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藏南晚星   本书作者:境风   本书简介:   许南珩距离拉萨还有一千公里。   他开车开得越来越烦躁,下车抽烟发现兜里没火。   烦得要去踹轮胎的时候,一个男人擦开砂轮,火苗跳出来,凑到他烟尾。   晚星下,这是连月来,许南珩唯一看着顺眼的脸。   “你去拉萨吗?”方识攸问,“能不能捎上我,我车坏这儿了,你说个价。”   许南珩一眯眼:“五百。”   方识攸:“你还是个热心肠。”   ……妈的收少了。   ·   许南珩在西藏支教一年。   京城来的大少爷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天空。他尤其喜欢傍晚,天将暗未暗时,藏南高原湖蓝色天边的晚星。   许老师清俊高挑,拿着教材书本,站在那儿抬头看星星,风轻云淡,银河微澜。   方识攸和他不远不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他。   方识攸觉得这大约便是公子无双。   其实许老师仰头望星,也想感叹点什么诗词歌赋。   无奈他是数学老师,文学底子薄如纸,只幽幽道了句:“唉哟我的颈椎。”   方识攸:。   ·藏南高原的晩星会乘风而眠·   支教老师(受)/援藏医生(攻)   #偶尔斗嘴常常亲嘴# 第1章   许南珩距离拉萨还有一千公里。   他第800次遏制住了掉头返程回北京的冲动。   他在毒障一样的浓雾里从京藏高速拐上国道109,大雾让本就视野不佳的夜路更加难行。   他从北京出发已经第四天。按照计划,三千多公里,这会儿拉萨应该近在眼前。   但昨天到格尔木后他忽然起了烧,吃了退烧药后一直在酒店休息,睡了将近20个小时,今天傍晚才醒来,给服务员吓得差点要报警。   幸而他体质好,醒来后体温恢复正常,冲完澡吃了饭继续赶路。   充分休息后许南珩精神头不错,他决定不再耽搁,今晚连夜朝拉萨赶。时间是晚上十点,雾还是很浓,能见度差,许南珩开着雾灯和双闪。   他开一辆奔驰G63,平时去学校上课他绝对不会开这辆落地300多万的车,他都骑他姥爷买菜的小电驴。   他姥爷早上六点半买完菜回来,他刚好六点半继续骑出门去学校。一辆电驴服务爷孙俩,像极了那大宅院里干一辈子的老管家。   可偏偏在支教考核通过后,被一同事发现——   原来许老师三代同堂,不是他们想象的老人父母挤在一间老破小,那他妈是个四合院。进而又扒拉出他家里不简单的背景,这家从姥爷那辈就富贵到如今。   于是在许南珩刚刚通过考核后的,暧昧的时间点,学校里流言四起。啊,京城贵公子啊,那区区支教考核,他肯定要通过的啦。把大少爷派去个山清水秀的支教岗,出去一年镀个金,一年后风风光光地回来,给履历添上一笔,多好。   从北京到这儿,一路上许南珩烦得脑袋冒烟。   他感觉给自己天灵盖戳个洞,就是这车的另一个排气管。好想掉头回去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老师挨个揪着衣领揍一遍。   想想而已。   几个同期实习的老师半开玩笑地怪他不实诚,带他的师父宽慰他,北京这地儿,在大街上拿砖头往人堆里扔,十个里能砸中起码仨大少爷,让他别放在心上。   许南珩只能苦笑,他倒不是想瞒着,只是想低调点,大家相安无事地当同事,自己做好自己的工作。   国道109京拉公路上有很多大货车,这些司机熟门熟路,摁着喇叭轰地从他旁边超过去。   开了两个半小时后,他下车抽烟。   凌晨十二点半,国道边还残留着几个小摊贩,拖拉机里上挂着灯泡,卖饮料零食。许南珩走过去问有没有火机,藏族大哥摇摇头,用汉语说:“你要是白天来,一定能买到,白天这里人多。”   许南珩点头嗯了声。他在大哥这儿买了瓶可乐和红牛。   他咬着没点的烟走回车边,实在太烦了,烦得要去踹轮胎的时候——   “哒。”   男人擦开砂轮,火苗跳出来,凑到他烟尾。   橙黄色的火苗一扭一扭,在这黑灰色的天地间成为唯一的亮色。   许南珩发现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也可能是他已经开出了雾区,这里距离拉萨还有800公里。   高海拔地区澄净的大气让夜空格外清晰。晚星下,许南珩看见了连月来,唯一一张让他顺眼的脸。   他咬着烟,看着这男人的眼睛,将烟尾焚入火苗。   烟点上了,他深吸一口后,平静了很多。   许南珩夹下烟,等着对方先开口。   国道边不停有车轰着油门疾驰而过,带起的风掀着许南珩的外套和发梢。   “你去拉萨吗?能不能把我捎上,我车坏这儿了。”男人盖上防风火机,指了指国道边。一个不起眼的汽车维修店,店外面停一辆皮卡。   男人又掏出两个证件,递给他:“身份证没带,这是我的驾驶证行驶证。”   许南珩重新咬上烟,没低头,垂着眼打开他证件。   方识攸。   生死攸关的攸。   他行驶证上的车牌号和许南珩一样是北京牌照,许南珩抬眼看看他,问:“北京人?”   “嗯。”方识攸点头。   许南珩又问:“看我也是京牌车所以来问我的?”   因为环境太暗,许南珩这时候才发现方识攸手里拎了个小箱子,上面一个红十字的医疗标识。   “对。”方识攸说,“我是援藏医生,这保温箱里装的阿利西尤单抗,一种皮下注射,拉萨的医院等冷藏物流要等两天半,我患者急用,联络了格尔木的医院,我一早过来拿的。”   说完,方识攸报了个北京的医院名字。许南珩先看了他一眼,那是北京一间很不错的三甲医院,有年他姥姥高血压就在那儿住院的。   许南珩低垂着眼睛,一手拿着方识攸的驾驶证,一手掏出手机,在那个医院官网搜索‘方识攸’三个字。很快,出现医院的历年援藏、援疆医疗项目,方识攸赫然在列。   他抬眸再低眼,对比着面前的人和手机屏幕里的照片,然后把驾驶证和行驶证递过去。   方识攸接过证件揣好,又说:“我出路费,捎我一截吧,可以吗,你说个数。”   许南珩叼着烟眯了下眼,说:“五百。”   “你还是个热心肠。”方识攸笑起来。   ……妈的收少了。   许南珩愤恨地咬了下烟嘴,说:“上车。”   他在车载中控下方的烟灰缸里灭掉烟,打转向灯开上国道。   方识攸那个保温箱里的东西,许南珩没要求他打开给自己确认。他这会儿真的烦,烦到就算方识攸从那里面掏把枪出来把自己崩了,他也只会感叹:行吧算你牛逼。   结果是方识攸直接把小保温箱放去后排的地上,然后开始享受这奔驰大G的公交车视角,并且和许南珩闲聊。   方识攸:“你从北京自驾过来的?”   许南珩:“嗯。”   方识攸:“忘了跟你说谢谢,果然单手开大G,有情有义。”   许南珩低声笑了下。   奔驰G63这车虽然后排空间窄得令人发指,但它是硬核越野,旨在提供驾驶乐趣,窗框的高度刚好可以让人胳膊肘随意一搭。   此时许南珩就是这么个姿势,右手扶着方向盘,左胳膊搭在车窗框,单手开大G。搭配他帅得颇有些嚣张的脸,方识攸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在他侧脸停留了两秒多才挪开视线。   两个车窗全降,夜风在主副驾驶之间对穿。   方识攸是个素养不错的人,没打听许南珩的私事,譬如你做什么工作,来西藏是不是旅游。   再向前开始有风沙,许南珩把车窗升起来,车厢里彻底成了封闭空间。   奔驰中间的屏幕上亮着导航,他们距离拉萨还有770公里,海拔已经升到4000以上,车里两个人都没有出现高反。   夜色笼罩着109国道,只有进藏和出藏的大货车,荒凉之地。他们一个上了陌生人的车,一个让陌生人上了自己的车。   有一种不要命的荒诞感。   “你要是开困了我可以开。”方识攸说。   许南珩摇头:“没事,我睡了一个白天。”   说完补了句:“你倒是可以睡一下。”   许南珩觉得这大夫应该是个挺开朗的人,他声音听上去也舒适,没有很浓的京腔,但有北京人讲话一贯的慵懒。   方大夫说:“我没事儿,我们在医科大念书的时候有一门必修课叫《熬夜且不死》。”   许南珩一笑,说:“这么实用的课该普及啊。”   开长途夜车只能看见自己车灯照亮的路,容易走神,确实需要一个人说说话。   “那不能普及。”方识攸顺着他话头继续开玩笑地说,“真熬出事儿了起码在医学院里能找老师救命,其他大学风险太高。”   许南珩笑笑没说话。他觉得方识攸有点贫,属于一部分北方人骨子里的贫,带着点风趣的那种。   其实许南珩也贫,但他这段日子太烦了。   “嗯。”许南珩随便搭了一句。   他刚看方识攸驾照的时候看见了他的出生年月,许南珩今年25,方识攸比他大4岁。两人年纪相仿,长得都风流倜傥。大概是因为路程久了,糟烂事儿被远远地抛在北京,许南珩那股子烦闷渐渐消散了些,愿意和方识攸闲聊。   或许是方识攸觉得他这声“嗯”听起来有气无力,不知道他究竟困不困,于是方识攸又开始找话。   “啊对了,前阵子我在网上看见个段子。”方识攸说,“就是‘当别人开长途,我坐副驾的时候,我一点瞌睡都不敢有,聚精会神地看着路况’。”   “然后呢。”许南珩已经有点不爽了。   方识攸:“直到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地睡一会儿。”   许南珩噗呲一声,方识攸跟着笑,车厢里气氛和谐又轻快,俨然进入了一种搭伙跑拉萨的愉快状态。   然后许南珩立刻敛了表情,凉声问:“好笑吗。”   “不好意思。”方大夫勇于认错。   许南珩真的不困,他状态好得很。但这种事情强调起来,就像喝多的人一直强调‘我没醉’,许南珩能理解,所以没跟他较真。   格尔木到拉萨有1000多公里,导航预计的行车时间是18个小时。   如果顺利,他们不眠不休地开下去,将在下午五点左右抵达拉萨。许南珩手腕上的Apple Watch提醒他站起来活动活动,于是凌晨四点,许南珩将车开下国道,在土路停着,下车抽了根烟。   “火。”许南珩偏头对方识攸说。   方识攸走过来掏出火机递过来,同时许南珩递了根烟给他。许南珩抬头将烟往天上吐,浓墨一样的夜空里,像一块玻璃摔在苍穹,迸碎了漫天的碎星。   许南珩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这么清晰的星星,原来星月真的可以照亮一方天地。海拔高的地方确实让人有接近天空的感觉。   而方识攸不同,方识攸已经援藏快一年了,他司空见惯。   所以他看的不是星空而是许南珩,他忽然问:“还没请教你贵姓?”   许南珩夹下烟,从星空收回视线,看向方识攸,说:“免贵姓许,许南珩。”   “许先生。”   “嗳,方大夫。”许南珩提起唇角笑了下,重新咬回烟。   他笑是因为觉得被叫许先生蛮不习惯的,通常他听见的称呼都是许老师。   抽完烟上了厕所,往车上走,走近的时候方识攸忽然说:“很多人都是带着故事来西藏的。”   许南珩从车头绕去主驾驶,顺手拍了下车引擎盖,笑得帅气逼人,说:“别人带着故事,我带着奔驰。”   方识攸先愣了下,然后跟着笑:“确实,没这奔驰真不行。”   “没这奔驰,您滴一高原狼骑回拉萨吧,那可不是收五百,估计收五十斤肉。”许南珩拉开主驾驶车门,“上车吧方大夫。” 第2章   清晨,日出。   六点的时候方识攸认真地提出让自己来开,国道的路况没那么好,加上海拔变化,许南珩不能连续驾驶这么长时间。   天光微醒时二人下车在国道边的摊子上吃了些东西,然后交换位置,由方识攸开车,继续出发。   方识攸在驾驶座坐好后,许南珩本就懒散的京腔带着困倦,指了车上的几个操作位置说:“怀挡、手刹、紧急救援,调后视镜在车窗按钮前边,这儿,车道保持,这儿雷达开关。辛苦您。”   “行,睡会儿吧您。”方识攸说。   说话的调调归根结底来自于语言环境,语言环境够强大,很容易被带偏,最明显的就是东北腔,东北腔制裁一切。   方识攸在西藏呆了不少日子,和同事们说普通话,“您”来“您”去的京腔忘了大半,这会儿被许南珩带了回来。   但其实许南珩说话的“您”主要就是在家里,单位平辈之间相处熟了就不太“您”了,倒是他姥爷挺注重这个的,时不时提醒他,“您”是尊重,咱是大国,礼仪之邦。   大国这个概念,这回许南珩是物理层面地体会到了。   这趟长途开下来,许南珩觉得中国地理很神奇,在京藏高速上的时候被雪山环抱,拐上国道109之后倏然变成一眼望到天际线的草原。   他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窝在副驾驶,闭上眼睛。开车开长途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精神长久地高度集中带来的大脑疲惫。   许南珩断断续续地睡着醒着。主要奔驰大G车身太高,车身高,风阻就大,风阻大,开在路上就哗哗的全是气流噪音,叫做‘风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副驾驶蹙着眉嘟囔了一句:“吵死了个破车。”   他以为车里气流声这么大方识攸不会听见,起码不会听清。结果方大夫发出了轻微的诧异,又很快转而为一种轻松的笑声:“可别,我刚还在想,别人的车确实不能开,开了就想买。”   许南珩笑笑,掏出手机。外面苍翠的草场成片地蔓延去天边,牛羊马群,他是一眼不看。这让方识攸稍微有些好奇,他觉得许南珩可能不是游客,正常游客这会儿应该降下车窗往外拍照。   进藏的线路美不胜收,日出的金光落在雪山尖顶,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风景居然真有人能忍住只瞄一眼。   随着阳光渐强,国道上的车多了起来,周边摆摊的小贩也慢慢热闹。在国道边做生意的不少,这条路也叫青藏公路,是西藏物资运输的主干道之一。   所以车多了起来,多的都是大挂货车,轰隆隆地从旁边擦过去。   话虽如此,但G63就是G63,车高1米9,V8的发动机,在大货车面前完全不虚。方识攸给了些油,连超两辆,许南珩这时候才落了些车窗,兴趣缺缺地看着外面。   “你怎么一点儿不激动?”方识攸问,“好多人第一次来西藏,同一片风景能拍十来张照片。”   “我挺激动的。”许南珩淡淡地说。   这给方识攸整不会了,但他没接着说下去。因为没什么好说的,许南珩这个年纪开着大G来西藏,给人一种最直观的判定——   最起码,他很有钱。   单单买辆奔驰大G不能绝对地说此人很富有,但能舍得开着大G在西藏跑国道,那是真的富有。   天地良心,许南珩真的没说谎,他看着外面辽阔的草场,自然的、无任何城市建设的大地,他舒服多了。   主要方识攸没见到他在北京时候的脸,那会儿在学校办公室他连掀了三张办公桌,最后一脚踢翻了某嘴碎老师的电脑主机,一条腿踩上去。当时那老师脚下一滑自己摔了,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指着许南珩的脸,说什么来着?   那老师说的什么,许南珩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警告吧,一些“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立刻就报警”之类的话。   许南珩又不傻,他当然不会出手打人,但桌子还是要掀的,不掀他能憋死。   人,固然不能被憋死。于是他追根溯源找到那几个散播流言的老师,果然几个人是同一办公室的,趁手了,三连掀。   还波及了两个盆栽一个饮水机,砸场子似的。   闹到校方那儿的时候,学校几个领导其实也头疼,许南珩通过了试课和笔试考核,政审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   造谣固然不对,许南珩掀桌子砸人办公室也不对,最后各打五十大板,互相道歉,算了。   许南珩不愿意算,他坚定认为这事儿自己没错,拒不道歉。   他有什么错,他投胎有技巧生了个富贵人家,家里三代从商自己十年寒窗。商贾世家想培养个身上有墨水味儿的书生。于是从小悉心引导,要他多读圣贤书。   读着读着,许南珩萌生出了教书育人的念头,家里自然大力支持。他呢,踏踏实实地读书,考了师范,研究生毕业,进了高中。   恰逢校方有了支教计划,与偏远地区进行校对校的教育援助,开放招募支教老师。许南珩一腔热血,书生也想远赴边疆。结果居然被编排成,全为自己履历添金、以后更容易升职。   然后他就来了。   西藏自治区,山南市再向南的,几乎快到国境线的,山沟沟里的一个小县城。   校方要给买机票也拒了,自己开车来的。   “前面要到那曲了。”方识攸说。   “啊?”许南珩回神,“喔,吃个饭吧。”   方识攸“嗯”了声,说:“车也要加油了。”   那曲到拉萨还有三百多公里,和许南珩预计的一样,差不多傍晚五点能到拉萨。他订了拉萨的酒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到山南,再到县里。   方识攸将车开进加油站排队,许南珩下车伸了个懒腰。   “加几号?”方识攸还在车里,他降下车窗问。   许南珩:“98,你脑门上边有油卡。”   “好嘞。”方识攸笑笑。   许南珩走到主驾驶这边,手伸进车窗:“方大夫,火。”   “这儿加油站。”方识攸盯着他。   “啧。”许南珩无奈,“这么点常识我没有吗?前边有卖烤包子的,我过去转悠转悠,坐车坐得我血液不循环了都。”   方识攸点点头,叮嘱了句:“别跑远了啊。”   “你也别带着我奔驰直接溜了。”   “那不能。”方识攸说,“我还欠你五百呢。”   许南珩笑了下,火机在手里颠着玩,走向加油站前面的小摊。摊子上不仅卖烤包子,还有些他不认识的面点。   摊主大姐牵着一小姑娘,微笑着用流利的普通话问他:“想吃点什么?”   大姐皮肤干燥,有当地人脸上常出现的高原红,小姑娘的下半张脸被裹着面巾,大约是为了防晒,眼睛很黑很大,盯着许南珩看。   许南珩随便指了几个东西,发现小姑娘确实一直在看自己。他自认样貌还不错,但同时他也认为姑娘既然在国道边上摆摊,形形色色的人必然见过不少,不至于因为自己帅而盯着看。   但他好奇啊,便问大姐:“这是您闺女吗?”   “是的。”大姐笑吟吟地将姑娘搂过来,“不好意思啊,这些天学校说支教的老师快到了,她就看谁都像她老师。”   “啊原来如此。”许南珩点点头,拎好东西说了句再见。   那姑娘太小了,应该是小学生,许南珩的支教岗是初中,初三。想来是开学时间将近,各方支教的消息都尘埃落定了。   许南珩稍微有些唏嘘,方才姑娘那种求知的眼神,对教师职业的敬意满满地装在眼睛里。   教育工作者真的见不得这样的眼神,他当即心下一通酸楚,快步走开了。同时也庆幸自己选择过来支教,一时间,学校里的烦心事纾解了许多。   许南珩找了个空地用方大夫的火机抽了根烟,折回加油站的时候恰好看见方识攸开车慢悠悠地从加油站出口出来。方识攸也看见他了,摁了下喇叭,许南珩挥挥手。   方识攸把车往国道下边停,停好后熄火下车。说:“你把东西先放车上,我俩去加油站后面洗把脸。”   “哦。”许南珩点头,把包子放在副驾驶。   加油站里有便利店,买了一次性的牙刷牙膏,俩人在加油站的卫生间里简单洗漱了一下。冰凉的水泼在脸上相当舒服,接着方识攸从兜里拿出一管防晒霜。   许南珩来西藏没做任何攻略,他在北京的高中还没带班,这是他实习结束的第一个学期,没有需要交接的事情,行李一收拾就来了。   见到方识攸手里的防晒霜才反应过来,这儿是高原,紫外线极强。   “谢了。”许南珩刚刚心里一暖,心道这就是边疆遇老乡吗,真暖心。   然后方识攸没撒手:“我意思是给你挤点儿,你要我一整管啊?”   “……”   两厢尴尬地对视了片刻,还是方识攸没绷住,噗呲笑了:“开玩笑的,我这管剩一半了,刚在店里给你买了根新的。”   说着又从外套另一个兜里拿出一根整的。   “……”许南珩叹气,“方大夫,我最近真的经受不起什么情绪波动了。”   “不好意思啊。”方识攸往他手背挤了一大坨防晒,“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来了西藏就放轻松点。”   “啊?”许南珩没明白。   方识攸指了指他手背,示意他先把防晒霜涂上,说:“先走吧,别在卫生间前边闲聊。”   于是二人边走边说。   方识攸说:“你知道为什么西藏让人宁静吗?”   “为什么?”许南珩随便糊了糊脸上的防晒霜。   方识攸说:“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   许南珩:“……”   方识攸笑着走到车头,拍了下引擎盖,说:“带着故事也好,带着奔驰也好,许先生,这里是西藏,过了唐古拉山就把杂念留在外面,上车吧。”   “我是老师。”许南珩说,“教高中数学的。”   方识攸点头:“许老师。”   “嗳,方大夫。”许南珩应道。 第3章   接下来的三百多公里很顺畅,难得的顺畅,昆仑山口没有堵车。   过了当雄就是拉萨,太阳还没落山,许南珩已经困了。   他上一次睡觉还是在格尔木,这会儿属实顶不住,尤其吃了烤包子和他不记得名字的,脆底儿的面饼,摄入碳水后升糖,加上车子摇摇晃晃,带来的困意不讲道理。   总之许南珩再次睁眼,到拉萨了。   “这就天黑了?”许南珩懵逼地看着车窗外问道。   方识攸见他醒了,说:“没有,天没黑,是阴的。拉萨就是这样,天气变化很频繁,一会儿太阳刺眼一会儿乌云压城开始刮风。”   “喔……”许南珩声音发虚,且喑哑,他睡得不舒服醒过来就是这样。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去后座摸矿泉水。   外面风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拔高,许南珩觉得这阴云真低啊,真的像压城。   十字路口,交警亭旁边的塑料棚被风拉扯着哗啦啦地响,都快被刮去斑马线了,交警立刻跑过来拽住它的杆儿,垃圾桶里的塑料袋也被卷出来漫天乱飞。   然后方识攸说:“喏,布达拉宫。”   “嗯?”   “从我这儿看。”方识攸目视前方,指了下主驾驶这边的车窗。   看向主驾驶车窗的话,就肯定会看见司机。所以许南珩一扭头,第一眼看见的是方大夫流畅且利落的下颌线与侧颈。   方大夫的样貌很不错,有点像大学时候匆匆路过面前的帅气学长,惊艳一眼,惦记好几年。许南珩稍微有点颜控,所以当时才让他上了车,半夜带陌生路人这种行为其实很危险,有点赌命的意思。   “看见了吗?”方识攸问。   “啊。”   根本没看见,走神了。许南珩实话实说:“没。”   “没事儿,机会多。”   许南珩一蹙眉:“为什么这么说?”   方识攸说:“你是老师,过阵子开学了,你这个时间来西藏,应该来支教的吧,以后能看见……许老师,我停哪儿?你这个导航定位定的是布达拉宫广场,但是这会儿过去要堵车,我有点赶时间,能不能找个地儿先让我下?”   “哦。”许南珩喝了口水,坐直起来,看了眼辅道路边的车位,说,“我定位随便定的,你就在那儿停吧。”   “好。”方识攸打灯变道,等着车流过去后,开到辅道边的公共车位上。   他将车停稳后,胳膊伸向后排地上拎起保温箱,然后解开安全带,掏出手机,说:“给你转路费。”   说到路费,许南珩忽然想起加油站,问:“之前加油的钱你掏的吧。”   方识攸没出声。   许南珩伸手把副驾驶前边的手套箱摁开。果然,他记错了,油卡不在方向盘上方的遮阳板里,被他上次放进手套箱里了。   这辆奔驰大G的油箱100升,98号油1升不低于9块,许南珩凑过去看仪表盘,那会儿方识攸应该是98加满了。   “得了,别给了,你走吧。”   “许老师。”方识攸说,“当时月黑风高,我是你国道边碰上的陌生人,你愿意涉险带上我,这点油钱算什么,不过以后这种情况你还是要多掂量,这年头很多信息可以作假。”   许南珩笑了下:“行,我记下。”   他当然不能说因为我看你长得顺眼,于是添了句:“方大夫说得对,下回我长个心眼。”   “收款码。”方识攸示意了下自己还在扫一扫状态的手机。   许南珩摇头:“不用了,你都付了油钱。”   “那不行。”方识攸坚持要给,“路费是路费,油费是油费。”   “真不用了。”许南珩说,“你不赶时间吗,赶紧走吧。”   他边说边解开自己安全带,直接打开副驾驶门下车。风真的大,许南珩一件白T恤和铅灰色的连帽卫衣外套,外套拉链没拉,给他掀得像个大侠。   许南珩直接绕过车头,走到主驾驶,从外面拉开门,催促他:“方大夫,下车吧,有缘再见。”   方大夫无奈,毕竟许南珩这车又不是出租车,不会在里面贴个收款码。他收起手机,风涌进车厢里,方识攸被刮得眯了眯眼。   结果是方大夫已经在藏区做了快一年的医疗援助,去过很多乡村县城,所以身上常备现金。他从外套内兜里摸出钱包,直接一把抽出所有现金,塞进了副驾驶前边的手套箱,将其一合,盖上了。   “啧你……”这番操作许南珩属实防不住。   方识攸收起钱夹拎好保温箱,下车:“多谢你带我一程,许老师。”   “客气了方大夫。”许南珩和他握了握手。   “再见了。”方识攸说。   “嗯。”许南珩点头,“再见。”   接下来许南珩坐进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和座椅,打灯转向准备汇入车流。后视镜里方大夫那一抹高挑的身影被大风裹挟着消失在人群。   再一看手套箱,方大夫塞了一千二进来,许南珩轻轻叹了口气,把手套箱合上。   调好导航目的地后,许南珩才恍然——萍水相逢同行一程,方大夫给加了一箱98汽油还搭一防晒霜,没和他加个微信什么的。   主要方识攸走得太匆忙,且乌云狂风,兵荒马乱的,许南珩自己也忘了。他并非扭捏的人,不是非要等别人主动开口提出加联系方式,他想要微信的话会直接说,但刚刚是真忘了。   算了,许南珩往酒店方向开,虽然有点可惜,但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可能匆匆路过的帅哥会惊艳他一眼,但他绝不会惦记好几年。   办好入住后,许南珩呈大字型躺在床上。虽然从格尔木开出来之后海拔一度升到四千多米,可那会儿人在车里,不太动,他也没有高反,所以觉得自己是那个不高反的幸运儿。   但就刚刚,停了车,拖着两个行李箱背着包,从停车场走到酒店大堂那短短一截路,居然喘上了。   高海拔地区的“一截路”和寻常的“一截路”简直不是一个概念,拽着行李箱就算了,肩上还背了个包。   他那电脑就快六斤,进去酒店大堂的时候喘得像是从北京徒步走过来的。   躺了会儿,感觉好点了,许南珩摸到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片刻后,电话那边接通了,许南珩说:“妈,到拉萨了。”   “安顿好了吗?”妈妈问。   “嗯,在酒店休息,明儿开车去山南。”许南珩翻了个身侧躺着。   妈妈:“累了吧,听你这声儿,有气无力的。”   许南珩:“那可不,三千五百多公里,我一个人开了一大半。”   “嗯?”妈妈那边问,“剩下的一小半呢?”   许南珩本想瞒一下的,但缺氧缺得脑子也迟钝了:“啊……半路捎上了个人。”   “什么人啊!多危险啊!”妈妈那边提高嗓音,“你怎么能让陌生人上车呢,万一是坏人呢!万一给你敲晕了拉走,掏了肾挖了眼角膜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许南珩!”   预料之中妈妈会这么说,其实许南珩自己也明白,便说:“好~下次不会了,没有下次了。”   妈妈那边又教育了几句,许南珩乖乖应着。妈妈稍有些溺爱他,出发前就说了,反正是开车去,半途后悔了就掉头回来,咱们不支教了。   许南珩路上想掉头纯属烦的,他也很清楚妈妈只是宝贝自己,不想自己受委屈。   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那你要在市区买σw.zλ.好生活用品,哎对了,南珩,布达拉宫看了没?药王山去了吗?多拍拍照片呀!”   “……”许南珩哭笑不得,“妈我不是来玩儿的。”   终于挂断电话,许南珩觉得在高原还是要少说话,给他累得不轻。继续躺了几分钟,许南珩坚强地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澡。   再从酒店出来,行凶似的狂风已经结束,天气晴好,西藏天黑得晚,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天空的颜色像倒扣的湖。   酒店大厅的服务员跟他说游客都爱去八廓街逛,建议他也去看看。许南珩道了谢,委托酒店洗了一下他一路过来换下来的衣服,然后走出酒店沿街闲逛。   他溜达的这条街开了很多写真店,为游客化妆,出租民族服饰然后帮他们拍照。许南珩长得不错,身材也好,1米83的个头,腰窄腿长,五官清俊,不少店员招呼他,问帅哥要不要来拍几张。   原来人在异乡是这种感觉,分明街边人来人往,却感觉很空荡。店家门头上都是两行字,一行藏文一行汉语,有些连锁店的奶茶店和快餐店。   最后许南珩进了家德克士。   许南珩比较理智,他前往县里任教的时间是后天,所以他决定这两天的吃喝都尽量谨慎,不要搞得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耽误事儿。   妈妈在微信上继续问他有没有吃晚餐,他拍了汉堡可乐发过去,他妈妈一连发了好几个流汗无语的表情回来。   他们学校支教的十多个老师拉了个微信群。大家前去的支教岗情况不同,西藏秋季开学比较早,八月中旬就开学了,有些地方开学时间也早,一批老师已经出发,一批老师还留在北京。   大家知道许南珩前几天出发了,但一直没在群里说话,于是被@了一下。   [谭奚:@许南珩,许老师到了没?]   [戴纪绵:许老师可能还在开车?]   谭奚是和许南珩同一批的实习老师,戴纪绵老师则刚刚送走一批高三生然后今年支教。许南珩顺下去一口可乐,回复:刚到拉萨,有点缺氧,在酒店躺了会儿。   听闻他到了拉萨,群里噌地冒出来不少人,都让他快发点照片,七嘴八舌的。平时许南珩嫌群聊很烦,这会儿忽然觉得人在他乡的时候看群聊居然顺眼了。   [许南珩:明儿吧,明儿去拍一下布达拉宫。]   大家这时候也反应过来,纷纷说好好休息,毕竟谁都不是出去玩儿的。群里慢慢安静了,许南珩吃完饭,坐在餐厅里发了会儿呆。   外面天色渐暗,还有很多游客在夜拍,穿着藏族的衣服,脸上画很有民族感的妆。许南珩走出餐厅后,尝试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倏地一笑,确实,方大夫说得很对。   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   他又有点想抽烟,但是他火机不晓得在哪儿丢了,可能丢在过银川的服务区,也可能丢在格尔木的酒店。   手揣在兜里摸着烟盒,然后抬脚走向一间小超市,得去买个火机。   第二天他决定去看看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广场很大,人也很多,许南珩找了个游客路人问从哪儿进。   结果那位游客指了一个超级远的地方,说:“那儿看见了吗,那个售票点,就是布达拉宫的入口。”   “要、要走那么远吗?”许南珩差点结巴。   游客边比划边说:“是的噢!我们昨天进去过啦,那儿只是入口,爬到顶要爬12层呢,但是从顶上能俯瞰整个拉萨。”   于是四体不勤缺乏运动的人民教师点头微笑,礼貌地说:“这样啊,谢谢您。”   还是算了,让他想起了很多人爬到泰山售票点就决定结束这段旅程的故事。许南珩举起手机,拍一张照片,发给妈妈,又发进支教同事们的群聊。   后一天下午,山南市支教项目的负责人联系了许南珩。   对方和许南珩加上了微信,把注意事项以及进县城的路线图发了过来,他们对待支教老师很真诚,甚至询问了他需不需要报销油费,用加油站的凭证就可以。   许南珩连忙拒绝了,为了防止见面后对方像方大夫一样直接把现金扔自己车里,不惜谎称自己校方已经报销了,对方才安心。   去县城要先过山南市,拉萨到山南很近,一百多公里,高速畅通,许南珩一个多钟头就开到了。到山南后是一次支教会议,还有许多在藏南支教的老师们,今天是一个大会。   老师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西藏南部,会议结束后,大家亦从这里分散开来,去到自己支教的乡县。许南珩也是,会议结束后大家合了一张影,许南珩继续开车,去县城。   从山南离开之后,后面的路就变得难行。   他开了一个小时,在非铺装路面上颠得五脏六腑一锅炖,终于赶在日落前到了县城。   到了县城还没完,接应他的老师说,学校不在县里,在下边的村庄。   许南珩跟着老师的车后面开,开得万念俱灰。   二十几公里的山路,开了三个小时。   许南珩人都傻了,二十几公里啊——要是柏油路,二十公里骑自行车也就俩小时啊!   而且许南珩这是越野王者奔驰大G,可以想见这山路有多难开。   三个小时后,他终于站在了学校院子里。学校的前大院只有三样东西,带他过来的老师、他自己,和国旗杆儿。   老师说,这栋楼以前是别人捐的希望小学,那些小学生升了初中,又拾掇拾掇改了初中。   教学楼当时在照片里看到了,还不错,打扫得很干净,贴着瓷砖,暑假又漆过一回。   “对了,我叫达瓦江措。”他向许南珩伸手。   许南珩回过神,和他握手,说:“许南珩。”   接下来达瓦江措带着许南珩去看了一下教师宿舍,宿舍在教学楼的二楼,一楼和三楼都是教室。楼道转弯的地方是卫生间和开水房,天台有晾衣服的地方。   达瓦江措笑了笑,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说:“那你休息休息吧,我们学校的食堂还没开餐,但是往村里走有卖吃的。”   “好,谢谢。”许南珩说,“我去村里看看吧。”   他和达瓦江措一起下楼,许南珩的车停在学校里显得这车格外大,他呼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无论这儿是什么环境都要坦然接受。   学校用一圈铁栅栏围了起来,后操场还不错,有塑胶跑道和篮球场。达瓦江措领着他从学校的侧门走,说这里进村近些。   从侧门出去后,许南珩依稀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一个男人说:“支教老师过来了,说这两天有个欢迎会在县城,也叫上我们了,你到时候去吗?”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说:“看情况吧。”   许南珩觉得耳熟得有点过分,偏头看过去,有两个男人在学校栅栏旁边抽烟。   其中一个穿白大褂,也看了过来。   白大褂对面的男人又说:“大老远过来这穷乡僻壤,教孩子读书,真是热心肠。”   白大褂笑了起来,眼神依然落在许南珩身上,说:“确实是热心肠。” 第4章   那白大褂就是方识攸。   达瓦江措一回头,许南珩还杵在那儿,于是他往回走,问:“许老师你怎么不走啦?”   许南珩“啊”了下,收回视线,看向达瓦江措:“我……那个……”   他磕巴了两下,达瓦江措眨着眼睛等他说话。这事儿很容易说,我看见一熟人,但许南珩偏单单这时候脑子缠一块儿了。   方识攸灭了烟走过来,距离四五步远的时候,喊他:“许老师!”   “嗳,方大夫。”许南珩下意识回应。   达瓦江措震惊了一下:“哎?!你们认识啊!”   随后达瓦江措立刻想通了:“哦——对对,方医生也是北京来的,你们本来就是朋友吗?”   方识攸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之前认识。”   确实是之前认识,没什么问题,许南珩也没多做解释。达瓦江措笑了起来:“那太好了,许老师,你在我们这里还有个照应呢。”   “是、是啊……”许南珩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让自己看起来别太僵硬。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挠挠后脑勺。   方识攸转而对达瓦江措说:“你带他去村里吃饭吗?”   “对,带许老师熟悉一下。”   方识攸说:“你忙去吧,我来带。”   达瓦江措是县城初中的老师,但他每个礼拜会来村里中学帮忙代课,两头奔波。这点方识攸知道,达瓦江措天天跑来跑去,今天又接待许南珩,估计累坏了。   达瓦江措应了声,点头,没客气:“好嘞,辛苦方医生。”   和方识攸一起抽烟的男人也跟了过来,方识攸给他介绍:“这位我同事,杨郜,四川人,杨大夫这位许老师。”   许南珩跟他握了握手,方识攸又说:“要不我带你去县城里吃点儿吧。”   “别。”许南珩的脑海瞬间浮现仨小时的山路,直接拒绝,“我刚从县城过来,跑了一天了,实在不想开车也不想坐车。”   “哦好。”方识攸说,“那你来我们医院食堂吃?”   许南珩毫不犹豫:“行。”   方识攸说的医院其实也就那么一栋楼,走去医院的路上,方识攸告诉他,他援藏的地点是县城里的那个医院,但也是因为周边村落交通不便,所以每个月会轮流有医生从县医院过来这边这个小医院里坐诊。   并且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会去到各个村庄义诊,所以这边不是每天都有人在。   附近的村子和零散住着的藏民们习惯称这里是“小医院”,管县城里那个叫“大医院”。   而所谓的食堂,其实是小医院的领导两口子掌勺,做大锅饭。   小医院和学校一样,是土楼,用的栅栏甚至是同样的花纹。前院里停着几辆车,都是高底盘的SUV。许南珩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建筑,门边竖着的铁牌两行字,汉语那行写的是县城医院,大概这个可以理解为县医院的下属分院。   且就叫它医院吧,许南珩想着,继续打量。进到这唯一一栋门诊楼里,许南珩也看见了这里只分内科和外科。   “方大夫。”许南珩叫了他一下。   “嗳,许老师。”方识攸回头。   “那个,洗手间在哪儿?”   方识攸指了一下门诊角落:“那儿。”   “能不能稍等我一下。”   “当然。”方识攸俩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微笑着看他。   许南珩小跑去卫生间,杨郜用胳膊手碰了碰方识攸,问:“你俩是在北京时候的朋友吗?”   方识攸说:“前两天去格尔木,回来路上认识的,我不是车坏半路了吗,他带我回拉萨的。”   “哇靠。”杨郜回忆了一下,“你告诉我车坏的时候都夜里了吧,那乌漆嘛黑的国道边上,你就上他车了?”   “嗯。”方识攸点头。   杨郜:“你也是胆子大。”   方识攸笑了笑没多说什么。确实他这两天反思了一下自己,总结来看就是许南珩长得太好看,咬着烟面若冰霜的模样过于性感,他赌了一把。   杨郜凝视了自己同事片刻,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许南珩从卫生间出来了,方识攸朝他招招手。   医院食堂吃饭的大夫大概有六七个人,这六七个大夫就是这“分院”的全部医生。不设急诊,大家轮流值夜班,食堂墙上的黑板是手写的值班表。   一切都古朴到让许南珩觉得自己穿越去了年代剧。但这就像90年代一样,90年代的上海已经富到饭桌上有澳龙帝王蟹,90年代的大西北用公共水龙头洗衣服。   其实放在今天也一样,大城市的医院食堂里有咖啡厅,小县城医院食堂的电饭煲,还是许南珩10岁那年的款式。   这世界就像一片雨林,有的树被阳光照耀,长在丰沛之地,高大雄伟。有的树扎根在贫瘠之地,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尽量别死。   然后旁人会说:这片林子里的树,长得可好了!   “谢谢。”许南珩从方识攸手里接过满满一碗的米饭,然后悄声说,“稍微有点多了方大夫。”   “来,拨给我。”方识攸把碗递过来。   席间,医院里的其他人告诉许南珩,他白天过来的县城前些年才退出贫困县。县医院的规模也不算大,只有基础设施,譬如CT机核磁共振,一些病理检验还得送去山南市的医院里做。   而这个单独一栋楼的小医院,主要是服务周边的村庄,很多村民根本不明白医院是怎么运作,所以县城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小的。   这里挂号只有一个人工窗口,可以走医保。一般村民有头疼脑热的,在这里看医生。   许南珩点头应着。   方识攸发现他有些拘谨,吃完饭后有人说一起去县城里热闹热闹,欢迎许老师,方识攸帮他婉拒了,说许老师奔波一天了,这才作罢。   吃完饭已经暮色四合,还没开学,学校里没有学生。方识攸陪着他从医院往学校走,两个楼离得蛮近,中间没有其他建筑遮挡,走过去也就五六分钟。   “看过宿舍了吗?”方识攸问他。   “看过了。”许南珩和他一样,俩手揣在兜里。   方识攸:“怎么样?”   许南珩:“还用问吗方大夫。”   方识攸噗呲笑了下:“你们教师宿舍我去过,上个月去帮忙抬书桌的。”   “啊。”许南珩想起来了,“我说呢,那副桌椅看着挺新的。”   方识攸点头:“对,原本的书桌四条腿各有所长,校长从县城买了新的,说让支教老师写教案舒服点儿。”   “各有所长……”许南珩笑了笑,这描述用的,然后就慢慢地笑不出了。   教学楼近在眼前,想想那个宿舍,又不能叹气,他本就是来支教的,他不能叹气,生生忍住了。   “方大夫。”   “嗳,许老师。”   “火。”   方识攸没抽,站着陪许南珩在距离教学楼两米的地方抽了根烟。恰好方识攸也看见了停在学校里的大G,看看大G,再看看许南珩。方识攸心道,少爷下乡了……   “要不这火机你留着用吧。”方识攸说。   许南珩擦开火机点上烟,然后嘴唇往里抿了一下,让牙齿咬住烟嘴,说:“其实我有火,我在拉萨买了火机了,但我忘了。”   “……”方识攸抿嘴忍住了笑,“氧气稀薄,不怪你。”   许南珩深吸了口烟,让烟在肺里完全打了个滚,才慢慢吐出来。   这里从地势来看处于山腰间,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西南高原。路不算平坦但也没有非常夸张的起伏,海拔大约在4000米,许南珩适应得还好,还能抽烟,这在高原地区属于天赋异禀。   总体环境看起来和许南珩观念里的偏远山区差不多,他惆怅地抬头看着这教学楼二楼自己宿舍房间的窗户,没出声。   方识攸跟着他的视线抬眼向上看,试着问:“怎么了?一个人住一栋空楼害怕吗?”   “那不能够。”许南珩说,“院儿里国旗飘着呢,有什么好怕的。”   方识攸笑笑:“你眼神有点苦涩。”   “不苦,苦什么,怕苦就不参加支教了。”许南珩夹下来烟,看了一圈没看见垃圾桶,便在墙上摁灭它,然后捏在手里。   方识攸没细问,因为他能理解,自己刚来援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是怕苦,也没有嫌弃环境,更不是后悔。援藏医疗和支教考核一样,要经过层层筛选,考核内容之一就是让老师了解当地情况,过来之前大家都明白这里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里不会有24小时热水,也不会有便利店,厕所就是一条沟。快递要去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取,可能这儿根本不在发货范围,外卖就更不要想。   像许南珩这样只是抽根烟,已经算是心态绝佳。   方识攸说:“这儿没有公共垃圾桶,去学校里扔吧。”   “哦好。”许南珩点头,“行了你就送到这儿吧,我上楼睡觉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啊方大夫。”   “谢什么,也没花钱。”   “那我不管,我吃饱了就得谢。”   “行,甭客气了,去休息吧。”   许南珩点点头。   按道理说方识攸该扭头走了,但他没动。他不动,许南珩也不太好先溜,于是晚星下四目相对了片刻……片刻后,许南珩试着问:“还有……事儿吗?”   “你从家里带垫褥来了吗?就是铺床板上的那种棉褥子。”方识攸问。   许南珩眨眨眼:“屋里有啊。”   那是校方给准备的,在山南开会的时候,支教手册里写了,学校提供基础住宿。棉被、棉褥、枕头,一些晾衣服的衣服撑、水盆,基础的生活用品,而且刚刚和达瓦江措上楼的时候许南珩也看见了,床上好好的,被子枕头都有。   方识攸似欲言又止,还是止住了没说,他换了个话头:“啊对了,明天我要去一趟县城,你一块儿吗?”   “我去干嘛?”许南珩不解。   “是这样。”方识攸咽了下,换了个角度跟他说,“你先上楼睡一晚,体验一下,因为那个板床是硬板,可能只有一条垫被,你要是睡不惯,明天就和我一起去县城多买几条厚褥子,毕竟眼看着天要冷了。”   许南珩听劝,点头:“好,那你去县城是干嘛?”   “109国道汽修店的哥们帮我把车开到拉萨了,我拉萨的同事帮我开到山南,我从县城坐车去山南,把我车开回来。”方识攸说。   “哦——”许南珩想起来了,方识攸的车坏在半道,“原来如此。”   “嗯。”方识攸刚想说那我先回了,只见许南珩毛茸茸地眉毛倏然蹙起,盯着他看。   方识攸被盯得有些犯怵:“怎么了?”   “方大夫。”   “嗳,许老师。”   “汽修店的哥们帮你把车开回拉萨,收你多少钱?”许南珩似笑非笑地问。   方识攸诚实作答:“两千五。”   许南珩开玩笑地双臂抱胸:“看来刨去油钱你还差我300,改天咱俩算算账吧方大夫。”   “好嘞。”方识攸也笑着拍了下他肩膀,“你休息吧,明儿见。”   许南珩觉得哪儿就有方大夫说得那么离谱了,不就是硬板床吗,大学宿舍睡的不都是硬板床吗。   但许南珩忘了,大学宿舍那个硬板床,他妈妈给他垫了好几条棉的、绒的褥子,垫起来有拳头厚。他上到二楼走进自己宿舍,打开灯,长条状的白炽灯闪了两下才常亮。   许南珩弯腰在床上按了按……再一掀,确实就只有一层薄薄的棉被。他没抱怨,本来就不是来当祖宗的,还让人伺候吗。   于是京城来的许老师在床上平躺了片刻后,坐起来,披着夜色走下教学楼。许老师拉车门,放倒座椅,后车窗落下来点缝儿,睡了。   次日一早,方大夫从医院走来学校。   方大夫甚至都没上楼,直接走到车旁边,敲了敲窗户。   许南珩惊醒,倏地眼睛睁开,一个挺背坐起来,和车窗外的方大夫四目相对。   “早啊许老师。”   “早,方大夫。”   老实说,是有点尴尬的。   许南珩揉了揉眼睛,打开车门。可能是刚坐起来那个动作太猛,大G又高,下车的时候往前一踉跄。   方识攸下意识伸出胳膊接他,他直接摔进方识攸怀里。 第5章   许南珩意识是清醒的,他扶了一下方识攸的胳膊,想自己站着。但方识攸没松手,继续圈着他,说:“你别动,缓缓,这里海拔比拉萨还要高一点。”   他这会儿心怦怦跳,呼吸也费劲。   方识攸在观察他,同时手掌在他后背顺着,引导他:“你刚才坐起来的时候坐猛了,稍微有点高反,没事,你正常呼吸,别着急。”   轻微的高反不需要吸氧,方识攸也不太想他一出现不适就吸氧,那不是长久之计。方识攸的个头比他稍微高一点儿,大概高出三四公分的样子。   “怎么样?”方识攸垂下头看他。   “啊?”许南珩其实好多了,“还、还行,我心跳这么快是正常的吗?”   方识攸看看他,说:“高反是这样的,会心慌,你先在车里坐会儿,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两个氧气罐。”   “用不着吧。”许南珩说,“从格尔木到拉萨,过昆仑山口的时候也没吸氧啊。”   方识攸强行握着他胳膊把他扶回车里,很认真地看着他:“许老师,听大夫的话,用不用的,先备上。”   “我不是不听话,我觉得你大清早这么来回跑的……”   “不费事。”方识攸打断他,“等我会儿。”   说完就走了,许南珩把座椅靠背调直,靠着。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当然知道要听大夫话,比如他爸,体检完了大夫一句‘你最好戒烟戒酒’,比他妈叮嘱几十年都有用。   