《被温柔攻养大后》作者:常安十九画   文案:   【清冷受X温柔攻=酸涩暗恋X年龄差X极限拉扯】   林简8岁时家庭突遭变故,被20岁的沈恪带回了沈家大宅。   沈恪为人温柔又理智,养起孩子来也是宽严相济。   林简跟在沈恪身边整整十年,外人都知道他对自己的小叔叔高山仰止   却不知道,禁忌般难以言说的痴妄,早在经年陪伴中发了芽   他养大他,而他爱上他。   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个夜晚,向来沉静清冷的林简鼓起勇气问沈恪:   “已经十八岁了,真的没可能吗?”   沈恪温声叹息,给他了最温柔也最理智的回答   “你多少岁都是我养大的孩子,是我的家人。”   后来林简一走五年,音讯全无。   再见面时,林简将所有的痴心妄念全部收敛,乖觉地维持着“家人”人设。   沈恪却看着眼前的青年,眸光微动,自嘲笑道:   “没想到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重新学着追人。”   林简:……   追谁?   叔,你不是说咱俩是一家嘛?   后来——   沈恪笑着问他:   “说说看,怎么舍得答应我了?”   林简冷着一张脸,耳廓滚烫地逞强回答:   “追人不容易,看你年纪大,怕你顶不住,不行吗?”   沈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吧。   再后来——   眼尾微红的林简半张脸都埋在枕上,咬牙低骂:   “我说的……是这个顶不住吗?!”   沈恪温沉的笑意落在他的耳畔,哄人的声音微微喑哑:   “我年纪大,理解偏差。”   “不过,大你12岁又不是12寸……”   “乖一点,别怕。”   “……”   #是家人,也是爱人#   #我的世界本是一片残垣断壁,你用爱重塑,废墟便是欢城#   #我那些滚烫而隐秘的爱意,就在尘埃之中,开出一朵幽静的花#   排雷:从幼年开始顺叙,现实向文风,细水长流式写法,微慢热。   主角无血缘、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收养、寄养关系,有感情纠葛在成年之后。   接受善意讨论,不接受写作指点,弃文不必告知,有缘江湖再会。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甜文 美强惨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简,沈恪 ┃ 配角:接档文《影帝O和流量A互穿后》《信息素成瘾》求个爱的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家人,也是至死不渝的爱人   立意:黑暗中成长,爱照亮前方。 第一章   十一月末的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远处横亘绵延的群山只余下一道蜿蜒逶迤的剪影,笼罩在一片墨色苍穹之下,像是一道隔绝了尘世人间的天堑壁垒。   凋敝寂静的小山村,朦胧沉默的姿态,像是亘古而孤独的等待。   深秋的夜风已经寒意凛然,从临时搭起的灵棚缝隙处灌进来,冷意顺着袖口裤管一路漫上四肢,跪坐在祭桌前的小林简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看香炉里的祭香,香火没断,还亮着,便又默默地移开了眼睛。   更年幼一些的时候,同村有人去世,他骑在父亲脖颈上被带着去看发丧,山村地区,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发展缓慢、现代经济高度欠发达的小村子,遇到这种白事会,总归保留着一些旧时风俗,老例颇为讲究,白幡铜钱、纸人招魂,神鬼之事对于四五岁的林简来说,惧怕大于敬畏。   然而今天,那个曾将他举过头顶坐在肩膀上的人成为了那些让他惊惧的民间故事里的主角。于是,八岁的小林简跪坐于灵棚之中,在夜风彻骨之时,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个从前谁也没有教过他的道理。   如果灵棚中祭供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的至亲,其实是不怕的。   哪怕他已经被火化成了一抷骨灰,被装在一只方正的木匣之中。   夜风彻彻,将院子里昏暗的光影吹得零乱,也将周围闻讯凑过来“看热闹”的乡邻窃窃私语的声音吹到耳边。   有人低声说:“这大林命苦,刚三十六,本命年都没过,就这么没了……啧,造孽呢……”   还有人附和着:“可不是,听说从工地拉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咽气了,救都救不得……本来应该当天就火化,结果硬是在太平间停了半个月,今儿上午才送的火化场……哎……”   这话一出,旁边有个不了解前情后果的老婶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哎唷!咋就在那地儿停了那么久呢?”   老婶子旁边的一个大姨抻了抻她的袖口,下巴往正站在灵棚旁边和几个本家亲戚说话的女人方向努了努,悄声说:“还不是大林他姐,说人是在工地上没的,算是什么……哦,工伤,这些天见天儿往大林那个工地跑,找老板要赔偿,说是钱不给到,人就不下葬,再拖,就直接把大林从医院抬到工地上,这工程他们也别想干了……”   “这话……说得也没差头儿啊……”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这赔偿款好像要走保险,保险公司那套手续走下来,哪是十来天就能给钱的……”   “……那这人最后怎么还是火化了?”   忽然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传来,打断了周围人的低声谈论,林简的脖颈和双腿跪得已经有些麻木,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见大姑领着几个面熟但是叫不上称呼的亲戚走到祭桌前,亲戚们并排冲着桌上的遗像鞠了三个躬,脸上看不出特别哀伤的神色,倒是一旁的大姑,再次“噗通”一声往祭桌上一趴,对着他爸的那张黑白照片,又哭嚎着重复了一遍今天已经不知道喊过了多少次的话——   “大林哎——我的弟弟啊……三舅他们送你来了,你睁眼看看哎——再看看你儿子吧……你一走倒是轻巧了,把这么半大的孩子扔给我,让我怎么办啊——大林哎……”   被林江月这么一哭一嚎,四周围观的街坊们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将目光转到灵棚里的小林简身上。   “哎呀……大林这么一走,剩下这孩子可怎么办啊……才七八岁,狗都嫌的岁数,妈走了爸没了……这才是造孽啊!”   “孩子以后还不跟着他大姑,本来这么些年也是他姑给大林养着呢?”   “听话儿得听全的,可别说林简跟着他姑过,这些年大林拼死拼活的挣钱,可到手里却一点儿没攒下,都是给了他姐了,要没大林月月上供似的给钱,她那样的人,咋可能白给弟弟养孩子……”   前来吊唁的这波亲戚被“大操儿”领着去了后院,家里请了包厨的师傅,正架锅点火准备做席,小林简依旧跪在草团垫子上,保持了大半天的跪姿,膝盖骨硌得生疼,他稍稍松了一些力气,伸手给自己揉了揉。   林江月趁着灵棚前没人的空档,一弯腰钻进棚里,在小林简身边蹲下,刻意压低了声音,嘟囔着训他:“往这一跪别跟个傻子似的,你也是机灵着点儿!我让你在你爸照片旁边当吉祥物呢啊?有人来了该哭两声哭两声!不是亲戚就是街坊的,保不齐谁看着可怜就塞给你一头二百的呢!咋的,你爸都没了,还不值当你掉两滴眼泪儿?真当自己眼眶子里的是金豆呢!”   小林简缓缓抬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沉沉的,看向林江月的眼神毫无波澜。   “嘿……瞅我干啥,跟你说的记住没啊!啧,别这么看我,这眼睛……长得跟那个你妈一样,看着是个没心眼的,心里指不定多少算计!”   小林简听她这么说,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错开了眼神。   大姑看他几秒,又讨嫌地“啧”了一声,除了灵棚往后院去了,边走边嘀咕着——   “这个傻劲儿倒是随了你爸了,替个不认识的老头子挡了灾星,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这么个大小子留我这儿……谁可怜我这一家子以后怎么过哟……”   前院凑热闹的人也渐散,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后院有人张罗着亲戚们落座开席,不过没人来喊林简,他不指望这个时候能有人记起自己来,况且他也不能走。   听大姑说,今天晚上他得在灵棚里待一宿,陪着他爸没走的“魂儿”,还得守着香炉里的香不能灭了,看着哪一根香烧到了头儿就得立刻续上,要不就是“断了香火”,犯了大忌讳。   周围没了人,林简慢慢坐到草团垫上,把已经麻了的两条腿伸到身前,自己一点一点地捶着。   他知道大姑说爸爸“替人挡灾”是什么意思。   十几天前,他从学校被姑父火急火燎地接出来,直接带到县里中心医院,从镇上到县城的路途不算近,姑父破天荒地打车来又带着他打车走,同行的还有同村的一个叔伯,一路上两个人不停交谈,林简挤在后排靠车门的位置,在他们杂乱无章的谈话中,一颗心惶惶下坠。   林江河所在的工地发生事故,由于塔式起重机安拆人员违规作业,导致顶升横梁一端承重后失稳,最终塔式起重机上部结构墩落。   而事故发生的当时,一个省级走访团正在工地现场进行项目观摩。意外突袭,地面作业的工人惊叫着四散,塔吊动臂断裂,巨大的钢铁横梁斜插坠向地面的千钧一刻,奔逃中的林江河突然将身边一个人奋力一推!   巨响轰然,震彻大地。   13死25伤,属于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事故现场血腥而狼藉,而压在横梁下的人,从现场抬出来时,已经没法看了。   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林江河所在的位置导致他跑脱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这个厚道善良、沉默寡言的年轻汉子,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粗糙的双手迸发出人性中深藏的至臻纯良。   或许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之下的反应,可那绝境深处的一推,却救了另外一个人的命。   小林简跟着大人,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进医院,周围人声鼎沸,杂乱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汇聚成一面铺天盖地的音浪,在尖锐而持续的耳鸣声和周身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中,八岁的孩子被迫接受了自己失去父亲的事实。   这些天里,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声嘶力竭的哭吼,断断续续却始终萦绕,而小林简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被人麻木地从这个人面前推到那个人身边,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就像没有人教过他,在失去至亲之时,若是害怕,其实是可以任性的、不管不顾的哭出声来一样。   后院的饭席正在进行时,有提前吃完的人陆续准备离场,经过前院的灵棚时,免不了会多看那个瘦弱的孩子一眼,然后却也只能重重叹口气,摇着头,像是目睹一场悲欢离合,无奈至极之后再离开。   大姑一家四口送客到院门,折返时,他听见大表哥嘟囔着,说是刚才的条肉吃多了难受,问姑父家里还有没有消食片。   姑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跟你姐要,别问我。”   表姐说就在电视橱下面的抽屉里,让他自己去找,表哥往屋里走,大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嚷嚷:“抽屉里有我放的零钱,你拿药就拿药,钱别动!”   “知道了!”何舟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共就那么几十块钱,谁稀罕!”   “完蛋玩意儿,不稀罕你少拿了?”后院又有客人出来,大姑低声骂了句儿子,换上笑脸又迎了上去。   林简跪了大半天,饥寒交迫之下,周围人的交谈声已经不甚清晰,可恍惚间,却听到一阵汽车引擎声从院外传来,短暂的机械轰鸣声停留一瞬,而后熄火。   沈长谦的私人助理从副驾推门下车,走到后排拉开车门,掌心向下虚扶于车顶处,“少爷,咱们到了。”   坐在后排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车顶的内饰灯落下清辉,勾勒出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颌线条利落且坚毅,眸色明明很深,但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态却多了一抹平和从容,故此中和了一些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锋锐之气。   沈恪点了点头,躬身下车,抬头望向院门的方向时,灵棚前的白炽灯光在他眸底一闪而过。 第二章   后院的饭席到了尾声,吊唁的宾客又陆续聚到前院,再戚哀的情绪也能被一顿餐饭冲淡不少,何况这些所谓的“亲邻”本就并不相熟。   虚掩的院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聚在灵棚边上的人群齐齐回望,而后骤然安静下来。   沈恪人高腿长走在最前面,身边跟着沈长谦的私助宋秩,身后则是沈氏集团的两名高级法务。   在众人死寂一般的注视下,沈恪走到灵棚前,视线在方桌的遗照上停留几秒,而后缓慢地低垂,最终落到跪坐在火盆旁边的小林简身上。   瘦小而单薄,这是沈恪对八岁的林简的第一印象。   小林简警觉地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而此时,沈恪的视线却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一旁的林江月,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被林江月口吻不善地先发制人:“你们谁啊?”   宋秩替沈恪回答道:“林女士,这是沈董事长的公子,代表沈氏集团和沈董前来吊唁,您节哀。”   事实上,宋秩一个“沈”字刚刚出口,林江月就如同被人按下了一枚隐形的发动键一样,整个人先是猛地一颤,而后突然向沈恪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沈恪的胳膊,随即哀嚎声响彻院落:“就是你们!就是因为救你爸,我兄弟搭上了一条命哎!”   眼泪真真假假,却永远不吝啬于在该出现的时候登场,经她这样一嚎,周围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   原来林江河在最后关头推开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   守在院门口的保镖第一时间闻讯而动,在林江月扑搡过来的一瞬间就冲到沈恪身边,就连身后的两名高级法务在愣了片刻之后,也试图将挂在沈恪臂上歇斯底里的女人拉开,宋秩一手拎着一个黑色密码箱,另一只手也去扶人:“林女士,您先别激动,我们来就是——”   “这可叫我们一家子怎么活啊!”林江月几乎是疯魔癫狂的,拽住沈恪的手臂不放手,只顾扯着嗓子哭嚎,“这可是一命换一命啊!我弟弟咋就这么命苦,成了你爸的替死鬼了哎!大林啊——你睁睁眼,把姐也带走吧……我的弟弟哎——”   沈恪随行的保镖都是专业出身,要拉开一个农村妇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沈恪却稍稍偏头,用一个很简单的眼神作为制止。   来之前他未必没有想过现在的场景,尽管此时不算体面,但在他看来,相较于对方失去至亲的痛苦,这些发泄都是情理之中。   事故发生后,沈氏派出私人医疗团队开赴偏远的地级县,和当地政府一番协调后,用最快的速度将沈长谦接回市内。   沈恪接到消息从国外飞回来时,沈长谦已经转入监护病房,虽然手术及时高效,医疗资源顶级,但为沈氏服务多年的私人医生还是惋惜表达:“就算日后恢复的再好,恐怕沈董下半生也离不开轮椅了。”   而病房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浑身插满导流管的沈长谦虚弱却低沉地对沈恪说:“找到那家人,去看看吧。我只是下半辈子站不起来,但这条命却是人家给的。”   尽管宋秩带来的事故调查报告和工地监控视频表明,林江河所在的现场位置和逃生方向从根本上就决定了他本无可幸免,但沈家在某些方面和林江月的认知却高度一致——   林江河自己跑不跑得开是一回事,但他救了沈长谦一命,却是不可争辩无可厚非的事实。   院子里围观的人原来越多,原本的窃窃私语变为不加掩饰的议论,林江月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沈恪眉目沉沉,终于在杂乱的喧闹中低声开口:“林女士,请先让我上柱香。”   他反手托住林江月的胳膊,稍稍用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而后虚扶着将人交给旁边离得最近的一个婶婶:“麻烦您,受累照看一下。”   从进门的那一刻到现在,从始至终沈恪的态度都是温和克制的,带着温沉疏朗的君子之姿,但与此同时,这个人本身所带来的那种无法忽视压迫感又极强,这就使他产生了一种矛盾又浑然天成的气场。   如皓月隐匿着冷峰。   林江月停止了哭闹,和众人一起愣着,看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恪在祭桌上取了三根香点燃,他退回到遗像前,手持细香三鞠躬,而后很轻地挡开了宋秩伸过来的手,迈步向前,亲自插在香台之中。   稍作停留后,沈恪弯腰进了灵棚,在小林简面前蹲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中,有人腰系白孝带,有人身别白纸花,唯有这个孩子,从头到脚一身重孝丧服,整个人像被裹进一个白色的套袋之中,独自跪在火盆旁边。   眼前的光亮被遮挡住,林简慢慢仰起头,看着身前的人,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纸钱燃烧后落下的灰尘,混着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流过的水迹,在额前脸颊蜿蜒留下暗痕。   太瘦了,脸又小,以至于显得五官比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一个眸光深沉,一个冷眼防备。   半晌,沈恪放轻了声音,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林简先是看了一眼大姑,但是光线被挡住,他看不清此时林江月脸上的神色,过了好半晌,才回答:“林简,八岁了。”   沈恪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他发现这个孩子说话声音在抖。   孝服宽大,看不出里面穿了多少衣服,但显然是冻得不轻。   沈恪只考虑一秒,而后就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   林简只觉得眼前一黑,完全的黑暗只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他便被残留的体温裹住,视线向下,他看见一双白且瘦的手,指骨分明却并不突兀,但手背上青色的静脉却又像蕴含着沉稳的力量。   那双手为他将外套的衣襟拢起来,室外的寒风霎时被隔绝,他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屏障。   一个深秋的寒意都被抵挡,这是小林简在失去爸爸后,漫长黑夜所馈赠的第一份温暖。   林简戒备地抬起眼睛,而后眼前的青年静默片刻,低声说了一句。   “小可怜儿。”   林简嘴唇微动,没出声先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冷空气,林江月尖锐的嗓音再度划破冷空气传来——   “可不是可怜咋的!他妈早就跑了,现在他爸又没了,把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扔给我,孩子可怜,我们一家子就更别提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没法活了哎!”   沈恪有些诧异地看了小林简一眼,虽然来吊唁前他想过会出现的不可控情况,包括但不限于家属的失态、指摘甚至怨毒,但是这家的现实情况显然是他没有料到的第一个意外。   这个家,甚至这个孩子在家里的处境,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沈恪起身走出灵棚,经过宋秩身边时,对方非常有眼色地跟上,沈恪将宋秩手里的密码箱接过来,交到对面的林江月手上,在对方瞬间止住哭喊的那一秒,温声说:“林女士,对于这场意外我和我父亲来说都十分痛心,失去亲人的痛苦太巨大了,我不敢说感同身受,但却理解您和家人的悲痛,但是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向前看,虽然现在说这些话的意义可能不大,但是……”   沈恪微微停顿,尽量温和道:“这是沈家的一点心意,是感恩更是亏欠,说弥补分量太轻了,只是希望您和您的家人以后能生活得好一些。”   林江月愣住了,手里捧着那个黑色的密码箱,过了好久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她迟钝地转过来,冲自己老公招呼了一声,颤巍巍地声音暴露着紧张:“他爸,你看这……”   从沈恪一行人进门到现在,何国栋全程没有出声,此时却按捺不住似地拨开人群,两步跑过来,夺过那个密码箱在搂紧怀里,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这、这是……”   宋秩走过来,将一张纸条和一张名片递给林江月,低声说:“算是为您和几个孩子今后的生活做得一点铺垫,纸条上面是密码,另外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您家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其他方面,只要遇到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   那是满满一箱的现金,原本沈长谦给的是一张支票,但是车子驶离市区前,沈恪忽然吩咐司机掉头去了趟银行,兑换成了钞票。   毕竟根据助理提供的居住地址来看,这户人家大概没有去银行进行大额支票兑换的经历,他不想因为这些细节琐事,再为对方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林江月此时已经被这笔天降横财砸懵了,只会跟着宋秩的话迟缓地点头说好,而宋特助何等人精,这短短几十分钟已经将这家人的真实情况看得清楚透彻,此刻瞥了一眼沈恪的脸色,不免擅作主张地补充了一句:“让孩子过得好一些,他爸爸也能安心了。”   事情至此应是告一段落,离开前,沈恪再一次走进灵棚中,林简以为他是要拿回自己的外套,抬手就想脱下来还给他,沈恪却再次蹲下来,说:“穿着吧。”   顿了顿,又道:“要好好长大。”   然而,让沈恪始料未及的第二个意外,就这样骤然出现。   在他准备转身走出灵棚时,刚刚收下一笔巨款的林江月夫妻突然堵在面前,依旧是凄厉嘶哑的语调,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要走,也得把这孩子带上!” 第三章   在场的所有人,亲戚、街坊,沈氏的人,包括沈恪在内,都没想到事情还能朝这个方向发生转折。   而最没想到的人,是小林简。   他从小就话少,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叽叽喳喳,磕磕绊绊长到现在,上学之后依旧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而此时,那双乌沉的、极少有情绪的大眼睛此时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和茫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姑?”   这道声音太过于孱弱,风一吹就四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除了面前背光而立的沈恪,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林江月手里攥着纸条和名片冲过来,依旧是叫喊的哭声:“说得轻巧啊,你们是有钱人,就以为一条人命能拿钱换,没门!那可是一条命,我弟弟的命!”   宋秩立刻说:“沈董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刚才转达过了,今后你们有任何困难,都可以……”   “别说那些虚的!”何国栋一把推开宋特助,和媳妇儿统一口径,“找你?你不也就是个打工的吗?哪天你辞职了呢,下岗了呢?我们找谁去!你说的话顶用吗!”   宋秩从二十五岁进入沈氏到现在,跟在沈长谦身边五六年的时间,凭借个人过硬的专业水准,从董事办专员一路做到董事长特助的位置,应对过大大小小的商业风浪,但是与这样的刁皮赖户打交道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此刻只能再次表明立场:“沈氏最重承诺,而且——”   熟料再次被林江月打断:“信你们有钱人的话,我们还不天天过年?一箱子钱就想买条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话锋一转,又要嚎,“我苦命的弟弟哎——”   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沈恪的态度始终温沉平和,且对方是林江河的亲人,他依旧克己有礼:“那您有什么想法,或者还需要我们做哪些努力?只要……”   “刚不说了吗!”何舟从堂屋门口冲过来,人不大,但刁皮气势却不输他爸妈,手往灵棚里一指,“要走也行,你们把他也带走,他爸他妈都没了,我们家凭啥给别人养孩子啊!”   “造孽啊!”旁边一直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念叨了一句,“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表弟哟!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姓啥他姓啥?咋就是一家人了!”何舟骂骂咧咧地回嘴,“我爸妈说了,我们家的钱以后都得供我和我姐上学念书,还得给我成家娶媳妇儿,凭啥养他啊!”   说到钱,林江月也不嚎了,“蹭”地一下窜过来,直接上手翻何舟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啥了?不是说不让你拿钱!这个败家祖宗!”   娘翻儿子挡,何家另一个女孩过来拦着,场面一度混乱升级。   何国栋紧紧抱着那一箱子现金不撒手,下了最后通牒:“咱们有话就直说了吧,这钱我们收下了,你们欠了一条命,该给的!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家里还俩孩子,四张等着吃饭的嘴,再养一个,还是个男娃,没那条件!上十来年的学得多少钱,以后给他盖房成家又得多少钱?那是个斗大的数,我老何家不欠他们老林家的!”   “少爷,你看这……”宋特助一时踟蹰,低声问,“是不是再给他们……”   沈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算是心里有数了,积贫、贪婪、冷漠,再给多少钱都是一样,而且问题并不出在钱上,就算给得再多,真正能花在这孩子身上的又有多少?寄人篱下,稚子无辜,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谁又敢保证他三餐温饱,平安无虞,遑论今后品性纯良?   如此看,刚刚那句“好好长大”,不过是一句笑话。   沈恪回国后的这十几天一直处于高度负荷状态,沈长谦还躺在病床上,但集团的运转不能停滞,他根据沈长谦的授意,先是处理了一些公司的棘手问题,而后又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中途还折返了一趟美国费城办理学业手续,几乎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这些天,却还要兼顾安慰母亲的情绪。如今,这些天厚积的疲累终于在混乱中略显端倪。   沈恪捏了捏眉心,拿出电话,走到一旁拨通沈长谦的私人号码。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必要征询父母的意见。   接电话的是丛婉,沈恪叫了声“妈”,丛婉“哎”了一声,温声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沈恪沉吟一瞬,长话短说,三两句交代清楚目前状况,说:“我觉得这件事,需要要问问爸的意思。”   电话那边丛婉缄默许久,而后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   片刻后,他听见沈长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虚弱,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沈恪思忖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不太好。”   而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沈长谦沉声道:“明天发丧?”   “是。”沈恪说。   “得让孩子送送,别坏了老例。”沈长谦的声音停顿一秒,又响起,“然后……先带回来吧。”   沈恪愣了下,眉心微蹙:“爸?”   “你在那边多留一晚,这时候别让孩子受屈,明天……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沈恪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当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他第一次知道何为进退维谷。   其实就算沈长谦不嘱咐,看今晚的架势他也无法安然离去。   不远处的哭闹还在继续,林江月和亲戚哭诉,和乡邻诉苦,有人劝,有人阻,有人让她想开点,有人说她这事办得冷情,沈恪却不再上前安慰,他径直回到小林简身边,再次蹲下来平视着他,问:“是不是今天一晚上你都得在这守着?”   小林简的反应依旧慢半拍似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沈恪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却主动开口,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爸换了你爸的命?”   这个“换”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恰当的,但是面对这么小的一个人,纵然沈恪向来理智,可那些所谓的“实情真相”此刻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许久,沈恪说:“是救,是你的爸爸救了我的爸爸,所以我要谢谢你。”   彼时,八岁的林简尚不能理解“换”与“救”这二字之间所蕴含的天差地别,按常理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哭闹发泄甚至是怨恨的人,对着眼前这个人撒泼打滚或是拳打脚踢,只因为他爸是为了这个人的爸才没的,他一个小孩儿,表达情绪的方式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林简没有。   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儿子,你长大以后可得当个好人,热心肠,别那么多歪心眼,爸就知足了”,而上学之后,课本上写的,老师黑板上教的,又让他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林简吸吸鼻子,只是问:“那他是见义勇为吗?”   这四个字,已经是八岁的孩子对突然失去父亲这件事,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诠释。   沈恪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对,是见义勇为,你爸爸……是个英雄。”   林简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睛,却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叫喊声和烧纸烟灰弥漫在山村的冷空气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压抑。沈恪大步走出灵棚,对着还在发疯的林江月两口子结案陈词,先让孩子给他爸发丧,等事情都办完了,人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林江月也不闹了,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不相信一样,问:“那、那带走了……还给我们送回来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沈恪稍稍变冷的眸光从几人身前掠过,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   走是走不了了,但是留一晚麻烦事更多。沈恪靠着车身不想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星,宋秩得知接下来的安排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住处,他们此行六个人,两辆车,下属怎么都能凑合一宿,只怕刚回国的沈恪无法将就。   村子里必然是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镇上倒是有一家旅馆,不是什么正经酒店,开在国道边上,给路过的大货司机歇脚的地方,而唯一一个县级宾馆在县城里,县政府旁边,虽说不挂星,但好歹能算得上干净,只是路程太远,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沈恪的上衣还穿在那个孩子身上,宋秩从车里拿出一件外套,顺便跟他说了宾馆的事,询问道:“少爷,您看……”   在夜风中待久了,胳膊连着手指都是麻的,沈恪穿上外套,嗓音有些疲惫的僵硬:“别折腾了,在车里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宋秩有些为难,“我们都好说,关键是您……”   “没那么矫情。”沈恪说。   他这样讲,宋秩也不能再劝,于是几个人上车,开到了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场,车里开着暖风,温度很快回升,沈恪将外套脱下来,自顾靠在后排椅背,身体其实是疲惫的,但是精神却无法放松,这些年画图做设计养成的老毛病,越累越睡不着。   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设计图看过去,最后一张效果图是回国前的作品,意境创立、景观轴线、空间内涵、场地功能……每一处细节的设计都是心血之作,从概念手稿到平面设图再到立体成形,中西结合的园林大境,设计师创作理想与个人理念的碰撞融合……就连素以严苛著称的德国籍导师都忍不住夸赞他,“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的又何止一家平静?随着沈长谦重伤,他向学院申请延时毕业,回国处理集团内务……纵使胸中丘壑山河千万,到头来也只剩下这山村夜色阑珊中的独自品砸。   夜深沉,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凌晨,宋秩坐在前排副驾已经睡着,山里的夜晚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小院子里,依稀一抹灯亮。   灯影之下,应该还有一个瘦弱寡言的孩子,独卧夜露寒霄。   沈恪按了按鼓胀疼痛的太阳穴,收起手机,拎着外套下了车。 第四章   太冷了,再浓重的困意也抵不住深秋的寒夜。   林简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那个人给的大外套,尽可能的离火盆近一些,偶尔往里面添一叠纸钱,依赖着这一丝微薄的暖意。   院子里很静,大姑他们说是明天还要忙活,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后就回屋歇着了,进堂屋前又嘱咐了他一遍,香不能断。   林简困得迷迷糊糊,耳朵却灵,听见有脚步声的时候立刻睁开了眼睛,心怦怦地跳着,脑子里不受控地出现之前听过的那些神啊鬼的画面,担着三分恐惧,憋着一分害怕,瞥一眼香台上的三根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竟又多了一点惶惶的期盼。   脚步近了,有影子,抬头看一眼,那点不可言说的期待变成意外。   沈恪也很意外,没想到灵棚里只剩下这个小孩。   林简看着他走进来,在自己身边蹲下,又不吭声地垂下了头,只盯着面前的那个火盆。   沈恪神色沉静,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主动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睡觉?”   想到身上还穿着人家的外套,林简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守香。”   “他们让你一个人?”   林简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却又不说话了。   沈恪独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拉过旁边另一个蒲团,在小孩儿身边坐下了。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就守着一盆将灭不灭的火取暖,离得近了,热气腾上来,林简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   这时,旁边的沈恪忽然说:“困了就回去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他这句话正磕在了林简昏睡的那个临界点上,一晃神的功夫,孩子激灵一下又精神过来。   林简没回应,只是伸手够了一叠纸,扔进火盆中。   沈恪却从这个“扔”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的意味。   漫漫深夜,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守着一盆火三根香,竟也就这么挨过了大半宿。   到了后半夜,林简实在撑不住,坐在蒲团上蜷着腿睡着了,沈恪之前做设计赶图熬大夜成了习惯,两杯特浓能吊一个通宵,想到天亮之后的事,他本来酝酿着要不要先问问这孩子的想法,一转头,就看见林简缩成那么小一团,脑袋埋在胳膊里,就着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防御姿态,睡得正沉。   于是刚刚打好的腹稿只能作罢,转念一想,问也没用,无论这孩子愿不愿意,恐怕都不能改变林家人非要将他推出门的想法。   沈恪暗自叹了口气,在香台上的香马上要燃尽的时候,取三根替上。   林简这一觉睡得邪乎,明明感觉没过多长时间,被堂屋推门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东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猛地一转头,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头顶,又轻飘飘地落下,拐着弯呼了出来。   香没断,而且香炉里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香灰,比昨晚他睡着前还厚。   大姑一家也起来了,今天送他爸出丧落土,和“大操儿”定的时间早,何溪洗漱完从堂屋出来,腰上又系着一条白带子,走到灵棚口,冲林简说:“我妈喊你去吃口饭,我替你会儿。”   林简没说话,晃晃悠悠地从铺垫上站起来,走出灵棚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进了堂屋,大姑他们还在桌上,林简去脸盆里洗了把手,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台边,拿碗,盛粥,回到桌边捧着喝。   他身上还穿着沈恪的外套,太大了,袖子又太长,拿筷子都不方便,于是就着堂屋的热乎气脱下来,想了想,卷在腿上堆着,到底没放下。   大姑他们吃完就下了桌,林简就着榨菜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小花卷,吃撑了才放下碗,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往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两舀子水,不需要谁吩咐,把一家子的碗刷了。   等他收拾完再走出去,院子里又聚了不少人,昨晚没来吃席的今天都来了,不一会儿,“大操儿”冲他招招手,林简抱着那件西装外套走过去。   “大操儿”也是同村的,五十来岁,原来和林江河关系还行,见了面他爸总会招呼一声“叔”,若是林简在,就让他再喊一声“张爷爷”。此时和林简交代了半天,也得不着这孩子言语答应一句,不免有些着急,“林家小子,跟你说的都记住了?”   林简不吭声,等半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重新回到灵棚里,林简再次在铺垫上跪下,脸冲外,对着两侧帆布边外的各色面孔,这时“大操儿”又喊一句:“怀里咋还抱着衣裳呢,赶紧搁一边!”说完人已经弯腰进棚走到身边,伸手就要拿走。   林简往后一撤,躲开了。   “大操儿”急了:“这孩子,咋还不撒手了,咋回事你?”   林简不理他,想了想,回身将另外一个蒲团够了过来,推到一角,将外套放了上去。   不搭理人不说话,不出声还挺犟,看他这样,“大操儿”也没了招,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子。   这场白事会到今天才是重头戏,同个村子住的、没出五服的亲戚,轮着翻的到场。按照风俗,弟弟出殡姐姐不能穿丧服,所以林江月只在前襟别了一朵白花,看着一波一波前来吊唁的人,哭得几乎快晕过去,何国栋和何舟站在两边搀着她,一个跟着抽抽嗒嗒的,另一个干脆装都不愿意装,耷着眼皮没个表情。   灵棚口站着一排人,“大操儿”扬声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谢!”   每一声“孝子谢”过后,林简就往地上磕一个头。   半天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脑门往地上碰了多少下。   发丧之前何国栋特意找阴阳先生看过时辰,说是上午十点多出殡是“赶大吉”,于是最后一个头磕完,“大操儿”往林简手里塞了一个瓷碗,里面还有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又往灵棚前搁了一块红砖头,高喊一声:“摔孝盆!”   林简将手里的瓷碗往那块砖头上使劲一摔,“砰”的一声,碎瓷飞溅,纸灰与烟尘四起。   林简回身抱起林江河的骨灰盒,站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一步步往远走了。   宋秩看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门,摇着头自然自语般喟叹了一句:“这么小的孩子,可怜了。”   一夜没睡,沈恪的脸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听见这样一句,又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道,岂止。   到了坟地讲究更多,等林江河的骨灰终于落土,林简跟着人群走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了。   说来可笑,今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可林江月两口子竟然连最后一席餐饭都没有备下。   送殡的人陆续走了,灵棚也拆了,原本逼仄杂乱的院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林简脱下身上的孝服,把林江河的遗照从桌子上撤下来,本想回西厢房,转念想到什么,猛地一抬眼,才发现放着那件外套的蒲团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抱着相片跑进主屋,屋里林江月和何国栋正盘腿坐在炕上数份子钱,见他进来,先是把钱手里的钱“唰”地塞进炕席下,才虎着脸问:“干啥你,抱着你爸的照片满屋窜,还不该搁哪搁哪去!”   林简抿着嘴不说话,那么小的孩子,眼神却是冷的,抓着相框的几根手指在抖,指甲盖惨白。   可能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太过寒凉,林江月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啥事?”   “衣服。”林简总算出声,嗓子哑得没法听,“灵棚里那件衣服你们拿了?”   “啥衣服?”何国栋接茬,沉着声调,语气不善,“棚子都拆了,哪还有衣服?”   林简不说话了,环视四周,过片刻,又问:“何舟呢?”   “那是你哥!跟谁指名道姓的呢!”林江月训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那些从不外露却波折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林简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只知道心口那个位置实在是堵得发疼,疼得他想喊,想叫,想吼,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所能看见的、碰到的人和物,全部砸个粉碎。   但他最终也没有,只是狠狠咽了咽嗓子,补一句:“那衣服是别人的,得还。”   “啥叫别人的?还谁啊你想——不就是件破袄,扔了都不稀罕!”何国栋一听这话急了,嚷嚷道,“再说了,要还也是他家还我们家,欠了一条人命呢,还得清么他们!”   说到这,林江月一拍大腿:“坏了,姓沈的那人呢,不是跑了吧!”   说完就开始翻口袋,找昨晚宋秩留下的那张名片。   毕竟只是个孩子,林简看着她急不可待的慌张模样,再强烈的愤怒,此时也终于衍生出一点类似于委屈的味道,“大姑,你真要把我送人?”   林江月可算找到那张名片,闻言拿手机的手一顿,与旁边的何国栋对视几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换了一副腔调:“宝儿,不是大姑要把你送人,是大姑真的养不起你,你说说,你爸没了,家里没人挣钱断了收入,你哥你姐还得上学,这以后……我跟你姑父也是没办法啊。”   缓了缓,看林简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又涌上一汪泪:“你爸心善,打小就懂事听话,你随他了,得体谅大姑的难处,咱们虽然一个姓,但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奶奶泼出去的水’,我将来没了得埋的老何家坟地里,大姑、大姑不当家啊……再者,那可是个有钱人家,你去了就是享清福了,以后长大了想回来看看大姑,随时回来,咱们永远都是一家子人家呐!”   林简不说话也不表态,一双乌沉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那眼神静得可怕,直到林江月心底有些发慌了,才吐出一句。   “你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就抱着相片跑出了屋子,任凭林江月怎么再冲着窗户喝喊,也没有回头。   林简一路跑出院子,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找谁,就是本能的不想看见那家人,也不想跟着姓沈的走,他边跑边想,既然没地方去,就去找他爸。   猛地,眼前人影一晃,脚下疾行的步子收不住,林简一头撞进对面人怀里。   本能地退后两步,甫一抬头,就看见刚才念叨的那个“姓沈的”站在眼前。   沈恪垂下视线,看看林简,又看看他怀里的照片,问:“你去哪?”   林简紧抿着嘴角不说话,本想绕过他,可还没挪步子,下一秒,抱着照片的一只手腕就被他牵住了。   “小孩儿。”沈恪叫他,“跟我回家。” 第五章   屋子里,林简靠着门框站着,怀里还抱着他爸的遗像。   林江月两口子坐在炕沿上,忐忑中夹杂着一点难以隐藏的激动,而沈恪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位置上,屋子里有两把春秋椅,他没坐,这样对峙的画面乍看上去像是他在接受盘问,然而沈恪神态却始终平和,看不出丝毫局促。   林江月再次先发制人,招呼倚门而立的林简:“宝儿,去收拾收拾你的衣裳书包。”   小林简低着头,眼睛盯住水泥地面上的一个小凹窝,仿佛没听见一样。   “哎你这孩子!”林江月瞄了沈恪一眼,催促道,“刚才大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   说好了什么?   大概就是林简那句“走了就不会回来”。   沈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从进门到现在,却将这家人的心理活动看得透彻清楚,大人不养往外推,小孩却又不想走。   宋秩专业斡旋技能再次上线,沈董“嘴替”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林女士,我还是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起码和孩子再商量商量,孩子太小,又刚刚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再贸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而且,孩子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   “谁说不愿意了!他个小孩子懂个屁啊!”一听这事还要商量,何国栋不干了,“他爸妈都没了,我们老何家凭啥养着个外姓人?再说了,这孩子他爸怎么没的?你们管他不应该么,天经地义!”   此时,靠着门框的小林简忽然出声了:“这是我爸的房子,是我家。”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都愣了一下,然而涉及到地契家产的事,林江月必然是反应最为迅速的那个人:“胡吣呢你!谁说是你爸的房子!房产证上写得可是老娘的名字!当初你那个妈走的时候,你爸就把房子过给我了,以后就是我儿子的私产,和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林简又不说话了,嘴微微张着,像是始料未及时忽然的语塞,又像是有些难以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   沈恪手指按了一下左边的眉骨,自顾想,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相当过分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而正当林江月要再次发难时,沈恪忽然走到林简面前,林简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就见沈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就算蹲在地上,沈恪依旧比林简高出半个身子,但这是林简比较熟悉的高度和距离,毕竟从昨晚到现在,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在用这个姿势和自己说话。   小孩子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加掩饰的防备与警觉,仔细看,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本能的害怕,沈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态温和下来,问他:“先跟我回家去看看怎么样?我家里装饰得还算漂亮,而且有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姐姐,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可以住下来,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随时送你回来。”   林简盯着他几秒,开口时,口吻依旧戒备:“咋回?”   大姑说了,房子是她的,而且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他自己也看得出来,他爸一走,他们现在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沈恪却说:“怎么走的就怎么回——而且我保证,你家永远是你家,谁也抢不走。”   何国栋:“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林简又看他几秒,而后垂着眼睛,小眉毛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过好半天,又说了一句:“我爸不让我跟不认识的人走,说都是‘拍花的’。”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   沈恪今年二十岁,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被人夸“小天才”长大的沈家独子,这二十年的人生也算博闻强记旷识古今,然而,“拍花的”这个词……属实是第一次听到,倍感陌生。   宋秩看出他的愣怔,从身后走过来,清了清嗓子,俯在他耳边悄声解释了一句:“……少爷,小孩儿说你是人贩子。”   沈恪:“……”   “我不……”沈恪难得卡了一下,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但依旧神色自然地安慰小林简,“我不是‘拍花的’,你可以放心,而且……也得让你爸爸有个地方安定下来,对不对。”   听到这句,林简像是被触动,脸上防备的神情终于缓慢地消散了一点。   “当然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走,就想待在这里,也没有问题。”   他始终平和,语气也非常自然,丝毫没有一点胁迫的意味,但这句话说出来,林江月和何国栋明显坐不住了。   “这叫啥事!”何国栋“蹭”地一下从炕边跳下来,伸手就往林简怀里够,眼见着是冲着林江河的照片去的,“我看你们爷俩就是赖上我们老何家了!”   林简飞快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沈恪皱眉往屋外瞥了一眼,下一秒,还不等何国栋再有动作,人已经被门外待命的两个保镖按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要干啥!”林江月一嗓子就喊了出来,慌忙扑到不断挣扎的何国栋旁边,一边撕扯保镖的胳膊,一边嚎着,“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祸害我们家一个不够,还要再弄死一个啊——救命啊!”   情形变化太快,小林简抱着照片退到门外,先是盯着屋里的状况愣了一会儿,而后又抬头看了沈恪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扭头往外跑了。   “放开吧。”沈恪从地上站起来,透过堂屋门看着林简跑进院子里西边的厢房,抬脚跟了出去。   走两步,停下回身对坐在地上的那两口子说:“二位先有个心理准备,孩子愿意跟我走,沈家一定好好待他,可要是他住不习惯想回来——这个家,就得是他的。”   “啥意思!”林江月气还没喘匀,“有钱了不起啊,威胁我们呢?!”   “不。”沈恪转身向院子走去,没理会她有钱是不是了不起这个无聊透顶的问题,只是淡声道,“是提前通知。”   院子里,小林简已经给自己收拾好了一个小兜子,一大块深蓝色的纯棉布料,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多,大概是些衣物,四角对着一系,就成了一个小包裹的样子,身后背着一个帆布材质的双肩书包,怀里依旧抱着林江河的遗像。   看着沈恪走近,抿了抿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地率先走出院门。   这么小的孩子,终究是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   回程途中,沈恪带着林简坐后排,宋秩依旧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偶尔回头看看,又暗自叹口气,转过身去。   林简的小包裹和书包都放在后备箱,但林江河的照片却一直抱在怀里。   第一次坐轿车,而且是这么高级的轿车,林简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新奇,始终靠在车门和椅背架出的那个三角区域里,头抵着车窗,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车子一直向前行驶,离开熟悉的小山村,驶入国道。   国道两边的杨树林变黄啦,风吹起一片金色海浪。   车子越走越远,家的方向已经找不到了。   再走一段路,只能看见远处的群山披着火红的衣裳。   那是山上的山楂都熟啦。   而这个冬天,小林简吃不到了。 第六章   从林简家那个村子到市中心,即便后半程全程是高速路,也需要五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出发时已经邻近下午一点,上高速前,几个人在服务区的餐厅吃了顿简餐。   这两天一夜,宋秩过得非常头大,尤其当看着沈恪姿态周正地端起餐厅的一次性汤碗送到嘴边时,简直觉得自己愧对头顶“沈董特助”这块金字招牌。   小林简坐在餐椅上,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吃饭,他个子在同龄孩子中不算高,因此双脚将将能够挨到地面,吃饭时,就将林江河的照片扣在餐桌上。   他其实是饿的,但是没有丝毫胃口,只觉得自己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可想到林江河告诉过他不可以浪费粮食,便还是默不作声地将餐盘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忽然说:“吃不下就算了,别勉强。”   林简手里握着筷子,闻言转头看着沈恪。   沈恪指了指他面前的餐盘,重复道:“吃不完可以剩下。”   林简想了想,终于放下了筷子,又将手边的照片抱在怀里,视线望着餐厅出口的方向,神情平静得没有一点变化。   这个小孩儿太安静了,沈恪想,安静得有些过头。   敷衍吃过一顿午餐,两辆古斯特驶出服务区,再次沿着高速向前。   林简依旧窝在车门和车窗的那个三角区域,然而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抱着相片的手指却越扣越紧,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小脸儿也变得惨白。   沈恪本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睁眼时目光不经意一错,就发现了小林简的异常。   “怎么了?”沈恪问。   林简紧紧闭着嘴巴,摇了一下头。   宋秩转过身来,看见林简的脸色也吃了一惊:“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林简整个人都开始晕晕乎乎,终于要在自己坚持不住快吐来的前一刻,低声说:“……我、想吐。”   这确实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小林简晕车了。   如果说前半段路程还能忍受,那此时正因为吃过了午饭,所以有些难以为继。   而更棘手的是,沈家人没有晕车的先例,所以车上并不备有晕车药。   沈恪抬手朝车顶晃了一下,车载电视的液晶屏缓缓沉下来,打开显示器,沈恪问:“你平时爱看什么动画片?”   没想到林简只是盯着那块“从天而降”的屏幕,愣了愣,而后摇了摇头。   这意思,也不知道是没有喜欢看的,还是平时不看动画片。   沈恪也没有继续多问,在视频软件的推荐列表中找出一部排名最靠前的,从第一集 开始播放,又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一点盖子,递到林简手边,温声道:“别看车窗外面,会更晕,喝点水,再分散一下注意力,坚持一会儿,到了下个服务区给你买晕车药。”   想了想,又从后排置物箱中翻出一个礼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马克杯,然后把空盒子放在林简脚下,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也没关系,往这吐。”   林简并不认识什么Hermes的品牌标识,于是点了点头。   可能是冰镇的纯净水的缘故,也可能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画片在此时发挥了神奇的强大功效,后半段的路程中,林简依旧难受,但是恶心的感觉又似乎减轻了一点,一直到车子离开高速收费站驶入繁华的市区,林简也没有真的在车上吐出来。   趁着一级动画片结束的空档,不经意向车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是林简从来没见过的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这个世界里处处软红香土。道路两旁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高大楼体上的闪烁的霓虹灯与傍晚的云霞交相辉映,斑斓色彩与如潮人流交织成一幅生动却又陌生的繁华盛世。   林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连嘴巴都微微张着。   可就在沈恪以为这是小孩儿喜欢这样的热闹瑰丽时,孩子却又默默地转回了头,也不再看车载电视中已经开始的下一集动画片,又恢复成几个小时前惯有的样子,安静地耷拉着头,嘴角抿得平直,连刚才嘴边稍稍扬起的弧度都消弭不见。   人类幼崽是世界上最奇奇怪怪的生物。   而人类幼崽plus也不遑多让。   在外环路口,同行的两辆古斯特分道而行,一辆回沈氏,一辆直接驶向建在近郊的沈家大宅。   车子驶入一段非常幽静的甬路,道路两边举目皆是一眼无边的绿茵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人工种植的绿化林,甬路尽头则是一座中式庭院。   庭院空场的面积大得不像话,院门大敞四开着,古斯特直接开进去,往左驶进停车坪。   宋秩拉开后排车门,沈恪率先下了车,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微微俯身,朝着车里静在原位的小林简:“小孩儿,下车,我们到了。”   这两天每每与这孩子对话时,沈恪都尽量维持和缓的语调,这样极少会从沈恪口中出现的语气和姿态,让从后备箱取了林简小包裹和书包的宋秩都忍不住暗自惊讶。   沈氏谁人不知,沈家的独子傲然冷淡,尽管闻过终礼,不至于恃才放旷,但绝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林简在车上继续坐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抱着林江河的照片下了车。   他们步行离开停车坪区域,院廓尽是白墙黛瓦,左边的位置是一座小桥流水,亭台古朴,石桥清旷,一池碧水幽幽,水流深处栽种着一片矮竹林,四周有几间婉转廊房作为陪衬,而绕过这片水榭歌台,便到了主楼的门口。   沈恪推门进屋,林简跟在他身后。   中厅装潢格调清新而典雅质朴,点滴细节处皆透露着诗画情趣,然而却空无一人。   管家接到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见到真的是沈恪回来了,忙道:“沈董和夫人都在后院的小楼,说是这段时间就先住那了。”   沈恪先开口喊了句“方叔”,管家笑着应了,见他脸色不太好,又问是不是累了,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沈恪摇摇头,说:“先去看看我爸。”   管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他身后的小林简身上,然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对他笑笑。   后院小楼的光景要比主楼热闹很多。   虽然医生建议沈长谦住院休养,但是老爷子却受不了医院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后,便决定回家养着,横竖都是私人医疗团队上门,如果需要,家里甚至可以开辟出一间无菌病房,所以住在哪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家中亲戚往来方便,老爷子喜欢家里热闹的人气儿。   后院小楼只有二层,便于养伤,沈长谦夫妻住在一楼的南主卧,为了让伤病期间的沈长谦心情好一点,丛婉的妹妹特意带了小女儿来家里长住,而她顺便陪伴姐姐。   进了门,依旧是与主楼装潢如出一辙的古韵盎然,盘腿坐在中厅地板上的小表妹看见来人,惊呼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拼的乐高,跑过来甜甜地喊了声:“哥!”   沈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了几句话,一楼主卧的门开着,能将屋外的情形一览无余,沈恪抬头看见靠在床上的沈长谦的目光,便带着林简进了屋。   房间里,沈长谦和丛婉姐妹两人都在,沈恪先分别与长辈打过招呼,而后又问了几句沈长谦这两日的近况,不算长的交谈声停止时,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长谦微微偏头,打量着始终站在沈恪右后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微微低着头的林简,目光渐渐泛起波澜。   沈恪读懂父亲眼中的深意,抬手轻轻扶了一下林简的右肩,力道不重地将人往前带了一点,而自己站到了一边的位置。   林简怀中还抱着林江河的遗像,沈恪扶他的时候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去。   此时他抬起头,与沈长谦的视线对上。   沈长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一点微哑:“叫……林简是吧?”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柔和下来,因为这个孩子看上去怯生得厉害,“几岁啦?”   小林简乌黑的眼瞳一瞬不瞬,目光平直地将床上这个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的人锁住。   很快,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眶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林简默声不作答,沈长谦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属什么的呀?”   这就是他爸爸救的那个人。   半晌,林简才将两个问题一起回答,稚嫩的音调不高:“八岁,属马。”   从这个孩子进门的那一刻,丛婉的眼泪就有些控制不住,此时听他这样说,默默拭泪的手倒是顿了一下,而后对林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也属马?那正好和小恪一个属相,差了一轮呢。”   而小林简没有任何回应,房间中再次安静得突兀。   过了少许,沈长谦冲林简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床边,离自己再近一些,而林简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于是丛婉忍着鼻酸,从床边走到林简面前,轻轻拉住他瘦弱的手腕,亲自将孩子带了过来。   而无人察觉,在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林简的胳膊无声地抖了一下。   沈长谦盯着他怀中的照片半晌,再开口时,嗓音似乎比刚才还要喑哑一些:“孩子……我得跟你、跟你爸爸,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   沈恪的小姨挽着丛婉的手臂,姐妹俩此时双双背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态的,却无法控制的眼泪。   沈长谦说:“我的后半辈子是你爸爸从老天爷那里硬抢来的,所以,我们沈家就理应管你,管你一辈子。”   沈长谦又低声说了很多,无论是神态还是谈话风格与彼时叱咤商海的那个“沈董”简直判若两人,内容有些琐碎也有些凌乱,但不外乎是情真意切的安抚与保证,他让小林简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   最后,沈长谦说:“我今年五十五岁啦,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爷爷呢。”   而林简始终垂着眼皮,不出声也不表态,像是沉默又固执的对峙。   房间里的氛围是很微妙的尴尬,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彼此之间又牵绊着一条生命的消逝,一群大人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沈恪走到床边,低声与沈长谦耳语几句,沈长谦似乎有些讶异,但很快,脸上的神色又变幻得深沉。   “那就先住下来吧。”他重新对着林简笑了笑,“家里还有一个小姐姐,只比你大一岁,刚好有个伴。”顿了顿,似乎是慎之又慎地补充了一句,“孩子,你安安心心的。”   而事实上,林简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漂亮华贵的房子,还有房间中若有似无的,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清雅淡香。   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仿若一个从幽暗深林中冒然闯入璀璨俗世的小兽,戒备而心惊,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却都与他无关。   直到在中厅等了很久的,沈恪的小表妹艾嘉扒在门边,轻声问了一句:“姨夫,表哥,你们谈完了吗?有一块图案我怎么也拼不上,能帮帮我吗?”众人才如梦初醒。   丛琳笑着对小女儿说:“还是妈妈帮你吧,先让表哥休息。”说完便走出房间,陪女儿去拼乐高了。   丛婉也反应过来,看着沈恪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心疼道:“快去歇一歇吧,这两天你也难熬。”   而沈恪却摇摇头,说:“我回自己那里。”   丛婉愣了愣:“不住家里吗?”   “不了。”沈恪回答,目光却看向沈长谦,“我那里离公司比较近,方便一点。”   沈长谦张张嘴,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中。   儿子的心思他又岂能不了解?   五岁念小学,中途连跳两级,十岁就读了初中,初中只读了一年,十四岁高中毕业后,被国内园林艺术设计专业最强的顶级学府破格录取,十八岁大学毕业,手持多封推荐信和数篇SCI影响因子10以上的论文,顺利考取宾大研究生院,继续攻读风景园林设计方向的硕士学位……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旁人口中的“小天才”,是沈家不二的骄傲。   谁人不知,沈恪的目标清晰且坚定,梦想要成为世界级的园林大师,一路行来,从一而终。   而现在,因为沈长谦意外重伤,沈恪本应按照规划顺利进行、直至圆满的人生轨迹被骤然拨乱,他是沈家的独子,表面有多光鲜,肩上的责任就有多重。   沈长谦是站不起来了,但是沈家还有一个沈恪,他得顶起来,且责无旁贷。   很短暂的时间里,沈长谦像是回忆了很多过往,但似乎也无法从中窥得一个两全之法,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说了句,也好。   沈恪又简单地和父母说了两句话,道别后就要离开,毕竟他是真的有些疲惫。   而丛婉也收拾好情绪,亲切地拉起小林简的手腕,说要带他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住。   而第一下,却没有拉动。   丛婉有些意外,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声说:“小林简?走呀。”   而此时,任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林简忽然挣开丛婉搭在自己腕间的手,两步跑到正要出门的沈恪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外套下摆。 第七章   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场景,事发突然,房间中的大人们一时都愣住了。   就连沈恪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回身,垂下头,用疑问的语气喊了一声:“小孩儿?”   林简抬起头看他一眼,而后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丛婉走过来,打量了片刻小林简拉住沈恪衣摆的姿态,试探着问道:“小林简,你这是……想跟着小叔叔一起吗?”   小叔叔——   这个称呼让当事人双方都愣了愣。   但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沈长谦让林简叫自己“爷爷”,那“爷爷”的儿子,可不自然就是叔叔了。   可能是鉴于这个“叔叔”的年龄也着实年轻,于是丛婉勉强加上了一个“小”的定语。   林简依旧没有回答,但是攥住沈恪衣摆的手却稍稍加重了一点力气。   大人们面面相觑,错愕之余,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丛婉足够耐心,弯腰到可以与林简平视的高度,轻声道:“可是,小叔叔要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他一个人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能没办法好好照顾你的。”顿了顿,又笑着轻声哄道,“爷爷奶奶家里的房子很大,一定会有你喜欢的地方,而且这里人多,大家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哦对,不是还有一个小姐姐……”   说罢,冲着中厅的艾嘉招招手,小姑娘便放下手里的乐高模型图,哒哒地跑到姨妈身边,得到鼓励后,笑着就要去拉林简的手:“你好呀,我是——”   话没说完,手也没碰到,林简动作很快地往沈恪身后避了一下。   对于林简而言,所有的人、景、物都全然陌生,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相比较之下,唯有一个沈恪算得上是他熟悉的,小孩子不会考虑那么多,在这种情形中,只能遵循趋利避害的天性,向自己熟识的人靠近。   与其说是任性,更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寻求庇护。   然而真的让他跟着沈恪走,看上去似乎更加不可能。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根本无法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   沈恪微微皱眉,他用手碰了碰林简伶仃突兀的腕骨,轻声道:“你先放开,我跟你说。”   林简的小手哆嗦了一下,却自动屏蔽了他这句话。   沈恪似乎有些无奈,想了想,只好伸手将他拉住自己衣摆的手拿开,被拉开的时候林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绷得很紧。   沈恪在他面前蹲下来,还是林简那个熟悉的姿态,试图和小孩子讲道理:“我平时工作会很忙,经常不回家,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上,又怎么能顾得上你呢?”   陈述完事实,沈恪又开始循循善诱:“这里人多,管家、阿姨、爷爷奶奶还有小伙伴,你——”   而还不等他说完,小林简忽然开口插话打断他:“那你把我送回去。”   沈恪的脸色微微变了。   而林简说完这句就再次闭紧嘴巴,黑沉的眼睛望着沈恪,不大的小脸上,是单纯又固执的倔强。   这时,靠在床头的沈长谦叫了一声沈恪的名字,沈恪抬头看过去,只一眼,就读懂了沈长谦眼神的深意。   某一个瞬间,沈恪忽然从心底升出一种莫名的滑稽之感,觉得眼前的情形着实让人啼笑皆非,荒诞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隐约的无奈。   让他来照顾一个八岁的孩子?   即便沈家与他之间的羁绊再深,也不免觉得强人所难。   可沈长谦说:“听孩子的,先让他安心住下来——如果实在不行,再送到这边。”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也一道回来。”   沈恪已经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凝滞在了嘴边。   从沈家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沈恪这次没用司机送,自己从停车坪开车出门,他坐驾驶位,而后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是林简,一个是在沈家大宅工作了近十年的阿姨。   沈恪的居所是一座二层花园洋房,靠近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地段,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达城市商务中心街,而房子附近却又难得清幽,像是在喧闹繁华的都市中央,生生开辟出一方净土。   房子旁边有一片人工湖,围绕人工湖四周依水建了一座面积不大的小公园,而公园再后面,则是一座小山丘。   林简和裴姐被沈恪带回了家。   停好车进门,裴姐不等吩咐便先去整理小林简的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林简的随身物品除了书包就只有一个小包裹。   沈恪在一楼的客厅沙发坐下,头仰着靠在沙发背上,从沈家出门到现在,他始终沉默。   而林简在说完那句“那你把我送回去”后,更是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哪怕在大宅吃晚饭时,艾嘉曾多次主动地向这个新朋友示好,但他一律没有什么回应。   若要比起沉默不语,小林简恐怕比沈恪更多了些天分。   偌大的二层洋房中安静得仿若无人,只有裴姐一趟趟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在沙发前停住了。   沈恪睁开眼睛,就见裴姐手里拎着几件衣服,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沈恪深呼了一口气,生生压下心里那点疲惫,问:“怎么了?”   “少爷,您看这衣服……”裴姐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犹豫,“天这么凉了,但这孩子带的还都是单衣,天气预报说,可能下个礼拜就要下雪了,这……”   她这样说,沈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裴姐手上的那几件小衣服上。   从新旧程度上来,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有几件袖口和裤腿的位置已经开了线,虽然沈恪没养过孩子,没有任何育儿经验,但是小孩子都是“随风长”还是听说过的,那么眼下林简这几件好几年前的,却仍然到现在还合身能穿的旧衣服,就只剩下一种来历——   这是别人之前穿过不要的,可能是他那个表哥,甚至……是表姐。   一时间,沈恪心里的感受有些矛盾难言。   一方面,他对于将林简带回自己这里照顾的这一决定抱有消极态度,但另一方面,透过这些不需要言说就能被一眼洞察的细微之处,他又难免为这个孩子心酸。   林简也微微仰着头,看着裴姐手里的衣服,没出声。   最终还是后者占据上风,沈恪坐直了身子,偏头与林简商量:“这几件衣服太薄,以后没法穿,不要了可以吗,明天我让人带你去买新的?”   林简此时的状态似乎要比在沈家好了一些,似乎是因为面对的人让他感到熟悉,眼中的防备也没有那么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只是小声强调了一句:“书包不能不要。”   “行。”沈恪答应得很干脆,“书包给你留着。”   沈恪的卧室和书房都在二楼,一楼有保姆房,而林简住的房间也在一楼,与客厅隔了一个小吧台,还配有一间单独的起居室。   裴姐帮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了新的床品后,就回到客厅喊林简:“小乖来,跟姨姨洗澡去。”   林简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沈恪已经从他身边起来,往楼上走了,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便在木质的旋转楼梯上停下,回身嘱咐了一声:“从衣帽间找一件我的T恤,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让人带你们去买生活必需品。”   虽然沈恪在国外留学这两年不常回家,但每每回来时,若是与家中的佣人们说话,永远是这副和缓的姿态与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配上这样清清淡淡的口吻,却让人莫名产生无法拒绝的压迫感。   沈恪说完没再停留,径直回卧室洗澡了。   林简则跟着裴姐回了房间。   裴姐去沈恪的衣帽间里找了一件新的T恤,当做小林简今晚的临时睡衣,绕过小吧台走到卧室门口,进了门右手边就是浴室。   林简站在浴室门口,裴姐从浴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挤好牙膏后便招呼他先去刷牙。   浴室里的白炽光明亮却不刺眼,林简站在洗漱台前,用新的牙刷刷了牙,漱完口一抬头,就在墙上的浴镜中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裴姐已经給浴缸放满了水,此时看着小林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想抬手摸摸他的头顶,却被林简一歪头躲开了。   裴姐只道是小孩子认生,用手指了指镜子里,笑吟吟地说:“看看这个小朋友,小脸儿都成小花猫啦,姨姨瞧瞧……哎呦,小脖子也一圈黑,多久没洗澡啦?”   林简愣了愣,依旧没有搭腔,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哎哟还脸红了?”裴姐打心底喜欢这个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小孩子,语气慈爱得仿若对待自己的小孙子,“没事,咱们在浴缸里泡一泡,等小肉皮儿泡得软了,姨姨再给你好好洗一洗,洗完咱们就香香的啦。”说完就要拉林简的小手,往浴缸那里去。   林简迅速地躲了一下,裴姐的手抓了个空。   林简抬头看了一眼裴姐略带讶异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自己会洗。”   “自己能洗呀?”裴姐更惊讶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她们过去那老一辈,家里的孩子养得都娇,她小外甥比林简还要大两岁,别说洗澡还要爸爸洗,就连平时自己的内务都还整理不好。   林简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能洗。”   “那行……”裴姐将沈恪那件大T恤挂在浴巾架上,又仔细教了林简一遍冷热水如何调节,最后指着浴缸上方的淋浴花洒说,“洗完了再冲一冲,洗发水了沐浴露都在这里,一会儿我给你吹头发。”   林简不作声,但是心里却认真记下了裴姐刚才的话,毕竟他之前从没用过这样的浴缸和淋浴,怕自己因为弄不好会出丑。   林简一直看着裴姐走出浴室,关上门,才慢慢脱掉了衣服,抬腿迈进浴缸中。   浴缸很大,瓷壁洁白光滑,水稍稍有些烫,小林简谨慎地抓着浴缸边缘,一直等自己适应了水温,才慢慢半蹲在水中。   水面刚好齐到林简肩膀的位置,林简保持这个姿势大概有五分钟时间,才试着在浴缸里坐了下来。   热水没过孩子瘦弱的身躯,小林简舒服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想一想,上次洗澡还是十月一放假的时候,林江河从工地回来,带他去镇上的澡堂子洗的。   那时候林江河还对他说,等春节回来带他去一趟县城,县里的澡堂子还能泡澡,他儿子洗得白白净净的,穿上新衣服就过年喽。   而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再也等不到林江河带他去县里的澡堂子,而林江河,也再等不到今年的除夕夜。   小林简拿着海绵块给自己搓澡,悄无声息的,小胳膊上黑泥儿被搓下来,露出原本奶白色的肤色。   在热水里时间久了,身上就开始有一阵没一阵的疼,尤其是后背,热水一蛰疼得厉害,林简好歹忍着洗完了,从浴缸里站起来,打开淋浴,头上和身上的泡沫刚冲干净,就听门口“嘎达”一声。   林简吓了一跳,慌乱之下想关上热水重新泡进浴缸里,可手忙脚乱之中不小心拧错了开关,水温陡然变冷,林简被凉水冲到,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而裴姐的惊呼声比林简还高,甚至连坐在书房的沈恪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恪“啪”的一下合上笔电,稳步从二楼下来,走到一楼林简的房间,一进门就见裴姐站在浴室门口,一手拿着一条新浴巾,另一只手指着浴室里的小林简,嘴唇哆哆嗦嗦的,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沈恪皱眉问了声,一抬头,竟也愣在原地。   瘦弱的孩子正背对他们半蹲在浴缸里,而苍白消瘦的脊背上,尽是被打出来的,一道道紫青的淤痕。 第八章   浴室的门开着,刚才氤氲了一室的水雾很快蒸发消散。   浴缸里的水有些凉了,又有过堂风从浴室门口流淌进来,林简抱着胳膊蹲在水里,不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冷。   门齿无规律地轻微打颤,但他却没有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下一刻,林简露在水面上的上半身便被柔软的浴巾包裹着,裴姐的声音随即出现在耳边,依旧温和,仔细听却稍稍有一点抖:“来来来,洗完了咱们就出来,水里呆久了要感冒的呀。”   小林简还没做好准备,整个人便被裴姐用浴巾裹着,从水里抱了出来。   裴姐体型微胖,但是个子不高,林简从她怀里愣怔地仰起脸,想不到这个阿姨竟然这么有力气,更没想到他一抬头,视线刚好撞上裴姐噙着笑的,慈爱的眼神。   可能是这个阿姨的笑容太过温暖,小林简张张嘴,心里无端的排斥与抗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人就被另一双更加沉稳有力的双臂接了过去。   “哎少爷……”裴姐怀里一空,忙道,“我抱就行,哪能让您——”   “没关系。”沈恪抱着小林简出了浴室的门,往卧室里走,淡声道,“把T恤拿过来,再给孩子拿条擦头发的毛巾。”   裴姐忙不迭地应了,沈恪抱着林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把他放在床上,抽走浴巾后又将被子扯了过来,往林简身上一围,就把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裹成了一个松软圆呼的棉花卷。   裴姐拿了衣服和吹风机过来,就让林简这么裹着被子,先给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又给他把头发彻底吹干,吹风机关上,确定林简不冷了之后,才让他把被子盖着腿,套上了沈恪的那件大T恤。   裴姐收了吹风机,看着此时床上那个白净孱弱的小人儿,忍不住笑着逗他:“哎呦,这个小乖洗完澡之后原来这么漂亮呀,这大眼睛小脸,长得雪白雪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哟!”说完又叹息摇头,轻声嘟囔了一句,“这么乖的小娃娃,怎么下得去手……”   裴姐自顾去浴室收拾残局,沈恪一直站在床边的落地窗前,此时走过来在林简旁边坐下,林简依旧垂着头不说话,小手却攥着被子的一角,指腹在水一样的布料上摩挲。   半晌,沈恪似乎是叹了口气,问他:“是你姑姑打的?”   林简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藏蓝色被套的暗纹上,过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姑父,还有何舟。”   其实大姑偶尔也会打他,但是下手没有这么重,疼是疼,但是不至于让人看出伤来。   沈恪眉心皱出一道浅淡的褶痕:“你爸爸知道他们打你吗?”   林简住的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架,林江河的遗照就摆在上面,林简闻言抬起头,看着照片中林江河的脸,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   沈恪却问:“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管?”   “不知道。”林简这次回答得很快,只是声音依旧很轻,说完这句话,径自偏头移开视线。   沈恪垂着眸光没有说话,但显然对这个“不知道”的说辞抱有怀疑态度。   透过这两天这家人的种种表现,再加上今晚亲眼所见的林简身上的那些伤,他有理由对林家所有人的品行重新再做评估考量。   “真不知道。”小林简似乎洞穿了沈恪此时的想法,难得话多了一点,更像是替林江河辩解,“我爸……常年在工地上干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而且,就算是挨打,林简也没有受过非常重的伤,更没有过伤处流血的情况,不管是何国栋还是何舟,打他的地方通常都在背上或者屁股上,一般都是用灶台旁边那根烧火棍,打两下解了气也就过去了,而林简挨打虽然疼,但是伤处却也只是肿几天,打重了再紫几天,差不多小半个月的时间,颜色就由紫转青,再到后来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即便是林江河会突然回家,不经意间发现过两次林简身上的痕迹,何国栋也只是说小孩儿淘气,不小心磕的撞的,也就敷衍搪塞过去了。   沈恪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家庭,童年时期更没有过相同的经历,因此在这件事上理性要远远大于共情,他无法理解林简的想法:“那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林简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在问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严肃端正,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反问道:“告诉了有什么用呢?”   沈恪一时语塞。   是了。这样畸形的家庭环境,如此病态的成长氛围,这么小的孩子,自我保护的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或者,未必没有向林江河吐露过在家中所经受的遭遇与对待,然而面对无能无力的生活窘境时,恐怕那些苛待也只是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听话点”就草草带过。   至此,沈恪似乎也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小孩子会对日常中他人不经意的触碰而显得格外敏感抵触。   大概就是本能的应激反应,或者更严重一点,已经形成了某种心理防御。   时间已经很晚了,经历了两天一夜地折腾,现在孩子最需要地是好好睡一觉。沈恪从床边站起来,垂着目光问:“自己一个人睡害怕吗?”   林简摇了摇头,毕竟之前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他自己睡在西厢房。   沈恪微皱的眉头有了少许松弛,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那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买衣服。”   林简忽然问:“你也去吗?”   “我不去,不过也都是你认识的人,不用害怕。”沈恪知道这是孩子离开熟悉的环境安全感缺失的表现,“这两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宋叔叔,还有裴姐……哦,你得叫阿姨,他们和你一起去。”   于是小林简就不吭声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又变成了一个安静沉默的雪娃娃。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加上这两天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林简在陌生的家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居然神奇的没有任何择席的表现。   这一觉睡得黑甜无比,若不是早上被裴姐的敲门声喊醒,恐怕会直接睡满一圈。   林简穿着大T恤下床,沈恪家中没有他能穿的拖鞋,裴姐又不敢给他穿大人的,怕是走路不小心绊到,就从林简的小包裹中翻出一双袜子,急忙让他套上,说是小孩子不能光脚踩地,会着凉,而实际上,房间里的地暖很足,即便赤脚踩在地板上,暖意也会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漫延。   他不需要谁特意嘱咐,自己去浴室洗漱,而后听见裴姐招呼他到餐厅吃早饭。   餐厅的位置在一楼小吧台后面,单独隔出来的一处错层玻璃暖房,三面用落地玻璃围起来,坐在餐桌边可以远眺洋房后面的小山,此时阳光透窗而入,一室光耀。偌大的餐桌上摆着中式和西式两种早餐,林简下意识地以为还会有人来,可裴姐却笑眯眯地问他是想喝牛奶还是要一碗小馄饨。   林简没想到,面前摆放的这些看上去既好看又好吃的盘盘碟碟,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裴姐并不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而是在他开始吃饭时,就自己盛了早点,用餐盘端着,回到了保姆房里。   林简想不出这个举动的缘由,却莫名的,在心底生出一股古怪而别扭的不舒服。   尽管林简吃饭的速度不算慢,可裴姐还是先他一步吃完,等他放下筷子,裴姐已经将昨晚他穿的那身衣服拿了过来,笑着与他商量:“我看了看,只有这两件勉强还能穿,还好昨晚洗过烘干了,咱们再将就着穿半天,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在林简看来,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接过衣服,顺手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刚想和裴姐一起收拾餐桌,一个碗还没端起来,就被裴姐“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   裴姐:“小乖,你这是干什么,哪就能让你收拾了?”   林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一下子怔在了那里,片刻后,他忽然说:“我会的,洗碗刷锅都可以,不会打碎。”   “那也不能让你做这些呀。”裴姐笑眯眯地说,“你是小东家,哪有东家亲自做这些事情的,你怕是想让姨姨失业走人哟?”   林简明白“东家”这个称呼的含义,刚想摇头否定,裴姐已经端着碗碟进了厨房。   眼下的局面让林简有些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呵护,然而这份无微不至却又让他觉得惶然不安,就像是一个长期长时间处于饥肠辘辘状态下的人,看见一桌玉盘珍馐,第一反应必然不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大快朵颐,而是拘谨忐忑,不知道吃完这一餐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吃饱的机会。   等裴姐从厨房收拾完走出来,林简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见她走过来,忽然问:“他呢?”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沈恪都没有出现。   裴姐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是指谁,便回答说:“少爷天不亮就出门啦,他走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呢。”想了想,又笑着纠正,“不过小乖,可不好这样称呼少爷的,按岁数说,你应该叫他一声大哥……”   林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叔叔”,他在心里纠正,爷爷的儿子,要喊叔叔的。 第九章   宋秩在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准时接上林简和裴姨,直奔市中心的商业广场。   林简本以为出门买东西会花费很长时间,毕竟他孑然而来,什么都没有,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宋秩只是将他和裴姐带到了商场里,告诉他所需要的东西基本已经准备齐全,一会儿会有人直接送到家中,只问他还有没有额外想要买的。   林简站在人声鼎沸的商场中央,环视四周一个个他不认识的专柜logo,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儿这样表示,反而让宋秩觉得有些尴尬为难。事实上,沈恪安排他带林简和裴姐出门购物,但是宋秩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致电几个品牌方,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交待了一声,让对方自主准备,届时直接送到沈恪的住处。   毕竟宋秩的时间也非常宝贵,沈恪刚刚回国,集团业务正处于交接阶段,宋特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公司待命,今天天不亮便送沈恪去了一个项目现场,实地调研、与项目负责人座谈,十点的时候还要陪沈恪去谈一个市政工程,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实在不足以支撑他安稳地陪孩子逛个街。   此时带林简来商场,也不过是想着让孩子挑选一两件自己想要的东西,玩具、摆饰、衣物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也算是完成了沈恪吩咐的购物任务。   而小林简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这倒让宋秩觉得自己有点欺负小孩儿了。   “那……”宋特助犹豫着问,“乐高呢?就是昨天在大宅里,小艾嘉拼的那个,你想不想要一套?”   林简几乎没有停顿地摇了摇头,沈恪不由叹了口气,苦恼道:“好歹选一样吧,总不能白白出来一趟。”   小林简闻言愣了愣,破天荒地抬起头来,澄净的眼神中忽然有一闪而过的期待:“真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了。”宋秩循循善诱,“只要你能想到的,什么都可以。”   林简说:“那我想回学校上学。”   宋秩:“……”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孩子你是不是不按套路出牌。   宋秩失笑:“肯定是要去上学的,不过可能还要等两天,毕竟你现在住在沈家,而原来的学校……”   宋秩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小林简几乎通透得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未竟之言。   他原来就读于村子里的小学,学校在村道边上,步行距离大姑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而现在,他置身于这样的繁华都市锦绣天地之中,那个山脚下的小学校,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林简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那我要去哪里上学、等几天究竟是多少天,只是微微垂着头,不说话了。   宋秩不免又觉得棘手,第一次觉得,如果小孩子过于乖巧安静,似乎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这趟购物可以称得上的无功而返,好在裴姐在路过一家专柜时,买了一套联名款的儿童餐具,说是小孩子用这样的碗碟吃饭心情好,就会吃得多一点,宋特助信以为真,登时如临大赦,心甘情愿地火速签单。   将林简和裴姐送回住处后不久,各家专柜工作人员陆续送货上门,林简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裴姐指挥工作人员将物品一点一点搬进中厅,而后又亲自分别门类地收拾好。   很多件质地精良的衣服,从保暖到外衣一应俱全,他从没听过的牌子的生活用品,大到学习专用座椅,小到一支牙刷,甚至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许多文具用品。   这样的生活是小林简从未经历过的精致与优渥,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内心不可能不感到惊奇与讶异,尤其是他看着裴姐安然若泰地拆掉几件保暖内衣和小裤裤的吊牌,转身进了阳光房旁边的洗衣室时,终于忍不住抬脚跟了过去。   林简站在裴姐身边,指了指她手里的衣物,问:“新衣服也要洗吗?”   他悄无声息地过来,此时忽然出声吓了裴姐一跳,裴姐嗔怪道:“哎呦,小乖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呀?”而后又笑着回答说,“外面穿的衣服不用,但是小孩子贴身穿的,是新衣服也要先洗一洗,要不然不舒服的呀。”   林简之前从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多少穿新衣服的机会,于是抿了一下嘴角,想要去拿裴姐手里的那几件衣服:“那我自己洗。”   “不用。”裴姐笑着将衣服放进旁边一台小型的机器里,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这样的材质不能水洗,要干洗的,而且洗完要杀菌消毒,才好贴身穿呀。”   林简愣愣地看了看那台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过了片刻,转身出了洗衣室。   等到再久一点的时候,林简才知道,那叫做内衣专用干洗机,自带消毒杀菌功能。   从洗衣室出来,小林简没有在客厅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从衣柜到书架,片刻的功夫,原本还显得有几分空旷的房间已经被各种新搬进来的东西填满了,林简静静地坐在床边,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自己准备的,但又隐约觉得不是。   眼见的奢华与富贵,统统不是他的。   中午的时候,林简已经换上的纯棉家居服,淡蓝色的面料上印着雪白的云朵,这样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纯色,更衬得小林简雪肤乌发,眉眼说不出得清秀漂亮,顿时萌得裴姐想上手揉他的小脸。   而一想到沈恪今早出门时的嘱咐,还是忍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晚上六点,沈恪从市政大楼出来,车子已经等在正门口了,晚上他还要去参加一场推不掉的行业晚宴。   全天的行程下来,疲惫程度不会比画一天图轻松多少,车里流淌着轻柔舒缓的钢琴纯音乐,沈恪兀自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宋秩照例坐在副驾,向他汇报明后两天的计划安排。   等行程表最后一项汇报完,沈恪忽然问了一句:“那孩子怎么样?”   宋秩翻开文件夹的手微顿,想了想回答道:“应该还不错,我看小孩儿适应能力挺强的,换了一个新环境也没哭没闹,就是有点不爱说话,这个年纪不正应该是叽叽喳喳的时候?他这也太安静了点,过于内向了吧?”   道路两旁的路灯光影串联成一道明亮炫目的流光,倒影在沈恪眼底,沈恪心想,这孩子岂止是安静内向。   “不过……”宋秩想到今天上午林简提出那件事,沉吟一瞬,“那孩子说,想回学校上学。”   “学校那边先派人了解一下,拿几个备选给我。”沈恪思忖片刻,回答道,“等过几天该办的事情都办妥,让他自己选吧。”   宋秩答应下来,又问:“那还需要……”   “需要。”沈恪知道他想问什么,沉声道,“联系民政部门,该履行的程序,该签的协议,一样都不能少。”   宋秩愣了愣,最终点点头,说明白了。   宋秩恍惚觉得刚才沈恪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其实和沈长谦是极像的,但是和老沈董相比,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沈董似乎更懂得“藏锋”,锐气和强势都被完好地包裹在从容内敛的外衣下,明明让人无法抗拒,却又霸道得并不突兀。   而林简再次见到沈恪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段时间,他似乎已经能较好地适应了新的生活环境,小小的一个人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紧绷着,虽然依旧不爱讲话,但是偶尔和裴姐之间也能有些互动,若是裴姐逗他逗得厉害,还会稍稍抿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来。   而这些天,沈恪一直都没回来过。   家里虽然只有他和裴姐两个常住人口,但是每天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少。工人师傅来家里修剪草坪,院子里的喷水池需要定期清理,期间林简还去了一趟医院,做了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和评估,后来私人营养师根据评估结果拟定了一份食谱,亲自送到家里来,裴姐如获至宝,每天按照食谱给林简变着花样的做一日三餐,一个星期下来,孩子仍旧消瘦,但是脸色却比刚来的时候有了一些气色。   这天傍晚,林简吃过晚饭后又被裴姐强行投喂了一盅小米辽参粥,说是养血润燥,非要看着他喝完才行,林简没有办法,只得撑着肚子喝下去。   毕竟他的乖戾和冷淡只针对于那些苛待和恶意,而一旦面对这种捧着瓷盅笑眯眯地哄他的阿姨,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饭吃得确实超标,林简饭后穿上羽绒外套,自己绕着喷水池溜达消食,而沈恪的车就是在他走完第二十圈的时候开进院子来的。   北方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林简听见引擎声就停下了脚,隔着喷水池中央的天使浮雕望过去,就看见那个已经消失了一星期的人下了车,而后往自己这边走来。   看见林简站在院子里,沈恪也有些意外,停了片刻后,冲他笑了笑,招手道:“小孩儿,过来。”   而林简只是定定地看他两秒,一转身,扭头就走了。   沈恪:“……”   所以刚刚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的我,到底是有多不受待见呢? 第十章   林简快步走进屋子,门还没关上,沈恪就紧随其后地进了屋。   房子里暖气很足,霎时冲淡了身上裹挟着的初冬夜晚的严寒。   林简在一楼玄关换了拖鞋,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看样子没有任何与沈恪打个招呼的念头。   裴姐听见关门声,端着一杯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没想成竟然是沈恪回来了,连忙将牛奶杯放在圆桌上,要去泡茶。   “别忙了。”沈恪摆摆手,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在沙发上坐下,淡声道,“大晚上喝茶,这一夜都别想睡了。”   说完看了看那杯热牛奶,又看了看不远处那扇半掩的房门,向裴姐询问林简这段时间的近况:“这几天怎么样?”   “特别好。”裴姐提起小林简是不加掩饰的喜爱,“可乖了,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让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觉起床什么的都不用人操心,我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儿,有好几次还非要自己洗衣服刷碗,那我怎么敢呢!”   沈恪想到刚才在喷水池前的那一幕,不禁好笑道:“也别给吃太多了,尤其是晚上,那么小一孩子再撑坏了。”   裴姐连连点头,叹息道:“这孩子招人疼,原来过得太苦了,让人现在忍不住想把好的都给他,还生怕他不够。”   沈恪未置可否,又等了片刻,身上的寒意差不多散尽了,才从沙发上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那杯牛奶。   裴姐“哎”了一声,有些惶恐道:“少爷,我送就行。”   沈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端着牛奶往小林简房门走去:“还是我去吧,借花献佛。”   顺便哄哄一个星期不见,见面就生气不理人的小孩儿。   房间里,林间已经脱下了羽绒外套,还穿着那身蓝天白云款式的家居服,正坐在地板上,专心拼着一幅偌大的,起码一万块拼片块起步的拼图。   听见敲门声,林简抬头看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垂下眼睛,将手里的这块精准地放到了该放的位置上。   沈恪得不到回应,又站了两秒,径直推门进屋。   绕过房间的大床,一眼就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拼片,沈恪微微一怔:“……这东西,宋秩拿来的?”   林简依旧不看他,过了少顷,才“嗯”了一声。   沈恪只觉得无从下脚,干脆也和林简一样坐到了地板上,由衷感叹:“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拼清明上河图,宋秩真是个人才。”   林简持续无视他,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拼图上,沈恪被孩子这么晾着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林简拼拼图。   而不消片刻,沈恪看向林简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那样繁复的构图,如此零乱的景致,被分割成无数小碎片后更是杂乱无序,而林简每放置一块拼片前,只是扫一眼腿边展开的复原模型图,若是遇到非常难以辨认的位置,也只是静静端详片刻,而后便稳准狠地下手了。   更玄乎其玄的是,在沈恪观察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一片是放错了位置的。   房间里处于长久缄默的状态,等林简拼完一小块区域后,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了沈恪一眼,问:“有事吗?”   沈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样表情冷硬的小脸,只觉得有些好笑:“有,给你送牛奶。”说完将手里的杯子往林简面前一递,催促道,“快喝,一会儿凉了。”   于是沈恪就看见,刚才还气势凛人的那张小脸,霎时就垮了下去,变得愁云惨淡。   沈恪故意问:“怎么了?”   林简看着那杯牛奶不说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而后端起杯子,试探性地往嘴边送了送,这个动作极其缓慢,在抬手的过程中,似乎听见了肚子里的晚餐和那盅小米辽参在崩溃狂吼——不,你不要过来啊!   沈恪终于忍不住了,反手拿过那杯牛奶,然后非常没有同情心地偏头笑出了声。   小林简手上一空,看着前面边笑边喝掉那杯牛奶的人,愣住了。   沈恪干脆利落地帮他解决掉一大杯牛奶,看着愣神的小孩儿,刻意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道:“说好了,咱们要保密啊,不能让裴姐知道,要不然每天晚上连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喝牛奶了。”   林简愣过之后,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嘴角很慢地扬了起来,可那个笑容还来不及扩大,就又消弭不见了,他将眼神平移到别处,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的,你又不回来。”   沈恪笑吟吟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孩儿还真难哄啊。   “嗒”的一声,沈恪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失笑道:“所以就因为我这几天没回来,你见着我就连句话都不说,转头就走,啧,人不大,没想到气性还不小。”   心思被一眼洞穿,林简难得错愕,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眼睛,闷声辩解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么?”沈恪问,“不是因为我这几天都没回来看你,还是不是在生气?”   林简又不说话了,原本清澈澄净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戒备,就如同初见时一样。   沈恪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小孩儿。”沈恪叫他,声音也稍稍沉了下来,“按理说,有些道理不该我来教你,有些事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过后自然懂得,但是家长么,必然都是看不得孩子摔跟头受委屈之后才成长的。”   林简转过头,怔怔看着沈恪,一时间有些懵了。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沈恪不急不缓,淡声道:“当初我把你带回沈家,我父母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可是你不答应,非得要跟我回来,我当时和你怎么说的来着,没忘吧? ”   林简安静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恪点点头,继而道:“所以说,既然知道我必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更不能像别人家养孩子一样时常回来陪你玩,带你出门,却仍然宁可回老家也要跟我回来,那么我就当你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小孩儿。”沈恪随意往后靠了一下,脊背挨到床边后松弛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过后的疏懒,似笑非笑地问,“那你现在又闹什么情绪呢?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接受结果。”   在沈恪看来,他自然是没有时间和那么多精力去每天亲力亲为地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生活方面尽可能地给予支撑,保他衣食无忧,在优渥的环境中平安长大,送他去很好的学校,等这孩子能够独立之后,若是真的生出几分亲缘,倒是可以当成家人一直相处,若是孩子要走,他自然不会不强留,总归也算是弥补了一些父辈之间的亏欠。   小林简听完沈恪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久到沈恪甚至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用错了和八岁孩子讲道理的方式,或者这孩子压根就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就当沈恪刚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林简慢慢地将腿蜷了起来,双臂环抱在膝盖上,闷声说了一句:“不是的。”   沈恪问:“不是什么?”   林简轻缓地抬起头来,犹豫挣扎了好半天,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时间管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你的气。”   沈恪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为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很紧,大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两下,再开口时,竟声如蚊呐:“洗手间的那个……马桶,就是坐便……我、我一开始不会用……就是……不习惯……”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他嘴边的笑意滞了一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呢?”   林简声音更小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臂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完整:“一开始……就、就前几天,我、我上厕所……拉、拉不出来……”   沈恪:“……”   林简搭在膝盖上的小手都握成了拳,断断续续地说:“裴姨发现我好几天都……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肚子疼,裴姨就给你家的医生打了电话,来的是个女医生,跟裴姨说我可能是有点上火,要注意饮食,还、还……”   沈恪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试探问道:“还什么?”   林简几乎是破罐破摔了:“还拿了一小瓶……叫、叫开塞露的东西……那个东西——”   林简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眼神清凉,但雪白的两颊却染上羞赧的薄红:“……你知道那个要怎么用的吧?”   沈恪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跟着点点头,诚恳道:“知道。”   林简:“可是我不会……你也不回来,家里就只有医生和裴姨,就……”   沈恪默默在心里帮他补充完整:就没办法了。   “……嗯,用了啊?”沈恪非常含蓄地问。   “怎么可能!”林简将头扭到一边,声音中罕见带了一点委屈和不解:“我没让……而且,哪有这样式的啊……”   原先在林简老家的学校,班里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不坐同桌的,他一个小小子……就算是医生和阿姨也不行啊。   其实并不是因为被冷落而生气,毕竟那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单单因为到了新环境,面对无计可施的情形时,暗生羞愤而已。   如果沈恪当时在家里,如果林简能有一个他的联系电话,起码还可以挣扎一下,就偏偏,那么寸。   小孩子的自尊心常常在一些非常微妙的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病不忌医是说给大人听的道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在阿姨的苦苦劝说和“保驾护航”之下,差点被家庭医生挤开塞露这件事,已经可以列为童生最羞耻的事情了,且没有之一。   林简很少又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时候,说完了就闭紧嘴巴,不打算再开口了,而沈恪靠床坐在对面,一时间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似乎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说辞聊做安慰。   就尴尬。   过了很久,沈恪偏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那什么……最后怎么办的?”   “吃药。”小孩儿口吻冷硬,麻木道,“医生给带了一瓶什么胶囊,让一顿吃一粒……我一顿吃了三粒。”   然后就闹肚子了。   沈恪“哦”了一声,心说这孩子倒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想了想,又问,“那坐便……现在用得惯了吗?”   林简垂着眼帘,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恪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床头拿过便签薄,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递到林简面前,“这事算是个意外,但是讳病忌医和不遵医嘱都不是什么好习惯,裴姐没有我的电话,平时有事都是和宋秩联系,这个号码你留着,如果……咳,我是说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直接用家里的座机给我打电话——”   话没说完,林简倏然抬头,小大人儿似的,又委屈又憋屈,声音却凉:“哪就还有下一次了?”   沈恪立刻举起双手表明立场:“打个比方而已。”然后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三遍,养孩子就是这样喽,要哄的要哄的要哄的。   林简捏着那张便签不说话了,沈恪看他两秒,忽然笑了出来:“行了小孩儿,人不大脸皮儿倒是薄,别委屈了,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林简警觉道:“什么?”   沈恪笑了笑没说话,起身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折返,他在林简面前蹲下,将手里的几页纸递给他。   林简接过来,扫了两眼,而后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诧。   一份是已经盖了章的家庭寄养协议书,而另一份,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入学通知书。   沈恪温声道:“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协议上明确是寄养在我爸妈家,不过没关系,要是你还愿意住在我这里,仍然可以一直住下去,只要别因为我没时间管你生气就行。”   林简愣着神,半晌很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安心住着吧。”沈恪笑了笑,随后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儿,在你真正独立之前,原来的那个家就不回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是不是?不过你长大以后想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想回家想认亲,都可以,我不管你,我父母也不会干涉。”   人生这一辈子太长了,变数不定,谁知道今后如何呢?眼前事眼前定,以后的事,就随缘去了。   林简的目光又落到手中的纸页上,没答应也没反对。   沈恪屈指弹了一下他手里的入学通知,又说:“学校也找好了,公立学校孩子太多,而且办理转学的手续有些复杂,所以最后就挑了一所很不错的私立,离这边也近,周一就可以去报到了,到时候我专门派一个司机,接送你上下学。”   惊喜来得过于突然,林简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恪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实在有趣,好像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孩子脸上才流露出一丝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与懵懂,他抬手,本想揉揉小孩儿的发顶,又忽然想到这孩子的禁忌,便失笑着摇摇头,又将手落了下去。   好半天,林简才嗫嚅道:“谢谢。”   “应该的事,别说这个。”沈恪打量他两眼,忽然笑道,“不过要是非要谢的话……”   小林简:“嗯?”   “大侄子。”沈恪眼尾倏然一弯,说,“要不你喊我声小叔叔听听?” 第十一章   周一是林简去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林简的作息时间相当规律,晚上九点半准时睡觉,第二天七点按时起床,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晚上睡不着,白天赖床需要大人叫,原来在家的时候,他早上起得还要更早一点,因为要提前给大灶生起火,烧上水,等大姑起来了,水也烧开了,下米煮粥之后,他再跟着大姑做别的早活,等何舟和何溪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完,饭已经上桌了。   所以也是到了沈家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早上才多出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富裕睡眠时间。   吃完早餐,司机已经等在院子门口了,昨晚下了半宿小雪,出门前裴姨从衣柜里找出一件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长度刚好到林简小腿的位置,笑眯眯地要给他穿上。   小半个月的时间,小林简比在老家时胖了一点,小脸上都被裴姨一日三餐地养出了一点儿婴儿肥,看着像个白净文气的小奶团子,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裴姨他一说,说这种白色的衣服,就得小林简这样长得白的孩子穿才好看。   可林简想了想,又默默将那件羽绒服放了回去,自己挑了一件黑灰撞色的款式,穿上了。   裴姨挺纳闷,问他:“怎么不穿刚才那件,不喜欢啊?”   林简轻轻摇摇头,答道:“不禁脏。”   裴姨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疼惜地叹了口气。   全套的文具用品早就已经送到了家里,可林简最后背的,依旧是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帆布书包。   做工非常一般,样式也土气,但书包是林江河买的,林简之前都舍不得用。   昨晚下了雪,虽然城市主干路上的积雪已经清理,但是路况依然不理想,早高峰时段,路上的车蜿蜒汇成一道缓慢流动的长虹。   依旧是裴姨送林简去学校报到,自从上周沈恪回来过一次后,这几天林简再没见着他。   到了学校后,学校教务部门有专门的负责接待插班生的老师,姓徐,朝气蓬勃的的一位年轻女老师,先是带着裴姨和林简在校园里大概转悠了一番,简单介绍了学校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办学特色,而后一位学生公寓的负责人便将林简带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宿舍。   学生公寓采取的是家庭住宿模式,小学部三人一间,住宿环境优渥到不像学生宿舍,更像是装修精良的社区公寓。林简并不住校,公寓的床位也只是为了中午时段休息准备的。   从学生公寓出来,徐老师就要带林简去新班级了,裴姨看着小林简,那么乖巧寡言的一个小孩子,蓦地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心里必然放心不下,而最终也只能嘱咐了一通之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先前消磨了一些时间,林简被带到班里的时候,刚好第二节课上课铃响,徐老师简单与班主任做了交接,而后就将小林简交给了他。   班主任是位姓赵的男老师,也很年轻,带着一副无框眼睛,举手投足间透着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负责数学教学和班级管理,等班里的同学都坐静后,赵老师简短道:“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我们的班级家庭成员中又多了一员,以后同学们要好好相处,相互帮助,共同成长——下面,我们请新同学和大家作自我介绍。”   小林简目前所在的班级叫“思慧”班,和之前的学校完全是两个风格,同学们穿着整洁的制式校服,原本的单张课桌被一个张张圆桌取代,六个同学一组,围坐在圆桌周围,看上去不像是小学教室,倒像是兴趣小组班,仔细打量,全班三十多个学生中,竟然还有三四个外国面孔的同学。   林简在三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口道:“我叫林简。”   “……”教室内有两秒钟诡异的安静。   赵凯毅转头看向林简,脸上难得带了几分愣怔:“没有了?”   林简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而后纤长的睫毛垂下眼帘:“嗯。”   初入新环境难免紧张,赵凯毅有心为林简日后能和同学们相处融洽而多做铺垫:“除了姓名呢?还可以和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从哪里转学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之类的,不用紧张,慢慢说。”   林简始终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想了想,只好又认真回答道:“我从南田县无终镇马家套村联合小学转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他稍作犹豫,“原来班上的老师说我除了会学习,生火添灶也比别的同学做得好……”   事实上,从林简说出原来学校的名字那一刻,教室中就忽然多了一些窃窃私语,等他说完“生火添灶”四个字后,原本嘈杂的低语声凭空一顿,而后坐在下方的学生便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小男生的声音传来,边笑边大声问:“什么镇……什么村?联合小学是好几所学校拼在一起上课的意思嘛?”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啊?还要生火……是纪录片里才有的那种土灶?”   而班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更是做出了一个举起双臂无语望天的夸张姿势,大声道:“Oh,My Yellow Land!”   林简听不懂那句英文,但是却看得懂他们脸上此时的笑意和表情。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那双乌黑眼睛中的情绪便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原本那丝新奇也重新变得疏离而冷淡。   赵凯毅此前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毕竟能进入这所国际私校读书的孩子,家庭状况已经不能简单地用“非富即贵”来形容,而且看林简的穿着打扮,确实无法和“什么镇什么村”联系到一起,所以他一开始才会有让林简多介绍一下自己,尽快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意图。   而此时,眼见是适得其反。   赵凯毅摆摆手让同学们静下来,目光在教室中逡巡一圈,声音微微冷了下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我记得这是你们昨天国学课上裴老师新教的内容,才过了不到24个小时,就都忘了?”   教室中的杂音静了下来。   赵凯毅微微叹了口气,又说:“孩子们,你们现在所学的书本上的知识,都是在实践中认识客观世界的成果,但老师更希望,它能成为你们理性看待和判断这个世界的工具,成为你们培养健全独立人格的辅助,多余的话我不多说,你们自己体会吧。”随后,他指着一个空着的圆桌座位,对林简说:“你先坐那里吧,暂时编入第五小组,咱们的学习组会不定时进行调整的,先适应一段时间。”   林简沉默着点点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这段意外的小插曲过后,赵凯毅走到多功能演示台前,打开多媒体设备,一面投影幕布缓缓降落下来,小林简在新学校的第一节数学课就开始了。   这所学校和之前那个使用的教材版本不一样,而林简的新教材还没有领到,所以他只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根据课上内容先做随堂笔记。   周边的几个同学看他从那个帆布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和本子的一瞬间,眼神又有些许变化,但是碍于之前赵凯毅的那番话和已经开始的课程,终是互相递了个了然的眼神后,没人再多说什么。   虽然这里的老师上课形式林简从未体验过,但好在他底子牢,原来的学习成绩就非常好,所以跟上课程内容是完全没问题的,毕竟山村小学,不搞什么素质教育那一套,成绩高才是走出大山的王道。   第二节语文课后,教务处的助理老师将林简的整套课本都送了过来,问他是要放在教室里还是学生公寓。   住宿制的学生书本都放在公寓里,每天根据课表带不同科目的书进教室,林简虽然也有床位,但是晚上并不住宿,半途换书又很麻烦,他想了想,还是将书放在了教室后面的私人书柜里。   有了课本,林简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了一些,然而还没等安稳到实处,随着第三节课的课前准备音乐响起,就再一次被抛向半空,悬而不落。   这一节是英语课,而林简在之前的学校,非但从没上过英语课,更没有接触过所谓的“专业外教”。   课前音乐结束,他茫然地跟着同学们起立,茫然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外教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和同学们打招呼,身边的同学热情地回应,他动了动嘴角,却发不出声音。   重新坐下后,他这张新面孔顿时吸引了英语老师的注意力,而让林简没想到的是,这个外教老师的中文居然也说得这么流利,她笑着向林简问道:“这是来了一位新朋友吗?”   林简不自觉的攥了一下手中的铅笔,慢慢站了起来。而英语老师见状却微微冲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语气轻快地说:“不用紧张,我是vivian,新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认识一下?”   林简没有坐下,音量不大地开口:“林简。”   “No、no、no……”Vivian伸出一根手指对他摇了摇,笑道:“同学们,我告诉过你们的,在我的课上,自我介绍要怎么样——”   身边立刻有人大声回答:“——In English!”   “So——”Vivian重新看向林简,笑容轻快:“Introduce yourself in English,Please?”   林简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而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他手中还攥着那支铅笔,掌心却已经沁出了薄汗。好半晌,林简深深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我听不懂。”   他声音太轻,以至于Vivian一时没有听清:“……Pardon?”   此时,坐在林简旁边的那个白人男生大声插话道:“Vivian!他说他听、不、懂!”   随即便又是一阵已经不算陌生的爆笑。   Vivian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但旋即明白过来。她抱歉地对林简笑笑,用标准的普通话安抚:“没关系,就把今天当成一个开始,不出一个学期,老师保证让你爱上英语,坐下吧。”   林简默然坐到椅子上,手中的铅笔已经将白皙稚嫩的掌心硌出一道深红的痕迹。   Vivian耸耸肩,对教室中还是窃笑的小部分人说:“I think this joke is not funny。”   笑声渐歇,教室中只余多媒体投影上的情景对话声。   坐在林简左手边的那个男生和对面的白人男生对视一眼,而后微微偏头,凑到林简旁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问:“这就是你们原来的老师说的——会学习?”   小林简绷紧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翻开了面前崭新的英语书。 第十二章   转入新学校,林简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国际私立学校的课程设置不同于一般的公立学校,双语教学已经是基本操作了,除了文化课之外,还有多项体育、艺术、人文特色课程,林简初来乍到,光是弄明白这些特色课的内容就用了好长时间,等他在老师的建议下磕磕绊绊选完课,又熟悉了一段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适应新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裴姐都说,好不容易给孩子养出来的那几两肉,这么一折腾又瘦了回去。   而林简却觉得没什么关系,环境优渥与否对于他而言差别并不大,这些天的新奇和瑰丽,这是他从不曾妄想踏足的领地,除了英语课以及不太喜欢和班上的同学相处之外,他惊喜于这份崭新和有趣。   林简年纪小,却能敏感地感觉到周围个别同学戏谑的视线,能在不经意间体会到自己与他们的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他来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寡言沉默惯了,在同学间的存在感也并不强烈,似乎也没有一定要融于其中的打算。   真正另他棘手的,是英语课。   转学已经一个月了,但是他似乎仍然找不到入门之道。而私立学校的老师,尤其是这帮特聘的外教,没有坐班制度,似乎更没有嘱咐学生“不懂一定要来问老师”的自觉。   下午最后一节特色课程是游泳课,学校的游泳中心宽阔恢弘,常年恒湿恒温,巨幅蓝色沙滩装饰室内主题背景,专业的运动教练配备,场地可同时容纳十个班级一起上课训练。   林简是会游泳的,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年年夏天少不了跳水塘河沟的经历,不过虽然水性不错,但是也只会“狗刨式”这一种游法,毕竟这种最传统也最实用。   教练老师一声哨响,班里的同学在泳池旁整队。站在林简后面的那个男生是个小胖子,叫张扬,挺着软乎乎的小肚子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活像一个小汤圆。   教练在前面做今天的课程总结,而后对这节课表现优异的同学提出了表扬。林简听得正认真,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等教练宣布解散,同学们正要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张扬忽然“喂”了一声。   林简往坐席区走,想拿回自己的水杯。   “喂,我喊你没听见啊!”见他不理人,张扬和另外两个同学走过来,挡在了林简面前。   林简手里拿着自己的水壶,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站在张扬身边的那个是班里唯一的白人男生,虽然林简和他们在一个学习小组,但是直到现在也记不清这个男生到底是叫“雅各布”还是“雅克布”。   八九岁的小孩,平时被家里娇宠惯了,年纪不到气势倒足,张扬往林简面前迈一步:“刚叫你呢,怎么不理人!”   半晌,林简问:“有事?”   “你游泳挺好的呗?刚才教练还表扬你了。”另外的一个男生说。   这就是纯粹没事找事来了。林简不打算理会他们,抿着嘴角往旁边走,想绕开。   “跟你说话呢,谁让你走了!”张扬随着林简一动,直直挡在面前。   同学们陆续往更衣室走去,泳池边的人所剩不多,教练和老师也没注意这里,林简不愿意和他们过多纠缠,耐着性子问:“表扬了,怎么了。”   小孩子找事打架是没有那么多正当理由的,所以对方必然说不出个怎么样。   “明天的英语课——”雅各布像是灵机一动,找了个挑刺的借口,“会按小组课文背诵训练,你知道的吧?”   林简点点头:“知道。”   “那你晚上回家就好好练练,别又让我们小组和你一起丢人。”张扬又向前一步,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林简觉得他欺负人的时候也不显凶狠,反而像是个不着调的小胖墩,村子里的婶婶们嘴里说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没控制好,林简不小心笑了一声。   “哎?你笑什么!”张扬不干了,“笑话谁呢!”   “你。”林简说完直接绕过他向前。   “凭什么笑我!让你笑!”小胖子突然恼羞成怒,肉乎乎的身子像颗小肉蛋一样往林简身上一撞!   谁料林简早就防着他搞突袭呢,往身后错了半步,轻巧躲过,张扬这一撞劲儿没落到实处,脚下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   而就在林简要再抬脚的时候,一旁的雅各布找准时机,忽然伸脚一绊!   “哗啦”一声!林简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直直摔进泳池里。   游泳中心的浅水池最深不过1.2米,是专供低年级的同学做基础练习的场地,所以这一下其实没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就是落水的声音有点大,引得旁边的同学和老师纷纷侧目。   “怎么了怎么了!”教练疾步跑过来,而还没等他进水,林简已经浮出了水面,拉住池壁上的扶手站稳了。   “我的天,你这个入水姿势也太好笑了,难度系数好高啊!”   “哎笑死我了……哎对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英语学不好嘛?”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啊?”   “……因为脑袋进水啊!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看着池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个人,一双澄净清亮的眼睛里,所有情绪都散得干干净净。   “你们这几个同学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换衣服,馆内安全须知每节课都重复,游泳池边禁止嬉戏打闹,明知故犯吗!”教练边说边伸手,想要将林简从池里拉上来。   林简不动声色地避开,而后自己踩着扶梯上了岸。   教练不放心:“同学你有没事,磕到了吗?”   林简摇了摇头,平静地看了一眼还在笑的三个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放学出了校门,没走多远就在停车场看见了来接自己车。林简加快了一点脚步,拉开车门上车时,轻声喊了句“李伯伯。”   司机老李是沈氏的正式员工,在集团开了小半辈子车,如今年纪大了从一线工勤岗换下来,每天接送林简上下学就成了唯一的工作内容。   今天又降温了,等林简上车后,老李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乐呵呵地同他闲聊天,李师傅健谈,哪怕林简只是简单地“嗯”“哦”“好”作为回应,自己也能说上大半天。   到家的时候裴姐已经做好了饭,林简换衣服洗手,又喝了几口温水后,到餐厅吃晚饭。   裴姐照例不与他同桌进餐,等林简吃完后,又掐着时间收拾好了餐桌。   虽说林简平时寡言,但今天格外沉默。   吃完发,他一言不发地回房间洗澡刷牙,收拾利落后,坐在了写字台前。   将书桌上的护眼台灯调到阅读模式,林简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   大段的英语课文,他用手指着,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语调生涩又艰难。   磕磕绊绊读完了两句,林简缓了口气,再从头开始。   灯影清辉下,瘦弱的一小团。   他音量很轻,这一读就是一个多小时,然而收获甚微,流利地读下来尚且困难,遑论连篇背诵。   嗓子有点干,林简慢慢停下来,稍作调息。   可能是英语书对他的吸引力近乎为零,林简眼睛依旧盯着书上的词组字母,但人却开始不受控地走神。   四周静谧,偌大的别墅里恍若无人之境,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裴姐从不在林简晚上学习的时候敲门打扰。   空旷的房间,晦涩的英语课本,林简缓缓趴到桌面上,看着桌上的流沙器发呆,过几秒,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有一点点,想念曾经的同学和老师们了。   没成想这一闭眼睛,就直接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林简坐直了身体,揉揉被自己压麻的胳膊,将书翻开,准备再重头念起。   就在这时,二楼房间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关门声。   林简怔了一下,而后瞬间清醒过来。   无论是他还是裴姐,或者是偶尔出入这幢别墅的任何一个人,从不会踏足一楼之外的地方。   整个二楼几乎是沈恪的专属领域。   而现在,二楼门响——那只能是沈恪回来了。   林简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似乎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转学之后的第二天,沈恪带他回沈家大宅吃了顿晚餐,而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没再回来过。   林简又看了看时钟,犹豫片刻,拿起桌上的英语书,悄悄出了房间。   整个一楼只有错层处的地面灯带还亮着,映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林简踮着脚尖,顺着楼梯层层往上,到了二层转角处,停下步子。   沈恪的卧室门半开着,落地灯光影柔和,但房间里却没有人。   而对面的书房里,似乎有脚步声。   林简挣扎了少许,还是走到了书房门口。   门只留了一条窄缝,暖色的灯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林简一眼就望见了书桌前那道颀长的身影。   沈恪应该是已经洗完了澡,身上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睡袍,站在书桌前低头翻着什么。   林简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屋里的人转过身,看见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时,脸上的神情微怔。   林简没想到门会一碰就开,抬起的手还顿在空中没有放下去,茫然几秒过后,他放下胳膊,抿了抿嘴角,攥着英语书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恪放下手中的图册,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林简站在门口,没应声。   “又不说话不叫人。”黑夜放大了沈恪嗓音中那一点疲惫的微哑,也给眼前的青年整个人覆上了一层无形的、类似于柔和的外衣,他看了林简几秒,忽然笑着冲他招了下手。   “过来。” 第十三章   这是林简第一次走进沈恪的书房,他原以为整个别墅中,最大的房间应该是沈恪的卧室,没想到却是这里。   书房的装潢简单到了极致,一张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书桌,一把椅子,窗下置了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甚至,整个房间看不到一本书。   林简心里有点好奇,但也没多问,他站在书桌前面,听沈恪又问了一次:“这么晚了不睡觉?”   林简张张嘴,却答非所问,只是说:“你回来了。”   沈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书,问:“拿的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更紧了,垂着眼睛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将书面转给他看。   沈恪在看见封皮上醒目的《Side by side》后,眼底渐渐浮起笑意:“英语书啊。”   “嗯。”林简终于出了个声,而后像终于鼓起勇气一般,轻声问:“你……你看得懂这个吗?”   沈恪:“……”   当年雅思口语8.5分,几年前就已经拿下一级口译翻译资质证的沈家少爷,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沉默片刻,他神色复杂地回答:“……那还是看得懂的吧。”   没成想林简的眸光忽然亮了亮,紧接着问了一句:“那你能教教我吗?”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忽然明白过来一点儿什么。   从这孩子转学办好他就走了,一个月不到,从欧洲飞到澳洲,十几个国家的海外市场逐一走了一遍,他人在国外漂着,必然也没有时间和机会问一问他新学校的事,对于课程能不能跟上,环境能不能适应这些细节,一无所知。   眼下他人刚进家门,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让小孩堵在书房,拿着本英语教材求辅导,可想是……适应得不太理想。   若是放在普通家庭中,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家长失职?   沈恪捏了捏眉心,说:“现在吗?或许可以等——”   林简飞快地摇了摇头,打断道:“明天上课要考的。”   “……”沉默几秒,沈恪妥协:“行,跟我过来吧。”   林简一句“去哪”还没问出口,就见沈恪走到书桌后面的那扇墙旁边,抬手推了一下墙面——   下一秒,林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原本闭合的墙面随着沈恪轻轻一推,径直向内打开——没想到这间书房竟然内有乾坤。   内室的面积不知要比外间大上多倍,林简屏住呼吸,随着沈恪入内,步子轻得不能再轻。   入眼就是一排排高阔的红木书架,色泽温润,木香醇雅,仔细看,每座书架侧面都镶嵌着一个铭牌,标明了此书记上存书的类型和入架时间,大概是方便查找。林简匆匆一瞥,在心里简单估计了一下,这间内室里的存书起码超过万本。   房间里铺的木地板与书架同色,靠墙的空旷地方摆着一张长案,上面置了笔墨纸砚,一长幅书札卷轴铺陈案台之上,林简忍不住走近打量,虽然看不懂那笔下方寸之间的求度追韵,也能体会到写字之人起锋落势之时的风骨昂然。   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   林简不自觉地将卷轴上的字轻念出声,转身问沈恪:“这是你写的?”   沈恪回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写着玩的。”   偌大的书库没有椅子,但是地板上却随意放着好几个懒人沙发,沈恪挑了个淡蓝色的往里面一窝,随手拽过身边的那个白色的,拍了拍:“小孩儿,坐这。”   林简抱着书靠过去,原本自己坐下的力道并不大,谁知道那个懒人沙发里塞的好像是泡沫粒之类的东西,小林简脊背还没靠到实处,背后猝不及防地软塌下来,他整个人就唰的一下就陷了进去。   直到被沈恪眼疾手快地拽出来,林简还是懵的。   沈恪一手拉着林简,一手从身后拽了一个稍微硬点的垫子,往林简那个沙发上一放,噙着笑道:“行了,坐吧。”   放开林简手腕的时候,还忍不住低声道:“赶紧多吃饭长高点吧。”   说这话时,他眼底还蕴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林简只好再胆战心惊地坐回去。   好在沈恪也并没有继续逗他玩的意思,林简将英语教材翻到指定的那一页,递给沈恪看:“明天要做口语练习,要背下来的。   沈恪就让他先念一遍。   林简“嗯”了一声,依旧用手指着单词,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夜深沉,周遭静,只有男孩稚嫩纯质的嗓音萦绕在房间里。   “My sister Anita is practicing tennis。She practices tennis every day after school……”   虽然比林简自己练习的时候好了一些,但是依旧卡顿磕绊,不过让孩子意外的是,哪怕他发音再不纯正,沈恪从头到尾表情都淡然又平静,没有一点忍着想笑的意思。   这无端让林简心里踏实了许多,于是声音也稍微放开了一点儿。   一篇课文念下来,林简的目光中还是沾染几分惴惴不安,从原本一个安静地雪娃娃,变成了个安静且无措的雪娃娃。   沈恪“嗯”了一声,随口道:“还行。”想了想问他,“带笔了么?”   林简愣了下,摇摇头。   沈恪冲那边的书桌抬抬下巴,吩咐:“去拿一支。”   沈恪的书桌上有一个原竹笔筒,里面竖着大小粗细不一的几支毛笔,除此之外竟然真的有一只铅笔混杂其中。   林简拿了笔回来,沈恪接过,随手在他的英语书上圈了几个单词,林简定睛去看,都是刚才他磕绊严重的那几个。   圈完了单词,沈恪又问:“还有不认识的么?”   林简想了想,而后把英语书翻回到第一页,沈恪垂目看去,才发现几乎每页书上,都有几个被圈出来的单词。   林简轻声解释:“前面的这些我都没学着。”   “行,之前的内容找时间再补。”沈恪将书翻回来,从自己圈出的那几个单词开始,一个一个讲给他听。   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沈恪的英文发音这么好听,和他平时说话的声音还不太一样,音调没有平时那么低,音色中又平添了一点清冷质感。   沈恪读一个词,林简就跟着读一个词。   “excellent,形容词,表示杰出的,卓越的……”   “professional,表示专业的,职业性的。”   林简问:“professional也是形容词吗?”   “要区分情景和语境,可以做形容词,也可以作名词。”   林简点点头,自己又低声念了两遍,表示记住了。   “这个词在课文一开始就出现过了, practice,练习、实践,这里后面加了一个‘s’,表示第三人称单数。”   夜色静谧,这场深夜补习进行得比想象中要顺利。林简原以为沈恪虽然答应教自己,但或许也只是简要指点一二,如果他能囫囵讲个大概让自己领悟,林简就已经知足。   但没成想,沈恪对于学习这件事的态度端正认真到不可思议,一篇英语课文,从单词入手,先是讲解词性用法,纠正发音,再到带着他一句一句串联通顺,到了背诵环节,沈恪让他先逐句翻译成中文,将中文意思记下来,背诵时再从记忆里翻译成英文。   林简试了两次,果然事半功倍。   可沈恪却说:“这只是个应急的办法,也算不上捷径,而且在学习英语时,我不太建议你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林简问,“我觉得很好用。”   沈恪回答说:“虽然语言类学习都有相通之处,但是中文和英语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按照学习语文的方式去学英语,尤其是等到以后你开始学习比较难的从句时,这种半吊子方法,不仅没有帮助,反而会让你概念混淆。”   林简愣怔片刻,点头“嗯”了一声。   沈恪觉得这小孩儿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挺有意思,平时话就少得可怜,小眉头一皱,又遮住了几分少年气。   “除了英语,还有什么跟不上的课程吗?”沈恪问。   林简从课本上抬起眼睛,非常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沈恪眉梢微挑,单方面以为孩子是不好意思,说:“没关系,如果有——”   “真的没有了。”林简声音不大,但却笃定平静,“英语学得不好,是因为我之前没接触过,别的科目我原来的学校也学,虽然内容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基础性的东西都差不多。”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沈恪眼底渐渐浮现笑意,故意问:“所以呢?”   林简看他一眼,而后很快地移开目光,表情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对于自己夸自己这件事感到局促,但依旧实话实说:“别的科目我学得很好,上周数学测试,最后一道拓展题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出来了。”   “那你还真厉害。”沈恪笑着点点头,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那今天的沈老师小课堂就结束了,赶紧回去睡觉。”   说完,他抬起胳膊向上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窝回沙发垫里,是完全松弛下来的姿态。   林简从懒人沙发里爬起来,拿着英语书就要出门,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身问:“你还走吗?”   挺突兀的一个问题,沈恪愣了一下,问他:“怎么?”   林简抿了抿嘴角,说:“如果我以后再有什么不会的地方,还能……”   林简长这么大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提要求,此刻他有所求,又怕会打扰,所以连请求都要绕个弯才能说出口。   沈恪看他两秒,明白过来,笑道:“近期我没有国外的行程安排,所以回家的时间和频次应该还有点保障,你有问题随时来问。”   原来这一个月不见,他是出国了。林简点点头,心中半块大石落地,犹豫片刻,伸出手指了指后面那一排排书柜,又问:“那……我以后能进来看书吗?”   以后几个字,他音量渐微,似乎是做好了不被允许的准备。   没想到沈恪只是静了几秒,问:“喜欢看书?”   林简抬起头,目光平视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沈恪露出一点近乎于欣慰的笑容,慢声说:“可以。”想到身边工作人员的习惯,又补充道,“不管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这个小孩儿,眼睛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露出了相识以来,最为明亮真切的一个笑容。   小孩子的笑意清澈纯粹,最有感染力,这些天的舟车劳顿似乎也随着面前的这张笑靥烟消云散,沈恪隔空点了点最里面的那几书架,笑着说:“不过那几个架子上的书不能碰,都是古籍善本,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我平时都不敢乱翻。”   林简点头说记住了。   两人从书房出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沈恪站在二楼玄关处看着林简下楼回房间。   在卧室门口,林简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冲他挥了下手。   眼睛里还带着笑,像是在说晚安。 第十四章   有了沈恪一晚上的专业辅导,第二天的英语课上,小林简可谓一鸣惊人。   连Vivian都难掩惊讶地夸赞:“天!这可真是个惊喜,非常棒!”   林简背诵完坐下,旁边的张扬脸色很是难看,趁Vivian不注意,偏头恶声恶气道:“看不出来啊,你这是请私教了?”   本以为林简会像之前被挑衅那样无视,没想到这次他微微转头,竟然勾了勾嘴角,划出一个淡薄的弧度。   最无声的嘲讽与回击,根本无需浪费口舌。   沈恪回国之后依旧日程繁忙,但就像他说的那样,起码一周能回来五天左右,而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林简洗漱完吃早饭的时候,沈恪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蓝色的普通款式,林简狐疑接过,打开后却愣住了。   是一份整理好的英文单词的汇总解析资料。   沈恪放下咖啡杯,像是随口说道:“要学好英语,单词是基础,词汇量掌握得够,根基就牢,反之,越往后学越地动山摇,所以没事的时候多背背单词,没坏处。”   林简对着面前那张A4纸上的手写单词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般地问:“这……这都是你写的?”   那么厚的一叠纸,少说也有一百张。   沈恪笑了笑:“最近刚好不太忙,顺手写着玩的。”   其实完全可以去买一本《单词大全》之类的书给他,但是沈恪浏览了几家线上书店,发现市面上的单词工具书内容涵盖的太宽泛,多为考研准备,而针对小学生的单词书又不适用,毕竟林简现在读的是私立学校,和一般的公校课程不太一样。   于是沈少爷就福至心灵,亲自执笔,整理了这样一份符合林简目前课程内容的“单词宝典”。   沈恪说:“一共5000个单词,从基础向开始,难度逐渐升级,如果这些你都熟记下来,够你用到六年级毕业了。”   林简怔然盯着手中那摞厚厚的纸张,忽然觉得双臂有些重。   随后,他慢慢站起来,将文件夹抱在怀里,在沈恪讶然的目光中,郑重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我会好好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   小孩儿声调依旧不高,但是却字字铿锵。   沈恪没想到他会行此“大礼”,难得愣了半晌,而后招手让他坐下,失笑道:“不至于,不过我得纠正一下你的想法——”   林简乖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无论好坏与否,也不用管别人失望不失望,你自己对结果负责就够了。”   沈恪看着对面的小林简,缓缓道:“小孩儿,这个世界存在很多的不公平,每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这些外在因素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你没能力选择,但是却有办法去改变——想要过不一样的人生,没有什么捷径,但是却有途径。”   林简问:“是学习吗?”   沈恪:“从目前来看,这是最公平的一条赛道,努力就有收获,懈怠就被落下,你未来所到达的终点是花团锦簇还是萧瑟无边,都取决于你的现在。”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未来,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林简听闻垂下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他无法不回忆起之前那个生活了八年的小山村,凋敝没落,黄土冷山。   那时候在学校,老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你们才能从这儿走出去。”   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我明白的,我靠自己,也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可能是这孩子眼中的神色过于凝重,沈恪“啧”了一声,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道理虽然是这样,但也没必要太执着。”   这个转折有点快,林简不禁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沈恪笑了一声,语气依旧散漫:“一辈子长着呢,谁说只能定一个目标?此路不通立刻改道,也不用那么死心眼——你务必要努力,但却不必一定要成功。”   林简似懂非懂。   沈恪看了一眼腕表,司机已经在大门外等了,于是起身结案陈词:“喜欢做什么事就去做,不喜欢了就换一个,结果不重要,过程才可贵。”   林简彻底不懂了。   他接过裴姐递上来的风衣外套,挽在手肘处往外走,笑着说:“猜个字谜,给你一天时间,晚上回家告诉我答案。”   林简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问:“什么字谜?”   “树下一条心,一日复一日。”   虽然当天晚上沈恪临时被公务绊住,没能回来,但是那日清晨的那番话,小林简却一直记了很久很久。   从八岁到十八岁,从幼年孩提到少年青葱,十年人间,他成长的每一步都和沈恪这个人缠绕相连。   朝花夕拾,行思坐忆。那些从未有人教过他的道理,那些他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体验的人生经历,斑斓的,梦幻的、璀璨的,都是沈恪给他的。   这个青年将他从那个小山村里领出来,把一个绚烂而盛大的世界捧到他面前,但是又告诉他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笃定又清醒地带他走过镌刻在青春年华中的每一道分水岭。   纵他闻花浓,也诫他醉花红。   教他识金玉,亦教他淡荣利。   不过从那天起,林简就成了沈恪书房的常客。   不管沈恪在不在家,他每天做完作业后,固定会来书房找书看。   沈恪的书房藏书浩海繁星,简直可以媲美一家私人藏书馆,而且纳涵的书种类颇丰,古今史传、民间野谈、中外名典,还有一些专业读物。   沈恪从不限制他看书的名目种类,对于看什么书这件事,基本就是放养态度,书中有穹昴,点墨皆可贵,随意,都好,喜欢看什么看什么。   过了几天之后,林简干脆直接来书房做作业,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就抱着自己的课业过来蹭地盘,沈恪发现了也没阻止,反而问他是不是喜欢这里。   林简回答是,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就收获了一张矮凳。   矮凳取代了原本放在长案后面的懒人沙发,沈恪说,小孩子写作业,腰背要挺直。   而一起看书的日子多了,林简发现,除了会看某些金融商业类的巨著外,沈恪最喜欢的居然是一些园林景观类的专业书籍。   《园冶》、《景观设计调查》、《世界园林植物与花卉》这几本,都是沈恪经常翻看的。   事实上,沈恪就算是从公司回来,也并不是无事一身轻,有时候他会在外间开视频会议,有时候会处理公务一直到深夜,但若是闲下来的空档,大多数都会进来找本书看。   每次都是那副散漫无羁的样子,拿了书往沙发上一窝,连翻书的姿势都透着懒散。   林简有样学样,看书的时候也随意一歪,沈恪见的次数多了,一开始还会提醒他,说这个角度看书对眼睛不好。   林简扫他一眼,闷声回道:“你不也这样?”   沈恪就笑着说:“我是成年人,近视的几率基本已经夭折了。”   林简听了抿抿嘴角,稍稍坐正,但隔不了多久就又歪回去。   沈恪后来又说了一次,当时林简正捧着一本稗官野史看得入迷,沉浸式看书体验被骤然打断,小孩儿皱着眉嘀咕一句“别出声”,而后翻了个身就不理他了。   怎么还嫌弃上了?沈恪愣了愣,最终也只能无奈失笑:“没大没小。”   他们两人各看各的书,各自品得乐趣,看书的时候明明互不干扰,也极少交谈,但却莫名衍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   那是小林简单薄贫瘠的童年记忆中,关于“陪伴”最初的模样。 第十五章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音乐响起,班里的同学陆续排队去餐厅吃午饭。   林简走在队伍末尾,到了领餐口,食堂阿姨特意往餐盘里给他放了个大一点的鸡腿,笑眯眯地说:“小朋友要多吃一点呀,太瘦啦。”   林简微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学生用餐区是以班级划分的,但是座位任选,等林简端着餐盘走过来,习惯性地挑了一个没有人的桌子,坐下默默吃饭。   这个年纪正是叽叽喳喳闲不住的时候,虽然生活老师偶尔提醒他们吃饭时减少交谈,但是小孩子天性使然,又哪里忍得住。   唯有林简这边安安静静。   吃完饭,林简端着餐盘去收餐区,正是同学们都陆续吃完饭的时间,餐车旁边围了很多人,林简端着餐盘等在一边,生怕不小心碰到了谁。   然而他仔细着别人,反而自己被洒了半身剩汤。   雅克布在同学里算是个子高的,察觉自己撞到了人,慢慢回身,一句“对不起”还未出口,看见林简的脸,便闭上了嘴巴。   林简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羽绒冲锋衣,半碗汤汁洒在左边口袋的位置,泅出一片深色的水迹。   沉默片刻,林简抬头,视线从衣服转到雅克布脸上:“道歉。”   雅克布嗤笑一声,态度无所谓道:“对不起,行了吧。”   林简说:“不行。”   “又不是故意的。”面前的白人男生不耐烦,“What do you expect?”   万没想到,林简平静回道:“a sincere apology。”   雅克布登时瞪大了眼睛。   男生脸色由青转红,对峙几秒,雅克布将手里的餐碗往收餐台上一放,气鼓鼓地转头就走。   经过林简身边时,林简没拦,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rubbish。”   中午回学生公寓休息,一进门就看见张扬雅克布凑在一起,英语汉语交杂着嘀咕什么,见到林简回来,立刻收声。   林简没搭理他俩,径直脱下外套,拿到洗手间。他这里没有洗衣液,只能把香皂涂在被弄脏的地方,一点一点搓洗干净。   林简夜间并不住宿,所以公寓里没准备其他衣服,下午上课前,冲锋衣还没干,林简想了想,只能穿着卫衣去上课。   还好公寓到教学楼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教室里的暖气又很充足。   下午前三节都是室内课,最后一节是硬笔书法,老师在课间将字帖纸发了下去,林简从文具盒里拿出HB铅笔,发现笔头太短,于是拿着铅笔刀跑到教室垃圾篓那里削铅笔。   自从他来到沈家,不管是吃穿用度,全部都是崭新的、昂贵的,唯独那个帆布书包和文具盒,那是林江河生前买给他的,之前他舍不得用,现在用上了,就舍不得换。   铅笔没削完,窗外折射的阳光却被挡住,林简抬起头,就看见雅克布和张扬围了过来。   小胖子张扬笑着说:“林同学,我的铅笔也该削了,能帮个忙不?”   林简转过头,没搭理他。   面前忽然递上来一支铅笔,雅克布笑嘻嘻地说:“我的也是,都是同学,助人为乐一下怎么了?”   而对于这种言语寻衅,林简从来都是漠视不理的。   没出现自己预料中的反应,雅克布得寸进尺,突然伸手去抢林简手里的铅笔刀。   林简的铅笔刀就是最老式的那种折叠小刀,手腕被握住的时候他一惊,本能地松了手,锋利的刀刃才没有割到手指。   林简站起身,上前一步,干净漂亮的眉目间已经有了怒意:“还给我。”   雅克布手里摆弄着那把小刀,捏着着铅笔刀的那个小圆孔,笑嘻嘻地问小胖子张扬:“哇,现在居然还有人用这种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张扬哈哈大笑,附和道:“我也没见过,文具店都没得卖了,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   “还能从哪儿?”雅克布嘲笑道,“a dump?毕竟这东西才是个……rubbish。”   一瞬间,血色从林简雪白的小脸儿上褪个干干净净。他一言不发地猛冲过去,直接去抢对方手里的那把小刀。   毕竟有身高差距,雅克布在冲自己过来的那一刻,先人一步上手一推,用了十乘十的力气,而林简只是脚下趔趄了两步,两只手同时扣住他的手腕,咬牙道:“还我!”   突然的混乱瞬时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力,人群立刻聚拢过来,将他们围在圆心,有同学喊着别打了,有人起哄,还有人跑出教室去喊老师。   慌乱的争抢中,刀刃脱离刀托,垂下来的那一刹划到了雅克布的手背,只听对方“啊”的一声嚎叫,林简愣了一秒,而后眼角一锐!   小刀被林简夺了过去,包括雅克布在内,周围的同学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赵凯毅和科任老师急匆匆跑进教室,看见眼前的情况,赵凯毅倒吸了一口凉气,女老师吓得险些原地昏厥。   雅克布手背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渗出几粒血珠,而林简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支铅笔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看不出掌心伤口多深,只能看见血染满了五指,一道道鲜红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指尖滑下。   *   沈氏集团总裁办,沈恪坐在办公桌后,正翻阅一份项目预案,下午有一场项目审阅会议,需要对即将招标的两个项目进项二次评估,这已经是项目组报上来的第三稿了,但沈恪依旧觉得还有完善的余地,于是边看边在纸业边侧的空白地带写上几笔,提出优化建议。   宋秩敲门进来的时候,整本预案刚刚看完三分之二,沈恪问:“什么事?”   宋秩手里握着手机,脸上是极少会出现的焦急神色,沈恪不由皱眉,就听他急慌慌地开口:“裴姐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孩子在学校受伤了!”   沈恪脸色微变,快速起身绕过办公桌,边往外走边问:“怎么回事,人现在怎么样?”   他语速很快,但是神色依旧镇定,宋秩拎着他的风衣跟上,回答:“说是和同学打架,学校有专业医疗室,已经在第一时间做过处理,现在通知双方家长过去解决协商。”   沈恪“嗯”了一声,快步走到电梯口,声音沉稳:“不用通知司机了,你开车。”   电梯门开,两人走进去,宋秩下意识地提醒:“可是下午还有会,要不我一个人……”   “不用。”沈恪吩咐道,“动作快点。”   一路疾驰来到学校,教务处的老师引他们来到接待室。   路上沈恪一言未发,等进了接待室的门,就看见学校领导正擦着额上的汗,急切地与另一方的家长解释着什么,而林简一个人坐在沙发另一端,左手上包着厚厚的一圈纱带,看见他进来的那一刻,神经反射般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沈恪淡淡看他一眼,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对方家长的爸爸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妈妈倒是华人,出面协调解决问题的是负责校园安全的副校长,此时正被中英双语夹击,显然已无几分招架之力,只把刚进门的沈恪当成救星:“您二位是林简的家长吧,这是雅克布同学的父母,是这样……”   不用等沈恪开口,宋秩率先打断他这些无用功般地絮叨,只问重点:“两个孩子伤得严重吗?”   “当然严重!”雅克布妈妈顷刻调转火力,“右手背上那么长一道口子,都流血了,这是伤到了手,如果伤的是别的地方呢!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宋秩理智指出:“但实际上看,是我们的孩子伤得更严重。”   对方不依不饶:“这不是他自己找的吗!谁让他带刀械进校园的,学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带危险物品,现在伤了自己不说,还伤害到了同学,怪谁!这件事,必须给我们无辜的同学和家长一个交代,不仅是你们,还有学校,我们都要追责!”   沈恪这时候才沉声开口,却是对着林简,只问:“怎么弄的?”   他几乎没有见过沈恪这样的神态,没发火不发怒,口吻依旧清淡,但是眼神却沉得压人,林简饶是再镇定,此时也不免心慌,他将一直握紧的右手伸出来,打开,掌心里是那把已经被攥得温热的铅笔刀。   沈恪眸色微怔,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问:“为什么会伤到同学?”   林简小脸绷得紧紧的,过几秒,说:“我削铅笔,他抢小刀。”停顿片刻,补充:“不是我划的,是抢的时候他自己碰到刀刃了。”   “乱说!”雅克布妈妈气愤道,“谁会自己去碰刀刃,我家孩子傻吗?就是你故意的!”   这话说完,沈恪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瞥了林简一眼。   争执毫无意义,副校长试图息事宁人:“那您双方协商一下,看看这事我们怎么解决?您二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学校尽力配合。”   此时雅克布的爸爸插话道:“当初我们选择贵校,除了是对学校的办学理念认可,同时也是对校园安全这方面表示信任,但显然,学校辜负了我们这份期待,所以我们认为,像这样威胁校园安全的不安定份子,不应该再继续出现在学校里。”   此话一出,副校长惊慌失措:“不至于不至于,只是同学间的矛盾冲突,怎么就上升到这个高度了!而且……”副校长看了看对方家长的脸色,犹豫道,“就算是受伤,也是林简伤得重,如果真的要追责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雅克布妈妈急了,“事出有因,总不能看谁伤得重就处罚另一方吧,要看矛盾的主要过错方是谁!”   从进门到现在,沈恪始终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维护”的意思来,甚至对于受伤的林简也没有多余的关怀和安抚,神情一直淡然镇静,这样的行事做派,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对方家长某种“得理就可以不饶人”的错觉。   沈恪眼神示意,宋秩俯身听他轻声耳语了几句,而后快步走出了接待室,随后他才冲林简招了下手:“过来。”   林简慢慢挪过去,垂着眼睛不抬头。   沈恪用指骨碰了一下他缠着纱布的手背,问:“疼不疼?”   林简停顿半秒,摇了下头。   “打针了?”   “……破伤风。”   沈恪点点头,又问:“刚才那个阿姨说的,都听清了么?”   林简声音很小地“嗯”了一声。   “好。”沈恪眸光柔和了少许,连带着嗓音也温和了一些,又问:“那你以后还想在学校里再看见这个同学吗?”   林简反应了片刻,骤然抬头。 第十六章   林简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恪,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沈恪又喊了他一声:“说话。”   林简:“你……”   “这位同学家长,你什么意思啊!”   很显然,被沈恪刚才那句话惊着的不止林简一个人,雅克布的妈妈几乎气急败坏:“看你穿着打扮也是上流人士,怎么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明明就是——”   去而复返的宋秩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身后跟着的,是这所学校的一把校长,校长手里还拎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沈恪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变得愈发松弛,他身体稍稍向后,散漫地靠上沙发背,嘴角勾起一点微乎其微的笑意,整个姿态和窝在家中的书房看书时并无差别,而后轻轻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腕,淡声说:“坐。”   林简还有点懵,但却很听话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沈恪此时才有一点同对方讲讲道理的意思,他语调不快不慢,却字字珠玑:“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解决这件事只看两点,第一,过错方是谁,其次伤情严重与否,我没意见,就按你说办。”   而后转向校长:“有劳,看视频吧。”   校长亲自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在对面的茶几上,口中歉意满满:“沈总,出了这样的意外,实在对不起,我先代表学校及我本人致歉。”   沈恪点点头,并不同他客气,照单全收。   “什、什么视频……”意外来得有些措手不及,雅克布父母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恪压根不予理会,宋秩本着沈氏集团优良的企业文化,彬彬有礼地微笑回答道:“您可能还不知道,小学部每间教室里都是有实时监控的,画面清晰成像一流,而且,还附带收音功能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电脑屏幕上。影像视频是截取的,只有短短的那课间几分钟时间,但是却清晰地记录下了整个冲突事件中,当事人的行为动作,包括交流内容。   一直躲在爸妈身后的雅克布此时已经彻底傻掉,尤其是看见监控清楚地显示出,在他和林简纠缠在一起之前,他先伸手推了对方一下的那一刻,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先挑衅,而后出言侮辱,他先动手,而伤得重的那个却是林简。   至此,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沈恪抬手看了眼腕表,从容起身,对校长说:“对方家长已经给出了处理意见,接下来怎么执行落实,您费心。”   校长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离下午的会议开始只有不到二十分钟时间,沈恪大步离开,林简还怔在原地,沈恪走到门口,才偏头喊了他一声,垂眸道:“愣着干什么,不跟我走,是想留下欢送同学么?”   林简如梦初醒,疾步跟了上去。   回程依旧是宋秩开车,沈恪微微躬身直接上了副驾,林简沉默地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出学校,宋秩瞥了一眼沈恪的脸色,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老实开车别多事,但是后视镜里,林简雪白的小脸儿又一闪而过。   “少爷,要不先把孩子送回去?折腾半天了,这……”   “不用,直接去公司。”沈恪方才声音里的温和淡了几分,停顿一秒,又道,“反正他也不疼。”   林简心中像是被什么重物锤了一下,猛地一跳,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将视线抛到窗外,缄默不语。   到了沈氏大楼,林简机械地跟着沈恪乘电梯,麻木茫然地走过一条条通道,穿过各个部门的办公区域,还来不及打量周遭的辉宏精致,便被领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面积起码有一百平,典型的黑白灰商务风格,细节之处却暗藏巧思雅趣,单向玻璃门上挂着“President Office”的铭牌,恰好这两个英文单词林简前两天才背过,总裁办公室,看来应该是沈恪的私人工作区。   时间紧迫,沈恪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召集项目部、市场部、技术部,五分钟之后第二会议室开会。”说完将出门前那份没有看完的项目预案甩给宋秩,“按照修改过的重新打印,后面部分会上讨论。”   “收到,马上就办。”宋秩反应迅速,接住项目本就要出门,心说这才短短两个月时间,沈少爷硬朗的行事作风却已经远超其父。   “等一下。”沈恪叫住即将出门的人,停顿一秒,又说,“让秘书组的人给他送点吃的。”说完拿了桌上的笔记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哦、哦哦哦……”宋秩反应过来,心说霎时苦不堪言。   您管孩子就管孩子吧,怎么还说完就走,剩我一个在这做恶人呢?   没办法,宋特助也不想的,但是沈氏给得实在太多了。   宋秩换上笑容,春风拂面般问林简:“想吃点什么呀?”   林简看他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   “啧。”宋秩心说你这孩子真是近朱近墨都是黑啊,学点什么不好,偏学沈少爷玩高岭之花那一套,上梁那啥下梁也那啥。   时间宝贵,宋秩不敢多耽误,只好通知秘书组的Tina,去写字楼下面的餐厅打包餐食,想到林简手上的伤口,又嘱咐口味要清淡,别选辛辣的。   宋秩走了之后,整间办公室彻底安静了下来。   林简坐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靠上软背。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消了毒打了针,虽然流了那么多血,但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只因为伤在了手心,所以才看着邪乎,因此也没有缝针的必要,自己慢慢长好就可以。   但其实他刚才说谎了,伤口不深,却是很疼的。   一开始是刺刺拉拉的疼,尖锐又钻心,疼得人心烦,后来就变成了钝痛,慢慢地,整个左手都疼得麻木了。   可是沈恪问他的时候,他却不敢承认。   他看得出来,沈恪……似乎有点生气。   也正常,沈恪给他找了一所这么好的学校,但是他却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他还记得刚转学的时候,听裴姐不经意间提起过一嘴,这个学校每学期单单学费都要六位数。   而现在他捅了这么大的窟窿,气得沈恪亲自来学校解决问题……   林简缓缓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心想沈恪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他送走?送回沈家大宅,或者……干脆送回老家去?   林简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开始在心里计算每种选项的可能性,想着想着,就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也不是委屈,毕竟去哪里他都是不怕的,就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裴姐、舍不得……那一屋子的书。   第二会议室的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听汇报、给意见、做总结,虽然沈恪在整个过程中一如每次处理工作时那样,思路清晰、直击要点,但是参会的几个高层和部门经理仍是惴惴不安,毕竟这位小沈董的眉头从进门那一刻就微微皱着,并且两个多小时就没舒展过可以看出——这位BOSS心情属实糟糕。   最终硬是逼得项目部在不改变利润的基础上,把方案成本降低了两个点,沈恪才将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丢,淡声宣布:“各自准备,散会。”   北方的冬天黑得特别早,沈恪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林简已经在这被晾了快三个小时,落地窗外早已是一片华灯璀璨,霓虹瑰丽。   林简见他推门而入,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而沈恪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坐到办公椅上,将领带扯下来随手扔在一边,而后按了内线呼叫:“Tina,咖啡。”   不一会儿,之前来给他送饭的那个大姐姐端着一杯咖啡敲门,得到应允后进来,将咖啡放在沈恪手边,问:“沈总,需要给您定晚餐吗?”   沈恪简短道:“不用,让财务经理过来,还有市场部运营。”   林简坐直的身体又缓缓萎了回去。   而沈恪只喝了两口咖啡,办公室的门就再一次被敲响。   再往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陆续有人拿着文件或是别的材料进来,汇报的,签字的,挨训的都有,而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沈恪,更是展现出一幅林简从未见过的样子。   从相识到被他领回家,两个月来,沈恪给他的印象始终的温和的,从容的,有时候还带着一点散漫的调调。而眼前坐在办公椅上的那个青年,周身气度和那个慵懒地窝在沙发里看书的人完全不一样,冷峻又清冽,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尽是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伤口持续阵痛,林简坐得时间太长了,慢慢的竟然有了困意,眼睛将闭不闭之际,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另一边渐近,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抬头,就看见沈恪坐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沈恪人高腿长,此时双臂撑在身后,两条腿交叠伸直支在地板上,看向林简的眼神带着沉沉的审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时无言,静得可怕,好半晌,林简终于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心理防线率先崩溃,近乎认命般开口——   “对不起,我错了。”   沈恪问:“错哪了?”   林简:“和同学发生矛盾,还伤了人,给你惹了麻烦。”   沈恪静了两秒,竟然哼笑了一声,淡声道:“你那个同学大概下周就会转走,所以,我还不至于把你这点小事当成麻烦。”   林简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皱起眉头。   沈恪不留情面:“再想。”   “……”林简妥协般放弃挣扎,抬头轻声说,“能提醒我一下吗?”   沈恪的目光一直压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心说这小孩儿可真行,人不大,心眼却不少,连装可怜这套都用上了。   半晌,沈恪嘴角微勾,笑容却有些凉,说:“今天你那同学的妈妈说错了一句话。”   林简脸色不变,心中却惊澜渐起。   “傻的那个不会自己去碰刀。”沈恪一针见血,“像你这样聪明的才会。”   霎时,林简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连唇色都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出来了。 第十七章   林简怔怔坐在沙发上,意识发懵,心跳飞快,手脚霎时冰凉,脑袋里所有的念头一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反复萦绕盘旋的只剩下一句话——   他看出来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林简嘴唇微张,颤颤巍巍的,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窜到脚跟,不多时,整个人居然有点瑟瑟发抖。   这明显就是吓着了,但是原则问题,沈恪没想惯着他。而且能被吓到说明还有救,要不才八岁就敢伸手往刀刃上攥,真到了十四五岁叛逆期怎么管,长大了又会魔怔成什么样?   “让我猜猜你怎么想的。”沈恪抬手揉了揉僵硬的后颈,慢条斯理地剖析他,“在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了,动手了,对方受伤了,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比他伤得更重,这样不管占不占理,不管矛盾的起因是什么,最后受到更多指责和惩罚的那个,就一定是对方,是不是?”   林简仓惶地移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沈恪诘问道:“你这叫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   “是不是觉得自己真挺聪明的,划道口子就能骗过所有人?”沈恪声调不高,嗓音也算不得严厉,但说出的话却句句直戳要害:“收起你这几天从书上学来的那点旧时侠气,告诉你,以伤害自己作为代价去惩罚别人,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愚不可及。”   可能是见识过了工作状态下沈恪的冷硬果决,眼下他训自己的语调算不上凶,但是林简就是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平日里装得再坚强,此刻也还是惴惴发慌。   他眨眨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带着诚意重新认错:“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恪问:“还敢吗?”   林简飞快地摇了摇头。   沈恪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起身接了杯温水,放在林简面前,长腿一迈,自己径直坐到了他身边,淡声吩咐:“喝口水,喝完接着挨骂。”   竟然没完,还有后续。林简哆哆嗦嗦地用右手端起水杯,不敢委屈,乖乖喝了大半杯。   沈恪看着林简不敢抬起来的眼睛,没忍住“啧”了一声,他捏了捏皱了大半天的眉心,只觉得疲惫万分,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都没现在这么心累——商海里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算什么,和带孩子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林简垂头不语,一幅听之任之乖乖等骂的姿态。   沈恪看他几秒,忽然问:“是不是之前在学校过得不开心?”   林简先是一怔,而后眼睫迅速忽闪了几下,但是带着热意的水汽这次却没能被逼退,反而有漫上眼底的趋势,他稍稍抬头,终于敢直视着眼前的人,而就在两人安静的对峙中,眼眶竟然慢慢发红。   明明挨训的时候都能表现的矜持又淡定,一句算不上温和的问句,却彻底击垮了小孩儿的心理防御。   “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开心了。”沈恪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算不上什么安抚,但是语气却轻缓了少许。   林简吸吸鼻子,咽下嗓子中的那抹酸意,将自己这些天在学校的境遇,一点点说给他听。   说自己转学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时的窘迫,说与同学之间的格格不入,说这段时间里那些看似轻巧实则蓄意的排挤,也说前些天发生在游泳馆和今天中午出现在食堂的欺负。   沈恪安静听着,原本已经松弛平整的眉心,却又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林简都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一天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一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衣角,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之前我都不搭理他们的,但是今天他抢我的小刀,那是我爸给我买的,我让他还,他还说那是……是垃圾……”   沈恪面色凝重,却并未打断他,他知道这个孩子心重,能这样类似于“告状”一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必然是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也好,让他全部倒出来,省着这些烂事屈在心里上火。   再后来的时候,林简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是再次低下头不去看眼前人的表情,沈恪同样安静不语,只是在林简沉默低头的那几秒,抬手在他背上慢慢顺几下。   等到手掌下瘦弱的身躯不再颤抖,彻底平静下来后,沈恪才再次起身。办公室里还有一间休息室,里面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洗手间,沈恪偶尔工作到深夜不愿意折腾了,就在休息室里凑合睡一夜,所以日常用品还算得上齐全。   林简没管沈恪去了哪里,他手上的伤口疼,又说了许久的话,此时精疲力尽,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依旧觉得沉重,干脆就闭了起来。   过了片刻,脚步声响起,沈恪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林简先是闻到了一股水汽蒸腾出来的味道,紧接着,就有温热的毛巾覆上了自己的脸。   林简懵然地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确实带着一点极难察觉的水汽,透过水雾看去,旁边的人身形也是朦朦胧胧。   沈恪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说:“我像你这么大时候正调皮,招猫逗狗上墙爬寨,摔着了还总要扯着嗓子嚎上一场,每次哭的时候,我爸就说‘让他哭,不哭不长记性’,但每次哭完,又总会让我妈浸一条湿毛巾来给我擦脸。”   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了父母,林简本就发红的眼底再次聚起热意,他偏头躲了一下,哽着嗓子低声说:“用不着,我没哭——而且我爸他——”   “你爸爸是不在了。”沈恪一根手指抵着他的侧脸,将人转回来,毛巾重新覆上去,说,“但你不是没有家。”   ——但你不是没有家。   林简愣住了。   沈恪没再说话,直到将那张小脸上的尘土和狼狈一并擦去,才一边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还记得刚才让你继续挨骂的话么,我接着说,你认真听着,往心里记。”   林简怔怔地看着他。   “小孩儿,我把你从你大姑那里带出来,领回家,不是让你来这儿受委屈的。”   “你爸爸不在了,但你别以为自己就是个没家没人管的孩子,沈家就是你的家,沈家人就是你的依仗。在我这里,只要是原则之上,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林简一颗心簌簌发颤。   沈恪说:“两个多月,在学校受委屈,被同学欺负,回家却只字不提,最后还得把自己划个口子报复回去——我还真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能这么撑事。”   沈恪慢慢转头,抬手揉了他发顶一下,神色中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怜惜:“……谁家的孩子像你似的啊?”   林简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这破毛病从今天就给我改了。”沈恪无奈般叹了口气,语气终于温和如常,“我不管你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但从现在起你记住了——”   “家就是你可以任性哭闹的地方,而家人,永远都不会嫌你是个麻烦。” 第十八章   周一清晨,林简走出别墅大门,却发现今天来接他去学校的人不是李师傅。   宋特助穿一件深灰色羊毛风衣,风流倜傥地站在车边,看见林简出门,笑意盎然地拉开后门:“小少爷,请吧。”   林简匆匆瞥他一眼,想让他别这样称呼,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板正的“宋叔叔。”   一大清早就被“叔叔”怼了一脸的宋特助:“……”   牙疼。   林简今天是去办退学手续的。   从沈氏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沈恪问他喜不喜欢现在的学校,还愿不愿意继续在那里读书。   若是放在以往,林简大概率会点头,选择继续念下去,毕竟对于他这样的孩子来说,有进那样一所顶级私校读书的机会简直是难能可贵,而且换学校什么的,又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可偏偏就在几个小时前,沈恪才教过他——家人永远不会觉得麻烦。   于是,他思忖半天,最终鼓起勇气说:“如果可以的话,不想了。”大概是仍不习惯这样直白地提出要求,顿了顿,又近乎是为自己辩白地补充了一句,“学校是好的,但是同学们认真学习的不多,每天都在比来比去……很烦。”   沈恪问:“比什么?”   “什么都比……”林间小声嘀咕,“比谁家来接自己的车好、谁的爸爸妈妈挣的钱多、比衣服鞋子的牌子……反正就是不比谁考试的成绩高。”   在林简身上很少会有将“孩子气”表现得如此鲜明的时候,沈恪觉得此时这个小脸儿鼓成包子小东西倒是比之前那副不爱理人的冷淡眉眼可爱了许多,于是笑着逗他:“那你不参与么?毕竟真的要比起来的话,你可不一定会输。”   林简抬头看他一眼,而后将小脸扭向一边,手指摩挲了一下裤兜上那个小小的logo,皱眉嘟囔道:“不参与……我又不认识这些……”   沈恪偏开头,嗓音温沉地笑出了声。   笑够了,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允他:“行,不喜欢咱们就不读了,至于你不认识的那些品牌……”   林简问:“也要教我吗?”   “用不着。”沈恪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淡声说,“久居兰室,自染清芳,你没必要特意去学那些东西。”   毕竟没谁会在每天吃饭前,要先拼读一遍筷子顶端的高定标识。   于是过了一个周末,沈氏金牌特助宋秩就屈尊降贵地,亲自来给这位小少爷当司机,去学校办手续了。   因为只是去走程序,所以林简出门并不算早,到了学校的时候,刚好是上午的大课间活动时间。   小学部同学打架,还直接动了刀见了血,这样的校园奇谈放在任何一所学校都是爆.炸性新闻,经过了两天的发酵,早已经传遍了学校的每个犄角旮旯,就连高中部的学长们都忍不住咂舌,要抱拳拱手心甘情愿地被拍死在沙滩上。   林简已经做好了到学校再被议论或是围观一番的准备,提前做了心理建设,然而等车子开到大门口才发现,他这小心脏属实还是稚嫩了些——   二十辆车身锃亮的黑色轿车依次在门口两边整齐列队,几十位身穿统一制式西装的工作人员站在校门内,神色庄正恭敬,对着他坐的这辆车依次行注目礼,直到宋秩一脚刹车,直接将车子停在了学生公寓和教学楼中间的空地上。   林简:“……”   他惊愕诧异地从车窗里看着刚才还在门口列队的那群“制服男”一路步伐整齐地小跑过来,站在他这辆车的门口,停步。   “……”林简好半天才回过神,慢半拍地转头问驾驶室里笑得正春风荡漾的宋秩,“宋叔叔……这是、这是什么……”   宋秩“啧”了一声,眉梢一挑,笑着回答:“是沈氏小少爷的牌面儿!”   下一刻,一个“制服男”上前拉开了车子门,躬身弯腰,以手掌覆于车顶处,恭恭敬敬地对林简说:“小少爷,请下车。”   林简已经完全傻掉了。   他微微抿了一下嘴角,竭力把自己早已经瞠目结舌的小脸绷住,从车里跳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时候,旁边的人还虚扶了一下他的胳膊。   林简下了车,一抬头,就看见此时本应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的同学们正齐刷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这里,脸上神情精彩绝伦,眼睛和嘴巴一会儿张成一个O型,一会儿又张成一个更大的O型。   宋秩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轻声笑道:“小少爷,手续那边已经有工作人员去办了,不需要您亲自出面,现在……您看是先去教室取您的书本,还是先是公寓收拾您的个人用品?”   林简虽然心跳得依旧超速,但还是平静说:“……先去教室吧。”   “好的少爷。”   林简抬脚往教室方向走去,宋秩走在他身侧落后两步的位置上,而宋秩后面,则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列队标准的精英“制服男”。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   林简走进教室门,教室里还剩大概一半没出去活动的同学,见他进来全部屏气凝神地站在一边,一个个小脸上俱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像是不能想象,班里这个背着土得掉渣的绿色帆布书包、用着旧式铁制文具盒,平时不爱说话的男生,竟然是这样的贤身贵体,出身于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权豪势要之家。   林简谁也没看,依旧是平时冷冷冰冰的样子,本来想直接收拾书柜里的书本离开,可脚下步子未动,便已经有人搬来了一把软椅——不是学校的课椅,是一把椅背和坐垫都覆着金丝绒的沙发椅,轻轻放在他身后,说:“小少爷,您先休息一下,东西我们来收拾。”   林简:“……”   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林简统共在这里上了两个月,加上不住校,所以东西并不多,精英“制服男”很快收拾好,将他的书本和上周出事后就落在教室里没有拿走的书包全部装进一个白色的收纳箱里,收纳箱侧面印着一个非常鲜明的花体烫金角标,林简上周五的时候有幸见过多次——那是沈氏集团的标识。   林简本来以为这样的阵仗就已经是铺天盖地了,没成想和学生公寓这边一比,只能算是九牛一毫。   从公寓门口到林简的楼层,每一层的楼梯平台处都有两名沈氏的工作人员,林简经过时,都会微微躬身颔首,喊一声“小少爷”,而且动作举止并不浮夸造作,反而透着一股子一掠而过的端正和自然,宛如这就是最不足为奇的常规操作一般。   有了之前的铺垫,林简此时的内心已经堪堪平静下来,震撼过去之后,居然还冒出了一点新奇和有趣,似乎接下来在发生如何出人意料的事情,都不足为奇了。   然而林简没想到的是,雅克布此时也在公寓收拾东西,与他同行的还有那天在接待室里见过的父母。   林简忽然就想起当时沈恪问他“还想在学校里见到这位同学吗”那句话,他当时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看眼前的情形,沈恪却是个说到做到的。   雅克布是寄宿生,公寓里的个人物品比较多,见到林简进门,一直在给儿子收拾东西的女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作势就要过来,只是脚下刚挪了一步,一直跟在林简身后的“精英队列”就整齐入内,并没与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势,就单单往林简旁边一站,女人刚刚抬起的脚就收了回去。   而雅克布和始终留在公寓的小胖子张扬直接被这阵容震白了脸。   跟来公寓的不仅有一路保驾护航的“精英小分队”,还有三个女佣,其中一个整理林简的物品,另外两个等林简先坐下后,一人端着一杯热果茶,一人手持一个果盘,神色如常地轻声询问他:“小少爷,请问您是喝果茶还是吃水果?”   果盘中水果已经切好了小块,每一块上都扎着小叉子,色泽丰富多彩得宛如此时雅克布一家的脸色,场面一时滑稽,林简忽然就有点想笑。   不过他生怕自己说一句“吃水果”后,旁边这个姐姐会一直保持在他身边端着果盘的姿势,还是赶紧说:“喝果茶,谢谢。”   温热的液体裹挟着鲜果的清香,从喉咙流经食道,让整个肺腑都熨帖发烫。   不多时,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整理好,宋秩来到他身边,轻声笑道:“小少爷,所有的手续也都办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林简说,没有了。   宋秩又问:“那接下来……”   林简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眼底竟带了一点儿零星的笑意,他说,“回家。”   回家了。   从公寓窗户望出去,只见一列车牌统一编号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校园,雅克布脸上青红不定,他羞愤交加,慢慢回窗台回身,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天被林简洗过的那件外套,还静静地被扔在原地,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没有带走。   他猛然想起来了,林简从进门到离开,视线从未落到那件衣服上一秒。   就如同,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一样。   林简坐在车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景物在车窗中不断后退,回想着刚才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半晌,终于轻声开口问:“……这都是他安排的吗?”   开车的宋秩仿佛心情绝佳,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不然还有谁啊,少爷他——”   正说着,手机铃声响起,宋秩看了一眼液晶屏,心说还真是不禁念叨,随后按下蓝牙耳机,与电话那边交谈:“是……都办完了,嗯……没有意外……”而后看见林简脸上掩饰不住的期待,说,“看样子……应该还不错……”   林简忍不住小声问:“是他吗?”   “您自己跟他说吧。”宋秩笑了一声,干脆打开车载电话扬声器,下一秒,就听见沈恪的声音出现在车厢中。   安静两秒,沈恪带着笑意问:“现在开心了?”   林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座椅面,想到之前那些刻意排挤他的同学刚才的脸色,压一压嘴角,才故作矜持地说:“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儿啊?这也太幼稚了。”   可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却是被这份“幼稚”所补全满足的欣喜。   “不是欺负。”沈恪嗓音中带着笑,“我这明明是在哄小孩儿。”   被哄了半天的小孩终于笑了一声,然后对着液晶屏,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沈恪仍旧笑着,在挂断电话前告诉他——   “不用谢我,更不用羡慕别人,别人家孩子有的,你全都有。” 第十九章   林简的新学校是一所公立重点。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沈恪在确定学校前,特意正式征求了一次他的意见,林简认认真真听他分析完不同学校之间在办校方式和培养侧重方面的区别,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想去一所同学都好好学习的。”   沈恪不禁莞尔。   这小孩儿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实际上那些不服输的倔劲儿都在筋骨里藏着。   于是最终选定了全市唯一一所省级重点小学,校史百年波澜壮阔,教学底蕴深厚优良。   毕竟是公立普教系统的名校,为了顺利转学,沈恪还特意为小林简大手笔地……买了一所学区房。   没办法,在绝对原则面前,钞能力不值一提。   沈恪以为,进入这样一所顶级学府,林简必然会再有一段适应期,直到转学不久后,林简将第一次月度考试的成绩单拿给他签字时,他才发现这孩子还真是个天纵奇才。   虽说小学考试得满分并不新奇,但是对于一个转学不到半个月,之前基础并不占优势,且身边尖子生环绕的孩子来说,能考出不仅主科全部满分,就连副科都全部是A+,年纪排名第一的成绩,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沈恪沉思半晌,忽然想到普通家庭的孩子一般考试得了第一,是不是都要奖励的?   于是他问林简:“想要什么?”   林简似乎没明白,愣了一下,反问:“什么要什么?”   毕竟之前,他从未有过享受这种福利的机会。   沈恪笑着指了指他的成绩单:“考得这么好,是有资本提要求的。”   林简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不是教过我,学习好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行了。”   沈恪失笑道:“话是这样说,但是——”   林简神色不变:“去学校不就是为了学习?考得好是应该的,既然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奖励?”   沈恪登时一噎,心说其实你倒也不用对自己要求这么高。   半晌,沈恪摇摇头,声中带笑:“小孩儿,你也不用这么这么听话,你这个年龄……不正应该是刁皮赖骨捣蛋生事的时候?”随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雪娃娃,忍不住开始忧心,“你得该疯疯该淘淘,别只顾着学习吧,啧,这万一以后要是变成个小书呆子……”   小林简眸色平定,只是用手指指了指那些得了A+的副科成绩,冷淡回击道:“不会,我全面发展。”   沈恪:“……”   行,你分高,你有理。   虽然林简嘴上说什么都不要,但当他在学期末又依次捧回了年纪第一的成绩单、“智力之星”“超越之星”甚至还有一张“卓越创新奖”的奖状时,还是收到了沈恪的礼物。   一匹血统纯正的Welsh pony小型马,通体雪白,鬃毛染灰,性情温良又聪明。   在马场见到这个新朋友的时候,林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才问:“这……给我的?”   “是,给你的。”沈恪笑道,“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了。”   林简嘴角轻抿着,虽然已经在竭力控制着表情,但还是被亮晶晶的眼睛出卖了一份惊喜,不知想到什么,问:“它几岁了?”   “五岁了,小公马。”沈恪说。   “哦……”林简若有所思地喃喃,“那是弟弟啊……”   沈恪:“……”   “那就叫……就叫林小白吧!”林简仰起头,说话间呼出一大团白雾,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问,“可以吗?”   “……”沈恪哽了一下,低声失笑,“还真跟你一个姓啊……”   小白……这又是什么化繁为简的起名方式?   不过最终还是被天真无邪打败,马场工作人员拿来赁养合同,沈恪先签了单,又在马匹昵称那一栏停住了笔,对林简说:“你的马,你起的名字,这个你来填。”   林简接过笔,工工整整地在项目栏填上了“林小白”三个字。   沈恪的空闲时间着实有限,所以那天也只是让马场的教练牵着“小白”溜了两圈,下马后林简意犹未尽,频频回顾,沈恪只好答应他,寒假如果有时间会再带他来。   年底时期,正是各项资金回笼、项目收尾的时候,沈恪又开始了很长时间都难得回家一次的工作节奏。   北方的冬天大多阴寒,林简自从放了寒假,每天窝在沈恪的书房里看书练字。当初他看见沈恪一手毛笔字写得骨力道健清劲如松,便说自己也想学。   沈恪四岁开始习字,只因为大人们常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外公觉得他幼年时期性子就过于粗粝冷硬,便想让他在笔墨之中浸一浸。若说后来沈恪的性格中多了几分从容平和,那必要感谢这么多年的墨香熏染。   林简说要学字,沈恪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毕竟练字这件事绝非是朝夕之功,点墨方寸背后要下多大的苦功夫,只有自己知道,于是只让宋秩送来了入门的笔法字帖,自己也没多挂心。   直到过年前几天,沈恪深夜回家,林简和裴姐早已经睡下了。   他今天带着董事局审阅了一年度的财务报表,此刻极度疲累之下却半点困意也没有,冲过澡后本想到书房看看书酝酿睡意,没想到就被长案上那叠厚厚的熟宣惊了眼睛。   随手翻了翻,沈恪眼底不禁浮起笑意。看得出来,一开始林简连控笔都是难题,纸面上画的不管是“枣核”还是“倒8”俱都歪七扭八不成形状,但是越往后翻,下笔就越稳,提落顿挫之间,已经有了起锋初势。   沈恪站在墨香犹然的书房中,不由触目兴叹,没有老师,没有指导,不管是学习练字还是做其他的事情——   这小孩儿,也未免太让人省心了。 第二十章   翌日清晨难得出了太阳,天气晴媚,林简起床后决定先去别墅后面的小公园里跑两圈晨练,回来再吃早饭。   结果刚出卧室门,隔着错层处落下暖阳光影,就看见许久不见的那个正坐在餐桌旁边吃早餐的人。   听见开门声,沈恪放下手里的报纸,说:“起来了?过来吃饭。”   林简那句“先去跑步”就骨碌一下滚回了肚子里,“哦”了一声,乖乖去洗漱吃早餐。   沈恪先他一步吃完,却没有离开,只是继续坐在旁边看报纸,林简拿瓷勺搅着碗里的粥,总觉得沈恪像是有话要说。   果然,等林简放下勺子,沈恪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简愣了愣,摇头说不知道。   沈恪放下报纸,看他片刻,告诉他:“还有一个星期过年了。”   林简错愕半晌,大脑飞速运转,最终“啪”地一下,停在了一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点上。   按照他们老家的风俗,年前这一个礼拜,是要给故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   沈恪像是有几分犹豫,毕竟林简此时已经完全脱离了之前的成长轨迹,而且新生活处处向好,曾经那段失去至亲的惨烈回忆似乎也在一点点变淡……但是,那毕竟是他父亲,如果林简想,他没有任何理由拦着不让。   深思片刻,沈恪试探性地问:“要回去一趟吗?”   林简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直到沈恪就要忍不住说要不然算了的时候,他才淡声回答:“去吧。”   沈恪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会这样说:“去换衣服,我去开车。”   “你送我去?”   “我送你去。”沈恪昨晚特意回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毕竟人家孩子养在他这里,再加上林江河和沈长谦之间那份说不清的“恩情”,怎么说他都该亲自去上柱香,给人家一个交代。   他们清早出门,依旧是五个小时的车程,担心林简会像上次回来时一样长途晕车,裴姐特意让他提前吃了晕车药,又切了果盒让他带上。   在车子驶离市区之前,沈恪在一家花店里选了一大捧马蒂莲和百合的混扎花束,那样一大束的纯质洁白,像是纯粹而无声的哀思。   这一路,车上的两人都格外沉默,一个比一个惜字如金,唯有舒缓的纯音乐徜徉在车厢之中。   行至半途,沈恪忽然问:“要回去看看吗?”   林简闭着眼睛靠在车背上,没有一秒犹豫:“不。”   当初他离家时说过,走了,就不会回来。   再年幼的誓愿也一字千金。   于是沈恪就说好。   下午一点的时候,他们到了林江河落葬的那片坟地。   北风呼号而过,四野空旷,唯有黄土漫沙。   林江河的碑前摆着一个火盆,然而盆里空无一物,连片碎屑灰烬都没有,唯有四壁焦黑,徒留当时下葬时焚烧的痕迹。   并不是没有手足血亲,到头来,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在焚寂哀思的日子里,却没人来给他烧上一叠纸钱。   从站在林江河的坟前那一刻起,林简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沈恪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又拈起一小柱祭香点燃,递给林简三根,等林简默不作声地将香插在坟茔前的香炉里,他才躬身将自己手里的香插在旁边。   然后他就看见,退回到坟前的林简又默默站了片刻后,直直地对着墓碑跪了下去。   墓碑上没有林江河的遗照,只写着“先考林江河之位”几个刻字,林简俯身,对着青石白字重重磕了三个头。   沈恪在林简旁边蹲下,将拿起地上的纸币元宝,点燃一叠递给他,低声说:“跟你爸爸说说话。”   说什么呢?林简接过纸钱,等烛红色的火苗烧上来才放进火盆中,而后轻声喊了一声:“爸爸。”   天苍地茫,凛冽寒风席卷而过,没人回应这声微弱的呼喊。   沈恪叹息一声,而后起身走开,将独处的时间留给这个眼眶通红却执拗不肯流泪的孩子。   林简跪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只说给林江河一个人听:“爸,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救的那个爷爷姓沈,他找人把我接回家了,现在我就住在沈家,和他儿子住在一起。”   “他们家人都很好,对我也很好……还送我进了一所特别厉害的学校念书。”   “我学习成绩也很好的,和在这儿一样,总是考第一……”林简轻飘飘的声音停顿一下,又低声说,“但是我没法再让你给我签字了……”   四面八风吹来的冷风摇曳着眼前的火光,林简拾起一串“金元宝”放进火盆,又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就是沈爷爷的儿子,按辈儿论我得叫他小叔叔,但是我叫不出来……他岁数太小了,就比我大一轮,哪有这么年轻的叔,是不?”   “不过他对我特别好,教了我很多之前没听过的道理,虽然他总是忙,也不经常回家,但他找了一个阿姨照顾我,我叫她裴姨,裴姨对我也特别好,总是给我做好吃的,怕我吃不饱……”   “爸,我现在每天都好好吃饭,吃得穿得都是好的,比在大姑那强,你放心……”   “我还学会了骑小马,现在学着写毛笔字呢,嗯……练字比骑马难,但是我挺喜欢。”   “我知道你惦记我,我也想你……你在那边也得好好的,别舍不得给自己买好东西……”   眼前跳动的火苗渐渐势微,冷风一吹,冻得人发颤。林简跪了太久,直到手中的纸钱还剩最后一叠,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沈恪低头看了一眼那张被吹得微微发红的脸,等了许久,才问:“说完了?”   林简“嗯”了一声。   沈恪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蹲下来,递给林简:“过年了,给你爸爸擦擦墓碑。”   而后,沈恪将林简手中最后那叠纸钱拿过来,亲自放进火盆中,火光骤然窜起,沈恪凝目许久,直到盆中黄纸化为烟烬,才对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低声说:“请放心,孩子会好好长大,我保证。”   终不见,泪自知。   再多的哀情也尽在这匆匆一面。   要回去了。   林简将墓碑上的浮土从上到下擦干净,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轻声说:“走吧。”   他们还要驱车返程,确实无法再多留。   沈恪点点头,和他一同往墓地外走。   脚下尽是土块碎石,林简刚才跪得太久,膝盖又酸又麻,刚走了两步就踩着了一块土疙瘩,重心一歪,差点又跪下去。   好在沈恪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   “腿麻。”   沈恪问:“还能走吗?”   林简点点头。   而沈恪却没真的放开手让他自己走,原来拉住林简胳膊的手移开一瞬间,下一秒便把他的小手握在了掌心。   “领着你。”   青年的手劲瘦却温暖,能将他整个小手都握住。林简被他牵在身边,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一步又一步,像是迷失了方向了孤鸿,忽然就有了栖息之处。   走了两步,林简忽然转身,用另外那只手冲着林江河的墓碑奋力挥了挥,扬声喊道:“爸爸再见!”   沈恪笑着问:“刚才怎么不说?”   林简有点不好意思:“……忘了。”   冬日的宁静午后,空旷寂寥的荒野之中。土地上的脚印被寒风席卷就消失不见,一碧如洗的天际挂着一轮冷太阳。   云净天空,唯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相依走远。   慢慢又漫漫。 第二十一章   离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还有十分钟,几个课代表从老师办公室回来,手里各自抱着一摞试卷,学委手中拿着一沓成绩单,几个人一进门,原本安安静静正在上自习的教室突然爆出一阵哀嚎——   “不是吧不是吧!昨天刚考完最后一科,今天成绩就出来了?!这是什么赶尽杀绝的附中速度!”   “大礼拜五的发成绩单,我仿佛看见了自己跪着在家里过周末的样子……”   “我爸说这次摸底考名次要是能前进五名,下个月就给我买终极千年隼的乐高!我看看……靠,没戏了……”   成绩单和各科试卷一张一张发下来,教室中几家欢喜几家愁。   坐在前桌的秦乐转过头,对后桌低着头安安静静做题册的男生说:“林神,你成绩单呢,让我瞅瞅。”   后座的男生半垂着头,这个角度看过去,额前细软乌黑的发丝稍稍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他清晰白皙的下颌线,和那张微微苍白的薄唇。   五月的天已经初现暑意,男生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搭在课桌上的小臂劲瘦修长,被头顶的白炽灯一照,皮肤泛着一丝冷白。   林简闻言头也没抬,一只手继续写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步骤,另一只手拎起放在桌角的成绩单,递了过去。   秦乐双手接过,姿态恭敬端庄,两分钟后——   “卧槽——嫉妒使我面目全非啊!啊啊啊啊!”秦乐捧着林简的成绩嚎得惨绝人寰。   附中是省内远近闻名的重点初中,校风端肃,治学严谨,不管是学校自己组织的普通考试,还是像这种全市统一的摸底联考,成绩单上除了会印着学生的各科成绩之外,还会附印三个等级排名。   班级、年级、市级。   而林简的三项排名中,分别印着一个“1”字。   秦乐的同桌叫朱然,是个带着眼镜的逗比,此时对着林简的成绩单也连连咂舌,难以置信地转头问:“林神……你这个成绩……你真的比我们还要小一岁,只上了两年初中吗……”   林简,十五岁,附中初三毕业班学生。   林简闻言依旧没抬头,只是好看的嘴角微微勾了下,淡声道:“给你看身份证?”   “那倒不用,我就是有点……”朱然痛苦哀叹,“每次看见你的成绩,我都替我爸妈怀疑人生……不知道他们生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哎!”   “算了吧然然,坚强一点。”秦乐搭上同桌的肩膀,开始菜鸡安慰,“林神和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生物体,咱不和他比智商,比别的。”   朱然:“……比如?”   秦乐:“乐观!你看看,看看!智商虽高成绩虽好,但是林神他不快乐啊!每次都考第一,但是他开心了么,愉悦了么,微笑了么——”   “……”林简清清淡淡地嗓音飘过来:“你看我打你了么?”   周围的同学一阵善意的哄笑。   晚自习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终于如释重负地收拾书包,三俩成群地往教室外走。   秦乐一边将几科试卷往书包里塞,一边和那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终极千年隼”乐高诀别:“拜拜我的爱,总有一天会回来……”   林简收拾好书包正要从后门出去,闻言脚步微顿,想了想,说:“我拿给你吧。”   “嗯……啥?”秦乐愣了愣。   “千年隼。”林简将书包轻轻甩到左肩,“下周一我带过来。”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秦乐怔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瞬间立正站直,神色凛然,“林神,你平时比较喜欢哪种磕头方式?只要乐高到位,什么姿势我都会!”   林简失笑,转头出了教室。   附中只有初三的学生需要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半,学校附近的学生并不算多,林简顺着甬路走了几步,还没到公交站,路边就传来一声汽车鸣笛。   林简下意识停步看过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车牌,来都来了,林简轻声“啧”了一下,也只好走过去。   拉车门,上车,林简将书包放到一边,音量不大地喊了声“宋叔。”   来接人的正是宋秩。六年间,宋宋秩已经从原来的沈长谦特助,摇身一变成为了沈恪的私助,除了是沈恪业务上的得力心腹,像这种接孩子放学的私事更是全权包揽。   车子滑入主干路,宋秩笑道:“一见面就喊我叔,我这正当年的青春年华都让你喊老了。”   他们之间太过于熟稔,所以说起话来更显得随意,林简偏头微微笑了下,说:“三十六,十五,叫叔应该的,要不显得没规矩。”   “……”刚刚过完本命年生日的三十六岁宋叔十分无语,向左打了一圈方向盘,不满道,“那你怎么不喊沈总叔?要不就是没个称呼,要不就偶尔平地一声雷地来声‘哎’……哦,合着你那规矩就对着我一个人吧?”   林简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风吹涟漪般,转瞬消散,他说:“喊过的。”   宋秩:“我怎么没听见过?”   “又不是喊你。”林简刚过变声期,嗓音有种少年人独有的清泠质感,“宋叔叔要是喜欢,我下回多喊你两声。”   宋秩:“……”   宋叔叔就多余问。   行至半路,林简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不是说不用接我,我坐公交回去就行了么。”   “嗐,不是特意接你,我今天刚好顺路,再说你每天坐公交,下了车还得走那么一大段路,不累啊。”   “不累。”林简说,“我一般都计时,竞速跑回去。”   小学霸的锻炼方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别问,问就是你们中年人不懂。   到了家,宋秩将车停在花园别墅大门口,对林简说:“我就不进去了,阿姨应该做好了饭,你晚上看书别太晚,早点睡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沈恪今天也不会回来。   林简点点头,等车子开走后才走进大门。   原来照顾林简的裴姐在两年前辞职了。说是老家的小孙子要去外地上中学,父母平时工作都忙,身边没人陪读做饭不行。裴姐在沈家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工,又照顾了林简好几年,走的时候沈家给了她好大一笔养老钱,裴姐出门前拉着林简的手哭得眼泪横流,说舍不得。   林简也有些怔忪,但似乎只是由于某些常年养成的习惯被骤然打破之后而产生的不适,说不舍得似乎不恰当,可能是幼时经历所致,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亲缘,他总是比同龄孩子要淡漠许多。   裴姐走后,沈恪本想再从大宅调过一个阿姨来,但是林简却拒绝了。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得心应手,而且他白天在学校上课,说到底这个“照顾”,也无非是一餐一饭的事。   家里的草坪花园、喷水池和阳光房有工人定期上门维护,这些用不着谁来操心。   何况沈恪还经常不回来,所以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多年来,沈恪对于林简基本就是“任其生长”的态度,从不会在细枝末节的小事规范或者干涉他的选择,或是违背他的意愿,给他最宽松充裕的成长空间,就像很多年前沈恪应允过的那样“原则之上,怎么样都可以”,随他高兴。   而大事……林简从来到沈家那一天就太让人省心了,除了早年间刚转到私立学校和同学动刀子那件事外,再没出现过什么需要沈恪出面解决的大事。   因此两人“协商”过后,沈恪只找了一个钟点工阿姨,负责林简学习日的晚餐和假期的三餐,做完就走,不需多留。   五月的初夏,晚风清凉又温柔,林简进了院门没直接进屋,而是将书包放到院子里的长椅上,绕着喷水池速跑了二十圈。   今天的锻炼日程完成,才拎起书包进了门。   屋子里的客厅和厨房灯亮着,可能是阿姨走的时候忘了关。   林简没在意,将书包放在玄关处换鞋,准备先去洗手再吃饭。   而刚从一楼的洗手间出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沈恪端着阿姨做好的饭从厨房出来,站在餐桌边,抬头瞥了他一眼。   林简一时有点懵,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过七年,二十七岁的沈恪眉目依旧,曾经的青年之姿愈发英挺颀长,周身混沌着介于青葱和成熟之间的边界感。   这种感觉近些年常常让林简产生一种很奇特的矛盾。   就像他原以为,普遍肤色偏白的男人总会让人联想到羸弱,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谁见了都爱说他是个糯米糍。然而放在沈恪身上却截然相反,这人也白,这么多年哪怕是盛夏时节,林简就没见他晒黑过,但是周身气度却又硬朗苍劲,宛如一株扎根生长在皓月山巅的青松,韧而拔擢。   “在你跑圈之前进来的。”   沈恪答了他那个问题,放下煲汤的小砂锅,见他还傻站在错层台阶下,忍不住“啧”了一声,好笑道:“这是等喂呢?”   “哦,来了。”   林简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眼尾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吃过晚饭,林简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沈恪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富贵里长大的少爷,端来做好的饭菜就相当于屈尊降贵了,此时也有点看不得林简这个自觉的勤快劲儿。   “放着吧,明天阿姨来了再收拾。”   厨房的灯影给少年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林简站在厨台前,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洗次碗一共分几步么?”   沈恪靠在沙发上,笑了一声,随口问:“几步?”   “第一步,把洗碗机箱门打开。”林简一步一动,“第二步,把碗放进去。”往凹槽里倒了适量的洗涤剂后,他转身结案陈词,“第三步,把箱门关上。”   沈恪膝上放着ipad,修白的手指随意滑动屏幕,像是忽然心血来潮一样,逗小孩儿玩:“瞎说,刚才不是还倒了洗涤剂,还要按运行按钮,这两步怎么没算进去。”   林简看着沙发上姿态慵懒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洗涤剂不用每次都倒,有低量提示,洗碗机是自动感应的,不需要按按钮。”   所以,一个人平时是要多不常回家,才会连家里的洗碗机怎么用都不知道呢?   “哦,是这样。”沈恪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页面上,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笑意,“真厉害。”   林简:“……”   林简目光平定地看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半晌,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   冲澡的时候林简才开始自我反省,认为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情绪来得着实别扭古怪。   他一开始就知道沈恪非常忙,当年不依不饶地要跟他回来,这些都是提前说清楚的,沈恪必然不会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他身上,这是一早就达成共识的事情。   起初那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只有他和裴姐两个人,那时候沈恪简直可媲美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工作起来像个陀螺一样,不眠不休,遑论回家。   如今家里的阿姨走了,沈恪总归是不太放心他成天一个人住在空宅里,所以这两年回家的频率也来越多,可曾经那样的日子都过来,眼下林简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不是不习惯他回来,而是开始不习惯他不在家时的那些清冷和独处。   不知足欲壑难填,人果然都是贪心的生物——   他竟然开始渴望长久的陪伴。   但是无论他自己这边情绪如何波澜,沈恪却始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对于他这些突如其来的小别扭毫不挂心。   就像今天这样。   林简虽然平日里对谁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孔,但是却极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沈恪,在沈恪身边,他从来没办法淡漠或是无视。   但是沈恪却纹丝不动,半点没有察觉。   算了,林简今晚第二次对自己默念。   只当是自己中二的叛逆期到了。   林简关掉淋浴,擦干身上的水,随意擦了擦头发,穿上浴袍出了浴室。   客厅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林简将浴巾搭在脖颈上,拎着书包来到二层书房。   沈恪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世界园艺金奖展册,见他进门先是愣了下,而后淡声说:“头发怎么不吹干。”   “没事。”林简走到长案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题册准备刷题,心里突然就舒服了一点,“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   沈恪懒懒翻过一页:“刚五月。”   林简“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最让人熟悉的,一如曾经那些年,两个人安静地栖息在这方天地之间,哪怕一整晚没有交流没有互动,也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时间分秒流逝,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林简刷题时笔尖的沙沙声,以及沈恪偶尔翻动书页的细碎声响。   林简刷题的速度很快,选择和填空几乎能在顷刻间选定答案,遇到步骤繁琐的解答题,也只是在侧边的空白区域潦草算上几步,就能得出最后的解答数值。   一套标准时间90分钟的测试卷,林简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头发已经完全自然风干,林简拉下脖子上的浴巾放在地板上,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人手里拿的仍然是那本展册。   沈恪是真的很喜欢园林设计,这件事林简几年前就知道了。   尤其是前年的时候,沈恪居然在住宅区公园后面的那座山上买了一大片空地,自己弄了个“落趣园”,林简才了解到,他对那“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究竟有着怎样的向往和憧憬。   “落趣园”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和普通的园林还是不能比的,而且沈恪弄那个也不是为了赏心怡情,大概就为了自己亲手种下那些奇花异卉时的欣然。   “落趣园”从山脚引水上山,四面没有壁墙,只有入口处搭了一方嶙峋的石门,穿门而入后,先见一座面阔三间四面环廊的厅园,沈恪偶尔上山摆弄那些花树,累了就在厅里喝喝茶,徒作消遣。园后凿辟一方天井小泉,引上来的山水就汇集在这方泉内,山泉清泠纯净,可以直饮。   绕过天井,就是两个高5米长20多米的温室花房,花房中间区域用作培植,两侧垒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盆座。沈恪养花种树非常随性,某一品种的花木从不大面积栽培,而是零星几株,当然这可能和他养的都是些阆苑仙葩不无关系,花房里有多一半的幼株是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空运过来的,沈恪养的时候异常珍惜,但若是养得不好或者死苗了,也毫不心疼,立刻移走,仿佛碍了眼一般。   这样的随心所欲就使得每次林间去花房的时候,看见的总是不一样的缤纷紫陌人间画堂。   花房周围散种着一些云杉、灯台树和五角枫,最深处有一座边楼,二层木质结构,一层作厅二层作房,林简不知道沈恪有没有住过那里,反正他是没有。   记得第一次到沈恪的“落趣园”,出门时他曾经好奇地问过,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方。   沈恪揉揉他的头顶,还是那两个字,好玩。   后来,等林简再大一点,从宋秩那里偶然听闻沈恪上学时的一些琐事后,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明明是沉浮于商海诡谲之中的人,却在这座喧嚣尘上的钢筋丛林中,生生辟出这样一处高台厚榭阆苑琼楼,是志趣,也是遗憾。   一本展册七七八八翻到了最后,沈恪合上书,一抬眼,就见长案后面坐着的那个孩子单手支着额头,皱眉怔怔看着自己,不知道想些什么。   沈恪叫了他两声,林简猝然回神,夹在指间的笔“吧嗒”一声掉在案上。   沈恪好笑道:“想什么呢小孩儿,眼神都直了。”   “没什么。”林简嘟囔一声,“十五了,还小?”   “在我这儿多大你也是小孩儿。”沈恪从懒人沙发上起身,揉了揉肩膀,往外走,“做完题进去睡觉,别太晚。”   林简忽然就又有些莫名其妙地不高兴,淡声道:“还两个月中考了,别人都在挑灯夜战,我睡那么早干什么?”   沈恪停下步子,这才略带新奇地打量他一眼。   林简一怔,以为是自己刚才语气着实突兀,正想着找补,就听沈恪笑着说:“你和别人能一样么,用得着那些?”   林简脸上的神色微顿,反应过来后,嘴角渐渐有上扬的微势。   “哦对了。”林简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发的那张成绩单,递给沈恪看,“要签字的。”   沈恪接过来,看见全部科目的成绩和那三个“1”的排名,没忍住笑着“啧”了一声:“上次我听宋秩说,你们学校的同学都怎么叫你的?林神?”   林简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同学喊着玩的。”   沈恪点点头,从长案上拿了一支林简的笔,在成绩单右上角签上自己的名字,才笑意不减地说,“要注意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啊小林神,别每次都这么不给别人留活路。”   林简看着那笔锋遒劲的两个字,心里忽然就又高兴了些,点点头,忍着笑答应:“好,我尽量。”   沈恪先回房间休息了,林简又刷了一套理综试卷,赶在11点前回了卧室。   睡觉前,林简将书柜底层的一个棕色文件盒拿出来,将沈恪刚刚签字的成绩单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每次考试的成绩单都是沈恪给他签的字。   每一张,都被妥帖地收藏存放在一起,不缺不漏,一张不差。   就如同一株幼苗,见过风雨经过霜雪,最后终于被纳入杲杲日光处,此后悉心浇灌,只待亭亭如盖。 第二十三章   七月中旬,林简参加中考。两周后成绩出来,没有一点悬念地摘得当年的全市中考状元。   八月初的天气,季月烦暑,日光暴烈。出成绩那天所有毕业班学生返校,附中大门口挂着一道红底金字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林简同学荣获全市中考第一名!   林简扫了一眼,神情没什么波动。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窜出个人,一下子扑倒林简背上,林简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拉住他的胳膊一拽一拧——   “哎卧槽卧槽林神放手!我我我我!”秦乐没想到林简这么大反应,偷袭不成反被拧,一时间差点对着那道横幅跪了。   林简放开他的胳膊,皱眉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秦乐揉着手腕嘶嘶吸气,“不是……您这什么应激反应啊,还好我肉厚,要不骨头肯定错位了。”   “哪有那么夸张。”林简和他一起往学校走,“我都没用力。”   “嚯!那您要是用力什么样啊,倒拔垂杨柳?”   林简瞥他一眼,嗓音带了点笑:“说不准,要不试试,秦杨柳同学?”   杨.秦乐.柳拱手抱拳,表示不约。   “不过要说狠还是你狠……”秦乐边走边说,满腹艳羡,“说考全市第一就考第一,连点意外都没有。”   “这能有什么意外。”林简语调平静,“每年的中考状元基本都出在附中,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谁分高算谁的,没什么新奇。”   “哎对对对……”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是朱然,“要的就是这种淡淡的、毫不在意的牛逼,林神完全拿捏!”   林简轻笑,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班长刘聪从行政楼那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冲他们招手:“林简,林简等一下!”   几个人站住脚步,等刘聪跑近,一把拉住林简的手腕就往行政楼拖:“你怎么这个点才来啊!快点快点,校长老师等你半天你,还有一堆记者!”   林简怔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了转手腕,问:“什么记者?”   “就是电视台的记者啊!”刘聪挺意外,“每年的中考状元录取通知书都是校长亲自发的,而且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全程录像,之后好像还有个什么采访,就相当于夺冠感言那种,你不知道啊?”   林简比他还要意外,皱着眉摇了摇头。   “哎呀来不及了,先过去再说吧!”刘聪是个急性子,偏偏没什么眼力见,说完又要去拉林简,被他轻轻躲开了。   林聪抓空的手顿了一下,茫然问:“怎么了?”   “自己走。”林简简短道,“热。”   “来来来班长,给你开开眼。”秦乐将还红着的手腕举到刘聪面前,软绵绵地晃了晃,“看见没,刚才我就扑了林神一下,直接就这效果了,前车之鉴,劝您动口不动手。”   刘聪吃惊:“这……这是怎么了?”   “脱骨了。”林简在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还不走,不是着急?”   “哦哦!来了来了!”   校长室在行政楼二层,林简走上二楼楼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很好,空无一人。   也不知道刚才急得要跳墙的人现在跑哪去了。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校长室里传出的阵阵交谈声,林简微微蹙眉,走近才发现门是开着的,还没等他敲门的手指落到门上,屋里的人率先看见了他。   “林简,快过来!”班主任祁阳是个温温柔柔的女老师,虽然林简跳过一次级,只有初三这一年是她带的,但是祁阳依旧对他关照有加,一是林简比班里的同学都小一岁,再者就是他太寡言,祁阳总是担心他与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   林简走进门,先喊“祁老师”,本想转头和其他几位老师也打声招呼,但是定眼一看,校长、副校长、教务处主任、年级主任……   林简:“……”   算了。   校长拿着林简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外面还套了一个巨大的硬质绒面外壳,从来不苟言笑的面容在闪光灯下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林简同学,祝贺你,曾经你为附中自豪,此时附中为你骄傲!”   “……”林简接过通知书,低声道,“谢谢校长。”   林简搭在通知书外壳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结果一下、两下……没拿动。   林简狐疑的看了一眼始终保持八颗牙齿外露笑得仪态标准的校长,就听校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对他说:“……看镜头。”   林简:“……”   配合着拍完了照,下一个环节果然就是采访,林简简单听电视台教育频道的那个记者介绍了一下内容,无外乎就是需要林简坐在沙发上,将红彤彤的通知书展露在身前,然后真情实感发自肺腑地感谢学校感谢老师感谢家庭感谢父母,最后再和低年级的同学们分享一下自己的学习心得和取得中考状元的心路历程,全程大概半个小时时间,就可以了。   和林简对接的记者秉着超高的职业水准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发现眼前的男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   等他说完了,林简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记者蒙了,校长主任老师也都跟着蒙了一下,另外的一名记者问道:“林同学,你说……不什么?”   林简耐心已经快要告罄,眉间微皱:“不接受采访,也不想分享我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和心路历程。”   周围的记者和摄像面面相觑:“可是……每年的中高考状元都……”   “那是别人。”林简拿着录取通知书,转身向学校老师们所站的方位躬身鞠了一躬,而后直接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回头对着那群记者朋友们,嗓音淡淡,声调不高地补充:“忘了说了,三年之后的高考结束,我同样不接受采访。”   嚣张得平静。   知道今天是林简返校那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傍晚时分,宋秩开车到家,说是要接他回沈家大宅吃晚饭。   沈家大宅离沈恪住的这幢花园别墅大概四十分钟车程,在得知了林简的中考成绩后,宋秩一路上就没消停下来,好听的话说了一道,最后在林简一句“宋叔叔”之后,被迫收音。   林简到大宅的时候沈恪还没有来,确切说,他都不知道沈恪会不会来。   沈长谦颐养了这么多年,集团事务再不过问,近两年愈发气色矍铄,只是人还坐着轮椅,不良于行。   对待林简,沈长谦和丛婉真的就如对待到自己家的孩子,林简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各种他爱吃的坚果零食,手里明明已经放不下了,丛婉还时不时地给他抓上一把。   林简把录取通知和成绩单给他们看,两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夸他有出息,日后必成大器。   一直到开餐,沈恪才风尘仆仆地姗姗来迟。   这顿家宴不仅有沈恪父母,还有几个沈家的亲戚在,可能是门风所致,沈家人大多知性从容,也不知道沈恪那副人前冷硬人后散漫的劲儿是随了哪一脉了。   席间言笑晏晏,除了沈恪和林简,就连丛婉都陪着沈长谦和家中亲眷喝了两杯干红。谁料放下酒杯,沈长谦忽然对沈恪道:“集团的几个董事最近又找我做说客了,这么多年,你这‘沈总’的头衔也该换换了。”   此言一出,桌上原本热烈的氛围霎时静了下来。   当年沈长谦发生意外,沈恪被迫终止学业回国接手集团事务,他对内恩威并施,对外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是沈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但是不管是在董事会的头衔,还是行政部门备案上,个人职务始终都是“沈总”而并非“沈董”,因此,沈氏集团董事长一职,实际悬空已久。   桌上众人默不作声,都在暗暗揣度沈恪的神色,而沈恪闻言,只是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口道:“再说吧。”   “你都‘再说’了七年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沈长谦语重心长,而后深深叹了口气,默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什么,但是小恪,有些事既然开始了,就没法改变,也没有回头路了。”   沈恪沉默不语。   沈长谦又道:“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北方的天气不适合养老,我们最近总想着去南边或者国外长住,但是你……我没法安心。”   半晌过后,沈恪肩背的微微松弛下来,宛如在执拗固守和放弃妥协之间做出了一个不得以的选择,终于开口,低声说了句好。   从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林简看得出,丛婉本来是想留他们在家里住一晚,但是有了先前在餐桌上那段插曲,挽留的话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沈恪没让司机送,回去的路上自己开车。林简坐在后坐,跟着他一同沉默。   到了院门口,林简下车,沈恪却没动,只是对他说:“考得这么好,开学前有时间带你去骑马。”   林简点点头,问:“你不进去吗?”   “好久没上山了,我去转一圈。”沈恪语气轻松,听不出什么波澜,“终于考完试了,你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别看书也别练字,早点睡,听见没有?”   林简点点头,看着沈恪升上车窗,黑色的轿车划深夜,往后山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林简这一晚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十一点的时候,门外依旧毫无动静,等过了十二点,林简再也躺不下去,冷着脸起床换衣服,开门去后山找人。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林简果然在山脚下看见了沈恪的车,说明人却是还没走,还在山上。   山脚到“落趣园”有专门开辟出来的石阶小路,林简上山并不困难。   进了园,周遭皆是幽静宁谧,月光照得四周影影绰绰。林简先到四面厅,没人,再到天井小泉,还是没人,最后连两个温棚都找了,依旧没有看见沈恪的影子。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边楼一层厅堂中,沈恪仰面躺在一把摇椅上,手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幅巨型图纸。   听见脚步声,沈恪诧异抬头,怔了半晌,才问:“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语气算不上多温和,像是责怪他不该深夜独自外出。   林简没理会他的略低的语调,径直走到摇椅旁边,静静看他片刻,指着地上的设计图,问:“这是什么?”   沈恪随着他指尖淡淡一瞥,嘴角稍稍扬了一下,说:“是我当年在宾大研究生的毕设。”   沈恪的宾大学位拿得并不顺利,当年他被迫休学回国,中间两年诸事繁杂,于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学院申请延期毕业,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想着干脆放弃。终于在两年后,所有接盘的事务走上正轨尘埃落定,沈恪才抽时间飞了回费城,在那边呆了三个多月,拿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学位。   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自己存一点希望。   他从始至终的,未曾改变过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世界级的园林大师。   然而今天,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林简静静看着地上的那张设计图,忽然感到一阵烦闷。   半晌,他慢慢绕过图纸,走到沈恪身边蜷膝蹲下来,缓缓抬手,拉住了他垂在躺椅边缘的一根手指。   少年微微仰头,被月光浸染的眼眸明亮凝定,轻晃着他的手指说——   “……小叔叔,你别难过。” 第二十四章   从小到大, 林简不管是与谁相处,总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极少会对旁人表现出如此亲昵的姿态, 所以当他蜷蹲在沈恪身边,拉着他的一根手指喊人的时候, 沈恪着实愣了愣。   林简仰着头,黑亮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影下宛若琉璃,沈恪不说话, 他便又轻轻晃了晃自己拉住的那根手指, 口吻近乎于安慰和安抚之间, 绵软轻缓:“不要难过了啊。”   沈恪从躺椅上坐起来,片刻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用没被拉住的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声中带笑:“安慰我呢?”   林简就很乖地点了点头, 承认。   “小破孩儿……”沈恪失笑, 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别蹲着了, 坐这。”   林简从地上站起来, 坐到他身边去,沈恪很自然地收回了被他攥在手心的手指。   “没什么难过的。”沈恪捏捏眉心, 带着一点自嘲的笑意, “就是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 结果还让小孩儿看笑话了, 啧……”   林简安静片刻,摇头低声道:“可是, 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小孩子。”   又是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   沈恪的视线从中厅大门望出去,今夜月朗星明, 水钻般的星子浮于黛色天幕中,光芒耀眼却温柔,半晌,他轻声说:“小孩子可以选择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强,但是成年人不一样。”   林简转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沈恪笑了一下:“成年人要选择的是该走的路,做应该做的事。”   心里突然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吸饱水的海绵,酸胀又闷堵,林简重重呼出一口气,像是辩驳他的说法:“凭什么?你原来教过我,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拥有独一无二的思考能力、判断能力以及选择的能力,不受客观干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些道理,到了沈恪这里就统统不适用了?   “记得这么清楚……”沈恪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染上笑痕,“我教你这些的时候,你几岁?”   林简没想到他问这个,下意识回答:“十岁。”   “啧,时间过得真快……”沈恪眉目间有疲惫后的释然,“今天再教你一件事,听听就行了,也不必记得那么牢……”   “什么?”   沈恪说:“取舍。”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经历取舍,不管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每一次的选择背后,都是取舍的博弈,小孩子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成年人不行,因为……”沈恪顿了顿,才说,“要衡量代价。”   月色温柔,星光灿烂,林简怔怔看着沈恪轮廓深刻的侧脸,好半天,默默将视线移开,低声说:“明白了。”   “怎么这么丧?”沈恪笑了笑,声调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小小年纪别想那么多,才十五岁,未来的路长着呢,有无数种可能让你选,而且——”   沈恪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补充:“成年人做好该做的事,就是为了能让小孩子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啊。”   就像他年幼之时,从未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样,被长辈强行扔进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上流社会交际圈,沈长谦夫妇对他格外宽松,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喜欢什么也从不勉强。   不必接触他不喜欢的你来我往,不必被俗世繁芜所累,所以沈恪才能够怀抱着他的云林之志,恣意生活了二十年。   而同样的,当沈氏的重担毫无预兆地压下来时,他也责无旁贷,必须报之以琼瑶。   林简怔然看着他:“你……”   “小林神,不用有那么多顾虑,我原来就说过,在我这里你想怎样都没问题,想做什么就做,想要什么就说——小叔叔给你兜底呢。”   小叔叔……   方才积攒的厚重情绪,感动也好,震荡也罢,都随着这声带着笑的“小叔叔”,慢慢烟消云散了……林简眨眨眼睛,耳后缓缓腾起热意,原本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赧然之下故作威胁。   沈恪笑着说:“我都多少年没听你这样叫过我了?我想想啊……头一次喊人还是上五年级的时候吧?大夏天上完游泳课回来又吃了冰激凌,结果肠胃炎发高烧,家里医生开的药也不肯好好吃,急得得裴姐团团转……”   最后裴姐没办法,只好联系宋秩,托他转告沈恪,结果晚上沈恪赶回家的时候,林简烧得小脸红扑扑的,看见他回来居然撇撇嘴,委委屈屈地喊了他一声“小叔叔”。   林简:“……”   “第二次叫人是初一毕业,你自己做主找老师说要跳级,不念初二直接上初三,跳级考试都考过了才告诉我,怕我生气,上来就先喊了句‘小叔叔’堵人……啧,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怕我呢,你这——哎,去哪啊!”   林简听不下去了,小时候做过的那些蠢事被沈恪如数家珍一样絮叨,少年耳后的薄红漫上耳廓,冷着脸站起来就走。   “哎——”沈恪忙不迭地笑着跟上,和他一起出了边楼,往园外走去,“怎么还生气了?不对,害羞了?”   林简:“……”   “不至于啊林神……”这么多年,沈恪逗孩子的本事越发得心应手,“要不你再喊两声试试?多喊几遍就习惯了,没事我不嫌吃亏。”   “……”林简头也不回,语气板硬,“不爱占你那便宜。”   月清如水,夜风习习,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渴望也好,无奈选择之后的怅然也罢,似乎都随着那夜的晚月清风消弭无踪。一周之后,沈氏集团召开股东大会,全体股东在变更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决议上签字,并于当天接续举行集团董事会,沈恪正式当选沈氏集团董事长,接过了这个庞大商业帝国薪火熊燃的接力棒。   林间并没有觉得中考之后这个暑假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除了不需要每天到学校上课,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   他还是原来的作息时间,每天按时起床,看书练字,无聊了就去图书大厦买了一套高一各科辅导书,在家做做题,兴之所至还会跑到山上,摆弄一番沈恪的那些花花草草,这两年他跟着沈恪学到了不少花木培植的手艺,虽然不太专业,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就算真的不小心弄伤了哪棵株苗,还有沈恪妙手回春。   沈恪之前说暑假带他去骑马,但是沈董日理万机,眼看林简就剩半个月的假期,也没能抽出时间。林简倒也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他得到的已然够多,足够知足,并不纠结细微。   结果周末的一天晚上,林简练字有些入迷,没留神就到了半夜一点多,他从书房回到卧室,本来已经准备睡了,结果刚躺下就听见门响,知道是沈恪回来了,就又从床上爬起来拧开了卧室门。   “还没睡?”沈恪站在玄关处换鞋,回头问了一句。   “就要睡了。”林简倚着门框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问,“怎么这么晚还回来?”   林简睡眠极轻,是很小的时候在那个“家”养成的习惯,哪怕隔着一间起居室,一点儿动静都能让他醒过来。后来沈恪发现了,就很少在后半夜的时候回过家,大概是怕打扰他休息。   沈恪换了鞋进屋,站在林简卧室门口,笑着说:“提前赶了两天的工作安排,明天不去公司,就回来了。”   林简微微站直了身体,沈恪这才发现,原来只到他腰部上方一点的小豆丁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是要出差吗?”林简问。   “不是。”沈恪此时颇有些“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叹息笑道,“出差哪有给你过生日重要。”   林简慢半拍地琢磨了一下,突然睁大了眼睛。   对啊,他的生日在八月中旬,可不就是明天。   原来在老家的时候,林简几乎对于“过生日”这件事没有概念,毕竟那样的家庭环境,不会有谁记得特意记着他是哪月哪日生的,而且老家的孩子养得糙,别说他,就算是何舟和何溪似乎也没怎么特意过过生日。   但是自从来了林家,每一年的生日,都有人为他庆祝。   “我……”林简顿了一下,“我都忘了。”   “你就没记得过。”沈恪手掌抚住他的后脑,轻轻旋着将人转了个面,“去睡觉,明天回大宅过生日,然后带你去骑马。”   林简被他推着进屋,边走边小声絮叨:“……你还记得啊。”   “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过。”沈恪手指搭在顶灯开关上,看他在床上躺好,才说,“闭眼,关灯了。”   林简非常配合地闭起眼睛,而后听见“啪”的一声轻响,房灯被沈恪关上了。   林简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姨过来给林简做早饭,一进门居然看见沈恪正站在厨房里低头摆弄着两棵小油菜,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换了鞋跑过去。   “沈先生,今天您在家啊……”阿姨盯着沈恪手上那两棵快要被“薅秃”的菜心,诚惶诚恐地问,“您这是……在干什么?”   沈恪没回头,语气自然地回答:“摘菜,煮个面条。”   “……”阿姨于心不忍,想要接手,“还、还是我来吧……”   毕竟沈恪亲自摘菜这件事真的很“秃然”。   “没事。”沈恪笑笑,对于自己“辣手摧菜”的行为没有丝毫自觉,“今天小孩儿过生日,给他做个寿面吃。”想了想,自言自语一般笑了一声,“顺便弥补一下不会用洗碗机的过错。”   最后,沈恪慢条斯理地摘出了三个嫩绿嫩绿的菜心,给不粘锅里倒了点他认为适量的油,潇洒地将菜心抛了进去,连铲子都没用,端着锅颠了两下,之后就哗啦一下,又加了半锅水,最后盖上了盖子。   整套动作完成得合宜养眼,阿姨站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   盖子盖上了也不走,一米八八的大高个就往厨柜边上一靠,云淡风轻地垂眸瞅着那个白釉陶瓷锅。   阿姨汗都要下来了:“您……您还有什么没干的,我、我我来就行了。”   “没别的。”沈恪神情难得专注,“等水开,下面条。”   阿姨:“……”   那你知道这大半锅水能放多少面条吗?   很显然,沈恪并不知道。   水开之后,沈先生动作敏捷地一手揭开锅盖,另一只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鸡蛋龙须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部倒了进去。   全部,倒了,进去。   阿姨:“……”   造孽啊!   “沈先生,面条下锅之后等一会儿就能吃了……”阿姨犹犹豫豫地措词,绞尽脑汁地想让这个“厨房杀手”离开自己的主场,“剩下的我来就行……”   “嗯。”眼见龙须面在锅里煮出了浓白的汤汁,沈恪满意地点点头,边往外走边吩咐,“再做点别的吧,小孩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省得不够吃。”   阿姨:“……”   那得多大的胃啊。   林简昨晚睡得晚,早晨很罕见地睡过了头,快到八点的时候才起床,结果一开卧室门,就看见沈恪端坐在餐桌旁,冲他抬了抬下巴:“赶紧去洗漱,过来吃饭。”   “哦。”   不想让沈恪多等,林简很快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走到餐桌旁边一看,人就傻了。   餐桌上四周摆放着盛着吐司沙拉鸡蛋水果等七八个餐盘,而正中间的位置,则摆着一个超大号的瓷盆,里面盛着满满登登的一盆……呃,应该是面条吧?   这个大盆几乎占据了餐桌多一半的位置,林简不由回忆了一下,要是没记错……这瓷盆好像是阿姨平时洗白菜用的那个……   林简拉开椅子在沈恪面前坐下,指了指那盆……嗯,面条……确认道:“这是……”   沈恪笑了一下,居然亲自起身给他用大汤勺……呃,舀了一碗,放在林简面前,含笑说:“我做的,小寿星,给个面子?”   林简:“……”   小寿星拿起手边的筷子,犹豫了一下,又换了一把勺子,舀了一坨,送进嘴里。   “……”   与此同时,坐在对面的沈恪笑着说了一句:“小孩儿,生日快乐。”而后又像是第一次下厨需食客反馈体验一般,追问了一句,“好吃吗?”   “……”林简被这句“生日快乐”蒙蔽了味觉,咽下嘴里不仅忘了放盐,同时忘了放任何调料的“面糊”,成熟稳重地回答,“好吃。”   沈恪“嗯”了一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端起咖啡杯:“好吃就多吃点。”   林简犹豫再三,试探问他:“……你不来一碗吗?”   沈恪喝了一口咖啡,拿起餐碟里那块一看就是出自阿姨之手的三明治,冲他晃了一下,善解人意地说:“寿面是寿星专属福利,我吃这个就行。”   林简:“……”   行。   寿星谢谢你。   他们和沈家大宅那边定的是午餐,吃过早饭时间还早,林简去书房做题消磨时间,而沈恪而在书房外间线上处理公务,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起出门。   沈家宅邸面积颇大,生日宴场地定在了“启轩堂”,既是家宴,宾客依旧是沈家亲眷,沈恪的姨妹艾嘉也随父母到场,这些年林简和她见面次数不多,原本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娉婷的少女模样。   林简和沈恪进了门,礼貌地和一众长辈打过招呼,到艾嘉这里时,轻声喊了句“艾嘉姐。”   “哎?这辈不对吧?”艾嘉笑吟吟地看向姨夫沈长谦,又指了指沈恪,说:“你跟我姨夫叫爷爷,管我表哥叫小叔叔,怎么到我这就是姐了?我不应该是小姑姑嘛?”   长辈们不理会小辈间的玩笑,林简也听出她只是揶揄打趣,于是嘴角微抿,轻笑着说:“咱们各论各的,还是小姐姐吧。”   沈恪的小姨丛琳温声问:“小简开学也要上高一了,咱们的小状元去哪所学校?”   林简说:“一中。”   “那正好,这下真成了艾嘉的学弟了。”丛琳嘱咐女儿,“小简年纪比同年级学生要小,开学了以后你要知道照顾他啊。”   “什么学弟啊,人家跳了一级,开学和我都是高一好不好?”艾嘉胳膊一扬就挽住沈恪的手臂,笑着撒娇,“不过我在一中初中部都念了三年了,学校门儿清——开学了小姐姐肯定好好照顾他呀,到时候还要跟他小叔叔讨赏!”   众人忍俊不禁,沈恪屈指弹了一下艾嘉的额头,笑着打趣:“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嫌弃完又许诺,“好好表现,给你买娃娃。”   “林简!”重度.BJD娃奴.少女嘉先是一愣,而后迅速放开沈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林简摁到座位上:“一会儿想吃啥就跟姐说,我给你夹菜,姐从今天开始就服务你一人了!”   林简好脾气地随她闹,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已经这么多年了,哪怕当初他来到沈家是因为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情”,但是几年间,这家人待他如至亲一般,给予他的一切,更是远远超乎寻常家庭的温暖。   午宴开始时,由于沈长谦行动不便,就由丛婉亲自将蛋糕车推出来,对林简说:“小简,这是你在家里过的第八个生日,暑假结束之后你就要念高中的,以后还会去更远的地方读大学,但是不管你今后走得多远,生日这天一定要回家来,我们希望你今后的每一个生日,都能陪你度过。”   林简眼光粼粼,抿着唇角说不出话,唯有重重点头答应。   沈长谦坐在轮椅上,抬起手,林简下意识地伏低身体,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就落到了他肩膀上,沈长谦说:“今天在启轩堂给你过生日,也是图个好寓意,希望咱们小简阳和启蛰,鸿轩凤翥,越来越好!”   林简说不出感谢,毕竟与这样多年的厚爱与呵护相比,那两个字属实言轻,只能慢慢在沈长谦支在轮椅踏板的双腿边蹲下,仰头承诺:“我会的……等我长大了,以后……我来照顾您。”   最后一道菜上桌,宴席开始。席间温情脉脉,林简知道沈长谦喜素食,便将手边的那盘沙茶双菌移到了他面前。沈恪无意间一瞥,又想到刚才林简伏在沈长谦腿边的那一幕,不禁凑过来,偏头小声问他:“又是换菜又是说以后照顾老爷子的,咱们小简这么懂事的?”   林简回了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啧。”沈恪笑了一声:“跟我怎么没见你这么贴心?”   林简心说我早上吃了你两大碗面糊糊就已经是贴心的最高级别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也六十多岁?”   沈恪不以为意地笑问:“我六十多岁的时候,你也照顾我?”   “……”林简握着筷子忽然沉默了一瞬,而后轻而郑重地和他耳语,“会的。”   就如同你陪我长大,我也愿意陪着你,陪着所有珍视我温暖我的人,看四季花开,年岁枯荣。   吃过午饭,林简又陪沈长谦说了一会儿话,沈恪上楼叫他,说是去马场,下楼时艾嘉多问了一嘴,立刻表示自己也想沾沾寿星的光,去溜达两圈。   沈恪想了想,就把两只小的一起打包带走了。   马场开在郊区,离市中心一个小时的车程,到了之后几个人先去换衣服,谁料刚出换衣间,就碰到了熟人。   程佑钧,沈恪的发小兼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拒绝回家继承皇位,自己弄了个软件公司,苦过几年之后终于甘来,这些年也算是行业翘楚了。   林简之前也见过程佑钧几次,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看着仪表堂堂风流不羁,每次偏爱大侄子长大侄子短的逗他,半点IT精英男的稳重都没有。   果不其然,程佑钧从更衣室门口出来,看见他们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哎呦”一声,立刻小跑过来,扬声喊道:“兄弟!我恪!”   沈恪笑着把他从身上扒拉下去,问:“程总今天这么闲?”   “我陪女朋友啊。”程佑钧煞有介事地摆摆手,“在程总心里,事业在爱情面前不值一提。”说完眼光一转,看见旁边的林简,“哎哟!我大侄子!”   “……”林简木着脸,非常有礼貌地颔首打招呼,“程总好。”   “哎不是……咱们家孩子什么情况?”程佑钧用手肘杵沈恪胳膊,“不叫叔就算了,这怎么还跟我‘总’上了?”   “少占我们家孩子便宜,喊你程总是客气。”沈恪拍了一下程佑钧肩膀,推着人往外走,“走,跑两圈障碍场,让你跪下喊爹。”   两拨人在草坪汇合,程佑钧给双方做了简短介绍,几个教练就牵着他们各自的马过来了。   “林小白”已经十二岁了,刚刚过了全盛的壮年期,肌肉能力也趋于下降,看见林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用头轻轻蹭他的侧脸,表现得温情又亲昵。   一开始,几个人骑马在沙地跑了几圈,等熟络之后,艾嘉便说想去跑一跑坡地,程佑钧的女朋友是个非常气质的御姐,听闻欣然同行,林简学习马术也好多年了,坡地对他而言不构成什么难度,想了想,决定和她们一起。   毕竟沈恪日常工作繁忙,难得出来散散心,他不想让对方始终顾着自己。   两个场地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要穿过一片树林,郊外的空气很好,三个人骑马不紧不慢地溜达过去。   路上,程佑钧的女朋友好奇地问旁边的艾嘉:“我看你们两个年龄差不多,你叫沈总哥,那林简是他年龄比较小的弟弟吗?”   艾嘉说:“不是哦,我虽然只比小简大一岁,但是却长了他一辈呢。”   “……”   林简没法否认。   御姐美女果然吃惊,诧异地看了林简一眼,林简还以为她要问为什么或者家里的关系,没想到美女一甩压在马帽下的长发,对林简飒气地说:“那咱们也各论各的吧,你还是叫我姐姐得了,被这么帅的弟弟喊阿姨或者婶婶,我容易怀疑人生。”   林简没忍住笑出了声,点头说好。   另一边,工作人员正在检查场地障碍设施,程佑钧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对沈恪说:“哥们儿,你觉得我女朋友怎么样?”   “嗯?”沈恪疑惑地看他一眼,“你这话问的,让我产生了一点不太适宜的臆想。”   程佑钧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笑骂一句:“滚蛋!我是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挺不错的。”沈恪笑道,“配你绰绰有余。”   “那必须。”程佑钧道,“我就爱和自己配不上的人在一起,刺激。”   沈恪无语:“什么毛病。”   “哎……”程佑钧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悠悠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是玩笑,从我爸妈嘴里说出来,才扎心。”   沈恪抬手捋了捋马鬃:“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程佑钧耸耸肩,无奈道,“不过我爸妈说得和你正好相反。”   沈恪沉吟一瞬,懂了。   “我女朋友其实超厉害。”程佑钧说,“名牌大学毕业,毕业之后就进了我公司,从程序员做起,一步步到部门主管,我们公司好几个大项目,都是她负责完成的,个人能力相当强,我们在一起三年多,她独立又自强,基本没怎么花过我的钱……你说这样的好姑娘,是不是打着灯笼难找?”   沈恪点点头,无法不赞同:“女生做程序员比男生辛苦,是很了不起。”   “对吧,其实从她做程序员写代码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没办法,谁让她漂亮呢,结果看过她写的程序之后,卧槽,我才发现我肤浅了,人家代码写得更漂亮,公司上下都知道,我追她追了一年多,最后好不容易追到手了,容易么我。”   “不是……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沈恪好笑道,“诉苦?秀恩爱?”   “你听我说啊,别打岔。”程佑钧说,“结果到了我爸妈那里,就变成人家别有用心,放长线钓大鱼,说人家就是冲着我家业来的,也就骗骗我这种没脑子的二世祖,哎兄弟——”程佑钧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像吗?”   “……”沈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没说话。   “操,懂了。”程佑钧气笑了,“我是有时候有点犯蠢,但是大事上没糊涂过啊,我自己的女朋友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嘛?”   沈恪点点头:“所以呢?你这是爱情路上遭遇不顺,希望我去程叔那给你当说客?”   “那倒不用。”程佑钧摆摆手,“虽然有波折,但是兄弟还是乘风破浪一往无前的,而且如果顺利的话,年后你就能喝订婚酒了。”   沈恪被他绕无语了:“那你跟我嘚啵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咳,我吧……我就是想说……”程佑钧骑马凑近了一点,低声道,“近朱者赤你懂得吧?你看我女朋友这么优秀,那她的闺蜜什么的,是不是肯定也错不了?我跟你说,她有个好姐妹——”   “打住。”沈恪微微眯起眼睛,审视般看他一眼,“敢情在这等着我呢?你给我唱了半天单口苦情戏,最后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给我介绍女朋友?”   程佑钧恳切道:“这不是怕直接说你烦么!”   “晚了,已经烦了。”   “哎哎哎!见一面呗,对你又没什么损失啊,实在不行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也不错啊!”程佑钧循循善诱,“再说你都二十七了,沈叔叔和阿姨不着急啊,不催你啊?”   沈恪沉默半晌,低声道:“没那个闲心。”   “你必须得有!”程佑钧不肯放弃,“要是去年你跟我说这话我还信,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前些天沈氏集团董事长变更都上财经新闻头条了——沈董,立业之后咱也该考虑成家的事了吧。”   “我爸妈都没替我操这份心,你怎么皇帝不急太监急?”   程佑钧不吃他损人这一套,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孜孜不倦道:“皇帝太监都不急,兄弟替你着急啊,而且就你这人吧,就适合找一个温柔似水的姑娘,娇娇柔柔地冲你一笑,损人的话看你还能不能说得出来……哎正好,我女朋友那个闺蜜——哎卧槽!”   沈恪没再让他废话,看见工作人员检查完毕后从场地里撤了出来,抬脚一踢程佑钧的马屁股,自己也随即拉起缰绳,两匹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   沈恪压低身体,劲瘦修长的身躯绷紧了力道,被高速带起的热风从耳侧擦过,在骏马飞跃横木障碍的一瞬间,额前的碎发被烈风扬起,露出英挺犀利的眉目。   程佑钧稍稍落后他两步,此时居然还不肯放弃:“不是你真不考虑一下?哎那么好一姑娘……卧槽该不会你对姑娘没兴趣,等着兄弟给你介绍小伙子呢吧!”   沈恪压根不搭理他,娴熟地驾马翻越一组三横木,程佑钧的语调已经从惊疑变成了惊恐:“卧槽真的假的啊?小伙子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这款就很不好搭啊……哎操,兄弟你这么多年不谈恋爱,难不成……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吧?!”   沈恪:“……”   一圈障碍场地跑下来,沈恪气定神闲,只是微微见喘,程佑钧上气不接下气,还顺道吃了一嘴沙子。   工作人员递上纯净水,程佑钧漱了漱口,指着沈恪的手指微微发抖:“你不说话是几个意思,被我猜中了?”   沈恪瞥他一眼,觉得好笑,故意问:“猜中哪句?是喜欢小伙子还是对你心怀不轨?”   程佑钧哆哆嗦嗦,不敢随便搭腔。   “放心吧。”沈恪将马绳递给工作人员,接过水喝了两口,随意玩笑道,“我就是真喜欢小伙子,肯定也不打你主意。”   程佑钧又不服气了:“凭什么啊!兄弟哪儿让你看不上了?”   沈恪“啧”了一声:“我喜欢的东西你没有。”   程佑钧:“啥?”   沈恪:“脑子。”   “……”   说话间,林简他们三个人从山坡那边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见到女朋友,程佑钧立刻从无脑总裁变身无脑大型家犬,苦着脸求抱抱,要贴贴。   程佑钧女朋友好笑地推他一把:“别闹,还有小朋友在呢。”   “没关系没关系。”艾嘉立刻笑眯眯地表明立场,“高中生哈,都到了早恋最适宜的年龄了,不是小朋友啦。”   林简前两年刚刚接触障碍赛,此时看着重新垫沙的场地有些欲欲跃试,沈恪看出他的心思,走到“林小白”旁边,问:“跑一圈?”   林简点点头,翻身下马,准备换沈恪的爱驹进场。   正当这时,程佑钧的女朋友抬手蹭了他下巴一下,笑着问:“刚才聊什么呢,怎么弄得嘴角都是沙子,你张着嘴跑的啊?”   “别提了,委屈!”程佑钧说,“给咱们沈董介绍对象来着,结果——哎小心!”   沈恪的马是匹纯血汉诺威,高大强健,林简不知是走神还是没注意,上马时脚下突然一滑,没踩住马镫,半个身子直直从马背上凌空摔了下来!   心电转瞬间,沈恪快人一步,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从腋下穿过,牢牢抱住他的上半身,稳稳将人圈在了怀里!   心脏跳动激烈而紊乱,砰砰砰撞击着胸腔,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彼此。   林简在惊愕间抬头,仓促慌乱的视线没有归属,最后竟然落在了沈恪的左耳上,他在急促的心跳中懵然发现,沈恪耳廓靠后一点的位置上,竟然有一个很小的小米粒般的痣,从前他们不曾如此亲密相拥,所以从未察觉。   沈恪保持着抱着人的姿势,显然也吓了一跳,片刻之后才放缓了声音,微微低头,问:“有没有事?”   温热的呼吸落在林简侧脸,他闻到沈恪身上有很清淡的水生木质香,混合着一点冰冷清凉的尾调,像是凛冽的海水中糅杂了薄荷的气息。   那是沈恪常用的男士香水味。   林简很快回过神来,抿着嘴角摇摇头。   沈恪这才放心,将他放下来,皱眉低声问:“刚才想什么呢?”   “没什么。”林简垂着眼睛,心里盘旋萦绕起不可名状的烦闷,“不小心踩空了。”   出了这样的小意外,几个人都无心再多留,原本的那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在马场外分别后,沈恪先将艾嘉送回了家里,又载着林简回了家。   林简一路都缄默不语,额头靠着车窗,看着霓虹夜景在眼前飞速后退,心底的盘问却间续不断。   程佑钧在马场的时候说要给沈恪介绍对象,沈恪答应了吗?其实算一算,沈恪已经二十七岁了,虽然在他们这些豪门巨贾之家,这个年龄还没有成家的公子哥遍地皆是,但是……不成家不代表不谈恋爱,所以,就算沈恪答应,也不足为奇。   那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能和沈恪比肩而立挽手相依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是不是……是不是沈恪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或者说……会不会原本他们两个人的安乐窝,会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三口之家”?   林简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七年的时间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和沈恪单独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想象有一天,沈恪带回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自己面前说,这个要叫小婶婶哦。   他更不能接受,原本两个人的静谧生活,突然闯入第三个人的身影。   更或者——如果沈恪真的有了女朋友,是不是他在住那那幢花园别墅里就不方便了?是不是要回到沈家大宅去,将时间和空间都交给沈恪和那个女孩子,自己不便登门,不多打扰?   其实,沈恪这样的人,如果交女朋友,也一定是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女孩,心地善良,温婉娴静,或者可爱活泼,灵动有趣。这样的女孩子,必然不会在意他这个从小被养在家里的孩子“鸠占鹊巢”,但是……只要想到曾经属于两个人的安稳时光会被骤然打破,林简心中还是腾起一阵难言的、细密的烦躁。   而且,沈恪那样的人,又有谁能配得上他呢?   林简在心底冥思苦想了半晌,最终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心惊的答案——   没有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人能配上的沈恪。   回到家,阿姨已经将晚饭做好离开了。林简沉默地进门、换鞋,然后去浴室冲澡。   少年白皙劲瘦的身躯站在水流之中,温热的水冲下来,林简苦思一路的大脑才得以休息片刻,而后就感到左上臂有一点疼,抬起胳膊侧头一看,才发现左臂正下方有一点擦伤,应该是下午从马上摔下来时,不小心蹭到了马鞍的金属条。   林简没在意,洗过澡后穿上浴袍走出浴室,却看见沈恪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手边放着家里的医药箱。   见他出来,沈恪抬了抬下巴:“过来。”   林简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当时都没在意的事,却被沈恪看在眼里。   碘伏药水擦到伤口上并不疼,只是有一点丝丝的凉,沈恪眉心微皱,低声道:“刚才忘说了,冲澡之前应该让你先裹一下的。”   “没事,就擦破点皮。”林简犹豫顷刻,忽然问,“你是要谈恋爱了么?”   到底是少年心性,心里的话藏多了,难免有不小心外溢的时候,可说完他就后悔了,又紧紧抿起唇,垂着眼睛不去看人。   “……想什么呢。”沈恪显然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但也只是神色微怔,而后又恢复正常,变成了在家时一贯懒洋洋的语气,“生日还没过完呢,怎么智商还不进反退了?”   但是……这样的态度算怎么回事呢?没承认却也不否认,模棱两可反而更让林简心乱。   他似乎是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是不是都好,好像只有听见沈恪亲口说出来,自己堵在心底的慌乱无措才能找到一个出口。   “那你——”林简再次鼓起勇气,然而刚口,沈恪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沈恪将棉签扔进垃圾篓,起身接起电话,应该是业务上的事,挂断电话后,沈恪回头对他说:“我要去一趟公司,你自己吃晚饭?”   林简张张嘴,未竟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但是却再也攒不起一份孤勇,片刻后,点点头。   他沉默地看着沈恪回房间换衣服,下楼,在玄关换鞋,而在出门前,沈恪忽然回头,笑着对他说:“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在书房,今天下午宋秩才送过来,自己去看看?”   沈恪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林简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二楼走。   沈恪每年都会送他生日礼物,送过限量款的手表,也送过男孩子都梦寐以求的赛车模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林简对于今年的礼物格外热切,迫切的想知道沈恪送了什么。   走进书房,开灯,林简抬眼,随即愣住。   书房地板上竖立着一幅装裱好的书法,笔锋苍劲凌厉,但收笔之处,却又写尽洒脱飘逸,林简一眼便认出,这四个大字是出自沈恪笔下——   大道至简。 第二十五章   暑假趋近尾声, 高中开学报道的前一天晚上,林简洗漱完盘腿坐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练字,半幅字帖还没临完, 书房门就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声。   练书法讲究一个“入帖出帖”,林简握笔时心无旁骛, 听见声响笔下一顿,抬眼看见门口站着的人还有些恍然:“……你怎么回来了?”   沈恪外套搭在臂弯,闻言有些好笑:“这是什么话, 说得好像我千八百年不着家一样?”   人虽然是笑着的, 但是眼底的那丝疲惫与倦意却遮挡不住。   林简看他片刻, 眉间微微皱着,将紫毫笔放回笔架上, 从地板起身:“你先去洗澡休息一下?我去热个牛奶。”   林简脸上没什么情绪, 但沈恪太了解他, 一般情况下, 林简说“热个牛奶”就等于“你看上去很累所以我给你热杯牛奶喝了赶紧休息”。   于是林简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句带着笑意的“真懂事”。   厨房里的小奶锅一直放在厨柜下层, 林简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脱脂牛奶, 等两杯牛奶热好,沈恪刚好从卧室洗完澡下楼。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 头发擦得半干, 坐在沙发上的姿态略带懒散, 但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神态, 看上去才让人莫名心安——那是沈恪在家里完全松弛的状态下,才会有的调调。   林简端着两个玻璃杯走到沙发旁, 将一杯牛奶放在沈恪面前,收回手时沈恪余光瞥见他被烫得微红的指尖, 淡声道:“着什么急,不能等凉一凉?”   “不烫。”林简在他旁边坐下,“太凉了会膻。”   而沈恪不喜欢膻味。   沈恪端起奶杯喝了一小口,垂眼时再次在内心感叹,真是越大越贴心啊,这大概就是养孩子的乐趣?   两人一人端着一杯热牛奶小口啜饮,期间没什么交流,但奶香浓郁,温度熨帖,这样的夜晚时光,仿佛正是这些年相处陪伴的一个缩影。   繁华都市从来喧嚣鼎沸,来往人群匆忙无序,他们置身在凡俗纷乱之中,一个案牍劳形赚商贾利,一个不闻身外事读圣贤书,但只要进了这扇门,回到这个家中,就能将周遭世界的所有杂音和繁芜自动屏蔽。   时间会慢下来,这间屋子彷如一个魔法空间,连空气都是安静而从容的。   这个家,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独有的舒适圈。   林简一杯奶喝到还剩一个杯底,沈恪先把空杯放回茶几上,问他:“明天报道了?”   “嗯。”林简点点头,“明天报道,后天开学。”   沈恪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忽然问:“我记得……一中高中部是住宿制的吧?”   林简喝完最后一点牛奶,握着杯子回答:“是,但学校不强制住宿,也可以走读。”   “那你……”   “我回家,不住校。”林简似乎知道他想要问什么,抢先一步回答道。   沈恪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太折腾了,一中校园管理比较严格,时间很紧,哪怕是高一也不轻松,而且你——”   林简淡声打断他,语调没什么起伏,却平静地不容置喙:“不折腾,而且校门口就有直达的公交,七站地,我上下学的时间刚好错开了早晚高峰,单程二十分钟就能回来。”   沈恪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连公交站点都已经提前查好了,似乎已然预料到了会有今天这样一场对话,所有做好了准备,游刃有余。   沈恪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想住校,新学校新环境,多一些和同学相处的时间和机会不好么?”   林简:“和同学相处在校时间就够了,不耽误我回家。”   沈恪无话可说,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不是……为什么啊林少,恋家?”   林简终于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牛奶杯,抬起那双从来凝定安静的眼睛,看了沈恪一眼,却没说话。   他从小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看着是个情绪从不外露的孩子,但实际上只要他认准了或是不想说的事,那就谁问都没用。   沈恪无奈失笑,捏了捏鼻梁,妥协道:“行,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要是学校临时有事,早了晚了的,要给司机打电话,不准自己瞎跑。”   林简偷偷悬起来的一颗心这才默默归于原位,见他答应,难得孩子气地开了句玩笑:“不瞎,我睁着眼睛跑。”   “能耐了你。”沈恪被这句冷笑话冻得笑出了声,而后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未拆封的包装盒,递给林简,“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林简接过来,一边拆外壳的塑封包装,一边淡声说:“还能有高中生不喜欢最新款的顶配iPhone?那得什么审美啊。”   “怎么贫起来还刹不住了?”沈恪也笑,眼神落在林简拆包装的手上,故意怅然道,“一点也不惊喜,看来我这开学礼物是没送到心坎上。”   深空黑的机身,握在手里质感不错,不过林简确实算不上惊喜,之前在附中的时候沈恪说过几次要给他配个手机,以备遇到突发情况联系方便,但是林简都以没有必要为由拒绝了,所以他一早就知道这次高中开学沈恪一定会送他手机,算是意料之中,惊喜谈不上,尤其想到还要去办手机卡选套餐就觉得很麻烦。   “那这个呢?”   沈恪忽然伸手,瘦白修长的两根指间夹着一个小小的磁片,林简视线在沈恪手上停留一秒,愣了愣,而后飞快地抬眼看向他。   沈恪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将他手里的手机拿过来,用取卡器弹出卡槽,将手机卡装进去,开机进入设置界面,一边给他开机设置,一边漫不经心道:“知道你懒得去营业厅,就顺手给你办好了,手机卡是你的名字,号码比我尾数后四位多一个数,前面都一样。”   沈恪手机号码的后四位尾数是“1111”,那么林简的尾数就是“2222”……   林简接过调制好的手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默默皱眉吐槽了一句:“到底能有多二呢我……”   “这是让你凡事别太激进,总当第一没意思,偶尔第二也洒脱。”沈恪笑着抬手在他头顶呼噜了一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声说:“行了,早点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元气满满地去报道。”   家居服的衣摆随着沈恪伸胳膊的动作扬起来寸许,一截肌理分明的劲瘦腰身在视线中一闪而过,白、瘦,却又隐含着勃发的劲道。   林简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等到沈恪走上楼梯,才轻轻“嗯”了一声。   脚步声消失在二楼卧室门口,门关上之后,林简又在沙发上安静坐了顷刻,而后重新按亮手机,打开通讯录,存下了第一个那串尾数是“1111”号码。   从小到大,林简素来浅眠,偶尔深夜梦魇,通常都是一个梦还没做完,大脑便瞬间清醒过来,无论梦境大喜大悲,他总能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及时抽身。   然而这晚的梦境深重,林简惶然失措,却沉溺其中,没能骤然清醒。   他梦到了前不久生日那天,沈恪带他去马场。   像是记忆回溯,前半段是情节重放,画面一转,忽然就跳帧到了林简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   梦中的他依旧没有摔进沙土中,一双手稳稳环住他的腰身,他跌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之中,有淡淡的水生木质香调萦绕在狭小的空间内,伴随着激烈的心跳声,他视线朦胧的抬眼,就看见那人耳后的那颗小痣。   后半段梦境逐渐偏离既定事实,现实中那一天,沈恪问他的是“想什么呢,”而在梦中,林简听见低沉磁性的男声在他耳边低语,声中带蛊地问:“为什么不愿意住校?”   心跳越来越快,血液流经心脏后喷薄到四肢,梦中的林简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困住,牢牢嵌在那人怀中一般动弹不得,喉咙仿佛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林简额头浸出细密的薄汗,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紧接着,温热的呼吸落在自己耳畔,他似乎听见那人轻声笑了笑,而后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   林简顿时惊慌失措,像是无法言说的心事被当众剖开,他仓惶中夹杂着莫名悲凉的难堪,只能在心底一遍遍祈祷,不要说出来,你千万不要说出来……   万般慌乱中,林简猛地发力,想要从他怀里挣开,但推拒的双手堪堪落到他的腰上时,原本周正的骑马装却在霎时消失不见,掌心所触的,竟是一片滚烫的肌肤。   林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   视线中,徒留一截白皙劲瘦的腰肌。   下一秒,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心跳依旧如梦中一样猛烈无序,静谧的房间中似乎能听见自己狼狈的喘.息声。   林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已经被薄汗浸透,额头的汗滴顺着眉心流下来,林简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整个人终于慢慢回神。   太诡异了,怎么会做这样荒诞的梦?   林简躺在床上平复了半晌,直到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才发觉浸湿的睡衣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想起床去卫生间冲个澡。   然而他微微一动,整个人又猛地僵住了。   身.下的触感冰凉滑.腻,他当然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形。   林简保持着躺尸的姿势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终于脸色铁青地暗骂了一声。   算起来,林简的青春期似乎比同龄的男孩子来得稍晚一些,大多数男孩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有过初次梦.遗的经历,但是林简却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没想到。   他姗姗来迟的第一次梦.遗竟然会这样惊心动魄。   并不旖旎秾艳,甚至称得上惊慌失措。   大梦晚醒,但梦中激烈到几乎失控的心跳,和睁开眼睛那一瞬间脱力的虚空,都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最难以接受的,是他梦中的那个人。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是沈恪。   那是……沈恪啊。   林简平板地躺在床上愣神,直到床头闹钟响起,才在乱成一团细麻的情绪中抽身而退。   这一瞬间,除了晦涩难明之外,他在酸涩的情绪余韵之中,依稀辨别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是不能言说的羞愧与难堪。   林简木着一张脸起床,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干净的内裤和睡衣,嘴角绷得死紧,进了卫生间冲澡。   温热的水流顺着少年肌骨汨汨而下,林简没忍住,在氤氲的水汽中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疯子”。   洗完了澡,林简从卧室出来,宕机了一早晨的大脑终于复工,他本想给自己简单弄个早餐,走到客厅时猛地想起来,那条内裤还在卫生间的脏衣篓里,于是一下子刹住脚步,转身又扎进卫生间里。   ——只能手洗,连内衣专用机都救不了他。   “一大清早,洗什……”   好巧不巧,当林简黑着脸把满是洗涤剂泡沫的内裤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的时候,沈恪的声音忽然在房门口响起。   听见这声音一瞬间,林简一颗心猛然提到了头顶!   他保持着冲水的动作猝然转头,就看见沈恪站在卫生间门口,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手上。   无处遁形。   沈恪看见他手上洗的东西时,先是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后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神色自然地对林简说:“阿姨知道你今天报道,一会儿会过来做早餐,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林简三魂七魄已经零乱到天外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了,这一早上的震荡太大,以至于梦中的那个影子此时化作实质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几乎怀疑是不是另一场斑驳陆离的梦境。   林简久久不回应,加上那冻住了一般半点不动的眼神,让沈恪此时也难免有些纳闷……怎么了这是,不就是洗个内裤被他看见了,至于吓成这样?   对于正值青春期的男生来说,这不很正常的么?   两人相视无言,场面一度凝固。   半晌,直到林简冲在冷水中的手背都被冰得泛红,沈恪才低咳了一声,冲他抬了抬下巴,试探道:“那个……洗干净了。”   林简猛然回魂,而后迅速关水,两三下拧掉内裤多余的水分,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卫生间,直奔晾衣房而去。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默古怪,连阿姨都看出今早林少心情欠佳,做完饭半刻不敢多留,立刻走人了。   林简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地握着瓷勺往自己嘴里送粥,整个人明晃晃地散发着“低气压”三个字。   沈恪坐在餐桌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却暗自揣度,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不对,男孩子怎么能在这些事上耿耿于怀呢?   中学生物课睡过来的,没听讲吗?   对于青春期的男生来说,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啊,可是……要是真的这部分没听的话,那当初是怎么考满分的呢?   于是,本着“自己养的孩子自己开导”的原则,沈恪整理了一下表情,放下筷子,尝试为面前的黑了一早上脸的少年补补课:“那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青春——”   “没不好意思,闭嘴。”谁料话刚开头,就被青春期少年无情打断。   沈恪吸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琢磨了片刻,悟了。   既然没不好意思,那就是——   沈恪再次试探道:“唔,这是……梦到的不太满意?”   “……”   没成想,此话一出,林简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沉了几分。   青涩青春期秒变暴躁叛逆期。   “……”   还真是啊。   沈恪找到破题法门,循循善诱:“其实这种事情吧,是很抽象的,梦到的不一定就是你——”   “啪”的一声轻响,林简直接把瓷勺拍在桌子上,沈恪声音一顿,非常识趣地适时闭嘴。   “我吃好了,院子里等你。”   林简咬牙撂下一句,沉着能滴水成冰的脸色大步离开,出门时头都没回一下。   “啧……”沈恪看着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大半碗瘦肉粥,不明就里喃喃自语道,“真这么不满意?”   “……这到底是梦见什么了?” 第二十六章   暑假最后一天, 几乎是全市中小学统一的返校报道日,一中这边送新生报道的私家车已经从校门口直接排到了辅路上,沈恪的那辆古斯特又太扎眼, 于是在车子向前缓慢挪动了一个路口后,林简说:“我在这下。”   沈恪眉峰微微一挑, 心说这位沉默了一路的小祖宗可算是开了金口了。   车子靠边停下,林简低头解安全带,沈恪问:“报道半天就能结束吧, 中午接你?”   林简解安全带的手微顿, 像是随口一问:“你接我?”   “我恐怕是不行, 让宋——”   “那不用了。”林简的回答更是随意,“我自己回去, 顺便熟悉一下学校周围环境。”   沈恪转头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秒, 笑了一声, 说:“也行。”   脸色周正, 神色淡然,像是终于从早上的“冻人”状态中复苏, 又变成了平常那个冷淡平静的少年。   这个时间点送孩子的家长多, 但是对面车道却清静得很,林简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等到沈恪的车从容掉头开走, 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往学校大门口走。   还好, 就算出门前在家那段时间心态崩裂,这一路也总算没有再失态。   返校日大门口的学生格外多, 三五聚群,林简刚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转头一看秦乐正站在学校公示栏前面冲他挥胳膊:“这边这边,先看分班。”   新学校遇到老同学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林简点点头走过去,人刚站到公示栏前面,就听见旁边新生的私语:“哎这个小哥哥长得好养眼啊,今年一中新生质量这么高的嘛!”   “对啊对啊,不知道是哪班的,有没有机会做同学!”   “返校第一天,我好像已经找到苦逼高中生涯的乐趣了!”   林简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他仰头在分班表上找自己的名字,秦乐自告奋勇地指给他看:“别找了林神,要不您直接往榜首第一个名字上看看呢?”   林简移动视线,果然,高一(1)班,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   “哎……我怎么感觉这分班榜就像个预兆?”秦乐由衷感叹道,“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您这名字在一中屠榜三年的悍然风姿。”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算低,说完就发现周围的新同学纷纷投来了异彩纷呈的目光。   林简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众所周知,历年来一中都是按中考成绩“S”型分班的规矩,也就是说,眼前这位高高瘦瘦的小哥哥不单单是长相养眼,更重要的是……这他妈就是今年中考状元啊!   秦乐颇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尤其是在(1)班中下部分的排名中找到自己名字之后,更像是捡到了宝:“我靠林神,咱俩还一班!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坐前后桌了。”   林简倒是不太在意这个:“谁知道,但愿吧。”   看完分班两人一起往教学楼走,按照提示牌找自己的班级,亮相不到片刻功夫,关于“今年的中考状元是个天菜”的传言就已经在新生中间流传开来,林简默默接受了一路的目光洗礼,一开始还有些隐隐的不耐烦,进到班里的时候,人基本已经麻了。   刚分班还没有排座位,所以大家都是随便坐的,林简虽然比同龄人小一岁,但是个子高,于是很自觉地坐到了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秦乐比他有想法,直接坐在了他同桌。   “……”   很好,心比个高。   第一天报道,同学们都很准时,不消片刻,(1)班的新生就几乎全员到位了,坐在林简前面的男生是个寸头,皮肤略黑,格外健谈,坐下后就主动侧过身打招呼:“林简同学是吧?”   林简微微点了下头。   男生嘿嘿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高崇凡,三中的,之前在学校就听过你的名字,没想到新学期居然和你分一班了,以后咱们就是同学了,认识一下?”   新同学性格外向热情,林简并不拒绝这种简单的友善,点点头说:“你好。”   秦乐从来都是自来熟,此时插话道:“我们林神这么威名远播的嘛?你们三中的学生都知道他啊?”   “岂止啊……”高崇凡的同桌忍不住回身道,“不仅是三中,连我们十四中都知道,附中林简嘛,今年的中考状元,三年全市联考屠榜第一人,大小考试从没失过手,简直是这届莘莘学子噩梦一般的存在……哎?不过今年你是不是没有接受市电视台教育频道的采访啊?电视上都没看见过相关报道。”   林简很轻地笑了一下:“是,没采访。”   高崇凡就很好奇:“为什么啊?这种光耀门楣的机会,我求都求不来!”   其实这是自谦的说法了,虽然是“S”型分班原则,但能考进市一中的学生,无论在哪个班级成绩一定不会太差,毕竟录取线分数在那里摆着,顶级学校“掐”顶级生源,这项规则在哪里都适用。   林简故意思考片刻,淡声回答:“大概是……想保留点神秘感,不想让被我噩梦了三年的外校同学们那么快梦醒时分?”   高崇凡和同桌一愣,随即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位林同学看上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高岭之花”模样,没想到人很上道嘛!   报道第一天,新同学们俨然都很兴奋,之前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都在加速相熟起来,周围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不绝于耳,还有时不时假装从后门经过,偷偷打卡“天菜新生”的外班“观光小分队”……   “……”林简垂着眸子无声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临时起意选的这个位置了。   好在喧闹持续时间不长,老师就进了教室。   新老师是位女老师,意外的年轻,看样子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穿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白色内搭,长发扎成马尾,往讲台上一站,整个人干练又漂亮。   教室里恢复安静,新老师目光从台下扫过一圈,而后拉下身后的白板,用马克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各位小伙伴们,初次见面,先来认识一下。”女老师用马克笔敲了敲板面,声音中带了笑意,“果然,我的名字,教语文,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可以叫我果老师,也可以叫我然姐。”   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同学大着胆子问:“那什么时候要叫老师,什么时候可以叫然姐啊?”   周围的同学笑出声,果然也笑:“那要看你们表现了,我教主科,不出意外的话会带你们一直到毕业班,这期间如果你们乖一点,不给我惹大事,那我就可以一直是然姐,反之……那可别怪果老师辣手摧花,不怜惜你们这些含苞待放的小花朵了。”   “然姐放心!”高崇凡举手扬声道,“我们一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给您惹事,不给一班丢脸!”   “倒也不用那么乖得没边儿。”果然摆摆手,“青春期嘛,该躁躁该闹闹,你们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和犯错的权利,只要不出大格,我这个人还是比较能纠错容错的。”   台下一阵轻声欢呼,秦乐偏头小声对林简说:“年轻班主任就是好啊,这位然姐深得我心啊,太飒了!”   还可以,林简在心中附议一句。   “一会儿咱们班按顺序去领书,趁这个时间我点个名,喊到名字的同学起立,也让大家相互认识一下。”   果然翻开手中新的班级花名册,看到第一个名字的时候微微挑了下眉:“林简。”   “到。”最后一排靠门位置的男生应声举了下手,高瘦白净,眉眼间的气质虽然疏离冷淡,但单单往那里一坐,还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样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果然看他两秒,笑道:“中考成绩三大主科里数学英语都是满分,理综满分,只有语文和文综是118,林简,我可是教语文的,接下来三年该怎么学,自己知道吧?”   此言一出,班里瞬间就炸了。   “我靠天秀啊!知道今年全市第一成绩高,但也没人通知我是这个高法啊!”   “最低成绩118……这是什么恐怖的考试机器啊?这真的是和我们一样上了三年初中考出来的成绩?这合理?”   “两年谢谢——可靠消息,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称,这位林神初中只上了两年,初二跳级了……”   “靠!我他妈想跳楼了……”   林简轻轻弯了弯眼尾,声调沉静回答道:“明白,然姐放心。”   果然颇为满意地点头:“好了,下一个,张欢。”   “到。”   “高崇凡。”   “到!”   ……   新班级目测50人左右,点名进行到一半,果然喊道:“许央。”   “……”   无人应声。   果然视线兜了一圈,又喊了一遍:“许央?”   “到。”   众人闻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男生倚着门框而立,肤色白得像是失了血色,整个人懒懒散散的姿态,直到果然的视线抛过来,才不情不愿地站好。   “你是许央?”果然问。   许央点了下头,随手拽了一下被单肩包背带弄皱的衣领,“不好意思老师,我迟到了。”   毕竟第一天见面,果然并没有多问,让他直接进了教室。   教室里五十多道视线一下子就聚了过来,原因无他,同学们大多按时来的,教室里基本已经坐满了,唯一剩下的座位就是第一排靠窗的那个,然而许央个子不矮,坐在第一排显然并不合适。   许央环视一周,颇为无奈地看向果然,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怎么办听你的。”   果然指了一下那个空位,说:“先坐下吧,一会儿发书的时候顺便重新排座。”   许央未置可否,拎着单肩包坐下了。   点名继续。   秦乐小声同林简嘀咕:“报道第一天就敢迟到这么久,这位仁兄很猛啊,啧,看上去人也很拽嘛,爱了!”   林简没说什么,前排高崇凡的同桌周岩倒是趁着果然不注意,转过头来,用比秦乐还小的声音说:“听哥们儿一句劝,这位你还真的爱不动,换人吧。”   秦乐饶有兴致:“怎么呢?”   周岩皱着眉道:“这人我们十四中的,初三复读了一年,要不今年应该高二了,他……你们没听说过?”   “……啊?”秦乐愣了愣,偏头看了林简一眼,发现后者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没兴趣的表情,才说,“不是……为什么我们附中的学生要听说你们十四中的一个复读生啊?这哥们儿……很牛吗?”   “哎也不是……”周岩表情有些复杂,“据说他背景挺复杂的,而且这次能上一中,也是家里的关系,最那什么的是……他当时复读的原因就、就很……”   一中是市内最好的高中不假,凭着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同学优秀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学生,由于非富即贵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作为在“家校共建”这个领域有突出贡献一方,将孩子的学籍弄进来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很显然,这位许央同学就是学校“金主团”的一员。   秦乐的表情有点梦幻:“……很什么啊?说了这么半天,这哥们儿到底为什么复读?”   周岩“啧”了一声,压低声音:“据说是……早恋。”   “……”秦乐好无语,熊熊燃烧的八卦烈火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就这?不是,你们十四中清朝建校吧?”   高崇凡没忍住笑出了声,一直垂着眸子的林简也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别打岔,没说完呢!”周岩翻了个白眼,表情难堪中带了一丝嫌弃,眼神飞速地扫量一周,发现没人注意这里,才用仅有四个人能听见的气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可是他早恋的对象,也他妈是个男的!”   身边霎时陷入难以置信的死寂。   林简心尖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慢慢腾起一股很微妙的情绪,他缓缓抬眼,只见周岩嘴唇张合,一字一顿地无声补充了三个字,林简分辨得出他说这句话的口型——   “同、性、恋。” 第二十七章   报道第一天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林简顶着中考状元的高光头衔入校, 刚点完名就被年级主任单独叫到了校长室谈话,无外乎是希望他在新生中起到表率作用,对他未来寄予厚望之类的嘱咐, 并且让他提前准备一下,三天后高一新生开学典礼, 让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   回到班级的时候,发书环节已经结束了,每个桌子上都整齐地摞放着一堆书, 而同学们全体起立, 果然站在讲台上, 正按身高重新调位置。   教室前半部分的女生已经坐下了,就剩多半男生还站着, 林简进教室的时候被果然打量了几眼, 而后吩咐道:“林简还坐刚才的位置吧。”   林简没有异议, 点点头回去坐好。   旁边还站着的秦乐此时神色紧张地碎碎念:“别喊我别喊我别喊我——”   “秦乐。”   “……靠。”秦乐带上痛苦面具, “要不要这么灵性的?”   “你先出列。”果然快速安排着,“许央和林简身高差不多, 都坐最后一排。”   林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渐近, 林简偏头,就看见许央拎着自己的单肩包走过来, 下一秒, 坐在了自己左手边的靠过道的位置上。   林简收回视线, 不经意间却看见前排周岩和高崇凡嘀咕了一声什么, 两人低头时的那个表情让林简微微皱了下眉。   很怪异,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换座的时间很快, 最后林简和许央坐了同桌,前面两个人没变, 秦乐心碎地被调到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一别,和林神已然相隔万水千山。   果然将多媒体设备打开,投屏上是一张课程表,她嘱咐大家记下作息和上课时间,又登记了班里的住宿生名单,这半天的报道日才算终于告一段落。   住宿生下午还要到校安排宿舍,走读生就可以直接回家了,林简拿出手机查看公交车还有几站,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人却忽然出了声。   “报道第一天就敢明目张胆的带手机,林神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滑动屏幕的手指微顿,林简没什么情绪地看了许央一眼,而后又垂下了眸子。   这话听着像是挑衅,然而对方眼睛里却闪着一点笑意,看上去像只是开个玩笑一般。   林简分辨得出来,那笑中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点干净的友善。   果然,林简没有应他这句,许央下一刻就从书包里拿出电话,冲着林简晃了晃:“新同桌,交换个联系方式吗?”   林简将手机放在他桌子上:“自己输号码。”   许央愣了一下,而后眼底的笑意陡然加深。   他拿过林简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存进通讯录,还回来的时候说了一句:“顺便通过一下。”   林简随意看了一眼屏幕,公交车还有三站就到学校门口了,他没理会许央的话,拿起手机直接从后门出了教室。   九月的正午,阳光还是毒辣,林简快步走到公交站点,眼见公交车开过来,装在口袋的手机却开始震动,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林简等公交车进站停稳,上车投币后,才接起电话。   “林简?”   林简愣了下:“……艾嘉姐?”   “哎你怎么跑那么快啊!”艾嘉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在电话那边忍不住抱怨,“我刚去你们班找你,结果你同桌说你已经走了,你着什么急啊?还好我跟我哥要了你的电话,要不然上哪找你去?”   林简问:“有事?”   “报道第一天,带你去食堂吃饭啊!”艾嘉说,“高中部的学生食堂我之前就来过,比较熟,还想着给你安利一下好吃的窗口呢!”   林简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已经在公交车上了。”   “嗯?你什么?”艾嘉讶异,“你回家了?下午不是还要安排宿舍嘛?”   “我不住宿。”   “……”电话那边沉默半晌,艾嘉忍不住赞叹他,“小侄子,那你很有想法啊……”   林简无奈道:“打个商量,在学校遇见了,能不这么称呼吗?”   “放心放心!”艾嘉笑着保证,“一定时刻维护着林神的良好形象,绝不因为辈分让你在同学面前吃亏!”   挂断电话前,林简问:“你在几班?”   “十二班。”艾嘉悠悠叹了口气,“特长生和你们学霸不一样,没办法,我们学渣只能抱团取暖了。”   十一、十二班是两个特长生班,十一班以体特为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体育班”,十二班则大多都是艺术生,剩下的小部分是通过关系进校的“赞助生”。   所以,自己的那个传说中“背景复杂”的新同桌,为什么就可以直接在一班登堂入室呢?   挂断电话的时候,林简看见微信角标出现了一个小红点,他点进去,看见十分钟前的一则好友申请,备注留言是“新同桌”。   他这才想起来许央最后那句“通过一下”是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的,他通过了对方的验证申请。   视线下滑,下一刻,就停在置顶聊天的对话框上。   一个手写体的草书“沈”字,是沈恪的微信。   沈恪平时用两个号码,一公一私,互不打扰,林简存进通讯录的那个是沈恪的私人号码,这个微信也是昨晚输入号码后,系统通过通讯录查找推荐的。   他试探性的发送了申请,没成想早早回房的沈恪竟然还没睡,不消片刻,他就被通过了。   然而,从昨晚到现在,两人的对话框空空如也,毫无内容。   林简看着对方的头像晃了晃神,手指有些不受控地敲下几个字。   【:我回家了,在公交车上。】   按下发送键的后一秒,林简忍不住“啧”了一声,心说自己这两天到底是脑子抽了什么疯,为什么会平白无故打这种毫无营养的招呼?   他刚想按“撤回”,却发现聊天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手指又倏然顿住。   沈恪回复的速度竟然很快。   【沈:阿姨做了午饭。】   林简:“……”   然后呢?沈董平时网络聊天的风格竟然这么虎头蛇尾的吗?   林简抿起嘴角,打字……还没打完,发现顶端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   林简等。   而后的时间里,沈恪的消息就这么一条又一条,不紧不慢地震麻了他握着电话的手。   【沈:吃完饭休息一下。】   【沈:明天开学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沈:缺什么下午可以去商场看看。】   【沈:或者告诉我,我安排助理给你送。】   【沈:哦对,报道还顺利?】   林简:“……”   林简没脾气了。   好半天,他才神色复杂地回复了一条。   【:你这个聊天风格,和平时差距有些大。】   【沈:?】   【:……平时你没这么多话说。】   过了几秒,沈恪发来一条——   【沈:嗯,还有吗?】   林简打字到一半——沈恪又发来消息。   【沈:一起说说。】   “……”林简深吸一口气,木着一张脸打完了上一句话。   【:也从来不说半句话。】   这次沈恪那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眼看公交车就要到站了,对话框顶端那句“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也没出现。   林简抿了抿嘴角,思考着是不是自己刚才那句语气有些问题,正想着,对方终于发来消息。   林简垂眸一看,眼睛微微睁大。   沈恪发来的居然是一条语音。   林简手指悬在那条语音上,片刻后,点了一下,而后将手机拿到了耳边。   下一秒,沈恪的声音就在耳畔低低地响了起来,音调不高,声音中染着一点零星的笑意。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用微信和小朋友聊天,有点新奇。”经过网络传输,沈恪的声音和现实中相比微微有些哑,还却多了一丝磁性的颗粒感,“毕竟我和别人私下这样聊天的机会也不多,所以……可能有点不熟练。”   “小林神。”沈恪在语音中打趣他,还是笑着,“或者你可以给我补习一下你们少年人的网络社交风格?”   语音放完了,林简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愣了两秒,才放下手机,嘴角不受控地扬起来一点,压着嘴边的笑意,打字回复他。   【:记住一点就行了。】   【沈:什么?】   【:网络社交,成熟一点。】   片刻后,林简得到沈恪的答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风格和刚才大相径庭,果然透着一股浓浓的成熟职场气息。   【沈:收到。】   林简终于没忍住,额角抵在车窗上,自顾低声吐槽了他一句,而后偏头笑出了声。   “幼稚。”   *   周三上午,经过三天的开学适应期,一中举行这一届的开学典礼。   学校大礼堂里,三个年级的学生按照划分区域而坐,林简穿着一中统一的制式校服站在主席台后方,等校长致辞和高年级代表发言结束后,即将代表高一新生发言。   时间分秒流逝,等前面冗长的发言环节结束后,终于轮到林简上场。   林简从帷幕后方走到发言席,手里没有拿讲话稿,发言前随手调整了一下台式话筒的高度,而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呼喊从高二学生区域传来——   “林神,笑一下!”   台上的林简和身后的校领导,以及场下就坐的师生都愣了愣,随后会场传来一阵欢笑声,由于距离较近,林简甚至听见发言席后面的领导桌上,刚致辞完的校长笑着说了一句“挺好,新学期大家都很有活力嘛!”   林简将视线抛掷会场,眼底溢出一丝很淡的笑意。   一中的校风素来严肃又活泼,这样的小插曲只当活跃现场气氛,无人深究也无人挂心。林简发言时,会场中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氛围,只有男生清泠的嗓音透过音箱,传至礼堂每一个角落。   发言完毕,林简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鞠躬,从侧方走下台,直接回到班级位置就坐。   刚坐下来,旁边的高崇凡立刻偏头凑近,兴奋道:“天秀啊林神,脱稿?”   林简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靠你真的能背下来啊,那么长的发言稿!”秦乐忍不住纳闷,“不对啊,我记得在附中的时候,你最不喜欢背课文了,怎么到高中转型了呢?”   “是不喜欢,背不下来。”林简目视前方,一句话回答两个问题,“所以不是背的。”   秦乐登时露出了一副“你不要侮辱我这份清澈的愚蠢”的表情。   林简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开学典礼占用了上午前两节课的时间,结束后大家各回各班继续上课,刚好的第二节大课间时段,教室里略显聒噪。   九月初的天气还是有些热,林简回到座位上,将校服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到椅背上,白衬衫的扣子刚解开第一颗,周岩就捧着手机转过身来,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将手机屏幕拿给林简看:“我林!你又上校内论坛了!”   林简垂眸扫了一眼,刚好看见帖子首页上一张自己的照片——刚刚站在发言席前的照片。   “啧啧啧……”高崇凡忍不住凑过头来,连连咂舌,“看看,看看!典礼刚结束十分钟吧,这都已经好几百层楼了,难道这就是学霸和校草的叠加buff吗?”   下节英语课,班长和英语课代表正在发课上要用的随堂小测的题卡,发到他们这边的时候,颜宁示意性地轻咳了两声。   “哎?怎么了班长,嗓子不舒服?”周岩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往桌兜里摸,“我正好带着胖大海含片,你要不要?”   颜宁眨眨眼睛,将题卡放在桌子一角,嘘声说了两个字。   “烧?烧什么……”周岩完全没有领会意图,而此时,一只手从他斜后方伸过来,食指弯曲,指骨在他手机屏幕上敲了两下,“颜宁说的是‘手机’。”   周岩神色一凛,后知后觉地转身,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黄sir……”   英语老师黄文生,一中人称黄sir,除了业务能力过硬外,还有一项特殊技能——   据说只要是他教过的班,没收手机的频次远超当班班主任,故有一中“机长”美名。   周围同学憋着笑,看周岩忍气吞声地将手机上交,黄机长将手机往教案夹里一塞,说了句“下课找你们班主任去领”后,顿了顿,又问林简:“许央今天也没来吗?”   林简想了想,回答:“不清楚,我没见到。”   黄sir眉心登时皱了起来,最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上课预备铃响起,林简从旁边空无一人的座位上收回视线,拿出了英语课本,准备上课。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旁边的那个座位始终是空的。   午饭时间,林简绕过奔赴食堂的人潮大军,自己出了校门。   一中校门前是一排便利店,林简在一家店里买了一份便当,而后顺着小路绕道了学校后方。   一中后面是一大片居民楼,而就在这片住宅区里,居然有一个很小的公园,公园里栽种着成片的滕香槐,幽僻,安静,尤其是午间时分,几乎没有人来。   林简端着在便利店热好的便当走到一架长椅处坐下。   开学三天,这个小公园算是他新发现的秘密基地,每天中午他都会自己过来吃午饭,而后在长椅上躺一会儿,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小憩二十分钟,也足够应对接下来大半天的课业时间。   吃饭的时候林简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开机之后没有浏览财经新闻,犹豫了片刻,还是登入了一中校内论坛。   上午那个开学典礼的帖子已经被顶到了首楼位置,后面还明晃晃地漂着一个炸红的“HOT”标识。   林简点进去,没看后面的跟帖,直接将主楼那张照片保存到手机,而后退出论坛,点开微信。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不过三秒,林简点进和沈恪的对话框,沉着一口气,将照片发了过去。   沈恪还没见过我穿高中新校服的样子。   ——他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看似非常合理的借口。   发送成功后,林简将手机放在一边,开始吃午饭,似乎对方回复与否,什么时候会回复,回复那些内容,反而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就如同沈恪这个人,对于林简来说,他似乎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存在,并不经常出现在日常生活中,但是这没关系,只要林简知道他在那里,且能找到和对方构建联系的方式,就够了。   就足够让人安心。   大概过了十分钟,林简吃完午饭,用套餐里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林简先是愣了下,而后放下空了的餐盒,将手机拿起来,按亮。   【沈:开学典礼,新生代表发言?】   林简垂着眼睛,回复。   【:嗯。】   【沈:没有发言稿,又是临场发挥?】   林简盯了这条回复五秒钟,忽然就弯了一下嘴角,刚想打字,对方又发过来一条。   【沈:一中新校服不错,我们小林神很帅。】   我们,小林神。   林简:“……”   午后安静地小公园中,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间隙零乱的飘洒下来,落在手机屏幕上,汇成形状不一的明亮光晕。   穿着黑衣白裤的清隽少年坐在长椅上,垂眸盯着手里的手机屏幕,嘴角微微绷紧,呼吸在这瞬间都变得清浅凝定。   许久过后,林简收起手机,从长椅上起身,抬手揉了一下发烫的耳廓,而去转去一边的垃圾箱,将空餐盒扔进去。   起身时,精致漂亮的唇角终于后知后觉地扬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周五上午第三节课, 下课铃响后不久,楼道里尽是出来活动一下的学生,林简将随堂笔记本收好, 门口的同学忽然冲教室里喊了一声:“林神,有人找!”   教室中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最后一排。   “哎呀哎呀, 刚开学两个星期,这都第几波了?”高崇凡回头对林简甩了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同样是高一新生, 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怎么就没人隔三差五地想和我认识一下呢?”   周岩附和着打趣:“怎么, 羡慕啊?”   “嗐!”高崇凡捶胸顿足,“羡慕这两个字, 臣妾都说倦了!”   林简对这两个活宝的对口相声早已免疫, 扣上钢笔笔帽, 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   无论教室外面来找人的是谁, 这么多同学看着,林简不会冷冰冰地不理人, 那样未免太不给对方留余地——   如果是女生的话, 更不合适。   却没想到,带头来找人的竟然又是艾嘉。   见到林简出来, 艾嘉似乎是暗自舒了口气, 神情也放松不少, 笑着问:“林神, 中午我们几个人出去吃,一起嘛?”   而艾嘉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女生, 一个留着中长发,穿着蓝白条纹裙的女生面色忐忑, 始终微垂着眼神,另一个扎着很清爽的马尾,很乖地穿着一中校服裙,神色略显紧张,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视线飘忽没个着落,不经意间抬眼与林简视线相撞,又赶快移开。   “不了。”林简很浅地笑了一下,“中午时间太短,还要准备下午第一节课的温习,我就不去了。”   “你都年纪第一了,还需要温习什么啊?”艾嘉秀气漂亮的眉毛微皱,伸手拽了一下左边那个穿着校服裙的女生,小声嘀咕,“人给你叫出来了,争点气啊姑娘!”   那个女生被她这样毫不遮掩地一提醒,原本飘忽的视线更不知道要落到哪里了,半晌,才像是鼓起勇气,抬起头,用很轻地声音对林简说:“不、不远的,就在学校对面的那家港式茶餐厅,他家上菜也很快,不……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林、林简同学,一起吧……”话还没说完,脸色已经红透了。   这样昭然若揭的心思,任谁都看得出来,本以为会被林简生硬地拒绝,没想到对面的男生只是安静地想了几秒,仿佛真的有在考虑一般,而后才抬起眼睛,又很浅地对她笑了一下,说:“谢谢,不过真的不用了,下次如果有机会,我请艾嘉姐吃饭,方便的话大家可以一起来。”   话音刚落,艾嘉非常反应过度地“哎!”了一声,慌忙冲过来,几乎要去捂林简的嘴,还好被林简反应更快地避开了,“在学校呢,喊什么姐啊你!”   林简眼角微微弯了一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艾嘉的手腕,俯身低声说:“那以后就别帮着你同学找我约饭了,消停两天?”   艾嘉挤出气音:“……成交!”   林简不着痕迹地放开手,退后一步,朝她们点了下头,转身回班。   再次约饭失败,三个女生往自己班级走,十二班在三楼,上楼梯时,那个留着中长发的女生忍不住好奇,问艾嘉:“嘉嘉,刚才我好像听见……林简叫你……姐啊?”   艾嘉面色不由僵了僵,林简和沈家的关系,和自己的关系,她从没对别人说过,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按理说她也算和林简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见面次数不算很多,但是潜意识中,林简就是沈家的人,那就和她的家人没有区别,艾嘉从小就护短,总觉得林简和沈家之间那些过往纠葛是属于他的个人隐私,他不说,那任何人就都没有权利往外嚷嚷。   艾嘉停顿不过两秒,接着便神色自然地摆摆手,夸张道:“开玩笑,一中喊我姐的人还少吗?东南西北四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喊姐算什么,昨天高二那个傻大个体特不是还喊了我一声‘姑奶奶’?”   走在另外一边扎马尾的那个姑娘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艾嘉收敛笑容,惋惜道:“不过人没帮你约成,对不起啊悦悦。”   扎着马尾辫的程悦很腼腆地笑了笑,轻声说:“没关系啊,我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而且……”女生顿了顿,有些释然地呼出一口气,“林简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原本以为他这种看上去冷冰冰的男生,拒绝别人也会是那种不留情面的方式,但是……”程悦笑了笑,说,“虽然很干脆,也不拖泥带水,但是这大概是我能想象出的,最温和的拒绝了。”   冷杉翠竹一样的男生,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感,但偏偏,在面对女生的示好时,默默收敛了自身满溢的冰冷气质,用最柔和的方式,给对方留足了余地与体面。   程悦说——外冷内温,林简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艾嘉上楼梯的脚步微微一顿,莫名的,心底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大概……真的是谁带出来的孩子像谁?   这样一说,林简和那个人,真的好像啊。   午饭时间,林简照例拿着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来到小公园,今天学校没有什么值得和沈恪分享的新鲜事,于是他速度很快地吃完了午餐,扔掉空餐盒,正准备带上U型枕短暂休息一下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滕香槐林中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低俗不堪的叫骂声,夹杂着拳脚到肉的闷响。   原本宁静的午休时间被骤然打破,林简不欲多管闲事,从长椅上起身,准备回教室凑合趴一会儿,可刚走两步,猛地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狞笑道:“高一(1)班是吧?已经知道了你在哪班,找到你住的地方又能有多难呢?”   而后是一道算不上熟悉,但是也不陌生的声音,讥诮着笑骂:“那你们动作可得快点,最好赶在我今天的伤好利索之前,要不下次再见……可能就是给你们烧纸了。”   “妈的,死基佬,嘴比几把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零乱的互殴声接踵而至,林简垂着眼皮沉默一秒,转身走进树林。   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把一个男生按在地上,眼见旁边一个人的脚马上就要踢上男生的左脸,林简皱着眉喊了一句:“喂。”   像是一场默剧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几个人动作一滞,纷纷转头看过来,就连许央也明显状况外,看见林简的时候眼睛都微微瞪大不少。   “干什么的你!”一个按着许央胳膊的黄毛男破口大骂,“没事滚远点,伤着了概不负责啊!”   林简从口袋掏出手机,点开摄像,镜头对着几个人,泰然自若地走过来,边走边说:“一分钟前我报的警,辖区派出所离这个小区不到一千米,按理出警速度在五分钟左右,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剩下三分钟,你们是先跑呢,还是留下和我一起给民警看物证?”   这话说完,林简已经走到人群旁边,趁几个人错神的空档,突然一把拽起地上的许央,沉声道:“跑!”   许央此刻反应神速,顾不得身上隐约传来的痛感,借着林简的力气从地上窜起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拔腿就往居民区里跑!   身后的那帮小混混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叫骂,有人在他们身后追了小半截路,奈何这片居民区属于典型的“老旧小”,居民楼排布密集且错综无序,转过两排楼口,人就被林简他们甩掉了。   可两人依旧不敢大意,又往小区更深处跑了一段,许央此时疼得有些受不住,边跑边喘着问:“哎!你不是报警了么,咱们还、还用得着这么跑啊?!”   林简飞快瞥他一眼,快速奔跑中投来的眼神锐利带风:“你跟那帮人倒是智商相当,怎么还非得弄得你死我活,把手言欢多好。”   “……靠!”许央明白过来,也真的是跑不动了,猛地收住脚步,惯性之下整个人向前踉跄两步,被林简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衬衫后领。   “不跑了不跑了……”许央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没什么规律地摆了摆,“没被打死,自己跑断气多、多他妈不值……”   林简也停下来,微微见喘,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   等许央终于喘够了,林简走过去两步,平声问:“需要去医院吗?”   许央直起腰,咧着嘴拍了拍身上的土,混不在意地摇了下头:“用不着,这刚哪跟哪啊——嘶……脚腕好像崴了一下……”   林简微微皱眉,问:“他们打的?”   “刚才跑的。”   “……”   许央原地活动了一下左脚脚腕,觉得痛感尚在忍受范围之内,应该是刚才踉跄那两步不小心别了一下,抬头就看见林简这副一言难尽的表情,顿了顿,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哎同桌……今天谢谢你啊!”许央非常自来熟地朝林简伸出一条胳膊,“看不出来啊,我原来一直以为你只是个纯粹的学霸,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爱见义勇为的学霸,而且是个双商都非常在线的学霸——厚了厚了,我这同桌滤镜又厚了!”   林简心说,他们刚才怎么就没凑巧给你打成哑巴呢?   见林简站着不动,许央终于收起玩笑神态,冲林简伸出一条胳膊,可怜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过同桌你好事做到底,我家就在前面那楼,受累搭一下,我这惨状,自己上楼真的有点费劲。”   林简原地站了两秒,最终什么也没说,虚扶住许央一条胳膊,慢慢往前排居民楼走过去。   不算远的距离,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说话。   林简此时不免纳罕,开学那天听周岩八卦,许央明明属于家庭条件非常不一般的那种学生,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和社会上的小混混纠缠不清?而且……林简想起报道那天许央背的那个单肩包,非常不起眼的款式,却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奢侈品限量款,能把这样的包当做随身背的学生,按理说不应该会和眼前的“老破小”居民楼产生什么联系。   一阵沉默过后,许央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偏头小声问:“哎,你刚刚真的没报警啊?”   林简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反问:“报了,然后让民警去然姐办公室找你做笔录?”   许央愣了愣,明白过来后忽然就笑了,眼神不受控的上下打量了林简一番,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啊。”   林简没说什么,站在一幢居民楼前,问:“几单元?”   “二单元,202。”   上了楼,许央艰难地找钥匙开门,林简觉得自己今天的闲事管得已经够多,可站在门口,许央却意外且难得认真地转头说了一句:“平时就我一个人住,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吧,喝杯水,起码别让我欠你这么大一个人情不是。”   好像此时扭头走掉,就是坐实了“嫌弃”那两个字,林简挺无奈地看他两秒,什么都没说,虚扶着门让他先进了屋,自己随后入内,将门关上。   房子是典型的老小区中间户,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结构,很意外的是,房子里的陈设简单质朴,是很久之前的木质装修风格,而且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茶几,许央进了屋真的先瘸着腿倒了杯水过来,放在茶几上,然后指了指沙发,对林简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冲个澡……妈的这群孙子,弄我一身沙子。”   林简是目光从水杯转到许央的身上,看了看他那一身颜色深浅不一的脚印,问:“能洗吗?”   “没事。”