这世界上你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但不能不听大夫的话。   许南珩抚了抚胸口,怪了,方大夫走了,心跳就平缓了。他抬腕看表,黑屏的,还好Apple Watch已经没电了,不然刚刚在方识攸怀里必然疯狂震动。那属实是有点尴尬。   从医院到学校,步行往返不过十二三分钟,他从前挡风玻璃看见方识攸拎了个袋儿走过来。方识攸走到车边,把袋子放进后座,说:“两个一次性氧气罐,食堂里还有块鸡蛋饼也给拿来了,稍微垫一下。”   方识攸还带了个小血氧仪出来,给他测了个血氧,确认血氧没问题他才放心。   “谢谢啊方大夫。”许南珩从车里下来,说,“我上楼洗漱一下先。”   “别爬楼梯,你刚刚高反,高原爬楼和平原爬楼不是一个概念。”方识攸指了下教学楼另一边的墙根,“那儿有个水龙头。”   幸而昨天行李没搬完,他的洗漱包在后备箱里,牙刷牙膏都在里面。许南珩潦草地洗了一下后尝试深呼吸,感觉好多了。   走回车边的时候,方识攸戴了副墨镜,扭头和许南珩撞上视线。   方大夫敞怀的格子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短袖T恤,深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坦白讲这分明就是程序员穿搭,但这大夫盘靓条顺的,穿起来就是看着顺眼。   许南珩咳嗽了下转移注意力。   “我开吧。”方识攸说。   “行,上车吧,车钥匙就在车里。”许南珩去副驾驶,从手套箱里拿出自己的墨镜也戴上。   不是耍酷,高原地界白天真的刺眼。   许南珩的墨镜是高奢品牌,他妈妈送给他的,到底是三代从商的品味,他妈妈在京城富太圈里混迹多年,看过不少好东西,给她儿的打扮自然是贵气十足。   导致方识攸呆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他茫然地问:“怎么了方大夫?”   “挺帅。”方识攸坦然评价道。   许南珩笑了下:“我妈给买的,她比较会挑这种配饰。”   “我是说你挺帅。”方识攸解释了一下。   “……谢、谢了。”许南珩说。   “要不先吃了再走?”方识攸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在车里吃东西。   许南珩“噢”了声,想起后排的蛋饼,伸手去够,说:“没事儿,我兜着吃。”   蛋饼被一张油纸包着,方识攸叹了口气,又把安全带解开,脱下衬衫。许南珩一楞:“你热啊?”   “不是。”方识攸把衬衫一抖,盖在他大腿上,“这么兜着吧。”   感情这是拿衬衫当餐巾了,许南珩这回真的诧异:“别别,不至于,我都二十五了我吃个蛋饼能往下漏吗?”   方识攸扣回安全带,看着他。虽说这俩人在对视,但在墨镜的阻挡下,视线无法相撞,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表情。   大概是眼睛被遮住,大夫的笑泛着些痞气,说:“不是不信任你,许老师,回忆一下昨天你从县城开过来的那个路况。”   啊。确实,许南珩想起来了,山路颠得险些给他脑浆晃匀。   “那也不能用你衣服啊。”许南珩准备还给他。   “没事儿。”方识攸挂挡起步了,“医院有洗衣机,学校没有。”   “……”许南珩沉默了。   从村子开向县城的路,许南珩觉得像是有一只鸟,抓了只特别重的耗子,飞得特辛苦,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不过方识攸开车挺稳的,他应该是担心许南珩会吐,所以开得挺慢。三个多小时后,总算进了县城。   县城的客车站旁边是个市场。下车后许南珩在垃圾桶旁边拎着方识攸的衬衫狠劲儿抖了好几下,其实他没漏下来多少蛋饼渣渣,但毕竟是人家的。   方识攸接过来穿上,还是敞着怀,两个人身材相仿,许南珩这位小公子在京城养得皮肤嫩白,方大夫这么些年在西藏也没晒黑,俩人走在市场里吸引了不少目光。   去山南市的车次很多,而且客车站和市场近,方识攸不着急,先带许南珩来买垫褥。俩人高马大的,进店的时候还要稍微低头。   老板娘笑吟吟地看着俩人,养眼,问他们要什么样的,几米的床。这给许南珩问住了,他不知道啊,遂看向方大夫。   方大夫说:“一米五宽的床。”   老板娘又问,要什么棉的。许南珩哪懂,又看方大夫。   方大夫说:“普通棉花就行,给三条,再要两套被罩床单,加一对羽绒枕。”   挑好了之后老板娘的儿子帮着两个人一起搬去车上,塞进后备箱,许南珩觉得这趟结束了,刚要上车。方识攸哭笑不得地叫住他:“许老师,就走了?”   “东西买好了不走吗?”许南珩握着车门把手。   方识攸笑得相当无奈,低了下头,说:“你还要买电插排、小太阳、加湿器、小电锅、吹风机……”   “……啊。”许南珩迷茫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方识攸:“没说完呢,洗衣液香皂洗发水要买吧?”   “要买。”   “方便面零食速溶咖啡你也要买吧?”   “要买。”   许老师终于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许少爷,尤其是当这辆车再也塞不下东西,并且车顶也用行李带绑满了之后,许老师又一次把求助的视线放在了方大夫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方大夫会有办法。   方大夫也确实有办法,他在市场门口挠了挠头,墨镜挂在领口,蹙眉寻思了会儿:“这样,你在县城找个地方等我,我先去山南把我皮卡开过来。”   “我送你去得了。”许南珩说。   “不用,折腾什么,一来一回的,我坐客车去很方便。”   许南珩没强求,点头嗯了声。客车站就在市场旁边,方识攸挥挥手说先走了,走出一截儿又折回来,许南珩还没上车,靠在车门上搜这附近有什么吃的。   一抬眼,见方大夫小跑回来,许南珩笑了笑,问:“落东西了?”   “不是。”方识攸停下,微喘,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回头找不着你。”   “哦对。”许南珩点头,这茬忘了。   许老师的头像是他家养的虎斑猫,坐在四合院墙头的瓦片上,许南珩当时踩在凳子上拍的。   方大夫的头像是有一回过可可西里,拍到的一只藏羚羊,藏羚羊恰好看向了方识攸的镜头。   “走了。”方识攸说。   “去吧。”许南珩收起手机。 第6章   许南珩在县城溜达着,这是个小县城,人口不足两万。   好在这里到山南市不算远,客车一趟往返大约三小时。三个小时而已,很好打发。许南珩的车停在市场门口,就在附近逛。   藏南的这个小县城设施挺完备,有农家乐有奶茶,他戴副墨镜,非常明显的外地人。   县城里的游客不多,因为靠近国境线,进城需要边防证。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街上迎面四个人和许南珩对向走过来。   四人之中的一个小伙子上前询问他:“帅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合个影呀?”   “没问题。”许南珩接过对方的手机。四个年轻人并排站在街边的墙外,四个人肩搂着肩,笑得灿烂地合了一张照片。   许南珩把手机还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人问:“哎帅哥,你一个人吗?要不要跟我们搭伙呀,我们一会儿去山上的那个寺院转一转。”   “一块儿吧!”有人跟着说。   年轻人比较热情,而许南珩看上去是独行。许南珩笑着摆摆手,说:“不是一个人,有朋友的,我在等他回来。”   “哦这样啊!”   许南珩点头嗯了声,挥挥手跟他们说了再见后,手机又响了,来电人是达瓦江措老师,他接起来:“哎老师。”   他不太确定该怎么称呼达瓦江措,是叫‘达瓦’老师还是什么别的,所以直接叫老师。   达瓦江措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急:“许老师你去哪啦?我来学校找你,你人不在车也不在。”   “噢,我到县城来了,来买点……”许南珩顿了下,“生活用品。”   他没好意思说来买被子什么的,搞得像别人招待不周。不过达瓦江措一点儿没多想,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哦!你去县城啦,那正好呀,校长说今晚在县城给你办个欢迎会呢,要不你就在县城等我们吧!”   达瓦江措松了口气的那个声儿太明显也太悠长,许南珩眯了下眼,微妙地觉得达瓦江措可能觉得自己跑路了,当逃兵了。   他笑了下,说:“不用,我来支教的,又不是来交朋友,要不你去说说,算了吧。”   这儿虽然物价不高,但许南珩也不想他们在自己身上花额外的钱。   “哎呀你从北京大老远的过来……”达瓦江措话说一半,被许南珩打断。   “我心领了,真的。”许南珩说,“没客气,老师,我这几天适应适应海拔,然后就开始备课,真不用欢迎会,初三太重要了,咱们都是教育工作者,我得好好准备,您也说了,我是大老远过来的,就更不能浪费时间。”   他话说得毫无σw.zλ.错漏,也圆满周到。达瓦江措支吾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不错,确实如此,便说他再去和校长说一下。   恰好许南珩边打电话边溜达,面前就是一家藏餐厅。他撩开门帘进去,里面的桌椅地毯带着浓郁的藏族特色,地毯有些旧了,起了毛边,老板殷切地过来打招呼,让他随便坐。   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吃什么。老板招待过不少外地人,许南珩在菜单上盯着酥油茶看的时候,老板建议他喝甜茶就行。   别的不说,许南珩打小就听劝,点了甜茶,和小份的羊肉土豆。   吃着的时候方大夫发了微信过来,说拿到车了现在往回开。许南珩随口问了句你吃了吗,方识攸回过来一条语音:   “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吃饱就行,县城山上有个寺院,你吃完可以去逛逛,记得走路慢点,有不舒服就停下休息。”   方大夫声音不是低沉的,但富有磁性,讲话语调亲和。许南珩暂时不能判定这种亲和是来自于方识攸本人,还是因为方识攸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同时是老乡的原因。   许南珩摁着说话键:“好嘞,方大夫。”   虽然达瓦江措会说汉语,这家店的老板也会说汉语,但方识攸说话带着淡淡的北京腔,确实给他这位外乡人带来了亲切感。   吃完饭结账的时候许南珩问了下老板,老板说寺院不远,可以打个三轮车过去,走路也行,就是要走上一段时间。   许南珩跟老板道了谢,戴上墨镜走出店门。   高海拔城市的紫外线果然很强,日照充沛,阳光直射。并且这里是藏南,高原温带半干旱季风气候,眼下八月,刚刚过去全年最集中的降雨,湿度还不错。   许南珩出来伸了个懒腰,人就是这样,吃饱喝足后心情会好起来。   阳光在他墨镜的角上折了一道光,他查了下寺庙的位置,街上有出租车也有三轮车,许南珩招停了一辆。三轮大哥笑眯眯的,大约是因为许南珩一副游客打扮,笑得相当灿烂,灿烂得像是看见一沓钱闪耀在阳光下。   其实许南珩走路回市场那儿开自己的车也没多远,不过大老远过来,就当一回游客吧,上三轮儿了。   寺院在山腰处,看着不算高,路也平缓。许南珩左右看了看,游客还挺多的,山脚停的车有全国各地的牌照。最远的牌照看见黑龙江的了,许南珩心生敬意。   这间寺院不收门票,山脚有一个警示牌,写寺院的海拔在4500,意为让大家量力而行。的确,在高原,爬个楼梯都是一种升海拔。   许南珩和其他游客一样,先站在这儿对着山腰的寺院拍照,旁边一群人不知是带了个导游还是什么,许南珩听见了洪亮的解说。   “这里供奉的呀,是三怙主,也就是文殊菩萨、金刚部金刚手,莲花部观世音。”   “那我们现在走上去呢可能会比较累,大家包里面都有氧气罐的吧~”   许南珩的氧气罐在包里,包在车里,他犹豫了下,再抬头看看寺院,墨镜镜片隔绝掉一部分色彩,他把墨镜摘下来,阳光刺眼,他下意识眯了下。   古刹就端坐在那里,上山的坡上,绑着经幡的绳子在风里呼呼作响。有人递给其他人一沓五彩经幡,他们捏住那一沓的一角,将它甩了甩,错开来,然后迎着风松手,欢呼着什么。   许南珩慢悠悠地往上走,拍照。   他家境优渥,打小就是富贵公子,金莼玉粒,锦衣玉食。走到哪儿都一派逍遥样子,轻快翩跹。他也更愿意放过自己,比如此时此刻,他有点喘不上来了。   这个上山的坡已经非常非常缓了,有不少人和他一样走到这儿有点受不了,路边找了个空地直接坐下。其实许南珩强行撑着还是能再走一截的,但他挑了个空地儿,墩地坐下来。   旁边大姐戴着墨镜面巾,用帕子擦汗。她看上去挺难受的,但还是笑着的,用努力向普通话靠拢的江浙方言跟许南珩搭话,问:“小伙子你一个人来旅游的呀?”   许南珩挠挠头,说:“还有个朋友,晚点过来找我。”   “哦~”大姐点头,热情地说,“哎!你一个人不好拍照吧,那!那有个大石头,你站上去,阿姨帮你跟上面寺院合个影!”   “哎?”许南珩扭头一看,好嘛,站上去海拔又+1米,他哭笑不得,不过人家那么热情他也没好意思扫兴,况且他来西藏到现在,确实除了支教会议的合影,一张单人照片都还没拍。   他墨镜一摘,把手机的照相机打开递给他,嘴甜得很,说:“谢谢姐,麻烦您嘞!”   “噢哟!”大姐一摆手,“叫阿姨叫阿姨,搞不好我比你妈妈还大几岁呢!”   许南珩手一撑从地上起来,掸掸灰土。那石头也不算大,就普通一石头,许南珩站上去,大姐笑眯眯地举起他手机。   没有墨镜,实在刺眼,他两只眼半眯着。但拍照嘛一定要笑着,眉心因强光而微微拧起,但有潇洒地笑着。   其实许南珩不太喜欢拍照,没有什么姿势,一只手自然下垂,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山腰风很大,外套下摆随风扬着,他头发也是。   他人长得帅,大姐退休之年游历四方,拍照水平亦是不错,不但构图讲究,连着山、寺院,和经幡都拍进来了。   拍完,许南珩赶紧把墨镜戴上,再刺会儿该淌眼泪了,大姐招招手让他过来看,说:“我拍了三张,你看看哪张好!”   许南珩乖巧的“嗳”着应道:“好,都好看,谢谢姐!”   大姐和朋友们休息好了,跟他挥挥手说再见,继续往寺院走。许南珩还想再坐会儿,他不急,也不赶时间,方大夫开回来还有一会儿。   他盘膝在路边又坐下,挑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   西藏的天是澄净的蓝,许南珩抬起头,把墨镜拉下来一些,拉到鼻梁中间,用肉眼抬头看天。   虽说北京近几年的环境治理颇有成效,即便秋冬时节也有蓝天白云,姥爷常感叹早几年那大雾霾的天,胡同这头看不到那头。许南珩记事以来有几次印象很深的雾霾天,浓厚的雾霾像城市陷入了琥珀和史莱姆的混合物里。   许南珩把墨镜推回来,朋友圈唰唰地出现超多点赞回复。他平时不太发朋友圈,他姥爷点了赞,回复一句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许南珩看着这句李白的诗,看了会儿,倏地笑了。   他跟他姥爷比较亲,而且许南珩脸上藏不住事儿,他那天在学校掀完桌子回来姥爷就问出了什么事,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姥爷。   姥爷“嗐”了声,跟他念了句《将进酒》,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后爷俩喝了一盅。   他姥爷是真喜欢李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后面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其实学校的流言真就屁大一点事儿,都不算个事儿。   但人就是这样,在事件当中的时候烦得不行,想锁上门放把火烧个清净。现下走出那个情境,再回头看看,确实就是屁大点事儿。   想到这,许南珩兀自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姥爷真是拿他当回事儿,拿李白这句诗来比自己。接着赶紧回他姥爷的留言:不至于,您抬举。   山腰有僧人来往,也有小动物,许南珩两条胳膊在后脑勺一枕,干脆就这么躺下了。一只小猫走到他脑袋边儿,低头看看他。小爪子抬起来,似乎犹豫着要不要照着许南珩的脸来一下子。   许南珩隔着墨镜盯它,严肃道:“不准踩我啊。”   猫走了。   许南珩觉得方大夫说的不完全,西藏的宁静不单单是因为氧气稀薄动弹不得。他这会儿缺氧的劲儿过去了,依然觉得宁静。   山风,小猫,僧人,游客。   经幡宛如煽动翅膀,还有幽幽的,他形容不出的,大约是岩石草原的气味。   许南珩这么眯瞪了一下,不晓得眯瞪了多久,然后慢慢坐起来,看手机。朋友圈的回复大多是西藏真美、山上是什么寺、好蓝的天,直到出现了藏羚羊头像。   方大夫留言:帅啊。   许南珩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今天上午自己戴个墨镜他也说帅。   许南珩回复:今儿都夸两回了,差不多了。   方识攸回:行,明儿再夸。 第7章   许南珩直接点开他聊天窗口:你怎么开车还玩手机呢。   方识攸回:排队等加油呢。   许南珩:噢,不急,慢慢开。   方识攸:好嘞。   眼下许南珩感觉差不多了,从地上爬起来,决定像在布达拉宫时候一样,再次放过自己。毕竟一会儿要开车从县城回村,还是不往上爬了,免得真的高反严重了影响开车。   不远处刚刚和他一样坐在这儿休息的游客见他往下走了,搭话问道:“小伙子!你就走啦?不上去看看啦?”   许南珩一笑,说:“缘分没到,下次。”   在佛门,讲缘分,没什么问题。许南珩推了下墨镜,走到山脚,这里很多等客的车,有出租车有三轮儿,他钻进了辆三轮,跟大哥说去市场。   估摸着方识攸应该快到了。下午三点多,高原强大的紫外线好像老天在这个区域犯了很严重的洁癖,疯狂杀菌,许南珩感觉自己在消毒柜里。   今天最高温度快三十度,车里晒得滚烫。许南珩屁股刚挨到座椅,差点没烫得弹起来。   “哎哟烫屁股。”许南珩叹了下,把车门开着就这么坐着。   热烘烘的,但不是燥热的那种热,还挺舒服。许南珩划拉着手机,支教老师的群里在闲聊,尤其许南珩朋友圈发出去后,群里又开始@他。   [谭奚:@许南珩,哇许老师,你那儿的山真漂亮!]   [许南珩:那可不,喜马拉雅山脉,你要去的是哪个山来着?]   [谭奚:大凉山,嘿嘿。]   许南珩察觉要素,墨镜后面眼睛一眯。今年校对校的支教岗已经公开了,许南珩那会儿流言缠身烦得很,就看见了自己的支教岗是西藏,没看别人的。   “大凉山……”许南珩喃喃思索片刻,然后反应过来。   [许南珩:我靠,谭老师,你这是以支教的方式回到了家乡啊!]   [谭奚:嘿嘿,我舅爷和舅奶听说我要回家,准备杀猪了,房间也打扫好了,路由器都换了个穿墙的。]   [戴纪绵:人谭老师行李都不用收拾,家里啥都有。]   [苏雨:哈哈哈哈哈哈~许老师刚反应过来,我们早就酸过他了。]   许南珩抽抽了两下嘴角,行行行……   大家在群里交换了一下各支教岗的开学时间,因而各地风俗以及气候不同,西藏这边开学最早,放假也早,且寒假很长。戴老师通知了一下,明天上午北京本校有一次和支教老师们的线上会议,让大家提前准备一下,找一下当地哪里网络比较稳定。   许南珩已经试过了,在学校只有两格信号,可以用,但很缓慢。给电脑开热点的话,估计支撑不起视频会议。那就只有求援方大夫了,想到这儿叹了口气。   “怎么叹上气了。”忽然从车门响起一个声音。   许南珩噌地坐起来,他车门大开着,这人胳膊就搭在他车门上,淡淡笑着看着他。   “方大夫。”   “嗳,许老师。”   “回来了啊。”许南珩从车里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哎——刚群里说,过段时间学校要开线上会议,让找个网好的地方。”   “北京的学校啊?”   “啊。”许南珩点头,问,“医院里有网吗?”   “有,你到时候过来就行。”   “好嘞。”许南珩说。   方识攸的车是福特猛禽,如果许南珩没看错的话,这车是烈焰风暴那辆特别款。车就停在旁边,许南珩看了几眼,那车确实蛮帅的,车头引擎盖到他胸口差不多高。   “够酷啊这车。”许南珩说,“哎你一大夫为什么买皮卡开呢?”   方识攸说:“医院里救护车有限,平时出去义诊的话要不就叫网约车,要不坐三轮儿,皮卡方便,后面车斗能装东西也能让人躺。”   “哦——”许南珩明白了。   说完话,二人直接各上各车,向村里开。   许南珩在前面开,方识攸跟后面,为了看着他车顶绑的东西,以防颠掉下来了不知道。   到村庄后方识攸帮着他把买的东西往楼上搬,还好只是二楼,俩男人来回搬,效率挺高。就是许南珩有点不好意思,搬到第四趟的时候,他扶着车,略喘,说:“方大夫你回吧,剩下的我自己慢慢搬。”   方大夫外套已经脱了,一黑短袖,说:“一起搬,搬完回医院吃饭。”   “你还是个热心肠。”许南珩笑着说。   方识攸怔愣了下,然后笑起来:“挺记仇啊许老师。”   其实东西都不重,但小件小件的,一趟搬不了多少,所以上上下下地跑。终于搬完,学校大院里,许南珩还是没能完全适应高原,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   方识攸打开一个氧气瓶,氧气嘴儿对着他,说:“吸一会儿。”   吸了会氧,许南珩缓过来,“呼”了一声。然后看方识攸从皮卡后面车斗里又抱起一个箱子,不大不小的,于是问他:“不是搬完了吗,那是什么?”   方识攸答:“在山南给你买了箱可乐。”   “我靠。”许南珩震惊地走过去,感动得差点掉眼泪,攥住方识攸的胳膊,“你们大夫果然救死扶伤。”   “……应该的。”方识攸无语地看着他。   下周一就开学了。   晚上许南珩窝在宿舍里看初三教材,前阵子在北京本校已经考过了,他再翻翻。   北京本校的线上会议时间是早上9点。   许南珩定了八点半的闹钟,最后在八点五十六分醒来。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今天早上过去,方识攸早上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八点五十分从医院走来学校。   走过来耗时五分钟,上二楼耗时三十秒。   方大夫敲门的时候许老师刚刚睁眼。   “我靠。”许南珩看了眼时间,连滚带爬地下床。微信上谭奚疯狂喊他,问他怎么还没上线,他一边摁着说话键一边趿着拖鞋过来开门。   于是这间宿舍门打开的时候,方识攸看见白T恤大裤衩鸡窝脑袋睡眼惺忪的许老师正对着手机说:“你帮我说一声,我这儿网络波动,我再……呃,再调试一下,五分钟。”   方识攸无奈:“网络波动?”   “我闹铃没闹醒我。”许南珩说,“这两天太累了我睡得太死了,方大夫帮我拎一下电脑在桌上,我去洗个脸。”   方识攸走进来,这屋……怎么评价呢,充满了生活气息。   电脑在桌上,电脑包在地上,他把电源线和鼠标卷一卷放进去,电脑也放进去。许南珩抓了件纯色的外套,然后拿上牙刷牙膏,忽然问他:“我头发是不是乱七八糟?”   “感觉还好。”方识攸说。   他感觉确实还好,因为许南珩这张脸能拯救一切。   忽然,兵荒马乱的许南珩停顿了下,刚才还火急火燎,忽然凝滞了。方识攸问:“又不赶时间了?”   “走吧。”许南珩说,“本来也没必要装了,睡过头就是睡过头,我贵公子嘛,我娇生惯养睡懒觉。”   方识攸不解。许南珩笑了下,说:“我去刷牙洗脸。”   话虽如此,还是跑回医院的。   在方大夫的办公桌坐下,插上网线,进入视频会议。许南珩说:“不好意思啊,睡过头了。”   视频那边大家都闭麦状态,领导笑了下,说没事儿,然后开始开会。   方识攸给他倒了杯热水,出去了,带上了诊室的门。小医院的病患比较少,又是周日,清闲,方大夫今天白大褂都没穿。   在宿舍里的时候许南珩那句‘没必要装了’和‘我贵公子嘛’,再搭配他那辆奔驰大G,和他的电脑品牌,不难看出许老师家庭条件很好。   但那句‘没必要装了’,方识攸觉得他或许之前在北京一直在扮演普通人。   方大夫不禁有些唏嘘,这得是啥样的家庭才需要去‘扮演’普通人呐……   “哎?方医生。”护士在走廊碰见他,“你今天来上班啦?”   “噢对,我……”方识攸指了下诊室,“处理点事情。”   “哦,但今天食堂不做饭诶,高医生和桑吉医生去义诊了。”护士说,“但昨晚有剩了些牛肉饼,在冰柜里,你要吃的话自己热一热啊。”   方识攸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许南珩是真困啊,他昨天奔波了一天,傍晚回来搬东西,大少爷铺床铺得歪歪扭扭还偏自己有强迫症,折腾完了又只能用刚买的开水壶烧热水,用盆在卫生间一盆盆浇自己洗澡。   他是真困啊,开会本来就是一件让人犯困的事情。更何况北京本校讲的都是官腔贼浓的,什么安全隐患、师德、耐心教育……   许南珩告诫自己不能打瞌睡,绝对不能打瞌睡。直到那一小格一小格视频里,支教老师们的取景框,戴老师率先打了个哈欠……   好嘛,赛博感染的许南珩赶紧抽了张纸,摁掉自己眼眶里困出来的眼泪。   于是方识攸进门想拿个充电器的时候,看见许南珩坐在电脑前边抹眼泪。   他震惊,怎么开个会还开哭了。 第8章   犯困,人传人。   不拘什么传播条件,空气可以传播,网线也可以。   方识攸走近了才发现他是困出来的眼泪。恰好视频会议里,苏雨老师背后的狗在窝里狠狠伸了个懒腰,然后吧嗒了两下嘴,翻过身继续睡。许南珩再也撑不住了,偏头探出取景框外打了个哈欠。   然后抬头,一双朦胧泪眼与方识攸对视,方识攸无声叹气,投去一个“你撑住”的目光,从排插上拿走手机充电器出去了。   许南珩太困了,会一开完,电脑合上就直接趴下。他默念着就趴五分钟缓缓神,况且他觉得,这个趴桌的姿势很快就会胳膊酸痛,难受也难受醒了。   五分钟是个很神奇的时间段,它可以仅仅是客观的五分钟,差不多一首歌的时间。它也可以是一种跨越虫洞的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沧海桑田。   许南珩再次醒来的时候人是恍惚的,因为睁眼后闯入视野的是一个陌生房间。他定了定神,手边看见自己的电脑,然后慢慢抬眸,想起来了,他在方识攸的诊室里。   他坐直起来,肩膀上有个毯子滑落到腰,他回过头,拎起来,蓝色的珊瑚绒毯子,再拎高点儿,是个哆啦A梦。   许南珩眨眨眼,电脑掀开,下午13点55分。   好嘛,五分钟一睁眼成了仨小时。   许南珩“呼”了口气出来,两只手揉揉脸,再拍拍,清醒了大半。他拿起电脑旁的手机,解锁,方大夫发来了一条微信,说,醒了回个消息。   许南珩回:醒了。   俩字儿好像有点干巴,又追加一个表情,呆滞猫咪。   醒了,但懵着。   转脸的时间,诊室门从外面被推开,方识攸手里拿了个饭盒进来。许南珩有点不好意思,他赔了个笑:“不、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儿。”方识攸带上门,在桌边凳子坐下,这凳子平时是患者坐。他那个饭盒是玻璃饭盒,打开来,里面两块馅饼,很明显还热着,饭盒边缘都是蒸汽水珠。   “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了,昨儿剩的牛肉馅饼,我中午吃了两个,给你留了两个温在蒸炉里。”方识攸打开饭盒,“吃吧。”   见他没动,方识攸又说:“许老师,正经的高原牦牛肉剁的肉糜,手工搅打的肉馅儿,起酥的饼皮。”   “不不!”许南珩恍然,“我不是挑剔,我是…我是觉得羞愧。”   方识攸噗呲一笑:“我知道,我逗逗你。”   “你可别逗我了。”   “吃吧,没拿筷子,筷子全进消毒柜了,直接手拿吧。”   许南珩把毯子折了一道,挂在椅背上准备起来:“那我去洗个手。”   “这儿。”方识攸把桌面上的免洗洗手液推到他手边。   许南珩欲哭无泪,看着墙上略微败色的“外科诊室”活像是“儿科诊室”。他摁了两下,洗手液落进手心,开始搓。   方识攸:“手指间缝也得搓到。”   许南珩:“……您是儿科大夫吧?”   方识攸:“尚没有那么伟大。”   许南珩噗呲笑出来。   方识攸站起来,俩手揣口袋,说:“吃完去食堂把饭盒刷了然后放在桌上就行,我得回县医院了,这周的小医院轮值结束了。”   “啊?”许南珩抬头看他,“这就走啦?”   “对。”方识攸点头,“周一我在院里有个手术,今天过去,明早查完房就上台了。”   许南珩一听他要走,馅饼放下,跟着站起来。所以说方大夫其实早就能走了,是生等着自己睡醒,把馅饼送过来才走。   “那……那我送送你?”许南珩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一句话来。   方识攸看着他:“安心吃饭吧,我还能不认路吗。”   “我就是觉得挺麻烦你的。”许南珩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你初来乍到,我搭把手而已没什么。”方识攸说,“我应该两个礼拜后回来,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许南珩“嗯?”了声。   方识攸了然,前些天在县城市场也是这样,感觉买一床褥子就完事了。   果然。   许南珩说:“不是刚搬了一大车东西回来吗,不用带东西,那可乐都够我喝俩礼拜了。”   “成。”方识攸没劝,“这样,我回头把县医院的地址发给你,你要上网买东西就寄去那儿,写我的电话我的名字,我回头一次给你拉过来。”   “真不用了。”许南珩说,“太麻烦你了方大夫。”   方识攸笑起来,“微信联系吧,我先走了。”   藏南地界清风朗朗,许南珩吃完饭刷了碗,从医院出来。他第一次在这里驻足,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支教岗。   这里的山是群山,山路铺装没那么难,帕米尔高原108拐都能铺成公路,但这里群山拥挤,地质情况复杂,路窄难挖。路难行,地方经济就很难发展。   尽管这里……真的很美。   这里不输任何许南珩在APP上刷到的“这辈子一定要去的几个地方”,但这世界上美丽且无人问津的东西太多。酒香不怕巷子深吗?那人家好歹是个“巷子”,两条腿就能走进去的巷子,这儿呢,四驱的奔驰都费劲。   许南珩身材高挑,偏瘦但不羸弱,清俊的五官泛着浓浓的书生气息。茸密的眉毛下,遗传了母亲晶亮的眼睛。他眼睫长而密,小时候眼睛偏圆,像个洋娃娃,如今大了,长开了,从稚嫩可爱长成了少年英气。   “咦?”   一个声音不远不近的。   许南珩的目光落在远方山脊,他猛地回神,看向侧前方,是一个绑着低马尾的小姑娘。看上去是本地人,和许多高原地区生活的人一样,皮肤偏黑,面颊泛红。   小姑娘大约有些怕生,停下脚步,谨慎地和许南珩对峙——虽然没有任何需要对峙的理由,但就是这么对上了。   双方都非常谨慎,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个头不高,穿运动套装。   其实许南珩隐约能感觉到,这姑娘可能礼拜一就是他的学生了,他其实有点想打个招呼,但小姑娘看他就像看见闯入村庄的高原狼。   她很警惕,但她和许南珩一样,眼神之间也有迟疑。她会迟疑大概是最近听说了支教老师已经到了村里,村庄里本就很少来陌生人,而且是‘外地’得这么明显的陌生人。   不过很快,从医院大院里走出来一位护士,拿着什么东西送去救护车上,小姑娘朝护士那儿喊了句藏语,许南珩听不懂,便走开了。   周一,开学典礼。   两个班级的学生一共六十六个人,所有学生站在前操场的空地,老师们在国旗下,许南珩站在次仁老师旁边,他的另一边是学校校长措姆老师。   他前一晚把车停去了医院里,停在方大夫的车位上。还好他挪走了,不然这前院恐怕不够站的。   学生们都会说普通话,有的比较流畅有的比较磕巴。他们年龄并不统一,之前许南珩在名册上看过了,最小的一个小姑娘叫扎西卓嘎,只有13岁,最大的已经17周岁了,是汉族人,叫周洋。   校长热情且夸张地向学生们介绍了许南珩老师,尤其强调许老师是从首都北京来的,学生们真诚地发出“哦——”的声音然后齐齐鼓掌。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很想快点跳过这一段。   然后校长偏头过来,小声询问许南珩,要不要大家一起跳个舞热闹热闹,许南珩把头摇得像触电,说,请千万不要。   开学典礼后,老师们在三楼的办公室里和许南珩开了个会,他们挺不好意思的,连连给许南珩道歉。前些天旁边村庄有个学生干农活受了伤,家里大人在外面打工,只有一老一小,他们集体过去照顾。种地、送医院、陪床。   许南珩自然说没关系,他一个成年人,哪儿就需要别人鞍前马后。   总之,目前加上许南珩,学校里一个校长五个老师两个班级,学生六十多个。许南珩拿到名册表,另外领导也说,学生们的水平都不算好,跟北京的初三生肯定没法比,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到这里,藏区的支教岗顺利开学,许老师拿着教材走进教室。这里不像北京,北京高中的黑板是个触控屏幕,可以在屏幕上拉拽立体几何,许南珩拿了根粉笔出来,看向学生们。   “我姓许,你们的数学老师。”许南珩站上讲台时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京腔,也不懒散,“呃,初三了,我们就不耽误时间,直接上课。”   从北京开车过来的路上,那三千多公里,许南珩设想过,要在支教岗怎么介绍自己。他觉得简练些就好,比如大家好我叫许南珩,虽然我是来支教的,但我希望我们可以相处得……总之就是那些话。   然而真的站到这里了,许南珩觉得这些话全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决定就拿这里当一个普通教室,站在这边缘略朽的讲台后边看着学生们,他对自己默念了一句话:我是来教书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他们需要的是成绩他们不需要任何关怀。   他们要考出去,从这个村庄,考去县城、考去山南市,甚至考去拉萨。许南珩舔了下嘴唇:“翻书,讲第一章 。”   微信,支教老师群。   [谭奚:@许南珩,许老师今儿开学了吧?咋样!]   许南珩是开学最早的,谭老师在大凉山,他们那下周开学。时间是傍晚七点过半,许南珩刚在学校食堂吃完饭。   所谓食堂,就是操场边上一个砖砌的连排平房,做饭的是校长,几个老师打下手。许南珩是到点吃上饭了才知道老师们都在厨房帮忙,切菜啊洗筷子啥的,心道明儿得来早点。   [许南珩:感觉还成,学生水平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谭奚:那你预设的期望比较低嘛,你自己感受呢?怎么样?]   自己啊……许南珩拿着手机慢吞吞地走上二楼,来了这么多天,在高原爬楼还是要慢爬。   [许南珩:我就正常上课呗,没拿他们当贫困孩子。]   接着另一位老师加入闲聊。[戴纪绵:哎对喽,别带着怜悯,那样会显得高高在上,让学生有压力。正常教学,正常带课。]   戴老师是他们之中资历最老的,此前参加过支教。许南珩觉得很对,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有学生都很守规矩。但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这年纪调皮点也正常,大概今天都收着。   所以许老师今儿比较端着,比较威严,下课前布置完作业,让他们在作业本的“2班”后面都加了个括号,括号里写“毕业班”,再跟着自己的名字。   2班(毕业班),某某某。   所以仪式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是没意义的虚假行为,人需要引导,尤其孩子,孩子很敏感。就像戴老师说的,你要是怜悯了,孩子能体会到自己真的可怜。那样不行。   许老师躺回垫了层层厚褥的床上,他决定躺会儿再起来看教材,同时想想接下来的计划。不仅是教学计划。   忽然,他灵光一闪,坐起来。   打开微信,点开方大夫的聊天框。上一条聊天记录是方识攸发给他县医院的地址,许南珩回了个“OK”。   [许南珩:方大夫,忙着没?]   虽然知道对方是医生,医生回消息讲究一个缘分,但许南珩还是端着手机在等。   也巧,方识攸这个点刚刚会诊结束。   [方识攸:许老师你说。]   许南珩直接摁着说话键:“那个……您得空的时候能在县里问问有订做校服的吗?我想订六十六套秋季校服,乘二吧一洗一换。”   发过去后,方识攸怔愣了下。   也是很快,许南珩又发来一条,他点开听。   “噢,我自己出钱,回头让校长以学校下发的理由直接发给学生,您看这样妥当吗?”   许南珩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又回到懒散的北京腔,尤其他跟他姥爷长大,青年的音色扯着大爷的调调,怪好玩的。   其实方识攸怔愣的时候在想的就是这个事儿,要是孩子们知道是支教老师出钱做校服,难免有心思细腻的会多想。但让校长发就不一样了,校长发的话,就是正经上位者向下的福利。   方识攸走回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润润,才摁着说话键:“妥,我问问当地的同事,然后这周日去看看,回头给你答复……哎许老师,咱就别‘您’来‘您σw.zλ.’去了吧,怪累的,成吗?”   许南珩觉得有道理。但其实跟他“您”,一方面是方识攸年纪比他大点儿,算个哥,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挺敬重医生这个职业。   他说:“好嘞方大夫,咱就当朋友了,我没几个朋友,你算一个。”   旋即许南珩又摁住说话键,添了一句:“哦对了,我昨天把车停你车位去了,忘告诉你了。”   方识攸那边回过来了,打字回的。   [随便停。]   [那你回来停哪儿啊?]   [我不开车了,溜达回去。]   许南珩噗呲笑了。 第9章   这自然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溜达二十多公里回来。   方识攸说医院的停车位很充足,前后院都有地方停车。其实许南珩也猜到了,况且村庄这里也没有违停标识,但他还是要说一声的,这是个人素养。   昨天开会说要在前院办开学典礼的时候,虽然校长和老师们都没提及他那辆车,但开完会从一楼的教室里出来,许南珩忽然意识到这车太大,在院子里太占地儿了,赶紧开去医院。   接着许南珩赖在床上跟方识攸闲聊了会儿,今天很多人都问他开学第一天怎么样,北京本校之前他实习时候跟着的老师问了,妈妈问了,其他支教岗的老师也问了。不过方大夫问的角度比较精准。   [学生名字和脸能对上号吗?]   [其实这也是我想定制校服的原因之一。]   藏族名字大部分是一些吉祥话。譬如班里的洛桑拉姆,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心地善良的仙女”,班里光是叫拉姆的姑娘就有仨,许南珩头都大了,一时半刻哪能记得住。而校服可以印名字,这样就像玩家脑袋上顶着ID,更好记。   方识攸那边笑了好一阵。他给许南珩说,县城村庄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寺院里的上师给取的名字,也有父母取的,孩子名字的前两个字或后两个字都可以叫。像达瓦江措老师,叫达瓦老师就行,习惯几天就好了。   接着闲聊两句后,方识攸说,他老师有个主动脉夹层手术,他一助,便结束了聊天。   许南珩下床,伸了个懒腰,走去书桌前坐下,摘表,开始写教案。摘表对许南珩来讲是一种“开始认真”的信号,他是个需要“信号”来进入状态的人。   第二天,班上又来了个小姑娘。   巧了,这小姑娘就是前两天许南珩从方识攸那儿出来的时候,在医院和学校中间的路上碰见的。   小姑娘见着许南珩也是一愣,次仁老师说,她叫达桑曲珍,昨天开学没来,是因为她爷爷前两天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今天她爸妈从县城回来照顾爷爷,她才安心来上学。   许南珩想起那天小姑娘跑着去医院,遂点点头。次仁老师又告诉他,曲珍虽然成绩平平,但是很乖巧听话。   到今天,开学的第二天,班里孩子依然个个认真上课,收上来的作业虽然有些惨烈,基础的一元二次方程算得五花八门,还有个用上圆周率了。   许南珩决定先放缓教学节奏,他抬腕看表,清晨七点三十五分,距离打铃还有五分钟,人已经到齐了。   “行,不耽误时间了,今天提前五分钟上课,来,讲昨天的作业。”许南珩打开练习册,想起了达桑曲珍昨天没来,于是说,“达桑同学,你边听边写吧,有不懂的下课来问。”   达桑曲珍忽然被点名,有些无措,低下头快速翻开练习册。这儿的孩子不像北京的孩子,许南珩接触到的大部分北京本校的学生更从容,起码比许南珩念书那会儿从容多了,这是从家庭带来的。   这儿的孩子在老师面前会有些腼腆惧怕,北京的孩子普遍很早就在精神上更独立,所以行为上,对待教师是尊敬但不卑微,他们会点头微笑说老师好,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   第二天下课,许南珩这回想着去食堂帮忙打下手。今天掌勺大厨是校长,校长叫索朗措姆,她也是扎西卓嘎的妈妈。扎西卓嘎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许南珩也不晓得为啥就直接来念初三了,于是趁着校长炒菜,他直接问道:“索朗老师,能问您件事儿吗,关于卓嘎的。”   索朗措姆似乎预料到了,笑了笑,往大勺里磕了些耗油,说:“你是想问卓嘎才13岁,就上初三的班级,是不是太早了。”   “嗯。”许南珩撕着卷心菜,“您完全可以让她去县城,正常上初一初二。”   “不行的。”索朗措姆还是微笑着的,说,“卓嘎必须留在我身边,而我必须留在这所学校。”   许南珩不解。索朗措姆大小是个校长,她的女儿去县城借读住宿舍,不看僧面看佛面,县城学校应该会给这个名额。   “盘子,许老师。”她看向许南珩右手边的空盘子。   “哦哦。”许南珩递过去。   索朗措姆将锅里的菜盛进盘子里,她左边还有两位老师在炒菜,铁锅铁铲剐着,热火朝天。   索朗措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卓嘎有心肌病,随时有可能猝死,她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我希望她呆在我身边,她也不想离开我。”   “这……这样啊。”许南珩怔愣了片刻。这会儿再回忆一下扎西卓嘎这小姑娘,她确实更瘦弱些,也更白,许南珩根本没多想,只觉得她年纪小瘦小些也正常,而皮肤白,就更没什么了,大约就是平时防晒了嘛。   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许南珩又说:“那您有考虑带她去北京吗?去、去协和呀,协和这医院很强的,还有首都天坛、很多心胸专科医院,索朗老师。”   “北京的医生已经看过啦。”索朗措姆说。   有那么一瞬间许南珩想说,如果是手术费用的问题,天下那么多支教岗,偏偏让他这个京城阔少来了西藏,搞不好他就是神佛派来针对性拯救苍生的呢。   不过许南珩抓了一下重点,问:“哪个医生啊?靠不靠谱啊?索朗老师,还是要多看看的,多听取几个专家的意见。”   “北京来的方识攸医生。”索朗措姆继续起锅烧油,笑眯眯的。   “哦……”许南珩点头。   “卷心菜,许老师。”   “哦哦!”许南珩加快速度狂撕菜叶。   饭后,学生们排队在水龙头洗自己的碗,老师们排在洗碗队伍的最后。许南珩一只手端着碗,拇指摁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他在微信上找方识攸,问他卓嘎的病情。同时很庆幸自己多嘴问了校长,否则若以后凶起来刺激到她,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罪过,只能去跳海了。   方识攸那边回了个很短的语音条:“稍等我一个小时。”   许南珩回:好嘞。   这一等,等了俩小时。不过许南珩明白,医生这职业就是这样,所以他回去宿舍后先让水壶烧上热水。他已经能非常娴熟地运用塑料盆在卫生间里洗澡,主要天还没冷,可以大半盆冷水兑半壶开水,浇一轮,然后洗发水洗头,擦沐浴露,再浇两盆就完事。   洗完澡改了作业,再看看教材,琢磨着什么时候给班里考个试,两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方识攸是直接打电话过来的。   开口就是:“不好意思啊,我这边临时又开了个会。”   “没事儿啊。”许南珩说,“我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许南珩听见方识攸那边传来一声“嘭”地关上车门的声音,旋即他语气缓了下来。车厢的密闭空间会给人安全感,让人放轻松。   方识攸说:“你班里的扎西卓嘎,她是校长索朗措姆的女儿,我是三个月前到小医院轮值,过来的时候,因为是落后村庄,援藏项目里有对落后村庄的免费体检,那时候一起援藏的心血管主任看了卓嘎的心电图,说她可能心脏缺血,做了彩超和其他检查,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分数只有30%,正常人起码有50%,确诊了扩张型心肌病。”   许南珩安静地听着,方识攸也在用最易懂的表达方式告诉他。   方识攸继续说:“其实是我疏忽了,卓嘎在你班上,我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听这话,许南珩赶紧说:“哪儿的话,我还能事事都指望你吗。”   方识攸那边笑了下:“因为原本我想着这事儿,后来县城患者那边出了点岔子,我给忘了。”   “那卓嘎目前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心衰这个病,它有点像定时炸弹,平时没什么异样,甚至运动、情绪起伏,都没事,可一旦出现症状,就又急又猛,目前卓嘎在吃药,按时复查,已经登记了移植。”   方识攸顿了下,又问:“你想资助她吗?”   临到这儿,方识攸觉得没必要装聋作哑。孤身一人跑藏南,浑身一股子闲散逍遥的劲儿,再加上他到医院借网线开会那天说的‘没必要装了’。   资助这个事儿,许南珩其实是有股子冲动劲的。   但他对医疗方面并不了解,于是有些试探性地,放低了声音,悄声问:“方大夫,她这个手术要多少钱啊?”   听他这么悄声说话,方识攸没忍住笑出来:“许老师,不用这么小声,就我们俩。”   这话没错,方识攸车里就他一个人,许南珩宿舍也是一个人。但许南珩发虚啊,说:“啧,打听事儿不就得悄声的嘛,你估算一下。”   “其实我没法给你很准确的数字,卓嘎最理想的治疗是移植,单手术费用的话我们北京的院好像……记不太清了,四十来万吧。”   “哦——”   许南珩这个哦得相当明显,下意识地就松了口气,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哦”得平淡一点,就当听个新闻,但他这人藏不住事儿,没紧跟着说一句‘原来就这么点钱’已经是他近些年成熟的表现。   诚然,方识攸听出来了。