许央去房间里翻出一身干净衣服,语气满不在乎,“没有流血的地方,那帮人不敢,也就是肿两天的事。”   林简没说什么,也没喝那杯放在面前的水,只是在许央去冲澡的时候,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距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   许央冲澡很快,大概只过了五分钟不到,就换好了衣服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   他先去饮水机那里给自己接了一杯水,走回沙发这边的时候看见茶几上那杯没动过的水,先是愣了愣,而后微微挑了下眉,像是玩味般看了林简一眼,口吻忽然变得有些嘲弄:“怎么着,不敢喝啊?”   “嗯?”林简一时没反应过来。   许央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哼笑一声:“放心,同性恋也不都是‘脏乱差’,我没病,杯子很干净。”   林简先是愣了两秒,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后,心里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难言的尖锐与不适。   ——事实上,他没碰那杯水,仅仅是维持着初次做客的礼貌而已。   然而林简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端起杯子,很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想多了。”   放下水杯时,许央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刚才那些像是突然冒出来的酸刻与戒备霎时消弭不见,眼尾倏然一弯,眼神也重新亮了起来。   林简扫量他一眼,淡声问:“真的不用去医院?”   “不用。”许央嘴角噙着一点笑,“早习惯了。”   林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习惯了?习惯了什么?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拳脚相向,还是习惯了有伤自己内化?   许央握着水杯安静片刻,忽然说:“不过你今天会帮我的忙,我是真的没想到。”   林简语调很平,叙述事实一样,回答道:“换成另外一个同学,我也会帮,和是谁没关系。”   “哇哦……”许央将水杯放在茶几上,随即拍手称赞他,“敢情是林神的侠义之风救我狗命,我还以为……”   林简抬起眼睛,视线平而直地落在他眉心,淡声问:“以为什么?”   许央:“以为是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林简忽然缄默,方才心底那股难以言说的不适感再次卷土重来,且来势汹汹,仅仅几秒钟便席卷肺腑,“什么意思?”   “别装啊林神,自己人看自己人最准。”许央眼底含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笑意,眼神在林简脸上游弋一寸,忽然笃定问道。   “你也是吧。”   那一瞬间,林简握着水杯的手倏然收紧。   募地,他脑海中忽然想起报道那天,周岩在八卦许央过往经历时,虚着口型说的那三个字。   ——你也是吧。   是什么?   同性恋。 第二十九章   宁静的午后, 老旧的居民区,两个少年沉默地并排而坐,因为几分钟前一个突然出现的并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这样的沉默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僵持。   许央的刚才的话仿佛一颗嶙峋的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林简心底的那片湖泊中央, 力道不重,却仍不免激起层层涟漪,无端乱了几分春水深沉——然而也正因如此, 才让林简猛地窥探到了一丝长久以来暗藏在湖面下的、那些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看不明白的端倪。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之前那个荒诞无稽的春.梦。   林简想, 竟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毕竟是初初相识, 哪怕自己就是觉得和林简天生投缘, 但是这样直戳对方最为隐秘的性向, 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妥的事情。   许央终于在林简的沉默中体会出了一丝尴尬, 他抬手摸摸鼻子,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还是说我吧。”   他不再主动探究, 转为投石问路,自觉递上试图交好的投名状, 总可以了吧。   林简看他一眼, 没有应声, 表情看上去大概像是再说“随意”一般。   他没有探寻别人隐私的偏好, 今天帮忙也无非是刚好遇见了而已。   “啊……从哪里说起呢……”许央靠上沙发背,四肢舒展完全放松, 悠悠道,“这可真是小孩没娘, 说来话长啊……”   林简:“……”   歇后语是张嘴就来啊。   “不过非要说的话,确实得从娘说起。”许央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神莫名变得挂单而自嘲,“开学这么长时间,你也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林简语气很自然地回答:“一点,不多。”   “嘁,不用说我都知道是哪一点。”许央说,“反正十四中那帮人永远那么没新意,传来传去也无非是我因为和男生谈恋爱复读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真他妈冤枉啊!”说完,许央忽然坐直了身体,大拇指对着自己的脸,信誓旦旦道:“老子是同性恋没错,但是——我复读不是因为搞对象,老子谁也没搞……哦不,是没搞上。”   林简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神色复杂地看向旁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夸他一句“您还真坦荡”,还是该损他一句“那您可真废物”。   “我是喜欢男生,之前初三的时候看上同校的一个人,而且直觉告诉我,他对我也不是没那个意思。”   那既然你有情他有意,怎么就没搞上呢——林简用眼神询问。   许央笑了一声,怅然道:“没办法,最终还是输给了纯情啊!”   许央和那个男生虽然不同班,但都是一个兴趣小组的成员,后来渐渐发展着,两人的关系就逐渐变了味,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男生,少男情怀酿成酒的年纪,情愫朦胧之时,两个人开始写信——每周两封,周三兴趣小组活动时互换,周五总结时,再从对方那里拿自己的回信。   ——非常幼稚,也非常纯真。   而意外也出现在这每周两份的书信上。   据说是那个男生周假回家,他妈妈无意中想帮他刷个书包时,发现了前一天许央交给对方的那封信——好巧不巧的,最后那封中,许央问“要不要在一起”。   而后就是天雷勾动地火一般的爆发,对方家长找老师找学校,歇斯底里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许央蛊惑了自己儿子,才让自家孩子“误入歧途”。   如果是正常早恋,那么分别让家长带回家教育一段时间也就算了,毕竟是毕业班的学生,学校考虑衡量最多的还是孩子的学业,但偏偏,这当事人是两个男生。   许央说:“当时在校长室,两个班主任、年级主任和校长都在,当着家长的面,他一句话都没说,我忽然就觉得挺没劲的。”   林简眉心微微皱起:“所以?”   许央:“当时他家长的意思是,我必须离开学校,可我们那些信就摆在明面上,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这事不是我一头热,所以学校的意思就是,要留一起留,要走也得一起走。”   但是对方家长不干啊!   “啧,最后吧,我还是心软了。”许央捏捏鼻梁,笑容寡淡了几分,“关键他当时看了我一眼……嘶,就那一眼,我就觉得……算了,老子就傻.逼这么最后一次,反正我妈也不管我,更不会来学校闹。”   “……”   林简心说看不出,你还有情圣潜质。   “哎,你那什么眼神?”许央忽然笑了一下,“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没人管,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家里也不闹?”   林简:“我说没有你信吗?”   “信不信的,我都坦诚到这个程度了,也得告诉你啊!”许央非常自觉地接续道,“我妈呢……年轻的时候跟了个人,没名没分的,生了个我,我亲爹是挺牛逼,名字我就不说了,毕竟我也不是那么熟,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外面养着我们俩,总的来说就是那种——钱,管够,但是家门不让进的状态。”   林简垂下眼睛,半晌轻声笑了一声,“豪门恩怨,还挺复杂。”   “其实一点不复杂。”许央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妈这么多年谨小慎微的,也没那个争抢的心思,就觉得反正生了我了,只要他给钱管养就行——复杂的是我那个同父异母的豪门傻逼哥哥。”   提起这个大自己三岁整天不知道想什么的脑抽二世祖,许央就一脸牙疼的表情:“应该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这个货知道了还有我和我妈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于是就开始三天两头地找我麻烦,小时候是隔几天就喊几个同学抢我书包撕我作业,后来长大了,就开始找社会上的小混混,接茬堵我——我他妈也是服气,总觉得这个货有被害妄想症,该不会以为我顺风顺水地长这么大,是为了以后跟他竞争家业吧?”   林简一秒抓住这段吐槽的重点:“所以今天这帮人,也是他找的?”   “还能有谁?”   “那你……”   “随便他们闹,总归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许央说,“而且也不知道这位傻逼大少每次找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   林简有些无语,所以干脆没有应声。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真的要谢谢你了。”许央慢慢收敛了无所谓的表情,神色真诚道,“那同桌……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以后……多指教?”说完,向林简伸出一只手来。   林简视线低垂,落在面前的那只手上,半晌勾了勾嘴角,抬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淡声道:“不打不相识是这么用的?以后还是少逃然姐的课吧。”   少年人的情谊总是开始得猝不及防,而像林简和许央这样,完全身处两个世界的人能成为朋友,又或许算得上是最为特别的一种缘分。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林简准备回学校,走之前问许央:“下午还不去上课?”   “明天!”许央揉着已经肿起来的肩膀保证,“明天开始,我肯定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一节课都不落了,立志做个像我同桌一样的好学生,真学霸!”   林简无言看他两秒,摇摇头失笑一声,转身走了。   关门前,许央忽然旧事重提,站在门口对着林简下楼梯的背影喊了一句:“嘿哥们儿!”   “嗯?”林简回头。   “你这人吧……真的不错。”许央说。   林简目光平淡地看他两秒,问:“你这个语气……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想法吗?”   “……卧槽!”许央愣了两秒,惊了,“不不不不!没那个意思啊我,我虽然喜欢男的,但是从不对自己哥们儿下手,朋友就是朋友,比男朋友靠谱多了!爱情在友情面前一文不值!”   林简好整以暇地发问:“所以呢?”   许央揉揉鼻子,似乎对于这样和旁人推心置腹也有些不习惯:“我就是觉得吧……你这人好像心里的事藏得太多了,如果嘴巴闭那么紧什么都不说,那么有些东西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林简微微一怔。   “我就想跟你说一声,就是……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或者什么话是你想说,却不知道和谁说的,可以告诉我,毕竟我比你大一岁呢,也算是……那个……”   “什么?”   “过来人。”   “……”林简短暂地愣了一下,而后嘴边缓缓荡起一点笑痕,点了点头,转身下楼。   “收到,感谢许导师。”   *   回到学校后,整个下午加晚自习时间,林简始终心绪难平。   即便别人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他自己清楚,中午和许央那段意外的交谈,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沉缓地、铿锵地,推开了自己心底那扇尘封的暗门。   他站在门口,看着门里门外光影交际之处,踌躇也徘徊。   到底该不该走进去一探究竟?   门里门外是否真的是两个世界?   以及,门的那一侧,到底站着谁。   一中高一年级不需要上第二节晚自习,八点二十,放学铃响起,林简简单收拾好东西,去校外公交站等车回家。   九月的夜晚,夜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温温凉凉的吹在身上,非常舒服。   林简进院门的时候是八点四十五,一抬头,看见一楼大厅的落地窗里竟然亮着灯,林简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之前在家里做钟点工的阿姨合约到期,主动提出不再续约,因为林简上了高中之后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学校解决,而且这位小少爷实则自理能力超强,阿姨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于是说不做了。   所以林简每天这个时间回家,房子里都是黑着灯的。   而眼下,落地窗内的灯光明亮温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没来由的,林简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他刻意放缓了步子,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开了,果然没有锁着。   沈恪穿一身纯黑色的绸质居家服,手里正端着一盆丸叶乌木,看样子是刚从“落趣园”那边带回来,要养在家里的阳光房里的。   看见林简站在门口,沈恪停下上楼梯的脚步,站在三层台阶的位置上,笑了一下,说:“回来了,还真不晚。”   林简只觉得自己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接一句什么。   这么多天了,这还是他开学以来第一次见沈恪回家。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沈恪口吻自然地招呼他进屋,自己又端着花往楼上走,边走边问:“晚饭食堂吃的?”   林简堪堪从混乱中回过神,刚想“嗯”一声,转神看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话到嘴边又一顿,变成了一句反问:“你呢?”   “刚进屋,还没来得及。”沈恪的声音从阳光房的位置传过来,低低的,很好听,带着一点笑意,他问,“要不,林神赏碗饭吃?”   林简将书包放到沙发上,直接进厨房洗手,问:“小馄饨行不行?”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沈恪走了过来,站在厨房门口看见林简真的要去舀面粉,登时笑着阻止:“别,大晚上的折腾什么,我煮个泡面就行了。”   林简一只手已经打开了盛面粉的储粮盒,闻言不赞同地皱眉,原话奉还:“别,大晚上的吃什么泡面,怕自己不够胃疼?”   “那就速食粥。”沈恪非常好说话,也不挑,“我记得家里还有,就那个吧。”   林简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沈恪一句“林神行行好,我这还饿着呢”给堵住了嘴。   海鲜速食粥,连燃气都不用开,直接热水冲泡就行,林简最多也就是将冻干的食材块从包装桶里倒进了家里的瓷碗中。   等待的五分钟间隙里,林简靠着厨房流理台一脸麻木地想——左右都是泡,这玩意儿和泡面能有多大区别?   沈恪去卫生间洗了手,看见林简还站在厨房里,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那个粥碗,不免觉得好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这碗是长了脚会跑吗?”   手臂上温凉的触感转瞬即逝,林简怔了一下,转头,一脸“你在说什么冷笑话”的表情。   沈恪笑着上前一步,从他身侧走进厨房,随口问:“作业做完了?这么闲在这盯着一碗粥。”   林简:“……你知道高中的晚自习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那就先去洗澡。”沈恪没回头,但语调中还存着依稀的笑意,“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林简心说,又来了——   这好像是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催化反应,尤其是当林简心底那些乱成一团的声音和画面,每每对上沈恪这副漫不经心的调调时,总会让他无端觉得烦闷,像是两个人同时做一套试题,但是看不懂题目解不出答案的人,却只有他一个一样。   对方永远云淡风轻,甚至不求甚解。   林简站着没动,到了嘴边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沈恪这时候又忽然出声:“要是不困的话,一会儿就过来陪我喝碗粥,毕竟我这刚下飞机连时差都没倒,立刻折腾回来安抚一中新晋小林神的精神,也还挺让人感动的,是不是?”   “……”林简瞬时收声,张张嘴,半天没能发出个音节来。   怪不得那么久没回来,原来是处理境外公务。   而……刚下飞机、立刻、回来、安抚,这些词汇串联在一起,尤其是对象是自己的时候,更让林简久久失神。   “等我一下。”   半晌,林简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快步回房间冲澡去了。 第三十章   灯光暖亮, 一室温馨静谧。   林简洗完澡回到客厅的时候,沈恪一碗速食海鲜粥只剩下最后一个碗底,林简穿着和沈恪同款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 裤腿缩上去一小截,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白皙的脚踝。   沈恪不经意一瞥, 目光微顿,忽然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嗯?”林简想了想,视线随着沈恪的目光向下扫了一眼, 回答说, “可能吧。”   “……有180?”   “开学时候体检了, 现在181。”   “高一就181了……”沈恪不由挑了下眉,看向林简的眼神忽然悠远了几分。   以往这样的目光不至于对林简造成什么压力,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心里揣着事藏着话, 于是在面对这样眼神, 便觉得很难招架。   而沈恪的想法却非常简单——   当年那个被自己从小山村里带回家,白豆芽一样的小孩子, 一晃经年,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这么高了。   时光面前从无强者, 沈恪放下汤匙, 不由喟叹, 笑道:“有时候忙得黑白不分, 根本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好像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事情, 做着一样的事,说着一样的话, 但是冷不丁看见你,才不得不承认——”   林简:“什么?”   沈恪失笑:“我老了啊。”   “……”林简听不得这样的话,一个字都不行,眉心几乎是立刻拧了起来,“二十七就老了,你让七十二的怎么说,老神仙?”   “小小年纪,别学大人皱眉。”沈恪屈指弹了一下他的眉心,林简条件反射般地闭了下眼睛,再睁眼,就听沈恪问他:“开学这么久,感觉怎么样?”   这架势,这语调,颇有一点家长谈心谈话的意思。   林简靠上沙发背,想了想,实话实说:“没什么感觉。”   “嗯?”   “我看别的新生刚开学那段时间都挺活跃的,不管是学习还是参加活动,劲头挺兴奋的,我好像……就那样。”   没什么特别的悸动,不会因为迈进新阶段换了新学校而欣喜,也没有因为忽然繁重起来的课业而烦恼,至于林简而言,似乎不管外部的客观环境如何变化,他都能适应得很好,或者说……并没有刻意适应,他始终是那个样子。   就像刚开学不久的一次大课间,高崇凡和秦乐开他玩笑时说的那样:“林神这个人吧,虽说平时也和咱们一起扯淡打球,但怎么说呢——”他摸着下巴琢磨两秒,一拍大腿,“疏离感!对,这个词是这么形容没错了!”   秦乐笑着对他比了个赞:“透彻啊兄弟!”   林简身上的疏离感是与生俱来的,并不针对谁,也不特指哪些时候,但就是像一个无形的罩子,将他和周遭世界无声地分隔开来,影影绰绰一般存在着。   沈恪听完他对新学期的评价,沉默了少许,没有应声。   或者,别人看林简是“冷淡桀骜”,但在沈恪眼中,他却始终是八年前那个裹着自己西装外套跪在灵棚中的沉默倔强的小孩子。   他的疏离和冷漠并不源于自傲,而来自于幼年时期那段无根浮萍一样的生活。   半晌,沈恪忽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说了一句:“这可不行,小林神,你得合群啊。”   林简被揉得一愣,连“躲”这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刚才那抚在自己头顶的手,依稀带着一点儿时怜惜的意味。   “什么样算是合群?”林简问。   “嗯……”沈恪想了想,举例道:“比如……新学校有没有你觉得还不错的同学?男生女生都算,如果觉得和对方还算合得来,就多接触一些,多交朋友总没有坏处。”   林简语气平平:“同学都还不错,班级氛围也很好,我和大家也很合得来。”   “你说的合得来,是怎么合得来?”   “你呢?”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审视,不躲不避地和沈恪对视,“你说的合得来,又是怎么合得来?”   “……”   对峙半晌,沈恪忽然笑了出来,笑容温沉如水,依旧是林简熟悉的那个样子,林简不自觉绷紧的肩背也逐渐放松下来。   “太聪明了吧林神。”   “算不上,是你意图太明显了。”林简无声地叹了口气,“想问我有没有早恋,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哪有这个意思。”沈恪哭笑不得,“刚夸完你,合着白夸——”   其实是今天晚上下飞机的时候,接到了艾嘉的电话,将今天林简在学校拒绝那个女孩子的事简单复述了一下,而后还语重心长地嘱咐表哥:“你帮帮说说好话嘛,真的不是我故意带同学去跟他认识什么的,关键是架不住朋友软磨硬泡,谁让他在学校的人气那么高……总之,让他别生我的气,啊?”   沈恪说:“求情都求到我这里了,她真的不是有心的,你别跟她计较,嗯?”   “我没……”林简只觉得无语,解释的话说了一半,又觉得徒劳,“算了,改天见到艾嘉姐,我自己跟她说。”   沈恪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如果真的有你觉得很好的女孩子,我也不反对你——”   “打住。”林简心中猛地一顿,脸色忽然冷下来几分,“没有,目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所以别提这个。”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沈恪始料未及,思忖几分,只当是少年人逞强羞赧,便笑着说:“干嘛冷脸,我是说真的,快十六岁了啊小林神,花季雨季,情窦初开,多正常。而且我不是那么封建古板的家长吧?所以如果对谁有好感,完全不用有什么心理顾虑,况且你也不是那种会因为谈恋爱就影响学习的人,那……”   “——那你呢?”林简忽然出声,平静地打断他。   沈恪声音倏地一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   “我快十六岁花季雨季,那你快二十八岁了算什么,暴雨倾盆,滂沱如注?那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谈恋爱,或者把哪个‘有好感’的姑娘领回家?”   “……”   沈恪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被林简逼问这种事情的时候,一时间连表情都有些空白。   而尚在愣怔中的沈恪不会知道,也无法察觉,林简在问完这话时,放在腿边的右手早已经死死握成了拳。   “我这么忙……”过了几秒钟,沈恪才从刚才的讶异中回过神来,声调难得卡顿了一下,才笑了笑,说,“哪有时间琢磨这些,而且这些年我忙起来连你都顾不上,就别耽误谁家的好姑娘了吧。”   “……”   这下轮到林简沉默下来。   两人无声缄默了许久,林简余光中忽然出现一只劲瘦的手腕,下一秒,有温凉的指腹轻轻抵上他的下颌,微微用力,将他的脸重新转了回来。   “……”沈恪的手指就摁在他的下巴,一瞬间,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像是逃避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对视一样,很快错开了眼神,几乎不敢放任自己正常呼吸。   但沈恪似乎只是想看看他的表情,确定一下小林神此时的情绪怎么样,生气与否,在看见林简稍显茫然的神情时,便从容自若地收回了手。   “嗯,没生气就好。”沈恪笑了一下,总结道,“今天的谈心谈话不是很成功,跑偏严重,下次再接再厉吧。”   真是不知道是那根神经搭错了,自己都还悬着不上不下,居然来和孩子聊这些?   而且看林简这反应,孩子八成是这些年耳濡目染被自影响了——   一个把工作当生活,一个把学习当对象。   而且就冲林简这言谈举止少年老成的模样,桃花运再旺有什么用——估计按个轴承都转不动,到底是自己瞎操心。   沈恪说完就从沙发起身,像是要回房间。   “你要睡了?”林简问。   “嗯。”沈恪应了一声,径直往楼梯方向走,边走边笑着低声说,“今天晚上就当我时差病,说了什么别往心里去。”   林简看着他的背影缄默一秒,轻声说:“知道。”   “合群是社会期许,自我是个人自由。”沈恪上楼梯时思维完全恢复清晰,随着脚步留下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声调沉缓地慢慢融化在林简耳中,“别人的话听听就算了,没必要为了迎合客观期待而放弃你的自我原则。”   林简心中倏地一跳,明知这样问很突兀且不合情理,却没能管住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那——如果我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或者说,没有长成你期望中那样的人呢?”   沈恪停下步子,扶着楼梯扶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长成我期望的那种样子——我,或者是任何一个人,认为你该怎么样都不重要,没有人就应该按照别人的意愿成长。”   “……这样自由生长,会不会有点自私?”   林简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执着什么,或者说在隐约地铺垫着什么,只知道如果有一天沈恪会对他产生类似于“失望”的态度,那将是一件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有些丑话,要先问在前面。   沈恪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眸光中含着一点笑意,看向他的眼神温和又宽容,那样始终温沉平和的目光好像在问“这是什么傻问题?”   而下一秒,他却用最从容的嗓音,给最郑重的回答——   “还是你小时候我说过的那句话——在家里,在我这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孤拔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卧室门后,房门关上后,林简独自在客厅静坐了许久。   直到将堵在肺腑中的那口气慢慢地呼出来,他才一点一点地松弛了肩背,放开了一直握得死紧的右手。   暖澄明亮的灯影下,掌心中早已是一层泛着潮湿水光的薄汗。   就犹如他今晚那颗仿佛被烈日暴晒过后,又被清润细雨温柔打湿的心。 第三十一章   一中素来以治学严谨和校风开化著称闻教育界, 二者看似矛盾,实则又辩证统一。   就比如休息时间,若是年级老师看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牵手走在校园, 一般情况下会笑着拍拍肩膀,嘱咐一句学习为主, 注意影响,并不会大动干戈如临大敌般搞得鸡飞狗跳;又比如别的高中大多只会安排期中期末外加学校不定时自测考试,而一中在此之外还兼具了周考、月考、季度考。总而言之一句话, 在原则之上, 鼓励学生自由成长, 但前提是成绩漂亮。   时间进入十二月份,马上高一第一学期的课程就要结束了, 在经历了小半年的“考场毒打”后, 一中的这群天之骄子们基本已经适应的适应, 枯萎的枯萎。   全市统一的期末考试就安排在下个月。   北方的冬季依旧是干冷萧瑟, 中午放学,同学们陆续往食堂进军, 林简坐在座位上整理上午的课外知识点,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教室里依旧没有什么人了,林简拿出手机一看, 是许央发来的微信消息。   【未央:中午帮我复盘一下昨天的数学周测卷?】   林简扫了屏幕一眼, 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 转头对旁边的人说:“这么近还发信息, 是为了省嘴吗?”   许央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信誓旦旦地回答:“是为了体现我对学神的崇拜以及对数学周测卷的敬畏之情。”   林简对此非常无语。   自从刚开学不久, 两人在社区小公园那次“偶遇”之后,关系便莫名其妙地熟络了起来。之所以说是莫名其妙, 是因为一开始许央猝不及防的“一头热”,林简即便之前在同学中的人缘不错,也只是因为他并不带着有色眼镜看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成绩好坏,在他这里都是普通同学,不管任何一个人向他请教问题,他永远都一视同仁,该怎么讲就怎么讲,没听懂?没问题,还可以 Once Again。然而性格原因,他从小学到高中,一直也没有非常较好亲近的同学,与任何人的相处都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点上,不会特别熟稔,也不会拒人千里。   但是许央是个意外,在这个看上去白净清隽中带着一点点邪气的同学身上,居然让林简体会到了一种“咱俩必须是过命的交情”的执拗。   若是对方另有所图还好说,林简有一万种回绝推拒的方式,但偏偏,许央的示好非常单纯而友善,纯粹就是“看你顺眼”而已。   甚至为了和林学神拉近关系增进友情,许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按时到校上下课,这就让林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了。   毕竟,一个人若是为了和你成为朋友,居然连数学课都能咬牙忍受的话,那多半是真心的了。   于是,两个人的关系就在许央单方面的努力之下,慢慢拉近了亿点点。   道这个学期中段的时候,已经发展到每天中午许央生拉硬拽着林简和他一起回出租屋吃午饭,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林简和小公园长椅的不解之缘。   两个人出了学校大门,在社区里的便利店买了少许青菜,回到许央出租屋时,电饭煲里预约定时的米饭已经蒸好了。   许央拎着菜包到厨房洗菜,林简从善如流地过来帮忙,一人洗,一人切,配合度非常高。   最一开始的时候,林简原以为像许央这种浑身上下写着“金贵”二字的小少爷必然做不来煮饭这一套,但时间久一点之后,许央便用实际行动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正如许央说得那样:“这些小事都做不好,那你以为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也是那个时候,林简才知道,虽然他那个亲生父亲身世显赫,然而许央自从初中开始就逐渐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了。   原因也很简单,对于父母,他无法选择或者彻底割断,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改变不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抛开公序良俗的道德感不谈,在见面时,他甚至必须喊那两个人一声“爸妈”。   然而没得选,却不代表他就认投了。   他将自己悬架在道德与血缘的边界线上,用自己的方式对那两个人说“不”。   正如刚开学不久的一次,林简偶然间碰见许央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亲自来学校这边找他麻烦。在学校后门的小巷里,许央见到来人也不动怒,只是将手中的单肩包甩到肩上,轻描淡写地骂了句:“傻逼。”   对方显然被激怒,开口骂出来的就是诛心的话,然而许央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一直到他那个哥骂累了,才气定神闲地问:“骂完了?那借过。”   对方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正当林简以为两个人要动手的时候,许央却眼尾一弯,忽然笑了出来。   “问了就是我真的不懂,你要是真这么恨,怎么不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呢?”许央斜着一双丹凤眼看人,眼神讥诮又讽刺,“谁把我弄出来的你找谁报复去,天天没完似的找我麻烦有什么用?”   “你……”   他根本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径直道:“而且不管是你有我这么个弟,还是说我有你这么个哥,都是两厢倒霉的事情,我妈当小三生了我,那是我倒霉,你爸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在外面乱搞又弄出个儿子,那是你倒霉,咱俩各倒各的霉,能不能谁也别挨着谁?”   说来也巧,有也正是由于这次的“偶遇”,才真正让林简对许央这个人的“示好”有了一丝松动。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有着异于常人的、按自己逻辑行事的、忽高忽低的道德感。   林简将许央切好的菜码倒进炒锅中,在吸烟机细小的嗡鸣声中炒菜,许央甩甩手上的水珠,站在一边看他娴熟地挥铲翻炒,半晌笑着感慨一句:“哎……说出去谁信呢,堂堂一中高岭之花,端坐在神坛之上的林神,居然会在我这个不足8平米的小厨房里炒菜,蓬荜生辉,与有荣焉啊!”   林简对于他这套刁嘴滑舌素来都是一笑置之,许央得寸进尺,往他身边凑了凑,异想天开:“哎,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你看哈,现在隔三差五的就有女生芳心错付地给你递情书,关键你这个人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啊,那还不如跟我搭个伙,关键咱俩知根知底啊,我这人……”   林简将炒锅里的菜盛盘,间隙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许央心领神会,立刻闭上的叭叭的嘴,表示自己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做个只垂涎林神厨艺不贪图他美色的哑巴。   实际上两人相熟之后,许央再也没有问过林简关于性取向的问题,林简也从不主动提起,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感,当然,许央忍不住嘴贱的时候除外。   北方的冬日天色阴霾,两人简单吃过午饭不久,原本阴沉的室外霎时就刮起了老北风,楼下老式单元门被吹得砰砰作响。   许央臊眉耷眼地坐在茶几一端,林简指间夹着一支铅笔,正指着昨天数学周测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对他进行无差别攻击:“这第一问前两天的卷子上做过了吧,白给的分都不要,挺大方,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许央捂脸,痛苦哀嚎:“讲题就讲题,你不带羞辱人的啊。”   林简恨铁不成钢的无语了片刻,而后再一次将解题思路一步不落地写到了试卷旁边,“套这个公式,自己研究一下,能算出来了么?”   许央带着痛苦面具接过笔,尝试了一下之后,发现真的得出了正确答案,顿时大喜过望,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指着最后一问,气势豪迈道:“快快快,趁热打铁,最后一问,也给我讲讲!”   “差远了。”林简从书包里翻出两张知识点汇总,往茶几上一甩,淡声道:“想求最后一问,起码这两张纸上每个公式演变的逻辑关系你都能弄懂。”   许央怔然看着,绝望道:“……不是,这么复杂的吗?万一呢?万一我就天赋异禀福至心灵了呢?要不你先讲讲试试?不行咱再从公式抓起呢?”   林简放下笔,靠上沙发背,冷静劝他:“费那劲,别小公鸡下蛋了。”   “……”许央就很天真很诚恳地请教他,“兄弟,什么意思?”   “不是你的活,别硬干。”   “……”   正当这时,林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许央只见林简扫了一眼屏幕,原本清淡的眼神忽然就变了变。   指尖在屏幕上悬空一秒,林简接起电话:“喂?”   沈恪那边很安静,只是说:“在教室?出来一下,我在你学校门口。”   林简愣了愣,下意识回答:“没有,我不在学校,你怎么来了?”   这个回答显然在沈恪意料之外,他声音顿了顿,才带着一点笑意问:“怎么不在学校,午休时间这么短,跑哪去了?”   “在同学家午休。”林简说着就站起身,拎起书包就要出门,“我同学家就在学校附近,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别折腾了,外面风大。”沈恪语速平缓,不急不慢,“晚上可能要下雪降温,我过来给你送件厚外套,你同学家地址方便告诉我吗?”   “你别过来了。”林简看了一眼旁边浑身上下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人,淡声道,“还是等我……”   “我过去接你吧。”沈恪温声道,“午休时间也要过了,方便的话可以叫你同学一起下楼,天冷,我送你们回学校。”   沈恪始终温温和和,可林简就是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将手机挪开一点,说自己家里来送衣服,问许央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学校,许央顿时一顿猛男点头。   林简叹了口气,无奈报上地址。   挂了电话,林简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提前下楼来等。   学校距离居民区真的很近,不消片刻,沈恪的车就出现在楼前的拐角处。   还没等许央反应过来,林简已经走了过去。   沈恪从车上下来时,从副驾座位上拿过一个手提纸袋,里面放了林简常穿的一件长款羽绒服,还有一把雨伞。   林简接过来,将手提袋拎着,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沈恪笑着说:“不是说了么,来给你送件衣服。”   林简就不吱声了,只是安静看着他,过两秒,沈恪先绷不住,没忍住笑了一下,说:“好吧,我晚上出差,刚才回家里拿份资料,看见天气不好就顺路给你送件衣服,满意了?”   这就解释得通了,林简抿了抿嘴角,什么都没说,许央这时候走过来,笑着和沈恪打招呼:“你好,我叫许央,是林简的同桌。”   沈恪嘴边的笑意犹存,只是清淡了一点,点头回应:“你好,风大,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学校。”说完又打开车门,坐回驾驶位。   林简拎着纸袋下意识地绕到副驾,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脚下一顿,转而拉开了后排车门,和许央一起坐在了后位。   沈恪的视线从后视镜中一闪而过,随即换挡,将车子开出社区。   一直到了一中门口,车上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下了车,林简只说了句“注意安全”,想了想,又补充“出差注意身体”。   沈恪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窗笑着答应,与他们说了再见。   等沈恪的车尾消失在路口的红绿灯处,林简才转身往校门走。   忽然,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林简偏头,就见许央一脸高深莫测地盯着他,问:“不介绍一下啊,刚这人是谁啊?”   林简言简意赅:“家里人。”   许央一脸“少来这套”的表情:“家里人,这个说法太笼统了吧?而且一般家里人来送东西碰到同学,不都是会主动介绍一下,这是我什么什么人之类的?可这人都走了,也没见你吭一声,不仅你没说,这位家里人从始至终也没个自我介绍,这一路我就很尴尬啊。”   林简寓意不明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辩驳。   他与沈恪的关系倒不是不能说,只是这其中的渊源太深,简单一两句话确实无法说得清,而许央又是个没心眼惯爱刨根问底的,所以索性还是不说的好。   没想到许央见他并不表态,半晌过后,石破天惊地轻声问了了一句:“……我靠,不会就是他吧?”   林简脚步微顿,偏头问:“什么?”   许央微微眯起眼睛,审视一般从头到脚将林简打量一遍,而后言之凿凿地下了定论:“家里人?什么样的家里人呢,该不是以后准备去国外领证的那种家里人吧?”   这话一出,林简脸上的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间,但也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就迅速恢复一贯的冷淡平静:“别乱说。”顿了顿,他皱眉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小叔叔。”   许央愣了一下,自知失言,赶忙举手致歉:“造次了造次了,不好意思。”   话虽这样说,但一直许央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林简虽然从未直接或者间接表明过自己的性向,但是他看同类的眼光一般不会出错,许央曾经认为林简这样的就算是真的和自己一样喜欢同性,大概率也是那种因为没有世俗欲望而孤独终老的典范,没别的可能,因为林简这个人太冷清了,性格,生活,习惯,似乎就注定了只适合一个人长久生活,而并不需要多余的陪伴。   但刚才出现了几分钟的那个人,却莫名让许央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单纯了。   大概是浑然天成的气场,那个人给许央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果林简这种人也会被世俗凡欲沾染,或者也会为什么人动凡心的话,那必如此君。   可林简却说,那人是他小叔叔。   那还就真的是“家里人”了。   而林简的心口那道莫名其妙衍生而来的涩阻就在于,好像是长久以来自己都无解的一道题,无论如何冥思苦想都不得其法,但是忽然就被别人解出了一个答案,但是因为没有参考,所以任谁也不能确定这个答案的正确与否。   这种没有把握的失控感,非常让人烦闷。   这个话题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就此揭过,但是一直到晚自习放学,林简心口那道闷滞感也没有消失。   晚间时分果然下起了雪。   林简换上沈恪中午送来的羽绒服去等公交车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沈恪说今年冬天带他去滑雪的话。如今初雪已至,不知道这趟行程什么时候被提上日程。   其实这些年里,沈恪带林简去过不少地方,国内境外,通南彻北。   林简爱看书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但是沈恪却对他说:“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一段时间里,他受沈恪影响颇深,喜欢读关于中国古代建筑与艺术类的书籍,沈恪便经常找机会带他出门,陵墓碑碣、石窟造像、古刹祠宇……凡是他感兴趣的,沈恪几乎都带他见过看过,带他亲身领略塞外秋风今又起的旷远苍茫,也带他亲自感受红尘几度听慈音的温沉悲悯。   年龄再大一些时候,林简和所有那个阶段的男孩子一样,对战争军|事和武器装备产生了浓厚兴趣,沈恪便开始带着他参观各大军装武展,国内外皆有,除此之外,他还亲眼目睹过中东西亚乱局之下普通平民的流离失所,也见过无边无尽的北欧森林中那抹平和宁静的炫目极光。   这些年,他所经历、感受的到的世界,无一不是沈恪带他走过,从稚子到少年,他在那个人的羽翼下,一边被庇护着成长,一边与这个世界相识相熟。   那个人教他何为人情世故,教他何为善恶是非,带他领略俗世间所有的美好,也带他见识世间的丑陋邪恶。   他是他通向这个世界的原点。   下雪天,公交车行驶速度不快,林简在车上胡思乱想了半个多小时候,终于到站下车。   往家走的这一小段路程中,林简才慢慢平静下来,乱了一天的脑子终于肯休息一会儿,然而走进院门口,林简想起来今天沈恪又要出差的事,那股没来由的烦乱再度从心头涌了上来。   说不清道不明,在这样一个安静而寂寥的雪夜,他忽然就想见见他。   算了,林简叹气,按指纹开门。   而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林简就被一楼中厅裹着暖气温度的暖黄灯影扑了一脸,登时愣在了门口。   林简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确信中午那个说自己要出差的人此时正穿着藏青色的家居服,从沙发上转头看了过来。   林简一时无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轻,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你怎么在?”   不是中午的飞机吗?   沈恪抬眼看了他一眼,嗓音依旧是不缓不慢:“天气不好,航班停飞了。”   这着实不是一个好的理由,毕竟公务所致,而沈恪又是一个从不会因为这些客观因素而轻易改变计划的人。   但林简只是“哦”了一声,什么也没问题,低头换鞋。   他站在玄关,能感受到沈恪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无形却有实质,这让林简忽然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是因为我,所以才没有走。   果不其然,等林简进屋冲了一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出来,沈恪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低垂着目光,看不出在想什么。   林简到了两杯温水走过去,一杯放在沈恪面前,自己端着一杯在他身边坐下,主动问:“是有什么事吗?”   沈恪很轻地挑了下眉,像是犹豫片刻之后的释然,说:“有时间吗,我们谈谈?”   谈谈——   这么多年来,沈恪极少会用这种和成年人对话的语气和方式与他交流,似乎在沈恪眼里,无论他长到多大,始终是那个不爱说话安安静静霜雪一样的小孩儿。   而这也让林简笃定了刚才那个预感——   他果然是在等他。 第三十二章   室外的雪花仍在飘着, 错层处的台阶亮着暖黄的地灯,茶几上切好的水果色泽鲜艳,林简坐在这一室暖房之中, 猜到了沈恪留下的原因,却猜不出这段即将开始的对话主题。   片刻, 他先按捺不住地问道:“谈什么?”   沈恪沉吟片刻,像是之前就打好了腹稿一样,声调不徐不缓地问:“是不是在学校没有申请宿舍, 所以中午休息不方便?”   林简想不到他特意留下是要聊这个, 卡顿两秒, 如实回答:“没有,我这段时间中午都在同学家, 休息或是学习, 都很方便。”   这孩子主动切入主题, 沈恪索性也不再委婉, 直白道:“一直都在同学家午休,关系这么好?”   “还可以。”林简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不单是同学, 也算得上朋友,比较谈得来。”   沈恪这么多年也没听林简主动讲过在学校和同学之间的相处, 遑论朋友, 于是担忧之中不免多了几分疑惑:“这么亲近, 午饭也在一起吃?”   林简坦荡得没有一丝隐瞒:“基本上都在一起吃, 轮流简单做一点,比学校食堂选择多。”   一起做饭, 一起午休……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不是简单的同学或是一般朋友,沈恪凝眉思忖片刻, 刚想开口,想让林简有时间邀请对方来家中做客,却被林简抢先了话头。   像是平白直叙,也像是突然的解释,林简微微皱眉,说:“虽然拼伙吃饭,但是没有财务牵扯,你来我往的事,不存在亏欠。”   沈恪微怔,没想到他会主动剖白这些,隔两秒,手掌在林简后脑勺兜了一把,失笑道:“琢磨得够多的,要是真的关系好的朋友,不用在意这些。”   林简被这一下呼噜的猝不及防,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微微睁大,半晌,垂下眼眸“哦”了一声。   房间内一时无声,林简踌躇片刻,轻声问:“你没走,就是特意留下跟我聊这个?”   “一半一半。”沈恪放松了肩膀,靠上沙发背,眼底含着一点清浅的笑意,“加上航班确实停飞,所以就改签了。”   林简“嗯”了一声,又闷着不说话了。   青松翠竹一样的少年,此时颔首垂眉的模样却意外的乖顺,沈恪不免叹了口气,如实道:“其实我只是比较好奇,没想到你有一个关系这么好的朋友,而且这么久了,也没听你提起过。”   林简依旧垂着眼睛,清泠的音色在夜晚的暖室中显得有些低沉:“你也没怎么问过我学校的事,况且你那么忙,这些小事也没必要都跟你说。”   这下轮到沈恪沉默。   半晌,沈恪捏了捏眉心,神色中闪过一丝无奈地疲惫:“是我的错,这些年……还是忽视你了。”   林简讶异地抬起眼睛,看过来。   沈恪缓慢地呼出口气,内心深处始终蛰伏的愧疚被静谧的雪夜放大,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温沉:“我原来总以为,不过多干涉你的成长就是最大的尊重和呵护,看来还是我错了——这些年你虽然住在家里,可我终究对你的关注还是太少,不,或者说是远远不够,毕竟,没有哪家的家长会连孩子半个学期都在同学家午休这种事都不了解的,说到底,是我失职。”   林简完全呆住,他怔怔看着沈恪,两片薄唇几度翁和,嗓子也没能吐出一个音节。   沈恪自嘲失职,可林简作为当事人之一,却对这份“失职”中暗藏的关怀体会得真真切切。   沈恪这些年确实忙,忙到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   因为除了工作,他已经将自己能余下的所有空闲时间,全部给了林简。   潜藏于心中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轰然涌上来,呛得林简眼眶发酸,原本就摇摇欲坠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的情感,在这一刻几乎快要落地生根,结出一个他始终似是而非的答案来。   沈恪扭过头,今晚第二次抬手,像小时候那样在林简发顶揉了揉,带着一点抱歉的遗憾:“这些年自己长大,辛苦你了。”   林简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就在沈恪收回手的前一秒,他倏然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扣在沈恪手背上。   沈恪微怔,掌心的位置刚好悬贴在林简脸侧。   下一刻,林简微微偏头,主动将自己脸颊贴入那片温热的手心,似娇似憨,口是心非般呢喃:“如果觉得之前关注我太少,那以后,眼睛就多看看我,好不好?”   *   雪下了一整夜。   伴随着激烈又莽撞的心跳声,林简第二天早上在闹钟响起来前睁开眼睛。   时间尚早,但沈恪却赶在他这个高中生上学前已经出了门,看来是改签航班凌晨飞。   林简仰面躺在床上,相比较第一次的慌乱无措,这次梦醒之后他镇定了许多。   大概过了五分钟时间,急促失衡的心跳渐渐平息,林简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去衣橱里翻出新的衣裤,而后走进浴室,冲掉在梦中盘桓萦绕了一整晚的荒唐和旖旎。   热水冲刷过少年白瘦拔节的身躯,湿迹随水,像一场春.梦无痕,但梦中那温热的手掌,却始终攥紧心脏。   年关将至,一中的期末考也即将到来,苦苦挨过一个学期,关系要好的同学商量着考完试去哪里放松。   秦乐在这种事情上最为积极,趁着课间提议道:“要不去滑雪吧?实不相瞒,我想挑战一下中级雪道已经很久了!”   然而滑雪毕竟不是谁都擅长的运动,况且新意不足,很快被多票否决,高崇凡别出心裁:“要不咱们去南方溜达一圈,暖和啊!”   然而即将过年,他们必然没有那么长的放松时间,况且外地旅行,花费是一方面,出于安全考虑,也未必能征得所有家长的同意。   这时,一直低头刷手机许央忽然出声:“临市新建了一家民俗博物馆,正好年前开馆运营,有兴趣吗?”   班长颜宁闻言搭腔:“哎,你也知道那家博物馆要开馆啊,我关注很久了!”   这些年怀旧风潮蔓延,钢铁丛林一样的城市里处处都开始打情怀牌,因此这家民俗复古博物馆从建设之初便颇受瞩目。   “听说博物馆外延还建了个古城区,而且商业气息一点都不重,好像周边挺有意思的。”另一个女生附和道,“临市距离也不算远,要不咱们就去那儿吧?”   “上午出发,晚上回来,如果时间紧的话,还可以在古城民宿里住一晚!”周岩兴致勃勃,“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怎么样林神?”   林简突然被点名,抬头就看见一圈期待的眼神,一句“我不去”被憋回嗓子里,顿了顿,只得说:“我都好。”   而后的二十多天,对于这帮出游在即的少男少女们来说可谓痛并快乐着,挨到期末考试最后一门结束,众人才如同久旱逢甘霖,重新活过来一般。   考完试第三天,全市统考成绩公布,林简没有没有什么悬念稳居第一,除了几大高中同年级的学生直呼“可怕”外,就连一中的老师们也忍不住在办公室议论——这个成绩稳得也太邪乎了点。   成绩公布后终于进入寒假。   放假第一天,林简按照惯例去沈家大宅看望沈长谦夫妇。   午间时分阳光还算可以,但一进门,还是被丛婉拉着手抱怨穿得太少,林简在长辈面前向来乖顺,尤其面对沈长谦夫妇时,身上那些棱棱角角能在瞬间变得绵软,听丛婉絮叨,也只是抿着嘴角,笑着一一答应。   沈恪停好车,在林简身后勾着钥匙进门,换鞋时看见少年挺拔却温和的身影,低头笑了一声。   虽然午饭只有四个人,但保姆还是按照丛婉的吩咐,玉盘珍馐端了一大桌,林简坐在沈长谦和丛婉中间,两人轮流给他夹菜,不多时,餐盘中便摞起了一个尖丘。   林简不挑食不挑嘴,安静吃完,惹得丛婉更加频频下筷投喂。   “妈,差不多行了。”沈恪坐在对面,好笑道,“一会儿再给孩子撑着。”   “你懂什么啊。”丛婉嗔怪,“青春期的男孩子,正是窜个子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一点,骨骼生长跟不上的……小简还这么瘦,是不是平时吃饭不将就,缺营养了?”   沈长谦对孩子从不溺爱,此时竟也帮腔:“是太瘦了,要不然让张医生过来,做个检查?”   哪至于呢,确实有些小题大做,林简向沈恪投去求救目光。   沈恪接收信号良好,看似解围,实则打趣:“别麻烦了,明天我带他去医院验个微量元素吧,哎?检查这项是不是该挂儿科啊?”   沈长谦夫妇一齐笑出声来,林简抬眸,颇为无语地看了一眼对面没个正形的“家长”。   餐后林简陪着两个长辈聊天消食,深宅中有一座风雨连廊,两侧翠竹如脉,甬路上方覆盖着电动玻璃顶,冬季时玻璃墙升起,连廊便成了一处清幽暖廊。   林简推着沈长谦的轮椅,丛婉在身边慢步而行,沈恪饭后被一通电话叫走,至今还在主楼卧室接听。   两老一少,轻声细语地交谈,从天气聊到度假,又聊回林简的期末考试成绩,沈长谦话音一顿,询问道:“明年就高二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计划,想按部就班,高考,然后念大学。”   沈长谦沉吟片刻,忽然话锋回旋,意有所指道:“我们老俩口年纪大了,最近一直想着,去国外长住。”   这个话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然而此时林简却从中悟出一丝深意,他没应,只是笑了笑,道:“您刚过耳顺之年,怎么就年纪大了?”   沈长谦笑了一声,双手不由抚过伫在轮椅踏板上僵硬的双腿,没有说话。   丛婉轻声建议:“小简,你成绩这么好,未来必然很多选择。”   林简视线掠过一旁的翠竹,垂眸没有接话,丛婉又说:“你想按部就班地高考、上学,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   “综合考量你的成绩和个人素质,其实国外的顶级学府也应该在你的选择范围内。”沈长谦道,“一个人境外求学,一开始可能会辛苦一些,但是却是一个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的机会,而且我和你奶奶久居的国家还没有确定,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在你求学的城市定居下来,这样你也不算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林简推着轮椅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说不感动是假的。   自从他来到沈家,沈长谦夫妇一直将他视为自己家的孩子,若说他与沈恪之间辈分界限并不明显,这么多年始终是平等相处,那么在沈长谦和丛婉面前,他却一直是那个极受宠爱的稚童。   现在,老俩口的建议也好,劝慰也罢,都是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未来考虑,他们始终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甚至因他出国留学来决定选择旅居的国度,只为不让他孑然一人,举目无依。   林简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沈长谦夫妇也不再说话,似乎再等他细致考虑过后的答复。   募地,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林简偏头,看见沈恪的身形出现在幽翠竹影之中。   一步两步,那人越走越近。林简压下心中倏然而至的悸动,看着来人,轻声道:“爷爷奶奶,我不想走。”   沈长谦夫妇皆感意外,目光探究。   走得近了,林简似乎能听到沈恪大步而来时,风衣衣摆划破周遭气流的婆娑声,沙沙又猎猎,他目光凝定,吐字轻而真切:“我不想出国,不想离开这里。”   沈恪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眼底带着一丝熟悉又浅淡的笑意,问:“在聊什么?”   这声音,温沉如水,却早已融进林简这孤身走来的两千多个日夜,从幼年到少年,萦绕耳边,斩不断,扯不开。   倏地,林简微微仰头,看向那双眸色深沉的眼睛,喉结滚动,他结案陈词——   “更不想离开小叔叔。” 第三十三章   林简在家休整几天, 就到了和同学约好的临市一日游的日子。   今天上午沈恪有一项签约启动仪式要出席,没有去公司,林简出门前恰好碰见宋秩来家里送签约活动的最终预案。   这么多年宋秩也算看着林简长大, 得知林简要和同学结伴出行,关心道:“你们怎么去呢, 要不让公司派辆商务车送?”   林简站在一楼错层处穿外套,黑色长款的修身羽绒服,衬得少年愈发面容清俊, 闻言摇摇头, 说:“不用这么大阵仗, 我们坐城际直达,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正赶上春运, 车站人太多了, 几个学生不安全吧。”宋秩天生操心的命, “要不送你们到车站?”   坐在沙发上一身家居服的沈恪从活动预案中抬起头, 语气清淡地打断宋特珠的喋喋不休:“让他自己玩去吧,大小伙子了, 不用这么矫情。”   林简将手机揣进口袋, 抿着嘴角“嗯”了一声,出门前却听沈恪嘱咐:“到了说一声。”   一月中旬的北方是最冷的时节, 好在今天没风, 稀疏的阳光透过云层, 是个适合出行的天气。   一行七个人, 五男两女在城际站汇合,城际列车班次很多, 几个人在自助售票机取了票,候车不多时, 就上了车。   少年人对于这种没有家长的结伴出游向来兴致满满,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秦乐和高崇凡那几个闲不住的男生几乎把攻略翻烂。   到站下车才上午九点多一点,几个人坐公交直奔古城区。   先逛民俗博物馆,阁楼佛塔、长廊水榭,其中新修葺开馆的三大展厅,包含了明清时期与本地信俗、婚俗、寿俗相关的旧时实物资料,虽然来参观的游人如织,但一行人在几个展厅中跟着专业解说走走停停,竟也觉得乐趣横生。   从博物馆出来已经是中午了,看展耗费体力,古城中坐拥几条特色美食街,秦乐提议先去填一填五脏庙,瞬间全票通过。   几个人找了一家以武侠文化为主的特色餐厅,服务员清一色的店小二打扮,进门先招呼一声“客官”,肩上的布巾一抖,就引着众人落了座。   许央晚他们十分钟进店,手里拎着七杯冒着热气的姜枣奶茶,到了包厢分给大家,秦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了,刚还想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原来是给大家买喝的去了啊。”   许央扬扬眉,没说什么。   他原来在十六中的经历过于传奇,到了一中这半年,虽然和同学表面上和平相处,但始终算不上关系融洽,说起来还是因为与林简交好的原因,所以才渐渐合群了一些。   高崇凡掏出手机,“嘿嘿”笑了两声:“这姜枣奶茶是本地改良的特色茶饮,不便宜呢,我们A给你吧。”   许央满不在意地一笑:“可不至于。”   “好喝!”傻小子周岩捧着奶茶杯吸溜一口,舒适地感慨:“那个……许央,之前我可能对你有些偏见或者是误会,你别介意,但是这半个学期相处下来,我发现其实你人真的不错,今天就算是个分水岭了,以后咱们就是好哥们儿!”   这话说得中二却真诚,许央怔了一下,而后摇着头缓缓笑开:“服了,要不说和直男做不成姐妹,行,哥们儿就哥们儿吧。”   相较于热血中二的直男,女生对许央的包容度和接受度似乎更高也更友好一些,颜宁冲许央举起手中的奶茶杯,眯起眼睛笑着说:“信不信,有时候姐妹比哥们儿靠谱。”   许央觉得挺有意思,端起杯子与她轻轻一碰,潇洒道:“这不就找到组织了嘛!”   “林神,您那手机里有古镇藏宝图啊?半天都不抬个头。”   林简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中收回来,与沈恪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他下车时发过去的“安全到达”,对方回了一条“好”,再往后,这大半天的时间再无其他。   “没什么。”林简按灭手机屏幕。   节假日客流量太大,所以上菜速度不算快,几个人边吃边聊,盘算着下午的时间如何度过,正巧“店小二”掀帘上菜,听到他们的计划多了一句嘴:“你们几个是学生过来玩的吧?嗐,其实古城这边最有意思的还得是晚上,有民俗表演、夜景花灯,还有零零碎碎卖小玩意的地摊,白天不让摆,但是晚上就都出摊了,比白天热闹多了!”   经他这样一说,几个少男少女不禁偷偷动了心。   秦乐试探提议:“要不……咱们plan B,今晚不走了?”   周岩:“附议。”   高崇凡:“加1”   许央心细,问两个女生:“过夜的话,你们会不会不方便?”   没想到颜宁早有打算:“没关系,我有亲戚就住在市区,离古城这边不远,晚上欢欢可以和我一起去亲戚家住,和家里也都交代好了,你们不用顾忌我俩。”   洒脱不矫情的女生最可爱,许央忍不住为她们点赞。   “林神,你怎么说?”秦乐问。   林简指腹顺着手机金属外壳的边缘滑过:“我没问题,你们决定。”   吃完午饭几个人继续在古城中逛游,特色铺子一家家看过去,伴手礼的同城快递单填了一大摞,虽不是远游,但该有的仪式感一样不落。   林简在一家绣庄里为丛婉挑选了一条丝巾,又在中药铺中为沈长谦配药选购了一副舒筋活血的泡脚药方,药铺将药材按照三个月的用量按天分装好,当天下午即时寄出。   如此就剩下了一个人。   然而要送沈恪些什么,林简却拿不定主意。   从来都是沈恪送他东西,第一次林简揣度对方的心意,总觉得举棋不定。   他似乎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感兴趣的事物就那几样,虽然不会出错,但总归缺少点新意。   林简边走边想,全然没有了刚才为沈长谦夫妇挑礼物时的果断从容。   一阵淡淡的香火气息飘来,裹挟着很清雅的檀木香,闻起来让人心安又心定,不知不觉,他们走到古城西北角的古寺牌楼前。   林简视线一顿,凝在古寺门口卖编织平安结的婆婆身上。   一般来说旅游景点对于小商小贩的管理更为严格,像这种寺庙门口连售祭香的小摊都不让摆,可婆婆却靠着牌楼石柱,神情怡然地编着手上的彩绳。   林简被吸引,走过去,在婆婆的木箱前蹲下,问:“您这都是平安结吗?”   老人年岁已高,却耳聪目明,答话时手上依旧一刻不停:“不都是,保平安的,求富贵的,什么都有。”   林简问:“灵吗?”   婆婆说:“心诚则灵喽,就像我老婆子身后这座寺,唐朝时建的,到现在一千四百多年啦,这么多年得有多少人拜过求过?你说他们求的都灵了嘛?不见得,但一个头磕在佛祖座下的时候,心一定是诚的。”   林简缄默不语,半晌问:“我想要一个保平安的坠子,您能编吗?”   老婆婆抬起头,额间眼角皱纹密布,打量林简顷刻后,问:“孩子,你给谁求?”   林简说:“非常……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婆婆笑了,问:“求平安,属什么的?”   “属马。”   “行,我给你编一个,不过你能不能等?”   此时,其他人从对面的店铺逛完出来,看见林简蜷蹲在寺庙牌楼旁边,招呼道:“林神,前面就是古城最高点的鎏金塔,去看看啊!”   林简亦扬声回答:“你们先去,晚点汇合。”   说罢,直接在婆婆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凝定淡声道:“能等。”   “是个有心的。”婆婆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挂扣,从木箱里取了一小把五彩绳,笑眯眯道,“你惦念的这个人有福气。”   远处青山为骨,潺水为带,将古城怀拥其中,城中建筑错落,游人来往络绎不绝,唯有寺前牌楼下这一角天地,静谧安宁,一老一少,比肩而坐,一个编织祝愿,一个静候期待。   传说古时马有双翅,腾天能飞,落地会跑,入水能游。婆婆手巧,五彩绳被分成几绺,先编马首,再编羽翅,等马身成型,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五色马编好,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婆婆将流苏编作马尾,打好最后一个结,手中的五彩绳不多不少,刚好全部编完。   婆婆将平安结递给林简,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慈祥温和:“不动剪,不断线——孩子,你想保佑的这人,注定福气绵长。”   林简珍重接过,放在羽绒服内兜,贴在心脏的位置,慎之又慎地道谢。   告别婆婆,等林简与大部队汇合的时候,几个人已经预定好了古城中的一家民宿酒店。   徒步逛了一天,晚上还有夜游的计划,于是几个人决定先去酒店休整,晚一点再出门。   两个女生晚上不留宿,所以只预定了三间客房,四个男生两两一间,怕许央和别人住一起不自在,几个人非常仗义地将单间留给了他。   林简和秦乐住一间,进房间不久,高崇凡就来敲门,兴冲冲地招呼:“走啊,时间还早,大家说在我们屋里打会儿牌,一起呗,也省着两个女生单独在哪个房间休息都不方便,干脆凑一堆得了!”   秦乐跃跃欲试,林简从洗手间洗手出来,淡声道:“我不去了,你们玩。”   “别啊林神,一起呗。”   林简拿起手机,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屏幕,说:“不了,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见他确实没什么兴趣,秦乐和高崇凡也不勉强,只是说晚一点出发的时候发信息喊他。   关上门,房间陡然安静下来。   林简走到窗边,垂眸古城景区的灯火璀璨,游人如织,半晌后按亮手机,拍下眼前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稍一犹豫,而后将照片发给了沈恪。   往后的几分钟里,林简时不时便扫一眼屏幕,但手机始终安安静静被他握在手中,没有消息。   顶在胸口的那团微烫的气息渐渐随着时间消散,可就在下一秒,屏幕骤亮,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林简没想到沈恪会直接回电话过来,愣了几秒,才接通:“……喂。”   沈恪那边像是刚从会场之类的地方出来,周遭偶有人声传来,这样的背景音的衬托下,显得他的声音更有实质:“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林简望着窗外,心口处再次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我就是报个平安。”   “嗯。”沈恪声线温沉,“今天不回来?”   “不了,说是夜景比较漂亮,所以留一晚。”林简说,“明天回。”   沈恪没有异议,只是问:“住酒店?”   “民宿。”   “好。”沈恪那边静了一秒,说,“民宿地址发我一下。”   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林简先前也有自己出门时候,最长的一次是去沈恪推荐的一场园博会,自己在外一个星期的时间。沈恪从不限制他去哪里、去多久,只要落地报平安,留宿给地址就可以。   林简答应下来,简短的一通电话到了最后,林简忽然想到什么,在挂断前补充道:“我准备了礼物给你。”   这句话的语气夹杂了几分急切,沈恪那边顿了顿,清淡的笑声传来,问:“伴手礼啊?”   “……也不算。”林简低声嘀咕道,“挺不起眼的一个小玩意儿,等……等我回去给你吧。”   “好。”沈恪答应道,静了片刻,又轻声笑着说,“有心了。”   挂断电话,林简又在窗边站了片刻,而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直直仰面跌进床中央。   确实是有心,但是这份心思说不清道不明,就连他自己都诚惶诚恐,既忐忑又煎熬。   隔壁房间咋呼的挺热闹,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秦乐几个男生过来敲门,说是要出发了,问他准备好没。   林简穿上羽绒服,和大家一起下楼,融入这一场古城的流光飞舞中。   水上集市、花船夜游,近千盏古风灯笼排阵和百余种互动灯景演绎,将现代潮流文化与当地民俗文化、庙会文化进行全方位妆点升级,这古城的夜景确实不虚此行。   一行人走走停停,拍照打卡,直到夜深,各自的手机电量集体告急,才尽兴而归。   几个男生将颜宁两个女生送上回市区的出租车,记下车牌号后结伴往民宿小院溜达。疯了一天,饶是体力充沛的少年人也不免走路打飘,秦乐八爪鱼一样整个人挂在高崇凡背上,气息游离地嘟囔:“不行了,累死爹了,乖儿,你快看看,老父亲的双脚健在否?”   高崇凡拖着人亦步亦趋地往前蹭着走,有气无力地回击道:“放心吧儿子,走不动爹背你,有爸爸在,必然不能让你露宿街头。”   许央非常捧场地哼歌助力:“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背儿子的驴……”   “许小央!”被无差别攻击的两个人瞬间炸毛跳脚,“谁是儿子谁是驴,你特么说清楚!”   “……”林简默默移开视线,心说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可能是下午在寺庙门前的风口处坐得时间有些久,晚上回到房间,林简没来由的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嗓子也跟着干痒不舒服,他这些年极少生病,身体素质又非常不错,于是便没太放在心上,等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身上开始一阵阵伴着酸痛的忽冷忽热,他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于是趁着秦乐洗澡的空档,去民宿老板那里要了几粒感冒药,回到房间又灌了一大杯热水,准备含糊过去,反正明天就要返程,就算是发起烧来,一晚上也没有大碍。   深夜,林简躺在床上,重感冒之中的人脑子一片混沌,却毫无睡意。一米之隔的另一张床上的秦乐已经把呼噜声打成了有规律的二重奏,林简翻了个身,内心数不清第几次开始后悔没有带消音耳塞出门,最后,他从枕边拿过手机,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准备靠仅剩的百分之十的电量了此残夜。   万籁俱静,民宿院外的整个古城像是也陷入了幽谧的沉睡之中。   黑暗中,林简眼底像是被一抹光亮倏然划过,他眼皮重重一跳,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震彻古城大街小巷!   变故出现在顷刻之间——   林简猛地从床上起身,巨大的爆炸声直接将另一张床上的秦乐震醒!下一秒,秦乐来不及有过多的反应,穿着睡裤就往门外冲:“卧槽!地震了地震了!跑啊!”   不是地震!   林简一把将还在懵逼之中就要夺门而出的人拉住,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浴室,浸湿两条浴巾,将其中一条兜头裹住秦乐:“是着火了,先别慌!”   巨大的爆炸声过后,冲天的火光霎时蔓延开来,紧接着就是各层玻璃碎裂坠落的声响,火焰从一层几个房间的窗户和门缝中喷出,伴随着滚滚的黑烟,照亮了整个古城的夜空!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断响起,民宿中的人群惊恐万分,有些人裹着床单,有些人穿着拖鞋,一片混乱中,蜂拥似的涌向民宿大门——   “着火了!快跑啊!”   呼救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林简和另外几个惊慌失措的男生用毛巾捂住口鼻,顺着二楼的逃生通道疾步下楼,可刚走到一层楼梯间时,林简的脚步倏然顿住!   几乎没有犹豫,下一刻,他逆着人群,猛地向房间跑去!   “林简!”许央一把拉住他身上的浴巾,弯着腰在他耳边咆哮,“疯了吧你!回去干什么,找死吗!”   林简果断摇了下头,陡然掰开他的手:“快下楼!我马上就下去!”   “林……你他妈!”看着已经消失在上方楼梯上的人,许央来不及再喊,就被涌下楼的人流挤着冲出了院子。   烟尘漫布,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林简快步折返回房间,在高温和浓烟中找到自己的羽绒服外套,摸到口袋里那个五色马的护身符后,一把抓出来,掉头就往楼下跑去。   一场意外的火灾打乱了全部计划,当地相关部门迅速行动,救火抢险、封锁现场,疏散安顿游客,个别受伤的游客被紧急送往当地医院,起火原因正在进一步排查。   凌晨两点半,火势终于被扑灭,林简和其余四个男生穿着单薄的睡衣,浑身湿透地坐在离现场不远的墙根下,周围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被安置到另外酒店的游人。   “完特么蛋……”高崇凡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睡裤,左脚上挂着一只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靠着石墙万念俱灰道,“吓死老子了,那么大的火,差一点就见着我太奶了……”   回忆起两个小时前的那场意外,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这下可怎么办……”秦乐放下刚和家人通过话的手机,丧着一张脸,抓了一把已经打绺的头发,哀嚎道,“刚才我妈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让我爸赶紧过来接我,他们开车过来最快也要三个小时,我觉得可能等不到他们来,就先被冻死在这了。”   其余几个人分别联系了家里后,俱都沉默下来。周围依旧人声鼎沸,乱糟糟的,有现场处置的工作人员拿了几条被子过来,分发给还没有被接走的游客,林简后脑勺抵着冰冷坚硬的墙面,眼皮轻阖,脸上黑灰交错,但眼尾却透着一抹薄红。   许央挂断电话,一转头就发现林简状态不对,蹙眉低声问:“你怎么了,刚才受伤了?脸色不正常啊。”   林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酸痛,身边的人声音传到耳中飘忽不定,像是隔了一层塑料膜,他脑子一阵阵发晕,好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下,淡声道:“你现在还能看出我的脸色?”   “……”许央盯着他蹭上烟灰水迹的侧脸无语片刻,问,“到底怎么了,真伤着了?”   “没。”林简说,“有点冷而已。”   “那你刚才跑回去干什么?”许央压低了声音,“我特么还以为你突然想不开了。”   听到这,林简终于挣扎着抬了一下眼皮,扔给他一个“你有病还是我有病?”的眼神。   许央也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多,说完揉了揉脸,叹气道:“你家里说什么时候来接了吗?刚才我听工作人员说,现场游客全部安置完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到时候告诉他们直接去临时酒店接你得了。”   林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没接话。   他没有打电话给沈恪,也不想打。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沈恪因为他出现的任何意外情况而操心分神,哪怕是一点点,何况今晚有惊无险,他确实平安无事。   五色马的平安符自始至终被他牢牢攥在掌心,没有沾染一点污迹。   而手机此时也彻底没电自动关机,林简随手按了两下屏幕,便又将头抵上身后的硬墙,漠声道:“再说吧。”   高烧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他打算裹着被子养精蓄锐,等到了临时酒店,给手机充上电后,再做安排。   眼皮阖上,意识开始飘忽,不知道过了多久,肩膀被身边人重重拍了一下,林简从迷迷糊糊中骤然惊醒,耳朵里嗡鸣一片,有好几秒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过了片刻才隐约听到几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在人群中边走边喊:“林简!林简在哪里!有人接!林简在不在!”   林简明显还处于混沌状态,周围的同学却比他反应激动得多,挥手跳脚地冲那边喊:“这里这里!在这里!”   许央明显是最激动的那个,一把将林简从地上拖起来,兴奋道:“我靠你家里这是什么速度,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说没打电话吗!不知道还以为你家就住城墙那边呢!”   林简此时完全懵然,浑浑噩噩地被拽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下,身上的被子滑落,恍然抬头间,以为自己烧得出现幻觉了。   周围的一切都在此时虚化成了背景板,浓烟、水雾、嘈杂晃动的人影声浪,林简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几米之外的人,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恪面沉如水,眸光在林简身上逡巡一周,虽然看似狼狈,但好在没有受伤,这才不动声色地将堵在心口的那团气呼出来。   他一言不发,大步朝林简走去,穿过未散的烟尘、拥挤的人群和照明的灯影,携一身风烟尘雪,步履匆匆又沉着。   林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定地目光从他被夜风带起的衣角掠过,下一秒,旷远清冷的雪杉气息扑面而来,沈恪脱下大衣,裹住眼前人。   “冷不冷?”   林简双肩猛地一颤,双腿几乎失了支撑的力气,随即像是梦中惊醒般,迅速低头,眼眶霎时热了起来。   无论年月几何,你能总找到我,在我最无措狼狈的时刻。 第三十四章   天欲破晓, 晨露熹微,两辆商务车依次驶出高速口,在临时停车区域稳稳停下。   前排那辆车车门打开, 宋秩和一名工作人员下车,身后跟着秦乐高崇凡四个男生, 把人分别妥帖地交到各自家长手中后,宋秩走到后面那辆商务车后门,隔着车窗和坐在后排的人低声说了两句后, 才带着司机离开。   车窗关上, 隔绝了清早时分的冷空气, 沈恪回身看了看额头靠在另一边车窗上的人,眉心一点点地蹙了起来。   林简上车不久就开始昏睡, 走高速的几个小时一直没醒, 而此时虽然车内的暖风给得很足, 他却裹着沈恪的大衣整个人窝在后排车座上, 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泅湿,脸色苍白透着病气, 眼皮和眼尾却浸着一层薄红。   他用手背挨了下林简的前额, 随即面色更沉,低声喊他:“林简, 你烧得更厉害了, 我们要去医院。”   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在疼, 林简烧得意识昏沉, 额头上的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林简下意识地偏头去追, 胡乱低喃:“不……”   别走。   沈恪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稍作停顿后, 直接抬手扶助林简的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沉声说:“不去不行,你发烧又着凉,还浇了冷水,严重的话要住院挂水。”   病中的人不讲道理,偏执呢喃着:“不,不要……”   这是从小到大,林简极少表现出的孩子般任性的姿态,沈恪扶着人肩膀的手微顿,随即低声吩咐司机:“回家。”   车子行驶平稳,路上沈恪亲自致电家庭医生,等轿车驶进花园别墅院中,一整队的医务人员已经置好检查设备,整装以待了。   林简在下车的时候恢复了片刻清明,默然拒绝了那张夸张的医用担架,踉跄着自己进门回到房间,等躺在床上之后,再度失力般昏睡。   家庭医生团队专业有素,成套检查过后确定只是风寒着凉加之炎症引起的高热,没有大碍。   沈恪坐在林简床边,等医生给林简输上液,才稍稍放心,起身脱掉了大衣,而还未等迈开脚步,床上烧得眼皮绯红的人竟无意识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林简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瘦白的手指却扣紧用力,似是无知无觉,实则是混沌中最真实的反应。   沈恪凝神弯腰,贴近他浸着薄汗濡湿的发鬓,低声问:“要什么?”   林简浑然不觉,除了滚烫的鼻息,答不出一个字来。   沈恪神情微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将另一只手中的大衣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随后顺势坐回到林简身边。   拉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并没有松开,沈恪垂下眼神,片刻后,抬起另一只手,用掌心轻轻拭去林简鬓边的汗珠。   消炎退烧,林简要输三大瓶液,两名家庭医生尽职尽责地留守下来,准备间歇换液最后拔针,外加以防出现任何意外情况。   林简从清晨时分被带回来,一直到开始输第二瓶,人才算彻底睡得安稳下来,而沈恪也一直等到他沉睡后,才默默从床边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完全麻木失去知觉的肩膀,回到房间冲了个热水澡后,又从书房拿上笔记本电脑,回到林简的房间。   半天时间,林简输液昏睡,他就守在一旁的写字台边,处理公司事务。   等到医生拔针后,宋秩从公司赶来,带过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看着家庭医生默不作声地将医用设备撤出屋子,宋秩试探问道:“需不需要派人来照顾一下?毕竟还有下午大半天呢。”   这话问得滴水不漏,既是关心也是提醒,沈恪下午还有一个内部会议。   沈恪低头签字,笔下不停,淡声回答:“通知会议改成线上,我今天不回公司,明天看情况。”   宋秩心下了然,看情况,那必然是看林简明天的恢复程度,于是点头应下。   体力消耗巨大,林简一直在睡,连拔针都没醒,家庭医生收拾好器具,和宋秩一起离开。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沈恪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以及林简略显沉闷的呼吸声。   许久过后,沈恪关掉电脑页面,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午后的阳光清冷不燥,光晕透过落地玻璃窗,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林简双颊眼尾还氤氲一抹病态的红,即使药中有安眠的成分,但他睡得依旧不算安稳,眉心轻蹙,呼吸微微急促。   沈恪自小成长顺风顺水,生活、学业俱是一番坦途,即便中途沈氏惊现变故,他临危受命,经历了一些风浪几许波折,但时至今日也能称得上力挽倒悬,商业场、名利圈,明里暗中,谁人不赞叹沈氏沈董远超其父,杀伐果决,手腕卓然。   如此,在沈恪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体会过“害怕”这种简单的情绪——除了这次。   昨晚林简告知自己在临市留宿的地址,沈恪便按以往惯例,通知下属关注一下。而凌晨时分,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在办公室的休息间潦草过夜时,宋秩一个紧急电话突至,带来着林简民宿那里突发火灾的消息。   当时情形混乱,他只能驱车连夜前往,途中一边重复拨打林简无人接听的电话,一边亲自联系当地有关部门,探寻最新消息。   现场实时传送过来的讯息,他甚至比当地奔赴一线的媒体了解得更早一步。   而此刻,这个被他从浓烟废墟中带回来的少年正沉睡在不远处时,昨夜的心悸终于过去,慢慢转为一种名为“后怕”的庆幸。   “小崽子,幸好没事。”沈恪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   林简这一觉睡得十分煎熬,迷蒙中感知一阵阵忽冷忽热,像是片刻前还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下一秒就又被丢在雪域旷野,任刺骨寒风穿透皮肉。半睡半醒中,似乎有人将他从床上扶起,他绵软无力地靠在那人肩膀上,被缓慢地喂下半杯温水。   周遭是熟悉清冷的雪杉气息,但转瞬渐远,林简惶惶然伸手,试图挽留。   沈恪将水杯放到床上柜上,眸光落在死死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眉心微动,最终也只是失笑一声:“怎么生病的时候这么粘人?”   到了晚上,沈恪订的餐送到,他原想着林简睡了这么久,也到了吃点东西的时候,可他轻声叫了两次之后,林简依旧眉心紧蹙,不安地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沈恪用额温枪替他量过温度,不到38度,便不再勉强,任他睡去。   要照护生病的小崽子,这一夜注定无眠,沈恪索性将林简的写字台征用,一边看着人一边工作。   中途又喂过两次水,量了体温,始终是低烧,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沈恪再次试图将人叫醒吃药,而这次林简非常配合地睁开了眼睛。   少年原本沉静的眼底漫着血色,目光迷茫惘然,沈恪愣了下,轻声喊他:“林简?”   眼前的人轮廓影影绰绰,像是隔了一层蒙蒙白雾,但这声音太过熟悉,林简恍惚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清明一些,片刻后,他终于看清了一点那人的面容。   沈恪在这里。   下一刻,莫名不可名状的哀伤突然从心口汹涌漫上,在顷刻间席卷心脏口鼻,流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转瞬变为隐忍蛰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涌。   像是在这一刻看清了眼前的人,亦看透了自己的心。   那些长久以来莫名其妙的情绪、似是而非的挣扎,那些无数次沉默中的自我审视、自我怀疑和否定,那些隐没于心底酸涩无比的心悸与彷徨,都在此时找到了缘由和出口。   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在黄粱春.梦中见到这个人,所以才会一边渴望着一边抗拒,会坐立难安,晦涩黯然。   他这样患得患失,不由自己——   原来竟都是少年情衷,怦然而动。   痴望旖旎的心思不知何时出现,等此刻他惊然知晓时,早已落地生根。   而他三翻四次欲盖弥彰,实属难堪。   视线交错之际,林简的眼神忽然变得哀痛而绵长,沈恪眼皮跳了一下,微微俯身,再次轻声喊他:“林简?”   眼底酸胀不已,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能将人沉溺,林简默然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不再看他。   “林……”   可就在沈恪再度出声前,他却抬起手臂,慢慢环上了他的肩膀。   沈恪没有防备,被床上的人轻轻一带,身体失去支撑,下一秒,就被少年抱在怀中。   月朗夜静,四下无声,林简环住沈恪的手臂在不受控地颤抖,他偏着头,眼睫紧闭,不肯让眼底的湿意漫延。   沈恪讶然一瞬,视线下移落在林简烧得通红的耳廓上,担忧大于疑惑,半晌,他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   林简听见了,却发不出声音,也给不出回答,他只得借病装疯,慢慢收紧双臂,任指尖嵌入掌心,在麻木的疼痛中,放纵自己于一个骗来的拥抱里。   也绝望,也沉沦。   “林简?”沈恪觉得问题变得有点严重,原想拉下林简搭在颈肩的手,将人扶起来弄去医院,却不料林简用了全力,他轻挣之下竟没有拉开,“坐起来,醒一醒,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脸侧颈窝,沈恪语调温沉,一如这些年无数次出现过的呵护,林简几乎要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此刻思维断线,近乎失智般,一遍遍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又一遍遍听见心底的那个声音说“你真的是疯了”,往复循环,颠倒神智,近乎将要魔怔。   而现实中,他只能借着高烧这样可耻蹩脚的借口,再度环紧手臂,胡乱摇头,默默移开紧靠着沈恪的双腿,生怕此刻自己荒唐难堪却最真实的情状,被沈恪察觉分毫。   虽然林简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但沈恪却觉得无法再耽搁下去,他沉吟一瞬,反客为主地托起林简上半身,想要将人抱起来,可林简却不依不饶,挣扎推拒,拉扯中,一声痛呼从林简咬紧的齿关中溢出,沈恪霎时停下动作。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看见他苍白潮红的脸颊,紧皱的眉心,以及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   沈恪瞬间怔住。   多少年了,从林简被带回沈家的那一刻算起,这么多年来,这是沈恪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当初于飘零于苦海一般的日子里,未曾见他哭过,年幼失怙的悲痛中未曾见他哭过,儿时初入新环境被同学排挤未曾见他哭过……这么多年,沈恪甚至萌生过这个孩子根本不会掉眼泪的错觉。   而当下,他却将自己桎梏在怀中,无声地落泪。   “小叔叔……”林简终于开口,声调凄哑,轻声喊的,却是多年不曾有过的那个称呼。   他呼吸依旧灼热,紧闭的眼睫一片濡湿,只是克制而压抑地一遍遍喊人:“小叔叔……”   “小叔叔……”   沈恪怔愣片刻,而后放轻了肩背的力道,慢慢在林简旁边侧倚着躺下来,搭在少年薄瘦脊背上的手变成了轻拍,就如稚儿幼年般,一下下拍着哄着。   “乖,小叔叔在这里。”   林简顺着他的姿势转身,将自己蜷缩进他怀中,再不出声。   沈恪嗓音低低沉沉,似蛊似幻:“不想去医院就继续睡吧,我守着你,睡醒了病就好了。”   片刻后,怀中的少年终于不再紧绷着身躯,四肢缓缓放松下来,将自己完全置于他怀抱这方天地之中。   清冷孤拔的少年,却是这样渴望依赖的姿态。   过了许久,林简像是又沉沉睡去,沈恪缓缓叹了口气,疲惫地同他一起闭上眼睛。   窗外夜深幽寂,月影婆娑。   这一室静谧中的依偎相拥,短暂得似是错觉。   *   林简年前这场大病着实折腾,他从小身体素质就很好,极少生病,但越是这样的人,一旦抱恙,竟是病去如抽丝。   连续在家输了几天液,配合着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终于在过年前几天痊愈,就是眼见的人又清瘦一圈。   病虽然好了,但是心结也就此系死,   这份只能在暗夜中疯涨的旖念,以及那个五色马的护身符,通通被林简封缄于心,束之高阁。   不敢让他人窥探半分。   临近一周过年,沈恪抽出一天时间,和林简一同回老家,为林江河添香上坟。   这是从林简到沈家第一年就开始的惯例,期间八年时间匆匆而逝,这旧俗却始终没变。   后来林简长大了一些,也曾提起过无需沈恪陪同,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拜祭,但是每次沈恪都不曾让他落单,可能是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放任一个孩子去独自缅怀品咂过去的悲苦,又或许是考虑到沈家和林家这份扯不断的渊源,他责无旁贷地要为林江河点上这一炷香。   他们在清晨时分出发,依旧是沈恪亲自驾车,林简照例坐在副驾,后排座椅上静静放着一大捧素白的鲜花。   车子驶出市区,上高速,走外环,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凋敝,繁华都市被次第抛掷身后,进了山区后,无边萧瑟荒凉扑面而来。   等车子再次停稳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沈恪伸手将后排的花束拿过来,开门下车前眸光掠过林简的侧脸,停顿一下后,问他:“还好吗?”   林简将下颌缩进围巾中,点点头,淡声回答:“不怎么晕。”   林简晕车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短途还好,症状不算明显,若是一旦碰上这种几个小时车程的长途,就比较难熬。   但就是说不清讲不明的原因,林简坐别人的车会晕,但只要是沈恪开车,他却极少出现晕车的症状,不知道是沈恪开车比别人稳一些,还是他坐在沈恪身边,心更稳一些。   下了车,两人朝墓地走去,步行不算远的一段距离,但俱都安静的没有说话。   到了林江河的墓碑前,沈恪将手中的花束放在碑前,林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巾,将墓碑上的浮土仔细擦去。   天地无声,长风吹彻旷野,林简将擦过土的白巾装回口袋,而后在墓碑前的蒲垫上跪下来。   点火上香,香烟渺渺盘旋,再被寒风吹散,林简又将一叠纸钱点燃,放进墓碑前的石槽内,火光映照着少年凌厉漂亮的眉眼,他缓缓开口,喊了一声“爸。”   每到这个时候,沈恪总是很自觉地走远,给他与挚亲独处的空间。   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林简越长大越寡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再次化为一声低唤:“爸。”   今年我十六岁了。   八岁时离开你,到如今,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整整占据了我生命的一半,待到来年,便是分离更比相伴久。   八年又八年,重逢无绝期,唯有思忆长。   “我很好,你放心。”林简垂眸烧纸,近乎簌簌低语,“爷爷奶奶待我极好,这些年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半点苦楚。”   最早两年的时候,沈长谦夫妇还会偶尔提起林江河,说起这份他们无以为报的“恩情”,但是随着林简越长越大,这样的话近些年却是再不说了。   他们对林简的好,似乎也早已这份“恩情”无关。   这是漫长时光岁月中,沉淀累积下来的相伴,更是沈长谦夫妻口中,天赐的亲缘。   一叠叠纸钱燃尽,林简低语:“爸,钱收好——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手中的纸币只剩最后一沓,林简的手悬在融融火光之上,半晌,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江河的墓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轻声道:“都说父子连心,那有些事,是不是我不说,你也能知道?”   四周无声,唯有冷风过境,似低诉,似安抚。   林简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纸钱放进火中,而后在骤然跃起的火焰中,重重磕下一个头。   “要怪要怨,要打要骂,等我见了你的那天,你使劲冲我招呼,我都受着。”林简垂落的眸光闪动,“但现世,你别托梦劝我回头。”   少年的初初心动,便是撞了南墙,也不死不休。 第三十五章   这年的新年依旧是在沈家大宅过。或许是大家族的传统, 每到年假这几天,沈家人总爱接连几天聚在一起,白天长辈们或是打牌出游, 或是聚着聊天,小一辈的消遣项目更是不胜枚举, 沈家大宅那一层的娱乐室几乎随时处于间间满员状态。   沈家素来家风雅正,也只有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林简才能从这群少爷小姐的举手投足间, 体会到一丝所谓豪门贵族商界巨贾的玩世不恭。   但无论白天如何放松不羁, 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时间, 小辈们必然按时进门,围坐在长辈周围, 同席同饮, 筹光交错, 笑语晏晏。   而沈家从上到下, 从幼到老,都将林简视为自家人一般, 所以即便这几天沈恪偶尔因事无法到场, 林简也不会过分拘束,对于他而言, 与沈家长辈相处的时光, 或多或少的弥补了他一些自小藏于心底的对于亲情的渴望。   初五这天晚上, 沈家亲眷十几口人照例围坐在一起, 开餐前沈恪姗姗来迟。   脱下大衣交给佣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简身边的位置上。   实际上, 按照他现在在沈氏以及整个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长谦的主位上, 也无人敢有一丝异议。   后厨工作人员将菜品一道道端上桌来,新年节气中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席间氛围格外松弛。   过了初五就算过完了年,席间有人提议,共饮一杯团圆酒,侍者端着醒酒器逐人倒酒,就连艾嘉的杯里都被浅浅地斟上了一个红酒底。   而走到林简身边时,侍者刚刚弯腰,就听身边的沈恪说:“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顿住,林简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沈恪将擦手的湿巾放下,眸光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秒,轻笑道:“生病刚好不久,计较一些。”顿了顿,又轻笑说,“而且小小年纪,学点好的。”   非常不巧,无论是前不久那场意外的生病,还是这句“年纪小”,都精准地砸在了林简心底那个不能言说的点上,力道不重,却不偏不倚地勾动雷火。   “早就好了。”林简侧脸和脖颈相连的位置绷起一道利落的线条,停两秒,又皱眉低声补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后“嗯”了一声,便不再管他。   但有这几句交谈在先,侍者终是不敢像给沈家其他少爷公子们那样给他倒满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只点了一个红酒底。   林简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盈盈一泓暗红,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显的躁郁。   关心也好,管教也罢,沈恪始终将他当做曾经的那个小孩子。   酒倒好,众人共同举杯,祝沈长谦夫妇年年顺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长谦笑着对身边的丛婉慨叹一声:“到底是老了啊,越来越爱听这样的吉祥话了。”   丛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简都这么大了,咱们是真的老了。”   “才过耳顺之年,哪里算年纪大了!”一位比沈长谦年纪稍轻几岁的叔伯笑着接话道,“再说了,沈董都还没成家呢,等您体会到了隔辈亲的时候,再说这话也不迟。”   即便是长辈,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对于沈恪的称呼,却大多仍是“沈董”,无他,沈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族企业,错综连脉的亲缘关系在沈氏并不存在,所以虽然是关系并不疏远的亲戚,在沈恪面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极少饮酒,此时仍旧以水代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冲他稍稍举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时“嗒”的一声轻响,林简只觉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绷紧的神经上。   “话说到这了,也别怪我多嘴。”和这位表叔一家的婶婶笑意盈盈地对丛婉说,“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着急啊。”   丛婉隔座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容温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着费什么劲呢。”   林简稍稍抬眼,正巧瞥见她嘴边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只觉得刚才那口红酒突然就在胃里蒸腾着烧了起来,烫得心口处一片灼热的难受。   许是此时氛围正好,没成想从不在沈恪个人生活上多说一句的沈长谦也道:“你别说不着急,上个月‘鸿泰’的张总儿子结婚,参加婚宴时你可不是这么跟说的。”沈长谦拍了拍丛婉的手背,笑着复述道,“老友们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连孙子孙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福气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啊……”   “诶你这人……”丛婉快速瞟了一眼对面沈恪的脸色,嗔怪道,“你怎么给我说出来了,孩子们还都在呢……”   “也不怪舅妈着急,现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确实到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吧……”丛婉的外甥只比沈恪小不到两岁,此时兴冲冲地插话,“诶哥,要不给你介绍……”   “宇杰。”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还带着一丝没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轻飘飘的眼神此刻却如有实质般压人,“食不言。”   方宇杰登时一噎,余下的话咕噜一声就滚回了肚子里。   沈恪虽然轻描淡写地一点而过,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谈,于是有人很快找到话由,将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冷场地一直到这一餐结束。   吃过晚饭,小辈们扎堆到娱乐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国际跳棋,连输两盘后,不依不饶地拽着林简上阵,非要替自己报仇雪恨,林简拗不过,只能答应。   另一边,沈恪被沈长谦叫来书房闲谈,他坐在宽大的中式沙发里,摘了袖扣随手扔在茶几上,沈灰色的衬衫袖口挽上一截,亲自为沈长谦泡一壶工夫茶。   薄锅沸清泉,罐干茶云熟。沈恪将茶杯递过去,轻声道:“爸,喝茶。”   沈长谦接过,啜饮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语。   一杯清茶喝过,沈长谦将凉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间拈着紫砂建盏,依旧不答话。   “……亦能清心。”沈长谦见他这副样子,终于高深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多喝两杯,压一压火气。”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况且我哪来那么大的火。”   “你说呢。”沈长谦摇摇头,不赞成道,“大过年的当众吓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较真干什么。”   吓得方宇杰吃完饭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过这句沈长谦只打了个腹稿,看见沈恪唇边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没说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吓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就怕你,你当是提点,在旁人看来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没这么夸张,他们又不在沈氏任职,怕我做什么。”   “你说呢。”沈长谦道,“这群小辈里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还是小时候,剩下的这些人,见了你比见了我还要规矩——你啊,看着是个随和脾气好的,实际上和谁真的亲近过?”   “那是旁人偏颇了。”沈恪慢声反驳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谁都怕我吧?”   “谁啊?”   沈恪下意识回答:“林简啊。”   “……”沈长谦愣怔片刻,回过昧来发现还确实如此,隔半天,只得说,“那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垂着眼睛将挽上去的袖口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养大的,自然比别人亲得多。”   时间不早了,沈长谦也该休息,沈恪准备带林简回家,出门前,沈长谦在身后叫住他,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也别太不当回事了,多想想你妈妈和我,我们毕竟年纪大了。”   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确实,弄孙含饴,承欢膝下,颐养天年,这些朴素简单的俗愿谁家父母都有,不会因为你是掌势千人的集团总裁,或是平平无奇的打工仔而有什么区别。   沈恪的手搭在书房的门把上,停两秒,却一笑揭过:“真没那个闲心,不过……”   沈长谦不自觉地从轮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么?”   “您那么急着要孙子干嘛,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沈长谦:“……”   沈恪笑着拉开门,留下一句:“我这孩子养了都快十年了,敢情这么多年,您这爷爷白当。”   “……”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丛婉重新推门进来,沈长谦才缓缓靠回椅背,半晌,低声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孙子再给我养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两旁张灯结彩,入眼尽是一片喜气的暖红。   黑色轿车划破夜色,林简坐在副驾靠着窗,低头划看着手机屏幕,乍一看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无聊,但沈恪只是不经意间一瞥,就看穿了这份无聊之下的心事重重。   拐过一个弯,车子停在红灯前,沈恪随口问道:“上了车就一声不吭,是晚饭太咸齁着嗓子了?”   林简划动手机的手指顿住,过两秒,才蹦出一个字:“没。”   “少年人,别总这么老成。”黑夜中的宁和放大了沈恪声调中那一抹懒散,“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林简扭头看向车窗外的万家灯火,绷着嘴角没有吭声。   不敢说吗?不是,怕是真说出口他不敢听。   红灯转绿,沈恪重新踩下油门,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沉默不答,只是半玩笑半感慨地说:“过一年大一岁,也会藏着心事了。”   林简垂下眼皮,没理会他这句打趣,而就在沈恪以为这个话题会被就此略过的时候,旁边的人忽然问了一句:“你会谈恋爱结婚的,对吗?”   沈恪的侧脸在窗外飞逝的流光中显出几分怔忪,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明明是一个疑问句,但是林简却用轻而笃定地语气说出来,仿佛不需要沈恪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而林简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   应该再沉着一些的……起码不要这样冒失,这样不合时宜……于是他在沈恪沉默的一两秒间歇中,将视线转到窗外,绷起唇角再次不吭声了。   而沈恪怔然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再开口时语调中也听不出些许责备的意味,只是有些好笑地说:“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都操心起我来了,连你也跟着起哄么?”   “没有。”林简这次应得干脆,“你当我喝多了乱讲话。”   听完沈恪就笑出了声,笑声不重,有些短促地一带而过:“就那么浅的红酒底,你还不如说自己酒精过敏。”   林简搭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眸光晃动间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沈恪的侧脸,但转瞬又移开,落到了别处。   “所以会的,是吧。”   “这是审起来没完了?”沈恪不禁失笑,低低沉沉的笑声有些模糊,但并没有因着林简自以为的逾越而显出丁点的不快,反而夹杂了一点林简非常熟悉的,无可奈何的纵容:“林神,这不是你该操心过问的事情。”   于是林简果然沉默下来,沈恪也没有干脆直接的回答他是或不是,车里再次陷入一中微妙的缄默之中。   像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拉扯试探,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无法言明的对峙。   夜间路况不错,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他们回到家中。半路无话,下了车两个先后进门,又一前一后的去一层的洗手间洗了手,出来时林简径直回卧室去洗澡,沈恪则顺着楼梯走向二楼。   行至半途,身后有几分声响,紧接着,沈恪被叫住。   他在楼梯旋转处转身,垂眸看向身后,林简站在卧室的门口,手中拎着浴袍,半倚着门框抬眼看着他,半晌,忽然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提前说。”   根本不需要细想,沈恪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兜了一大圈,间中断续错开,竟又绕了回来。   沈恪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很轻地打量了一下不远处垂首站着的少年,低声问:“怎么,让你过目把关吗?”   没成想林简摇摇头,而后极短地勾了下唇角,这个笑意非常不明显,但是莫名的,沈恪居然在这样转瞬即逝的痕迹里,看出看了一丝自嘲的意味,林简说:“哪里用得着我来把关,我……只是准备一下。”   沈恪问:“准备什么?”   林简终于抬起头,目光不躲不闪,平直地看向他,嗓音清凛的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搬出去。”   这下轮到沈恪缄默下来,随之,眉梢眼角那些细碎的笑意也都淡了下去,隐于灯影深处。   林简就保持这个微微仰头的姿势,看着他,眸光在他温沉的眉眼逡巡而过,没来由的,心中忽然涌起沉闷的难过。   他厌弃自己如此不讲道理的咄咄逼人,单方面地为沈恪鸣不平,但同时又克制不住心底那些日益疯长的藤蔓一般的念头,不敢任其野蛮生长,只敢在这些悖德的肖想每每稍一冒头的时候,就被自己手起刀落地拦腰割断,一地狼藉之中,只剩下他最直白,也最难堪的独自狼狈。   但踟躇错乱也好,落魄惶然也好,都是他一个人的,沈恪这样清风霁月的人,又凭什么被他无端拉进这滩泥泞深泽之中。   他应该始终温沉从容,磊落坦荡,不染尘埃。   林简后知后觉地提起眼皮,动了动唇,近乎找补地低声道:“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不方便,不想碍事。”   更不想招人厌烦。   又是半晌沉默,在这样的安静相对中,沈恪从上而下的目光如有实质,明明不冷峻,但无端压人,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当是你从小就心重,今天吃饭时又听到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受了一点影响吧。”   林简目光缓缓看向他。   沈恪居高临下地审视,可能是视线下方的少年紧绷得太过于明显,半晌,他眼底终于重新聚起一点温软的笑意,似是安抚,似是承诺,对他说:“别整天自己瞎琢磨,你想说什么,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来问我。”   林简张张嘴,没出声。   沈恪说:“你是跟着我长大的,这里就是你的家,没人敢让你搬走,也没人能让你离开。”   “无论我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和谁在一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你哪里都不用去。”   “小时候跟你说的话都忘了?无论什么时候,没人当你是障碍,更不是谁的麻烦。”   一字一句,沈恪结案陈词——   “你是我的家人。”   心脏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又重又软,惶然中夹带着被安抚后的踏实。   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林简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沈恪从楼梯下走下来,一步步到他面前,抬手轻轻揉了一下他的发顶。   林简嗓子像是被刀片刮着,酸疼肿胀般讲不出一个字。   沈恪的掌心在他发停留一瞬,问:“我说清楚了吗?”   不是问你听明白没有,而是问自己有没有表述清楚,似乎如果林简还有疑问和任何不安的顾虑,他便可以温和的、不厌其烦地再将这些安抚人心的好听的话重新说一遍一样。   而林简垂着眼皮,轻轻点点头,只是说:“清楚了。”   说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密不可分,经久相伴——   他说他们是家人。 第三十六章   开学之后, 班里的学习氛围明显紧张了起来。追进度、赶课程,即便是刚刚高一下学期,但是各科知识点的讲解和总结已经奔着高二而去了。   虽然高中阶段的教育模式和高考体制逐年改革, 已经不再统筹文理分班,但即便是“3+1+2”考试模式, 对于一中的学生而言也并没有轻松多少,毕竟相较于传统的分科考,这样的形式排列组合下, 学生相当于多了十几种选择, 选择越多, 对于学科内容全面掌握的要求也就越高。   关键一中还是全省有名的“竞赛校”,五大学科竞赛并驾齐驱, 江湖学子人送雅号“五大竞”。   五月底, 又一次月考结束, 普通班级的课程已经到了高二上学期末尾, 五大竞赛小组也要换血更新,去粗取精。林简高一开学的时候进入数学竞赛组, 而用秦乐的话说就是“无论再怎么末位淘汰也换不到林神身上, 他属于造血干细胞级别”。   林简要参加9月中旬的全国联赛,所以课业时间上比其他同学还要紧张, 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形势紧迫的自觉和焦虑感, 每天依旧按部就班, 上课、竞赛小组加课练习、和许央搭伙吃午饭, 回家。   这天晚上自习结束,林简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 发现一张竞赛练习卷不见了,想了想, 应该是中午时候没留神忘在了许央那里,而鉴于他同桌整个晚自习不知所踪,林简也只能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人在哪里,放不方便他过去拿卷子。   微信刚刚发出去,那边就有了回复。   【未央:我和卷子都在家,来拿。】   【:好的,十分钟到。】   【未央:桥豆麻袋!同桌,顺手把今天的作业卷给我打包带来哈!】   【:……逃自习、私自出校的人,居然还惦记着作业卷?】   【未央:嗯嗯,我逃课、早恋、不学无术,但我想做个好学生!】   林简没了脾气,只说十分钟后让他带着卷子下楼,两人交换一下,省得麻烦。   五月的天气,晚间时分的微风已经褪去了凉意,不急不躁,吹在身上是很轻柔的舒服。   林简人高腿长,走到许央租住的小区门口也就四五分钟的时间,没成想许央已经在路灯下等着了。   “这么快?”林简将卷子递给他,又将自己的竞赛卷拿过来,装进书包。   许央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就从楼上下来走到小区能有多慢,总不好让你等我。”   林简没说什么,只是问:“明天去上课?”   “去不了啊……”许央长叹一声,笑道,“知识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这不是要抓紧一切时间赚钱,免得喝西北风嘛。”   许央家庭背景几多复杂,看上去人也是个没什么正形的,但从很早的时候,他便不再向“那个妈”或者“那个爸”拿一分钱的生活费,之前在游戏圈陪玩代练赚过一笔比较客观的存蓄,这学期突然转行,凭借自己优质的外形条件做起了网店模特,依旧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但用许央自己的话说就是:“再累也不会比坐在电脑前不眠不休坚持十二个小时,其中有八个小时以上都在和煞笔对喷难熬!”   林简向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劝慰人心的话,只是曾经在许央最捉襟见肘的那段时间里,承包了他一个月的伙食费,等许央渡过那段艰难时期,又大手一挥,免了林简一个月的搭伙菜钱,而借钱这种事,许央从没提过,林简也从未主动开口。   少年人的自尊从没有谁比谁更高贵,许央掩映在不以为意的笑容背后的坚持是什么,林简大概能清楚,所以有些事,他从不过分越界,擅作主张。   老旧小区的路灯昏黄,交换完试卷,两人在夜风中闲聊几句,林简便要去等公交,而刚转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声响。   林简转身回头,看见还没来得及走进小区大门的许央,已经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林简眼皮跳了一下,快步折返。   刚刚走近,就听见对骂声传来,一个穿着技校校服上衣的黄毛青年大概被许央手里那叠作业卷扎了眼睛,叫骂道:“哎呦我擦,还真尼玛把自己当根葱了,居然还特么做上卷子了,咋的你特么还要考清华啊。”   许央讥诮道:“我不做,拿回家给我儿子也就是你爸爸烧纸用的。”   林简止住脚步,不太理解这帮小混混大半夜来找事,却不动手干打嘴仗的行为。   这是有病吧,确实是有病吧?   黄毛青年接着骂道:“说话挺硬气啊,你勾搭我对象的时候也这么硬气来着?”   林简微微挑眉,没成想事情竟然是这么个走向,原以为又是许央那个二世祖的哥哥喊人来找麻烦,不料竟是他自己惹下的“桃花债”。   林简透过眼前几个人站立的缝隙,歪头朝许央看了一眼,许央明显也看见他去而复返,此时颇为无奈地冲他摆摆手,意思是快走,不叫事。   林简没动,只听许央讥笑道:“我勾搭你大爷。”停两秒,忽然斜着眼角上下打量黄毛一番,讽刺道,“老子要真勾搭了,你对象可能不行,你嘛……操,也不行,我还是挑点食吧。”   这话一出,在场的技校青年们都蒙了一瞬,唯有后方的林简听明白了,没忍住偏过头“扑哧”笑了一声。   于是等众人都反应过来时,林简也因为这句没忍住的笑声,不太无辜地卷入其中,被迫打了高中生涯的第一架。   三对二,对方没占到什么便宜。打架的间歇林简还得分神控场,毕竟许央动起手来虽然不至于下死手,但是狠手却不留情面。   因着这样一群人,大小都是不不值当。   莫名其妙的打了起来,又以对方战损后留下一句“你等着!”结束,等林简和许央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九点了。   两人都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唯有许央的左臂在推搡中被路灯杆划了一下,蹭破点皮冒几滴血珠,林简看上去除了T恤和牛仔裤沾了土外,其余无恙。   林简去洗手间洗手,许央在客厅扭着胳膊给自己消毒涂碘伏,等林简甩着手上的水珠出来,两人对视几秒,都没忍住,各自转头笑出了声。   许央边笑边说:“诶我林,看不出来啊,身手可以啊你!”   林简:“谬赞了,你也不差,就是被路灯杆影响了发挥。”   说完许央一愣,紧接着笑得更停不下来了。   “我走了。”林简从沙发上拎起书包,出门前没忍住回头吐槽了一句:“长点心吧,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和人结仇动手的原因?”   “我靠,没原因,今天这事我就是个纯纯的大冤种。”许央将手中的碘伏棉签扔进垃圾桶,又拿一根,无语道,“那女生就是上星期兼职的时候认识的,赶上过两次在一个棚里拍照,结果前两天突然说喜欢我这款的弟弟,要不要和她试试……我试个屁!开玩笑,我这款的弟弟我自己也很喜欢啊!当时我就跟她说明白了,我和她性别不同没戏,谁知道今天这几个煞笔是从哪跑出来的。”   林简也觉得比较无语,这样都能莫名其妙的打一架,究其原因,许央的毒嘴也算是功不可没,于是没再说什么,关门下楼了。   到公交站点的时候已经九点半,等了几分钟后,公交车驶来,林简上车刷卡,二十分钟后下车,走了一小段甬路,就站在了花园别墅的大门前。   透过院子,能看见书房的灯亮着,这就说明沈恪今晚在家。   林简推开院门进来,走过院中的喷水池,绕过小径花廊,最后在主楼门前停下来,手指悬在指纹锁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这几个月以来,他和沈恪相处的方式有些矛盾怪异,不过矛盾的是他自己,怪诞的那个也是他自己。   少年情衷可酿酒,可燎原,可比拟七月天里一场闷而不落的大雨。   他没办法忽视自己隐匿于心底的渴望,但每每眼神触及那个人的时候,又开始难以自抑地自我厌弃。   纠葛又矛盾,想离他更近一点,又踟躇着不敢上前。   每当他以为自己藏得够好、埋得更深,可以裹着一层自我伪装的利甲若无其事地靠近沈恪时,结果无一不是功亏一篑。没有别的原因,只因那个人温沉的目光看向他时,所有的设防和尖刺都会变成绵软温柔的棉线,将他层层裹紧,寸寸沉溺。   他作茧自缚,自我拉扯,挣不脱,救不得,于是不得已将自己割裂成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冷眼旁观,一个清醒着沉沦。   林简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叮”的一声,解锁进门。   偌大的一层客厅空无一人,只有暖黄的壁灯和墙脚的灯带亮着,林简没开主灯,径直在玄关低头换鞋,如果可以,他没有和沈恪碰面的打算。   然而等他换好鞋准备直接回卧室的时候,一道微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简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就见沈恪站在楼梯口的位置,随后拍亮了一层的吊灯,问他:“怎么回来也不吱一声?”   林简没回答,注意力全部被他的嗓音吸引,半晌,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你生病了?”   沈恪走道饮水机前面,自己接了杯温水,润了润嗓子才回答他:“没事,就是话说多了有点哑,你——”他视线落到林简沾了尘土的衣服上,卡了一下,像是有点意外,“身上怎么回事……打架了?”   林简心中一怔,想说没有,但是鉴于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对沈恪撒谎的经历,所以导致这项技能十分欠缺,于是原本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非常生硬的“没……事。”   沈恪放下水杯,两步走近他,林简看着他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渐渐覆盖在自己身上,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恪原本要拉他的胳膊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沉默像是躲不过的潮水,涌上来,无声蔓延,就在这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两三秒里,林简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但顷刻,沈恪便自然而然地垂下了手臂,语气也并没有什么讶然,只是问:“怎么回事,受没受伤?”   “没有。”林简保持着半边身子靠在墙上的姿势,眉心拧起一个烦躁的结:“我同学和别人出现点误会,动手了,我帮忙,没什么大事,现在误会也解开了。”   沈恪将眼前少年人的躁郁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看他片刻,忽然问:“是那个和你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午休搭伙吃饭,上次在他家小区门口见过的那个?”   林简垂着眼皮,闷闷地“嗯”了一声。   “原来我总以为,即便是朋友,能和你亲密到那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沈恪顿了顿,很轻地笑了一声,“还有让我更意想不到的事。”   可能是林简这段时间对“亲密”两个字过于敏感,再度勾起一丝他极力隐藏的、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思,沈恪话音刚落,林简便抬头直白地打断他:“是,所以你能不能不管我了?”   这下,沈恪的眼底终于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而林简的后悔来得只比他的眼神晚一秒。   他心想,我在干什么?   无声的沉默像是裹着一千根无形的针,每一根都精准地扎在林简心脏的位置,他几欲开口,想说不是这样的,说自己口不择言,说自己慌不择路,但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唇,没说出一个字来。   就让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吧,林简自暴自弃地想,让他知道我再不是他心里那个标准的“好孩子”模样,让他知道我有多不堪,又有多龌龊。   林简以为沈恪会沉默不再理会他径直离开,或者会低声斥责他的乖张无礼,但实际上,他都没有。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须臾,林简只等来了对方很轻的一句笑声。   他怔然抬头,就看见沈恪对他弯了一下眼尾,用很温和的、还带着一丝哑意的嗓音说:“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原来是这样啊。”   林简:“……”   沈恪似乎是想抬手揉一下他的发顶,但看着面前清冷高瘦的少年,那只手还没有伸出去就顿了下,随即又垂落在身侧。   也对,马上要十七虚岁了,十七八岁的心性最是桀骜难驯,遑论林简这样孤拔冷冽的少年。   沈恪微微叹了口气,眼中的笑意居然夹杂着几分怅然,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虽然你不小了,但是离成年毕竟还有好几百天,知道你们这么大的人都不爱听家里唠叨,那我以后也尽量少说,不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还是要有个分寸。”   “……”刚刚扎进心脏的那一千根针此刻全部化为丝丝缠绕的棉线,一圈圈箍紧,密密匝匝勒得人喘不过气。   “行了,去洗澡睡觉吧。”沈恪说完便转身上楼,林简在灯影中抬起眼睛,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最终顺着楼梯,消失在二楼转角处。   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半晌,低头自嘲一笑。   看,即便你突然在他面前打滚撒泼、蛮横发疯都没有关系,他依然会温和地包容那个浑身带刺的你。   因为在他眼中,你永远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第三十七章   夏山如碧, 骄阳似火,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高一学期终于过去。   考完最后一科, 同学们三五成群涌出考场,林简顺着人群回到本班。   班里笑闹声喧哗一片, 归置课桌的,做卫生的,搬书本的, 还有干脆扎堆聚在一起胡天侃地的。   林简回到座位上坐下, 前排和旁边几双眼睛一齐幽幽看了过来。   “……”林简撩起眼皮, 眸光淡淡地回视几秒,问:“干嘛, 对答案?”   “不不不, 刚考完, 还是让我们保留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吧。”高崇凡凑近了一点, 压着声音说,“听竞赛组认识的同学说, 这个暑假你们要集训备赛啊?”   “嗯。”林简问, “所以呢?”   “是和往年一样,全封闭么?”秦乐接话问道。   “应该是。”林简微微皱眉, “所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哎……”许央成为众人嘴替, 解惑道, “还能干什么, 羡慕呗,不用在炎炎夏日骄阳肆虐的房间里与假期那几套作业卷嗑生嗑死, 完美理由啊。”   “羡慕?”林简微微挑眉,无情戳破同学的美好渴望, “然姐昨天特别交待过,虽然去集训,但是本班的功课和假期试卷一张都不能落下,除此之外,竞赛组每天一张竞赛卷,三天一次模拟考……还羡慕?”   “……操。”秦乐说,“我突然体会到了做个普通人的快乐,果然——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期末考试结束,高一年级的暑假也就随之开始。林简竞赛集训的时间从放假第二个星期开始,为期两周。由于是全市各个学校的参赛人员集中封闭,所以培训地点定在了市教研训中心。   报道的前一天晚上,林简在书房写了几张字帖,最近大半年时间他都在临大篆体,起锋干净利落,落笔处又温润空灵,适合静心修性。   他练字时的某些习惯和沈恪非常相似,执笔时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但是写完就是写完了,从不耽于此中,入帖出帖,入境出境,都非常随性而为。   林简将兼毫笔搭在笔架上,从地板上拾起滑落的几张生宣,指尖拎着扫了两眼后,随手放在长桌上,而后从书房出来,下楼回房间收拾行李箱。   沈恪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林简房间的门开着,地板上摊着一个打开的黑色行李箱,里面叠放整齐地摆着几件夏装,而林简从浴室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刚装好的洗漱袋。   一转身看见站在房间门口的人,林简下意识停住脚步,过两秒才开口:“你回来了。”说完转头又去收拾东西。   沈恪眉心微皱,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犹豫了须臾,还是问了一句:“这是要去哪?”   林简没回头,将洗漱袋放进行李箱夹层,回答说:“竞赛小组集训,明天报道。”   “去几天?”   “两个星期。”   “……”身后的人沉默几秒,忽然说,“没听你提起过。”   “嗯。”林简将行李箱扣好,拉上拉链,平静回他,“你也没问过。”   于是身后的人便再度沉默下来。   去集训,所以地点是哪里?沈恪不问,他也没有再主动提起。   或许是林简这段时间的反常太过于明显,明显到了沈恪无法忽视的程度,又或许是他们之间早就缺席了一场推心置腹的交流,沈恪静了片刻后,忽然问:“都收拾完了?”   林简非常短促地“嗯”了一声。   沈恪说:“那有空吗?我们聊聊。”   若是从前,林简一定会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几乎不用思考就答应他,然而这次没有。   林简没动,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的姿势,过了几秒,才说:“不想聊,明天还要早起,没什么重要的事我睡了。”   缄默的空间里,连呼吸都显得晦涩,过了一会儿,林简忽搭在行李箱边缘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背后的脚步声靠近。   “林简。”沈恪在他背后蹲下来,面对着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脊背,轻声问,“那生日也不过了么?”   他的嗓音依旧是低低沉沉地好听,在这样静默的房间中,声调中的那抹温和被无限放大,顺着耳廓淌进林简的耳朵中时,近乎带着一点“哄”的意味。   林简心尖倏然一凝。   “转身,说话。”沈恪声调依旧不高,随即屈指磕了一下少年人清隽凸出的脊骨,“过生日的日子你刚好还在集训,那今年的生日怎么办?”   脊背的触觉转瞬即逝,但林简却觉得那一下根本不是碰在了自己的背上,而是直接敲在了他的神经中枢,不轻不重的,勾着细小的电流,顺着脊柱一直流窜到头皮,他整个上半身都在刹那间微微发麻。   他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来,而沈恪就蹲在离他距离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上,低敛着眉眼,看过来的眸光平静而笃定,仿佛真的是在认真等一个回答。   四目相对,林简极力镇定,用尽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视线游弋逃离,半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毫不在意地说:“赶不上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漫不经心的口吻,沈恪的眉间终于微微蹙了一下。   林简假装自己没看见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错愕,径直站起身来,将行李箱拎到房间门口,而后站在浴室门前对沈恪说:“我真的要洗澡睡觉了。”   沈恪这才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沉默地看他几秒后,点了下头,走出房间。   人刚离开,林简便顺手关上房门,随即整个人脱力般,背靠上去。   门外的声响渐行渐远,随后传来沈恪上楼梯迈步时,轻而规律的脚步声,不久,二楼主卧位置传来关门声,再往后……林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了很久,林简顺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低垂着头,看着不远处月光透窗而来的清影,很久没再动过。   那夜,沈恪没去书房,进了卧室后就再也没出来,很早便休息了。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某个寻常的仲夏夜的晚上,清冷孤拔的少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背靠着一扇房门,沉默地又安静地枯坐了整个月夜。   ……   “林神!”   楼道中传来一声呼喊,林简闻声停步,转身看着从多功能教室门口跑过来的人:“有事?”   男生体型偏胖,带着一幅无框眼镜,即便市教研训中心的教学楼里夏季常态化开着空调,几步远的距离跑过来,汗珠还是顺着他侧脸流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那个……”男生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鬓边的热汗,憨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刚才那张预赛真题卷,最后一道题我、我还是有点糊涂,能……看下你的笔记吗?”   林简什么都没说,从单肩包里将笔记本和那张试卷一起拿出来,递过去。   “啊!谢谢谢谢!”男生一愣,忙不迭地接过来,“我晚一点给你送到宿舍?”   “不用了。”林简淡声道,“明天到教室给我就可以。”   “……好的!”眼见林简转身就要走,男生又喊了一声,“哎对了!”   林简侧头:“还有事?”   “那个……”男生有些难为情地抓了一把半湿的短发,“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啊?”   “……”林简目光平直的看他两秒,表情很淡,但眼神却像在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嗐!我叫耿迪,咱俩原来一个学校的,我也是附中毕业的!”男生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我就在你隔壁班,咱们两个班是同一批老师带——哦对,初三有一次咱们还一起上过一节市级实验课,咱俩还是一个小组……”看着林简的表情,耿迪声音渐渐低弱下来,“我去……你不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这次集训是全市统一组织,市里有竞赛课程的学校都带队来了,所以封闭在这里的学生不止一中的那几个,加起来有六十多人,林简每天上课听讲,下课练题,加上心里始终闷着事,所以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认识什么新同学老朋友。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重新打过招呼:“你好。”   耿迪天生社牛属性,直接将这句“你好”理解成“不好意思之前忘了但是现在咱们就算熟人了所以可以搭伴”,于是乐呵呵地追着林简的步子一起走出教学楼:“哎对了,你宿舍几号,我们学校过来的那几个研究着今天晚上‘越狱’出去,去旁边那条烧烤街买烧烤,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啊!”   “不用了。”林简表情稍稍有些冷淡,“我晚上睡得比较早,你们吃。”   “……哦,那行吧,下次一起。”   耿迪一路上将社牛人设演绎的淋漓尽致,边走边跟林简扯闲篇,说这次他们集训学员的宿舍被统一安排在了教职工公寓B座是有原因的,其实A座的住宿环境要比B座好一点,硬件设施也更新一些,但是假期期间那座公寓楼在做外立面的翻新,所以暂时封楼了……吧啦吧啦说了一火车,等林简他们走到公寓门口,不经意转眼间,确实看见旁边那座公寓楼在施工,楼体周围用隔离板围了起来,施工现场烟尘狼藉。   林简没怎么挂心,反正对于他而言,住哪里、住多久,都一样。   公寓住宿环境还可以,二人套间,独立卫浴,唯一不同的就是每个单人床旁边都放了一台写字桌,和标准的酒店式套房非常不搭,应该是为了方便学生而临时搬进来的。   和林简同宿的也是一中竞赛组的,不过虽然同校,但两人之间交流并不多,林简刷卡进门的时候,同宿的男生还没有回来。   酷暑时节,即便在室外活动的时间不长,运动量也不大,但还是出了一身薄汗,林简从行李箱里找出新的T恤长裤,扎进浴室冲凉。   冲完澡,距离晚上强化训练的课程安排还有两个多小时,林简盘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这几天的知识点总结,指间的中性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视线不经意扫过手边的手机,而后……顺理成章地走神了。   手机自从集训开始就没有关过机,而这几天他接到过许央的微信,接到过分享的沙雕段子,甚至接到过班主任果然打来询问是否一切安好的通话,但却始终没接到过沈恪的讯息。   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写字桌上,熄灭的黑色屏幕中倒映着少年清冽好看的眉眼,林简看着自己倒置的侧脸,心想,沈恪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吧。   气他突如其来的一身反骨,更气他不知好歹的叛逆不逊。   也好。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心说那就这样吧。   总好过他一头扎进那些习以为常的纵容和温柔中,被裹挟着越陷越深,直至有一天憋不住了,真的说出什么或者做出什么更加离经叛道无法原谅的蠢事来。   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我怕自己会忍不住。   林简“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长腿一迈从椅子上跳下来,抓起手机出了门。   这个时间,室外的阳光依旧毒辣,教研训中心的操场空无一人,林简拎着T恤领口走到塑胶跑道起点,打开手机秒表,准备跑几组竞速清空一下脑子。   少年如破风利箭划开午后的骄阳,带起的热风中,都弥漫着青春勃发的力道。   跑完第二组,林简按停手机计时,看了一眼时间,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而后随手撩起T恤擦了一把下巴颏上的汗珠,预备再来。   跑道外围拖拖沓沓地走进来几个人,看穿着应该是旁边工地的工人,林简没理会,重新按下计时器。   又是两组过后,速度终于达到正常水平,林简微微见喘,走到操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旁,扫码买了一瓶水。   恰巧,一个工人拎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此时也打着电话走了过来,林简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以免自己挡到贩卖机底部的出货口。   “别他妈跟老子废话,爸妈没了,你不管我谁管我?”那个工人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口中不耐烦地骂骂咧咧着:“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姐!爹妈活着的时候就说过,我是你弟弟,你他妈就该伺候我一辈子!”   “你结婚了又怎么了?当年老舅连孩子都有了,挣钱还不是得交给咱家?”那人语速飞快,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行了,别他妈跟老子讲大道理,老子没文化听不懂!两万——操实在不行就一万,不能再少了,明天我就去你家小区口等你,到时候你要不拿钱过来——嘿,我可挺长时间没见过我大外甥了,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啊……”   林简微微蹙眉,无意探听别人的奇葩家事,转身预备离开。   “砰”的一声,矿泉水坠落的声响格外明显,那个工人弯腰掏出水,拧开后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对着手机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老子不管你有什么难处,你他妈再难还能有我一个工地上卖苦力的人难啊?!反正明天我要是看不见钱,你就别怨我这当弟弟的不讲情面了,不信你就试试吧,何、溪!”   ——林简已经迈开的步子猛地顿在原地。   谁?!   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突然被人提起,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和这个名字相关的那个人,以及……那群人。   林简微微垂眸,思考了不过两秒时间,电光火石间,再次大步离开。   教研训中心的操场旁边是一个篮球场,就在林简即将穿过篮球场的时候,靠在篮筐下休息的另外两个工人站了起来,冲他身后嚷了一句:“你他妈快点,一会儿工头找人了!”   “来了!催他妈什么催!”刚刚还在身后的那个人立即飞快地跑了过来,而就在经过林简身边的时候,右边的肩膀猛地撞上了林简背后!   “哎操!你他妈走路不长……眼……”   林简猝不及防,狠狠闭了下眼睛,心说这可能就叫作天意难违。   他拧着眉慢慢回身,眸光一片清寒。   那个人的目光顺着眼前人深色的运动裤慢慢往上,等落到脸上的时候,猛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震吼。   “……操?!”   那个人瞠目结舌地死死盯着林简,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落在了无法形容的震惊上。   相较之下,林简则显得异常冷静,最初那几秒的诧异过去,少年清隽的脸上就只剩下一抹淡然的讥诮。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干瘦,肌黄,污渍染黑的破牛仔裤和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半袖工装上衣。   半晌,林简勾了勾嘴角,招呼了一声。   “还没死啊,何舟。” 第三十八章   林简不是没有想过会有和原来那家人再碰面的时候。   曾经的时候年纪小, 只知道自己是被那家人硬“塞”给沈家的,所以小孩儿心里憋了一口气,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 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旧地重游, 让当年那些看轻他和林江河的“家人们”愧疚难安、后悔不迭。   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少年洞穿世事的眼光和心思也愈发成熟,再回看多年前离家时的场景, 就明白了了一个道理——当年即便没有沈恪, 恐怕大姑一家也不会善待于他, 就算没人接他这个拖油瓶的盘,他早晚也会被赶出家门。   所以渐渐的, 最初幼年时想要衣锦还乡出一口气的想法便再也没有, 对于过往种种, 他再不回望, 也再不沉湎,再到后来, 对于那家人, 他甚至连最淡薄的厌恶都不再有,因为任何情绪都是不值得, 他与他们, 早就成为了同一时空中两条再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找不到交汇的那个点位, 而他也只需对自己往后的人生负责。   没想到,一朝相见于陡然。   何舟眼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神情震惊到根本无法将这个高瘦挺拔的少年和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奶团子一样的孩子联系起来,半晌过去, 他微微眯起眼角,重新换上那副刁皮赖骨的德性,从裤兜里摸了包烟,点上一根,说:“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是……哦,人生何处不相逢,对吧。”   寡淡的烟雾被夏风吹至面前,林简目光平直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他此时的落魄。   “操,你他妈当初一走这么多年,现在到真成了富贵人家的少爷了?没想到啊,那家人竟然对你还不错。”   今日再相见本就是个意外,林简没有丝毫想和这个人、和种种过往再度产生关联的想法,于是笑了一声,只说:“错与不错的,总好过当年的寄人篱下。”停两秒,又说,“今天就当没见过。”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会儿!”见他要走,何舟忽然喊了一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怎么就当没见过了,咱们毕竟是亲戚啊,打断骨头还得连着筋呢,得,留个电话吧,以后沈家要是对你不好或者给你轰出来了……你就找表哥呗,表哥管你啊!”   林简眼神中的荒谬此时如有实质,只觉得可笑至极:“没必要。”   当初他被林江月送走的时候说了什么话,直至今日始终记得,且永远算数。   走了,他就不会再回来。   “哎你等会儿,等会儿!”见林简真的要走,何舟忙不迭地窜过来,几步挡在他身前,“忒无情了啊,好歹当年我们家还养过你一段时间,怎么,现在富贵了,翻脸不认人?你们老林家都这么做人啊?!”   林简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妈姓什么,还记得么?”   “……”何舟愣了几秒,随即无所谓地挥挥手,气急败坏道,“别说那没用的,人都不在了,姓什么又怎么了……你赶紧,给我留个电话!”   林简倒是有片刻的怔忪。   人不在了?从年龄上说,林江月比林江河大不到十岁,现在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   不过怔然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毕竟对于那家人,生死也罢,都再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动。   林简轻飘飘地看他一眼,抬脚绕过。   “哎!”何舟竟有些死缠烂打的意思,直径从身后追了上来:“怎么回事啊你,留个联系方式也不是要怎么着,干啥啊,怕找你借钱啊?”   林简充耳不闻。   何舟见他真的不为所动,当即气急,忽然喊了一句:“行!林简你他妈忘恩负义真有种!你不搭理我没事,我倒是要找姓沈的那家问问,这么多年怎么教的你,养出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林简脚下一顿,停步转身:“……你要找谁?”   现在的林简已经比何舟高出了一头,少年眉眼凌厉寒凉,此时低敛着眼皮看人的神色更是无端让人胆寒,何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依旧壮着胆子嚷嚷道:“找姓沈的那家人啊!当初才给我们家留了那么点钱,够干啥的啊,何况我们给他们家搭过一条人命,还给了他们一个孩子……现在他妈的卖孩子都不是这个市场价了吧!”   何舟穷凶极恶地盯着林简,但是微微发颤的嘴唇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色厉内荏,但是他天生赌徒心理,收不了手的网络赌、躲不开的高利贷,以及目前他所经历的贫穷、混沌和落魄,都让他不可能不抓住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怎么着,你还别不信!”何舟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林简指指点点,“我记着当年那家人给我妈留个个电话吧,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找过他们,是不是真以为孩子是白给他们的啊?没门!哪来这么好的事!”   实际上,当年沈家是如何与林江月夫妻俩交涉的,林简并不是很清楚,毕竟他当时年纪太小,又被林江河的突然离世砸晕了头,只知道沈家来人了,林江月说什么都要把自己送出去。除此之外,他只隐约记得一点,就在当年在灵棚外,沈恪似乎确实是给了他们一笔钱,但至于那个电话,他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现在眼见何舟的窘迫与潦倒,很显然,当年那笔钱已经被挥霍光了,除此之外更棘手的是……何舟似乎有卷土重来,再度赖上沈家的意思。   不是似乎,就是这样。   林简甚至能够猜到,如果他真的联系上了沈家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极恶穷凶的威胁倒是不会,因为他不敢,但是低声下气的卖惨和装可怜,却是十乘十的有可能,而沈恪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缘故,或是怜悯或是无所谓地再度给他好处。   然而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再二就会再三。   而别说让沈恪与这样的人周旋,就算是见一面的事,林简都不会允许它发生。   所以在这短暂的电光火石间,林简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他扫了何舟一眼,拿出手机,淡声道:“说号码。”   何舟一愣,而后咧开嘴笑了出来:“这就对了嘛,咋说我也是你表哥,还能害你不成……你给我打过来啊,我也得存你的号!”何舟报完自己的手机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简输号码,等到那十一个数字完整地被林简存进通讯录,按下拨号,自己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的时候,才几不可查地长出了一口气。   “哎对了……”何舟低着头,一边存林简的电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沈家到底干什么的啊,那个……能有多有钱啊?”   林简微微蹙眉,眼中的嫌恶一闪而逝,随即被他很微妙地敛去,继而淡声道:“做点小生意吧,条件还算可以,具体什么样我不清楚,毕竟……”他故意顿了顿,勾了下嘴角,说,“我不是他们家的孩子,这种事,人家也不会让我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何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换上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与林简攀谈:“你看光顾着高兴了,还没问呢,你咋上这来了?”   林简说:“集训学习来了。”   “嚯,挺有出息啊弟!”何舟笑得夸张,“咱们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以后混好了可不能忘了你哥啊!”   林简微微笑道:“不会,你不是说么,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哎对喽!这话说得我爱听!”何舟被林简简单两句话哄得心花怒放,又不着四六地说了一通“血亲永远是血亲”之类的酸话。   一直到工友骂骂咧咧地过来,说工头找人,何舟才意犹未尽地说了“再联系”,走了。   林简站在室外篮球场的水泥地面上没动,一直到何舟的背影消失在工地那边的围挡里,才稍稍放松了肩背,深深呼出一口起来。   他生生咽下心底翻涌的巨大的恶心感,径直回到公寓房间,重新了过了澡。   而刚才被何舟撞到时穿的那件T恤,则被他直接扔进了公寓外的垃圾箱里。   ……   自从给了何舟手机号码,他顺手加上了林简的微信,林简看到验证消息时思索了片刻,指尖一点,通过了。这几天,何舟曾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但是林简都以“在上课”拒接了,电话打不通,何舟就发微信,一来二去的就是那几句话,套近乎、表关心,顺道侧面透露一下自己目前的凄凉生活状态。   林简照单全收,言语中表现得并不过分热络熟稔,但也不曾生冷不近,偶尔时,还会稍稍流露出类似于“表弟”的关心。   七月份的尾巴在在封闭集训中转瞬即逝,距离结束倒数第二天,林简十六周岁的生日。   与平时无异,他照常去上课、听讲解、做笔记,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得宛如一泓死水。   今天的最后一节大课集中进行加试题类型分析,晚上七点半,特聘的竞赛辅导老师结束讲义,一整个阶梯教室的学霸们纷纷如释重负般收拾好笔记,结伴走出教学楼,往公寓的方向溜达。   同宿舍的男生从身后走过来,问林简要不要一起去打夜场篮球,林简下意识地想要惯性拒绝,但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居然破天荒的答应下来。   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比起孑然独处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更适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最好精疲力尽,到房间能够倒头就睡的那种。   夏夜蝉鸣,篮球场内的照明灯在水泥地面洒下一片清辉,林简这边三个一中的,和实验中学的几个男生,三对三打全场。   两节过后,实验中学的三个学霸们被打得有点怀疑人生。   中场休息,一群人直接围坐在篮筐下,一个身材壮实的仁兄忍不住低声问一中的某个男生:“哎哥们儿,问你个事哈,你们学校这位林神……之前不是体育特长生吧?好家伙,刚才简直就是压着我打啊。”   一中的这位哥们儿颇为无语地看看他:“兄弟,我们学校的这位林神此时就坐在你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米,我也很想问你个事哈,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不能直接问他呢?是不喜欢嘛?”   众人纷纷笑起来,林简仰头灌下几口矿泉水,随手蹭了一下侧脸的汗珠,垂眼时唇角稍稍勾了一下。   “沃日……”男生可能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确实有点二波,也跟着笑,“误会误会,我纯粹是被一中学霸彪悍的球风震慑到了,刚才有两个球打得我好像直接看见我太奶了。”   夏风清凉,众人说说笑笑,林简仍然是和外人相处时惯有的那个状态,带着一点点的疏离感,虽然不会热络地主动参与,但是聊到他的时候也从不冷着脸不答话。   休息过后,后半场马上就要开始,而林简的手机此时忽然震动起来。   他心口倏地一跳,只愣了半秒就从口袋掏出手机,而见到屏幕上那串何舟的号码时,刚才盈于眉梢眼角的细碎期待与欣喜全部冷了下去。   林简绷着嘴角静静看了几秒手机,而后毫不犹豫地直接挂断。   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去伪装巧扮那些令人不适的“兄友弟恭”。   同伴站在罚球线喊他,他抬了下手示意马上过来,可结果没迈两步,手机再一次震了起来。   这几乎是触到了他隐匿的那块逆鳞。   林简的表情是日常里少见的烦躁,他再度拿出手机,想着干脆关机了事,可视线落到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时,悬在屏幕上方的指尖倏然顿住。   一秒、两秒……他垂落的眼瞳微微放大,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恪”那两个字。   居然……真的是……   就在手机将要无人接听自动挂断的前一刻,林简如梦初醒般,按下了接听。   “……喂?”他极力控制着嗓音不要发颤。   沈恪轻而缓的声音从听筒位置流淌出来,带着一点点笑意:“小林神,下课了?”   “嗯。”林简朝同学们挥了下手,示意自己接电话,让他们不要等,而后举着手机走在篮球场外围,“下课了,在打球。”   “嗯?”沈恪似乎有点意外,“过生日打什么球,没和朋友一起庆个生?”   “……”林简一句“不过”堪堪到嘴边止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才说,“……打算打完球去吃饭的。”   吃个屁。   电话那边,沈恪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语气似乎变得有点遗憾,笑着说:“这样啊,那不凑巧了。”   林简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语句中那个短暂地间歇,再加上和这句“不凑巧”一齐传来的,类似于小吃街的叫卖声……   林简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问:“你在哪?”   “我在……”沈恪笑着说,“应该是教研训中心的北门?旁边一条小吃街,还挺热闹的。”   “……”林简在沈恪说出“教研训”这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拔腿跑了出去,少年闯入夜色之中,急切的声音被夜风吹散,“你等我一下!”   从篮球场到北门要绕过两栋教学楼和一座大礼堂,路程不算短,可林简却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到了北门的警卫室前。   站定后还微微见喘,林简的视线在电动门外逡巡片刻,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沈恪的人,而是他停在门口停车位上的车,下一秒,视线回溯,他便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黑裤,玉树临风地站在警卫室门口,和保安聊天的人。   门外路灯明亮,沿街商铺招牌霓虹闪烁,他就站在明暗交织的流光深处,听见脚步声微微转过头,先是愣了下,而后眼睛里就浮现出林简最为熟悉的笑意。   柔和又温沉。   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间像是被定格,那一秒,林简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看,你完了。   沈恪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走到身前,隔着电动门问:“怎么这么快?”   “跑来的”这三个字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林简抿了下唇角,说:“腿长。”   沈恪就笑了起来。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看林简一眼,而后对着刚才闲聊的保安大爷说:“人来了,您受累给开个门?”   林简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集训要求是全封闭式的,按理说应该不可能会放学生私下外出,可没想到大爷乐呵呵地说:“他们这几天学习是不让出校门的,怕孩子们出什么意外,但是既然家长来看了,那就另当别论了……同学,你给你们带队老师打个电话,跟他念叨一声,再让我接一下,你们老师知道你出去就行。”   林简点点头,拿出手机打给竞赛组的带队老师,三言两语简洁说明事由,又将手机递给保安大爷,大爷得到老师的准确应允后,这才开门放行。   “晚上回来的时候招呼一声!”大爷在林简身后笑着说道,“我给你开门啊!”   “行,我就带他吃个饭就给您送回来。”沈恪替林简答了这句,“您费心了。”   林简跟在沈恪身边,始终保持着半距离,一抬眼就能看见此时他嘴角的弧度,温和又从容。在灯火阑珊之处,这样的笑容确实太让人熨帖舒心,林简忽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似乎从认识沈恪那天起,这个人就是这幅样子如此作派,无论面对谁,无关乎阶层身份,他始终是温和的,温和到……让人忍不住要靠近。   两人往门外的墙下的停车位走,林简犹豫一下,有点明知故问地说:“你来干什么?”   沈恪偏头看他一眼,微微挑眉,好笑道:“嗯?我来干什么……这么不明显吗?”   林简心知肚明,却偏偏嘴硬:“来给我过生日?哪有人空着……”   “手”字话音还没出,沈恪就将车门解锁,而后弯腰从后排的车载冰箱里,拎出了一个小蛋糕。   “……”林简此时眼中的错愕几乎如有实质。   这还没完,没想到沈恪单手拎着蛋糕,又在后坐翻找了几个,另外一只手就变魔术般拿出了一个不小的长方形木质礼盒。   见林简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目光像是黏在他两个手上撕不下来,沈恪不禁失笑,喊了他一句:“寿星,劳您大驾关下车门?我腾不出手来了。”   “哦。”林简这才回神,走上前去关上车门,下一秒就立刻回身,仍是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沈恪逗小孩儿似的,索性将两手往他面前一递:“你问哪个?”   那肯定不是问蛋糕。   林简绷着唇角,冲他右手抬了抬下巴。   “这个啊……”沈恪冲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礼盒,故意问道,“你说一般给人家过生日时,除了生日礼物还会拿些什么,要不你猜猜呢?”   听出他语调中的揶揄,林简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伸出手,从他手里把哪个礼盒接了过来。   虽然非常没有新意,但此时少年心绪翻涌,万千滋味哽在喉间,也只能说得出一句:“谢谢。”   “嗯,听出来了,这句是真心的。”沈恪用空出来的那之后呼噜一把他的后脑勺,“走,找个地方带你吃饭。”   林简压着嘴角的弧度,和他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沿街两旁是小吃一条街,各种烧烤麻辣烫网红快销店鳞次栉比,这个点钟不算晚,正是夜市最为热闹喧嚣的时间段,两人在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中走了一段路,沈恪似乎对这样的地方比较新鲜,一路都在看招牌,像是真的要在一排“老大烧烤”和“老三海鲜”中挑出一个满意的选择。   可实际上,活了快三十年,这还是沈恪第一次来这种沾满了俗世烟尘的地方,第一次体会被“大排档”层层包围的感觉,又是在林简生日的日子里 ,他怕自己面对一堆“火爆小龙虾”和“川味香锅”时的“零经验”会影响最后的用餐体验,于是委婉地对林简提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林简非常干脆地回答:“没有。”   “……”于是沈恪就又换了一种问法,“之前不是说和同学打完球要去吃饭么,你们准备吃什么?”   林简:“还没来得及定,就取消了。”   “……”沈恪别无他法,转过头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可眸光却在下一秒微微顿住。   身后的少年单手抱着那个檀木礼盒,站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之中,微微歪着头,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尽是细碎的、藏不住的澄净明亮的笑意。 第三十九章   周围游人如织, 霓虹闪映,入眼入耳皆是声浪人影,沈恪置身于这样的万家灯火之中, 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   原来这个已经别扭了快小半个月的少年,看见我特意赶过来给他过生日, 竟然也是开心的。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沈恪整个人的状态相比刚才更加松弛了不少,他哑然失笑, 伸手临空一点:“诚心是吧?”   林简没忍住偏头笑出了声, 而后上前几步, 说:“要不别难为自己了,而且我……就想吃这个。”   沈恪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落到自己手上拎的蛋糕上, 显然不太认同他的想法:“那怎么行, 过生日呢。”   正是因为过生日, 所以不想有别人一起, 不想和你跻身在人影幢幢之中,只想和你单独过完这偷来的几个小时。   “那怎么不行。”林简义正言辞, “你不是说过么, 过生日,寿星最大。”   “……行, 听你的。”沈恪只好无条件妥协, “那寿星, 您想去哪吃?”   林简垂眸认真想了想, 回答说:“去山上吧。”   “……你还真敢想。”沈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失笑道, “大半夜野得没边了……走吧,上山。”   于是刚才溜达走完的那一段路还得在溜达回去, 两个人返回教研训北门口取车,保安大爷还在门口乘凉,见他们回来惊讶道:“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才刚多大会儿,我给你开门啊?”   林简抿着嘴角,只笑不吭声,沈恪只好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我带他出趟门,再回来可能就晚了,到时候还得麻烦您。”   “哦……”大爷好奇道,“那这大晚上的,是要干啥去?”   沈恪拉开后排车门,将手里的蛋糕放回车载冰箱,余光看见林简已经绕到了副驾准备上车,手里仍旧抱着那个礼盒。   沈恪不由心说:“还没看是什么呢,就喜欢成这样?”但嘴角却勾了起来,笑着淡声回答大爷:“爬个高,带他摘星星去。”   大爷:“……”   要不说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要去山顶就要出市区,好在是教研训中心就在外环,沈恪开车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城郊地带。   出了市区,霓虹都市中随处可见的繁华与喧嚣也一并远去,尤其进入郊区地带,宽阔笔挺的马路已经少见,从主路转入不知名的乡道后,路面明显颠簸起来。   好在沈恪今天开的是辆越野,稳定性极强,绕过一段乡间土路后,终于到了山脚下。   两人熄火下车,林简很自觉地将蛋糕和礼盒都拿在手上,而没走两步路,身上骤然一暖,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件风衣夹克。   熟悉而隐淡的雪杉冷香霎时将他包裹缠绕,林简脚步微顿,刚想说“不用”,沈恪就已经绕到他身边,径直从他手中将东西接过去,说:“山上风大,衣服穿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臂弯中还挂着另一件风衣,林简默然看他一眼,而后默默穿好袖子,又将拉链直接拉到顶,转手就从沈恪手中将蛋糕和礼盒拿了回来,冲他抬了抬下巴,原话奉还:“山上风大,衣服穿好。”   沈恪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不禁偏头低笑一声:“真是过个生日大一岁,都开始管起我来了。”   林简就在一片令人安心的气息中看着他,不说话不表态,沈恪与他对视三秒,最终败给了长大一岁的寿星,笑着将风衣穿上了。   两人顺着山路向上,这个时间安静极了,夏虫夜歇,周围只有夜风抚过山草的沙沙声,以及两道交错相应的脚步声。   城郊的这座山不算高,沿着石子路走到山顶对于两个人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到了山上,甫一抬头,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只见黛幕无边,繁星璀璨。   林简找了一块长满矮草的开阔平地,刚想坐下,衣领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拎了一下,他转头,只见沈恪一扬手就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随便抖了抖,径直往草地上一铺,说:“坐吧。”   “……”林简无语三秒,又看看微凉山风中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的沈恪,不禁皱眉说:“你不冷?”   沈恪漫不经心地坐下来,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笑道:“那你坐近点,给我挡挡风?”   林简瞥了一眼他掌心随意一拍的地方,心跳忽然就乱了几拍。   他抿了一下嘴角,垂着眼睛走到沈恪身边,在……比他示意的要稍微远一点点的距离上,坐了下来。   沈恪倒是没有丝毫意外,毕竟林简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个固定的属于他自己的安全范围,即便是和他亲近如沈恪,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突破那个距离,只因他知道,这是这个孩子自小为自己划定出来的心理舒适圈。   “山也爬了高也登了,现在点蜡烛吃蛋糕?”沈恪边说边解开了蛋糕外盒的丝带,而后将盒子揭开,露出蛋糕真容。   林简垂眼看去,稍稍有些讶异。   蛋糕不算大,八寸左右,单看包装原以为是哪家轻奢甜品品牌,但是乍一见这……平平无奇的工艺,似乎又不太像——   就是很简单的一个圆形蛋糕胚,封了奶油层,周围裱了一圈彩虹色的裱花,正面用糖霜勾勒了一个很大的笑脸。   “……”林简心中忽然腾起某种强烈的预感,倏然抬眼,问:“这蛋糕哪家店定的?”   沈恪握拳低咳一声,难得眼神有些游离,答非所问道:“唔,不重要……给你插几根蜡烛?”   “你做的,是不是?”林简压根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一针见血问道。   瞒不住了,孩子太聪明,沈恪只好摊牌了,他笑着叹了口气,怅然道:“林神,看破不说破啊。”顿两秒,又低低地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公司写字楼对面新开了家烘焙房,今天路过看见招牌上写着可以自己动手体验……正巧今天公司事不多,一时新鲜就试了试……”说到这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找补道,“做得不好,寿星别嫌弃?”   正巧、事不多、一时新鲜……这些话如果拿来哄八岁时的自己,他可能还会相信,但是现在八年过去了,十六七的少年哪里还会信沈恪这些随口哄孩子高兴的说辞。   他每天那么忙,从林简跟着他的第一天就没见过他“事不多”的时候,而且沈恪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注写字楼对面新开了烘焙坊还是鲜花店。   林简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再次无规律的狂跳起来。他张张嘴,却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我这段时间浑身是刺,毫无收敛地全部冲向你,但是你依旧对我这么好?不生气吗,不寒心吗,不……怪我吗?   后面的话难堪又惭愧,他说不出来,但是沈恪却在第一时间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   沈恪嘴边还噙着一丝浅淡的笑痕,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作派,从包装里拿出了八根蜡烛,依次插在蛋糕上,笑道:“十六周岁了,二八年华的啊少年,给你插八根吧,正好,和当年你来时一个岁数。”   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防风打火机,在林简无声却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将蜡烛一一点燃,而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谁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调皮,你够让人省心的了。”   八簇融融烛火如豆,橘红色的火光倒映在少年清冽的眼底,将那双清凛的眸子都染上温度,沈恪将蛋糕往他面前举了一下,说:“许个愿,吹蜡烛。”   林简长长舒了口气,像是一直以来禁锢在心脏周围的那圈坚硬冷漠的心防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倏然粉碎,一地残渣碎屑剥落,露出来原本的那颗心,跳动得真实又鲜活,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想,我还有什么愿望呢?   少年情衷,最是滚烫汹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最后的孤勇。   就这样吧。   林简轻轻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不求我遂心顺意,只愿你此生长乐安宁。”   “好了?”睁开眼睛前,沈恪忽然问了一句。   “嗯……嗯?”柔软清凉的触感从侧脸一划即逝,林简募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沈恪指尖还沾着一点奶油,垂着眼睛笑得昭然若揭。   “……幼稚。”林简低声嘀咕一句,抬了下手却又顿住,到底没把脸上的那点奶油抹去。   沈恪将小蛋糕切下一块装在餐碟里递给他,林简挖了一口,咽下去之后说:“很好吃。”   “多正常。”沈恪笑得不以为意,“原材料都是人家店里提供的,高品质新西兰进口牛奶,最后口感味道和我做成什么样没半点关系。”   林简也跟着笑起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恪倒是没想到他忽然老成了感慨这么一句,带着几分讶异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而后却轻声告诉他:“不,你要永远对生活抱有期待,要记住,更好的会一直在未来等你。”   林简忽而心悸。   他慢慢转过头,视线平直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那双素来清冷淡漠的眼眸中此时却暗藏着情绪,沉默半晌后,他忽然说:“我以为,你再不会像之前一样对我好,或是再教我这些别人从没有教过我的道理了。”   “为什么?”沈恪眼底映着澄静的星光,深邃得宛如一片浮光闪烁的深海,“就因为这段时间你莫名叛逆,一身反骨,甚至无理取闹?”   林简:“我……”   沈恪打断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而且,你也只有这样而已。”   林简无法理解:“这样还不过分吗?”   沈恪却笑了笑,淡然道:“过不过分我不下定义,只是这些刚好都在我的接受范围内。”   林简移开视线,莫名心酸地一塌糊涂。   沈恪见他这副抿着嘴角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是开始自责了,于是叹了口气,没忍住手欠,呼噜了一把少年人的发顶,笑着说:“行了,刚才不是说了么,谁家孩子到了青春期没点叛逆躁动?况且你自己心里不是挺有数,除了偶尔扎扎人外,该怎么优秀还怎么优秀,和其他每天被孩子愁死的家长比,我是不是还算应该偷着笑的那类?”   林简静了几秒,眼神锁住脚边的一颗杂草,缄默许久后,忽然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不再自我挣扎,也不再自己困顿,更不会再给你莫名的压力。   沈恪心底暗自释然地长叹一声,心说可以,这就是不别扭了。   “这个是什么?”林简忽然想起还有生日礼物没拆,信手将那个礼盒拿过来放在腿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我拆了?”   “拆吧。”沈恪笑容松弛,“反正原本也是你的东西。”   林简不明就里,狐疑地拆开礼盒封口处的丝绸封条,打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一本装订精致的个人书法集。   可以看得出来,有些纸张由于年代久远了一些,颜色已经微微泛黄,林简瘦白的手指轻轻翻过,有临摹仿写,也有自由写意,从一开始的笔锋稚嫩,逐渐变得沉稳,每一张都是他这些年亲手写下的曾经。   当年初初练字时,沈恪就曾告诉过他,字随心笔随心,练字练得是下笔时的心境,至于写的好坏都无所谓,不必过分拘泥,写过就算了。   而沈恪自己也是这副作派,林简曾见过他站在长案前执笔一整个长夜临摹《转轮圣王经》,那样俊逸灵动的笔触,旁人看了都要暗赞一声,而沈恪写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写完便全然不当回事,随手一撇,不珍藏亦不显得珍惜。   林简在这点上完全继承了沈恪的随性而为,所以从小到大,他写过的那些笔墨自己也从未珍视过。   ——只是他没想到。   原来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他书写过得曾经全部细细收藏。   沈恪见他垂着头,眼睛出了神一般一直落在册集上,不免好笑道:“怎么,自己写得都不认识了?”   林简嗓子微微哑,半晌,低声问:“……你什么时候……”   沈恪轻声笑道:“不是特意保存的,偶尔看见你扔书房了就随手收起来而已,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也收了这么一大叠,正好从中挑挑捡捡,把写得不错的给你装裱起来,也算是个留念了。”   骗子。   林简指尖察不可闻地颤抖起来——随手?哪有人会这么凑巧,从八.九岁开始,一直随手捡到上个月?   这分明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习惯。   曾经他以为自己生如浮萍,太沉重而深刻的挂牵与羁绊这辈子大概都与他无缘,他原本就亲缘淡薄,也就该无牵无挂地孑然一身。   却不曾想,原来,他早就被人这样细心珍藏,妥帖安放。   那人不仅免他悲苦流离,免他无处可栖,更将那些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惦念与珍视,安稳地放在了他身上。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心中忽然澄亮豁然,他抬起头看着沈恪,说:“谢谢,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再不去渴望另外的、任何人所给予的温情与心爱,你此刻在疼着我,那么我就拥有了全世界的疼爱。   少年终于释然。   至此,与自己心中的爱意和解。 第四十章   夏末九月, 林简步入高二,而高二上学期这小半年时间里,他几乎是在竞赛圈里泡过来的。   正式开学不到两周, 林简跟队去参加高中数学竞赛省级联赛,一试二试至于他而言, 难度并不算很大,所以十月份成绩出来后,他顺理成章地入选国赛冬令营。   沈恪知道他的成绩后曾经认真问过一次, 既然竞赛排名这么靠前, 有没有想专打竞赛通道的打算。   但是林简很平静地说, 没有。   那是11月份初冬的一个寻常夜晚,林简刚刚结束七天的国赛冬令营回来, 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箱。   沈恪穿着深色的家居服靠在他房门边上, 好笑道:“没有?那你一路过关斩将一骑绝尘杀进国赛, 保送资格都拿到手了, 图什么?”   林简将洗好烘干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闻言只是清淡地笑了笑, 说:“图个开心。”   沈恪:“……”   “不是你教我的么?”林简回身靠在衣柜门上, 放松姿态下,周身萦绕的那副莫名懒洋洋的劲儿几乎和沈恪如出一辙:“你说过让我万事不必太执着, 一辈子长着呢, 也不用那么死心眼——我务必要努力, 但却不是一定要成功。”   “……”沈恪愣了几秒, 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低声自言自语般说, “原来我这么误人子弟啊……”   “不是。”林简转向衣柜继续收拾衣物,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   沈恪像是饶有兴致:“那是什么?”   林简背对着他, 张张嘴,却没回答。   是什么?   是我奉为圭臬的金科玉条。   这么多年,沈恪早已经习惯了他有话藏着不肯说的性格,见状也不追问,只是问:“那明年三月份去参加国家集训队的训练?”   林简挂衣服的手微顿,而后神色如常地回答:“我没打算去。”   这确实是沈恪没想到的,他稍稍收敛了神情,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一些:“为什么不打算去?”   林简说:“我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不需要通过比赛拿奖来证明。”   沈恪微微挑眉,心说这孩子还真是嚣张得非常淡然。   也对,毕竟又长大一岁,原本就是遇事不急不躁不挂心的性格,大一岁更显得主见分明了。   不知为何,活了快三十岁从不悲春伤秋的沈董,看着眼前玉树翠竹一般的少年,竟然突然萌生出一种“岁月催人老”的错觉来。   沈恪微微晃了一下神,只在心里腹诽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他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矫情的情绪里抽离,又问:“那保送呢?”   林简正好收拾好了,弯腰将空了的行李箱放回衣柜最下方的隔档里,而后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平铺直叙道:“我不想走保送名额。”   “又是为什么?”   林简说:“保送学校的名单里,没有我喜欢的。”   “……没有?”沈恪的表情难得茫然了一秒,“二十几所顶级学府都不喜欢?您这什么档次的审美啊?”   林简清浅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敢造次,只是……最强的专业,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果然是少年心,海底针,沈恪难得多问了一句,“你想考哪个专业?”   “……”林简看着他动了动唇,似乎是挣扎了一瞬,而后却缄默下来。   这就是又不想说。   沈恪沉而深的目光与他交错半晌,最终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带着几分无奈笑道:“行吧,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认准了就可以,况且……你选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林简已经悬起来的一颗心这才悄然回归原位。   他点点头,只说你放心。   “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沈恪失笑道,“没见过比咱们家的林神更靠谱的少年了。”   咱们家——   林简脸上波澜不惊,刚刚归位的心脏再次被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忽上忽下,大起大落——林简心说挺刺激。   “我回来前已经和竞赛组负责人说过了。”林简控制这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纰漏,声调依旧平静,“以后不打竞赛了,专心备考,毕竟就一年时间了。”   沈恪毫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到学校不能这么聊天啊,降维打击最影响同学感情,容易挨揍。”   林简愣了一下,终是没忍住,被逗得笑出声来。   深夜,沈恪早已经回房休息,林简素来浅眠,所以房间里连助眠灯都没用,而放在枕边的手机开始震动的下一秒,他便倏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凌晨1点半,这个时间不需要看号码也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林简拿着手机翻了个身,屏幕光线映在少年挺拔的侧脸轮廓上,更显出几分冷冽孤寒,他淡漠地扫了一眼那个名字,顺手挂断电话。   果不其然,不出十秒,何舟的微信就涌了过来。   【你舟爷:他妈的你敢挂我电话?!上次说的钱为什么没打过来?!】   【你舟爷:告诉你少跟老子玩花样,你不给我就去找姓沈的要,我倒要看看对他们这些有钱人来说,是脸重要还是钱重要!】   【你舟爷:操,死了?回信息!】   林简垂眸看着一条条涌进来的信息,眼中的讥诮更甚,等何舟发完疯,他才慢条斯理地屈尊降贵般打下几个字回复。   【:对不起哥!我刚不小心挂断的!对不起!】   【:前几天一直在参加学校活动,不让带手机,今天刚回来的!】   果然,那边回复得更快。   【你舟爷:少他妈糊弄我!既然回来了那就打钱!】   林简原本想直接转账过去,转念一下,指尖倏然顿了一下,而后又回复。   【:我卡上没有那么多钱了,但是身上现金还有一点,直接给你现金行吗?】   他在变相地约见面,而何舟那个满脑子酒色赌钱废料的草包果然上钩。   【你舟爷:也行,明天中午12点,我在你们学校后面的巷子等你,别耍花样,按点来!】   【:一定一定!】   按下发送键,林简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暗骂道:“蠢货。”   睡意全无,林简在大床上舒展四肢,索性往上翻看了一下这小半年来和何舟的聊天记录。   一开始何舟还能勉强稳住可笑的表哥人设,时不时装模作样地关心一下林简,而不到一个月,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急不可耐地现了原形。   先是和林简哭惨装穷,声泪俱下地打电话发信息,说自己过得猪狗不如、一身外债,说他姐姐河溪虽然嫁人了但是过得憋屈至极,不当家不管钱,偶尔还要靠他接济,又说自己这一阵躲债躲得连工作都丢了,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能不能看在亲戚关系的面子上,帮他渡一渡难关。   而实际上,从最初撞见何舟的那天起,林简就早有准备。   他太知道那家人是什么德行,贪婪成性、毫无下限,一旦被他盯上,就如跗骨之蛆,难以摆脱。   林简不怕他死皮赖脸地骚扰,但只有一点——不能让他找到沈恪面前。   不可以再让沈恪或者沈家任何一个人和这家人扯上丁点关系,如果可以,他甚至不遗余力,也不会何舟有见到沈恪的机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让这些乌七八糟狼奔豕突般的烂人和烂事污了沈恪的眼。   但是他又不可能任凭何舟这种吸血鬼长久的纠缠下去,所以在当初陡然重见的那天,在他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的前几秒,一个快速权衡之后的念头便悄然而生。   他要放根长线,钓条死鱼,永绝后患。   这大半年来,他前前后后给何舟转过五六万,每一笔都有转账记录,而且他手上还有一次伤情鉴定报告,那是在何舟第三次要钱时,他故意拖延推诿激怒对方后,刻意留下的证据之一。   不过,不管是数额比较大的那两次超过两万的,还是万八千块的小额转账,全部都是这些年他参加各类比赛、竞赛或者科创项目获得的奖金。   他不能也不会用沈恪的钱去做这些事,一分也不行,因为那家人不配。   从小到大,他对沈恪高山仰止,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所仰视的人,就必须永远站在山巅云间,不染凡尘,不被世俗繁芜所扰。   第二天到学校,林简申请退出国家集训队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管是同学们还是教研组的老师,着实被突如其来的决定炸了一次,连班主任果然都在课间找他谈了一次话,意思是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毕竟打竞赛能到他这个等级的,基本都靠这个专项通关了,还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眼看登顶,突然就说不玩了。   林简的态度始终平静,却也坚决:“然姐,申请我已经交上去了。”   事已至此,果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自叹一声少年心性比天高,挥挥手让他回班了。   回到教室刚坐稳,许央和秦乐几个人“唰”地一下围了上来,林简有几分无奈地环视一周,只问:“怎么都这个表情,想说什么?”   秦乐哭诉道:“这叫什么!林神,这叫什么啊——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您好好打竞赛走保送它不香嘛,泼天的富贵你不要,还跟我们挤什么独木桥?”   高崇凡也扼腕惋惜:“完了,我高考的全省排名又要下滑一位了——还特么是断崖式的下滑,惊天噩耗啊!”   许央什么也没说,静默三秒,只是无声地冲他竖了下拇指,把“牛逼还是你牛逼”具化到点赞里。   林简知道他们是故作夸张,因此只是垂下眼睛,很浅的笑了下,没解释也没辩白,照单全收。   一中的课程追得极快,高二上学期而已,所有科目的进度都已经接近尾声,这学期一过,就进入全面复习阶段了。   林简很长时间都在竞赛圈泡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教室上课了,但是重新翻开测试卷拿起笔的时候,内心居然出奇得宁静。   他想,就这样按部就班慢慢来,不抢跑不越道就很好。   他想拖住时间,贪心地给自己多留些时日。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奔向食堂,许央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怎么着,咱俩接着去我那凑合吃点?诶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就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自己吃独食可没意思透了!”   林简闻言,收拾试卷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说:“改天吧,今天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嗯?”许央问:“去哪啊?”   林简没吭声,过两秒,许央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他义愤填膺:“我靠,你你你……你不是在外边有了别的狗了吧?怎么着,才多长时间没见啊,这就要散伙?是嫌我进步慢了还是咱俩感情淡了?”   “……”林简就无语,抬起眼皮凉凉看他一眼,“嫌你话多。”   “……”许央非常配合地微笑着拉上了嘴边的拉链。   “有点私事。”林简话音一顿,想到之前自己主动被动地参与了那么多次对方的“私事”,而且许央从来就没当他是什么外人……或许自己现在的刻意隐瞒,倒是真的会寒了这个二百五的心。   “一起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林简穿上羽绒服,将拉链拉到下颌,轻声说,“不过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没声张,也别……替我强出头?”   许央眼中的揶揄和打趣消退两分,眉峰微微拧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解决一点陈年烂事而已。”   中午时间离校的学生并不多,而何舟选的见面地点又偏僻,这个点钟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林简和许央到那条人迹罕见的小巷口时,何舟已经在巷子里等着了。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是黑还是灰色的棉服,头发污糟,靠着墙抽烟。   听见脚步声,何舟转过头来,脸色阴翳又不耐烦,看见来人是谁后,猛地吸了两口烟后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朝巷口走了过来。   直觉来着不善事出有因,但许央还没来得及问林简眼下情形是什么情况,就听林简淡声说了一句:“站这等我。”而后径直走进了巷子里。   小巷长年背光,阴冷昏暗,林简几步走到何舟面前,没等他张嘴,何舟先发制人,问:“钱带了吗?”   林简犹豫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说:“哥,要不我还是转账给你行吗?”   “操,你他妈耍我呢?!”何舟骤然暴怒,一把推在林简肩头,林简顺势蹬蹬后退两步,肩背一下子磕到粗粝的红砖墙面上。   “哎卧槽!”站在巷口的许央目睹这一惊变,作势将背包往地上一甩,随手从巷口杂物堆里拎出一根木棍,抬脚就要冲过来!   而林简微微偏头,一个眼神抛过去,许央又猛地收住脚步。   “……”许央神色复杂地看了林简几秒,皱眉默默后退,到转角处掏出了手机。   “没耍你。”林简反手揉了一下被撞到的地方,吸吸鼻子说,“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个比赛,费用自理的那种,手上的现金今天交了报名费和住宿餐费,真的没有了……”林简低眉顺眼,诚恳道,“就手机上的钱,还是和几个同学借了才凑够的……行吗?”   何舟恶狠狠地盯着林简,只见少年垂着头,瘦白的侧脸在冷风中被吹得更显血色全无,看上去倒真的有那么几分可怜,于是咬着牙威胁道:“我特么也就看你是我弟,换别人老子早削他了……别废话,转账!”   林简点点头,不再多言,直接拿出手机转账付钱。   何舟的眼神一直粘在自己的杂牌大屏手机上没撕下来过,等林简的转账过来后,先是迫不及待地点了收款,而等他看清了数目后,先是一愣,随即直接一拳抡了上去!   林简眼风一锐,几不可查地闪避错开那股力道,让本应落在颧骨位置的这一拳堪堪打偏,从耳后擦着下巴打了过来。   但何舟暴怒之下终究力道不轻,林简的嘴中很快漫起血腥味道,应该是打到下巴时牙齿磕破了嘴里。   “还不到2000!你他妈打发谁呢?!当我是要饭的?!”何舟拽住林简的衣领,说着就要把人往地上拖,但是由于身高差距,使得这个动作看上去居然带了几分滑稽,林简不挣不闹,顺着他的力气倾斜身体,让他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拽到地上。   巷子里是没打水泥地面的土路,林简一身尘土,蜷在墙脚处,以一个非常巧妙地姿态护住自己的头,何舟的拳头毫无章法地砸下来,间歇能听见林简低沉断续地声音:“别打了……我再想办法……别打了哥……”   余光瞥见巷口处的许央再度冲了过来,林简趁何舟不注意,轻轻朝他打了个手势。   “……”许央当然看得懂他的意思,只是一口怒气差点把自己憋死。   其实何舟这种常年浸在烟酒声色之中的人,早已经被掏空了内里,外强中干而已,看着声势吓人,但实际落下的拳头带不了几分力气,何况林简身上还穿着羽绒服,根据何舟越来越重的喘气声判断他快要鸣金收兵的时候,林简自觉送上一波助攻。   他挑准了时机,“蹭”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何舟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应激似的,伸出去的拳头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腿——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林简的肋下。   林简微微皱了一下眉,扶着墙面不动声色地站稳。   随着林简站起来的动作,羽绒服口袋里有纸币的红色一闪而过,何舟眼尖,愣了一下后直接上手去翻林简的口袋,林简胡乱推拒几下,而后轻而易举地被他把钱掏了出来。   “这是什么,啊?!”何舟先是数了数那十几张纸币,而后逼近一步,要挟恐吓道:“都说了别跟老子耍花样,你倒好,非要自讨苦吃,不仅藏心眼还他妈藏钱?该啊你!”   林简只是靠着墙,沉默地低着头,不说话。   “下次别再跟我玩花活,痛快点给钱还能少吃点苦,记住了?!”   林简缓了几秒,点了下头。   何舟大咧咧地将那叠钞票塞进棉服的内里口袋,然后冷笑一声,拍拍胳膊上蹭到的尘土,转头走了。   直到他整个人消失在巷口,又过了一分钟左右,急促地脚步声由远至近,林简抬头,果然看见许央顶着一张要杀人的俊脸大步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啊!那人是个什么玩意啊!你怎么招惹到了这种人?被他勒索多久了——你特么傻的挨打啊不还手!”许央先是劈头盖脸一通痛骂,而后弯下腰,从上向上去看林简的脸,“伤到哪了……诶你说句话!”   “没事。”林简拍了拍羽绒服上被踹的那一脚留下的脚印,只是问,“都录下来了?”   “自己看。”林简语气不善,将手机塞给他,“我他妈有好几次都要忍不住了,你可是真行啊!”   林简垂着眼睫,闻言只是勾了下嘴角,而后打开许央保存的录像。   视频不短,从两人交谈开始,一直到何舟动手,到踹过来的那一脚,再到最后从林简口袋里翻出钱,一套视频拍得完整又清晰。   林简难得夸了一句:“拍得不错,干脆改行做自由摄影算了,做模特屈才了啊。”   “你他妈少来!”许央依旧怒气难消,“今天的事你最好能解释清楚,要不然都对不起这两年咱俩搭伙拼饭的情意!”   天知道他刚才从手机屏幕里看见林简挨打的场景,有多想冲过来给那孙子掀飞弄死。   林简说:“这个以后跟你说,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干嘛啊?”许央愈发火大,“还给人家打个车送送啊?那你可得快点,要不一会儿都坐上二路汽车了。”   林简没忍住笑了一下,不小心牵扯到了肋下的位置,又冷不丁抽了一口冷气。   “先别生气了。”林简口吻柔和下来,“回学校帮我请个假,下午一节课之后我就回来。”   “你到底干什么去!”   “去医院做个伤情鉴定。”   许央一听这话,顿时不气了,就只剩下着急:“操,这么严重?!要不叫个120吧!”   “不用,我打车去。”林简轻笑道,“能比120快点,要不一会儿该痊愈了。”   许央:“……”   别问,问就是我特么血服。 第四十一章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晚。   期末前期, 高中余下的课程学习进入尾声,随之而来的就是总复习阶段,整个高二年级氛围格外紧张, 尤其是得知这次期末考的范围按照摸底考的标准划定后,班里顿时一片哀鸿遍野。   “这是什么惨绝人寰的考试频率, 这么下去不用熬到高考,我心态先崩了。”秦乐举着月考发下来的试卷和排名表,简直痛心疾首。   “稳住兄弟, 凡事要往好处想。”高崇凡安慰道, “起码咱们一中不像别的学校那样, 成绩单还得拿回去让家长签字啊,就冲学校对我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我必须respect!”   周岩惋惜着接话说:“哎……那倒是, 不过我这种年纪排名中下游, 全市排名几乎被拍死在沙滩上的成绩单, 拿回去只能换来一顿爱的教育,不过像咱们林神这种屠榜型选手, 不秀一波就很可惜了——是吧林神?”   书架底层那个装满了小学初中所有某人签字成绩单的盒子在记忆中一闪而逝, 林简刷题的手微顿,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往事难追, 确实可惜。   晚自习马上就要开始, 此时果然走进教室, 原本细小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果然环视一周后,走到林简书桌边, 林简抬头,就听她说:“教导处的老师喊你去一趟办公室, 去吧。”   林简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教导处的一位副主任此时正站在那里,见林简望过来,随即向他招了下手。   林简微微蹙眉,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出了教室。   “这位老师是此次国家奥数集训队负责统筹指导的,今年从国外特聘回国,听说了你今年的冬令营的表现,特意来见你一面,刚下飞机就直接到学校了,省教育厅和市教育局的领导都陪着一起过来了,时间比较赶,不好让人家久等,所以……”   “老师。”林简停住脚步,平静地打断他,“我没有参加今年的国家队集训,而且申请已经批复了。”   “哎我知道。”副主任言语中还存了一丝希望,“但是国家队的老师特意来找你谈一谈,说什么都要见一见吧?而且,你这个决定也有些武断……嗐,人家都到了,先见一面再说!”   林简压住眉间的那些许不耐,隔几秒,还是点了下头。   晚自习的一中校园格外安静,见面的地点被安排在了行政楼的第一会客室,林简跟着副主任进门,就见屋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一中主管竞赛的业务副校长和几位老师正在陪着。   见林简进门,副校长笑呵呵地为自家学生做介绍,这位是省厅的某某某,这位是市局的谁谁谁,介绍到最后,是一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的女人,身材纤细,留着很干练的中短发,长相……透着一种很矛盾的、凌厉的漂亮,这就是本届国家集训队特聘的那位统筹负责人。   林简视线到在她的脸上,眸光微微一晃。   副校长说:“这位是温老师,听说你在此次冬令营中的表现非常亮眼,特意飞过来和你见一面,好好聊一聊之后的规划,你——”   温宁很平静地微笑道:“李校,让我和这位同学单独谈谈?”   副校长的喋喋不休卡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可以,快请坐,你们聊!”   人群鱼贯而出,原本喧哗的会客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林简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与温宁之间隔着一张方形小茶几。   意外又不意外地,温宁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林简手边,作为开场白开口:“外面天冷,先喝口温水。”   林简屈着指尖端起杯子,隔着一次性纸杯感受到微烫的热意,他说:“谢谢。”   而后便是一段长久的两厢沉默。   温宁的目光始终落在眼前的男生身上,安静中带着审视。   挺拔笔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就是太瘦了,抬眼看人时,眸光清冷又凝定。   半晌过后,温宁默然叹了口气,重新换上笑容,问:“我看过你之前的竞赛成绩,省级联赛一试二试,包括冬令营的表现,都非常抢眼,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林简放下纸杯,在氤氲腾起的水汽中平静回答:“因为觉得正常高考比较适合我。”   “怎么可能呢?”温宁说,“毫不夸张的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以后在专业领域上一定会大有建树,竞赛通道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是你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是吗?”林简依旧古井无波,“我不觉得。”   温宁登时噎了一下,她端起水杯遮掩面容上刹那闪过的不自然,而后犹豫几秒,轻声开口问道:“是不是……家庭方面有些困难或者是……阻力?”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并没有马上回答,几秒钟的时间,他洞察对方的忐忑,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没有,我家庭方面温馨和睦,不存在任何问题。”   温宁怔然抬头,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倏然漫上惊疑。   林简就在明亮的白炽灯影中与她对视,目光不躲不避,坦然而笔直。   许久,温宁怅然回神,很轻地问:“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么?你未来……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我、我很欣赏你的潜力,如果——”   “不必了。”林简放下一次性纸杯,口吻淡然,“谢谢您特意跑这一趟,舟车劳顿,但恐怕让您失望了。”   温宁像是被这个“您”个扎了耳朵,目光忽而哀绵下来,过半晌,她自觉失态,调整好神情姿态,又变成了那个精练犀利的温老师,她拿出手机,维持着自然地语调神态,对林简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勉强,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如果你改变想法了……哪怕始终坚持也没有关系,我……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一直做奥数竞赛方面的工作,和国内的许多名校联系也很密切,我想如果你以后生活……我是说学业方面,有任何困惑,我非常愿意提供帮助。”   林简看向她拿着手机保养得当的一双手,目光微沉,过几秒,忽然“哦?”了一声。   “您太客气了,我应该没有什么能够麻烦您的地方,联系方式就不必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起身往会客室门口走去。   身后的人猝然起身:“林简!”   林简停下脚步,偏头看过来。   慌乱也只在刹那间涌现,温宁有些无措地冲他晃了一下手机,笑容勉强:“你是叫……林简是吧?还是给我留一个电话吧,也不枉我跑这一趟。”   温宁尽力维持着周正端庄的仪态,但是林简看着她举着手机却在微微发抖的手,忽然在这一刻,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沉默许久,林简垂敛眸光,终是说了一声“好”。   *   晚自习放学的时候,雪依旧没有停。   林简坐末班公交回家,靠窗的位置,借着窗外的路灯看着手机上刚刚收到的短信。   【我是温宁,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不管是生活还是任何方面。】   【对了,有心仪的目标吗,想考哪所大学,考虑国外吗?】   电话号码是两个小时前给温宁的,短信是刚刚发过来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像是掐准了他最后一节晚自习放学的时间。   林简漠然收回视线,将手机装回口袋,没有回复。   寒冬风硬,林简下车后顺着安静的甬路走了一段距离,顶着飘雪走进院子。   站在院中,能看见一楼的主灯亮着,落地窗只拉了纱帘,橙黄温馨的光影透窗而出,与飞雪萦绕纠缠,灯影之下的一小方天地,却蓦然让人心安。   此处是归处,是暖房。   林简垂下目光,将在胸口处堵了一晚上的那团沸腾灼热的气呼出去,再抬眼时,目光都变得轻盈松弛。   指纹解锁进屋,沈恪恰巧穿着居家服从二楼下来,发尾处还沾着一丝水汽,看样子也是刚回来洗完澡,见林简进门,不由问了一声:“怎么没打伞?”   林简换好鞋走过去,将外套挂好,说:“借给同学了,反正下了车也才几步路,没关系。”   沈恪未置可否,沉吟一瞬,却说:“最近都是雪天,还是让司机接送吧。”   “哪有那么矫情?”林简从一楼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而且这种天气,公交车的安全系数要比私家车高吧?”   沈恪微微挑眉,说:“是怕你不安全吗?”   林简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是怕你再淋雪。   林简默默舒了口气,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突然就被放空,他勾了下唇角,玩笑道:“那怎么办,明天我就把伞要回来?”   沈恪故作认真地思考了半秒,叹然道:“算了,还是再买一把吧,咱们家不差这点钱。”   林简看着他,隔几秒没忍住,偏头笑出声来。   而这样的角度,恰好让沈恪看见了下颌靠近耳根位置那抹还没彻底消下去的紫青痕迹。   “怎么弄的?”沈恪走过来,微微俯身垂眸,指尖悬在林简侧脸毫厘的位置上,隔空点了点,“这儿。”   是上次和何舟见面,被打的那一下,原本时间已经够久了,但是林简皮肤太白,所以即便是只剩很淡的瘀斑,也格外显眼。   林简收敛地笑意,动了动嘴唇,却没回答。   这么多年,他从未信口骗过沈恪,之前是知道自己骗不到他,现在是不愿意。   哪怕是一个字,违心的、虚假的,他都不想对他说。   唯有蓦然沉默下来。   沈恪落在林简侧脸的目光如有实质,片刻过后,当林简觉得自己被盯住的那一小块皮肤隐约要有发烫的迹象时,沈恪终于大发慈悲地移开视线,但下一秒,林简的心尖忽然就被磕了一下——   沈恪微凉的指尖堪堪从那抹青痕上点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捶得少年心中一跳。   “不说算了——青春期少年不能说的secret是吧?”沈恪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眼底带着一点零星又无奈的笑意,“总归你自己有分寸,我也不必刨根问底地惹人嫌。”   沈恪说完转身往饮水机的方向走去,倒了杯温水,唇畔堪堪碰到杯沿的时候,林简忽然说了一句:“没有。”   “嗯?”沈恪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问,“没有什么?”   林简抿了下唇角,停两秒,回答说:“我没有嫌你烦,也没有嫌你问得多。”   “哦——”沈恪先是有些意外,不成想他会特意解释这一句,随即眼底的笑意陡然加深,“那谢谢啊。”   “……”林简瞥他一眼,小声说,“我去洗澡睡觉了。”   “明天让司机送?”   “……真的不用。”   “好吧。”沈恪看着少年抽节挺拔的背影,失笑道,“随你。”   卧室的房门关上,林简脊背抵着门板,听见沈恪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二楼,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   林简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如何揣着那些隐匿得极深的心思与沈恪相处的方式。   只要他不说,不在细节处路出马脚,沈恪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不再与自己较劲,不再抗拒自己不可言说的贪心痴望,他只需要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然后就像这样自然的待在他身边,就很好,就够了。   *   自从给了温宁联系方式,对方的短信总会隔三差五的出现在林简的手机收件箱,内容和风格不会过分熟稔越界,始终以一位欣赏他的老师或者是长辈的视角给予问候,偶尔表达温和的关心。   林简很少回复,如果对方在一段时间内的“问候”频率有些高的话,他才会简单地回复一条“谢谢”。   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在一月底结束,但由于学校有补课的安排,所以假期的时间被缩短,腊月二十五才开始放寒假,而正月初五一过,马上就要返校上课。   所以今年过年这几天在老宅的时间大概率会压缩了。   沈恪越到年尾越忙,林简放假在家的这几天,见到他的机会屈指可数,只有放假的第二天,沈恪专程腾出一天时间,照惯例带他回去祭拜林江河。   回程的时候沈恪问他,要不要将林江河的墓移过来,并且隐晦地提到,市郊的墓园提供私人墓位,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林简想了想,却说“再等等吧”,他当然明白沈恪一片好意,但是作为人子,移碑迁墓的事情,他不愿依仗他人恩泽。   再等几年,等他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再亲自来接林江河到身边。   从老家回来后,沈恪更是一头扎进公司年终收尾的各项事宜里,每每都是深夜才回,如果再晚一点,干脆就在公司办公室的休息间凑合一下,毕竟林简从小浅眠,他怕扰了他难得的放假补眠时间。   大年三十这天,林简一大早被爆竹声叫醒,摸过手机看一眼时间,不过才五点多一点儿。   北方的隆冬,窗外的天还是一片灰蒙蒙,和长夜无异,但林简醒过来后便睡意全无。   他起床去浴室洗漱,收拾好自己后不过才五点半。远处的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林简嫌吵,便想去书房写两幅字静心。   而他刚刚拉开卧室门走出去,就看见一楼中厅亮起来的灯光。   一楼大门半开着,沈恪站在玄关处,大衣搭在手肘,听见声响不由转过身来。他周身还被湿冷的温度裹挟着,眉目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整个人英俊又落拓。   林简一愣,下意识开口,没想到沈恪也在同一时间出了声。   “刚回来?”   “吵醒你了?”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又同时收声,很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简摇了下头,说:“没有,正好起来了。”   “大过年的也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干嘛去啊!”宋秩应该是专程送沈恪回来,此时看见林简忍不住打趣说。   林简没回他的话,只是微微站直了身体,笑了一下,说:“宋叔叔,过年好。”   “……”宋秩就听不得这个“叔”字,摆摆手,忙不迭地溜了。   沈恪换鞋进屋,笑着问:“怎么总欺负我助理?”   “这算什么欺负。”林简说,“桉岁数来说,我叫叔都小了。”   沈恪失笑,径直去洗手间洗了手,林简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站在洗手间门口,蹙眉问:“你还要这样忙多久?”   “过年这几天应该会好一点。”沈恪抻出纸巾擦干手,说,“公司放年假,职员都休息了,我自己也忙不出什么花样来。”   林简“嗯”了一声,又问:“晚上回老宅吃饭?”   “去吧。”沈恪从洗手间走出来,站在林简面前,微微垂下目光,“不过你不是初五一过就要返校了?寒假时间太短,这几天可以不用都待在那边,想干什么去就行了。”   林简抿了下嘴角,没吭声。   毕竟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想去做的事,难得的空闲时光里,他只想像小时候一样,与沈恪一起窝在书房,把时间一点一点细细地消磨掉。   沈恪昨晚应该是通宵工作,上午的时间还用来处理一些重要的零碎事宜,一直到了下午,才潦草地睡了三个多小时,然后带着林简一起回了老宅过年。   大年三十,旧历一年的最后一天,沈家大宅如往年一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年夜饭在最大的中式餐厅进行,席间沈长谦给小辈派发红包,林简得到的永远是最厚的那一封,艾嘉笑嘻嘻地凑过来打趣,要拿自己和他换,林简笑着说好,结果红包刚递出去就被人半路截了胡。   沈恪指间夹着那封厚厚的烫金红包,轻轻拍了一下艾嘉的脑门,语调有些散漫地说:“出息,你就这么当小姑姑的?”   “可别可别!”艾嘉故作惊慌道,“一中林神的小姑姑那么好当啊?我可不敢造次,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了,各论各的辈分,是吧我林?”   林简垂下眼睛,遮住一点笑意,随着她的话附和道:“嗯,艾嘉姐说得有道理。”   刚说完,怀里就多了一样东西——沈恪径直将红包抛到他手上,笑道:“那就更不跟她换了,多大的姑娘了还抢弟弟的红包,给自己攒嫁妆呢?”   “姨夫,姨妈,你们管不管!”艾嘉先是一愣,而后双颊迅速染红,“表哥欺负人!”   沈长谦笑呵呵地看着小辈胡闹,丛婉侧身拍了一下沈恪的肩膀,嗔怪道:“过了今天就又大一岁了,怎么还这么没个正型。”   沈恪但笑不语,照单全收。   林简听者有心,心里忽然就动了一下。   沈家没有守岁的习惯,毕竟沈长谦的身体情况不允许熬夜,等吃过了年夜饭,众人又陪着沈长谦聊天消食,再晚一点,留宿在沈宅的就各自回房休息或者继续别的娱乐项目了。   沈长谦看出沈恪脸色中的疲态,本想留他们在大宅住一晚,但沈恪想了想,仍是带着林简回了家。   回程路上,林简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的缤纷喜红从眼底快速掠过,回忆着沈恪拒绝沈长谦的理由,心底一片无法言说的酸软。   沈恪说:“不了,还是回我那里吧,最近新添的毛病,怕换了床睡不着。”   可那是沈恪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家,现在主楼三层他原来的卧室还保留着原样,佣人定时上楼打扫,他怎么会住不习惯。   他是怕林简不习惯而已。   车子直接驶入院中车库,两人携着一身寒气进了屋,时间还不到十点。   林简回房间洗漱冲澡,走出卧室的时候,就见沈恪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手边放着一杯热牛奶和一杯温水,中厅没有开顶灯,只亮着壁灯,暖黄色的灯光柔和了沈恪侧脸的轮廓,给人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   林简眼皮跳了跳,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那杯牛奶抿了一口。   沈恪放下投影幕布,余光瞥了林简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嗯,挺自觉。”   这个时段所有的电视台统一播放春晚,两个人各自端着自己的杯子,与全国人民调频一致,同喜同乐。   看了大概两三个节目,两人忍不住开始默契一致地怀疑起自己的笑点和审美来。   沈恪皱了下眉,轻咳一声,用下巴示意一下正在播放的小品,问:“……好笑吗?”   “……”林简颇为无语地叹了口气,波澜不惊地回答说:“我觉得你会问这种问题比较好笑。”   沈恪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心安理得地说:“那就行了,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说完隔两秒,就听见旁边林简不算明显的笑声。   屋外寒风即将送来新的一年,他们两个人宛如归巢的倦鸟,偏安一隅,独享这份静谧时光。   转到下一个歌舞类节目,林简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身看向沈恪。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恪转过头,问:“怎么?”   林简皱了下眉,忽然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果然,沈恪非常意外地愣了一下,隔几秒,才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林简不回答,就用一种“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以及“我现在已经洞穿一切”的眼神看着他。   少年人的眼神太过直白纯粹,沈恪扛了两秒……发现确实扛不住后,只得妥协,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吧,被发现了,确实是今天。”   他出生在一年中最冷也是最晚的那个时间点上,旧历年的最后一天,这天过后便是一年新朝霞。   林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问:“这么多年,你一次都不提?”   沈恪失笑,本想抬手揉一下他的发顶,但忽然想到眼前的少年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小奶团子,这样的举动恐怕会引起自尊心极强的少年人的反感,于是叹了口气,又默默收回手,只是说:“你以为,为什么沈家会有从年三十一直到初五都聚在大宅的习俗?”   林简思考他话中深意,反应过来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怪不得,他从前总以为是沈长谦夫妇喜爱热闹团圆,所以约定俗成沈氏一族每年必须有此一聚,眼下才明白,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沈恪从小不爱过生日,也不喜欢别人打着为他过生日的由头弄出过大的阵仗,所以沈长谦夫妇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借着新年团聚的理由,嘉瑞初岁,共襄盛举,实际上只是为独子庆生。   林简眼中的震惊久散不去——   就是这样一个不喜欢麻烦,不喜欢过生日的人,却从未落下过林简的每一个生日。   “你……”林简深深喘了口气,忽然起身,嗓音微哑地说:“你等我一下。”   他疾步跑回房间,打开书架最底层的那个抽屉,拿出那个棕色的文件盒,里面装的都是这些年沈恪签过字的成绩单,最里面的夹层里,是那个他一年前就准备好,但没来得及、也再没勇气送出去的五色马平安福。   五色马被保管收藏得很好,编织的彩绳一点都没有褪色磨损,林简想了想,最终将它握在掌心,跑回客厅。   沈恪见他去而复返,手里紧紧地握着什么,不由扬眉打趣道:“怎么,要送我生日礼物?”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林简目光凝定,看着他缓而慢地点了下头。   少年人的表情太过认真,沈恪不由坐直了身体,试探道:“……是什么?”   修长劲瘦的五指张开,沈恪低头看去,眸光轻晃。   “这是……”   “五色马,保平安。”林简说,“还没过十二点,所以还来得及——不断线,不动剪,这一辈子,不求你事事如意,但求你平安顺遂。”   少年的心意如水中璞玉,澄净纯透,又若翠屏青山,重若千钧。   “谢谢,我记住了。”许久过后,沈恪从他掌心拿过那枚平安符,没问林简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也没问为什么之前不给他,只是低声说——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和祝福。”   少年心如鼓擂,上一秒被沈恪指尖划过的掌心泌起一片微潮,他垂下手臂,收紧五指,握掌成拳。   留一句未竟之言,在心底说给他听——   而我会待在你身边,作陪有生之年。 第四十二章   寒假一过, 林简步入高二下学期,进入全面复习阶段。   明年即将高考,站在人生的分水岭面前, 就连散漫如许央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开始尽量保证出勤上课了。   更不要提林简这种始终没有松懈过的。   课间, 许央举着发下来的周测卷,哀嚎道:“吾辈苦数学久矣啊!”话锋一转,又冲林简问道, “林神, 我真的很想采访您一下, 作为曾经的奥数国赛种子选手,我们这种成绩在您眼里属于哪个水平啊?”   林简并没有身为别人眼中“学神”的自觉, 神色自如地折好那张150的满分卷, 说:“正常发挥吧。”   “……”许央皱着眉头不得其解, 总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但又找不到证据。   上午第五节课结束,铃声响起, 班里的同学各个面带菜色地冲向食堂, 许央低声问林简:“一起去我那里?”   许央这一年多的兼职模特做得风生水起,大有成为新一代网红的趋势, 于是在这个学期告别了之前租住的老破小, 换了新的房子。   林简皱眉看着手机上新收到的信息, 想了想说:“不了, 改天再去给你暖房,我出去一趟。”   “行吧。”许央并不勉强, “我新租的这个房子环境什么的哪哪都不错,但就是远了点, 中午时间短,折腾一趟确实有点赶……哎,干脆以后我改邪归正和大家一起吃食堂得了。”   “哎——这就对了!”前排的高崇凡刚好听到这一句,转过身来对许央说,“吃食堂有什么不好,起码很方便嘛,走走走,心动不如行动,兄弟带你一起去领略一下正道的光!”   其余人向着食堂开拔,林简等他们走了以后,才不疾不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穿好外套,出了校门。   三月底的初春,北方时节依旧干冷,林简人高腿长,快步走到学校旁边的那家西餐厅。   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殷勤地为他拉开门,林简走进大厅,一抬眼就看见了靠窗位置坐着的那个人。   温宁依旧是一头利落的短发,穿一件黑色针织开司米,搭配同色系的长款半身裙,脖子上系一条酒红色的方巾,整个人干练又气质。   黑色羊绒大衣被搭在她旁边的椅背上,看见林简进来,她下意识地站起身,笑着摇摇冲他招了一下手。   林简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前,喊了一句“温老师”,算是打过招呼。   温宁的笑容和煦又得体,这种温和似乎真的只有在面对自己欣赏的学生时才会不经意表露出来,她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递到林简面前,说:“先点菜,我们边吃边聊。”   林简胃口全无,沉默地接过点菜ipad,随意给自己叫了一份芝士焗面,一杯苏打水,又将菜单递过去。   温宁微微皱眉,颇为不赞同地说:“正长个子的时候,大男生怎么吃得这么少。”说罢,又帮他加了一份牛扒和一份三文鱼沙拉。   林简未置可否,两人点完菜,俱都再度沉默下来。   温宁端起柠檬水啜饮一口,率先打破不尴不尬的氛围,主动说:“今年奥数国家队的选拔结束了,七月份的时候就要去打国际联赛了。”   林简看着桌布上的格纹,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他兴致怏怏,但是温宁似乎并不受挫,接续道:“坦白讲,如果当时没有申请退出的话,国际联赛的名额应该有你一个的。”   林简勾了一下唇角,没有吭声。   温宁叹了口气,缄默许久,还是鼓起了一点勇气,问:“我今年9月份回英国,在国内还剩半年的空闲时间,我是说如果……”她停顿几秒,而后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有考虑过出国留学吗?以你的天资和成绩,哪怕是顶级的世界名校也——”   “没有。”林简慢慢掀起眼皮,语气平直地打断她,“我不想出国,也不想留学,只想待在国内,好好上个大学,然后毕业工作。”   温宁怔住,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林简脸上,似乎要将眼前少年清冷眉目下的一切心思都洞察秋毫,半晌,她略带局促地轻声开口:“不应该这样的……你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追求,更远的目标,而不是囿于眼下这方狭小天地里,像……”   “像什么?”林简忽然问。   温宁自知失言,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却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但是林简却不想就此放过她,也因她那些不定期的“关心”而觉得烦乱纠缠,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想说,不应该像林江河一样,还是说不应该像我那个爸一样?”   温宁握着水杯的胳膊狠狠抖了一下,无端的寒意霎时从脚底蔓延全身,她猝然抬眼,眸光闪烁不定,怔怔看着林简半晌,嘴唇翁和许久,终于挤出一点喑哑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是啊。”林简回答得轻慢,“从上学期你第一次找我,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即便林简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天资聪颖,是不可多得的竞赛选手,但是全国各地每年因为种种原因退赛的学生大有人在,实在不必要劳烦国家队特聘的统筹老师来亲自与他面谈。   再加上见面时温宁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执意要林简联系方式方式的举动,以及后续这么长时间不定时的关心与问候,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明白得不能再真切的事实。   这是他的生母。   况且,有件事,林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眼前这人的照片。   和林江河的一张合照,背景应该是老家的山脚下,照片上的女人非常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岁,扎着一个很长的麻花辫,虽然穿着土气艳红的棉袄,但眼中的淡漠和犀利却与此时的温宁如出一辙。   那是林江河与这个人唯一的一张合照,拍摄于林简还未出生之时,而林江河下葬那天,那张照片也随他埋于黄土深处。   只不过,林简记得曾经林江河曾随口说过一句,他的生母姓白,而并非此刻眼前的温女士。   即便已经到了此时尖锐至极的情形,温宁依旧能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只是颤抖的手和发红的眼眶毫无怜悯地出卖了她此时的心境,隔几秒,她深深呼吸,轻声说:“林简……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还是当年我取的。”   “是么?”林简微微眯起眼睛,没什么意义地笑了一下,“你倒是还给我留了个名字,那我是不是还得说一声谢谢?”   “林简……”温宁的声音低下去,竭力控制着情绪,艰难开口道,“虽然我知道没有实际意义,但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   “不必了。”林简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微微倾身,淡漠道,“我只是有一件事比较好奇,都这么多年了,你又回来找我干什么呢?”   温宁摇摇头,声音中已经带了不明显的哭腔:“不是才想找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牵挂你……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没有对不起林家……但唯一有愧的,就是对你。”   坎坷多舛的命运自不必多说,温宁与林江河邻村,当年温宁刚刚高中毕业,突逢家中变故,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给她留下一身还不完的外债,生活的苦厄狠狠砸下来,原本再笔直的脊梁也要弯上一弯。   十九岁那年,就当她为了还债已经走投无路时,竟然有人上门说亲,她从同村大婶的口中得知林江河为人老实忠厚,虽然家里也是四壁斑驳,但却承诺帮她还清外债,她一夜思忖,第二天便回复中间人,点头答应了。   没有仪式,没有结婚证,甚至没有像样地在村口摆上一桌,十九岁的温宁自己裹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大摞书,徒步背着走到了邻村的林家。   面对眼前大她七八岁的男人,她平白直叙地说,我和你没有感情,也不会长久地和你生活下去,但是眼下你帮我还债,我不能欠你这个人情,所以等价交换,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寡言的男人在昏黄的电灯下抽完了半包烟,脚尖碾灭最后一个猩红的烟头,说,那就给我留个后,生个孩子,往后是走是留,我不拦你。   一拍即定。   她在林家住了下来,对于林江月一家的白眼和苛责充耳不闻,毫不理会,犹如一块顽石般坚硬,白天林江河去工地做工,她便沉默地料理好家中一切,洒扫洗衣做饭,晚上身边的男人餍足后沉沉睡去,她再爬起来借着昏暗的电灯捧起课本,继续复习。   她生性骄傲要强,决不允许自己被这四角天地永远桎梏。   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但事事照旧。次年夏天,她挺着不甚明显的孕肚,以社会类人员的身份重新参加高考,同年八月,林简出生,她收到了来自远方陌生城市的录取通知书。   林江河自知她是一定会走的,只是没想到这个瘦弱倔强的女人能有这样一副硬骨头,会在月子都没有坐完的时候就选择离开。   她走之前,林江河罕见地提出说,你有文化,给孩子留个名字吧。   她站在炕沿边上,看着沉睡中的婴儿,沉默许久后,说,叫林简吧。   简——竹碟也,愿他四季青翠,可傲雪凌霜。   简——抉择也,愿他不临绝境,能随心而行。   回忆太过漫长痛楚,温宁在过往烟尘中回溯一遭,原本端得平稳的姿态已有溃不成军之势:“后来,我顺利读了大学,读数学和英语双学位,又在临近毕业的一次国际联谊会上,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他是英国一所名校的数学教授,那次联谊他是带队老师之一。”   林简始终沉默地听着她叙述过往,此时才偏过头,沉而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我们一直有邮件联系,他虽然大我将近二十岁,但是妻子早亡,而毕业之后,他便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再后来就去了英国定居。”温宁近乎刨白,“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我——”   “只有一个么?”林简绝情地截断她的话,口吻讽刺,“到了国外,没和二婚丈夫再生一个孩子?哦不对,想起来了,你和我爸连结婚证都没有,算起来应该是头婚才对。”   “林简……”温宁瞳孔紧缩,眼底的痛楚清晰又直白,“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知道你怪我恨我无法原谅我,但是我真的……没有忘记过你。”   林简铁石心肠,又问了一遍:“没孩子么?”   温宁被刺到痛楚,脸色倏然变得惨白,此时服务生推车上菜,才给了她一丝喘息的余地。   精致的摆盘被一一端上桌,但隔桌相坐的两个人却谁都没动,过了许久,温宁才抬起头,捋了一下鬓边垂落的碎发,哀声道:“不会再有孩子了,当年我……身体受损太严重,不可能再生育了。”   “原来是这样。”林简毫无感情地嗤笑一声,继而冷声说,“那是你自作自受。”   “对不起对不起……”温宁风雅干练全然不再,只能以苍白地重复着歉意,“我其实是找过你的,前些年我还去过原来的那个村子,但是周围的人换了几茬,我一个都不认识,最后听村子里的一个老人说,很多年前,林家就举家搬走了,但是搬到哪里却不知道……林简对不起,你原谅妈——”   “别说那个字。”林简深深呼吸,压下心口沸腾咆哮的血液与脉动,冷眼睇着面前早已泪痕蜿蜒的女人,“千万别提那个字,你不配。”   这么多年的放逐与忽视,实际上就是抛弃,哪怕当时是身不由已命途所迫,那之后呢?当终于不遗余力地将可控的命运与未来抓在自己手中时,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回来找他?前几年找过?那前几年之前的时光,是在做什么?   别说什么一直惦念,更别拿愧疚的情感作为施舍,至于林简而言,温宁口中的“回来”根本毫无价值,他不过是她似锦人生中需要被点缀的那朵花,而在他饥寒交迫最需要温暖与炙热的艰难时光中,却无人来做那块能供他汲取温度的碳。   林简眸中讥诮如芒,他问:“同村的人只告诉你林家搬走了,没告诉你为什么?”   温宁在泪眼中惶然:“……为什么?”   林简笑容嘲讽,用最平淡的语气叙述最血淋淋的事实:“因为我爸死了,我被大姑一家送人了。”   “怎么会!”温宁狠狠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被震惊得体无完肤,下意识地否定:“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林简说,“但是你看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你的所谓的找寻也好,亏欠和弥补也罢,对我而言一文不值,当初你抛下我一走了之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林简目光冰冷,毫无怜悯地结案陈词:“不是所有迟来的歉意都会被原谅,而你的出现之于我而言就如同你的道歉一样,除了让我堵心烦躁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是这样的!”温宁终于失控,微微向前倾身,想去抓林简交叠在桌上的手:“你被送去了哪里?是送养还是买卖?!我是你的妈妈,我回来了,你的监护权我可以拿回来的!让我弥补你好不好,林简你……”   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林简倏然抽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脸色惨白的女人:“弥补,监护权?当时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是别人妈这回事呢?”林简压下沉重的呼吸,说,“况且,如果你找了这么久,最后发现我狗屁不是,辍学、不学无术,和社会上的混混渣滓无异,那么以温老师现在的社会地位,还会和我相认吗?”   “我会。”温宁泪眼婆娑,低声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我的儿子。”   “那您还真是不挑。”林简说,“但是我却挑剔的很,你愿意认一个刁皮赖骨混不吝的儿子,我却不想要你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妈!”   林简说完绕开椅子,大步向门口走去。   “林简!”温宁猝然起身,在他后背喊了一声。   林简脚步微顿,转过头,平复了一下起伏剧烈的胸口,说:“警告你一点,不要试图去打扰我现在的家人,否则,我和你就不单单是陌生人了。”   言下之意说得清楚明白,林简再不多留,径直推门离开。   午后的阳光居然也能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林简沿着步行街往前走,路旁的绿化带草木凋敝,放眼望去,原本鲜活的热烈的城市像是在刹那间失了颜色。   街头车水马龙,车流如织,他孑然伶仃地站在路边,像是游荡于盛世之中的无根浮萍。   要去到哪里,能去到哪里?   抬头望,不远处CBD的写字楼群宛如沉默的钢铁巨兽,张着灰色的血盆大口要将人兜头吞下,垂眼看,眼前的岔路口又是通往那条主干路?   这是哪里?   又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尖锐的鸣笛声将他猝然来拉回现实,扑面而来的尘世烟尘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弯着腰,在路边大口喘息,而后随手拦下一出租车,报上地址,怀揣着一颗麻木的心脏被车子带离这处喧嚣之地。   出租车在写字楼的地上停车场外停下,出租师傅说:“不好意思啊,里面进不去,你就这下车吧。”   林简没有异议,拿出手机扫码付费,下车后一步步往写字楼大门走去。   进入大厅,前台穿着职业装的导引小姐姐非常礼貌地拦下他,微笑着问:“请问您找哪位?”   “我……”林简张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犹如揉了一把沙子般沙哑,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麻烦您,我找沈恪。”   这两个一出口,小姐姐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诧异和古怪,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职业笑容,问:“请问您和沈董有预约吗?”   林简机械地摇了下头。   小姐姐非常礼貌但抱歉地告知:“不好意思,没有预约的话,您不能上去的,如果方便可以来这边做一下访客登记,如果有重要的事情,我们会传达给沈董助理,届时会给您安排见面的时间。”   林简满心疲惫,想不到每日回家都能见到的人,此时见上一面却要费尽周折,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声说:“麻烦您和宋秩联系一下,就说我找沈恪。”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滑稽,补充道,“我叫林简。”   导引小姐姐的目光越发狐疑,但是却从少年的话中获得了一丝有效信息——能直接报出宋特助名字的人,想来来历不小,于是不敢怠慢,走到电话旁边,拨通了号码。   写字楼大厅人流往来不息,林简木然站在门口等待,大概过了几分钟时间,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他迟钝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标志着专用电梯的厢门倏然打开,沈恪步若流星的踏出电梯口,朝他走来。   大厅一时间噤若寒蝉,毕竟没见过大老板亲自下楼接人的场面。   随着沈恪越走越近,林简感知自己全身已然被冰冻的血流终于迟缓地逐渐回温。   沈恪眉间微蹙,走到林简面前,低头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而后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声说:“跟我来。”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随着他走进电梯间。   光洁锃亮的厢门闭合,电梯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声。   这么多年,这是林简第二次踏足沈恪的办公室。   沉重的玻璃门推开,他随着沈恪步入其内,微微垂着头站在装饰精良却冷淡的黑白灰中间,像是失了方向的断翅飞鸟。   沈恪什么都没说,先去倒了杯温水,而后走过来,拍了一下林简的肩膀,冲不远处的沙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坐过去,先喝杯水。”   肩膀上的那一下力道很轻,林简却周身狠狠一颤,像是从一场荒谬怪诞的梦境之中被人骤然带离,猛地跌入清明的现实世界。   沈恪见他站着没动,只是慢半拍地缓缓抬起眼睛看向自己,与少年的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他心尖像是被重物磕了一下,倏然漫起一阵短促却尖锐的钝痛。   他竟然看见了林简眼底的血红。   下一秒,身形挺拔笔直的少年猝然向他倒了过来,沈恪眉心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接,而林简却只是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无声地倚靠着。   像是倦鸟归林,又如浮萍寻根,这个怀抱像是他苦苦寻觅良久,通往世界的那个终点。   这是林简从小到大,从未直白地表现出的脆弱和依赖。   偌大的总裁办公室内安静得仿佛无人之境,沈恪还保持着一手举着水杯另一只手张开的滑稽姿势,怀中的少年缄默不语,许久过后,沈恪略微僵硬的身姿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他用没有拿水杯的那只手慢慢抚着少年劲瘦的脊背,一下下,轻得像是幼年时期给予过的那些安抚与哄慰。   黑色衬衫被温热的液体浸湿,在沈恪手下一顿,半晌过后,终是缓缓环住少年清瘦的肩膀。   于温暖的怀抱中,放任他一场无声饮泣。 第四十三章   当日的事后来没有再特意被提起。林简不会主动说, 沈恪也不会勉强问个究竟,只当少年人突如其来的脆弱与崩溃,是由于猝然进入全面复习阶段压力太大导致。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验, 说是人生面临的第一道分水岭也不为过,但沈恪只是在第二天林简迅速调整好状态后, 对他说:“他人经受的,你必经受。”   林简当然能够体会他的用心良苦,现实生活中一定会有难以冲破的蒙昧, 而作为俗世一粒微尘, 被镶嵌于世界秩序之中, 就必然要接受规则所带来的约束,毫无例外, 人人平等。   林简非常淡然地点头, 说:“我明白。”   他从来就是这样, 不需要别人过多的给予指引, 自己永远能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   而沈恪自知无法替他去涉足前方的荆棘密布,就像无法身先士卒替他高考一样, 但是……替考不行, 分担减轻压力还是可以的。   于是,沈恪用命令的口吻做邀请, 让林简向学校请了几天假, 自己推掉了一身劳形繁务, 带着孩子出门减压了。   林简对此有些意外, 甚至觉得大可不必,毕竟他一闪而过的软弱也好、挫败也罢, 实际上与高考和学业都关系不大,但沈恪已经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认知, 再加上他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思,所以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   他没到的是,沈恪居然是带他上天入海。   私用飞机驾照和航海资质证书是沈恪早年间就考下来的,当时只□□好消遣,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用来开解宽慰青春期少年。   他安排好时间,提前提交了飞行和出海申请,批复下来后,先带着林简扎进了风浪澎湃的雪涛劲浪之中。   沈恪驾驶一艘中型高速艇破浪而行,两台1800马力传输机搭配4600马力燃气轮机,外加穿水式螺旋桨驱动,强大的动能供给装置足以让林简体验到驰骋于惊涛之中的真实感。三个小时的出海时间,林简只觉得自己的心率狂飙到了极限。   翌日,在林简还沉浸于海上极速的失衡心跳中难以自拔时,又被沈恪带上了私人飞行航道,螺旋桨嗡鸣掀起飓风扑面,林简戴着航空降噪耳机和护目镜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沈恪熟练操控,游刃有余地带他飞过山岭崇峦,越过松涛密林,再压弯冲向无边无垠的蔚蓝天际。   少年透过护目镜片望向舷窗外的广阔天地,再看向身边冷静持重的青年,一颗心在万米高空簌簌发烫。   他想,我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毕竟,于沈恪身边,真的很难有人能矜持而不知心动。   即便隔着难以消弭的噪音和装备的阻隔,沈恪依旧能感受到身边的那道视线,他弯了一下嘴角,打开机载通话设备,下一秒,林简的耳机中便传来沈恪声音,经过无线电的传输,原本低沉质感的音色平添几分颗粒感,清晰地剐磨着林简的耳膜。   沈恪问:“开心点了吗?”   林简安静片刻,轻声“嗯”了一下。   沈恪唇角勾起,觉得不虚此行,便问:“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林简瞥了一眼窗外浩渺苍茫的大地,淡声道:“跳伞。”   “……”沈恪意外地停顿少顷,随即笑着说了一句,“这是疯起来没边了么。”   逐风于万丈高空之中,林简只觉得身心全然放松,就连原本执拗倔强的灵魂都一并被身边的人安抚,他弯了下嘴角,变相承认道:“行不行?”   沈恪想了想,只得失笑答应:“行吧,那就高考结束之后。”   于是,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个约定。   *   五月,春末夏至,草长莺飞,整个城市彻底褪去了萧瑟寒意,融入一片缤纷紫陌之中,   由于课程时间安排得实在紧张,林简最终也成为了食堂大军中的一员,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和许央秦乐几个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餐,填饱五脏庙,为晚上的自习鏖战做准备。   走到食堂大门口,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林简解锁去看,眼中的温度缓缓淡了下去。   “你们先去,我有点事。”他和其他人说了一声,转身向校门外走去。   “这么着急,饭都不吃了?”旁人早就习惯了林神的独来独往,因此并不纳罕,许央在身后问,“帮你带一份不?”   林简只说不用。   出了校门,绕过一片居民楼,林简来到和温宁最后一次见面的西餐厅门口,与上次不同,此次温宁等在门外,见他赴约,脸上的神色忐忑欣喜参半。   林简餐厅门口停下,窗沿下挂着的风铃清脆叮铃,林简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上,问:“有事?”   这样漠然的口吻最是刺人,但温宁自知没有责备的立场,只得勉强笑了笑,说:“给你发信息你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最近你过得怎么样,所以就来看看。”   林简说:“那现在看到了?我很好,可以了吗?”   温宁近四十年间所有的失态全部展现给了亲生儿子,此时也不再顾忌体面与否,只用恳求的语气说:“可以……可以陪妈妈吃顿晚餐吗?”   “没空。”林简直白道,“而且不可以,因为我不想。”   “小简——”   “别这样叫我。”林简皱眉打断,脸上的厌烦显而易见,“不要再给我打电话发信息,下次再过来,我也不会见你。”说完转身就走。   温宁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面对少年的排斥与抗拒毫无办法,只能看着那道挺拔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甚至不敢追上去:“我会再来看你的,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我都会来的!”   林简充耳不闻,只身走入春末的晚霞之中。   周六,学校例行放月假,住宿生纷纷收拾着来不及洗的脏衣服归巢,林简婉拒了秦乐几个人打球的邀约,乘公交车来到市图书大厦。   节假日里,图书大厦人满为患,即便现在数字化阅读日渐风靡,但依旧有人对纸张铅字的墨香情有独钟。   林简穿过纵横排列的开放式柜台,在文化教育类的区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本专项练习册,刚要去收银台结账时,又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的社科类图书区域,沉吟半晌后,抬脚走了过去。   他浏览于人文科学著作类别的柜台之间,最终目光落在了“两性类”的书柜上。   与其他区域不同,来这边阅读或是挑选书籍的人寥寥无几,林简在书架前凝眉挑选,脸上一派安然泰之,内心难得兵荒马乱。   他向来心性坚韧,并不需要什么学术论断来印证或是支撑自己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他的感觉自己最清楚。   唯独一点,他想了解这份感情的科学性和普适性,甚至是历史文化价值观,想知道自己这份无法言说的悸动与混沌模糊的爱意,究竟源自何处。   林简面冷心热,在书架上挑选几本书后,去了收银台。   那几本专业书籍放在习题册下面,前面的书被扫码后放在一边,那本《同性恋研究历史、经验与理论》露出封面,收银的工作人员快速瞥了他一眼。   林简面不改色,任他看。   一直以来,林简的学神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体会过“学海无涯苦做舟”的悲戚与无奈,所谓的知识也好,技能也罢,至于他而言只有想不想学的区别,并没有学得会与学不会之分。   这两天恰好沈恪不在,他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将那几本研究类书籍看得七七八八,虽然一目十行,但竟然也从遗传医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各个方面了解了个大概。   合上最后那本《欧洲同性恋史》的时候,窗外已是斜阳余晖,到了月假结束该返校的时间。   林简深深吐了口气,虽然自认冷静淡然,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样一个庞大的,甚至在外人看来是扭曲畸形的世界完全摊在眼前时,少年依旧难以自持地被震撼。   林简稍稍有些恍惚,认为自己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一下所吸收的内容,他茫然间抻一张纸巾擦干掌心的薄汗,而后走出书房,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书包,按时乘公交车返程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沈恪这天晚上回来得非常早。   司机将他送到院门口,下车后他习惯性地朝别墅落地窗望了一眼,中厅暗着灯,林简还没有从学校回来。   他按指纹进屋,惯例先去洗澡换衣服,舒适的家居服换下剪裁合身的休闲西装,沈恪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本想着去厨房随便弄点东西吃,但某个念头甫一闪过,脚下微顿,随即转向了书房。   难得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如等林简回来一起吃晚餐。   推开书房内间的门,沈恪信步走到长案边,原想看看林简最近又临了什么字帖,眸光垂落之际,却被一旁的几本书吸引。   看清了封面的内容,下一秒,沈恪脸色微变。   他蹙眉将那几本书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确定不存在书皮里塞着别的辅导书这种荒诞的情况存在,手上的书就是原原本本的原厂原封。   想来也是自己糊涂了,就算要欲盖弥彰,也应该是辅导书的封皮裹着这本《他们的世界》来打掩护,哪会有人本末倒置。   一瞬间,沈恪的神情凝重起来。   如果林简看得是任何一个类型的杂书野谈,哪怕是沾了奇.技.淫.巧的带了颜色的禁.书,沈恪都不会这样远愁近虑杞人忧天。   男孩子,青春期,懵懂躁动、热血猎奇的年纪,偶尔出格也很正常。   但偏偏,这几本全是研究同性文化的著作,涉猎范围非常广,若是列成书单,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之后的产物。   所以,林简为什么要专门挑这些书来看?   是单纯的探索解惑,还是受到了其他另类的启发……或者刺激?   沈恪察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想,还好——   好在林简并没有遮遮掩掩,这几本书就大大方方地摆在这里,像是少年坦然又直白的态度,就是看看而已。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沈恪俯身将长案上的那几本书归拢起来,准备按照分类放回书架上。   他走到书库最里面的位置上,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步。   木质书架上的感应灯适时亮起,沈恪依照书架上的铭牌目录找到第一本对应的位置,而抬眼的瞬间,目光再次僵硬。   那本《欧洲同性恋史》安安静静地被摆在书架上,和他手里的这本连版次都一模一样。   沈恪拿着书的那只手顿住,而后按照目录依次找到另外几本书的摆放位置,无一是同样的结果。   这些并不是他书房里的藏书。   而是林简专门买回来研读的。   整个一个晚自习,许央都感觉林简有些神游天外。按照林神以往的刷题习惯来说,一套试卷从开始到结束根本不会有停顿的空隙,肯定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但今天就很反常。   林简在做题的间歇会偶尔停下来,望着笔尖出神,那情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在思考题目,因为太过于游离,等隔几秒反应过来后,再回神继续。   况且,一节晚自习下来,他起码看了五六次时间,眉宇间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烦乱,似乎……是在焦急地等着放学。   果然,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刚一响起,林简便迅速放下笔,桌面上的习题册和笔记本都没有收,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教室。   “我靠……”秦乐看着那个从门口一闪而过的人影,喃喃道,“刚才什么玩意儿飞过去了?”   许央暗自“啧”了一声,贴心为他解惑,“大概是一颗少年春心吧。”   林简是第二节晚自习开始,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失误的。   他竟然把那几本书忘在了沈恪的书房里。   他不敢想象沈恪若是看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与表情,只能在心底祈祷,但愿沈恪还没有回去,或者干脆今晚公务繁忙,彻夜不归。   但若是事与愿违,他看到了的话……林简不敢再往下想,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林简觉的自己的脑子就没这么精彩过,这一路好的坏的可能发生的情形他都猜了个遍,而等到从车上下来,一路飞奔跑到别墅院门口,隔着偌大的院子看见一楼中厅的灯光时,脊背上跑出来的热汗霎时变得冰冷一片。   沈恪在家。   林简站在院门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抬手推开了门。   沈恪两个多月前对他说过,他人经受的,你必经受。   而事已至此,无论接下来进门将要面对什么,惊涛骇浪也好,诘问质疑也罢,他都受着。   有了这样的心理建设,他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怕什么呢,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就实话实说,承认自己喜欢同性,又能怎么样?   ——反正也没说是谁。   阿Q精神的力量支撑是立竿见影的,林简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开锁进门,而臆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沙发上没有冷脸等待盘问他的人,反而是最不常用的厨房里,亮着一盏明亮的灯。   林简换鞋进屋,走到厨房门口,沈恪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很自然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今天这么早?”   当然早,打飞车赶回来的。林简梗了一下,反问道:“你不是更早?”   沈恪人高腿长挡在厨台前,身后的人完全看不到他在摆弄什么,听他这样问,也没回身,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午参加一个行业协会的座谈会,结束就直接回来了,正好,一起吃个夜宵?”   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沈恪一切如常。至此,林简那颗一晚上跳得杂乱无章的心脏终于堪堪归位,他默默呼出一口气,说:“好……对了,你在做什么?”   沈恪一手托着一个碗底转过身,颇为无辜地用事实回答:“还能做什么,晚饭啊。”   林简看清了碗里的食材以及垃圾桶里的送餐盒时,很难不眼前一黑。   好吧,如果把顶级食府送来的外卖倒进家里的碗中,也能勉强算做了一顿“晚饭”的话,那他确实无话可说。   “我去洗个手。”林简说完离开厨房,洗完手后看见沈恪正在将碗碟端到餐厅,犹豫片刻,还是直接奔向二楼。   整个二楼都暗着,林简拍亮一盏壁灯,快步走进书房,看见长案上依旧还在原位的那几本书时,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万幸,看样子沈恪确实还没上来过。   但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他再不想还有下一次了。   林简脚步很轻地走过去,将那几本书摞好抱起来,准备带回自己的房间。   蓦地,掌心被硬物硌了一下,视线中出现了蓝色一角,是其中一本书的书签滑落下来。   林简顺手翻开书页,要将书签放好,而下一秒,他原本清淡的眸光倏然冻住。   强大的记忆力体现在了最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刻——   这不是这张书签原本夹放的页码。 第四十四章   高二年级的期末考安排在七月中旬。   盛夏时节, 高一的已经步入暑假,高三的毕业生也跨过了高考大关,如困鸟挣脱樊笼一般离开校园, 去放肆享受人生中最恣意的一个夏天,唯有高二的学生, 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地踩在独木桥最窄扁的位置上,身心戒备,严阵以待。   平均每天消耗掉一根中性笔芯, 青春的冲动与对自由的渴望被封印在一张张雪花片似的试卷中, 这注定是最煎熬, 也最难忘的一个夏天。   “林神,林神……林简!”   林简被骤然拔高的音量拉回现实, 握着笔的手指微蜷了一下:“怎么了?”   “呃……想问你道题……”周岩打量着林简的神色, 总感觉他情绪欠佳, “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林简将周岩的卷子拉过来, 根据解题思路重新套用公式,将最后那道变形大题完整地讲了一遍, 最后问他, “我说清楚了么?”   周岩醍醐灌顶,双手合十以示谢意:“我靠, 不能再清楚一点儿了!林神在前, 请受——”   “打住。”林简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皱眉道, “怪不吉利的。”   周围蹭解题方法听的同学们俱都愣了一下,而后哄然笑开。   人群散了之后就清净不少, 一直坐在旁边的许央此时偏头过来,低声说:“我林情商就是高哈?”   林简垂眸看他一眼, 没说话。   许央:“低情商讲题——你听明白了吗?情商高如林神——我说清楚了吗?啧啧,高低立判啊同桌。”   林简嘴角不太明显地弯了一下,淡声道:“共情能力这么强,作文怎么还考不到30分呢?”   “谢邀,不算很强,一般而已——”许央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要不然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最近到底在烦个啥呢?”   中性笔在林简瘦白的指间转了一圈,而后“啪”的一声倏然停下,林简静了片刻,垂下眸光,说:“没有,没烦什么。”   “啧啧啧……”许央拉着调子坐直了身体,很难不感慨,“算了,就知道你不会说,不过心里总藏着这么多事,不嫌堵得慌么,当心物极必反啊我林。”   林简没来由地蹙了下眉。   许央是何其通透的人,所以他能看出自己这段时间的心烦意乱,林简毫不意外。   但是,沈恪呢?   距离那日的“忘书”事件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林简非常肯定沈恪当晚发现了什么,但是不管是彼时,还是这段日子不经意的相处交集,沈恪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   正常自然的,几乎让林简怀疑他是不是装出来的样子。   而沈恪不是那样的人。   他从来随性恣意,温沉从容,无论面对多么棘手的风浪,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调调,这样内敛又强大的人,是不屑也不需要去伪装什么的。   可能是太在意,所以才会失了分寸吧——沈恪越是这样波澜不惊,林简心中才愈发狐疑不安。   或者,也可能是沈恪根本不在乎。   那样洒脱淡然的人,即便知道了自己不同寻常的性向又怎么样?可能在他看来,这无非是他这个年纪的男生所必经的混沌而朦胧的青春期,所以顺其自然,不苛责亦不诘问。   林简烦闷地抓了一把头发,心想,随便怎么样吧,他不问我不说,大家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耗下去才好。   期末考结束那天骄阳高照,林简从考场回到自己班级时,发现教室已经空了一大半。   和他先后脚进门的秦乐诧异万分,站在黑板前问张欢:“班长,咱班的兄弟姐妹们呢?怎么属露珠的嘛,考完蒸发一半啊?”   “回家了呀。”张欢说边收拾自己的书包,将发下来的作业卷一股脑塞进去,“八月初就要回来补课,暑假一共就十几天,都归心似箭的,早跑了。”   秦乐“哦”了一声,走回座位上隔空冲林简喊话,“林神,这短暂又珍贵的假期里有什么安排嘛?”   林简音量不高:“没有。”   秦乐嘿嘿一笑,鸡贼道:“那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替您老分忧,简单安排一下你嘛?”   林简弯了下嘴角:“是安排我,还是安排我的卷子?”   秦乐连忙微笑表示,在吾辈心中您就是知识的化身,所以都一样哒!   两天后还要回校领成绩单,林简想了想说:“利用这两天时间,你把觉得有难度的题目总结起来,回校到时候一起问吧。”   秦乐感动得差点给他磕一个。   不用上晚自习,林简在七点前回到家里。   骄阳热风中滚过一遭,他惯例先去冲澡换衣服,等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放在桌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沈恪很少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联系他,林简略感意外地接听,电话里沈恪问:“到家了?”   “嗯。”林简说,“有事?”   “没有。”沈恪似乎是笑了一声,“现在有空吗?”   “有,怎么了?”   “来山上,烤肉吃。”   林简:“……”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山上,顾名思义特指沈恪的“落趣园”,算起来林简确实好久没上去过了,别说是他,就算是始终对草木绿植念念不忘的沈恪,由于诸事繁忙分身乏术,也很久没去过园子了。   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搞什么名堂。   林简挂断电话,从衣柜中摘下一顶鸭舌帽遮阳,而后还是顶着大太阳出了门。   半个多小时过去,林简走到山脚下,拽着T恤领口扇了扇风,目光扫过旁边空场上依次停放的几辆越野车,想来此时“落趣园”中不止沈恪一人。   他上山进园,经过那两个个巨大的阳光花房时,还进去看了看,本以为必然会是一副草木凋比的苦相,没想到入眼竟是一簇簇缤纷繁盛的胭脂花红。   站在大片的宠柳娇花中,林简忽然间意识到,可能好久没有来过这园中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出了阳光花房,林简一路分花拂柳,转过一方四角天井,便听见不远处边楼前的空场传来的交谈声。   而他向前迈了两步,旁边的草丛中忽然传来沙沙的异响,林简下意识偏头去看,只感到脚边一阵疾风掠过,随后眼前就多了一只……狗?   一只品相很好的阿拉斯加灰桃,看大小不过三个月左右,正蹲坐在林简面前两步远的位置上,懵逼又戒备地盯着他。   也不知道狗主人是怎么喂的,小灰桃皮毛水滑,整个身子几乎胖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和大脑袋无缝粘连,俗称……胖得没有脖子。   林简和它一人一狗对视半晌,敌不动我不动,片刻后,林简微微抬脚,向前迈了一小步。   灰桃立刻警觉地开始“汪汪汪”,与此同时,一边汪一边摇着尾巴……小幅度后退。   林简看得好笑,心说这跋扈且怂的德性也不知道是谁养出来。   这边的动静不小,不消片刻,程佑钧从边楼跑过来,还没到身前,先隔空吼了一声:“胖砸,别叫了!”   林简抬眼瞥他一眼,心说这取名风格确实符合主人特性。   程佑钧快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之前林简在马场见过一次的女朋友,看见林简两人皆是一愣,程总忍不住打量着林简连连感慨:“我的天……这才多久没见啊,我大侄子怎么长这么高了?”   “快两年了。”林简先回答,又问好,“程总。”   “嘶……”程佑钧牙酸似的,“怎么的,我这辈子听你喊声叔是没戏了呗?”   林简弯了下嘴角,程佑钧的女朋友抱着灰桃,笑着问:“还记得我嘛?”   “嗯。”林简点头,“记得的,要叫姐姐。”   初次见面时这位御姐美女说过,咱们各论各的辈分,并且明确表示并不想成为清隽少年口中的阿姨或者婶婶。   “……”莫名其妙又跟着降了一辈的程总说,“快归队吧,就等你了。”   边楼的空地旁已经置好了烤架,沈恪坐在桌边,手里正拿着一根剥好了的玉米,看见林简跟在两人身后过来,微微偏了下头,问:“怎么,吓着了?”   林简在他身边坐下,淡声回答说:“你是问我还是问那小东西啊?”   沈恪笑了一下:“听这语气,那还是问它吧。”   今天上山来的除了程佑钧和他女朋友,还有另外几个沈恪私交往来的朋友,这些人林简之前也曾见过一二。人前俱端着四平八稳的作派,统一被称为这个总那个总,实际私下朋友圈中和沈恪一样,都是一群钟鸣鼎食之家的懒散公子哥。   山上的气温要比下面凉快不少,尤其夕阳西沉,晚霞渐渐漫上天际之时,极目远眺俱是一片暖色橙红,微风吹过,霞云飘渺,最抚人心。   一群年轻人围着两个烤架忙活,而林简顺理成章的成为被特殊照顾的那个,根本不用他动手,只需要坐在桌边,一边逗狗一边等吃就行。   那只灰桃可能真的是随主了,典型的又菜又爱玩,肉乎乎的一团时不时地往林简脚边蹭,等林简准备伸手搭理它一下时,又立刻扭着圆嘟嘟的屁股一溜跑开,蹲在几步远的位置上,一脸“你不要过来呀”的蠢萌相。   如此反复几次,林简觉得这个小东西有点意思。   他撕下一小块烤好的羊排肉,凌空抖了几下,确定温度合适后,垂下指尖,刚想逗小胖狗,又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正站在烤架旁和女朋友打情骂俏的人:“程总,这个它能吃吗?”   “多新鲜啊,空运过来的苏尼特小羔羊诶,它一顿吃得比我都多!”程佑钧说,“放心喂,撑不着它,饭量大着呢。”   林简目光在灰桃圆滚滚的身躯上逡巡一周,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可算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了。”   小羊排肉气息鲜美,显然是灰桃无法拒绝的,它只犹豫了几秒钟不到,就迈着四条小短腿骨碌到林简脚边,“嗷呜”一声从他指尖把肉块叼走了。   林简指尖一空,只见小胖狗囫囵吞枣似的把肉块咽下去,而后竟然身子一滚,直接躺在了他脚边,冲他露出了温热柔软的肚皮。   “……”林简微微睁大眼睛,诧异道:“不是……真的一点节操都不要吗?”   灰桃饱满圆润的肚皮小幅度地上下起伏着,仰着头冲他“斯哈斯哈”,满脸都写着——诺,肚肚给你摸,快点继续投喂我。   林简踟躇片刻,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微凉瘦白的指尖触到小狗肚皮后,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用掌心轻轻揉了揉。   下一秒,灰桃立刻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旋即翻了个身,往林简裤腿上一扒,眼巴巴地等着下一块肉肉。   林简很轻地挑了下眉,又喂了它一块。   美食下肚,胖墩墩马上又乖巧躺平,冲他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你这是……”林简愣了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喂一口给揉一下?”   余下的时间里,一人一狗边吃边玩,迅速建立了革命友谊,等小灰桃最后一次打滚卖萌求肉肉的时候,林简哭笑不得地伸手搔了搔它脖子上的软肉,通知说:“到此为止,不能再吃了,你刚多大啊,真撑到要进医院的。”   灰桃不管那套,继续用额头不依不饶地蹭他的小腿,林简隔着牛仔裤都觉得痒,忍着笑弯腰扒拉着逗它:“别闹,有点出息行不行?走,带你跑两圈消消食。”   胖墩墩见林简铁石心肠,哀嚎一声,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甩着小短腿跟上。   沈恪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带着小狗满园撒欢,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   晚上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衣服上沾了烤肉的烟熏味道,一进门,林简和沈恪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扎进浴室洗漱冲澡,等林简换上居家长裤和新的纯棉T恤出来,看见沈恪已经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滑动着手中的Ipad。   熏食腻胃,林简到厨房翻出柠檬干,加了一点炒熟的大麦,冲了两杯水过来。   他将其中一杯放在沈恪手边,沈恪滑动屏幕的指尖微顿,而后将ipad放在一边,端起来啜了一小口。   温度刚刚好。   林简在他身边坐下,一条腿盘在沙发上,淡声问:“今天怎么想起来去山上烤肉?”   “嗯?”沈恪说,“之前不是也带你去过?”   “十岁那年的事了吧。”林简回忆了一下,“而且你不是说那玩意儿不太健康,以后要少吃一点。”   林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的事,毕竟沈恪也从未真的限制过他什么,但这话听在沈恪耳中,似乎就变了个味道,他顿了一下,问:“你这是埋怨我?那是嫌烤肉吃得不多,还是嫌带你上山的次数少了?”   林简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隔几秒,才说:“没有。”   沈恪一时没有应声,他声音停顿几秒,又含糊着嘀咕了一句:“而且你那么忙。”   如果前两句姑且不是抱怨的话,那这句补充,就是正经实锤了。   沈恪无声地叹了口气。   确实,即便他再如何努力的给予陪伴,能给的时间或者精力依旧非常有限。   又或者是因为林简从小到大都太让人省心了,所以甚至会给人一种这孩子不用管,自己就能安然长大的错觉。   但很显然,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是遗漏错失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时刻。   可能就是在这些细微“关键小事”上的忽略,才导致曾经那个安静雪白的孩子长成如今眼前这个孤拔沉默的少年时,他竟然有些猜不透他了。   就如那几本意外被遗落在长案上的书。   再比如——   室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树影婆娑摇晃在落地窗上,沈恪捏了捏眉心,忽然问:“是不是很喜欢那只小狗?”   林简的目光正凝在茶几的一角上,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可能是他回答得过于干脆,沈恪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是吗?我以为……”   “没有。”林简皱眉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加重了肯定的意味,而后自顾说道,“阿拉斯加没那么聪明讨人喜欢吧?而且养小狗很麻烦,要喂要教还要训练它,我开学就高三了,哪有那么多时间,而且——”   他停顿几秒,沉声说:“无论什么品种的小狗,寿命最长也不过十几年而已,太短了。”   林简从来寡言,很少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口气表达这么多内容,沈恪坐在一边,安静地听他叙述缘由,直到林简话都说完,仍是半晌沉默。   要喂要养要训,因为自己时间不多所以觉得麻烦——   这只是客观事实,并非是不喜欢的理由。   寿命太短,十来年的陪伴太过匆匆——   所以因为预料到了分离,干脆拒绝最初的开始。   沈恪默默叹息,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忽然有些心酸难辨。   林简说完那大段话后便不再出声。   落地窗的纱帘被夜风扬起一角,又缓缓落下,长风透过窗缝溜进中厅,与暖色的灯光无声萦绕,这样寂静时刻中,林简突然萌生出一种晦涩的错觉来。   他好像……很久没有和沈恪如此安静地比肩而坐了。   那些两个人并排窝在书房的懒人沙发里,一起消磨掉整个长夜的日子已然久远,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样的安静有些过头了,渐渐的,林简开始因为沈恪的沉默而感到不安,这种捉摸不透的情绪使他无端烦躁起来,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皱眉问了一句:“你干嘛不说话?”   听到他这样问,沈恪才如回神一般,轻轻舒了口气,而后稍稍偏了下头,当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的那个瞬间,林简心上忽而一悸——   沈恪抬起了手,用掌心揉了下他的发顶,轻声说:“承认自己的喜恶并不等于暴露弱点。”   林简顿时愣住,只因沈恪补充道——   “而且你也不必那么坚强。” 第四十五章   不必坚强的林简同学接连两天都有些沉闷。   从山上回来那个晚上的谈话始终在脑子里盘旋萦绕, 他当然能明白沈恪的意思,可能是这段时间他整个人的状态太过于紧绷,所以不管是劝慰也好安抚也罢, 沈恪只是想让他把长久以来拉扯得很紧的那根“弦”松一松,放一放。   但是对于心里藏着额外心思的林简来说, 这话听进耳朵里自然就变了个味道。   他哪里敢“松一松”?他恨不得变本加厉地将那些晦涩难言的心意往心底压一压,再用粗粝的防护罩苫盖严密,犹如在松软新嫩的植被上厚厚铺上一层碎石, 不让别人窥探到半分潮湿又鲜活的念头。   于是在这种自我拉扯的矛盾感的浸润下, 少年的心情就格外烦闷不爽。   这种不爽一直持续到返校拿成绩单这天, 可能是他身上的低气压太过明显,以至于周围的同学都不太敢过来和他搭话, 就连刚刚才问过林简重难点题的秦乐都小心翼翼地和许央咬耳朵:“考出这种成绩还不开心啊, 该不会林神的快乐是建立在科科满分的基础上吧?”   许央目光扫过林简微蹙的眉间, 非常有眼力地食指抵唇, 对着秦乐“嘘”了一声。   成绩单发完,各班又通过学校的视讯系统聆听了一番校长的谆谆教诲, 终于挨到了放学时间。   林简本来要直接回去, 可果然却将他喊到了办公室里,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叠材料, 推到林简面前。   林简扫了几眼, 是往年各大高校提前批的招生简章。   “坐下说。”果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等林简坐定后, 语重心长道:“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不是给你压力,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林简垂下的眸光带了几分冷淡, 潦草翻阅过那些招生材料后,抬头说:“您是想问我准不准备走提前批?”   面对得意门生,果然没有一点架子,知心姐姐一般同他恳谈:“对,其实你之前放弃竞赛这条路我就觉得非常可惜,不过这几年重点高校的提前批都扩大了招生专业范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简沉吟片刻,说:“然姐,我不想走这样的捷径。”   “捷径?”果然愣了一下,而后指尖戳着桌上的那一沓材料说,“你好好看看有资质招提前批的学校都是什么等级和专业,全面考核、择优录取,这难度只能在统招之上,哪里是捷径了?”   “嗯。”林简抿了下嘴角,淡声说,“那这么难,我还是高考吧。”   果然:“……”   真的是,管不了一点儿啊。   在办公室耽误了一段时间,出来时,返校的学生几乎已经走光了。   林简穿过寂静冗长的走廊,想着刚才果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不是……一开始是退赛,现在到不考虑提前批录取,林简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林简心说我真的没什么想法。   知道早晚都要离开,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度过最后的这段时间,不想为预知的分离提前按下快进键而已。   走出行政楼大门,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七月流火的天气,风里都裹着热浪。   口袋里的手机从刚才在果然办公室时就在震动,林简没理会,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发现心口的郁结无计可消,徒增烦躁。   手机震动接二连三,不依不饶,林简终于拿出来看了一眼,翻到何舟五秒前发过来的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候,刚好走出一中大门。   他原本就心情欠佳,收到何舟的信息可谓烦上加烦,而此时不远处一道嗓音传来,让他微蹙的眉间霎时再度拧紧。   校门外甬路两旁的一课粗冠榕树下,温宁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冰丝连衣裙,看见他出来,脸上的神情既欣喜又紧张。   林简收回目光,抬脚向前。   温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天会碰钉子,所以心理软甲早已穿戴完毕,见他不理会,径直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小跑过来,追在林简身后。   “小……林简,我知道一中今天返校,所以过来看看你。”温宁轻声问,“考得好不好?”   林简目不斜视,连多余的目光都懒得分给旁人一点。   温宁始终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位置上,男生人高腿长,步若流星,她穿着高跟鞋亦步亦趋,额上已经浸出一层细汗,渐渐跟得吃力。   “林简……你稍微慢一点,我就想和你说句话,我……”   林简蓦地收住脚步,眼底浮现不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温宁犹豫少许,试探问道,“我想见见你……你现在的家人,可以吗?”   林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惊觉自己听到了有生以来最荒谬无稽的笑话,他几乎气笑了:“你凭什么?”   “凭我是……”温宁抬眼瞥见他的脸色,声音忽而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单纯地表达一下谢意,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林简眸光讥讽,毫不客气地拆穿她,“你以什么身份去表达?我的老师?还是不知名但就是看我顺眼的路人甲?”   “我……”   “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林简声线冷硬,下最后通牒,“我不管你以任何方式、任何身份、任何办法,只要你敢找他们,我——”   温宁仓惶抬头,问:“……你怎么?”   林简用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隔几秒,忽然轻笑道:“算起来这条我这条烂命也有你一半功劳,那我就不介意还给你——别、逼、我。”   温宁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玉树翠竹般的少年竟然会说出如此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林简厌烦地皱了下眉,再不理会呆若木鸡的人,转身走进居民区。   温宁在原地呆立许久,直到胸腔里心如鼓擂的动静慢慢平复,才缓过神来,她注视着林简身影消失的那片居民楼,抬手重新将鬓边的碎发捋好,咬咬牙,最终还是追了过去。   林简特意绕路,穿过一片老旧的住宅区,来到曾经多次与何舟碰面的那条巷子。   巷口深处,何舟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等在那里,糟乱的头发理成了板寸,更添几分凶相。   林简走进巷子,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问:“有急事?”   “废话。”这一年的时间林简几乎有求必应,因此何舟认定了他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早已经连表面虚假都不屑伪装,开门见山道,“找你哪次不是急的?赶紧的,我没钱了。”   林简挑了下眉,只问:“这次要多少?”   不料想何舟竟然狮子大开口:“五万。”   林简在心底冷笑,五万,都够买你的命了。   但抬起头,脸上却是为难的神色:“五万……太多了,我去哪找那么多钱?”   “那我不管。”何舟掏出烟来叼在嘴边,眯着眼睛看向他,“你没有不会想办法么?找同学借,找姓沈的要,总能凑不少吧?实在不行,有多少算多少,先给我!”   林简在心里快速估计了一下,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给何舟的现金和转账加起来已有十万左右,再加上他手里握着的两份轻微伤一份轻伤的鉴定报告,算起来也到了最后时机了。   他沉沉地舒了口气,在对方的催促下,勉为其难地说:“我现在手上只有不到500……”   话音未落,纯白色的T恤领口就被採住,何舟凶相毕露,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他妈找打吧?!”   林简微微仰着下颌,视线自上而下地垂落,不挣脱也不反抗,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何舟背后倏然腾起一阵恶寒,少年的目光寒凉而笔直,仿佛看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碍了眼的死物。   任谁被这样的眸光盯上片刻都会悚然而惊,何况何舟这样外强中干的怂包,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挥出了拳。   而等待中的拳头还未落下,巷口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林简心中猛地一跳,电光火石间偏头看去,只见温宁一脸惊惧地站在巷口,呼喊之后竟然冲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节外生枝——林简在心里说了一声,要坏。   果不其然,温宁大步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去拉何舟的手臂,优雅与风度全然不顾,口中叫喊着:“这是要干什么?!你放开他!”   “哪跑出来的神经病!”何舟一把将温宁搡开,“少他妈多管闲事!”   温宁身形纤细,大力推搡下肩膀重重磕在了粗糙的墙面上,冰丝裙的袖口“刺啦”一声划开一道,林简察不可闻地皱了下眉,没想到温宁根本顾不上被划破的袖口,再次冲了上来。   何舟死死拽着林简,温宁一手摁着何舟的胳膊,一手去抢林简,而林简夹在两个人中间被推来扯去,场面一度混乱。   “疯娘们儿!”何舟可能被纠缠得烦了,终于忍不住松开林简的衣领,高扬起巴掌,狠狠向温宁掼去!   电光石火间温宁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而这一巴掌终究没有落到脸上,何舟的胳膊被人临空截住——   少年的手掌瘦而薄,但五指力量却极大,何舟下意识反抗,发现挣脱不掉后,几近疯狂暴怒地一脚踹了过去。   林简似乎早有防备,闪身避过这一脚,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温宁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从包中翻出手机,手指不受控地颤抖着拨出一串数字。   说是扭打,但林简几乎没有主动出手,他非常明白这个时候绝不是激化矛盾的最佳时机,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制服快要丧失理智的何舟。   但很显然,何舟却是拼了命地处处下死手,林简脸上是风雨欲来的狠色,找准时机扭住他一条胳膊狠狠一别,哀嚎声霎时响彻暗巷。   而就在此时,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由远及近,林简倏然抬眼,就见三个穿着制服衬衫的民警往这边冲了过来!   “你报警了?!”林简猝然转头,低声问蜷蹲在墙脚的温宁。   温宁慌乱之中只来得及快速点头作为回应,而后扶着墙起身,哆嗦着小腿迎上民警。   “别动!都分开,老实点!”   何舟抬头看见穿制服的几个人,下意识就要跑,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离他最近的一个民警一个箭步按在了墙上。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个民警扶住了快要站不住的温宁,另一个走到林简面前,沉声问道。   一场闹剧如此收尾。   林简屏息站在原地,人只是微微见喘,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说——   完了。   辖区派出所询问室中。   温宁坐在靠墙的单人小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温水,身上披着一位后勤女警的外套,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惊魂苍白。   何舟蹲在民警做笔录的桌子对面,一只手腕上带着一只手铐,另外一只则挂在了桌子腿上。   其实原本做笔录是不用上铐的,不过他从进派出所大门便开始骂骂咧咧,尤其刚才听见林简说出“长期敲诈勒索”这几个字后,更是如诈尸一般冲着他蹿了过来,做笔录的民警多次警告无果,这才将他挂了起来。   林简坐在木桌后面的椅子上,神情恢复疏离冷静:“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你是说……”做笔录的年轻民警拧着眉,“一年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对你实行勒索,如果不给钱就暴力殴打?”   林简:“对。”   何舟:“放屁!”   民警:“闭嘴!”   “……”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问题就严重了。民警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小沙发上,问:“请问你是?”   温宁闻声抬头,先瞥见了林简的冰凉带着警告意味的眸光,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嗓音艰涩地回答:“我是他的……老师。”   “哦,那这件事您可能做不了主。”民警放下笔,合上笔录本,对林简说,“你联系一下你家长,让他立刻过来一趟。”   林简皱了下眉,没动。   “这位同学,打电话啊。”民警又催促了一遍,“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们现在这个事情就属于刑事案件了,必须联系你的家长过来配合调查。”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林简长长吐出一口气,民警以为他要打电话了,谁料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却向他老师那边偏了下头,吐出两个字:“你走。”   温宁放下水杯,面带仓惶地站起身来:“你……”   “接下来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了。”林简皱眉下最后通牒,“快走。”   不管是何舟还是温宁,他阻止着一切人见到沈恪的机会。   “诶……不行啊。”民警此时提醒道,“作为在场的当事人之一,老师还不能走,等一会儿家长到了,咱们把基本情况说清楚了,您才可以离开。”   林简冷淡疏离的目光难以自持地晃了一下,而后眉峰更深得蹙了起来。   “打电话吧。”许久过后,温宁向林简稍稍走近几步,似是恳求又像是变相的保证,“你家长来了我就走,不会多说别的。”   在场的民警包括何舟都以为她在说不会向家长告学生在学校表现好坏的私状,唯独林简听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   林简深深看她一眼,而后终于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恪的私人号码。   下午两点多,应该是沈恪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果然,打的第一通电话没有接通。   而过了几分钟之后,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林简心尖猛地一跳——是沈恪打了回来。   他凝目看着那串电话号码,半晌过后,还是滑屏接通。   电话那端,沈恪问:“怎么了,这个时间打电话?”   这边,林简无声缄默了许久,沈恪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过两秒,又问:“林简?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街道派出所。”林简声线喑哑,用最简短的三两句话叙述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民警说,需要家长过来一趟,你……”   沈恪静了几秒,挂断电话前说:“等我。”   询问室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柳树,等待的时间里,林简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一条条茂密厚重的柳枝上,明明是七月最炎热的时节里,但那些跳跃闪动在树叶上的金色光斑,却让林简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本以为沈恪会很久才到,但事实上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一位负责窗口大厅的民警便引着人找到了询问室的门口。   听见脚步声,林简下意识转身看去,但比他反应更为激烈的,要属坐在门边沙发上的温宁。   她几乎在沈恪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美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推门而入的青年,脸上的神色逐渐由震惊转为更深的震惊。   来人面容极为俊朗,个子很高,瘦而白,却不是羸弱干枯的体型,相反身形格外挺拔,掩映在深色衬衫之下的肩背都隐含着锋劲的力道。   更让温宁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样年轻,举手投足间暗藏着出尘的风度,想必出身不凡,而且怎么看,都无法将眼前的人与买卖孩子联系起来。   沈恪身后还跟着两名工作人员,不是宋秩,应该是他另外的助理或下属,沈恪进来后,其中一人不需要吩咐,便直接去联系工作民警办手续去了。   进门后,沈恪的目光轻而快地掠过询问室中的每个人,最终落在了林简身上。   林简安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嘴唇稍微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只好等待着对方的问审发落。   沈恪在他挪开视线的那一秒稍稍皱了下眉,眸光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了一遍,发现出了纯白T恤沾了些污迹外,表面上并没有受什么伤,但他沉吟一瞬,还是问了一句:“伤到哪里了没有?”   他是怕他又像小时候那样,自己藏着伤不说。   林简垂下的眼睫抖了一下,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此时,民警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走到沈恪面前问:“你是这学生的家长?”   “是。”沈恪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唔,有点复杂。”办案民警尽量用简单的专业术语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如果真的是长时间被敲诈勒索的话,需要直接证据,还有暴力伤害,也不是说说就行的,而且刑事案件需要上报分局,分局会根据相关证据进行更深一步的调查,最后确定犯罪事实无误后,才能将案件移送检察机关,您看……”   “放屁!”从沈恪进门开始就噤若寒蝉的何舟此时再度狂怒,“谁说老子勒索他了,那都是他自愿给我的钱,老子是他表哥!表兄弟之间勒索个毛线啊!”   “嘴巴放干净一点!”民警斥道。   沈恪此时才侧目看了看被挂在墙脚的男人,他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那张枯瘪黑瘦的脸,过了几秒,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是你。”   民警诧异道:“你认识他?表哥?那你们还真是一家人啊?”   应该是认出来了——林简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头顶,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场面了。   谁料,沈恪旋即收回了目光,淡声道:“不是,不熟。”   “姓沈的!你再说你不认识老子?”何舟完全被激怒,口不择言道,“九年前就是你把他从我们家领走的!没过多久我们县民政局的人还找到家里让我爸妈签了一份什么寄养协议!你现在说不认识我?!你他妈是瞎了还是失忆啊!”   他这些话可谓是石破天惊,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唯有沈恪,神色不变地看他几秒,而后忽然问了民警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他勒索了多少钱?”   “……很多,你家孩子说将近十万,而且对象是未成年,属于数额巨大且情节特别严重的类型了。”办案的警员也越发觉得事情棘手,没想到他一个普通派出所民警居然还能碰上这种扑朔迷离的“案中案”,回答完之后又忍不住盘问,“不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你真是这学生的家长?”   “是。”沈恪简短回答,“他和我父母之间有民政部门审核盖章后的正规的寄养协议,从家庭关系的角度来说,我是他叔叔。”   “哦……这样啊。”民警恍然大悟,不过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了,和本案无关,自然无需多问。   “十万……”沈恪低声自语了一句,未置可否,越过旁边的民警,将视线抛掷林简那边,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简抬起头来。   沈恪问:“你有证据。”   虽然是一个疑问句,但是他语气笃定,似乎认定了林简一定有所准备的事实。   在他面前,从小到大,林简向来掩饰不了什么,任何想法或是念头都会被一眼洞穿,此刻仍不例外。   林简深深吐了口气,点点头,将手机拿出来,翻到他和何舟聊天记录的最开始,又点开相册后,交给了民警。   年轻的民警谨慎接过查看,随着屏幕的滑动而渐渐变了脸色。   威逼胁迫、言语恐吓、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段殴打当事人的视频以及三张市中心医院开具的伤情鉴定证明的照片,这一年来所有的事件过往都被仔细收录保存,所有证据都清晰明了!   “两次轻微伤一次轻伤……”民警将手机还给林简,表情凝重地问,“伤情鉴定的原件你还留着吗?”   “留着。”   “好,你手机里的东西我们需要提取留存。”民警说,“原件也需要你交到派出所,我们将所有物证准备好后,一起报送给分局……对了,你们需要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而这个人——”民警指了一下已经呆若木鸡的何舟,“今天就拘了。”   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民警这段话吸引过去,无人察觉沈恪在听见“伤情鉴定”几个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麻烦了。”沈恪在民警递过来的材料上签了字,又填好联系方式,问道,“人我能带走了吗?”   “可以。”民警说,“但是要保持手机畅通,我们会随时联系你的。”   沈恪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在转身的前一秒用目光点了一下林简。   林简顿了一下,抬步跟上。   走到门口,沈恪似乎才注意到始终站在沙发前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女人,他脚步微顿,很客气地颔首,问:“您是?”   温宁已经从刚才几个人的对话以及何舟的吼叫中大概了解到当年是怎么回事了,她粗略将过往串联,最后拼凑得到了一个让她心酸心疼到了极点的模糊轮廓——   林江河意外身亡,林江月一家自然不会替他白养孩子,所以在九年前,林简通过民政部门被寄养在了这个青年的父母家里,虽然中间还有些不清楚的细节,但基本上这就是整件事的脉络无异。   温宁无法不崩溃,但在对上林简从沈恪背后投来的冰冷目光时,她又骤然清醒。   “我是……林简之前打竞赛时的老师”温宁顿了顿,哑声说,“今天是碰巧撞见他被……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说得艰难,话音稍落,眼眶也再度红了起来。   沈恪点了下头,说了声“有劳”,而后吩咐同行的一名下属送温宁回去,自己则带着林简出门,上了另一辆车。   室外依旧盛阳暴晒,车里的冷气开得却足。沈恪上车后只对前排的司机说了“回家”两个字,而后便缄默下来。   林简和他一起坐在后排,两人中间隔了不大的一段距离,林简看见车窗外的阳光透窗而入,刚好凝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落在沈恪放在身侧的手指尖。   车子启动行驶,林简收回目光,沉沉闭上了眼睛。   一路上,两人俱都沉默不语。下车进了院子后,沈恪径直向前走,到一楼大门前按指纹进屋,林简始终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上,目光落在沈恪的背影上,不需要谁来提醒,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个人在生气。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样的天气从室外回来,两个人一定会先去冲澡换衣服,但是沈恪进屋后却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   该来的,躲不掉。   林简换了鞋走过来,没坐,就站在他腿边的位置上,垂眸看着他。   无尽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漫延发酵,四周的空气像是胶着缠绕的绸,将人寸寸缠紧,扼着喉咙无法呼吸。   许久之后,林简终于开口,沉声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沈恪闻声依旧没有看他,眉间的褶痕却渐渐明显,过了好半晌,他才沉沉叹了口气,用林简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的声调说:“一年,他找了你一年,但你一次都没提过。”   “恐吓勒索,暴力殴打……”沈恪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缓了缓才继续道,“如果今天这件事没有被捅出来,你想过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吗?你一直不说,又是想干什么?”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中混杂了一丝少见的愠怒,但更让林简心惊的,却是难以忽略的失望。   而沈恪会对他失望这件事,简直要了少年的命。   “我……”林简嗓子滚了一下,说,“我可以自解决。”   “……自己解决。”沈恪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愈发觉得喉舌苦涩,“你解决的办法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成年之后,自己拿着准备多时的证据去报案,是不是?”   林简嗓子酸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了他任何事情。   “是。”   沈恪叹然道:“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在私立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用小刀划了自己的掌心,那时候我教你的话,看样子是全都忘了个干净。”   “没有。”林简皱着眉否认,“我没忘,都记得。”   “你就是这么记得的?”沈恪被他这话气到,甚至笑了一下,“小时候敢对自己动刀,长大了敢拖着自己的小命做筹码,我是这么教你的?”   “我……”林简无从辩解,只能说,“你也说过,我有分寸。”   “岂止。”沈恪眼底的温度淡去:“看样子还是我低估你了。”   林简只觉得这话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还疼。   没料到沈恪还有更狠的钝刀:“前前后后要了十万,可是我这里却一次扣款记录都没有收到过……”沈恪停顿半晌,“林简,你大概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或者,你从不曾真的信任过我。”   “我没有!”从来清冷淡漠的少年此时真的被逼急了眼,所有的责问他都能照单全收,唯独这个不行,他受不了,“我没有那样想过!”   “那这就是你对家人的态度?”沈恪眉心深深皱起,“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在碰到那个人的第一天,就应该告诉我,在他第一次向你要钱,第一次冲你挥拳的时候,就应该和我说,然后让我来处理这些问题,但是你呢,你是什么选择——钱,自己解决,挨打,自己受着?”   谁能想到,从稚子幼童到青葱少年,这个他养了将近十年的人,在遇到了如此棘手严重甚至威胁到生命安全的重大事件时,下意识地选择居然是自己承担。   沈恪重重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要说不寒心……也是假的。   “而且,你那三份伤情鉴定报告,也是故意留下的吧。”沈恪直白陈述。   林简反驳不了,只能默认。   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我,再去理会过去那些烂事烂人。”   “沈家不欠他们什么,也不欠林家什么,不管是当年你给他们的,还是这些年你给我的,够多了。”   沈恪终于将视线转向他,沉沉蔼蔼的眸光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让人难以分辨其中隐含的情绪:“沈家林家,他们你我——所以呢,你这是在划清界限?”   林简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时,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恪真正生气的点在哪里,同时也发现自己当初究竟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他将过往是非划分得太过清晰,认为他就该自己背负曾经的因果债,这是他一个人的业障,就不能把别人再牵扯其中。   但沈恪不同——   他从始至终都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既是家人,又何分彼此。   他没有要故意划清界限,但又确确实实伸手将他推远。   林简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巨石,闷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遑论他从来不擅长剖白解释。   “到底是我没有把你教好。”长久的死寂过后,沈恪疲惫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这样的事居然都敢自己担着不说——不知道这么多年里,你还有哪些更惊世骇俗的念头,是我没有察觉的。”   “没有了。”林简仓惶地闭了一下眼睛,几乎是妥协般放弃抵抗,像个病态嗜痛的患者,只想手起刀落,将长久堵在心口的那团腐肉剜下来,一了百了。   他说:“最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不是也都猜到了么。”   毫无预兆的一句剖白,沈恪眉心重重一跳:“你……”   “我偏执、极端、冷漠。”喉咙里像滚着火炭,呼吸都变得生涩艰难,林简喉结滑动,终于自暴自弃朝自己举起了利刃——   “没错,我还喜欢同性。”   血肉模糊,他朝自己心口放了声冷枪。 第四十六章   偌大的中厅里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阴了天, 原本炙热的阳光被沉云遮住,灰蒙蒙的天际像是在酝酿一场七月的暴雨。   房间缓缓陷入昏暗,没有人去开灯。   林简始终站在沙发旁边,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沈恪一面的侧脸陷在那片幽暗之中, 半明半昧间,无法让人洞察出情绪,只能感受着他的沉默。   林简忽然感受到一阵如释重负的痛快, 像是终于狠下决心将身上负重的万吨巨石卸下, 但一瞬间的松弛过后, 无边无尽的酸痛从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中浸出,遍体袭来。   许久过后, 沈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带着微微的哑意, 喊了他的名字。   “林简。”   林简垂落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的侧脸:“你说。”   沈恪转过头, 看向他的眸光温沉而含糊,像是隔着一层稀薄的烟瘴, 影影绰绰般看不到尽头:“你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心脏宛如被钢爪利指攥住, 刺痛伴着鲜血崩裂开来,但林简的神情却平静地没有泄露半分痛苦:“我喜欢同性, 喜欢和自己一个性别的人, 就是别人口中的同——”   “林简。”沈恪忽然开口打断他, 语调中罕见地带了生硬与强势的意味, “可能只是你的错觉。”   林简抿起嘴角,整个人像一株脆嫩的三棱龙骨, 无声地竖起满身短刺,防御又戒备。   沈恪抬眸平视着他, 眼底倒映着窗外折射的最后一丝余晖,像含着晦涩零星的浅光:“你这个年纪,刚好是对情感萌生探索和冲动的时候,受青春期发育激素分泌的影响,现实生活环境和突发事件等等因素的引导,都可能让你对两性之间或者同性之间的情感产生错觉,所以即便你对男生产生过类似喜欢的感觉,也不代表你就是……”   沈恪说得很慢,到这里又轻轻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避开那几个关键的字眼,而后才说:“所以那可能只是恍然之间的迷乱而已,你……还太小太年轻,不要对自己妄下这种定论。”   “错觉,迷乱?”沉默许久之后,林简缓而慢地眨了下眼睛,嘴角勾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意,一闪而逝后,却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般,吐出最决绝的话——   “如果我不是一刹那的冲动,而是陷于长久的欲.望之中呢?”   沈恪愣了一下,倏然间明白过他是什么意思后,向来沉稳内敛的神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死寂般凝滞胶着的空间里,两个各自沉默的人,一场无声拉锯的对峙。   “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许久,沈恪终于问了一句,声音带着微微的颗粒感,像是短时间内大量吸烟过后的哑,但是林简知道,沈恪从不吸烟。   “和你无关。”林简飞快且干脆地回答了这句,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便脱口而出的答案。   沈恪很明显地噎了一下。   “谁都不重要,他对我没那个意思。”少年眼底漾着微微的红,扭过头不再看沙发上的人,肩背与脖颈间拉出一道利落又倔强的线条,是执拗又防备的姿态。   而沈恪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你失望,也许根本接受不了。”宛如一道烈焰从脚跟向上烧了起来,林简只觉得自己的嗓子也疼得厉害,浓烟呛得他快要无法呼吸,声线咝咝啦啦浸着血筋,“或者还会觉得我……恶心。”他重重喘了口气,像是一开始就想好了退路,飞快地说,“开学就高三了,我会和学校申请住宿,到时候搬出去住,不会在你面前碍眼。”   “林简。”沈恪沉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什么都不用说,我先回房间了。”林简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果断决绝地撂下一句,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沈恪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   那天下午林简回房间不久,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而沈恪就是在那样的大雨天离开的。   这几天林简极少离开房间,因为不知道沈恪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不想两个人在这样的状态下碰面,再衍生出无尽的沉默与尴尬。   很巧的是,沈恪也一连几天都没有再回来,可能是太忙,也可能是故意避之。   短短假期眨眼就要过去,八月中旬,高三年级提前开学,而林简在开学前一天,迎来了十七周岁的生日。   清晨时分,他去厨房给自己热了杯牛奶,煮了两个白鸡蛋,随便吃完一餐后,去二楼书房练字,写字的时候最能心无旁骛,等脚下铺满一层零落的熟宣,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   林简这时候才想起来饿,抓起手机佯装无意地看了一眼时间,而后下楼换衣服,出门觅食。   他刻意忽略心底仅存的那一点期待,自欺欺人地告诫自己,没关系,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所以真的无所谓。   八月中旬的天气依旧炎热,林简很多天没有出屋,乍然扎进这样的热浪中,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没乘交通工具,沿着甬路走出这片高档社区,而后顺着主干路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市中心的繁商区,才推门走进一家港式茶餐厅。   这个时间吃东西有点尴尬,午饭太晚,晚饭又太早,加上走了一路,热意抵过饥饿,林简只要了一份沙爹牛肉西多士,一小份手刨碎冰,囫囵吃完。   填饱了五脏庙也不过五点多一点,林简百无聊赖地在路边逡巡,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忽然看见一家连锁大卖场,想到开学之后就要住宿了,应该准备一些日用品,干脆去买东西。   虽然这些年他和沈恪生活在一起,日常吃穿用度被沈恪一众生活助理照顾得细致妥帖,但实际上幼年养成的习惯完全没有丢下,不同于其他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他独自一人也完全能将自己料理得有条不紊。   七七八八的东西买了两大兜,林简拎着袋子出了超市,打车回到家里。   消磨掉大半天时间,回家时已经快要七点钟,林简站在一楼门前,按指纹解锁,门一打开,先愣了一下。   一楼中厅灯光明亮,显然是沈恪回来了。   他拎着购物袋在门口怔了半分钟,正在犹豫着是默默退出去不要碰面,还是悄无声息地径直回房时,一阵异样的声响忽然由远及近。   林简来不及反应,甚至躲闪不及,小腿上猝然就多了一团肉乎乎的挂件。   他惊愕地低头看过去,就对上一双水润乌黑的眸子——   竟然是一只品相很正的小边牧,黑白花色,看样子不过满月,正扒着他的裤腿,仰着头对他吐舌头。   林简一时傻在原地,而此时沈恪穿着居家服从一楼错层处过来,看见门口站的人,也微微一怔。   “你……”   “这是……”   沉默半晌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收声,林简卡了一下,过几秒主动开口:“这是什么?”   沈恪可能觉得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些好笑,眼尾很轻地弯了一下,回答说:“小狗。”   “嗯。”林简片刻后应了一声,垂眸看了一眼不怕生的小东西,才问,“我是说……它为什么会在这儿?”   沈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视线落在他手上拎着的购物袋上,隔了一会儿,反问道:“手上拿的什么?”   林简这才想起来他们之间现在处于一个何种微妙又尴尬的情境中。   难堪是有的,但也能被遮掩,林简紧了紧手指,抬起头,平直地说:“住宿准备的日用品。”   这句话说完他便不再出声,站在那里等待着沈恪的回应,他以为沈恪会点头说好,或者……稍微挽留一下,然而没有,沈恪只是很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说:“先放那儿,过来搭把手。”   林简稍稍错愕,而沈恪已经回身往错层平台处走去。   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手上的购物袋放在玄关处,跟了过去。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沈恪的“搭把手”,居然是组装一个纯实木的室内狗舍。   狗舍占地面积非常大,几乎占据了错层平台一半的位置,高度大概有两米左右,上下双层空间,下层落地位置还放置着一个超大的睡床,而这个“奢华别墅”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沈恪站在组装了一半的木质结构前,完全没有一点自己四体不勤的觉悟,只是笑着说:“术业有专攻,弄了大半天才弄成这个样子,正好你回来了,给我帮个忙?”   林简抿着嘴角站在旁边,沉默了片刻后,什么都没说,拿起一旁的组装说明,蹲下来继续未完的事情。   他做这些的时候,沈恪就席地而坐,偶尔给他递个零件,一副甩手掌柜的悠闲姿态。   林简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不爱讲话,但是手上的效率却极高,半个小时过去,双层支架的轮廓就已经装好了,沈恪此时像是感慨般,忽然叹了口气,轻声笑道:“果然,要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样一比,我简直是饱食终日,什么也不会啊。”   林简心说你才知道,未免顿悟得有些晚了。   “所以……”沈恪自然而然地说道,“你要去住宿的话,我一个人在家里可怎么办呢?”   林简手上的动作倏然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沈恪神色平静又从容,怀里抱着那团黑白分明的小肉球,长指陷在小狗柔软的皮毛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说:“小狗刚刚一个多月,八联疫苗已经打完了,才抱回来的。”   林简放下手里的改锥,目光微微晃动:“所以呢?”   沈恪笑了一下,说:“你说过,阿拉斯加的智商不算高,而且所有小狗都要教要训很麻烦……所以就特意挑了一只聪明的带回来,驯养师也请好了,不用带到基地,每周可以根据你的时间上门训狗,这样的话小狗不离人,自然也就和你亲一点。”   林简心中渐渐泛起暗涌:“你……”   “今天就十七周岁了,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合适的生日礼物,就姑且用它充个数吧,嗯……给它取个名字怎么样?”沈恪将怀里的小边牧慢慢拖起来,放进林简怀中,眼尾稍弯,语气却轻,“林简,生日快乐。”   怀中被轻轻放上了暖呼呼的一团,热意透过T恤传达至皮肤,林简只觉得心口处都被烫得微微发颤,他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垂下目光,哑声说:“我以为你不会……”   “不会什么?”沈恪笑着问,“是不记得你的生日,还是不会送礼物给你?”   都有。   林简在心里答了一句,但沉默许久后,出口却是:“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甚至不愿意再——”   “林简。”沈恪很轻地打断他,平静道,“那天我跟你说,承认自己的喜恶不等于暴露弱点,而且你的无坚不摧留给外人看就好,在家里,没有这个必要。”   林简垂着头,忍住眼底的热意一片,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不能因为陪伴有限所以就拒绝开始。”沈恪忽然抬手,指腹擦过少年尽力隐藏的发红的眼角,像是温柔地戳破他欲盖弥彰的伪装,“小狗的家你都亲手组装好了,现在要把它丢给我一个人么?”   “可是……”眼角一瞬而逝的温热触感格外明显,林简嗓子哑得不像话,换了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整,“可是你不介意么?我留在这里,每天在你眼前晃,你不别扭么,不……讨厌么?”   他从小就是这样执拗倔强的孩子,即便沈恪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清楚,却依旧偏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哪怕是假的,但只要沈恪说了,他就信,就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   “我……”沈恪像是拿他没有办法,停顿了片刻,只好妥协,失笑道,“林简,这个社会犹如一个大花园,里面花花千千万,茉莉玫瑰牡丹,不管你是哪一种花或是草,无论是馥郁芬芳能否引蜂蝶浪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好你自己。”   “我尊重每一个人的性格养成,尊重每一种性别取向,也尊重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就如同尊重每一种花木草植的天然性——对待外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你。”   做好自己。   何况是你。   林简震然难言,恍然间抬头,只见沈恪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温声叹息说:   “小狗都给你带回来了,不走了好不好?” 第四十七章   这个夏天的尾巴里, 林简和“皮蛋”一起留在了家里,“皮蛋”是林简给小狗取的名字。   高三开学,林简正式进入高中阶段最紧张也最关键的一年。   他心无旁骛地扎进全面备考中, 连何舟的案子都不再参与过问。   高三这一年,连班上最刁皮赖骨的学生都按时进教室点卯, 就算最后依旧支撑不住昏昏欲睡,那也必须要睡在课桌上的题海之中,美其名曰, 心里踏实。   晚自习放学的时间延长了四十分钟, 每天到家已经十点多, 然而和曾经不同,就算沈恪不在家, 迎接他也不再是偌大却空无一人的别墅, 而是每天开门都会扑上来, 围着他裤腿转圈圈叼拖鞋的小狗。   如果恰好碰上沈恪在家, 他们便会给皮蛋套上牵引绳,牵着它出门溜达一圈, 既是遛狗, 也是让林简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他们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有时候会沿着别墅外围走上几圈, 若是偶尔天气好时间早, 也会带它上山。   不得不说边牧的智商真的很高, 再加上皮蛋被驯养得太好, 有时候林简觉得这狗子简直成精,和一般的孩童无异。   他第一次表达这样的看法时, 沈恪正蹲在地上给皮蛋系牵引绳,闻言“嗯”了一声, 抬眼时眸底带着零星的笑意:“就像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林简先是一愣,而后便站在原地,冷着脸瞪人,沈恪站起身来,一手牵着皮蛋,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笑道:“都快入冬了,别放冷气——快走,回来还能早点睡。”   他牵着小狗率先出门,林简抿着嘴角跟在身后,若是不聊天的时候,两人一狗就始终保持着前后不过两步的距离。   很多时候,林简走在他后面,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放任自己的痴心杂念挣脱束缚,用视线肆无忌惮地描摹着眼前人的背影。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就这样就够了,不需要与他比肩并行,不需要更进一步,哪怕只给他这样很短的一段路程,能够安静跟在他身后,就很好。   他不需要沈恪回头,甚至不需要他特意慢下脚步回望一眼,从现在到高考后他离开,一段路,几个月,他能完整地走上几遍,也算痴心圆满。   然而人生总会充满这样或那样的意外,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实则往往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三的寒假只有短短一个星期,也就是在放假前两天,林简无意中得知,何舟以多次敲诈勒索未成年人,且数额特别巨大,并伴有暴力伤害行为,被顶格判了十年。   说是无意中得知,实际上是因为何溪找到了学校,将他堵在了晚自习放学的门口,哭求着林简能出具一份民事谅解书,为何舟争取减刑的机会。   曾经脸颊丰润的少女已经被粗粝的生活打磨成中年女人的模样,她抓着林简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小简,你哥就是个混蛋,他是该死,枪毙了他都不冤……但是,好歹咱们有血缘……毕竟你小时候也叫过他一声哥,算姐……算我求你,求求你行吗?”   林简无法理解这样近乎愚昧盲目的亲情观,而且据他所知,这些年何溪同样被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折磨着,自己的生活家庭已经一团糟,怎么临到最后,反而会来哭着为他求情。   可能是天生亲缘淡漠,林简做不到感同身受,也无法被她打动,于是很平静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何溪没有再纠缠,只是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林简,你活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活该你至亲的人都生离死别,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是吗?林简在心底冷笑,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年春节,依旧是在沈家大宅过的,但与往年不同的是,林简已经知道了春节前一天是沈恪的生日,所以无论课业和复习压力有多大,这份生日礼物,他是一定要送的。   然而过生日的人半点寿星的自觉都没有,腊月二十九这天,沈恪一大早就被司机接走,匆忙地连说句“生日快乐”的时间都没留给林简。   好在林简早已经习惯了他万事不挂心的行事调调,早晨洗漱后,自己乘公交来到市中心,准备去商场为沈恪挑选一份生日礼物。   这些年,沈恪送过他无数东西,每一样都像是算准了他的心意一般,恰到好处,正中红心,如今身份对调,换成他为沈恪挑选礼物,却反而有些茫然无头绪。   沈恪喜欢什么?好像都还好,没有什么特别抵触厌恶的东西,但也没有特别钟情的事物。似乎这么多年来,他看似喜恶随心,但实际上所有的私欲偏情都像是被“随性”二字遮掩,看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那么,沈恪缺什么?很显然,这个答案更加明显——他那样的人,更是什么都不缺。   林简漫无目的地从一家家专柜前走过,虽然毫无头绪,但还是固执地想要做出选择,就像是固执地,想要留给沈恪一些自己的东西。   商场奢侈品专区的顶灯光华耀眼,林简路过一家柜台时,不经意间眼风一瞥,忽然被一簇冷质光华闪了一下眼睛。   他慢下步子,走过去,俯身看见一对男士袖扣。   很简单的造型设计,袖扣主体是一颗切割成八心八箭的海蓝宝,周围镶嵌了一圈碎钻,华灯之下,奢华低调,内敛又耀眼。   林简抿着唇角试想了一下沈恪佩戴时的样子,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拎着那家店的礼袋走出了商场。   直到被冷风一吹,林简才恍然清醒——五位数的一对袖扣,啧,果然是色令智昏。   快要午饭时间,但沈恪出门前留了便贴,说晚上才会回来,因此他还有大半天的空闲时间,并不着急折返。   新年前一天,大街小巷一片张灯结彩的红,林简只身走入这份热闹之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点洋洋喜气。   长街尽是往来的行人,红男绿女,老少各异,但俱是一派笑逐颜开,林简凝神看着,忽然明白了一点所谓节日的意义,嘴角不自觉地划出一点弧度。   这份轻快一直持续到晚上沈恪回来。   晚上八点多,沈恪裹着一身寒气进门,霎时被房间内迎面而来的暖意扑了满怀。   他挂好大衣,弯腰顺手抄起闻声跑过来的皮蛋,循着光亮走到厨房门口,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林简早就听见了脚步声,没回身说:“做晚饭,你——”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沈恪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吩咐道,“把狗放下,都多大一只了,还总抱,去洗手。”   沈恪忍俊不禁:“怎么训我和训皮蛋一个口吻?真是反了天了。”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依言放下怀里的毛孩子,去洗手了。   等沈恪从一层洗手间出来,林简已经陆续将厨房里的菜碟端上桌,沈恪在桌边坐下,看着餐桌上可以称得上一句玉盘珍馐的菜色,很难不夸赞他:“中华小当家啊?”   “有点常识,那是日本动漫。”林简在他对面坐下,盛了一碗莲藕大骨汤放到沈恪手边,“先暖暖胃再吃。”   沈恪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句:真是……贴心啊。   可转念一想,像林简这样清隽挺拔又品学兼优,性格……好吧,虽然性格有点冻人,但现在的年轻人不就吃清冷校草这款人设么,他养得这么好的青葱少年,样样出类拔萃,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   也不知道林简看上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眼比天高的人物。   “想什么?”林简见沈恪端着汤碗若有所思,出声问道。   “哦。”沈恪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在想你今天为什么会突然亲自下厨,嗯……很久没尝过小林师傅的手艺了。”   林简平直地看他几秒,嘴唇动了动,表情有些无语,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去厨房,从烤箱里端出托盘,送回餐桌上。   沈恪看着桌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个走“极简风”款式的蛋糕,愣住了。   半晌,他眼中的诧异消散,重新映出柔和的笑意,了然道:“哦,原来是给我过生日啊。”   林简切了一小块蛋糕,推到他面前,淡声说:“奶油和蛋糕胚都是我自己打的,应该不如你之前做过的那个好吃。”   他嘴角有些紧绷,连同神色也如出一辙,但是沈恪一眼就能洞穿,这是从他幼时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每当他不好意思或者难为情的时候,不会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躲到一边,反而会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说着暗藏期待的话。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奶团子已经长成了孤拔自持的少年,这个习惯仍是一点没变。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有些唏嘘时光短暂,他舀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咽下去过几秒才说:“瞎说,比我做得好吃多了。”   听他这样讲,林简绷直的肩背终于慢慢放松了力道,嘴角勾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   “还有这个。”林简将那个小礼盒拿出来,打开后内里朝着沈恪,停顿片刻,低声说,“我想不出什么新意,和你之前送我的礼物相比,也不值一提,但是……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   沈恪从他手中接过那里精致的丝绒礼盒,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简的指骨,指腹相触竟是一片冰凉。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穿短袖居家T恤也不会感到冷,那么林简手上的凉意,就只代表一件事——他在紧张。   沈恪看着眼前那对瑰丽晶莹的华宝,心中微动,低声说:“很漂亮,谢谢,我很喜欢。”   林简半信半疑,皱眉问:“真的?”   沈恪将目光从袖扣平移到林简的脸上,笑着说:“要不我现在去换衬衫,立刻就带上?”   “……不用。”林简重新坐下来,声音中终于带了一点明显的笑意,“二十九岁的人了,稳重一点……先吃饭。”   彼时,是林简为沈恪庆祝的第一个生日,平淡又温馨,简单到似乎只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剪影。   那时候的少年暗自思忖,他们之间还会有很多个昨日今朝,而他所求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陪伴。   然而,时间无知无觉,但被时光洪流裹挟着向前的人,却总在后知后觉。   *   六月初,林简迈入高考考场,和万千学子一起迎战高考。   连续三天的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简直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高考之后,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林简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整个人习惯了发条紧绷的状态,突然回归到安逸闲适的生活中,一时间居然有些有些茫然。   手机里,几个人拉的小群早就炸开了锅,从考完试放假那天起,每天未读消息都是99+,林简一开始闲来无事,还会看着秦乐许央他们几个每天在群里插科打诨,眼见聊天内容越来越没营养,最后干脆设置了免打扰。   考完试大概一周左右,沈恪无意中问过他一次,现在时间充裕了,要不要出去转一转,来一场毕业旅行也好。   林简想了想,却说不用。   6月底就能查成绩了,如果录取通知书顺利寄到,那么他留下的时间也不过两月左右,在仅有的时间里,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安稳地,留住为数不多的陪伴。   沈恪没说什么,只是在最后提了一句:“之前不是说想去跳伞?等录取通知书到了带你去,怎么样?”   林简思忖片刻说:“过完生日去吧,就当你送我的礼物。”   沈恪笑笑,只说都随他。   八月初,林简收到了清大建筑学院景观系园林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当初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沈恪就知道他要报清大,不过他以为林简会选择数学系方向,不成想少年一声不吭,直接把自己扔进了山水花木的哲学之美中。   彼时,沈恪窝在别墅阳光房的躺椅中,周遭馥郁,芳菲海漫,他微微蹙眉,略带疑惑地问林简:“园林景观设计……你确定自己喜欢这个专业?”   林简正蹲在旁边给一株粉团绣球移盆换土,闻言静了两秒,低声回答说:“喜欢,特别喜欢。”   沈恪不由“啧”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你……”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林简端起花盆,手指上还粘着湿土,走到花架前用脚尖碰了一下沈恪的鞋边,“让让,挡路了。”   “……”沈恪默默放下搭在躺椅脚蹬上的腿,给未来的林大师让开了路。   行吧,喜欢就好。   八月中旬,林简十八周岁的生日。   由于他早年跳级,所以比同龄毕业的人要小了一岁,别的人一般都在高二时就成年了,但林简的成年礼却一直等到了高中毕业这个夏天。   而对于沈家来说,这个夏天林简同时迎来了高中毕业和十八周岁,可谓是同喜同庆,沈长谦亲自吩咐,务必盛大,务必奢华,务必给林简一个最难忘珍贵的成年典礼。   林简对于这样的生日宴其实是无感的,但是沈老爷子盛情难却,他难以拒绝。   他原本以为,这场成年礼不过一场上流社会筹光交错的交际晚宴,只是给众多商界名流一个与沈氏攀交情拉关系的正当场合,可当沈恪将请柬放在他面前时,却发现根本不是那样。   请柬上只有林简相熟的几位沈家人,大多数还都是他的同辈,余下的便是程佑钧那几个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总”们,沈恪指着空白的部分说:“剩下要邀请的名单你来做主,玩得好的同学、这几年喜欢的老师,都可以请来。”   林简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微微诧异道:“……只有这些人么?”   沈恪笑着说:“不然呢,你的生日宴会,主角应该是你才对。”   林简掌心压着烫花请柬,轻声说:“我没有类似的经验,会不会搞砸?”   “过生日需要什么经验?”沈恪温声安抚,“把要好的同学请到一起,你们年轻人该玩玩该吃吃,提前准备好的酒店客房,疯得太晚就直接住下来,明天派车送他们回去。”   生日晚宴的地点在城市最高的临江大厦。   当夜,江水如镜,映着夜空中星子的光芒,似是在江面上碎了一层莹亮的浮冰。夜风拂过,那星点光亮随波摇曳,缓缓荡向高耸的楼身,还没靠近便乱了一江春水如澜,散尽一池璀璨星雨。   宴会大厅灯光璀璨,钢琴曲舒缓空灵,大理石宴会桌长达四十几米,占据水晶大厅最中央的位置,大厅两侧全部用鲜花点缀,乍一看仿佛误入百花园深处。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裤白衣,站在宴会厅门口迎人,少年身姿清瘦挺拔,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便是家有玉树春自韵的气度。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程佑钧和几个沈恪私交甚笃的朋友相继走出厢门,看见林简在那里,程佑钧开口便“哎呦”一声:“大侄子!”   林简一般心情好时不随便冰人,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算得上非常好的时候,于是带着一点儿笑意,开口说:“程总好,姐姐没一起来么?”   “……”程佑钧下一句揶揄的话咕噜一下滚回肚子里,干笑着回答道,“她今天出差,不过人到不了,心意却一定得到。”说完将手中的礼盒递上,旁边的工作人员替林简收下,林简道了谢,程佑钧一群人就进了会场大厅。   电梯门再打开时,就是林简的同学们到场了。   原本没个正形的少年们居然都换上了合身的正装,女生们也穿着精致漂亮的小礼裙,见到林简,许央秦乐他们几个先蹿了出来,顿时一阵惊为天人的感叹。   “卧槽卧槽卧槽!”秦乐激动三连,“我原来只知道林神是学霸,没想到啊没想到,您老居然还有这样的豪门背景?早知道我毕业前就认个亲了啊!现在再来抱大腿,晚矣悔矣!”   “不晚。”林简说,“所以你比较喜欢那个辈分?”   许央走上来,长臂一揽就搭住了林简的肩膀,打趣道:“给他排个孙子辈的,这样兄弟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此言一出,周围同学们顿时笑开,争着抢着要和秦乐论一论天降的辈分。   宴会厅内,与门口相隔几步远的距离,沈恪微微收住脚步。   他看见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一起,林简身在其中,神色是少有的放松,而他身边那个长相很漂亮的男孩子,手臂正搭在林简肩上,微微偏头和他说着什么。   这是一个看上去近乎于亲密的姿势了。   这个男生沈恪之前见过一次,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林简和他走得非常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搭伙午休。   沈恪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几秒,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难道就是这个人?   可能他的目光过于凝定,片刻之后,林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忽然抬头看向这边,看见沈恪之后,嘴边的笑意稍顿,而后带着同学们一起走了过来。   沈恪久居上位,气场浑然天成,虽然眸光和神色始终温和,但周身气韵使然,这群少男少女们打招呼时都收敛了不少。   沈恪颔首微笑,对大家说:“不用拘束,就当是你们班级聚餐一样,随便玩,开心点。”   沈恪并未多留,打个招呼便离开,秦乐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感叹道:“我靠林神,这位是你什么人啊,这气质、这丰姿,啧啧啧……”   许央是唯一一个知道林简和沈家之间过往渊源的人,闻言不等林简答话,开口应道:“这题我会啊,我算算啊——按辈分,你大概得叫他一声太爷爷吧。”   “许央你大爷!”秦乐横眉怒目,“占便宜没完了是吧!”   宴会场中一派浮光掠影。八点整,沈长谦由丛婉推着现身会场,亲自握着林简的手切开五层的巨型蛋糕,而林简将切好的第一块蛋糕用托盘盛好,放进了沈长谦的手中。   这一刻,曾经的少年正式迈入成年人的世界之中。   切完蛋糕之后便到了自由用餐和宾客娱乐环节,会场旁边的各个休闲室里设置了许多娱乐设备,包括但不限于K歌房、桌球房和设备俱全的电竞房。   秦乐和高崇凡几个男生在看见那十几台顶配电脑时就已经摩拳擦掌了,等一群人吃得差不多,立刻蜂拥而上,女生们都穿着漂亮的小礼裙,相对温雅,跑到K歌房里唱小清新。   许央见林简对这些娱乐项目显然兴致缺缺,便随手从琉璃台上端了两杯酒过来,一杯递给林简,而后冲宴会厅外那个偌大的星空露台示意了一下:“过去聊聊天?”   林简未置可否,抬脚与他一同走到露台上。   露台靠近栏杆的一侧放置了一长排沙发,沙发前还搭了一个精致的岛台,两个人刚刚坐下,林简装在口袋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他拿出手机查看消息,是温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小简,生日快乐。”   林简眸中没有什么情绪,片刻后,按熄屏幕。   夜风阵阵,星空璀璨,许央举起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成年了兄弟,喝一杯?”   林简唇角微扬,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你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感。”   “奇怪吗,还好吧。”许央喝了一口红酒,轻轻晃着酒杯说,“这不是成年之后的特权?喝酒、夜不归宿、谈恋爱,一切曾经想做不能做的事,现在都有正当理由了。”   “那是你想做的事吧。”林简声音中噙着一点笑意,“成年与否,我都没那个想法。”   “那是,我哥们儿多自律的一个人。”许央先是一波商业吹捧,而后忽然眼尾一弯,压低了声音问道,“就算自由放纵那套在你看来有点小儿科,那除了这些呢,真没什么想尝试的?”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比如?”   许央神秘一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包装的小盒子,轻轻往他怀里一丢:“拿着,生日礼物。”   “……刚刚不是已经送过了,怎么还——”林简狐疑地将那个小盒子拿在手里,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倏然收声。   许央看着林简顷刻变化的脸色,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刚才那个是planA 这个是planB嘛!成年了诶兄弟!大胆点,该用用啊!”   林简无语到了极点,指间夹着那盒“超薄”刚想说点什么,露台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林简猝不及防,抬头看去。   “在干什——”   沈恪一袭黑衣站在一米开外,黑色衬衫的袖口挽上一截,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看见了林简手中的东西和他身边的人时,霎时停住了脚步。   一瞬间,林简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耳廓已经变得滚烫。   但好在他足够镇定,看似从容不迫地将小盒子装进口袋,站起身问:“有事?”   “没什么。”沈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说,“你们聊,晚点回家再说。”   “……好。”   “卧、槽……”沈恪走后,林简重新坐下来,许央按着心口喃喃自语,“吓死我了,吓得我一声都不敢出……哎,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不至于。”林简心累地叹了口气,“他……不太限制我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沈恪刚刚离开的位置上。   一群人疯到半夜,男生大多都喝了酒,由工作人员引领着到楼下客房休息,而女生留宿不便,由沈恪吩咐专车一一送回了家。   临江大厦的一层广场上,林简与同学们告别,看着专车依次开走,沈恪从身后走上来,问:“你今天是和同学们住楼上酒店,还是回家?”   沉缓的音色裹挟着夜风的温柔,沈恪音量不高,在这样的月夜中,近乎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但听在林简耳中,却像是意有所指。   林简转身,平静而淡然地回答:“当然是回家。”   “好。”沈恪大概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自然,微微顿了一下,才说,“我去开车,你等我一下。”   回程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车里放着一首林简没听过的老歌,旋律很轻,也很好听。   霓虹灯又点亮,夜色渐张狂   偏偏是我为爱逃亡,醉在异乡   莫非天不许人痴狂,幸福由身边流转   心好乱,谁把梦锁上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   副歌唱过两遍,林简忽然出声:“这首歌名叫什么?”   沈恪像是有些分神,一时没听清一般:“……什么?”   “这首歌。”林简看着他的侧脸,重复道,“歌名是什么?”   “哦,这个。”沈恪从扶手箱中拿出CD盒递给他,回答说,“一首老歌。”   