他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费用方面我确实记不太清,应该有些浮动不过不会太大。”   许南珩“嗯”了声:“不要紧,只要不是三四百万那么夸张就成。”   方识攸:“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卓嘎,西藏这边的医保能报的非常高,有的能达到95%,到时候实在不行了再向你求援。”   许南珩打开宿舍门,外面是走廊,走廊护栏到他胸口高。他出来是想抽根烟,但碍于这里是学校,忍住了,胳膊趴在护栏上,接着跟方识攸聊。   “好嘞,钱筹不够一定得来找我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起来:“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吧许老师?”   “嗐,你又不是我学生,对你不用太严谨,瞎用呗。”许南珩笑着说。   方识攸语气轻松,佯装很受伤:“哎哟,到我这就没所谓了。”   “那可不,唉——方大夫,西藏的星星真多啊,我在北京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他抬头,从二楼走廊望向天。   方识攸也抬眼,从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出去:“嗯,高原空气干净,光污染也低。”   两个人举着自己的手机,看着同一片星空,很默契地安静了一小阵。   许南珩的沉默是因为这满天的星星实在太漂亮,抬头的这一眼,从前语文课本上的那些星空描述,从文字变成了画面。   片刻后,许南珩想起电话刚开始时候方识攸那边关车门的声音,于是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哦我在山南市里,刚开完会。”方识攸说,“明天市医院我老师有台手术,我给他一助,等下开车去旅馆。”   “那你赶紧去休息吧,不聊了啊。”许南珩潇洒地说。   “好。”方识攸那边也干净利落。说完,各自说了句晚安拜拜之后便挂断了。   然而电话挂断后,两个人都没动。   他们相隔其实也就两百多公里,通话不过十来分钟,许南珩捏着手机倚在护栏,他还是想抽根烟。   他还想说说今天班里新来的姑娘,达桑曲珍,想聊聊藏区的孩子和北京孩子的不同,想说今儿有个学生解方程用上了圆周率。   这些事儿完全可以在群里和其他老师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说给方识攸听。   另一边,方识攸的车迟迟没启动点火。   他舔了舔嘴唇,副驾驶放着他给许南珩从山南市区买的护眼无影台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付钱了,想着许老师能用上就买了。   良久,方识攸终于启动了车,开向旅馆。 第10章   支教的第一个周末,许南珩一觉睡到下午一点十五分,他妈妈打来五个电话,发了三条60秒语音。导致许南珩睁眼看手机的瞬间就清醒了,一个惊起,起得特猛,差点眼前一黑。   他连忙先给他妈拨回去。   “我差点报警!”他妈妈在电话那边怒道,“许南珩!你手机不接电话就给我寄回北京来!隔着三千多公里你不接电话你知道多吓人吗!”   许南珩挠头:“妈我睡觉呢……”   “你不上课吗?!”   “今儿周六啊。”   很明显的,电话那边的妈妈更强势了:“周六初三不补课吗?!”   “嗯?”许南珩眼睛一眯。   好像……有点道理?他这会儿算是完全清醒了,他被他妈妈点透了。   当然,妈妈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许南珩上初三的时候还没出台不准补课的规定,后来许南珩毕业了他妈妈就不再关心教育政策,所以自然而然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什么嗯。”妈妈说,“我找你是告诉你一声,今天上午,你冉菲姐生宝宝了,你记得今天给她微信上发个消息祝贺她。”   冉菲是许南珩大姨家的女儿,他姐姐。许南珩说:“哦好嘞,我一会儿就发。”   他睡觉常年是静音不震动,除非物理层面上的天塌了,所以一般情况,他在睡眠状态的时候谁都找不着他。还有一位,一早上没联系上他的,是方识攸。   方大夫答应了他周日去县城里看看订制校服的地方,他问了本地的同事,同事刚好周六有空,而且同事也刚好这天要去裁缝那儿改个裤腿,方识攸就一块过去了。   原想让许南珩看看配色布料什么的,都给他发在微信上了,结果许南珩是一个字不回,电话也不接。而方识攸见识过他在自己诊室里一睡仨小时那叫一个雷打不动,大约猜到他在睡觉。   那会儿是早上九点,方识攸进退两难,他不好为许南珩做主,但店家老板今儿中午就要出发往市里去。不过幸运的是,老板答应他,等到了山南进货的市场,肯定第一时间帮他采购。当然,只要他挑好布料和颜色发去老板的微信上。   许南珩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喂?”方识攸接起来,语气带着笑,“总算醒了啊。”   许南珩:“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记着你上回说周日去县里问裁缝的,所以我今天就放心睡了……”   “没事儿啊,你不好意思什么,本来就是我这边临时变动了。”方识攸把笔插回白大褂的兜里,他今天在县医院的住院部,“我把老板的微信名片推给你了,因为我可能没法及时回复,你加他一下跟他详聊。”   “好嘞方大夫。”   “先挂了啊许老师。”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在办公室坐下,啜了口茶,开始看几个床位上病人的病理和影像检查结果。   方识攸前不久在线上会议做援藏阶段总结的时候,院里心胸外科的主任略带暗示的意味,询问他目前有多少篇文章,是不是博士。方识攸的老师听说了后,告诉他,这搞不好是近两年你有戏升个副主任。   但三甲医院又有个说法,即便整个科室都知道你水平高、手术做得好,都没用,治愈率和成功率并不能看做升职的权威定论。医学是严谨科学,所以需要学术成果。而学术成果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文章见刊。   方识攸叹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么多。   昨儿半夜方识攸在急诊,送来个车祸的,浑身扎着汽车碎片和玻璃,出血出得麻醉医师都搓脸,评估结果是拍不了CT了,得直接进手术室。好在方识攸快速找到了出血点,和急诊的旺吉医生配合完成手术。   今天早上车祸病患住进外科住院部,方识攸早上补了个CT单后,病患挂完了两瓶水才去的CT室,看CT结果。他蹙起眉,肺部大面积感染的同时有积液。   这种情况方识攸能独立解决,但手在键盘上刚准备开药,悬停了片刻后,还是决定更稳妥些,先打了个电话给老师。   另一边,许南珩给方识攸打电话没打通,正在通话,转而发了条微信。   许南珩加了裁缝店老板的微信之后才知道,是方识攸先付了预付金,定制130套秋季校服,预付了500块。许南珩把500块转过去后,添了一句话:你在忙就不用回我电话了,谢谢你帮我垫付啊方大夫。   消息发出去后许南珩捏着手机看,这么讲会不会太生疏了?应该还好吧……他咂摸了会儿,收起手机。今天周六,他还不熟悉这个村庄,决定今天去逛逛看,买点吃的。   喜马拉雅山北麓,数百公里的边境线,群山环抱。许南珩原本想戴墨镜,但怕碰见学生,决定低调点,戴个鸭舌帽遮阳。   村庄的常驻人口数量许南珩不知道,县城人口两万左右,比北京一居民小区的人都少。村庄挺安静的,路面建设就是砂石路。有大黑牛站在路边发呆,偶尔有一两辆三轮摩托突突突地从旁边开过去,以及此起彼伏的犬吠。村里大多是泥瓦房,许南珩能闻见一些牲畜的味道。   “哎许老师?”   许南珩回头,一笑:“达瓦老师!”   这人便是达瓦江措,许南珩转过身朝他那儿走,边走边说:“这么巧啊。”   许南珩跟他握了握手,又问:“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村里?”   达瓦江措背了个看着挺重的挎包,笑吟吟地说:“哦,我家就是村里的,我父亲腿脚不好,县城学校放假我就回来看看他。”   “这样啊!”许南珩点点头,“那您挺辛苦。”   达瓦江措的家在村庄的一个小缓坡上,许南珩提出帮他拎一会那个挺重的包,达瓦江措连连摆手说不用。   许南珩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从前在北京,家中送往迎来都是富家子弟,交往起来难免沾些商界利益。学生时代更不必说,父母都忙,家长会往往是项目经理代劳,可以想见许南珩在同学之中格格不入。   但在这里就不需要了,他能很舒服地跟达瓦老师闲聊。   “嗳达瓦老师,您在县城也教初三吗?”许南珩和他并排走着,问道。   达瓦江措摇摇头:“我今年带初一,哎,其实你过来了,我就轻松了,这边没有教数学的老师,你来之前,我必须每周过来两天带数学课,所以这边孩子数学底子很差。”   “原来是这样。”许南珩了然。   其实许南珩这话问出来带了点试探,如果达瓦老师教初三的话,那今儿他能来村庄,就从侧面说明县初中的初三周六不补课。可达瓦老师教初一,这就不好判定了。   临到这儿,许南珩决定要不开门见山地问了吧,不就是问问能不能补课嘛。   刚要开口,达瓦江措忽然高声“嘿”了一嗓子,他朝着缓坡上的人喊道:“阿爸!!”接着是一句许南珩听不懂的藏语,但他能听出达瓦江措很着急。   “哎呀!!”达瓦老师很想冲过去,但碍于这包实在太重,太碍事。   许南珩伸手握住包带:“你给我,我来拿。”   “好好!”达瓦江措一矮身把斜跨在身上的包递给他,然后拔腿向缓坡跑,边跑边用藏语急切地喊着什么。   许南珩猜了个大概,达瓦老师说了他父亲腿脚不好,这会儿老爷子拄着根棍子在坡上那儿忙活着什么,达瓦老师大约是怕他摔着磕着,火急火燎地狂奔过去。   果然,达瓦江措一把攥住他父亲的胳膊,又急又委屈地说了一大堆话。许南珩背着达瓦老师的包也走了上来,这包确实够重的,给许南珩喘得差点高反。   “啊许老师,真谢谢了,快给我吧。”达瓦江措接过来,解释说,“我父亲他左腿摔伤了骨头,方医生叮嘱了这些天静养着,骨头没有裂开很大,说自己能长好,结果老人家闲不住。”   许南珩见他苦笑,拍拍他肩膀,扭头跟达瓦老师的父亲打招呼:“叔叔您好!”   达瓦江措赶紧用藏语给翻译了一下,老人家这才笑起来,跟许南珩亲切地握手。   “他是想过来看看青稞的肥料。”达瓦老师说,“你看,从这儿往山后面看,我们的田都在那边,等到月底,这一季的青稞就长成了。”   许南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山体那边溜出来一条绿色。达瓦江措嘿嘿地笑着,他搀着老人家,用藏语轻声劝着老人家回去家里休息。   许南珩见状,伸手又把达瓦江措肩上的包拿了过来:“你好好搀着叔叔。”   “谢谢。”达瓦江措点点头。   然而这小坡路不知怎的,陷了一条不深不浅的沟。这条路来来回回达瓦江措走了无数趟,骤然出现的小沟直接摔了父子俩一个措手不及。   “哎——”许南珩跟在后面,扶都来不及扶,眼睁睁看着爷俩齐齐摔了一大跤。   这会儿没辙了,许南珩赶紧和达瓦江措一起检查老爷子。   许南珩说:“别别,先别扶!”   “哦哦对。”达瓦江措也反应过来了,这会儿确实不能着急扶,万一搀扶的姿势不对,那裂开的骨头可就是雪上加霜。   许南珩寻思了一下,问他:“达瓦老师,您从县城开车回来的吗?”   “我没有车,上回接应你,是开的我们教导主任的车,我这趟是坐拖拉机回来的。”达瓦江措无奈道。   “不成啊,拖拉机太颠了。”许南珩不懂医,但他懂得求医得往上级地区求。不然怎么光是上北京来看病的就日均大几十万人外地人。   他想,老爷子疼得已经脸发白了,怎么也得带去县城看。许南珩抬头:“这样,您在这儿等我,我把我车开过来,咱一块把叔叔送去县城。”   达瓦江措这时候跟他客气也没意义了,直点头:“那拜托你了!”   许南珩点头,将包放在地上,扭头跑向村庄侧边的小医院。不过十来分钟,许南珩开车到这条坡道上,他和达瓦江措小心翼翼地把老爷子扶上后座,给他系上安全带。   又是这条二十多公里的山路,跟着导航到县里的医院时已经暮色四合。这时间门诊已经结束了,许南珩直接停在急诊。   达瓦江措想把老爷子扶下来的时候,许南珩阻止了他:“别动他,进去找护士推个床出来吧,或者轮椅。”   “哦对哦对!”达瓦江措赶紧跟着许南珩一块儿往里跑。护士听说是骨折患者又摔跤,应了声,推了个空床出来。   达瓦江措连连叹气,说今天实在是折腾了许老师一番,又道歉又道谢。许南珩笑着说没事儿,谎称自己本来就打算周末来县城溜达溜达。   达瓦江措这才好点儿,接着说:“对了,方医生也在这个医院。”   “是吗?”许南珩问。   下一刻,许南珩的电话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看着来电人,有点呆。见他来电话,达瓦江措指了指里面诊室,说自己先去看他父亲,许南珩摆摆手让他赶紧去。   再低头,许南珩还是有点怔愣。   这么巧的吗?打电话进来的人,正是方识攸。   “喂,方大夫。”许南珩接起来。   电话那边的人带着笑意:“许老师,车挡路了,出来挪挪。”   “嗳好嘞。”许南珩说。 第11章   许南珩推开急诊厅的玻璃门,走出没几步就看见方识攸站在他车旁边。   他车里没摆挪车号码,方识攸是看车牌照认出来的,不过小县城里这种三百多万的车也很少见就是了。   “方大夫。”许南珩走过来,“不好意思啊。”   方识攸迎着他走过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其实刚开始在急诊门口看见他车的时候,方识攸紧张了一下,以为许南珩出什么事儿了来急诊,转念一想,既然还能自己开车,那应该没事,才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   “没事,主要这边是救护车通道。”   “噢!”许南珩加快脚步,拉开车门,说,“其实你自己也能挪,车钥匙就在车里呢。”   许南珩爬上车,把车停去医院院子里的空车位上,然后熄火下车锁车。方识攸俩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在停车区前边看着他倒车。   走近了后方识攸才问他:“你怎么跑急诊来了?没哪儿不舒服吧?”   许南珩看着生龙活虎,穿一件酷到不行的纯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还压了个鸭舌帽,让人下意识地将视觉重心放在他的下半张脸。   线条流畅的下颌,棱角恰到好处的嘴唇,喉结在漂亮的脖颈上压出一个冷冽的倒三角阴影。   “没,不是我。”许南珩手也揣在口袋里,日落后气温降了许多,有点冷,“是达瓦老师的父亲,下午在家门口的路上摔了一跤,我刚好在村里溜达,就赶紧送来了。”   方识攸一听,快速回忆了一下:“啊,老爷子前不久放牧的时候骨折了,送进去了吗?”   “嗯,给推进去了。”许南珩说。   方识攸是心外科的大夫,达瓦江措他爸爸归骨科科室。方识攸朝急诊里面望了一眼,说:“喔,行,你呢?天都黑了,有地儿去吗?”   “我就回去了。”许南珩说,“作业还没改完呢。”   刚好起了阵风,许南珩松垮的卫衣被吹得贴在皮肤上,勾出他劲瘦的腰部线条。方识攸看了一眼,迅速挪开视线,清了清嗓子。   “你呢你忙完了吗?”许南珩问,“要不要一块吃个饭啊,我从睁眼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闻言,方识攸愣了下,然后说:“空腹一天了啊?”   “啊。”许南珩点头,“路上不敢开太快,怕给老爷子再颠着,我要饿傻了。”   方识攸一笑:“行,我进去换下衣服,你……你跟我一块吧,进来。”   许南珩不推脱,抬脚跟上。   俩人从夜间门口的入口进去,有病患在大厅的椅子上闭眼靠着,夜间B超室的门虚掩着,有人从门缝往里看,然后护士嘭地将门关严。   方识攸走在前面,拐过走廊,上到二楼。许南珩以为是去诊室,但门推开,里面是医生休息室。房间蛮小的,一组上下铺的床,一把椅子和简易的,没有抽屉的书桌。   方识攸的几件外套挂在上铺床尾边缘的围栏上,许南珩抬眼看了看,上铺摆满了杂物,所以这个休息室应该是方识攸一个人用。   方识攸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地上的开水壶拎起来倒了杯热水给他:“你坐一下,喝点水,我去输液室看一圈,然后就能走了。”   “嗯。”许南珩接过来水杯,坐下来。   休息室里堆了不少东西,地上放了个挺大的防水书包,书桌上有个合起来的笔记本电脑,许南珩坐在椅子上,侧边就是方识攸的床。   他在床上看见了个……眼熟的东西,哆啦A梦毛毯。一时间许南珩忽然觉得这大夫还挺可爱,原来这条毛毯是私人物品,而且,随身携带。   坐了会儿,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帽子,他摘了帽子用前置摄像头看看自己头发。   “嘶。”   许老师倒抽了一口凉气,帽子压了太久,刘海儿一条一缕扭曲得实在……不好看,帽子又戴回去了。   不多时,休息室门从外面打开,方识攸先敲了两下门才推开的。   “不耽误你吧?”许南珩放下杯子站起来。   方识攸边脱白大褂边说:“不耽误,我今天在急诊值大夜,八点前回来就行。”   “挺辛苦。”   “都这样。”方识攸拿了件深藏蓝色的外套,“走吧,带你吃个烤肉去。”   许南珩眼睛一亮:“好啊!”   尽管是小县城,医院总还是人多,从夜间门诊走向医院大门的时候,一辆救护车闪着警灯开去急诊。许南珩跟在方识攸旁边,冷风吹得他瑟缩着脖子。   方识攸偏头看他:“晚上还是有点冷的。”   “嗯。”许南珩点头,“温差蛮大,哎咱不开车吗?”   方识攸摇头:“近,就两条街。”   “挺好的。”许南珩感叹,“北京就太大了,村里来县城,放北京也就大兴到海淀。”   县城晚上很温馨,小超市的电视机里淌着天气预报的声音,再向前走,粮食铺子合着门帘,里面是一家人在念经。   许南珩抬头,星星很多,帽檐有些挡视线,抬了抬。   “帽子摘了呗。”方识攸说。   “不摘,发型太乱,有碍观瞻。”   方识攸噗地笑了下,走过一个红绿灯后,这条街很明显热闹了很多。唰啦啦的铁锅烧菜的声儿和炭火烧烤的吆喝声,方识攸带他进了个烤肉店。   一进店门许南珩就下意识吞咽了下:“哇好香啊。”   不同于许南珩从前吃的烤肉店,进来之后并非辛香料的烧烤味,而是纯粹的,炙烤的肉香。   服务员领着他们走去空位,许南珩看着其他桌上,那羊肉在碳火上挂着,一滴晶亮的油落进火里,窣啦一下。紧接着,迸出油脂燃烧的香味,高温下,羊肉的皮会在瞬间被灼烤得焦酥,直到方识攸发现后边的人没跟上,退回来捞起他手臂拽走,他才恍然回神,刚刚盯着别人的餐桌实在是不礼貌。   “饿成这样了?”坐下后,方识攸问。   “太香了主要。”许南珩说,“给我香迷糊了,是羊的品种不一样吗?感觉这儿的σw.zλ.羊肉香得有点过分。”   方识攸笑笑,给他倒上水,然后服务员来点单。方识攸刚想把菜单挪到他面前,许南珩已经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你点,我不挑食,没忌口。”   方识攸道好,点了个三斤半的羊腿、蔬菜,一壶甜茶和两份抓饭。许南珩这会儿只想赶紧吃上,他是真饿了,之前其实还好,注意力被转移了,这会儿在烤肉店里满屋子喷香的味儿。   “你在这边教多久?”方识攸先开口问。   “一年。”许南珩说,“带一年初三,我们这次是北京多所高中一次大规模的,贫困地区的校对校定向支教。”   方识攸听着点着头:“之前来西藏支教的,很多都是大学生。”   “啊对。”许南珩说,“其实在职教师支教每年都有,可能你之前没碰上。”   服务员把甜茶先拎来了,是个银色的开水壶。许南珩想自己倒,方识攸手快一步拿过了他杯子。   “嗳谢谢方大夫。”许南珩笑着端过来抿了一口。甜茶有点像奶茶店里什么都不加的纯奶茶,但口感上跟丝滑,奶味更醇厚,许南珩挺喜欢。   说了下自己的情况,许南珩对他其实蛮好奇,问道:“你呢,在这边援藏多久?”   方识攸放下茶杯:“两年援藏,第一年快结束了。”   “巧了,你也一年呗。”   “嗯,但跟你们支教不一样,你那儿时间到了孩子就毕业,我这儿患者不是到了时间就能痊愈的,到时候还要看具体情况。”   许南珩觉得有道理:“确实。”   “哎,”许南珩想起来个事儿,“你们医疗援藏是怎么来的?自愿报名吗,还是什么?”   “算……算自愿吧。”方识攸抿了下唇,“每个院的章程不一样,我们是援藏医疗队,我老师是援藏队的队长,这趟除了我们科室,还来了胆囊外科、急诊科和麻醉科,和一个护理小组。是院里发了个援藏计划,拉了表格,有意向的就报名,报名然后体检、全科培训,最后考核。”   “本质上跟我们差不多呀。”许南珩又喝了一口,“你是心胸外科?”   “嗯。”   “达瓦老师父亲那个骨折你也能看吗?”   方识攸笑起来:“来这儿了就不分那么细了,外科都看。有一回下乡义诊,儿科也硬着头皮看,边看边给北京本院的大夫打视频电话。”   许南珩笑起来:“那儿科大夫岂不是援助援藏医疗。”   方识攸跟着笑:“你这么说,很有道理。”   方识攸又说:“但没办法,藏南这边的乡村差不多都是青壮年外出务工,家里老人小孩,很多没什么医疗常识,而且他们的村里有藏医,藏医就比较……呃……”   方识攸有点找不出得体的词儿。   许南珩说:“就无证行医呗。”   “对。”方识攸点头,“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有些草药确实能达到治疗效果,但更多的临床表现还是需要医生来看。”   “嗯。”许南珩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胳膊撑在餐桌上,笑嘻嘻地问他,“嗳,那你这回去能升职吗?”   被他这么一问,方识攸又想起年初回院里的时候,主任的暗示。援藏的经验对升职确实有帮助,不过方识攸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儿轴,他就想在医院里当个普通大夫,做手术,坐门诊。医院到底是职场,职场就需要交际打点,方识攸不喜欢。   头衔是主治医师还是副主任医师,他其实不太在乎。当然,能升更好,只是方识攸觉得,他已经做到了他学医最初始的、最本心的目的,就够了。   他是一个更愿意面向自己的人,方识攸的世界就是做到一件事情,然后把这件事情完完满满地做好。   “是一个升职评估项。”方识攸问,“你呢?许老师。”   “哎小心烫!”服务员端来他们那个三斤半的烤羊腿,“向后靠一靠,小心啊!”   藏区的羊肉味道果真不同,许南珩已经被完全吸引走注意力,两只眼睛凝视着烤羊腿。服务员又接着把他们点的蔬菜多拼端上来,最后放了两盘蘸肉的干料在俩人面前。   “许老师不用升职,许老师吃这一口就够了。”许南珩拿起筷子,说,“方大夫我不客气了,我真的饿惨了。”   方识攸见他这样,也不聊其他的了,抓起筷子说:“快吃吧,多吃点儿,别浪费。”   “那不能够。”许南珩说。   纵然饿成这样,许南珩的吃相还是挺好的,看得出来有着不错的教养。吃了几大块羊腿肉后,许南珩赞不绝口,一口一句“这也太好吃了”和“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听得路过的服务员都笑。   这顿饭许南珩准备付钱的,没抢过方识攸,他还在找付款码贴哪儿的时候,方识攸已经扫完了。主要收银台就坐了个写作业的小屁孩儿,二维码贴在很有民族特色的花纹繁美的挂毯上,许南珩愣是没发现。   “下顿我请。”出来的时候许南珩说。   “行。”方识攸没客气。   天已经全暗了,许南珩掏出烟盒,磕了根递给他。方识攸接过来烟,转而递给他火机。   看见火机,许南珩笑了下,他们就是因为一根烟一个火机而结识。许南珩带火了,但还是接了方识攸的火机。   他拢着火机点上烟,火机还给方识攸。   “你今晚住我这儿吧。”方识攸吸了口烟,夹下来,看着他,“天黑了,开山路危险。”   许南珩这会儿卫衣鸭舌帽,咬着烟嘴看着他,像个痞里痞气的大学生。又因为鸭舌帽的帽檐,方识攸看不见他的眼神。   “其实我车技还可以。”许南珩的眉眼藏在帽檐阴影里,笑得没心没肺。   方识攸脱口而出:“其实是我不放心。” 第12章   这话说的,许南珩咬着烟,半晌没动。   那烟尾就这么自己在夜风里烧着,许南珩都忘了抽两口。   这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朋友之间的关心,尤其方识攸年长几岁,且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年。   “我……”许南珩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太诡异了,“我还是回去吧,真没事儿,我到了给你发消息。”   许南珩抽了一口,夹下来,笑笑:“行不,方大夫,我保证小心谨慎地慢慢开。”   人行道上,马路边,骑三轮车的师傅哼着歌悠悠地过去。许南珩这话说得,活像是方识攸家里有个不懂事的弟弟,非要大半夜出去玩,恨不得仨手指头指天立誓,说哥哥你就让我出去吧,我保证早早回来。   他还龇牙朝着方识攸笑,吊儿郎当的,更像了。   方识攸刚刚那句不放心是真心实意,约莫是这时候许南珩的话让他幻视了不听话的病患。   二人并排往县医院方向走着,方识攸蹙眉:“西藏山路经常塌方,去村庄的那条路你自己也跑过几趟了,等天亮了回去不好吗?”   “方大夫。”许南珩舔舔嘴唇,“我明白你是好意,但我真得回去,我今天起晚了,一堆作业没改,明天早上有个支教岗线上会议,开会要出卷子,下周支教岗统一摸底考。”   许南珩知好歹也听劝,譬如餐厅老板劝他喝甜茶别喝酥油茶,譬如进县城买垫褥那天方识攸要带上氧气瓶。   可一旦关系到教学,许南珩就管不了那么多。理论上来讲,海拔每提升1000米,气温就下降6摄氏度,这里的海拔有4000,日落后尤其的冷。   许南珩在树下的垃圾桶灭掉烟,冷得肩膀缩了缩,有点不敢看方识攸。   许南珩又跟着解释:“你别多想啊,我倒是想在你这睡呢,你这医院一看就有淋浴,我洗个澡睡觉,明儿穿你一套衣服走,回头还能觍着脸让你把我脏衣服塞医院洗衣机里。但是真不成,第一次摸底考很重要,决定了这一年用什么样的教学方式。”   过了十字路口,方识攸才说:“那你开车慢点,出状况了随时联系我。”   “好!”许南珩笑着点头。   走回医院的时候是七点过一刻钟,许南珩径直往自己车那儿走,方识攸忽然想起件事儿,叫住他。   “许老师。”   “嗳。”   “那个,”方识攸叫住之后又顿了下,“我……”   “嗯?”   “我给你买了个东西。”方识攸说完抿了抿嘴,视线有些闪躲,“算是个,礼物吧。”   许南珩诧异住了,歪头:“啊?”   他心道这不逢年不过节,也不是自己生日,便问:“你、你给我买东西做什么呀?是什么呀?”   无论如何听见有礼物还是挺开心的,以前在北京,许南珩听说别人要送什么礼物给自己,都会下意识地一慌——可别是来托我找我家里办事的。   但在方大夫这儿不存在这种情况,于是他诧异之余还很期待。   方识攸的车也停在院子里,他走到车旁边,掏钥匙开锁,从他车副驾驶地上拎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   “之前去山南市区买的,一个无影台灯。”方识攸递给他,“你宿舍里应该只有一个白炽灯来着。”   许南珩一听是台灯,惊喜万分,把帽檐又往上推了下,两只手抱过纸箱:“台灯?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   很多时候是这样的,进到一个新环境,细枝末节注意不到。这一个礼拜都没发现桌上少个台灯,许南珩又说:“还得是你啊方大夫,太谢谢了。”   方识攸倒是挺淡定的,说:“没事,上次去县城市场的时候就该买的,啊还有这个。”   方识攸扭头又从自己车上拿了罐咖啡:“路上喝。”   “嗯。”许南珩又道了句谢。   他大大方方的,是因为他真的拿方识攸当朋友了。许南珩很不喜欢与朋友交往的时候一笔笔账算在脑门上,今儿他送了什么,明儿我得还一个什么。   “行了你回吧。”方识攸说,“注意安全。”   “好嘞。”许南珩笑得很爽快,没跟他煽情些什么。朋友之间送一个贴心的礼物,说一遍谢谢就够了。   西藏的天气多变,山路塌方事件时有发生。所以来西藏的话,如果觉得自己命够硬,车里甚至可以不背着氧气瓶,但一定得备上吃喝。   因为这儿的山路多是窄路,塌方等救援很有可能一等就是几个钟头。许南珩倒是刚吃饱,在烤肉店也喝了不少甜茶,就算倒霉在路上呆一夜也饿不着,方识攸给他罐咖啡提神,以防吃得太饱而犯困。   谢谢说一遍就够了,叮嘱的话也一样。   方识攸看着大G慢慢开出医院后,转身进去急诊。   许老师的车技确实还可以,不过在高海拔地区崎岖的山路上,许老师很稳妥地放慢了车速,在每个转弯的路口闪远光并且鸣笛。耗时三个半小时安全回到村庄,把车停回医院里方识攸的车位,然后给他发了个微信。   [又停你车位上了。]   [好。]   台灯插上电后,果真书写环境好了一大截。许南珩退后两步,给书桌和台灯合影,他拍照没技巧,画面里就是灰得发黑的墙,书桌椅子比较新,无影台灯更是崭新。又因为台灯亮着,成为画面里最亮的部分,环境被摄像头平衡得比较暗,甚至有点像油画。   许南珩把这张照片设为了朋友圈背景图,很满意,接着坐回去改作业。   第二天早上的支教岗联合会议在十点整开始。   到今天,差不多支教岗都开始上课,有的九月开学的,也已经到岗了。不同于大学生志愿支教,这种校对校的,对贫困地区的专项支教有着比较系统化的章程。   位于山南市下属村庄的许南珩老师卡成了PPT。   位于大凉山川滇交界处的谭奚老师已经掉线了第三次。   位于福建省东南山区的戴纪绵老师只有图像没有声音。   更别提还有一位苏雨老师,她今天清晨刚刚抵达塔里木盆地西部边缘,方才仅是切换了一下前置摄像头,就黑了屏。   总而言之大家一番折腾后,决定线上会议改文字群聊。   最终第一次摸底以初一初二的重点为核心,全科试卷的PDF上传到了群文件,一切搞定后,大家在群里闲聊了。   [许南珩:谭老师不是说家里装了新路由器吗,怎么卡掉三次?]   [谭奚:可别提了,我回来了才知道舅爷舅奶家已经搬去县里,支教岗在村里。]   许南珩了然,这是跟自己一个情况。几位老师闲聊了会儿,先后下线,因为不能占着网速,要赶紧把PDF下载下来然后打印卷子。   周日下午,索朗措姆和次仁老师回来了,俩人是骑三轮摩托回来的,车斗里装了很多菜和肉,索朗措姆的女儿扎西卓嘎也在车斗里,小小的姑娘护着那些菜,防止它们颠下去。车里还有次仁老师的行李,这礼拜起,次仁老师也来住校了。   次仁老师教英语和语文,一位藏族大哥,比许南珩大几岁。次仁老师笑眯眯地和许南珩边把菜搬去厨房,边说:“我过来住了,你就不孤单啦!”   老师们在厨房忙活起来,许南珩也揣起手机一块帮忙。   忙活的时候也闲聊。索朗措姆告诉许南珩,周末的时候孩子们多会去跟着家里人放牧,挖虫草,割青稞。许南珩听着,回忆起昨天去村里溜达,难怪没看见孩子。   周一大家正常上课,许南珩通知了考试的事情。这是第二个礼拜,有几个学生已经端不住了,这个年纪贪玩的劲儿隐隐要破土而出。   而许南珩,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做成爱心老师的形象。   周四这天,他扯着嗓子在讲配方法,把一元二次降成两个一元一次的时候,底下俩小子搁最后一排,用纸折了俩青蛙,互斗呢。   许南珩使出了人民教师的官方外挂——粉笔砸人·百发百中!   “给我站起来!”许南珩声音不大,气场十足,“站后边去!”   俩人悻悻地离开座位往最后面走,其中一个小子就是这班里年纪最大的周洋。17周岁不好管教,他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   许南珩一眼看了出来:“别给我靠着,站直了!”   周洋虽然是汉人,但在这儿出生长大,会说藏语。他瞥着许南珩,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藏语,大约不是什么好话,班里有些学生在笑,有些学生则觉得尴尬,有些担忧地看着许南珩,像极了网上与自己同IP的智障在发言,心道可别给我丢人了。   而许南珩只哼笑了声,说:“你学了藏语,我没学,所以你能用藏语让我吃瘪,那其实你是明白人总要学点什么的。”   那周洋没所谓地挑挑眉,不轻不重地说:“我不学,还可以出去打工啊。”   许南珩差点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他高低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潜进村里把那个“念完初中再打工”的横幅给撕下来烧了。   这是许南珩到西藏后发的第一次火。   他把教材狠狠往讲台上一砸:“行,打工是吧,我来花三分钟给你们讲一个道理。”   许南珩:“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命,是天命,看老天脸色的,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环境,是命;运,气运,机遇,极小概率事件;风水阴德那是玄学,姑且按下不表。当你没有天命,没有机遇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剩下读书!”   有些孩子闭了闭眼,有些孩子神色焦虑。   事实上许南珩并不想这么早说这些话,这些话说出来除了给压力没什么其他意义,但临到现在不得不说了。   “读书确实不是唯一的出路。”许南珩放低了些音量,“但读书,是千百年来经过时间、无数前人验证过的,完全值得的,也是门槛最低、最简单的一条路——你只需要把手里的书读明白就行了!”   “你甚至不用考去北京那种地方,你考去山南市,考去拉萨就行,最起码……同学们,最起码,打工的时候,你要能看得明白对方拿出来的合同吧,你要能懂点儿英语,说不定薪酬会更高吧。”   许南珩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说,“打工不是不行,只要是正当行业,劳动换取报酬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同学们,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多读书吧,书不会欺骗你,知识永远真诚。”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干十几岁的孩子大气不敢出,后边周洋和另一个小子面颊通红。   打破宁静的是年纪最小的扎西卓嘎,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俩大眼睛看向许南珩,说:“许老师,警察来了!”   许南珩一惊,扭头看出去。还真是,一行五六个警察,院门口停了两辆警车,警笛没响,但警灯是亮着的。   许南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警察们确实是朝着他教室走过来。不解之际,又一行人进来了学校院子,这拨人也是五六个,但都是白大褂。   不知怎的,看见白大褂他安心了些。许南珩放下教材走出来,后面那拨白大褂里有一个人走在最前边,正是方识攸。   许南珩见着熟人,赶紧投去求援的目光。方识攸倒是没意外,他本来就知道许南珩在这儿教书。   方识攸先一步走到他旁边。   许南珩瞄了眼那些警察,压低声音问:“我就训了个孩子,这事儿在西藏这么严重吗?”   方识攸:“嗯?” 第13章   方识攸反应了一下,接着差点笑出来,说:“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说完,在教室前廊停下来说话的几个警察,两个走向旁边次仁老师的教室,另外两个朝许南珩走过来。   许南珩下意识站直了,警察跟他握了下手,简单说明了来意。   “您好老师,我们是边防的,前阵子国境线缴获一批携带毒品非法偷渡的罪犯,我们过来给学生做禁毒宣传。”警察说。   许南珩:“原来如此,您请。”   “一块儿听听。”方识攸说。   许南珩确实打算一块听,忽然扭头看他:“不过,为什么还这么多大夫?”   许南珩瞧见了杨郜,头一天过来的时候见过,朝他挥挥手打招呼。   “出来义诊。”方识攸说,“院里车不够,我的车被借去开到藏北那边了,正好警车下乡,每个村都去,我们蹭车的。”   “喔。”许南珩点点头。   云南边防的强度对毒贩有相当重的打击,然而作恶多端的毒贩居然摸索着从印度跨境进入藏南国境线,许南珩生活在北京,这些事情都是从新闻上看见,头一回置身其中。   他有点紧张,但这份紧张是因为教室后面有俩小子被罚站。   或许是在北京的时候,老师对学生凶狠些就有家长写小作文,动辄反思这个社会,继而引申到当代学生的抑郁情绪究竟受几方影响。然而警察进去教室后,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直接开始发宣传手册,同学们一个个传下去。   许南珩也拿到了一份,认真地看着。   边境地区的禁毒宣传册和内陆城市的不太一样,有点像许南珩小时候看的禁毒宣传,一些毒品的照片,吸毒人员扭曲的模样,不正规注射、共用针头感染的病症等等。   大约是看见了警车,在三楼教师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老师和索朗措姆校长也都下楼来了。老师们和校长对警察的到访不是很意外,索朗措姆先去了次仁老师的教室看了一眼,然后来的2班许南珩这儿。   她先跟方识攸点头打了声招呼,然后朝教室里看了眼,确认许南珩没被吓着,温和地点了点头。   警察在两个教室里做完禁毒宣传后,照例在教学楼里巡视了一圈,最后把许南珩叫来了学校前院的空地。   原因无他,许南珩是外来人口。   而索朗措姆似乎预料到了,在下楼前就带上了许南珩的支教材料副本,交给警察过目。   “许老师是北京高中过来做校对校支教的。”索朗措姆说,“泽旺警官,这次是怎么啦?”   泽旺警官结果材料翻看着,说:“哎呀,边境线那边出了点乱子,哎?许老师没有从北京过来的车票?”   说完,泽旺警官抬眼看向许南珩。许南珩心下一紧,解释道:“我自己开车过来的。”   “从北京?”泽旺警官看着他。   “对。”许南珩点头,他摸了下兜,说,“要不我上楼拿一下身份证?我还有一路开过来过收费站的收据。”   泽旺警官笑了下,说:“那麻烦了,您拿一下吧。”   方识攸意识到泽旺警官对许南珩有点戒备,他欲言又止,心怀戒备本来就是警察该做的,尤其在禁毒工作上,就更需要万无一失。   许南珩很快地下来了,带着身份证和边防证。泽旺警官接过来检查了一下,又问:“有高速过路费的收据吗?”   “有的,都在车里。”许南珩说。   许南珩和泽旺警官两两对视了片刻。方识攸清了下嗓子,说:“你车在医院。”   “哦对!”许南珩恍然,“车在医院!”   这厢大约是这辈子头一回被警察问话,方识攸很平静地看着他,试图让他也平静下来,这是他坐门诊的时候惯用的招数,只有医生自己平静,患者才能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   果然,许南珩确实有点慌,虽然他深知自己没什么好慌的。   他拜托索朗措姆帮忙看着班级,跟在一行警官和医生后面。刚巧医生们也要去趟小医院,带上一些药物。   “你别紧张啊。”方识攸说。   他走在方识攸旁边,肩膀挨着方识攸的肩膀走路。他小声说:“这良民对警察最基本的态度,我不是紧张,是行事认真。”   “可是你快把我挤到路那头了。”   “喔不好意思。”许南珩说。   “没事的,泽旺警官只是按规章办事,边境这里属于敏感地带。”方识攸说。   许南珩点头:“我理解的。”   跟在泽旺警官后面的警察从警车里拿了扫脸的仪器,很快走到医院里,大院停车位空出来很多,就像方识攸说的,医院的车辆资源很紧缺。而且又因为西藏村庄县城之间的路很难行,车底盘低了跑不了,许南珩这会儿感觉方识攸那辆皮卡真的太适合在这儿跑了。   ——以及他的奔驰大G。   泽旺警官看见他车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这种越野就该浑身泥沙,而且许南珩这一路开过来车身有不少剐蹭,搭配这车的外观,颇为彪悍。   许南珩在车里翻出来好几张过路费的收据,说:“好像不全,路上太颠了,有的不知道颠哪儿去了。”   泽旺警官先用手机里的系统查了下他的车牌,又招手叫来后面的警察,给许南珩扫了个脸,核对他身份证,全部确认了之后,泽旺警官终于表情放松了下来,说:“不好意思啊老师,耽误您上课了。”   “不不,”许南珩摆手,“没事的,配合您工作,我应该的,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我都可以。”   泽旺警官:“……”   方识攸:“……”   原本事情到这儿已经结束了,可许南珩这位北京来的良民秉承着绝对配合的信念,主动提出毒检。而一般来讲,是警方觉得此人有嫌疑,才会要求对方毒检。这一轮排查下来,许南珩资料充足,其实泽旺警官已经准备收拾收拾去下一个村了。   但他这么一说……   泽旺警官看向另一位同事,俩人电光石火地一番眼神交流后,泽旺警官扭头看许南珩:“呃,你愿意接受尿检的话,那就……做一个?”   “可以啊。”许南珩连连点头。他哪儿懂,他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国家禁毒,在禁毒事件上全力配合。   尿检很快,许南珩跟在泽旺警官身后,进了小医院的卫生间。许南珩这厢刚解开皮带,卫生间又走进来一个人,许南珩咻地把皮带又戳回去了:“方大夫。”   方识攸带着样本杯进来的,见他已经准备尿了,笑着说:“许老师,你不拿样本杯,你打算……往哪儿尿?”   “哦对哦,忘了。”许南珩伸手接过来。   然后方识攸没走,和泽旺警官一边站一个,看着他。   许南珩这回迷茫了:“方大夫你,不出去吗?”   “我得看着你尿。”方识攸忍着笑,尽量严谨认真地说,“是这样的,许老师,这就像国际反兴奋剂测试,我得确认这是你亲自尿的。”   许南珩欲哭无泪,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低声说:“这儿就警官和我俩人,我还能从哪儿偷别人的尿吗?”   “规定嘛。”方识攸轻描淡写地说,“必须两人以上在场。”   旁边泽旺警官问:“你们是认识的是吗?”   许南珩扭头,凄楚地点头,有那么一瞬间都想有困难找警察了。   泽旺警官笑了笑:“难怪呢,熟人盯着是尿不出来噢。”   许南珩继续点头。   泽旺警官又爽朗地说:“嗨呀,你就当他不存在,眼一闭,尿!”   “……”确实是个好办法,许南珩如壮士断腕,不再看方识攸,咬着牙完成了取样。   话虽如此,裤子穿上的过程还是挺狼狈的,拉链第二下才拉上来。全程,方识攸都注视着。许南珩根本不敢跟他对视,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他是什么眼神。   许南珩进来医院的时候昂扬坦荡,出来时面如死灰。   这就是京城贵公子的短板,打小在这方面就比较羞,初高中那会儿就很少跟同学一起上厕所。后来进了大学,时代在走,大家逐渐懂得了社交距离这种东西,就更没有过上厕所的时候被人看着了。   总之这一趟,打击不小。   几个医生在医院的院子里聊天,护士长帮他们拿出来了要带出去义诊的药,医生们在清点,像护士在手术室里数纱布那样,两个人一起数,放进大袋子里。   许南珩呼吸了一下,出来了就不别扭了。他抬腕看表,时间是早晨十点十五分。索朗措姆校长教的是地理物理和化学,再有个十来分钟他们就要下课了。许南珩得回去了,他想跟方识攸打个招呼。   “这么多啊。”一个警察走过来看他们医生装了三大包药,“后备箱里有东西,未必放得下诶。”   一位医生说:“那我们抱着。”   警察想了想:“抱6个小时呐?”   “6小时就6小时吧。”方识攸说,“咱们轮流抱,没事儿。”   “开我车呗。”许南珩说,“我这阵子用不着车。”   方识攸偏头看看他,又看看奔驰,说实话方识攸是有点舍不得的。三百多万,2022款奔驰G去跑山野土路,刮一截儿漆方识攸都觉得可惜。   而许南珩似乎看懂了方识攸的眼神,掏出车钥匙,说:“奔驰当年做G级越野车,是打算军用,就是为了跋山涉水,没成想订购G级的伊朗王室内部出了岔子,新王室不认这桩买卖,G级越野车才流向民用车市场。”   许南珩把车钥匙递到他手里:“就当帮我遛遛狗,随便开。”   方识攸接过钥匙:“你台词说的,我都不知道该叫你许老师还是叫你许总。”   “随便叫。”许南珩潇洒一笑,“爱叫什么叫什么。” 第14章   这礼拜就剩两天了,周五下午许南珩布置完作业,和各科老师们以及校长开了个会。   由于学校里没有投影仪,许南珩只能把他的笔记本给老师们传阅一下,让老师们看看北京本校针对支教岗的摸底考试试卷。   老师们看完试卷,起先觉得试卷难度有点高,但一番讨论后还是决定就考这一套。接下来许南珩又转述了一些和其他支教岗老师讨论的内容。   开会的地方是教师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并在一块儿,好让老师们坐一圈。   许南珩说:“最后一点是,我们这次支教岗老师们反馈了一个统一的问题,就是学生基础太差,那么在初三阶段补基础需要太多时间,需要大量的习题和大量的背诵。但我们一致认为,可以采用高三艺术生补文化课的方式,在支教岗教初三。”   次仁老师看着他:“艺术生补文化课?你的意思是在初三这一年,把初一初二的也带着一起教?”   “艺术生补文化课,”许南珩笃定地看着他,“只为了文化课高考。所以不是带着一起重新教一遍,而是针对性的去对付考试。”   这话说出来其实有点过分了,因为初中的教材不仅是知识点,还有许多塑造学生三观的内容,甚至生理卫生课也是必要的。   许南珩这么说,是因为许南珩有着明确的目的。三千五百多公里的路,一人一车开过来,紧赶慢赶四五天就到了。三千五百多公里的路,要学到什么程度,山区的孩子才能到北京?   索朗措姆有些犹豫:“这样学生压力会不会太大了?”   许南珩脱口而出:“他们目前的学习压力并不大啊。”   “他们放学回家之后要做很多事情。”索朗措姆耐心地说,“做农活和家务,像达桑曲珍,她在学校里自己吃完饭之后,回家要给她卧病的爷爷做饭,还要做猪食、挤牛奶,现下要九月了,马上就要秋收,他们……”   “等一下,抱歉校长。”许南珩打断她,“我明白这里的孩子会分担家务和劳作,但现在都初三了,关系到未来啊。”   索朗措姆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说话总是温声的,也没有因为许南珩理想化的发言而急于反驳。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许老师,我很感激你的教学热情,我也很理解,你是北京来的,你看到这里的条件之后,你唯一的信念就是让孩子们出去。”   这话没错,许南珩教养很好。这些日子里无论是教学楼打扫卫生还是厨房帮忙打下手洗锅刷碗,即便干活不那么利索,但从没露出过嫌弃的神情,哪怕是下意σw.zλ.