别让情两难。   片刻之后,林简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有了开始的这段对话,似乎接下来的交流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沈恪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额边,问:“今天开不开心?”   “当然。”林简回答得很干脆。   沈恪似乎是笑了一下,又问:“想什么时候去跳伞?”   他问得随意,但是林简知道,不管自己说任何时间,他都会点头答应,于是他想了想,问:“后天你方便吗?”   沈恪果然说:“方便,那我提前预约。”   林简说好。   车子行驶在月色之中,月光和路灯的光亮串联成一道流光透窗而入,可能是这样的夜晚太温柔,林简向来坚若磐石的心性竟在不经意间露出一道细小的缝隙,那些始终压抑深藏的心思竟也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已经十八岁了啊。   而某些呼之欲出的念头还来不及成型,便被沈恪接下来的话骤然打破:“今天……那个一直和你在一起的男生,是不是……”   林简骤然清醒,偏头问:“是什么?”   沈恪调转方向,话到嘴边停顿半晌,直到车子驶入下一个路口,才继续道:“随便问问,我是说……你们关系看上去很好的样子,如果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那看起来……他对你也不像没有——”   “不是。”今天被沈恪无意间撞到的情形划过脑海,林简早有被他误会的准备,此时听他这样问,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否认回答,“他叫许央,是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顿了顿,皱眉补充了一句,“你别多想。”   “是这样……”沈恪若有所思般轻声自语道。   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时分,两人身上都在宴会中沾染了气息,所以进屋后分别回房间冲澡洗漱。   林简拿了浴袍挂在浴室衣架上,整个人浸在瓷白的浴缸之中。   刚刚在晚宴上先是和许央蜻蜓点水般地喝了两杯,后来又被秦乐高崇凡他们闹热了场子,就连张欢她们几个女生都大着胆子来跟他敬酒,林简无法拒绝,一来二去架不住又被灌了许多。   他鲜少这样饮酒,虽然沈恪未曾限制过他什么,但是他不喜欢被酒精麻痹过后不清醒的思维,所以今天真的算是破例。   他们喝的大多是干红佳酿,当时没什么反应,但红酒向来后劲较大。眼下,一个多小时前喝下去的酒液在此时蒸腾,酒意上涌,仰头靠在浴缸中的林简微微晕眩。   算不上沉醉,但起码超过了微醺。   这样的状态若是放在平时,可以换得一场酣梦沉睡,但此时,也可让人心生旖旎。   浴缸足够大,水温足够热,林简四肢完全放松舒展,浴室的灯光倒影再少年眼底,澄净清亮。半晌,林简原本清冷的一双眼眸微微阖上,浴缸中的水波随着手上轻微的动作漾起极浅的涟漪。   另一边,沈恪简单冲过澡后,头发擦得半干,穿着深色浴袍从二层楼梯走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色丝绒礼盒,脚步很轻地走到林简房门外。   虽然说带林简去跳伞当做生日礼物,但毕竟是成年礼,他不可能不留给他一份纪念。   走到房门前,沈恪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房门没关,留了一道缝隙,沈恪轻轻敲了两下,并没有人应答。   他屈指在门前停留几秒,一伸手,便将门推开了。   站在门口望进去,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但空无一人,沈恪将视线转到同样虚掩的浴室门上。   应该还在洗澡。   沈恪走近两步,本想将礼物放在他书桌上,再敲下门提醒林简,可指骨还未触到门板,便倏然顿住。   *   许久之后,林简在空白的虚空中回过神来,按下防水按钮,浴缸中的水打着漩被放掉。   他打开淋浴,冲掉一身的薄汗和那些浸在每一寸肌肤里的妄念俗欲,片刻后关掉温水,又变成了那个清冷淡漠的少年。   放纵过后,疲累上涌。   林简趿着拖鞋推开浴室门,可刚刚走出两步,视线不经意一瞥,便猛地停滞凝住。   浴室门边的花台上,放着一个深色丝绒礼盒。   正是几个小时前,沈恪出现在宴会厅露台上,手里拿着的那个。   心跳猝然停止。   这一瞬间,林简大脑完全陷入空白,只觉得呼吸都消失不见。   ——他来过,就刚刚。 第四十八章   夜色无边, 从别墅二层的天台望过去,能看到不远处后山影影绰绰的轮廓。山风吹来,带走一丝暑气, 只留半分清凉。   沈恪站在天台边缘,双臂搭在身前的雕花栏杆上, 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这一天时间中, 是沈恪经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 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安, 以及……巨大的茫然无措。   一阵晚风拂面,空气中带着潮湿鲜活的水汽, 宛如昨夜他站在那扇浴室门口, 湿润的雾气从虚掩的门缝中流淌出来, 似乎就萦绕在鼻端。   他站在一门之隔处, 伴着不甚明显的水声,听到浴室里, 少年耳语般的低.喘轻吟。   像隔着一片朦胧潮热的水雾, 沈恪当时完全愣在门外。   在最失控、最难以自抑的那个瞬间,他听到林简低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恪。   他的名字。   难以言喻的心神俱震过后, 沈恪心中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原来, 竟然是这样。   想到前一夜, 自己还曾试探性地问过林简, 猜测他与那个男生之间有某种纠葛关联。   而昨晚乍然听见他脱口而出的低唤,他才后知后觉地恍然了悟……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 少有的几次提到那个“他”的时候,林简表现出来的都是生硬的回避, 甚至绝口不提,原来,确实是……说不得。   但是……怎么会这样?   沈恪眉心紧皱,夜风中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对于他而言,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每每思维不受控地偏转方向,只要想到林简不知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他便感到一阵莫名巨大的荒诞滑稽。   ……那是他养了十年的人啊。   十年陪伴,十年呵护,当曾经稚嫩羸弱的幼苗终于长成一树华冠亭亭如盖,生活却突然跟他开了个惊天的玩笑。   不,不是玩笑——林简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当做儿戏。   沈恪深深舒了口气,在纷乱嘈杂的思绪中捋出一个线头,凭借着强大镇定的自制力顺着这个不起眼的线头回溯,才发现,其实一切端倪早就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往那个方向设想过而已。   是他的错。   夜风顺着天台的落地玻璃门徜徉而入,微微吹动少年纯白色的衣角。   林简站在天台外的阳光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道沉默的身影,视线低垂,落到他指缝间那根点燃的烟,以及地上零星散落的烟蒂上。   他想,果然是这样——   我竟然真的会让他如此为难。   他原本要将那些暗藏的心事与难以言喻的痴妄长久地深埋起来,就是怕有一天曝露于天光之下时,会让沈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然而兜兜转转,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沈恪倏然回神,偏过望去,就看见林简穿过阳光房,径直走了过来。   而明明在平日里,林简是极少涉足这片天台的,只因为天台在二楼,距离沈恪的卧室太近,所以他很少上来。   曾经沈恪只以为是林简怕扰了自己的清静,如今回想,才渐渐通透,大概也是他刻意避之。   林简跨过玻璃门,走到天台边缘,在沈恪身边半米处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月色映衬之下,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却像是亲密无间般相依相偎。   这是既昨晚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周遭的空气在两厢沉默中发酵蒸腾,随着轻慢的呼吸,渐渐变得暧昧胶着。   半晌,沈恪低声问了一句:“礼物喜欢么?”   昨晚沈恪放在花台上的礼盒里,是一款百达翡丽的男士腕表,豪华运动款,墨绿色表盘低调奢华,款式很适合林简的气质。   林简安静了几秒,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尽管这个笑容透着显而易见的寡淡,但还是笑着说:“300多万的表,谁会不喜欢?不过送我有些不搭。”   “不会。”沈恪抖落指尖一截燃尽的烟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所以送你刚刚好。”   “……是么,原来是提醒我光阴似金。”林简声音很轻,宛如自语般微微停顿,隔几秒又问,“除了这个呢,还有么?”   沈恪眉心一跳:“还有什么?”   林简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和语调都算不得温和,应该带着难以掩饰的自我厌弃与嘲讽,但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沈恪洞察了他那些狼狈得近乎于龌龊的心思,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除了提醒我时间宝贵以外,还有其他要告诫我的吗?”   沈恪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眸光轻转,落到了旁边少年的脸上。   林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但却不闪不避,笔直地与他视线相触。   少年的眼中弥漫着决绝的狠色,像是非要将自己逼到这条绝路上来,再要沈恪轻轻一推,纵他跌入万丈深渊。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向来狠绝,从不手软。   沈恪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心疼。   映照在地板上的两道影子在缄默中交错纠葛着,过了好半晌,沈恪薄唇动了动,终于很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像是凭空发问,但林简却在瞬间解码,听出了个中深意。   为什么——   是啊,少年曾在无数个此消彼长的日日夜夜里,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沈恪?   为什么明知道不能不该不可以,但依旧难以自持,情不自禁,依旧清醒着沉沦,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呢?   “哪有为什么。”长久地沉默过后,林简声音低哑地回答说:“这种事怎么会有具象的原因呢?无非——”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停顿几秒,哑声道——   “无非是朝暮相伴,共至经年,所以才肆意心动,成疯成魔。”   沈恪心中狠狠一动。   这一瞬间,少年终于手起刀落地剥开自己的胸膛,将深埋良久无法言说的情意,直白又纯粹地晾在他眼前。   带着淋漓温热的血,抛掷一场豪赌。   “那么……你呢?”林简缓缓偏过头,眼底浸着一层如稀薄雾霭般哀恸,眸光朦胧轻晃,“你大半夜一个人站在这里吹风抽烟,是在想什么?”   而沈恪在今夜之前,是从来不抽烟的人。   沈恪哑然半晌,回答说:“在想我之前究竟是有多混蛋,竟然毫无察觉,也在想……现在要拿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尾带着一抹不甚明显的红,“狠狠骂我一顿,或者……干脆把我赶出去!反正当年也是我死皮赖脸拉着你不放,非要和你回来的,现在……也无非是我自作自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而你在自责什么?!”   这么多年,林简从未有过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刻,尤其是长大之后,孤拔清瘦的少年始终冷冷清清,性子淡漠得仿佛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心存挂碍。   而此刻,那双漂亮又凛冽的眼眸中竟然压着一层薄雾,似乎谁的指尖轻轻一触,就能落下泪来。   沈恪这样想着,便真的缓缓伸出手,用指腹在他眼尾倏然一划,皱眉轻声说:“林简,别哭。”   “没哭。”林简嗓子哑得像糅着一把砂粒,他闭眼,再睁开,带着淡淡烟草气息的触感便消失不见了。   轻得宛若他的错觉。   “我没想过让你知道——”林简用力平复着呼吸,微微停顿后沉声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说……但是现在被你发现了,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也不能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   “……要一个答案。”   少年清冷孤傲,不屑似是而非含糊不明的纠缠,只求清楚明白干脆利落的决断。   指间的香烟已经完全燃尽,烟灰烧到最后,余烬烫到了沈恪的手指,密密匝匝的疼迟缓地从指尖一直漫延到心脏,钝痛难消。   何至于此——   沈恪心道,你又何苦将自己逼到这个程度?   “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沈恪指间一松,烟蒂余烬落地,碎成零星齑粉,“但是……我只能对曾经给过的承诺负责。”   他试图将无法避免的伤害降至最低,甚至不敢轻易将“抱歉”两个字说出口,只因他太了解林简,这样宁折不弯倔强执拗的性子,只怕受不住直白的说辞,会玉碎沉珠,不求瓦全。   “只能对曾经给过的承诺负责……”林简搭在栏杆上的手臂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他瘦白修长的手指微蜷了一下,忍着眼底的热意,最后一次问:“比如呢?”   沈恪偏头看着身边脸色苍白的少年,很想再伸手揉一下他的发顶,他依稀记得,林简从小到大性子虽然冷硬,但是发丝却极软,像极了他这个人——   本是凉薄人,却做多情客,眉目清冷,魂灵温热。   但垂在身侧的手终究没有抬起来,漫长地沉默过后,沈恪微微叹息,沉声说:“比如明天的跳伞,说好了的事,一定算数。”   那是他和林简之间早有的约定,也是他许给他十八岁的礼物。   “去睡吧。”沈恪温沉的眸光中带了一丝悲怜,“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就如同,你还有更长更好的人生。   *   第二天清早,他们在晨曦中出发。   跳伞基地距离他们所在的城市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沈恪没有亲自开车,而是让司机带着他们一路南行。   车子汇入主干路高架桥,盘旋环岛后驶入高速路段。   林简和沈恪分坐在后排座椅,中间隔着一段欲盖弥彰的距离,途中无人讲话,唯有那首老歌在一遍遍轻吟浅唱,像是被人按下了单曲循环。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别让情两难   别把梦锁上   我愿为你逐风浪   不管多忙或多伤   ……   到达跳伞基地,工作人员和专业教练已经在入口处等候。   跳伞属于专业极限运动,开始前要经过一系列的规范操作。工作人员引着他们来到休息区,先是确认了身份信息和个人资料,随后讲解观看了安全流程视频,最后,两个人在安全协议了现场保单上签了字。   在更衣室换好跳伞服,客服和教练带领他们进入机库。   在机库里,他们穿上了专业装备,余下的时间便是跟随教练的指导,熟悉练习跳伞及空中姿势。   这项运动对沈恪而言并不陌生,但林简却是实打实地第一次体验,因此这一段时间的指导与现场教学可以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最后,他们跟随指引,登上跳伞专用机。   飞机缓缓滑行,驶出机库,在跑道上爬升飞行,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后,到达云端约15000英尺的高度。   他们选择的是双人跳伞。   在飞机上,教练为林简扣好背带,等到飞机上升到合理高度时,同机教练示意沈恪,可以了。   林简坐在舱门边上的位置,沈恪弯腰走到他的身后。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而此时,林简望着舱门外的万里高空,脸上淡得没有像是没有一点情绪,但随着沈恪的靠近,眸底却渐渐掀起暗涌。   “唰”的一声,沈恪伸手拉紧了他身上的背带,下一秒,只听扣环脆声轻响,沈恪将他牢牢扣紧在自己胸前。   这样将人完全锁在怀中的姿势,宛如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林简喉结上下一滑,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即便隔着设备的阻碍,沈恪依然能感受到,这一刻,怀中的人在不明显的颤抖,双肩颤栗的幅度明明很小,却似乎透过身上的跳伞服,一直杵进他的心脏,连带着泛起一片细密的疼。   沈恪微微偏头,缓缓舒了口气,舱门打开前,他低声在林简耳边说:“风镜。”   林简抬手,拉下风镜戴好,而此时,舱门开启,万米高空的强劲风流霎时迎面扑来。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可能是距离太近,即便被烈风裹挟,林简依旧听得真切,沈恪问:“准备好了吗?”   林简没有说话,压在风镜边沿的眉心却皱了一下,而就在沈恪以为他以缄默作为应答,准备带他跳出舱门时,林简忽然说:“等一下。”   沈恪攀住把手的手微微收紧,问:“怎么了?”   在冷风中,在云际边,林简轻声问:“我想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沈恪垂眸看着怀中少年被烈风吹乱的发旋,没有应声。   隔几秒,林简嗓音微哑地问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用最虔诚低微的姿态。   “……真的不可能,是不是?”   从始至终,他从未说过一句“喜欢”,但每分每秒,却都在等一个答案。   螺旋桨巨大的嗡鸣声剐得耳膜震痛,半晌,沈恪忽然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覆上林简握着把手的手背。   倏然间传来的温热,让林简心神一愣。   而下一秒,沈恪带着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强势,拉下了他的手,环着他猝然跃出舱门!   骤然袭来的冲击力和猛烈的失重感让林简心脏狂跳,而在下坠的前一刻,他清楚地听见沈恪在他耳边说——   “傻瓜,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   即便到这个时候,哪怕林简隐忍追问,他还是妥帖细致的,用最温柔无害的方式,小心呵护着少年人敏感又单薄的自尊。   自由落体下降到指定高度,沈恪拉下降落伞手柄,他们在一万英尺的高空飘荡。   这句“家人”,就是最后的答案了吧。   林简缓缓闭上眼睛,心底最后一丝嗔痴俗欲,连同最微薄的期待,一起湮没在风声之中。   他在万米高空,得到了此生最温柔的拒绝。 第四十九章   八月下旬, 夏天最热的时段将将要过去,但人行路绿化树的叶子依旧在毒辣的骄阳中打着蔫,整条长街连一丝风都没有。   温宁推门走进咖啡厅的时候, 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人。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裤,纯白T恤, 正偏头对着玻璃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刚刚转过头, 温宁便走了过来, 在他对面坐下。   林简整个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但可能是许久不见,温宁总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   林简看着对面的人, 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而后将点餐的ipad转过去, 波澜不惊地问:“喝什么?”   态度自然随意的, 似乎对于这场邀约丝毫不意外。   事实上,温宁也没想到他会同意见面。   而眼看暑假即将结束,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尝试的机会。   温宁要了一杯柠檬水, 服务生很快送来,她握着微凉玻璃杯身, 说:“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吧?”   林简垂着眼眸, 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是哪所大学?”   “清大。”   “哦, 那很好, 真的要恭喜你。”温宁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掩藏不住的骄傲与欣喜, 不愧是他的儿子,即便经历了坎坷多舛的命途, 依然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为自己拼出一个灿烂的未来。   温宁用目光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一时间百感交集。   距离上次在派出所匆匆一面已经过了很久了,其实她私下里利用多重途径,想要进一步了解林简的寄养家庭,但很显然,除了世人皆知的豪门望族外,关于沈家多年前寄养了一个孩子这种秘辛,绝非是外人所能获知。温宁又辗转联系过民政部门,但涉及未成年人,这样的寄养关系在民政部门属于保密性质,她根本无从窥察。   而现在,她又坐在了他面前,那些隐藏的期待便再次蠢蠢欲动。   林简掀起眼皮,看出对面人的欲言又止,没什么情绪地问:“你约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总不能只是恭喜他考入心仪的大学。   温宁抬手,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隔了许久,才试探性地问:“……如果,我现在还是说,希望你能考虑和我去国外念书,你……”   林简眸光微冷,简短道:“不可能。”   温宁深吸一口气,却并不气馁:“为什么呢,难道是故土难离?可是,你马上就要去首都念大学,还不是一样要离开这里,如果只有假期可以回来,那么国内国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以你的成绩和能力,在国外,你甚至能选择比清大更优秀的世界顶级学府,那才是金字塔的顶端,你……”   温宁几乎是苦口婆心,说到最后,音量低微下来:“而且……就真的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而无论什么时候,弥补二字落在林简耳朵里,都极其可笑。   “不需要。”这三个字,他都说累了。   温宁陡然沉默下来,咖啡厅外热浪盈天,街上车流来往不绝,过了好半晌,林简忽然听见对面的人用很轻地声音问:“那么……你这样排斥离开,是不是因为有……”   后面的话,温宁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口。   林简缓缓转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凝定地落在温宁忐忑的脸上,过几秒,他忽然勾了下唇角,说:“是啊。”   温宁惊诧抬头。   林简说:“你想问我是不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在这里,所以才不走——没错,就是这样。”   “是……是同学吗?”温宁睨着他的脸色,轻声问。   “不是。”林简收起唇边的笑意,淡声说。   任何一个母亲,在乍然窥探到自己孩子在感情生活中露出的端倪时,都是好奇又担忧的,即便温宁失职至此,却依旧不能免俗:“那是……已经工作了?就在这个城市吗?”思索几秒,她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诧异道,“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女生……岂不是比你大很多?”   林简古井无波地看着她胡乱揣测,第一次在内心默默佩服女人的想象力。   而就在温宁独自揣测渐渐分神之际,林简石破天惊地扔了一句:“不是。”   “我喜欢的是同性。”   前几秒,温宁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向林简的眼神突然变得难以置信,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林简问:“怎么,很意外,还是接受不了?”   温宁在指缝中漏出的呼吸滚烫急促,整个人久久失声。   “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认回的儿子居然是个同性恋,所以生理性的排斥?”林简无不嘲讽,“还是现在后悔了?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跨海越洋地找过来?”   说不震惊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听到林简毫不客气地往他自己身上扎刀子,温宁又陡然生出心酸。   喜欢同性——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与她这么多年的缺位不可能毫无关系,总归是她的儿子,她欠下的子女债。   “……没有,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惊愕渐渐消散,温宁强迫自己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下来,心底的痛楚漫延到眼底,她说,“你知道的,英国是通过了同性婚姻法的,而且我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听过见过的不胜枚举,况且——”她犹豫了少许,直白道,“我前夫的小儿子,也是一位同性恋者,所以我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惊讶而已,你……也不要那样想我,好吗?”   林简眉心稍动,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多了一丝意外。   温宁笑容有些苍白:“那么……是什么样一个人呢?你们……”   “不重要,别问。”林简皱眉打断她,“他对我没那个意思。”   这下又轮到温宁诧异。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喜欢林简的人吗?   坚韧、要强、优秀——在她看来,简直没有比他更惹人喜欢的少年了。   “所以,你是因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所以才要固执地留下来?”温宁缓慢地剖析,“但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还是说你不肯放弃,想要在他身上继续努力一下,希望借着来日方长最终打动对方?”   温宁重重叹了口气:“小……林简,我不做任何身份加持,只是站在一个年长的,在感情中经历过许多的过来人的角度告诉你,这样毫无意义。”   林简冷淡的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我没想过纠缠,只是……”   “只是不想离他太远?”温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可是这样一来,你又让对方如何自处呢?”   这句话像是迎面飞来的冷箭,不偏不倚,直直扎在了林简的心脏上。   确实,是他当局者迷——   既然他和沈恪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这样坚持地留在他身边,又该让沈恪如何自处?   他说他永远是家人,但是面对着一个对自己怀揣着别样心思的“家人”,他又该情何以堪,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身份,再来像曾经那样呵护照拂自己呢?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最大的难题抛给了沈恪,像个无理取闹的、任性的小孩子,只因为他笃信着对方长久以来的偏爱,知道无论自己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行为,对方所回应的,也必然是沉默又温和的纵容。   林简听见自己心底诘问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一意孤行地将沈恪推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这就是你幼稚且不负责任的喜欢?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沈恪说永远当他是家人,那么他再留下了,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的设定,在对方眼中,他将永远都是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而已。   “林简?”长久的沉默过后,温宁试探性地喊一句他的名字。   林简慢慢回神,眼底深藏的暗涌与情绪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半晌之后,温宁听到他哑声问:“现在再办留学手续的话,还来得及吗?”   隔了将近三分钟时间,温宁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回答他。   “当然来得及。”   *   沈恪接到丛婉打来的电话时,刚刚结束一场总裁办公会,回到办公室,秘书掐着时间泡好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放在办工作上私人号码的那个手机便毫无预兆的震动起来。   沈恪接通电话前,发现已经有很多通未接来电了。   一般情况下,丛婉很少直接联系他,一来是知道他事务太忙,二来是拿不准他的工作时间,相较于沈恪,沈长谦夫妇反而与宋秩日常联系的多一点,会从宋特珠那里了解一些沈恪近来的工作和身体状态,或者让对方转达,近期希望他回家来吃顿饭的愿望。   所以丛婉会在工作时间内连续打来这么次,必然是有紧急的情况。   沈恪接通电话,一句“妈”还没出口,只听丛婉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之后,脸色倏然就变了。   驱车赶回沈家大宅的路上,沈恪难得思绪混乱,他压着限速超过身边一辆辆车流,试图理解着几分钟前丛婉打来打通电话的信息,但发现毫无头绪。   什么叫做“小简的妈妈回来了”?   “小简要和她去英国,今天来解除寄养协议”又是什么意思?   沈恪眸光沉沉,唇角绷得极紧,虽然还不了解全部事实真相,但他害怕这是林简在此时这个尴尬又微妙的时间点上,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一脚油门轰进大宅院内,沈恪推门下车,来不及熄火便快步向后楼的会客厅走去。   古朴致雅的雕花木门被一把推开,屋内众人讶异转头看过去,只见沈恪大步走进来,向来温和克己的人,脸上神色是风雨欲来的低沉。   尤其是林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恪将“不冷静”写在眼底。   沈恪视线逡巡扫过众人,先是看见了去年夏天在派出所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师”,而后掠过她旁边穿着制式衬衫的两个人,最后,落到站在沈长谦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林简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但震惊的情绪只在他眼中出现了须臾,便消失不见,再抬眼看过来时,又变成了那个眸光淡漠,清清冷冷的少年。   “怎么来得这么急?”丛婉从旁边的沙发中起身,吩咐佣人端来凉茶,朝一旁的座位示意沈恪,“坐下慢慢说。”   沈恪此时却没有“慢慢说”心情,他不看别人,只问林简:“怎么回事?”   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听不出一丝责备,但越是这样的温沉越让林简觉得内心煎熬,他扯了一下嘴角,低声回答说:“如你所见,这位……”他看了不远处的温宁一眼,转回视线,说,“确实是我的生母。”   沈恪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而温宁此时站起身来,冲沈恪伸出一只手,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初见时没有向你说明情况,只因为当时我和小简之间存在不少误会和矛盾,但是现在……他愿意和我一起回英国了。”   沈恪礼貌有礼地伸出手来,虚虚环了一下她的指尖,没有触及便收回,但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并不那么礼貌:“所以呢,现在的误会和矛盾都解除了?立刻就要把人带走?”   “沈恪。”处于主位的沈长谦坐在轮椅上,沉声提醒道。   莫说沈长谦,就连林简都没有想到,向来温和的人会乍然尖锐。   “抱歉,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沈恪语调不变,“鉴于你之前缺席的年份有些长,所以就这样把孩子交给你,我不放心,也不同意。”   温宁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尴尬,但无可否认的是,沈恪一语道破事实,而这也恰恰是沈长谦夫妇所担忧的关键。   “而且他已经收到了清大的录取通知书,我不建议在这个时候出国留学。”沈恪像是又恢复了原本平静和缓的模样,补充道,“要兼顾学业,还要快速适应国外的生活,对于他而言,未免有些苛刻了。”   “这个不劳您费心。”温宁说,“小简的高考成绩已经发送到了学校那边,而且他有数学国赛的名次加持,学校那边已经给了回复,只要通过入学前的考试测验,非常期待他的加入。”   沈恪眉心紧皱,却不再执着于与温宁你来我往,他忽然将视线转向林简,低低沉沉的眸光看过来,隔两秒,问:“你呢?你怎么想,确实愿意走?”   林简迎上那道探究的视线,安静地与他视线相交,明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但心底却止不住地觉得悲凉,沉默半晌后,他哑声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   猝不及防的,沈恪眸光晃了晃。   “明明已经十八岁了。”林简扬了扬嘴角,压着舌底泛起来的苦,带着一点似是而非地笑痕,说:“大概只有你还当我是个孩子吧。”   他一语双关,沈恪百口莫辩。   温宁此时插话道:“是的,当初民政部门出具的那份寄样协议,也是明确了寄养时间到小简十八岁截止,按理说,现在时效已过,但是为了程序合规,我还是请了民政部门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过来,履行正常流程,就如同当初沈家一样。”   她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就连沈长谦和丛婉都听出其中深意,林简……她是非带走不可了。   但沈恪却不为所动,只是依旧用目光锁住相隔不远的林简,隔了几秒,又问:“决定了?”   林简的心脏里像堵着一个快要闷炸的气球,不断充斥膨胀着,挤压得五脏六腑都快变形,他生生忍住那一点一点凌迟般的钝痛,回答说——   “……我不能永远都做你养大的那个孩子。”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重到落在两人之间,倏然就凿出一道天堑鸿沟。   但这句话说得又太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读得懂其中隐喻。   话已至此,沈恪知道他是覆水难收,而自己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妥协。   “行李物品都收拾好了吗?”丛婉用丝帕揩了一下眼角,拉起林简的手,温声问道。   林简第一次主动回握住,说:“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多,您别惦记着。”说完停顿几秒,垂下头,像是愧对那样慈爱的眼神,说,“这些年,让您二老费心了,我……”   对于沈恪的心意,他是说不得,对于沈长谦夫妇的感恩,他是说不完。   “不要说这些。”沈长谦居然按动轮椅,主动滑到他身边来,林简一怔,下意识走了两步,在他的腿边蹲下来,“爷爷。”   “小简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哦不,现在是个大小伙子了,居然一晃都十年了……”沈长谦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到了国外好好生活,如果过得不开心,随时回来,别忘了,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点头答应。   “去和你小叔叔告个别吧。”沈长谦说,“他才是最舍不得你的那个。”   林简随着他的话转过头,看了沈恪几秒,而后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   沉默半晌,沈恪问:“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的飞机。”林简顿了顿,忽然说,“不用去送我了。”   怕送了自己就走不掉了。   沈恪眸光轻晃,半晌回答:“好。”   *   三天后,国际机场T3航站楼。   值机大厅人声鼎沸,地勤温柔却机械的播报声,候机众人的交谈声,送往行人熙熙攘攘,交织出一幕幕喧闹糟乱的画面。   林简坐在长排椅上,漠然地看着周遭晃动的声浪人影,许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那个人。   就像沈恪曾经说过的,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而林简说不要他来送,他便真的不再出现。   “林简,你还好吗?”温宁坐在他身边,看林简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说,“你眼底血丝很重,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林简淡声说,但是嗓音确实嘶哑得厉害。   “要飞十一个小时呢。”温宁安慰道,“到了飞机上,好好睡一觉。”   林简没有应声。   确实应该好好睡一觉了。   梦醒之后,缭乱前尘,尽作云烟。   机场播报响起来,提醒他们的航班到了登机时间。   林简起身,拉着很小的一个黑色行李箱,与温宁一前一后地走向电梯口。   这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人潮海海,众生蜉蝣,林简湮没其中,心想,谁人不是这样?   他宛如一棵行走的,孤拔笔直的树,此刻将自己连根拔起,告别曾经风霜雨雪后,拾起所有的别恨离愁,再走入不知名的春秋之中。   而正当林简将到电梯口时,身后的人潮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简。”   这声音量不高,却宛如一颗惊雷,平地炸起,林简向前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是那道声音又叫了一次,用曾经十年里,他最熟悉的温沉语调。   “林简。”   林简猛地回身,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人。   沈恪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央,带着夏末最后的温度,一袭风尘仆仆而来。他隔着云烟般来往的人流,看着那个不远处,自己呵护着与之陪伴了十年的少年,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   “抱歉,这次食言了。”   说好不相送,可终究是舍不得。   这是他亲自挑选的,没有血缘的家人。   更是他疼了十年的少年。   林简怔忪地望着他,眼底终于不受控地漫起一片血色的薄雾。   倏然间,手中的拉杆垂落坠地,他双肩猛地一颤,最后沉沦崩溃在沈恪的深邃眼眸之中。   他穿过拥挤的人潮,在身后温宁的惊呼声中,撞向沈恪怀中。   林简跑向他的速度太快,几乎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沈恪被怀里的人撞得后退两步,稳稳站稳。   耳边响起很轻微的哽咽声,是林简压抑着的眼泪,他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但隔了几秒,沈恪依旧感受到左肩布料传来的温热湿迹。   垂在两侧的手臂微动,沈恪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环住少年的双肩。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却发生在将离之时。   “前几天不是还强调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沈恪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啊。”   林简肩背绷得很紧,但在沈恪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倏然散开了力气。   “第一次,别拆穿我。”林简低哑道,“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也别推开我。”   沈恪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于是将手臂环得更紧。   “林小白和皮蛋,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林简先说无用的话,不等沈恪答应,再补一句最重要的,“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沈恪回答,又问,“还有吗?”   “……有。”怀里的人微微抬起头,唇角贴着沈恪的耳骨,像是情人间私语般,如磨如啄,却说:“你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沈恪心中霎时泛起针扎般的疼。   林简竭力忍耐着,颤着声音要求,“沈恪,你要拥有最完满的人生,要得到这世界上最多的幸福。”   沈恪问:“你呢?”   “……你答应,我就只求一个心安。”   “好。”这样浓重的心意,沈恪全盘收下,林简慢慢起身,离开他怀中,眼尾通红地看着他说,“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   林简说:“不要找我,一定……不要来找我。”   不要追问我的消息,不要打探我的踪迹。   我给你往事明灭,去日苦多,万般风景成过客。   我要你许我这孑孓半生,天高海阔,一身漂泊。   十年陪伴,情深意长。   十年告别,坦坦荡荡。   漫长的沉默过后,沈恪深邃眸色中的暗涌将息,许久,他最后一次给出承诺。   “我答应你。”   一场大梦,几番经年,嗔痴爱恨,千帆别过。   就让少年生出羽翼,挣脱枷锁,去翱翔拥抱山川万里,去追寻世界远阔,看遍烟云三千世,终得越山,阅人,又悦己。   沈恪站在声浪人影喧哗不绝的候机大厅中,看着孤拔倔强的少年将转身走远,最终消失于人潮深处。   他们初遇于十年前的初冬,最终,分别在十年后的夏末。 第五十章   当年林简离开时曾说, 自己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事实也是如此,他走时孑然一身, 将这十年中所有的印记,全部留了下来。   与沈恪分别的前半年, 他的UCAS申请顺利通过,正式成为英国剑桥大学大一在读生。   至此,林简开始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往返于学校和希斯罗机场。   与林简分别的第一年, 沈恪带着皮蛋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将那幢花园别墅上了锁,如同封尘一段记忆往事。   与沈恪分别的后半年, 林简离开英国, 越海跨洋来到美国东半部, 在阿巴拉契亚山脚下, 继续本硕连读的深造。   至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开始来往于学院与费城国际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二年, 沈恪拒绝了一次父母安排的家族商业相亲,此后再无人向他提及与之有关的事情, 他落得清静。   与沈恪别分的第二年, 林简转入新的专业课导师门下, 向来严谨刻板的德国教授夸赞他作品中透着灵性, 艺术风格很像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位中国学生。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三年,沈恪因公务到伦敦出差, 却将酒店定在了距离伦敦九十多公里外的剑桥市。在那一周时间里,夜晚时分,他总会步行到那所世界顶级学府,于康桥边驻足很久。   周围人来人往,面孔各异,却从未偶遇过他惦念的那个人。   与沈恪分别的第三年,林简提前完成本科学业,攻读同专业研究生学位,由于太过于优秀耀眼,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同学向他表达好感与爱意,男生或者女生。   但是他永远礼貌又疏离地拒绝,理由是他早已有喜欢的人。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四年,沈氏集团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大,海外影响力日益增强,集团境外行程占据了沈恪一年中大部分工作量,他如空中飞人般从这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但伦敦附近的地区业务,他全部交给执行总裁处理,自己再没去过那个城市。   与沈恪分别的第四年,林简凭借一套设计稿,获得奥伯兰德国际景观设计奖和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两项大奖,新锐设计师名声鹊起,蜚声业内。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五年,明明还有几十年寿命的“林小白”因病离开,沈恪将小白马焚烧处理后的骨灰埋在了“落趣园”中。   那夜无风无月,沈恪宿在园中边楼里,望着窗棂外满园奇花异卉,认认真真地思念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好好长大的人。   与沈恪分别的第五年,林简研究生毕业前夕,收到了国内香港一家著名设计院的offer,原本以他的学历资质、奖项持身,完全可以在国外任何一家设计机构拿到天价薪资,但他最终复函答应。   在国外的最后一年,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时光斗转,白驹过隙,年轮一圈圈,数着说不口的深爱与思念。   *   初秋,北方的夜晚已经有了干燥的凉意。   偌大的办公区域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靠窗的工位还亮着办公灯。   青年穿着黑色休闲西裤,款式简单的白衬衫,正对照着设计图纸的手稿修改电子方案,确认无误后,再将PPT终稿一并完善修改成最终版。   办公区运行着恒温新风系统,衬衫袖口随意挽起两折,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手腕,额前的碎发松软垂落,柔和了眉眼间的一丝清冽,工位清浅的隔栏灯光打在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朦胧的冷色调光影中,列松如翠,却又清冷疏离。   回国半年的时间里,林简始终在港城工作,如今随着项目组初回北方内陆地区,干燥的空气指数竟然让他有些许不适。   看来,真的是离开太久了。   林简目前就职的这家设计院是一家港资企业,算得上业内领头雁序列,当初林简手持两项国际顶级奖项就职,除了看中设计院的内业口碑外,甲级风景园林的经营等级,包括境外风景园林建筑工程的咨询勘测、设计监理和工程总承包的经营资质,也是吸引他加入的重要原因。   设计院在三个月前入围一个北方城市公园的市政工程初级竞标,而经过几番厮杀,眼下项目到了最关键的评标阶段,入围最终环节的一共三家公司,而评标会定在一周后,所以负责这个工程的项目小组便提前来到所在地,在新兴产业园区这边租下了一处距离项目现场很近的办公场地,由此可见,他们设计院对这个项目是势在必得。   几十个亿的项目,由设计院副总直接任该项目组组长,前期编制设计任务书和施工图阶段,整个项目组耗费了巨大心血,眼下成败在此一搏。   墙上的静音时钟指向十点整,林简捏了捏眉心,刚想端起水杯润一润干哑的嗓子,才发现杯子里一点水都没有了。   他反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正准备起身去茶水间接水,办公区最里面位置一间单独办公室的门便被推开。   林简端着空杯停下脚步,看着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男人,点头打了个招呼:“组长。”   副总裁方景维是地道的港城人,但普通话说得极为流利标准,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但设计院背后盛传他已年过四十,只是样貌极为年轻,举手投足间一副风流倜傥的港城公子作派,再加上至今未婚且性向成迷,因此当之无愧地荣登院内“钻石级”单身男头把交椅。   此次由于是独立项目组,所以平时组内成员基本称呼他“组长”,偶尔会顺口喊两声“老大”,权当玩笑。   即便刚刚入秋,但方景维已经穿上了标准的商务三件套,看见林简还在,不由微笑道:“这个时间了,还不回公寓休息?”   项目组租赁的生活公寓也在园区生活区,离办公区这边很近,林简没有什么闲聊的兴致,只随口“嗯”了一声,说:“一会儿就走。”说完朝方景维举了一下手里的水杯,朝茶水间走去。   “林简,等一下。”方景维叫住林简,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笑意。   林简闻言转身:“还有别的事?”   方景维用粤语声调讲普通话时音调非常好听:“我想问一下,对于最后这一版的竞标设计,你有多大把握?”   林简拇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杯身,回答说:“设计方案是整个团队通力合作的成果,我自己不能下这种定论,不过跳出项目组成员的身份,但从专业角度来看,我觉得希望很大。”   青年整个人站在那里,回答问题时的语速不紧不慢,然而可能是声调偏冷的缘故,言谈间他的个人气质非常明显,淡漠犀利,又清冷简洁。   “你太保守了。”方景维说,“整个项目你在前期设计理念上出力最多,包括前几版的设计图稿大多是你艺术想法的呈现与表达,怎么,对自己没信心?”   他语意中的欣赏称赞不加掩饰,但林简并未因为这番夸耀而欣喜非常,只是说:“信心是有的,不过不敢居功。”   方景维闻言微微挑眉,随即眼底散开更深的笑意:“既然如此,给你个建功的机会,一周后的评标会,你来做主讲人。”   林简微怔,随即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组长,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方景维像是心意已决,“百分之七十的设计理念都源于你,你来主讲,是最恰当的人选——怎么,有难度?”   虽然设计方案一直是林简主笔参与,但与组内一众摸爬滚打多年的同事相比,他毕竟过于年轻且资历尚浅,但是整个项目组最高负责人就是方景维,他这样提议,林简不可能拒绝,于是说:“我尽力。”   “好。”方景维笑容儒雅,“明天上午开一个碰头会,会后抓紧时间定稿,而今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说到这,方景维顿了下,笑容更深,“早点回去休息,OK?”   林简抿了下唇角,回答说好。   虽然这样答应了方组长早睡,但林简还是将最后三张设计图修改完才回公寓,进门洗漱冲澡后,已经快要凌晨一点。   这个时间对于设计师来说并不算晚,毕竟在国外年念书赶设计图的那些日日年年里,他经常两杯特浓就能吊一个通宵——没办法,越是心仪的学生导师要求越高,尤其是林简这种特别心仪的。   不过此刻,他手中端得不再是浓烈醇苦的咖啡,而是一杯温水。洗过澡后,他依旧懒得将头发完全吹干,潦草擦过后,顶着微潮的一头乌发,站到了卧室的小露台上。   林简的房间在十六层,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明亮,宛如一片倒置的星海,夜风一吹,微芒闪烁,星落如雨。   林简抿了一口温水,微微调转视线,向北方望过去。   距离这里三个小时高速车程的临市,便是那个人所在的城市。   也是当年他离开的那座城市。   三个小时,290多公里,这是分别的五年多里,林简离他最近的一次。   夜风稍稍扬起林简纯白色的浴袍衣角,他的眸光长久地凝视着北方方位,然而除了一样墨色的天际,一样微凉的空气,再无其他。   五年多的时光,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早已经将生活中属于那个人的所有痕迹全部消磨干净。   而他能做的,也仅剩下在夜阑人静之时,在记忆中反复临摹那张脸,那眉眼,独自品咂思念,想一遍,爱一遍——   痛一遍。   设计院说到底也是公司性质,只不过从业人员走得是一个高端情怀路线而已,所以职场中捧高踩低论资排辈看人下菜碟那套“潜规则”在这里一样通用,林简入职不过半年,虽然有顶级奖项加持,但在一众前辈眼中依旧是新人一枚,天赋不等于经验,灵气不等于能力。   不过最后林简将修改后的终版设计方案拿出来时,平日在背后多有龃龉的“老资历们”倒是沉默闭嘴了,无他,这思路太顶了,关键能让飘在天上的空灵想法真实落地,这能力确实不是谁都有的,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做设计这一行,灵气高于经验。   因此,接下来的方案定稿便极其顺利。   一周后,到了正式竞标的日子。   会场地点定在市金融中心多功能商务会议室,下午两点竞标正式开始,三家竞标企业都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   林简他们居中,按序第二家做讲解演示。   商务厅会议室中,长桌两侧依次坐满了市政方面的项目负责方,住建、发改、城通等多部门主要负责人位列其中,而此次城市公园的投资方老总,就坐在首位。   等候室内,林简用备用电脑最后检查着PPT演示文稿,第一家公司的业务小组已经在前方会议室内接受检阅了,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等候室内,是最后一家竞标公司正在做准备。   林简指尖在笔记本感应区轻划着,将所有PPT全部浏览一遍,浏览过程中在心底配合着默背介绍词,等最后一张PPT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恰好工作人员来到等候室门口敲门通知,他们可以准备入场了。   林简从笔记本电脑上拔下移动硬盘,和项目组其他人走向会议室。   到了会议室门口,一直走在前列的方景维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对着项目组的众人,笑着问道:“大家紧张吗?”   站在门口的众人肉眼可见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没问题的,我相信你们,加油。”方景维笑容不变,给众人吃下一例定心丸,但说最后打气鼓劲那一句时,目光却看向林简。   林简眸光凝定,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工作人员拉开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林简与众人入内。   偌大的会议室正前方是整面墙的投影幕布,连接着电脑设备的主讲台被设置在一侧,正对着投影的下方位置是一排长桌,长桌两边分别坐在各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会场气氛严肃安静,所有人严阵以待。   方景维先是代表设计院简单做了介绍,而后便带着小组成员在指定区域落座,林简拿着移动硬盘上台,连接,点开方案PPT首页,等待台下示意开始。   而就在此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胸前别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小跑入内,径直走到项目招标负责人旁边,弯腰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没想到负责人霎时脸色剧变。   “不好意思,请暂停一下。”负责人与周围几位部门主要领导简单快速交流后,对台上的林简说,“会议要推迟十几分钟,资方集团的老总临时到场,正在一层等电梯,一会儿会场要重新安排座位摆放桌牌,请先到旁边的休息室里稍作等候。”   简单几句话却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林简微微蹙了一下眉心,就见在场的各位负责人们便纷纷起身,鱼贯而出,集体到会议外的电梯间门口去迎人了。   而会务人员此时入内,开始重新布置会场。   场上项目小组的成员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着:“怎么会还有资方老总,咱们这次竞标的不是市政工程项目吗,而且与政府合作出资的公司不是腾晟?负责人刚才就在场上啊?”   “会不会……腾晟只是资方之一?”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项目招标公告上应该列明的,但是确实只有腾晟一家企业。”   “先去休息室,等通知吧。”方景维站起身来,轻声打断了成员们的猜测,“我去找项目组负责人问一下。”   这种万事俱备又被生生打断的顿挫感让林简产生了短暂又很微妙的不爽,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拔下硬盘,跟在大家后面最后一个进了会议室里间的休息室。   大家在休息室等待期间依旧在低声讨论着,不多时,方景维脚步略微急促地回来了,见到心神不安的组员,先是宽慰,紧接着为众人解惑,“大家别紧张,只是小插曲而已。”他尽量放松语气,“不过刚才稍微打探了一下,这次我们竞标的项目,腾晟虽然是资方之一,但确实只是一个集团子公司而已。”   “什么意思?就是说腾晟背后真的还有大佬?”   “那腾晟确定是独立出资吗?不会忙了半天,我们连真正的甲方是谁都没清楚吧?”   “但是之前与我们对接的一直都是腾晟啊,不仅是我们设计院如此,其他几家公司也一直没有接触过其他资方。”   ……   反馈消息一出,项目组众人更加心浮气躁,林简坐在办公桌边缘位置,并没有参与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只是眉心蹙得更深了一些。   “腾晟是独立出资方,这一点刚才已经确认过了,不过……”方景维也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但作为项目组负责人此时必须稳定军心,他沉吟一瞬,“刚才和发改住建两个部门的相关负责同志简单了解了一下,最后竞标结果如何,腾晟似乎并没有百分百的话语权,而是充分参考上层集团的意见。”   方景维此言一出,休息室内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中。   这样一来的话,问题确实变得比较棘手了。   “林简。”方景维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身上,“突发情况,别有压力。”   林简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   不愧是团队领导者,轻飘飘的一句话,看似是宽慰安抚,实则暗中将热山芋直接抛给了他,成功转移了项目组众人矛盾点。   而此时,成员们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对啊,这次主讲人是林简,若是竞标成功,那么功劳一定的集体的,但如果失败……是不是和主讲人年轻且经验尚浅,应对突发情况处变能力不足有关呢?   林简眸光很淡,却笔直地回视,半晌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既然如此,我申请最后调整一下设计方案。”   “什么?现在还要微调,我们哪有那个外太空时间?!”   “太大胆了,也太不妥当了,还是稳重图强吧!”   林简对于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对方景维说:“只是个别细节的局部调整,时间上应该来得及。”   方景维显然也没有想到他此时会有如此大胆的提议,皱眉道:“理由?”   “因为最终决定权的转移。”林简不卑不亢,冷静道,“既然腾晟只是子公司,最后拍板点头的是上层集团,那么在设计方案中,有些细节的部分,我们做得太保守了。”   言下之意就是,应该用更宏观磅礴的理念,来挑战一下更高级别的眼光。   方景维快速思考了一下林简建议的可行性,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叹息道:“我只能向负责人为你申请半个小时的预留时间,绝不可能再多了,可以完成吗?”   说话间,林简已经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好硬盘,淡声笃定回答:“二十分钟就够。”   此时,工作人员终于通知,会场已经重新布置完成,可以请他们入场讲解了。   方景维对着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先跟我进场,我去找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   项目组离开后,原本嘈杂的休息室霎时变得安静下来。林简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此时看上去已经完全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干扰。   会场内,项目组成员在原本的区域坐好,目光巡视一周后,全部落在了会场中多出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正坐在长桌的最中央位置,左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像是工作秘书,正在低头整理腾晟负责人递交上来的项目材料,而后工整地递到了旁边人的手边。   而坐在最中心那个男人——   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气韵平和又从容,神色眸光温沉凝定,但也正是这一抹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疏懒气质,恰好隐匿了与生俱来的锋锐强势……这样的姿态神韵,应该就是腾晟上层集团的那位大老板了。   方景维深谙职场规矩,不会贸然直接与大BOSS面对面,在众人的注目下,他走到腾晟负责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果不其然,腾晟的张总听完后,先是诧异一瞬,而后直接起身,走到那位大BOSS身边的位置上……俯身向大老板的秘书转达消息。   可能是他们之间的位置距离并不算远,所以即便隔着一个人,秘书和张总的对话不需要转述,直接被身边的大老板听到了。   “临时修改方案?”男人的声音偏低,温温沉沉却非常好听。   秘书听到他这样问,看了一眼张总,低声回答说:“是的,说是需要二十分钟时间,您看……”   坐在中心的男人沉吟片刻,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像是饶有兴致地忽然笑道:“很冒险却也很勇敢的尝试……我去看看。”   实际上,在前来会场的途中,秘书手中就已经拿到了入围最终竞标资格的三家设计方案,在车上很详细地向他介绍过:“这三家设计公司,一家给出的方案无功无过,没有什么惊喜,另一家在原始理念和概念效果呈现上略逊一筹,但是报价非常有诚意,而另一家无论是整体风格还是最终效果,都十分亮眼,但……造价最高。”   当时他随意问了一句:“十分亮眼?是有多出众?”   秘书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委婉却明显地暗示道:“从腾晟上报的资料来看,据说他们的项目团队里,有一位设计师,是您的同门师弟。”   亮眼出众的设计效果、竟然还与他师出同门,这二者加起来,便成为了他决定亲自来竞标会旁听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讲解前临时修改方案这样大胆的举动,确实让他产生了想要认识一下这位“小师弟”的想法。   沈恪从座位上起身,朝众人摆了下手,示意无需跟随,径直向身后的休息室门口走去。   而此时,在距离方景维争取的时间极限,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休息室中,林简最后快速检查了一遍PPT,保存最后成稿,而后快速起身,拔下硬盘,准备进入会场。   就在他疾步走到办公桌一侧时,休息室的门恰好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请问……”   林简停下脚步,闻声抬头,他看向面前的人,几秒钟后,只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倏然陷入空白。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连呼吸都清浅得若有似无。   沈恪仍旧保持着那个屈指敲在门上的姿势,怔然望着几步之遥的林简。   初秋的阳光不冷不热,透过高楼玻璃窗飘洒下来,像是两人之间落下一层橘色的轻纱薄雾。   而他们就站在这团缥缈的迷雾之中,将近两千个分别的日日月月浮光掠影般在周身萦绕而过。   安静默契地窝在书房中看书、执笔相对于长案挥毫、跳伞机上最温柔的拒绝、机场相顾无言的分别……一切的一切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但随着此时此刻的这一面,这一眼,又全部被带回身边。   那阵于重洋国界外飘荡了五年多的雾霭散尽后,终于又见到了思念深处的那张面容。   荒途跋涉,去日苦多——   这一瞬,风雨前尘客,朝暮故人归。   像一场大梦初醒,许久过后,林简用力攥了一下握着移动硬盘的手指,飞快地眨了一下发热的眼睛,忍着喉咙喑哑酸涩的胀痛,用很轻的声音说:   “……小叔叔。” 第五十一章   林简站在台上作方案讲述, 随着PPT一页页翻过,台下落座的行业大佬们眼中的欣赞之情愈发明显。   他做讲解的全过程中,整个会场非常安静, 而林简本身声线偏冷,但就是这样的冷色音质通过扬声设备回荡在安静的空间中时, 独有一番齿尖含刃般凝滞的好听。   他站在那里,视线随着方案页面的变换偶尔抛向会场中,淡然平静地在众人身上掠过, 唯有落在长桌正中央的那个人身上时, 会不自觉地微微一顿。   但从始终, 直到讲解结束,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情绪上的异样。   竞标汇报非常完美, 随后便是现场问答阶段, 林简作为主讲人需要独自完成竞标汇报, 但到了答疑时, 提问目标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项目小组。   作为政府方, 台下的发改和园林管理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分别进行了提问, 而看得出,方景维作为项目负责人, 给出的答案和解决思路同样深得对方满意。   最后到了资方代表这里, 腾晟的张总从工程预算角度提出了一点质疑, 毕竟这个方案已经可以称之为完美, 唯一值得商榷的部分,就是预算资金。   而项目组中负责工程造价部分的齐工对此也给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没办法, 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好看还不贵、便宜还实惠的园林设计,所有的美学呈现都是需要真金白银堆砌的, 所以预算这部分,可变几率近乎为零。   张总自己也明白,就凭这份概念方案和设计呈现,预算方面讨价还价的可能性基本不大,但毕竟沈恪坐在这里,他不敢托大,于是探身朝沈恪的方向,试探询问:“沈董?”   这是在问大老板还有没什么问题,沈恪微微抬眼,眸光很轻缓却直接地落到了台前的林简身上。   林简似有感知,回视过来,下一刻,又垂下眼睫。   “没什么问题。”沈恪声线平稳说,“下一组吧。”   其实他想问的很多,但与竞标方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想知道能否在预计工期内提前完工,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不想知道预算方面还有没有让价的比例,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会成为自己的同门师弟。   不想知道设计者灵感主张与项目实体完成度能达到百分之多少,只想知道五年未见的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一组的竞标汇报结束,林简随如释重负的项目小组走出会场。   沈恪看着那道依旧清瘦却笔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分别已有五个春夏流转,尽管时光难溯心意难平,但不得不承认,当初那个被他哄着逗着养大的男孩,已经在彼此分离的岁月洪流中,在他看不见触不到的世界里,长成了青松冷竹一样的青年。   那是他错失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横贯在生命中的,难以弥补的空白裂缝。   进了等待室,林简从饮水区拎过一瓶纯净水,拧开后喝下小半瓶,径直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项目组成员同样惊艳于他刚才在场上的表现,尤其是临时修改过后的方案,细节处更显磅礴大气,确实更优于先前那一版。而此时人力已尽,剩下的就全部交给运气和天意了,紧张的部分已经结束,同事们纷纷围过来,夸赞的、打趣的,等待室中氛围霎时轻松下来。   林简听着周围稍显纷杂的声响,脑子里却始终一片雾蒙蒙的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与自己确认着——   是沈恪,确实是沈恪。   他刚刚真的见到他了。   这么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   在分别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后,他居然真的又站在了他面前。   刚才在会场的时候,他用尽了全部的心力与定力,才勉强能够集中精神,暂时不去想沈恪就坐在他面前这件事,全身心地投入到竞标讲解中。但即便如此,每每视线不受控地掠过那个人,那一秒,还是会觉得呼吸艰难。   时间似乎都对沈恪极具偏爱,五年多的时光如刻刀,连林简在镜中偶尔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容时,都会依稀觉得恍惚,但沈恪似乎依旧是当年模样。   一如当年的从容沉稳,眉梢眼角,一颦一动,俱都是林简离开前的模样,没有留下半分岁月镌刻的痕迹。   以至于林简甚至产生了莫名的错觉,似乎这一别五年只是他一个人的醉梦一场,梦醒之后,他依旧是那个十八岁沉默又倔强的少年,而眼前的沈恪则习惯性地包容着他所有尖锐的棱角。   就连每次眼底浮起无可奈何的笑意,都依然是他深爱的模样。   有一瞬间,他们视线相交,他甚至开口忘词,完全不记得自己下一句应该要说些什么,直到快速移开眼神,垂眸扫了一眼PPT页面,才得以继续支撑。   那是……沈恪啊。   一千多个日月消长中,靠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的想念,才让他能够继续呼吸的人。   “林简……林简?”   直到方景维喊了他两遍名字,林简才从恍惚中回神,微微松开攥紧的五指,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一片潮湿的水迹:“组长,怎么了?”   “没什么,见你一直在愣神,是不舒服?”方景维笑意明显,“对了,刚刚表现得非常出色,简直超出我的预料。”   林简抿了下唇角,点了下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刚才说话太多而已。”   “是辛苦了。”方景维说,“那你休息一下,咱们要等到最后一组结束,侧面了解一下有没有倾向性的消息,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林简点了点头。   第三组的竞标讲解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完成,而为了公平起见,评标组特意将第一家公司重新召回到会议室,询问对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或是进一步展示的部分。这一套过场下来,等竞标全部结束,窗外已经暮色低垂。   方景维私下找到腾晟张总,希望可以探得某些消息——实际上是打探那位“沈董”的意思,但张总口风很严,或许是事关沈恪,所以更加不敢僭越多说,只是表示他们的竞标设计非常亮眼,而且最终评估结果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请他们耐心等待通知。   这个答案算不好,但也绝对不坏,于是项目组只得打道回府,静候佳音。   从等待室出来,再次路过会议厅的时候,林简下意识向里面看了一眼,而此时会场人去屋空,早已空无一人。   心脏像是忽然失重坠跌了一瞬间,但他也只是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什么都没说,随着大家一起电梯离开。   走出电梯到金融中心一层大厅里,项目组成员提议晚上聚餐,可以当做过度紧张后的集体放松,甚至可以当做……提前庆祝一下。   方景维向来是开明领导做派,对此完全没有异议,大家此时兴致高昂,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要去哪家网红餐厅打卡,林简走在最末位置,此时淡声表示自己想要先回公寓的想法。   “那不行啊!”造价师齐杰抗议,“你可是今天最大的功臣,你不去我们还玩什么嘛,一起吧。”   “对啊小林,一起吧,刚刚说的那家餐厅网上评价很不错的。”   “不了。”林简淡淡婉拒,却坚持,“你们玩吧,我想先回去休息。”   其实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方景维体贴解围,“临时修改方案再加上长时间的讲解汇报,确实消耗心力体力,今天也算惊心动魄了……你怎么走,要不要送你?”   “不用。”林简说,“我走一走,或者打车。”毕竟身在职场,他最后不忘得体地加上一句,“你们玩得开心。”   众人看方景维亲自应允,又见林简面容中确有疲态,也不好再勉强,只能略带惋惜地抱团离去。   林简站在一层大厅门口的台阶上,见一群人取了车离开,半晌过后,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抬脚向下走去。   而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一声不重的鸣笛忽然从前方传来。   林简心中一跳,似有预感般抬头——   只见两米开外,沈恪只身从一辆巴博斯驾驶室出来,夜风微微扬起他风衣衣角,洒脱又利落。   林简愣在原地,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沈恪走过来,却没有上台阶,而是站在和他有十公分左右高低差的位置,微微仰头,眸光停留在怔然的那张脸上,隔了片刻,才说:“有时间吗,聊聊?”   直到此刻,林简的感知能力才一点一点的复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先前骤不及防的重逢并不是梦,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现在,沈恪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在这里,他在等他。   *   巴博斯没有熄火,林简随着沈恪上车,坐上副驾。   沈恪将薄风衣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后排,系好安全带后换挡给油,车子渐渐驶入主干路,而车里的两个人都安静无声。   时光翩跹,掠过五年光景,窗外的城市的灯火万千繁华而陌生,唯有此时车厢内回荡的这首老歌依旧熟悉——   霓虹灯又点亮,夜色渐张狂   偏偏是我为爱逃亡,醉在异乡   莫非天不许人痴狂,幸福由身边流转   心好乱,谁把梦锁上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别让情两难,别把梦锁上   我愿为你逐风浪,不管多忙或多伤   ……   直到一首歌放完,重复的前奏再次响起前一秒,沈恪随手关掉音乐,问:“是不是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吃点东西?”   林简慢半拍地从戛然而止的旋律中回过神来,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个点钟正是城市晚高峰的尾巴,巴博斯随着车流走走停停,虽然林简对这座城市完全陌生,但是沈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甚至完全不需要导航,就将车最终停在了一家淮扬菜私厨门前。   这家私厨的装潢风格也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清雅风,外饰青黛灰瓦,室内墨竹清韵,虽然是每天只接待限量食客预约的私厨,但两人刚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问好:“沈先生。”   侍者随着他们绕过错落雅致的几扇屏风隔断,问:“还是开您的私间吗?”   沈恪点头说好。   于是服务生便立刻又从另外的吧台找来钥匙,为他们打开内厅最里间的一处包房。   灯光亮起,吊伞花灯光影昏黄柔和,房间内摆着几瓶白梅海棠,花瓣鲜嫩,看样子是有人定期更换。   两人在木桌对面坐下,侍者递上菜单,沈恪很自然地推到林简面前,说:“看看要吃点什么?”   林简随意翻看几页,点了三菜一汤,将菜单还给服务生。   都是曾经他喜欢的菜色——沈恪垂眸解开袖扣,忍住心底暗涌的波澜。   服务生想要为他们倒茶,沈恪抬手拦了一下,亲自执壶烫杯,为林简斟了杯茶。   服务生非常有眼色地退出门外,只剩下两人的包厢再次安静下来。   氤氲茶烟裹着清香飘散开来,林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温度从舌尖一直烫进心口。   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这样毫无征兆的碰面,没有给他们任何从容准备的时间。   叙旧?显然不太合适,毕竟五年前两人之间那段无法言说的过往,时至今日依旧是横亘在林简心底难以启齿的禁区。   寒暄?又未免太不走心,这样被时光刻进血肉筋骨之中的眷恋与思念,又怎会你一句“过得怎么样”,我一句“还不错”就能粉饰太平就此揭过的。   林简知道自己自小心思重,执念深,但直到再次见到沈恪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痴念已经根深蒂固到了何种程度。   他以为自己只是像曾经一样喜欢这个人。   而今时今日才顿悟透彻,他比自己臆想中的,还要沉沦。   好在沈恪并没有让这段沉默延续太久,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说道:“之前秘书跟我说,你们项目组里有一个我同门的小师弟,年纪轻轻成绩斐然,我还好奇来着,没想到竟然是你。”   还是和从前一样,原来只要沈恪先开了头,林简再将话接下去似乎也就不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他用指腹摩挲着温烫的茶杯,说:“你秘书夸张了。”   沈恪弯了下嘴角,并不反驳他的自谦,下一句却径直问道:“当年不是念的剑桥,怎么会转去宾大?”   林简轻轻握了一下杯身,停两秒,轻描淡写地回答:“嗯,大一下学期提前修够了要求的学分,就转了。”   不是很明显的避重就轻,但沈恪还是在第一时间洞悉,对于转学的原因,他并不想多谈。   于是也只是点点头,说:“那应该很辛苦。”   “还好。”   此时,服务生在外轻敲门扉,问:“沈先生,方便给您二位上菜吗?”   沈恪回答可以,服务生便推着餐车入内,上完菜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沈恪挽起袖口,起身盛了一盅干丝鸡汤放到林简手边,在极其短暂的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进,林简微微蹙眉,心口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而后随着沈恪坐回原位,林简忽然有些自嘲地想,看——无论过了多少年,面对这个人的接近,你依旧那么没出息。   就像当初那个情难自禁的少年一样。   汤勺碰到瓷盅,沈恪问:“味道怎么样?”   林简如实回答:“很鲜。”   沈恪眼底漾起很轻的笑意,却忽然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林简握着白勺的手顿住,隔两秒,才抬起眼睛,说:“看情况吧。”   确实要看情况,具体要看这个项目最后结果如何,如果竞标成功,那么按照项目工期,他至少要随项目组在这座城市工作两年。   “你们设计院总部……是在港城对吧?”   “是。”林简说。   沈恪点点头,宛如闲聊一般:“入职多久了?”   “半年多。”   沈恪闻言意外地看他一眼,林简接收到那道目光,几乎在瞬间就解码了其中的隐藏的深意。   回国已经半年多,却一直在港城,一次都没回过内地,更遑论与沈家任何一个人联系——   看样子,是想彻底与曾经过往一刀两断。   “我不是……”林简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从小到大他都不擅长此道,“我不是要故意……”   没等他艰难说完,沈恪便温声截断:“我明白。”   林简便再次沉默下来,缓缓平复着翻涌的心绪。   其实在国外这些年,林简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周围的外事外物,人或者情绪的反应都很缓慢迟钝,就连念研究生时,同课题组的一位英国师姐就曾用蹩脚的中文评价过他——顿感。   时间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确实如此。   不会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轻易勾起情绪,同样不会给予反馈,所有的人和事在他这里都只是选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判断而已。   直到他此时又重新坐到沈恪面前,才发现,不是的。   哪怕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很清浅的一个笑意,甚至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只要这些信息源是沈恪,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勾起他情绪上的波澜。   惊诧、震动、心酸、暗喜、紧张……   林简身上似乎隐藏着一个感应装置,会随着沈恪一令一动——   沈恪手中,握着操控他所有情绪的那个总开关。   终于,林简缓慢地舒了一口气,主动替沈恪夹一箸菜,脆嫩的笋丝落在莹白的瓷碟中,他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是沈恪想不到的一句询问,他抬头看他几秒,温声说:“还可以。”   林简点点头,却不等他问同样的问题,又说:“那爷爷奶奶呢,身体怎么样?”   “都不错。”沈恪说,“前些年去国外旅居,身边也一直有人照顾……对了,正巧过段时间他们准备回国住些日子,到时候要见见吗?”   林简吃一口菜,却说:“看机会吧。”   “怎么,近乡情怯了?”沈恪像是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寄礼物回来么?”   心中忽而一动,像是那个“情绪开关”再次被触发,林简诧异道:“……你知道?”   当初到了国外林简就更换了手机号码,这些年他确实没有和沈家任何一个人联系过。但是每逢新年,他都会寄两份礼物到沈家大宅,沈长谦夫妇一人一份,五年间从未间断。   只是也从未留下过寄出人信息。   沈恪说:“他们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去新加坡了,后来又到过北美和澳洲,所以从第二年开始,你的那些礼物,都被大宅的管家收藏了起来,不过每一次都会通知我。”   林简点点头,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每年收到你寄的东西,我都会打电话知会他们,然后再根据他们当时的居住地址转寄过去,所以放心,礼物都是收到了的。”   林简说:“你费心了。”   “费心谈不上。”沈恪很轻地笑了一下,说,“每年收到你的礼物,他们都很高兴,夸你有心。”   林简动了动唇,然而还未出声,沈恪又抛出一句,玩笑一般随口道:“有心吗,可能是的,但同时也挺狠心的吧?”   “哒”的一声,林简手中的竹筷磕到碟边,清脆作响。他懵然抬头,只见沈恪眼中含着一层很深的难以辨明的情绪,虽然说话时的神色依旧漫不经心,但每一个轻飘飘的字吐出来,都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尖上:“当初走得干脆,又明令禁止我找你,五年多年信讯全无……在第一次收到你寄的礼物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明年,也有我的一份了?结果一年过后又等一年……就这样一直等到了现在。”   沈恪口吻中并无多少责怪的意味,反而更像是在陈述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只是言辞背后所镌刻的,如长久的牵挂终于落地般的喟然,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我……”林简嗓子像是被充盈着酸汁的柠檬堵住,酸涩又低哑,“我是怕……”   “怕什么?”沈恪眸光很轻地落到他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一个人就敢跟着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生母说走就走,这些年在外面有没有想过,最怕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看着你长大,又看着你离开,像是见证你原本书写得平滑流畅的人生轨迹被狠狠顿笔,拦腰截断。   在林简杳无音信的这五年多,沈恪不止一次胆战心惊的后怕过——   怕他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并不习惯顺遂,怕他与生母的再婚家庭相处得不够和谐融洽,怕他仍旧像小时候那样,出了天大的事也只会闷声不响地一个人独自承受,怕他再和曾经一样刀刃向内,遇事会选择用极端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最怕的,是那个他养了十年、哄了十年、疼了十年的少年,在他看不见寻不着的陌生时光里,没有好好的长大。   即使抛开林简当年离开前,两人之间那些无法言说的暧昧纠葛不谈,起码他们应该还有一份亲缘相系相连。   而林简做的最狠心的事,不是不给他半点音讯,而是……连沈恪主动探寻的机会都剥夺。   那样果决干脆的少年,当初在离开时就对他下达了漫长而折磨的无期审判——   他不允许他去找他。   他还要他保证承诺。   好在,现在终于回来了。   林简垂下眼睫,无法直视面前的人,只能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那改一改?”沈恪顺理成章地接了他这句抱歉,转而从口袋拿出手机,温和纵容中却带着少见的利落强势:   “不管你这次还走不走——林简,给我你的号码。”   来填补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担忧挂念。 第五十二章   这一餐吃得千滋百味, 吃完晚饭,沈恪问:“你住哪里?”   林简拎起外套,随他走出包厢, 说:“工业园区的公寓。”   “好。”沈恪说,“我送你。”   他们绕过几扇工艺繁复的双面绣屏, 一前一后走到大厅,到吧台前,沈恪买单结账。   林简站在他旁边, 看沈恪从臂弯的大衣口袋掏出钱夹, 钱夹打开抽卡的那一瞬间, 一簇艳色一闪而过,却忽然刺到了林简的眼睛。   心跳再次不受控地混乱起来,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瞥, 但他确定自己不会看错——   方才被放在钱夹内层中的, 那转瞬即逝的一抹色调, 竟是当年他亲手送出去的平安福。   不动剪,不断线——   五色马, 求的就是福气绵长。   林简快速将视线抛至餐厅门外, 用长街之上绚烂瑰丽的霓虹灯海,掩饰倏然而红的眼底。   可能是这一餐后半程的氛围太过温馨, 又或许是面前的人举手投足间的细节太过于熟悉, 等待林简从餐厅出来再次坐上车子副驾时, 原本悄然滋生的生硬与无措, 竟然全部被温和地安抚了。   沈恪仅仅用了一顿晚饭的时间,就能重新带他回到五年前的熟悉与亲近之中。   林简微微侧眸, 余光看见沈恪扣好安全带,点火, 车子向前滑动,他从见面开始一直紧绷了大半天的肩背,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车子向园区方向行驶,林简的视线不经意间从中控台的时间上扫过,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九点钟。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两个城市之间相隔了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沈恪今晚还要回去,那算下来耽搁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果不其然,沈恪说:“回去,明天上午还有一个推不掉的会。”   林简追问:“你自己开车回?”   “嗯。”   “司机呢?”   沈恪轻描淡写地说:“没让司机和秘书等。”   “就为了吃个晚饭……”林简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隔半晌,才吐出一句:“耗到这么晚,还要自己开三个多小时的高速,你何必瞎折腾这一回。”   沈恪闻言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便被眼底浮起的零星笑意代替,他倒是没解释什么,只是用多年前林简最熟悉的、略带纵容的口吻,温和笑道:“说什么傻话。”   这语气自然得过分,就仿佛……身边坐着的,依旧是曾经那个少年一样。   从未离开过一般。   “倒是你,明天……”沈恪话说一半,林简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沈恪收住后面的话,示意他先接电话。   林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组长。”   方景维在电话那边问:“还没回来?刚刚去你公寓门口敲门,没人开。”   “嗯。”林简看了一眼旁边专心开车的沈恪,敛眸简短回答,“遇到一个朋友,一起吃个晚饭,找我有事吗?”   没想到方景维经历两秒,不答反问,笑着说:“你在这边有朋友?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林简向来对周围的人有着清晰的划分,而在他看来,无论是作为同事或是上司,方景维这句话问得明显过界。但鉴于沈恪还在车上,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组长,还有别的事吗?”   “没什么。”方景维似乎毫不在意他声音中显而易见的疏冷,依旧笑着说:“只是通知你一声,这段时间赶竞标方案辛苦了,最终结果大概一周左右出来,所以从明天开始到结果公布这段时间,就当给大家放个短假,但是手机要随时保持畅通。”   林简说:“好,我知道了。”   原以为通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想到方景维再次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所以,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而不知道是不是林简手机外音有些大,这句话问完,他明显感到一直在开车的沈恪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林简眉心渐渐染上一丝不耐,但依旧平静回答:“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大概会在公寓好好休息两天。”   “嗯……这段时间你几乎在连轴转,现在确实应该休整一下。”不知为何,这个答案似乎让方景维感到一丝愉快,结束通话前他说,“好的,那明天见吧。”   一直到电话挂断,林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沈恪单手轻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支在额角,食指在太阳穴的位置轻点了几下,等林简收起手机,忽然问:“你组长?”   “嗯。”林简说,“就今天带队参会那个。”   沈恪却沉默了一段时间,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倏然问了一个不像他以往风格会问的问题:“他对你一直这么……热络?”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时,沈恪非常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但林简从小到大,对于沈恪最细微处的感官都极其敏感,他就在那短暂的停顿中,从沈恪的口型变化中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如果猜得没错,沈恪一开始想说的不是“热络”,而是“上心”。   林简心中忽然腾起一阵极为玄妙的错觉,因为他似乎从沈恪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点点几近于无的探究和……怅然?   “啪”的一声,那个隐形的“情绪开关”再次被沈恪拍下,这个认知简直让林简又新奇又匪夷所思,但他狐疑地看着刚才提问的人,选择实话实说:“不算,他为人非常圆滑周到,对项目组里的任何一个成员都很好。”   沈恪对此没有发表任何反驳意见,只是微微挑了下眉:说:“是这样啊。”   “嗯。”林简点点头,又想到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问:“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哦。”沈恪像是思索着什么,被提醒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但紧接着却说:“没什么。”   “嗯?”可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在沈恪面前从不会掩饰自己那股别扭劲头的样子又一不小心冒了出来,“蒙谁?你刚刚明明说了‘你明天’这几个字,那么我明天怎么了?”   他这个直白又执拗语气简直和印象中不差分毫,沈恪倏然晃了一下神,再偏头一看,不只是语气,就连林简此时的表情神态,都和记忆中那个无数次拧着眉非要向自己要个答案的少年一模一样。   “明天……”沈恪说到这忽然顿了下,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散漫的笑意,“你不是要和方组长明天见?”   林简才不信他的鬼扯,快速说道:“他随口一说而已,现在是我问你。”   真的是……一模一样。   沈恪眼底的笑意陡然加深,但他不是林简,不会像他一样对于旁人带着明显暗示性的交流完全无感,至少听得懂那些被林简自动屏蔽或者毫不挂心的弦外之音。   何况说,对方已经表露的如此明显。   沈恪沉吟半晌,忽然问:“那位方组长……是单身吗?”   这一下问得林简猝不及防,他登时愣在那里,转头用疑惑探究的目光盯了沈恪很久,脑子里飞速盘旋着他这样问的原因,以及……这一天下来,方景维和沈恪之间发生过交集的画面片段。   林简说不清此时自己是什么感觉,但随着脑子里走灯似的场景重现,一颗心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匀速下沉。   他想到了方景维的儒雅倜傥,想到了沈恪的矜贵持重,想到了方景维的风流潇洒,想到了沈恪的风度翩翩。   这样类比,确实登对。   过了许久,他慢慢调转身体,重新坐正,将视线从前挡玻璃处抛向华灯闪耀的路面,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应该是,大家都这么说,不过……”   沈恪问:“不过什么?”   “不过虽然不清楚具体年龄,但设计院的同事盛传他已经年过四十,是不是……不太合适?”   沈恪心口倏然一跳,下意识回答道:“确实年龄差有些大。”   林简无声望他一眼,而后克制地收回目光,垂眸勾了下嘴角——像是哑然的自嘲。   沈恪今年三十五岁,和四十有余的方景维不过相差六七岁而已,但这样的差距在沈恪看来已经是“差距大”了。   所以,和他相差整整十二岁,一个轮回的自己,当年向他坦白心底那样惊世骇俗的念头与痴妄时,会被温柔的拒绝,便也不稀奇了吧。   虽然不是全部原因,但一定是其中的“几分之一”。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痛定思痛辗转不安,即便已经过了五年多,即便他们之间再度意外相逢,再这样心绪翻滚难以自持的夜晚,年少的心事,曾经的妄念,他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而沈恪……林简微微抬眸,看着旁边眼神温沉的男人,心想,大概在沈恪那里,自己少年时期的痴痴惘惘和求而不得,早已经随风而逝,做不得数,也做不得真了。   如今再重逢,他们……也只是故人而已。   这一晚上的情绪起伏过于波折,以至于林简多年练就的自控与克己随着那句“年龄差”全部烟消云散,此时他的直觉先于意识,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已经开口问了出来:“五六岁,哪怕六七岁而已,也没有差大多吧……或者,你觉得多少岁才算合适?”   “嗯?”沈恪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过几秒突然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难得脑子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与断档。   所以,他是以何种刁钻诡谲的思考角度,才能理解到这个层面上的?   一时间,沈恪只觉得啼笑皆非。   “……你笑什么?”林简语气中夹杂了很浅的不爽。   “你……”沈恪握拳掩了一下笑意,失笑道,“你这个思路真是的……”   “怎么?”   沈恪叹了口气,如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简微微挑眉:“那你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沈恪语调中带着几分笑意,更多的是温和的无奈,“二十多岁的人了,好歹也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对别人的示好还是那么不敏感?”   之前念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有好几次艾嘉的人情电话都打到了沈恪这里,结果回头一问林简,才知道他对于无数次在图书馆、篮球场或者实训楼“偶遇”的女生,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过了几秒钟,明白过来沈恪这话的意思后,轮到林简愕然。   “我……”林简难得磕绊了一下,“我没有那个意思,方……他应该也没有,可能是你会错了意。”   沈恪听他这样讲,并没有再进一步阐述活说明什么理由,只是很轻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也可能。”   毕竟在沈恪看来,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心,对于林简而言都绝非最好的选择。   但此时林简的心境却再一次掀起微妙的波澜,他搭在车窗旁边的手指微蜷了一下,过了很久,才低声问:“所以,你刚刚说年龄差得有些多,并不合适,是指我和他对吗?”   沈恪看着前方的路面,没有出声。   可能是今晚的“情绪感应”开关频繁以至于隐约失控,也可能是沉淀凝固了五年的浓烈情感在重逢的这一天死灰复燃般喷涌外泄,或者是习惯作祟,在面对沈恪的时候,林简始终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言行,他蓦然开口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合适,或者……相差多少岁,才算是上限?”   这句话是当下嘴巴不受思维控制时脱口而出的,但问过之后林简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在五年前就已经想问同样的问题了。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呢?   我与他之间的差距要缩短到哪个程度,才是可以被接受的?   如果五六岁不行,七八岁不合适,那么十二岁呢?在你看来是否更是天堑鸿沟,无法逾越的障碍?   沈恪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了一点,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   心底有个角落微微塌陷,沈恪冷静而沉默地完成自我修葺。   过了很久得不到回答,林简神色并没不见多少失落,他平缓地舒了口气,慢慢转回头,看着前挡玻璃上的流光灯影静了一会儿,而后轻轻笑了一声。   “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沈恪动了动唇,还未出声,就又听他笑道:“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所以哪怕是站在长辈的角度,也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建议要给我?”   “你……”沈恪斟酌片刻,像是想到什么,也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说“如果非要有的话,我希望对方是个心性坚定的人。”   林简眼尾轻挑,睨着他问:“怎么定义?”   沈恪沉默片刻,口吻变得有几分沉静而郑重说:“林简,我希望你永远被坚定的选择。”   你的一心一意,值得更纯粹的心无杂念来比肩,如果对方选择了你,那么我希望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就像是蜜蜂一定要汲取花蜜,是蝴蝶一定会破茧,太阳一定是东升西落一样,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定要成为被选择的原因本身。   过了很久,林简慢慢转回头,敛眸不知思索着什么,半晌,将视线移至车窗外,轻轻“哦”了一声。   话说到这里,两人再度沉默下来,再要多说,恐怕就越界了。   毕竟,当初林简执意要离开的原因两人心知肚明,而在林简那里,沈恪应该算是个有“前科”的人。   虽然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任何人和事,又或者时光教人长大,此时坐在身边的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问沈恪“真的没可能吗”的倔强苍白的少年,蓦然回首曾经时,可能恍然发现,过去的种种执着不过是少年心性使然,而如今回看,也不过是一时乱花迷眼而已,早已付之一笑,不值一提。   但沈恪依旧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时隔五年才让他又见到了人,所以最好谨言慎行,有些话,说轻说重,说深说浅,都不合适。   他不想再一不小心触到对方的“逆鳞”,若是再信讯全无地跑五年,还要去哪里找人?   于是,他们两个人都默契的绕着那个曾经的“禁区”,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车子驶入下道,林简出声提醒:“前面左转就到了。”   “好。”   工业园区这边没有社区门禁,沈恪径直将车开进园区内,就要到公寓楼前时,林简却道:“可以了,我就在这里下吧。”   沈恪缓缓减速,却没停车,问:“为什么不到公寓楼那边。”   林简想了想,回答:“同事们去聚餐已经回来了,如果被谁看到我和你……不合适。”   沈恪眉棱微挑:“……不合适?”   “嗯。”林简低头解开安全带,却没多解释。   沈恪将巴博斯停在离公寓楼不远不近的侧面空地上,林简下车时忽然想到什么,开车门的手一顿,又转过身来,带着罕见的欣然问:“对了,皮蛋好吗?”   “可算想起它了。”沈恪听他这样问,眼底不自觉地漾起笑意,说:“好得不得了,一吃一大碗,一睡大半天,每次去宠物医院做体检,医生都让它节食减重。”   “……不可能。”林简板起脸,难以置信,不接受自己的狗竟然居然走上歧途,直接甩锅道,“它……那是边牧,怎么被你养成这样?”   “没办法。”沈恪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管不住。”   林简看着他清浅熟悉的笑意,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你少骗……”林简刚要反驳,眸光不经意一扫,恰好看见从公寓门口走出来的那道身影,话音霎时一顿,紧接着反手拉开车门,倾身说了句“那你开车小心”就要往公寓那边走。   沈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然也看到了那个人。   是方景维。   再看着林简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的背影,沈恪搭在方向盘上闲闲敲着的手指顿住,轻轻挑眉“啧”了一声。   这么急?   连句再见都没有了。   林简人高腿长,不多时便走到公寓大门口,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方景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不由露出笑容:“这么晚才回来,和朋友聊得开心吗?”   “还好。”林简又恢复了一贯清清冷冷的口吻,却在心底希望沈恪已经开车走掉了,毕竟他属实不愿意被方景维知晓自己与沈恪竟然相识这件事。   方景维商人思维,圆滑而精明,若是知道他居然和沈氏的大老板有故交,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根线头,有所企图或是动作。   如此一来,项目竞标这件事便不那么纯粹了,林简本就对这种事反感至极,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沈恪也不喜欢。   “这边不好打车,怎么回来的?”方景维貌似无意地闲聊。   “还可以。”林简说,“线上叫车比港城方便很多。”   “那确实是的。”方景维说着,不经意向林简身后瞥去,林简随着他的视线转头,却只看见巴博斯呼啸而去时消失在夜色中的尾灯。   “……没想到……”方景维面露诧异,“内地的网约车都是这个级别的了……”   开八百多万的巴博斯载客,这经济社会得高速发展到了什么水平啊?   “嗯。”林简心里松了口气,收回目光,点点头淡声说,“据说还有开幻影接单的,下次看看有没有好运气遇到。”   “……”   “我先上楼了。”林简抬脚往公寓楼大门走去。   “林简。”方景维在他背后喊人,看林简停步,笑着问,“今夜晚风很舒服,有兴趣一起走走吗?”   “……不了。”想到在车上和沈恪那段乌龙对话,林简微微蹙眉,干脆回绝道,“我吹夜风容易偏头痛,您自便吧。”说完便径直进门。   “……”   园区生活公寓不是指纹开锁,林简站在门前用钥匙打开房间门,进屋后打开玄关的顶灯换鞋。   公寓布局是典型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结构,林简换好鞋后直接回到卧室,从行李箱中拿出浴袍,而后去浴室冲澡洗漱。   这个习惯还是幼年时和沈恪一起生活养成的,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从外面回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冲澡,仿佛有了这个过程,家门外的俗事万般就能被热水一并冲走,而从浴室出来后,家就是家,和那扇门外的纷纷扰扰就没有了关系。   那是曾经只属于他们两个人舒适圈。   洗完澡回到客厅,茶几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林简擦着头发走过去,看见来电屏幕上的越洋号码。   他接起电话,和缓的女声从听筒流出,Brianna用不太熟练的中文问:“林简?”   “Brianna,你好。”   确认了是本人接听后,Brianna接下来的交流便自如地切换成了英文:“很久没有联系了,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林简坐到沙发上,想了想,又说,“我回到内地了。”   “哇哦?不在港城工作了吗?”Brianna好奇道。   “没有,就是因为工作才回来的,可能不久之后还要回港城。”林简和Brianna交流时,有种莫名的平静,口吻也舒缓很多,不再那么冰冷疏离。   毕竟为自己做心理疏导长达四年的心理医生是可以信任和倾诉的,也是林间为数不多的,在内心可以不设防的人。   “是这样啊。”Brianna在电话里笑笑,很随意又很专业地与他闲谈,“那么最近感觉还好吗,换了新的环境,会觉得有压力吗?”   “还好。”林简如实回答,“没觉得有压力,毕竟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都如浮萍飘零,任尔东西。   “不,亲爱的。”Brianna温声说,“你还是有点悲观。”   林简将头仰在沙发背上,轻轻笑了声。   “睡眠怎么样?”Brianna又问。   “还算稳定。”林简说,“并没有加大药量,还是原来的状态。”   只不过也没有减量就对了。   “好吧,那么心情呢?”Brianna又问,“现在还会去机场吗,频率是否依旧固定?”   Brianna问完这句,却很久没有听到林简的回答。   等过了心理医生认为的回答时间范围,Brianna想要再次提问的时候,林简忽然说:“不了。”   简短的两个字,Brianna却大感意外,口吻也严肃了几分:“为什么,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我……”林简声音顿了一下,咽下那一刹那间出现的波澜,片刻后,才说,“……我见到他了,就在今天。”   “……什么?”Brianna惊讶道,“你是说你……在今天吗?”   “对,确切说是五个小时之前。”林简放下手里的毛巾,仰头望着顶灯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才说,“Brianna,我一开始以为又是自己的梦而已,但后来发现不是,这都是真的。”   Brianna的口吻变得有几分狐疑:“你如此确定?为什么?”   “是的,我如此确定。”林简说,“因为我看到了他随身带着我送他的礼物。”   “那个平安福?”   “对。”林简说着,眼底渐渐浮现一点笑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是梦,我竟然真的看见他了。”   “……为什么?”   “因为……”林简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竟然随身带着我送的东西,在梦里……都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   后来的时间,林简又和Brianna聊了很多,并约定了下一次线上视频治疗时间,包括Brianna告诉他,自己不久之后可能要来国内参加一个学术交流,到时候他们可以约时间见一面。   林简想了想,说可以。   挂断电话已经很晚了,林简拿着手机回到卧室,充上电后去行李箱里找出药盒,就着温水吞下半片白色药片,而后很自觉地上床休息。   可能是遇到了五年中无时无刻不在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这一觉林简居然睡得很沉,甚至可以说黑甜无比。   第二天早晨,他是被持续震动的手机群聊提示吵醒的。   林简侧身躺在床上,看着项目群中的聊天记录已经丧心病狂地刷到了99+,还以为是项目上除了什么事,霎时清醒。   而等他大致爬楼看了看内容,发现都是项目组的同事们在天南海北地讨论今天去哪里浪,已经明天后天去哪里浪后,便冷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给群聊设置了免打扰。   起床,洗漱,吃早餐,等收拾妥当后,林简没有和同事一起,而是自己走到园区外的公交站,坐公交到了城市中心地带,步行到即将开工的项目现场。   他在中心地带逗留许久,踏查的同时也不禁期待——若是这个项目最终竞标成功,那么这块近千亩的土地上,便会出现一座由他参与设计主导完工的城市中央公园。   幻想着每一个概念完整落地,亲自将设计理念变为现实存在,是每一个园林设计师的通梦,林简并不例外。   由于耽误的时间过长,午饭干脆在外面简单吃了一点。   等再坐公交回到园区公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林简照例进屋冲澡,洗完后来到客厅,准备找一部老电影消遣时间。   而电视机刚刚打开,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林简循声看去,下一秒,眸光凝滞。   居然是……沈恪。   昨天在私厨包间,林简只将自己现在的电话号码输进了沈恪的手机中,因为沈恪说,他没有换过号码,所以林简也没有多问。   毕竟那串尾数是“1111”的十一位数字,他从未忘记过。   而现在,距离见面不过十几个小时,沈恪又主动联系他?   林简觉得自己心跳又有些不稳,他深深舒了口气,拿起手机,接听。   沈恪的声音依旧是带着颗粒感的好听,在电话里问:“在公寓吗?”   林简不自觉的握紧拿着电话的手:“在。”   沈恪就笑了笑,问他:“方便下楼一趟吗?”   “现在?”   “是。”   林简懵了几秒,倏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却没看见电话里的人,他问:“你在哪?”   “在昨天停车的那个位置。”沈恪像是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一样,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公寓楼的窗户望不到这里。”   “……哦,好。”林简说话间已经回到了卧室,一手打开行李箱,找出衣服,“那你等我一下。”说完顿了顿,又嘱咐道,“或者再走远一点也没关系,我这就下楼。”   “……”再次被暗示“不要被谁看见”的沈恪静了两秒,才说,“好,你不急。”   林简挺急的。   换好衣服,他径直乘电梯下楼,到公寓门口时,几乎是用跑的,来到昨天下车的那片空地。   远远便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初秋不冷不热的阳光中,像很多年前那样,清俊又高大。   沈恪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下一秒,冲不远处的人笑了一下,而后手中一松——   林简猝不及防,还来不及止步,便被远远飞奔而来一团撞了个满怀!   一只热烘烘毛茸茸的,但明显体重超标边牧猛地扎进他怀里,林简毫无防备,生生被撞得向后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一低头,就见皮蛋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两只前爪搭住他的肩膀,脑袋扑在他怀中好一顿猛蹭!   林简被皮蛋缠着抱着,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而后忽然一把揽住皮蛋的身子,想将他抱起来,结果——   一下……居然……没抱动。   “……”   “……还认得我啊?”林简蹲下来,无语地揉揉皮蛋的脑袋,眼底笑意带着惊喜,“这几年,你过得不错啊……”   于是更换来皮蛋一顿亲昵的斯哈狂贴。   直到脚步声停在面前,林简才将视线从皮蛋身上移开,微微仰头看着十几个小时前才见过,此时又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你怎么……”林简卡了一下,才完整问出来,“你怎么又过来了?”   沈恪站在橘色的阳光中,周身像是盈跃着明亮跳动的光点,眼底倒映着初秋的暖阳与眼前人的面容,笑着“嗯”了一声。   “昨天说它胖了不是不信?”沈恪笑着回答,“所以今天带过来,给你看看。”   也想再来看看你。 第五十三章   林简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皮蛋还再锲而不舍地往他身上扑,画面温馨又滑稽,直到沈恪笑着叫了一声“皮蛋”, 皮毛油亮黑白分明的大狗才消停下来,甩着尾巴在林简腿边坐下, 脑袋却还要靠着他的膝盖。   林简顺手在它头顶揉了揉,才问沈恪:“你又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这次不是。”沈恪说,“助理秘书司机都跟着, 不过来找你是自己过来的。”   “……哦。”林简点点头, 又问, “是这边有工作?”   要不然这两天怎么会来往如此频繁。   沈恪在开口回答前稍顿了一下,因为他发现, 虽然林简问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淡, 但他依旧从那双熟悉清亮的眼睛里, 读到了几分类似于开心的神情。   于是沈恪便也如曾经那样, 不介意再让他多开心一点:“是,可能要多留几天, 所以干脆把它给带过来了。”说完轻轻冲林简腿边的皮蛋抬了抬下巴。   “哦……”林间若有所思, 过两秒忽然问,“你这几天住哪里?”   沈恪说:“市中心的凯朝长期预留着房间。”   是一家本地的七星级商务酒店, 沈恪在那里有长期包房也不奇怪, 但让林简好奇的是:“所以, 皮蛋也和你一起住酒店?”   沈恪听闻垂眸笑了一下, 而后说:“其实也是可以的,但毕竟是商务级酒店, 还有其他入住的客人,而且每天都会有不同类型的商务会议在那边开, 所以……确实不太合适。”   “那……”   不等林简说完,沈恪便接续道:“那我在这边的这段时间,皮蛋方便留在你这里吗?”   林简双眼微微睁大了一点,随即低头看了看又要跃跃欲试地往自己肩上搭爪子的狗儿子,才说:“……可以吗?但是我这边什么都没有准备。”   没想到,沈恪却像早已料到并做好万全应对一般,说:“没关系,它现在很好养,每天一早一晚出门溜两趟就可以,而且平时吃惯的狗粮和牵引绳这些我都带过来了……”说到这,他稍稍停顿,而后微笑着向林简征询意见,“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们去宠物超市挑一个它喜欢的睡垫?”   林简狐疑地注视他几秒,直觉上怎么都觉得……这事像个预谋已久的闭环。   好像一切都是沈恪提前计划好的,而并非他所说的那样,本来打算带皮蛋去住酒店,顺路带狗来给他看看时,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但或许是沈恪的目光和嘴角的清浅的笑意都太过明朗坦荡,林简最终什么都没说,就像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样——他说,他也就信了。   “不忙,方便。”林简拾起落在地上的牵引绳,绕了一圈在手背上,“走吧,去挑睡垫。”   林简对这座城市完全没有概念,但是上车之后,沈恪却随手在导航上定位到最近的一家宠物用品超市,开着直接带他过去。   林简依旧坐在副驾,皮蛋自己独占后排宽敞空间,但是全程将两只前爪搭在林简的椅背上,大脑袋蹭着他左边的肩膀,时不时地,还要往前探探头,用一双幽亮的大眼睛去找林简的脸。   “它小时候好像也没这么粘人吧?”林简只觉得好笑,同时也喜欢这份亲昵,他伸手揉揉皮蛋的头,手指陷在光滑细软的皮毛中,顺着滑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它的下巴。   “确实有点兴奋。”沈恪淡淡扫了皮蛋一眼,眸光从林简侧脸上一掠而过,“大概是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又怕你再突然消失吧。”   “……”   是个会扎心的。   宠物超市离园区这边不近不远,开车大概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宠物超市门店很大,进门就能看见许多可可爱爱的萌宠装饰,货架分列几排,每一排最顶端都挂着导购牌,林简牵着皮蛋走到“大型犬睡垫睡窝”那一列,沈恪跟在他身后。   睡垫的种类颜色有很多,林简从货架上拿下几个样品,摆在地板上,问身边的皮蛋:“喜欢哪个?”   皮蛋看着那几个新睡垫,貌似很感兴趣地“嗷呜”了一声。   林简眼底不由浮起很淡的一层笑意,指着一个粉色碎花款的,问:“这个?”   小公狗皮蛋很有骨气地将头扭到一边。   林简眼底笑意更盛,又指了指一款天蓝色鹅蛋形的问:“这个呢?”   皮蛋无语般抬头去望沈恪,好像在说“你管不管?”   沈恪就站在林简身后的位置上,眼底噙着浅薄的笑意,安静看着他的背影。   四五点钟的阳光从橱窗折射进来,星星点点地落在林简身上,穿一身休闲款黑裤白衣的青年浸在暖阳之中,原来清冷凛冽的眉眼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浅金,嘴边挂着温温柔柔的笑痕。   “那这个可以吗?”林简最后指了指旁边一款深棕色的软垫,罕见耐心十足地问。   大气沉稳的颜色和款式终于俘获圣心,皮蛋低低“嗷”了一声,抬起一只前爪搭在了那个睡垫上。   “它——”林简被狗儿子逗得笑出声来,下意识去找身后的那个人,回头的一瞬间却倏然顿住。   沈恪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位置上,眼底的笑意模糊又温沉,脸上的神色是他多少年来记忆中最熟悉清晰的模样,好像就这样从容沉稳地站在你身后,哪怕安静无声,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将他当做最坚实的倚靠。   “怎么?”沈恪看他望过来却又收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林简垂下眼睫,收敛心底波澜,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说,“再去看看别的?”   于是他们两个牵着皮蛋,又在宠物超市消磨半天,最后不仅买了睡垫,还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堆小玩具和大概率用不着的小玩意儿,权当宠毛孩子了。   回程的时候还是沈恪开车,车子迎着晚霞不快不慢地一路向前,不过好在这次他们需要往楼上搬的东西有点多,所以林简倒是没再说“停远一点”之类的话。   下了车,林简自动绕到后备箱那里,准备拿东西,沈恪却轻轻挡了一下他伸出去的手,只说:“你就负责它就行。”说完就躬身抱起后备箱里那一堆,径直往公寓楼门口走过去。   林简和旁边伸着舌头的皮蛋大眼瞪小眼了几秒钟,最后抿了下唇角,牵起牵引绳跟了上去。   电梯直达十六层,出了电梯厢,林简先行一步去开门,沈恪跟在他身后进屋。   到家之后,林简解开皮蛋脖子上的牵引绳,拍了一下它软乎乎的肚子:“先自己玩一会儿。”而后去接沈恪手里的东西。   “不至于。”沈恪稍微避了一下,问,“放哪里?”   林简没办法,只好指着客厅窗下的那面墙说:“先放那吧,一会儿再收拾。”   沈恪点点头,将手上的一大堆放在墙脚,又从收纳箱里找出皮蛋平时用的喂水器,说:“给它弄点水喝,疯半天了。”   当年皮蛋刚被沈恪接回家时,喂水喂食这种事,完全是林简的专属,而现在……林简眼睁睁看着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毛孩子依旧会在自己放下水盆时,先抬起前爪晃了两下,作揖道谢,不由微微一怔。   今时如旧,好像时光从未被拦腰剪断一般,那些本以为过去了很久的事,依旧清晰如昨。   两人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林简原本不大的客厅里,生生给皮蛋开辟出一方“安乐窝”,睡垫食盆依次摆好,玩具也码放在周围,只等狗儿子消遣宠幸。   终于忙完,两人洗完手回到客厅,林简朝沙发抬了抬下巴,示意说:“你坐,我去……你喝茶还是喝水?”   沈恪从善如流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姿态笑容俱都透着闲疏之意,打趣般问道:“现在才想起来招呼客人?水就行。”   林简盯着他,薄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去小厨房重新刷了个杯子,倒了杯温水过来。   他方才虽然没出声,但沈恪却看得真切。   他说的是,你又不是客人。   林简倒完水就又回到厨房里,不知在摆弄着什么,沈恪端着杯子喝了口水,目光随意打量着这间小公寓。   房子是很简洁干净的小户型,因为是园区生活公寓,所以房间装修和其他户型一样,都是统一的现代简约风,但随着沈恪眸光大致掠过,总觉的……有哪里不太对。   林简这个人从小就爱干净整洁,所有物品用过之后一定要摆放回原位,平日里看见什么细尘污迹,一定会随手收拾干净。但按理说,林简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即便再生性喜洁,也不应该到这个程度。   一眼扫过去,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痕迹,仿佛……就像是无人居住的样板间一样。   没来由的,沈恪心里泛起一丝古怪。   但来不及深想,林简便端着另一只水杯从厨房走了过来,走到沙发旁边的时候脚步微顿,停了几秒后,还是他身边坐下。   小公寓里配的是单排两人座的小沙发,林简坐在紧靠一边扶手的位置上,他们两个人俱是身型高挑的那一挂,但原本应该略显拥挤的空间中,依旧隔了大概十五公分的距离。   沈恪清淡的眸光从茶几斜前方的懒人沙发椅上一扫而过,垂眸又喝了口水。   七点不到的时间,初秋的北方天色已经擦黑,皮蛋到了新的环境里着实兴奋了一阵子,趴在自己消毒杀菌过的新睡垫中,自娱自乐地玩了半天玩具。不过可能因为环境虽然是新鲜的,但身边的人却很熟悉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它便叼着个橡胶球踱步过来,生生把软乎乎肉嘟嘟的身子挤进了茶几和两人之间的三角地带,仰着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仿佛用眼神询问:“你俩谁陪我玩?”   “玩半天饿了?”林简伸手挠了挠它下巴说,“给你喂吃的?”   皮蛋一双大眼睛霎时亮了亮。   “不用。”不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沈恪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地上的狗儿子,冷漠嘱咐道,“一天只喂它一次,别多给。”   皮蛋惶恐地看向林简,一脸哀怨苦相。   林简接收到信号,轻轻“嘶”了一声,试探道:“那它……”   “它撒娇也没用。”沈恪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皮蛋的屁股,“老演员了,别惯着它。”   斩钉截铁,冷脸无情。   “……好吧。”   狗生沧桑如此——皮蛋低低“嗷呜”一声,前爪垫着脑袋,趴下自闭了。   “……那你呢?”林简忽然福至心灵,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钟表,转头问沈恪,“这个时间了,你晚饭……”   林简声音中带着几分含糊的犹豫,若是不熟悉的人乍然一听,几乎拿不准他是在留人还是在赶人,但沈恪从来不在“不熟悉”的范围内。   听他这样问,沈恪哑然失笑,嗓音温沉又好听:“你这是问完了狗,才想起我了么?”   “……”林简眼角跳了跳,不再绕弯子,直接冷声问,“吃不吃饭?”   “你做么?”沈恪还是笑着,说,“你做就吃。”   “……”不然呢,林简心说,不是我做难道还是你,你会么?   毕竟是当年被沈恪一盆“长寿面”吃出了心理阴影的人,林简不再跟他废话,起身往小厨房走去。   沈恪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听不远处的那个人开冰箱翻找食材,过一会儿厨房的水龙头打开,潺潺水流声传来,又过不久,他便听见林简利落干脆的切菜声响。   这一幕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出现过无数个这样的场景片段,林简晚上放学先他一步回到家,可能会在书房刷题,又或者练字或是干脆翻看闲书,等再晚一点沈恪回来,他总会从二楼走下来,站在楼梯转弯处,说上一句“回来了,这么晚?”   那个时候的少年脸色总是不太好看,像是无声嫌弃他数年如一日的晚归,但每每走到他面前,即便冷着脸,下一句一定会问:“吃饭了吗?”   若是沈恪吃过了,他便不再多言,同沈恪随便聊几句有的没的,转头又去做自己的事。而若是沈恪说还没有——   那不过半个小时,一份少年人亲手做好的简单晚餐,就会摆到餐厅的圆桌上。   有时候可能是一盅鲜粥两份小菜,有时候是一碗汤面加个鸡蛋,若是时间来得及的话,他还会在餐桌上看见现包的手工小馄饨,淋着热油浇过的脆绿葱花,汤汁鲜美,皮薄馅大。   沈恪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海三鲜,虾肉无需太多,但木耳丁一定要细脆的那种,也不知道林简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只觉得的这个孩子面冷心热,虽然从不会说好听的话,但实际上贴心又懂事,是个把惦念和记挂放在心里的。   再往后,数十载时光悄然流逝,沈恪独自回溯时才后知后觉——   林简留给他的,不单单是那一盏等待他晚归而亮的灯,也不是每一次慰藉倦意的晚餐。   那是关于陪伴,最无声却最具象的表达。   这么多年过去,林简做饭的速度和水平不退反进,他将所有菜码备好,从橱柜里把不粘锅拿出来,点火热锅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过来。   沈恪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站在料理台前那道清隽修长的背影,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没有。”林简伸手悬在不粘锅口上方,感受了一下油温,头也不回地说,“要炒菜了,出去等。”   “嗯,你炒你的。”沈恪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备菜倒进锅中,在骤然响起的“滋啦”声中说,“我就在这待着吧,不给你添乱。”   林简做菜不爱用铲子,他径直端起锅把,颠了几次,等锅内所有的菜滚过几番全部受热均匀后,才抽空回头看了沈恪一眼,顿了顿,说:“随便你。”而后又转过身不再理人了。   此时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北方的秋天即便到了晚上也是天幕高悬,月光皎洁又清亮,从十六层望出去,天际一片旷远深邃。   窗外是静谧如水的月夜,窗内却是浓浓的人间烟火。   抽油烟机发出细小的嗡鸣声,流理台上的电压力锅已经是保温状态,而林简端着炒锅将最后一个菜倒进盘子里,一转身就愣了一下:“……你还在啊?”   身后长久无声,他还以为沈恪已经回到客厅了。   “一直在呢。”沈恪笑笑,此时抬脚走进厨房,从一料理台上的消毒碗柜中拿出碗筷,煞有介事地说,“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只等吃吧。”   厨房面积原本就不大,此时站了两个大高个儿,更显得拥挤逼仄,沈恪拿好碗筷,转过身时,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咫尺,那点儿距离聊胜于无。   很明显的,在面对面视线相撞的这一瞬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太近了。   林简愣过之后最快反应过来,微微错开眼神,往旁边侧身避了一步,打开水龙头:“公寓没有洗碗机,我把锅刷一下就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嗓音平静,但沈恪还是微微蹙了一下眉。   还是与曾经不一样的。   若是换做数年前,林简一定会冷着眉眼嫌弃他挡路,然后再略带不耐地嘟囔一句:“净添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第一时间错开呼吸相闻的距离。   “好。”沈恪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端着碗筷走出厨房。   三菜一汤,主食是白米饭,林简的手艺数十年如一日的精湛。   直到沈恪起身去盛饭后的第二碗汤时,林简终于忍不住出声,狐疑地看着他问:“你……现在胃口这么好?”   沈恪端碗喝汤,没用勺子,听到他这样问,汤碗的边沿就挡住了一点弯起来的眼角,他坦诚道:“还可以吧……大概是太久没尝过你的手艺,所以没忍住贪量了。”   林简愣了一下,而后放下手里的瓷碗,起身就要去拿沈恪面前原本用来盛饭的那只碗,沉声说:“还要吗,再去给你盛点?”   “……哎。”沈恪不由格了一下他已经伸到面前的手,失笑道,“那也不至于,还能吃一顿顶三天的么。”   “……行。”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皮蛋就围着餐桌打转,企图用卖萌装乖扮可怜博得几分同情,没想到林简倒戈得如此之彻底,就在它蹲在自己脚边,用一双无辜的亮眼盯着他时,非常干脆地通知狗:“别晃悠了,刚没听见对面那人怎么说的,不能惯着你,所以撒娇没用。”   皮蛋:“……”   一个两个的,都是后爹。   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吃过晚饭,沈恪非常自觉地收拾了碗筷,要去洗碗。   林简阻拦不够及时,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水池前,开水挤洗涤剂了。   沈恪个子太高,厨房的小水池高度显然不够,所以整个过程,他都保持着微微躬身探腰的姿势,尽量避免水花溅到料理台上。   然而即便是旁人做起来略显憋屈的姿态,换到他这里,一样显得从容又疏懒。   林简就站在离厨房门口不远的位置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沈恪长身玉立的身影和侧脸的轮廓。   想当年,可以称得上一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甚至连洗碗机都没怎么用过的人,现在竟然会站在小厨房里,手动刷碗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时间改变一切”吧。   林简无声地盯了片刻,收敛眸光,默默舒了口气。   那就这样吧。   这样也很好。   虽然重逢难以预料且不在计划内,但……总归又让他见到了这个人。   而且在经历了五年前那段撕扯剧痛的过往后,他们此时还能一如曾经那样,平和地相处于同一屋檐下,点滴细节处,还能流露出彼时温馨默契的剪影,沈恪待他也一如从前般真切亲近,对于林简而言,已经是可望而不可求的结果了。   哪怕……他依旧只当他是家人,也无妨。   那他就妥帖地维持着这份“家人”的人设。   所以多余的话,再多的心迹,就无论如何不能再表现出来,哪怕只是一点。   他不想再如五年前那样,看见那个人独自困顿怅然的神情了。   那么,他的那些盘根繁复又绵延难断的情感,最好妥帖收敛,悉心藏好,不在他面前泄露分毫。   想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事。   都与沈恪无关。 第五十四章   清晨, 整个园区还沉浸在一片安静寂然之中。   园区内运动公园的塑胶跑道中,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迎着晨曦薄雾,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旁边还跟着一只皮毛幽亮的边牧。   林简穿一条黑色运动裤, 纯白色的棉质T恤,塑胶跑道跑完一圈并不长。第五次经过健身器材区的时候, 林简稍稍放慢了脚步,回头瞥了一眼老大爷散步似的狗儿子:“啧,别偷懒。”   皮蛋幽怨地“嗷呜”一声, 屁股往跑道上一坐, 干脆不动了。   这副刁皮赖骨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   林简诧异地扬了一下眉,用护腕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 回身走到皮蛋面前蹲下来, 皮蛋只瑟缩着怂了一秒钟, 而后大无畏地与他对视。   林简都要气笑了:“怎么着, 撒娇没用改耍赖了?”   皮蛋面不改色地瞪着林简,然后……靠过来用头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膝盖。   林简:“……”   “你平时就是这样跟他装乖扮可怜的?”林简伸手揉了揉皮蛋的狗头, 眼底浮起很淡的笑意, “但是这招对我没用,而且那天你听见了, 是他说你要减重的。”   皮蛋歪了下头, 一双湿润幽亮的眼睛里渐渐漫起难以置信的神情。   都说边牧的智商相当于六七岁的孩子, 驯养反馈和陪伴体验都非常棒。实际上, 当年林简养他的日子算不得长,满打满算也才一年左右, 而且那时候他高三,课业繁重, 能分给那个小家伙的精力和时间都很有限,所以当年的感受算不得深刻。   而如今,当年软萌黏人让往东绝不往西的小家伙,居然已经会和他斗智斗勇了。   “别这么看我。”林简拎起皮蛋一只耳朵摇了摇,非常无辜地推脱责任,“我只是听令照办而已。”   隔两秒,他兀自笑了一声,对着皮蛋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没办法,我就是这么听他的话,比你强多了。”   皮蛋:“……”   跑完步遛完狗,林简牵着皮蛋回到家,时间还不到七点半。   小砂锅中熬着粥,林简去浴室快速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收拾妥当后,早饭刚刚好。   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的时候,放在手边的电话震动起来。   林简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怔了一下,接通的时候,语气难得得染了几分柔和:“怎么了?”   “……我靠?”电话那边的许央像是没料到他会是这个自然万分的语气,愣了片刻才开始咆哮,“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啊!你从港城回来多久了?一声不响的屁都不放一个,你可真是朋友啊我林!”   林简放下手里的粥碗,笑了一声,打趣道:“没,刚回来业务比较忙,所以就没说,而且,也怕大明星档期太满,不方便挤时间给我,就没打扰。”   当初林简一走五年多,和曾经的一切人和事都断了联系,唯独许央是个例外。   就像当初他们相识相交的最初,许央“死缠烂打”也要交他这个朋友一般,林简刚入学剑桥的时候,他们之间确实中断了联系,而半个学期后,林简因意外事由转学到宾大,许央一路辗转,居然直接跨汪洋越海峡,直接将他堵在了宾大威茨曼设计学院的门口。   彼时林简整个人正处于人生中最潦草糟糕的阶段,旧友的到来宛如一道炽阳,让他在昏暗之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人的温度。   许央陪他在学院外租住的小公寓里渡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逼迫他正常作息、按时运动,也是在许央的软磨硬泡,并扬言“你要是不听话老子就不走了,跟你在这死磕”后,林简终于点头答应去看心理医生。   再后来,林简的情况好转,许央回国,他们之间的联系却始终未曾再中断。   当年高考,许央另辟蹊径,填报了一所非常冷门的二本理科院校的……表演专业,但没想到这种剑走偏锋式的尝试,居然让他一击即中,被顺利录取。   许央自身条件得天独厚,顶着一张男女通吃魅惑众生的妖孽脸,一头扎进表演专业,自然如鱼得水。大二的时候便开始玩自媒体,很快凭借一组cos造型仿妆的个人合集在网络平台上杀出重围,从一开始的小有名气到千万人气,不过半年时间。即便他个人账号更新不固定,但每条动态下面的点赞从未低于过百万,评论更是水涨船高,一声声“老公老婆”穿插着来,经常让刚入坑的新粉怀疑人生。   成为拥趸众多的网红后,就有经纪公司向许央抛来橄榄枝,希望签下他,但无论合约开出的条件如何优渥,统统被许央拒绝。   彼时,林简曾在电话中问过他:“那你有什么打算?”   许央哼笑一声,豪气万分地回答:“签什么公司,就算累死到头来还不是给人打工?老子要玩就自己玩,谁也别想在我这当家做主。”   是的,许央同学生性不羁放纵爱自由,天生就是个不服管的。   于是到了大三下学期,手上的启动资金已经充裕,许央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从网红正式成为艺人,摇身一变,风采万千。   原先网红圈子里的鱼龙混杂,有说许央牛逼给网红长脸的,也有翘首以盼等着看他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碰得头破血流的,但没想到许央一改往日浮夸散漫的行事作风,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地开始经营工作室来。   他是艺人,也是老板,从最开始的网剧到后来小荧幕的“大特约”,再到大荧幕中的配角、男三、男二,每一步都走得相当扎实,不骄不躁,稳扎稳打。   由于本身网上粉丝基础得天独厚,再加上他无论接代言还是选戏都格外谨慎踏实,况且本身也算是科班出身,有的是表演的基本功不是花架子,慢慢的,居然真的让他在圈里站稳了脚跟。   到现在,同组的小演员们见了他,都要乖乖喊一句“许老师”。   但哪怕已经成为了新生代流量一员,到了林简这里,许老师依旧是曾经那个斜着眼睛看人漂亮又炸毛的中二少年。   “少来这套啊你!”许央在电话里忿然道,“承认吧你就是不够意思!亏得天天我对你牵肠挂肚的,您老人家压根没把我放心上!你——”   “停。”林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接下来的胡言乱语,无奈道,“你确定现在周围没人?看看附近有没有偷拍偷录的吧,再这么口无遮拦,早晚有一天我得在头条热搜上给你辟谣。”   果不其然,许央闻言静了静,而后哼哼唧唧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林简就听到了关车门的声音。   电话那边骤然清静下来,许央说:“刚才在地下车库,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现在没问题了,到车上了,狗仔毕竟也不能来敲车门不是。”   “行。”林简失笑道:“到底什么事,现在说。”   “我这部戏杀青了!”许央兴奋道,“正好离下一部戏进组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啊……自由的嘞!”   “所以?”   “所以……”许央笑道,“咱们多久没见了?正好你从港城回来,真的不见一面叙叙旧嘛我林?”   他这样一说,林简心里不由动了动……确实,他们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到港城那小半年里,视频倒是打过几个,不过一般情况下不是林简在加班赶设计就是许央在赶拍摄进度,所以总是匆匆一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下线,眼下林简还有几天空闲时间,确实是一个见面的好机会。   “好。”林简垂眸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靠谱啊兄弟!”许央大笑道,“我今天回工作室安排一下,明天休整一天,后天就飞过去找你!”   林简笑笑,只说等他来。   *   林简和许央原定两天后见面,许央从南边的工作室直接飞过来,林简届时去接机,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某个国内知名珠宝品牌由于代言人被曝出负面新闻,遭遇品牌公关危机,已经运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眼看风波将歇,品牌方临时决定来一个釜底抽薪力挽狂澜,要举办一场明星公益慈善晚宴。   按照通常情况,像这种临时救场的事,如果邀请函直接发到许央工作室,那他大概率是会拒绝的,他向来不爱接这种没有准备搞奇袭的活儿。   但偏偏,品牌方直接将邀请函递到了许央马上要进的剧组,邀请整组主创共襄盛举,导演编剧届时一同应约,他这个男一自然也不能缺席。   临行前一天晚上,许央在电话里痛骂:“是不是有病!我林——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合着我当初签的根本就不是合同,是他妈卖身契吧!”   林简彼时正坐在地板上,和皮蛋玩猜数游戏,闻言好笑道:“这也算配合出席宣传活动吧,在你们那个圈子里,这种情况不是很正常?”   “但关键是,他耽误我和我铁子叙旧了!”   “不耽误。”林简失笑,“而且那个晚宴的举办城市不正好是我这里?”   说不巧是真不巧,但说巧也是真巧——品牌方要举行慈善晚宴的地点,就在林简目前所在的城市。   “但是这样的话,咱俩就只能等晚宴结束之后再见一面了。”许央无语得很,在电话里给他一一列举,“白天时间要化妆、安排媒体采访,拍照等等等等……啊好烦!”   “没关系。”林简笑了一声,说,“等你结束告诉我,我过去找你——哦,方便吗?”   “必须方便!”许央话锋一转,笑道,“我提前在酒店预约了房间,到时候你直接过来。”   “行吧。”事已至此,林简无奈妥协道,“哪家酒店?”   “就在市中心,凯朝。”   *   许央通知林简的是,晚宴基本会在10点左右结束,第二天晚上,林简出门前先给皮蛋准备好了充足的狗粮和水,对其安抚一番后,在九点四十到达凯朝酒店。   林简从门前的停车区域下车后,边往大门处走,边给许央发了条信息。   【:我到了。】   过了一会儿,许央回复,字里行间都透着暴躁的无奈。   【未央:妈的这帮资本家,喝起来没完了!哥们儿你在大厅稍等一会儿,我先让助理把房卡给你送过去,你回房间等我,老子速战速决,喝死这帮完蛋玩意儿!】   【:……悠着点。】   回复的间歇,林简已经走进了酒店大厅。大厅中灯影明亮,正中央的位置有一整面用鲜花堆砌起来的花墙,不需走近便能闻到馥郁芬芳。   花墙前方戳立着几个引导展牌,林简粗略扫了一眼,除了有许央参加的那个慈善晚宴的标识引导,剩下两个俱都是商务峰会的指示竖牌。   此时,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小跑过来,询问林简是否是参与今晚哪个活动的宾客,需不需要引路。林简婉言谢绝,并表示自己只是等人而已。   七星级的酒店服务周到细致,即便林简这样说,等他在岛型沙发区坐下的时候,依旧有服务生端上了清茶和精致甜点,请他小坐稍后。   不多时,侧面的一扇电梯门打开,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姑娘从电梯箱里小跑出来,探头探尾地朝大厅张望。   等她的视线越过公共区域的水晶塔落到林简身上时,先是一怔,而后立刻疾步走了过来。   “您好,林先生是吗?”   林简点点头:“是我。”   “我是许哥的助理,叫我茉茉就行。”小姑娘年纪看上去不大,笑容天真,“许哥让我送房卡来的!”   “有劳了。”林简微微颔首,从她手中接过烫金卡片,看到卡片背面印着的房间号,2308。   “我带您一起去乘电梯吧。”茉茉指了一下另一侧的上行电梯,“我到6层宴会厅下,您直接上去就行。”   林简没什么异议,到了电梯门口,主动为小姑娘按了键。   到了六层,电梯厢门打开,茉茉冲他笑着摆摆手,一溜烟跑出去直奔会场,林简自己到了二十三层。   2308门口,林简刷卡进门。   许央订的是一间豪华套房,极尽奢华。房间上下双层一共200平左右,一层是客厅休闲区域,二层应该是起居室和卧房,林简没有上楼,直接在一层沙发上坐了下来。   房间面积很大,且三面皆是单向落地窗,站在窗前可俯瞰万家灯火,霓虹魅影。   等待的时间里,林简先是在落地窗前驻足片刻,后来又回到沙发上,打开对面的多功能幕布,找了一部电影来打发时间。   而原本说十点就位的人,已经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好在林简对这位挚友的忍耐度比较高,与皮蛋不相上下,所以并不心急。   电影放了一半,十一点多的时候,林简放在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许央的号码,林简接起来,里面传出的确实一个女声:“喂喂喂……您、您好,是林哥吧,我是茉茉!”   小助理口吻焦急,情急之下直接喊上“哥”了,林简微微坐直了身体,问:“是我,怎么了?”   “呜呜呜呜……林哥你能不能来六层宴会厅这边接一下我们啊?”茉茉欲哭……不,听声音差不多已经哭出来了,“许哥喝多了,我自己有点搞不定,这边记者媒体什么太多,我又不敢找不相熟的工作人员帮忙,呜呜呜呜许哥刚嘟哝了一句,我听着好像是可以给你打电话的意思……”   林简从沙发上起身,往房间门口走去,冷静地吩咐道:“你先想办法把他弄进电梯,然后到10层停一下,我现在去10层电梯口等你们。”   茉茉哭诉:“呜呜呜呜呜为什么要到10层啊……我拖不动他啊,我——”   “你说呢。”林简走出房门,语调平静道,“新生代流量慈善晚宴醉酒无状,和新生代流量醉后私会同性密友共处一室嗨至天明——这两个热搜头条你觉得哪个更劲爆些,帮他选一个?”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小助理茉茉“嘤”地一声抽噎:“我马上拖他进电梯!”   电梯厢数字飞快攀升,林简面无表情地看着锃亮厢门上自己的倒影,默默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这哪是什么哥们儿碰面,分明是他来拜会祖宗。   很快十层到了,电梯门打开,林简一眼就看见了里面双手拖着许央胳膊尽力阻止他往地上瘫但是于事无补的茉茉,和一身穿着整个背部镂空的时尚款西装还画着淡妆但此时已经双颊泛红抱着电梯扶手唱情歌的许央。   醉眼瞥见电梯门打开,许央迷蒙抬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过两秒,忽然高呼:“哎卧槽!这不是……这不是那谁么!我哥们儿啊——”   “我是你爹。”林简眉心跳了跳,皱眉忍住电梯厢内浓重的酒味,上前将人拽了起来:“醒醒,回房间再丢人现眼。”   厢门合上,林简单手架着许央,时不时拨开对方试图搭住他脖颈的手,茉茉胆战心惊地靠在一边,双手合十向天祈祷:“不要有人进来不要有人进来,千万……”   话音骤断,电梯在十五层倏然停住,“叮”的一声箱门打开,林简抬眼看去,而后霎时僵住。   电梯门外,沈恪身着剪裁合身的纯黑色高定西装站在最前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得体,手持文件夹的行业老总,而之前在竞标会上见过一次,应该是沈恪现任助理的男人,正用手虚挡着电梯门,只待沈董率先迈步。   时间在这一瞬间蓦然冷冻。   林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几天前沈恪曾无意中提过一次,他目前落脚的酒店,貌似……就是凯朝。   沈恪身姿疏朗,神色平静,依旧是一派君子之风,只是在看见电梯里的人时,眼底稍稍浮现出一点意外。   林简微抿着唇角,此刻恨不得将手上这块山芋……不,是醉酒的山.炮扔出去。   “沈董?”助理此时也看清了电梯里是什么情形,又见沈恪迟迟不迈步,出声试探,“要不然换……”   “不用。”沈恪长腿一迈,直接跨进厢门,转身对电梯外送行的一众老总颔首道,“今天峰会辛苦,各位早点休息。”说完就按下了电梯闭合键。   林简:“……”   电梯厢中一时寂静无声,沈恪站在最前方的位置,身姿笔挺,平静从容,林简拖着已经是深醉状态的许央站在他稍后靠扶手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余光中看见电梯数字不断攀升。   奇怪了……林简在心底纳闷,他为什么不按楼层键?   而此时,消停了不过几分钟的许央故态复萌,倒是不把着扶手一展歌喉了,直接将林简垂在身侧的手当成麦克风,往嘴边一举,才大着舌头大胆开麦——   “你是我寻觅不到的风,哭不完的红,说不出的保重,熬不过的冬,忍不住的欢笑,喝不完的酒,愈合不了的伤口……”   “……”林简闭着眼睛忍了忍,从唇缝中挤出字句,“闭嘴。”   茉茉也在一旁用哭声劝着:“……祖宗!亲哥……咱消停会儿行嘛……”   “介似为嘛捏!”许央一句津城话脱口而出,醉眼朦胧地嚷嚷,“难道你们不知道,我除了做演员,还有一个歌手梦么!”   茉茉:“……”   然而,醉酒之后的神奇许央所带来的惊喜远远不止一点点,说完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梦想后,忽然悲伤,低声哀怨道:“……其实,除了做、做全能艺人,老子最大的梦想,就、就是有一天能公开……公开出柜啊!”   “……”林简忍无可忍的抿着嘴角,心力交瘁得几乎要恐同。   真是——简直了。   而就在许央豪迈地公布自己的“出柜夙愿”后,林简清楚地看见,原本站在前方身姿周正的人,微微向后侧了一下眸光。   此时,电梯门终于大发慈悲地在二十三层打开,林简拖住已经完全无法独立行走的许央,跟在沈恪身后,慢一步迈出电梯。   “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醒不来的梦,寻不到的天堂,医不好的痛,点不着的香烟,松不开的手,忘不了的某某某……”   身后,许新生代·流量王·出柜未遂·央还在放声高歌,虽然七星级酒店隔音效果一流,但林简还是怕打扰到其他人,偏头冷声警告:“闭嘴,再闹抽你了。”   而此时,旁观了整场闹剧却始终未发一言的沈恪收住脚步,终于转身看向林简,语气自然地问:“需要帮忙吗?”   林简下意识怔了一下,刚想说不用,扒拉着他臂弯的许央不知哪根神经再次短路,微微张着嘴定定看了面前的沈恪三秒,突然“嗷”地一声,目瞪口呆地指他,石破天惊地蹦出一句——   “……卧槽哥们儿!这人……不就是你那忘不了的某某某嘛!!”   林简:“……”   沈恪:“……” 第五十五章   酒店长廊中, 周遭空气仿佛凝滞冰冻,气氛一时安静微妙得有些诡异。   脚下的长绒地毯踩上去安静无声,走廊壁灯光影明亮, 映照着林简一双清泠凌厉的眉眼,他微微收敛眸光, 再抬头时,已经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干净:“抱歉,他喝醉了乱讲话, 别介意。”   沈恪无声的目光此时宛如一张无形垂落的网, 轻缓地罩兜在林简身上, 而就林简在抬头与他对视的刹那,沈恪眼中已是一片疏朗温和:“没关系。”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 他只不过是稍稍怔然, 旋即又变得波澜不惊。   沈恪侧眸看了一眼炸完天之后再次失去意识的许央, 又问了一遍:“要帮忙吗?”   林简将人往上提了提, 只说:“不用麻烦。”   沈恪看他几秒,点了点头, 没有再坚持。   小助理懵逼地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只觉得此时氛围有点……难以言说?但好在视线扫过半瘫的许央时,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 慌忙从林家手中接过房卡, 刷卡开了2308的门。   林简拖着许央进屋, 余光看见沈恪走到隔壁2306的房间门口, 动作自然地刷卡,推门——   林简微微怔然, 心说原来是这样。   但手里拖着的醉猫已经脱骨般快要滑到地板上了,林简再没心思琢磨别的, 径直将人拽进了房间。   然而,深醉之中的人完全没有力气,许央整个身子的力量都不自觉地往下坠,不断从林简的臂弯中滑向地板,每每都在要和地面亲密接触的前几秒,再被林简一个寸劲抻回来。   茉茉跟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忙,但是小姑娘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身形瘦得恨不得许央砸下来时能压碎,想上手帮忙也是徒劳无功。   “没事,去倒杯水。”林简沉声交待,半拖半拽地将许央弄到楼梯下,抬头看了一眼通往二楼卧房那架起码二十阶的木质楼梯,只想等明天这个二百五就醒了就绝交。   但又不能真的不管他,林简皱眉沉声叫了他一句:“许央,要上楼梯了,注意点。”   许央醉眼紧闭,面如桃花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听明白了还是醉得更糊涂了。   林简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将人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半提着醉鬼缓步艰难地往楼上走。   几步迈上去,搭在肩上的人越来越重,林简额前浸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而正当他要继续抬脚时,许央忽然呜咽一声,整个人向前倾倒,眼见脑门就冲着楼梯边缘磕了上去。   林简眼风一锐,电光火石间一手拉人,一手快速垫了上去——吧唧一声,许央前额稳稳当当地撞进他的掌心。   骤痛霎时从左手漫了上来——刚才那出于人.道主义的友情一垫,冲击之下林简手背重重磕在了楼梯沿上,一时间,林简整个左手都疼得发麻。他抿着唇角,瞥了一眼前一秒差点开瓢仍毫无知觉的人,心想干脆让他在楼梯上打地铺得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林简以为是去倒水的茉茉复返,刚想让小姑娘离远点以免被醉鬼误伤,可拽着人甫一回头,就愣住了。   沈恪不知何时进的门,此刻就站在楼梯最下方,离他几节台阶远的位置,身上的西装外套和领带都已经脱掉,只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领口的暗扣解开了一颗,散漫不羁中带着几分倦意。   沈恪眸光在两人此时快要拧成麻花的姿态上稍稍一掠,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朝林简晃了晃手上的瓶子:“想着你这边可能用得上,就拿了醒酒药过来。”   此番此景,林简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谢:“麻烦了。”   沈恪没应声,视线微微垂落,某一瞬间不知道瞥见什么,眸光稍稍顿了一下,而后径直抬脚走上楼梯,从林简手中将人接过去:“我来。”   “不……”林简一个“用”字还没说出口,沈恪已经半拎半拖着闹腾了一晚上的许流量大步迈向前阶。   可能考虑到许央此时的状态,沈恪弄人上楼的脚步不快,却很稳。   林简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那道挺拔的身影,眨了一下眼睛,而后抿着唇角追上去,搭手将人一起弄进了二层卧室。   小助理端着水杯跑上来,喂许央吃了果胶解酒胶囊,快速替他将脸上的淡妆卸掉,又用温水擦拭干净,被子一盖,闹腾了一晚上的活祖宗终于安静消停地陷入沉眠。   林简站在床边,垂眸看着许央卸妆后失血般苍白的侧脸,问茉茉:“他一直这么喝?”   小助理擦了一把额头上折腾出来的汗,撇撇嘴低声抱怨道:“不是经常,但……也差不多吧,许哥不太混圈的,所以酒局不是很多,但只要他参加的,基本每次都会是这样。”   “嗯。”林简静了片刻,点了下头,又问茉茉:“你今天晚上在哪里休息,订好房间了吗?”   他问这话时,神色中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热络的关切,但这样清清淡淡的口吻,却让人无端觉得自然又熨帖,仿佛……小助理在心底默默道,他似乎没有像平日里旁人端起姿态,只当自己是个行业最底层的生活助理,而是和许央一样,将她当作普通同事,给予最平常也最对等的态度。   甚至因为她是女生,所以平等之中还暗含了一丝照拂。   “有的有的。”茉茉忙说:“不过不在同一楼层。”   “那就去休息吧,太晚了。”林简从她手中拿走毛巾,边向浴室走边说,“我看着这醉鬼就行。”   “……啊?”小助理神色犹豫着不敢答应,跟在他身后推辞,“那怎么行,您是许哥朋友,还是我……”   “不用。”林简把毛巾又过了一遍水,搭在浴室镜旁边的架子上,淡声说,“去吧。”   就算是要事无巨细地照顾艺人的生活助理,也毕竟是个女孩子,深夜独处,对小姑娘来说到底是不太方便。   “……那好吧,麻烦您了。”茉茉抓了一把有些松散的马尾,不好意思道,“其实您也不用一直守着他,许哥喝醉之后酒品很好,基本沾床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了,您该休息就休息。”   酒品好?   林简很难不回想刚才这二百五在电梯里闹出来的那场动静,刚刚平复下来的额角又有隐隐蹦迪的趋势。   茉茉走出浴室,又帮已经睡到爪哇国的许央掖了掖被子,调好中央空调的温度后,才离开。   林简从浴室洗了把脸,走出浴室后看见床边站着的人时,明显一愣。   沈恪还没走。   木质地板消弭不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沈恪抬起头,大床边昏黄的睡眠灯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暖绒的光晕,但眼底的情绪却很淡,看见林简出来,他静了几秒,说:“下来。”说完便径直下了楼。   这样略显淡漠的口吻,能让人产生此时他心情不算太好的直觉。   林简又想起许央那句石破天惊的“某某某”,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下,但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还是深深舒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下楼梯。   一层的弧形客厅面积大得夸张,沈恪下楼后直接走到落地窗一侧的置物柜里,翻找着什么。   林简从小吧台拎了两瓶纯净水过来,坐在沙发上等候诘问。   片刻后,沈恪手里拎着酒店房间配备的小医药箱走了过来,他坐在林简旁边一点的位置上,打开箱子,找出药棉和碘伏消毒液,说:“手。”   林简懵了一下,视线随着他的目光垂落,才发现自己刚才磕到的左手背已经肿起来一大片,中间那道磕痕破皮严重,正浸着血丝。   “我都没注意。”林简嘀咕一句,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拿沈恪手里蘸了碘伏的药棉,“我自己来。”   却不料沈恪轻轻一避,轻巧躲开,沉声又说了一遍:“手。”   林简愣了愣,才发现他此时的眸光微沉,神色和语气一般,竟然也有些冷淡。   林简静默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恪似乎真的是在……不高兴?   但沈恪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向来内敛淡泊,哪怕久居高位,在与人相处时,更多的也是无从窥探的距离感大于声势凌人压迫感,况且他从来恣意随性,跟在这样的人身边长大,林简甚至从来没把这人当作“长辈”来看待——   也正是如此,久而久之,才会让那些暗生的贪嗔痴破土萌芽。   但此时,沈恪微微蹙着眉,深邃的眸光看过来时,却无端带着压人的势道。   半晌之后,林简终于妥协在他静而沉的眼神中,抿了下嘴角,将手递了过去。   沈恪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垂下视线给他消毒上药,但林简却在某一刻,忽觉方才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势淡了几分。   偌大的客厅内一时静寂无声,窗外瑰丽斑斓的霓虹光影透过落地窗倒映洒落在地板上,纯白色的纱帘被流动的夜风掀起一角,像是安静河面上汨汨流动的细波。   过了很久,林简从自己红肿的手背上抬高视线,看着沈恪低声说了一句:“没事,其实一点都不疼。”   落在手背上浸了碘伏的药棉停顿一下,沈恪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块药棉,浸好碘伏后重新覆在他手背上:“这话你从小就说,我倒是听习惯了。”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且神色自然的提起“曾经”,着实让林简愣了一下。   林简看着那人垂落下来的眼睫,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咽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过几秒,兀自抽回手,说:“可以了。”   清瘦的腕骨从视线中离开,沈恪这次没再勉强,扔掉手中一次性的医用镊子,过了几秒,问他:“这是你原来的那个高中同学?”   林简有些意外:“你还记得?”   “记得。”沈恪点点头,淡声说,“那年生日晚宴一堆人里就数你们俩最亲近,生日宴刚到一半,你们就背着别人跑到露台去躲清静了,好像当时他还送你……”   沈恪说到这顿了一下,侧眸看见林简微微眯起来的眼睛,正表情不善地盯着他,好像在说“你往往下说一句试试呢?”   当年在露台那盒“超薄”带来的窘然,此时像是旧地重游一般,再次回到了林简神色淡淡的脸上。   沈恪看着他静了静,而后偏开头沉沉笑了一声。   而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只要林简看见他这样带着笑意的侧脸,依旧什么脾气都能烟消云散。   “所以,今天是约好了和老朋友叙旧?”沈恪问。   “嗯。”林简应了一声,“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上次见到还是我在港城的时候,正好这两天有时间,就约着碰个面。”说完他眉心微皱,略带嫌弃地追了一句吐槽,“谁知道这祖宗闹腾这么大一场。”   他说完又去看沈恪,本想说“还给你添了麻烦”之类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沈恪听他叙述完这段前因后果后,便兀自移开了原本停留在林简身上的那道视线,转而抛向不远处的落地窗外,侧脸的神情再次淡了下来。   林简心中蓦地一磕,暗自收住了未竟之言。   一层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岛台这边的一盏落地灯亮着,光影温黄融融,落在再次缄默下来的两人之间,映照在灯光之下的两道影子投射在澄亮的地板上,似近又远。   这样深沉微凉的秋夜里,这样安静无人的寂然空间中,就连彼此间的沉默都带上了几分难言的微妙。   半晌过后,林简率先打破这一室静谧,忽然问:“对了,你是不是换助理了?”   “嗯?”沈恪方才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微微出神,被他这样一问才回过神来,静两秒,笑道:“你说宋秩么?”   “嗯。”林简说,“这几次都没看见宋叔。”   “……他都快五十的人了。”沈恪眼角微微弯了一下,笑着说,“哪还能整天跟着我折腾,前两年已经从董事办转到了后勤部,做管理岗了。”   “哦,这样啊。”林简点了一下头,却在沈恪提起年龄这个话题的时候,心底忽然萌生出莫名的怅然。   时光匆匆,从不等人。   片刻后,林简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恪问:“你呢,住哪间?”   “不用管我。”林简摇了一下头,回答说,“我在这儿凑合一下,也省着楼上喝挺了的那位半夜再闹腾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沈恪顺着他的话抬头看了一眼二层卧房的方向,停两秒,又收回视线,落在他们此时坐着的这张沙发上:“睡在这?”   林简:“嗯。”   “……”听完这声应答,沈恪再度沉默了一下,林简敏感地察觉到他眉心微蹙时外露的丁点情绪,但那一刹那转瞬即逝,快到像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刚才那小姑娘不是说,你那朋友酒品还可以?”沈恪语意不明似的问,“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虽然他用疑问的语气,但是林简在第一时间解码了这话背后的深意——所以,不用你在这守着。   林简无所谓地笑了笑,视线从客厅角落里那座欧式落地钟上掠过,淡声说:“都这个点儿了,不折腾了。”   落地灯摆放的距离和沙发很近,而此时原本暖黄温馨的灯影落在沈恪身上,却显出几分冷峻之意。   “随你吧。”数秒后,沈恪决定不再多留,站起身来向始终没有关上的客房门口走去,“早点休息。”   林简随着他一同起身,却没动,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应了一声:“好。”   等沈恪走到门口,抬起的手将将要碰到半掩的门时,林简忽然又喊了他一声:“等一下。”   沈恪指尖微顿,却未曾回身,只是侧过头,问:“怎么了?”   “……”林简站在暖色的光晕深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那张半明半昧的侧脸上,片刻后,喉结轻轻一滑,低声开口道:“我忘了说晚安。”   沈恪隐在暗处的眸光晃了一下。   林简说:“晚安。”   “晚安。”   沈恪给了回应,而后开门离开。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此时走廊一片安静,沈恪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刷卡,进门,再反手将走廊的灯光隔绝于门外。   沈恪房间的布局和隔壁一样,他在玄关换了鞋,而后穿过客厅,没有停留地直接上楼走进卧房的浴室。   夜阑独处时,那些平日里的和缓温沉便会从他身上消散很多,他整个人的气质会更加冷淡一些。   为期两天的行业峰会今晚举办了闭幕式,这是整场活动最累人的一个环节,而等他终于得以在觥筹交错奉承恭维中抽身离开后,竟然会在电梯口遇到林简。   而后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照顾了半晌喝醉的旧友。   这样一通折腾下来,饶是沈恪,也觉得疲乏倦怠。   沈恪换下衣服,走进淋浴间,温热的水流兜头落下,许久后,终于冲淡了一丝困顿倦意。   他况且如此,遑论那个还要在沙发上留宿一夜的人?   冲完澡,沈恪穿着深色的浴袍从浴室出来,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快一点了。   片刻后,他走到卧房的落地窗前,从二十三层远眺灯火阑珊的城市,直到远山之上的钟楼传来沉厚雄浑的一声钟响,他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拨出了一个电话。   “沈先生?”这个时间,接到沈恪亲自致电的酒店经理简直诚惶诚恐。   沈恪问:“二十三层还有空房间吗?”   “您稍等,马上为您查询。”电话里传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后,经理回答说,“还有两间,一件豪华套,一件商务套。”   “豪华套。”沈恪沉声吩咐,“替我订一间。”   “好的好的,那就是2333。”对方忙不迭答应下来,“请问您什么时候需要?”   “……现在。”沈恪说,“2308有一位喝醉的客人,请客房管家和巡楼服务生多留意一些,还有——”   “还有什么?”经理问:“您说。”   沈恪沉下一口呼吸,接续道:“2308房间有另一位客人,请他到刚才预定的房间休息。”   经理懵了一瞬间,追问一句:“请问对方怎么称呼?”   “林先生。”沈恪道,“就说是2308的客人提前预定好的,别的不必多说。”   经理语气中多了几分犹豫:“这……”   落地窗外的灯火阑珊倒影在沈恪眼底,像含了一层极轻又极浅的光。   他垂落眼睫,挡住那片宛如粼粼碎波似的星芒光亮,结案陈词般吩咐:“更不必提我。”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 林简在酒店的卧房醒来。秋季初晴的晨曦从垂地的纱帘缝隙中透进房间,洒落在林简的侧脸上,带一点晃眼的光耀。   林简从床上坐起来, 靠着床头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背。   这些年他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无论是在学业上还是再创作奖项上, 拼得都有些狠,画图赶设计,常常一个大夜连着一个白天的熬, 以至于到了现在, 身体虽然没出现什么大问题, 但是肩颈劳损得就有些严重了。   尤其是每天早晨刚刚睡醒的时候,肩周颈背僵硬得像是骨和肉塑成的石块, 稍稍一动就酸痛的要命, 总要慢慢缓上好一会儿, 才能逐渐放松下来。   趁着这时候, 林简坐在床上翻开聊天记录,发现昨晚方景维在项目工作群里通知, 他们的竞标方案正式通过评审, 项目拿下来了!   而作为设计方,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日程应该会安排得十分紧凑。项目组马上要开始与施工承建方接洽, 要根据工期安排每日进场盯工程进度, 还要保证工程进展和最初的设计规划的完整一致性。   这些林简都不甚在意, 而且对于他来说, 有一点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专属福利——   项目拿下来了,就意味着他最少要在这个城市定居两年半的时间。   方景维通知明天全员返岗, 他顺势随着其他成员在群内回复了一句“收到”,刚刚按下发送键, 手机就震动起来。   林简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号码,左右动了一下已经缓得差不多的肩胛,发出“咔嚓”两声脆响。   很好,松快了,主观条件具备,可以打一架了。   电话那边,许央的声音嘶哑虚弱,还带着宿醉之后浓重的鼻音:“我林啊……我好难受啊……”   林简:“……”   怎么没喝死你呢。   “等着。”林简干脆利落地起床,去浴室洗漱,“五分钟之后收拾你。”   “昂……”许央答应得倒是痛快,“弄死我之前能再帮我叫个客房服务嘛,哥们儿好饿啊。”   “……”   二十分钟后,林简和许央坐在2308的餐桌旁,服务生推着餐车送来早餐后离开。   昨晚折腾到大半夜,林简其实是没什么胃口的,反倒是许流量,一场大酒之后,似乎食欲丝毫不受影响,吃嘛嘛香。   林简对此表示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吧。”许央吃了碗鸡汤小馄饨,昨晚饱受酒精摧残的肠胃此时终于得到熨帖慰藉,于是耐心地为好友解惑,“酒局能吃到什么东西,除了喝还是喝,要是第二天再不好好吃饭,长此以往就等于慢性自嘎,所以酒后的第一餐就格外重要。”   林简面无表情地指出逻辑漏洞:“所以为什么不及时止损,不喝成那样不就行了。”   “哎……人生有酒须当醉,自歌自舞自开怀啊!”许央说,“一看你就不是咱们杯中人,没体验过醉后的乐趣和美好。”   林简轻笑了一声,端起咖啡杯啜饮小口,没应他这句话。   “对了!”许央忽然想到什么,伸向林简手边另一碗馄饨的顿在半空,惊疑地说,“我昨晚……好像……那什么,咳——”   “你酒都喝到脑子里了?”林简垂眸嫌弃他,“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不是,哎呀我这不是……”许央纠结忐忑了片刻,瞄了一眼对面的人,低声哼唧出声,“我这不是怕说了你心里不舒服么……”   “……”林简:“能放就放,不能放就憋回去。”   “放放放!”许央忙不迭应声,但还是思忖了几秒,才轻声说,“我那什么……应该是昨晚喝大了都出现幻觉了,我怎么好像……依稀看见那谁……就……就你那……”   他吞吞吐吐,磕磕绊绊,始终观察着林简的神色,到底最后没敢把话说明白。   