识反应。   索朗措姆也是真心感激他,她接着说:“但转变需要时间,他们的父母,会说汉语的大多出去打工,不会说汉语的,就在山下的施工队做苦力,他们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种土豆、挖虫草、放牛羊,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许南珩沉默了良久。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他萌生出了一丝悔意,昨天训周洋是不是训得有点过了。可能周洋只有那个时候是放松的。   而索朗措姆就是留着时间给许南珩沉默,她更明白许南珩需要消化这些信息,首都来的年轻教师,可能大数据都不会推送这些内容给他。   所以很多时候人会进入一种困境。   这种困境通常可以看做是“死胡同”,父母外出务工,是为了家里有生活费,父母不在家,子女就要照顾老小。别看周洋那样吊儿郎当,他家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着他照顾。   周五下午的会议最后也没开出个所以然,许南珩怅然地躺在宿舍床上,垫了好几层的床软乎又温暖,随着时间走到八月末尾,西藏渐渐冷了,就像方识攸说的那样。   许南珩这晚很久睡不着,他开始不确定自己在这里支教的教学意义。   那些有关“未来”的字眼好像在这里没办法作为学生学习的主要驱动力,因为有一个更强烈、更具象的驱动力它叫做“活着”。   许南珩这么躺着,悠长地叹了口气。   大少爷很少这么无力又无措,可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金字塔,它就是这样运转的。   手机震动了下。   许南珩举到面前,解锁。   方识攸发来的微信:[忙完了吗?]   [刚开完会,躺着呢。]   [方便下楼吗?]   “嗯?”许南珩坐起来,随后想起来方识攸之前说的,过两周回来。所以下周方识攸会在村庄小医院轮值一个礼拜。   许南珩回:[方便啊,你在学校楼下?]   [现在在了。]   许南珩赶紧穿上鞋,顺便用前置摄像头看了眼自己头发有没有躺炸毛。   方识攸是刚刚从小医院走路过来的,他没上楼,就在1班门口的前廊下站着,手里拎着个看着挺重的袋子。   见他下楼,笑了下:“县医院今天发了水果,拿了点儿给你。”   许南珩这个人,一旦他接受了另一个人作为朋友,就会无比坦然,坦然得像在家里。他一听方识攸给他带了水果,一笑,说:“嗐搞这么客气!——都有啥呀让我看看。”   然后手指头去勾着方识攸拎的塑料袋,往里看。   西藏地界由于海拔过高以及气候条件问题,从前种不活几种水果,后来有了更好的种植技术,以及从四川新疆等地运输过来,市区和县城的水果种类丰富了许多。   但村庄就没那么好的条件,许南珩到这儿以来,吃的水果主要都是苹果。   “有火龙果、甜瓜、橙子。”方识攸拎着袋子的另一个把手,说,“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但这边水果挺少的,等天冷了就更少了,每样都拿了点。”   “都爱吃。”许南珩说着就从里面捏了个橙子出来,因为他发现这不是那种需要刀切的橙子,可以手剥,简直完美。   方识攸起先还担心他不好意思收,这会儿算是安心了,许南珩手指往里一抠,开始剥橙子。   边剥边说:“晚上开了个会。”   “嗯。”方识攸转过身,从1班里拎了俩凳子出来。许南珩扭头看了眼,一点没客气,一屁股坐下。   许南珩接着说:“这边孩子回家还要干农活呢?”   方识攸点头:“对,他们家里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哎对了,差点忘了。”   方识攸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扁盒子,递给他:“达桑曲珍是你们班上的吧,你周一上课帮我把这个交给她,活血化瘀的膏药,她爷爷贴后背的。”   “好嘞,记着了。”许南珩把剥好的橙子掰一半给他,“你直接放水果袋子里。”   方识攸就放进去了,然后问:“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别提了。”许南珩咬下来一瓣橙子,边嚼边抬头看星星,“傍晚开会,我透露出了一丝加大教学强度的念头,他们底子太差,想用高三艺考生补文化课的节奏来带这年初三。”   “那不成。”方识攸没有索朗措姆半点委婉,“他们忙不过来的。”   “可是不学怎么办呢,方大夫。”许南珩扭头,一双眼睛和他对视,“怎么办呢,不学,不考出去,这后面大几十年,就、就在这儿过了吗?还是说,出去打工,初中毕业,没学历,能打到什么工?”   方识攸低了下头,他明白许南珩是个教育工作者,能理解许南珩。甚至方识攸能猜到,这番话他也就在自己面前说说,开会的时候绝对没这么说。   “许老师。”方识攸微侧了侧身,他说,“我给你说个我们义诊的事儿吧。”   方识攸:“之前有一回,去一个挺偏远的村子里义诊,那村子的路还没车宽,是牛车拉着药上去的。他们村里有个藏医,就是你说的那种无证行医的大夫,他们落后到什么地步呢,还在用‘石砭’,那是干嘛呢,打个比方,你这儿不舒服,我把一块光滑的石头烧热了,往你那儿烙。”   许南珩下意识蹙眉,有些难以置信。   确实是难以置信,即便没什么医学常识,也知道这法子古朴得有点过分。   “但‘石砭’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了,早几年生病的治疗方法是,驱邪。”方识攸说,“那个村子里的人普遍有严重的关节病、皮肤病以及妇科病,你记得我们聊过卓嘎的事情吗,这边医保很高,但村民们还是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因为他们是主要劳动力,他们如果走了,去看病,孩子、田地、牛羊怎么办。他们之中很多人,连热乎饭都没时间做,吃糌粑、酸奶或者生的风干牛肉。”   许南珩大致明白了。   这说到底,就是困境。   许南珩想要孩子们只管学习,方识攸希望病患们去医院看病,他们都希望自己负责的对象能够走出村子。   但事情往往没有那么简单,这世界就没有几件简单的事情。   索朗校长的“理解”是能够明白许南珩的动机,方识攸的“理解”则是真实的感同身受,他们是同频的。   “我太理想化了。”许南珩叹气,叹完又吃了瓣儿橙子,“挺甜的。”   方识攸见他心态还挺好,也放松了些,说:“总之,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这里的人们,要先‘活着’,然后才是‘好好活着’。我没法劝你什么,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许老师。”   “嗯。”许南珩点头。   两个人分享了一颗橙子后,无言地在星空廊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凳子放回教室,互道晚安告了别。   方识攸以为这一番对话之后,许南珩就能看开了。   结果是,周六早上九点整,许南珩到医院找他来了。   他吓一跳,以为许南珩出了什么事儿,毕竟这是休息日闷头睡到下午的人。“怎么了你?”方识攸在医院走廊撞见他了。   “打印机借我,我打套卷子。”许南珩说,“校长说打卷子都在医院打。”   “噢。”方识攸说,“去护士台,那儿有。”   “好嘞。”   方识攸又问,“怎么这么一大早的来打卷子?”   许南珩也不遮掩,跟着他走进诊室,反手把他诊室门一关,在他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下,掏出手机给他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他和谭奚老师的聊天记录,方识攸便看了眼。   许南珩扼腕:“大凉山都开始补课了,喜马拉雅山的怎么睡得着!我得卷死谭老师啊。”   “补课?”方识攸问,“教育部不是禁止补课吗?”   ——还有就是为什么你们支教老师都要卷一卷对方,这是什么大城市特产吗。   许南珩眼睛一眯,凑近,笑得有点狡黠:“我问过谭老师了,谭老师也打听过了,禁止补课,是禁止有偿补课,教育部文件写的是《严禁中小学校和在职中小学教师有偿补课的规定》,我们无偿,没问题。”   “至于学生们家里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许南珩凑得更近,又说:“再说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举报我,我回头在二楼教师宿舍我那门板贴上‘教导办’三个字,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方识攸:“……”   这年头支教老师已经这么嚣张了吗。 第15章   许南珩早上过来医院不仅是打卷子,还有他定制的校服,方识攸昨天回来的时候一起装皮卡里了。   许南珩没着急看校服,卷子打完后抱着卷子跟方识攸打了声招呼就溜了。方识攸还想问一嘴他吃没吃早餐,他人都已经跑出二里地了,火急火燎的。   先把试卷放去三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他慢吞吞地走下楼,心里有点烦。   秉承着不在校园抽烟的原则,许南珩到院子外面点了根烟。今天早上他醒得很早,生生急醒的,非常切身地感受到了自己念书的时候老师说的那种“我真替你们急啊我急得都睡不着觉”。   那会儿许南珩觉得哪儿就这么夸张了。   现在的许南珩:我急得睡不着觉。   结果一觉睡醒八点四十,看见了谭奚老师发来的微信。谭老师在微信上告诉许南珩他这周开始每周单休,周六正常上课。   许南珩当即对其进行严厉地控诉:你怎么能补课呢,大凉山彝族地区没有教育部门吗!   谭奚这才说,他和几个老师仔细研读了教育部当年禁止补课的文件,抓住了关键词“有偿”。他在大凉山本来就不收课时费也不领工资,所以不存在收费问题,且他发了邮件到教育部,说明了情况。   谭奚在微信上说,他那儿的学生底子太差了,许多学生连小学的东西都没学明白,学初三的知识实在是灾难,不补真不行。   许南珩这边何尝不是,但他又顾虑着索朗措姆说的情况,如果周六也补课,那么作为家庭主要劳动力的这些学生又如何两头兼顾——两头兼顾,许南珩脑海里浮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真是一阵唏嘘。   补课这个事儿还是要经过校长的同意。   一根烟抽完,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给索朗措姆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半晌才接起来。   许南珩:“索朗老师!您在哪儿呢,我想到了个办法让孩子补课,您今天方面吗,咱聊聊?”   索朗措姆那边的环境音挺安静的,她讲话还是一贯的柔和,好像天大的事情都能泰然面对:“许老师,今天不太方便,我带卓嘎在医院复查,不过你可以微信上打字和我说,等卓嘎做核磁的时候我会看看。”   许南珩赶紧说:“那,那您先忙,周一开会再聊也不迟。”   他站的方向就面对着1班前门,昨天晚上他和方识攸就坐在那儿聊了好一会儿。原本他以为自己想开了,就像方识攸说的那样,尽力而为就行。   许南珩确实听进去了,“尽力”就是“拼尽全力”。   周一例会。   三楼办公室。   许南珩先说了校服的事儿,关于校服,他和索朗措姆交流过了,今天会以学校的名义发放给学生。还有摸底考试,全科两天考完。   最后一件事,许南珩提出了补课。   补课的话题一说出来,索朗措姆有些无奈。许南珩又说:“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想了个平衡的办法,分组补课。”   许南珩说:“比如我们2班,32个学生,分三组,这周六第一组补课,不参加补课的老师,去帮这组同学家做农活,另外两组的学生忙完自己家里的,也一块儿帮忙。我们有五个老师,足够轮换。还有,晚自习我也希望……能提上日程,也分组上晚自习,老师去组员家里帮忙。”   在北京的话,许南珩这个法子是得罪同事的,他凭什么让其他老师在休息期间干活,但这儿是贫困山区,他顾不上这么多。   但这方面他也有打算,同样准备通过索朗措姆的手,给其他老师发放些补偿。譬如再过两个礼拜就是藏历七月十五,届时他再托方识攸从县城或市里多买点水果吃食,让校长发放给老师们。   无偿补课嘛,总不好发钱。   然而许南珩心里打着算盘的时候,其他几位老师直接赞同了。   尤其次仁老师还有些担忧地看向了许南珩,问:“许老师能行吗?”   “我?”许南珩不解,“我当然行,我提出来的我肯定行啊。”   次仁老师摆手:“不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没问题,因为原本我们就会帮助学生松土牧羊背牛粪,这些活,你在大城市肯定碰都没碰过。”   次仁老师讲话很直白,因为现实就是这么直白。然而许南珩笃定地看着他:“原来您指这个,这方面我也想到了,没事儿,我这四肢健全的,十三四岁孩子能做的活我还能做不来吗。”   “很脏很累的。”次仁老师说。   “只要能补课。”许南珩说,“能补一点是一点,就算……”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呼吸,最后目光看向校长,和她对视,说:“就算初中毕业,不读了,外出务工,最起码学点英语,薪酬说不定能……高点儿。”   这是一个教育工作者最后能做的了。   校长同意了补课计划,两个班级分组补课,第一节课的时候跟学生们讲了这件事情。原本许南珩想说卓嘎那个小身板就别补课了,结果卓嘎还挺开心,她开心的点是礼拜六可以跟同学们一起干活。   周一这一天都在考试,许南珩监考。晚上熬夜把三科卷子改了出来,也喝掉了他最后一袋速溶咖啡。   周二许南珩跟次仁老师换班监考,又考了一天。   午休的时候发微信给方识攸,问他那儿有没有多余的咖啡,方识攸说给他送过来,他阻止了,走路去医院,顺便抽烟。   许南珩照例不掏火机,准备跟他要火的时候,方识攸直接摁住火机帮他点上了。   “这黑眼圈。”方识攸咬着烟自己点,然后打量他。   许南珩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往天上吐烟:“哎,没辙,没时间了,每天都要紧迫起来,拿初三当高三带。”   方识攸夹下烟:“那你这趟回去带高三的话也是有经验了。”   “确实。”许南珩点头,摸摸兜里揣的速溶咖啡,问,“你给我这么多,你自己还有剩的吗?”   方识攸没答,只说:“你看着需求量比较大。”   上回在县城买了不少咖啡,方识攸算着这还不到一个月就空了。   许南珩无奈:“速溶其实功效不太行,我都一杯水泡两三袋,哎主要我觉得我可能咖啡/因有点耐受了,有这说法吗?咖啡/因耐受。”   方识攸点头:“它主要是刺激中枢神经,你要是长期大量的喝,肯定会耐受。”   “是啊,速溶不够劲儿了。”许南珩又把烟咬上,掏出手机来,没低头,垂着眼,“本来以为不用麻烦你,还是得麻烦了。”   方识攸嗯了声:“说呗什么事。”   “买个胶囊咖啡机。”许南珩打开淘宝点了几下,“寄去你医院,下下周帮我带过来。”   “行。”   俩人抽完了烟,把烟丢进医院门边的垃圾桶里。许南珩伸了个懒腰准备告辞了,拍了拍兜,说:“谢了啊。”   “谢什么。”方识攸笑了下。   “哦对了还得买个杯子。”许南珩又掏出手机,打开淘宝,自言自语,“买个防洒防漏的,回头带着去田里干活。”   方识攸一楞:“去田里干活?”   “是啊。”许南珩把补课计划跟方识攸简单说了下,他这个人,接纳了另一个人之后,嘴就会碎起来,话也会变多,说完又抱怨,“好嘛,这邮费,够我吃顿麦当劳了。”   邮费贵是贵了点儿,但没那么夸张。他正要收起手机回学校,方识攸说:“等会儿。”   “嗯?”   “那个,你是打算在学生补课的时候,你们老师轮流帮学生家里干活是吧。”方识攸寻思了一下,他是见过藏民的农活的,“你……你站这儿等我会儿,我给你拿点东西。”   许南珩疑惑:“拿什么呀?”   方识攸没答,他很快就又出来了,不是从诊室里拿东西,他是在院里停车位上从自己车上拿的。   “喏。”方识攸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念道:“……云南白药跌打止痛贴。这不是给曲珍她爷爷用的吗?”   方识攸真诚且坚定地看着他眼睛,说:“你相信我。你用得上。” 第16章   许南珩打小就听劝,抿了抿唇,收下了膏药。   学生的摸底考试在周二傍晚结束了,许南珩留了一组学生晚自习。像早上计划的那样,达娃老师去到达桑曲珍家和另一位需要照顾老人的家里,给老人做晚餐,整理床铺,还有1班有个孩子家里的老人行动不便,次仁老师过去帮助他擦洗后安置在床上。   学生们穿上印有名字的校服后许南珩轻松了很多,他班里就三十几个人,光是名字里有“扎西”的就六个,目前他只能分出扎西卓嘎。   学生们在下面自习,他坐在讲台上改卷子。   许南珩希望自己能给学生们带来最普通最寻常的初三生活,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他是来教书的不是来传递爱的,毕业班就要有毕业班的样子。   他尽量以北京的习惯来约束他们,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让他们了解大城市的行为习惯之一,卷。   许南珩不喜欢“卷”的核心意义,因为卷这件事往往卷的都是同行甚至自己人,可是过来山区,他意识到卷,是可以卷出一条生路的。尤其在读书上卷。   他抬眸,红笔撂下,坐直。   这一系列姿态是北京学生最怕的,沉默不语地凝视,以及无声的压迫力。前提是,学生能看懂肢体语言。   诚然,周洋看不懂他这套严肃的动作,依然在那儿用纸片子团成纸团,砸另一个学生玩。   “周洋。”许南珩不轻不重地点名,“别人在背单词,你自己不背别耽误人家。”   周洋无奈地收起嬉皮笑脸,说:“许老师,我本来就不想自习,你让我回去吧,我弟弟妹妹在家我不放心。”   “达娃老师会在你家看着他们直到下晚自习,你不用担心。”许南珩平静地说,“你要是看不进去书,就老实坐在这,这是课堂规矩,你就算出去打工也得守规矩,不是吗。”   这说服了周洋,周洋老实了,坐在那儿翻语文书。   许南珩继续改卷子,他改数学卷和英语卷,午休的时候把物理化学改了。村庄学校没有实验室,他们的物理化学实验要去县城里做。   教室里只有翻书和背书的声音,统一的校服,埋头苦读,和北京的晚自习好像没什么不同。许南珩之前实习的时候会帮忙看晚自习,如果卷子的内容不是初三知识,就更像了。   日落后夜幕低垂,天上星光,地上灯光。许老师跟在这十一个学生后面,看着他们回去各自的家,村庄不大,挨个送了一圈,也算摸了一圈他们家门。最后折回学校。   回去学校的路他走得慢悠悠的,这两天一直伏案,这儿没有健身房,也没有游泳馆,湖倒是很多,但他尚不敢在湖里游泳。   村庄照明不足,但星月高悬,干净的大气,近距离的天空,倒也不是很需要路灯。   许南珩尝试用手机给星空拍照,但怎么都拍不出肉眼所见,遂放弃。   临到快走到学校,许南珩朝小医院的方向看了眼,医院有些窗户亮着灯。不知道方识攸是不是在加班。   他在这儿唯一的熟人,老乡,甚至在照顾着自己。   其实这个时候他挺想家的,村庄的泥瓦砖房几乎不隔音,把学生们一个个送回家后,简陋但温暖的房子里传出来欢乐的说话声。   尽管他们说的是藏语,许南珩听不懂,但家中老人和弟弟妹妹们欢欣的语气他能听懂。   而此时此刻,在这里,与他有唯一联系的人就是方识攸,他们都是北京人,都是来援藏的。并且,他们都一样,希望学生走出去,希望病患来医院。   他忽然有点想给方识攸发个微信,倒不是有事儿,随便聊两句也行。他在这儿举目无亲,感觉到有些……孤独。   这是许南珩第一次萌生出这种情绪,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连大学都是在北京念的,眼下在三千多公里外的异乡,忽然之间格外想念一碗打卤面,或者麦当劳。   饿了。许南珩抿唇,加快脚步,宿舍里有方便面和零食,他同时计划着等到国庆假期,要去市里买个空气炸锅和半成品薯条。   许南珩从不亏待自己,并且他绝对是个包容自己的人。比如布达拉宫太高,不爬就不爬了,坡上的寺院海拔也高,不逛就不逛了,人没有必要把自己逼的太狠。   许南珩吃饱后缩进被窝里,这夜他做了个梦,梦里梦见了初中时候。那天是个无人看管的自习课,班里几个混小子直接跑去操场玩了,他们教室在2楼,可以直接看见篮球场。   班里的男生在自习课溜去操场打球时有发生,学生时代男孩子的情谊有多坚定,就看他们翘课打球上网会不会喊上你。而许南珩,没有,一次都没有,原因无他,他们学校教导主任和许南珩的父母有交情,他们校长是许南珩他姥姥曾经的下属。这样的孩子,就差脸上写着“我会告状”四个字了。   他人缘并不好,普通同学认为他高不可攀,京城少爷圈他又不感兴趣,久而久之,就算了,不如回家跟他姥爷喝一盅。   梦里那些咚咚的篮球砸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梦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写试卷,教室里越来越空,大家先后离开了,没有人过来叫他一块儿。   许南珩不在乎,他独来独往惯了,越这样就越不会有人来靠近他。梦里的教室彻底空了下来,然后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坐到他旁边,偏头朝他笑,说:“许老师。”   那人又改口:“啊不对,这个年纪应该叫你‘许同学’。”   梦里许南珩对他说:“随便叫,爱叫什么叫什么。”   “那还是叫许老师吧。”白衬衫男人说,“许老师,你感觉怎么样?”   许南珩做卷子呢,这人一直在旁边讲话,他蹙眉:“我感觉你很吵啊方大夫。”   欸,方大夫为什么会在班级里,许南珩停下笔,慢慢扭头,打量他。方识攸还在问:“许老师?你怎么样?”   “许老师?”方识攸环过他肩膀,让他上半身稍微靠在自己臂弯,“醒醒,许老师。”   许南珩先睁开了眼,但视线不聚焦,模糊的,有点像不停对焦的镜头。   紧接着,方识攸又说:“吸气,许老师。”   他照做,吸了一口气。   “再吸。”方识攸说,“许老师。”   旁边又有个声音,小姑娘的声音,有点焦急,问:“方医生,许老师没事吧?”   方识攸说:“没事,他是高反了,头晕,加上他本来睡眠就深所以才没听见敲门。”   如果许南珩没听错的话,说话的小姑娘是达桑曲珍。他微微蹙眉,看向这两个人。   方识攸正坐在床边环着自己,拿着个氧气罐对着自己的脸,一旁站着的达桑曲珍一脸担忧,凝视着许南珩。   终于,许南珩缓过来劲儿了,他拍拍方识攸的手背,示意自己想说话。   方识攸挪开氧气罐,给他解释:“你半天没去上课,曲珍上楼来找你,敲门没人应,她怕你出事儿,几个男生上来把你们踹开,发现你昏在床上,然后去医院找我的。”   “什么急事儿啊。”许南珩无力地问。   方识攸眨眨眼,说:“她喊你上课呀。”   许南珩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缺氧导致他当下的记忆碎片化。他的记忆停留在昨晚下晚自习挨个送学生们回家,自己回来在学校食堂煮了个面,然后吃完上楼。   于是说:“我不是刚下课吗,怎么又上课,西藏生活节奏这么快吗?” 第17章   事情是这样。   许南珩通常是七点二十分到班级,第一节课上课之前,许南珩会坐在讲台,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看早读的时候,进来一个学生,互道早上好。   而今天,已经七点半了人都到齐了还不见许南珩。于是大家建议班里学习最好的达桑曲珍去找一下。   曲珍知道许老师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就在次仁老师的宿舍旁边。她上楼后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有几下子拍门已经重得像讨债了,里面还是没动静。曲珍下楼回班里,跟同学们说许老师屋里没人应,也说了自己敲门敲得非常响。   同学们忽然就慌了,有人说该不会出事了吧,有人说许老师会不会在里面病倒了。   这群初三生莽的,都忘了先去1班找达娃老师求助,周洋翘着二郎腿呢,把后排男生一招呼,咻地跑上二楼。   周洋觉得曲珍大约是敲门不够响,即便曲珍很笃定自己用力了,周洋还是觉得一姑娘能有多大劲。   周洋把那门板锤得都哆嗦了,里面许南珩还是没动静。   曲珍可愁坏了,差点掉眼泪,周洋把嘴里瓜子皮“呸”地吐出去,极具爆发力的一脚,“砰”把门踹开了。几个学生连忙跑进去,见许南珩昏死在床上,周洋震声道:去叫医生!   这动静终于惊到了1班上课的达娃老师,达娃老师跑上楼的时候曲珍正好下楼,她抓住达桑曲珍问怎么回事儿,曲珍着急忙慌地说了句“许老师晕倒了!”然后窜下楼跑向医院。   直到方识攸过来,达娃老师才安心,把堵在走廊往许南珩屋里瞅的孩子们赶下楼,让他们回班里自习。   方识攸把氧气罐又捂上来,说:“你是缺氧导致意识模糊,你不是刚下课,这会儿已经晌午了。”   许南珩就这么歪在他怀里吸着氧,听着方识攸说话。   方识攸把他手指头上的血氧仪摘下来,说:“血氧太低了,你得去医院吸氧。”   许南珩抬起手,方识攸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遂低头。然而许南珩指了下达桑曲珍,曲珍走过来,看着他。   许南珩虚弱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坐标上三、三条抛物线,都画对了,问你a越怎么样开口越小,图都画对了你、你字儿给我写反了。”   达桑曲珍哑然,抿了下嘴。这姑娘摸底考,两个班里数学考得最好的,许南珩对她寄予厚望,结果姑娘犯了个低级错误。   方识攸扭头跟曲珍说:“下楼自习去吧,别再给气背过去了,本来就喘不上来。”   曲珍“嗯”了声,扭头溜了。   方识攸叹了口气,转而顺了顺许南珩后背,说:“你再吸两口,看看能不能走路,不能走的话我背你去医院。”   “方大夫。”许南珩刚才是靠在方识攸手臂上,他努力坐直起来,尽管气儿都喘不上来,但依然坚强地向床尾爬行,“方、方大夫……”   方识攸以为他是拉不下颜面,不想让学生们看见他被人背着的窘迫模样,他那爬行时候坚毅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就是爬也要自己爬去医院”。方识攸刚想说搀着走也能走回去的时候……   许南珩爬到了床尾,抓住外套,说:“就拜托你了。”   好嘛,一生善待自己的人民教师。   且方识攸发现他爬去床尾不仅是为了拿外套,还有一个iPad,他检查了一下iPad壳儿里的笔是在的,再将它拿好。   方识攸把他背了起来。许老师偏瘦,平时因为坐着低头写字,为了颈椎腰背,唯一的锻炼内容是游泳。健身房年卡没练出多漂亮的肌肉也没达到多少的体脂,主要许老师太懂得对自己好点儿,稍微累点儿就冲澡回家。   背到一楼的时候,方识攸明白这老师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被学生看见这么羸弱的样子,因为许南珩趴在他肩膀,拍了拍他,气若游丝道:“背我去后门那儿,我偷看一眼后排那几个臭小子。”   “……”方识攸差点笑出来,说,“我读书的时候最怕你这种。”   “哎对喽。”许南珩说,“许老师专治你这种。”   许南珩从后门的窗户那儿眯着眼睛扫了一圈,今天这些孩子都算不错,要么背语文要么背英语。许南珩基本满意,说:“行了走吧。”   今天这么一折腾,激发了不少学生内心的柔软,譬如周洋,在那儿趴着看藏语文。因为1班的达娃老师说了句话,说许老师大老远从北京过来,身体这么差,还坚持要补课和晚自习,大家断不能辜负他。   想来也是,这老师看着就瘦条条的,吃饭也只吃一碗。周洋到底年纪摆在这儿,他只是皮了点,不是不知好歹。   方识攸扶着许南珩躺上病床,打开床头的氧气,说:“先吸氧,我给你量个体温,你是空腹吗?”   许南珩点头。   “好。”方识攸说,“我叫护士来给你抽个血,应该只是高反,但今晚你住这儿观察吧。”   “不成啊,我下午要讲卷子。”许南珩说。   方识攸看了他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查房表,在上面签名,说:“你要讲卷子,我帮你把学生叫过来,围着这床听你讲。”   许南珩嬉皮笑脸:“可以吗?”   “……”方识攸斜乜他一眼,没出声。   签完查房表,又在床头牌签了主治大夫的名字,在病患一栏写上‘许南珩’三个字。   “我出去拿体温计。”方识攸说。   片刻后方识攸和护士一起进来,护士端着抽血的东西,许南珩拿来了耳温枪和听诊器。   “哎这不是许老师吗。σw.zλ.”护士认出他来了,“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高反了他。”方识攸俯下来,给他量了一下,没有发烧,又用听诊器听他心音和肺音,看来是单纯的高反。   护士轻声笑了笑,去病床另一侧,给他胳膊绑好止血带,摁了摁血管。   许南珩挺害怕针头的,正好方识攸的听诊头按在他心脏。护士把采血管拿出来的时候,他心跳骤然加速,方识攸看向他脸,表情有点紧张。   “许老师。”方识攸站直起来,问,“这次摸底考成绩怎么样?”   说到这个,许南珩有点劲儿了:“和我预想的一样,有初一初二底子的人太少了,达桑曲珍算好点儿的,150满分的数学卷子,她考98分,全班最——嘶!最高。”   疼,许南珩瞄向左边胳膊。   护士知道他是老师,所以去扎左边胳膊,有的人抽血后会酸痛,这样也是为了不影响他右手写字。   护士笑了下:“疼哈?好了,已经抽好了。”   说完,护士照常拿棉签给他摁着,摁上了才想起来:“哟,该拿那个贴的,你没劲儿摁吧?”   “我来。”方识攸绕过来,在护士摁着的棉签上跟护士衔接了一下,帮许南珩摁着,顺势在病床边的凳子坐下了。   许南珩偏头看着他:“你拿个胶带给我贴上就行。”   “这得用点力气摁,没事,三五分钟就行。”   “你没事儿吗今天?”许南珩问,“别耽误你坐诊。”   方识攸摇摇头:“今天没病人,没事,来人了护士会叫我。”   “谢了啊。”许南珩弯起唇跟他笑笑,“我来西藏这么久,净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方识攸也朝他笑笑。   一想到自己都来这么久了,许南珩一蹙眉,问:“哎对噢,我都来快一个月了,我怎么这会儿高反了?我从青藏公路过昆仑山也没高反啊。”   方识攸舔了下唇,说:“高原反应这个东西它本身就因人而异,没有规律,有很多人到高原之前吃了很久的红景天,可能像你一样开车过来,慢慢升海拔,但还是会高反。通常来讲,到高原之后的一个多月之内,都有可能出现高反症状。”   “哦……”许南珩了然,“我之前还以为我天选之子。”   方识攸很赞同,点头道:“你确实很神奇,我很少见到刚来西藏不仅没高反症状,而且还能抽烟的人。”   “是吗。”许南珩说话还是发虚,但不影响他语气骄傲,“应该不是我神奇,是人体神奇。”   这一点,学医的方大夫很赞同,他握着许南珩的左边胳膊,摁着棉签为他止血,眼睛看着他的脸,说:“人体最神奇的是大脑,人类的大脑有超过1000亿个神经元细胞,恰好,银河系也有超过1000亿个恒星。医学为了看清大脑,付出了与天文学看清银河系差不多的努力。”   好像还是有点缺氧,许南珩听着方识攸说话,感觉晕晕乎乎。   他不是听不懂的那种晕乎,而是一种飘忽。或许是因为这病房里另外两张床是空的,让这里形成一个两人空间,也或许是因为他梦里梦见了方识攸,此时看着他,有一种梦境现实交错的感觉。   许南珩问:“我之后还会高反吗?”   “不一定。”方识攸说,“这次你是发晕,其实曲珍不来叫我,再过一会儿你自己也能醒,不用太害怕。”   许南珩点头:“给曲珍吓坏了。”   “她最恐慌的应该是你都晕成那样了,还能想起她卷子上答错的题。”方识攸说。   许南珩抿唇垂眸。这点他承认,早上看见达桑曲珍那张脸他就来气,说:“那题不写错就101分了。”   “就当她101分呗。”方识攸说。   说完,他挪开棉签看了眼,已经好了。他站起来将棉签丢进垃圾桶,问:“你驾驶证在车里吧?”   “在,怎么了。”   “我去帮你挂号再开个验血单,得用你身份证号,我照着驾驶证打。”方识攸说,“你最好再睡一下,等血常规出来了我再过来。”   “嗯。”许南珩点头。   “有事儿打我电话。”方识攸说。   “方大夫。”   “嗳。”   许南珩:“等回了北京,咱俩真得找个地儿好好吃一顿。”   “一定。”方识攸说。 第18章   许南珩这次突然的高反引起了校长以及其他老师的重视,索朗措姆和次仁老师这天上午去了县城初中,商量好了为村庄学生借用化学实验室的事儿,回来就听说许南珩进医院了。   校长吓一跳,还好达娃老师说了没什么问题,只是需要吸氧。这样一来,周六达娃老师和索朗校长补课,许南珩与另两位老师去学生家里帮忙做农活的计划,大家都觉得许老师还是别去了。   大家会下意识的认为高反的人都很虚弱,且会虚弱好一阵子。   况且,许老师都被送去医院了,不到万不得已谁去医院躺着呀。   此时医院躺着的许南珩睡着了,iPad压在他肚子上,修长漂亮的手指间无力地夹着一根Apple pencil,看上去是在iPad上写着东西的时候睡着的。   索朗措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和次仁老师一赶回来就来了医院。索朗措姆没有第一时间问许南珩在哪间病房,而是去找了方识攸,方识攸诊室门开着,里面就他一个人。   方识攸简单给索朗措姆讲了许南珩的情况,其实就是普通高反,他作为医生的建议是许南珩住院一晚,以防万一,他也让校长不必担心,顺便询问了卓嘎复查的情况。   两个人在诊室稍微聊了一小会儿,接着索朗措姆就要回学校去给学生们准备晚饭。   方识攸再进去病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熟睡的许南珩。之前带着血常规单子进来的时候他还在iPad上写着什么,这才一个钟头过去,睡得那叫一个香。   他穿一件长袖T恤,可以清晰看见他胸口,两臂押着的棉被随呼吸起伏。青年酣睡着,窗外阳光慵懒微风徐徐,病房的窗帘像被风推着荡秋千。   片刻的宁静后,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方识攸回过头:“嗯?”   进来的人是杨郜,杨大夫也是援藏医生,不过杨大夫是从四川来的。   “你在这儿呢。”杨郜是正常音量说话,“山腰底下这几天开始挖隧道了,主任说这边小医院估计要忙起来,下周我和高医生留在这,你回县医院。”   高医生是本地医生,这个小医院从前是卫生所的时候就在这儿给村民看病。方识攸不假思索,说:“别,让高医生回县城,我跟你在这。”   “啊?”杨郜疑惑,“确定?到时候可都是清创的缝合的,累够呛。”   “没事。”方识攸说,“我留下,正好中山那边来了个神经外科的主任在县城做手术,让高医生跟着多看看。”   杨郜回忆了一下:“哦——对,也行,那就这么定了,哎你在这病房看谁呢。”   杨郜站的地儿是病房门口,也是病房的卫生间门那儿,有个转角,看不见病床,于是他探了个头。探头瞧见许南珩,他问:“这不是那老师吗,他怎么了?”   “高反,带过来吸氧。”   “嘶。”杨郜一眯眼,直觉告诉他这有点微妙,于是问,“你这,下周留在这儿,不会是为了顺带照看照看这位老师吧?”   方识攸平时院里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他走着医学生一条中规中矩的路,在院里跟着自己的老师。平时院里同事们的聚餐活动都坐在边缘位置,不出挑也没有太沉闷。   不过因为方识攸长得够帅,面部线条流畅,眼窝偏深,眼部轮廓偏狭长,瞳仁是较浅的琥珀色,显得有些凉薄。而他年纪也刚好,再多一年就30,年轻有为,自然说亲的也不少。   方识攸呢,无论来说的是谁,有一回主任想给他介绍,他都用着统一的说辞:太忙了,想事业为重。   杨郜早他一年进医院,就是知道他秉性如此,所以当初听说他在109国道上了陌生人的车才那么意外。   眼下,就更意外了。杨郜是胆囊外科的大夫,在北京的时候俩人在急诊配合过一次,他去帮方识攸的病人做腹腔镜,那时候认识的。   杨郜见他沉默,抬抬下巴,意在追问。   方识攸瞄了眼病床上的人没动静,回答说:“是啊,想照看着。”   杨郜默默深吸一口气,然后憋出一个诡异的笑容:“OK,你开心就好。”   杨郜过来找他就是为了说这个事儿,考虑到山下面挖隧道是一个大工程,隧道工程就难免有磕的摔的,甚至骨折,所以原本两周过来轮值的医生再多呆一个礼拜,保证医疗人员充沛。   这样一来,这周小医院就热闹多了,当地医生和援藏的医生,还有半个护理组。   方识攸走到病床边看了他一眼,其实方识攸不知道他醒没醒,毕竟这老师睡眠质量他见识过。然而……眼皮下眼球动了动,又动了动。虽说人在熟睡的时候眼球运动是正常,但方识攸却感觉……只是感觉,没有依据,他感觉许南珩醒了。   果然,许南珩睁眼了。   不过他睁眼的方式比较可爱,先睁开右眼,偷瞄,准备暗中观察,结果一眼就看见悠闲立于床侧的方识攸。   许老师嘻嘻一笑,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劳你费心了方大夫。”   ——接纳了另一个人后,许南珩会非常真诚。   这是他的优点之一,当他接纳了另一个人之后,他会很真诚。他本来就不是扭捏的人,所以跳过了方识攸的试探,也跳过自己的‘要不要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还好。”方识攸说,“顺带的事儿。”   许南珩想坐起来,但碍于氧气管,于是说:“把我氧气管拔了吧。”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了一瞬,然后同时“噗”地笑起来。这句话实在太地狱了。   方识攸说:“就给你吸两个小时,中间看你睡着了就没动你,早停了。”   “噢。”许南珩点头。   方识攸走过来帮他摘掉管线,然后听诊器戴上:“坐直我听一下。”   许南珩挺直上半身。   方识攸和对待所有病患一样,听诊头按在对方的胸腔。只是许南珩坐直后,微妙的和方识攸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这是个巧合,因为方识攸本来就站在床侧,他也只是坐直起来。   又碍于听诊器它本身的长度,方识攸需要弓腰,俯身下来后,许南珩能闻见他身上的消毒水味道。   许南珩样貌清俊,有着恰到好处的双眼皮,他面向没动,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方识攸,纤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立刻看向别处。   因为方识攸的听诊器从他后背挪到了胸前,说:“心慌吗?听着挺快的。”   “稍微……”许南珩抿唇。   其实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方识攸低身下来靠近之后才跳得猛了。   方识攸微微蹙眉:“晚上还是住院吧,观察一晚。”   “啊?”许南珩连忙拒绝,“不成,我晚上看晚自习。”   方识攸表情没动,略凶:“虽然我说了不用害怕,但你不能一点不当回事,你这次高反多半是因为频繁地爬楼梯,按理说你在高原地界走平地都应该慢慢走,甚至不要洗澡,你还回去爬上爬下?”   “……”许南珩眨巴两下眼睛,“看完晚自习,我再回来。”   “可以。”方识攸挪开视线。   晚上许南珩回来医院,没睡病房,睡的是方识攸的休息室,方识攸在外面值班。   他在休息室里又看见了那条哆啦A梦珊瑚绒毯子,更加笃定方识攸是走哪儿带哪儿。那条毛毯呈竖条状摆在床的里侧,靠墙。许南珩睡下后发现,这样刚好侧躺的时候,手可以搓着毯子。挺助眠的。   他原想在医院里用淋浴洗个澡,他这些日子都是用盆浇着洗澡,十分想念淋浴,但方识攸不准,因为高反的人洗澡会晕。   许南珩住院,这事儿在学校里所有人都悬着心。   尤其学生,同学们已经将这位北京来的支教老师盖棺定论为“身娇体弱的城里人”。好处是,以周洋为首的那群臭小子老实了;坏消息是,原本教室里卓嘎是身体素质的底线,现在……大家觉得许南珩跟卓嘎差不多了。   体现周五最后晚自习的时候,洛桑拉姆上讲台来问题目,许南珩喝水的时候不慎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给拉姆吓得咻地站直起来,达桑曲珍差点轻车熟路跑去医院叫人。   然后到了周六。   按照最开始的排班,这周六由达娃老师和次仁老师为学生补课,上语文英语和史政。   而那位‘身娇体弱的城里人’……周六出发去村后的牛棚之前,索朗校长叫住了他,说:“许老师,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你今天留在厨房刷锅洗碗吧。”   许南珩实在受不了了。   他仅仅攥着手里的铁锹:“索朗老师,我真的没那么弱,我可以去的我完全可以的,我这次只是意外高反了那么一下。”   虽然被背着去医院,显得命不久矣。   无论如何,这周六帮忙补课学生做农活的人,依然是许南珩,以及布珍老师。两个人扛着锹去了村后,去打理牛棚。   布珍老师说他念大学的时候去过北京,和他闲聊了几句,说在北京喝了豆汁,至今未能忘记那个味道。   许南珩哭笑不得:“我也不爱喝那个。”   布珍老师很诧异:“是吗!我以为每个北京人都喜欢喝豆汁!”   许南珩摇摇头:“我连那味儿都闻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布珍老师笑起来,“哎,你过来这边,会觉得落差很大吧,毕竟是首都来的。”   许南珩继续摇头:“还好,我在北京其实不太爱出门,大城市元素在我这儿就是24小时外卖,随时有热水,以及流畅的网速。”   布珍老师听着又笑:“你还挺……怎么说呢,让我感觉不太一样,就是,跟我理解里的大城市的人。”   “是吗。”许南珩挠挠头。已经走到牛棚了,闻见了浓烈的牲畜味道,许南珩抿了抿唇,将手里的锹握得更紧。   “哎?”布珍老师跨过地上的杂物,说,“方医生也在这?”   许南珩歪头,看过去。   看见方识攸穿着白大褂,和一个护士并排站。听见布珍老师叫他,方识攸回过头,也看见了许南珩。   许南珩这贫嘴,一半惊讶一半夸张地脱口而出:“哇,牛病了你也能看啊!太厉害了吧!方兽医!”   方识攸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平移挪开一步,他背后是被他挡着的,一位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家。   方识攸介绍道:“看的是这位,达桑曲珍的爷爷。”   许南珩:“不……不好意思。” 第19章   许南珩真的感谢祖国这幅员辽阔的领土,三千多公里外的藏族老爷子他听不懂汉语,否则许南珩这会儿真能把裤腰带解下来,挂在牛棚梁上悬梁自尽。   “真的……不好意思。”许南珩双眼无神,想死的心已经召唤了五十万朵百万吨乌云,等会儿下的雨能淹过喜马拉雅山。   方识攸旁边的护士掩着嘴笑,方识攸也只是轻笑了笑,俩手揣在白大褂兜里,说:“没事儿,听不懂。”   “……啊。”许南珩机械地点点头。   “行,我们就先走了。”方识攸说,“去下一家了。”   许南珩点头“嗯”了声。   接着方识攸朝牛棚背面的方向喊了句:“周洋!”   牛棚背面的小伙中气十足地应了声,然后利索地从一大捆粮草上蹦过来。方识攸在他后背拍了下:“劳驾你,把曲珍她爷爷背回家去,谢啦。”   “哎呀方医生您客气什么!”周洋笑吟吟地说。   许南珩发现这小子不上课的时候是真有活力,眼睛亮得跟他那盏台灯似的。   想到台灯,许南珩又看了眼方识攸。   方识攸向他挥挥手:“走了啊,你加油。”   “好嘞。”许南珩扶着铁锹。   布珍老师说援藏的医生们定期会在医院辐射范围内走访村民,尤其接受过治疗的村民,医生们会了解一下他们恢复得如何。   许南珩想起那天晚上方识攸给他送水果,他们坐在1班廊下的对话。   在偏远地区,教育和医疗一样,需要人一点点地去渗透,身体力行地去改变人们的观念。他想起达瓦江措老师的父亲,老爷子拄着木棍也要出来看看青稞肥料和粮草,老爷子又何尝不知自己需要休息,学生们又何尝不知,考出去,就算看看外面大城市也是好的。   但就像达桑曲珍,父母外出务工,她若是考得远远的,又怎么能放心。   任重道远这个词,这回许南珩是真的理解了。   整个周六从早到晚,清理牛棚,把肥料背去田地,再折回村子里,因为天气预报有大雨,要将屋顶多铺一些防水布。   这一天下来,许南珩回学校里吃了两碗半的饭,他也算是知道了这儿的学生们一顿能吃两三碗的原因。   他今天实在不想用盆接水洗澡,吃完晚饭,给方识攸发了条微信,他说他想去医院洗澡。方识攸那儿来了个修隧道的,大腿被钢钉划了个大口子,他忙着缝合,没看手机。   许南珩到医院的时候方识攸刚缝好,从清创室出来,把乳胶手套扯下来丢进垃圾桶,偏头看见他拎了个包过来了。   “有哪儿不舒服吗?”方识攸问。   “浑身都不舒服。”许南珩讲话没劲儿,他见方识攸眼睛里是真的担心,又赶紧说,“噢不是那种,我就是想借淋浴洗个澡,可以吗。”   方识攸点头:“你去吧,休息室走廊转弯的那个卫生间。”   缝合的伤者疼得脸煞白,腿走不了,坐在床上推出来的。伤者是中年男人,苦着脸问他:“医生,请问一下,破伤风一定要打吗?那个钉子是新的,没生锈,也要打啊?这一针要好几百呢。”   方识攸知道他是觉得破伤风太贵,便直接说:“你这是可以报工伤的。”   “我晓得。”男人带着些川渝口音,挤出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可是,月月报销,这个月的工伤下个月才报。”   这种情况方识攸在贫困地区碰到太多了,他只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有不到一百的,条件允许的话还是打一针。”   破伤风疫苗是患者自愿接种,而在医生建议后拒绝接种的话,只要签一张告知书即可。方识攸也明白他们的难处,几百块,放在部分人眼里可能仅一顿饭钱。都说做医生的要凉薄些,共情能力不能太强,否则会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但站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这么多,因一点钱而无可奈何的情况,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心如磐石。工人大哥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才点头。他这一点头,方识攸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许南珩站在热水里淋着,久违的花洒,氤氲的淋浴间,实在让他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他这个澡洗得比平时久,毕竟不好天天过来借浴室,加上白天干活,身上头发上脏兮兮,他洗了两三遍才出来。   “我差点以为你昏在里面了。”方识攸在诊室里收拾他办公桌上的东西,说完,抬眸看了眼许南珩。   许南珩洗好了,头发吹得蓬松,换了套干净的浅青色套头卫衣和亚麻长裤,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很多。   这么抬眸的一眼,方识攸差点忘了后面想说的话。   许南珩嘿嘿笑了声:“多洗了几遍,太脏了。”   “喔……”方识攸重新低头,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拔掉,然后想起来他要说什么了,“那个……对了你买的咖啡机到了,在县医院的门卫那儿。”   “好啊。”许南珩说,“我明天去拿,正好礼拜天。”   “你可能拿不了,快递写的我名字,门卫应该不会给你。”方识攸把电脑放进双肩包里,“我周一回去,周一跟我老师查房,我有个病人出院,然后周二再过来带给你。”   许南珩:“那也好。”   刚想添句麻烦你了,许南珩就站在诊室门口,后面有个人想进来,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让让,许南珩赶紧侧个身,和杨郜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很眼熟,许老师紧急在大脑里搜索他怎么称呼:“杨大夫!您好啊!”   “嗳您好。”杨郜点头笑笑,“你来得正好,徐医生刚从县里过来,拎了一大包龙眼,你也装点回去。”   许南珩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那儿水果还挺多,别放坏了。”   方识攸收拾好了,把包放在办公桌内侧地上,说:“就在这吃点儿呗,不是刚洗过澡吗。”   被他这么一说其实许南珩有点心动了,他洗了太久,这会儿要是吃几颗冰凉的龙眼那可太舒服了。   杨郜拎着袋子进来,放在他办公桌上,看向许南珩:“许老师也是北京人吗?”   “嗯。”   “看着挺像南方人的欸。”杨郜闲聊着,“你家里都是北京人吗?”   方识攸抓了一把龙眼朝外走。   许南珩想了想:“啊……我姥姥是济南人。”   “嘿!”杨郜像是被我说中了吧,“南方的!”   许南珩不解:“啊?济南?”   方识攸走到许南珩身边,把龙眼放他手里,自己捏一颗,打趣道:“杨大夫的地理知识,贺兰山以南都是南。”   许南珩跟着开玩笑地捧哏:“嗬,天津也成南方城市了呗。”   “哎你。”杨郜听这俩一唱一和,笑道,“你地理好,齐齐哈尔的病患你说成呼伦贝尔。”   方识攸抛了下手里唯一一颗龙眼,回头跟杨郜说:“谢了啊,我把许老师送回去。”   “好嘞。”杨郜说。   说完纳闷,五分钟的路程还要送?   这点,许南珩也觉得,从医院到学校有什么好送的。出来后许南珩说:“你别送了呀,这才几步路。”   “顺便抽根烟。”方识攸说得很自然。   许南珩把龙眼揣进口袋,今夜阴,看不见星星。   方大夫低头,手拢着火机点了根烟,然后火机朝许南珩递了递,意在询问他要不要。   许南珩顿了下,接过来了:“没带烟。”   “利群抽吗?”方识攸拿着烟盒问。   “可以。”许南珩捏一根出来,拿过方大夫的火机点上。   “今天上午,太尴尬了。”许南珩说。他说的是在牛棚那儿大喊了声方兽医。   方识攸便笑:“还好,曲珍她爷爷就算听懂了也不会计较,老爷子是信徒,很虔诚。”   说到这个,许南珩停下了,他夹下烟,问:“藏传佛教吗?”   “对。”方识攸点头,“很多藏民都是信徒,西藏是个有信仰的地方。”   许南珩重新咬上烟,看着他,没说话。   方识攸看向他眼里,“佛教认为生命是轮回的,而信徒们相信,我们在这个轮回萍水相逢,可能在其他的轮回里早已见过,所以藏民们会善待每个陌生人。”   “我们在从前的、未来的轮回里,可能是朋友,也可能会是亲人。”方识攸接着说,“你知道这都是谁告诉我的吗。”   许南珩回过神,烟已经自顾自地烧了一截,他夹下来:“谁?”   “你的学生,扎西卓嘎。”方识攸依然看着他,“她说她不害怕死亡,因为她相信在未来的轮回里,她还能遇见妈妈。”   “我很喜欢这里,许老师。”方识攸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和轻松的眼神,他继续抽一口烟,说,“西藏让我觉得,连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听他这么说,许南珩也放松了些:“挺好,你们做医生的确实该生死看淡,不然多难熬啊。”   “嗯。”方识攸点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许南珩怔了下,夹着烟的手悬停在嘴边。其实有时候许南珩也能敏锐地嗅到一些他人的情绪,比如这个时候,他觉得方大夫……有点脆弱。甚至方大夫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暴露这些脆弱。   方大夫说了这么多生死轮回,加上他是个外科医生,许南珩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能他今天回忆起了一些创伤。   今夜是阴天,没有星星。   许南珩舔了舔唇,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那拥抱一下?” 第20章   方识攸从兜里拿出纸巾,把两根烟捏灭在里面,包起来揣回兜里。   然后方识攸先伸出手臂,他无比认真,并非许南珩想的那样,俩人抱一下拍拍后背就好。但方识攸很认真,他手臂绕过许南珩的腰和肩膀。但同时他很绅士,真的只是简单拥抱了一下。   许南珩背着书包,书包里是他洗澡换下来的衣服和他的洗发水沐浴露,他只感觉到方识攸的手掌在他书包上停留了片刻,二人便拉开了距离。   许南珩的拥抱方式也很简单,他抱住方识攸的后背像抱着棵树,实诚。   许南珩是刚洗过澡,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味道,方识攸生忍住了没有像个变态一样嗅他。方识攸后退半步,礼貌地微笑,说:“回去早点睡,明天哪里酸痛的话,记得贴膏药。”   送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后面走两步就是学校侧门。   许南珩点头道好。   “晚安了许老师。”方识攸说。   “嗯,方大夫晚安。”   许南珩转过身的时候,有一片阴云轻手轻脚地偷摸收拾下班,它后面摸鱼的晚星忽然没了遮挡,那星星跟灯泡似的,一紧张,电压忽高,骤亮。   它这么亮,许南珩就很合理地注意到它。   许南珩转过身的时候抬头看了看那颗星星,然后回头,笑起来,说:“方大夫,看,好亮的星星。”   他的发梢和卫衣的抽绳在晚星下晃了晃,方识攸实在没办法挪开视线去看那颗很亮的星星。   方识攸盯着他,很僵硬地“嗯”了一声。   周二那天,许南珩从网上买的咖啡机被方识攸带了过来。   咖啡机本体并不大,但许南珩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咖啡胶囊买了不少,所以方识攸直接把皮卡开到校门口来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因为学校里只有两个班,都在一楼,他一眼望过去2班是空的。   方识攸心道不对劲啊,这位许老师听说大凉山补课了之后恨不得让学生中午也别休息了,最好一手端饭碗一手翻书看。   所以教室怎么空了呢。   他思索之际还是先折回皮卡边上,把装着咖啡机和胶囊的巨大纸箱子抱下来,上去教学楼二楼,放在许南珩宿舍门口的地上。   “嗯?”方识攸一楞。   他刚将箱子放下,纸箱落地的同时,许南珩这个宿舍的门“嘎吱——”打开了。他下意识以为许南珩在里面,可朝里一看,没人。   再一想,他了然,这宿舍房门前不久被周洋踹开过,想来门锁的锁芯被他踹断了。   方识攸握住门把推拉了两下,果然是锁芯断里面了,他没进去,只在门口蹲下看了看,看见门边靠里的墙上有个凳子,想来许南珩是晚上睡觉就用这凳子抵着门。   怎么说呢……看来许老师还挺没所谓的。   这时候方识攸听见后边操场有一阵欢呼声,他纳闷,难道今天许南珩不在学校,学生们自己溜出玩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别等许南珩回来再气高反了。   刚绕过教学楼,就看见2班的三十几个孩子全在操场。几个玩弹珠的,几个跑步的,几个玩双杠的。   视线继续扫向操场另一端,他找到了欢呼声的源头,是篮球场。也是同时,方识攸笑了起来——许老师啊,混在一群初三男生里和他们一起打球,倒不像他们老师,像他们高中部的学长。   当然,村庄这里没有高中部。   藏南高原日照强烈,许南珩戴鸭舌帽,一件棒球服敞怀,衣摆随他跑动跳跃而翻腾。他觉得许南珩有一种“完美适配”感,无论怎样的环境,他都轻松自在。   方识攸抬脚走过去,学校的篮球场没有围起来的铁网,刚走近,篮球径直飞向他面门,不晓得谁传的球,力道还不小。   做医生的多要强身健体,尤其手术有时候动辄五六个小时,方识攸在北京会健身打球,抬手接下这一球,顺势自然地掂了两下。   这球就是许南珩打过来的,原本想传给周洋,周洋没接到。   许南珩第一眼有些意外,紧接着他对这几个打球的说:“看,这才叫接球,你们一个个,我扔出去的是篮球,不是广东大蟑螂!”   球场上人笑作一片,许南珩把棒球服外套脱了,剩里面一件纯白T恤,朝方识攸走过来。   “我这传给谁啊?”方识攸问。   “随便。”许南珩拎着衣领子抖了抖,“扔个最近的。”   方识攸一眼看过去:“德吉!”   “哎!”后者应声抬手,然后方识攸把球丢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许南珩拎着外套往教学楼楼梯走,问完了反应过来,“噢咖啡机,你不会特意送过来的吧?你告诉我一声我去拿就行了呗,我先上楼喝口水。”   “费那个劲,我车开校门口来了。”方识攸说,“给你搬上二楼了,哎你今天怎么大发慈悲带他们在操场玩儿?”   许南珩的注意力被转移,听到这话题,弯唇笑起来,说:“摸底考平均分比大凉山考得高,而且正好练练中考体育。”   “恭喜啊,哎还有你那门,我看也坏了。”   “周洋给踹的,我昏过去那天嘛。”   方识攸问,“你可以请索朗校长找个换锁的师傅。”   “太费事儿了,我拿凳子抵着的,再说了这边这么荒凉……等会儿。”   许南珩说一半,忽然停在二楼楼梯转角,眼神不对,聚精会神地像在感受着什么。   “怎么了?”方识攸不解。   许南珩眯眼:“怎么一股格外香的油炸物的味道。”   “应该是在炸土豆。”σw.zλ.方识攸说,“藏族人炸的土豆特好吃,你今天有口福了,这么一袋炸土豆在拉萨卖十来块呢。”   方识攸比划了一下。   “走。”许南珩水也不喝了,抓起方识攸的手,“去看看。”   方识攸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脑袋空了一瞬,什么都没想,就跟他走了。   许南珩拉着他一路走到食堂,果然听见什么东西在油锅里翻滚的声音,他刚运动完,这油炸的动静对他来讲还得了。   “嗯?”许南珩原本只是在厨房窗外偷看,视线一扫,看见厨房里面还蹲着俩姑娘,一人捏着个炸土豆片在吃。   许南珩还没松手,拉着方识攸直接进去:“扎西卓嘎,达桑曲珍!”   炸土豆的索朗校长看见俩人闯进来先愣了下,然后笑起来:“完喽,你们俩被许老师发现了。”   厨房里蹲在索朗校长后边的俩姑娘就是她俩,索朗校长这边炸出来一盘,她俩就一人捏一片。   俩人看见许南珩,四只乌黑的眼睛同步眨了两下然后羞赧地笑笑。   许南珩义正辞严:“要想人不知,除非一起吃。”   他训孩子的时候松开了方识攸的手,方识攸这才跟索朗校长点头打了声招呼。   许南珩回过头,喊了声“索朗老师”,然后问:“这是今晚吃的吗?”   地上还有一大筐土豆,索朗措姆说:“对,先炸一遍,等开饭的时候再过一遍油,喏,你自己拿吧,吃好了就快走,别被其他同学发现了。”   许老师闻言立刻捏了灶台边盘子里一片土豆,然后蹲在扎西卓嘎旁边。   没有调料的炸土豆也很香,外酥内糯,许南珩尤其爱吃薯条,这里的土豆有十足的日照,淀粉含量高,经油炸后香酥可口。   许南珩咬到第二口的时候察觉不太对,扭头看这俩姑娘。曲珍端着一小碗辣椒面在蘸,而卓嘎……   卓嘎拿着一瓶番茄酱。   “曲珍不爱吃番茄酱。”卓嘎说。   前边炸土豆的索朗校长说:“对呀,你年纪小,你爱吃番茄酱。”   然后索朗校长回头,许南珩正捏着的土豆片,让卓嘎挤番茄酱上来。   “你也小。”索朗校长温和地笑着说道,然后她拿了个袋子,把这一盘土豆倒进袋子里,递向方识攸,“方医生把这些带回去吃吧。”   方识攸推脱了两个回合,结果是不仅没能婉拒,索朗校长还多给了他一袋奶渣糕。   他挺不好意思的,而许南珩这个时候全然把自己归为校方阵营,在那儿边吃边帮腔:“拿着呗,客气什么,你白衣天使,别不好意思!”   “……”方识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校长,我先回去了。”   方识攸伸手和索朗措姆握了握手。   许南珩吃了两片土豆后站起来掸掸手,说送方识攸出去。出来走到前院的时候,方识攸假装逗逗他:“还会送客,长大了啊。”   “那个。”许南珩挪了一句,挨着他走,抬手推了下鸭舌帽的帽檐,“你下趟什么时候去市里,山南市。”   方识攸想了下:“下周一早晨,过去开会。”   “能再麻烦你帮我买个东西吗?”许南珩问。   “当然可以啊,你说。”   许南珩:“帮我买个拍立得,我看了好几个淘宝店,都不往县城发货。”   方识攸说:“好,要什么颜色的?还是说等我到了商场拍给你。”   许南珩俩手揣兜,西藏雪山多,白天的折射光强烈,让他帽檐下的下半张脸光影立体了起来。   他不假思索地笑着说:“蓝色吧,你那个哆啦A梦的蓝。”   方识攸怔然而后一笑:“好。”   他把方识攸送到校门口,扭头往里看了眼,孩子们都还在后操场,于是伸手:“带烟了没。”   “带了。”方识攸从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机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谢了,上根烟还是在你医院洗澡那天抽的。”   “校园不抽烟?原则性这么强啊。”方识攸问,“学生不在学校也不抽吗?”   许南珩点上烟,深吸一口:“是啊,我这人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靠谱,实际上也懒散怠惰,但原则还是很坚固的。”   “噗。”方识攸笑起来,“可别这么损自己,你已经很不错了。”   许南珩笑笑,大约是在校门外抽烟,还是稍微有点不安,他把帽檐又压了压。这个咬烟压帽檐的动作被方识攸尽收眼底,他喉结紧了下,然后上下滚动,强迫自己看向别处。   好几天没抽烟的许南珩每一口都吸的微微贪婪,以至于没发现德吉跑了过来。主要这小子黑瘦,个头也不高,旋风似的从后操场直勾勾跑来大门口。   德吉喊了声:“许老师!”   许南珩一惊,瞬间把夹着烟的手背去背后、一个侧步转身,面向德吉:“怎、怎么了?”   德吉:“老师,次仁老师让我来问问你,我们今天晚自习是上课还是考试。”   “噢!这个……”许南珩背后夹烟的手指晃了晃,他希望方识攸能看懂,“随堂小考吧。”   方识攸看懂了,他上前半步,在德吉的视野盲区里将烟拿过来,夹在自己手里。德吉点头道:“好,方医生!今天的奶渣糕是我二舅做好送来的,非常好吃!”   许南珩的烟被拿走,大大方方地将手放到身侧。回过头,方识攸已经咬上了那根烟,点头回应德吉:“好,谢过你。”   那根烟被方识攸咬在齿间,飘着一缕白烟。   他跟德吉说完话,眼睛一直看着许南珩。 第21章   把方识攸送走后,许南珩回去二楼宿舍,在门口就看见了一个高度到他大腿的纸箱子。   他把箱子推进去,找了美工刀划开。咖啡机的体积并不大,普通的胶囊咖啡机,但胶囊非常多,许南珩这种咖啡怪物,一天三杯是基操。   他收拾了一下,喝了两大杯水,许久没运动了,又是在高海拔地区,喝完水在书桌前坐了会儿缓缓神。   书桌上方识攸送的台灯安静地和他对望,许南珩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他一直将方识攸对他的友好归类于亲密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朋友之间互相照顾而已,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着最基本的亲密关系敏感度。   以及那根烟,说实话,那根烟他当时是想让方识攸先帮他拿一下,他不想让学生撞见自己抽烟。   可他没想到方识攸继续抽了,他在大脑里建设了无数个方识攸这么做的动机,他不是十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不会用‘他只是习惯性的抽烟动作’来劝过自己。   因为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清晰地知道方识攸是个靠谱的人,并且大约是因为方识攸是医生,他看人的眼神总有一种穿透力,有着理智的冷静。所以他不可能是习惯动作去抽一根被自己抽过的烟。   可能……许南珩捏住拳头,可能是自己没有亲密朋友的这几年里,在亲密关系之间这种行为是正常的?时代在进步嘛,或许人家觉得好兄弟就是要同抽一根烟呢,以前念中学那会儿,几个没零花钱的混小子偷偷抽烟,不也是你一口我一口吗。   对一定是这样,许老师说服了自己。   然后下楼去喊学生们回来上课。   来到西藏至今,许南珩已经明白了学生们的水平。基础太薄弱所以进度不能太快,周五傍晚的教师会议上,布珍老师和次仁老师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许南珩能减弱一下考试的频率。   不少学生看见成绩越来越灰心,其实就连班里最好的达桑曲珍,考出来的分数也只是超过及格线而已。   许南珩拒绝了老师们的提议,他说从下周开始巩固所有人的错题,抄错题,把错题改个类型继续做,他不仅不会减缓考试频率,且下周要继续考。   会议结束后索朗校长把他留了下来。时间在走,去年十月初就开始下雪,时间走到九月中间,天气已经凉了。   校长给他续了杯水,坐下,说:“我能打从心底里明白你为学生们着想,但今天几位老师的建议,你确实应该考虑。”   “不行的,校长。”许南珩说,“您听我算啊,现在是九月,马上国庆节要放假,紧接着12月底就放寒假了,一路放到三月份,这期间……”   “许老师,我知道打断你很不礼貌。”索朗校长带着歉意,“你说的这所有,我真的都能理解,你是心急的,我也很急,你要相信我,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学生们考出去。”   许南珩抿了口茶:“往往这类话后面会开始‘但是’。”   索朗措姆垂眸,手指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摩挲了两下:“是的,但是,他们首先要生活。”   “德吉家的围墙被风刮倒了,牛跑了出去,他当时在晚自习,家里只有外婆,外婆和妹妹出去找牛,一直找到德吉下课回去,还有两只牛没找回来,天太黑,妹妹摔伤了右边肩膀。”   许南珩一时失语。   “而且牛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付钱让他们养的,这是他们家的经济来源之一。”索朗校长说,“许老师,我从不质疑你对学生的负责程度,但你对这里知之甚少,你需要适应。”   “曲珍家里周六那天,一直帮忙看照老爷子的邻居去了县城,曲珍在补课,帮忙的老师去找回来了德吉家的牛,以为爷爷有邻居照顾,结果爷爷饿了两顿。”   “这才是你需要适应,需要妥协的‘环境’。”索朗措姆惆怅地看着他,说,“许老师,你的教学方式我很感激,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间办公室是教学楼里唯一亮着的灯,方识攸能从医院的三楼储藏室看到这里。   良久之后,许南珩沉默地站起来,对索朗校长点了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三楼办公室。他下去二楼,到宿舍里坐下。然后打开台灯,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后他又迷茫了,好像忘记了自己打算要干什么。   另一边,方识攸的视野里,三楼的办公室灯灭了,二楼的教师宿舍灯亮了一间。   那天在校门口分别之后,他和许南珩之间的交流变得有些诡异。那天晚上是方识攸先发了条消息过去,他在微信上说这阵子要降温,他周一去市区,要不要帮他买一条厚被子过来。   许南珩当时回复他说不用了,下周要带学生们去县中学做实验,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买。   接着第二次交流是由许南珩发起的,他询问方识攸,这个跌打止痛贴,贴几个小时要撕掉。   方识攸自己也很茫然。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许南珩只是不想让学生看见他抽烟,让自己帮忙拿一会儿烟而已,为什么要叼上继续抽?   这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   方识攸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准备下楼,医院的三楼存放一些护理用品和办公用品,方识攸抱着他需要的A4纸关灯下楼。   然而刚走到楼梯转角,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微信来自对面那栋教学楼。   方识攸单手抱住A4纸,拎着其他东西。他背后是已经关灯的三楼,面前有二楼的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微信上。   [许南珩:你这会儿忙吗?]   方识攸看着这行字,一瞬间心里风雷云奔。   很明显,许南珩想和自己聊一聊。但更明显的是,自己慌了。   他从来不慌。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他没慌,第一次在急诊抢救心梗病人的时候也没慌,这时候慌了。   他像被同学通知“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无比忐忑。而现实是,许南珩确实是老师。   方识攸回复道:[不忙,你说。]   没成想这“不忙”刚发出去,他下到二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护士台,这边放下,那边一楼上来喊了。   护士:“隧道工地送上来的工人,左半胸膛靠近心脏贯穿,一米多的钢筋从后肩胛骨穿出来了。”   “边走边说。”方识攸收起手机,顺便从护士台下边拆了个口罩戴上。   护士和他一起往一楼走:“是工友开车送上来的,人还有意识,问了病史,肺部做过手术。”   “打给县医院120了吗。”   护士:“打过了,救护车在往这儿赶。”   “消防打了吗?”   “也打了,在路上。”   病患在抢救室里,因为贯穿无法躺下,方识攸戴上手套进来的时候人坐着,满脸的恐慌在看见白大褂之后,眼神变幻了下,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估计是吓傻了。   方识攸弯腰看了下出血状况,出血量并不大,看来工友们送过来的时候比较小心。门又开了下,进来的是杨郜,两个医生都没有表现出诧异,护士已经剪开了贯穿部位的衣服。   “以前肺做的什么手术?”方识攸问。   病患颤颤巍巍地说:“肺……肺癌根治术。”   “左肺右肺?”方识攸问。   “左。”   “上叶下叶?”   “上叶。”   方识攸站直起来,快速地对护士说:“再打给120,说胸腔广泛粘连,左肺开胸病史,病人不能运送了,让他们掉头回医院,带两个外科医生和一个麻醉医生过来,只能在这取钢筋了。”   小医院里没有手术室,方识攸扭头看了眼杨郜,说:“只能用这个抢救室。”   杨郜明白,点头。条件有限的紧急情况下,要救人,就没得选。   但还是杨郜有些担忧,他用眼神跟方识攸交流了一下。如果在这里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即便等待的时间里病人出了任何事情,那只能归结于意外,因为这里没有手术条件。   可是一旦、一旦在这里实施抢救,给病人开胸取钢筋的过程中发生事故,那么病人家属可以追责。   “人推去拍个CT。”方识攸说,“抢救室消毒,119过来切掉钢筋就开始手术,杨大夫打给北京,问这种情况怎么给麻醉。”   “等会儿!”杨郜跟这他从抢救室出来。   正好,这会儿许南珩过来了,和抢救室出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猜到了可能有事儿,院里停着两台他没见过的车。   而抢救室门合上之前,他匆匆一眼看见里面的人胸膛刺着一根钢筋。许南珩当即愣住,又看向方识攸。   “呃。”许南珩说,“你、你先忙。”   他在微信上发了,说见面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结,而在这个境地里,他并非希望方识攸为他提供一个答案,他只是想和方识攸聊一聊。   杨郜这会儿有点急,他拽住方识攸:“不是,你等一下,你确定要在这里手术?做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连个麻醉医师都没有。”   “在这儿手术会不会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对会死在被120拉回县医院的路上。”方识攸笃定地说。   杨郜“啧”一声:“你轴什么你!”   “你没有判断吗?”方识攸说,“胸腔粘连,目测离心脏不到两公分,你想一下去县城那条路,除非他们开架直升机过来。”   “那也是——”杨郜有些顾虑地看了眼许南珩,然后压低声音,“那也是我们按规章办事,他要是死你手上了,你也不用回北京了,留在这当藏医吧!”   许南珩大约听明白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最基本的责任划分。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不妄动,是合理且合规的。   但这对于方识攸来讲,就是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许老师。”方识攸看向他。   “嗯。”许南珩点头。   “麻烦你,开着大G顺着山路往县城方向开,中途遇见120就拦下来,让里面的医生上你车,你把他们送过来,救护车在这条路上跑不快。”   “但是注意安全。”方识攸又补一句。   “好!”许南珩应声点头,摸了下裤兜,车钥匙带着的,扭头跑出医院。   方识攸调整了一下呼吸:“杨大夫,我主刀,你一助,你去打电话,我去放射科看一下病人片子。”   另一边,许南珩飞速爬上车,发动机也不预热了,冷启动挂挡就走。这是奔驰G63,凉的发动机陡然被他踩一脚狠油门,发动机不仅没有震颤,反而兴奋了起来,它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意识,像是睡眼惺忪的汗血宝马,在得知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之后,陡然热血沸腾。   黑黢黢的大G开出医院,开向山路驶向县城。   人的情绪往往会被一个更大的情绪覆盖掉,许南珩现在就是如此。此时那些教学困境和心理斗争全部烟消云散,他真切地、实质地感受到了生死面前无大事。   他开上山路,这里不仅是非铺装路面,且因为常常塌方,来往这条路的司机都会在车里备着铲子,有时候小规模塌方自己就清理掉了。所以路面有一些‘我的底盘能过去就够了’而堆积起来的碎石。   而大G不一样,大G很高。它不是车厢高,它是底盘高。   甚至可以说大G的车厢是逼仄的,尤其它那个令人发指的后排空间,江湖人道‘大G的后排,狗都不坐’是有原因的。   就像许南珩前不久说的,奔驰做G级车的初衷,是为了军用。许南珩扶着方向盘,车在路上晃得像喝前摇一摇。   许南珩的车技是真的还可以,毕竟是富家子弟,七八岁那会儿就在英国骑过小型摩托车。他踩着油门,开着双闪,让自己非常显眼,山路很窄,他必须谨慎着开。   微妙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和方识攸一起救人,正在和他共同面对一个生死局。   并且他知道,这个时候方识攸也在面对一个困境,和自己差不多的困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方识攸也是一样。   许南珩清楚地知道,他不给学生更大的课程量,他们想要考出去,非常难。   方识攸同样明白,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救护车已经在途中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为一个危重病人动手术。   可是许南珩不这么做,他的学生就很有可能余生都在这座山里。   可是方识攸不这么做,这个病人就会慢慢死在自己面前。   藏南群山环抱,去到县城的山路有一段转弯上坡,许南珩环山向上的时候,通过视野盲区后,另一座山,在晚星下,如大佛般垂眸看着他。   因为是弯道,他鸣笛闪灯。   不多时,他看见了前方拉着警灯的救护车。许南珩立刻继续鸣笛,同时闪了几下远光。   那辆救护车停了下来,小医院那边的护士打过电话说明情况,救护车里快速跳下来四个穿白大褂的人。许南珩会意,原地掉头,然后下车给他们拉开车门和后备箱,因为他们还背着包,想来是医疗用品。   “快快!”其中一个男人喊,“璐璐你做前边去,我们在后面挤!”   被叫做璐璐的女医生“哎”了一声后赶紧去副驾驶,坐下后拽下安全带,许南珩不浪费时间,也是立刻跳回主驾驶,系上安全带就全力返程。   四位医生立刻电话联系了小医院那边,说他们已经坐上车了。大家没有打招呼,也不寒暄,一直在通过小医院护士的电话来了解病患现在的情况,因为需要所有医生都听见,他们开着免提。   “消防已经锯掉了前后暴露的钢筋部分,肌松药已经给了,目前没有气胸,但是左肺上叶和胸膜黏得太紧了。”   副驾驶的璐璐扭头说:“延长切口呢?”   护士:“是的,方医生还在做组织分离,钢筋的外膜有一片钳在组织里,病人心率131了,你们带血了吗?我们的血快不够了。”   “带了带了。”另一个医生说,“你们那儿谁在麻醉?”   “……”护士沉默了片刻,“我。”   “……”这下车里全沉默了。   不过大家都很冷静,沉默只是片刻的,很快,有一个医生说话了:“好,没事没事,你看一下病人被刺穿的伤口那里有没有出血泡。”   护士没有靠近,伸着脑袋往里面看,说:“有。”   紧接着护士又说:“血压和血氧都在降,呼吸循环也不稳。”   这时候,副驾驶的医生问许南珩:“请问,还能再快一点吗?我们来的路太慢了,耽误了不少时间。”   “没问题。”许南珩舔了下嘴唇。他的记忆力很不错,这条路刚刚跑过,现在是原路返回,他是物理层面的轻车熟路。   许南珩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开到县医院,硕大的奔驰G级越野车直接冲进院门,车头几乎抵着门诊台阶停了下来。   几个医生瞬间松掉安全带蹦下车,许南珩去开后备箱帮他们把东西背进去。护士立刻迎出来,带着几个医生去刷手。由于没有脚踩的水龙头,是护士帮他们拧开,然后再去开抢救室的门。   到这里,许南珩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他呼了口气,在门诊大厅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忽然觉得,这世界在冥冥之中有着定数。比如他在北京校内的流言,富家弟子轻松通过支教考核,致使他不要机票,自己开车从北京三千多公里过来。   所以他才能在109国道碰上方识攸,他才能和方识攸做朋友,继而今天在漆黑的山路上紧急送这些医生来救人。   这其中一个环节都不能搞错,世界真的很神奇。许南珩倏然低头微笑了下。   大约六七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停在院子里。紧接着又三分钟的样子,似乎是里面那位病人的家属接到通知赶了过来。   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后边跟着三个老人,泪痕满面。一进来,另一边坐着的,送病患来的几个工友连忙站起来,用藏语说着什么。   他们都是修隧道的工人,这就是索朗措姆想让许南珩明白的。   学生们的家里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父母或在外地打工,或在工地上干活,家里的老人和弟妹需要他们照看。就像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他们还在工地施工。   抢救室里,支援的医生们包里带了血包,输血后帮助方识攸继续手术,麻醉也由麻醉医生接替。   方识攸这边出血了,因为没有吸引器,全用纱布,视野不好。还好对方识攸来讲,尚可以应对。   “线。”   器械护士递过来,他做缝合,没有无影灯,另外两个护士用塑料膜包着手机在打光。   一位医生过来帮他找到了另一处出血点,同时说:“给两个单位的悬浮红。”   麻醉过来看了一眼,经验丰富的麻醉医生看一眼就知道不要紧。   取出钢筋后还要做后续治疗,小医院里的药物储备和仪器不充足,约莫一小时后,抢救室门打开,病人连床一起推了出来。工友们和家属同时站起来,急切地上前询问情况。   会说藏语的护士简单迅速地告知家属现在已经没事了,方识攸的神色也比较轻松,和县医院来的几位医生匆匆握手,接着病人被推进救护车,家属跟着车一起离开小医院。   整个过程,许南珩都觉得好不真实。   直到方识攸带了些狼狈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一种踩在地上的踏实感。   “辛苦了。”许南珩说。   方识攸挤出来一个笑:“还好。”   急救手术在北京很常遇到,但北京医院的急诊条件要比这好太多,也没有这么多顾虑。两人相顾沉默了片刻,这时候杨郜脱了手术衣走过来,重重叹了口气。   杨郜说:“还成,生命体征稳住了,不是我说你啊方识攸,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是……这儿他妈的……”   杨郜指了下那个简陋的抢救室:“你下次还是三思吧。”   杨郜说完就走了,大约去休息室了。许南珩抬眼看着他,问:“你会被调查吗?”   “如果……”方识攸舔了下唇,“如果病人后续出事了,就会调查。”   “不是说生命体征稳住了?”许南珩看着他眼睛下方,下半张脸因为口罩闷出的一些薄汗。   方识攸点头,俩人都站着,他在许南珩旁边的位置坐下来,两个手腕搭在膝盖上,说:“钢筋穿胸腔,这个病人在左胸曾经动过手术,我不知道他肺部是什么状况,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条件做这个手术,后续会感染、发炎……总之,他后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有可能会是我的责任。”   许南珩也坐下,看着他:“净扯淡,你今天不帮他取钢筋,他就活不成了啊。”   听这话,方识攸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先抬眸,再扭头,也看着他:“但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吗。”   许南珩僵了僵,是的。   就因为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有着完满的规则体系,它像一本巨大的“使用手册”,里面条例清晰地告诉人们,碰见怎样的情况,要怎样去应对。   但“使用手册”并不是“标准答案”,如果按“手册”上的做,今天方识攸合该坐在这里,等着县医院的救护车来,把左胸插着钢筋的病人送上救护车,就完事了。   而不是消毒抢救室,像战地医生那样不管不顾地给人开刀。   “不好意思啊。”方识攸又说,“今天突发情况,没顾得上你。”   “你说这话不是折我阴德吗。”许南珩笑笑,“我就……就想找你随便聊聊,还好我过来了。”   方识攸看着他:“还好你过来了。”   这句是真心实意,肺腑之言。他真的非常感激许南珩不是多么骄矜多么扭捏的人,即使二人都知道那天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许南珩依然愿意在这个周五晚上来医院找他。   “总之,你放宽心。”许南珩宽慰他,“我觉得你没做错,规章制度固然要遵守,可能你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处罚,甚至被开除公职,但见死不救的话,那还是医生吗。”   方识攸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没事,类似的案例从前有过,病患生存率确实是调查的一项依据,但我也相信医院。”   他勉强向许南珩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他别担心自己。   很快,没等方识攸去休息室喝杯水,他手机就响了,是他老师打过来的。方识攸接起来之前有些挣扎,他捏着手机边缘的指腹微微泛白。   是许南珩在他肩膀按了按,他才划开接听。   “老师。”方识攸还和他坐在门诊大厅,嗓音喑哑,喉咙发干,“嗯……对,当时送过来的时候有意识,嗯,问过了病人自己愿意手术,没、没签东西,来不及了。家属?家属是手术中来的,等病人见到家属的时候就直接上救护车了,问了病史,左肺上叶癌根治。手术录了,是护士拿手机录的,三个机位。嗯……好,谢谢老师,再见。”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面前递过来一个纸杯,是刚刚许南珩去倒的。   他接过来,想说句谢谢,但实在嗓子累,直接仰头喝光,抹了把嘴。许南珩重新坐下来:“怎么样?”   方识攸语气好多了:“应该没事,我老师说,他得知我在这儿手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北京本院了,本院那边理解我的做法,认为是紧急情况,但他们还是要看过手术记录以及病人的状况,再做评估。”   “没关系,你如果今天不这么做,你会永远都过不去这道坎。”许南珩说。   “是的。”方识攸笑了下,“没事,这是……这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手术,但凡今天送来的病患,是我处理不了的,我也会老实坐在这儿等救护车。”   许南珩伸手在他背后抚了两下:“行,说话别哆嗦。”   “噗。”方识攸笑出来,“我不是哆嗦,我是冷的。”   “啊。”许南珩这时候才发现,俩人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藏南高原夜里的冷风可不是浪得虚名,呜呜地往里刮,许南珩看向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车就这么车头对着门停着,一扭头,和大G的一组前车灯四目相对。   方识攸说:“去挪挪车呗,许老师。”   “好嘞。”   挪完车回来,许南珩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了。虽然有些晚了,方识攸还是很想知道他今天想要聊些什么。   许南珩说下次吧,今天大家都太累了。   这么折腾,一宿快过去了,时间是凌晨快到三点。   和正规手术一样,抢救室的护士们在清点纱布和器械,方识攸请护士们将手术录像发给他,他回到休息室后整理好视频,用邮件发去北京本院。   许南珩已经回学校宿舍了,累了半夜,回去后沾枕头就睡着。   倒是方识攸,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还没到30岁,在北京三甲考上了主治σw.zλ.医师,可谓年轻有为。做了十年医学生,苦读到如今,他还不想这么早去卖煎饼——是方识攸大学室友曾经的豪言壮语,要么进某某医院,要么在那家医院门口卖煎饼,因为感觉赚得差不多。   这周末,学校没有补课,所有学生正常放假回家。   偶尔许南珩能听见村庄里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他在宿舍里备课。   今天学校里没人,索朗措姆给他留了些糌粑和牦牛肉干,糌粑当做早餐,他已经能吃得惯了,而且品出了其中美味,也晓得怎么捏糌粑了,手法日渐娴熟。   虽然牦牛肉干相当废腮帮子,不过嚼着非常香。   许南珩心里其实也悬着,虽然他自己打从心底里明白方识攸应该做那个紧急手术,且不说从县医院到村庄那条山路有多坑洼,他头一次开,路不熟,开了仨小时。当时是从县中学开过来,县医院能近点儿,差不多两个半小时。   可纵然赶路赶两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四个小时,那工人胸口插根钢筋,插四小时,钢铁侠差不多能活。   许南珩算了一下,当时他开大G赶路,迎着救护车跑,接到医生再折回来,他提着速度开,来回差不多一个小时。   周六方识攸叫了许南珩来医院吃饭,许南珩也不知怎么出口安慰他,吃完午饭,俩人在医院后院抽了会儿烟,接着来病人了,许南珩就回来了。   周日是方识攸过来学校找他的,也是没怎么说话,过来的时候许南珩在备课,电脑上挂着和几个支教老师的视频会议。方识攸带了点水果,放在他书桌上就走了。   北京本院将在周一给出定论,周一下结论的原因很简单,要看周末这两天里,病人的病情如何。   其实最本质的问题,就是人有没有问题。   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问题,方识攸都必然脱不了干系。   周一九点整,方识攸邮箱蹦出来一封新邮件。   方识攸坐在休息室的床边,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呼吸了一下,点开邮件。   二十分钟后,许南珩那真·弱不禁风的门被敲了两下后,自己“吱——”,打开了。   敲门的人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好像这么迈进去实在是不礼貌。但……方识攸实在是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这个消息,想让他第一个知道。   “方大夫?”许南珩端着刷牙杯,从二楼上来,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早。”   方识攸比他更惊讶:“你……你起这么早?我刚看你没在上课,就上来找你了。”   “别提了我压根睡不好。”许南珩走过来,“我怕我一觉睡醒,收到你微信,告诉我过年你自己回北京吧我就不回了,我在这儿继续无证行医奉献自己了。”   方识攸和他对视了一秒多,然后弯起唇角,说:“医院回复邮件了,他们认为我正确判定病情,做出了正确的治疗手段。”   方识攸补充道:“病人也没事了,今天早上我老师去查房的,看了病理和影像报告,接下来观察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南珩一楞,接着松了一大口气:“我草,虚惊一场。”   都说脏话了,可见是真的松了口气。   接着许南珩走过来,伸出一条胳膊:“快抱一下。”   他一手拿着刷牙杯,所以只用一只手抱方识攸。可方识攸是结结实实地把他抱紧了,很紧,紧到许南珩感觉自己被勒了一下,但也很快,方识攸就松开。   方识攸说:“县医院的医生也帮我说话了,以当时的情形,病人插着钢筋送回县医院的话,肯定来不及。”   “没事就好。”许南珩拍拍他胳膊,“挑个空咱俩喝一杯!”   “好,多亏你也参与救治,到时候我请你。”   许南珩是刚刚在楼梯转角刷牙洗脸,他穿件短袖,发梢沾着水珠,站在走廊阳光里,好像下一句就要对方识攸说:下午没课了一起去打球啊。   “好哇。”许南珩爽快地说。   今天是周一,方识攸要去山南市了,去开会,还要去给许南珩买拍立得。   他在教学楼二楼跟许南珩挥挥手说再见,许南珩抛了个橘子给他。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天那根暧昧的烟,而许南珩,其实依稀之间也悟出了一些答案。   此时此刻,一楼传出读书声,许南珩倚在走廊护栏,他看着方识攸走向校门的身影,听着学生们齐声背诵。   之前他觉得,他应该和方识攸一样,拼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他和方识攸也不一样,病可以被治愈,形势却很难撼动。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算是真实地认知到人类在形势之中的渺小,蜉蝣撼树这个词,他算是切身地学懂了。   思索之际,那边,方识攸回了一下头,抬头看向他。   这俩人都不近视,视线交汇时,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讶然。   许南珩没想到他会回头。   方识攸也没想到,他会站在那儿目送自己。   于是,视线交汇,他们看向对方,没有缓冲,没有时间反应。视线好似在空中相撞,如一场交通事故,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都不知道当下该如何收场,二人呆愣愣地看着对方。   这种情况,就是看得越久、越没有反应,事情就会越奇怪。   接着,两个人同时低下眼,选择了最狼狈的方式——   收回视线,回头转身,逃开了。   一个逃去校门口的车上,另一个躲回了宿舍里。 第22章   许南珩呼吸,再呼吸。   好,没事,他宽慰自己,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次目光接触,就像大街上和别人意外对视之后的尴尬。   ——所以我趴那儿看他干嘛呢!许南珩咬了下牙,心道,怎么跟恋人分别依依不舍似的。   他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但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刚才绝对有一些异样。