林简微微扬了一下嘴角,端起自己手边的这碗小馄饨递到对面,神色平静道:“不是幻觉,是他。”   “……”许央难以置信地僵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一句劈了音的“卧、槽?”   当年林简放弃清大的录取通知书,漂洋过海去到英国,后来又孤身辗转到了美国,一开始许央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不知道缘由的。   但自从他在宾大设计院门口找到林简,在了解了他为何突然转学后,陪他渡过了一段不算长的艰难时期的同时,也明白了当初好友为何孤注一掷也要选择离开。   他喜欢上一个人,几近穷途末路。   一个……说不得,触不到,想都不敢想的人。   “对。”林简睨他一眼,淡声说,“昨天晚上你也是这幅表情,连台词都没变一句。”   许央石化状态几乎有一分钟,而后抬手狠狠搓了搓脸,随即愁肠百转地看着林简:“哥们儿啊……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林简看着许央万分惆怅的脸,莫名就觉得有点好笑,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一点笑意,“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挺巧的。”   “那你还挺开心呗。”许央恨铁不成钢地瞪人,“什么时候的事啊?”   “从港城过来不久。”林简说,“沈氏和我们竞标的这个项目有点关联,最后一次竞标会上碰到的。”   “啧啧啧啧……”许央忍不住咂舌半晌,喃喃道,“这是什么孽缘……”随即收到林简一记眼刀后,霎时收声。   “你看看你看看,还不让说了。”许央试探着问,“该不是……你那什么,就……还喜欢他啊?”   林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目光凝定中带着一点不解,仿佛在问:你是什么品种的弱智,为什么会说出这种级别的废话?   许央登时一噎,过半晌,对他双手抱拳以示尊敬:“那你真挺牛逼。”   林简:“……”   “都这么多年了啊……”对于老友,到底是越知情越心疼,许央唏嘘感叹道,“你怎么还没过劲儿呢……”   林简无声地笑了一下:“你这都什么破形容词,平时围读剧本挺费劲吧?”   “别打岔,说正经的呢!”许央苦口婆心,“你们俩……你觉得有可能么?那你总不能就陷在这个牛角尖里不出来了啊,哥们儿,人总得向前看吧……”   林简收敛了笑意,垂下眸光没有作声。   向前看,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他走过那么多未曾走过的路,看过那么多陌生别致的风景,兜兜转转,山水几程,到头来才发现——   人间万般可爱,红尘浮花浪蕊,却都不及那个人曾经抬眸时,看过来的那一眼。   他逃了那么久,那么远,却又注定反复沦陷。   再向前看有什么用?   他的根就种在他那里。   “那你想怎么着啊?”许央压低了声音,试探道,“都怪他妈缘分这玩意儿不讲道理,不过既然又遇见了……你追着试试呢?”   林简倏而抬眼,惊诧之意从眼底一闪而过。   “我靠,你这表情——”许央差点咬了舌头,“哥们儿你别告诉我说,你……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吧?”   过了许久,林简点了下头,淡声回答说:“确实没想过。”   “……”许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惊恐道,“图啥,你说说你图啥?!就算是cosplay情圣,也没有一玩这么多年的吧?!”   林简放在餐桌上的手指微蜷了一下,实话实说:“什么也不图,这是我的事,和他没关系。”   “那你还真是……”许央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许久,最后从齿缝中憋出说过的两个字,“牛、逼!”   林简没什么意义地弯了下唇角,说:“谬赞了。”   追人?这事他确实没想过。   当年没想过,现在没想过,以后……恐怕也不会这样想。   那是沈恪啊——   纵使他有一腔孤勇,在他面前永远胆怯唯诺。   当年问的那一句“真的不可能吗”都是少年舍出半条命才说出口的,现在又说追人……   他哪里敢呢?   “哎哎哎……”许央见他缄默不语,只恨自己嘴快犯了大忌,连忙打岔找补道,“我就那么一说啊,你……别往心里去,啊?”   “吃你的馄饨吧。”林简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看了一眼时间,起身说,“我得回去了,项目组那边要碰个头,明天接洽工程方,马上动工了。”   “啊……匆匆一面啊,结果就吃了个早餐?”许央无不喟叹,扔了手里的小瓷勺,站起来朝林简敞开怀抱,“那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来吧——兄弟抱一下,为岁月的牵挂!”   “有点当红流量小生的样子行么?”林简偏开头沉声笑了一下,而后走过去砸了他肩膀一拳:“项目拿下来,我大概有三年左右的时间都要在这边扎根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省着点你的临别拥抱吧。”   许央揉揉肩膀,也看着他笑,仿佛两个人还是当年热血中二的高中生一般:“那正好!等我抽时间再约你!下次再见面,你不陪我喝两杯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行。”林简干脆应下来。   “……哦,对了。”许央送他到门口,出门前林简不经意说了一句:“感谢您那所剩不多的良心,还知道提前帮我订房间,等下退房的时候别忘了那一间。”   “嗯?”许央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房间?”   林简已经迈出门口的脚步微顿,转身,嫌弃地皱了下眉:“喝傻了?2333的房间,你提前订的那间豪华套。”   “我……”许央张张嘴,片刻后颇为无辜地说,“说出来可能有点对不起你,但是……我确实没订啊。”   林简狐疑地蹙了一下眉,但旋即想到什么,扶着门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   与许央匆匆一别后,林简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的项目筹备中。   由于是独立注资的市政工程,所以项目真的落地实施起来,需要注意的细节问题更多。在中标公示期三天里,项目组先是与工程方见了面,又在腾晟的安排下,和政府住建、园林、发改、审批等相关部门,以及施工方进行了四方会谈,等公示期一过,正式签订了工程合同。   而作为项目设计方,在余后整个项目施工过程中,除了把控工程进度与设计概念高度统一外,还与第三方共同承担了部分项目监理的职责,因此一旦忙起来之后,便再难有闲暇空余。   整整一个星期,项目组全员上阵,每天人均睡眠时长不足5小时,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腾晟那边请风水大师实地走场,最终确定了破土动工的黄道吉日,众人才得以稍稍喘了口续命气。   至于为什么一项颇具规模的城市公园项目动土要找风水大师看场子算日子……别问,问就是建筑风水学高深莫测。   动工时间定下来的那天晚上,腾晟的张总作为资方,说什么都要攒一场酒局,相关政府部门、工程方、资方都派出代表赴宴,而作为设计方来说,方景维也欣然应约。   当晚,林简在工位上听到方景维提起酒局的事,本没打算参与应声,可方副总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喊了他的名字。   林简抬起头看向他,方景维隔着一条过道,对他微笑说:“今晚你和齐工跟我一起过去。”   林简微微蹙眉,下意识拒绝:“我就不去了,您再换个人?”   “你哪里能不去?”方景维笑着说,“设计方案上你是首功,你不去,还有谁更合适呢?”   然而,林简对所谓的酒桌文化并没有多少好感:“您知道,我向来话不多,而且酒量也不行,怕是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方景维稍稍一愣,随即笑出了声:“没关系,齐工可是海量,而且还有我呢,有自己人给你撑着,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况且只是庆祝性质的小聚,预祝项目顺利合作愉快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方景维这样一说,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劝了起来,林简静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绘图的铅笔,站起来说:“走吧。”   张总定的地方在市郊一处私人庄园里。离园区这边不算很远,他们五点半左右出发,不到六点的时候便到了。   林简他们三人停好车,步行走进大门。进门便是一片无垠绿地,周边搭建着几处花廊,一条鹅卵石甬路通向草地最中央的四层别墅大门。   进了门,入眼皆是一派浮华流光。   偌大的中厅上方悬挂的水晶大灯灯影明亮,整个大厅装潢典雅别致,深色的短绒地毯花色奢华复古,铺延至室内的每一处角落。一侧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画中是一捧色彩秾艳的奥斯汀蝴蝶玫瑰,秾稠饱胀的色调像是要从画框中流淌出来。   腾晟的张总和施工方的负责人已经到了,市政那边只差两位,左右时间还早,并不着急,所以先到的这群人便招呼着到休息区喝茶聊天,权当是为一会儿的酒局预热。   茶是上等的金骏眉,茶汤甜香浓郁,入口甜醇甘爽,林简性子清冷,确实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但此时也被一盏茗香抚平了心中隐约的不耐。   都是生意场名利圈中的资深老手,几句开场寒暄后,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从政治经济再到八卦娱乐,场面上的人永远不会因为缺少谈资而冷了场面。   林简身在其中,并不主动参与他们的闲谈,但若是有人向他提及项目设计方面的话由,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接下几句,疏离却也平静,并不将拒人千里写在脸上。   这也是小时候沈恪教过他的。   那时林简刚刚升入初中,沈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在学校独来独往已成习惯,有一天无意提起时,林简也就承认了。   “自己一个人比较清静。”   沈恪倒是没否定他这个看法,毕竟在他那里,所有的认知都有缘由和道理,只是轻笑着提醒他:“喜欢清静没问题,与人相交保留距离也可以,但是过度冷漠就不可取。”   彼时,他的话对于林简而言就如同圭臬一般,于是小小少年追问一句:“那临界点在哪里?”   沈恪笑着从他发顶揉了一下,说:“保持基本的礼貌吧,等你长大以后就会发现,在某些时候,适度的距离和得体的礼貌,都成为你保护自己的武器。”   于是林简若有所思地静了静,然后点点头,说记住了。   一直记了这么多年。   等待的空隙里,张总的电话忽然响起,而就在他看了一眼屏幕之后,先是“哎呦”一声,随即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捧着电话快步走到一边,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才接听。   “徐助理,您好您好!”   沈恪目前一助在电话那边问:“张总,您这边报上来的那个城市公园项目的正式合同,总部已经收到了,刚才沈董和几位执行副总已经分别签批,目前合同组卷归档,您那边可以按部就班的来了。”   “好的好的!”张总忙不迭感谢道,“这样的事还要麻烦您特意打电话来通知一声,真是辛苦辛苦!”   “应该的,是您太客气了。”徐特助职场风范一流,“况且沈董对这个项目也比较关注,如果今后工程上出现什么问题或是麻烦,您可以随时和总部这边联系。”   “太感谢了!”张总喜不自胜,“请您转告汇报沈董,这个项目腾晟全力做得尽善尽美,等项目完工后,这座城市公园一定会成为沈氏在这里的地标建筑!”   “好的。”徐特助微笑道,“不过,沈董的是意思是,项目毕竟是市政工程,所以在推进过程中还是要谨慎一些,无论是和政府那边还是和设计方、承建方,要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但是也无需过于密切,尤其是政府方面……您明白吗?”   “……哦。”张总恍然静了片刻,正色道,“我懂了,请沈董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今晚腾晟作为资方宴请其他合作方,算是庆功宴,等今晚的酒局一结束,以后便在友好沟通的基础上,公事公办,绝不逾越。”   “您宴请……合作方?”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的时候,向来四平八稳的徐特助声调中罕见地带了一丝迟疑,而后对他说,“……稍等。”   电话这边,张总听见徐特助像是将手机拿远了一点,而后低声与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但那边的话筒被捂住,对方的声音模糊又不真切,以至于他无法听得完全。   片刻后,徐特助在电话中问:“张总,今晚赴宴的都是哪几位?”   张总心说莫不是总部对这个项目真的是关注非常,要不然怎么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要亲自过问了?但既然上面问了,他也只能如实回答,说过几个名字后,仍提心吊胆地问:“这几位都是在竞标会上见过的,不过……沈董应该没有印象了吧?”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徐特助又低声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后,才问,“地址。”   “……啊?”张总一时撞在了猪上,懵了。   “请问今晚设宴的地点选在哪里了?”徐特助波澜不惊地问。   “就,就市郊这座花廊庄园。”张总如实回答道,“庄园后面带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那座。”   “好的。”徐特助得到答案,又简单交待两句后,便结束了通话。   张总望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依旧是一脸懵圈的往中厅走,走着走着,才后知后觉地纳闷起来——   好的?好的是什么意思啊?   另一边的中厅里,就在张总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仅剩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几句寒暄过后,众人便簇拥着向已经上过几道凉菜的餐厅行去。   随着人齐落座,这场酒宴才算正式开始。   据说是因为市住建的这位负责人是湘城人,所以今晚吃得是地道的官府湘菜。组庵鱼翅、剁椒鱼头、吉首酸肉、九嶷山兔、安东鸡……一整桌的油重色浓、鲜辣醇香。饶是林简这种还算能吃辣的北方人,几道菜夹过去后,也觉得口齿生麻。   但这样火辣的菜系无疑是非常下酒的,遑论今晚的餐桌上并无女性,一群男人端杯的架势便更多了几分肆无忌惮的豪迈。   林简并不主动举杯,但若是方景维带队敬酒,或是别人敬到设计方这里的时候,他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的端起白酒杯,随着旁人一起仰颈饮尽。   但喝到半场的时候,林简便有心地不再跟着举杯。   上半场酒桌上没还有完全热起来,在座的每位手边还都放着一个分酒器,走得还是各自认领杯中酒的套路。   而等到两个小时过后,下半场来临,此时局面已经打得火热,原本的八钱酒杯被换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三两杯,而且酒桌上的风格路数也完全奔着不受控那个方向越跑越偏。   男人们喝高了之后,一开始敬酒还会找个由头,例如“林设计师真是青年才俊,来我敬你一杯!”   或者“方总是港城人吧?来咱们一起和港澳同胞走一个!”   再到后来,干脆连蹩脚的托词都不找了,直接就“哎今儿这菜够味儿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喝一个!”   “我就喜欢这道组庵鱼翅,真鲜啊!来咱们遥敬大厨手艺一杯!”   ……   林简已然微醺,但他属于喝酒不挂脸的那种,此时眉眼面目依旧清清冷冷,喝多喝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林简缓缓靠上椅背,抱臂看着桌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的闹腾,头有些晕,所以话就更少了。   而此时,又喝了几圈的男人们终于发现了他这条漏网之鱼,霎时画风一转,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就朝他晃悠过来。   “小老弟!”承建方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精壮,一看就是能喝的那一挂,此时竟也大着舌头一屁股坐在了林简旁边的空位上,举着一满杯52度的高度酒,对着林简含糊道,“说真的!第一次见着你们的设计方案时,我他娘的直拍大腿——绝,真叫一个绝!你这才华灵气……牛逼!来,哥敬你一个!咱们以后合作愉快!”   这样的说辞,这样的场面,林简无法拒绝,便拉过手边的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淡声回道:“李总客气了,合作愉快。”说完抿了一口杯中酒。   “哎!你这可不行啊!”李总见他只喝一口,不乐意了,“怎么李哥喝半杯,你就抿一口呢?瞧、瞧不上我是吧?”   “没有。”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林简微微偏头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确实是我酒量不行,只能略表诚意,您别见怪。”   “不行不行!不带你这么喝的啊……”李总见不见怪姑且不谈,住建部门的王处搭话帮腔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感情厚喝不够,感情铁,喝、喝出血!你这一看和李总感情就不到位,这是不给面子啊!”   酒意上涌,意识突沉,林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透明酒杯,但依旧没端起来,仍是口吻清淡地说:“王处玩笑了,确实是喝到量了,再喝恐怕要出丑,让各位见笑了。”   “那不能!见、见笑不可能!”王处见他身姿周正面色无虞,下意识认为他只是找借口推辞,眼见带了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是不是小老弟觉得李总面子不够大?那这样——我和李总一起,敬你一杯,这面子给够了吧?来来来,咱们哥们儿今天必须得干一杯!”   林简眼底的情绪稍稍冷了下来,偏偏此时坐在他另一侧的方景维,竟然将那杯酒往林简手边推了推,笑着插话道:“各位说得没错,这杯酒,我们小林必须得喝,不过二位一起敬他怕是不合适,这样,我和小林还有齐工一起,作为设计方敬二位一杯怎么样——咱们合作愉快,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林简稍稍偏头看向他,眼底的情绪淡得已经温度全无。   方景维却嘴角噙笑,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轻声催促一句:“林简?”   林简看着他静了两秒,而后微微垂下眼睫,嘴角稍稍一扬,划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随即端起那杯没有喝完的酒,单手撑了一下桌面,慢慢起身,举杯道:“既然这样,我恭敬不如从命——但是这是最后一杯,这杯喝完,各位恕我先告辞了。”   说完扬手灌下杯中酒。   青年身姿清瘦挺拔,仰头喝酒时,脖颈与肩背出绷起一道凌厉利落的线条,微闭的眼睫随着吞咽酒液的动作微微抖动,侧脸轮廓在灯影下显得疏离却优雅,宛若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丰神如玉,朗朗翠竹,他如画中人。   方景维眼底情绪陡然深沉。   灼烫的热意霎时从心口处漫上来,烧过喉咙,涌向四肢百骸,林简放下酒杯,一只手依旧撑在桌面上,清亮的眸光掠过眼前几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痕,问:“各位,可以了?”   “啊……可以可以!够意思啊小老弟!”无论是王处还是李总此时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赞他后生可畏。   这边喧闹完了,几个人又转桌去敬下一位,林简撑着桌面,微微垂下头,暗自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来。   下一刻,他冰凉的手腕便被旁边的人握了一下,林简全然神经反射般,倏地抽出手来,冷眼看向身边那位。   细腻微凉的触感似乎腻在了指尖,方景维若有所思地捻了一下指腹,随后神色缓和地对他微笑问道:“喝醉了?”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用毫不掩饰地目光打量他片刻,冷笑了一声,回道:“还不至于,不过确实要先走一步了。您和齐工自便吧。”说完便要抬脚离席。   没想到方景维却抬起胳膊,在他身侧挡了一下:“还没散场,你现在走,不合适。”   林简压着心底越烧越旺的那簇火气,冷声说:“那就算我失礼了。”   “林简。”方景维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口吻悠然,“再等一下,陪我去打一圈,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林简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从沈恪身边涵养下来的修养与风度,马上就要毁于一旦。   “让开。”他眸光彻底冷了下来。   谁知,方景维竟然站起身来,颇有几分对峙般全然挡在了他身前,过几秒,忽然笑着问:“怎么,我送你……不行吗?”   饶是林简喝了这么多酒,对于外人的情感反馈再如何迟钝,此时也从这不寻常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真是……可笑。   “送我回去?”他微微眯起眸子,神色冷然笑意讥讽,“就你?”   “就我。”方景维上一步,朝他再度伸手,而就在指尖将将碰到林简手腕的前一秒,餐厅的那扇沉厚古朴的雕花木门,忽然从外向两侧推开。   屋内的酒意喧哗霎时一静,众人闻声望去,而后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沈恪站在打开的门扉中间,眸光傲然地逡巡过众人,最终隔空穿来,落到了林简身上。   林简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此时那个面沉如水走向自己的人,以为被醉出了幻觉。   “沈……沈董?!”腾晟的张总最先反应过来,磕磕撞撞地跑到沈恪旁边,惊惧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怎么来了?!”   在场所有的人愣了两秒后,只见呼啦一下,全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玩笑,沈恪站着,没人敢坐。   “来接个人。”沈恪随口一答,却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林简面前。   林简微微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此时此刻,他朦胧的醉意全部写在那双清亮凝定的眼眸中,但站在沈恪面前时,人却是极乖的样子。   一如当年那般。   沈恪忽略掉周遭众人惊愕的神情,微微垂眸看着眼前眼波粼粼的青年,过两秒,轻声问:“喝醉了?”   林简懵然失措,先是摇摇头,而后动作慢下来,又皱着眉,点了点头。   看上去一副不大开心的模样。   沈恪默默叹了口气,解开黑色风衣的扣子,脱下来反手披在林简身上:“那就回家。”   回家。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顺从地没有一丝反抗地被他拉起手腕。   而此时,始终状况外的方景维却突然出声:“沈董。”   沈恪脚步微顿,没回身,只是稍稍侧头:“方总还有话说?”   “沈董,这不合适吧?”   短短片刻,就算方景维尚且看不出两人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凭猜测也一定是渊源匪浅,但就这样让人把林简带走……他又有些莫名不甘。   也就是仗着今晚醉意上头,他居然上前一步,笑着问:“我的员工,您就这样带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吧?”   “……是么?”沈恪侧眸看他一眼,虽是声中带笑,但眸光中的余温却淡了下来。   方景维陡然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   而此时,就听沈恪声色平静地告知包括但不限于方景维的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的人,还轮不到你做主。” 第五十七章   北方的秋夜温凉似水, 林简身上裹着沈恪的长款风衣,衣领拉到稍稍遮住下颌的位置,整个人被沈恪虚拢在怀中, 就这样众目睽睽地被带走了。   室外不知何时起了风。   呼吸间,鼻端皆是旷远深邃的雪杉气息, 是沈恪曾经惯用的水生木质调男士香水,林简此时周身都浸在独属于沈恪的气息之中,这清冷疏离的香调像是和醇厚的酒意萦绕纠缠, 一同烧得他意识恍惚迷醉, 脑子更加晕乱。   沈恪带着他大步来到车子旁, 打开副驾的门,将人扶上车后, 自己又转到驾驶位这边。   林简依旧无声无息, 安安静静用额角靠着车窗, 纤长的眼睫垂下来, 在眼底投落出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嘴角, 一副乖觉又柔顺的模样。   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关上车门, 沈恪发动车子,视线在林简的侧脸停留片刻, 低声喊他:“林简。”   林简没动, 像是过了几秒才听见这声音一样, 轻轻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眼睛, 看了过来。   原本澄净的眸光此时染着醉意,眼尾被酒气熏出一抹薄粉, 宛如揉碎的胭脂湿红,半晌, 他眼皮眨了一下,从嗓子里逸出含糊的一声:“嗯?”   “安全带。”沈恪用眼神示意他一次,“扣好,我们要走了。”   林简却完全没动,像是霎然间怔住了。时间分秒过去,他所有的思维都聚集在沈恪刚刚说的那两个字上。   我们,我和你。   说不清是刹那间福至心灵般清醒过来,亦或是醉得更加深沉,林简忽然歪了一下头,偏转身姿,让自己整个后脑靠上车窗,这样的姿势,使他整张脸完全面向沈恪的方位,而后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地叫了一声:“沈恪。”   沈恪帮他去拉安全带的手顿在半空。   林简清亮的眼底像是汪着一泓清泉,听不见他的回应,他便又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又喊了一遍:“沈恪。”   他声线微微发飘,嗓子也有些低哑,像是在压抑着隐藏着莫名巨大的、浓重的情绪。   沈恪停在空气中指尖颤了一下,而后稍稍探身,拉过林简那侧的安全带,将人扣好。   依旧没有回应,林简在阵阵失重的晕眩中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声音蓦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与哀婉:“……小叔叔。”   这三个字的杀伤力能有多大,只有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   “……”沈恪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妥协,招架不住般“嗯”了一声,“坐好,小叔叔……带你回家。”   像是干渴了许久的人,百般苦求后终于得到一丝清凉甘泉,林简意识恍恍惚惚,思维身不由已,却仍不敢痛快畅饮,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这捧清冽掬在掌心,每当喉咙灼痛到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才诚惶诚恐地啜饮一小口。   小叔叔——   这三个字,宛如宿命般缠绕扎根在他生命之中,求不得,却也逃不脱。   而这个人,便是他心底那泓潋滟相思潭。   回程途中,沈恪专注开车,但神奇的是,林简自从他应了那句“小叔叔”后,整个人便全然沉静下来,不吵不闹也不再出声,像是倚着车窗玻璃闭目养神般,丝毫没有一丁点醉酒后的失态与无状。   车子行驶进市区,沈恪在等红路灯的间隙看了旁边人一眼,发现林简眉心不自觉地皱着,额上也浸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原本就苍白的唇色此时更显得没有血色。他眼睫紧闭着,却一副睡得极不安稳的神情,像是在莫大的痛苦中犹自挣扎,不得解脱。   沈恪额角一跳,知道他这是醉意翻涌时极不舒服的表现,于是等红灯过后,将车停在路边的车位上,伸手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不算太凉的纯净水,轻声喊他:“林简?”   林简眉心紧皱,明明听见了沈恪的声音,但眼皮像是压着千钧重,费尽全力也无法睁开,挣扎片刻后,只得懊悔地胡乱嘟囔了一声什么。   沈恪别无他法,只能解开自己这边的安全带,一只手伸到林简脑后,微微托起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将纯净水递到他嘴边:“听话,喝点水清醒一下,马上就到了。”   林简醉得无知无觉,但依稀中听到身边这道温沉的嗓音,却十分配合地张开了嘴,就这沈恪的手喝了两小口水。   清凉甘甜的纯净水顺着喉咙咽下去,稍稍平息了肺腑之中烧得正旺的那团熊熊烈焰,过两秒,林简很慢地睁开了眼睛。   蓦然对上一双深邃沉缓的眼眸,林简只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一瞬间又陷入了那个无数次的梦境之中。   行动先于意识,完全顺从本能。   下一秒,在沈恪讶然的目光中,林简稍稍侧头,将自己的侧脸完全陷入他的掌心。   “小叔叔。”迷蒙缭乱的梦境之中,他依旧这样喊他,眉眼之中却在没有清醒时的清冷与疏离,全然是一派柔顺温软。紧接着,林简垂落眸光,亲昵地用侧脸轻轻蹭了一下沈恪的掌心,低声说,“……我好想你啊。”   酒醉之人面颊滚烫,沈恪托着他侧脸的指尖倏地一动,再次陷入更大的震惊之中。   “知道你很忙,所以……这次就五分钟……”林简微闭着眼睛,自语般低声呢喃,“只和我待五分钟,行不行……”   清冷桀骜的青年自有一身硬骨,孤拔铮然,却只敢在梦中卸下所有冷硬的抵抗与防御,放任自己臣服于一场幻梦之中。   沈恪眸光沉沉,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没有动,直到掌心依托着的人再次睡着,才很轻很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掌。   他静坐许久,透过前挡玻璃沉默地注视着浓黑天幕中的那轮冷月,心中一片酸软弥漫。   我都做了什么呢——沈恪心想。   再次启动车子时,沈恪开得很慢,想让身边的人能够安稳地多睡上一会儿。   原本十几分钟的路程,他耗费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车子停到了园区公寓的大门口。   此时林简依旧完全是深醉的状态了。   沈恪将他的一条手臂搭载肩膀上,半抱着将人扶进电梯,到了林简公寓门口,从他口袋里找出钥匙开门。   打开玄关的壁灯,家里的皮蛋早有准备一般,第一时间蹿了过来,看见回来的是两个人,更加兴奋卖力地摇起了尾巴。   “嘘,别吵。”沈恪抬腿挡了一下差点就要扑倒林简身上的皮蛋,低声说,“让他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晨跑了,给你放假。”   皮蛋定定看着造型犹如连体婴儿般的两个人,过几秒,忽然低低地“嗷呜”一声,摇着尾巴掉头跑到了自己的睡垫上,身子一趴,前爪一伸,狗头一搭,用实际行动表示:本蛋马上就可以入睡!   “……”   沈恪扶着林简走进卧室,将人放在床上,而原本在车上睡了一路的人这样一折腾,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林简眼底漫起的血红格外明显,沈恪俯身在他上方,片刻后,轻声说:“闭眼,继续睡。”   而林简这次却很慢地摇了摇头。   他脑子依旧混沌不清楚,但是意识却稍稍回笼了一些,此时竟然要挣扎着坐起来:“……我去洗个澡。”   “喝了这么多,明天酒醒再洗。”沈恪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让人再度躺下去,可半醉半醒的林简却没有完全醉酒状态那么听话了,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脊背也只是稍稍僵了一瞬,就再次摇头起身,“不,就现在。”   他轻轻拨开沈恪的手,从床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浴室走去,沈恪不敢勉强,只好放行。   沈恪一路跟他到浴室门口,看着人走进去,不忘交代一声:“简单冲一冲就出来,免得出危险。”   林简虽然酒醒了一些,但是神智依旧迷茫,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嗯”了一声,就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片刻后,沈恪听见有水声传出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不消片刻,水声就停了,沈恪刚想问里面的人怎么了,就听林简在门那边嗓音含糊地说:“不好意思,忘了带浴袍进来,能帮我拿一下吗?”   沈恪说好,问在哪里。   林简:“卧室衣橱中有一个行李箱,就放在行李箱最上层。”   “等一下。”沈恪说着走向卧室。   但走了两步,一个很古怪的念头不由浮现出来——   像浴袍这种每天都要穿的居家衣物,为什么不挂在浴室,而是放在行李箱里?   但眼下状况由不得他多想,沈恪快步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就看见了林简说的那个行李箱。   行李箱不算很大,但重量却不轻,沈恪将箱子从衣柜中拎出来,放到地板上打开,最上面摆放的就是林简是浴袍。   他拿起衣服刚要起身,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箱子内里时,倏然怔了一下。   浴袍拿开,行李箱里放的东西便一目了然。   分类叠好码放整齐的衣物,内层网兜里是林简的护照和港澳通行证,最表面的位置,放着充电器笔记本和两册园林景观设计的专业书。   不麻烦吗——这是沈恪看见这些东西是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明明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物品,却都分门别类的放在行李箱中,而每次要用的时候,再来箱子里拿……看样子,用过之后依旧又放回原位。   对于林简那样一个从小到大行事风格都简单直接的人来说,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未免太过迂回折腾。   沈恪蹙眉看着那个箱子,很快,脸色就微微变了。   不是的,他忽然间福至心灵——   这并不是林简突然改变了生活习惯,而是……这些东西始终妥帖的放在行李箱里,就如同,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要离开,立刻就可以拎起箱子直奔机场一样。   而在这一瞬间,沈恪终于明白了两次来林简的公寓,那份始终隐约萦绕的古怪在哪里。   林简虽然住在这里,但是这整间公寓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个人物品,就像……丝毫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一样。   沈恪一颗心直直下坠,他缓缓蹲下来,指尖拨开箱子里几件叠好的衬衫,下一秒,一个略显陈旧但却十分熟悉的物品就出现在视线中。   是一个棕色的文件盒。   沈恪大脑一声嗡鸣,记忆倏然被拽回到曾经的往事碎片中。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盒子一次,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林简还没有上高中,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每次考完试都会拿着成绩单来找他签字,而有一次在林简收拾房间时,他曾亲眼看见他将自己刚签过字的那张单子,放进了房间柜子底层的这个盒子里。   当时他还打趣问他:“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还这么宝贝?”   而才是少年模样的林简转头瞪他一眼,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愿意。”   毕竟每次不是全A档就是三类第一的名次,当时他只以为是少年人固有的小小骄傲,却未曾想,在许多年之后,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这样带着斑驳回忆的旧物。   沈恪沉沉舒了口气,用很轻的力道将那个文件盒打开,把里面的一叠已经变得薄脆又泛黄的纸张拿出来,一页页看过——   沈恪,沈恪,沈恪……   每一张纸的右上角,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笔迹。   即便年份太长,有些纸页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始终被人偷偷的,妥帖的,保存下来。   藏得这么深,这么久,哪怕越了汪洋国境,却依旧固执地带在身边。   沈恪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浓重的酸涩顺着心口一直倒流着涌上来,漫过口鼻耳目,酸得人舌根发苦。   但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这叠成绩单下方,竟然还有其他东西。   沈恪眨了一下眼睛,垂眸看去,过两秒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整个人简直心神俱震。   是很厚的一叠登机牌。   一叠……没有检过盖章的登机牌。   大概五六十张,用曲别针别着,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码放。看日期推算,最上面的一张,应该是林简毕业回国前夕的时候。   这些登机牌的始发地有英国伦敦的希斯罗机场,有美国的费城国际机场,但目的地却只有一个。   南市——   林简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是当初离开的原点。   更是……沈恪一直都在的那座城市。   沈恪长久地垂目,看着手中那叠颇有分量的硬纸片,再一次在心底问自己——你看,你都做了什么?   每月一次的频率,这五年间,林简无论是在大洋彼岸的哪个角落,这件事却从未间断过。   但是整整六十多张登机牌,却没有一张是过检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出那个画面。   清冷苍白的青年拎着早已经准备好的行李,无数次奔向机场,却在完成订票、核对信息、领取登机牌、等待值机这一系列动作后,独自一人坐在候机大厅里,看着周围行人各有归处,自己却只是沉默地等待飞机滑出航道。   日升月落,年岁消长,空旷无人的候机室,每一班飞往南市的航班,和一个永远等不到他登机的旅人。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当年林简执意要离开,说不能只做那个他养大的孩子,他答应了。   总以为当初那段欲盖弥彰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是少年心性使然,等林简看过了更广阔的天地,结识相交了更多优秀完美的人后,回头看,就会发现曾经以为的心动和喜欢,不过是长久依赖后,一场情难自禁的错觉而已。   他终要长大,也终究会幡然清醒。   却不想,从少年到青年,那个人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竟然沉沦飘摇了这么多年。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五年前,你在南市机场送别他,以为给他山高水阔天地长。   谁不曾想,却又将他囫囵囿于这寸步难行的天地一方。   沈恪指尖止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叠登机牌在他手上,重得几乎要拿不住。   五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只要想到林简独自一人在机场大厅,看着玻璃窗外停机坪上的那架飞机渐行渐远的画面,他就觉得呼吸无比艰难。   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那可是他养了十年,宠了十年的人啊。   这一刻,沈恪心疼得一塌糊涂。   有凌乱潦草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沈恪恍然抬头,就见林简站在门口的位置上,目光混乱地看着他。   应该是很久等不到他拿浴袍回去,所以他又穿回了刚才那身衣服,但醉得太厉害,以至于那件白衬衫一半的衣领还窝在颈间,扣子也胡乱的系错了位置。   “你……”林简头重脚轻,眸光混沌又不清明,但看见沈恪手里那叠登机牌时,整个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朝他冲了过来,路过床边时,被床围狠狠磕到了腿。   “小心。”沈恪动作迅速地起身,伸手接住了脚步踉跄的人。   “你怎么……”林简被他抓着胳膊,目光却死死粘在他另一只手中的“物证”上,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我、我不是……”   “林简……慢慢说。”印象中,林简鲜少有这样情绪剧烈起伏的时候,沈恪将人扶着站稳,一只手从上至下很轻地抚过他僵硬的脊背,一遍遍,一下下,犹如小时候哄他那样。   “我不是要……”林简本就醉着不清醒,此时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是要回来……不是要去、去找你……”   “不是要……要你为难……”   “我知道。”沈恪手上没停,平复着掌心下这副几近失控的灵魂,“我知道林简,不要着急,先过来坐好。”   他扶着林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去,感受到林简的肩膀依旧在轻轻发抖,艰难无声地闭了一下眼睛。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许久过后,林简终于冷静了一些,一双醉后迷蒙的双眼却始终盯着沈恪手里的东西。   半晌,他嗓音嘶哑地开口,说:“……你还我吧。”   沈恪晦涩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却没动。   “还我吧……”林简又低喃了一遍,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东西,“……求你了。”   沈恪像是被这句话烫到,几乎在一瞬间放开了手,让他把那叠登机牌拿了回去。   常年握笔画图,林简右手食指尖上有很浅的一层薄茧,此时摩挲在那一张张硬纸片上,力道都放得极轻,显得格外珍惜。   “我不是要……要让你看到,也没想……让你知道这些事。”醉酒加上往日行径被揭开于天光,林简意识更加混乱,人也显得有几分无措,几乎口不择言,“所以,你当做没见过,行不行?”   “林简。”沈恪的左手始终覆在他清瘦的脊背上,却比他冷静很多,“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能不能……”林简吐字艰难,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能不能什么?”沈恪轻声问。   “……能不能装作不知道?”   这完全是醉后最直接也最真实的反应,与其事情已然如此,若是沈恪洞察了他这份长久的、从未消弭过的心思后,依旧像五年前那样为难又怅然,那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呢?   哪怕还像几个小时那样,当他是家人对待,行不行呢?   林简心怀幻想,却不敢深究。   “可是我已经看见了。”   无论什么时候,沈恪永远清醒而理智,哪怕眼下这样,在林简看来已经算得上混乱甚至难堪的情形,但沈恪始终沉着镇定,处之晏然。   “林简。”沈恪尽量将声音放轻,用安抚的语气说,“今天你喝酒了状态不好,时间太晚时机也不对,所以先好好休息,等明天我们再说,好不好?”   林简先是静了几秒,而后很快地摇了一下头:“不好。”   沈恪别无他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想……”林简惶然抬头,眸光中浸着血丝和痛色,他看着沈恪,声线喑哑地哀然开口,“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就放任我,默许我,哪怕是……纵容我一次,行不行?   就当做不知道,没看见,今晚的事没有发生,行不行?   “……因为我没有办法。”林简眼底一片血色,口吻那么轻,求得却那么重,借着此刻混乱汹涌的酒意,说着曾经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说的话——   “……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真的没办法。” 第五十八章   宿醉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头痛欲裂。   有软糯的触感停留在指尖, 一下下带着微潮的湿意,林简睁开酸胀干涩的眼睛,缓缓转头, 就看见一颗凑近放大了的狗头——皮蛋正歪着头坐在床边,朝他欢快地吐着舌头。   林简还略显迷蒙的目光对它对视几秒, 倏然间清醒过来。   昨晚,宿醉,沈恪, 登机牌。   碎片式的剪影走马灯一样穿过脑海, 最后落在了闭上眼睛之前的那个画面上。   暗埋深藏许久的秘密被沈恪无意间窥探, 再加上酒精的折磨,昨晚林简几乎失控又失态。   而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 沈恪却只是扶着将快要脱力支撑不下去的他躺在床上, 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睡一觉, 有什么话, 等明天你清醒了我们再说。”   林简睁着一双浸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沈恪无奈,最终叹了口气, 指腹轻轻点了一下他薄红的眼皮, 用几近安抚的口吻,低声说:“闭眼睡觉, 乖一点。”   乖一点。   温沉如水的语调, 是林简被酒精灼烧瓦解掉所有意志后的一泓清泉, 于是他饮鸩止渴般, 乖乖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现在。   所以……昨晚说“醒了再说”的那个人呢?   林简捂着额角从床上起身,顾不得还在隐隐跳动胀痛的太阳穴, 也来不及换下身上那套还沾着昨晚酒气的旧衣,趿着拖鞋走出房间。   阳光从拉开的窗帘处透进来, 清晨的小客厅安宁整洁,林简脸色苍白地站在卧室门口,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发现沙发上垫有一条叠好的毯子,像是暗示着昨晚有人在这将就了一夜,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就连沙发坐垫上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留下。   这一刻,林简看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的房间,说不清是应该失落还是应该庆幸。   他独自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那条毛毯,放回卧室床头,随即又走到床边的地板上,垂眸看着那个仍然四敞大开的行李箱。   那个藏着他无人可知的秘密的棕色盒子已经被扣好,放在了行李箱里的原位上,林简面无表情地盯了半分钟,而后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身家居服,转身去浴室,重新洗了个热水澡。   衣服换下,零星的酒气也被热水冲走,林简站在浴室镜前刷牙的时候想,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昨晚的情形如何难以收场,沈恪依旧用他自己惯有的方式,冷静又理智地接住了他的一场失态狼狈,也保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至于那句“醒了再说”……还要说什么呢?   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粉饰太平,这不就是他昨晚希望的结果吗?   但是既然如此,他又在独自落空什么?   别想了,林简吐掉嘴里的漱口水,在心底告诫自己。   就像那张沈恪睡过的沙发一样,如果那个人愿意,甚至可以泰然处之地不留下一点涟漪。   林简擦着头发回到客厅,先去给皮蛋换了水添了口粮,又把他的睡垫从里到外消毒一遍,忙完了这一通,时间正好七点半。   醉后的肠胃最需要慰藉,林简本来想去小厨房弄点吃的,可刚从沙发上起身,玄关那边忽然传来动静,下一秒,公寓的门就被人用钥匙从外打开了。   林简出现了短暂的怔愣。   尤其看着沈恪走进来,手上还拎着打包好的几样早餐时,这种怔然便慢慢变成了惊诧。   他竟然没有走?   看见林简一身清爽地站在客厅,沈恪也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弯了弯眼尾,说:“我还以为你会再多睡一会儿。”   林简站在那里,看着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感觉自己一颗心跳动得由慢及快,又在即将心率失调的前一秒,缓慢地落到原位。   “……没有。”林简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喝的是酒又不是安眠药,怎么会睡那么久。”   “也对。”沈恪像是自然而然地认同了他的这个说法,接着口吻轻松地问了一句,“难不难受?过来吃点东西。”   “你……”林简站着没动,目光从沈恪手上打包的餐盒又转到他的脸上,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所以……你一大清早,是去买早餐了?”   “不然呢?”沈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有些意外地朝他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笑地反问道,“这么不明显吗?”   我还以为你走了。   林简在心底回答说。   “昨晚逞能喝那么多,今天胃不难受?”沈恪边说边向小厨房走,“奈何我做的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手吃不下口,只能出去买点借花献佛了——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拿碗筷。”   “哦。”林简如梦初醒般,深深舒了口气,去厨房拿出碗碟摆好。   两个人站在餐桌边,将打包回来的早点依次摆上桌,至此,氛围还算平静轻松,并没有臆想中的尴尬与难堪。   也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沈恪从不曾、也不会让他难堪。   养胃的小米辽参粥,配着刚蒸好的玲珑菜卷,小菜也很是清淡,新鲜嫩脆,看上去便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无声地各自用早餐,等林简喝过一小盅粥后,沈恪放下碗,忽然问了一句:“还难受吗?”   林简在明媚的晨曦中抬起头看他一眼,说:“好多了。”   “嗯。”沈恪彻底放下筷子,神色和口吻都很平静,“彻底醒酒了?”   林简微微一怔,随即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醒了。”   “好。”沈恪忽然说,“那我们谈谈。”   林简无法不暗自怔然,此情此景,这句“谈谈”,像是一下子将他带回到年幼时光,那段被沈恪养在家里的日子,有很多次,沈恪也是这样平静温和地对还是个孩子的他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呢?沈恪行为处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和理论,面对这人生海海泛舟而行的大千世界,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风骨。从小到大,林简听到的、学到的处事态度,都源于这个人。   处事不惊,遇事不乱,戒急戒躁,行稳致远。   而多年后,两人对坐在清晨柔阳之中,沈恪又说,我们谈谈。   林简抻了张纸巾擦过嘴角,继而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攥在手心,低声问:“谈什么?”   沈恪静了静,目光从他隐约发白的指骨上移开,落到他酒后仍显苍白的脸上,说:“谈谈我和你。”   林简一言不发,一颗心被这句轻缓的“我和你”拉扯得忽上忽下,坠在半空没有着落。   “如果上次在竞标会上,我们没有遇到……”沈恪说到这很轻地皱了一下眉,仿佛这是个让人并不太开心的假设,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么,你是不是就真的不准备回来,也不准备再和沈家有任何牵扯瓜葛了?”   “没有。”林简思忖顷刻,实话实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好。”沈恪又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过十年。”   这句回答林简几乎是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说完后,自己倏然顿住。   因为沈恪的脸色微微变了。   几乎在他说出口的第一时间,沈恪就解码了这句“十年”背后的深意。   十年。   林简在用时间做对冲。   沈恪当初养他十年,所以他也要离开十年。   十年前,你始终当我是那个你养大的孩子。   那么我也用十年时间去冲淡记忆,用时间偿还时间,等这十年过后,再站到你面前时,是不是你看向我的目光,能稍有改变?   沈恪看着对面的青年,沉沉叹了口气。昨晚那种巨大的无形的酸涩再一次漫上心口,像钝刀,在心脏最柔软的位置上来回拉扯,泛起难以言说的又闷又重的钝痛。   怎么,这么傻?   “你……”   “别问了。”沈恪刚刚出声,却被面前的人生生打断。   林简垂头闭了一下眼睛,而后抬起目光,平直地看着沈恪,压抑着眼底几乎要藏不住的痛楚,“不谈了,别问了可以吗?”   这样自暴自弃的口吻,沈恪眉心一点一点地蹙了起来。   “昨晚我说过了。”林简狠狠咽了一下喉咙,掩饰着声音中的喑哑,“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林简注视着对面的沈恪,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凉。   这个人永远温和理智,永远风度克己,但同时,也永远高不可攀,平等淡漠地垂眸注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温柔平和,却谁也不爱。   就像是,用力踮起脚,伸出手,也无法触及的那冷太阳。   温暖又冰凉。   “不要管我了,就这样吧,行不行?”林简微垂下头,又问了一遍。   从沈恪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修长的脖颈与肩背拉出一道利落绷紧的线条,像是一张被人蓄力拉开的弓,弦韧劲道,拗成固执又倔强的姿态。   沈恪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他轻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林简,你抬头。”   林简却没动,过了很久,沈恪发现他一直绷着的那口气似乎消散了,肩膀的线条几不可查地垂落坍塌下来,仿佛坚持过后的骤然脱力。   又过了很长时间,林简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问:“或者,你想我怎么样呢?”根本不等,亦或是不需要沈恪的回答,他语速稍快地自顾说下去,“怎么样都可以的,只要你说。”   “再不见面,或者我再离开,不出现在你面前,都可以。”   “只要你说出来。”   半晌,沈恪说:“我从没那样想过。”   “好。”林简点点头,眼底的血丝似乎又重了一点,但却没有水汽,毕竟他从不在这个人面前流眼泪,“其他的呢,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去做,但是——”   林简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那么轻却那么重:“只有一件事不行,你管不着。”   这一瞬,沈恪眸光无声晃动了一下。   一件事,什么事?   就是喜欢你这件事。   我没办法控制,你也同样管不着。   因为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数我一身傲骨,却甘愿沦为这场爱意的囚徒。   只肯为爱臣服。   沈恪久久沉默,只是用黑沉的目光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   面容苍白清瘦,眉眼清冷又犀利,这样一个疏离孤拔的林简,却会用最虔诚卑微的口吻说喜欢,用自暴自弃甚至是自我厌弃的姿态,豪掷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暗恋。   恍惚间,沈恪又想起昨晚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那句话——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有很轻微的声音传来,片刻后,身侧的阳光被高大的身影挡住,林简怔然抬起头,看着走到他身边来的沈恪。   两道目光在半空碰撞纠缠,过几秒,沈恪忽然抬起手,掌心覆在他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两下。   “别难过了。”沈恪的声音如同揉在他发顶的手掌一张,温沉又轻缓,带着安抚与纵容的力道,说,“林简,我不管你,你且自在随心。”   你的爱意,永远珍贵而自由。   *   那天沈恪离开后,林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   一来是城市公园的项目破土动工,他和项目组需要每日进工地踏勘现场,此外工程开始后,便有无数份汇报方案和进度报告需要他来写,原本就有限的时间又遭遇无限压榨,连续加班再次成了常态。   好在这样忙碌的工作状态能够让人无暇其他,像是完美的伪装,疲惫感能够抵消一切夜深人静时的独自幻想。   经过那夜的“酒局风波”后,林简本以为再回到项目组时,会迎来此起彼伏的各异眼光,但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可能有些杞人忧天了。   那天晚上他被沈恪带走的事,除了方景维之外,似乎再无人知晓。   而方景维在亲眼目睹了他与沈氏大老板种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后,也没有私自诘问过他,只是在一次深夜加班时分,两人去茶水间冲咖啡偶然撞面时问了一句:“你和沈氏的沈董之前认识?”   林简没有刻意回避,却也没想详细解释,只是说:“算是,小时候曾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怪不得。”方景维端着咖啡杯释然而笑,“看来是我那晚听错了,所以才会错意,原来是这样。”   “听错什么?”林简迈出茶水间的脚步一顿,回身问。   方景维笑道:“那晚沈董说‘我的人’,我还暗自吃惊,以为……现在想来,应该是我酒后听得不真切,他说的,可能是“我家的人”,是我理解有误。”   “哦,这样。”林简怔然片刻,却对方景维刚刚的描述完全没有印象,大概是那晚他确实喝得太多,以至于只记得是沈恪凭空天降将他带走,对于当时他说了什么,却丝毫不记得。   “还有……”方景维稍作犹豫,而后竟然举着咖啡杯朝他微微欠身,歉意道,“那晚我酒喝得多,言行举止可能有些失态了,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希望你别介意,我可以道歉,诚心实意的。”   林简面色稍霁,静了片刻后,也同他微微举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淡声道:“组长言重了。”   淡然揭过,自此不提。   然而,随着工程进度的推进,林简接下来要随项目组和承建方的材料采购部一起去趟外地,进购一批大宗材料。出差跑外原本没什么,但是这样一来,皮蛋就没有人照顾,成了留守毛儿子了。   思来想去,林简还是决定问一问沈恪,方不方便在他出差的这段时间,先将皮蛋接回去,如果对方公事繁忙近期无法抽身的话,他也可以送过去一趟。   出行日期定在两天后,这晚林简洗过澡后,站在卧室的小阳台上,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那串号码。   已经是北方的深秋,夜风很凉,林简握着手机等了许久,直至电话那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暴露在睡袍袖口外的手腕被风吹得冰凉,林简凝神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在黑屏的前一秒,又按下了重播。   而这次,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电话就被接听,只不过,那边说话的人不是沈恪。   “您好,我是沈董的助理,请问您是?”徐特助礼貌地问询道。   林简心中却没来由地一突。   他打的是沈恪的私人号码,而使用这个号码的手机,沈恪从来不会让助理或是秘书临时保存。   “你好,我叫林简。”林简蹙着眉心,口吻还算平静,但稍显加快的语速却出卖此时内心的不安,“请问……沈恪方便听电话吗?”   大概是从没有人在助理面前这样直呼过沈恪的名字,徐特助明显愣了一下,但这毕竟是老板的私人手机,他还是严谨又客气地说:“现在不太方便,请问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林简心中的不安陡然加重,他开口直接问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方便?”   “呃……”徐特助犹豫着,“这个……”   “我打电话来,是想让他把皮蛋接回去。”林简洞悉对方的踟躇,毫不客气地扔出杀手锏。   如果说徐特助不知道林简是谁还情有可原,但是老板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爱犬,那他可太熟悉了,而现在这人居然说……   徐特助不敢怠慢,神色一凛,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沈董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出行,这样……您给我一个地址,我明天过去接皮蛋,可以吗?”   “他怎么了?”林简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嗯,沈董他……”   “你说。”林简沉下一口气,干脆利落道,“他是我小叔叔,没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徐特助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沈董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左腿受了伤,今天上午刚做完手术,所以……”   “地址。”林简飞快打断他的话,说话间已经快步从阳台跑回房间,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外出的衣物,“告诉我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深夜,网约车飞驰在高速路段时,林简坐在后排想了很多。   一开始是想自己既然要在这边长期生活一段时间,那不如购置一辆代步车,免得再出现这种临时情况时,出门都不方便,毕竟司机师傅导航显示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如果是自己开车的话,可能会节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样就能早一点见到沈恪。   又想北方的深秋确实很冷,自己出门时应该多加一件外套或是大衣,而不是这样急匆匆的穿着长裤衬衣就跑出门来。   只为早点见到沈恪。   还想着以沈恪现在的身份,哪次正式出行不是前呼后拥多车开路,怎么这次就这么寸,会在高峰路段发生车祸,也不知道他身边的那群保镖助理秘书司机,是怎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   而他现在只想早点见到沈恪。   车子划破稠密的夜色,向前飞驰着,林简在座位上仰头深深呼吸。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个多小时候,网约车在市中心医院大门口停下,林简重新站在阔别五年多的南市土地上,没有任何波澜与欣喜,下了车直奔病房楼跑去。   凌晨一点,更深露重。林简一身单衣,裹着湿润的寒气站在了特护病房的楼层。   整层病房口异常安静,只有护士站的引导牌和安全出口的指示灯亮着。   林简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病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下门。   护工和今晚值守的生活助理还没有休息,两人听见敲门声,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清隽却苍白的青年。   生活助理提前得到了徐特助的通知,但还是与他确认:“您是……林先生?”   “林简。”林简浑身上下冒着寒气,稍稍一点头,目光越过面前的两个人,落到病房最里间卧室的那张宽大的病床上,病房里只亮着一盏睡眠灯,所以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的面容,只能大概看到沈恪的身形轮廓,“他……怎么样?”   生活助理笑了笑,让出门口的位置,引林简入内,声音很轻地回答说:“左腿胫骨骨折,平台移位,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修养好后认真复健锻炼,不会留下后遗症。”   “嗯。”林简点点头,缓步走到病床前,垂眸看着躺在床上阖目沉眠的人。   至此,闷在他胸腔中已经好几个小时的、左右横窜扎着心肺的那口冷气才终于稳当地舒了出去。   林简在沈恪的床边坐下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应该是输液的药物中有安眠镇痛的成分,所以沈恪此时睡得很沉。   哪怕下午才做完手术,但沉眠中的沈恪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丝毫不显狼狈。   他永远是那个从容的,温沉的,矜贵的绅士。   沈恪穿着病号服的一条手臂搭在被子上,还打着滞留针,旁边柜子上的心电图检测仪显示规律又平稳。   林简的呼吸都变得很轻很轻,他伸出手,用指骨轻轻碰了一下沈恪的手腕,触感冰凉,于是林简就轻轻托起他的那只手掌,放进薄被之中。   可能是沉静的黑夜催生放大未知的孤勇,林简犹豫了一秒,没有抽出那只与他交叠的手。   这是第一次,他握他的手。   沈恪所住的这间特护病房是非常大的套件,三室一厅,除去沈恪住的这间最大的房间外,另有两个休息室。夜阑人静,生活助理和护工架不住林简执意留下照看,只得去休息了,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过了很久很久,林简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微微蜷缩,用掌心从下至上的,包裹住沈恪的指尖。   “骗子。”林简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用很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当年我走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林简断续着自言自语,“你说你会过得很好很好,会照顾自己……骗子。”   无人应声,他便自顾地笑了一下。   “快点好起来啊。”林简低喃。   无人回答。   林简的视线始终落在沈恪脸上,逡巡过他英挺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形,最终又落到那双紧闭的眼睛上。   “很疼吧?”林简轻声问,嗓音却喑哑着,“可不可以替你疼?”   从小到大,在林简的印象中,沈恪从来无坚不摧,他每临大事则显静气,无论遇到多么棘手的问题,从来不会自乱阵脚,被情绪左右。这还是第一次,林简见到安静得有些脆弱的沈恪。   时间分秒流逝,林简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一直到眼底发酸发涩。最终,他闭了闭眼睛,在无人的深夜中的病房里,微微凑近了他。   就当是纵容,你原谅我。   鼻息交错,沈恪的呼吸很轻,周身惯用的雪杉木质香调也被消毒水的味道所掩盖,但垂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林简还是觉得难以自抑地目眩神迷。   多年蛰伏的、早已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在此刻涌上心口,化为无声暗涌的海浪,一次次澎湃冲击着神智。   林简保持这个姿势大概有长达五分钟的时间,最后终于在深沉的夜晚中,第一次放任自己的痴心妄念。   他吻在他的唇畔。   气息交融,一触即逝。   这样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甚至只敢以黑夜作为掩映。   明明是长久的贪嗔痴俗得到了自我满足,但林简却陡然陷入了更大更深的自我厌弃中。   一吻即离,他甚至不敢再去看沈恪紧闭的眼睛。   “小叔叔……”林简趴在他的床边,将整张脸埋在臂弯中,许久,声音嘶哑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五十九章   林简在沈恪身边守了一夜, 临近天亮时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眼皮还没有睁开, 先听见的是周围刻意压低声调的交谈声。   林简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思维归位, 猛地抬起了埋在臂弯中的脸。   他一动,床上的人自有感知。   沈恪对正在查房的医生低声说了句“稍等”,而后眸光垂落, 看向依旧一脸懵然的林简, 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睡饱了?”   “我……”周围主治医生和护工助理都在, 林简莫名有些尴尬,缓缓直起上身, 本想伸手搓一搓压得有些麻木的脸颊, 刚一动, 就发现了不对。   他的一只手, 还在沈恪的被子底下。   昨晚他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沈恪微凉的指尖,一直到睡着, 都没有收回手。   原本就是他情难自禁胆大包天, 不想沈恪醒后,却没有第一时间甩开他, 依旧让他保持着虚握自己指尖的姿态, 睡了冗长又安稳的一觉。   像是某种无声的, 默认的纵容。   林简暗自诧异, 随即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带着暖意的手心骤然撤离,被握了一夜的指尖倏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林简甫一错眸, 就看见沈恪眉心微微动了一下。   林简从床边让开位置,让医生方便检查手术创口。   等医生查完房, 护工和生活助理又端来洗漱用品,放在床边的矮柜上,要帮沈恪洗漱,毕竟不管在何种情形下,沈董轻微洁癖的人设总是屹立不倒。   “不用。”沈恪格了一下护工想要去浸湿毛巾的手,将那条毛巾拿过来,自己微微侧身,把毛巾泅在了便携折叠盆的温水中。   “沈董!”护工和助理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惊呼,“您别动,我们来!”   “不至于。”沈恪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淡声说道,“伤的是腿又不是胳膊,别像我不能自理似的。”   “可……”生活助理还要再劝,林简此时从后方走过来,径直捞起温水中的毛巾,拧干,说,“我来吧。”   沈恪伸出去的指尖微微一顿,林简已经将温热的毛巾覆在了他的侧脸上。   林简稍稍躬身,沈恪微仰着头,雪白毛巾从他的下颌擦过,抚过脸颊,最终将一双沉静深邃的眉眼,完全暴露在林简的视线之下。   又是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似乎他们任何一方稍稍错头,就能吻到对方的唇角。   等林简反应过来时,立刻起身站好,而后将牙刷牙杯递给他,问:“这个……需要帮忙吗?”   沈恪垂眸笑了一声,方才近在咫尺的紧绷感霎时消弭不见,揶揄道:“这就不用了吧,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再麻烦你也来得及。”   等沈恪洗漱收拾妥当,护士又来挂今天要输的液,挂上水后不久,病房门应声而开,徐特助和一位副总拿着一叠文件夹找到病房,和沈恪商讨工作上的事,看来是需要等他最后拍板决断。   整个过程中,林简始终坐在病床侧面墙下的沙发上,安静地注视着床上半躺的那个人,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林简的眉心不自觉地越皱越深。   没完了吗?   什么工作那么要紧,非要一个刚做完手术不到24小时的病人,挂着水来安排?   “沈恪。”林简忽然出声,病房中的交谈声霎时一静。   徐特助端着文件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娘诶,就是这位没错吧?   昨天在电话里直呼沈董大名的,也是这位活爷吧?   沈恪也愣了一下,而后从文件夹中抬起目光,眼底却含着一点笑痕,问:“怎么了?”   “已经半个小时了。”林简面色冷淡,口吻也略显生硬,“刚刚医生说术后静养,你当耳旁风?”   “我……”沈恪语塞半秒,怔愣过后,随即偏头笑了一声,而后煞有介事地用一只手指合上徐特助端在眼前的那份文件,声中噙着笑说,“行了,就到这吧,再聊下去孩子要气哭了。”   徐特助和副总心领神会,又说了几句让沈恪注意休息的话,而后便告辞了。   折腾了一早上,时间也不过才八点半,营养医师按时送来了今日份术后早餐,等林简从淋浴间洗漱出来后,沈恪朝他招了下手:“过来。”   护工非常有眼见的搬来一把沙发椅,就放在沈恪的床边,林简走过去坐下,陪他一起吃早餐。   因着术后要忌口,所以即便是特意调配的营养餐,口味也难免有些寡淡,沈恪见林简吃得不快,便低声问了一句:“不喜欢?”   “没有。”林简摇摇头,轻声说,“就是没什么胃口而已。”   “那也多少吃一点。”沈恪温声说,“大半夜跨市跑过来,又在病房折腾半宿没睡好,吃点东西去好好休息一下。”   他话音刚落,林简倏然抬起眼睛,讶然盯住他,过了好几秒才问:“……你知道?”   沈恪面色微顿,自知自己关心则乱一时失言,静了片刻后,才笑着找补般回了一句:“你趴床边还没醒的时候,生活助理提了一句。”   “……哦。”林简点点头,猛然间悬起来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回原位。   沈恪还要在医院观察一周时间,但是林简出差在即,却无法久留。   吃过早餐,林简又陪着沈恪说了一会儿话,等护士来换液的时候,从床边站起身来,说:“我回去了。”   “现在?”沈恪蹙了下眉,“这么急?”   他这语气和神态,倒是像变相的挽留一样。   林简忽然就有一点开心。   “嗯,要去南方几天,公差,明天就走。”林简说,“今天要和材料采购部的人碰个面。”   “让司机送你。”正巧护士换完液,沈恪上半身微微坐直了一些,吩咐助理说,“派辆车过来,顺便……带一件我的外套。”   林简先是一怔,而后下意识拒绝:“不用,大白天没有那么冷,而且——”   “林简。”沈恪声调不高,却不容拒绝,“听话。”   林简微张着唇,却霎时收声。   沈氏员工的执行力素来惊人,不到十分钟,司机就在病房楼门口停车等候了。   出门前,林简问病床上的人:“出院之后……我去看你?”   “好。”沈恪看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些林简自以为隐藏在平静神色下的不舍得和不放心全部被他洞察,于是他放轻了口吻,让他安心,“等你回来,我让司机去接。”   顿了两秒,又补充了一句:“我会谨遵医嘱,不会过度劳累,你放心。”   林简这才稍稍舒了口气,吃下一粒定心丸后,转身离开。   *   原定的公差出行计划是四天,而等林简一行人到了南方那边才发现,事情比预想中复杂。从展会咨询到确定供应商,再到样品质量规格检测,最后到评估报价签订合同,这一趟足足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好在半个月前沈氏的车将他送回去的时候,顺便把皮蛋给打包带走了,要不然狗儿子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非得闷出宠物抑郁症来。   林简工作状态下从来心无旁骛,等这趟行程结束,一行人坐上回程的飞机时,潜藏在心底许久的担虑才一股脑的疯涨冒头。   这段时间他只喝沈恪联系过一次,还是对方主动发信息过来,问他出差是否顺利。林简当时正在会展现场,pass掉了一个又一个材料供应商递上来的推介单,看到手机信息的时候当天的展会已经结束,时间早已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林简很快回复了一条。   【:一切顺利,不过需要多留几天,你怎么样?】   彼时已然夜幕降临,不知道沈恪是否已经休息,因此并没有回复他。   毕竟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的人,即便平日再无坚不摧,此时也会让人觉得无端萌生出几分虚弱。   林简只想着让他好好休息,因此便不再打扰,第二天早上收到沈恪的信息后,他也没有再回复过。   这么多天,想来沈恪早已经出院了。   五个多小时后,飞机平稳降落。   出了站,项目组的人和承建方材料采购部的同事在机场停车场告别。人走后,项目组这边约好来接的车也到了。   车上,方景维坐在和林简一道之隔的座位上,看着他连续看了几次手机后,不由笑着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林简怔了下,将手机屏幕翻扣放在一边,淡声说:“没什么。”   “这几天辛苦了。”方景维笑意不减,安抚道,“正好出差结束有几天假期,趁这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林简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   商务车在园区公寓楼门口停下,被长途公差折磨得快要人世恍惚的同事们分别打了个招呼,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各奔各家了。   林简回到公寓里,先把最后这几天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找出居家服去冲了个热水澡。   初冬季节,公寓里的地暖已经开始供热,北方的供暖系统从来让人舒适熨帖,林简洗完澡后,在房间只穿着长裤T恤也依旧能感受到从地面漫上来的热意。   虽然确实是疲累至极,但他躺在床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沈恪发去信息。   【:我出差回来了,你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出院了?】   而一直到林简握着手机沉沉睡去,都没能等来沈恪的回复。   第二天清早,林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手机,然而依旧没有沈恪的回复。   他不免觉得有些蹊跷,坐在床边犹豫半晌,还是直接打了一通电话过去。   打的是沈恪的私人号码,然而一直等到电话自动断线,始终无人接听。   心底隐约潜伏的那份不安被无限放大,林简沉下一口气,第一拨通沈恪的工作号码。   而这次,就在电话再次要挂断前,终于被接听。   “您好。”想来沈恪的这部手机上并没有保存林简的号码,所以徐特助接听便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您好,我是林简。”林简自报家门后,皱眉问,“请问沈恪……”   “哦,是林先生啊……”得知对方身份,徐特助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一些,“您出差回来了?”   “回来了。”林简说,“沈恪……为什么不接电话?”   “……哎,您要是最近有时间的话,最好过来看一看,再劝一劝沈董。”徐特助大概知道他们之间所谓的“亲戚”关系,而且林简必然还属于与沈恪非常亲近的那一类,所以黔驴技穷的沈董一助忍不住叫苦道,“沈董出院很多天的,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建议适当下地走路锻炼,逐步进行复健。”   只听了个开头,林简已经大致猜测出了结果:“……然后呢?”   “但是沈董可能是有些着急……”徐特助凄苦有无奈道,“而且他坚持自己做锻炼和复健,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工或是生活助理,他都……不太喜欢他们的帮助……”   徐特助说的是“不喜欢”,而林简第一时间就听懂了这三个字背后的弦外之音,说白了,就是不让,不允许。   沈恪为人向来随性温和,这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他与人相处时的那份尊重,但更多的,还是这个人对谁都“懒得计较”的脾气秉性。   可林简比谁都了解,慵懒恣意的外衣下,隐匿起来的,其实是沈恪骨子里一贯的强势与锋锐。   这样强大道几乎强硬的人,必然不会接受自己连走两步路都要借他人之力。   “我知道了。”林简深深呼吸,对徐特助说,“他的复健时间是什么时候?”   “每天上午9点开始。”   “好,劳驾把他现在的住址发给我。”林简几乎没有犹豫地应承道,“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到……先不要告诉他。”   当天上午,林简挂断电话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而后直奔当地的汽车产业园。   这些年他获奖无数,除了荣誉加身外,奖金数额更是丰厚。他自己一个人生活,物欲本就不高,再加上工作这么久,所以银行卡里存下的数目属实可观。   在4S店,他选购了一台20万左右的代步车,不会出错的大众品牌,和沈恪动辄上千万的豪车肯定无法比拟,但日常自用是完全够了的。   林简的驾照是当年在美国拿的,好在回国的时候就换了证,所以上路完全没有问题。   因为是全款,所以手续上也非常简单,林简在4S店消磨掉一个下午,保险连同车牌就都办好了。   第二天清晨,他直接开上了去南市的高速。   南市白天的路况一如多年前繁华又拥堵,下了高速后在主干路上耽误了一段时间,9点15分的时候,林简按照徐特助给的地址,导航到了沈恪目前居住的临湖别墅区。   这里离当年他们住的那幢花园洋房不算近,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林简没有将车开进院中,而是在别墅大院门口的停车位上停好,下了车,徒步走进院中。   刚一进门,趴在院子花坛边上的皮蛋听见动静,看清了来人后,蹭地一下冲了过来,两条后腿直立着直接扑在了林简身上。   林简稳稳接住狗子,捏了捏它脖子上的软肉,笑道:“这才几天,又胖了?”   他站在院子里的花坛边上,一手牵着狗,一手给徐特助发信息,不多时,别墅一层的大门打开,徐特助疾步走出来接人。   “林先生。”   “叫我林简就行,别客气。”林简微微颔首,打过招呼后,放手让皮蛋自己去玩,而后和徐特助一起走进中厅,“现在开始了吗?”   “开始了。”最近这段时间只要提到老板的复健大事,高级特助总是一一副愁肠百转的表情,“正在三楼康复室里,家庭医生和生活助理也在,沈董……正在发脾气。”   林简闻言脚步一顿,稍显诧异地扬了下眉:“……发脾气?”   在他印象中,似乎完全无法将“发脾气”这三个字和沈恪其人联系到一起。   “也不是发脾气吧……”徐特助一脸愁容,无奈又纠结地说,“就是……他不许别人搀扶,自己又动不动就想放开助行器,旁边的人见他走不稳就要上前,他就……”   徐特助大概真的头大,此时模仿起沈恪的口吻居然确有几分相像:“站那,别动。”   徐特助说完耸耸肩,低声吐了一次老板的槽:“你知道的,沈董从不骂人,对下属也从不声张势厉,但就是这种轻描淡写又不容置喙的语气……大家反而更怕一点。”   “胡闹么。”林简的表情透着几分无语,皱眉问,“家庭医生也依他,怕他冷脸,就不怕他摔着?”   “你也说了,是‘家庭医生’啊……”徐特助比林简还要无语,“食君禄忠君事,谁敢对甲方说个不字?”   话说间,他们已经乘一楼大厅的电梯直达三层,原本这幢别墅的电梯是没有开启的,沈恪向来不爱用,但自从他腿伤之后,佣人在徐特助的授意下,还是启动了电梯,只为目前不良于行的沈董能方便一些,而沈恪知道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倒像是不得已的妥协了一次。   三层是康复室是原来的健身房改装的,林简不甚熟悉地跟着徐特助走到门口,隔着虚掩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扶着助行器站在宽阔的房间中央的沈恪。   别墅室内常年恒温,沈恪只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家居服,但上衣背后还是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薄薄地贴在那人略显僵直的脊背上,而且从背影看过去,沈恪似乎清瘦了一些。   林简站在原地没动,只见房中的沈恪自己扶着助行器缓慢地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在旁边一群人噤若寒蝉的表情中,慢慢放开了手。   一步、两步……看着沈恪摇摇晃晃地,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前挪步,林简一颗心渐渐揪了起来,果不其然,林简在心里数到“五”的时候,沈恪脚下骤然失力,身形猛地一晃,踉跄着向一旁倒去!   周围严阵以待的家庭医生和两个助理飞快冲了过去,可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人,沈恪自己就一把抓住了助行器的扶手,弯着腰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又站直了身体。   而后,林简听见他淡漠却稍显生硬的嗓音:“不用扶。”   林简:“……”   徐特助的演技精湛,还真是丝毫不差。   房间里,被沈恪喝止住的众人面面相觑,却真的不敢再上前。沈恪扶着助行器缓了一会儿,而后一点点直起腰,开始再次小幅度地向前迈步。   没想到这次他竟然多坚持了一会儿,一直到林简数到“七”,才身形不稳地再次朝地面摔过去。   刹那间,林简眉心重重一跳,飞快冲到沈恪身后,伸出双臂接住了马上要倒下的人。   “我说了不用——”沈恪额上已经浸出薄汗,呼吸也微微见喘,被接住后倏地回头,看见身后站的是谁后,霎时愣了一下,咽回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林简躬身弯腰,将怀里圈着的人身上的重量完全承接到自己身上,他迎着沈恪讶然的目光,隔两秒,轻声说:“是我。”   “回来了。”沈恪怔愣了片刻,而后点了下头,自己单手扶住助行器,想要借力站起来。   林简看出他的意图,稍稍向上托了一下他的胳膊,沈恪眉心却闪过一丝僵硬,淡声说:“不用,我自己——”   “你这话留着唬别人吧。”林简不吃他这一套,双臂径直用力,直接把人扶了起来,等沈恪完全站稳后,才放开手。   即便沈恪此时面色无虞,但林简就是看得出来,他有些不高兴。   莫名其妙。   林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问:“还练吗?”   “不了。”沈恪身姿周正又笔直,淡声说,“今天就到这。”   旁边站着的家庭医生和生活助理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老板这是突然转性了?之前不是每天雷打不动地要摔满……不是,练满2个小时的嘛?   “你们先去忙。”沈恪对着旁边待命的几个人吩咐道,而后又转头朝始终站在后方的徐特助说,“把早晨从公司带过来的那份企划书给我。”   徐特助先是一愣,答应了一声“好”,又脑子一抽,脱口问道:“您不先洗澡休息一下吗?”   每天都是这个流程的啊。   “……”沈恪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了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一只手始终搭在他肘弯处的林简,淡声说,“不用,先去拿。”   “……哦,好的!”   老板的指令大过天,徐特助不容有误,转身去书房拿文件,原本就偌大宽敞的复健室只剩下林简他们两个人。   相顾无言,沉默漫延。过了片刻,林简舒了口气,看着沈恪的眼睛问:“你发什么脾气?”   “没有。”沈恪很自然地否定了,扶着助行器就往窗边的沙发区走。   林简本能地再次伸手去扶,却被沈恪不着痕迹地避了一下。   林简伸出去的指尖悬在半空,过两秒,他垂下手,转到沈恪面前,脸上的神色异常严肃,但是眼底却压着一点零星的笑意,忽然说:“沈董,复健不难看的,也并不丢人。”   沈恪:“……”   小崽子。   沈恪的表情罕见地有瞬间空白,他身姿僵硬地站了少顷,才低声说:“想多了,我只是……”   “只是不想麻烦别人,那些不相干的人。”林简此时非常善解人意地接话,但说到这忽然话锋一转,问,“那我呢,我也是不相干的别人吗?”   “你……”沈恪蹙了下眉,顿了几秒,终于退让妥协,“当然不是。”   “所以,你拒绝别人,但不能拒绝我。”林简说着,直截了当地扶住他稍显倾斜的身体,“放松,左腿别用力,我扶你过去坐下。”   手掌下的躯体僵滞了片刻,最终,沈恪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背慢慢松弛下来。   徐特助拿了那份企划书回来,沈恪坐在沙发上,打着固定的伤腿搭在沙发前特制的腿凳上,这个姿势可以缓解腿部力量,以免腿部血液不通而积水浮肿。   徐特助就企划书的内容做了简单的汇报,沈恪用笔勾画了一些需要再次修改完善的地方,等徐特助领命去公司执行办理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四十分钟。   出门前,徐特助像终于找到救星一般,朝林简打了个手势。   林简愣了下,视线从康复室的浴室门口转回来,最终看着一脸拜托的助理,轻轻点了下头。   “自己过来的?为什么没让司机去接?”沈恪的声音将林简拉回现实,“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嗯,开车来的。”林简的眸光重新落回沈恪侧脸上,回答说,“提前向徐助理要了地址,直接就来了。”   “本来想告诉你一声,但是你没接电话。”林简补充道。   “哦,手机这两天放卧室抽屉了。”沈恪淡声承认,随即有些无奈地“啧”了一声,“每天打电话过来的人太多,七姑八姨的,懒得应付。”   林简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毕竟沈恪这个人最从心所欲却也最刚劲要强,想来是受不了身边人喋喋不休的关怀与殷切,对于他而言,那些是无形的麻烦与负担。   他向来自在随心,从不需要恻怛与哀怜。   “那完了,我可比那些人更难应付。”林简玩笑般看着他说,“接下来的这几天,你有的烦了。”   “嗯?”沈恪表情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点笑痕,“这是要时刻监督我?”   “五天。”林简斩钉截铁地说,“五天之内,改了你这不让人扶也不让人帮的破毛病,等你老老实实地正常复健,我就走。”   说完才觉得这话的口吻与语气过于亲昵,甚至带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暧昧,林简话音微顿,很快地找补道,“起码你要肯听医生的话才行。”   “可以,听你的。”没想到沈恪却答应地很干脆,“一会儿就让保姆把二楼主卧旁边的房间收拾一下,你愿意监督多久都行。”   “这么好说话?”林简抿着嘴角笑起来,想到刚才徐特助哀求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说,“那我先帮你淋浴。”   沈恪微微一愣,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这个不用。”   林简早有被拒绝的准备,此时也不恼,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发问:“敢情刚才说了半天都是哄我玩呢?”   “没有。”沈恪声调沉沉,“只是,你……”   “沈恪。”林简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正色又坦荡地说,“你现在是病人,而我是你的家人,除此之外,我不作他想。”   林简的语气和神态都太过于磊落轶荡,以至于沈恪在刹那间有很短暂的晃神。   “你别多想……”见他依旧沉默不语,林简口吻不免稍稍急切了一些:“我虽然……”他顿了顿,平稳了一下呼吸,才像绷着某种莫名情绪一般,闷声说,“有些事我虽然没办法,但是你知道的,没有你的允许,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敢做。”   你是知道我的,面对你,我从来乖顺无害。   “……是么?”这话说完,沈恪像是陷入了片刻沉思,半晌,竟忽然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林简,眼底噙着一层清浅的笑意,问——   “你那天晚上在病房偷亲我,也经过我允许了么?”   “……” 第六十章   林简在沈恪这里小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 他会和家庭医生或是生活助理一起,定时陪沈恪进行康复训练,沈恪自己复健时依旧不喜欢别人搀扶或是帮助, 但林简每次都冷着脸护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 只要他身形稍微倾斜或是腿上失力,一定会第一时间伸手将人扶稳。   一次两次的,沈恪也就由他去了。   虽然林简从来不说, 但却是实打实的, 从小被沈恪这种温润无奈的纵容宠得没边, 眼看沈恪不再拒人千里,干脆在第二天让家庭医生带过来一把全自动的折叠款轮椅, 也不顾沈恪凝滞的脸色, 复健结束后二话不说, 就将人架到了轮椅上。   “今天晴天有太阳, 带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像别墅里满屋的新风系统是个摆设一样。   由此,除去每天雷打不动的复健时间外, 其余的时候, 林简都会强势地推沈恪去室外溜达两圈。若是天气好,就顺着别墅区的梧桐甬路且行且慢, 若是碰巧今天没有太阳, 就干脆在院子里看皮蛋撒欢耍赖, 逗着狗子儿玩一会儿。   白日里, 临湖别墅里常有人来往,或是助理或是秘书, 偶尔几个副总还会轮番登门,一来是探病, 更多的,则是带来那些必须由沈恪决断定夺的公务,进行面对面汇报。   所以即便沈董养伤在家,却也并不赋闲。   而入夜之后,时间却像倏然宁静下来一般。   有林简在身边,家佣和助理很早就回到自己居住的副楼,非召唤不打扰。   而每每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就会窝在沈恪的书房里,各自忙各自的工作。有时沈恪开临时线上会议,林简也陪在他身边视频镜头扫不到的地方,或是画图,或是改设计。   在园林景观设计方面,沈恪的艺术造诣有多高端,只有林简一清二楚。因此每当自己的思路出现断档的时候,他便会自然而然地寻求沈恪的意见。而无论多少年过去,沈恪对于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中流露出来的随势生机,永远衷情又偏爱,所以每每在给林简建议的时候,会很罕见地表现出一点兴致勃勃的样子。   阶柳庭花,阆苑瑶台,俱是两个人的遐思遥爱。   而更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则是安静地看自己的书。   林简看书的习惯是从小被沈恪养出来的,属于杂食派,什么都看,什么都爱看。沈恪和他稍显不同,虽然看得也多也杂,但大多不求甚解,点墨留心,落纸烟云。   每每两人相伴夜读的时候,也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沈恪依旧喜欢窝在地板沙发里,只不过一条腿要搭在矮凳上。而每次都是等他窝好后,林简再拎着书往他身边随意一坐,漫漫长夜,让人心安异常。   宛如回到了曾经年月里,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舒适圈”。   初冬的夜晚大多阴沉,但今晚却难得是个月朗星繁的清夜。   由于天气好,两个人吃过晚饭后就陪皮蛋在院子里撒了会欢儿,权当消食。   沈恪坐着轮椅,乘室内电梯下楼,而后被林简推到了院子里。   其实轮椅是全自动的,沈恪自己操控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林简似乎在照顾他这件事上有很深的执念,通常只要他在沈恪身边,那基本上就不会给沈恪自己动手的机会。   对于俩爹同时陪自己撒欢儿这件事,皮蛋显然非常喜欢。以至于在此后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内,狗子先是玩捡球啃了一嘴泥,然后毫不客气地全部蹭在了此时躲避不便的沈恪身上。再是从温室花房里霍霍了一通后,沾了满身的花瓣碎叶,被林简看穿心思轻巧侧身躲过后,又一头扎进坐着轮椅的沈恪怀里,渡了对方满身清雅馥郁。   “……”沈恪微微蹙着眉,用虚力合握住皮蛋的长嘴,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问站在不远处的林简,“它这算不算欺负残障人士?”   林简没说话,只是站在月光之中,微微抿起嘴角,眸中带笑的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狗。   月夜温柔,人间值得。   陪皮蛋疯了大半天,回房间的时候,沈恪一件居家服和外面披着的长款风衣早已经被狗儿子蹭得色彩斑斓,还带着一身的花草气息。   林简送沈恪回卧室,进门后,沈恪失笑道:“又要冲个澡了。”   “嗯,我帮你。”   这几天,每每沈恪复健完或是晚上休息前,洗澡这件事都是在林简的帮助下完成的。说是帮他,其实也无非是将人扶到浴室专门放置的防滑浴凳上坐好,虽然沈恪坐腿上打的高分子夹板是防水的,但林简每次还都会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上一层防水膜,好像这样就更让自己更安心一点似的。   沈恪主卧的浴室面积很大,洗漱台上放置的物品却不多,明亮的镜灯下,林简扶着沈恪在防滑浴凳上坐好,又检查了一遍他的伤腿,才将浴袍挂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说:“时间不要太长,简单冲一下就叫我,帮你吹头发。”   “知道了。”沈恪轻笑着答应,而后又不禁默默感叹——确实是,太贴心了。   林简嘱咐好人,走出浴室却没离开,直到不一会儿,淋浴房里传来水流的声音,他才叹了口气,拎着悬在一半的心,回到自己房间里,快速冲了个战斗澡。   其实沈恪现在行动不方便,所以每次洗澡的时间会稍长一些,但林简还是在穿好浴袍的第一时间,立刻赶回到主卧里,安静地靠墙等在浴室门口。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左右,一门之隔的水流声停了下来。林简悬着的心终于缓缓降落,可不消片刻,只听门内传来“哐当”一声,林简还没落到原位的心脏霎时被揪到了喉咙口!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拧开浴室门,箭步冲了进去!   “怎么了?!”   林简冲进门去,心口起伏不定,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不远的沈恪身上。   沈恪微微躬着身,一条雪白的浴巾搭在双膝上,上半身的水珠刚擦得半干,此时正保持着一只手按着腿上的浴巾,另一只手伸向地面的姿势。   见到林简突然冲进来,沈恪也是一愣。   林简随着他手的方向移转视线,才看见地面上掉落的那瓶沐浴液。   “没什么。”沈恪神色还算从容端正,将腿上搭的那条大浴巾不着声色地微微向上拉了一下,才指着那瓶沐浴液说,“刚才拿浴巾不小心弄掉了。”   “掉了就掉了,非要自己再捡回来?”林简面色不善,大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瓶子放回置物架上,转身蹲在沈恪腿边,眉心几乎皱成一个川字:“你有没有事,碰着哪儿了么?”   “没有,没碰到。”沈恪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停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才说,“把浴袍递我一下吧。”   林简敏锐地察觉到他声调停顿间隙的不自然,愣了几秒,才突然意识到两人此时的情形有多么尴尬。   热意轰地一下涌上来,林简从侧颈到耳后霎时漫上一片滚烫的血色。   沈恪全身上下只有腿上搭着的那条浴巾,明耀的浴灯下,沈恪肩背蕴蓄着宽阔坚实的力道,身上未干的水迹顺着白皙劲瘦的肌肉线条滚落,他们周身还弥漫蒸腾着未曾散去的潮湿水雾,林简在白茫茫的湿热空气中恍然抬头,就对上沈恪一双波澜不惊却沉黑深邃的眼眸。   距离太近了,他们几乎气息交融。   “我……”林简张张嘴,却发现声音哑得厉害,下一秒他仓惶又快速地移开视线,垂着眼睫哑声说:“对不起。”   “……别动不动就道歉。”半晌,一道很轻的叹息自头顶传来,沈恪说,“我先穿衣服,你……”   “先出去一下”这几个字沈恪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发现林简消瘦的双肩在无声地震颤。   “……林简?”   死死抓着防滑凳扶手的那只手因为用力,骨节处都隐隐发白,林简没应声,也没动。   不敢动,也不能动。   过了许久,林简将垂着的额头抵在扶手边沿,双膝几乎要跪上冰凉的地面,无形又巨大的羞愧如潮水一般将他湮没,他宛如一个落水将溺的人,压抑着颤抖灼热的呼吸,用自我唾弃的口吻,极轻又极快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年轻炙热的欲.望青涩而汹涌,生生不息,难以自抑,如爱意,如海浪。   沈恪在瞬间就明白过来。   死寂一般的沉默。   林简始终不敢抬头不敢起身,半晌过后,他听见身边坐着的人似乎动了动,过几秒,另一件属于还带着沈恪身上惯有的气息的白色浴袍,就轻轻落到了自己身上。   像是一道庇护的屏障,将他自认为满身的可耻的情.欲全部细心笼罩,妥帖地为他隐藏。   紧接着,有温热的掌心落在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他低垂着的头。   “没关系。”   沈恪声音很轻,像是温柔的安抚,又像是默认的纵容。   *   林简假期结束后就回到了项目组,由于已经到了深冬时节,受天气影响,北方室外大部分的建筑工地都缩减了作业时间,等到了下个月霜冻时分,就要全部停工。所以较之前相比,林简工作倒显得轻松了不少,甚至项目组里有几个家在港城的同事已经请好了年假,直接返程准备过年了。   工作空闲下来,林简便有更多的时间往沈恪那里跑,其实这样频繁的往来沈恪家中,不可说的私心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多的确实是担心沈恪的腿,而且林简总有种直觉——虽然沈恪嘴上答应的好听,但看上去就不像是会好好听医生的话,配合复健的人。   也就在他面前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而这段时间,林简基本上周末都是在沈恪那里过的,但那夜的尴尬和宽慰宛如镜中一梦,梦醒无痕,他们默契得谁都没有再提起过。   无论什么时候,沈恪永远都接得住他,连同他那些敏感脆弱的自尊,和故作矜持的体面。   周五这天晚上,林简临时被工作上的一点小事绊住,从园区开车出来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两个小时,到达南市沈恪家里时,已经快要九点。   偌大的别墅在萧瑟深冬愈发显得安静,林简将车直接开进院子,下车后先在恒温花房中找到了正在蹂.躏沈恪那些娇气得不行的奇花异卉的皮蛋,徒手挽救了两盆眼看连根都要被皮蛋挠出来的大花犀角,等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才牵着被训得臊眉耷眼的狗子进了屋。   中厅里灯光明亮,林简推门进去,看见沈恪坐在沙发上,手里正翻着今天的晚报,不由怔了一下。   “你还没休息?”林简问。   见他进门,沈恪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一眼落地钟,笑道:“这才几点。”   家佣此时从餐厅出来,看见林简还牵着皮蛋,立刻拿了消毒湿巾上前:“给我吧林先生,我给他擦擦。”   “不用,我来就行。”林简从朝阿姨点了下头,接过湿巾擦干净皮蛋的四爪,整个过程狗子配合十分良好。   “这是挨训了?”沈恪不由好笑,“怎么今天跟你这么老实?”   “……你反思一下吧。”林简将湿巾扔掉,这才把皮蛋交给阿姨,走到沈恪身边来,“你就这么惯着它?花房里那么多娇气的品种,随着它霍霍么?”   “我当是怎么了。”沈恪低低笑了一声,随口道,“那也不能一家里都管孩子那么严吧?我负责娇惯,你负责管教,不是挺好?”   闻言,林简脱大衣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浮出“慈母严父”这四个字来。   “先生,可以开饭了吗?”另一位阿姨从厨房回到前厅,温声说,“厨房都准备好了。”   林简诧异地看沈恪一眼:“你还没吃晚饭?”   “刚才不饿,顺便等你一起吃。”沈恪口吻自然且随意,抬头见林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小臂,“快去洗手,现在真饿了。”   站在一楼的洗手台前,温热的水流冲到手背上时,林简又莫名想到“举案齐眉”四个字。   魔怔了,要疯吧。   林简抻出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珠,用力甩了一下头,暂时将满脑子的关于“伉俪情深”的形容词清空。   晚餐是温火熬了多时的青菜海鲜粥配小笼灌汤包,沈恪家里的阿姨手艺真的是好,腌的小酱菜都清脆爽口,林简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本来食欲恹恹,却被一碗粥和一碟清口小菜安慰了味蕾。   吃过晚饭已经快要十点,但林简还是推着沈恪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才上楼洗漱休息。   客卧的浴室里,林简站在淋浴间的花洒下,看着淅沥沥便秘一般落下来的水流,又重新转了转冷热水调节阀,发现仍是一样的效果后,只得无奈放弃。   他穿好浴袍,回到床头柜旁边拿上自己的手机,而后走到隔壁房间,敲了敲沈恪卧室虚掩的门。   “进来。”   林简推门而入,发现沈恪已经洗好了澡,正坐在床边,穿着和自己身上同款不同色的浴袍擦头发,看见林简进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着问:“怎么了?”   “浴室的淋浴好像有点问题。”林简皱着眉站在床边,低声说,“不出热水了。”   “这样啊。”沈恪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想了想说,“那就直接用我房间的浴室吧,我刚洗完,热气还没散呢,倒是冻不着你。”   “你当你家里的地暖是摆设啊?”林简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借用浴室这样的说法不管在任何情形下都显出几分微妙的旖旎,尤其放在他和沈恪身上,他怕沈恪误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坦荡解释,只能说,“要不要让工人修一下,我等等也可以的。”   “这都几点了,不折腾他们了,明天再说。”沈恪倒是神色自然,指了一下浴室门,“快去吧,洗完早点休息。”   “……哦。”他这样说,林简也不好再磨蹭,随手将手机放在了沈恪房间的小书桌上,转身垂着头往浴室方向走去。   “林简。”刚走到浴室门口,沈恪忽然轻声喊他。   “怎么了?”林简转过身问。   沈恪看着不远处灯影之下的青年,沉吟了片刻,才说:“不是我家里的地暖,也不是我家的任何东西。”   “……嗯?”林简一时没听懂,“什么?”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直白道:“这也是你家。”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霎时在林简心尖上磕了一下。   “不仅是这里。”沈恪平静地补充道,“之前的那幢花园洋房、沈家大宅,或是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单单是我的家,也都是你的家。”   从来都是,从未改变。   林简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攥得很紧,过了半晌,从进门就悬在他周身那股莫名的拉扯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点了点头,轻松地说了句“也没说不是啊”,就转身进了浴室。   沈恪看着浴室的门被关上,片刻后水流声传出来,这才兀自垂眸笑了一下。   小崽子,真别扭啊。   沈恪的卧室没开主灯,只亮着床头的睡眠灯和书桌边上的阅读灯,恰好在林简进浴室冲澡的空档,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   沈恪抬眸看了一眼,本想等林简出来再接听,可那震动频率持续不断,沈恪想了想,还是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很慢地挪到了书桌前。   手机屏幕亮着,是一个境外的电话号码,可能是林简在国外的同学或者是……他妈妈那边打来的。   倏地,震动停止,而后没有锁屏的屏幕上很快传来一条短信。   【小简,是妈妈,你快接电话,我有急事!】   接着还未等屏幕熄灭,刚才的那个号码再一次打了过来。   沈恪看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紧闭的浴室门,怕是真的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只好接听。   还未等沈恪出声,电话那边的温宁倒像是吃了一惊:“小简?!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你好,我是沈恪。”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钟,而后沈恪听见了一声很长的叹息,温宁声线不稳地说:“他……还是回去找你了?”   沈恪并没有纠正或是解释这个说法,只是问:“请问有什么急事么,我可以转达。”   “你让他小心点!”温宁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而后压低了声音哆哆嗦嗦地说,“那个谁……监.禁期结束了……而且,他、他说要去中国找小简……我拦不住的……”   沈恪眉心一跳:“你说谁?”   “……我继子。”温宁嘶哑的强调中透着一股绝望,“他当初被郡法院判了四年半的有效监.禁,前不久刚刚出狱,但是……”   沈恪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打断她:“和林简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   “你来告诉我。”沈恪声调陡然沉了下来,“你的继子被判监.禁和林简有什么关系,当初……”沈恪顿了一下,脑子里快速串联出一个猜测,喉咙不自觉地哑了下来,“林简又为什么会从剑桥转学去宾大?”   “……”   林简洗完澡后,又将浴室简单收拾了一下,才擦着头发出了门。   出了浴室,整个房间安静得宛若无人之境。   林简偏头朝里间望了一眼,看见沈恪正坐在窗下的小沙发上,侧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才缓过神来一般,朝林简的方向看了过来:“洗完了。”   “嗯。”林简点点头,走到他身边,也朝窗外瞥了一眼,随口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沈恪笑了笑,目光落在林简擦得半干的发梢,“从小就不爱好好吹头发,现在已经深冬了,不怕感冒?”   “你家……”林简顿了一下,随即自然转换说词,“家里的暖气这么足,怎么会感冒。”   而且你自己不也不吹头发嘛。   “去拿吹风机。”沈恪拉了一下他手里的那条毛巾,笑道,“拿这边来。”   林简很警觉:“干嘛?”   沈恪说:“给你吹头发。”   “……”林简站着没动,用一种探究加怀疑加审视的眼神,深深看了沈恪一眼。   “快点啊。”沈恪笑着催促了一句。   “你……”林简本来想说“你没病吧”,想到他的腿伤又自觉住口,出口变成了,“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年纪大了不都这样。”沈恪像逗他玩似的,看着他笑,“老小孩儿么,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林简无语地瞪他一眼,转身往浴室走,边走边嘀咕,“你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都不好好吹头发,我这破习惯还不是从小跟你学的……”   话虽这样说,但是脚上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慢,毕竟真的已经很晚了,沈恪还没完全康复,早就应该休息了。   吹风机拿回来,沈恪指了一下床边,说:“坐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林简直接背对着他在短绒地毯上坐下来,“您随意发挥,速战速决吧。”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过两秒,吹风机细小的嗡鸣声靠近耳畔,紧接着温热的暖风随着沈恪的手指就一齐落在了林简的发丝里。   昏黄的床头灯影影绰绰,时光静谧又安静。   他们两人靠得极近,从沈恪角度垂眸,能看见眼前人微垂的发顶,和一截没入领口的线条修长优雅肤色雪白的脖颈。   而不知是不是吹风机暖风的缘故,林简却觉得有些热。   他身上用的是和沈恪同款香味的沐浴露,此时散发着同样低醇的木质香尾调,明明是沉稳柔和又淡雅的香气,但沾染了沈恪的气息后,却莫名萌生出难以言喻的暧昧催.情。   林简轻轻闭上了眼睛。   陷在这样晦涩纠葛之中的同时,他的心底却又一片安稳宁静。   和沈恪在一起时,他永远能静下来。   “好了?”半晌后吹风机关掉,林简在云遮雾罩的氛围中悠悠转醒,刚想回头,就感觉身后的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   林简不明就里,却很配合地没动。   而下一秒,他倏然睁大了眼睛。   温热的身躯缓缓靠近,两颗心脏跳动得频率都变得一致,林简屏住呼吸,动都不能动一下。   以一个完全保护的姿势——   他被沈恪从身后,轻轻地抱在了怀里。 第六十一章   两个月之后, 沈恪腿上的夹板终于拆掉了,而夹板拿掉的当天,复查时听医生说愈后非常良好, 沈恪便坚持尝试着不借用外力独自行走,一开始是有些不适应的, 但过了一周左右,在他的一再坚持下,除了步伐稍显缓慢外, 行走的姿势已经与受伤前无异。   而距离农历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林简项目组这边开始正式放年假。   同事们为了躲避春运高峰, 早早订好了机票或是高铁,只等放假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拎着行李直奔机场或是高铁站。   林简没有节前返乡的困扰, 而且由于工期安排, 他的年假时间要比一般的企业员工长很多。   这是他回国后的第一个春节, 有大把的富裕时间渡过,而第一件事, 就是回当年的那个小山村, 为林江河扫墓。   五年了,他漂泊在外, 而林江河这些年也是黄土独埋万古心, 恐怕每逢节气, 连个烧纸凭吊的人都没有。   每每想到这些, 他便深感内怍,愧为人子。   翌日清晨, 林简从公寓出发,直奔高铁站, 买了到县城火车站的唯一一班临停的高铁票,坐上了回老家的车。   多年前,每次来给林江河扫墓,都是沈恪开车带他。他们从南市出发,开车全程要五个多小时,但若是他自己从临市开车过来,高速就要走八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天都黑了,所以索性坐高铁,虽然下了车还要打车进山,但总归是节省时间的。   这班高铁在老家的火车站只临时停靠两分钟,下了车,林简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站,终于检票过了出站口,走到火车站外时,烟尘黄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多少年了,即便是县城中心,还是老样子。   林简在所谓的城关繁华地带找到一家花店,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所以就包了一大捧狐尾百合。丧葬铺子倒是并不难找,林简又买了一大兜纸钱冥币金元宝,在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报出目的地,司机师傅“嚯”了一声,说道:“够远啊,还是山里。”顿了顿又说,“那可就不能打表了,一口价500,要不回头我空车回来,打表跑这一趟还不够车份子和油钱。”   林简没砍价,说可以。   到大西边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子里,还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出租师傅可能为了省油,一路上连环换挡无间歇,油门刹车不断档,林简闭眼靠在后座上,微抿着嘴角,强忍着不适的晕车感,脸色却越来越白。   等终于到了村边上的荒地附近时,林简张开眼睛,说了句:“劳驾停一下,我就在这下了。”   司机师傅可能看他年纪轻又好说话,手里还捧着花拎着祭品,收钱的时候便顺嘴问了一句:“年前来上坟啊?”   林简垂着眼睫“嗯”了一声。   “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班车。”师傅问,“要不我给你留个名片?啥时候你回城里打个电话,要是正赶上车队的车在这边的,我让人给你拼个车捎回去——哎不过先说好了,还得是来的这个原价儿啊!”   林简付了钱,闻言扬了下嘴角,说:“行,那麻烦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要不然恐怕还真得夜宿荒山。   出租车的后轮扬起一阵黄土弥漫,林简捏着那张小卡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股头晕劲儿稍稍缓解,才抬脚往荒地深处走去。   这片墓地是村里的集体土地,多少年来,这个村子里故去的人都在这块荒地落土,多年未曾回来,远远望过去,只见林江河的坟茔四周,又多了几个新砌的墓碑。   北方深冬,寒瑟无边。   林简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停下,盯着那青石碑沉默了许久,才将手里的那捧鲜花弯腰放在碑前。他躬着身却没有起来,隔了好半晌,才哑声喊了一句:“……爸。”   我来看你了。   北风卷着黄沙从身边刮过,无人应他。   林简将祭香从袋子里拿出来,点燃三根,插.在了墓碑前的香炉中。   但垂眸起身的那一瞬间,他一闪而逝的疑惑划过心底。   林江河碑前的那个小铜炉中,居然还堆积着厚厚的一层香灰。   难道这些年来,除了旅居未归的他,还有其他人过来祭拜过?   林简未曾深想,毕竟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点好了祭香,他在林江河墓前的蒲垫上跪下来,将一叠纸钱燃起,放入铜盆内。   滚烫的火苗舔上来,将林简苍白的侧脸照映得橙红一片,等到烧完了几叠纸币,林简才低声开口,轻语似的问:“这么多年没回来看你,怨我吗?”   “你肯定说不怨是吧……但我却希望你能怪我,或者干脆骂我一顿。”   “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好几年,孤孤单单的,逢年过节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当儿子的不孝至极。”   “爸,这次我回来,要留很长时间,等明年春天,找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就把你接到身边。”   断断续续说到这,林简声音顿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对……再多也就三年,我可能又要走,到时候你还是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总归是儿子的错,自己颠沛流离没个定所,让你也跟着折腾。”   铜盆中的烈焰被西北风一吹,烧得更旺,炽热的温度烤得林简眼底干疼。纸钱烧完了,他拎起一串金元宝放进火盆中,隔了许久,才说:“有件事,不说你可能也知道了。”   “我又遇着他了。”   这句话说完,林简兀自沉默了许久,像是在心底酝酿着一场情绪风暴,但就在这场飓风将要破心而出狂飙到嘴边时,又堪堪止住,最终变成了一句极其平静淡然的直叙。   “是,我还喜欢他。”   “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甚至到以后的几十岁,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少年初初心动是那个人,迟暮余生,也是那个人。   “小叔叔这三个字我还是不怎么喊得出口,好像每次这样叫他,都像是……把他推得更远了一点,但其实我知道,这只是我私心作祟的错觉。”   “他那个人还那样,对我也像从前……不,比之前还要好,但是——”   林简深吸一口气,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墓碑上的名字,修长的手指将手里那枚金元宝都攥得褶皱变形:“我一边说着让他像曾经一样,只当我是家人,一边又……忍不住痴心妄想……”   “甚至,他对我越好,我自己越模糊,生怕有一天会忍不住越了界……”   “爸,你要是还在,会怎么跟我说?”   是逼迫我即时清醒,还是纵容我永久沉沦?   风声萧萧,太阳已然垂落西山,天际一片云霞血红。   林简将最后几个金元宝放进盆中,一直垂眸盯着那簇火苗,渐弱渐熄,直至只剩零星火光在灰色的余烬中跳动。   分别那么久,而相见也不过这匆匆一面。   人生好像就是一场重复的离别与相遇,周而复始,轮回不休。   要回去了。   在冷风中跪坐太长时间,林简的双膝和腿早已经麻木酸疼,他缓缓起身,看着林江河的墓碑又缄默半晌,终于准备离开。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轻缓却沉稳有力——   无论多少年,沈恪的脚步声他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来。   林简猛地回身看去,力道太过突然了,以至于整个人趔趄了一下才站稳,随后,他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沈恪身着黑色长款风衣,高大而挺拔地站在暮色的冷风之中,明明是凋敝枯桠万物白草黄云的凛冬,但他单单停住脚步立于寒风之中,就能让人觉得周身暖意骤燃。   “你……咳咳……”林简愕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张张嘴,却呛了一口老北风,偏过头低声咳了好半天,才勉强哑声喃喃出声:“……你怎么来了?”   沈恪迈步靠近,从风衣口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温声说:“擦一擦,眼泪都咳出来了。”而后才回答他的问题,“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过来——来替你看看他。”   林简攥着拿包纸巾说不出话。   沈恪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将手里的花捧放在另一边,也是纯白色的一束,正好和林简带来的那捧一左一右,像是相对的守护。   顺着林简的视线看过去,沈恪放下捧花后并未起身,而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放手帕,神色自然地将林江河墓碑上的浮尘黄土擦去。   他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每年沈恪带他来祭拜林江河,都会准备这样一块手帕,递给站在墓前略显沉默的自己,而后沉声说,过年了,给你爸爸擦擦墓碑。   林简眼眶倏地发热。   原来……原来刚到墓前时闪过的念头并不是错觉。   在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里,确实有一个人,每年都会代他来祭拜上香,将他身为人子的那份失职一并弥补完满。   擦完墓碑,沈恪直起身,看着碑上“林江河”那三个字,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句:“老哥,今年儿子也回来了,挺高兴的吧。”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被滚烫的烈焰焚烧,情绪太浓太厚,以至于林简站在他身后,狠狠喘了一口气。   沈恪颀身玉立,半晌轻笑道:“孩子从小性子倔,一走这么多年,你别怪也别怨,非要埋怨的话……就算我身上吧。”   林简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沈恪说:“不过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再让他走了,总归要留在身边,看在眼前才放心。”   “你也安心,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   当初他在林江河的墓前保证,会让小林简好好长大。   如今他再次承诺,会给这个漂浮已久的青年,一个安稳的家。   “沈恪。”   林简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声音哑得像嗓子里揉了一把沙。   “怎么了。”沈恪回身,朝他招了下手,“过来,再和你爸爸说两句。”   林简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墓前,却被缭乱的心绪搅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长风从自荒野席卷而过,掠过他们中间时却悄然变得温柔。过了半晌,沈恪笑了一声,低声问:“没什么想说的了?”   “……没了。”林简的嗓音还是暗哑,声调也有些模糊,“想说的,刚才都说完了。”   “哦?说什么了。”沈恪将目光转到他的侧脸,“我能听么?”   “说想念,说抱歉。”林简停顿了一下,眼底微微发红,“……也说你。”   “嗯?跟你爸说我什么坏话了?”沈恪眼中噙着温沉的笑意,轻声问。   林简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快,却极重,宛如千斤锤,一下下砸在胸腔上,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偏头直视着沈恪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   “说我又遇见你,说我还喜欢你,这算坏话吗?”   沈恪垂着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林简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道视线在凛冽的寒风中交汇,却任谁都不闪不避。   林简落在一边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尖在掌心硌出尖锐的痛感,他依赖着这份隐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又问了一遍。   “沈恪,这算坏话吗?”   “当然不算。”许久,沈恪轻声回了他一句,而后重新看向面前的墓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跟他说这个。”   “不行吗?”林简脸色苍白,但眼尾却氤着一抹红,并不是哭过之后的绯色潮气,反而像极力压抑着某种庞大沉重的情绪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看着沈恪,如实说道,“十六岁那年,这话我就在他碑前说过了。”   沈恪沉邃的眸光微微一晃。   林简的盲目与执拗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甚至带了几分不管不顾自暴自弃的意味:“今年我二十三岁了,这话依旧敢说,哪怕到了五十三、七十三,我都敢说。”   “……是么。”很长时间后,沈恪轻轻应了一句。   过了顷刻,他忽然低声开口:“可是这样的话,你回来后却一次都没当面对我讲过。”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   “我讲了,你敢听吗?”   能听吗?   沈恪转向他,神色依旧平静,但眼中却悄然掀起深藏的暗涌:“要不然你试一试?”   “……好。”林简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看着面前的人,看着这个他从少年时代便一直思慕着、仰望着,这个让他高山仰止却可望难即的人,一字一句,句句分明。   “沈恪,你拥有世界上一切的美好,只要你想,任何感情之于你而言都是触手可及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我与别人不一样。”   “你可能不会爱我,但我将永远渴望你。”   “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太阳还会升起,我就长久地渴望着你。”   “就像呼吸一样,殁而不朽,至死不渝。”   再没有遗憾了,林简想。   哪怕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哪怕沈恪只能当他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在林江河的墓前,能够将这样的话亲口说给他听,他就没有遗憾了。   沈恪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简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才看见沈恪缓缓转身,对着林江河的墓碑,低声说了句“抱歉。”   “当着你的面,让你儿子这么难过,是我不好。”   林简张张嘴,刚想反驳,却听沈恪接续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林简愣住。   “林简,过去的遗憾和痛苦我会弥补,所以,以后不要再因为我难过了。”   沈恪慢慢回过身,看着林简的眼睛,开口说:   “你不需要再去渴望什么,也不必再追寻。”   “这次换我来追逐你。”   追逐我?   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和可能性太大也大多,林简晕过车又吹过风的脑子一时间不是很能想得明白,他还陷在刚才那波稠密又浓重的情绪里,一时间神色竟有几分茫然:“你……”   沈恪却向他走近一步,在林江河的墓前,握住了那只冰凉煞白的手,像抓住一句永不逾期的承诺。   “给我一个机会。”沈恪说。   “林简,和我试一试。” 第六十二章   腊月深冬,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暮野四合,唯有老北风从不远方的山脚处吹过来,浸透衣衫。   一直到被沈恪牵着手走到车前, 林简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车门处,沈恪放开始终握在掌心的那只手, 拉开驾驶室车门上车,林简恍恍惚惚,等他已经坐好后, 才想起来坐上副驾。   沈恪启动车子, 系好安全带后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发呆的林简, 提醒道:“安全带。”   “嗯?”林简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提示,很慢地转过头, 看着他。   沈恪看着面前那双素来清冷澄净的眼睛, 此时净是混沌和茫然, 不由觉得好笑, 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解开自己刚刚扣好的安全带, 俯过身去, 将副驾的安全带拉下来,稳妥地给林简系好。   他倾身靠过来时, 风衣外套上还沾染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寒风干冷的气息, 与沈恪惯用的雪杉木质调男士香水的清雅混合在一起, 在狭小的车厢里格外有存在感。   林简下意识屏住呼吸, 稍稍坐直了身体。   沈恪系好安全带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林简的手背, 他微微顿了下,重新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蹙眉低声道:“捂了一路了,怎么还这么冰。”   林简迟钝地跟着他的话垂下视线,就看见自己的手完全被他包在手心里。   沈恪的皮肤很白,指骨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薄而韧,但可能是他个子高的缘故,他的手要比林简自己的手稍稍大上一圈。   所以才能这样包裹在手心里。   就如同沈恪这个人一样,他的手掌从来都是暖的。   林简怔怔垂眸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唇角微抿,眼光闪动,却半晌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身侧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沈恪忽然用另一只手抵了一下林简的下颌,将他的脸朝自己偏转过来。   林简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这是什么表情,吓傻了么?”沈恪眼底沉着很柔和的笑意,“出个声,让我心里有个底。”   手还被沈恪握在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从手背传递到指尖,又缓慢地渗透到血液中,流经全身,林简麻木的知觉终于缓缓复苏。   “你……”他张张嘴,却只发出一个单音节。   车子里的暖风已经打开,温度也逐渐回升,沈恪神态不急不忙,眼睛里有零星的笑,像是鼓励般轻声说:“我怎么了,接着说。”   于是林简就被轻而易举地蛊惑:“你刚刚说……”   “我说什么?”   林简适时闭起嘴巴,又不说话了。   怕是一场寤寐求之都做不来的美梦,曾经他有多沉迷自耽,此刻就有多小心翼翼,怕是会突然间清醒过来。   沈恪等了他片刻,见他又固执地缄默下来,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接续道:“我说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和我试一试,你听见了的,对不对?”   “……”   林简想,确实是梦吧。   “林简。”沈恪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跟我说说?”   半晌过后,林简终于张嘴吐出一句:“因为不可能。”   “为什么?”   “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是说过我永远是你养大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家人?当年我们之间那么胶着,你依旧清醒又理智的拒绝了我,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会突然答应?   但这话显然不适合如此直白地在此番情形下说出口。   索性林简麻木宕机了好半天思维在此时快速苏醒了两秒,他顿了顿,换了个在自己看来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只是不知道原因。”   “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林简看着他没说话。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毕竟只要是沈恪说过的话,做出的决定,他从来无理由地盲从。   沈恪看着他笑了一下,忽然说:“还记得两个月前,我帮你吹发头那次吗?”   林简当然记得。   那天晚上,沈恪在身后无声地抱住他,他惊诧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本来那天晚上就想跟你说的。”沈恪笑道,“但是你下一秒就闷声跑了,就留下一句‘吹好了,晚安’,我……当时腿还不行,没法追过去。”   “而且那时候我想了一下,或许那确实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对于你来说太突然了。”   林简这次反应倒快:“现在也很突然。”   于是沈恪就看着他笑出了声。   林简讪讪收声,耳廓突然间有些发烫。   “那么……为什么呢?”过几秒,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你对我……”   是真的喜欢吗?   不是拿我当曾经的那个孩子,不是当我如家人一般疼爱,而是……像我对你一样的,喜欢吗?   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沈恪缓缓收敛了笑意,他看了林简很久,久到林简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问了一个什么愚不可及的问题时,沈恪才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几个月前你和我重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林简仔细回忆思索了一番,很诚实地说:“你说过的话我几乎都记得,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那天晚上从餐厅出来,我在车上说的。”沈恪这次没有笑他,而是很认真地帮他回忆,“我说过——林简,我希望你永远被坚定的选择。”   林简怔然失语。   “但那只是之于别人而言。”沈恪温声而笃定地告诉他,“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对我来说,你永远不是选择之一,不是需要去经过挑选比较得到的最终结果——于我而言,选择权永远在你那里。”   就像当初年少时,你执意要走,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一样。   如今你看过了外面的世界,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又回来,如果依旧将选择的箭头指向我这里,那我就只剩下拉起你的手,这一种可能。   而且——   沈恪忽然间想起两月前他接到的那通温宁打来的越洋电话。   挂断电话时他就在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不能让林简觉得,这世上的感情大抵都是这样,而爱不过如此。   他不想再让他等待,更不想他再难过。   “所以……”林简声音微微发哑,深深喘了口气后眼尾倏然变得有些潮红,“所以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是吗?”   多年的痴妄竟然转瞬成真,就在林简已经在林江河的墓前,平静地说服自己,可能这一辈子对沈恪也只能是求而不得的时候,沈恪却亲自出现,在他爸爸的墓前,拉住他的手,圆了他的痴心妄想。   甚至沈恪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但他依旧恍惚,怎么想都不像是真的。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沈恪无声叹了口气,眼底重新聚起温沉的笑意,“该不会——”   “什么?”   沈恪自嘲失笑道:“该不会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重新学着追人吧?”   “……”   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追人”两个字烫到,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算了,追人很辛苦的,你这个年纪,恐怕顶不住。”   “……”   沈恪像是没成想他会突然来这样一句,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眉眼又全然柔和下来,笑了一下说:“所以我刚才才问,要不要给我个机会,和我试一试——林简,你是有选择权的。”   “如果你愿意开始,但是相处之后,发现这份感情,并不如当初你想象中那样完美,或者说……”沈恪话音微顿,而后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轻声说,“或是发觉,我和你曾经想象中的样子差距有些大,甚至和我在一起,有让你觉得难以忍受的地方,那么,你完全可以没有顾虑地喊停。”   他将开始和结束的选择权,都交于林简手中。   而林简却看着他,沉默半晌,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神色凝定中甚至带着一丝不解,像是不明白这人忽然之间的妄自菲薄,但是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地胡言乱语,轻声问:“没那种可能,不过那要是……开始之后,我忽然发现了别人的好呢?”   这话问得就有点欠打了。   “出去天高海阔了五年多都没发现,刚答应我,就长出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沈恪忍着笑恐吓他,但声音依旧温和,“那可能真的是当初我没教好你,现在欠管教了。”   随即,沈恪好整以暇地回答说:“那起码……也得先应付我一段时间吧,哪怕做做样子呢?”   林简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没忍住,垂着眼睫很轻地笑出了声。   看他笑,沈恪这颗悬于半空欲落不落的心,至此才算缓缓归位。   “那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沈恪笑着问,“再不走,凌晨都到不了南市了。”   “哦。”   回家。   和沈恪一起,回家。   他们在一起。   林简此刻才有如梦初醒的真实感,而后发现心底的欢愉无论如何都很难隐藏,只好稍稍压着唇角,轻声说了句:“那,我们回家了。”   “……”沈恪没动。   “嗯?”林简转过头看他,眼底蕴着很淡的笑意,“怎么?”   沈恪稍稍垂落视线,笑着示意他:“那我先放开一会儿?前面有一段土路比较颠簸,我单手不好开车。”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问了一句,“方便吗?”   “……哦。”林简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还被沈恪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愣了一下后,慢慢将手收回来,忍着耳后和侧脸一起烧起来的热意,勉强镇定道,“你忙吧……嗯,我是说……好好开车。”   然后就听见沈恪又很轻地笑出了声。   在寒冬冷夜中委屈地打着火却停留了半天的巴博斯这才缓慢地向前驶去。   而等车子开过一段未经硬化的崎岖颠簸的乡路,终于驶上国道时,林简看着沈恪随意搭在扶手箱上的那只手,又忽然觉得指尖微痒。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就握一下而已。   但他的指尖堪堪触到那只手的手背,就被沈恪再次反手握进掌心。   速度快的,就像他也始终在等待一样。   到了南市境内时,果然已经过了凌晨。   林简这一天早早出发,经历了高铁打车一系列折腾,在半途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缓两秒,就看见了车窗外熟悉的城市建筑。   “到了啊。”他口吻混沌地问了一句。   “还有十分钟。”沈恪这一天都在开车,全天驾驶时长超过十个小时,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疲惫的神色,“醒一醒喝点水,要不一会儿突然下车容易感冒。”   林简很听话地从后排抽了一瓶,拧开喝了两口,刚要盖上盖子,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只瘦白的手腕,沈恪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朝他伸着,意思显而易见。   “哦。”林简马上反应过来,“我再拿一瓶给你。”   沈恪闻言稍稍挑了下眉,偏头看了他一眼。   林简回身的动作就定在了那里,过了好几秒,才确定自己没有曲解他的意图,犹豫片刻后,绷着唇角将手里的水递了过去。   沈恪神色自如地接过,仰头喝下小半瓶。   那一瞬间,相濡以沫四个字忽而闪过林简脑海中。   沈恪喝完水依旧目视前方的前挡玻璃,随手又将瓶子递了回来,林简的视线从他的嘴唇垂落在伸到眼前的手指上,接过水瓶,拧好瓶盖,而后快速地用中指和食指指骨揪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太烫了。   终于回到家里时,果然已经过了零点。   林简这一天都在坐车,而沈恪这一天都在开车,这样一圈折腾下来,等迈进房间的时候,两个人的眼底都略带疲色。   偌大的别墅里非常安静,皮蛋窝在中厅的睡垫里睡得正安稳,听见声音后抬头望了一眼,看见来人后,又心安理得地趴下接茬睡了。   自从沈恪腿伤痊愈后,室内的那部电梯就再度闲置下来,两个人顺着楼梯一前一后地上楼,到了二楼走廊,沈恪喊住身前快他一步的人:“林简。”   “嗯?”林简回身,“怎么了?”   沈恪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快点去冲个澡,然后早睡。”   “哦,好。”林简顿了下,点头,“你也是。”   而说完这句,沈恪却依旧没动,林简狐疑道:“还有事?”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壁灯暖黄色的橘调灯影洒下来,显得他的眉眼愈发柔和:“年前这段时间就住在家里,不走了吧,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年。”   是征询的口吻,林简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第一反应不是答应或拒绝,而是下意识地问:“你不工作吗?”   公司员工虽然已经放年假了,但是林简是很知道沈恪的,这个人几乎全年无休,所以假期与否似乎对他的影响不大,而且现在沈长谦夫妇常年旅居国外,所以他一个人更是全然扎进工作里,过得像个没有世俗欲.望的苦行僧一样。   嗯不对……或许,可能,应该,还是有点的?   沈恪听林简这样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了笑,无奈朝他走近一步,微垂着头看着林简,沉声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确实可能会继续忙工作,但是你回家了,我就有点……”尾音消散于眼底的笑意之中,沈恪语气微顿,没继续说下去。   而林简的心再次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他抿了下唇角,故作平静地问:“……你就有点什么?”   沈恪很轻地叹息一声,只好笑着坦白:“我就有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和你窝在家里待着。”   果然——   林简想,沈恪其实是很会说情话的。   或者说,他很会说自己爱听的话。   “行吧。”林简点点头,忍住跳动频率快要超速的心脏震动,看似漫不经心地答应,“那我明天回一趟公寓那边,收拾几件衣服什么的带过来,你——”   “不用。”沈恪轻声打断他,而后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都给你准备好了,跟我去看看。”   林简先是一怔,还没从手背上蓦然传来的温热中反应过来,人就被沈恪带着往二层衣帽间那边走过去,“……不是,你准备好什么了?”   沈恪没回答,只拉着他的手走到二层起居室旁边,在衣帽间门口,推开了门。   沈恪的衣帽间非常大,四季衣物和领带袖扣此类日常配饰分别收纳在不同的功能分区里,整齐又干净。   沈恪带他步入其中,经过之处感应灯自行亮起,站在一排衣柜前,沈恪轻轻推了一下柜门,林简先是朝里面看了两眼,而后瞳仁微微紧缩。   这排衣柜的内里空间被平均划分为两个区域,原本只挂着沈恪的常服,而现在——   春夏秋冬,里外全套,日常配饰,甚至还有内衣鞋袜,一应俱全,全部被有心人整洁地收在应该放置的位置上。   像是无声的等待,等待这些新衣物的主人不日而归。   更像熟悉的呵护,一如曾经那么多年来的每时每刻。   “你……”林简喉结不自觉地滑动一番,怔然望向身边的沈恪,“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没有很久。”沈恪笑了一下,说,“就那天晚上之后。”   哪天?   大概就是他在身后第一次主动拥抱林简的那晚。   这样的行事作风倒是很像沈恪一贯的风格,从来不动声色,但只要他决定了的某件事,就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一点点全盘完成。   就如那天晚上,他决定了要和林简在一起,哪怕第二天林简匆忙而别,他也不会刻意挽留,却会在林简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独自默默地为他提前准备好留在这里的一切,只等着他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愿意,就能安稳地享受他的用心。   沈恪的给予,从来温沉又妥帖。   最关键是的,这样无声的温柔,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剪了标,该干洗的也都洗过了,随时可以穿。”沈恪笑着说,“所以不要再折腾回去了,好不好?”   “……你这个人,真的很爱操心。”林简口是心非,但停几秒,终是深深舒了口气,败给他清清冷冷的温柔,点头说,“好。”   从进门就说了早点休息,结果这一耽误就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从衣帽间回到卧室门口,沈恪这时才放开他的手,朝卧房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快去吧,真的不早了。”   “好。”林简低低应了一声,抬眸看了一眼站在隔壁另一间卧室门口的人,这才转身抬脚。   而抬起的脚还没迈入房门,林简又忽然转身,轻声叫了他一句:“等一下。”   “怎么了?”沈恪压根站着就没动。   林简站在门边,身后是没有关门的光线幽暗的卧室,面前是站在灯影中高大英俊的沈恪,他勉强忍住耳后不知道第几次漫上的热意,咬着唇里犹豫了两秒,忽然用很轻地声音,问:“……能再抱一次吗?”   而后抬起头时,就看见沈恪沉邃眸底浮现出的笑意。   林简屏住呼吸,看着向他走过来的人,下一秒,他就被拥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   林简微微闭起眼睛,等了片刻后,才抬起手臂,环在沈恪腰间。   这就够了。   一个拥抱足以。   沈恪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分开时,林简眼睫忽而一颤——   耳后有温热的触感一碰即逝。   恰好就在他因为紧张羞赧而发烫变红的那一小块肌肤。   沈恪神色从容地退后一步,说:“快去吧,再耗下去天都要亮了。”   顿了下,又补充道:“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回到房间里,林简背靠着房门,直到听见隔壁传来很轻的关门声,才垂下眼睫,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直到剩下他自己此时夜阑独处,“和沈恪在一起了”这件事所带来的真实感,才终于清晰地被他感知出来。   像是一场让人无法不沉溺的美梦,他真的和沈恪在一起了。   林简靠着门板,在怔然中缓过神来,而后这一整晚故作矜持的表象终究全然倾塌,好看的嘴角无论再如何努力,都彻底压不住了。   恰好,装在大衣口袋的手机此时震动起来,林简拿出电话扫了一眼屏幕,居然看见是Brianna的打来的。   “喂。”他一边接听,一边从门口朝床边走去。   “林简?”Brianna的中文依旧不太熟练,但意思表达得却很清楚,“最近怎么样?听你的语气好像很开心。”   “嗯。”林简单手脱下大衣,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与Brianna交谈,“是不错。”   “能和我说说吗?”Brianna很好奇,毕竟她之前为林简做心理咨询很多年,印象中的青年大多是消沉又平静的,鲜少有这样情绪鲜活的时候。   “我……”林简顿了一下,轻声说,“我谈恋爱了。”   “……”Brianna那边安静了很多秒,而后在林简的耳边爆发出一个心理医生不该有的激动,“哇哇哇!真的吗!”   “真的。”林简笑着说,“是我一直喜欢的那个人,今天他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这确实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Brianna对他说,“所以呢,现在是不是感觉自己状态非常好?”   “是的。”林简大方承认,“我觉得……从没有过的好。”   “太棒了!”Brianna先是用蹩脚的中文恭喜他得偿所愿,而后又遵循医生的本职,叮嘱道,“如果这种轻松愉悦的状态能够一直持续的话,对你改变长时间的失眠情况也是一个很大的帮助。”   “可能。”林简仰头靠在沙发上,笑着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很困,就想立刻去洗澡,然后沉沉睡上一觉。”   “真的很不可思议。”Brianna叹然,“看来爱情确实才是你的良药,这样……如果以后一段时间里,你的睡眠状态都能维持得很好,那么久可以适当减轻药量,直至停药了。”   林简答应了,两人又聊了几句后,准备挂断电话。   结束通话前,Brianna很贴心地问:“所以,现在还会觉得那件事是你心理上一个过不去的坎,就连时间都无法抹平吗?”   林简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了。   再难熬的时期他也都熬了过来,而且如今,他得还到了比自己预想中更多的东西。   就像刚刚——   他原本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而沈恪,却多给了他一个不逾矩的吻。   在过去那段等待的岁月里,他总是希望自己能一生年少。   但是在沈恪拥抱亲吻他的那一刻,他又忽而渴望瞬间变老。   曾经的遗憾都可以被弥补。   他也可以被爱治愈重生。 第六十三章   转眼间就快过年。   这是林简回国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在国外待得久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异国他乡逢年过节期间的疏离和冷清,对于传统节日的期待感并不强烈。   而真的等到年关将至,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些真实圆满的繁闹与陪伴, 那些曾经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熙攘和喧腾,原来他依旧渴望。   而今年, 有沈恪和他一起过年。   年前几天里,沈恪果然推掉了大部分工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闲适的状态, 就连这些年跟着沈恪几乎365天无休的徐特助都暗暗咂舌, 不明白曾经的工作卷王沈董怎么突然就开始主打一个修身养性消极怠工。   前两天早晨, 徐特助将一份年后需要举办的商业活动预案送到家里来给沈恪签字时,曾偷偷问过林简一次:“沈董……最近一直都在家里?就像这样……修修花, 逗逗狗?”   林简视线掠过院子阳光房门口, 正在和皮蛋抢花盆的人, 眉梢轻挑, 反问道:“这样不好么?”   “……好是好。”徐特助百思不得其解,心有戚戚焉, “就是这么不习惯呢, 昨天我打电话提醒沈董今天下午的线上视频会议时,他居然像是压根就把这事忘了似的, 等想起来之后, 还低声说了句什么‘大过年的开什么会’?妈耶——这还是我那个曾经在商海大杀四方卷生卷死的老板吗?”   “……”林简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沈恪的背影上, 沉默片刻, 说:“这些年……他过得太累了。”   但他赚钱。   ——徐特助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   从林简老家那边回来的第二天,沈恪就给家里的阿姨和工人放了年假, 所以这几天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林简他们两个人。   日子过得清静又惬意。   遛狗练字,煮茶读书, 看老电影或是散步。偶尔沈恪会被临时性工作绊住,林简也不会刻意等他,要么就继续去忙自己手上的事,要么就一个人去完成两个人原本的计划打算。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心性坚定又独立自主,在沈恪面前从不掩饰依赖,但在没有沈恪的时间里,他更能强大平和,卓立自持——依赖不依附,永远清醒地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而这些不需要言说道理,这些早已在细节处养成的习惯,都是小时候沈恪教给他的。   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两个人一起去了趟商场,七七八八买了整整一后备箱的存货,买的时候不觉得多,等到搬到车上时,林简忍不住嘀咕:“这么多啊……家里就两个人,该不会要吃到明年春节?”   而且……怎么还买了这么多零零碎碎的、平时根本不会买的东西?   林简看着那一大包棒棒糖的包装袋,陷入了自我怀疑。   ——给沈恪买糖吃,他是傻了吗?   “不至于。”沈恪将最后一个购物袋放好,顺着他难以言喻的目光锁住目标,顿了下后就笑着将那包棒棒糖拿出来一根,撕开包装后,趁林简没回过神来,直接塞了一颗到他的嘴里。   “唔!”林简愕然地看向他,“……沈恪!”   但嘴里含着糖,这句诘问明显气势不足,更像是带了一点甜味的嗔怒。   “就算只有两个人,过年也不能潦草。”沈恪眼底噙笑,回答了他第一个关于物资采买超标的问题,而后看他两秒,确实没忍住,忽然抬手用指尖戳了一下林简侧脸被棒棒糖球顶出来的那一个圆鼓鼓的小包,问,“……什么味道的,甜不甜?”   “……”林简惊诧于这人的幼稚程度,含着糖愕然盯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在他温沉的笑意中败下阵来,默默叹了口气,点点头,口齿含糊地回答:“草莓牛奶……甜。”   然后沈恪就非常不矜持地偏头笑出了声。   家里的阿姨和工人们放假前已经将整幢别墅从里及外地打扫了一遍,但是在年前的某一天上午,两个人还是象征性地给家里做了次大扫除——全屋智能扫拖一体机器人纷纷领命出战,不到两个小时,三层别墅室内纤尘不染。   林简无语地看着窝在影音室沙发里看纪录片的沈恪,在享受“科技改变生活”的同时,也再一次感叹这人这么多年不爱做家务的“甩手掌柜”习气。   由于晚上要带皮蛋散步,所以两个人在书房的练字时间一般就变成了下午。   熟宣铺展开来,沈恪长身立于案前,执笔落墨,运笔走锋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姿态,但笔下的字却在时隔多年后,再次惊了林简的眼睛。   飞文染翰,劲骨丰肌。   笔下之功——不练则退,不进则退,不勤则退,这是练字之人都深谙的道理。但对于沈恪这样一个原本常年无休的人来说,这一手好字别说荒废,甚至愈发精进,不难猜想他是如何束身自修省身克己,才能稳住这手上的好功夫的。   如此一来,林简提笔时就难免有些心虚。   尤其是当沈恪笑着说:“这两天不是总嘀咕着要送我生日礼物?别费事了,写幅字,我裱起来,就当做你送的生日贺礼了。”时,林简的心虚简直到达了顶点。   腊月二十九这天,是沈恪的生日,而明天大年三十,则是他三十五岁的第一天。   林简立于案前,握笔踟蹰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商量般同沈恪说:“要不……还是算了,我另外准备礼物,行不行?”   沈恪好整以暇地等他落笔,不徐不疾道:“不用,一幅字足以。”   而林简根本不可能拒绝这个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最终只能硬着头皮落笔,提笔运腕间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两个字没写完,一直站在身边的沈恪就缓步走到了他身后。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熟宣之上,林简笔下的字看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实际上起锋走势间的力道却是虚的,一勾一画是浮于纸上,而非力透纸背。   而这一点,当然难逃沈恪的眼睛。   “我……我还是……”林简颓然叹息,方想转头告饶,身后的那道气息陡然逼近,他话音一顿,霎时收住了未竟之言。   身后的人微微俯身.下来,林简整个脊背都被沈恪拢在了怀中,隔着衣衫,林简几乎能感受到他心口处的跳动。   林简无声地咽了下喉咙,被环住的身形僵直,一动不敢动。   下一秒,手腕被沈恪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握住,沉缓又平静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吐息间还带着温热的呼吸:“指、腕、肘、肩协调配合,着腕位置压低,不颤不晃,悬腕笔势不限,不拘自运——小时候教过你的,忘了?”   林简被沈恪握着手,重新在纸上写下八个大字,落笔时全程屏息凝神,收笔之时,才无声无息地默默吐了口气。   但愿长年 故人相与   沈恪看着纸上的这几个字,很轻地“嗯”了一声,淡声笑道:“总算有点样子了。”   而再一偏头,视线就落到了林简漫着薄红的侧颈上。   “……”沈恪讶异地微微扬了下眉,反应过来后不禁觉得好笑,偏偏对着林简总是管不住自己手痒的毛病,直接抬起另一只手,屈着食指,用骨节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脖颈,笑着问,“怎么红成这样……唔,还很烫。”   “……”   这下就不单单是脖颈了,林设计师连着侧脸都肉眼可见地染上了一层薄粉。   沈恪讶然失笑:“你这是……”   “闭嘴。”林简从唇缝里蹦出一句,冷着一张发烫的脸稍稍偏头,“教完了?那放开。”   字虽然写完了,但是沈恪还维持着那个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   林简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每每越是不好意思的时候,越要虚张声势,故意冷着脸冰人,这一招唬起人来屡试不爽,别人只要看见林简脸上的情绪沉下来,自然会敬而远之地避开。   而沈恪从来不是别人。   “干什么突然发脾气?”沈恪姿势没变,甚至轻轻晃了一下林简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腕,低声笑道,“怎么越大越爱害羞?”   “……没有。”林简只觉得自己半条胳膊都在微微发麻,强撑着面色,看似有理有据地反驳道:“再说小时候你也没这样教过我。”   充其量是站在旁边,偶尔用指尖压一压小林简不自觉抬起来的手腕,哪有……此时这样亲密过?   “哦,那是我教得不称职。”沈恪毫无愧疚之心地反省道,“我改,从今天开始重新好好教你。”   “你——”林简对于他私下这副气定神闲悠游自在的样子完全没办法,“我又不是八岁的时候,早就不用……”   “嗯。”沈恪略一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八岁的时候没有过的,现在正好补给你。”   “……”   林简彻底没脾气了。   两个平均身高超过185的大男人,这样长时间叠着站姿写字属实不太方便,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林简坐在长案前,被沈恪从身后环着肩,握着手,认认真真地写完了一幅贺词,又给家里写了几幅春联后,才算结束了这场难熬的“私教课”。   等沈恪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他的手腕时,林简掌心早已是一片潮濡。   身后的人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林简甩着手腕放松的动作一顿,憋在心口的那簇文火终于烧到成了熊熊烈焰,脱口道:“别动。”   沈恪果然就停下本来想起身的动作,重新坐了回去,问:“怎么了?”   林简揉着手腕转过身,脸色依旧发烫,但视线却平直地落在沈恪脸上。   无论何时,这人永远是泰然自若的神情。   林简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所以,凭什么沉不住气的那个,总是自己呢?   午后的书房静谧温暖,一侧的长案上置着笔墨和刚刚写好的字,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很近,墨香被地热蒸腾上来,悠然飘落在他们周身。   林简潜意识中恍惚记得,应该是自己先靠近的。   近在咫尺的呼吸间,鼻息交错纠葛,而沈恪见他一言不发地慢慢偏头靠过来的那一瞬间,只是眼底稍稍闪过一丝惊讶,讶然过后,却安静地等在原位,没躲没动。   但林简何其敏感,正是沈恪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意外,直直将他从混沌中抽离,一瞬间又拉回了现实。   巨大的尴尬和难堪潮涌般渐次灭顶——   林简忽然想,我这是在干什么?   讨欢邀宠么?   可错落相闻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彻底远离,又在瞬间被人拉近,一刹那的慌神中,林简只觉得自己的鼻梁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下一秒,他所有的感官就在瞬间消失,唯有唇瓣上,徒留一抹辗转的温热。   沈恪在林简偏开头的那一刻,忽然抬手抵了一下他的下颌,而后在他略显慌乱的眸光中,径直吻了下来。   不知道究竟该算是谁主动的。   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宁静又温和,发生于悄然之间。   沈恪的吻和他本人一样,温沉且从容,克己而留分寸。即便在这样纠葛旖旎又胶着的时刻,依旧不会过分激烈,带着一点纵容的意味,更像是……怕惊扰了面前惶惶不安的人。   浓稠又绵绵。   林简几乎无法呼吸,眸底渐渐涌起一片难耐的血色,片刻后,沈恪唇角微微撤离了少许,唇瓣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他的唇珠,沉声笑着问:“接吻的时候不知道要闭眼睛也就算了,连换气都不会么?”   他这语气太过于自然温和,若不是声线中带了微微的哑意,出卖了一份情绪,林简就真的以为独独动情的人只有他自己了。   于是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在沈恪沉敛温和的尾音中,转头吻了回去。   *   腊月二十九这天晚上,沈长谦夫妻发来了越洋视频。   彼时林简正在厨房里,空有一身厨艺,却对着蛋糕上的裱花无从下手,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挤好了一朵,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够满意,于是端着蛋糕胚,想去问问坐在一楼中厅的寿星,这个磨人的步骤能不能直接省略。   “这个奶油花……”林简端着托盘走进大厅,一抬眼就看见沈恪正坐在沙发上打视频,而屏幕那边的人听见他倏然传来的声音,先是愣了愣,随即便难以置信地问:“……刚刚说话的,是……小简吗?”   林简保持托着蛋糕的姿势僵在原地,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听出了沈长谦的声音。   “是他。”沈恪无意隐瞒,索性大方承认,“后半年刚回国,今年……和我一起过年。”   视频里,沈长谦夫妻难掩思念和激动,连声说着要林简过来。   沈恪却转头询问林简的意思:“是我爸妈,要见见吗?”   他这样问,似乎林简如果此时说“并不想”也没有关系,他也可以从容地替他拒绝。   但林简只犹豫了几秒,还是点点头,将蛋糕放在一边的矮桌上,走了过来。   当他的脸出现在屏幕前的那一刻,视频中的沈长谦深深舒了口气,而坐在他身边的丛婉,眼底霎时泛起一丝晶莹水光。   “爷爷,奶奶。”林简声音也有些微哑,“是我回来了,你们……这些年好么?”   “好好好,好得不得了。”沈长谦夫妻此时正在气温和暖的澳洲旅居,多年不见,沈长谦依旧精神矍铄,丛婉也始终温柔平和,只是在见到林简的这一刻,情绪稍稍有些失控。   “你这孩子,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一趟,爷爷奶奶可惦记你了!”丛婉笑着擦了擦眼尾的水汽,说,“不过每年你寄过来的礼物我们都收到了,每次你爷爷拆礼物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呢。”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沈长谦笑着问,“什么时候来澳洲看看我们啊,一晃眼,咱们小简都长这么大了,爷爷奶奶可太想你了,早知道今年你回来,我们就提前回国,和你一起过年了。”   “您二老千万别折腾。”林简深吸一口气,压下同样起伏翻涌的心绪,说,“等年后……我找时间去看您们,到时候……我再陪您下棋。”   “好好好!”沈长谦连连笑着应声,话锋一转,问道,“这是……给你小叔叔准备生日蛋糕呢?”   小叔叔——   这个称呼甫一出现,倒让屏幕前的两个人都怔了怔。   曾几何时,这个称呼于他们之间,只代表着一段不大不小的年龄差和辈分之别,再往深了说,更像是林简的一种自我警醒。   而现在——   对于在几天之内完成了牵手、拥抱,甚至半天前刚刚接过一个很久很久的绵长的吻的两个人而言,“小叔叔”这三个字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子禁.忌又隐秘的旖旎。   林简抿着唇角没吱声,却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靠近沈恪那一侧的那只隐约发烫的耳朵,而手还没放下来,就听沈恪笑了一声,说:“是我非得把人扣下来过年的,过生日……倒是其次。”   说到这,丛婉倒像是怅然般叹了口气,涩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自从小简走后,就没见你安稳地过过一个年,尤其是我和你爸爸这些年也不在你身边,你——”   “妈。”沈恪温声打断她,淡然道,“过去的不提了,我这不是都好好的。”   丛婉点头应着。   这话说得有些虎头蛇尾,林简正狐疑,却感到手背上忽而一暖,他微怔,而后垂眸看去——   在视频镜头看不到的位置上,沈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就如沈恪所言,都过去了,都会好的。   最终在林简的坚持不懈下,那个生日蛋糕还是有模有样地被端上了餐桌。   虽然卖相依旧不算上乘,但寿星本人却表示非常满意:“很不错了,至少比当年我做的那个强多了。”   “原材料都是我自己准备的,能好到哪里去?”林简嘀咕着,切下一小块蛋糕盛进餐碟里,推到沈恪面前,又淡声应了他之前那句话:“是你不挑而已。”   “乱说。”沈恪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用指尖揩了一点奶油,在林简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径直在他侧脸抹了一下,才悠悠道,“我这个人,向来挑剔得很。”   “……”林简难以置信般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错愕于这些天沈恪一而再再而三表现出来的幼稚行径,好半晌,才将已经抬起来快要蹭到侧脸的手垂了下去,低声吐槽了一句:“……马上三十五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回去?”   到底还是没擦。   沈恪眸光落在面前一边害羞一边别扭的青年身上,笑容无声又温和。   吃过晚饭,林简说什么都不许沈恪帮忙收拾,哪怕只是简单的将碗碟放进洗碗机里这种顺手的小事,都不许他做。   “没听说过么?”林简皱眉反问道,“寿日这天要是干活,往后一年都要操劳的。”   “还有这种讲究?”沈恪争不过他,只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长身玉立地靠在厨房的门口,笑着说,“我们小简懂的真不少。”   我们,小简。   林简拉开洗碗机舱门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欲盖弥彰般岔开话题:“站这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干什么,是怕我偷碗么?”   说完才觉得这个比喻着实冒傻气,话音不由地卡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吩咐,“去把皮蛋弄起来,出门遛狗了。”   沈恪看破不说破,笑着说了声好,转身去牵皮蛋了。   等遛完狗,两人又窝在书房里翻了一会儿闲书,而后各自回房间洗澡准备休息。   沈恪冲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恰好房门被敲了两下。   他走过去,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打开门,眼底盈着几分揶揄的笑意:“整个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倒也不用这么时时刻刻都这么礼貌。”   林简穿着和他同款的睡袍站在门外,闻言张张嘴,却咽下了反驳的话,只是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往沈恪面前一递,说:“给你的。”   沈恪意外地垂眸看去,竟是那个他这些年始终带在身边的“五色马”平安福。   年岁过长,原本的平安福在细微之处已有磨损和丝线断裂的痕迹,但是眼下林简递过来的这个,却丝毫看不出破旧折损,曾经细小的断痕也都被一一妥帖地修复完好。   沈恪无法不吃惊:“这是……你自己修补的?”   “嗯。”