许南珩没有类似的经验,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对他来讲太陌生了,陌生到有点吓人。   而许老师作为人民教师,进入北京本校后的培训课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培训内容,就是学生早恋。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时PPT上“如何发现学生早恋”,从哪些细枝末节来观察学生的早恋行为……当时的老师制作了一个动画短片,两个动画人物,一个学生趴在教学楼走廊向下挥手,另一个学生在楼下,笑吟吟地抬头,也挥手回应。   他缓了一下,坐回去,接了杯咖啡。   而坐进车里的那个也没好到哪去,方识攸关上车门,摁了两下才成功启动车,落荒而逃似的把车开走。   按理说他今天要赶去山南市,有个会要开,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要先坐下来调整一下,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方识攸车开进小医院,进去一楼,在护士台要了杯凉水,咕咚咚灌下去后……没什么用。   他是心胸外科医生,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心动过速的原因。他没有恐慌,没有受到刺激,没有剧烈运动,但就是怦怦跳。   坦白讲,方识攸是花了那么十多秒才让自己相信这个现实。这对方识攸而言是个漫长的时间,他是个善于面对自己的人,人们常说要敞开心扉要认清自己。   而方识攸的职业使他敞开过不少心扉,虽然是物理层面,但他明白,自己这过速的,不是心动,是动心。   方识攸深呼吸,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开向山南市。   这天是礼拜一,许南珩的课在上午第三节。   他抱着作业和教材进去教室,大家都被通知了取消周六的补课。从今天交上来的作业来看,一个多月的教学,学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成绩断层。   好的很明显,差的也明显,尤其数学这科目,几乎没有中游集团。数学这玩意学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有“差不多会了”这个说法。   许南珩喜欢这门学科,因为它在通常情况下会有着较为笃定的答案。数学真好啊,不会写往那儿一丢就完事,反正硬着头皮也写不出,让人怎么都心安理得。   作业也呈现了这样的学科风格,大概就是不会写的就空着。空着空着,空成了一片。   “真是……”许南珩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给我减轻工作量呢是吧。”   说着,小组长上来把作业发下去。许南珩是笑着说的,语气也轻松,底下学生跟着乐呵。   和往常一样,讲错题,巩固旧知识点,上新课。许南珩选择了妥协,他觉得方识攸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要先“活着”,才能“好好活着”。   许南珩优化掉了自己的执念,他自己思考了一下,那并不是妥协而是尊重。   方识攸抢救工人的那天其实给了他勇气,或者说让他勇敢地接受了藏南高原贫困村庄的现状。现实即如此,他很渺小,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当然,是他本人的能力有限而已……   周一晚上,方识攸给他发了微信,他没回。方识攸尝试给他打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是因为……这位老师,正在坚持不懈地企图说服他父亲考虑一下来藏南高原这边铺路修桥。   所以说富二代创业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事儿了,最可怕的是富二代为富一代做工程建议。   许南珩他爸觉得荒谬至极。   电话里——   “爸,在西藏修路那可是攒功德的,您做生意的不是最信这些了吗!”   “我一个北京当地的工业公司,你让我去西藏干修路,许南珩你在你老子身上安的什么心?”   “爸,您听我说。”许南珩端起水刚喝一口。   电话那边,嘭,挂了。   “爸?”许南珩一楞,“哎爸!”   然后迅速拨回去,被拒听。再拨给他妈妈,接起来了,接电话的不是他妈,是他爸爸:“你别往家打电话了!我看你支个教你支傻了你!不行你就在那儿皈依吧,逢年过节打个视频回来就成!”   “不是,爸!我没让您亲自来做啊,您投资就行!这儿有道路建设施工的,您只要……爸?!”   电话那边,许南珩他爸差点把手机扔小池塘里。   许南珩知道这事没那么好商量,毕竟任谁听起来都很荒谬,高海拔低气压,大型工程车辆需要特定的人来驾驶,加上山多路窄,地质特殊,总之困难重重。   许南珩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也只是试一试。手机空闲下来之后,他才刚看见方识攸发来的微信,以及一些未接电话。他缓了口气儿,给方识攸打回去。   “方大夫——”由于许南珩刚在他老爸那儿吃瘪,语气有些颓,甚至隐隐地有些撒娇的意思。那个“夫”字被他无意识拖得有点长。   方识攸听得清楚,在电话那边无声地拎起唇角,问:“怎么了这是?”   “我劝我爸来我们村儿修路,未遂。”   方识攸在那边无声张了张嘴:“……修路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是电话里能讲明白的。”   “我明白,我就是给他一个行动方向上的建议。”   “……”方识攸停顿了下,心道那是你老爸不是你麾下部将,“那个,拍立得给你买好了,相纸买了两盒,但我明天临时被安排了个手术,周三也没法回去,广东中山过来了一位教授讲课题。”   许南珩抬腕看表,说:“没事儿啊,正好明天下午我们带学生去县城初中做实验,我到时候去找你拿呗。”   一听他要过来,方识攸下意识按捺了一下自己,手握上医院住院部走廊的扶手,握得很用力,稳了稳自己的语调。   “噢,那行啊,明天我下手术了给你发微信。”   “给我打电话呗。”许南珩又喝了一口水,“微信我未必能及时看见,iPhone这个破信号你知道的。”   学生们去借用县初中的实验室中,县初中包了两辆荷载49人的大巴车过来接送,计划是明天上午出发,大巴嘛,跑山路肯定慢慢悠悠,上午出发下午到,刚好。   第二天,也就是周二,六十多个孩子和所有老师坐上大巴车。   去县初中做物理和化学实验,由索朗老师和次仁老师带着。到县初中的时候达瓦江措来接他们,见到许南珩,达瓦江措热情地挥手打招呼。   许南珩自认是个潇洒的人,他愿意放过自己,不去钻任何牛角尖,他姥爷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时至今日许南珩依然很受用,人生苦短。   所以对方识攸,他那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他决定先按下不管。这也是数学教会他的东西,不会写,就空着,跳过去,别耽误时间。做题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毕竟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可套用的公式,没有绝对正确的解法,也没有参考答案。他站在县初中教学楼下,学生们跟着老师上楼,他抬头看这藏南高原近在咫尺的碧蓝青空。   就像最开始在拉萨的时候他忘记跟方识攸要个联系方式,那时候没觉得有多大遗憾,这世界每天有太多人错过。太多太多人都只是无名之辈,那些错过不会变成故事,那些萍水相逢也都终将是公路边、雪山下的一阵风,不留痕迹。   他吸气、吐气,调整了一下自己。   毕竟归根结底——他连方识攸是不是单身都不知道,更别提性取向。   “许老师!”达瓦江措笑着迎上来,“最近好吗?”   许南珩回神,笑起来,跟他握手:“还不错,你呢?”   “我都好我都好,来我办公室坐会儿吧?”达瓦江措说,“他们两节物理两节化学,一下午呢。”   许南珩抬头看看天,说,“我不了吧,我去趟市场,买两条棉被,方大夫说过几天降温了。”   其实现在已经冷了,许南珩一件藏蓝色的圆领毛衣外面穿了件防风大衣,他刚从大巴车下来,有点闷热,敞着怀。   达瓦江措“哦”着点头,说:“是的,我们这里十月就会开始下雪。”   刚说到这,起了阵风。   许老师高挑清俊,这阵风刚好扬起他敞怀的防风大衣,他的衣饰都是他品味不俗的妈妈购入的。不松垮也不太贴的牛仔裤却能显得他一双腿笔直又修长,许老师到底年轻,二十五岁而已,所以妈妈给这套搭配的是一双帆布鞋。   紧接着打铃了,达瓦江措匆匆丢下一句“我得去上课了”就火速消失。今天许南珩算是休假,县中学不大,两栋教学楼一栋宿舍楼,他转悠了一圈,打算坐个出租车去市场那边。   方识攸之前说了今天下午有个手术,他决定自己去市场逛一逛。上回过来,在市场里看见很多杂货铺子,他准备去看看都有啥,买点回去带给家里人。   市场里挺热闹,有的店门口挂着风干的牦牛肉。天气转凉后,店家们开始卖厚实的衣服。   许南珩看见了相当好看的藏袍,黑色衔接砖红色,山羊皮,羔羊毛。牧区的藏民们在冬天会穿它来抵御严寒,它悬挂在店里的墙上,很长,许南珩一米八四,目测那藏袍能到他小腿。   虽说西藏降温后游客会变少,但也有不少人就要这个时节来高寒之地体验一下雪山,有个游客进去问了老板墙上那件多少钱,许南珩便没走远,假装看柜台上的佛珠串,然而听见老板说,那件一万一,许南珩微微讶然。   他料想到了会贵,没想到是上万的。接着再抬眸,自己手里摸着的这串佛珠,标价是五千块,旁边一条腰带要两千,他默默把手拿开了……   许南珩又去了上回和方识攸去的那家店,老板娘认出他来了,说这次给他打折。   用绳子捆了两条更厚的棉被,有点难拿,也不太好背,老板娘的儿子骑了三轮摩托帮他送到了初中门口,许南珩坐在三轮后边摁着他的棉被。   大巴司机帮忙把棉被塞进车下面放行李的地方,天色还早,他去了初中大门口的奶茶店里。   奶茶店比较质朴,在操作台上方毫不遮掩地摆着各口味的奶茶粉。这个时间学生们还没放学,服务员坐在那儿打盹,许南珩陡然进来,吓了他一跳。   许南珩随便点了杯草莓的,服务员搅奶茶粉的时候偷看了他几眼。许南珩样貌没得说,要不是大学时候太宅,什么活动都不参加,高低也得是个风云学长。   并且他身上有股书生气。是一种很令人舒服的个人气质,不说话的时候很温和,玉面书生。   当然,是不说话的时候。   “啧。”许南珩反复开关手机的飞行模式,企图让它刷新出来一些信号,看着微信上那个收取中状态无限旋转,喃喃道,“破iPhone,早晚把你炖了。”   没信号方识攸就联络不上他,奶茶喝了一半,时间快到四点,他打算跟服务员开口连个热点得了。这会儿奶茶店又进来一个人,成年人,服务员今儿算觉得稀奇,道了句欢迎光临。   “……”许南珩看着他,先是有些迷茫,然后想想他应该是差不多猜到了这个时间自己在初中这里,于是迷茫之后微笑,很随意地向椅背一靠,“方大夫,喝点什么。”   活脱脱把初中门口的奶茶店问出了三里屯兰桂坊的意思。   方识攸看了眼许南珩桌上剩的小半杯粉色饮品,在他对面坐下:“我不用,我以为你在里面上课,想着在奶茶店坐一下等等你,你没上课吗?”   “我不上啊,索朗老师上,下午是物理化学实验,我跟着过来混一趟而已。”许南珩原想说顺便跟你见一面。   但没这么说,他又端起来奶茶喝了一口,说:“手术这么早就结束了?”   方识攸下了手术过来的,手臂搭着外套,也是巧了,今天方识攸也是一件防风外套,但是短款的,里面搭一件白衬衫。   方识攸外套脱了之后就单剩一件衬衫,说:“二尖瓣修复,三尖瓣置换,做了八个半小时。”   “多……多久?”许南珩看着他。   方识攸确信他听清楚了,解释道:“心脏手术大部分都挺久,这台是一早上开始做的。”   许南珩诧异:“你就、就一直在手术室里站着?”   方识攸笑了下:“对,没事儿,早就习惯了,我老师都六十岁了,有时候也做一台整手术。”   “还能做半台?”许南珩问。   “他一般只做最关键、最难的部分,也是给年轻医生一些锻炼,不过他不会走远,可能跟麻醉医生一起坐会儿,年纪大了,腰腿都不太好。”   许南珩了然点头。方识攸看上去挺热的,衬衫解开了两枚纽扣,额前刘海有两缕贴着脑门。想来也是,手术是高度专注的体力活,而且看他的样子……估计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这样啊。”许南珩清了清嗓子,“那你…点个喝的?我请你。”   “不用。”方识攸摇头。他确实口干舌燥,但一杯奶茶他喝不完,回头都是浪费。   可许南珩还是觉得他声音有点哑,喉咙干涩,这会儿不晓得脑子怎么了,把自己这杯往前推了推:“那你喝一口润润吧。”   粉色的,草莓味的奶茶,剩下大约1/4。   许南珩说完就后悔了,又赶紧握着杯子想把它拉回来,仿佛是一种三次元撤回。   然而方识攸直接伸手,这是奶茶店堂食的玻璃杯,没有封口的。方识攸手指别过吸管,嘴唇贴着杯口,仰头喝光了里面剩的。   香精甜味的饮品,有类似草莓的水果味,甜,和甜,以及甜。方识攸抿了抿唇:“好了,走吧。”   “去哪儿?”许南珩问。   “我住的地方。”方识攸说,“我今天早上走得太匆忙,忘拿上拍立得了……”   说完,方识攸有点局促,加了句解释:“我早上起晚了,昨晚停电,手机没充上电,闹钟没响。”   “那走呗。”许南珩站起来,完全没太在意。   方识攸的车就在校门口,漆黑的福特猛禽。这是许南珩第一次坐他车,他车里和许南珩一样,什么装饰都没有,最原始的脚垫,一根充电线,和车门杂物框里一个抹布。   “是你租的房子吗?”许南珩问。   “不是。”方识攸拉下安全带然后点火,“是过来援藏给安排的宿舍,单间的公寓。”   “噢……”许南珩点点头。   公寓在离县医院大约一个路口的地方,是个居民区,算是公寓楼群,没有像小区那样围起来,所以方识攸的车要停在路边的公共车位。   这里就是方识攸在西藏的住处,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不好意思有点乱。”方识攸打开门,“不用换鞋了,没有多的拖鞋。”   “那多不好意思。”许南珩刚迈进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没事儿我不用拖鞋。”   他直接蹬掉帆布鞋准备光脚,方识攸想起来他还有双洗澡穿的拖鞋,于是把客厅这双给他,自己去卫生间穿了那双。   许南珩很乖巧,涵养让他乖乖地站在窄小的客厅中间,也不乱看,就这么等着。   方识攸去卧室拿了拍立得出来,见他杵那儿,笑了:“你坐啊。”   “好。”许南珩在沙发坐下。   方识攸把拍立得连袋子递给他:“我没拆,发票在里面,出问题的话带着发票去售后。”   “好嘞。”许南珩赶紧打开来折腾,他本科室友之前有个拍立得,许南珩玩过几次,知道怎么用。   方识攸去倒了杯水,很明显方识攸是个独居的人,他只有一个水杯,给了许南珩,他自己拧了瓶矿泉水喝。   就还……挺极端的独居者,什么都是单件的。许南珩已经开机了,先拍掉第一张遮光纸,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用手机拍照然后去打印。”   “那没这方便。”方识攸喝了小半瓶水,嗓音听着好多了,“而且这玩意挺可爱的。”   “是吧。”许南珩说,“买相机的话我没那摄影水平,手机打印的话,以我的拖延症,它会永远卡在‘下次一定找店打出来’的阶段,所以不如买个拍立得。”   方识攸继续喝了两口水,说:“上次,就是我在抢救室做手术取钢筋那次,你来医院,想找我聊什么的?”   “啊。”许南珩把拍立得举起来,贴着眼睛,“小事儿,后来我自己想通了,方大夫,让我拍一张。”   “嗯?”方识攸一愣。   他还拿着矿泉水瓶,许南珩坐在他旁边,侧身正对他,上半身微微后仰。   接着,快门按下去。   相纸刚出来是白的,要等它显像。   其实等待拍立得显像的时间很短,小小的旧沙发摆在窗前,房子里很安静,镂空纱帘在背后,被风拂了拂。   稍乱的客厅里,茶几上有个蓝牙鼠标,沙发扶手搭着两件外套。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两个人在这里生活。   方识攸又喝了口水:“好了吗?”   “好了。”许南珩把相纸翻过来。   拍摄的时候是捕捉动态,所以方识攸的姿态很自然,拍立得有老式港片的感觉,尤其方识攸穿白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金属腕表。   “这张照片能让我留着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能。” 第23章   照片里的方识攸和他本人是同一种感觉,脸很好看,因为今天做了个很长时间的手术,眉宇间略有些倦意。   那天在小医院,给胸口插钢筋的病人做手术的时候,许南珩隐约感觉到了,他感觉方识攸是个挺固执的、坚持自己信条的人。这样的人在职场其实不太好“混”。   现在这个社会很多时候大家会选择明哲保身,尤其医生,他们的学成成本实在太高,与其他专业的壁垒太厚,一旦出事,摊煎饼可能是最优解了。   遵守规则的人才会被规则所保护,可方识攸遵守的是他所认为的正确。许南珩家中经商,他明白这样的人多半会吃亏。   所以方识攸的性格不太讨喜,他是固执己见的。他坚守着他接受的所有教育,他像是永远执行“初始指令”的机器人,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事,那就什么都无法撼动。   许南珩把照片放进大衣怀里的口袋,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啊。”   “你都不让我看看啊。”方识攸拧上瓶盖,跟着站起来,打趣他,“让我看看拍的什么样行不?”   “噢。”许南珩这才反应过来,又掏出来递给他。   方识攸和他各捏一个角,调整了一下,让相片不折光,他看了一眼,松开手。方识攸说:“我送你吧,回县初中吗?”   “嗯。”许南珩点头,又收起相片,然后看表,“差不多要回了。”   他把拍立得放回袋子里拎好,其实他打个车也能回,县城不大,没多远。况且方识攸做了一天手术消耗很大,他不想让他再开车。于是跟了句:“不用送了,你歇着吧。”   方识攸摇摇头,拎起外套:“歇不了,我也得回医院了,这趟就是出来放个风,走吧。”   驱车送许南珩回县初中的路上比较沉默,许南珩现下想想,留着别人的照片这个行为委实有些诡异。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藏不住事儿,想留着就留着了,全然不管其他。   后知后觉的许南珩在副驾驶坐得有点拘谨,尤其在方识攸很自然地偏头看他这边后视镜的时候,他会主动避一避目光,以防忽然的对视。   “咳。”方识攸清了下嗓子,“你们今天回去还晚自习吗?”   许南珩立刻提了口气上来,铿锵有力地说:“上!就做个二十分钟的总结就行。”   “物理化学你也教吗?”   “啊。”许南珩停顿了下,“我化学不太行,虽然教初中够了,但我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说完看向窗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转念一想,问:“医学生是不是要学化学?”   “学的,要考。”方识攸握着方向盘,向左并道,等红灯。   “那你化学挂过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摇头:“没有。”   “……”许南珩震惊,凝视他片刻后,叹道,“你真行啊。”   方识攸笑了下:“没…没那么夸张,主要都是背诵内容。”   “可别谦虚了。”许南珩说,“不过医生也要练体能的吧?手术一做那么久。”   “嗯。”方识攸点头,“我很多同事都在健身,体能是一方面,久坐久站的,更需要锻炼。”   “确实。”许南珩点头,“我感觉我颈椎就不太好。”   前面快到了,方识攸放慢车速,这个时间也快要放学,门口慢慢有三轮车骑过来,支起小摊子,卖糖葫芦棉花糖什么的。   一听这,方识攸职业病来了,说:“要是伴随头晕的话你需要查一下,去拍个立位全脊柱x光,正位侧位,二百块,半小时就出结果。”   许南珩眨眨眼:“……喔好。”   “有吗?”方识攸慢慢靠边停下。   “啊?”   “有伴随头晕吗?或者反胃恶心。”   “没、没有。”许南珩看着他。   他将车停好,边解开安全带边说:“下车让我看看吧。”   许南珩:“啊?不……我……我其实挺好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让我看一下。”方识攸在这种事儿上稍微有点轴,“我给我们院骨科主任坐过预诊。”   “不是不信任你,我总给你添麻烦……”许南珩解开安全带。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方识攸对他太照顾了,到现在许南珩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俩人一边一个下车,方识攸从车头绕过来。他外套没穿,一件衬衫,在风里很单薄,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   “来,你挺直。”   许南珩条件反射似的站直起来。方识攸的手是温的,他掌心皮肤比许南珩想象的要细。   手掌盖到他后颈的瞬间,许南珩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的手在许南珩后颈下方一点点摁上来,他说食指和拇指指腹描着许南珩颈椎骨两侧,不轻不重,力道刚好。   “颈椎还行。”方识攸说,“你会游泳吗,游泳对肩颈好。”   说完,方识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可能管得有点宽。但其实这点他和许南珩还挺像,他们都是一旦接纳了一个人,就会变得特坦率。   许南珩说:“会游泳,我唯一能进行的体能运动。”   见他不在意,方识攸轻松了些,他看了眼县初中门口的大巴车,说:“行,那……回去路σw.zλ.上小心。”   接着方识攸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敞怀的防风大衣:“拉上吧还是。”   许南珩噗呲笑了:“好,听大夫话。”   不过他拎着拍立得的袋子,那袋子有点沉,因为里面还有相纸,第一下没把拉锁对上口。   第二下,视野里多出一双手,许老师手指细长而白嫩,京城少爷打小没干过粗活,至多搓搓自己洗脸毛巾;方大夫的手骨节清晰,有力量感的同时,又能够缝合7毫米的血管。   这双手帮他对上了拉链,向上拉到喉结处。   许南珩有些呆滞,替人拉链这种行为,它可以很自然,也可以很暧昧,就看人怎么理解了。许老师的理解能力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已知条件给足了,宇宙怎么爆炸的,许南珩都能给你推导出来。   夸张了,但重要的是已知条件本身达到了一个怎样的详细程度,许南珩这时候有两个念头。他把我当弟弟,以及,他不太对劲。   然而在前提条件模糊的状况下,许南珩更愿意打一张安全牌。   于是他笑起来:“哈哈,谢啦,我走了,你开车慢点。”   “嗯。”方识攸点头,退后一步。西藏天气多变,像拉萨,几个小时里阴云暗涌又晴空无垠。这里也是,刚下车的时候微风徐徐,此时仿佛延时摄影,云与风皆在逆行。   天阴了,二人之间的风卷起人行道的沙砾和树叶,吹着方识攸的白衬衫贴在他皮肤上,许南珩一时间出了神,方识攸也没有动作。   三五秒而已,过得像几个春秋,两人同时回过神,然后木木地说了句“拜拜”。一个走去学校,另一个上车。   从县城返回村庄的大巴上,许南珩窝在座椅里,他有点困,闭着眼睛。   拍立得的第一张照片,是坐在窗前老旧沙发的方识攸。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未知带来的恐惧是各个方面的,许南珩这时候是真的有点害怕,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了怎么办。   毕竟,他对方大夫其实知之甚少。目前的已知条件仅有,北京人,三甲医院的医生,二十九岁,以及看过他的驾驶证行驶证。   此时许南珩缺失了最关键的信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年男性,他有极大可能已经成家,搞不好孩子都有了。   这不是许南珩臆测,虽说互联网上大家叫嚣着不结婚不生孩子,但实际上北京产科床位依然紧张,他们北京本校的学生下边有弟有妹的也不少。   再者,许南珩在这方面比较严谨,他固然不可能去和一个有家庭的人接触。更何况对方也是男的,不过……想到这里,许南珩陡然睁眼。   是啊,方识攸是男的啊。   恰好咣当一下,大巴车过了个坑,车身猛地一晃,许南珩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了下窗户。   “嘶……”给他撞清醒了,彻底不困了。   无论如何时间还是在走着。   许南珩的拍立得第二张照片拍的是索朗措姆和扎西卓嘎母女俩,当时是卓嘎骑在牛上,索朗校长在地上扶着她的腿,抬头看着她。   周四那天方识攸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的,让许南珩下了课到他那儿去。   给许南珩搞得有点紧张,下课后直接抱着书过去了,好吧其实更多的是好奇。他进去小医院后轻车熟路地到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他敲门,方识攸过来开门。   许南珩压低声音:“什么事儿啊?”   “你怎么像特务接头一样。”方识攸让开一步让他进来。   “你不说你那微信发的呢。”许南珩进来了,看着他,“什么叫‘下课来我这儿一下,一个人来,给你个东西’,我可是良民,清白人家,你那微信说的,还强调一个人来,你要给我什么呀,够我判几年?”   “……”方识攸无语住了,“我也是良民,许老师。”   “这会儿谁知道。”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问,“给我什么呀?”   方识攸关上门,把他手里的一本教材一本练习册接过来,放在自己桌上:“坐。”   许南珩坐下了。   许南珩站起来了:“我靠!方识攸!!”   ——这是许南珩头一回喊他全名。   说真的,单单是喊他全名,其实都是许老师心理素质过硬了。   因为方识攸拎起来一个箱子,那箱子上写着:医用生物运输恒温箱。   “怎么了?”方识攸问。   “这里面什么?!”许南珩震惊,“不会是什么器官吧?你……你要给我个肾吗?”   在许南珩有限的认知里,医用保温箱,这么大的医用保温箱,箱子上有个屏幕可以随时查看里面的温度。这种东西,是存放器官的。   “……”方识攸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把箱子放到桌边,打开,从里面拎出一袋……麦当劳。   方识攸说:“这是我北京医院退休的保温箱,我们忙起来的时候就把饭放里面,不会凉。”   方识攸:“之前他们贴了贴画在上面,挡一挡这几个字,后来贴画掉了。”   许南珩敛起此前的所有表情,双膝并拢坐在椅子上,乖巧道:“不好意思。” 第24章   许南珩双手并起掌心向上,仿佛下一句就要脱口而出感谢麦当劳赐予他食物。   方识攸是真的哭笑不得,他把袋子搁在许南珩手上,说:“买的时候有点匆忙,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直接下单了个套餐。”   “谢谢你啊。”许南珩抬头看着他眼睛,很真诚地说,“真的,我……我其实不太会说那种正经……不对不是正经,是正式,不太会说正式的话,我……”   “我明白。”方识攸打断他,“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接着方识攸笑了下,两只手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揣。他确实有点紧张,也是因为紧张才打断了许南珩的话,他稍微有点担心许南珩等下讲点什么他招架不住的。   方大夫揣了下上衣口袋,才发现今天穿了件没兜的外套,然后僵硬地抻了下外套的下摆,说:“你趁热吃吧,我先、先去诊室了,去写病历。”   “啊?”许南珩问,“你不一起吃点儿吗?”   “我吃过了。”方识攸说。   说完扭头转身就走,关上了休息室的门,许南珩在里面还有些迷茫。   怎么说呢……许南珩是刚下课,他还拖了会儿堂,其实挺饿的,汉堡拿在手里还热乎着,飘着熟悉的香味。   味道会在大脑里留存非常久,闻到相同的味道时,大脑会带起关于这些味道的回忆。闻见炮仗的味道会想起小时候的春节,闻见饭菜香味会想起某天放学回家轻盈的脚步。   连锁餐饮的好处之一就是口味统一,北京的麦当劳也是这个味儿,霎时间就把许南珩的记忆拉回了北京。   他想起备考教资的日子里,在家里点灯熬油时候半夜吃的麦当劳,也想起更小更小的时候,小学吧,一页算术在那儿磨一小时的时候,他姥爷买了麦当劳回来,偷偷让他别写了过来吃点儿。   他觉得,方识攸大约是拿自己当弟弟了。   这么想的话,许南珩觉得还挺合理,他拆开汉堡的包装纸,这时候饥饿感其实没那么强烈了,他咬一口,慢慢地嚼。他发现方大夫买的这个套餐,还送了个玩具,是个小摆件。   被当做弟弟的话,方识攸的很多行为就能够理解了,许南珩这么想之后安心了不少。他虽然挺贫的也自认不太靠谱,但他还是能够控制住自己,如果整件事情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那以后该有多尴尬,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把套餐里的小摆件留在了方识攸这个休息室的桌子上,吃完后去诊室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回去学校里。   今天的晚自习,学生们写完作业就散了,散完了后许南珩没上楼,就在教室里改作业。   这阵子降温,两个教室从厨房接了烧炉的管道过来,用作取暖。但为了安全,索朗校长离开后,锅炉里就不再添燃料,所以许南珩要借着教室的余温改作业。   改完作业后,差不多管道就凉了下来,许南珩握了握拳头,手指冻得有些发僵。然后站起来再活动两下脖子,听见颈椎发出“咔咔”两声,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再上楼睡觉。   这些天太冷了,已经没办法在转角卫生间用盆浇着洗澡。周末,方识攸去县城之前,许南珩跟他借了下浴室洗澡。   洗完后方识攸告诉他,自己跟护士打过招呼了,之后他可以随时过来用浴室。这解决了他比较实质的难题,接着,时间转眼到了国庆假期。   假期游客增多,县城医院的就诊量也跟着增多。因高反来吸氧的,摔伤扭伤的。小医院这边倒还好,国庆假期,挖隧道的工人们都在休假。   雪是十月二号凌晨开始下的。   许南珩是二号凌晨三点五十分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的时候,雪已经在往他宿舍里涌了。有那么一瞬间许南珩以为自己穿越了,尤其是当他裹着被子坐起来,摸手机,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心下一寒,竟然开始思索数学老师在无限流里能干什么。   不过还好,他调了几次飞行模式后,手机勉勉强强跳出来一格信号,也有了网。   其实主要原因是他宿舍的门锁被周洋踹坏了,他一直懒得找人来修,在门后挡着个椅子就算是关门,但这回风太大,狂风直接撞开了门板,那椅子被风吹的退到桌边,桌上的书被风刮的展开来,有几本掉在地上。   外面漆黑一片,学校院子的国旗猎猎作响。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藏南高原,似乎方识攸是他唯一可以求援的人。   不过凌晨三点五十分跟人家求援,也是有点过分,许南珩快速穿上厚外套和裤子去捡书,放回桌上后,立刻推着椅子抵住门,他看了一圈,手边没什么重物能摞在椅子上压住门,干脆自己坐下来了。   椅背靠住门板,他靠住椅背,这门才终于消停。许南珩呼了口气,掏手机,四点了。   藏南高原的风是喜马拉雅山在呼吸,这般巨物的吐息岂是凡人招架得住。许南珩拿着手机,沉默着没有动,他依然能感受到门缝中挤进来的凛冽寒风。   他没穿袜子,冷风像刀一样割在他脚踝。这真是给京城许少爷好好介绍了一下藏南高原,往年的藏南十月中旬才会落雪,今年藏南宛如路上偶遇的调皮萨摩耶:这个人好像怕狗,让我冲上去闻闻ta!   许南珩回头看了眼已经变形脱落的门锁,他就是足够了解自己,才直接买拍立得。因为他知道自己拖延症到什么程度,他可能临到需要制作相册的前一分钟才会去店里打印。   就像这个门锁,许南珩暗自懊悔,早修了不就没事了。   四点多了,许南珩觉得要不把棉被抱过来,在椅子上凑合到天亮得了。但念头这么想,手却还是点开了方识攸的对话框。   想诉个苦,虽然他知道方识攸今天在县城,他也知道说出来根本没什么用,方识攸现在帮不到他,但就是想说一下。   今夜风雪大作,素有“西藏江南”之称的藏南高原今夜强调了一下“江南”的前缀“西藏”。   他不知道发消息的那个圈圈什么时候才能转完发过去,他脑袋靠着门板。大约半分钟后,方识攸收到了他这条微信:   我该早点修门锁。   许南珩按下发送键之后就没再看手机,宿舍地面一片狼藉,草稿纸和笔被吹得满地,漏进来的风实在刮得他太冷,他干脆屈起膝盖,脚踩上来,抱着腿。   这姿势可怜极了,再擦根火柴,简直见者落泪。不过许南珩自己还好,没觉得太心酸,只是懊恼自己的拖延症,一个门锁而已,随便找个周末修一下好了。   他不知道风雪什么时候停,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宿舍灯的开关就在门边的墙上,他按了两下,灯没亮,大约是停电了。   方识攸提醒过他,这边偶尔会停水停电,所以要用矿泉水桶蓄着些水,也最好保持充电宝满电。   屋外风雪依然呼啸,像一场独属于藏南高原的午夜狂欢。   许南珩觉得低空风切变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他背后的门板微颤,甚至……发出了“嘭嘭”的拍门声。许南珩诧异,这风,化人形成精了?   “许老师!”   许南珩一愣,还会说话?   愣完反应过来了,好耳熟,如果没听错的话,可能是方识攸。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带着椅子往前挪了一小截,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其实不太确定,搞不好是自己脑袋被风吹坏了产生的幻听。   门打开了拳头大小的缝,许南珩抬头从缝隙里看,看见方识攸低垂下眼,方识攸微喘,唇缝因喘息呵着白气,看着他。   “许老师。”方识攸说,“你……一直到现在都没修门锁吗?”   “我……”许南珩抿了下嘴,“没有。”   方识攸闭了下眼,叹气,说:“让我进去。”   “噢。”许南珩站起来。   方识攸的手机开着手电筒,他进来后替许南珩抵着门,说:“收拾两件厚外套,带着你要用的电脑手机充电器,跟我走。”   “啊?”许南珩迷茫,“去哪儿啊?不是,你这周不是在县城吗?你怎么回来了。”   “雪下大了,杨大夫的车坏了打不着火,他怕雪越下越大积起来,明天就算雪停了他也回不去县城,半夜打我电话让我过来接他一趟。”方识攸说,“我本来想告诉你,学校冷的话你国庆假就去医院里住着,没想到今天就下雪了。”   这雪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而且是睡梦中下起来的,许多藏民梦中惊醒起来给牦牛盖棉被。   许南珩身上穿着件羽绒服,方识攸让他在里面再加件毛衣,他手忙脚乱之中拽了件黑色高领的。许南珩还想再翻两件内里穿的衣服和睡衣,方大夫看出来了,摁着门,出言阻止他:“就这么走吧,到了穿我的,把电脑什么的拿上。”   “噢。”许南珩折回书桌,从地上捡起书包,把电脑、电源线,一干东西塞进书包里。   最后方识攸让他先出门,方识攸直接把整个书桌拖过来,死死抵住了门板,然后他自己从窗户翻出来,再关上窗。   时间还是挺紧迫的,这么大的雪,很快就会积起来,到时候山路根本走不了。   “杨大夫。”许南珩坐在副驾驶,回头向扬郜打了个招呼。   杨郜看看他,又看看开车的方识攸,笑嘻嘻地说:“许老师,咱们方大夫靠谱吧!”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啧”了声,意在提醒同事别乱说话。   许南珩点头:“那是,又救我一命,恩公啊。”   杨郜嘿嘿一笑,刚想再说点什么骚话,车狠颠了下,他吓一跳,赶紧伸手抓住拉环。许南珩也吓一跳,整个人一晃。方识攸低声问他:“没磕哪儿吧?”   “没。”许南珩说。 第25章   恩公这称呼让方识攸偷笑了下,虽然他知道这是许南珩嘴贫,门儿清。但人就是这样,听着顺耳嘛,就舒服。   雪大,方识攸开得慢。杨郜是大约凌晨两点多发现下雪的,幸而他大半夜不睡觉,趴在暖气管旁边玩手机,才在雪刚刚开始下的时候紧急联系了方识攸。   杨郜来西藏也不少日子了,他明白这种地方一旦下起雪那就是一夜起步,所以为了不耽误去县医院坐诊,立刻打给方识攸。   做医生的,常年不关静音,睡觉也是响铃模式。方识攸半夜来接这倒霉同事,这才捞了一把许南珩。   不过方识攸是真没想到许老师心这么大,一个人从北京大老远的过来,门锁坏了得有半个月了也不修修。想到这儿,方大夫暗暗叹了口气。   一直到车接近县城,许南珩兜里的手机才震动了两下,他掏出来,这时候才收到方识攸当时回复的微信,有两条。   [是不是风刮得门关不上?]   [等我一下我过去接你。]   许南珩收起手机,他垂着眼,回想之前方识攸在门口时候低头看自己的模样。方大夫当时应该挺紧张的,从他嘴唇呵出的白雾能看出呼吸很急促。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方识攸的视角下是什么样,想到这,他眉心微蹙——坏了,当时整个人蜷缩着,抱着腿坐在椅子上,该不会像个小羊羔吧。   许南珩要命地闭了闭眼,算了,认了,当时自己确实挺害怕的。想到这,他偷偷瞥向左边,看了眼方识攸的侧脸。虽然今天是巧合,但方大夫身上确实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全感。   好像只要他在,就什么都没关系。   车开进县城,杨郜让他把自己放在医院,他直接在休息室睡会,下午就坐门诊去了。   放下杨郜后,方识攸继续开,许南珩认得路,这是在往方识攸住的那间公寓开。雪依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到这里,许南珩的手机有了网络信号,索朗措姆之前打过来的电话他因为信号差没能接到,车停稳后他边下车边给校长回拨过去。   方识攸走过来帮他拿书包,索朗措姆那边接听起来了。   许南珩:“嗳校长,我没事儿我……不不不我已经不在学校了,我跟方大夫的车来县城了……对,没事儿别担心我,好嘞谢谢您。”   挂断之后,许南珩跟着方识攸上楼,边爬楼梯边说:“也是突然下暴雪,校长说准备等天冷了,让我别住宿舍了去她家里住,藏民家里烧那个锅炉嘛,暖和。”   “没关系。”方识攸走在前面,“医院近,你住医院就行。”   “都不用吧,太麻烦了,宿舍挺好的,我有电热毯,不行就缩被窝里改作业看书呗。”许南珩说。   方识攸没再多劝,掏钥匙开门。   他这间房子有供暖,一进来整个人都感觉展开了,不用瑟缩着了。许南珩喟叹道:“真是被北京惯坏了,以前没觉得,现在感觉暖气真是好东西,太伟大的发明。”   “你先睡会儿吧,从四点折腾到现在没合眼了吧你。”方识攸把他的书包放在椅子上,“那儿卫生间,里面东西你随便用,卧室就是那间,你自己在衣柜里找换洗衣服,我得走了。”   “又走?”许南珩回头看着他,“你也快一夜没合眼吧。”   方识攸笑了下:“我睡四个钟头就能顶一个白天。”   “那你今儿睡到四个钟头了没?”许南珩脱外套。   “……”方识攸抿抿唇。   所以老师啊,永远洞若观火。别在老师面前拿腔,这作业是没带还是没写,这考卷是抄了是没抄,老师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南珩把外套挂在椅背,说:“方大夫,你这状态去给人看病也太勉强了,睡会儿再去吧,不差这俩小时。”   紧接着,许南珩笑起来,跟了句:“别把剪刀啊钻头啊落人家肚子里,然后给人缝上了。”   方识攸被逗笑了:“你这……这就是医疗事故了。”   “对嘛。”许南珩说,“别疲劳驾驶,也别疲劳行医。”   “那我先打个电话。”方识攸说。   教师这个职业很神奇,似乎能和任何职业打成平手,旗鼓相当。他们当老师的,打开气场的时候,会有一种淡淡的威压。   尤其许南珩眼睛漂亮,看过来的时候,让人不自觉地和他对视。对视时,方识攸感觉自己像手术台上正在被麻醉的病患,自己给自己数数,数一、二、三……然后就昏了,懵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县医院的同事,问这会儿需不需要自己去帮忙,顺便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医院那边说没关系,让他休息好了再过来。   那么事情就进入到了另一个为难的境地,方识攸挂断电话后,拿着手机,看向卫生间的门。此时许南珩在里面洗澡,而他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虽然它是一张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但……   方大夫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清清白白地躺在许老师旁边。   卫生间里花洒的水流声还响着,方识攸在许南珩挂外套的椅子坐下。他坐下后,发现自己真的有点累,他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自己对许南珩终究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真的太累了。   昨天急诊送来车祸的一家三口,在急诊抢救,小的那个才十一岁,国庆节出来玩的,幸运的是都救回来了。他晚上10点多回来这边,没睡几个小时,杨郜就打了电话过来。   往返村庄,到这个时候,纵然外科医生再怎么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   许南珩洗得很快,十分钟的样子吧,洗完出来就看见这人颓丧地坐在那儿。他走过来,浑身热腾腾的,指尖碰了碰方识攸肩膀,问:“方大夫?”   方大夫抬起头。   许南珩咋舌:“十分钟不见,这么憔悴了。”   “累了。”方识攸生来第一次卸下所有支撑件,就这么惨兮兮地看着他,唤道,“许老师。”   “嗳。”许南珩眼神无奈,“浴室还热着,去冲一下赶紧睡觉。”   “好。”方识攸点头,站起来。   在大部分时间里方识攸自认是个足够强大的人,不仅是体能上,还有精神上。他最狠的一次是39个小时高强度工作,然后猛睡5个小时起来,继续上手术台,下了手术还能去趟急诊会诊。   方识攸一直保持着精锐的状态,就和他那位六十岁的老师一样,老师对他说过,医生是病人最具象的希望。医生是横亘在病人和神明之间的存在,如果医学不能拯救病人,那么他们能求助的,只有神了。   老师说的,他铭记于心。学医十载,工作至今,方识攸事事认真仔细,他和他的每一位同事一样,大家每天都维持着最好的精气神,不容出半点差错。   我睡四个小时就能顶一天——然后,有个人问他,跟他确认,那你今儿睡到四个钟头了没?   浴室里还有温暖的水汽,热水从头顶倾洒下来的瞬间很治愈,中国人喜欢热水是刻在DNA里的,热水真的太舒服了。方识攸在热水水柱里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然后抓紧时间洗澡吹头发。   许南珩坐在床尾,他在支教老师群里问他们那儿下雪了没。   戴老师在福建,那儿十月份还热着。大凉山的谭老师说没下雪,但冷了,柴达木盆地的苏老师说这两天很阴,似乎要下。   许南珩简单说了下藏南高原这边的情况,说了下自己那个门的故事,以及今天被冻得差点成为大自然的养料。   戴老师调侃他:你行不行啊小伙子,去年苏老师在上海听课,零下九度都不穿秋裤的,单穿条牛仔裤。   许南珩吃惊极了,打字:苏老师有神功护体?   苏雨回:因为在上海那种地方,穿秋裤没有意义,戴老师您穿了,结果呢,咱俩都感冒了。   戴老师轻点了一个‘吐舌头’表情包。   这时候方识攸进来卧室了,许南珩顿时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方识攸的……身体上。   这人独居的习惯使然,洗澡没拿换的衣服,没辙,只能围着浴巾出来。   外科大夫经常锻炼,方识攸比他高个三四公分左右。男生不太显个子,俩人平时站一块儿的时候没感觉方识攸高出多少来,但衣服一脱,很明显的方识攸要更壮,骨架也更大。   有点难为情的是,许南珩是再次抬眼才和方识攸的视线对上,也就是说,刚刚第一眼,许南珩在看他的胸。许南珩眨眨眼,说:“方大夫这……这肌肉含量和密度,挺好的,能满足咱们高原狼的营养需求。”   这句话说得实在像是,深夜写了一宿论文,第二天起床看半晌看不明白,全然胡言乱语。   方识攸也很迷茫,于是问:“你是不是太困了。”   “是。”许南珩点头,“但你这儿就一个枕头。”   “啊因为…因为我拿了另一个枕头去休息室。”方识攸说着,转身去衣柜里拿睡衣,“没事,我把毛毯折一下,一样的。”   他指的应该是哆啦A梦毛毯,许南珩回头,看见毛毯就团在床边。许南珩说:“我睡里面,你走的时候方便。”   “好。”方识攸套上睡衣,许南珩从床尾直接爬上去,掀开棉被躺下。   大大方方的,看上去没有任何芥蒂,方识攸伸手将毛毯拿过来,叠了几道后,放在枕头位置,自己也躺下。   由于风雪,天色很暗,厚重的乌云层层下坠,彻骨寒凉的风雪,此时却是最好的助眠。   许南珩不是心无芥蒂,他是在方识攸洗澡的时间里做足了心里准备。只不过方识攸那惊人的身材倏然让许南珩失去理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闭眼睡觉隔绝这个世界。   不过,两个是真的都很累。   虽不是遮光窗帘,但外面天地晦暗,片状的雪花凌空乱舞,二人甚至没有多聊一句,双双入睡。   许南珩睡得很舒服,因为温暖,也因为安心。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他半梦半醒着,感觉旁边有动静。是方识攸起床了,不可避免地发出一些布料摩挲的声音。   许南珩微睁眼睛,嘴巴缩在被子里,呢喃了句什么。   方识攸低声说:“你接着睡。”   “嗯。”许南珩闭上眼翻了个身,他感觉到方识攸给他掖了两下被子。   