林简应了一声,将视线移到一旁,低声说,“从竞标会上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就……就看见你带着这个,不过这么长时间,编织的东西难免会破旧,我……随便找的彩绳,简单给你修了一下,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了,行不行?”   而今天下午在书房写的那幅字——   林简当时就决定,要自己收起来,才不给沈恪。   什么生日礼物,他写的……被握着手写的也算他写的,那就是他的了。   见沈恪的视线一直垂落在他手上的平安福上,不答应也不拒绝,林简默了默,终于端出和他商量的态度来:“拿这个和你换下午那幅字,行不行?”   其实哪里说得到是换呢,沈恪在心里想——   他这一生至此,活了三十多年,得到过的最为真挚纯粹的情感,全部来源于面前的这一个人。   可能在林简看来,这么多年一直是沈恪在“给予”,而自己在“得到”,事实上,沈恪从他那里得来的所有感情,浓稠的、醇厚的,丝毫不比林简少一分一毫。   即便曾经立场不同,但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双向而奔,彼此成全。   “好,你说了算。”半晌过后,沈恪从林简手中接过那个五色马平安福,握在掌心,说,“我很喜欢,和第一次收到这个礼物时一样喜欢。”   林简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下,随即无声地勾了下唇角:“还有一份礼物,也要当面送。”   沈恪闻言笑起来,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是什么?”   林简沉下一口气,在影影绰绰的光晕中,忽然向沈恪走近了一步。   壁灯的光影昏黄安宁地落在两人之间,片刻后,地毯上原本相依相偎的两道影子渐渐纠葛缭乱。   林简仰起头,忍着耳后涌起来的热意,伸出手臂环住面前人的脖颈,很轻,却很缠.绵地亲吻着沈恪。   这是一天之内,他们之间的第二次亲吻。   比沈恪预想中的要早,却也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甜。   大概是因为林简说,这也是生日礼物的一部分。   而除了他们两个,再不会有人知道——   沈恪在三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收获了一个带着彼时情意的旧物,和一个迟来的,却青涩到刚刚学会如何在间歇中换气的亲吻。   分开时,林简声音又低又轻地在他耳边说:   “沈恪,祝你生日快乐。”   祝福的话一年只说一次。   但我却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能够在一年中,亲吻你无数次。   不止今天,不止明天。   岁月不晚,此爱绵绵。 第六十四章   大年三十这天清晨, 林简是被窗外接连不断的爆竹声震醒的。   他昨晚又有一点轻微的失眠,凌晨不得已爬起来,吃了半粒助眠的药后才重新躺下, 而此时天才蒙蒙亮,向来浅眠的人就又被迫睁开了眼睛。   没办法, 沈恪住的这片区域不是禁放区,当地政府划定的三块新年期间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区域里,面积最大的那部分, 又刚好在这附近, 所以天不亮时, 就陆续有市民过来放爆竹搏个好彩头了。   睡是睡不着了,林简从床上慢慢起身, 靠着床头缓了缓僵硬酸胀的肩颈, 过了一会儿才下床去洗漱。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 隔壁房间的门还是关着的, 林简本以为时间尚早,沈恪还在睡, 可刚刚走出一楼大厅, 就见原本应该在卧室的人,已经穿戴整齐, 正坐在院中的阳光房门口摆弄花草, 皮蛋精神抖擞地围在他旁边, 上蹿下跳的样子不像是只狗, 倒像是一只瓜田里找瓜吃的傻猹。   听见脚步声,沈恪抬起头, 在清晨的暖阳中同他打招呼:“这么早,怎么没多睡一会儿。”   “被爆竹声叫起来的。”林简走过去, 在沈恪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和他一起给那几株草木移盆换土,随口问,“你呢,怎么也这么早,哦对了——今天正式迈入三十五岁了,中午还要吃一个鸡蛋的。”   “还真的连过两天啊?”沈恪笑了一下,沉默几秒后,忽而自嘲道,“原来的时候忙得昼夜不分,倒是每天总感觉不够睡一样,睁开眼睛就是工作,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又珍贵,而这几天……”沈恪顿了下,视线转向林简,眼底盈着一抹让人心安的笑意,“难得让自己闲下来,本来有大把的时间补眠,但似乎……也没有那么想睡。”   林简问:“为什么?”   沈恪眼底的笑意倏然放大,却没回答。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有比工作和休息更重要的人和事了吧。   就像原本孑然一身的人,忽然有了更深的挂牵和羁绊。   林简的视线始终落在沈恪身上,读懂他眼底的笑意后,半晌没有出声,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将视线移开,恍然中落在了沈恪沾着泥土的指尖上,闷声沉沉地说了一句:“你这个人……”   沈恪:“怎么?”   林简:“……真的很会哄我开心。”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沈恪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忽然偏头沉声笑了出来。   这大概就是……一个愿意哄着,而另外一个,又恰好吃他这一套,所以才显得比较好哄吧。   给几盆花花草草换完了土,两人回到屋中简单吃过早餐,林简又扎进厨房,开始着手准备中午过年的正餐。   蛋糕裱花什么的,林设计师可能不太拿手,但是正经做一餐午饭,还是手到擒来的。   况且沈恪又从来不挑他的手艺。   另一边,沈恪给皮蛋的饮水器里换好了水,没等进厨房帮林简的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他从一楼洗手间洗过手后,拿出电话接听。   电话刚一接通,程佑钧开口就往人肺管子上戳:“呦,哥们儿今天接电话挺快啊,这是大年三十的会结束得挺早啊?”   沈恪坐在沙发里,慢条斯理地问:“你们公司大年三十还开会?小心员工去劳动仲裁投诉你。”   “我们这小破庙当然不至于,哪能和您沈氏的凌霄殿相提并论。”程佑钧插科打诨,笑着说。   沈恪对他这副没正形的德行早已免疫:“你到底有事没事?”   “有啊!”程总大言不惭道,“在大年三十这天,关心一下身为孤家寡人还得自己过年的你,难道不算大事正事要事?”   关心是关心不了一点的,不过是每年定时定量的精准打击而已。   然而……沈恪目光掠过中厅的那扇雕花屏风隔栏,轻缓地落在厨房中那道高瘦挺拔的背影上,心说谁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怎么他就非得每年都是孤家寡人了?   “今年伯父伯母又没回来吧?”程佑钧还在电话里叭叭,“这样,晚上我和我媳妇儿才回老宅那边吃饭,中午我们去慰问一下孤苦无依的沈总啊,也让你感受一下春节团圆的喜庆氛围!”   这些年,即便是大年三十沈恪也大多一个人渡过,说到底,好友其实还是担心他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独自过得太过潦草简单,所以要变相来送温暖罢了。   沈恪眼尾轻轻弯了下,说:“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程佑钧说,“哎你什么都不用准备,你家阿姨放假前给你留下什么,咱们凑合着吃点就行,再不济还有我家馨馨呢,呦呵我跟你说,我媳妇儿那厨艺,那可是五星级餐厅水准,保管你——哎哎哎!媳妇儿轻点掐,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程佑钧两年前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从此正式由“无脑总裁”化身“炫妻狂魔”,人前人后三句话离不开夸老婆这件事,好在沈恪这两年也修炼出来抗体,要不然还真捱不住这明显超标的糖分。   “你等一下。”沈恪拿着手机起身,走到厨房。   林简手上摘着青菜,头都没回,淡声问:“怎么了?”   “程佑钧还记得么?”沈恪轻声说,“他中午要过来蹭个饭,方便吗?”   林简懵然回头,指尖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下意识地说:“方便啊,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完才意识到沈恪这样问的原因。   虽然这是沈恪家,自己只是暂住,即便要过来的是沈恪多年的好友,但是他还是第一时间来征询自己的意见,就宛如……他也是这个家中不可或缺的另一位主人一样。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暖居,所以在这里,林简永远拥有相同的话语权和决定权。   “你……”林简转过头去,刻意忽略耳后慢慢腾起的热意,“你说了算。”   “那好。”沈恪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无视电话那头程佑钧已经炸了的语速,说,“来吧。”   “不是不是不是……”程总凌乱了,“有情况啊我恪!这大过年的,谁在你家?!”   沈恪说:“林简。”   “……”电话那段静了起码半分钟,而后传来程总石破天惊的一声惊呼,“嗷!我大侄子回来了啊!等着!他程叔给他送压岁钱去!”   挂了电话,林简不由皱眉问:“程总这……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唔。”沈恪从一盆洗好的小果蔬堆里扒拉出一颗圣女果,喂到林简嘴边,顺口道,“也不算很乱吧,要看从那边算起而已。”   圣女果冰冰凉凉地碰到唇角,林简先是一怔,而后顺势咬进嘴里,甜蜜在口腔中爆汁,浸得声音也模糊了几分:“怎么说?”   “你们两个单论的话,叫他声叔叔也不算过分,但要是从家属这里论的话……”   林简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只见沈恪略略思索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眉梢微微一挑,试探性地笑着问了一句:“……要是他喊你一声嫂子什么的,你能保证不动手么?”   “……”   林简怔愣地看着他几秒,反应过来脸色倏然爆红。   侄子变嫂子——   这他妈不是更乱了么?!   “别发火,别呛人。”沈恪眼底噙着笑,先发制人地又捏起一颗圣女果,指尖一推就塞进林简嘴里,笑着安抚浑身气温直线下降,但面色却越来越红的林设计师,“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你介意,我们就不告诉他,只是你可能会多吃亏一点。”   “……”林简嘴里含着清甜的果子,即便再如何羞赧,气势上也先输一截,他冷脸瞪了沈恪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默默转回身不再看人,却含含糊糊地嘀咕说,“我有什么介意的……而且,也不太容易瞒得住吧?”   “……那倒是。”沈恪指尖上还挂着一丝凉凉的水珠,抵上林简下颌的时候,触感分外明显,林简顺着他的力道偏过头来,下一秒,唇珠便被沈恪很轻地吻了一下。   “尤其是你就在眼前的时候。”沈恪亲完人,慢条斯理地直起身,从容不迫地笑着补充道,“确实不太容易忍得住。”   “……”   大概是听说林简回来了,程佑钧夫妻赶来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了很多。   彼时,林简和沈恪已经准备好了中午正餐的备菜,闲来无事正窝在一楼大厅的沙发里下围棋,程佑钧带着媳妇儿进门的时候,林简正在皱着眉头,算自己这一盘输了多少个子。   “哎呦喂!还真是我大侄子!”程佑钧一进门,直接将手里带着礼盒往沈恪身上一扔,张开双臂冲林简就莽过去了,“快来程叔抱一个,五六年不见,都长成大人了!”   林简眉心一跳,猝不及防地被程佑钧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放开后才无奈叹了口气,温声喊人:“程总,过年好。”   视线轻移,落到程佑钧旁边的人身上,很轻地笑了一下,招呼道:“馨姐,过年好。”   一句程总,一句馨姐,多年不变的老称呼,霎时又把程佑钧喊自闭了。   除此之外……倒也多了几分恍如当初的熟悉感。   午餐一共四个人,但还是热炒冷拼蒸煮炖煲热热闹闹地摆了一大桌,备菜时是林简和沈恪一起准备的,等到了开火下锅的时候,沈恪却不让林简动手了。   另一边,虽然程佑钧先前就把老婆的厨艺夸得天花乱坠,但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可舍不得自己媳妇儿被油烟呛着一星半点,于是最终就变成了林简和祁馨坐在客厅聊天,另外两个人扎进厨房,点火做菜——   理论上是这样。   但实际上,是沈恪闲庭信步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程佑钧一边系上围裙,一边骂骂咧咧地举锅颠勺。   “图啥!你说我图啥!”程佑钧在油烟香气中屏气凝神,嘴比手快,“放着自己家私厨的师傅不用,大过年跑来给你当掌勺的,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如父亲般宠爱?!”   占了便宜的沈恪并不与他做口舌之争,等菜碟七七八八端上桌,才拍了拍程总的肩,以资鼓励道,“辛苦了,一会儿多吃点。”   “……”   四个人围坐在小餐厅里,餐边柜上摆放的大瓶的拉罗拉玫瑰馥郁芬芳,灼灼浓稠的红,平添一分节日火热氛围。   因为太过相熟,所以席间丝毫没有拘泥疏离的陌生感,程佑钧惯会热场,三小杯红酒喝完,已经把话题从林简这些年在国外获得的奖项上,成功引到了要给大侄子介绍女朋友上面。   “……”林简眸光微顿,从沈恪侧脸一掠而过,而后带着几分无奈看向程佑钧,“程总,这么多年了,您这个爱好还没变么?”   “嗯?”程佑钧愣了下,“我这么多年也就今天想起来给你介绍对象了,百八十年才这一次,这算什么爱好嘛!”   瞎说——   林简心说当年在马场的时候,是谁要给沈恪介绍女朋友的?   但他张张嘴,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旁边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心思被暗中识破,林简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不得已凝住了,过两秒,只得失笑道:“那您别费心了,我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没有啊?”程佑钧疑惑地看着林简,又偏头看了看沈恪,随即指着后者教育小辈,“你可别跟你小叔叔学啊,年轻的时候眼高于顶,任谁他都看不上,结果拖到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过年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多凄惨!”   林简端着瓷盅喝汤,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轻声问沈恪:“真的这么惨?”   “还行,也不是很惨吧,而且——”沈恪将手上剥好的虾放进林简餐盘,笑着说,“也不算没人陪。”   林简听懂其中之意,眼尾淡然一弯,没应声。   “你可拉倒吧。”程佑钧就看不惯他这副云淡风轻地误人子弟的模样,继而对林简说,“大侄子啊,你得向你程叔我看齐啊,成家立业,佳人在侧,人生赢家!”   “嗯。”林简忍着笑,夹了一块鱼肉放进沈恪手边的碗中,配合道,“是,挺好。”   “嘿你们一个两个的……”程总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发现这个反应他有点看不懂了。   说终身大事呢,态度怎么能这么儿戏,这还了得!   好好的孩子不能耽误了啊!   反倒是祁馨,视线在林简和沈恪身上逡巡而过,若有所思地扬了下眉。   吃过午餐,祁馨在院子里逗皮蛋玩,程佑钧继续苦口婆心地跟在林简身后,试图将孩子劝回恋爱结婚生娃的正轨,而沈恪则到茶室煮水泡茶。   片刻后,林简推门进来,沈恪偏了下头,看见站在院中和祁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的程总一眼,而后将视线收回来,落在林简无奈的一张脸上,笑着问:“他挺烦人吧?”   “没有。”林简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执壶烫杯的沈恪,叹了口气,说,“为我好,我知道,就是——”   沈恪抬起头,神态从容地问:“就是什么?”   林简的眸光从沈恪的眼睛上滑落到他还拎着瓷壶的手指上,又从他修长的指骨上移到他的唇畔,片刻后,忽然问:“就是不瞒着了,行不行?”   沈恪怔了一下,随即笑开:“我都可以,主要看你。”   “嗯。”   余光穿过茶室的木门,远远看见程佑钧牵着皮蛋朝这边走过来,林简沉下一口气,忽然抬脚向前走了两步,迫近到沈恪面前。   沈恪坐在沙发上,林简笔直地面对面站在他前方,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在门口停下。   林简忽然弯下腰,双手撑在沈恪两侧的沙发扶手上,而后偏头垂眸,径直吻了下来。   “你们俩……”   茶室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程佑钧牵着狗呆立在门口,看见茶室中的两个人时,霎时丢了舌头。   狗子司空见惯,程总人却没了。   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   这一刻,程总的沉默震耳欲聋。   *   沈家往年总有过年全族聚在一起的惯例,但自从沈长谦夫妇开始国外旅居生活后,这个每年的既定节目,沈恪便不怎么参加了。   沈家人还是会聚,但也是聚在族中另外的宗亲长辈宅里,大家都知道沈恪忙,前两年聚会时还会殷切招呼他一起,但沈恪婉拒了两次后,渐渐地,也不再有人冒然提起,只是在过年这天,打一通电话聊作问候。   沈恪反而乐得清闲。   但是今年就很不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人。   大年三十晚上,两个人吃过林简亲手包的小饺子,洗漱完后窝在沙发里看春晚。   偌大的液晶屏中歌舞升平,海内外华人在这一刻共襄盛举。而屏幕外,林简后背抵着沈恪的膝盖,找了一个自己最放松舒服的姿势闲闲靠着,看着电视机中并不怎么好笑,但偶尔笑笑也无妨的小品相声。   沈恪将别墅三层所有的灯都打开,整个室内灯影明亮,林简问为什么,沈恪说这也是老例。   驱厄迎福,这满屋的灯,要亮整整一晚。   林简未置可否,只觉得都好。   似乎只要沈恪这个人在这里,那就怎么样都可以。   临近零点,《难忘今宵》的金曲旋律还没响起,但林简便有些熬不住了。   关键是昨晚睡得就不够好,白天也没休息,下午的时候还安抚了大半天程佑钧被震惊到人世恍惚七零八落的破碎灵魂,所以现在确实是有些睡意渐浓。   “困了?”沈恪的指尖在林简眉心点了点,温声说,“困了就上楼休息了。”   林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嘟囔一句:“不是要守岁?”   “谁说守岁一定要醒着了。”沈恪从沙发上坐起来,顺手将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林简拉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往楼上走,“形式而已,不必拘泥。”   林简:“……”   那您还亮着这满屋子的灯?   但鉴于林简此刻确实难抵睡意,便没怎么挣扎地被沈恪带上了楼。   站在房间门口,林简揣在睡袍口袋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手机,忽然想起来,说:“哦,我充电器还在你房间里。”   沈恪推开主卧的房门,林简走进去,从小沙发旁边的矮桌上找到自己的充电器,而后踩着长绒地毯慢慢向门口挪步。   经过沈恪那张订制的VISRING大床时,眸光不经意从深灰色的天丝床单上一掠而过,脚步也随即顿了一下。   沈恪站在门口,敏锐而精准的察觉到林简那一瞬间的卡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怔,而后就明白过来。   但很快,林简收敛了视线,抬脚走到房门口。   两人错身而过。   下一秒,已经快要迈出房门的林简倏然收住步子,转身看着沈恪,欲言又止。   “怎么?”沈恪问。   林简很轻地蹙了下眉心,隔几秒低声说了句“没什么”,又停顿片刻,补了一句,“忘了说新年快乐。”   “你也是。”沈恪眸底映着明亮璀璨的灯光,但笑意却依旧沉缓和暖,“新年快乐。”   林简甫一点头,视线却再次不受控地飘到那张床上,反应过来后,又瞬间收拾好情绪,“我去睡了。”   ——但终究没能走得掉。   下一秒,林简收住脚步,视线从沈恪脸上缓缓滑落,最终落定在自己在出门前被牵住的手腕上,他看着沈恪修长的手指覆在自己腕间,喉结不自觉地上下一滚,屏着所有快要外溢的情绪,问:“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沈恪对于他的口是心非和明知故问从来都是纵容又默许的态度,这次也不例外。   沈恪拉着林简的手腕,顺势将人往房门里一带,嗓音中带了一点点模糊的笑意,说:“看不出来么?打劫。”   林简被他牵着手,重新走进房间:“劫什么?”   “劫人。”沈恪将人带到床边,轻轻按了一下林简的肩膀,林简就径直坐在了刚刚偷瞄过好几眼的大床上,“年还没过完呢,劫个人来暖床。”   “我……”   林简此刻才觉得窘迫脸热,本能地想要站起来,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好吧,起码不全是这个意思,但沈恪却没再给他这个机会,扶在林简左肩上的手掌稍稍用力,就又将人按了回去。   “林简。”沈恪微微躬身,很轻地亲了一下他的眉心,温热触感转瞬即逝,随后安抚般地说,“今晚和我一起睡,不走了,好不好?”   林简怔然望着他眼睛中温沉平和的笑容,张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明明……想要留下的那个人是自己,但是沈恪却做了先开口留人的那一个。   哪怕即便林简此时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永远会为他铺好退路,给他选择,也永远不会让他难堪无措。   隔半晌,林简深吸一口气,而后抬起双臂,轻轻环在沈恪的腰间。   被劫来的人将脸闷在沈恪怀中,心甘情愿地低声说:“好。” 第六十五章   新年的第一天清晨, 林简在沈恪怀中醒来。   主卧落地窗的遮光帘厚重垂地,完全闭合的状态下,房间中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以至于林简在睁开眼睛的半分钟里, 望着光线昏暗的吊顶,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缓了一会儿后, 眼睛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林简意识仍有几分昏沉,他半阖着眼眸, 慢慢放松着僵硬的肩周, 刚想从床上坐起来, 掌心向下一撑,异常温热的触感传来, 整个人才瞬间清醒。   此时此刻, 思维猛地倒灌回笼,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脖颈处枕的不是睡眠枕, 而是某人的肩膀,身上盖的也不是客卧那床蚕丝被, 而是某人年前新换的那床轻薄款的双人鹅绒被, 至于某人……   林简怔怔偏头,抬起眼皮撩高视线, 入眼便看见沈恪优越的的侧脸线条, 再往上, 便是一双轻阖着的眼眸。   平日里, 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神情大多是温和的,平静的, 以至于让沈恪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都温沉克己,俊雅从容。   但其实, 这双眼睛闭起来的时候,沈恪整个人的神态反而显出几分清冷淡漠,宛如脱下那层温文和煦的外衣后,才露出了带着一点拒人千里意味的真实感。   而此时,沈恪的一条手臂虚虚搭在林简腰间,林简整个人被他拢在怀中,大片温热的肌肤相贴处,掌心下是沈恪悍利劲瘦的肌肉线条,耳边是他沉稳却有力的心跳声,林简身陷其中,像是落入一个沈恪用身躯和感官为他搭建的安全港。   他如扁舟,飘零已久,此时就岸。   林简侧躺着沈恪怀中,周遭静谧的清晨时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由慢转快,再缓缓地,由快趋慢,最终一下下,归于平静安宁的那个频率之上。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描摹着沈恪好看的眉形,指尖下滑,虚空掠过他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到他的唇峰之上。   这个人,这张嘴,曾对他笑对他宠,哄过他,教过他,而今……也吻过他。   心念陡转间,手上便失了力道,林简在指尖碰到沈恪的前一秒堪堪收住,而一口虚惊的长气还未吐出来,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又模糊的笑声。   林简猝然抬眼,只见沈恪垂落的眼睫抖动几下,而后睁开了眼睛。   “……”林简放下悬在沈恪眼前的手指,尽量神色自然地说,“醒了?”   “嗯。”刚刚睁开眼睛的人嗓音中还带着一丝模糊又朦胧的哑意,笑着说,“再不醒,恐怕有人胳膊要抽筋了。”   林简一秒回魂,皱眉低声问:“你装睡?”   “不算装睡吧。”沈恪环了一下被林简枕着的那条手臂,顺势将人向怀里捞近了一些,温声辩解道,“只能说醒了,但没彻底醒。”   林简:“……”   我要还是八岁,可能就信了。   “新年第一天,别皱眉。”沈恪的指腹从林简眉心倏然滑过,捻平了眉间的那道褶皱,“起床气这么大,是没睡够么,要不然再陪你睡个回笼觉?”   可能是想到时间尚早,又或许是沈恪这样低低哑哑的嗓音落进耳中格外催眠,又或者是……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此刻林简被人抱在怀中,整个人完全松弛下来,而恰巧时光轻缓无虞,所以干脆顺着沈恪的话,又闭上了眼睛。   “……那你也别起来。”他将侧脸往沈恪脖颈处埋了埋,语气含糊地吩咐道。   “好。”沈恪掌心在他发顶轻轻揉了两下,答应道,“我不起,你安心睡。”   说来滑稽,向来自律到有些严苛的两个人,就真的糊里糊涂地在大年初一,又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很饱的回笼觉。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林简动了动睡得有些发麻的胳膊,就听身边的人问:“这次是真醒了?”   “……嗯。”林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你真没起来啊……耽误你事了么?”   “大年初一,陪你睡觉就是最大的事了。”沈恪轻笑着说,“哪还有什么别的要紧的事。”   陪你,睡觉,要紧。   这几个字落在刚刚睡醒,思维尚且有些混沌的林简耳中,就变得有几分耐人寻味的不一般,而此刻,更加不一般的……是他本人。   “要起来吗?”沈恪沉沉缓缓的嗓音就落在耳畔,温热的气息随着讲话的声音洒在林简耳后,于是那块原本白皙的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起一层薄红。   林简:“……”   不好意思,真的起不了。   林简没答也没动,只是微微偏开头,让自己的侧脸和沈恪的心口处稍稍拉开一小段距离,而后幅度很小地,很轻微地,缓缓屈腿躬了一下身子。   林简欲盖弥彰:“你先起,我……再躺一下。”   沈恪原本真的就要起来了,听他忽然这样说,反而顿了一下,垂眸看了过来。   林简:“……”   看也没用,动不了就是动不了。   沈恪几乎在瞬间就明白过来。   他沉目而视,落在林简身上的视线凝定平和又干净纯粹,不带任何揶揄或是嘲弄的色彩。   但越是这样温沉柔和的眼神,越让林简觉得煎熬又负担。   他从暗藏的少年心事,到如今心意澄净,这么长时间以来,被俗欲贪念纠葛缠身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哪怕他已经和沈恪在一起了,两个人彻夜相拥而眠,又抵足醒来,那些难耐与痴妄,依旧是他一个人的。   沈恪永远云淡风轻,永远光风霁月,仿佛不染凡俗的天外来客一般,那些尘欲杂念也好,风月贪欲也罢,他从未在这人身上,窥探分毫。   情.欲青涩又生动,林简真真实实坦坦荡荡,但尽管如此,依旧无法不自相惭愧。   为什么?   凭什么?   难道所有的柔情与蜜意不过是浮云遮了望眼,虚假繁荣一场?   又或许,在沈恪温柔细致的陪伴下,实则依旧是幼时的呵护庇佑使然,哪怕已经是青年之姿的自己,在他眼中也依旧是那个曾经的少年,所以拥抱也好,亲吻也罢……他也从未真正动情。   “不说话是在想什么?”沈恪见林简始终蹙着眉尖,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不由问了一句。   而这一句,就成为了点燃天雷地火的那一抹火星子。   林简缓缓撩起眼皮,看着面前眸光沉邃的人,忽然问:“沈恪,问你一件事。”   他嗓音有些紧绷不自然,沈恪微微一怔:“什么事?”   林简深吸一口气,平白直叙道:“你对我,有没有过冲动?”   沈恪大概没想到他会如此不加掩饰地直接问出来,顿时愣了一下。   “说话。”林简忍着侧脸腾起的滚烫热意,睨着沈恪追问一句。   “……你问什么时候?”过了半晌,沈恪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反问。   “曾经……当年。”林简补充说。   沈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稍稍收紧了抱着人的手臂,隔几秒,才叹了口气,语调周正又认真地说:“如果你是问五年前,那真的没有。”   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无论少年时期的林简如何生动鲜活惹人疼爱,对于沈恪而言,也只是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而已。   面对着在自己手心里长起来的少年,他不会,也不可能有半分绮念。   哪怕在离开前,林简表明心迹,但沈恪有的也只是心疼,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林简也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   他太了解沈恪,所以并没有什么意外或失落之感。   这人行事看似从来恣意随性,但骨子里却实打实地是一派风清月朗的君子之风。   所以没有,才是正常。   “那……后来呢?”林简问。   “你这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么?”沈恪笑着轻啄了一下林简烧红的耳廓,声调中噙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后来又是什么时候,有个明确的时间节点么?”   “没有,你自己想。”和沈恪躺在一个被窝里讨论这些,尤其是在自己……这种状态下,林简已然不好意思到了极点,但这人越是难为情的时候,脸色偏偏越冷,反而像是故作生硬的虚张声势。   “好,我自己想。”沈恪任他欲盖弥彰,并不拆穿,反而真的像认真思索了一番后,才回答说,“我不想骗你,但初初相逢时,我确实没动过什么心思。”   彼时他看林简,就像看一个在外漂泊多年未归的家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好不容易回趟家的人给留住,再不让他离开。   “那——”   “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沈恪在说这种事情时,依旧是平缓温和的语调,不徐不疾,优游自适,“和你在一起之后,确实有过,或者……还要早一点。”   这次轮到林简难以置信:“……什么时候?”   沈恪无奈坦白,笑道:“我腿伤的时候,你住在家里监督我复健,有一次洗澡时,我不小心打翻了沐浴液,你冲进浴室那次……还记得么?”   那样无地自容到了极致绝境的情形,林简怎么可能不记得。   但当时他只顾自己汗颜羞愧,根本没去注意沈恪的神态……不对,当时沈恪表现得明明宽容又温和,难道——   “……你大学修的不是园林设计,是东瀛忍术吧?”林简不可思议地抬头问他。   沈恪先是一愣,而后直接被逗得笑出了声。   “……傻不傻。”沈恪在林简冷若寒霜的注视中笑够了,没忍住屈指捏了捏他的脸,缓了缓,又问,“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方便起来了么?”   林简默默深呼吸了几次,却发现……效果依旧不太明显。   关键他整个人始终这样被沈恪抱在怀里,想平息,也很难吧?   “我……”林简皱着眉,一脸的自暴自弃,沉声说,“我去一下浴室。”   说完就要错开身,从沈恪身边起来。   没想到侧脸刚刚离开沈恪的肩窝,人就被拽了回去。   “林简。”沈恪抬手,用掌心蹭了一下他隐约发烫的脖颈,安抚般轻声说,“不用去浴室,我帮你。”   “……”   鹅绒被的一角无声滑落到地毯上,原本铺得平整的真丝床单被蹭出涟漪般的褶皱,而房间里虽然开着新风循环,但侧躺在床上的林简恍惚中依旧觉得热。   不是烈日暴晒那种热,而是从骨缝里冒出来的潮.热。   他躬身侧躺在枕上,沈恪原本垫在他颈后的那条手臂换了位置,变成半环着他的肩膀,他整张脸都埋在沈恪怀中,濡.湿的鼻息尽数落在沈恪肩窝下方,将那一小块原本白皙的肤色也烫得微微发红。   睡袍松松垮垮的,更是早在厮磨间大敞四开,心醉魂迷之时,林简半阖着眸子,恍然看见沈恪的另一只手,正隐没于搭在他身侧的雪白浴袍衣摆处。   “……”   那是小时候牵过他、教过他骑马射箭、下棋写字的一双手。   而现在却引着他,走入无边风月之中。   林简用力闭了下眼睛,却难以抵挡这个认知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神震撼。   而正当此时,沈恪的视线从他屈直绷紧的长腿上回落到他的脸上,随即低下头,吻在他抿成一道直线的唇角。   失魂荡魄,似醉如痴——   林简倏然散开肩背的力道,如一泓无声纯净的清泉,蜿蜒倾泻在沈恪怀中。   他长长的眼睫上染着明显的水汽,眸光也混沌失.焦,缓了半晌后,思维终于清明了半分,第一件事就是拉住沈恪的手腕,将人拽过来,仰起头,用吐息滚烫的唇瓣,去吻对方的唇峰。   又是一阵堕云坠雾般地混乱与痴惘。   过了很久,直到林简凌乱的气息渐渐平稳,沈恪才用鼻尖蹭了一下他鬓角落下来的汗珠,低声说:“去洗个澡。”   直至此时,沈恪的声调依旧平稳柔和,只是平添了一抹低沉的喑哑痕迹,也正是这几分淡淡的哑意,让林简清楚地认识到,刚刚那一场纠葛暧昧,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情动暗涌。   “你……”林简眉梢眼角还有残存的情.欲痕迹,迷蒙潮湿的雾霭也才从眸底消退少许,开口时声线中还裹着难以忽视的潮热,“……你不用么?”   沈恪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用指腹捻去他脖颈处的一道汗迹,轻笑道,“今天不用。”   林简视线缓缓垂落,但沈恪身上的睡袍遮得严丝合缝,不露半分端倪,他狐疑地皱了下眉,心说莫不是差了12岁,身体反应的差别也格外明显?   这就是23岁和35岁的区别么?   再加上前段时间沈恪腿伤,手术必然伤了元气,所以——   该不是,不太,行……吧?   “这个时候,想什么这么入神?”沈恪见他皱着眉沉思,不由好笑地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林简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的比较好,况且,行与不行的……他并不特别在意,因此更不必要说出来给沈恪平添压力。   有些事,有——很好,但若是没有——嗯,那就以后再想想办法。   “快去洗澡。”沈恪笑着催促,“再赖下去都要过了午饭点了。”   林简抿了下唇角,拢着睡袍从床上起身,赤足走到浴室门口时,忽然停下,握着门把手回身叫了一声:“沈恪。”   “嗯?”沈恪正弯腰将已经不忍卒视的床单撤下来,准备一会儿拿到洗衣房干洗,闻言手上一顿,转身看向浴室门口的人,“怎么了?”   林简眉心微蹙,斟酌了半晌措辞,觉得虽然这件事有些难以开口,但自己还是有必要表明一下态度。   他犹豫片刻,选择不直戳要害,而是柔性委婉的说法:“有些事,你不用太挂心,我……也不是特别看重。”   沈恪:“……嗯?”   “我是说……”林简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最终抓了一把头发,胡乱打了个手势,补充道:“我其实都可以配合的,而且对于,咳——就位置什么的,我没有什么执念,如果你不方便,我以后……咳,我不介意比较费力的一方……”   说完径直揉了一下依稀发烫的侧脸,快速留下一句“我去冲澡”,就闪身进了浴室。   沈恪:“???”   沈恪:“!!!”   沈恪:“……”   行,他就算是一开始云山雾罩地没听太明白,等林简那个潦草却生动的,上下翻转的手势一出来,他也懂了。   “……小崽子。”   半晌,沈恪惊疑不定的目光平静下来,落到手中斑驳点点的床单上,兀自失笑一声。   看来是不能太心疼太舍不得了。   “这是惯得你要反天了。” 第六十六章   林简今年的这个年假过得格外惬意。   虽然年后几日, 沈恪的工作日渐忙碌起来,他自己也开始了复工的安排,中途还跑了两次项目工地, 实地踏查年后工程重启的准备工作,但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里, 他都与沈恪一起渡过。   这天上午,两个人带着皮蛋去宠物医院做定期体检,回程的时候狗子趴在后排车座上呼呼大睡, 林简坐在副驾, 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新闻资讯。   不经意间指尖一滑, 手机从财经新闻版面跳转到娱乐八卦频道,林简刚想切回界面, 眸光粗略一扫, 又倏然顿住。   娱乐版的头条赫然挂着一条鲜红醒目也够吸睛的标题——   【独家!当红流量小生剧组爆瓜, 同性友人为其大打出手?】   二标题下方赫然附着一张许央之身于一片混乱中的照片。   林简眉心紧蹙, 继续向下翻看。   虽然剧组和工作室第一时间辟谣,说明了所谓“动手”只是误会一场, 而当事人双方一方是许央的朋友, 另一方是家人,并不存在外界猜测的“同性密友”“争风吃醋”之类的传闻, 但辟谣声明并没有浇熄广大网友熊熊的八卦之火, 实时评论水涨船高, 这条新闻的热度始终居高不下。   所以, 究竟出什么事了,许央现在怎么样?   林简狐疑又担心, 思索片刻,直接打了许央的手机号码, 但是机械女音提示,该号码已关机。   “怎么了?”开车的沈恪察觉到旁边人似乎突然变得不安的情绪,偏头问了一声。   “唔……一个朋友,联系不上。”林简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   “很着急?”沈恪问。   林简迟疑地点了下头,说:“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所以有点担心。”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吧。”林简心说这毕竟是娱乐圈的事,和沈恪之间有壁,而且眼下这种情形,就算是帮忙恐怕也无从下手。   首要的事,还是先联系上许央。   “别那么快拒绝。”没想到沈恪在路口红灯的时候,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方便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帮你找个人,应该还没有那么难。”   林简诧异地看他一眼,将信将疑的表情成功逗笑了沈恪:“要不要信我一次?”   行吧——   林简叹了口气,省去了中间错综复杂的,他自己也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中间环节,只是简略说自己一个娱乐圈的朋友,现在联系不上,只知道人在哪个剧组,其余的信息一概没有,问沈恪有没有办法找到人。   红灯变绿,沈恪换挡给油,沉吟一瞬后问:“是上次在酒店见到的,那个喝醉了被你照顾一整夜的朋友么,哦我记得——是高中的那个同学?”   “……嗯?”林简心说高中同学倒是没错,不过自己上次也没照顾他一整夜吧,而且某人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给他在隔壁开了间房么,他那晚睡得还不错啊。   但林设计师天生缺少向人解释——尤其是在沈恪面前辩解的这项技能,想了想,囫囵点了下头:“对,是他。”   沈恪:“……”   隔几秒,沈恪忽然轻声笑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无奈,说:“告诉我是哪个剧组吧。”   林简径直报上许央目前参与拍摄的剧组名号,正此时,车子下了甬路,驶入别墅院中。   下了车,林简牵着皮蛋回窝,给空腹了一上午的狗子弄东西吃,而沈恪站在院中,打了两通电话。   等林简给皮蛋搭配好了今日份的“营养餐”,从一楼洗手间洗了手出来后,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巧规律地震动起来。   林简走过去,拿起电话,赫然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人信息,正是刚刚才被判定“失联”的许央。   林简惊愕地看一眼已经坐在沙发上查看秘书传过来的明日行程安排的沈恪,而后者神色平淡,垂眸划动iPad的间歇,还朝林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电话。   不是吧——   林简心说这么神奇且神速么?   来不及多问,林简拿着电话走到一旁接听,刚刚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许央有气无力的一声哀嚎:“兄弟,找我啊?”   “你什么情况?”林简单刀直入。   “没什么。”许央那边的环境似乎非常安静,愈发衬得他口气丧丧的,“在剧组酒店呢,刚刚执行导演过来敲门,递给我一张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说让我赶快开机回个电话,我一看,嚯,这不是我林的手机号么。”   林简握着电话,好几秒没有出声,在沉默的间歇里,再次坐实了沈恪确实“无所不能”这个认知。   “我看见娱乐新闻了。”林简不由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直接在剧组动手?”   “哎……”许央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你现在那边情况还好么?”   “不太好。”许央如实说道,“之前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心烦,干脆就关机了——现在剧组酒店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蹲点的娱记,片场也不安生,正好这几天没我的拍摄戏份,索性在房间里躲一躲清静。”   缓了一会儿,许央幽幽道:“啊我林……兄弟我现在孤立无援的,真特么想去投奔你啊……”   林简倒是很干脆地应下来:“那你来。”   “得了吧我。”许央苦闷道,“怎么去啊我,机场那种地方,想都不要想,只要现在我敢出现,一准炸翻天,而且航班信息也不安全,会被狗仔围追堵截的……”末了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怅然道,“啊没办法——老子太红了啊……”   “……”   难为许央这个时候还能苦中作乐,但作为多年好友,林简深知他此时处境艰难,想了想,轻声说:“你等一下。”   而后握着手机,眼神却不自觉地朝沙发上的沈恪看了过来。   “……怎么了?”沈恪恰好翻完行程计划表,感受到不远处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抬起头问了一句。   “你……”林简不自觉地咽下一口空气,想到沈恪身后那张错综复杂的庞大关系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南边弄个人过来么?”   沈恪:“……”   沈恪诧异地看他几秒,而后非常成功地被逗得笑出了声:“你这是什么违法乱纪的比喻?”   被他这样一笑,林简也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这个形容简直烂透了,于是抿了一下嘴角,握着手机走到沈恪身边,三言两语说明了现在的困境,倒是没细说许央那边的个人情况,只是问能不能让他安然登机,然后顺利落地。   沈恪安静听完,又问了许央目前所在的具体城市,而后思索片刻,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说:“可以,开一条沈氏的专属航道给他,从登机到落地,没人能打扰。”   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   沈恪温声说:“让你朋友稍等,一会儿航道申请通过,再把航班信息告诉他。”   林简点头说好,而后在许央一连声的“卧槽卧槽”“牛逼牛逼”中,挂断了电话。   沈恪在林简挂断电话后就开始安排临时航班的事,过了一会儿,机场那边给了初步答复,沈恪转告林简:“不用担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林简这才稍稍安心,轻轻叹了口气,说:“许央——哦,就是我这个朋友,这些年其实挺不容易的。”   比你还不容易么?   沈恪在心底问了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端了两杯温水过来,一杯放在林简手边,沉吟半晌后,状似无意地问道:“那等他过来,你准备怎么安置?”   林简端起水杯啜饮一口,想了想,重新拿起一旁的手机,说:“我提前帮他订个酒店吧。”   “……”沈恪问,“不住家里吗?那么多间客房,倒是比酒店稳妥一些。”   毕竟不管是那个圈子的记者,哪怕是无孔不入的娱记也好狗仔也罢,还都没有敢到沈恪住所堵人的那个本事和胆量。   没成想林简略一思忖,直白拒绝了:“不了吧,不方便。”   沈恪:“……”   行。   一个小时之后,机场那边发来了具体的航班信息,林简第一时间通知许央,登机时间就定在今天晚上。   尘埃落定。   许央从南边直飞南市,整个航程不到两个小时。   晚上在南市国际机场落地后,直接走专属通道,而后由早已经在机场等候的沈氏的专职员工,将他径直接到了酒店房间,整个过程顺畅丝滑,外界盯梢的娱记狗仔,甚至机场代拍团队,都没有得到丁点讯息。   只不过最终沈恪还是将人接到了沈氏在市中心的私产酒店,到底没让林简多此一举地预订其他家。   许央下飞机时给林简打过一通电话,而等他彻底安顿好,又踏踏实实地休息了一整夜,再联系林简约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林简穿戴整齐要出门时,刚好公司的车来家里接沈恪。   沈恪今天上午要去市政府行政中心出席一个行协协会的座谈会,拎着大衣与林简一道出门时,说:“一起吧,让司机顺路送你。”   林简怕路上堵车耽误他的时间,便摇摇头,玩笑般说:“不用了,我打车吧,时间自由一点,而且南市我这么熟,还能丢么?”   “那可说不定。”沈恪笑了笑,抬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这边打车不太方便,而且我开会的地方离酒店不远,一起走吧。”   他这样说,林简便不再拒绝,与他一起上了车。   林简和沈恪一同坐在后排座椅,徐特助一路上都在汇报工作,林简将车窗放下来一点,倏然间,就闻到了初春清晨甘冽的冷空气中,裹挟的一丝清新。   沈恪让司机先送林简,到了酒店门口,林简下车前,沈恪问:“我那边结束了来接你?”   林简的手搭在车门上,想了想,说:“不用了吧,我这边不一定要聊到几点,按许央那个没完没了的路数……”他语音微顿,笑了一下,说,“或者拽着我不让走了也没准,你别折腾了,到时候我自己回去。”   不一定到几点、拽着、不让走——   沈恪没说什么,只是看向林简的目光稍显微妙起来,片刻后,他抬手,径直替林简推开车门,笑着说了一声:“行,玩儿去吧。”   语气倒像是逗小孩儿一般。   林简不明所以,狐疑地与他说了再见。   房间号是许央早就发过来的,但林简刚进酒店大厅,边有工作人员上前,像是提前预知好了一样,专业有素地将他引导电梯门口,目送他上楼。   一百多平的酒店房间里,许央穿着深色浴袍,大咧咧地横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林简拎着两瓶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起来,挪个地儿。”   许央非常配合地起身坐好,笑着从他手里抢过水瓶,拧开一瓶后又塞到他手中,笑道:“好的好的,您坐您坐,喝水喝水。”   林简好笑道:“什么毛病,剧组打架打着脑袋了?”   “那不能。”许央摆摆手,说,“我就没动手好不好,关键是——我现在吃穿用度全是拖您老的福,沾兄弟的光,那狗腿点不是应该的嘛?”   林简笑骂道:“我看你这精神状态十分良好啊,半点也没有昨天电话里快要活不起的颓相,要没事的话,您明天就返程得了,正好我年假也要结束了,就不陪您这尊惹事佛了。”   许央眼神坚定地表示,不可能,你忙你的,但我不走。   “别贫了。”林简言归正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头条都爆了两天了,你这次动静不小啊。”   “哎……果然黑红也是红,妈的。”许央无语暗骂一声,面对关键时候捞他一把的好友,毫无隐瞒,“就……我原来那个十六中的,呃……初恋,你还有印象么?”   “……”林简握着水瓶,无法不震惊,“就当年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复读一年的……那个人?”   “啊,是他。”许央“啧”了一声,胡乱抓了一把头发,勉为其难道,“其实这两年,他一直都在联系我,前几天听说我在南边拍戏,就那什么……突然跑过来探班,结果——”   “你给他的联系方式和剧组地址?”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直戳要害,看着许央明显梗了一下后,又问,“结果怎么了?”   “你说巧不巧吧。”许央揉了把脸,叹气道,“碰巧我那个便宜哥哥,这段时间又特么不消停,带着几个人来剧组堵我下戏,刚好就碰上探班的那位了,然后就那什么……打起来了。”   林简斜睨着许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这么说,狗仔还真没乱写,同性友人,争风吃醋,剧组大打出手?”   “你少挖苦人啊。”许央抬脚虚虚一踹,被林简轻巧闪避后,瞪着人虚张声势,“怎么没乱写啊,我特么现在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说有啊。”林简说,“不都说了是友人了么?”   许央:“……”   行,反讽你是专业的。   “不至于啊兄弟。”许央这么多年惯会这套,硬的不行立刻服软,“干嘛呀,先不用端出一副娘家人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啊,我又没想着和他怎么着……”   “联系方式给了,地址给了,他去探班你默许了。”林简问,“那你还想怎么着呢,要不一会儿把酒店房间号也发给他?”   “嘿!”许央不干了,“没完了是吧。”   “长点心吧你。”林简无奈叹了口气,“十七八岁在他身上栽过的跟头,过了这么么多年,还想重蹈覆辙?那你还是当年摔得不疼。”   “少说我啊,这不没怎么样呢么。”许央色厉内荏,想到什么,忽然反呛一口,“您还叭叭说我呢?那你呢——怎么着啊,这才几个月不见啊,就直接住家里了?您和您那位‘长辈’,可比我这情况复杂多了吧,怎么的——合辙五年前您摔的那一跤,也不疼呗?”   林简:“……”   这他妈的,就很突然。   林简鲜少有这样被堵得怔愣难言的时候,两人互视片刻,最终许央先没绷住,偏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林简随即叹了口气,肩背慢慢松弛,也垂眸勾了一下唇角。   “我和你不一样。”林简嘴边含着一点笑意,说,“当初是我太年轻,一定要跟他讨个结果,反而让他为难了,结果自己一冲动,就躲了这么多年,其实后来……我慢慢地也想明白了。”   “如果当时他点头答应,那才是我看错了人。”   许央:“……啧啧啧,怎么的,您这几年的苦,吃得还挺甘之如饴呗?”   “起码让我自己成长了很多,也看清了很多。”林简神色淡然而平静地说,“当年他拒绝我也好,如今又答应我也罢……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亏欠谁。”   更没有辜负过。   “行,你高兴就行——狗粮挺香,但下次别喂了。”许央说嘿嘿一笑,“不过您这曲折的追爱之路确实挺玄幻,我尤其对关于您凭借何种手段在五年之后成功地摘下那朵高岭之花充满了好奇,方便展开讲讲嘛?”   林简看他几秒,忽然问:“你饿不饿?”   “啊?”转折太快,许央懵了。   “先吃午饭吧。”林简看了一眼时间,“好奇的话,边吃聊聊?”   “……行吧。”确实到了午饭时间,许央从沙发上起身,说,“等我换个衣服,哎据说这家酒店楼上的旋转餐厅菜系不错,试试?”   林简点头:“主随客便,你说了算。”   许央:“……”   行行行,知道酒店餐厅都是你们老沈家的行了吧,这也秀?   妈的。   旋转餐厅位于酒店顶层,俱观景和用餐功能为一体,餐厅设计也充满现代设计感。四面皆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则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全景,随着餐厅整体的缓缓旋转,落地窗映照着日出日落的明耀或是夜晚都市的霓虹灯火,食客们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日夜变换和璀璨绚烂。   最关键的是,这是沈氏的地盘,在这里,许央完全可以轻装上阵,甚至连口罩都不用戴。   两个人挑了靠窗了位子坐下,点完餐,服务生先送来柠檬鲜茶,林简给许央和自己倒了两杯,说:“餐前开胃,先喝水。”   “没那多讲究。”许央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但还是端杯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后,问:“然后呢?就那么巧啊,你去给叔叔烧纸,他也去了,结果在你爸的墓前,他就说……要那什么?”   “……要那什么啊?”林简嫌弃地瞥他一眼:“好好的一句话,你能不能不说得那么色.情?”   “操……”许央懵了一瞬,随即忍不住伸出拇指,为他点赞,“真行啊,你可真是成年了。”   多少年了,他们两个的交流方式向来如此,可能是因为彼此过于了解对方的曾经,所以相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顾忌,总要比外人轻松很多。   林简垂下眸光,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可能觉得……当时那个场合,比较庄重?”   许央:“岂止,没准是怕再不答应,你爸直接把他带走。”   “……”林简:“闭嘴吧。”   服务生推着餐车上菜,离开后,许央举起醒酒器,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干红,而后又去倒林简手边那杯。   林简抬手拦了一下,立即收到好友的一记白眼:“干什么?上次不是说再见面好好喝一杯的嘛,说话不算数?”   “不是。”林简失笑道,“大中午的就这么大阵仗?万一下午有正事耽误了呢?”   “……也对。”许央沉吟半晌,想到随时会联系自己的剧组,及时收手,说,“那就一杯吧,等我这段风波过去,或者等眼下这部戏杀青,到时候再来找你讨酒喝。”   “嗯。”林简点头笑道,“我管你顿饱的。”   两人各自一杯红酒,边吃边聊,许央的状态是肉眼可见松弛了下来,和昨天电话里那个萎靡不振的样子大相径庭,林简也稍稍安心了不少。   菜上齐,两人刚开始动筷,林简放在桌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扫一眼,居然是沈恪打来。   “喂?”电话接通,林简忽略对面的许流量眼中燃烧的八卦之火,口吻清正地问,“结束了,这么快?”   “是,上午半天的会程,赶在午饭前结束了。”沈恪应该是坐上了车,林简听见很明显的一声关车门的动静,紧接着,沈恪问,“在干什么?”   “吃午饭。”林简说。   “哦……”沈恪语气稍稍停顿半秒,而后笑着问,“方便加我一双筷子么?”   林简愣了愣,脱口问:“你要来?”   “不方便吗?”沈恪反笑道,“会场这边离酒店不远,懒得折腾了,不过要是不方便,我就自己找个餐厅随便吃点。”   哪有这种道理,酒店餐厅都是他的,最后还要人家另觅他处。   林简微微偏开头,低声与许央轻语几句,然后对电话那边的沈恪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们也刚开始,我再多点两道菜,你来正好吃。”   “好。”沈恪说,“那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林简甫一抬头,看着对面跃跃欲试的许流量,疑惑道:“不是……你突然兴奋什么?”   “呵呵,他这就叫自投罗网了吧?”许央摩拳擦掌,眼中狡黠一闪而过,“瞧好吧您——兄弟这就帮你试试,某人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怕被咱爸带走!”   来吧,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演技了。 第六十七章   沈恪到得比预想中更快一些。   旋转餐厅里常年恒温, 沈恪进门时脱下的风衣外套就搭在肘弯处,他站在吧台位置稍作停留,看见林简在座位上朝他挥了下手, 才稳步走过去。   虽然刚才许央豪情壮志地表示要“演”他一番,但等这个男人真的走近站在面前时, 却很难不紧张。   这是许央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他。   沈恪个子很高,但整个人气质却很温和, 周身明明没有刻意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凌人傲气, 但每每和那双眸光平静的眼睛忽而对视时, 却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服务生替沈恪拉开座椅,沈恪随手将外套递过去, 坐下后颔首微笑道:“打扰你们了。”   “没有没有。”不等林简开口, 许央率先客气道, “是我打扰了, 还没好好跟你说声谢谢,要不是你帮忙, 我现在还在剧组酒店被狗仔围追堵截呢, 哪能坐在这里安稳地吃午餐。”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沈恪说。   说完便转向林简, 温声问:“菜都点完了?”   林简坐在许央旁边的位置上, 和沈恪正对面, 听他这样问, 就将手边的菜单递给他,说:“只加了一道菜, 你看看还要吃什么吗?”   沈恪接过菜单,翻了两页后, 招手示意服务生,等对方走近后,指着菜单的图示,告知说:“加一例牛腩汤,里面的黄芪换成茶树菇。”   服务生之前哪有见到沈恪本人的机会,因此只将他当成普通食客,听他这样说,只是点点头,说:“好的,我交待后厨一声,请稍等。”   许央自来熟,等服务生离开后不禁好奇,问道:“黄芪牛腩汤不是养胃健脾的么,为什么要换成茶树菇啊?”   “没什么。”沈恪用湿纸巾擦着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林简,淡声说:“林简不太喜欢黄芪的味道而已,换成茶树菇功效是一样的。”   许央:“……”   挺好的,没吃就先饱了。   不一会儿,最后两道菜也送上桌,三个人便很安静地动了筷子——一开始算是很安静的。   刚开个头,许央忽然碰了一下林简的胳膊,林简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饭前喝汤,苗条健康。”许央嘴边挂着笑容,看着林简说:“小简帮我盛碗汤呗。”   “……”林简默默看了他几秒,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而后什么都没说,拿起许央手边的那个汤碗,帮他盛了一小碗汤放过来。   “谢谢亲爱的。”许央神色自如地接过,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小口,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满足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用茶树菇煲出来的汤味道真的很好。”   “……”   林简心说爱喝多喝,但咱别演了行吗?   戏有点过了兄弟。   但余下的用餐时间里,许央尺度拿捏的可谓非常到位,既不会显得聒噪无礼,又随时随刻地透露着和林简之间恍若无人般的亲密感。   比如在尝过一筷子清炒菜心那道菜后,会对着林简会心一笑,一边回忆曾经一边无限怀念地感慨说:“要说这道菜,还是你做得味道最好……哎对了,你还记得吗,原来咱们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你都在我家给我做饭吃,如果时间紧一点的话,清炒菜心就是首选。”   “也不是每天都是我做吧?”林简无语地看了一眼,低声说,“你不是……”   “对啊,我手艺照你差远了,结果慢慢地就变成了你做我吃,结果嘴都被你喂刁了,后来吃食堂,怎么吃都不是那么回事。”   林简:“……”   你要是非得这么圆,似乎也说得通。   再比如,许央吃到一半,想去拿桌边的纸巾盒,但是不愿意起身,就麻烦林简说:“小简,帮我抻张纸巾?”   林简直接将纸巾盒递过来,他又将刚刚剥完虾的手指在林简面前晃了一下,说:“你帮我呗,我手上沾了东西呢。”   几滴不明显的汤汁确实坠在许央指尖,林简见状无奈,只好抻出两张纸巾来,许央便就着他拿着纸巾的手,直接把手擦了。   林简:“……”   所以现在开始cosplay生活不能自理人士了?   一餐午饭吃完,许央既没有非常过界出格,但也明晃晃地将“我和林简感情甚笃”这个信号清晰又直接地抛了出去。   但反观沈恪,全程始终神色平静,只是比平时他和林简两个人吃饭时稍显沉默了些许而已,但这也可能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那些隐秘在细节处的温柔,便被无声收敛了一些。   甚至在将将放下筷子前,许央盯着沈恪面前那道菜,凝眉看了几秒后,忽然低声凑近林简,与他耳语般说:“那道‘西施含珠’我好像都没怎么吃哎……”   林简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沈恪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顿了下,而后放下杯子,竟然亲自将那道菜换到了许央面前,微笑道:“味道还算正宗,试试看,喜欢的话晚餐时候可以让客房服务送一份到房间。”   林简:“……”   许央:“……”   沈恪去吧台签单的时候,林简和许央先行出了餐厅。   在餐厅门口,林简无语地捏了捏眉心,很难不低声吐槽:“你这演技,会不会略显浮夸了点?”   “有嘛,还可以吧!”许央倒是自我感觉良好,趁着沈恪还没过来,悄声说,“不过我林,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咱叔叔道行着实有点高,难测深浅啊……”   “你说他到底吃没吃醋,上没上心啊?”许央摸着下巴开始复盘,“怎么全程都表现得这么淡定呢,最后还给我换菜……不应该直接端着菜盘糊我脸上么,怎么还特么怪讲礼貌的呢?”   “……”林简看着沈恪穿过吧台外的廊门走过来,无奈道,“少作两次吧,再来我绝不给你搭戏了,没那天分。”   不一会儿,沈恪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问:“聊完了吗?”   “聊完了聊完了。”许央抢答,随即又问林简,“对了,你什么时候假期结束回去复工啊?”   “后天。”林简说。   “啊……这么快啊。”许央登时表现出不舍的神情来,语调也低沉下来,“还想你能多陪我几天呢。”   “没关系。”沈恪微笑道,“酒店这边可以长期住下去,不管林简在不在,不用有什么顾虑。”   “哇哦!”许央顺势笑道,“那我就真的不客气了,等过段时间麻烦过去,我再撤了?”   林简倒真的是有一点不放心:“确定没问题么?剧组那边……”   “没事,放心吧。”许央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满不在乎地摆了下手,说,“互联网有记忆,但也不多,尤其是娱乐圈这种地方,再大的新闻,基本也只有一周的热度,一周过后,有了更吸睛更新鲜的料曝出来,谁还在意我这点事啊——别忘了,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大瓜。”   “行。”林简斟酌片刻,说,“那等你走的时候,我去送机。”   许央闻言眼神凝重地盯了他片刻,而后深吸一口气,狗胆包天地做最后一搏——   他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林简一下,低声而郑重地说:“谢谢亲爱的,还好我有你!”   林简被抱住时神情真实地空白了一瞬,而许央当机立断,抢在他反应过来开口损人前,快速而自然地放开了他,还稍稍向后退了小半步,是以微笑说再见。   别动手啊我林,兄弟豁出去了,都是为你好!   而就在许央后退的同时,林简用余光瞄了沈恪一眼,后者依旧姿态周正,神色如常,面对刚才那个突如其来地发生在面前的拥抱,只是很轻地扬了下眉梢。   从酒店大门出来,沈恪的专车还等在专用停车位上。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两人都稍显沉默,林简纯属是因为觉得丢脸,自闭般不想开口,而沈恪……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上了车,林简缓过刚才那一阵中二到他头皮发麻的尴尬,才问:“下午还有工作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沈恪顿了下,又问,“你明天回园区?”   “嗯。”林简点点头,“年后工期会慢慢赶上来,过段时间应该有的忙了。”   “最后半天清闲时间了。”沈恪笑了一下说,“我陪你在家休整一下,明天送你过去。”   “不用送。”林简接话说,“我自己就……”   “林简。”沈恪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林简到了嘴边的话倏然收住,就见沈恪转过头,用很轻却有些压人的目光看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明天我送你。”   “……”林简怔然一瞬,最终迟疑地点了下头,“好的。”   到了家里,过完节回来工作的阿姨正在院子里陪皮蛋丢飞盘,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皮蛋立刻叼着飞盘扑上来,赖唧唧地往人身上蹭。   架不住狗子磨人,他们两个又在院子里陪皮蛋玩了半天,等狗儿子玩累了被阿姨牵走去喂水,才进屋回房间。   从一楼洗手间洗完手出来,沈恪问:“要不要午睡?”   “睡一会儿吧。”林简想了想说,“今天早晨你起来的比较早,一起么?”   沈恪笑了一下,揽着他肩膀上楼梯:“一起,陪你睡一会儿。”   自从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之后,林简便再没回过客卧,此时他们两人换上居家服,林简躺在大床里侧,沈恪随手拉过薄毯搭在他身上,轻声说:“闭眼睛。”   林简微微侧了下身,隐在毯子下的手勾住沈恪的小拇指,而后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但可能是见过了许央,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这一觉比预想中睡得要沉很多,等林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窗外的天都堪堪擦黑,而身侧早已经空无一人。   房间里没有开睡眠灯,林简在昏暗的光线中起身,赤脚踩在长绒地毯上,先去倒了杯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喉咙,才推门走出卧室。   整个别墅二层异常安静,唯有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道明亮的灯光余影。   林简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推开门,就看见沈恪坐在书房长案之后,正执笔习字。   沈恪低垂着视线,头都没抬,却在林简走近了几步后,兀自开口,轻声问:“怎么不穿鞋?”   “有地暖,不凉。”林简走到他身边,席地而坐,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没叫醒我?”   “看你睡得沉,没忍心。”沈恪笔下不停,淡声回答道。   林简便不再说话,却在眸光落到沈恪笔下长长的熟宣上时,忍不住呼吸一顿。   都说字如其人,沈恪的字更是如此。   在林简的印象中,沈恪下笔向来张弛有度,落笔洒脱不羁却又沉稳藏锋,风骨盎然而风姿绰约。   但眼下,这首辛弃疾的词原本就意境磅礴,豪迈激荡,配以沈恪气贯如虹流畅狂放的笔势,愈发显得纵情浩荡,气势雄豪,酣畅淋漓——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同是此道中人,林简霎时被烫得移不开眼睛。   等沈恪最后一笔落定,林简压住狂跳的心脏,颤声问:“……怎么写这个?”   沈恪将紫毫扔进笔洗中,换了一只兼毫,才说:“没什么,静静心,随便写的。”   林简不疑有他,径直脱口道:“教我。”   沈恪执笔蘸墨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隔半秒,才问:“教你?”   林简点点头,目光依旧落在那幅长卷之上,说:“从小你就跟我说,习字静心可涤躁气,教我临的也大多都是楷体隶书,这样的行草……技法要领却都没教过我。”   不仅如此,他也没见过沈恪的这一笔字,而如今乍然一瞥,便再难移开视线。   沈恪握着笔沉默片刻,眼底浮出一点儿零星的笑意,问:“想学?”   林简眨眨眼睛,很认真地点点头。   “……行。”沈恪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将手中的兼毫往桌面上一丢,反手握住林简的手腕,轻轻一带,就将人拉到了怀里。   猝不及防坐在沈恪腿上的林简:“???”   “你……”林简懵然回头,微微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你干什么?”   “不白教。”沈恪单手轻而易举地就钳制住林简两只企图挣开的手腕,淡声道,“收点报酬。”   “……”林简侧颈渐渐腾起热意,这个转折确实是万万没想到,但顿两秒,他一把抓住沈恪另一只已经解开他两颗扣子的手,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收什么报酬?”   沈恪长指一挑,某人身上那条居家长腿的抽绳便瞬间被解开,薄裤滑落,沈恪的眸光在那双修长笔直的腿上略一停顿,才抬眸,平静和缓地回答说:“取汁润墨。”   而后屈臂一压,就将人俯身按在了长案之上。   “……”   “……沈恪!”林简从没有过如此荒唐羞赧的时候,但此情此景之下,却又完全动弹不得。他上身折俯在案桌上,连鼻端原本清雅萦绕的墨香此时都显得格外秾稠催.情,他竭力扭过头,忍着脖颈和肩背处漫起的血色和热意,喘声道,“……你别欺负人。”   “这就叫欺负?”沈恪面色平静,另一只手却顺着青年劲瘦薄韧的腰.肌逡巡而下,“我还以为像中午那种分秒不停的使唤才是。”   “……唔!”倏然间,林简募地仰起头,脖颈与肩背出拉成一道绷直的线,一声惊喘到了齿关又被生生咽下。   而沈恪始终面不改色,眸光沉静如水,手中游刃有余。   理智思维像被一场骤然席卷的烈焰顷刻焚尽,但林简在恍惚之中,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沈恪。”他稳着发抖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说。”   “……你该不是在生气吧?”   身后,蓦地沉声一笑,隔两秒,沈恪平声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指腹摩挲的力道陡然加重了几分,林简搭在桌面上的手指霎时攥成了拳,他极力忍耐,颤着声音问:“你是不是……因为中午的事,吃醋?”   沈恪闻言手上一顿,随即周而反复,低低地笑了一声:“想看我吃醋,还是想看我失态?”指骨由下至上不轻不重地一捋,又淡声道,“所以才和别人合起伙来演戏给我看?”   “没有。”林简鼻端浸出的汗滴坠落于纸上,霎时泅开了那幅苍劲狂放的墨迹,“我——”   “别说话。”沈恪声中带蛊,却又流露出一丝极致的冷静,“想看就成全你。”   说完掌心忽然重重辗转擦过,林简脊背霎时弓起一道几近弯折的弧度,片刻后,又像浑身力道都被卸下抽离般,前额虚虚抵到了面前的长案之上。   一室静谧,只余林简失频零乱的低.喘和心跳声,而直到此时,沈恪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林简脱力般俯在桌案之上,神情中还带着几分迷.乱与恍然,而下一秒,他侧着头,原本就绯然异常的脸色再度瞬间爆红。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恪一脸泰然地将手指悬于桌上的那方砚台之上,指尖的液迹蜿蜒而下,滴滴滑落于浓墨之中。   黑白混融,极简极艳。   “……”   这画面太过惊诧骇人,以至于林简只能微微瞪大了眼睛,却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而后,沈恪抻了一张纸巾随意擦过指缝,竟然真的重新拾笔,毫端在那方墨砚之中蘸饱搅过。   “沈恪!”林简刚刚明明没有出声,但此时嗓音却哑得一塌糊涂,细听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你要干什么?”   他试图挣扎着起身,却再度被沈恪温热的掌心轻轻按了回去。   “不是要我教你。”沈恪说,“现在得了墨,可以润笔了。”   “你……”   下一秒,沈恪悬腕提锋,在林简仍浸着久久未褪的血色和一层薄汗的清瘦脊背上,倏然落笔。   林简只觉得头皮骤然发麻——   毫锋混着湿汗游走于皮肤上,毫厘之间的触碰与游弋,触感极端微妙,几乎让人不敢呼吸。   虽然脑子已经成了一团稠密的浆糊,但在沈恪停笔的那一瞬间,林简还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写了什么。   笔势稳而静,只有两个字——   我的。   额前的一滴汗珠顺着鼻梁滑过眼角,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从始至终,沈恪无论是神态还是面容都很冷静,保持着一贯的气定神闲,从容沉着。   但这是林简第一次,真真切切、身体力行地感受到,沈恪隐匿于平静沉邃外表下的狂澜暗涌。   像是无声燃烧着的幽蓝色的烈焰,极致冷静,又极致疯狂。   书房之地,翰墨留香。原本是存风韵雅的一方天地,此刻却成了纵.情胡来的温柔乡。   清冷沉静的青年虚卧于书案之上,白皙劲瘦的身躯不着寸缕,背上墨痕斑驳交错,唯有那两个字,宛如力透脊背,直直戳进心窝正中央。   我的。   林简在一室狼藉中轻轻闭上眼睛。   心底有个声音却在嘶吼叫嚣着——   绝交吧,天杀的许央。 第六十八章   节后开工前, 沈恪开车送林简回了园区。   想到沈恪毕竟身份特殊,而园区中各个项目工程的负责人几乎没有不知道沈氏声名的,林简本想着拒绝, 但沈恪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依旧径直将车开到了园区公寓楼下。   沈恪下午还有集团会议, 所以无法多留,只在林简的小公寓里喝了半杯温水就要离开。   出门前,林简对他说:“周末如果不加班, 或者工期不忙有时间的时候, 我再去找你。”   “你别折腾。”沈恪笑着摇了下头, “等我来。”   林简不自觉地蹙了下眉,潜在心里的疑问终于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园区这边是那么多企业和公司的集聚地, 我们项目组也在这里, 你……真的不怕被人看见么?”   “怕什么?”沈恪笑他过分紧张, “怕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也不全是。”林简顿了一下, 直接道,“沈氏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各行各业几乎都有涉猎, 如果有人试图与你攀交而从我这里走捷径的话……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沈恪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依旧很温和地回答说:“你是说你们项目组和腾晟的那个合作?”   林简迟疑地点了下头。   “那个级别的项目还不需要我亲自督办过问, 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 而且——”他顿了顿, 眼底笑意更盛, “哪怕你们的负责人真的找到你这里,也没有关系, 毕竟——”   林简问:“毕竟什么?”   “毕竟本来也是我沈家的人,所以你没什么不能做主的。”   “……”林简愣了愣, 而后径直将人从沙发上拽起来,往门口推,“快走吧你!”   “林简。”沈恪笑着被他推出门,在关门前用手虚挡了一下门框,转身说,“我没开玩笑,你别折腾,等我忙过几天,就来找你。”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林简不解,“你来和我去,不都一样么?”   “不一样。”沈恪忽然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发顶,眸光和笑容都很温和地解释道,“你如果还只是那个跟我长大的孩子,那你回家去,就是理所当然。”   林简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间表情有些怔然。   “但你现在不是了。”沈恪继而道,“我喜欢的人,当然舍不得让他长途跋涉地去找我,所以……等我来。”   林简彻底愣住。   喜欢——   这两个字,是沈恪第一次对他说。   他原本以为他不需要这些口头上的表达和承认,这些话放在他们之间也显得分量过轻。   他们纠葛多年,是亲情是爱情早已密不可分,更难以划定一条清晰的界限,那样浓重深厚的感情叠加在一起,林简总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浮于表面的说辞认可。   但眼下,沈恪却直白地对他说——   你不单是我的家人。   也是我喜欢的人。   口吻那么轻,却字字千钧。   “我……”林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喉结不自觉地一滑,半晌,才低声说,“那你来,我等你。”   顿了顿,又像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孤勇来,直白道:“等过段时间,我和你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好。”   沈恪站在门外,两人之间隔了不远的一小段距离。片刻后,沈恪眼底和缓的笑意渐渐放大了一些,他向前一步,站到林简面对面的位置,而后抬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和他很轻地碰了一下唇角。   *   春节过后一眨眼便入了春。   由于冬季霜冻延误了部分工期,所以林简这边开工略显忙碌。   遑论沈恪那边。   但即便如何再昼夜连转,那天林简说的话,沈恪却记在了心里。   他说愿意和他一起去看沈长谦夫妇。   其实重逢以来,沈恪曾经提过要带林简去看望父母,毕竟这么多年他孤身在外,沈长谦夫妇每每念叨起来,总是满腹的思念与牵挂。   包括过年时那通视频,自从知道林简回来以后,这老两口打来越洋视频的频率明显增加,而每次都看着屏幕这边的林简迟迟舍不得挂断。   视频中,他们更是不止一次的提起,爷爷奶奶很想你。   林简自小就是个重情念旧的孩子,所以沈恪明白,他对自己父母的挂念绝不会比他们少一星半点。   但每次结束通话前,不管是沈长谦还是丛婉,问过林简那么多次什么时候来看爷爷奶奶,却都被林简含糊其辞地遮掩了过去。   沈恪知道,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父母始终将林简视为沈家的孩子,但他却……思慕他们的儿子,那个养他长大,他名义上的小叔叔,而如今,更是直接将人收入麾下。   沈恪明白,在面对沈长谦夫妇的时候,林简心底始终有愧。   而现在……他竟然主动说,可以陪他去澳洲看望父母。   并非是他心地坦然毫无挂碍,林简只是因为爱他,所以甘愿将那些愧怍与忐忑,独自咽进腹中,再去他父母面前,扮演那个乖顺的孩子。   但是——   沈恪想,凭什么呢?   真的要让林简以曾经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出现在他的血亲面前么?   无论是他们曾经的纠葛还是现在关系,都要瞒着父母?   凭什么?   而林简从始至终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他来承受这份看似甜蜜实则负担的感情,要他默默品咂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呢?   或许林简不觉得委屈。   但是沈恪不行。   于是,原本就夙兴夜寐的沈董,在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两周后,终于挤出几天空闲时间,将公司事宜暂时交给几个执行副总处理,在春暖花开的一个清晨,一个人率先登上了飞往澳洲的航班。   直达航班,经过12个多小时的高空飞行后,沈恪在深夜时分降落墨尔本国际机场。   他这次的行程没有提前知会谁,只是在登机前给丛婉打过一个电话,出了机场,便看见沈长谦提前派来等候的车。   沈长谦夫妇住在墨尔本市中心区地域,花园洋房毗邻斯宾塞大街。深夜时分,沿街的象征着这座城市历史变迁的古维多利亚式建筑群和近代哥特式建筑交相辉映,沈恪靠在后排座背上,看着车窗外众多地标性建筑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眼底是一派沉静平和。   到达父母的居所已经快要凌晨,但意料之中的,原本早就该休息的两人却一直在等他。   受气候影响,墨尔本昼夜温差较大,因而沈恪刚刚进门,丛婉就从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迎了上去,嘴里念叨着的,都是关切的话。   “怎么这么晚才到,冷不冷啊?”   沈恪脱下风衣交给家佣,温声喊了声“妈”,而后才说,“不冷,下飞机就上车了,哪有冻着的机会。”   算起来,除去那些视频与通话带来的慰藉外,沈长谦夫妇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沈恪本人了。   丛婉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针织披肩,长发柔顺地别在耳后,沈恪看着母亲眼底渐渐盈起的泪光,犹豫一瞬,而后上前一步,轻轻将那抹湖水一般的绿波拥在怀中,故意温声笑道:“怎么刚看见我就要掉眼泪,不欢迎啊?”   “少贫嘴。”丛婉佯装嗔怒,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哽咽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瘦,体重都没变。”沈恪安抚完母亲,挽着丛婉的手臂走到沙发边上,在沈长谦的轮椅前蹲下来,先用掌心覆上父亲僵硬的膝盖,捂了片刻,才抬头喊人:“爸,最近身体还好吧?”   “都好。”沈长谦抬手,重重按了一下沈恪的肩膀,缓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突然过来了,之前也不说一声。”   “临时决定的。”沈恪说。   “要留几天?”   “看情况吧。”沈恪笑了笑,“如果公司那边没有催我回去的话,尽量多陪你们两天。”   “好。”沈长谦握着沈恪肩膀的手迟迟没有挪开,半晌,才又拍了两下,对妻子说,“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先让儿子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丛婉点点头,拦下了要带沈恪去客房的阿姨,自己亲自带沈恪到楼上的房间。   沈恪在门口与母亲道了晚安,关门后换下衣服,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几乎70多个小时连续不眠不休的工作,又加上一趟长途飞行,他确实,太累了。   从浴室出来后,沈恪径直倒进新换过床品的大床中央,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夜,可谓睡得黑甜无比。   第二天清晨,沈恪的生物钟在7点准时将他叫醒。   睡过了7个多小时之后,沈恪醒来自觉精神不错,去洗漱过后,便穿着一身居家服,神清气爽地下楼了。   沈长谦夫妻应该也刚刚起来,丛婉将丈夫推到院子中,一起修剪那片两人亲手嫁接的玫瑰花丛。   玫瑰花茎锐刺锋利,沈长谦不肯让妻子动手,丛婉只好拿着一个白瓷花瓶等在旁边,每每沈长谦将开得最好的那一支剪下来后,就主动在他身侧弯腰,便于行动不利的丈夫将花放入瓶中。   沈恪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位置上,看着晨曦中的那双背影,轻轻扬了下嘴角。   听到脚步声渐近,丛婉意外转身,愣了愣,才问:“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   “睡饱了。”沈恪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已经被鲜花压得多了几分重量的花瓶,说,“走吧,陪你们吃早餐。”   即便旅居国外多年,暂住于南北很多个国家,但是父母的饮食习惯和口味却始终没变,一直是传统地道的“中国胃”。   清雅古拙的小餐厅里,阿姨将一大早就煲上的砂锅粥端上桌,配以家里的大师傅亲自腌制的清口小菜,还有几样品相精致的面食小点。菜上齐了,沈恪推着沈长谦入座。   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陪父母吃一餐早饭了,桌上氛围温馨又舒适,连沈恪都被丛婉念叨着,多吃了两粒灌汤包。   吃到一半的时候,丛婉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艾嘉知道你过来了,非要来看你呢,哦对……正好她那个研究组这几天放短假,说是想让你走的时候带上她,她想回家看看你小姨和姨夫,毕竟过年都没来得及回去。”   曾经那个咋咋呼呼的小表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正在墨尔本大学读研三。沈恪上一次见她,还是她上学期圣诞假期回国的时候。   而父母在澳洲定居的这两年,他无法照护左右,也多亏了这个表妹,时不时来家中陪伴,也算侧面弥补了他对于双亲在情感上的一分欠缺。   “好。”沈恪放下筷子,笑着说:“我多订一张机票,给她打包带走。”   吃过早餐,不一会儿便有签约的家庭医生上门为沈长谦做每日的例行检查,检查结果倒是非常不错,毕竟这些年老爷子保养得当,再加上情绪始终乐观平和,对于身体恢复大有裨益。   家庭医生离开后,沈恪又陪父母喝茶聊天,休整片刻,便开车带父母出了门。   他们驱车顺着雅拉河沿岸越过墨尔本市中心地区,沿路欣赏河岸两侧的艺术雕塑和历史建筑,到达南墨尔本区后,便径直来到维多利亚艺术中心。   丛婉性情柔和典雅,钟爱古典艺术,沈恪先是陪父母沉浸式聆听了一场交响乐演奏会,在艺术中心的宴会厅吃过午饭后,又陪他们在维多利亚美术馆闲逛了小半天,最终在2号厅画廊里,为沈长谦拍下一幅典藏版的世界级名画。   傍晚,沈恪带着父母驱车返程,进入市中心区后,丛婉稍感疲乏,恰好余晖斜阳正美,沈恪便在中央大街停车,带父母在沿街的咖啡厅里小憩片刻。   醇厚浓郁的咖啡香气是落地窗外橘粉色的晚霞的佐料,美得让人一眼忘言。   他们赶在余晖落尽前回到家中,此时艾嘉已经先到一步了。   听见院中的汽车引擎声,艾嘉从屋中飞奔出来,朝着刚刚下车的沈恪跑过来。   “哥!”   少女娉婷,宛如一只振翅的彩蝶,倏然落在沈恪面前。   沈恪凝眸稍稍打量,不禁感慨笑道:“怎么才一年不见,突然就长成大姑娘了。”   “你再时间长点见不着我,没准我就该成大姑娘她妈了!”   “……”沈恪失笑道,“刚夸完你,一张嘴就原形毕露。”   沈恪将沈长谦从车上扶下来在轮椅上安置好,他推着父亲,艾嘉挽着丛婉的胳膊,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厨房已经备好了晚饭,一家人用餐时,艾嘉依旧是桌上最闲不住的那个,一会儿跟姨夫姨妈耍赖装乖,一会儿叭叭不停地对沈恪问东问西,可能沈家人大多性情温和柔静,日常相处方式也内敛平和,所以偶尔被艾嘉这个“异类”闹一闹,倒没觉得聒噪烦乱,反而让过于平静的氛围生动有趣了许多。   “哎?对了——”艾嘉灌下一大口鲜榨果汁,放下杯子好奇般问沈恪,“上次姨夫跟我说林简也回国了,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沈恪夹起一只虾仁放在沈长谦手边的餐盘里,换回了自己的筷子,才淡声回答:“嗯,他下次来。”   吃过晚饭,艾嘉被研究组的BOSS一个电话叫走,急忙跑去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核对数据,沈恪则等父母消食片刻后,亲自推来及膝高的泡脚桶,浸好药包后,让沈长谦泡脚蒸腿。   等十五分钟后,又拦下丛婉,亲自为沈长谦擦干了脚上和双腿的汗渍水迹。   艾嘉还在房间里忙课题数据,一家三口则坐在一楼客厅里闲聊着,一个话题中断的间歇,沈长谦看着沈恪沉吟稍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问:“说说吧,你这次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恪抬眼看过来,眉梢轻轻一挑,笑道:“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来看您和妈。”   “少糊弄我们。”丛婉搭话道,“知子莫若母,你心里藏没藏着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恪沉默片刻,忽然轻声笑了一下,淡淡道,“看来确实如此,瞒不住你们。”   可这么多年,沈恪无论是管理集团事务还是处理家族杂事,向来游刃有余,能让他亲自跨洋飞来,非要当面和父母说明的事情简直凤毛麟角,沈长谦猜测不透,只能臆想着问:“是不是公司里……”   “没有。”沈恪淡声道,“公司的运行和发展态势一直向好,您别多想。”   “别卖关子了。”丛婉温声道,“有事别闷在心里,不管什么都可以和父母说啊。”   没想到沈恪听完却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了很久之后,他轻轻舒了口气,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已经变冷了的茶杯,抬眸直视着眼前的父母,终于开口:“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坦白一件事,也算是打一个提前量。”   沈长谦夫妻安静而平和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恪对上那样的目光,心中莫名刺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当下的氛围太过温馨难得,而接下来的风浪又无可避免,所以他竟然在开口之前,少见地踟躇了片刻。   而此时,沈长谦和丛婉的心底却已经在惴惴不安了。   只因为沈恪此刻的神情时从未有过的认真,以及……矛盾。   但终究,沈恪还是说:“我特意跑来这一趟,是想亲口告诉你们,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现在有人陪了。”   这个回答信息量太过于巨大,且完全在意料之外,以至于沈恪话音落地后,沈长谦夫妇半晌都没有出声,而是在一室静谧中,俱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回不过神来一般。   而沈恪则平静地等待他们消化这第一个爆炸般的讯息,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丛婉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试探性地出了个声,问:“是……是谁呢,是……我和你爸爸曾经见过,或者认识的人么?”   “是。”沈恪很干脆地承认。   谁料沈长谦缄默许久,低声补充了一句:“是男,还是女?”   沈恪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而后那双素来温沉如水的眸底便荡开了一丝很清浅的笑痕,他垂敛视线,低声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就知道”,而后抬起头,平声回答:“男人。”   果然,沈长谦夫妻又长久地沉默下来。   时间像是从身边默然流逝的水,过了半晌,丛婉率先往这湖静波之中投入一颗小石子,摇曳荡漾起一圈涟漪:“是我们认识的……那,是谁呢?”   沈恪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尽力维持平静神色的父母,默然无言,许久过后,轻声突出两个字来。   “林简。”   霎时间,父母始终堪称冷静的表情终于风云突变。   沈长谦重重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痛声呵斥:“胡闹!”   沈恪眉心一动,就丛婉颤着声音,瞠目结舌地问他:“小恪……你知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话的意思么……”   “我当然清楚。”沈恪眉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抬手为沈长谦重新倒了一杯安神茶,沈长谦不接,只是怒目而视,沈恪便皱着眉径直将茶杯放进他掌心,劝慰道:“爸,你别激动,先消消气。”   “我……”沈长谦握着茶杯的手都在抖,“你要我怎么能不激动?你这不仅是胡闹,简直是——”   后面的话太过于尖锐刺耳,沈长谦即便气到了顶点,仍然卡了一下,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沈恪重新坐回到父母对面的位置上,只是在不经意间稍稍离他们近了一些,似乎想用这样几不可察的细节,稍稍安抚父母此刻紧绷的神经。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不是辩解,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么多年,我不恋爱不结婚,虽然未曾明说过原因,但想来你们也应该猜到了是为什么。”   “所以这次,我也不想瞒着你们。”   沈长谦依旧怒气难消,丛婉目光哀绵伤痛,但沈恪却平静地接受着他们此刻所有汹涌外泄的情绪,淡声说:“爸,您说我是胡闹,更难听的话就不说了,但这么久以来,我始终是一个人,恰恰就是因为不想胡闹胡来。”   他话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做父母的当然听得出来,也心知肚明。   对于恋爱结婚这件事……他们从最初沈恪的回避态度,到后来的淡然处之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儿子可能喜欢同性——   这个认知是他们早就默默建立好的,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未曾说破而已。   但这么多少年了,自从沈恪二十岁接手沈氏到现在,以他在商界的身份地位,别说是喜欢同性,就算是喜欢……恐怕也会有接连不断的人趋之若鹜。   而多少年过去,沈恪身边别说那些莺燕花草、蜂蝶浪舞,就连不得已的私下应酬,无论是利益盟友还是劲敌对手,从未有人敢往他身边送过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宛如一道铁律,悬在所有和沈氏交好或交恶的人头顶之上,没人敢以身犯险,第一个来触他的逆鳞。   原因无他,只因圈里圈外无人不知,沈氏沈董从始至终,都过得太干净了。   干净的,就像真的不沾七情六欲俗世凡情的苦行僧。   “我从未与什么人建立过任何亲密的情感联系……”沈恪稍稍放慢了一点语调,“就是因为我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更要为对方负责,如果无法坚信或是确认那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的,就贸然在一起的话,才是胡闹。”   “而这次……”沈恪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温柔,像是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往事,“我很认真,因为我找到了。”   从小到大,沈恪一直是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幼年时父母眼中的骄傲,成年后则变成了外人口中那座难以攀折的高峰。哪怕面对父母,他也从来未曾如此刨白过自己,遑论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说两句压在心底的话。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面对这样的沈恪,听过这样的独白,沈长谦夫妻难以不动容,但——   沈长谦重重叹了口气,情绪倒是被这一席话抚慰得平静了很多:“这些话,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当初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从国外叫回来,让你独自撑着沈氏,这些年……确实是难为你了。”   “但是——”沈长谦话音稍顿,无法理解地质疑,“哪怕你要像别的纨绔子弟一样,胡闹胡来我们都可以随你,但是别人可以,林简却不行!”   沈恪微微皱了下眉,知道这才是父母的心结所在。   “别忘了,他喊了我们十年的爷爷奶奶!”沈长谦低声斥道,“也喊了你十年的小叔叔——他自小在沈家长大,也是咱们沈家的孩子!”   而他们夫妻从小当成隔辈亲的孩子,竟然和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接受。   “但是没办法。”沈恪说,“就他了。”   就他了,换不了,也不能换。   “你……”丛婉从小到大没见过儿子如此执拗于一件事中,此时震惊之余也难掩心疼,“小恪,能告诉爸妈,你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丛婉心思细腻,永远能在一堆乱麻的情形中抓住最关键的那一点,沈恪叹了口气,此时也无须隐瞒,回答说:“年前,他回来不久之后。”   怎么可能?   原本始终视彼此若家人的两个人,在分离了那么多年之后,重逢没多久竟然彻底颠倒了关系,从家人变成了……情侣,这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除非——   丛婉惊愕失色地“啊”了一声,猜测:“难道你们,之前就……”   果不其然,沈恪沉默了片刻后,沉声补充,直接承认道,“是,但当年并没有在一起。”   沈长谦同样被这个回答震惊得骇目,半晌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沈恪诘问道:“所以,当初是谁先动了这个心思的?!”   沈恪眉心微动,平声回答——   “我。”   “那么,当年小简非要跟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出国,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恪垂眸,以沉默做答案,照单全收。   “……混帐!”沈长谦气极之下终于口不择言,“他是跟着你长大的啊!你对得起他喊你的那声‘小叔叔’吗,你也配?我当初……当初就不该把好好的孩子交给你——沈恪,你简直鬼迷心窍,混蛋!”   好好的孩子给他带,让他养,结果他却动了不该有的念想,最终甚至逼得孩子一走了之……   沈长谦胸口剧烈起伏,此刻对沈恪的愤怒、失望,全部变为对当初那个少年的心疼与愧疚。   而沈恪,则用一个天衣无缝的、善意的谎言,为林简,也为他自己,在父母那里挣得一丝缓和的机会。   沈恪起身,在他轮椅边蹲下,不顾父亲强硬拒绝的姿态,单手一下下抚着他的背,为沈长谦顺气:“爸,您骂我或是怎么都好,但别动怒,您身体吃不消。”   “你还会担心我身体?!”沈长谦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恪的脸,嘴唇都在不经意地发颤,“当初……当初你……”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过,这个您放心。”沈恪眉心深深皱起,手上一刻不敢停,“要是有,他也走不了了。”   “……你!”   过了许久,沈长谦的情绪终于不再那么激动,但沈恪依旧保持着蹲在他腿边的姿势,未曾起身:“当年就算是错过,可现在他回来了,人又站在我面前,我就没打算再放手。”   许久过后,沈长谦重重叹了口气:“林简从小养在沈家,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想过没有,经此变故后,那些知情的人会怎么看你?”   “无所谓,我受着。”沈恪沉默两秒,平直开口:“除了林简,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任何交代。”   “从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那你想过没有……”丛婉用手帕轻轻揩了一下眼尾,低声道,“一辈子那么长,感情中的事难说会永远没有变故,你此刻认定了他,但万一有一天,你们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分开,那,小简就连这个家,都没法再回了……”   “那可是咱们疼着长大的孩子……”丛婉哀声说,“你不能让他没有家啊!”   “……我不会。”沈恪看着母亲,冷静却笃定,“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沈恪又何曾对任何人承诺过“永远”。   那么话已至此,作为父母和旁观者,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风浪渐歇,周遭静谧。   过了很久,沈长谦搭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终于想起一件最为关键的事,他狐疑地看着沈恪,试探性地问:“小简和你……他现在是自愿的么?”   沈恪:“……”   “应该……是的。”沈恪这句话回答得略显艰难,说完后顿了一下,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抬头说:“您要是不放心,下次我带他来,您可以亲口问一问他。”   沈长谦再次无声叹息。   “这叫什么事……”最后,曾经的沈氏当家人,叱咤商海沉浮半生的男人,义正言辞地对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管不来你们年轻人感情上的事了,况且,你也不会听我们的,但是——”   “如果有一天,你敢对不起小简,那……”   沈恪问:“那怎样?”   沈长谦说:“那就不要再喊我这声爸了。”   沈恪募地舒了口气,悬在心尖上的那块巨石,终于安稳落地。   若是林简与沈家的这份亲缘牵绊,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束缚桎梏他的枷锁,那他不介意来做这个斩铁破冰的“恶人”,心甘情愿为他担下这场注定会席卷而来的风浪。   这一晚简直过得惊心动魄,沈恪知道,虽然表面上过了父母那关,但要他们彻底消化,完全良好地接受这件事,还需要再多等上一等。   他们总要与自己拉扯磨合一段时间。   一场风波到了尾声,沈恪亲自安顿父母上楼休息,从父母房间出来,穿过走廊,走到二层转角处时,沈恪脚步倏然顿住。   二层一间客房门口,艾嘉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眼中尽是震惊——   这姑娘不知道已经僵固呆立了多久,但看样子,是听到了不少。   “怎么了。”沈恪走到小表妹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问道,“听得不过瘾,现在也要亲自骂我几句么?”   “不不不……不是。”艾嘉语无伦次,慌乱摇头,而后怔怔地看着沈恪,震惊之下,嘴唇几度张合,才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我就是想问问……”艾嘉茫然而疑惑,几乎要哭出声来,“下次我见到林简——”   “是他叫我姐……还是我叫他嫂子啊?”   沈恪:“……” 第六十九章   夜晚十点十分。   初春的冷月挂在天边, 清辉飘落洒下,整个工业园区周围安静得一片寂然。   但园区写字楼的中间一层却灯火通明,走廊来往穿梭的脚步声、人群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众多社畜集体在岗,完全没有丁点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的自觉。   林简所在的项目组已经连续加班两天了。   节后复工一切顺利, 林简作为设计团队一方,每天在炮雾车和喷淋装置的夹击下,游走踏查于城市公园施工现场, 但随着工程进度的推进, 前些天他忽然发现, 现场正在开槽修葺的自然雨水调蓄排放系统,与设计图上原本的方案有细微的出入。   林简当即与项目组其他成员对接, 经过集体分析和实地探查讨论后, 确定了林简的判断没有错。   于是项目组开始和承建方进行交涉, 但对方对这细小的差别似乎并不在意, 承建方经理言之凿凿:“地下蓄水槽只是宽度上照设计图差了十公分左右,但长度和维度都没有变化, 整体的挖凿布局也和原本的方案丝毫不差, 就这十公分,对于整个工程而言根本没有影响, 但是却能在在费用上节省起码六位数的预算, 所以, 我不赞成回填重挖。”   林简作为设计师, 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根本分毫不让:“怎么会没有影响?地下蓄水系统不单单承担了整个公园自然降水的调蓄和排流,在雨水强化入渗、收集回用、降低径流污染等方面的作用更是不可或缺, 而缩减的十公分宽度,会大大影响这些基础功能的发挥, 尤其是到了夏季的强降雨天气,甚至会影响公园水体尤其是人工水景的整体呈现!”   承建方负责人手中夹着一支烟,袅袅烟雾瞥了一眼林简面无表情的脸色,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但是整个地下系统已经挖了三分之一了,现在回炉,这不是资金浪费么,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高深一笑,“你们设计师不考虑人工费用,知道充填这段工期,要折进去多少钱么?”   林简冷声道:“即便有损失,也是因为你们建筑方不按设计图施工,违约造成的。”   “哎呦!”经理夸张地笑出了声,“林设计师可别扣这么大个帽子,违约与否你说了不算,这话就算是说,也得和腾晟三方切磋研判,您这一口大锅扣下来,我可接不住。”   这就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意思了。   “可以。”林简眼神平静,转向旁边的方景维,“组长,我建议和腾晟进行沟通,最后是回填重挖还是敷衍了事,必然也需要投资方的意见。”   方景维沉吟一瞬,刚要开口,却再度被承建方负责人抢了话,他斜睨着林简,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林设计师……刚入行不久吧?”   林简冷而静的目光转过来,不卑不亢地反问:“什么意思?”   “太年轻啊……”男人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讥诮道,“真金白银的工程,有时候……不能那么理想主义啊。”   林简皱眉看向他,目光波澜不惊,心底却渐生鄙夷。   利益游戏,社会法则。那些所谓的生意圈、名利场中不可言说的“潜规则”和暗箱操作,林简并非不懂,毕竟从小跟着沈恪长大,有些事情他只是看破不说破。   但这并不代表他在专业原则的问题上可以让步。   “是么?”林简垂眸勾了下嘴角,“这话,你还是到时候留着和投资方解释吧。”   两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方景维适时出来打圆场,他朝林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对承建方负责人微笑开口:“王总,违背设计方案的施工行为确实不妥,我们作为设计方提出质疑也是合情合理,还请您体谅。”   承建方负责人皱眉看过来,刚想辩驳,便又被方景维后面的话堵住了嘴,“但是您的思路……站在节省成本的角度上来看,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所以作为合作伙伴,我们也可以理解。”   林简眉心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所以——”方景维结案陈词,“就像林设计师说的,我们明天还是和腾晟的张总沟通一下,再请水利部门的专业人员进行一下具体评估,看看这十公分的差距最后究竟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再来决定是否要进行回填重新开槽,您看怎么样?”   承建方的王总思索片刻,目光与方景维凌空一碰,忽然了然一笑,起身道:“还是方组长通情达理,那好,咱们就等张总和水利评估的意见出来后,再商量吧。”   说完笑着看了林简一眼,大步走出了会议室的门。   林简清冽寡淡的目光落在闭合的门上,而后听见方景维走过来几步,安慰般轻声笑道:“商人重利,不必要和他们真的动了火气。”   “确实。”林简转过头,目光平而直地对上方景维的笑脸,忽然笑了一声,说,“可之前你不也说过,你也是个商人么?”   刚才方景维和王总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看着二人一闪而逝的眼神和表情,其实就已经心领神会,这场所谓的“评估”恐怕结果已定。   林简在宾大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参与过很多知名的设计项目,尤其在两次获奖之后,原本就欣赏他的导师对他更为器重,甚至将林简作为助手带在身边,经手过好几个蜚声国际的设计方案。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曾经历过利益与理想的博弈,但无一不遵从内心,近乎苛刻地维持着山水草木中的那抹灵透与纯粹。   只因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曾对年幼时的他说过一句话,他记忆犹新。   “镜湖水远何由泛,棠树枝高不易攀。”   敬畏自然风光,敬畏山川河流,敬畏花树草木。   就如那人一般,即便在生意场中翻云覆雨,但却始终身正令行,干净得不染纤尘。   而眼下,等他自己怀抱着那份纯粹和敬意踏入滚滚洪流之中,才明白,这样的坚持和坚守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不好意思,可以下班了吗?”林简回神,口吻淡漠地问道,在得到方景维的肯定回答后,转身大步离开会议室。   初春的深夜,风还是微凉。   连续加班多日,白天还盯在施工现场,林简明明应该疲累至极,但此时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沿着园区健身公园的跑道一圈圈走着,漫无目的,唯有心底的挫败感不断放大。   夜风吹来,林简打了个寒颤,才发觉自己的外套落在了办公区,没有穿下来。   算了。   青年微微拧着眉,脚步很轻地继续向前。   周遭无声,唯有冷月高悬,林简垂眸看着自己投映在塑胶跑道上的影子,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就像扁舟习惯性地寻找停泊的渡口,潜意识告诉他,此时自己想听一听沈恪的声音。   但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指尖又倏然停顿。   23点20,太晚了。   即便沈恪可能也在工作,还没有休息,但是他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一定会让对方疑心自己此刻的情绪。   偏偏,他从来无法对沈恪隐藏一星半点。   算了。   林简无声地叹了口气,而正当他要按灭手机屏幕,自己继续溜达着消化负面情绪的时候,握在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林简停留在屏幕上的视线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盯着来电显示上“小叔叔”三个字,一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这也太巧了吧?   过了几秒,他深深呼吸,自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按下接听键。   “喂?”   电话那边,沈恪似乎是身处于一个空旷安静的室外空间,声音也稍显飘动,笑着问他:“大半夜不在公寓,跑哪里去了?”   “哦,刚加完班,在园区健身公园这边走一走。”林简回答完才猛地察觉到不对,下意识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公寓?”   沈恪很轻地笑了一声,稳稳沉沉的嗓音混在夜风里,像是揉了月光的大提琴低弦:“你猜。”   林简不用猜,瞬间就想到了原因。   他兀自握着电话不出声,沈恪也没有多言,但很快,林简便听见有一道脚步声摩挲在塑胶跑道上,由远及近,刚开始略显急促,等到了他面前时,才渐渐平稳和缓下来。   月光下,他原本孤零零的影子被另一道轻柔地靠近,最终交汇成两道看似依偎而立的轮廓。   林简的视线从那两道影子上慢慢抬起来,下一秒,他就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林简还穿着白天在工地现场的那身衣服,扬尘喷淋中走过一遭,白衬衫上难免沾染污迹。   而沈恪则穿着长款的黑色风衣,高大挺拔的身影刻在月色之中,宛若从天而降的、只为守护他而来的神祇。   而此时,守护神向他伸出一只手,低缓温和的声音散在落在他耳中,连微凉的夜风都有了温度。   “过来。”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不自觉地向前两步,下一秒,满身尘土狼狈又落拓的他,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又坚实的怀抱之中。   林简将脸埋在他的肩膀,慢而沉地舒了口气,缓缓抬手,环住沈恪的腰——   犹如向他的神祇臣服。   公寓客厅中亮着温暖昏黄的灯,卧室的门虚掩着,房间里的灯光亮度比客厅还要低一些,只有床头睡眠灯的清影从半开的门缝中倾斜出来,流淌在地板上,宛如一道静谧温柔的河流。   沈恪脱下来的风衣外套就挂在进门玄关的衣架上,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肩背靠着沙发软垫,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温水,而斜对面的小浴室里正传来规律的水流声,是林简回家之后在洗澡。   沈恪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伴随他连续奔波多日,一直紧绷又紧张的那根神经线,终于在潺潺的水流声中逐渐放松下来。   他昨天晚上从澳洲父母那边出发,再次经历了一夜漫长的飞行时间,到达南市国际机场落地后,又亲自将艾嘉送到了小姨那里,这样短时间内的轮番追风逐浪过后,他本应休息,但是此时尘埃落定,他却只想来看林简一眼。   于是又像是不知疲倦一样,驱车三个多小时,从南市到临市,只为来看看他多日不见的心上人。   心上人——   这三个字划过脑海时,沈恪微阖的眼尾都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半晌过后,细小的水流声停止,不一会儿,林简穿着家居服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走到他身边。   沈恪睁开眼睛,就见林简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垂眸看着他问:“要不要去洗澡休息,你看上去……似乎有点累,或者干脆直接睡了?”   眼前的青年刚刚沐浴完,整个人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宛如一株长在新雪之中的翠竹,清冽又鲜活,沈恪点滴渐渐聚起笑意,顿了下,才说:“不用了,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我就在沙发上随便躺一躺就行,你快去睡觉。”   林简黑沉安静的眸子打量他几秒,不知想到什么,将手中的毛巾直接扔在茶几上,伸手拉住沈恪的手腕,直接将人从沙发上拽了起来,朝卧室走去。   “跟我过来。”   沈恪以为他是舍不得让自己合衣在沙发上凑合过一夜,“哎”了一声,嘴上轻笑着说不用,但人还是很听话的随着林简手上的力道起身,被拉到了房间里。   林简不跟他废话,直接将他带到衣橱面前,用没握着人手腕的那只手“刷拉”一声,推开了衣橱的滑道门。   沈恪抬眼看去,随即微微怔然。   衣橱里,林简的衣物不知何时从那个行李箱中全部整理出来挂好了,现在正占据着衣橱内里空间的半壁江山。   而另一半,则是——   林简转身,一只手还拉着沈恪的手腕没放,另一只随意朝着衣柜里指了一下:“我也准备了,而且都已经洗熨过,你随便挑一件。”   就像前段时间沈恪重新将他带回家里,提前为他备好四季衣物一样。   沈恪盯着那另一半挂得满满登登却异常整齐的半面衣橱,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些收纳有序的衣物,此时看在眼里,暖身又暖心。   更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昭示——   或许在很久以前,久到沈恪刚刚将那个雪娃娃一样的小林简带回家,一直到现在,他们以全新的身份再度比肩而立,两个人似乎原本就不存在谁追逐谁的脚步,而从来都是一场双向的迎面奔赴。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无法忽视心口处被填满的绵密感,饶有兴致地摘下一身家居服,低头扫了一眼,随即笑着问:“你居然知道我的尺码?”   林简放开他的手腕,转身往卧室外走去,随口答道:“尺码而已,又不是你的尺寸,有什么不——”   这句话没说完便猛地收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承建方气晕了的脑子是有多管不住嘴。   身后的人静了几秒。   林简无声钉在原地,强忍着羞耻无法转身,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口不择言地催促:“新的洗漱用品都放在洗漱台上了,你快去,放久了就不新了!”   不新了……   妈的。   沈恪站在背后,看着前方的青年瞬间染红的耳尖,笑了笑,从他走过时,很自然地抬手,揉了揉他半干的头发:“林设计师野心不小……行,我尽快,省着牙刷等着急。”   轻缓的脚步声从身边掠过,林简在沈恪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装死般闭上了眼睛,直到不久后,浴室的水声重新响起,才重重叹了口气,仰面摔进大床中央,皱眉闭眼地开始思考逃离地球的一百种方式。   等沈恪不紧不慢地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林简刚才那股想直接离开人类社会的羞耻感已经缓解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沈恪是不是故意给他多留了一些自我调节的时间。   沈恪穿着和林简身上同色系的家居服回到卧室,看着床上闭眼睛一动不动故作镇定的人,几秒过后,微微躬身,用手指戳了一下林简的眉心,嗓音中含着一抹很浅的笑意,说:“要是能控制好这里也别动的话,那我就信你是真的睡着了。”   林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沈恪沉默半晌,而后自觉地往床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半的位置来,还顺手……替他掀开了一点被子。   沈恪很轻地挑了下眉,抬手关掉了睡眠灯。   深沉浓黑的夜色却能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尤其是被人从身后温柔抱住的时候。   林简清瘦的脊背被拢在沈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黑暗中,他能闻到萦绕在他们之间,同款沐浴液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淡淡香味。   橘调木质香,沉雅却催.情。   就犹如沈恪这个人,看似温沉如水波澜不惊,却总能勾起他自溺其中深陷沉沦的冲动。   沈恪很轻的呼吸就落在他的耳后,林简在周身温热的气息中动了一下,随即慢慢转过身,在一室幽暗中与沈恪面对面。   他们隐匿在被子下的小腿还自然搭叠在一起,一点细小的不经意的动作,都能带起皮肤摩挲时微妙又隐秘的电流。   林简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沈恪也自然察觉到了。   但林简只是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沈恪平稳的呼吸声,无声无息地依偎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做。   沈恪抬起手,轻轻摩挲着他后脑柔软的发丝,很轻地问了一句:“跟我说说,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了?”   林简呼吸微顿,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种感觉太过于玄妙了——   哪怕他什么都没说,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妥善完好地自我封存,但是在沈恪面前,似乎连最细小的波澜都无处遁形。   他总能一眼看穿他故作平常的伪装。   林简却沉默下来,在心底思量犹豫着。   今晚和承建方负责人的争执也好,工程上出现的纰漏也好,他本不想向沈恪透露一点讯息,只因为……若是说了,他总有一种自己恃宠而骄的错觉。   而且沈恪之前也说过,像这个城市公园这种级别的项目,还不需要他亲自督办过问。   但是如果不说的话,林简又自觉憋屈,况且说到底,腾晟也算是沈氏的二级子公司,那不管赚的还是赔的,都能算得上是沈恪的钱。   林简抿了一下唇角,想——就当给冤大头提个醒吧。   但无论如何,在他人面前复述是非这种相当于变相告状的事情,林简是做不出来的,于是他思忖半晌,也只是说:“工作上的一点小事。”   “工程现场的一个单元和设计方案上存在一点小的误差,可能要相关部门重新评估一下。”   说完便不再多谈,显然是言尽于此的意思。   沈恪听闻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也没有多说,只是“嗯”了一声,过几秒,抓了一把他的发尾,才说:“既然是小事情,就不要让自己的心情受影响。”   比起工作上的小障碍,他倒是更在意林简的心情。   “怎么能不受影响啊?”林简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额头在他的肩膀上蹭了一下,带着一点不明所以撒娇的口吻问:“教教我?”   “还学啊?”沈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静了片刻后忽然笑出声来,“这次拿什么交换?”   林简被他这样一问,霎时想到了不久前在沈恪书房的那次“现场教学”,脸色难以抑制地热了起来,咬牙道:“又欺负人是吧?”   “不会,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欺负你。”沈恪沉沉地笑了一声,嗓音在幽暗的环境中有种低哑而模糊的温柔:“不过,不要因为生活或是工作中的小插曲影响心情,有些不值得。”   “这个我能控制么?”林简口吻清淡,但仔细听却依旧能辨别出一丝颓然,嘟囔道,“说得挺轻松,你久居高位,自然没人敢来触你的霉头。”   “这是什么傻话?”沈恪笑起来的时候胸膛有微微的震动起伏,但是音色却始终舒缓平和,“只要人活着,就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不管是事还是人,只要有交互,就一定会有摩擦和不顺,但是客观世界虽然不以个人意志发生转移,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可以自控的。”   “理论而已,实践太难。”林简稍显执拗,看来这个“不开心”的程度不如沈恪以为的那样轻松,“不悲不喜的是和尚。”   沈恪一愣,被他这句孩子气的话成功逗笑,略带无奈又纵容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不可妄言……没说让你修心到那个程度。”   林简安静地不再说话,沈恪便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关键要看值不值得,以及,要看你的不开心有没有作用。”   “一件事发生了,你如果不满意或者不赞同,事关自身当然可以发脾气,可以摆脸色,甚至可以发泄坏情绪,但是结果呢?”沈恪不急不缓地说,“如果你的情绪能影响或是改变最终的结果,那么发泄一通无可厚非,但若是不能,那就没有意义,倒不如克己自持,静观其变,要知道,万事万物总有物极必反和否极泰来的时机。”   林简在沈恪怀中微微仰起脸,找到那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片刻后,说:“还有吗?”   “情绪是很珍贵的东西。”沈恪低头,在一室浓黑中准确寻到林简的眼睛,用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又说,“所以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要轻易浪费给外人,因为那些人不会在意,也不会珍惜,更不会因为你的心情好坏而改变行为结果,所以不值得。”   “那给谁?”林简心口微微发烫,明知故问。   “给我,给所有在乎你的人。”   林简喉结不受控地滑动一番,低声问:“怀情绪,你也要?”   “为什么不要?”沈恪又笑起来,淡声回答,“不仅是糟糕的情绪或是败坏的心情,甚至你的缺点和无法改变的坏习惯,我都要,都接着。”   “你……”林简怔然片刻,嗓音有些不稳,“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你才是完整的。”   是完全属于他的一个人。   他要他的全部。   全部都是他的。   林简保持着微微扬头的姿势,在幽暗的光线中,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恪的眼睛,心头烦躁的冷意被驱赶,只剩下这个人留下的熨帖的余温。   半晌,他一晚上都略显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一仰头,在沈恪的唇角亲了一下。   像是被安抚驯服后,终于肯向主人示好的小动物。   沈恪眼尾稍稍弯起,垂眸看着林简模糊的侧脸轮廓,问:“开心了?”   “嗯。”林简声音还是有点闷,“开心多了。”   “嘴硬。”沈恪无奈笑了一声,轻轻动了一下被林简搭了一晚上的腿,没想到怀里的人霎时皱眉“唔”了一声。   沈恪讶异地停下原本还想转个身的动作,停两秒,放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忽然在两人之间一晃而过。   “看来不单是嘴硬。”沈恪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刚刚掌心转瞬即逝的触感分外明显,他难得意外,“林设计师,你该不会这么半天都是这个状态吧?”   林简庆幸此时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也被厚重的窗帘全部挡在窗外,幽暗的环境是脸红的最好遮掩,他咬牙道:“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不都这样,你以为我也三十五啊?”   这话说得就有点欠收拾了,不过沈恪倒是没在意,只是双手忽然扶住他的腰.侧,手臂一抬,就将人扶了起来,坐着放在了自己肩上。   一时间的天旋地转,林简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了床头的木栏,才不至于重心失衡栽到他脸上。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试试三十五岁的人臂力怎么样。”沈恪说话间拉下他的家居裤,怔了一下后,屈指轻弹,嗓音中染上一点含糊的笑痕,“顺便再让你彻底开心一下。”   说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林简的后.腰,身上的人脊柱一麻,霎时像前倾身过去。   “沈恪!”   眼下的画面冲击力太大,林简在黑暗中瞥了一眼,只觉得自己此时脸烫得真的能滴出热水来:“不用,你别——”   “不用?”沈恪笑声微哑,伸手又弹了一下,问,“那你就一直这么站着,半夜睡熟时翻身压断了怎么办?”   谁他妈能把这个压断啊,又不是缠腰上!   “你——”   “嘘。”沈恪轻声打断他,温声安抚此时快要忍炸了的青年,“别出声,你这公寓隔音可能不行。”   说完就很温柔地垂下头。   那一瞬间,林简心底的浪涛澎湃成了一场灭顶的海啸。   他正面坐在沈恪肩膀的位置上,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此时的情形。   那是……沈恪啊。   是他的小叔叔,更是从小到大,他仰之弥高的人。   现在竟然……   就算是在混乱狼狈的梦中,他都不敢梦这样的场景。   林简抓住床头木栏的手指不断收紧,死死咬着牙冠,不让自己泄露半分声音。   沈恪用极致的温柔,抚慰包容着他所有的棱角和硬骨。   意识昏沉漂浮,林简用最尽后的自制力和理智,才没有让自己在最后的时候胡来,但即便撤开得再如何及时,沈恪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沾染。   汗珠自林简额前鬓边成串滚落,砸下来,碎在沈恪的眉心眼尾,他怔怔地呆了片刻,而后才惊.喘不定地俯身,想去吻他的唇。   “别。”沈恪却稍稍偏头避了一下,嗓音中的哑意愈发明显,笑着说,“先让我去漱口。”   说完就要将人从身上扶下去起身,但林简却没动,看他两秒,忽然扬开被子,整个人往下蜷过去。   沈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失力的人拽了回来,抽出床头柜上放着的纸巾,替他整理擦拭:“不用。”   “为什么不用?”林简过了很久气息才平歇一些,看着沈恪问。   他刚才感受到了,动.情的明明不只是他一个人。   “不用你做这些。”沈恪声调中的波澜褪去不少,平静而和缓地回答。   “……只能你给我做,不可以我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别乱想。”沈恪笑了一声,将用过的纸巾攥在手里,准备去卫生间扔掉,“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而已。”   其实是有很多的舍不得。   说完不等林简再有动作,便从床上起身,到浴室重新刷牙漱口去了。   等他整理好折返回卧室,就见林简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睡眠灯重新打开,他躺在床上,很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恪。”   “怎么了?”沈恪掀开被子,重新回到他身边。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林简看着他,目光澄净又凝定,“也不用舍不得,我……对你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不愿意的。”   这样向人刨白心迹,对于林简而言是一样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他说完,便移开目光,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而身边的人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随后,像是奖励般的,俯身亲在了他的唇珠上。   唇齿摩挲。   于是林简就又得到了一个清爽的,带着薄荷味的晚安吻。 第七十章   原定的关于城市公园水文调蓄排放系统的评估测量在一周后进行。   工地现场, 项目组的设计人员站在一边,看着承建方和腾晟的工作人员与水利部门的工作人员进行实地测量,最后开始数据核算。   林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内心已经平静得毫无波澜。   承建方负责人和测量人员瓜田李下的眼风已经毫不掩饰,他甚至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果。   但沈恪前不久才说, 情绪是太过于珍贵的东西,他不屑再给予外人半分。   而且,即便最终结果差强人意, 也总是会有办法的。   小半天的实地测量结束, 一行人乘车来到腾晟公司的会议室, 进行数据分析和结果演算。   会议室中,腾晟的张总居于会议长桌的主位, 林简和项目组一起坐在会议桌的左侧, 对面则是承建方团队。   水利部门负责数据库分析的工作人员打开投影, 准备现场测算。   而此时, 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敲了两下。   厚重的玻璃门被应声推开,屋内所有人都抬眼看过去, 待看清了来人后, 腾晟这边的张总和几个副职像是应激的本能一样,“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其余人反应没有那么快, 但几秒过后, 也跟着不自觉地迅速起身。   徐特助单手扶住玻璃门, 保持着开门的动作没有变, 而沈恪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两位集团副总, 大步入内。   腾晟的张总一马当先疾步跑过来迎人:“沈、沈董,您怎么突然来了?”   沈恪没应声, 径直走到会议长桌边上,徐特助此时从后方上前,替他拉开座椅,才平声回答:“集团内部例行巡视,没有提前发通知,今天刚好随机到了腾晟这里。”   “……哦。”腾晟的张总勉强挤出个微笑来,“我们这边正在进行数据分析,沈董您看……要不然……”   沈恪没回头看他,只是扫了一眼投影幕布上的阶段数据汇总图例,淡声问:“分析什么?”   “呃……”张总卡了一下,目光不自然地瞥了一眼站在台前此时已经半石化状态的工作人员,磕绊着说,“是城市公园的那个项目,就、就施工现场和设计方案有了一点出入,应该影响不大,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召集了各方负责人,进行了实地测量,分析过后才能下最终结论。”   沈恪问:“什么出入?”   张总犹豫着不敢应声了。   沈恪并不在意他此时忐忑躲闪的态度,直接问:“设计方和承建方都在?”   承建方的王总闻声立即绕开身后的座椅,朝沈恪这边快步走开:“在呢沈董,我是承建方负责——”   沈恪没动,只有徐特助的一个止步的手势,就将人钉在了原地。   沈恪目光清淡地掠过全场,落在对面此时同样一脸懵然的林简身上时稍稍停顿,而后又移开,淡声说:“原稿的设计方案给我。”   话音刚落,立刻有工作人员将设计图摆到沈恪面前,沈恪垂眸扫了两眼,又抬眸看了一眼投影,像是很快得出结论,笑了一下,才结案陈词地说:“是自然雨水的调排系统规格出问题了?”   他这句话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是语气却淡然又笃定,宛如平铺直叙一般,让人无法否定。   直到此时,在场的所有人才后知后觉的回忆起那些零星的坊间传言来——   据说,这位为人低调但行事高调的沈董,多年前就是毕业于国际顶级学府的园林景观设计专业。   ……这位大佬,可是个实打实的行业专家啊。   各怀心思的几路人马此时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精彩绝伦,沈恪倒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冲站在台前的水利部门工作人员抬了抬下巴,继而道:“那继续吧,我顺便旁听学习一下。”   这话一出,腾晟张总和施工方负责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林简坐在方景维旁边,全程安静无声,此时感受到一旁人的目光后,淡淡回视过去。   方景维眼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几番变幻后,才勾了一下嘴角,偏头轻声问:“沈董……人是你叫来的?”   林简眼底浮起很淡的一层笑痕,却转瞬即逝,同样压低了声音回他:“组长别开玩笑,我可没这么大通天的能耐。”   方景维听得出他略带讥讽的语气,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沈恪不请自来,此时坐镇场上,任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和胆量在他眼皮底下信口开河,原本只是走走过场的一次评估会,竟然真的认认真真、精细严谨地开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的时候,水利部门的数据管理师比对着市区范围近几年的降水汇总和城市排水系统载量数据图,又和目前施工现场已经挖了三分一的排调系统进行了对照,颤着声音得出结论。   “从数据上看,在正常的降水量天气时,目前的环系水槽宽度的蓄水和排放力确实在正常范围内,但、但若是……”   水利部门的工作人员瞥了一眼此时已经面带菜色的承建方王总,又看了看明显自顾不暇的张总,最终选择明哲保身,总结道:“若是遇到强降水天气,那么就明显载量不足了。”   一时间,会场中鸦雀无声。   林简却稍稍舒了口气。   “嗯。”沈恪听完很淡地点了下头,随后临场测验般将问题抛给张总:“那怎么办?”   张总讪笑着回答:“那当然是按照原设计方案,全部回填重挖了。”   “但是——”承建方负责人此时颇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模样,不顾场合地抢白了一句,“这样一来,人工和建材的折损费用就太高了,恐怕会超出预算。”   沈恪闻言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缓慢地将视线落到王总身上。   王总倏地对上那样一双平静的眼睛,没来由地在心底打了个冷颤。   那眸光沉而温,却极其压人。   “预算不是问题!”张总此时立刻表明态度,“项目品质才是最关键的!”   林简始终安静坐在长桌的一角,此时看着场上顷刻间风云变幻的局面,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   评估会到此彻底结束。   沈恪从容起身,依旧谁也不看,带着助理和几个副总径直向会议室外走去,只是经过张总身边时,淡声留下一句:“召集你们管理层人员,半个小时后召开巡视例会。”   ——还开会啊?   张总现在听见“开会”两个字就有点胆颤肝突,但最终也只能苦笑着点头照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沈恪从始至终没有和林简打过一声招呼,甚至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   但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林简还是垂敛了眸光,难以自抑地扬起了嘴角。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有一种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忽然被撑了场面的踏实感。   *   评估会那天之后,林简立即返回到施工现场,和工程监理盯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工程进度,最终将已经从出现差错的水系调排系统被拨乱反正,全部回填重建。   他这边忙得脚不沾地,沈恪那边也是事物缠身,所以除了每天深夜的偶尔的一通电话,或者一条信息外,他们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机会见面。   再见之时,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   林简陀螺一样在工地上转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了欠下的工期全部追满,工程进度步入正轨,他可以正常休假了。   而沈恪那边第二季度的工作也到了收尾阶段,私人时间相较年初的第一季度,自然也多了一些。   于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沈恪便打来电话说,明天来园区接他回南市,一起度过一个难得的周末时间。   林简本想拒绝,说自己可以开车过去,但想到曾经他那句“我喜欢的人,自然舍不得他跑来见我”,于是又默然作罢,最终说了声“好”。   第二天周六,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林简早晨起床洗漱过后,惯例到园区的健身公园跑步,他来得比较早,又是周六,跻身于园区公寓的其他社畜们此时仍在梦中沉眠。   但跑了两圈后,身后逐渐有一道脚步声赶了上来。   林简本来没在意,但那道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步伐频率与他一致的落在了身侧。   林简下意识转头,就看见方景维身穿一身休闲运动衣,朝他摆了一下戴着护腕的手,笑着打招呼:“早啊。”   林简稍感意外,毕竟晨跑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熟人,他略一点头,应声:“组长,早。”   “跑了几圈了?”方景维微笑着与他攀谈。   “两圈。”林简态度略显淡泊。   “不多。”方景维笑着说,“正好,再陪我多跑几圈。”   没那个闲工夫——   林简在心底回了一句,但基本的职场礼貌,让他将这句话收在了嘴边。   他没多说,只是暗自稍稍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方景维年逾四十,体力和耐力居然还不错,观察到林简暗中加速后,竟然也调整步伐,跟了上来。   和老年人较劲没意思。   林简无所谓了,闷声自己跑自己的。   整整十圈,四千米,林简跑完之后站在原地活动脚腕手腕,顺便弯腰放松一下小腿肌肉,以免乳酸堆积。   而方景维此时也在他身边停下,等他做完放松整理后,笑着问:“不跑了?”   “嗯。”林简应了一声。   “好。”方景维说,“那一起吃个早饭吗?”   林简慢慢转头,直视着他那双笑眼,隔半秒,淡声拒绝:“不了,您自便吧。”   说完略一点头,往公寓方向走去。   方景维被拒绝也并不在意,依旧笑容儒雅地盯着青年清瘦挺拔的背影,片刻后,随他一同离开。   “林简。”到了公寓楼下,方景维再次开口叫住他。   “……”林简眉心已经有了不太明显的烦躁,但依旧耐着性子转身,问:“还有事?”   方景维站在原地,目光毫不收敛地上下打量他片刻,而后走近两步,笑道,“我感觉……这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林简平静道:“您说笑了,我们是职场上下级,同事关系而已,用冷淡这个词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   “只是普通的工作交往。”林简补充道。   “是吗?”方景维笑意不减,“但是原来在港城总部,你刚入职的时候,和我的关系似乎要热络一些。”   林简很淡地笑了一下,直言不讳地回答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当您是引路的前辈。”   方景维心中一紧:“那现在呢?”   林简笑意疏离,目光寡淡地平视着他,礼貌中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上级而已,所以相交不必过密。”   从最初的竞标会“临时甩锅”,到那次酒局中强势地扣着他应酬,再到最近一次的工程评估会——   种种事例叠加摆在眼前,让林简眼中原本那个儒雅可亲的前辈形象一落千丈,就像方景维所说的,他本质上也只是个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而且……   为什么城市公园项目的自然水调蓄系统会在已经施工三分之一的时候才被林简发现?   这个项目设计的第一负责人是方景维,按道理上来讲,他不应该比林简察觉得晚,更不应该在看出端倪后,依旧默不作声,听之任之。   再加上林简那晚与承建方负责人据理力争的时候,方景维所表现出来的含糊其辞的态度,种种迹象表明,只有一种可能。   ——他早就知道,但是默许纵容,甚至……他或许根本就是这场打着“节约成本”的旗号,实则偷工减料的主使之一。   但没有证据的事,林简自然不会多说,只是失望翻倍叠加,最终到漠然无视而已。   “林简。”方景维此时的神色要比刚才紧张了不少,看向青年的目光也灼灼有质,“不要那样想我。”   “都不重要。”林简还是那副冷淡的态度,却在有一次想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腕。   林简猝然回身,眼中的嫌恶再不掩饰,蹙眉冷斥道:“放开!”   “听我说几句话。”方景维立即松手,却直接转到他面前,挡住林简去路,“就几句,说完就放你走。”   林简拧眉不作声,心中的烦躁逐渐达到峰值。   方景维将他眼中的不耐烦全部接收,试图用温和笑意融化坚冰,于是深深舒了口气,重新换上笑容,温声说:“我觉得就算不明说,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并不想和你单单止于上下级的同事关系。”   他会突然说这个,而且如此单刀直入,林简确实没想到,但这不妨碍他烦,于是片刻的怔愣过后,林简眉间蹙得更深:“组长,笃行慎言。”   “有什么关系呢,几句心里话而已。”方景维松弛下来,“早就想跟你说了,而且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明显让你对我误会加深,所以不能再拖了……你其实也感觉到了对不对,林简,我很欣赏你……不,不单单是欣赏,我……”   “我很喜欢你,我是指性向上的喜欢,所以你——”   “那不巧。”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直白打断他后面的话,“你刚好不是我欣赏的那一款。”他连敬语都不用了,“而且最不巧的是,如果说到性向上的吸引,那我对你的态度,恐怕还不如普通同事。”   方景维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干脆地给出拒绝,向来情场游走游刃有余的人脸上微变,但又生生控制住情绪,低声问:“这么说,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无非是喜欢同性而已。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林简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却多了几分突兀的嘲讽,“而且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不单身,所以这样的话,以后别再提起。”   “你——”方景维彻底愣住,惊愕之下,声调不自觉的扬了起来,“你不单身?!”   “是啊。”林简觉得挺有意思的笑了笑,“看不出来?”   他还一直觉得自己“热恋人士”的标签挺明显的。   “你……”方景维表白被拒,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被拒,甚至连一点同事间的情面都不留,终于显出几分气急败坏地急躁来,他走近一步,低声问,“是谁呢?总部员工,还是项目设计组的同事?”   “无可奉告。”林简嫌恶值登顶,不再与他纠缠,说完就要绕开人上楼。   “林简!”方景维却又挡了一下,再度抓住他的手腕,“你——”   林简倏然挣开腕上的钳制,但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汽车鸣笛。   对峙中的两个人皆是一愣,双双转身看去。   不远处,沈恪坐在巴博斯的驾驶室中,透过前车窗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林简心中一动,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刚想抬脚去找人,却见沈恪熄火下车,反手甩上车门,朝他们走了过来。   方景维没料到这位爷会在此时出现,但一想到他曾无意中听闻的,他和林简之间沾亲带故的关系,便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情绪,微笑着打招呼:“沈董,这么巧,来看林简吗?”   林简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沈恪沉静平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兜了一圈,没应他这句礼貌的客套,只轻声问林简:“在楼下站着干什么?”   “刚跑完步。”林简语气不算太好。   沈恪似乎是笑了笑,又说:“那怎么不上楼?”   “约饭。”   “表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来自方景维,后者那句带了明显的烦躁的则来自林简。   方景维悚然一惊,看向林简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料,被瞪着的人无知无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隔两秒,又补了一句:“已经拒绝了,但也挺烦的。”   方景维:“……”   沈恪也稍稍愣了下,但愣过之后显然没忍住,非常不合时宜地偏头笑出了声。   “别皱眉。”笑过之后,沈恪低沉的嗓音重新响起,“上楼洗澡换衣服,带你回家了。”   “……好。”林简像是被这句“回家”安抚,叹了口气,脸色终于不再那么紧绷,但刚一抬脚,就听见方景维又招呼了一声沈恪。   “沈董,能聊两句吗?”   林简停住脚步,躁郁回身。   沈恪听到他这样说,才堪堪转移视线,平静地看了方景维片刻,淡声回应:“你说。”   “之前听林简提过,说是小时候在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么我猜测……您大概是他的亲缘长辈?”   沈恪并不否认,反而神色淡然地点了下头:“也可以这样说,怎么?”   “刚才——”方景维稍稍放下心来,笑容愈发儒雅和煦,“我确实进行了一场不太成功的表白,显而易见地被拒绝了,而林简拒绝我的理由是他并非单身。”   沈恪静了静,视线越过方景维,落到此时脸色已经极端难看的林简身上,却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口吻微妙道:“……是么?”   “既然您恰好碰见了,我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正好也算是在他的长辈面前落个见证,别让您对我产生什么误会。”方景维不紧不慢说,“虽然林简并不单身,但是我觉得……公平竞争还是可以的。”   “方景维。”   林简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已经有了风雨欲来之色,闻言疾步折返,却被沈恪拉到了身边。   “别激动。”沈恪拉住眼光寒凉的人,竟然还淡声笑着说了句,“我反而有点好奇,怎么个公平竞争。”   没想到方景维也是个滴水不漏之人,此时微笑着说:“那就是我和林简,以及那位之间的事了,就不劳沈董过问。”   “这样啊。”沈恪语调中竟然带了几分遗憾的唏嘘,片刻后点点头,“也好。”   “对了,方便问一下吗?”方景维笑道,“您是林简的……”   “按辈分,他叫我一声小叔叔。”沈恪温声回答。   “哦,这样啊。”方景维大致了解后,满意点头。   “不过——”沈恪话音一转,微顿,又笑着补充,“那是说给外人听的称呼,私下里,是他男朋友。”   林简偏头看过来。   方景维愣了片刻,脸色倏然变得惊愕难言。   “什、什么……”向来左右逢源的人愣愣看着沈恪,一时间竟然口齿打架,“你、是你你你,你们……”   “所以我才好奇,你预备怎么和我公平竞争?”沈恪神态恣意,口吻清淡地笑问道。   方景维此时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惊到有些人世恍惚,他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磕绊许久,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不是他……小叔叔么?”   “嗯,是啊。”沈恪高深一笑,随即问,“刺激吧?”   方景维:“……”   林简没忍住,偏头很轻地笑出了声。   “还竞争么?”沈恪温文有礼地问了一句,示意道,“不争了的话,我们上楼了,他表姐……唔,也可以叫小姑姑,还在家等着喊他一声嫂子呢。”   方景维面无血色,嘴唇颤抖,眼神惊恐,终于开始怀疑美丽人生。   “那再会。”   沈恪微笑颔首,说完再不理会原地石化的人,揽着林简的肩膀大步离开。 第七十一章   林简被接回南市, 在家里和沈恪闲闲地度过了周末两天。   周六上午刚刚回来的时候,林简还狐疑着问:“不是说艾嘉姐也在?”   沈恪脱下大衣递给等候在门口的家佣,轻笑了一声, 说:“怎么还说什么都信啊,艾嘉现在在澳洲念研三, 正是被导师每天按在实验室里做模拟实验的时候,不过她学校和我爸妈的住所离得不远,下次你去的话, 应该可以见到。”   “……这样啊。”林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刚在路上还一直在想……”   “想什么?”沈恪走过来, 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牵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   阿姨送来刚刚煮好的果茶, 林简倒了两杯, 其中一杯放在沈恪手边, 自己捧着另一杯没答话。   还能想什么——   沈恪刚刚在园区公寓楼门前石破天惊的那一番话, 不仅成功吓退了方景维,就连林简也被猝不及防地震撼了一下。   他以为艾嘉真的在沈恪这里, 这一路都思索着, 该如何在这个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小姐姐面前,解释他和沈恪千回百转的关系。   说到底, 他确实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乱想。”沈恪似乎很轻易地洞察他现在的内心活动, 自然而然地抬手在他发顶揉了揉, “不需要你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凡事有我给你兜底,所以放宽心。”   发顶传来沈恪掌心地温度, 一如年幼每每被抚慰时那样温暖,林简心中熨帖, 顺着他的话问:“凡事有你……那我做些什么呢?”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沈恪笑着说,“什么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有我在你身后,你甚至可以任意妄为,无所畏忌。   林简微微仰着头,看着沈恪那双沉而静的眼睛,耳边飘荡的是他低缓平和的声音,忽然就觉得,自己确实再没有什么好担虑顾忌的了。   沈恪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过段时间……”林简忽然开口,声音先是有些飘,而后忽然变得清晰,“我陪你去看爷爷奶奶。”   沈恪闻言稍稍一怔,随即挑了下眉,问:“你确定?”   “嗯。”林简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不是你说的,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那这就是第一件。”   “……好。”沈恪笑了一下,答应之后又问,“还有吗?”   林简看着他不说话,过两秒,忽然微微起身,落了一个很轻的吻在他唇角,“这是第二件。”   还想亲吻你千百遍。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   但林简并不贪恋,唇瓣在沈恪唇角只是稍初即离,距离稍稍拉一点儿后,林简就清晰地看到了沈恪眼底被放大的温柔笑意。   “……也可以。”不需他多言,未竟之意沈恪全都懂得,但就在林简以为他会回吻过来的时候,沈恪却轻声说,“不过有一件事,你忘了。”   “什么事?”   “林简,又是一年了。”沈恪温沉带笑的声音落在耳畔,似提示,似决定,“等了那么多年,是时候让你爸爸来看一看南市的春天了。”   林简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倏然怔住。   *   为林江河移墓的日子,就选在了这一年的清明节。   林简他们两个人提前一天动身,先到了林简老家,在县城中心的宾馆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时分,便和镇上已经联系好了的专营移墓动坟的白事队一起到了林江河的墓前。   动土开墓讲究颇多,时辰、俗例等等都有着诸多忌讳,林简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沈恪依旧请当地懂白事会的老人一一指点,算好了时间方位,该有的老例一个都没有落下。   沈恪对他说:“知道你不信,但就当是为了你爸爸,还是讲究一些吧,毕竟他这个年纪的人,对这些事还是看重的。”   林简抿了下嘴角,再不多说什么。   动墓的前三锹土是由林简亲手挖的,这是不能破的规矩,待旧墓填平后,林简又亲手点了三支香,将一叠纸钱洒在了原址的四周。   一切完成后,刚刚是日出时分。   林简抱着装着林江河骨灰的木匣,坐上了开回南市的车。   新的墓园就在南市市郊。   车子驶入郊区后,绕过一片绿荫成海的松林,在松林尽头,就是墓地的大门。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林简抱着林江河的骨灰盒下车,和沈恪并肩走上墓园门前长长的石阶路。   四周的空气里解释新草的清新气息,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茂盛葳蕤的树冠洒在身上,投落下一块块斑驳明亮的光影,微凉的清风拂过,周遭树梢轻轻摇曳,每一次传来的细碎的沙沙声响,仿佛都是一场场生命轮回在低语轻歌。   墓园的工作人员早就在门口等候,看见林简他们走上台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沈先生,林先生,都准备好了。”   “好。”沈恪颔首应了一句,“辛苦。”   随后转向一路上始终未发一言的林简:“走吧。”   林简抿了抿嘴角,仍是没有开口,只是垂落的眸光,不偏不倚地轻缓落到怀中的暗红色木盒之上。   这一路,他都将林江河的骨灰盒稳妥地抱在怀中,此时光洁的木质盒身,也依稀染上了他怀中的温度。   只是这匆匆一面,一路相拥,到此刻,又到了分离之时。   他们为林江河选址的是一个私人墓位,在墓园深处,靠山向水,墓碑正正朝阳。而在墓位后方,便是一片绵延浩瀚的松林。   待到林江河落土闭墓,正好是一天中最美的余晖漫天的时候。   林简将一捧白色怒放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指腹轻轻从那几个新篆刻的字迹上摩挲而过,而后无声地在碑前坐了很久。   沈恪一直陪在他身边。   直到月升日落,黛色天幕之上已有星子跃出云层,林简才从地上起身,深深凝望过林江河的墓碑后,对沈恪轻声说:“走吧。”   “好。”沈恪看着林简从身边经过,径直走上通往墓园门口的甬路,青年清隽挺拔的身姿穿过松林深处吹来的风,显得孤寂又桀骜。   隔两秒,沈恪抬步跟了上去。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微凉的指尖被完全包裹在温热的掌心之中。   林简脚下微顿,视线从自己被握住的手缓缓向上平移,最终落在沈恪的眉眼之上。   沈恪牵着他的手,就像幼时那年,第一次回老家为林江河上坟添香时那样,脚下步伐沉而稳。   林简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两步后,他忽然停下,转身对着林江河的墓碑,用力挥了一下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   “爸,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在回身时,林简那股哀戚幽重的情绪已经完全没了踪影,沈恪微微垂眸,就对上了他一双澄净含笑的眼睛。   沈恪很轻地挑了一下眉,眼底同样慢慢浮起一层很淡却很暖的笑意。   林简抿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动了一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染上沈恪掌心温度的五指慢慢从他手心舒展开来,而后微微回屈了一下,紧接着,就与他十指相扣。   “走了,回家。”   两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暮色之中,唯有相握的那双手,始终未曾分开。   *   清明节过去不久,就迎来了五一小长假。   林简在4月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晚上,与沈恪一起坐上了直飞澳洲的航班。   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他们伴随带着暖意的夜风登机,经历了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落地便遇到了墨尔本的初冬的清晨。   好在两人身上都穿着薄款的长风衣,才不至于被南太平洋迎面吹来的冷空气打得措手不及。   林简这一路飞行都下来,神情都很松弛,甚至在夜间飞行期间,安稳地睡了一个补眠的短觉。   但自从飞机落地,他们在一号清晨坐上沈家派来机场接人的汽车后,沈恪很明显地察觉到,他开始有一丝紧张。   “林简。”车子平稳地驶过市中心柯林斯街,沈恪轻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嗯?”林简得视线从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奢侈品商铺上收回来,问,“怎么了?”   “放轻松一点。”沈恪的低缓的声线在没有开窗的封闭车厢中显得格外悠醇,“我父母很惦念你,这次听说你一起来,都非常高兴。”沈恪慢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所以不用多想,他们都非常期待见到你。”   “……我知道。”半晌,林简低声回了一句,“只是……”   沈恪安静地听他说下去,但林简顿了一下,却半途收声,“算了,我有分寸的。”   他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笃定,笃定中似乎……还裹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情结。   沈恪似乎能在他的眼神和表情中窥探出他这一路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一时间只觉得有趣又可爱。   “不用想太多。”车子临近熟悉的花园洋房院门口,沈恪最后安慰了一句,“见父母而已,真的不用紧张。”   “……”林简:“嗯?”   见父母,和见你父母,一字只差,可其意相远。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含糊,而细想又能从中体会到好几层含义,但林简来不及多问,车子便径直驶入一幢洋房的院中,片刻后,停稳了。   林简迅速回过神来,还未下车,已经透过车窗率先看见了等在院中主楼门口的两个人。   时光匆匆而逝,但多年未见的老俩口,似乎还是记忆中,分别时的模样。   沈恪先行一步下了车,绕到林简这边,替他拉开了车门,微微朝车内探身,轻声说:“走吧。”   林简按捺住心底倏然涌起的热潮,稳了稳心神后,才下了车。   主楼门口,沈长谦夫妻看见来人,眼中先是飞快闪过一丝讶异,而后便涌上更多更浓的情绪。   似长久的挂念终于在此刻落地,也似更多更满盈的心疼。   林简和沈恪并肩走过去,还未行至主楼门口,丛婉已经推着沈长谦迎上了他们。   视线相触,林简看得清对面两个人眼底的掩盖不住的欣喜,与深深的挂念,他慢慢舒了口气,在这样的眼神中,主动走上前一步,哑声喊了一句:“爷爷,奶奶,我来看你们了。”   “小简……”丛婉拉住他的手,喊他名字的声线已经有了明显的颤抖,仔细端详眼前的青年好半晌,温和地颤声说:“……长这么大了,都成大人了。”   握在手背上的那双手,力气那么大,像是承载了丛婉所有的,温柔却难言的情绪,林简深吸一口气,轻轻反手握住她,而后拉着丛婉的手,走到身后沈长谦的轮椅前,蹲下,片刻后,才喊了一声:“爷爷。”   沈长谦虽已不再年轻,但依旧风姿矍铄,而多年来始终镇定从容的老沈董,此时却悄然红了眼眶,凝视林简许久,才抬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哑声道:“回来了……咱们的小简……回来了就好啊!”   沈恪一直站在林简身后不远处,并不打扰眼前的三个人缓慢又平稳的宣泄着思念之情,直到丛婉轻轻拉了一下林简,后者站起身来,他才走过来,扶了一下母亲的肩膀,温声笑道:“爸妈,先进屋吧,叙旧不急于这一时,林简穿得少,外面怪冷的。”   林简被这句丝毫不加掩饰地偏袒惊了一下,但随即就见丛婉嗔怪地瞪了沈恪一眼,低声埋怨道:“知道这边天冷还不让小简多穿点儿,白长这么大岁数,一点儿不懂得照顾心疼人。”   林简:“?”   他惊讶更甚,不免暗自向沈恪投去狐疑的目光,但沈恪却只是沉沉地笑了一声,并不反驳,径直拉着林简进了屋。   一进门,冷空气霎时被隔绝在室外,在沈恪父母面前,林简谨慎尤甚,不敢泄露两人之间的半分端倪,此时借着脱掉大衣的机会,悄然挣脱了沈恪的手,而后推着沈长谦走到中厅,亲自倒了杯温茶递过来。   “屋外等了那么半天,您的手都凉了。”林简将茶杯放在沈长谦手中,轻声说,“爷爷,喝杯茶暖暖。”   沈长谦笑着应下来,林简又倒了另外一杯,交到丛婉手上,丛婉接过去后,他便虚虚扶着她的胳膊,让人在沙发上落座休息。   沈恪屈身坐在丛婉的身边,看着他细心周到地照料着每一个,不由笑了一声,低声问:“我的茶呢,没有么?”   林简抬起眼皮,恰巧与沈恪的视线凌空一碰,沈恪眸中细微的戏谑和打趣都被他尽收眼底,但是当着沈长谦夫妻的面,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依旧妥善维持着从前那个温顺少年的模样。   林简无声叹了口气,重新执壶斟茶,而后稳妥地将茶杯递到沈恪面前,张张嘴,顿了两秒,才用很轻的声音吐出来一句:“你也喝茶……小叔叔。”   这话说得轻而飘,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听来,似乎只是青年在面对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长辈时,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不好意思,但若放在他们之间,便蓦地多了几分只有两个人才能心领意会的,无法言说的禁忌与隐秘旖旎。   沈恪伸手接茶,两人指间不经意地碰触到,一触即离的那一刻,林简下意识去看面前的人,结果刚一抬眸,就看了沈恪掩在茶杯边沿下的,嘴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林简:“……”   他故意的。   人真欠啊。   林简默默叹了口气,不再理会沈恪,从小行李箱中拿出提前给沈长谦夫妻准备好的礼物。   给丛婉的是一条某个国际奢侈品限量推出的全手工广绣披肩,虽然是国际品牌,但是披肩绣纹却满是温婉的中国江南风,丛婉当即将披肩穿在了身上,温温柔柔地说喜欢。   而为沈长谦准备的礼物,却是连沈恪都未曾料到。   竟然是林简在宾大读书时,第一次参加某个设计大赛的奖金。   厚厚的几叠纸币,林简用两个很大却很朴素的文件信封全部装着,他将那两个大信封放到沈长谦手中的时候,老爷子禁不住指尖微颤,哑声说:“小简……你这是……”   “爷爷,这是我在国外参加比赛拿到的奖金,不多,却是实打实地第一次用专业赚来的钱,当时我就想,我要把这钱存下来,如果……”林简说到这里微微停顿,随即舒了口气,笑着继续道,“如果我还有回来再见到您的那一天,一定要把这个给您,谢谢当年你做的决定,肯让那个无家可归的我留下来。”   善意与回馈在这两代人身上开出一朵“双生花”。   无需提及沈长谦与林江河多年前那份牵扯羁绊的“恩情”,林简从来拎得清,当年沈长谦夫妻给他的照拂与温情,早已不是一句“报恩”可以相比拟的。   若不是当年沈长谦当机立断,让沈恪将年幼的自己带回沈家,那么林简往后的人生,早已翻天覆地,甚至跌落尘埃,哪有今日所得种种?   “小简……”沈长谦竟然在短时间内红了两次眼眶,他握着林简的手,坚毅的面容此时尽是动容,“爷爷不用,你——”   “爸。”坐在一旁始终安静旁边的沈恪忽然出声打断沈长谦接下来的婉拒,轻声说,“你收下吧,这是林简的心意,毕竟……”沈恪看向林简,眼底隐约浮现出一点笑意,“当年孩子不是说过么,等你和妈年纪大了,他也要照顾你们。”   林简:“……”   虽然但是,你记得倒是清楚。   “好。”沈长谦缄默片刻,终于点头,收下了这份厚重的、早已准备多年的礼物,“爷爷收下了,放在我这里,我们都给你留着!”   久别重逢的场景过于温馨动容,丛婉不想让刚进家的林简长久地沉浸在这份“浓重”之中,此时重新换上笑容,温声问:“坐了一夜的飞机,肯定没休息好吧?要不要倒倒时差,先去睡一会儿?”   “不用。”林简失笑道,“才三个多小时的时差,没什么影响。”   “那也先上楼休息一会儿,哪怕睡一小觉呢。”沈长谦拍拍林简的肩膀,“飞了那么久,飞机上又睡不好,人总归疲乏,快去,等吃午饭的时候让阿姨喊你们。”   这话就是把沈恪也算进去了。   林简转头看向斜靠在沙发上的人,没想到沈恪闻言倒是从善如流地起身,到林简身边时,自然而然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走吧,听长辈的话。”   他都这样说了,林简自然不好再推辞,但刚刚迈出一步,就听沈长谦在旁边状似无意地低咳了一声。   两人站住脚,同时转头看过来。   沈长谦迎着林简凝定清亮的眸光,眼神忽然就躲闪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地飘到了丛婉那里,像是有话要说的示意。   林简:“?”   丛婉接收到自家老公发出的讯号,先是一怔,随即清清嗓子,不赞同地瞪了沈恪一眼,颇有些欲盖弥彰地说:“那个……阿姨收拾了两间房间,你还住原来那间,小简住隔壁大一点的那间,你……好好让人家休息,别捣乱。”   “……”   沈恪微微眯起眼睛,眸光意味深长地落在自家父母身上。   林简:“???”   这话说暗示得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林简非常狐疑地心想,在沈长谦夫妇这里,他自然是要和沈恪睡两个房间的啊。   ——不然呢?   他再次将视线抛给沈恪,但后者却只是略一思索,随即垂眸笑了一下,点头说:“知道了。”   不需要阿姨,沈恪直接带着林简上楼,两人一路沉默地走过二楼回廊,站在客房门口时,林简收住脚步,视线从沈恪身上扫落一个来回,眼尾轻挑,用确保楼下的人不会听见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恪笑道:“哪有?”   “那为什么我觉得……”林简将刚刚和沈长谦夫妻见面之后的细节稍稍品咂了一下,狐疑道,“爷爷奶奶的态度,有些怪怪的?”   “有吗?”沈恪神色轻松自如地回答,“大概是太想念你了,有些情不自禁吧。”   “你……”   “好了。”沈恪笑着替他推开了面前房间的门,轻声说,“不用想太多,先去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之后可能会发现,只是你太紧张了而已。”   是这样吗?   林简将信将疑地思考,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只因为突然见到沈恪的父母,还要不动声色地隐去和沈恪之间一些习以为常的亲昵,所以有些过于神经紧绷了?   或许好好睡一觉,真的能好一点吧。   林简点点头,在房间门口和沈恪说了再见,回到屋中简单洗漱后,就仰在了柔软的大床中央。   可能是房间里的暖风吹得太过轻柔舒服,林简明明昨晚在飞机上小睡了片刻,此时却再度被勾起睡意,恍惚间似乎没有多长时间,就真的睡着了。   等他听见沈恪的敲门声,醒来时,竟然已经无知无觉地睡了三个多小时。   林简慌忙看了一眼时间,从床上翻身下来,先去开了门,而后撂下一句“等我一下”,又去浴室洗了把脸,出来时睡得绵软的神经终于彻底清醒。   沈恪长身玉立地倚在门边,等林简和他并肩往楼下走的时候,忽然抬手,指腹从他下颌出一揩而过。   “怎么了?”林简问   “还有水珠。”沈恪笑道,“怎么这么着急。”   “……哦。”林简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只觉得刚刚被柔软指尖擦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微微有些发烫,随即他脚步一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压低了声音警告半点没有自觉性的人,“你……这两天收敛一点。”   沈恪转过身来,看着林简正经又端肃的表情,不由好笑道,“怎么,这么怕被他们看出来?”   “……要是不想他们被气出个好歹来的话。”林简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轻声说,“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所以才会如此进退两难,欲盖弥彰。   “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沈恪走近两步,站在林简面前抬了下手,似乎是想揉一下他的发顶,“而且他们——”   “——林简!”   楼下中厅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站在二楼走廊的两个人俱是一怔,紧接着沈恪放下手,转为握了一下林简的手腕,笑着说,“先下楼吧,应该是艾嘉来了。”   这么快?   算起来,林简与艾嘉也有将近六年没有见过。他对这位从前不管是在沈家还是在高中都很“护着”他的小姐姐,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灵动活泼的少女形象上,可等他随沈恪下楼,看见一楼大厅里站着的那个姑娘时,才顿感时光匆匆,换人容颜。   原来就生性大气不拘小节的少女已经长成娉婷高挑的的模样,单就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璀璨又难以移目。   浸在最美好年华中的女孩子,是会发光的。   看见林简下楼,艾嘉先是惊喜地“呀”了一声,而后视线由上到下地快速将林简打量了一遍,随即脸上露出来一个林简曾经非常熟悉的明亮笑容:“我林,你可算是回来了!”   而后两步冲到林简面前,倏然给了他一个大大地拥抱。   林简眼底漾起很淡的笑意,刚想抬手礼节性地虚抱回去,就见前一秒还激动得有些手舞足蹈的艾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拍在林简背上的手一顿,随即又“嗖”地一下放开他,暗中瞟了站在一旁的沈恪一眼,而后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林简:“?”   林简不明所以,刚想顺着艾嘉的目光去看沈恪的表情,就见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姐飞快整理好情绪,还顺手拉了一把外套衣摆,清清嗓子,重新脆声打了一遍招呼——   “嫂子好,我可想死你啦!”   “……”   笑容凝固,林简伸出去还未来得及放下手霎时僵在了半空。   这位原本是小姑姑的表姐,你刚刚,喊我什么? 第七十二章   这一刻, 房间内陷入了一阵恍若无人之境般的沉寂。   林简维持着一个略显怪异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僵硬着身体转过头看向沈恪。   声音不知道是从哪找回来的,林简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嗓子里吐出来的声响。   半晌, 他喉咙狠狠一滚,迷茫又震惊地问:“艾嘉姐……刚叫、叫我什么?”   事出突然, 沈恪也没料到这个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表妹会石破天惊的来这么一句,对上林简荒芜茫然的眼神,沈恪沉吟两秒, 只好“唔”了一声——   “就是那个你应该叫小姑姑的表姐, 忽然喊了你一句嫂子, 还记得吧?”沈恪试探道。   林简:“……”   眼下哪里是回忆冷笑话的时机,林简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沈长谦夫妻的脸色,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爆炸性讯息, 林简本能地要去解释甚至是遮掩。   但沈长谦和丛婉只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听艾嘉扔出这样天震地骇的话后, 也只是双双愣了下,而后丛婉嗔怪地轻声对艾嘉说了一句:“胡闹, 哪有这样乱喊的辈分, 你们还不如各论各的。”   林简再一次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更让他震撼的是,沈长谦居然也低咳一声, 说了句“可不是。”   林简:“……”   林简彻底懵了。   像是身陷于巨大的迷茫的空白之中, 一颗心晃上晃下飘飘荡荡地落不到实处, 他像是浮木般寻求攀附, 随着本能将视线投给沈恪。   沈恪眉心蹙起很淡的一丝褶痕,本想趁这两天林简人在这里, 慢慢将这件事渗透给他知道,谁成想艾嘉出手就是王炸, 在沈恪听见“嫂子”那两个字的时候,难得有一瞬间,也加入了林简的二人懵圈组。   好在他天生控场绝佳,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调整好神情。   沈恪走过来,单手搭了一下林简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人往怀里带了一下,借助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稍稍安抚林简已经炸毛的神经线。   但不得不说,沈恪的怀抱对于治愈任何情形下的林简,都恰有奇效。   感受到掌心下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不再那么异常紧绷,沈恪温声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妈都知道了,不过别太焦虑,结果也如你看到的这样,都很好。”   林简还是不敢去看沈长谦夫妻的表情。   而刚刚一顿疯狂输出的艾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祸,有些手足无措地向林简解释道:“对不起啊我林,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知道,所以才——”   “这孩子,别绕小简了。”丛婉好笑地打断外甥女的语无伦次,而后走到林简身边,很温柔地再次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了,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也……别觉得不自在,好不好?”   手背上的温度顺着手腕游走于整条胳膊,而后转了个弯妥帖地流经心脏,林简慌乱跳动的一颗心逐渐平息下来,但随即一涌而起的,便是漫天盖地愧疚。   他动动嘴唇,半晌,才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来:“……对不起,我——”   “说什么傻话。”沈长谦转动轮椅,来到妻子身边,面对着林简的时候,后者下意识地蹲了下去,与他平时。   沈长谦叹了口气,忽然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发顶,这个小动作让林简登时一愣,因为哪怕在他很小的时候,刚来沈家时,沈长谦都未表现过这样亲近的举动。   或许就连沈长谦自己都不习惯于如此辈直白地向小辈表达亲昵,掌心在林简发顶停留两秒,就被他神色不太自然地收回,但随后,他温声对林简说:“你这孩子道什么歉呢,和谁道歉呢?”   林简喉结滚动,却不再遮掩隐瞒,哑声说:“当然是向您和奶奶,我——”   作为从小被这老两口宠着长大的孩子,林简在他们身边得到的温情与爱护实际上不比在沈恪那里得到的少,但是现在,这个他们护着宠着的人,却将他们的儿子一把拽入这软丈红尘之中,私心扣在自己身边,不死不休,固执得不肯放手。   要知道,沈恪是沈家的独子啊。   这相当于是,他亲手斩断了沈长谦夫妻曾经期盼过的,含饴弄孙安享天伦的希翼。   所以他才无法不愧疚难安。   可沈长谦却再次打断他,竟然还轻声笑了一下,瞥了旁边的沈恪一眼,哼声道:“你道什么歉,我养在沈家那么多年的好孩子,就这样被人糊弄走了,该道歉的恐怕另有其人。”   说完停两秒,居然还略带嫌弃地低声补了一句:“比人家大那么多岁,好歹还叫了你那么多年的小叔叔,亏你下得去手,也真好意思……”   这话听得林简再次震撼难言,但随即,被亲爹吐槽“年纪大”的人却轻笑一声,接话道:“那怎么办,要不我不长了,等等他?”   林简诧异又迟钝地转过头去,下一秒,就对上了沈恪垂目看来的沉缓又柔和的目光。   “爷爷……奶奶……”林简扶在沈长谦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攥得极紧,大力之下骨节处都略略泛白,“你们不怪我吗,真的……可以接受吗?”   毕竟,这是林简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样的求而不得,甚至要比当初对沈恪痴念妄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要我们怎么说,说多少次你才能相信安心呢?”沈长谦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只有一件事啊小简。”   林简立刻说:“您说,我听着,都答应。”   沈长谦眼底的笑意就变得温和又慈爱,他摇摇头,叮嘱道:“从今往后,不要再让自己受委屈啦。”   林简一怔,眼眶迅速酸胀起来。   “快起来吧,别蹲着了。”丛婉拉住林简的胳膊,将人从地上轻轻拉起来,而后微微仰头,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很多的青年,怅然又唏嘘的说:“小简啊,身为父母,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管他长到多大,在父母膝下,始终都是个孩子。”   正如他们疼爱沈恪,从小至今,从未改变。   哪怕他们的儿子已经年过而立,早已独当一面呼风唤雨,可在父母眼中,依旧也只是孩子而已。   “但你要知道,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丛婉身上还披着林简送的那条广袖披肩,看上去确实是非常钟爱一般,“所以在我们眼里,你和小恪,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疼惜,一样的挂念,一样的,不忍心看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只愿他此生顺遂长乐,就够了,就足以。   “所以,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丛婉站到丈夫身边,两人微笑着看向林简,为这段外人听起来或许觉得光怪陆离的感情,添上无可撼动的一笔浓墨——   “我们是小恪的父母,从今天起,也是你的。”   *   林简和沈恪陪沈长谦夫妇在澳洲度过了三天。   这三天中,林简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人生真的有完满一说,那他此生最为弥足珍贵的时光,便是此时了。   他何德何能,又是何其幸运,能够得到这样无可比拟的感情和珍视。   亲情让人觉得心暖,而爱情,则让人无时无刻感到心软。   从澳洲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林简就知道了当初是沈恪先行一步,跑到父母面前“坦白”,他不止一次问过:“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为什么爷、爸妈他们会这么轻易的就接受了?”   “大概是习惯所致。”沈恪想了想,笑着回他说,“毕竟从小到大,他们就最心疼你,又知道了你当年为了他们的儿子远渡重洋,在国外独自飘了那么多年,现在人终于回来了,他们自然不会再苛责什么。”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林简无法不信以为真。   而所谓“真相”背后的惊涛骇浪,沈恪原本就不打算让他知晓,因为在他看来,与这件事最终皆大欢喜的结局相比,那些波折起伏的过程,着实不重要。   于是,这就成了他唯一一件瞒了林简一辈子的事。   假期结束后,林简再度扎进城市公园的项目中,每天重复着工地和工位公寓三点一线的日子,唯一给单调的生活平添色彩与暖意的,便是沈恪只有有时间,就会从南市赶过来,尽量多地陪在他身边。   当初沈恪曾说,他喜欢的人,自然舍不得让他为了自己奔波而来,林简需要安心停在原地,等他来。   沈恪向来说到做到。   而时间久了,每次沈恪披星戴月的出现在面前,或者林简每每察觉感受到他隐藏在那些无声细节处的隐秘温柔时,都会让他无端生出一种“沈恪在弥补”的错觉来。   弥补那些年错失的陪伴,也弥补那段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天各一方时的空白时光。   转眼七月,到了北方最热的盛夏时节。   林简这天上午从项目施工现场回到园区,方景维召集所有项目的人开了一个简短的组会。   散会后,林简回到工位上,先打开电脑,回复了几封工作上的邮件,而后照例登录设计院总部内网,了解最新的工作动态。   片刻后,林简滑动鼠标的手微微顿住,视线聚集在资讯栏半个小时前公布的一条工作通知上。   是一份关于一座私人中式园林的设计组最终成员名单。   这个项目早在林简还在港城总部的时候就关注了,并参与了最初版的方案雏形设计,而且关于设计团队的人选,当时设计院的大老板也十分属意于他,但是现在,这一通挂在内网上的设计师名单里,并没有他的名字。   林简坐在电脑前,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有些冷,片刻后,他合上笔记本电脑,从工位起身,直接走到办公区方景维的办公室门前。   站在厚重的磨砂门后,林简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敲门。   “进来。”   得到应允后,他推门入内。   方景维坐在办公桌后,看清来人后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的工作,靠上宽大的办公椅背,口吻松快地问:“什么事?”   自从几个月前方景维被沈恪“重创”之后,再见面时,林简和他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诡异平静的和谐关系,工作上的事正常交流,私下点头而过,再没有更多的交集。   林简原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处理结果,毕竟都是成年人,不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之中是最起码的职场原则,而方景维浸润职场多年,当然也深谙此道。   但是今天的事,却让林简产生了一点其他的想法,但愿是他多想,但是事关工作,他需要直接求证。   “组长,今天总部内网挂出了沪市那家私人园林的设计组名单,您知道的吧?”林简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地开门见山。   “知道。”方景维端起咖啡杯淡啜一口,脸上依旧挂着笑,“这个案子是总部高层前不久就决定的,只是公告今天才发而已,所以我一早就知道。”   身为设计院总部副总,方景维和林简之间理所应当的存在信息差。   林简到不在意这个,早晚无所谓,只是问:“那我请问一下,为什么把我的名字从设计师成员名单中拿掉了,当初方案雏形,我是全程参与的。”   “哦,你问这个呀……”方景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嘴边还挂着笑意,但林简忽然有种直觉——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件事找上门来。   “刚才不是说了嘛。”方景维水袖善舞,打得一手职场漂亮太极,“这是总部高层的综合研判,集体决议。”   “……是这样么?”林简深吸一口气,直白道,“那请方副总指点,将我从设计团队剔除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原因可就太多了。”方景维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上身微微前倾,笑道,“比如考虑到你现在正长驻内地,需要长时间跟进这个城市公园的项目,恐怕没有那么多精力放在别的设计案上,再比如——”   方景维话音微顿,看着林简笑了一下,才继续说:“公司高层或许觉得,无论是从经验还是能力上来看,你或许都不是成为负责这个项目的设计师的最好人选,所以优中取优,顺位淘汰,有什么问题吗?”   林简站在方景维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和不算长的一段距离,林简忽然想,如果现在我冲过去挥他一拳再离开,那么按照这个距离来看的话,他也不一定能追得上我。   算了,太幼稚太中二了。   而且,很不值得。   林简面沉似水,凝定清冷的眸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时,仿佛覆了一层细碎扎人的冰霜,片刻后,他勾了下嘴角,直言不讳地说:“怕我耽误工作进度?可是除了目前这个城市公园的项目外,我手上还有三个待成型的设计方案,而且其中一个的工程规模要远超沪市的那个案子,总部将这些项目交到我这里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我会因为工作量增多而顾此失彼呢?”   “还有……”林简有理有据,“我当然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的能力和经验可以接下设计院所有的待定项目,但是沪市园林的设计方案雏形是我从一开始就参与设计的,如果觉得我的能力不行,为什么现在延用的仍旧是当初的那版设计稿?还是说,所谓的优中取优,顺位淘汰——”   林简说到这话音停顿了一下,而方景维脸上原本和煦得体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面对面戳穿后的阴沉。   林简嘴边勾起一丝玩味又嘲弄的笑意:“到底是总部高层研判后的结果,还是您方副总假公济私的借口呢?”   无声的对峙在偌大的办公室内弥漫开来。   许久,方景维彻底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怎么,如果是,你预备怎么办?跑到你那位叔叔那里告一状,让他心疼怜惜,更甚者,直接冲冠一怒为蓝颜,吞并收购了设计院,而你摇身一变,直接做我老板……哦,或者是老板娘?”   方景维笑容刺眼:“林简,你会么?”   这就是直接承认,毫不遮掩了。   林简半晌没有回应,片刻后,径直转身,大步离开。   在走出办公室前,他脚步略一停顿,偏头留下一句话——   “将个人恩怨代入职场行为……你未免太小瞧沈氏沈董,也太小瞧我了。”   说完再不多留,转身出门。   *   盛夏夜,沈恪开车从高速驶出,出了收费站打电话给林简,问人在哪里。   林简那边听起来四周极为安静,果不其然,在电话里回答说:“在市图书馆。”   沈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中控盘上的时间:“快九点了,还没回来?”   耳边传来细微的交谈声,隔两秒,林简在电话里笑了一声,说:“已经结账了,马上就回去。”   沈恪透过前挡玻璃瞥了一眼浓重的夜色,淡声道:“我一会儿就进市中心了,顺路去接你?”   “并不顺路。”林简严谨又直白地指出,“你先回公寓等我,我这边的公交车刚好在园区门口有站点,四站而已,不会比你晚到几分钟,没准还可能赶在你前面到,别折腾了。”   孩子自小就独立又要强,沈恪无声地勾了下嘴角,并不勉强他,到了下一个路口径直左转,率先往园区的方向驶去。   到了园区公寓楼下,沈恪熄火下车。   盛夏时节,园区里不比冬日的人迹稀少,迎面拂来的夜风褪去了几分白日里的闷热和喧嚣,广场上乘凉消暑的人并不少。   沈恪下车上楼,乘电梯到达林简公寓门外。   透过防盗门上的猫眼能看见客厅暗着灯,这就是林简还没回来。   不过没关系,自打沈恪第一次登门,第二天就收获一把林设计师亲自去老式集贸市场里配来的钥匙,所以沈恪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楼梯间的声控灯亮着,沈恪从口袋里掏出那单把钥匙,刚要开门,甫一低头,视线便被门口角落里的一个快递箱子吸引。   他以为是林简网购的快递到了,由于家里没人,所以快递员就将东西放在了门口。   沈恪原本没在意,直接弯腰拿起那个盒子,准备带进屋去,但将盒子拿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却敏感地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沈恪下意识去看,才发现,这份快递并没有寄件地址和寄件人的任何信息。   盒子包装得非常严密,看不出里面的邮寄物品,但拿着盒子的那只手掌心微凉,像是里面放了冰袋,此时渗出来的寒意。   随即,沈恪托着快递盒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他将手指移至眼前,映着头顶声控灯的光影,清晰地看见了沾染在两指上,从盒子里泅透出来的血迹。   沈恪眉心微蹙,将钥匙重新放回口袋,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而后拿着那个快递盒子离开了林简公寓门口。   工业园区的健身公园内。   沈恪站在一条长椅旁边,用钥匙划开快递盒外层缠绕的胶带封条,下一秒,浓重湿寒的血腥气迎面扑来。   沈恪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眉心微皱,垂眸看向快递盒内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手写的便贴纸,边角已经被血迹浸透,呈现腐败干涸的暗红色。   “倔强的小猫咪,我是如此长久地思念着你,且期待与你再度重逢。”   沈恪面沉似水,修长的指间夹着那张染血的便贴,轻轻一掀——   一具已经冻得僵硬的小猫尸.体,就赫然出现在几个冰袋中间。 第七十三章   林简回到家里的时候, 沈恪已经洗完了澡,正穿着棉质居家长裤和T恤,坐在沙发上处理文件。   听见开门声, 沈恪从ipad页面上抬头,笑着问:“不是说会比我早到么?”   林简无奈地挑了下眉, 回答:“碰巧赶上的这班公交车中途爆了个胎,剩下两站地走回来的。”   说完走到沙发旁边,将手里装着几本书的纸袋放在茶几上, 说:“我先去洗澡。”   沈恪“嗯”了一声, 等林简拿着衣服走进浴室, 才将浮在他背影上的视线收回来,重新落到手中的ipad上。   等林简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就看见沈恪坐在沙发上, 手上正饶有兴致地翻着他刚带回来的那几本书。   林简抿了下被水汽熏染后略显湿润的嘴唇, 走到沈恪身边, 刚想搞偷袭从他手里将那本书抽回来,谁料想沈恪的反应将将比他迅速一秒, 在他指间碰到书壳的那一瞬, 就倏然向上扬了一下胳膊,让林简抓了个空。   “干什么?”沈恪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变, 笑着问, “不给看啊?”   林简盯了一会儿那本书封皮上《高级合伙人内参》几个大字, 脸色有些不自觉地发热:“没。”   他这副神情着实有些别扭又可爱。   很像是小时候, 每每被沈恪逗着玩时,心里明明不情愿, 但是表面上还要勉强配合一般。   “为什么要看这个?”沈恪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让他坐到自己旁边, “怎么突然对商业经营感兴趣了?”   林简从善如流地坐下来,由于距离挨得很近,可以隐约闻到一点儿他和沈恪身上同款的沐浴液香味的尾调,像是一种极为隐秘又亲昵的暗示,似乎能通过这一缕极淡极轻的气味,隐喻着他们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   林简的心就忽然平静下来。   他放下手里擦头发的毛巾,思忖片刻,回答说:“其实,一年前刚入职不久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时机成熟,我有没有自己做合伙人的可能呢?到那个时候,接设计、谈项目,应该会更随心一些吧。”   沈恪听完这个回答缄默了片刻,而后抬手抓了抓他后脑依旧微潮的发丝,温声问:“是不是工作上不开心了?”   “小事情而已。”林简短促地笑了一声,却反过来安慰他,“不用想着给我解心宽,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而且你前不久不是还说,情绪是很珍贵的东西,我现在一般不轻易浪费在不值得的事和人上面。”   “……是么?”沈恪也笑出声来,抚在林简脑后还没有收回的手顺势转到他的侧脸,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颌,“这么听话啊?”   林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偏开脸,“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到沈恪的那只手背上:“别这样。”   手背上被拍出很轻的一声脆响,但一点都疼,由此可见打人的人并没有怎么舍得用力,沈恪眼底的笑意加深,问:“为什么?”   “……”林简无语道,“很像是在逗皮蛋。”   下一秒,就听见沈恪闷闷地笑出了声。   这样的独处时光简直温馨得不像话,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又随意聊着一些有的没的,过了一会儿,沈恪又将话题转到了“合伙人”上面,好奇道:“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或者打算了?”   彼时林简已经不再是靠着沙发背端坐的姿态,他半斜着身子,头枕在沈恪腿上,由于个子太高,小腿只能搭在另一端的沙发扶手上,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可能并不太舒服的姿势,却让沈恪感觉到了林简由内而外的放松。   林简想了想,说:“其实,我入职不久后,设计院的大老板就和我聊过,想独资认购我手上两个园林设计类的绿色技术专利,我当时拒绝了。”   “现在呢?”沈恪无疑是一个很完美的聆听者,从不打扰或是打断叙述者的陈白,又能适时抛出最合宜的话头,引导交流继续。   “设计院那边的意思是,这个认购邀请长期有效,无论我是否还在职,但是现在……”林简顿了下,仰头由下至上地将视线落到沈恪脸上,“我在想,除了认购拿分红外,是不是还有专利入股,成为设计院的合伙人这种可能?”   “当然了,以我们公司目前的体量和规模来说,一下子成为高级合伙人不太现实。”林简条例非常清晰地分析,“但是中级合伙,应该是没问题的……你觉得呢?”   林简此时的眼神真挚又纯粹,像是很认真地在等一个答案。   沈恪就在那样澄净清澈的目光中,垂眸思索了片刻,而后忽然问:“林简,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只是因为我吗?”   毕竟沈恪青年时期地遗憾和未竟的心愿,没有人比林简更清楚,也没人比林简更为他惋惜。   林简静了静,却很笃定地回答:“我不否认有你的因素,但绝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你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原因。”   “哦?”沈恪弯了下眼尾,笑着说,“展开聊聊?”   “你当年的梦想也好,愿景也罢,都那么纯粹,而我也是一样。”林简声线平静,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从不做为了喜欢一个人,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去委曲求全地圆他人心愿的事。”   “可能别人会觉得,我选择园林专业完全是因为你,想要完成你未竟的梦想,但……怎么会呢。”林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草木花树中蕴含的生机情趣,也很喜欢那些隐藏在亭台楼榭飞阁流丹背后的志高意雅。”   “就像小时候,每次和你去落趣园时,看着满目的嶙峋山石和胭脂花红,我心里都是静的。”林简语调舒缓,淡声道,“那时候我就觉得,山水自证心境,与草木相交的乐趣,其实要远大于人。”说到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佯装镇定地补充了一句——   “我选的,必然是我喜欢的,所以……你真的不用太自作多情。”   “这样啊……”沈恪低低地笑出了声,指腹在某人说完那句话后,已经明显染了薄红的脸上点了点,稳重回应,“好的,我明白了。”   “所以呢?”林简问,“你干嘛突然问我这些?”   “因为要给出一些建议之前,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样才不会有误人子弟的风险。”   “嗯。”林简认同这个说法,随口道,“那你了解到什么了?”   “那信息量可太大了。”沈恪说,“首先明确的就是,我在某人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林简:“……”   还枕在沈恪腿上地某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中计”后,倏然睁大了眼睛,随即脸色再度发热染红,咬牙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沈、恪!你故意找事儿吧?”   “我找事,你脸红什么?”沈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他的侧脸上,非常诚心地笑着说,“控制一下林设计师,都烫手了。”   林简霎时就要起身收拾人,可上半身刚刚离开沙发坐垫,就被沈恪单臂一环,不轻不重地摁了回去:“躺好,还没说完。”   林简有些匪夷所思地盯了他半晌,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又略带一丝无可奈何般的别扭,不情不愿地躺了回去。   “那你快说,逾期不候。”   这话语气虽然不善,但怎么听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游戏。   沈恪温热的掌心贴在他侧颈的皮肤上,此时终于不在逗人,肯言归正传:“本来我是想告诉你,就如同情绪管理一样,职场上的事,同样不值得你挂心,尤其是你对目前所从事的工作谈不上出于本心的喜欢时,那它就只是一个你谋生赚钱的手段,这个时候,只需要看投入产出比即可,不用那么真情实感。”   “但是——”沈恪微微停顿,又笑着说,“如果你的工作,或者从事的行业确实是自己喜欢的,那就可以认真一点,钱还是要赚的,但获得感却比赚钱更重要。”   林简听得微微入神,隔两秒,认真地问:“比如呢?”   “比如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真正将自己的喜好发展成为事业,也不是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能将这份喜好长久地延续下去,因为无论一个人喜欢什么,只要这份喜爱变成规律的朝九晚五,一旦和收益挂钩的话,那久而久之,也会感到厌倦和疲乏。”   林简静了静,轻声笃定道:“我没有,我没有感到疲倦,相反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哪怕加班赶设计时的疲惫,都让我心甘情愿。”   “所以才说……”沈恪垂下眸光,与林简清亮的眼神对上,而后笑着告诉他,“林简,你实在很难得。”   林简募地一怔,随即心口都随之微微发烫。   “所以你刚才提起的,要成为设计院技术合伙人的事,我的意见就是,其实还可以拓宽格局,眼界再打开一些。”   “……怎么说?”   沈恪笑着为他解惑:“如果目前的工作环境或是出现的问题让你已经发展成为事业的喜好变得不开心、不纯粹,亦或是你想找回当初那份热情,那么要成为合伙人的话——”   林简只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都开始加速:“怎么?”   沈恪结案陈词:“那就不是只有这一家设计院可供你选择了。”   “……”   林简诧异地看着沈恪许久,半晌震撼难言。   是啊——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范围划定得如此之狭窄呢?   他如此年轻,还有无限可能。   较劲也好,为了证明什么也罢,将心力消耗在不值得的人和事身上,真的是……有点傻。   就像沈恪说的,如果确实是为了热爱,那么他的前路其实还可以更宽阔,更豁达。   完全不必将自己拘泥于这方狭小的空间之中。   既然是为了热爱,如果热血难凉,那么——   繁盛花路,就绝非只有一条坦途。   “我……”许久过后,林简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一把脸,低声说,“我明白了。”   “嗯?”沈恪看着青年霎时宛如大彻大悟般的神情,不禁有些好笑道,“明白什么了?”   “就你刚刚说的。”林简透彻总结道,“我自为我,始于热爱,那么就可以随心而行,心随意动。”   “还有呢?”沈恪忽然问。   “……还有?”林简愣了一下,从掌心中抬起脸来,神色再度漫上几分迷茫,“还有什么?”   窗外月色清飒,树影婆娑,室内空调恒温在26度,体感舒适惬意,沈恪和缓的目光落在林简的凌厉却清丽的眉眼上,片刻后,忽然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角。   林简稍稍意外,就听沈恪沉缓的声音落进耳中,说:“还有就是,大道理听听就好,要是你不愿意或者没那个心情也完全没关系,还有我。”   “我在这里,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逾矩过火都没关系,只要你想,我可以来摆平一切,清扫所有让你不开心的障碍。”   沈恪说:“毕竟对于我来说,你比原则梦想都重要。”   ——你最珍贵。   林简完全愣住。   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不久前方景维说的那句话——   “你预备怎么办?跑到你那位叔叔那里告一状,让他心疼怜惜,更甚者,直接冲冠一怒为蓝颜,吞并收购了设计院?”   林简此时恍惚地认为,看来方景维这句话似乎没有说错——   哪怕自己真的这样做了,沈恪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半晌,林简从巨大的晕眩感中回过神来,原本冷清淡漠的眸子被彻底染上温度。   他稍稍倾身,向沈恪刚才做的那样,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随即用额头在他侧颈不自觉地蹭了一下,从唇缝中闷闷吐出两个字来。   “昏君。”   *   自从和沈恪长谈一次后,林简心境豁然开阔起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沈恪这次和之前一样,只是在他的小公寓里小住两天,却不想到第二天清晨,两人相拥醒来时,沈恪却通知他,这次要多留一段时间。   林简刚刚睡醒,手脚还有些使不上力气,原本清冽的声线也存着几分哑意:“为什么,公司最近那么闲吗?”   “工作在哪里都能做。”沈恪随口一答,而后掀开搭在两人身上的薄被下床,倒了杯温水回来,递到林简嘴边,“今天的第一杯水,还有七杯,我监督你都喝完。”   “你这是……”林简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道,“什么中老年人跟不上时代的养生法则。”   但还是低下头,就着沈恪的手,很乖顺地喝完了这第一杯。   林简原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结果等周日晚上,林简临时被工地那边叫走,再回来的时候,看见沈恪穿着家居服系着围裙站在小厨房里,认认真真地研究着解冻完的大虾该如何清洁处理时,才意识到他居然是说真的。   “真不走了啊?”吃饭的时候林简狐疑地问。   “怎么,林设计师舍不得多我这双筷子?”沈恪盛了一碗提前熬好冰镇过的绿豆汤放在林简手边,笑着问。   林简看他一眼没说话,但是那眼神却被沈恪瞬间解码。   林设计师仿佛说:开什么玩笑,我能养你到天荒地老。   沈恪暗自勾了下嘴角,用汤勺舀了一小口凉甜的绿豆汤,含进嘴里的下一秒,就难以抑制地皱起了眉头,犹豫片刻,还是艰难地将嘴里的汤咽了下去。   毫无意外的,千百年不曾屈尊降贵进一次厨房的沈董,不负众望地熬糊了汤。   而后他抬头注视着对面喝得面不改色的林简,隔两秒,忽然叹了口气,压下舌根处微苦发咸的古怪滋味,伸手去拿林简面前的那个汤碗。   “别喝了,这个——”   结果手刚伸过去,林简就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抬头看沈恪一眼,而后端起汤碗将所剩不多的汤底喝完了。   沈恪眉心一动,微蹙着看向他。   “没关系,”林简无所谓地弯了下嘴角,说,“比起当年你给我做的那盆寿面,这个味道还算不错了。”   沈恪:“……”   这样下去不太行,沈董默默叹了口气,在心底盘算着,看来他在林简这里小住的这段时间,除了关键的正事以外,还得想个办法保住孩子不挑剔但着实可怜的胃啊。   但沈恪非常有自知之明,并没有顿时萌生出“抓住一个人,先抓他的胃”的豪情壮志来,毕竟与自己近乎为零的厨房经验和不忍卒视的厨艺相比,还是高档餐厅的外卖比较靠谱。   于是蜗居在林简小公寓的这一周,林设计师每天被各家顶级食府的招牌菜系投喂,即便每天顶着烈日骄阳穿梭于工地现场,但体重居然还破天荒地涨了一点分量。   白天的时间林简几乎全部交托与工作之中,不是在项目现场就是在和承建方或者腾晟沟通进度和工程细节,唯有晚上从工地回来,时间才回归他自己手中。   而这些天,林简在忙的时候,沈恪却始终不动如山地窝在公寓里,每天占据着林简的沙发和小茶几处理集团事务,所有需要他出面召开的会议全部改为线上形式,而其他的商务应酬或是洽谈,则交于董事会几位执行副总,汇报后处理。   每天傍晚,等林简一身烟尘的回到家,冲澡整理后,如果时间不算太晚,两个人就会开车去超市溜达采购,采买食材和生活用品,如果林简加班时间太久的话,两个人就饭后在园区的健身公园里散步消食,吹吹夜风,闲聊消遣。   总之,沈恪“赖”在这里的这一个星期,所有的时间,都像是为林简准备的。   林简专注外事,而他负责守候。   终于,在第二个星期的周一,沈恪再一次等来了那份没有邮寄信息的快递箱。   还是一样的被冰冻的小猫尸体,但便签上的留言,却愈发触目诡谲——   “亲爱的小猫,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你见面,快到我身边来,让我长久地凝视着你。”   沈恪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处理了快递,回到公寓后,拨通了徐特助的电话。   “沈董。”   “上次交待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徐特助微微压低了声音,回答说:“已经有了清晰的眉目了,能确定快递是从临市城郊一个偏远的乡镇发出来的,这种地方的物流管理非常不规范,所以才会给邮件人可乘之机。”   “地址呢?”沈恪问。   “还在最终确定。”徐特助严谨道,“具体范围已经锁定了,但是那一片属于典型的穷山恶水空心村,居住人口大多是附近城郊工厂的打工仔,鱼龙混杂的地带,我怕——”   沈恪站在洗手台前,用洗手液反复冲洗了几遍双手,直到确定指间半点血腥气息也没有留下,才关掉水,沉声说:“不用有顾虑,在这件事上,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个。”   跟在沈恪身边这么多年,徐特助鲜少有听到沈恪这样阴沉语气的时候,闻言顿了一下,立刻说,明白了。   结束通话前,沈恪又问:“聘书和合同准备得怎么样了?”   “早就准备好了。”徐特助说,“去年您交待下来的时候,就在着手运作了,但由于那份设计手稿年代久远,中间又被作为证据提交到了国外的仲裁中心,所以在召回过程上消耗了一些时间,不过现在已经万无一失。”   “好,辛苦。”沈恪最后说,“查到具体地址,立刻通知我。”而后才挂断了电话。   而徐特助不愧为沈氏沈董的金牌私助,办事效率奇高,尤其在得到了沈恪“不计一切代价”的授意后,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将一份详尽的电子资料发到了沈恪的私人邮箱中。   沈恪坐在电脑前,点开那封未读邮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白人男子的照片。   照片中的男人鹰钩鼻,黑发褐眼,削薄的嘴唇勾起一道阴森的弧度——   流露出疯狂嗜血的笑意。   这就是林简生母的二继子。   而照片下方,详细地附注了这个人现在的落脚点的地址,和一串11位数的国内手机号码,并且徐特助特意说明了,手机卡并不是实名的,应该是私摊小贩手中购置的黑卡。   电脑屏幕的荧光映照在沈恪面如沉水的脸上,从来沉静温和的眼神此时没有一点温度,半晌,沈恪拿出手机,记下那串号码和临时地址后,干净利落销毁了邮件。   已经快要到午间时分,林简今早出门前特意说过,上午要和设计组一起去腾晟开个短会,不用跑工地,所以中午可以回来陪他一起吃饭。   沈恪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心想,这一餐,他大概率要错过了。   他拨通附近一家餐厅的订餐专线,上次林简尝过他家的特色菜后,随口说了一句好吃,沈恪便留心将订餐号码记了下来。   这家餐厅送餐的速度很快,为林简订好午餐不久后,送餐员就上门了。   沈恪将几样餐食换进家里的餐碟中,然后放进微波炉中进行保温,又简单整理了一遍房间后,才给林简发了一条信息。   【公司临时有事,我需要回南市一趟,等忙完再过来陪你。】   过两分钟,林简的回复就过来了。   【这么急,不能吃了午饭再走?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回家。   可能是这两个字间流露出来的温度太过熨帖暖心,沈恪终于无声地勾了下嘴角,敲字回答。   【确实比较急,不能多等。不过午饭已经放在微波炉里保温了,你回来多吃一点。】   这次林简的回复速度很快,而且是连续两条连发。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用微波炉?】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   沈恪嘴边的笑意缓缓放大,热意回温后的眸光,终于融化了一丝眼底的霜寒之意。   【好。】   出门下楼,沈恪将车子驶出园区后,才从手机中翻出那个不久前存进去的号码,没有犹豫地拨了出去。   三声过后,电话接通,一道嘶哑暗沉的声音传来,带着莫名的冷意。   “Hello?”   沈恪将巴博斯驶去通往城郊边缘的国道,隔两秒,语调平静地淡声问电话那端的人:“你要找林简?”   那边的呼吸声先是猛地停滞,而后骤然急促起来,随即,对方换上了不太流利的中文,语气恶寒地问:“你是谁?!”   “不重要。”沈恪说,“一个小时后你就知道了。”   “要见林简,先过我。” 第七十四章   沈恪开车从国道收费站出来, 下了镇里自建的乡道,又行驶了一段时间后,直到周遭水泥硬化后的路面已经完全看不见, 举目皆是坑洼的土路后,才算真正到了城郊边缘一带。   七月正午的阳光毒辣刺目, 大片金灿灿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周遭房屋破败残旧的墙壁上,斑驳的砖石、狭窄的巷道,一排排连房两旁堆积着破损的杂物和成兜的垃圾, 潮湿与腐交织的气息弥漫在高温的空气中, 愈发显得刺鼻辣眼。   这个时间, 附近租住的住户大多在工厂上工,所以四周安静异常。   沈恪绕过两排平房, 在巷尾深处的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站住了脚。   门虚掩着, 沈恪没什么犹豫地抬手推开。   与刚才路过的那几栋平房不同, 这一处的院墙要比旁边的院子高出很多, 而等门被推开的时候,沈恪抬眼望去, 才发现入眼即是一片很宽阔的空院子, 墙根下摆放着几台报废生锈的拉丝机,而院子尽头, 则是一间废弃空旷的厂房。   看样子, 这里曾经是一个私人小作坊式的拔丝厂。   沈恪抬脚迈过门槛走进去, 周围寂静, 等他步行至空院子中央的时候,对面厂房的铁门忽然“吱呀”一声, 发出一阵凌然牙酸的声响,紧接着, 就被人大力从内推开了。   沈恪停下脚步,映着刺眼的阳光,看着从铁门中走出来的穿着低腰牛仔裤紧身运动背心的白人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Ansel,也就是林简的生母的二继子,曾经……或者说五年前,也曾是一名建筑设计师。   但此时,眼前的男人落拓又颓唐,发须杂乱,褐色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丝毫属于一名行业设计师的优雅与风度,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尽是暴戾阴狠的气息。   Ansel手中拎着的长棍在脚边划出一道长长的拖痕,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同样手拿家伙的男人,全部都是外国人。   不知道这几个人是Ansel来到国内后才开始狼狈为奸,还是一开始就跟着出狱的他从英国跑来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几个渣滓看上去已经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藏身了一段时间。   无声的对峙其实非常短暂,Ansel眼神恶寒地将沈恪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仿若毒蛇细信,而后声音沙哑地用不甚流利的中文问:“你是谁,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即便现在正处于这样寡不敌众腹背受敌的情形下,沈恪的神情依然平静淡然,没有显出丝毫慌乱无措,他一身黑裤黑衬衫,站在暴虐的阳光下宛如一棵孤拔挺立的胡杨,看着眼前的人,淡声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我来只问一件事,你找林简要做什么?”   Ansel粘黏的眼神落在沈恪身上,犹如跗骨之蛆,过了很久,才声调缓慢又怪异地问:“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他什么人?”   沈恪回答地非常简洁:“家人。”   “家人……”Ansel将这两个字放在唇齿见嚼咂一番,随后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又暧昧的笑容,“这么巧……我也是他的家人,名义上,他还应该喊我一声……哥哥。”   男人最后两个字口吻轻佻,仿佛这两个字背后藏着某些难以告人的隐秘纠葛。   但沈恪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他的故弄玄虚罢了。   “看样子你并不惊奇?”Ansel见沈恪依旧从容平静,仿佛很遗憾似的耸了下肩膀,“那么,你一定也猜到了,我找林简究竟是想干什么,对吧?”   他故意出言讥讽,意在激怒眼前神情冷静的男人,但沈恪闻言却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甚至很淡的弯了一下嘴角,平声说:“不管你想干什么,你都见不到他了。”   “……这么说,你是来替他还债的。”这话说完,Ansel忽然拎起手中的木棍,用一端直直指向沈恪,“知道那个人欠我的,要用什么还吗?”   而随着Ansel一令一动,他身后的那几个男人,同样握紧了手里的刀械。   沈恪看着这样的一幅场景,片刻,却摇摇头,很轻地笑了一声,而后,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的袖扣,将袖口向上弯折了两道,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想不到我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有和人动手打场群架的机会。”   挽好了衬衫袖口,沈恪微微站直了身体,单手解开衬衫衣领最上方的那颗扣子,依旧从容不迫地告知对方:“但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什么?”   “我不是来还债的,恰恰相反——”沈恪看着忽然间就朝他冲过来的男人,眼角倏然一锐,在扬手接住了那根迎面挥来的木棍的瞬间,沉声说,“我是来替人讨.债的。”   随后那只攥住木棍的修长五指骤然发力,连带着手持木棍的人,狠狠向下一掼!   Ansel是典型的欧洲男人身型,肌群突兀发达,但此时却像是遭不住这千钧般的力道一样,整个人顺着惯性直直向前一扑,而后胸腔下方便猛地被怼在了沈恪倏然间抬起的膝盖上!   沈恪出手的动作太快,电光火石间,Ansel只觉得这一下已经把自己五脏六腑都一并锤碎!   而沈恪却在这时一把松开他,反手抽过他已经虚握不住的那根木棍,手起刀落般一棍夯在了他的侧脸上!   Ansel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剧痛之下,腹腔和胃里的酸水一阵翻涌,随即不受控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耳膜嗡嗡作响,满嘴的牙齿也像碎掉一样针扎般剧痛,像是有温热的液体从耳蜗流出,顺着霎时间肿起来的侧脸汨汨流下,滴落在尘烟四起的地面上。   恍惚间,有一道低沉模糊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Ansel狠狠摇了下头,才意识到,刚才那个人淡声说了一句什么。   “这一下,是替那两只枉死的小猫讨的。”   剧痛与愤怒宛如烈火乍燃,在瞬间焚烧一切理智的同时,浓重的血腥气息更是反向激起了男人骨子里的暴虐与狂躁,Ansel突然嘶吼一声,踉跄着转过身,猛地向沈恪扑了过来!   而此时,被刚才那一系列瞬息万变的情形惊在了原地的四个帮手,也终于反应过来,举着手里的装备一齐朝沈恪涌了上来!   一场无休止的缠斗这才真正开始。   ……   等徐特助带着公安部门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一片零乱狼藉。   粗粝坚硬的地面上,躺着四个已经陷入昏迷无知无觉的人,意识模糊的剧痛中,只有四肢偶尔痉.挛般抽.搐几下。   而Ansel浑身浸血,五官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白色的紧身背心完全被血污浸染,难辨原色,他同样躺在地上,看着一步步再次走近自己的沈恪,肢体却再难一动半分,眼底终于漫上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沈恪扔了手里不断滴血的木棍,直接撕下一段衬衫衣襟,潦草地裹住同样鲜血狂涌的左臂——那是刚才的混乱中,被其中一个同伙在背后用砍刀砍伤的。   他走到Ansel身边蹲下,向他伸出手——   那一刻,Ansel嘴唇颤抖,眼底的恐惧如有实质。   但沈恪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对于他此刻惊惧也好,血人般的惨状也罢,都毫不挂心,随后沾满了血迹的长指直接伸到Ansel牛仔裤的口袋边缘,从里面夹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   沈恪没用另一只手拿烟,直接将烟盒放在嘴边,用门齿叼了一根出来,点燃后,很重地吸了一口,借尼古丁和焦油的气息,短暂地平复麻痹着疼痛的神经。   “你……”Ansel的嗓子几乎无法发声,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句话,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零散磕绊地蹦出嘴边,“你到底……为、为什么……”   沈恪叼着烟,在淡薄的白色烟雾中微微眯起眼睛,隔几秒,才低声说:“当年你剽窃了林简的设计图手稿去参赛,被林简检举揭发后,失去到手的荣誉并且被迫退行,极度疯狂之下,暴力伤人,最终被本郡法院判处四年半的有效监.禁,但林简向UKPO提交的设计作品侵权诉求,最终却被驳回了。”   Ansel胸腔剧烈起伏着,惊恐的眼神中掺杂了巨大的难以置信:“……你、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的?”沈恪额角也有一道不长的口子,这个垂头的姿势使得那道很细的血迹顺着眉骨蜿蜒流下来,为原本沉素平静的面容,平添了一份嗜血般锋锐的凌厉感。   “还是那句话,你不需要知道。”沈恪声调缓慢,却一字一句地告知对方,“但有一件事,倒是不必瞒你。”   “你曾经用了四年半的时间去偿还一次伤害,但眼下,恐怕要用半辈子的时光,去弥补觊觎他人宝贝的错误。”   “不、不可能!”Ansel大口喘息着,喉咙里的血沫随着急促激烈的呼吸不断涌出嘴角,他恶狠狠地盯着沈恪,被揍得七零八落的理智难得有一秒的回归,“那件事早已经过了申诉期,而且他没有证据,他……”   “我有。”   沈恪声线兀地冷了下来,从来温和凝定的眸光宛如一柄锐箭,直直插在地上满脸血污的男人眉心:“而且在这里,不会再有你的生父和继母庇护着你,对仲裁人员说那幅设计图是你和林简‘共同创作’的鬼话,相反,我有的是正规手段和途径,让你在牢里反省自己失败的前半生。”   “听说你曾经仗着幼年时随林简的生母长大,所以几度和将自己和他作比较?”沈恪站起身来,听见院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此时面如死灰狼狈不堪的男人,淡声说——   “我养大的人,你也配?”   *   城市公园的项目进展非常顺利,自从上次多部门联合评估会后,不管是承建方还是腾晟那边,别有用心的人都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起码明面上,不再有人敢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打项目资金的主意,而也正因为沈恪非常“凑巧”地在评估会上露了个面,似乎就在众人心里留下了一种“大老板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也很关注”的错觉,所以在工程质量上,更是无人再敢浑水摸鱼,巧用心思。   而关于设计院的技术入股成为合伙人这件事……林简经过慎重考虑,又分析对比了当前东家和内地几家知名设计公司的优劣才发现,如果入股目前任职的港城设计院,确实不是一个最优选择。   虽然在薪资和股权上,能获得最大利益优化,但如果横向对比技术研究、专利期使用续航以及各家企业在专业技术研发方面所投入的力度和重视程度的话,内地一家刚刚成立三年的行业新贵,则稳稳处于这条赛道的快序列中。   而且对于林简而言,这家设计公司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公司所在地距离南市仅仅一小时车程,堪比工作族正常通勤时间。   但现在所有的计划和设想还都停留在起步阶段,林简有非常清晰地职业规划,但也只是和心仪的企业进行了简单的接触和了解。与此同时,他同样有着无法忽视的职业责任感,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城市公园这个项目中,确保一年半后,工程顺利竣工。   林简上午半天在项目工地摸爬滚打,中午时分才穿着满是尘土的长裤T恤回到园区,夏季时令有午休时间,林简准备趁这两个小时,回公寓洗澡休息。   在工程现场的时候,无论如何烟尘密布林简完全都可以接受,但是只要离开那个特定环境,他便立即开始洁癖发作,对于自己身上的一点污迹尘土都难以忍受。   进了屋,林简率先扎进浴室,冲了个透彻清爽的温水澡,而后才换上绸质居家服,走到厨房开始琢磨午饭吃些什么。   冰箱里的食材是满的,肉蛋果蔬一应俱全,很多还是沈恪在这里地那一个多星期,两人隔三差五地从超市搬回来的,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恐怕是要慢慢吃到天荒地老了。   想到这,林简将手中的西红柿放到了厨房料理台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又给沈恪打了一个电话。   结果依旧是响铃不到三声,就被对方按断,不久后沈恪的信息就跳了出来。   【在开会,晚一点回你。】   林简垂眸看着屏幕上的那几个字,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沈恪离开四天了,这四天里他们只通过一个电话,还是在前天的深夜,沈恪回拨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林简的错觉,总觉得电话里沈恪的声音有点飘,似乎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而等他问对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沈恪却笑着很直白地承认了。   说是昨天晚上有一场商业宴请,席间喝了两杯推不掉的敬酒,结果发了汗,出门的时候步行到停车场,又被夜风吹了一小段路,所以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林简确实在对方低沉温和的声线中,听出了一抹嘶哑,在确定没有大碍后,才让他注意休息,并且明确禁止他这周再来园区这边,说等自己不加班时,周末回南市看他。   沈恪笑着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他们这几天的联系便仅仅是几条信息——他们两个都不是腻歪矫情的人,虽然之前的联系也算不得频繁密集,但是……林简还是这几天简短的信息问候中,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古怪。   或许是关心则乱。   林简叹了声气,回复了沈恪一个“好的”,而后放下手机,到水池边洗西红柿。   下午的时间不需要再盯工地,林简午休后走进园区写字楼,准备给一个小型天然氧吧的设计图收尾。   画图的时候,林设计师最为心无旁骛。   一个小时过去,电脑屏幕上的最终版设计方案即将完稿,林简放在键盘边上的手机却疯狂震动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的境外号码,不需要接通,林简也知道这是谁,毕竟这些年,他断绝了和温宁之间所有的联系后,对方就总是这样时不时地,换着号码试图再次联系他。   而林简从来不曾接通过,每每就是对方打一次,他拉黑一次,等下次对方再换了号码打过来后,周而复始。   那件事后,温宁曾哭着对他说过无数次抱歉,说继子已经为了自己的冲动受到了惩罚,所以请林简不要再追究设计手稿被剽窃盗用的事,如果刑期再加重的话,她的丈夫恐怕难以接受,真的要崩溃,那样一来,这个家,就完了。   ——他们的家而已。   命运的齿轮缓缓滚动,最终咬合在与曾经的痛楚完美闭环的那一个节点上。   作为母亲,她再一次为了其他人,放弃了他。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管这其中有诸多万般心酸的无可奈何,林简都不会再看她一眼了。   震动不休的手机自动挂断,林简缓缓叹了口气,将挤在肺腔中那股扎人生疼的寒意舒了出去,而后才拿起手机,刚想将这不知第多少个号码拉进黑名单,一条同号码发过来的信息,就非常突兀的映入视线之中。   林简微微蹙眉看着那段文字,第一遍像是没看懂。   什么叫做“Ansel已经被警方羁押,但是伤势严重正在保外就医,而且沈恪以设计专利侵权为由,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能不能请你联系沈恪,我和Ansel的父亲想当面求他原谅”?   还有那句“这是一场源于沈恪预谋好的伤害,小简你可以自我保护,但是能不能放过Ansel这一次?算妈妈求你。”又是什么意思?   林简的视线死死粘在那几行字上,连掌心渐渐浸出薄汗都没有察觉,半晌,他猛地起身,一把抓起车钥匙,握着手机飞奔出写字楼大门。   在开车赶回南市的途中,那个还来不及拉黑的电话再度打了进来,林简稳住心神,扫了一眼屏幕后,这次选择了接通。   温宁的声音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陌生了,尤其是在这样慌乱语气的加持下,电话那端,温宁哭着对他说,她和丈夫已经得到了通知,马上就动身回国,她的丈夫恳请林简安排,能不能让他们见沈恪一面。   温宁说:“我好后悔啊小简,后悔对你的亏欠和愧疚,也后悔上次打电话来,向沈恪坦白过去发生的那件事,我的本意是怕Ansel出狱后会去找你报复,所以提醒你要留意小心,但是我没想到……会因为这通电话,给Ansel再度带来牢狱之灾……”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温宁泣不成声,“妈妈没办法看着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所以,求求你好不好……”   林简的眸光透过前挡玻璃,笔直又锐利地盯着面前单调封闭的高速路面,门齿几乎要将下唇内里咬穿,直到口中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尖锐的疼痛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才眨了一下眼睛,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问:“你什么时候,打过电话?”   “年前。”温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转念一想,难以置信地问,“你不知道吗,难道沈恪没有告诉过你?!”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无知无觉的力道之下,林简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绷起淡紫色的青筋,林简喉结上下狠狠一滚,没有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沉默几秒后,哑声说:“不要再打电话,也不要再找我了,我和你,也就这样了。”   说罢摘下蓝牙耳机,狠狠掼在副驾座椅上。   沈恪有没有告诉过他?   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而且将温宁前言不搭后语的那条信息和这通电话联系起来,林简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结论——   沈恪什么都知道了。   甚至是在很久之前。   知道了当年发生过的丑闻,知道了他那段落魄颓唐的生活,知道了他曾经无能为力的妥协。   同样,在得知Ansel出狱来到中国找他的这段时间里,沈恪巧用各种方法阻止他与自己接触,甚至上周,沈恪无缘无故地在他的小公寓小住了一个多星期,也必然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   他一直在保护着。   而自己无知无觉。   温宁说Ansel现在重伤入院,那……沈恪呢?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在开车向南市飞奔的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沈恪的电话,像个被按了重复键的机器。   但连拒接都没有,这一次,只有冰凉机械的女音一次次提示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简双眸中的血丝红得骇人,几乎像腾起弥漫在眼底的一片血雾,提示关机的通话再一次自动挂断后,林简无不嘲讽地想——   看,你不仅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现在居然都找不到他了。   林简一路风驰电掣,下了高速后直奔沈恪在南市的住所,车子莽撞地直戳进院中,林简来不及熄火,开门下车,却只见到了家中的几位阿姨。   “沈恪呢?”林简问阿姨,声音哑得像揉了一把沙。   阿姨惊讶于林简此时焦急慌乱地样子,却告诉他说:“先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林简完全怔住,每一根神经都犹如火烧一般灼热疼痛,片刻后,他重新跑回车子里,一转弯,猛地掉头驶出院门。   从沈恪的湖边别墅到市中心的沈氏集团大楼,不过半个小时车程,但林简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等他跑进沈氏大楼,前台问明来意后,却和家里的阿姨一样,礼貌地回答他:“不好意思先生,沈董现在不在公司,您可以进行一下登记预约,等——”   “徐朗呢?”林简打断前台小姐姐的话,沉声问。   漂亮干练的前台姑娘愣了下:“您说徐特助啊,他……”   还未说完,林简已经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徐特助的电话。   徐特助接电话的速度倒是很快,不过难掩惊讶:“……林先生?”   林简压着胸口那团已经沸腾滚烫的气息,单刀直入地问:“沈恪在哪里?”   “呃……”徐特助明显愣了一下,语气踟躇中竟有几分遮掩,“沈、沈董最近比较忙,今天他……”   林简不耐烦地冷声打断:“他不在公司,是不是受伤了?”   “……”徐特助那边静了一瞬,随即林简就很清晰地听到了慌忙失措的脚步声,“你到公司了是吗?”徐特助口吻焦急,“稍等我马上下楼!”   “不用。”林简拿着手机走向一楼大厅那部专用电梯,“你刷卡,我上去。”   徐特助:“……”   锃亮的电梯厢门映出林简此时苍白的一张脸,仔细看,唇角处似乎还有一点点干涸的血迹,林简看了一眼不调跃升的电梯楼层,终于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秒,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将那零星的暗红拭去。   徐特助就等候在电梯门口。   林简走出电梯,看他一眼,而后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向沈恪的办公室。   徐特助欲哭无泪地追在他身边,言辞恳切:“沈董真的不在公司,办公室没人。”   林简满脸写着“你们都是骗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推开了沈恪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空无一人。   林简心跳紊乱,但呼吸却要消失,他在这样矛盾纠结的对撞情绪中,豁然转身看向徐特助,一字一句地问:“人到底在哪?!”   徐特助冷不丁对上林简的眼睛,背上霎时被激出一层冷汗。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像林简此时这样,癫狂冷寒,眸底仿佛浮着一层细碎的冰渣,但眸光却簇着幽冷的烈焰。   像是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反复绝望地拉扯一样。   “我真的不知道。”徐特助重重叹了口气,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告知,“林先生,我知道你找沈董为了什么事,但是他人在哪里,我却真的不清楚。”   “我虽然是他的私助,但实际上,对沈董的个人行踪并不是全然掌握,尤其是……”徐特助顿了一下,无奈又惋惜地说,“尤其是在沈董不想让人知道的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得到他。”   一句话,就将林简四肢的温度、流经心脏的血液全部冻住,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浑身冰冷,嘴唇翁和着,却再难以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哦对了。”徐特助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疾步走进沈恪的办公室,从他宽大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折返递到林简面前。   “虽然我不清楚沈董在哪里,但是这几份文件倒是可以交给你了。”   林简指尖颤抖,垂眸看去,随即瞳孔骤然紧缩!   一份是他当年入学剑桥后,亲手绘制的设计图手稿,还有一份,是沈恪以甲方的名义为这份设计图申请的建筑设计专利。   而最后那叠文件,则是一份沈恪为林简准备好的个人聘书。   ——“落趣园”改造项目的专属设计师。   林简看着这几个字,许久许久,眼底慢慢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随即被他一眨隐去。   突然间,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他福至心灵般低喃了一句。   “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第七十五章   从沈氏大楼出来时, 已经到了城市晚高峰时段。   繁华忙碌的都市华灯初上,整座钢铁丛林霓虹闪烁,犹如一片翻滚的汪洋星海, 璀璨绚烂的流光深处,还浮动着白日烟尘喧嚣的残影。   林简开车驶上城市主干路, 随着长龙一般的车流缓慢向前,本应该是焦躁到了峰值的情绪,却在此时慢慢冷静下来。   沈恪真的会在那里吗?   林简瞥了一眼副驾上放着的那几个文件夹, 收回目光后, 长长地舒了口气。   无论在不在, 他都要去看看。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出依旧堵爆了的主干路, 朝着南市城郊一片高档别墅区开去。   还是多年前那道熟悉的甬路, 甬路两旁依旧栽种着华冠茂密的高大槐木。盛夏时节, 枝叶繁密处开着一簇簇黄白色的花, 迎风一抖,便是一场清香的花雨无边。   甬路尽头, 就是一片开阔的别墅区。   完全不需要导航或是指引, 无论过了多少年,林简单凭记忆就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扇大门。   ——这里是他和沈恪曾经的家。   而随着车子缓慢驶近, 林简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无意识地狂跳起来——   院子的大门并未紧锁, 而是虚掩着!   林简将车停到院门口的停车位上, 或许是近乡情怯, 他内心生出一股浓烈的酸涩不舍的同时,竟然还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忐忑难安, 甚至,他都不敢直接将车开进院子里去。   他带着那几份材料下车, 步伐沉缓又坚定地走到院门前,片刻后,抬手推门,悄然入内。   没想到,刚进了门就被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讶场景定在了原地。   之前听沈恪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自从六年前林简离开,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搬离了这幢花园洋房,到了现在的那座沿湖别墅居住。   所以在林简的意识中,一座荒芜了这么多年的宅院,本应该是杳无人烟,四处遍布灰尘的颓败样子。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院子正中央的座喷水池开着,清凉的水柱在五彩底灯的照耀下,喷洒变幻着瑰丽的色彩,微风迎面拂来时,空气中都裹挟着湿润清凉的水雾。   林间站在原地,视线一寸寸在这座院子里逡巡而过,才发现院中的每一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不染纤尘,洁净又整齐。   包括院中众芳斗艳的小花圃、被修剪的平整干净的草坪,包括草坪旁边那座小石桌……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这一件事情,就是这幢洋房庭院根本没有荒废过,一直有人定期精心地打扫收拾着。   林简一颗心簌簌发抖,呼吸声又闷又烫,他抬脚向前,走到一楼中厅门前,看着那把熟悉的指纹锁,片刻后,试探性地将手指覆了上去。   紧接着,林简额角轻轻一跳,就听见了“滴”的一下开锁成功的声音。   像是心底始终尘封紧闭的那扇门,随着眼前的这扇木门一齐被推开,林简茫然又震惊地走进去,像是徒步穿越过弥漫多年的呛人的俗世烟尘,走过那段满目疮痍的晦涩时光,最终看见了破晓的晨曦天光一般。   他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和沈恪的家。   是他们那个永远舒适自在的安乐窝。   一楼中厅所有的布局和装潢都没有变样,就连错层处,当初和他沈恪共同为皮蛋搭的那架双层狗舍,都还摆放在原位,林简走过去,指腹在木质外梁上抚过——没有一丝尘土。   还有茶吧机摆放的位置、当年他离开前随手在冰箱上贴的便签、小餐厅餐桌上那瓶鲜花……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复刻一般,将当年两人共同生活的剪影重现。   林简眼底一片温热,死死闷着已经发酵沸腾的情绪,转到一楼他曾经的卧室门前。   抬手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和六年前分毫不差的场景。   书桌上的手办、离开前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练习册、地板角落处的篮球,还有靠墙的书柜里,那一排排奖杯……就连床上铺着的床单,都还是当年那条深灰色的纯棉款,还散发着一丝的洗衣液的淡淡香味。   林简站在屋中,仿佛凌空看见了许多个自己少年时期的影子,十四五岁的他俯在书桌前刷题,十六七岁的他坐在地板上拼乐高,还有那年十八岁的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阑星辰,整夜未眠。   原来,真的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空间里,为他封印冰冻了时光。   这个家,这处房间,就像是一处永不开启的魔法城堡,固执又沉默的,等待着远游的主人。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一等这么多年。   林简在房间中站了许久,最后咽下喉间滚烫的呼吸,转身出门,顺着楼梯缓步走到二层。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沈恪那间位于二层的大书房里,同样一如往昔。   书房墙上还挂着那幅“大道至简”的书法,那是某一年沈恪亲手写下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除此之外,长案上的文房四宝整齐的摆列着,长长的熟宣上,是那幅他当年没有写完的字帖,而字帖旁边,还随意摆放着一本新修订版的《道德经》,林简俯身将书拿起来,看见页码正好是当初他随手翻至的《第十六章 》。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视线再度变得模糊潮湿,林简放下书,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脸颊,不由想——   那么,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妥帖藏起来的人,房子的另一位主人,现在在哪儿呢?   林简悄然退出书房,穿过亮着壁灯的走廊,终于来到了沈恪的主卧门前。   门开着,但房间中却没有开灯。   林简的视线直直落到房中那张大床中央,透过幽暗的光线和暮沉的天光,看见了床上那道身影。   沈恪似乎是睡得很熟,那道影子随着他的均匀规律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林简走进卧室,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忽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看,你终于找到了身体中那根不可或缺,失而复得的肋骨。   林简慢慢在地板上坐下来,本来有太多想说的话,有太多想问的事,但是现在却被他全部暂时搁置。   他只想让沈恪好好睡一觉。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恪那天解决完Ansel那几个人后,由于身上也不了避免的带了伤,所以被徐特助半强迫着送到了医院。   左臂上的刀伤缝了八针,额角的伤口无需缝合,但也经过了上药处理,医院的建议是留院观察,但是沈恪却没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   三天里,他将之前就准备好的一切全部搬上台面,公安、法院、工信发改、专利局,该跑的部门一家不落,全部都由他亲自上门,提交材料、确认申请、得到批复、提起诉讼,等将这一套冗长的程序走完后,他才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和随从,到医院换过药后,径直回到了家里。   ——之于沈恪而言,这里才是他的家。   即便他在众多城市都拥有房产,即使他工作原因满世界乱飞的时候栖所不定,但那些或是装潢奢华或是精致气派的住所,对他来说,都只是“房子”,唯有这里,才称得上是“家”。   当年林简走后一段时间,他曾一把锁将这里锁住,很久没有再回来,等再回来的时候,则不再知会任何人。   在这里,他不请阿姨和家佣,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动手打扫卫生,一开始会请工人来定期清理喷水池或修剪草坪,但后来慢慢的,这些事他也不再假手他人。   在这里,他会自己用洗衣机和烘干机洗涤衣物床品,会在花瓶的鲜花颓败前,再换上新的,也会按照林简在这里生活时那样,维持着点滴处的原状。   如果开始那段时间是为了寄予想念和挂牵,那后来,才是真的慢慢成了习惯。   那十年的回忆对于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陪伴,是太奢侈的东西,沈恪一直勒令自己浅尝辄止,不能沉迷。他注定是要在商海沉浮翻云覆雨的人,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敏锐的思维和洞察力,但是在这里,沈恪做不到那些。   就如同林简还在的那些年,每每沈恪走进这扇门,就能自动卸下周身冷硬的铠甲,变得随性又自在。   所以,当初这里是他们的家,而现在,就成了沈恪一个人的秘密。   等终于万事落定,沈恪从医院换药回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   左臂上的伤口有轻微发炎,他吃过医生开的消炎药便沉沉睡去,下午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有些低烧。   好在家里的医药箱里药品一应俱全,沈恪量了体温,又吃了退烧药,喝过热水,回到卧室继续补眠退烧。   而现在——   床上的人眉心微动,在一片幽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醒来的时候脑子有几分迟缓和茫然,直到手臂上的伤口传来微麻的痛意,沈恪才彻底清醒过来。   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倒是比原来好了很多,全身骨节肌肉的酸疼感也消退了不少,体感上应该是不烧了,只是嗓子干涸得厉害。   沈恪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等他终于有所动作,准备下床去倒杯温水的时候,床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语:“醒了?”   沈恪身形一顿,缓慢地转头,垂眸看向床边,才发现地板上坐了一个人,靠着床围不知道待了多久。   窗外暮色沉沉,天已经完全黑了,卧室里拉着厚重的遮光帘,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过了半晌,沈恪才迟钝的哑声问:“……林简?”   “是我。”床边的影子动了动,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过两秒,低声问,“睡醒了?那我开个灯,可以吗?”   而沈恪根本不用他动手,一抬手,就按亮了床头的睡眠灯。   温暖昏黄的光晕骤然亮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了下眼睛。   本能遮在眼前的手拿开,下一秒,就是四目相对的情形。   沈恪根本不需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只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一直没放下过的那几份文件,就全部明白了。   坐在床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沈恪略带无奈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说:“还是让你知道了。”   他声线中还糅杂着一丝晦涩沉闷的沙哑,林简静静看他两秒,什么都没说,将手里的那几份文件往床边一甩,而后先去倒了杯温水回来。   沈恪看着递到嘴边的水杯,这个时候哪敢说什么讨趣的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张嘴,一口气喝下多半杯。   喝完水,沈恪不等林简动作,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而就是这个抬手放杯子的动作,一下子就让林简将他左臂上还缠着医用纱布的伤口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这一眼,就让林简原本被收拾整理得几乎要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决堤,他瞳孔骤然紧缩,声音登时就变了调子:“你受伤了?!”   沈恪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再抬头时,就看见林简霎时变得通红的眼尾。   沈恪难得有这样稍显急躁无措的时候,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腕,径直将人拽到身边坐下,才试着安抚般解释:“不严重,真的,就是划了一道口子,换过几次药就没问题了。”   “……几针?”林简眼眶微红,死死盯着他的伤处,根本不信他此时说的每一句骗鬼的话。   “……”沈恪静了一瞬,而后无奈失笑,只好实话实说,“八针,但确实不严重,伤口并不深。”   林简听完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微微垂头的姿势,但是眸光却像是黏在了沈恪的伤处一般,挪不开,移不走。   直到下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半是强迫着抬起头,一个很轻很浅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林简才条件反射一般闭了一下眼睛。   而后就听见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耳边:“真的没事,不要哭。”   这个时候林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的眼底早已经是潮雾一片。   “为什么?”林简顺势将脸埋在沈恪的肩窝处,死死咬着牙冠,像是这样就能将所有翻涌不歇的情绪全部闷回喉咙中,但最终还是被破了音的声线出卖。   “从小你教过我,不可以什么事都自己担着,家人就是用来倚靠的,我记着,那你呢?”   林简字字句句,听起来像是诘问,实则全是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愧疚:“小时候我用小刀划破手心,再大一点的时候独自和何舟周旋,这是你对我生气最严重的两次——那现在你做这样的事,是想我怎么气呢?沈恪……你自己说。”   沈恪却很久没有说话,半晌过后,只是抬起手,将掌心覆在林简清瘦的侧脸上,轻轻摩挲着,像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不管为了什么,我要先道歉。”漫长的沉默过后,沈恪再度开口,他声调中还带着几分沙哑的病气,脸色也略显苍白,唯有这份稳稳沉沉让人安心的气韵,一点都没有改变,“你说得对,让家人担心,让爱人受惊,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我的不对,抱歉,原谅我这次?”   “你……”林简对他这副认错良好的架势完全没有办法,酝酿了好半天,才气闷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来,“所以,你给我一个理由。”   “非要说的话……”沈恪沉吟一瞬,坦白道,“无非就是我不想再让过去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和事,再度出现在你眼前,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一生你都不要再见他们。”   “所以,你就替我去打架,替我讨回个公道?”林简从他的肩膀处抬起头来,眼眶依旧微微发红,但是神色却凛然孤寒,“沈恪,我不需要你做这些,我不在乎。”   “我在乎。”沈恪很浅地笑了一下,温声说,“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养大的人,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顿了下,他又笑着补充,“而且,那份设计图的手稿明明就是给我的,既然是我的东西,当然不能被人这样糟践。”   那是林简为他私藏的珍宝,所以才会在被人觊觎偷走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回来。   其实当年林简刚刚随着温宁到英国不久,初初面对她的再婚家庭时,一开始氛围还算融洽。   她的丈夫年纪大她很多,是一位学术型的大学教授,和两个儿子一人是律所从业律师,另一人,则和林简道无偏差,是一位建筑设计师。   高阶知识分子家庭,原本他们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变故就出现在林简的那张设计图手稿上。   彼时,林简还不知道,他那位名义上温文尔雅的二继兄,实则已经陷入职业生涯瓶颈,由于灵感枯竭无法画出满意的设计图而耽误了好几个工程设计交付时间,处于被设计所辞退的边缘。   他太需要一些成绩来证明自己了。   而就在寻常的一天,林简惯例从学校到温宁家中看望,毕竟他是被温宁带回来的,虽然平时并不住在家里,与这家人来往也不算频繁密切,但是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   这也是沈恪从小教他地事情。   恰巧就是那一天,Ansel看见了那幅林简装在书包里的设计手稿。   非常典型的中式园林设计,空间布局规划得小巧而精妙,借景对景的造园手法运用得成熟而独具巧思,甚至每一处长楼宽廊、每一株绿植石峰的走势和姿态都韵味昂然,整个设计图的呈现古朴纤巧又不失恢宏气度。   Ansel简直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他苦苦等待的救赎到了。   于是他趁林简不注意,用手机拍下了那幅设计手稿,而后的日子里稍作修改加工,随即便以这套设计图,参加了业内一个非常著名的设计大赛。   毫无疑问,他轻松问鼎。   而直到林简被温宁兴高采烈地喊回家,说是要庆祝二儿子重回事业巅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冷眼看着那一家人欢欣庆祝,无法按捺的怒意宛如暗涌翻滚,紧接着,在一家人的惊呼声中,重重挥了Ansel一拳。   但那个白人男人却只是揉揉破裂的嘴角,笑着用英文对他说:“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个学生,现在还不需要这些荣誉,而且我们是一家人,就当你帮我了个忙,而我愿意拿出这次获奖的一半奖金来作为酬谢,我亲爱的弟弟,怎么样?”   也是撕破脸的这一刻,温宁和她的丈夫才知晓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是,林简原以为的公平和端正却没有出现。   他们选择了包庇Ansel,甚至为了他的前途事业,以亲情为由,一起安抚规劝林简。   如此滑稽,极其可笑。   林简心灰意冷,大步离开,却在第二天就带着自己的原创手稿,找到奖项组委会,进行了检举揭露。   经过一众行业专家鉴定比对,最终Ansel被取消了荣誉,并被剥夺了设计师从业资格。   林简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那套手稿,那是——”   “那是给我的。”沈恪心领神会,主动将话接续下去。   所以同一时间,林简向UKPO提交设计作品侵权诉求,但还没等到申请结果,已经走到穷途末路Ansel便将林简堵在了学生公寓旁边的小路上,一场预谋已久的伤害,就这样猛然发生了。   沈恪一直握着林简的手,指腹没有什么规律地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着,直到林简说到这里时,才停了一下。   林简感觉到搭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忽然用了一下力,像是本能的反应一般,下一秒,就听见沈恪沉沉的声调落尽耳中,问:“伤得重吗?”   “不重。”林间摇了下头,闷声回答说,“他其实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我又不是只会站着干等挨打的人。”   虽然林简伤得不算严重,但由于他留学生的特殊身份,Ansel的暴力伤害行为被当地郡法院做了升格判决。   但与此同时,林简向UKPO提出的诉求,却被宣告不成立。   只因温宁和他的丈夫提供证言,证明林简和Ansel原本是感情不错的继兄弟关系,并且暗示那套设计手稿是两人共同完成的作品,只是林简参与的部分较多而已。   所以,最终Ansel只获得了一半的惩罚。   而林简自此后便彻底与温宁断绝了联系,而且当时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学校里也多有杂音。于是林简等到下个学期修够了学分,并在一位很欣赏他的教授的帮助下,成功远渡重洋,转学到了沈恪当年留学的宾大。   林简仰起头,原本绷紧的肩背逐渐松落下来,看着沈恪的眼睛,说:“这就是所有的经过了。”   “是吗?”沈恪眼中浓重的疼惜在这一刻如有实质,他用鼻尖挨到林简的鼻梁,轻轻蹭了两下,问,“到美国之后呢,那段日子艰难吗,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确实不算顺利。”既然已经坦白到了这个程度,林简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就连沈恪不知道那部分,一齐告诉他,“刚到宾大的时候,由于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的事情,我的情绪……好像出了一点问题,而且因为是临时转校,当时的专业公寓并没有空位,我不得已在学校外租住,而宾大附近的单身公寓价位不低,那时候我卡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所以……确实过了一段比较拮据的生活。”   而当年在沈恪身边时,他给林简的卡,林简一张都没有带走。   “……”沈恪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沉声说,“对不起。”   “和你有什么关系?”林简淡声道,“你也说过,他人所经受的,我必经受,而且,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什么问题才算大?”沈恪忽然问,“你糟糕的情绪吗?”   林简没想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一点,哑然片刻,才叹了口气,只得承认,“是,那段时间我没有食欲,失眠头晕,心慌气闷,而且越来越抗拒与人交流,最严重的时候,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上课,甚至肢体上开始出现一些不能自控的小动作,比如神经质地频繁摇头,无知无觉中的自言自语等等……我知道自己可能出现了心理疾病,却本能地不愿意去看医生。”   说到这,他明显感觉沈恪的呼吸有了变化,林简心里一磕,连忙补充道,“但是后来都好了!是许央……他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我,碰巧那天我状态还算不错,去了学校,然后就被他堵到了。”   “他在我的公寓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逼我吃饭、陪我运动,也是在他喋喋不休生拉硬拽下,终于把我带到了心理医生的咨询诊所。”   “后来,我开始规律地接受治疗和心理疏导,一天一天的,就慢慢好了很多。”林简抬头看着沈恪,用指腹轻轻在对方眉心的的皱痕上划了两下,说,“真的,不骗你说,我刚回国的时候还会有失眠的症状,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甚至停药了很长时间了,我晚上通常可以睡得很好,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不要担心这个。”   林简在说到这段经过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是非常轻松的,他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感染带动沈恪,让对方尽量将这件事看轻看淡,不要挂心。   但很显然,还是失败了。   林简从未见过沈恪这样的表情。   那双原本深邃温沉的眸子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像一片翻涌的墨海,恨不得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无差别溺毙,林简透过这样的眼神,可以很直接地感知到……他在痛苦。   “林简。”沈恪的嗓音又哑又沉,声音夹杂的痛楚那么明显,明显到几乎让林简产生了错觉,毕竟这样的情绪,是绝不会出现在沈恪这个人身上的。   沈恪说:“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和你,谁更混蛋一些。”   他可以作为甲方为林简出具一份私人聘书,也可以拿着林简的手稿和“落趣园”的原貌影印图去申请设计方案专利,但是林简刚刚所说的这些事,尤其是生病看心理医生那部分,由于绝对的保密性,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获知的,也未曾参与甚至无法弥补的遗憾。   所以,他们一个选择不说,一个就无从知晓。   那么,到底是谁比较混蛋一点呢?   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沈恪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从身体肌理的每一个细胞中萌生出来的,难以抑制的心疼。   许久,沈恪抬起双臂,将人环在臂弯里,锁紧。   林简眉心重重一跳,沉声道:“你的伤口!”   “没关系。”沈恪将人圈在怀里,密不透风地抱紧,隔了很久,才低声说,“我又抓到你了。”   所以,再不要离开了。   而怀里的人身形微微一僵,过了片刻,竟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深邃温和的眼睛,说:“是吗?”   “是你抓到了我,还是我抓住了你呢?”   林简眸光忽然晃动了一下,声音似幻似蛊地说:“你知道吗……有很多个时候,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但是我却依旧觉得不够。”   “是么?”沈恪低声问,“你还想怎么样呢?”   林简像是受到鼓励,微微垂下眸光,自言自语地低诉一样,将那些往常死死压在心底的,不可名状的疯癫念头和骇人的冲动缓缓吐出来——   “我想找一间屋子,把你关起来锁住,不让任何人见你,也不许你去见任何人,如果你要离开,就打断你的手脚,让你只能依附我而生存。”   青年声线清冷凛冽,却用最悦耳的音色,说着让人最毛骨悚然的话:“我会照顾你的吃喝拉撒,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我不要自由,不要光明,也不许你拥有那些东西。”   这几句话说完后,沈恪很久没有回应,林简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华丽又残忍的梦境中一般,在他缄默的这段时间里,迅速清醒过来。   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飞快地瞟了一眼沈恪的脸色,而后再度低垂视线,苦笑着问:“很可怕,对不对?”   “……这是要造反了么?”   隔了许久,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极浅的轻笑,随后,沈恪用最为寻常且平静温和的语调,如同无数次地纵容那般回答他说:“不过……如果你想,可以试一试。”   林简垂眸一愣,而后眼尾原本已经消褪的薄红再一次染了上来。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产生错觉。”林简眼眶微烫,但依旧稳着声音说,“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这个人的,甚至有些分不清,你对我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   “是习惯成自然,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无条件地惯着我,宠着我,还是……当我是和那个跟你长大的孩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一个男人。”   林简混沌不堪地说着长久以来的困顿:“所以沈恪,你对我这样毫无底线的纵容,到底是哪一种呢?”   是家人,还是爱人?   林简太需要一些实质性的证明了。   “在我看来,并无差别。”即便林简没有说透,但沈恪似乎能洞察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纠结和所有的矛盾。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林简的发顶,温声而笃定地告诉他——   “林简,你是我亲自挑选的,没有血缘的家人,更是我生命中猝不及防得来的,命运的馈赠。”   所以,这就是解题的答案——   他们既是家人,也是今生至死不渝的爱人。   林简心神俱震。   “沈恪……”半晌后,他低着头,声线喑哑,鼻音浓重,口是心非地说,“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外人讨不讨厌我不重要。”下颌再次被温热的指腹捏住,林简恍惚听见沈恪带着笑意低声说,“会讨你喜欢,就够了。”   这句话说完,林简就被捏着下巴懵然抬起头来,此时才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竟然已经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能在沈恪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照影。   呼吸相融,林简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角。   而下一秒,沈恪的吻就无声地落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   卧室的遮光帘依旧没有拉开, 整个房间里唯有床头的睡眠灯亮着,散发出橘色调的昏黄又温暖的光圈。   墙面上投映着两道隐隐绰绰的,模糊而不真切的影子, 被暖黄色的灯光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宛如湖面上随风流动的波。   而林简则是水波涟漪深处的, 那扁舟一叶。   原来小的时候初到沈家,沈恪经常打趣他是个“奶团子”,后来他跟着沈恪生活了一段时间, 两人之间慢慢熟稔起来后, 沈恪又说他看上去绵软一团, 实际上骨子里是个硬脾气的,冰冰冷冷的一小团, 却一不留神能把人冻个冷颤, 于是打趣他的这个诨号就变成了“雪团子”。   再后来, 那霜雪清冽的小孩儿长成了孤拔寡言的少年, 又随着时光亦步亦趋,变成了清冷疏离的青年, 孤寒桀骜的性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没变。   但在此时此刻, 再如霜雪一样硬骨铮铮的人,也顷刻融化成一泓荡漾清醇的水。   林简从来不知道, 自己竟然可以冒出这么多汗来。   哪怕不久前他明明冲过澡, 将在室外暴晒又颠簸一天后沾染的满身烟尘和狼狈汗迹全部冲掉, 但是现在却再次无可避免的再度裹上一身湿.汗。   而与他满身沉.欲眸光迷蒙恰恰相反的, 此时的沈恪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却依旧沉静又和缓。   他的指腹很轻地拂过林简的发丝和侧脸, 最后停在他的下巴嘴角处,林简微微偏了一下头, 急促滚烫的呼吸溢出来,尽数洒落在他的手指上。   而后他似是难耐地哑声低低喊了一声:“沈恪。”   “我在。”沈恪用指骨抬起他的下颌,轻声说,“别怕。”   林简其实没有怕,毕竟现在拥着他的这个人是沈恪,是他少年时期的可望不可得,也是他时过境迁后始终未变的梦寐以求。   幼年时,他曾觉得沈恪就像一座巍峨的青松高山,无人可攀折。   少年时,他又觉得沈恪像一个笑看俗世万千冷暖悲凉的人间客,他身在其中,却从不会沉沦于此。   而现在——   他在迷.乱恍惚的视线中找到沈恪的眼睛,对上那样温沉静谧的眸光,又觉得他仿佛如一片旷远深邃的冬海。   潮汐来去,海浪暗涌,他始终平静从容地静看着日暮黄昏交叠轮转,如同淡看这尘世中的悲欢爱恨。   而沈恪是海,他如星光。   随着他每一朵无名的浪花雀跃跳动,随着每一次翻涌而来的海浪沉溺自我,于他身边,林简从来随波而动,任尔东西,直至被巨大的无声地海平面彻底吞噬沉溺。   林简额头很深地抵进枕头里,脖颈连同背后漫起整片微潮的血色,像染红天际的胭脂云,沈恪的一条手臂环在他的身前,微烫的掌心就熨帖地按在他的心口处——他的心脏就在他掌中跳动。   而就在林简思维将将要断线的前一秒,忽然感到身前一松,沈恪放开了他,转身下床,离开了片刻。   再回来时,林简恍然迷茫间竟然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味,而且有些熟悉……   他记起来了,是浴室里那瓶牛奶味的浴后乳。   “你——”林简能隐约猜到他那这个干什么,但却依旧觉得荒唐而面热,“你不是……”   沈恪重新抱住他,染了一点哑意的笑声落在他耳畔,迅速燃起他半身火焰:“没想到你会找上门,而我自己又用不到那些东西,所以……”沈恪的语气像是在同他商量,但是动作却干净利落,甚至带了一点点强势的意味,丝毫没有同他客气的意思。   “刚刚洗完澡你是不是用过了?”沈恪低声说,“那再将就一下,让我看看里外奶.香的林设计师是什么样的,好不好?”   而好与不好的,林简也再说不出话来。   脑中紧绷的那根神经线反复拉扯推拒,林简半张脸都埋在枕头上,绵密的汗滴从额间蜿蜒流下,滑过鼻梁泅湿枕面,他在尽量将自己松弛下来的空隙中,意识涣散地想——   那是……沈恪的手。   那双手曾经牵着他走过苦厄多舛的幼年时光,牵着他渡过青葱斑斓的少年时期,握过他的手教他写字,拎过他的腕教他骑马,而现在……居然又引着他,走入另一个陌生绚烂的异世界中。   这个认知甫一出现,像是将心底那些尘封、刻意压抑的晦涩念头全部放飞出来,林简完全沦陷于禁.忌般难言快/意之中,原本脑子里绷得极紧的那根弦倏然断裂,他忽然朝背后伸了一下手,抓住了沈恪劲瘦的手腕,嗓子黏甜又模糊地低声说:“……可以了。”   彼时却不知道,那是他整晚最后一次,完整地表达出一句话来。   他再没有一丝保留的全然交托出自己,零碎不堪,不算得体。   但沈恪却全盘接纳,将零乱细碎的他,一点点拂拭拼凑,温柔重塑。   即便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形下,沈恪依旧是和缓的、理智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温沉和冷静,反而给了林简一种置身于半是温火半是冷焰之中的错觉。   仿佛迷.乱的、不清醒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于是,林简的神智就在七零八落间短暂地回归了一秒,他攀住沈恪环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哑声说:“让我转过去。”   “我要看着你。”   沈恪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就真的依他所言,很慢地将人转了过来,脊背挨到床面的那一刻,他们在幽暗的灯影中四目相对。   一个眩惑狂乱,一个满是怜惜。   林简在迷蒙的水汽张张嘴,却难以发出声音,只因沈恪那样的目光,似乎是一种无声地暗示,好像他也早已爱了他很久很久。   莫名而巨大的忧伤与此时的充沛满盈的甜蜜对撞,林简眼底一片濡湿,很轻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沈恪。”   沈恪眸中隐着很浅的幽亮,闻言便俯身吻在他的眉心、鼻尖和唇珠上,沉沉缓缓地温柔命令:“再叫我一声。”   “沈恪……”   我的世界本是一片残垣断壁,而得你用爱重塑,废墟便是欢城。   而我那些滚烫而隐秘的爱意,终于时隔经年,在尘埃之中,开出一朵幽静的花。   林简的眼神之中满是浓重的情愫,澄亮清醇,坦坦荡荡。   沈恪看到了,沈恪看得懂。   于是他再度亲吻他。   再后来……林简终于渐渐支撑不住,原本清冷凛然的青年此时沉沦溃败,嘴里一直零乱地喊着沈恪的名字,但却只换来对方无休无止的,细致又漫长的磨熬。   最后林简终于有了隐约崩溃的趋势,攀着沈恪脖颈的手都要无力脱落,他极度难耐地从唇缝中吐出来几个字:“……小叔叔。”   “小叔叔……”   很突兀的,沈恪所有的动作都凝滞了一下,但仅仅是片刻后,他再度扣住了林简的脚腕。   脚踝上的那只手力气极大,甚至抓得林简有些痛。   而这一次,林简却觉得,他似乎也不再维持着那份温沉如水的理智。   漫长无边的黑夜没有尽头。   林简完全沦陷失守。   在沈恪微微失控的情.欲和汹涌克制的占据之中。   床头的钟摆转了一圈又一圈,窗外天际从深沉夜幕渐渐转为薄雾晨曦。   林简在几轮生生死死之后,终于力竭,整个人被沈恪圈在怀中,一下下从脊背轻抚到心口,直到掌心下混乱的心跳归于正常频率,林简才抬起潮红的眼皮,目光凝定又朦胧地看着身边的人。   他明明已经疲累至极,却依旧不肯睡去,像是固执又沉默地在等候着什么。   沈恪去倒了杯温水回来,扶着林简的肩膀,让人靠在怀里,喂过几口水后,林简就抿着嘴角摇了下头。   沈恪放下杯子,重新将人圈进怀里,扯过薄被搭在他的肩背处,而这一连串动作结束后,怀里的人依旧瞪着眼睛,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沈恪想到什么,低声俯在林简耳边说:“还有力气吗,抱你去浴室泡个澡好不好?”   沈恪原本的立场还算比较坚定,由于提前没有准备,所以他在几次最后的关口上,并不打算沾染浸透怀里的人,可每每察觉到他的意图时,林简总会更加执拗地缠上来。   像是要倔强执着地要留下些什么,证明些什么一样。   以至于最后,床单上星星洒洒斑驳零乱,已经不能看了。   但虽然事已至此,还是要及时整理清洁最好。   可林简却静静地看他半晌,而后又喑哑的声线,问了一个差点让沈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会怀孕?”   “……”   沈恪微微一怔,旋即眉心微蹙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以至于把人弄傻了。   “……那应该还是不会的。”片刻后,沈恪无奈失笑,低声回答他。   “哦。”于是林简就眨了一下眼睛,说,“那就这样。”   “……”沈恪别无他法,只能想着人睡着以后,自己再来帮他收拾,但林简明明已经困顿疲乏到睁不开眼睛,却始终不肯闭眼休息,就那样带着一点沉默的期待,看着他。   “天都亮了。”沈恪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眼皮,温声说,“睡一觉,好不好?”   “……”林简的反应已经有些迟钝了,过了好几秒,才像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一样,而后慢半拍的、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那还想要什么?”沈恪耐心十足,“你说,我去拿。”   “想……”林简这次反应到快,像是长久地缄默背后其实就在等他这样问一般,但刚吐出一个字,就又抿了下唇珠,过了好半天,才试探性地说,“想要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沈恪微微讶然。   但怀中青年的眼神纯粹又固执,褪下那层清冷的外衣后,留下的就只有鲜活又生动的情感。   除了沈恪,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见到他这样的目光。   比渴求多了一分虔诚,比痴.欲多了一分纯真。   被这样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别说是一声名字,甚至能让人萌生将世间所有的珍贵与珍视,全部给他的念头。   沈恪想,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半晌,沈恪轻轻叹了口气,稍稍弯了一下眼尾,而后一个带着不可言喻的怜惜的吻,就落到了林简薄红的眼皮上。   “快睡。”他诱哄般唤了他一声,声调温沉柔软,“宝宝。”   于是,林简就又得到了一份原比自己预想的,更多的疼爱。   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他终于沉沉睡去。   *   沈恪原想等林简熟睡后,替他进行没来及开始的清理,但可能是体力和精神消耗得过于巨大,也可能是诸般痴愿终于在这一夜被填满完全,林简睡着后,居然表现出了鲜有的粘人。   只要沈恪稍稍挪动一下肩膀,与他拉开毫厘之间的距离,明明睡得很沉的人眉心就会立刻不自觉地蹙起来,而后本能一般,循着沈恪怀中的体温,再度靠过来,将自己扔到他的臂弯中。   若是只有一次这样,那还能说是巧合,但等沈恪略显惊讶地试了几次,并且发现次次如此后,便不敢再动了。   只因为最后那次,沈恪刚刚将环在他肩上的手臂抬起来一寸,睡得无知无觉的人竟然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满脸躁郁地“啧”了一声,哑着嗓子含糊着吩咐:“别动。”   沈恪:“……”   行吧。   最终他彻底放弃抵抗,也顾不得后半夜时,左臂伤口处被林简情不自禁的难耐之下抓乱的医用纱布,只将人重新揽住锁紧,陪他一同在天光大亮之后,梦一场人世风光。   等林简睡足了黑甜无比的一觉,再醒过来时,沈恪确实还在身边。   他比林简早醒很多,但身边的人手指始终搭在他的腕间,像是借着他跳动得沉缓有力的脉搏,就能多睡一会儿一样,所以沈恪依旧没敢走开。   林简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首先直达神经中枢的就是痛觉。   眼皮酸疼,嗓子干疼。   沈恪靠在床头,此时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动了一下,便垂眸看了过来。   而后就对上了林简还稍显茫然的眼神。   原本清冷疏离的青年此时眸光还有些散乱,直到被沈恪静静地守了很久后,才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焕亮。   “我……”林简侧躺在床上,一只手还搭着沈恪的手腕,他刻意忽略自己喑哑的嗓音,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问,“我睡了多久了?”   “十四个小时。”沈恪回答说。   怪不得,林简偏头看去,透过落地窗前挂着的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又恍惚看到了窗外秾稠沉暗的天色。   “这么久啊……”林简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喃喃了一句。   “久么,我还以为你会睡满一圈。”沈恪从嗓音从他上方落下来,带着如这月夜一般的柔和,“不过既然醒了,就先喝点水,然后吃东西好不好?”   林简点点头,巨大的体力和心力双重消耗后,必然要及时补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默默移开了搭在沈恪手腕上的手,重新变回了那个清冽桀骜的青年设计师,仿佛昨晚的缠人也好,清晨的黏人也罢,都随着这一觉睡了过去,醒来后的林简是必然不会认的。   林简掌心撑着床面,上身从被子里滑出来就要起身,可当他一双长腿随着这个动作稍动之后,整个人就顿了一下。   “怎么了?”沈恪探身过来,温热的掌心覆在他膝弯里侧,轻声问,“还酸?”   他这个姿势和动作,外加语气都和昨夜某些不可言说的场景寸寸重合,林简顶着倏然间又变得滚烫的耳廓,微微眯起眼睛,半是逞强半是声讨地反问,“你听到了啊?”   昨晚沈恪折了他的两条腿,维持着从前向后撇开的姿势很久,那时候林简曾低声说过一次“腿酸”,甚至带了一丝几乎在别的情形中根本不可能听到的,讨饶的意味。   当时他的声音含糊又零乱,他以为沈恪是没听见的,毕竟对方并没有停下来,或者放过他。   “对不起。”沈恪立刻笑着道歉,认错速度倒是非常快,就是看不出多少愧疚的意思来,而后才口吻认真地问,“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林简动动嘴皮,却没出声。   没有。   怎么会有。   毕竟您都细致成那样了。   “……我去洗澡。”林简面热口冷地冷下一句,越过沈恪下了床,还没迈出两步,整个人倏然一僵。   “怎么……”沈恪眉心蹙了一下,以为他是真的不舒服却逞强不说,下意识伸手去扶人。   可指尖还没碰到林简的手臂,林简的脸色就飞快地变了变,而后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浴室的门。   沈恪站在原地,看着某人一阵风似的消失的背影,起初有些纳罕,但等他的眸光落到林简在视线中一闪而过的长腿时,终于明白过来。   经过了一夜,已经很淡很稀薄的液迹,蜿蜒地顺着林简直而长的腿,汨汨流到了腿弯处。   林简在浴室里待了很长时间,期间沈恪先到旁边的房间里冲过了澡,又将主卧的床品全部换成新的,还抽空给自己左臂的伤口重新换了一次药,包扎好,而林简还没有出来。   沈恪走到浴室门口,并没有很突兀地开门进去,而是轻轻敲了敲浴室门,低声问:“林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不许进来。”林简的声音听上去还算镇定,如果忽略那一丝刻意掩饰的羞赧的话。   “……”沈恪非常配合地拿开那只已经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自觉不在这个时候去触某人面子大过天的逆鳞,只是安慰道,“好的,你不急。”   等沈恪订的晚餐送到,林简终于洗完了澡,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绸质居家服从浴室走出来。   他素来有些苍白消瘦的脸颊被浴室的热气蒸得微微发红,半干的发梢柔软又服帖地垂下来,除了过渡红润的双唇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暗喻外,其实整个人并没有多少欢.爱后留下的明显痕迹。   这还要得益于沈恪冷静自持切无与伦比的自制力。   沈恪将晚餐倒进家里的餐碟中,没有摆去一楼餐厅,而是直接放在了卧室外的露台圆桌上。   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床品被换过,落地窗的玻璃门打开了一半,厚重的遮光帘也已经拉开。   盛夏的晚风从远处拂进房间,带着院子中清新鲜嫩的草木的味道。   林简走到露台上,看见小圆桌两侧分别摆了两把椅子,而其中的一把椅子上,铺了柔软厚实的坐垫。   林简:“……”   眼风成刀。   被完美命中的某人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只好笑着拉过林简的手腕,亲自将满脸写着拒绝的要强青年安稳地扶坐在有装备加持的椅子上,坐下后还不忘补充劝慰一句——   “知道你不需要,但起码……也照顾一下我这颗中年男人脆弱的自尊心,别这么直白的拒绝?”   林简先是短暂地迷茫了一会儿,等明白过来他这“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的话中深意后,竟然真的目光复杂地看了沈恪半晌,但确实就再难说出半点拒绝的话来了。   而且——   倒也不是不需要。   其实还挺需要的。   两个人伴着月色星光,很慢地吃完了一顿晚餐。   等沈恪将餐具收拾好扔进洗碗机里,再回到卧室时,林简依旧站在露台上,目光望向很远的天边。   沈恪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问:“在看什么?”   “星星。”林简抬手指着远处的几颗璀璨星子,问,“还记得吗,是你教过我的,说中国也有自己的十二星座,而这几颗在我们的星宿体系里,叫作鹑首。”   “沈恪,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他转过头,眼底噙着和星辰一般璀璨明亮的笑意,说,“你说夏季能看到鹑首,就说明第二天会是个好天气。”   “……对。”沈恪抬手搂住林简的肩膀,唇角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在宁静幽远的仲夏夜里,再次对他说——   “林简,我们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好天气。” 第七十七章   林简正式从港城那家设计院离职的时候, 森林公园的项目正好落地竣工。   他其实是算好了时间,提前三个月向总部打了离职申请,为此, 两名设计院的副总和人事部总监还特意从港城飞到内地,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面谈, 企图能为公司留人留才。   但是林简的态度温和又坚定,并主动提出来,自己会将他在设计院任职的三年间所有的设计画稿全部留给公司, 进行所有权背书转移, 且不会在港城其他任何一家设计院二次就职。   这样大的诚意和让步, 即便是公司高层也无话可说,于是等到森林公园竣工后的第三天, 林简顺利拿到了离职申请的批复。   沈恪知道林简顺利离职后曾经笑着问过他:“为什么要把那些手稿留下, 毕竟都是你的心血之作。”   彼时沈恪是来接人的, 林简正在园区公寓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 由于森林公园项目的原因,他在这间小公寓里也生活了两年多, 来时只随身携带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可真到了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即便是他这种购买欲和对生活物欲都很低的人, 这两年竟然也林林总总的置办了这么多东西。   唔, 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沈恪的。   林简听他这样问, 将手里的那几件衬衫装进收纳袋, 放在行李箱中后,才抬头看了沈恪一眼, 动动嘴唇,隔半秒, 却说:“不是你教我的么?”   沈恪坐在沙发上,正在替他整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专业书,闻言眉角稍稍扬了一下,而后便低低笑出声来。   “真的记得这么清楚啊。”   应该是林简当年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吧。   那时的少年刚刚升入初中,象征性的结束了童年时期,从一个单纯无忧的圈子里稍稍向由一群敏感复杂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组成的小社会里迈进。   彼时的小林简性子太过于冷漠疏离,除了沈恪,几乎很少搭理别人,但同时,孩子又太过于优秀耀眼,这样的男生乍然走进初中那个小团体里,必然会成为所有老师的心尖宝,但同时,也必然让很多刚刚萌生了“同性相斥”和“领地意识”的臭小子们不舒服。   林简可以不在意这些,但是作为家长的沈恪来说,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稍加提点。   于是在初一上学期刚开学不久,沈恪就找了机会,说要和他“聊聊”。   那时的林简还没有生出后来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还处在一个对沈恪单纯盲目地搞个人崇拜的时期,所以对他说的话简直是言听计从。   而沈恪也不多说,只是告诉他:“做人留一线,如果可以,尽量避免和任何人直接发生矛盾或是冲突,你要在懂得露锋的同时,也要懂得藏锋。”   十二三岁的小林简坐在沙发上,眉眼间还依稀存着一点幼时的稚气,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恪,问:“……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吧。”沈恪教孩子从来不爱像别的家长那样说大道理,反而习惯于让林简自己在现实发生的事例中自己去体会,这样总好过比将成年人的间接经验强行灌输给孩子要好一些。   沈恪说:“比如你的身边现在有三种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可以归类进去。”   “一种是很喜欢你的人,一种是很讨厌你的人,另一种则是不喜欢也不讨厌,对你无感的人,如果之前你由于锋芒太胜或是不懂得让步而和这些人发生过冲突,那么现在,你预备竞选班长,这些人会怎么对你?”   林简想了想说:“喜欢我的老师不会有什么,但是不喜欢我的会更加不喜欢我,不过还有对我无感的那拨人,选谁都一样,所以……大概率是选得上?”   孩子眼中净是单纯和认真,懵懵懂懂的样子看得人心尖发软。   沈恪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说:“那有没有另外一种情形呢——原本喜欢你的人会因为你的恃才放旷或者傲慢无礼而失望,不喜欢你的人则会因为和你发生过冲突而更加不喜欢你,至于原本中立的那一派,你一个大招使出来,干脆直接把他们推到了对立面上,又变成了不喜欢的阵营成员了,所以……大概率是选不上?”   那时候的小林简直白又骄傲,可以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发展可能,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沈恪。   当年也才二十出头的小叔叔就一个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孩子雪白的脸颊,逗他说:“这是吓傻了么?”   青年带笑的眉目温沉柔和,声音清朗好听得宛如山涧川流的清泉,小林简愣了半晌,鼓着脸不情不愿地别开他的手,低声说:“那你教我。”   “也没什么好教的,提个醒而已。”沈恪笑道,“还是那句话,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做人留一线,不单单是为了日后好相见,同时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小孩儿,这只是我比你多走过十几年的人生道路中,稍稍总结出来的一点经验,但更多的,还需要你自己去实践、去感受。”沈恪说,“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先你一步走你未曾走过的路,碰你还没来得及碰过的壁,然后再将比你先得到的一点人生经验,转过头告诉你,不为别的,只为你能少走一点弯路,未来的人生能多一点顺遂和坦途。”   从小到大,沈恪对林简说过的话不算多,也从不像别的家长那样长篇大论,但大多数都是在教他一些很有用的道理,每每都会让林简醍醐灌顶幡然悟彻。   也就是从那次沈恪说过之后,林简再与同学们相处时,就慢慢地不再那么“不接地气”,虽然清清冷冷的性格没办法从根上改变,但无论是初中还是到了高中,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们在聊到林简时,都会夸赞一句少年风姿,温其如玉又卓尔不群。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   *   林简离职后的那段时间里,迅速接到了很多家内地设计公司向他抛来的橄榄枝,无一不是酬劳丰厚,薪资优渥。   尤其是林简之前属意接触过的那家,除了高薪之外,还承诺在技术研发方面,给林简绝对的自主权。   然而,林简刚刚结束了职场生活并不急于再次入职,而是查看了一下自己银行卡里的存款余额后,心安理得地渡过了一段很清闲的日子。   毕竟从到国外求学开始,他这些年过得都太紧绷了,像是一颗不眠不休的陀螺,无人扬鞭自奋蹄,甚至对自己的要求到了苛刻的程度。一直到现在,终于可以稍微松一松弦,放自己一晌自由时光。   而自从一年前他在曾经的家里找到沈恪后,两个人就又重新搬了回来。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和沈恪两个都是极其念旧的人,所以搬回来后,家里的装潢没有动,只是默契地开始用新的琐碎的生活剪影,将沈恪刻意留下的曾经的痕迹重新覆盖,在这间温柔乡安乐窝中,再度镌刻上陪伴的时光印记。   就像他们还会有很长的,更好的余生一样。   林简难得给自己放一段这么长时间的假,于是在他二十五岁生日前的某一晚,沈恪忽然提议:“要不要去旅行?”   书房里的温度和湿度常年恒定,林简穿着一身柔软棉质的睡衣窝在那个大号的懒人沙发里,翻过手里的一页书,才抬头看他一眼,口吻闲闲地说:“旅行?去哪儿啊?”   “哪里都可以吧。”沈恪合上手里的那本《设计心理学》,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没有。”林简看书时非常认真,反而显得对某人的提问有些敷衍,语调淡淡地回答说,“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跑,现在终于安定下来了,哪里也不想去。”   他从小就是这副样子,嘴上说的只是心里想的一半,而闷回去的,必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那部分。   君如暖房我如兰,此处有你即心安。   “这样啊……”沈恪并不强求,只是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提醒道,“那留在家里过生日也行,到时候爸妈应该又会从国外回来,给你搞一个隆重的生日庆典,唔……还有点期待了。”   话音刚落,之间刚才还淡然如斯的青年“刷啦”一声合上了书,瞬间从柔软的靠垫里坐直了身体,目光寒凉地盯着沈恪好半天,但隐在发梢后的耳廓却悄然红了起来,半晌过后,终于从唇缝中蹦出一个字来:“……去!”   毕竟和沈老爷子与丛婉亲自操办的生日宴相比,还是和沈恪旅行要清静得多。   而林简倒不是嫌烦,主要是……每每一回忆起二十四岁本命年的那场奢华隆重震撼整个沈氏家族的生日宴会,就会既觉得幸福又……社死。   二十四岁生日的前夕,沈长谦夫妻俩特意从国外飞回来,亲自筛选了多家策划公司提供的方案,甚至亲自参与设计,最终为林简留下了一个场面恢宏的生日晚宴。   那天的生日宴会上,邀请了沈家同族的大小老少,于主场上,既是向沈氏众人宣布林简回来了,又向阖族明示,从此之后,林简便是沈家的人。   沈家永远都给他立足的底气,沈家会做他的坚实依仗。   而当时沈恪牵着他的手,走到沈长谦和丛婉面前,林简情绪翻涌之下,捱不住老俩口慈爱温暖的笑容和眼神,就哑着嗓子喊了声:“爸,妈。”   感动得沈长谦和丛婉泪光盈盈,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也将沈氏亲族震撼得人世恍惚,止不住地恭喜恭喜。   别说是沈氏众人,就连沈恪都暗暗惊诧了一整晚——   林设计师的勇气,着实可嘉。   而等到第二天清晨,刚刚迈入本命年第一天的林简在沈恪的怀中醒来时,回忆着昨晚生日会场上发生的一切,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计划着逃离地球。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怎么就喊出口了呢?   ——太莽了。   但一想到沈长谦和丛婉当时欣然激动的神情,想到身边的沈恪那双温和带笑的眼睛,似乎……除了羞耻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就是再来一次的话,林简自觉可能熬不住。   于是,他们之间就又多了一个关于生日的旅行约定。   他们在林简生日前两天出发,乘飞机转航到希腊,又经过一天的海上游轮,最终到达爱琴海南部基克拉泽斯群岛中,最南端的桑托林岛。   在这个以盛产红葡萄酒而闻名的小岛上,处处可见活火山喷发的遗迹,以及和亚特兰蒂斯消失之迷相关的古废墟。   而选择这里作为目的地,也是因为林简最近一直在看柏拉图笔下有关亚特兰蒂斯的相关书籍,《克里特阿斯》和《蒂迈欧篇》都被他翻得七七八八,但读得越深就对这座传说中以海皇波塞冬长子阿特拉斯之名命名的神秘国度越发好奇。   于是,他们就欣然往之。   白天里,他们穿着简单的短裤T恤,驾车去观赏阿克罗蒂里遗址中象征着古老又神秘的米诺斯文明的壁画。   傍晚时分,他们就站在悬崖边上纯白色的临海别墅里,看着海平面深处的余晖一寸寸点燃圣托里尼的夕阳。   夜晚间,无数星子跃然于黛色的天幕之上,林简和沈恪则会沿着长长的蔚蓝海岸线散步消食,偶尔手中会拎上一瓶当地特有的红润甘美但口感极烈的圣桑托酒,无需酒杯,两人走走停停,对瓶啜饮,伴着温柔湿润的海风,也能很性情地喝到薄醉。   零点已到。   无垠星空与墨蓝深海为伴,漫天璀璨的清朗月光下,林简就在二十五岁人生的第一秒,得到了一个来自沈恪的,微醺而绵长的亲吻。   他吻他很久很久,好像此爱绵绵无尽时。   好像要到地老天荒一般。 第七十八章   从希腊回来后, 沈恪再度忙了起来,而林简在家里休整了几天后,就默不作声地开始了一项“大工程”。   既然已经是沈恪特聘的实打实的“专属设计师”, 设计稿也已经成型了很多年了,那么延期了一年多的“落趣园”的修葺改造项目, 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也是为什么林简会选择暂缓入职的重要原因。   他要亲手为沈恪再造一座“理想之国”。   而相较于过去林简经手项目时主要负责设计部分来说,这一次,他身兼数职, 从设计到选材到联系个人工程队, 再到每天核对紧盯工程进度, 方方面面,事无巨细, 全部由他一人承揽。   这样大的工作量压下来, 林简却比之前经手的任何一个项目都要认真且精力充沛。   “落趣园”整体占地面积并不大, 先前的最初布局里, 同样暗藏了沈恪的巧思,因此林简在改造修葺的过程中, 并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难题, 整个工程推进得非常顺利。   十月,夏末秋初的一天里, 林简正带着工人砌园中驳岸假山的地形骨架, 程佑钧趁着十一小长假闲来无事, 就带着老婆儿子上山了。   前两年程总得了个大胖小子, 据说出生时就有8斤多,白白胖胖的一个小肉团, 激动得程总站在产房门外喜极而泣,等祁馨被推出产房时, 差点直接跪推车旁边,当场给他媳妇儿磕一个。   如今,程总的儿子都已经到了满地嘟嘟跑的时候了。   十月初的季节,午后的阳光还带着一点“秋老虎”的余威,程佑钧一手牵着老婆,一手抱着儿子,就这样施施然地进了正在施工的“落趣园”里。   刚一进门,就指着不远处的林简对怀里的小胖团说:“来儿子,叫哥哥!”   “……”林简闻言回身,看见来人后先是怔了怔,而后从引上山的自来水龙头那里洗了把手,才走过来,笑着打招呼:“程总,馨姐。”   目光转到程佑钧怀里抱着的奶团子时,林简还没出声,小家伙就忽然咧开小嘴,朝他灿然一笑:“……哥、哥!”   林简:“……”   乖,跟你爸学点好的吧。   园子里临时搭建了一个遮阳棚,林简引着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坐,又翻出几个一次性的纸杯,从带上山的暖水瓶中倒了两杯水温,递过去,抱歉地笑笑说:“工地上比较简陋,什么都没有,别介意。”   程佑钧夫妻倒是一点介意的意思都没有,这边正和林简说着话,沈恪就从还没推倒重建的那座边楼门口走了出来。   程佑钧等沈恪进到棚子里,先是看了林简一眼,而后“嘿嘿”一笑,斜睨着沈恪阴阳道:“哟,你这日子过得倒是舒服啊?”   沈恪看他一眼,还没说话,程佑钧又碰碰林简的胳膊,朝着沈恪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敢情我大侄子在这顶着大太阳,带着工人忙东忙西,他往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地方一待,做起了甩手掌柜,啧啧,这日子……还跟他不离啊?”   沈恪听了这话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很淡地弯了一下眼尾,但是这个很浅的笑意,看在程佑钧眼里,那就是实打实地成了“你羡慕?”的反问意味。   程佑钧心说我羡慕什么啊?我老婆儿子热炕头的,直男的幸福说起来就是你们gay不懂!   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怀里的小奶团子就“咿呀”一声,甩着白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和胖乎乎的小短腿,从爸爸怀里滑了下来,蹬蹬几步跑到了沈恪腿边,由于年纪太小身子又圆乎乎的太重,以至于最后两步软嘟嘟的一团直接磕到了沈恪的小腿上。   “落趣园”里曾经栽种着许多奇花异卉,如今整体重建,有几株花草就从原来的阳光花房里挪了出来,沈恪垂眸看着此时手里攥着一小把花瓣的小肉团,笑了笑,问:“花给我的?”   “呀!”小奶团子高高地举着小手,笑得像个小弥勒佛一样,尽力将手里的花递给沈恪看,嘴里含糊地咿呀着:“给花花,漂亮呀!”   沈恪眼底的笑意缓缓漾开,一弯腰就将地上的小胖佛抱了起来,小团子惊喜地“啊!”了一声,挥着小胳膊呵呵地笑,“举高高,比爸爸高!”   程佑钧:“……”   小团子百日宴和周岁的时候,沈恪与林简都齐齐到场为他庆贺了,此时才过了一年多,沈恪再抱这孩子时不禁笑着纳闷:“看着白白胖胖的,怎么才这么一点分量呢?”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祁馨此时笑着搭话道,“看着胖乎,但还没到真正压胳膊的时候,等明年夏天就该抱不动了。”   “就是就是!”程佑钧找到机会,立刻开口强行挽尊,“小孩子成长可有意思了,啧,看来你是没机会体验养孩子的乐趣了。”   “谁说的。”沈恪笑着看他一眼,并不点破,只是意有所指地回答道,“我又不是没养过。”   一旁的林简:“……”   程佑钧:“……”   是,你们养成系赛高,行了吧!   小奶团子手里一直攥着那几朵花,此时被沈恪抱在怀里,就开始扬着胖乎乎的小胳膊,费劲巴力地想要把手里的花戴到沈恪的头上去,但是由于控制不好动作和力度,加上小胖手也不甚灵活,因此屡试屡败,情急之下,小嘴一瞥,眼底就包了两汪泪出来。   林简见状笑着走过来,轻轻捏起他的白嫩嫩的小手,自然而然地帮他将花花戴到了沈恪鬓边的位置上。   小团子这下开心了,眼底还含着泪,但小嘴已经咧开了笑容,哈哈地拍手看着沈恪欢快道:“好看呀!”   不知道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林简笑着用指腹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温声笑道:“真不错,这么小就懂审美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夸花,还是在喻人。   坐在凉棚底下的程佑钧看着自己儿子黏在沈恪不肯下来的那股腻歪劲儿,非常不爽地暗暗“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向老婆求助:“媳妇儿,快把儿子抢回来!”   “别闹。”祁馨笑眯眯拍了拍自家老公的头,手法和拍他家那只阿拉斯基简直如出一辙,“小孩子心灵眼亮,会天然地去亲近自己喜欢的人或物,你看……这就是缘分呢。”   确实是这样,按理说小团子和沈恪见面地次数并不算多,更多的时候还是发生在他一点记忆都没有的婴儿时期,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像是对沈恪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从下午在“落趣园”里的大半天,一直到晚上在沈恪这里吃完晚饭,被爸爸妈妈抱走前,几乎就像个软乎乎的小挂件一样挂在沈恪怀里,谁抱也不肯去。   被带回家前,还非常委屈地掉了几滴金豆豆,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就连祁馨和程佑钧都有些束手无策。   林简看着坐在地板上手忙脚乱哄儿子的两夫妻,想了想,走过去,在小团子面前坐下来,轻声说:“不要哭了哦,总哭哭的小孩子长不高的。”   小团子哭声渐歇,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林简给他擦擦眼泪,又指了一下沈恪,对小肉团温和道:“你想一想,以后是想要长沈大大这么高,还是要长爸爸那么高?”   孩子真的不哭了,孩子有点蒙了。   “乖,真聪明。”林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祁馨说,“馨姐,好了。”   祁馨:“……”   程佑钧:“……”   谢、谢谢啊。   等到一家三口离开后,林简和沈恪就去浴室泡澡消乏。   偌大的半弧形双人浴缸里,林简和沈恪各自靠在一侧的边沿,浴球溶解后化出一层纯白色的泡沫,林简却兀自在一片新雪似的水中微微沉默着。   “在想什么?”半晌过后,对面的忽然沉声问了一句。   “……嗯,想馨姐的儿子。”林简抬头看着他,想了想回答说。   沈恪温温缓缓的笑声氤氲在水雾之中,更显得潮润而模糊:“这么喜欢他啊,这才走了不到一个小时。”   林简平直地注视着他,眉心微微蹙起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他眼神里没什么过多的情绪,但是瞳仁在暖光灯的映照下却显得异常清亮。   过了一会儿,林简才低声说:“我其实对小孩子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谈不上喜欢,也不算讨厌。”   沈恪很安静地没有出声,听他说下去。   “但是……”林简话音顿了一下,才有些迟疑而缓慢地问,“你……是不是非常喜欢小孩子啊?”   “有吗?”沈恪弯了下眼角,问,“怎么看出来的?”   林简闻言眉心蹙得更深了一些,却没回答。   沈恪似乎也并不执着于他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林简不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沈恪从浴缸里起身,打开淋浴花洒冲掉身上的泡沫,而后偏头对林简说:“水要凉了。”   “哦。”林简点点头,站起来,习惯性地挪到了沈恪旁边,后者也非常自然而然地摘下花洒,帮依旧有些沉思发呆的人冲去粘了满身的浴泡。   等两个人穿好浴袍,站在浴镜前吹头发的时候,林简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嗯?”沈恪站在他身后,将吹风机关掉,又顺手揉了揉林简已经吹干的发丝,问:“刚才说什么?”   “……还是很喜欢的吧。”林简微微抬起头,在浴镜中看向沈恪的眼睛,“我是说,你对小孩子。”   “为什么会这么想?”沈恪将吹风机放回手边的浴柜里,放下手的那一刻顺势牵住林简的手腕,将人带回卧室。   此时夜阑深静,就只有他们两个独处,而每每在没有外人在且单独面对沈恪的时候,林简身上那些扎根生长在骨子里的棱角和锐刺就会很顺理成章地软化下来,甚至消失不见。   在身边身边时,他永远是清软乖顺的。   林简坐在床上,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以及回答完之后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半晌,他看着始终不疾不徐坐在旁边等着他答案的人,终于迟疑又略带艰难地开口说:“你看上去……是那种会对小孩子非常有耐心的人,而且,从你的眼神里也能察觉到,你似乎……还喜欢这种人类幼崽的。”   这话说完,林简稍显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应,而沈恪只是静了两秒,居然沉沉笑出声来,说:“竟然还用看上去……你自己没感觉么?”   这话问的……林简抬起头稍显茫然地看着他,愣了片刻,而后就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自己都是他带大的。   “……不一样。”林简抿了下嘴角,发觉自己的耳廓又有变烫的趋势,于是故意冷下眼神,平声反驳道,“你养我……我到沈家的时候,都已经八岁了,才不是这样的糯米团子。”   林设计师眼神微寒,脸色也渐冷板硬起来,于是沈恪就知道了——   他又在害羞。   “也差不多吧。”沈恪忽然抬手,掌心向下地在林简面前比划了一下,沉声笑道,“你刚来时也就这么高,看着很小的一团,要是不说,还以为只有四五岁那么丁点大。”   “你……”   林简只觉得自己耳后连着侧脸都一并烧了起来,但当他转过头,与沈恪怒目相对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眼底尽是一片柔和温软的情绪,像是忽然陷入了某种绵密悠长的回忆中,就连眸色都像是含着很淡的浅光。   于是林简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怼人的话,就又“咕噜”一声滚回了喉咙里。   “还是不一样的。”许久过后,林简察觉自己的脸可能没那么烫了,再次主动挑起话由,“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那……”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知道即便是不说,沈恪也听得懂他的未竟之言。   那今生都不能拥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不会觉得遗憾吗?   “林简。”沈恪抬起手,用指背蹭了一下他的脸,说,“别乱想。”   林简却摇摇头,直白道,“即便你现在不觉得,但是等到以后年纪大了,看见别人尽享天伦承欢膝下,还是会觉得抱憾的。”   “林简。”沈恪原本带了几分调侃的神色消淡了很多,再次喊他名字的语调也莫名便得沉肃了一些,“这样的话以后不再说了。”   “我没有觉得遗憾,以后也不会这样想。”沈恪说,“世界上没有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了道理,那样才是不公平。”   “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都没有任何一对同性伴侣在拥有爱情的同时,还能拥有与他们血脉相承的孩子,如果有,那么对方的人品多半就有待考量了。”   沈恪平静又沉缓地说完这段话,又抬手抓了抓林简后脑上绵密柔软的发丝,叹息道,“所以,这样让自己难过的话,以后都别再说了。”   他看似在安慰,却又隐约带了一点不容商量的强势意味。   而林简怔然半晌,忽然问:“那么……如果领养的话……”   “你想?”沈恪打断他,低声问。   过了很久,林简微微紧绷的肩线才垂落下去,像是放弃抵抗和伪装一样,诚然低声回答:“说实话,并不想。”   别说是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沈恪的身边连一株花草、一缕清风、一道暖阳都不要有。   只有他一个人,才好,才够。   “同理,我也不想。”沈恪的声线中重新带了几分模糊的笑意,“而且之前不是说过了,我又不是没有过,也不是没养过,还有什么好新鲜的?”   “那……”   “况且——”沈恪忽然弯了一下眼角,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句,“家里有一个宝宝就够了。”   林简:“……”   情话奇袭,你犯规。   林简睁着一双清冽的眼睛,一边难以抑制地脸红,一边朝沈恪嗖嗖冒冷气,虽然看上去像是放下了此番芥蒂,但是心里多少还有些忐忑。   沈恪透过那双眼睛,一下就能解码。   “哎——”对面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人忽然伸手揽了一下他,林简毫无防备,整个人被直直地从身后拉到床上,仰面跌进床中央。   “……沈恪!”林简心有余悸,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确定现在已经是半夜之后,又更加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抽掉了浴泡带子的人,“你干嘛!”   沈恪垂眸看了一眼床上仰躺着的人,从善如流地俯身,先是亲了一下他的唇珠,才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不干嘛。”   “生孩子。”   林简:“……”   “明天我还要上山……”林简在对方很轻却很长的亲吻中艰难换气,大口呼吸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而且已经这么晚了……”   “所以才让你长点教训。”沈恪口吻虽淡,但是眸光里却又带了笑,“记住什么是谨言慎行,也要记住……求人不如求己。”   林简:“……”   不是,你先等会儿!   关键这事,是我能求得来的么!   而等到后半夜时,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缝悄然探进房间里,林简屈膝撑在床面,带着薄汗的掌心扶在沈恪肩膀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再一次艰难又缓慢地滑坐了下去。   所以,那天的凌晨就被当成了一整天渡过。   而且一连几天,夜夜如此。   直到沈恪带着他“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好几次即便林简如何挣扎着,都没能在清早时成功起床,赶到“落趣园”监工后,这件“长教训”的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而从那之后,生孩子或是养孩子这种话,林简却更是再不敢提了。 第七十九章   “落趣园”整体改造项目竣工那天, 已经是第二年的初雪时节。   一年多的工期,对于一个私人庭园来说不可谓短,由此可见“造景”之人于细枝末节处的点滴用心。   而这“观景”之人, 则在三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收到了这样一份隆重又盛大的礼物。   彼时, 林简站在新旧年历交汇的时间节点上,拉着沈恪一路步行上山。   他们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系着暗红色的针织围巾, 于风露清寒的夜风之中, 与万家灯火最璀璨之时, 来到了“落趣园”庭前门口。   在整个重建的过程中,一开始沈恪还被允许时常来山上陪监工的林设计师, 而随着工期推进, 尤其接近尾声部分, 林简说什么都不让他再来。   他想要保留一份欣然的神秘感, 等到沈恪生日这天,再让他亲手揭开。   夜风拂起的两片风衣衣角摩挲纠葛在一起, 在被花木浸润出清香的地面上拉成一道缠绕的光影。   林简拉着沈恪的手走进园中, 从入园处的假山亭台开始,绕过两边堆砌嶙峋玲珑石笋丛, 行至园中占地面积很大的两座花阁, 再走过寒梅修竹暗香疏影, 沈恪忽然收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字碑亭, 间中由一条长廊横贯,长廊檐角处坠满了小巧古朴的铜铃, 风拂过,脆声伶仃。而长廊两侧则依次矗列着大小高低的字碑, 远远望去,落错不一,相映成趣。   沈恪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而林简则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朝那片碑林抬了抬下巴,示意说:“去看看?”   刚刚这一路走来,始终是林简拉着他的手,而此时沈恪反手一握,将林简的五指全部包在掌心,温声说:“好。”   从第一块镌刻的字碑起,沈恪一块一块的看过去,一直沿着长廊走到尽头,听见不远处飞瀑的水流激荡,才慢慢站定。   每一块石碑上,入眼皆是笔锋遒劲的字体,每一笔,都是沈恪曾经亲手写下的翰墨留香。   而林简将这些字和那些浸在墨香中的往昔,全部为他拓刻下来。   沈恪垂落眸光,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每一个字的每一笔提转回锋之上,以指腹微微摩挲,好半晌,才轻声说:“原来的设计图里,并没有这部分构造。”   林简弯了一下眼睛,回道:“嗯,这是林设计的心血来潮。”   隔半秒,又问:“喜不喜欢?”   沈恪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指尖掠过字碑上的每一道横折撇捺,他几乎能想象的出,林简是如何一个在手握纂刀,将他曾经写下的清净心绪,全部篆刻于此,以一种不惧栉风沐雨般的坚韧,安稳地保留下来。   好半晌过后,林简稍稍晃了一下被沈恪握在掌心的手,说:“还没完,你跟我来。”   沈恪看向他的眼神温沉似水,任由林简引着他,走向另一处惊喜乍然。   他们穿过字碑长廊,走到长长的青石阶尽处,入眼则是一座用湖石叠落三层的飞瀑,下临深渊,上引活水,林石盘旋,嵌空精绝。池渊水脉虽然不深,但流向回环曲折,完美地将这座飞瀑流泉隐于花木扶疏之中。   这就是园林设计的精髓所在,山水之美,入眼入心。   而在这座瀑布的背侧,又开凿了一条狭长清幽的水道,清流潺潺的深处,林简居然别具匠心地在这里修造了一座两层舱体的石舫!   石构的船身梁柱之上架起了古朴木制的门窗挂落,沈恪被林简拉着从岸边上船,走到二层船舱内,林简指着远处他们还未去过的那座堂楼,说:“你看,从这座石舫上,可以一眼看到那里。”   沈恪眸色沉沉,眼底蕴着冬季雾霭一般的笑意,问:“林设计师,有什么说法吗?”   “嗯……算是有吧。”林简从远处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沈恪,说话时嘴边呼出团团温热的雾气,他神色依旧清清淡淡,但是眼底却同样隐着一点点零星的笑意,对沈恪说:“我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你带着我读古代雕塑史,跟我说过,石舫又名不系舟,既指自由无牵挂,又喻漂泊无定所。”   “当时我就觉得,这像是在隐喻我的人生。”   “但是现在……”林简话音稍顿,像是犹豫了片刻后又倏然间释然一般,口吻松弛又笃定地说:“我将这样一座石舫,泊靠在了你的私园中。”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你领着无处可栖的我回到家里一样。   给我暖房温热,许我无声庇佑,予我此生安宁。   宛如扁舟一叶,终于找到了渡口长留。   所以我借景喻情,寄此明心——   哪怕我本不系之舟,余生也只在有你的地方虚游徜徉。   你是我漂泊尽头的那个家。   沈恪眸光微动,所有林简说出口的、未曾说出口的话,他都听得明白。   眼前的青年明明姿态神情清冷如山涧雾岚,冽冽冰泉,但只要眸光投向他时,永远是温软顺服的。   “林简。”过了半晌,沈恪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嗓音沉缓温和,如这深冬辰月一般,“你对我……不必如此偏爱娇纵。”   “这算哪门子娇纵?”林简怔了一下,随即缓缓笑开,提醒他说,“比起你,我还差得远。”   “……小叔叔。”林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在时针分针重合于最中央之时,轻声对他说——   “生日快乐,愿得年年岁岁,与你暮暮朝朝。”   *   这一年的春节小长假结束后,林简正式入职“览晖”,一家在内地注册的设计公司,从成立至今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便一跃成为行业新贵,业内翘楚。   新公司距离南市的家开车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在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中,这个通勤时间完成在林简的接受范围内,每天早晚往返,也并不觉得麻烦。   而且,每天都能回家的生活,必然是规律又熨帖的。   还有更巧的是,林简入职几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接到许央的电话,说他刚刚进组的一个古装戏,其中一个取景地就在林简目前工作城市郊区的影视基地中。   于是在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周六,林简就薅上了原本准备和他一起惬意窝在家里的沈董,踏上了探班之行。   说是探班,但无论是林简还是沈恪,之前都没有这样的经验,毕竟娱乐圈和普通人生活之间的次元壁还是太厚,而等他们两个在影视基地外围的停车场停好车后,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得那样简单。   这个地基,好大啊。   驻地剧组,真多啊。   不仅仅是在基地驻扎进行拍摄的各个剧组,节假日期间,游人的数量甚至比基地里的演员明显还多。   他们顺着人潮一点点往里挤,走在里侧的林简此时颇有些状况外的迷茫无措。   新闻上不都说……剧组拍摄的保密措施一般都做得很好么?   可按现在这个情形来说,网上经常看到的某某剧组发律师函痛斥“偷拍路透”的情节,真的不是自我降智的行为么?   就这人山人海的壮观场景,想不被看见都很难吧?   何况这个影视基地在当地本来就是个景区。   怪不得许央曾言辞不屑地说过:“娱乐圈最擅长的就是自爆自炒啦,对这个圈里的人来说,热度比事实更值钱。”   林简随着人群亦步亦趋,偶尔旁边的横冲直撞,一不留神还会脚下踉跄,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嘴角始终轻轻抿着,脸色却越来越冷。   忽然,垂在身侧的手被人不轻不重地握住,林简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略显惊讶的目光就顺着手臂一直上移到了旁边人的脸上。   “知道么,中国人有句老话,能迎刃化解当下一切堵心的事。”   由于周遭密密匝匝的都是游人,所以沈恪说话的时候稍稍偏了一下头,唇角就贴在林简耳畔很近的地方,温热的呼吸洒下来时,林简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耳朵,才冷声问:“……什么话?”   沈恪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怡然向前缓慢挪动:“来都来了。”   林简:“……”   一直到两个人随着大部队穿过了最为拥挤的入口通道,进到基地的中央广场上时,周遭的空气才开始通达流动了起来。   虽然广场这边的游人不如入口处那样拥挤爆棚,但是摩肩接踵的依旧时有往来,可沈恪刚刚拉住林简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恍如无人之境一般,闲庭信步地穿梭于人海之中。   过了片刻,林简有些不自在地晃了一下两人交握的手,低声提醒道:“……可以了,人多。”   沈恪在和煦温暖的春阳中偏头看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笑着回答说:“是,所以你握紧一点,省着一会儿我去儿童招领处贴寻人启事。”   林简:“……”   恶趣味!   虽然心底在吐槽,但是与他交握的手,却再没有抽回来。   沈恪就这样牵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迎着阳光,穿过人群。   好像可以去任何林简想去的地方。   终于,他们在影视基地中兜兜转转,按照许央提前发过来的方位地址,最终在一座搭景的偏殿里,找到了许流量进驻的那个剧组。   现场场务工作人员颇多,内景拍摄圈外已经围了一群举着手机正在兴奋记录偶像风姿的粉丝们,林简和沈恪站在人圈外围,两个人仗着自己身高出众,只一眼,就找到被一群工作人员包围下的许央。   他戴着长长及腰的发套,正微微抬头闭眼地坐在椅子上,一边任化妆师补妆,一边执行导演在耳边说戏。   青年侧脸清隽白皙,一身红纱锦衣,广袖盈风,愈发显得俊逸出尘,甚至带了几分仙气缥缈的错觉。   许央正处于工作状态,林简他们并未上前打扰,而是站在人群之中,安静地看他走下一场戏。   林简先前没听许央讲过这个剧本,也自然不晓得这是一场什么戏,但从许央和对手戏女演员的情绪与台词对话中看,似乎……有那么一点虐恋情深恨海情天的味道。   场中央,许央一袭红衣灼灼,不顾站在他对面的女一号声泪俱下得苦苦挽留,执意要绕过她破门而出。   女一号脚步踉跄地挡在许央身前,台词说道:“我知你本是尘世逍遥一闲人,心中自有天地无边,此时又何苦只身卷入这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你不是最爱自由吗——那就别去,好不好?”   许央闻言稍稍沉默,而后语气轻飘飘答道:“天宽地广,自由无羁,确实是我此生所求,可人生在世,总有比逍遥自在更可贵的事,这天下最终归于谁手我不在乎,可眼下国将不国黎民蒙难,楚某便不能坐视不理,毕竟……百姓何辜?”   说完便轻轻按住女一号的一只手臂,目光隐忍又清热地看向她,沉声道:“若是此去仍有归途,我定来找你,从此山高水永不相负,若是我一去不归——”   女一号绝望道:“……如何?”   红衣许央嘴边扬起一个深情又残忍的笑容,轻声说:“你便从此将我忘个干净痛快……甚至不要留恨在我这孤魂野鬼身上,因为……恨比爱,更长久。”   说完转身就走!   “楚二,你混蛋!”女一号声嘶力竭,情绪立即顶到峰值,转瞬便对身边的一名护卫道,“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身边护卫沉默高大,听得郡主口谕,立即出手从身后袭向许央左肩!   而“楚二”此时反应却堪称神速,在那厚重的一掌将离自己肩膀半寸之际,豁然转身,提前出手,一掌击于护卫身着软甲的心口之处!   “唔!”   “卡!”   随着许央忽然一声憋在嘴边的痛呼,监视器后的导演猛地喊了一声停。   林简眉心一跳,随即周围人群中便传来一阵哗然的喧闹之声。   鲜血从许央白皙修长的指缝淋漓溢出,顺着腕骨滴滴落到地上——是刚才反手打在护卫软甲上的那一下,不小心划到了挂在戏服上的尖锐铜饰,割破了掌心。   许央周围迅速围了一圈人,林简眉心蹙起来,对沈恪说:“我去看看。”   原本他离许央的位置不算远,几步之遥,但是有人却比他的动作更快——   刚才那个护卫一个箭步冲到许央身边,握住那只受伤的手腕,面目焦急慌乱道:“伤到哪儿了,给我看看!”   “没事没事……”许央明明已经疼得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对护卫说的还是对周围的人说的,叠声安慰着,“真不打紧,上点药就行了啊。”   “哎卧槽,这位壮士,你这是要干什么!”不成想,听他这样说完,一直满眼焦急的护卫竟顿了下,而后直接把许央从地上一抄腿弯,打横抱了起来,对身后的导演扬声道,“张导,我带许老师去处理一下伤口!”   “快去快去!”导演连忙朝他挥挥手,示意道。   “不是哥们儿……哎这位大特约同学……”许央大概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当众抱过,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嚷嚷道,“劳驾您嘿!你许哥我伤的是手,不是脚!咱就说这至不至于啊!”   “闭嘴!”谁料抱着他的青年沉沉低斥一声,一句话就给许流量吼懵了。   “咱们悄悄的,去看看。”林简看着两人转入后场的背影,轻声对沈恪招呼一声,拉着人默默退出人群,也往后场方向走了过去。   后场休息室外,贴着“许央”两个字的那扇门大敞四开着。   跟组医生、场务、副导演林林总总地围满了一屋子,林简和沈恪走到门口,还未入内,就被剧组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后场不允许粉丝入内,你们二位——”   话未说完,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的许央就闻声朝门口偏了一下头,等看清来人后,立刻惊喜地喊道:“小吴你快让他们进来,是我朋友!”   林简和沈恪这才得到应允,顺利来到了现在见一面难如登天的当红一线流量小生身边。   随组的医生给许央手上划破的伤口做了消毒包扎,又打了一针破伤风,交待了注意事项后离开。   医生走后,许央对着满屋子的人摆摆手,笑着说:“大伙儿快散了啊,我这啥事没有,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一会儿让蹲点的狗仔看见了,该瞎说我剧组耍大牌了。”   挤在屋子里的众人见他确实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纷纷嘱咐了几句后,离开许央的休息室。   门关上,许央刚刚端得四平八稳的偶像人设立刻崩塌,在好友面前瞬间原形毕露,兴奋惊呼道:“还以为你会过两天才来看我呢!没想到今天就来了,我林啊!你这是有多想我?!”   “哎呀呀——沈董竟然一起来了!”许央无不激动道,“我这面子未免太大了吧!”   “你好。”沈恪微笑着打招呼,随即看向许央包扎着医用纱布的左手,说,“剧组毕竟条件有限,如果方便的话,还是到医院去看看比较保险。”   “嗐没事!”许央说,“我怕等我到医院,这伤口都该愈合了。”   他虽然这样漫不经心毫不在乎,但是刚才剧组医生包扎时,林简却看得真真切切,确实是很深的一道伤口,于是蹙着眉提醒:“别逞强。”   “真没……哎?”许央话说一半,忽然看见一直站在房间角落里的那道人影,惊了一瞬,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啊?”   是刚刚那个“护卫”。   对方听见许央这样问,黑沉的眼眸动了动,而后主动走过来,沉声说:“许老师,我怕你手伤了,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可以代劳,毕竟这一下是因我而伤的。”   “这是什么话?”许央愣了愣,而后弯起眼尾一笑,“明明是我打你的时候没看准地方,关你什么事?快别瞎自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你——”   “不用你。”许央用那只没伤到的右手指了一下林简,笑着打趣说,“看见没,哥这私人铁磁都上门了,有事我找他就成。”   “护卫”这才慢慢转过头,很深地看了林简一眼。   林简清淡的眸光很快地在他和许央之间打了个来回,而后若有所思地扬了下眉。   “……好,那我晚一点再去房间看你。”   “护卫”走后,许央拉着林简在休息室胡天侃地了好一通,直到餐厅派送将沈恪提前为全剧组订好的午饭送来,才止住了他叭叭叭个不停的嘴。   这场探班从许央的手受伤开始,到许央的嘴累到虚脱结束,将近傍晚时分,林简和沈恪才与他告别,走出剧组驻地。   “哎!哥们儿!”站在休息室门口,许央忽然喊了林简一声。   林简转过身,带着一点笑问:“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许央懒散恣意地靠在门框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沈恪,忽然说,“以后,你得一直这样下去啊!”   要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永远永远。   林简怔然两秒,听懂了他的意思,而后顿了下,同样笑着对他说,“别光操心我,你也是。”   “许央,怜取眼前人。”   “啊?啥意思,哪有眼前人?”许流量微微站直了身姿,先是怔愣不解,目光在对面两人身上分别打了来回后,逐渐变得复杂艰难,“我靠……不是吧,挺大方啊……”   “……”   不管过了多少年,林简还是时常会被许流量惊奇回旋的脑回路所折服。   但他却不再多言,只是稍稍看了沈恪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很淡地对他笑了一下。   “……靠,打哑谜啊,在哥们儿面前你俩玩什么心有灵犀呢。”许央看着面前两人一副“我懂你”的神情,半是吐槽半是感慨道——   “不过……有时候还真有点羡慕你们这种双向奔赴的病情……呃,爱情。”   “少贫,走了。”林简挥挥手,淡声道,“等你杀青那天再来给你送花祝贺。”   他们告别了好友,走出剧组拍摄地。   影视基地外已经是一片夕阳漫天,橘色调的晚霞下,沈恪很自然地再度拉起林简的手,问:“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了。”林简不动声色地微微收紧与他交握的手指,回答说,“回家吧。”   于是,沈恪就轻轻笑了一下,牵着他走入那片艳霞余晖深处。   “好,我们回家。” 第八十章 (正文完)   实习助理夏新抱着一大摞图纸文件走进办公室的时候, 林简正坐在电脑前,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测量数据,一边往脖子上挂电磁颈椎按摩仪。   很小的一个玩意儿, 样式和女生平时戴的发卡差不多,只是稍稍宽一点, 两块磁片贴在脖颈后方,通电后通过电磁原理震动发热,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社畜办公室日常必备好物之一。   虽然以林简现在的职位和身价来说, 已经早早脱离了社畜序列, 但是作为一个恨不得一天十几个小时全在办公桌前渡过的资深设计师来说, 这东西也是必不可少,关键时刻虽然没什么大用, 但好歹能应应急。   夏新将文件和图纸归档组卷, 分门别类地放在林简的的档案柜里, 一转身, 就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正小幅度地反手按着自己的后颈,关切道:“林部长, 您颈椎又不舒服啦?”   小助理夏新年纪不大, 国内top专业大学毕业,刚入职不到两个月, 人还带着一点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学生气和天真, 但是专业能力却是这一批入职的新人里最为突出拔尖的, 并且据说当初在面试的最后关头, 做总结表述的时候,面对着HR总监和分管人事部的副总, 她曾经慷慨激昂地宣布:“其实,我坚定地选择贵公司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我的偶像也在这里——贵公司设计一部的林简部长,我始终梦想着成为像他那样耀眼又优秀的园林景观设计师!”   碰巧当时林简的助理由于家庭原因选择了辞职,助理的位子一直悬空着,所以当HR总监亲自带着夏新来敲林简办公室的门时,还打趣着玩笑道:“林部长,你要助理不要?你要助理,不用开金口,我这就给你送个小迷妹过来。”   后来林简听说了夏新在面试时那段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言壮语,也曾愣了愣,而后很温和地笑着对小姑娘说:“可千万别成为我这样的设计师,我这样的设计师颈椎病都挺厉害的,女孩子还是要健康为重。”   “没什么,老毛病了。”林简淡声说,而后视线不经意扫过夏新整理过后整整齐齐的档案柜,又道,“辛苦了,不过以后搬档案这种事交给部里的男同事就好,不用你亲自做。”   “那怎么行,我是您的助理呀,这些档案要么是您的手稿成图,要么是您参与设计的最终方案,就应该我去搬的,而且——”小姑娘话音一顿,铿锵有力地补充道,“男女都一样,男生能做的我也能做,您可别小瞧我啊!”   林简一只手还搭在后颈上,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后,才笑抬眸着对她说:“不是小瞧你,或许只是我对男女平等的看法和你有细微的差别而已。”   “在我看来,平等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是要整个社会在教育、就业等领域给予女性同等的机会和可能,不使她们的才华能力和潜质被埋没,比如我助理这个职位,男生可以做,而你作为一个女生同样也可以。”林简语速平静,不急不缓地说道,“但这并不代表对男生和女生就一定要统一标准,同等要求,还是要视具体情况而定的。”   “而且,对于女性的尊重也不体现在强迫她们去做和男人一样的工作上,重要的是给她们自由选择的权利,和选择过后被认可的赞同。”   “比如在建筑工地上,招男工也不应该拒绝女工,但是却不一定要求女工和男工一样去推沙子扛水泥,而是提供给她们能力范围内的工作内容,比如现场文职甚至食堂阿姨,于我而言这不是小瞧更不是歧视,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尊重。”   “要给予男女同等的选择权,却又分别允许他们做最适合自己的事情,这大概……就是我对男女分工不同的性别期许吧。”林简说,“比如同样是助理,我不需要你去强迫自己搬档案,却很爱喝你泡的茶,而原来的助理搬档案这种事从来不需要我提醒,每次都能整理得又快又好,但是……”林简稍稍顿了一下,笑道,“我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敢劳驾他给我倒杯茶,太难喝了。”   小姑娘怔愣半晌,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林部长……”夏新慢慢站直了身姿,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动又恳切地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谢谢您!”   林简哑然失笑,却摇摇头说:“不用,会对你说这些就是不想你浪费自己的才华,毕竟在我看来——”   林简结案陈词地默默鼓励她:“以专业能力来说,你的上限不可估量,不可能止步于设计助理这个职位。”   小姑娘默默倒吸一口凉气,蓦然睁大了眼睛。   “这个行业的女设计师并不多,但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在她们的设计作品中,很少有男性设计师那样的强势和硬朗的表达,却有着比男性设计师更为独特的柔和的细节呈现,而这种于无声中的细腻,往往更能打动人心。”   “所以,小夏——”林简对这个视自己为偶像的小助理说,“你要加油。”   于这次办公室中的深谈之后,夏新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日常工作中不再和男同事们争抢去换林简办公室里的桶装纯净水,也不再每天陪跑档案室撸起袖子费劲吧啦地去搬那些对于她而言重得要命的档案。   而是在做好自己分内事的同时,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学习和研究专业方面,她会在林简和其他设计部成员讨论方案的时候,申请在旁边旁听并详细做好笔记,会在林简不忙的时候,拿着自己感兴趣的设计成品案例和他分享心得体会,也会越来越多的,向林简请教专业领域方面的问题,而每次都会醍醐灌顶,大有裨益。   而一直等到几年后,夏新以自己出色的业务能力从助理岗位一直到设计师岗,又成为和林简同等职位设计三部部长,她对林简的称呼却一直没变,不再是最一开始的“林部长”,而是始终亲切真诚地喊他“林老师。”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之后发生于岁月中平静又温馨的琐事了。   *   周六这天清晨,林简睁开眼睛后发现身边位置空着,刚想喊一声人,就听见浴室传来的流水声,知道是沈恪在冲澡后才作罢。   他慢慢撑着床面坐起身来,将被子搭在心口处,而后靠着柔软宽大地床头静坐了好半晌,慢慢放松缓解自己僵硬酸痛的肩颈。   等沈恪洗漱完从浴室出来后,看到的就是林简将后脑勺搭在床头软包边上,闭着眼镜眉心微蹙的模样。   “难受得厉害?”沈恪走到床边坐下,温热的掌心覆在林简侧颈上,很轻地帮他按揉放松。   “还行,缓一会儿就好了。”林简睁开眼睛,仰头望着他问,“今天这么早起来,是要去公司吗?”   每每到了周末的时候,沈恪基本都会提前让秘书安排好工作行程,将周六日的时间空出来,只要林简不加班不出公差,那么这两天里他必然也是在家陪他的,毕竟两个人平时工作都忙,而对于沈恪来说,家庭的分量却始终在工作之上。   生意什么时候都能做,但是相伴的时光,哪怕一分一秒,却都是不可复刻重来的珍贵。   而许央在第数不清多少次赶在双休天来找林简,却总能碰上沈恪也在家后,曾非常吃惊于沈董这种行为,经过林简简单解释,许流量摸着下巴当场就给沈恪下了诊断。   许央:“你知道他这种表现,放在网上是被怎么嘲的嘛?”   林简说:“不清楚。”   “典型恋爱脑。”许流量耸耸肩说,“实锤了。”   林简:“……”   “不去公司。”沈恪温声回答说,“等你起床收拾好,带你去个地方。”   林简狐疑地看他一眼,心说难道又是什么惊喜?   结果等两个人吃过早餐收拾妥当后,沈恪驱车将人带到临市市中心商业街,指着那一排店铺其中的一面招牌示意林简的时候,林简才惊觉……嗯,确实是个大惊喜。   ——沈恪开了几十公里的车,居然就为了带他做盲人按摩?!   “先别皱眉,也别冷脸呛人。”下了车,沈恪拉住林简的手,一边将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要我拒绝这太二了”的人往店门口带,一边笑着说,“徐朗的老家就在这里,这家店也是他妈妈推荐的,据说是老店了,祖传下来的手艺,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吧,万一管用呢?”   “有点常识,所有的按摩治疗都是治标不治本,这种事压根也没办法根治,只能缓解,所以我不要浪费时间。”   “不是浪费。”沈恪带着人推门走进店里,轻声说,“哪怕能减轻症状也是好的,总好过你每天早晨自己靠着床头放松。”   整间按摩店的一楼大厅面积非常大,而且装修得非常干净温馨,同等标准的单人按摩床并列一排摆在靠墙的位置上,每一张床中间都挂着淡蓝色的挂帘,床上的一次性床单清爽洁白,平铺得没有一点褶皱。   而且林简发现,说是专业盲人按摩,这家店从收银人员到技师,真的全部是视力障碍者,而且打眼看去,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整齐干净的工服,在与客人交流时,神色平静欣然,丝毫没有一点身为残障人士的怯弱与悲观。   ——自力更生,凭本事赚钱的人最了不起。   一位身穿白色工服的技师朝他们走过来,在离两人差不多刚好半米远的位置上停下来,微笑着问:“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您好,肩颈有些不舒服,想请师傅给按一按,现在有空位吗?”沈恪非常礼貌地回答。   “有的,不过您要上二楼包间了,一楼大厅的床位今天上午已经预定完了。”技师回答说。   沈恪将目光转向林简,用眼神询问他:“可以吗?”   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林简叹了口气,点点头,说:“那走吧。”   刚才那名年轻的技师将他们带到二楼,领进其中一间房间,笑着说:“是哪位需要按摩?现在可以趴在床上稍等一会儿,给您安排的师父马上就上来,一会儿您可以详细和师傅说一说,是哪里不舒服。另外一位可以去外面休息区等候,也可以在房间里等的。”   话音刚落,门就被敲了两下,林简和沈恪转头看去,就见一位年纪较大的老师傅,拄着盲杖进了屋。   赶一进门,老师傅就声如洪钟地问:“客人在哪呢!”   年轻的技师一听这声音,立刻朝着声源方位伸出了手,像是要搀扶,嘴上忙说着:“师傅,您怎么上来了?”   老师傅哈哈一笑,回答说:“底下的小子们都腾不出手来啦,这回又得我亲自出马了!”   说完就让负责引领的小技师出了屋,嘴上还念叨着:“赶紧出师啊小崽子,省着我这大师傅总给你们补差!”   毕竟是纯手法的力推按摩,一开始林简还担心老人年纪大,身体会不会搁不住这么长时间的久站,可等到他趴在带着呼吸孔的按摩床上,老师傅这第一下落到他肩膀上时,林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念头倏然划过脑海——   是我造次了。   等四十分钟按摩结束后,林简已经是气喘吁吁额上布满细汗,而老师傅依旧不疲不喘,拍了拍他的肩,气定神闲地吩咐:“下地,自己动动脖子,感觉感觉咋样了。”   林简依言照做,这一试,就向一直等在屋里的沈恪投去了一道惊奇的目光——   真的,好灵啊!   沈恪笑了笑,起身谢过老师傅,并且和林简一起护着他下楼,准备预约第二次的按摩时间。   刚刚走到一楼大厅,按摩店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拉开,原本站在门口和二人说话的老师傅立刻“哎呦”了一声,说:“对不住,今儿不多聊了,您二位去前台直接预约吧,我俩儿子回来啦!”   话音刚落,一位同样是视障人士的青年,就和另一位牵着他的手进门的男子,走到了老师傅面前。   两人同声喊了一句:“爸。”   “哎哎!”老师傅一手拉住一个,笑得脸上皱纹都开了花,“这一道上折腾坏了吧,走走走快回家,知道你们今天回来,你妈早就把鱼炖上了,咱们到家就吃饭!”   说着和店里的伙计们打了声招呼,老师傅就被刚进门的两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朝店铺后门走去。   而穿过大厅时,身边的技师都会不约而同地和他们打个清淡的招呼,一声“师哥”应该是喊那位盲人青年,而这另一声“方总”……莫不成是喊另一位?   林简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既然这样,为什么两个人会同时喊那位老师傅“爸”呢?   一个念头莫名闪现于林简脑海,不过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沈恪笑着打断了:“别发呆了,你又不是没有。”   说完就牵着人出了按摩店的门。   直到坐上车,林简才反应过来他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也看出来了。   嗯……挺好,很般配。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又到了年关。   早在半年前沈长谦夫妻就曾说过,今年过年一定要林简他们来澳洲,一来是一家人要过一个团圆年,二来……他们也很久没有给沈恪庆祝过生日了。   老俩口这样的心愿,林简必然是一口答应。   于是,在正式放年假的那一天,林简和沈恪约好,下了班就直奔机场,直飞澳洲。   结果很不凑巧的是,沈恪被一个临时的政府洽谈耽误了一点时间,会议开始前给林简打电话说明,林简想了想说:“没关系,晚上的航班,应该来得及,我下班之后去市政中心找你,到时候我们直接去机场。”   而等到傍晚的时候,天空却忽然飘起了小雪。   这应该是农历新年前的最后一场冬雪了,瑞雪兆丰年,来年又将是一个好时节。   林简提前打车到市政中心的大楼前等候,漫天洁白薄絮般的飞雪中,青年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没有打伞,长身玉立地站在石阶下,眼眸中映着一点细碎的光影,面容神色如冬雪一样清凛澄净。   不一会儿,沈恪一行人便从旋转大门里走了出来。   沈恪身边随行的除了徐特助和沈氏的工作人员外,还有政府方面的一位相关负责人,同样带着秘书,看来是位高权重,却亲自将沈恪送到了门外。   “哟,下雪了。”那位负责人望着天际说了一句,立刻吩咐秘书去拿伞。   不一会儿秘书拿着几把伞回来,那位负责人不等徐特助有所动作,率先撑开一把,亲自打到沈恪头上,客气道:“沈董,我送您上车。”   沈恪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身上。   “不劳驾了。”沈恪拿过负责人手中的拿把伞,颔首示意道,“正巧,接我的人来了,李厅,再会。”   “哦好——”被称为李厅长的中年男人顺着沈恪的视线看过去,又见沈恪要亲自撑伞下去迎人,不禁多问了一句,“这位是您的……家人?”   “是。”沈恪迈下台阶,朝林简的方向走去,脚步很稳,声音温沉地回答——   “是我爱人。”   走到林简面前,沈恪将手里的伞倾向他那边,抬手拍了拍他落在大衣上还未融化的雪花,笑着问:“等很久了?”   “不久。”林简笑了一下,打趣着说,“刚下车你就出来了,算好时间了吧?”   大概是马上要去和父母过年,林简的心情看上很好的样子。   “刚好结束而已。”沈恪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住,自然而然地揣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同样笑着说,“走了,去过年。”   “也是给你过生日。”林简纠正道。   沈恪模糊的笑意氤氲在细雪之中,温沉的嗓音一如很多年前那样和缓又沉静,回答说:“好的,感谢林设计师。”   另一边,徐特助正将停在车场的车缓缓开过来。   不远处,繁华都市千家万户的灯光温暖长明,与长风飞雪缠绵缭绕,融合成一幅人间咫尺画堂的冬日盛景。   他们并肩走在万家灯火与飘雪交织的冬夜暖景中,大衣衣角被风轻轻扬起,在雪地上投落一道亲昵交错的影子。   林简的手始终被沈恪握着,走过这条细雪覆盖的长街,一直没有松开过。   就如同很小的时候,他牵着他回家。   左前方的市政广场方向,城市晚间广播里正放着一首前两年大热的歌。   你是遥遥的路,山野大雾里的灯。   我是孩童啊,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明月清风,我是你照拂的梦。   见与不见,都一生与你相拥。   归家的路很长,人生的路漫漫——   但因为有人陪伴,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孤单。   而相伴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最好的时刻。   亦如在这真实人间中,相爱的每秒每分。   亦如,他与他——   这一生,有过长相思,总归长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