随后,许南珩口齿不清地,迷迷蒙蒙地跟了句:“路上小心。”   “好。”方识攸努力克制住了低头吻他一下的冲动,指甲在手心狠刺了下,迅速离开这个卧室。 第26章   方识攸去县医院的路上雪小了些,他先去了趟住院部。同事说今天收了个腹主动脉瘤的,明早八点半手术,因为瘤太大,随时有破裂风险,所以比较紧急,加台做。   今天医院很忙,心外主任上午的门诊结束后,急诊儿科送上来一个动脉导管未闭的小孩,主任看完了让带着呼吸机转院去市里。   许南珩慢吞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他醒来时听见楼下有唠嗑的声音,恍惚间感觉在大学宿舍里。他当时的宿舍在3楼,他爱睡觉,有时候闷头睡到傍晚,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听见楼下买饭回来的同学,边聊天边进宿舍楼。   人呆呆地坐起来,许南珩有时候醒过来了,觉得还应该再睡会儿,就又倒头接着睡。   方识攸的卧室布置得很简单,很干净,方大夫有点小洁癖,床头柜会喷酒精擦拭。许南珩摸了摸旁边半边床,摸了一下,手顿住了——不是,为什么要摸一下床铺,这个诡异的行为,像极了新婚第二天丈夫因工作而早起离开,妻子睡懒觉醒来后试图感受丈夫的余温。   许南珩这下完全清醒了,他咻地缩回手,然后起床。   方识攸给他留了Wi-Fi密码,虽然是假期,但还是要整理一下假期之后的课程内容。他坐到餐桌边,连上网,打开支教群,大家发出了自己这边的国庆假安排,统一按法定节假日放假。   许南珩@了一下谭奚,问他有没有偷偷补课。   谭奚老师在群里发了个4秒的视频,在视频里铿锵有力道:我在干活!   许南珩噗呲笑了,谭老师的视频里是个像农贸市场的地方,他正坐在他舅爷舅奶的摊子上剥石榴,他将一粒粒的石榴放进塑料碗里。能够看出谭老师那边游客很多,天很晴。   这天是国庆的第二天,老师们都闲了下来,戴老师表示我们谭老师真是能文能武,大家在群里闲聊。   聊着聊着,戴纪绵忽然想起来件事儿。   [戴纪绵:@许南珩,许老师你之前说风雪交加,你门锁坏掉了,后来呢?你现在有地儿安置吗?]   呃,许南珩是用电脑登的微信,手指在键盘上边拎着,不知道怎么敲下去。他琢磨了一会儿,打字:有。   非常的……直白。   他总不好说,因为我在国道边上捡了个车坏的大夫,所以对方一直感恩在心照顾着我,以至于在一个狂风卷雪的凌晨赶过来救我,把我带来了他的住所——暖气热水以及不错的网速的地方。   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在这时候苏雨在群聊中出现,发了条语音:“我天,你们知道吗!今天我学生带我骑马来了!太σw.zλ.好玩儿了!!”   戴老师当即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也发语音:“照片呢!看看看看!”   群聊进入新话题,许南珩顺势松了口气。他正在看北京本校的题库,他们学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师的权限在系统里是通用的。   本校初中部在国庆节前有一次小考,每个年级前十名的试卷被扫描上传,许南珩直接去看数学卷。   北京的孩子普遍解题思路清晰,许南珩考进的学校本身就很不错,甚至能够从学生写字的笔迹看出来,他们从很小就开始接受完善的精英式教育。   因为许南珩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小时候要学书法,字儿要写好看喽,乐器得学,不然回头别人都会弹个曲儿,你不会。总之,身边的家庭都这样,尤其北京这么卷的地方,像许南珩小时候光学个乐器书法,放现在已经不行了。今天的教育,小孩儿的作文都是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了。   他看着系统里学生的试卷越看越绝望,搓了搓脸,把合适的题目导出来,然后有点想抽烟。   方识攸的茶几上摆了个烟灰缸,但里面没有烟头,他还是忍住了没抽。折回餐桌那儿再坐下,朋友圈里他妈妈发了几张家里虎斑猫的照片,北京的十月份很舒适,尤其午后,小猫咪在院儿里眯眼晒着肚皮。   许南珩给点了个赞,留言:送它去上学!   片刻,他妈妈回复他:不了,咱胖胖吃不了那个苦。   胖胖就是他们家小猫的名字,许南珩唏嘘不已,放下手机。导完题目后他在电脑上简单排了个版,这样一张新卷子就好了,接着再完整检查一下,保存,今天计划要做的事儿就做完了。   他伸了个懒腰,抱着电脑去沙发,随便点了个视频看。偏头看了眼窗外,雪停了,他有点饿,他在思考自己在没有大门钥匙的前提下,该怎么出去找吃的还能再进这扇门,接着就瞄到门口的柜子上有个小托盘,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许南珩合上电脑站起来,用钥匙试了一下,就是这扇门的钥匙。想来是方识攸留给他的,他把钥匙揣兜里,下楼了。   这一带是居民区,外墙斑驳,雪停了之后,天还是灰蒙蒙的。地上积了挺厚的雪,许南珩俩手揣兜,顺着人行道走。   他戴了顶鸭舌帽,黑色帽顶,红色帽檐,可口可乐配色。大雪刚停,大部分店家在雪停后才来开门,许南珩看见一家湘菜馆,老板搓着手正在开门锁。   湘菜啊,许南珩想起北京那家永远排队永远等位一小时起的湘菜馆,他有一回和他表姐表姐夫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结果他们想吃的菜都售罄。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哎!”老板把大门上的栓锁打开了,瞧见许南珩过来,说,“小心楼梯啊!”   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到湘菜馆门口,许南珩笑了下,应道:“好,谢谢您。”   雪很厚,走台阶的确要小心点,他低着头边走边给方识攸发微信。他打着字呢,说自己出来吃东西了,要不要给他带点儿送去医院。   刚把微信发出去,老板拎着看上去很重的U锁,大冷天的没进门,许南珩以为老板在等他,于是微信发出去后就揣起了手机。   然而人家并不是等他进店,而是从店侧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男人拎着两个黑色的大袋子,走到老板面前,张开其中一个袋子,说:“今天到的灯笼椒和二荆条都挺好,我买了好多。”   老板笑起来看着男人,说:“是吗,今天什么价呀?上回那大爷也太黑了。”   许南珩没想太多,只觉得是俩人合伙开店呗,看热闹似的也瞄了眼那大袋子。由于许南珩是从台阶上过来,他刚好站在拎着辣椒袋子的男人的侧后方,男人并未察觉许南珩的存在。   接着,那男人上前一步,在老板额头上亲了一口,笑着说:“今天便宜多了,进屋吧,冷死了。”   许南珩怔愣住。   老板也不动了。   紧接着老板迅速后撤一步,脸红得像是烧开的水壶,感觉马上就会从俩耳朵冒出烟。老板说话有点打结:“你搞、搞什么你,有有…有客人!”   这时候男人才回头,看见了许南珩。   一阵寒风吹过,三人沉默。   许南珩想说点什么,比如没关系的他并不在意,但又一时间组织不出语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些谨慎地探头问许南珩:“那个,你……你还吃吗?”   许南珩反应过来了,他大约是怕自己介意嫌弃。   许南珩赶紧说:“吃啊,我吃,我饿死了。”   “那请进吧。”老板抿着嘴笑了一下。   店里很暖和,如棉被般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所有冷意,在餐馆里圈起一块温暖的,像寒冬森林里烧着壁炉的小房子。   “你随便坐。”老板招呼他,“扫码下单,茶水免费,茶水单在最后一页。”   老板的口音听上去不像藏族人,许南珩没问,应了声。没第一时间扫码,他先看了眼微信,方识攸回复过来了。   他说:方便吗?方便的话给我带点儿吧,到了给我电话我出来拿。   方识攸和他一样,从凌晨到现在没吃上口饭。许南珩回复道“好”,然后扫了菜单。还没下单呢,老板就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放下。   许南珩抬头,意识到这是老板送的,连忙说:“不不,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吃不完呀。”   “不是的。”老板说,“就是……感觉吓到你了,很抱歉。”   “哪儿的话。”许南珩笑笑,“我没被吓到,真的,我……这人包容度很高的。”   然而老板还是觉得内疚,有些不善言辞,只将果盘推了推,说:“无论如何,你就当是我们表达一下欢迎,你是外地人吧?”   “啊,是。”许南珩点头。   老板趁机狂点头:“嗯嗯那就,就当做,我们县城欢迎你。”   “可您看上去也是外地的。”许南珩这贫嘴。   接着,“哒”一声,又一个盘子放来桌上了。方才门口拎辣椒的男人穿着围裙,端来一盘炸鸡块。   好嘛,许南珩低头看看自己手机屏幕里的菜单,开玩笑地说:“您二位这……这让我再下单个米饭得了呗?别这么夸张,真的,老板,你这样我良心不安了都。”   虽然这炸鸡闻着格外香,许南珩咽了一下,瞄了一眼。   刚出锅的,盘子被放下的时候有两块滚落到盘边,脆壳发出了“咔”的一声,许南珩想起了北京,炸鸡外卖送来全是软塌塌的,许南珩想,外卖也不是十全十美嘛。   “总之……”老板说,“你慢用!”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大哥又问老板:“那后边那个凉皮还拌吗?”   耿直的大哥。许南珩差点急得站起来,赶紧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您二位,我真心的。”   老板无奈地看着耿直大哥,说:“那就不拌了吧。”   许南珩不知道方识攸的口味,桌上已经一盘水果一盘炸鸡,他至多再点两个菜,点了个辣的,和一个不辣的。下单后,他支着下巴,用签儿戳了两块蜜瓜。   外面积雪厚,很冷,店里只有许南珩一个客人。窗外,视线看出去,有人在路上扫雪,有人在积雪的地上甩着毛毯,目的是清洁。   县城很安静,这里没有很高的楼,可以轻易看见环抱四周的雪山。小城的运作几乎是透明的,从外边运到市场的蔬菜水果,再由市场的人蹬着三轮运送到商铺小店。   在这里什么都急不得,不堵车,但什么都要耐心地等。许南珩看着外面用雪清洗毯子的人再扛着毯子回家,接着,又是那个人,拎了一个桶出来,舀起地上干净的雪。   “那是取雪烧水的。”老板端来他点的菜,给他解释说,“这里大气干净,雨雪也都很干净,烧开了之沉淀一会儿,上面一层自己喝,下面的用来洗衣服啊拖布什么的。”   “噢!”许南珩回神,笑了笑,“谢谢啊。”   听老板这么说,可以笃定他们也是外地来的了。许南珩拿起筷子,顿了顿,问:“请问您这儿有打包盒吗?”   “啊有的有的。”   许南珩又看出去,舀雪的人身边追出来俩小孩儿,小孩儿拿着玩具铲子在帮忙把干净的雪铲进桶里。   大哥应该是这家湘菜馆的大厨,许南珩点的菜上齐之后大哥就从厨房出来了,看起来大哥想再收银台另一边的窗边抽根烟,被老板乜了一眼,把烟收起来了。   许南珩能感受到老板和大哥之间相处得很舒服,大哥看着凶巴巴,手腕处有纹身的线条,一看就不好惹,偏偏老板一个眼神他就怂。   挺……怎么说呢,许南珩觉得还蛮可爱的。   当然,这不在许南珩的知识储备里,如果戴老师或苏老师在附近的话,会告诉他,这种‘可爱’它叫做‘好嗑’。   他吃饱之后,把带给方识攸的部分打包好,老板让耿直大哥从后厨拿了铝箔纸层层包起来,再装进袋子。许南珩好好道了谢。   农牧区的藏民们仰仗天地而生活,淳朴的藏民会因为杀牛羊吃肉而心有罪孽,他们放生的牛羊耳朵上会穿上一个标识,藏民不可杀它吃肉或剥皮,从此这只牛就只能因病痛或天敌而死去。   这里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们顺应自然而活。   天降雪,大家就取雪,牧场长草,大家就放牛。生老病死,往复循环。仿佛这里真的是被神笼罩的地方。   许南珩坐了个三轮到医院门口,他发了条消息给方识攸,说自己到了。三分钟左右后,方识攸从门诊大门小跑出来。   目光迎上的瞬间,两个人在忙碌的门诊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向对方。方识攸伸手接过袋子,拎过来后说:“这么沉,太多了吧,你自己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沉是因为有老板送的水果。”许南珩说。   “是吗。”方识攸说,“你冷吗,进来坐会儿暖一暖。”   他说完,没给许南珩反应的时间,换了只手拎袋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握住许南珩的小臂,将他牵进来。   门诊旁边就是急诊,冰雪天气容易出交通事故,今天送来的大多是外伤患者。天是深灰色,与那些青灰的高山仿佛浑然一体。   拐过走廊两个弯,方识攸推开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说:“进来坐一下,我给你拿车钥匙,你开车回去。”   进来后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杨郜。杨郜一见他,笑起来:“哎许老师。”   “杨大夫。”许南珩也打招呼。   接着杨郜和另一位医生一起站起来。方识攸说:“郭主任在2楼,那个腹主动脉瘤的做不了腔内了得开刀,吕主任刚才在急诊收了个出血将近2000毫升的病患,你俩谁过去帮忙。”   “得嘞。”杨郜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我去吧,旺姆医生你都三十个小时没休息了,明天早上你也别来了。”   和他一同站起来的旺姆医生“啊”了下,说:“那、那就没有麻醉了呀。”   方识攸:“没事,明早市里会过来一个麻醉医。”   办公室空了下来,方识攸把袋子放在他自己的桌上,没着急拆,先拎起地上的水壶给许南珩倒了一杯水。   “你赶紧吃呀。”许南珩说,“一会儿凉了。”   方识攸把袋子打开,一盒水果拿出来,剩下的放进了保温箱里,显然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他先把车钥匙给许南珩,说:“今天急诊忙,我等另一个医生来上班再吃,你坐下喝点热水。”   许南珩手里还端着他倒的水,他坐三轮儿过来的,一路上那个风差点给他吹面瘫。许南珩两只手捧着水杯:“嗯。”   他刚在方识攸的桌前坐下来,方识攸正伸手从笔筒里抽笔,忽然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非常用力地推开。   护士喊道:“方医生!十床那个主动脉瘤的破了!”   不止来了一个护士,连带刚刚去急诊的杨郜和旺姆医生也跑了回来,旺姆医生在办公桌上精准抽出十床的报告单,杨郜把手里刚收拾的东西一股脑丢在办公桌上。   方识攸看向护士:“配血,杨大夫去下病危,让家属签字准备手术,旺姆去麻醉,我给郭主任打电话。”   他边说边掏手机,接着又有人收到了通知,进来脱白大褂准备去手术。一屋子人,方识攸倒没忽视他。   电话拨出去的时间里,他扭头对许南珩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先睡,别等我。”   “……”许南珩脑子轰地一声。他这话说的!?   还好这屋乱糟糟的,好像没人听见,除了杨郜,紧急状态下还投来一个惊喜的眼神。 第27章   杨郜那个表情,和“哇哦”的眼神,许南珩缓了足足一分钟才缓过劲来。   以至于手里的车钥匙都给他捏热乎了。   许南珩听完他那句话后如蟒蛇绕颈,也没那么夸张,反正有些难以呼吸,大概是高领毛衣穿反了的那种程度。   他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识攸办公桌侧边就有一排暖气片,这儿暖烘烘的,许南珩膝盖朝着暖气片坐下。他是缓过来了,他不知道方识攸会不会有什么异样,他希望方识攸是淡定的,不要影响他接下来的手术。   许南珩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下午醒过来去摸半边床铺的行为恍若新婚,那么刚才方识攸这句话说的,简直是步入婚姻的第三年。   他放下水杯,站起来,决定先走。   他开着方识攸的车,先导航到了上次的市场。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但市场人还是挺多的。   他来市场是为了买点日常用品,今天下午算是见识到了,这大夫是将独居的那个“独”字给贯彻得明明白白,许南珩连个多余的喝水杯子都没有。   买了只喝水的杯子,还看见了藏民们做的木碗,很精致他蛮稀奇的,买了两只,卖木碗的老板送了两双筷子。许南珩忍着心痛说了谢谢,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这个手是怎么挑的,在一众价位的木碗里,挑了300块一只的。   然后回到方识攸的公寓后,就开始有点奇怪了。许南珩把新买的玻璃杯放在方识攸的玻璃杯旁边,尽管并不是一对杯子,但非常、非常诡异的是……他好像在布置他和方识攸的家。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瞬间,许南珩坐下,打开iPad、抽出Pencil,摘表,导了两张本校的高考模拟卷开始做。   专注状态下的许南珩能够屏蔽一切元素,做题的时候尤其如此。数学带给他的是一种稳固的安定,许南珩喜欢条理清晰的东西,已知什么,因为什么,所以什么,求得什么。   做完两套卷子,许南珩放空了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发呆,让大脑休息。从前许南珩很容易焦虑,他偶尔会产生休息焦虑,尤其读研考证的时候。他就是那时候一天三四杯咖啡。   后来他学会了放空自己,让神经元充分休息,思维也停一停。   首先学会放空自己,然后学会放过自己,最后变成一个潇洒的人。许南珩偶尔回想一下自己的成长,确实是比较顺遂的。以前凡事都想做到尽善尽美,初高中的时候因家境过于优渥而没有朋友,偶尔有一两个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他恨不得跟人家掏心掏肺地对人家。   所以他会梦见高中时候的教室,他会梦见那间教室里的方识攸。   曾经高中有两个同学找他搭话,喊他去打球,结果只为了让许南珩把球星签名的那个篮球带出来,他们轮流拍照发动态而已。   后来渐渐地他觉得一个人也挺好,逗逗猫喂喂鱼。京城富二代的圈子倒是有几个真心实意想跟他做朋友,但他又实在不喜欢太奢靡的娱乐方式,人均三千的私厨固然不错,但麦当劳双层吉士堡亦很美味。   说到底,追求不同,注定无法走同一条路。   从前父母招待一些生意场上的人会带着他一起,为他建立些社交圈,结果他在私人酒会上一盘接着一盘吃炸鸡块,还夸人家蘸酱不错。   他会跟他爸妈开玩笑地说‘我三百万的大G怎么跟人家半个亿的兰博基尼停一块儿啊’,后来这种场合也就不带他了。   所以他会梦见中学教室环境里的方识攸。这个不带任何目的靠近他的人,纯粹地照顾他,无论生活还是情绪,并且开解他,以最感同身受的方式。   许南珩看向餐桌上的两个玻璃杯,一只是方识攸自己的,另一只是他刚买的。   回头,沙发背后的窗户看出去,雪后夜空甚是晴朗。他真的有点想抽烟,犹豫片刻后,拿上钥匙、烟和打火机,出门下楼了。   年轻的支教老师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前边蹲着,叼着烟托着下巴,整体看起来,又痞又无辜。   他咬着烟的滤嘴,微信对话框还是他们的支教群。这个群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本校的支教岗大群里才是所有支教老师,不过那个群没人闲聊,都是发通知。   这个群里的苏雨、谭奚、许南珩是去年考进来的年轻老师,戴纪绵比他们大个三四岁,是有些资历的老师,他们四个平时比较聊得来,所以拉了个小群。   谭老师发了国庆当天北京升旗的视频,感慨着他考到北京之后,开学的第一天就跟他几个室友一块儿去看了升旗,同时也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许南珩点开视频,是央视的视频,视频里北京的天刚刚亮起第一缕阳光。   时间真的走得很快,他都来西藏一个多月了。苏雨说:存了存了,等假期后放给学生看,他们总问我北京什么样,我都答不上来。   许南珩也被问过这问题,他虽然北京出生长大,但他宅得可怕,不爱逛街也不爱玩,他只知道哪家的煎饼果子是天津来的老板开的。   于是许南珩把视频存下来,等假期结束回去给他们放一遍。   戴老师说等回了北京,他们四个一块儿去哪吃一顿。这次支教,他们四个的支教岗最偏远,设施最落后。比他们好点儿的支教岗,有的能买着肯德基,有的宿舍有全天热水,再好点儿的,教室里甚至有投影仪。所以他们四个能聊一块儿去。   谭奚:好啊,等回去是夏天了吧,去吃个俄餐?他家奶油冰淇淋特好吃。   苏雨:我这儿已经冷得哆嗦了,我看着‘冰淇淋’这仨字儿我都寒颤,我现在贼想吃顿涮羊肉,海底捞也行。   许南珩幽幽地回:我想吃麦当劳。   戴纪绵:……   太冷了,许南珩灭了烟上楼。下午睡了一觉并不会影响晚上的睡眠,许老师有着同龄人艳羡的睡眠质量和入睡速度,以及方大夫这哆啦A梦的毯子手感相当不错,最后无意识地把毯子全部拽进被窝里抱着睡着了。   而方大夫,终于在六个小时后结束了手术。   清除破裂肿瘤、重建腹主动脉,病人血压回到100mmHg,郭主任才松了口气,下了手术台。接下来就是一些缝合工作,留给方识攸他们这些年轻医生。   手术全部结束后,病人回去ICU,他们之中只有旺姆医生会说藏语,她负责去跟病人家属说明手术情况。方识攸和杨郜丢掉手术服后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医院就是这样,突发事件来了就得硬着头皮空手接白刃。   “呼——”杨大夫伸懒腰,“真是要了老子半条命。”   方识攸笑笑:“行了明儿早上不用加台了。”   “哎几点了。”杨郜抬头看了眼办公室里的挂钟,“我草,快三点了都。”   方识攸不打算回去是因为他还要看篇文章,反正都是不睡,回去的话还打扰许南珩睡觉。并且,他承认了,他尚没有办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感情。   他比许南珩大几岁,年岁带来的不仅有更成熟的心智,还有瞻前顾后的瑟缩。方识攸在办公桌坐下,他太矛盾了,他很害怕在凌晨三点这种脆弱的时间里,自己会没办法保持理智。   他对许南珩的状况同样不够了解,譬如是否单身,他的性取向。大家都只露出冰山的一个尖角,藏在水下的部分才是完整的真实。   方识攸从保温箱里拿出许南珩给他带的饭,还温着,只是炸鸡软掉了,不过没关系。   餐盒全部拿出来后,还有一张被蒸汽浸湿的字条。许南珩练过书法,笔迹俊逸漂亮:不知道你口味,凑合吃吧方大夫。   方识攸是饿的,饿得其实挺狠,闻着饭菜香味竟一时没动筷子,倒是看了会儿这张字条。   旁边杨郜端着泡面回来,看见他桌上的餐盒,顿时眼神都不对了:“你……你这哪儿来的?!”   “啊。”方识攸把字条放进抽屉,说,“许老师给我带的。”   杨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泡面,一股强烈的心酸感过去之后,杨郜质问道:“方大夫,你俩是不是,那个了。”   “哪个?”方识攸看着他。坦白讲,方识攸有点明知故问了。   “谈对象。”杨郜稍稍压低声音。   方识攸摇头:“没有。”   杨郜笑了下,端着泡面到自己桌上,放下,用叉子搅了搅:“嗐,我还以为你俩早就两情相悦了。”   “你别。”方识攸揭开餐盒盖子,“别在他面前乱开玩笑。”   杨郜嗦面,边嚼边问,“嗐,这有什么,许老师看着很通情达理的人啊。”   方识攸叹气:“这和通情达理没关系,人都是有底线的。”   杨郜耸耸肩:“你看你,又轴起来了。”   方识攸这人社交简单,优秀但不出挑,而且有些轴。方识攸是一个围绕着医学的人,杨郜从没见过他工作以外的样子,他被医学占据了大部分,上班、坐诊、手术,下班看文章,看手术视频。多数时间比较沉默,杨郜的另一个同事说他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再说了,就算真的同性恋又怎么样呢,这不都是人类基因产生的自然差异吗。”杨郜说。   杨大夫的话很正确,同性恋、异性恋,都是自然差异,他们学医,合该更加明白。方识攸低了下头,没回话,安静地吃饭。   杨郜见他沉默,啧啧摇头,笑了起来:“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109国道深夜一见钟情?”   方识攸依然没有说话。   那时候许南珩咬着烟,眼睛一眯,以为自己特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五百块路费,像张牙舞爪表达着自己超厉害的小猫崽。接着那一路相处起来很舒服,也只觉得许南珩是个有涵养又礼貌的人。   拉萨匆匆一别的那天,他也悔恨过没要个联系方式,但其实那天方识攸记下了他的车牌号,他想着如果有缘,回到北京之后或许还能再遇见。再不济,请人问问过来支教的老师里有没有姓许的。   结果就在小医院旁边的学校遇见了,他起初是真心觉得许南珩初来乍到,离家三千多公里,对他处处照顾。照顾他是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慢慢地有点不太纯洁了而已。   他觉得许南珩是个很明亮的人,在星空下,在球场上,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抬眸看着自己。   还有许南珩对补课的执念,许老师真心地希望每个孩子都能走出这座山,乘风万里。在方识攸眼里,许老师哪都好,太好了。   杨郜吃完了面,搁在一边,心下了然。他笑眯眯地晃两下鼠标,唤醒电脑屏幕,说:“方识攸啊~你就直接上去问,有什么好憋的,回头憋出病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方识攸说。   杨郜:“那更简单,兄弟我去给你打探一番。”   “别。”方识攸再次强调,“你别乱说话。”   杨郜失笑:“好好好,不像你,你都把人拐家里去了。”   “我那是没辙。”方识攸反驳。   “你有理你清白。”杨郜打趣他,“哎——我去睡觉喽,你在这儿琢磨吧。” 第28章   国庆假的第三天,放晴了。   方识攸清晨九点回来家里的时候,许南珩正在打电话。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半开的玻璃窗前。   阳光折射着积雪,许南珩穿了方识攸的一件圆领白色毛衣,肩膀那里稍大了些,塌下来一点,导致袖口遮住一半手背。   方识攸开门进来,许南珩电话还没打完,他指了指手机,示意了一下,方识攸点头,迈步进来,关上门。   方识攸买了早餐回来,放在餐桌,接着去厨房烧上水。方识攸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厨房里的碗筷杯子都是一人份,正想着要不拆个桶装泡面,把里面的叉子拿出来用的时候,他看见灶台边上两只瓷碗和两只木碗。   “我买的。”许南珩打完电话走了过来,“你这房子里的硬件设施,别说多个我了,多条狗你都没东西给它喂水。”   “……”方识攸笑了下,“吃点东西?”   “嗯。”许南珩点头。   方识攸买了包子和奶茶回来,是藏式奶茶,有偏甜的和偏咸的,方识攸怕他喝不惯咸口的,买了甜的。   坐下后,许南珩说:“市里有个支教岗会议,本来是假期后开,但贡嘎那边的支教岗因为气候调整了一下假期,他们十月五号就上课,所以只能明天过来开会,然后刚刚问我们能不能明天到山南市。”   方识攸拆开袋子,说:“明天上午吗?”   “下午。”许南珩说,“你明天要用车吗?能不能把车借我。”   “我明天上午市里有个手术。”方识攸说,“一块儿吧。”   那巧了,许南珩点头:“好。”   方识攸吃完饭后得睡一觉,许南珩想出去溜达一圈,所以他吃完后站起来主动收拾袋子什么的,等下就带去楼下的垃圾桶了。   “你戴个墨镜吧。”方识攸说,“雪积起来了,出去刺眼。”   许南珩兜起来袋子:“我差点儿内裤都穿你的了,还墨镜,你看着我像有墨镜的样儿吗?”   方识攸是熬了个通宵脑子不太灵光,恍然:“哦对。”   然后才……   内裤都穿自己的了…啊不,差点儿。   方识攸脱口而出:“那你穿我的,我给你拿。”   “不是。”方识攸差点闪着舌头,“我是说,戴,戴我的,墨镜……戴我的。”   许南珩端详着他:“你是困了吧,你都说胡话了。”   “是。”方识攸凌晨下了手术看文章来着,看了篇顶刊的文章。其实按他以前的工作强度来讲,今天属于一般,他完全招架得住,但回家后看见站在窗边打电话的许南珩,一下脑子就不转了。   两个人身材相仿,只是方识攸骨架稍大,许南珩拎着垃圾去玄关拿外套的时候,方识攸指了下:“那个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墨镜。”   “好嘞。”   接着方识攸看见许南珩不仅毛衣是自己的,下边的运动裤也是自己的。运动裤有抽绳,许南珩抬手拿外套的时候露出前边系着的蝴蝶结。   方识攸实在不敢看了,起身回去卧室,快速地说了句“我先去睡了”。   许南珩出去就是为了买内裤。   他当时站在衣柜前边,手都伸向方识攸的内裤了,伸了两回,最后还是缩回来,决定挂空挡。   他不是有洁癖不穿别人的,只要干净的就行,但方识攸的就让他有点……他丢掉早餐的垃圾,县城里没有很大的商场,他昨天找餐厅的时候看见了几家超市。   买了一次性内裤和剃须刀之类的东西,还有几罐咖啡。他想着要找个维修工去帮自己换门锁,刚好超市出来对街就有个铺子,过去要了个联系方式。   其实到这里,他出门要做的事儿就做完了。许南珩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拎着袋子在街上发呆,这要是在北京,他门都不会出,直接叫个外卖。他不爱出门,所以细皮嫩肉,本科时候偶尔去打个球,打完得在宿舍躺三天才能养回来。   像这样呆呆地站在大马路上,实在是生平头一回。   县城人口少,很安静,积雪被清理到路边。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目的地。   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昨天来过的湘菜馆门口,台阶上的雪已经被清掉了,门没上锁,但显然现在不是营业时间。   许南珩走上去,摘掉墨镜,轻轻推开一个门缝,向里面看,问:“您好?”   收银台老板抬头:“您好,不好意思现σw.zλ.在还没——诶?是你啊。”   老板看见许南珩之后,眼神明显变幻了好几下,颇有一种‘社死被提醒’的绝望感。但老板面子上还是很温和,他站起来:“请进,现在吃饭吗?后厨还没准备呢可能要多等一下。”   “啊不是。”许南珩摇头,走进来,带上门,说,“上回您请我吃了水果和炸鸡,我刚好路过,给你们带点咖啡。”   说着,他把咖啡拿出来,他一共买了四罐,拿了两罐出来,放在收银台上。   老板说:“你,你太客气了。”   正说着,大哥从后厨走过来了,瞧见许南珩,他先停顿了下,然后朝许南珩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许南珩也礼貌地颔首,这大哥看着就话少,看上去想要问问许南珩怎么早上十点来钟过来饭馆,于是大哥看向了老板。   老板解释:“噢,这位他……给我们买了咖啡,说谢谢昨天请他吃东西。”   “哦。”大哥点头,然后超耿直地拿起一罐打开,抬起头吨吨吨地喝起来。想来是刚才在后厨忙活,渴了,大半罐就吨下去了。   老板赶紧看着许南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有心了。”   许南珩摆摆手:“就…就是刚好路过。”   “啊。你是旅游吗?”   “工作。”许南珩说。   “工作啊。”老板看起来非常努力地在跟许南珩聊天了,“哈哈,那还习惯吗?这里。”   许南珩自然能看出来老板有点社恐,于是决定加速结束对话:“还成,那我就先走了,我……昨天谢谢你们啊。”   在许南珩的社交圈内,他能够接触到的同性恋人就是老板和大哥。老板和大哥就是他的已知条件,有了已知条件,还需要公式,从而推导,得到答案。   他决定过来看一看老板,确认已知条件处于一个稳定的状态。他们看起来很稳定,许南珩转身前最后看了眼老板,似是想要最后确认一下什么的样子。   “等一下!”老板是鼓起勇气才决定叫住他。   许南珩回头。   老板看着他:“你看上去,是不是有些想问的。”   许南珩沉默了片刻,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大不小的餐馆里,只有耿直大哥在状况外,他也不说话,喝完了他那罐咖啡。   老板挺细致的,他看出许南珩今天在这个时间过来绝对不是送两杯咖啡这么简单。他这里是个饭馆,这里除了饭菜,就只有人。许南珩不在饭点过来,那就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看人。   而这里的两个人有哪里特别呢,特别的是老板和大哥的关系,显而易见了。   所以老板叫住了他。许南珩确实有问题,但问题是……   “可我不知道怎么问。”许南珩无奈地轻笑了下,唇线弯起来,“所以还是算了,打扰了。”   “其实。”老板说,“其实偶尔可以别太理智,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许南珩维持着站定回头的姿势,大约三五秒后,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谢谢。”   离开湘菜馆后,许南珩没有坐三轮,天还是有些冷,他记得路,在人行道上走着,一路走回了方识攸的公寓。   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屋里的暖气让他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些。他尽量小声地放下东西,去卫生间里穿上一次性内裤,然后出来打开电脑。   其实今天没什么事做,平常假期里,他会窝在家里看个电影,玩会儿游戏什么的。在方识攸这是玩不了了,且不说玩游戏鼠标键盘吵人,他压根没带鼠标过来。   许老师决定以科学的方式为自己答疑解惑,他先是登了知网,在搜索栏打下“Gay”后,先选了学术期刊。许南珩浏览着检索结果,手指在触控板上点了一下,让它以下载数量从多到少排序。   文章标题上一个个“同性恋者”“男同性恋”以及“心理认同与心理健康”,甚至再向后翻页,还有“同性性行为”,看得许南珩喉结发紧。   明明是学术网站,他竟有些手足无措,或许是近些年互联网用‘果体’来代替‘裸体’,大卫被打上马赛克,人们用谐音和缩写,或者英文单词来表述一些敏感事物,导致许南珩骤然看见满屏幕的“性”字,第一时间有些许退缩。   他快速调整了一下,这里是学术网,端正态度。他下载了几篇从摘要看起来能帮到自己的文章,然后支着下巴,认真地开始看第一篇。   讲究的许老师在有水杯的情况下,会把罐装饮料倒进杯子里喝。他边看文章,边慢吞吞地打开拉环,将咖啡倒进杯子里,双眼黏在屏幕上,手上动作宛如1.5倍慢放,眼睛越认真,手上越迟缓。   偶尔碰见生涩词汇,还要眯一眯眼睛,让大脑有充分的剖解时间。   直到方识攸睡醒了从卧室出来,许南珩过于沉浸,在方识攸走到桌边了才发现他,然后——   “嘭!”   笔记本电脑被他猛地合上。   房子里当即升起尴尬的沉默。方识攸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没走到能够看见许南珩屏幕的范围内,他迷茫地吞咽了一下。   而许南珩,这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已经把‘我在看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写在脑门上了。   许南珩尬笑两声:“哈哈,你醒了。”   “嗯……”方识攸点头,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的电脑上。显然方识攸想说点什么,他舔了下嘴唇,但又什么都没说。   许南珩估计他是想说‘你随意,我不会看你屏幕’之类的话,但这类话说出来实在太奇怪,活像自己刚才在看什么小黄色。但他总不能跟方大夫解释说他在试图了解自己剖析自己,借助更加科学严谨的方式。   且性行为的话,或许方识攸作为医生还能很自然地以专业角度加入这项话题。   许南珩的心怦怦跳,他跟方识攸大眼瞪小眼,终于,他想起了咖啡。他把餐桌上的袋子拽过来,从里面拿出一罐咖啡,说:“给你。”   “喔。”方识攸伸手接过来。餐桌是长型餐桌,方识攸站在前端,他拿过咖啡,放在桌面,中指按在易拉罐顶面,食指和拇指屈起,单手拉开拉环,咔哒一声。   方大夫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他穿着睡觉的是一件白色长袖棉质T恤,那只手打开拉环,很随意地拎起咖啡凑到嘴边仰着头喝。   许南珩目睹了整个过程,明明很平常,好吧应该是帅气的平常,但许老师刚才摄入过多的男同信息,现在满脑子男同性恋相关字眼。   方识攸喝了几口,润了下喉咙,也算正式清醒。   “我做点吃的,然后去医院了。”方识攸说,“煮个面可以吗?”   “可以。”许南珩速答,而且答得震声,俨然欲盖弥彰。   方识攸还是觉得奇怪,他放下咖啡,凝视许南珩:“许老师。”   “嗳,方大夫。”   “你有点奇怪啊。”   “有吗?没有吧。”   方识攸思索了一下:“你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像……像我读书的时候在生物实验室第一次解剖青蛙。”   “那么严重吗?”许南珩诧异,“我没有想剖你,真的。”   他是想解析,精神层面的,不是物理层面。   方识攸抿唇,还是决定先进厨房。冰箱里有一些牦牛肉,他先起锅烧水,把冰箱里存放的蔬菜拿出来,问道:“许老师,青菜牛肉面可以吗?”   “可以。”许南珩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先摸摸电脑,在心里说了句‘不痛啊乖,爸不是故意的’也跟着去了厨房,“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已经来人家家里借住了,总不好坐那儿等饭吃。   “没什么,煮个面而已,出去等吧。”方识攸说。   许南珩凑过来看他洗菜,两把小青菜,水池上边的窗沿上有一个小盆栽,很纤细的绿色植物。许南珩问:“你这小盆栽挺可爱的,这叫什么呀?”   “这叫香菜。”方识攸忍着笑。   “我多余问。”许南珩挪开视线。 第29章   方大夫煮面用两口锅,一口锅烧水煮面,另一口锅热锅冷油。小火烧油的时候,方大夫抽出菜板和刀,在许南珩的注视下,娴熟地将大块的牛肉切片,薄厚均匀,下刀稳健。   方识攸:“葱吃吗?”   “可以吃。”   他切葱、切姜,又问:“蒜末可以吗?”   “可以。”   葱姜蒜和牛肉一起下锅,油已经热了,刺啦一声,方大夫抬手按开油烟机,他这儿似乎没有锅铲,单手握着锅柄,控制着锅里的东西滑动,使它们均匀受热。   然后……   “嚯。”许南珩看着他颠了下锅,“这也是医学院必修吗?”   方识攸这回没跟他贫,解释说:“上个月我这个水龙头坏了,修水龙头得关水阀,结果这栋楼水表房的门闩卡死了,打不开,我拿锅铲别开那个门闩,锅铲就变形了不能用了。”   许南珩:“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嗯?”方识攸又颠了下锅,拧小火,旁边那口锅的水滚了,方识攸从袋里抓了两把面条放进去,盖上锅盖。   许南珩:“会做饭,会修水龙头,还是个医生。”   方识攸笑笑:“没那么夸张,就普通生活技能。”   接着,方识攸补充了一句:“大概因为……二十几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吧。”   ——这句话添的,其实没什么必要。可是凌晨跟杨郜的那段对话提醒了自己,他不知道许南珩是不是单身,但他得让许南珩知道自己是单身。   说完这话,方识攸关上灶台的火,青菜丢进面锅,从冰箱里拿耗油,酱油和一点白醋放在碗底,就可以出锅了。   “香菜吃吗?”方识攸问。   “啊。”许南珩刚刚回神,“直接摘它吗?”   “嗯。”   两秒后。   “方大夫……”   “嗳。”方识攸应声看向他,然后沉默了。   许老师把小盆里的其中一颗香菜连根拔起,拔出来之后许南珩才意识到,可能、可能这个香菜它之所以种在这里,是因为香菜揪下叶子,还能接着长。   “这种情况还能手术吗大夫?”许南珩看看手里的整根香菜,又看看他。   方识攸用筷子捞面:“没救了,宣布死亡吧,读时间。”   许南珩抬腕:“我手表没电了。”   方识攸看了眼自己手腕:“我手表没戴。”   “那就铭记这一天吧。”许南珩把香菜递给他。   方识攸无奈:“根儿上还有土呢许老师。”   默哀半秒钟后,许南珩洗干净香菜,递给方识攸。方识攸煮的面很好吃,吃完后他得去医院了。   “你下午在家会无聊吗?”方识攸抬头问他。   许南珩的原计划是下午看他下载的文章,听他这么问,差点没拿住筷子:“不会。”   说完,这位藏不住事儿的老师瞄了眼餐桌上搁在旁边的电脑。方大夫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他的电脑。   “不会。”许南珩重复了一遍。   “好的。”   “我之前在看一些……文章。”许南珩说。   方识攸已经吃完了,他抽了张纸擦嘴,说:“哦,好的。”   “学术上的。”许南珩补充。   “好。”方识攸点头。   “是真的。”许南珩强调。   “……”方识攸看着他眼睛,说,“我明白。”   好的越描越黑了,许南珩绝望地眼神空白了片刻,然后站起来,拿过方识攸的碗:“你走吧,我来洗。”   方识攸没接话,跟着站起来。   这厨房不大,可以说比较逼仄,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站在里面挺挤的。少爷的逻辑简单且粗暴,许南珩认为的‘洗碗’就只有‘碗’。方识攸大概预料到了,所以跟着进来,许南珩洗碗的时候他清理灶台,许南珩洗好两只碗,他再接着刷锅,最后收拾垃圾。   “那我走了。”方识攸穿上外套,戴表,“晚上我……”   许南珩手放在电脑上,抬头看他。   方识攸:“晚上我……能回来吗?”   这是在说什么话,许南珩差点没听明白:“啊?”   “当然能啊。”许南珩说,“你这话问的,是你收留我。”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方识攸在玄关换鞋。   许南珩摇头:“跟你的话,还好。”   方识攸停顿了下,强撑着正常的情绪和语调:“好,那我回来。”   一整个下午,许南珩从‘同性恋的银幕形象’到‘传染性疾病’再到‘耽美小说中的男性’。最后合上电脑,许南珩拧了块热毛巾搁在眼皮上敷,看得他两眼发酸。   直到晚上,方识攸回来,许南珩觉得自己强得可怕,他已经获取了充分的理论知识,他完全明白了同性恋的本质,他了解到了案例,也搞明白了特性。   但是,和方识攸又一次双双躺下后,满脑袋的理论和数据这时候就像游戏里的皮肤外观——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许南珩看那些文章是希望先了解这个问题,这是数学老师的逻辑,得先看懂题目,要知道题目在问什么,才能知道怎么答。但这种东西它不是逻辑问题,许南珩躺得笔直,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也希望能通过学术文章来让他剖析一下方识攸,打探一下方识攸有没有那方面的可能性。但完全,没有头绪。   方识攸侧躺着在看手机,他在看明天手术的病人的影像报告,但网不太行,图像加载得太慢。方识攸放弃了,这边的网络他已经习惯了,干脆锁屏手机,等明天直接去看片子。   他手机刚放下,翻了个身平躺,朝旁边一看,问:“你睡这么直挺,能舒服吗。”   许南珩大脑里正在刀枪剑戟,一听到他说话,吓得手忽然攥紧了被沿:“啊?”   “……哦我,我还好。”许南珩说,“我在思考。”   方识攸:“思考你下午看的文章?”   许南珩眸光一紧:“都是学术文章。”   “你其实不用反复强调,我相信。”   “是吗。”许南珩瞥了他一眼,吞咽,“方大夫,你觉得,是情绪更重要,还是理智更重要?”   方识攸偏过头,房间晦暗,屋外风声吹着枝叶簌簌,今夜没有星星。   因没有照明,他视野里的许南珩模糊不清。方识攸问:“你……碰上什么问题了吗?”   “算是。”许南珩看着天花板,不敢看他,说,“因为这个事情,我…我没有经验,我看了些例题,可是并没有总结出适合我的解题方法,我劝了一下自己,没有阅历总要有魄力,可是我发现,我也没有魄力。”   ——他没由来的,说的这些毫无逻辑的话,偏偏方识攸感觉自己都能懂。   因为方识攸自己也是这样的状态,虽然方识攸明白很有可能他在和许老师跨频聊天,他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我能……”方识攸咽了下,“细问一下你的问题吗?”   “你可能……”许南珩也咽了一下,“不能。”   许南珩补充:“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件事情实在过于私人。”   这么直板板地躺着,许南珩不是很舒服,他放松了点,想拿手机,然而手刚一动,在被窝里碰到了方识攸的手背。   皮肤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个人同时一僵。   分明只是手碰到了,却僵硬得像是碰到了什么敏感部位,在这个静谧的县城夜晚,卧室里忽然同时停止了呼吸声。   凝滞的两个人,相触的一小块皮肤,以及很明显的,屏住呼吸造成的极端沉默。   紧接着是方识攸的手机响了一下,他不关静音,这声微信响得格外大声。像得救了一样,两个人分开,方识攸去拿枕边的手机。   做医生的,这个点收到微信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是方识攸的老师发来的,他甚至还没点开聊天框就直接坐了起来。   然后才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没事,是我老师,问我明天几点能到。”   “我靠。”许南珩哭笑不得,“你搞这么大阵仗。”   方识攸也笑了下,重新躺下来,说:“因为这么多年,他半夜三更找我,都是一些紧急情况。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回,他夜里给我发消息,说急诊人手不够,送来几十个车祸病患,让我过去帮忙。”   “然后呢?”许南珩问。   “但当时我们家就一辆车,他开走了……哦,我老师就是我父亲,他开走了,我没车开,当时雪下得特别大,出租车网约车都打不着,我没辙,只能报警了。”方识攸说。   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原来那位老师就是他爸爸。许南珩想了一下,大约是为了避嫌,譬如在医院里直接喊‘爸’的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方识攸是通过裙带关系进的医院。   许南珩:“早你没认识我,太可惜了。”   “是啊。”方识攸说。   许南珩眉心一蹙:“哎?你和你爸爸一块儿援藏,你俩为啥没住一起呢?”   “因为除了一些管理层,没人知道我们父子关系,我随母姓,一直管他叫顾老师,这次援藏是单人单间的公寓。”方识攸解释,“不过援藏是巧合,我爸没喊我报名,我自己看见就报了。”   许南珩知道不该多问,但今晚这气氛,昏天黑地的环境,盖着棉被聊天:“父子关系紧张吗?”   “不不。”方识攸说,“是因为,我母亲产后并发症过世,他给我取名的时候,用了我母亲的姓。”   “啊,不好意思。”许南珩微微动容,“那你学医,是因为顾老师吗?”   “没事,你不用道歉。”方识攸躺着,松泛了些,“至于学医,填志愿的时候他特意说了,说想学什么就报什么,没必要学医,学医怪累的。”   “看着确实累。”许南珩说。   他挺喜欢听方识攸说自己的事儿,他也意识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对方识攸更好奇。   “所以你和顾老师在同一个医院。”   “嗯。”方识攸轻笑了下,“这个真的也是巧合,我爸很忙,我也忙,我俩平时几乎没时间交流,在医院都穿白大褂碰上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   许南珩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噗呲笑了。   “所以你们关系其实还可以?”   “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打不上什么交道。”方识攸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我小时候他就忙,偶尔抽空辅导我做作业,不过他有时候会昏头,我初二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下午高等代数,然后口不择言地说哎呀确实高中就讲这个太早了点。”   “噗。”许南珩憋了一下,失败了,还是笑出来了。   方识攸也跟着笑。   顾昌泽顾老师,年轻时经历生子丧妻,大喜大悲。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方识攸,度过了一段很灰暗的时间。   二十九年,顾昌泽没有再娶,也没有恋情,他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他给到方识攸的,是几乎全部的财富、人脉以及学识。   他们父子没什么隔阂,也没有忌讳些什么。方识攸生日的时候,顾老师会笨手笨脚地煮一碗有点难吃的面给他,家里有母亲的遗照,顾老师也会跟他讲讲方旻淑年轻时候的事情。   “总之,没什么狗血故事,也没有寻死觅活天崩地裂的往事。”方识攸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枕着的,折起来的哆啦A梦毛毯,“我就是个普通人。”   “你呢?”方识攸问他,“大G车主。”   方识攸这么问,就是直白地想知道许南珩的一切。   许南珩说:“呃,我和家里挺融洽的,并且……咳,并且许老师家住东城四合院。”   “嗬。”方识攸佯装惊喜,“小许少爷怎么来这地儿受罪了?”   “支教呗。”许南珩扬着语调,“奉献自己。”   “那许老师怎么一个人开车来?”   “唉,那不是……”许南珩话锋一转,“那不是为了在109国道营救你嘛方大夫。”   “哎哟。”方识攸笑起来,“别介,你可别。”   确实这话说的有点虚假得过头了,许南珩说完自己跟着乐,县城小公寓里的木板床被俩同频笑的成年男人震颤出了同步的“嘎吱”声。   这就有点……   好的笑声停了。   不知道谁咳嗽了一下,气氛又诡异起来。所以两个人盖一条被子的时候就要睡觉,多喝热水少熬夜,这话还能假?   “啊。”许南珩终于找到打破这份尴尬的办法。   接下来他简单地给方识攸讲了一遍北京本校支教时候的事儿,他说得很轻松,因为走出了那个境况后这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儿。   他以为方识攸会安慰自己‘别放在心上’之类的话。   然而方识攸听完,很认真地说:“你不需要让别人满意,你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你善良、懂得平衡、有礼貌、温和,你愿意接受现状,有妥协的勇气,并且在妥协的狭缝里抗争,无论你是住在东城区的四合院还是住在胡同里的水帘洞,许老师,你都是……很好的人……”   方识攸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应该说这几天都没能睡到一个完整的觉。   他最后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整,转眼便沉沉睡了下去,他太困了,也太累了。和许南珩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后,他像是交了论文一样安心且泰然,他这个人很简单,家庭也简单,接着就再也撑不住困意。   许南珩则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企图用这种方法来让心脏别咚咚跳得这么猛烈——即便旁边躺着个心胸外科的大夫也不成啊,仗势乱来吗。 第30章   许南珩眼下暗青,脸色苍白。   方识攸第三次问他,需不需要停车下去走一走,有没有晕车。   许南珩也是第三次回答他:“我没事。”   方识攸这一觉是睡好了,睡得可踏实。八个多小时的睡眠,没做梦,在闹钟响起的前半分钟醒来,神采奕奕。   许南珩这一觉,不如不睡。隔一会儿就醒,都是被自己吓醒,因为他频频做梦,梦里他钻进方识攸怀里,抱着方识攸的腰,脸埋在方识攸胸口——   那个‘能满足咱高原狼营养需求’的胸肌里。   以至于今天在车里,整个人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县城去市区的路平稳了很多,是重新修过的省道,不过平稳也只是相较山路。省道来来往往的大货车,还有超载的,路不可避免的被压得扭曲。   许南珩随着车厢晃动而无力地摇着,终于嘭地一声,脑袋撞上车窗了。   “嘶。”   “唉……”方识攸找了个地儿开下省道,停车,下车。许南珩也跟着下车,方识攸去省道边的小卖部里买了瓶冰水,说:“你过来。”   不问也知道,方大夫要给他敷一敷。于是灰扑扑的省道边,福特猛禽皮卡前边,许南珩呆呆地靠在车身,方大夫帮他举着冰水,水瓶外面蒙了张湿巾,正在敷他撞的那块儿。   “我可以自己来的。”许南珩说。   方识攸无奈:“还是我来吧。”   方大夫手很稳,这条省道在雪山下,平时颇受自驾者青睐,天气好的时候日照金山,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像今天,只有工程车和大挂车来去匆匆。   雪后的西藏固然很美,高海拔地区的降雪很干净,这里离天空很近,下雪的时候,像置身于圣诞水晶球。   但降雪带来的不仅是高原高寒,还有大风,大风会诱导雪崩。所以西藏部分地区的寒假很长,阿里那边的中小学十二月下旬放到三月,许南珩的支教岗今年寒假安排是从元旦到二月末尾,也差不多。   “走吧。”许南珩说,“别迟到了。”   轰隆隆的,一辆盖着防水布的大货车碾着路开过去。大货车开过去后,许南珩向右看,看向省道另一边,然后停下了脚步。   它不是荒凉的,也不是苍莽的。和许南珩想象的雪后高原不太一样,不是白茫茫的天地,在厚重大雪的覆盖下,依然有植被,它们一半没入积雪中,顶端的一半在寒风中摇曳。   这里并不荒凉,也不苍莽。   这里壮阔。   冬季枯黄的山岩之下,在春夏会长出半人高的青草,大自然养育着牛羊马群。但在冬里,茫茫的雪落下后,所有生灵闭上眼睛,停止跳动。   所有生灵臣服于寒凉的雪,这里是西藏,中国大地上最高海拔的高原,这里是——   千山之宗,万川之源。   鹰隼翱翔而过,从雪中挺立的瘦弱植物,仿佛在守护这片土地。   许南珩停下之后,方识攸没有催促他。省道右边是广袤的草原,草原尽头衔接着一座雪山,这是藏南高原常见的地貌。   沉寂的天地,呼啸的狂风,以及顽强的生命。许南珩乍然明白,这就是西藏。这里含氧量低,这里有频繁的高低起伏,这里有极强的紫外线,这里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青藏高原。所以在这里,要更努力地……活下去。   不是迎着春来破土而出,而是在寒冬里破雪而立,才能等来那个终将会来的春天。   又一辆大货车开过去,阻隔了许南珩的视线。于是他收回目光,看向方识攸。风把两个人的头发吹得很乱,遮挡视线的刘海仿佛二人之间说不上来的情愫,它们干扰着两个的对视。   然后方识攸走向了他,他也抬脚、迈步。   方识攸伸手,握起他手腕,说:“上车了。”   雅鲁藏布江流淌过山南市,垭口挂着许多经幡,在公路遮下一大块影子。   方识攸先把他送到市区中学开会,然后他自己去医院。   这次会议是藏南地区支教岗的联合会议,大家交流自己支教岗学生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教学进度,主持会议的主任也向所有支教老师传达接下来藏区的节日和统考的安排。   交代完一系列安排后,主任请支教老师们就这些时间的教学提出意见。   许南珩刚想举手的时候,坐他前边的老师直接咻地站起来了。那位老师说:“您好主任,我是贡嘎县支教岗高三支教教师,我申请将寒假缩短为十二天,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许南珩观察着主任,主任有些犹豫。   那位老师又说:“我已经取得半数以上家长的同意,乡里的牧民们自发为学校背牛粪烧炉取暖,等到下一轮降温之后,我们会改在五点整下课以及取消晚自习,但是每人每天要做完整一组试卷。”   许南珩细细听来,觉得自己这边也可行。   主任说:“今年雪下得太早了,不仅冷,而且……”   “需要提前存储清水和牲畜粮草,我支教岗高三所有家庭已经完成。”那位老师很明显有备而来,“并且我支教岗获得了藏獒狗场的帮助,保护高三家庭的牛圈。”   许南珩肃然起敬。   这会开得挺久,乡县支教岗的情况各有不同,高三老师提出的想法最多。开到最后大家口干舌燥,许南珩这排的开水壶都续了两拨了。许南珩也提出了村庄初三学生的难点,他挺大胆的,他直接提出在即将到来的寒假里,村庄初三进行灵活性补课。   也就是谁家活干完了,他到谁家去,检查作业,巩固知识点,讲错题。   从市中学出来,天早早地暗了。   许南珩好久没开过这么硬核的会议,到最后跟吵架似的,主任在上边舌战群儒,他们不管不顾,总之大家这趟都是同一个目标,加大作业量、课程量,缩短假期,以及寻求主任的帮助。   主任会进一步调配各个县村的老师进行教育援助,许南珩这边为村庄争取到了一位县初中的生物老师每周过去,以减轻索朗老师的负担。   许南珩从学校出来后先看了一下微信消息,方识攸没发消息过来,说明他还没下手术。   支教岗的老师们先后从市中学出来,几位老师赞许着那位直接站起来提要求的老师,成功将寒假缩短了好几天。   许南珩与人群比较远,他出来之后直接走去人行道路灯下的垃圾桶旁边,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就站在垃圾桶旁点上了。   没成想人群慢慢地朝他这儿移动了。   “哎那边那位老师!”有人朝许南珩叫了一声,“老师!”   许南珩夹下烟,略带迷惘:“我?”   “对。”那人说,“过两条街有个酒吧,我们一块喝点儿吧!你是哪个支教岗的?我记得是初三吧?”   许南珩笑着摇摇头:“啊,不了不了,你们去σw.zλ.吧,我还等朋友。”   “哎呀,不喝酒!”那人又笑着说,“就是聊一聊,大家交流一下心得,哦对了,再聊聊中考题高考题!”   听到这,许南珩心动了。   押题这事儿在北京本校向来是资历老成的教师来,且他们浸淫多年,眼光毒辣。本校有位姓桑的老教师,押题那叫一个恐怖如斯。   而押题需要灵感也需要推敲,人多力量大嘛。许南珩一手捏着手机一手夹着烟,顿了顿:“那、那好。”   这是他最后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就痛心地摁灭了,没辙,掸了掸衣服,担心落了烟灰,跟上了大家。   大家从全国各地过来,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一行十几人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许南珩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多听多看。   自然,话题中心是在会议上直接站起来的那位老师,她姓蒋,没说从哪儿来,一路上都在教其他人怎么了解当地资源。譬如她求助的藏獒狗场的老板,狗场老板不要钱,她就承诺高考结束后辅导狗场老板家小学的儿女们。   大家纷纷表示很合理,这边虽说是贫困地区,但钱是能赚到的,比起金钱,贫困地区的人们更向往得不到的、更实质的价值。   酒吧在一家面馆边上,挨着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先进了面馆稍微吃了一口,然后出来进到旁边酒吧。   市区年轻人晚上来喝酒的不少,有当地人也有游客。吧台的调酒师是藏族大哥,也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一,笑眯眯的。酒吧里很暖和,调酒师穿件短袖,shake的时候上臂肌肉相当有力,偏黑的皮肤绷得都能看见青筋。   酒吧的照明其实挺充足,没有刻意营造暧昧的光影,音乐不那么吵,客人们能够在正常音量下交流。   有姑娘大大方方地夸调酒师肌肉练得真大,询问能不能去吧台里合影。许南珩却恍惚间感觉完全比不上洗完澡出来的方识攸,方识攸的肌肉在富有力量感的同时更加漂亮,无论是线条还是形状。   支教老师们在长桌面对面坐了两排,有的喝酒了有的喝饮料。   许南珩要了杯无糖可乐,叼着吸管听大家聊天。大部分人都有支教经验,讲了些许南珩很受用的东西,他都暗暗记下。然后有人掏出了iPad来开始聊题,许南珩想凑过去看,但有点挤不上。   但假期就是假期,随着左右桌快乐的欢呼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年轻人昂扬地喊着“干杯”,终于他们之间也有人提出,要不共同举杯祝贺支教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许南珩本来不想喝,结果贡嘎县支教岗蒋老师直接大手一挥,相当潇洒地朝调酒师扬了扬下巴,说了句每人一shot龙舌兰,她请了。   调酒师表示收到,并询问anejo陈年龙舌兰可不可以,口感更好。   蒋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   蒋老师请完酒,又有老师站起来请了所有人,许南珩自然随了大流,也请了每人一杯。这么一轮接这一轮,许南珩早就招架不住了,他不晓得是自己酒量不行还是这群老师实在太能喝。   总之,等方识攸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迷糊了。   到酒吧前他给方识攸发了定位,其实许老师对自己的酒量不太了解,他不喝酒,偶尔陪姥爷喝点儿也就那么几口,更多的是唠嗑。这回主要是气氛他挺喜欢,不是应酬聚餐,也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陌生老师一起放松一下。   方识攸手扶在他后背,先跟其他老师微笑点头打了招呼。其他人倒还好,看着没喝太多,许南珩就比较明显在强撑着。   后脊感受到方识攸的掌心后,他紧绷着的、维持理智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软绵绵地笑着,喊他:“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回应他。   时间很晚了,许南珩不知道现在几点。酒吧的音乐是轻盈的女声在唱“Dont tell me that its bad timing”。   许南珩坐的是个高脚凳,方识攸几乎是笼罩住他,他不矮的,但这个姿态和高低差度,他的头刚好在方识攸锁骨边。   方识攸的手术从上午十点多到刚刚才结束,他下手术台后喝了瓶果汁补充能量,紧接着就过来酒吧了。   大家听闻他是援藏医生,说什么也要整一杯,方识攸只能说开车过来的,喝不了。顺便说把许老师带回去了,这儿不是正式场合,但先离席,方识攸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   从酒吧出来的瞬间,许南珩哆嗦了一下:“嘶。”   西藏昼夜温差本来就很大,遑论十月已经是初冬。可是凛冽寒风不仅没把许老师吹清醒,反而贴住了温暖的方大夫。   他像他家胖胖,那只虎斑猫。天一冷,它就往人衣服里钻。   “走这边。”方识攸怕他摔了,手一直扶在他背上。人行道有几块地砖翘了起来,天黑,许南珩这醉鬼完全不看路,脚下一绊,身型整个歪向前。   方识攸眼疾手快伸出胳膊兜住他,浑身的酒气,朦胧的眼眸。被绊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方识攸,说:“吓我一跳。”   方识攸心想谁没吓一跳呢,于是干脆搂住他腰,车就在人行道边,没几步路了。   “方大夫。”   “嗳。”   “怎么没星星。”   方识攸抬头,接连下雪的原因,藏南已经阴了好几天。方识攸说:“再等等就有了。”   “嗯。”然后许南珩抬手,扶了一下方识攸的肩膀,让自己站直起来。   他站得直溜溜,像根小竹子,像学生时代立正的孩子,然后仰着头,等星星。   在方识攸意识到他在‘等星星’的刹那,方识攸感觉心头被浇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从他心尖流入血管走去四肢百骸。   由于仰着脑袋,漂亮的脖颈轮廓全然暴露在方识攸的视野中,从下巴,到喉结,再隐入衣领。方识攸吞咽了一下,说:“明天再等吧,好不好。”   “明天能等到吗?”这小醉鬼说完,没等方识攸回答他,又转了个话题。喝多的人就是想哪儿说哪儿,而且有点闹腾,许南珩还成,没耍酒疯,就是有点话痨。   许南珩看着他,问:“你今天什么手术呀?”   “开胸搭桥。”方识攸说。   许南珩“喔”着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口,问:“把这儿打开吗?”   “对。”方识攸说,“冠状动脉堵着了,它没法给心脏供血,就像立交桥一样,在堵着的血管上再多放置一根血管,绕过拥堵路段,让血从这根血管里走。”   方识攸这辈子从没在寒风天的人行道上给别人解释什么叫心脏搭桥。这儿冷得呵气成霜,路灯明灭闪烁,时不时被风卷来一些枯叶。   但他乐在其中,他感觉他能在这儿给许南珩讲一晚上。   什么冷不冷的风不风的,方大夫连饥饿感都屏蔽掉了,因为许南珩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说了一句:“你真厉害。”   人被夸就会心花怒放,方大夫也没能免俗,但他还是腼腆了些,并且如实相告,摇摇头:“没有,我不是主刀。”   “你当然不是刀,你是方大夫。”   好的,可以看出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节奏了。方识攸点头,说:“我是方大夫”   这次方识攸伸手环过他肩膀,带着他走去车旁边。   晚上有个接台手术,就是他们这边下手术台了紧接着又有一台手术要做。来接台的几个医生给他们带了果汁和面包,方识攸喝了果汁,一袋面包在车里。   他打算先把许南珩放车里,然后吃完那块面包再开车回县城。他半抱着把许老师塞进副驾驶,关上门,站在路边撕开面包袋。面包很松软,不会噎,内陷是果酱,微酸。   时间是晚上九点一刻,头顶路灯已经暗到只能照亮它自己的灯罩。方识攸几口吃完面包,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喝酒的人是许南珩,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乱七八糟的成了他自己。方识攸丢完包装袋没有去左边主驾驶,而是又拉开副驾驶的门,里面许南珩乖乖地坐着。车门被拉开,涌进来一阵风,他靠着座椅头枕,偏着头看着来势汹汹的方识攸。   “方大夫。”   这次方大夫没有像之前那样回一句“嗳,许老师”,方大夫半个身子探进来,伸手把副驾驶安全带拉下来,扣进去。   接着,方大夫手撑在座椅头枕,他的脑袋旁边,定定地看着他。   “许南珩。”   “……”   “你是单身吗?许南珩。”方识攸问,“你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许老师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他紧张了,双眼皮被他瞪得只剩眼尾的小分叉了。然而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思维滞涩带来行为迟钝和心跳加速。   “许南珩。”方识攸又一次叫他全名,清晰的咬字,‘珩’字的发声特征,让他喉结颤动。   “我……没有。”许南珩说。   方识攸点头,得到答案后,他松了口气,僵硬的眉眼缓和下来,眼神也换上从前的平静柔和。他朝许南珩笑了下,说:“好,我也没有。”   许南珩这会儿还半懵着,他这人很少陷入懵逼状态。他左手探了探,摸到安全带扣,摁了下让它弹出来,然后下车。   这车挺高,方识攸扶了他一下。   “怎么了?”方识攸问。   许南珩没说话,直接伸手去掏方识攸的上衣口袋。这种没礼貌的行为也就喝多了、对方是方识攸,他才会肆无忌惮,许南珩掏完左边掏右边,方识攸也不拦着就随他掏。   “烟呢。”许南珩问。   问着手上却没停,又往上摸,方识攸穿的是件冲锋衣,胸口还有俩兜,许南珩手直接摸到他胸肌。摸到后……方大夫今天为了方便手术换衣服,冲锋衣里面单一件T恤,而天冷,刚刚又是鼓足了勇气问了早就想问的话。   所以胸肌一直绷着。   就很显。   许南珩的手覆盖在这里,他就更紧张。   很结实的胸肌,勤加锻炼的心外医生,许南珩的理智和今晚的星辰一样,等是等不来了。于是他继而捏了一下,比起‘捏’,说‘抓了一把’更合适。   方识攸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也懵了。   他懵逼之余还不忘回应许南珩的诉求——他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的烟和火机,递给他。   许南珩看见烟,想起了自己想抽烟,于是手离开了方识攸的胸肌,拿过烟盒,磕出来一根,方识攸帮他点上。   点上后他抽了一口,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口抽得像不会抽烟似的,直接呛着了。许南珩呛了一大口烟,猛咳起来。   “哎哟。”方识攸把他指间的烟夹走,哭笑不得地拍着他后背,“慢点儿。”   “咳咳咳咳咳咳……”许南珩背后是开着门的副驾驶座椅,面前是方识攸。   方识攸顺了顺他后背,然后将他后颈按向自己肩膀:“来,靠着咳。”   许南珩顺便蹭了下咳出来的眼泪:“这是什么临床治疗手段?”   “这是我的私人治疗手段。”方识攸说。 第31章   许南珩路上一直半睡半醒着,从市区回去县城的路程是原路返回的那条省道。   省道并不平坦,方识攸担心他会吐,尽量以匀速在开,避免忽然一下的油门或刹车。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平稳,沉默,专注。   孤独的猛禽皮卡在西藏省道上亮着一组车灯,灯柱照射的区域里有路面腾起的尘土,这条路,大半年来方识攸来来回回走过不知道多少回。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开,偶尔副驾驶是顾老师,偶尔顾老师开,他坐副驾驶。   快开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方识攸手机响了。   他铃声是原始铃声,刚好和许南珩的闹铃是一样。那声音一响,许老师像被激活了一样,眼睛乍然睁开,开始四处摸,企图摸到这声音的源头然后按停它。   然而这里是车厢,许南珩睡了一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车里。他听不得这闹铃声,右手在车门摸一圈没摸到手机,左手接着探去左边摸。   由于安全带限制了发挥,他半梦半醒着急得不行,手上力度就更大。方识攸第一时间发现他醒了过来,手机在方识攸裤兜里,他减速停车,踩住刹车的时候许南珩的手摸到换挡杆,然后继续向主驾驶座摸。   就摸到了方识攸的大腿面儿,方识攸一绷,没敢动。   许老师精准地找到声源,就在方识攸裤兜,但许老师手上就没那么精准了。意识到声音在摸的这块腿还要往上,许老师就往上摸。   这一摸,摸到方大夫命门了。   方识攸的手机还在响,许南珩真的有点生气了,这闹钟怎么还在响。手里的劲儿上来了,拧着眉毛又……猛按了一下。   方识攸谢天谢地他已经把车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住许南珩的手腕,把他手拎起来,然后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老……老师。”   “嗯?你怎么这个语气,不舒服?”   “没有,咳,刚才……刚才喝水呛着了。”方识攸编了个理由。   顾老师那边:“哦,你安全到地方了吗?”   “嗯。”方识攸点头,“刚停好车,马上上楼了。”   “行,明天去村庄了吧,过去也好,这几天连轴了,在村里能多睡一睡。”   方识攸挺意外的,顾老师平时会关心他,譬如给他买些复合维生素以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给他再刷点鱼啊肉的。顾老师关心他的方式比较直接也比较质朴,偶尔转点钱过来之类的,但很少像今天这样,通过直白的语言。   “啊……是。”方识攸疑惑,“爸,您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顾老师那边顿了顿,说:“我们后边接台的那台手术,心脏没复跳。”   “……”方识攸左手举着手机,右手还握着许南珩的手腕。   许老师的醉意清明了些,他座椅靠背之前放下去了一些,偏头看向方识攸的角度,看不到他的侧脸,看的是他的侧后方。   但许老师还是感觉到方大夫有些不对劲,手比较僵,和僵坐的姿态,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于是许南珩带着安慰的,从方识攸手掌中缩回自己的手,退到他手掌与自己手背相接触的时候,他翻过手来,反握住了他。   方识攸问:“后面那台不是您的手术吧?”   “不是我的。”顾老师说,“邵主任的,他出来之后告诉我他术中的所有步骤,但还是没复跳,那个病人…小伙子,跟你一样大。”   方识攸无声叹了口气,但也稍稍松了口气。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这种情况会发生,无论在西藏还是在北京。   尤其心脏手术,医生完全按照正确的步骤,做着顺利的事情。出血就止血,做修复做置换做缝合,可能有的人复跳后住院一周就能康复,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再睁开双眼。   医生要凉薄些,这话是没错,但医生也是人。   医学的诞生,是人类对濒死同伴拯救的天性。   “您……”方识攸呼吸了一下,“这没办法的事儿,您还记得北京廖主任那个肾移植的病人吗,当时什么都好好的,尿都来了,结果瞬间急性排异。”   顾老师也呼吸了一下:“嗯,有时治愈嘛,行了,你安全到地儿就行,早点睡觉。”   “您也早点休息。”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偏头,看见许南珩调直了椅背,握着自己的手。他看向许南珩的眼睛,不那么朦胧了,清亮亮的,看上去睡了一路之后,醉意有所缓解。   “出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他喉咙有些哑,酒精使身体中的水分减少,导致声音沙沙的。   车子已经熄火了,车厢里连发动机震动的声音都没有,县城的夜本就安静,车厢里更是静得连吞咽声都很清晰。   方识攸说:“是…是我们后边那台手术,病患……没救回来。”   许南珩张了张嘴,没说话,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以此安慰他。   “主要,太年轻了,和我一样大。”方识攸抿了下唇,“所以我爸听说了之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   许南珩明白了,他咽了下,轻声说:“太可惜了。”   “当初。”方识攸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当初到心外这个科室的时候,我爸告诉过我不止一次,会有很多时候,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你完整按照过往经验与书本里、带教老师、国内外手术记录来完成手术,但……”   许南珩又握紧了些。   方识攸没再说下去,因为不必说完,许南珩明白。   “一位医学者说过,医学是‘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方识攸说,“走吧,下车吧,早点睡觉。”   许南珩松开安全带,笑了下,说:“早点睡觉,多喝热水。”   方识攸觉得许南珩的体质有一些‘滞后性’,虽说这在医学上没有定义,毕竟没有人规规矩矩地按照书上生病。许南珩来到高原快一个月才高反,许南珩喝完酒坐了快俩小时车才吐。   上楼回去公寓后,这边刚脱下外套,那边许南珩陡然惊觉不对劲,闯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通狂吐。   这滞后性,方识攸在他吐的时候去把热水烧上,然后去卧室整理了一下床铺。   接着,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响起来,在漱口。漱完口,他想用花洒冲一冲马桶,结果这位调错了花洒的旋钮,直接头顶那个喷头哗地砸下来巨大的水柱……直接脱衣服洗澡了。   兵荒马乱的,最后打开卫生间门的一道缝,哭丧着脸:“方大夫……”   方识攸摘下表,灭了烟,从沙发起来走到卫生间门边:“吩咐吧。”   “浴巾,睡衣,内裤。”   “好嘞。”   吐出来就舒服多了,许南珩躺下便睡,昨晚没睡好,白天舟车劳顿晚上又喝酒,躺下后秒睡。   这一天,方识攸感觉过得很长。   其实比今天更累的情况要多得多,他曾经36个小时连着做手术写病史开医嘱,甚至有四五天直接住在医院里,做一天手术继续值夜班。早上八点多从医院出来,跟出狱似的抬头看着北京青蓝青蓝的天。那时候都没觉得漫长。   今天太漫长了。   方识攸偏过头,看着沉沉睡去的许老师,他不知道许老师天亮醒来能记得多少,他想让他记得,又害怕他记得。   这种踌躇不前患得患失的心思是方识攸从未有过,他平时真的是个还挺凉薄的人。这大多是因为来自周围人与事的暗示,学医之后不仅是顾老师,以及医学院里的老师们都会说,以后进了医院,要事事冷静。你会见到很多贫穷的人、无助的人,世间百态。你不能拯救他们每个人,要做好无能为力的准备。   而许南珩,在这点上和方识攸挺像的,借着从窗帘缝隙渗进来的溶溶夜色,趁着许南珩熟睡,他大胆地端详着他的眼角眉梢。   许老师眉毛茸密,睫毛纤长,睡颜乖巧。有那么一瞬间方识攸想要每晚每晚都看着这张脸入睡,他太可爱了,无论是咬着烟蹙着眉在深夜的国道边,还是狡黠地看着自己,大言不惭地‘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其实方识攸为自己这如突发恶疾一般的、强烈的,对许老师的动心找过理由,他也像许老师那样试图用更科学的方法来解释,就像排查病因那样。只不过方识攸更透彻些,这不可名状的感情就是不讲道理没有原因,并且方大夫更加明白——外科手术两百年,无法解释的发病太多了,遑论对一个心动的人动心。   “醒了啊。”方识攸坐在餐桌边,听见卧室门打开,回头,“感觉怎么样,有头疼吗?胃反酸吗?”   他问着,合上电脑,站起来,接着说:“我煮了粥,你先喝点水,在这。”   许南珩发懵着,头一回宿醉,何止是头疼,他揉着眼睛:“疼,眼睛也疼,脖子也疼。”   接着手腕被握住,被拉下来,方识攸说:“别揉。”   许南珩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依稀感觉这姿势这触感很熟悉,感觉被这么抓过一次……但记忆很模糊,而且七零八碎。   “头好疼。”许南珩看着他,“方大夫。”   “你先喝点粥,然后给你吃止痛药。”方识攸说。   看起来是断片儿了,在许南珩进卫生间的时候,方识攸也不确定自己这短促的叹息是松了口气还是惋惜。止痛药就摆在水杯旁边,方识攸把电脑挪开,进去厨房,将粥盛出来,小盆香菜后边的窗户溜开个缝儿,让风吹吹滚烫的粥。   也吹吹滚烫的自己。   “你这身体素质可以啊,大早上吹冷风。”许南珩洗好出来了,看向他打趣道。   方识攸回头的瞬间,许南珩眯了眯眼,他明明不近视,但还是眯起眼睛,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但其实模糊的不是眼前的方识攸,而是记忆里的方识攸。   他似乎昨晚也从这种侧后方的角度看过方识攸,只不过当时是晦暗的车厢,不是这样明亮的早晨。   方识攸把粥端出来,打量他,“眼睛疼是牵扯的,吃吧,吃完走了,回村了。”   “你这周在村里吗?”许南珩坐下。   “嗯,呆一周。”方识攸说,“一周坐诊一周义诊。”   面对面地坐下,方识攸穿得薄,许南珩无意识盯了一下他胸口。旋即有一些仿佛属于自己却又陌生的记忆画面浮出脑海,而且很可怕,可怕得很,因为画面里自己好像摸过那块胸肌。   “许老师。”方识攸看着他。   “啊。”许南珩回神。   “不烫了,可以吃。”方识攸提醒他。顺便审视了一下他的眼神和表情,许南珩和他对视了一瞬,迅速躲开视线,这大夫也很可怕,眼神有穿透力。   三个小时后,到了村头。   那天的雪下完,天彻底冷了下来,进入了初冬。   村民牛圈里黑黢黢的大牦牛被披上棉被,回村路上看见放牧的藏民,天冷之后他们会随身携带暖壶,里面装着热茶。   视野之内的雪山又盖上一层雪,方识攸告诉他,一直到春天,这些积雪才会化开。   所以冬天的西藏非常安静,冬天的高原,飞鸟不渡。   车停在学校门口,许南珩下车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叹道:“还是我们村好!”   方识攸笑笑:“中午过来吃饭?”   “不了,应该是索朗老师在厨房,我看见冒烟了。”许南珩转过身,跟他挥挥手,“你去吧。”   方识攸点头,然而就在许南珩转身走去学校的同时,方识攸又降下副驾驶车窗,叫住了他。   没有叫许老师。   “许南珩。”   许南珩身形一僵,他僵了大约……半秒,如果一秒是‘嘀嗒’,那么‘嘀’之后,许南珩就绝望了——   对应上了,和记忆碎片里的某一个碎片对应上了,他想起来了。   并且,方大夫也看出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醉酒后摸了人家胸,醉酒后摸了人家那儿。   车里方识攸看见他一顿,弯起了唇,微笑。   许南珩回头,二人表情不言而喻,两人心知肚明。他苦笑了下,说:“不要忽然叫别人全名,很恐怖的方大夫。”   “那也比忽然被别人摸……”   “好了!”许南珩攥紧拳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微微脸红,“你说你跟一个烂醉的人……计较什么。”   方识攸无辜:“我没要计较,我就是想问问,许南珩,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许南珩眨巴了两下眼睛,点头:“是真的。”   “那我先走了。”方识攸说。   “啊。”许南珩木木地点头。 第32章   索朗措姆的丈夫也在小厨房里,夫妻俩在灶台忙活着。   这边的藏民们是焚烧牛粪来取暖,厨房的炉子接通管道到两间教室。这炉子并不大,不够再往楼上接去宿舍和办公室,即便管道足够长,热能也不够。   许南珩进来小厨房的时候,索朗措姆的丈夫正捧着炉子里清理出来的牛粪焚烧的灰尘往外走。二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不认识他,是卓嘎也端着一小盒灰尘跟着出来,喊道:“许老师,这是我爸爸,他放假回来啦~”   “哦!”许南珩下意识伸手想跟他握个手,手都伸出来了,看见人家两只手都捧着大铁盘,又抬起来挠挠头,“您好。”   “您好,老师。”对方低头看了眼自己捧着的灰,笑着说,“我们家卓嘎给你添麻烦了,我在武汉打工,一年只能回来三四趟。”   许南珩客气地说:“没有,卓嘎很乖,您也辛苦了。”   这边藏民们的习俗是,炉子里烧出来的灰尘一定要扔到院子外面的地方,许南珩进去厨房里,索朗老师在用毛刷,蘸水刷着炉子内侧。   见他进来,索朗措姆笑了下:“回来了啊,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拖着这么久没修门。”   “哈哈哈……”许南珩不好意思地笑笑,“懒嘛,您在收拾卫生吗?有什么我能干的吗?”   索朗措姆没有跟他推脱,说:“你可以去德吉家把牛粪背来吗?德吉的舅舅已经打包好了。”   “噢!好。”   “牛粪很干净的。”索朗老师补上一句。   牛粪背装在化肥袋子里,其实背牛粪是今天清理项目里最干净的了,食草动物的粪便连味道都很小,它们烧出来的灰是细密的。   许南珩知道德吉家在哪儿,德吉家的牦牛很多,许南珩到的时候,德吉和妹妹在院里捡牛粪,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那个是他们自己家要烧的。   “老师!”德吉朝他挥手,妹妹也跟着挥手。   德吉说:“我帮你背过去!”   “不用。”许南珩跨过来进到他家院里,“这么点儿还能背不动吗我,看不起谁呢。”   他是开玩笑的说法,德吉第一秒当真了,旋即反应过来,笑得眯眼:“我怕你又高反,不过没关系,这礼拜方医生回来了!”   好嘛,这是拿方识攸当自己监护人了。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德吉一眼,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看向角落,问他:“哪一袋是给学校的?”   院里地上有四五大袋捆好的牛粪。   德吉说:“都是的。”   “……”许南珩停顿了一下,“好。”   今年降温得早,大家需要早早预备上过冬的东西。取暖的燃料是第一的,冬天的大雪会压垮供电设施,信号塔台也会受到大雪降温影响。   以及饮用水,水管年年都冻,这里不像城里,城市里,会在水管外面裹一层棉被来隔温,这里冬天不是一层棉被就能解决的。德吉把牛粪袋子扎好后,让妹妹回去屋子里,叮嘱她不准自己点炉子,然后拎上水桶准备去取山泉水。   许南珩第二趟过来背的时候感觉自己依然很强,德吉的妹妹趴在屋里窗户边看着他,俩提溜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大约是哥哥说过,这是城里人,妹妹没见过城里人。   第三趟,已经有点吃力了。手掌撑着膝盖,旁边是嚼着草料的牦牛,牦牛悠悠哉哉地看着他,德吉家的院子里还拴着一只藏獒,藏獒看上去有岁数了,懒懒的,也在看许南珩。   第四趟刚背走,德吉骑着摩托回来了,摩托后边绑着两桶清水。他把水搬回屋里,给妹妹点上炉子,烧一壶热水,这时候奶奶从外面回来,带着蔬菜。   许南珩已经面如死灰,他品质不错的外套上全是灰土,这没什么,问题是他已经直不起腰了,而且他很确信,有一些小颗粒顺着他衣领掉进衣服里了。   虽说他明白牛粪真的是很干净,但科学上的解释又有多少人能从心理上完全接受……最后一趟搬完,许南珩拎着外套,灰头土脸地找来诊室。   方识攸抬头:“许老师。”   “我要……洗个澡。”许南珩咬了下后槽牙,“我衣服里掉了……牛粪。”   方识攸是提前了一天回来的,今天小医院里没什么事情,下边修隧道的工人还没复工,义诊也还没开始。他站起来,笑了下,说:“你这表情,看起来不是需要淋浴,是需要紧急喷淋。”   “有吗?”许南珩问。   “这儿没有。”   许南珩这澡差点搓掉三层皮,洗完出来的时候去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坐着缓神,洗得他手指腹σw.zλ.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方识攸拿了瓶果汁进来递给他,打趣他:“洗这么久,三只阿拉斯加都洗好吹干了。”   “……”许南珩没劲跟他贫,少爷来来回回背了五趟牛粪,手都哆嗦,拧不开盖儿,又递回去,“你给我打开呗。”   方识攸给他拧开。许南珩坐在床边的,身上单穿一件长袖T恤,运动裤,散发着浓郁的沐浴露香味和热腾腾的气息。   他用的沐浴露是偏茶歇的果香木质调,由于他今天大量反复地洗,导致他现在坐那儿像个茶宠。   方识攸拧开果汁,靠近一步,他站着,许南珩坐着。许南珩的胳膊是真的抬不起来,肌肉酸痛,关节无力。方识攸拧开果汁后,直接将瓶口贴到他嘴唇,接着倾斜瓶身。   外科大夫的手能够在跳动的心脏上做缝合,也能将酸甜的果汁喂进老师的口腔。   喉结规律地吞咽,三四口之后,方识攸拿开瓶子,他很稳,许老师也很配合,没有一滴果汁淌出来。这是远远超过朋友的交互动作,或者应该这么说,普通朋友之间,胳膊抬不起来,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喂水的。   最起码,最起码不是这般沉默,不是这个眼神。   方识攸向下看的眼,许南珩捻着床单的手。这个小小的休息室仿佛被注入树脂成为琥珀,许南珩觉得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什么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根本不宁静。他这会儿脑子里百万雄兵扭秧歌,几口果汁好像没喝进胃里,活像进了大脑,把那些扭秧歌的给从头浇到尾。   总之就是,乱七八糟。   “你需要贴膏药,不然腰明天站不直。”方识攸像个没事人,拧上瓶盖放在桌上,从椅背靠着的书包里掏出一片跌打止痛贴。   这玩意义诊的时候常常要用到,西藏地貌高低起伏,村民们无论是放牧还是挖虫草或种地,腰背肩颈都有问题。   方识攸撕开一片,转过来,问:“帮你贴?”   他穿着白大褂,说出这句帮你贴说得极其自然又合理。甚至他已经撕开了,膏药的味道已经刺激到许南珩的鼻腔,并且和他身上的果木香味在空气中打得难舍难分。   方识攸走过来,眼神平淡,有着寸步不让的意思。   许南珩点头。   许南珩站起来,手拎起T恤下摆,露出他劲瘦的腰。这些日子他在西藏又瘦了些,他白,小少爷的皮肤,细嫩的白。   方识攸走到他身侧,手掌带着膏药,贴覆在他后腰正中。刚洗完澡的皮肤是温热的,方大夫手掌隔着膏药盖上去的瞬间,不像贴了张膏药,像烙了块炭火。   “要贴几个小……”话没问完,许南珩放下T恤想转个身,忽然腿一软——   恰好方识攸的手还在他后背,直接兜住他,同时为了稳住他的站姿,将他向自己怀里带。   并且说:“你膝关节今天过劳,建议你在这边休息,不然那个二楼你可能最后几级台阶要手脚并用。”   所以说制服这种东西就是会给人一种‘限定信任’的感觉,方大夫穿着白大褂讲这些话简直是西装革履地耍流氓。   许南珩自认活到二十五岁,何为关爱何为撩拨他还是能分得清楚,这大夫真是坏的可以。   许南珩退无可退,干脆一屁股重新坐下,抬头,拎着唇角笑起来。这一笑直接反客为主,如果说刚刚方识攸的动作像个大反派,那他笑得活像反派黑化了的白月光。   许南珩:“好啊,怎么说,一起睡?”   撩嘛,谁不会啊,许南珩心说,你不管我死活那我也不管你了。顺便,许南珩还拍了拍床铺,说:“挺软的。”   这是个很窄的床,窄到搞不好真的两个人躺下去了,一个得睡在另一个怀里。   这事儿嘛就是流氓做得大,他换了个眼神看着方识攸,似乎在挑战他。大概是,怎么,大家都是男人抱抱睡一下怎么了,直男才无畏无惧。   是的,许南珩咽了一下,盯着方识攸。   直男才无所谓,直男说不定直接衣服一脱躺下了。   “我今天值班。”方识攸手揣进白大褂口袋里,退后一步,“你先睡吧。”   日落后的藏南高原有着最原始的自然野性,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风冲撞着所有事物。这些风带着怒意,它们似乎很不满,想要掀翻这些人类建筑,像玩积木的时候,别的孩子把积木堆在了自己围起来的花园里。   许南珩听着这一阵阵的风,撞着玻璃窗,撞着墙,也一下下撞着他的心脏。   方识攸值什么班,根本还没到他轮值的时候,许南珩侧躺着拿着手机。坦白讲他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别说跟男的了,跟姑娘也没暧昧过撩骚过。他连小说都不太看,少量的情感原理摄入,是他师范时候的那个室友。   彼时他们四人间宿舍,一个大二走读了,另一个跟女朋友出去租房了,剩他和另一个哥们。那哥们堪称奇才,一朵单支的玫瑰花从三餐出来到七号教学楼,能撩一整条路最后花都还捏在手里。   许南珩的学习能力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容忍事情在逻辑上有bug,比如他的室友。为此,他曾认真地询问过他室友,如果没有想要发展稳定关系的话,为什么要乱撩。   室友比他更诧异:因为快乐啊,这还用问?!   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整个人像无麻醉进行骨科手术,拥有执医证的木匠使用一臂长的锥头大力地敲打他关节缝隙。   “早上好。”方识攸在门外。   许南珩打开门后,被方识攸充满朝气的脸所冲击,眯了眯眼:“早上好,我不好。”   “肌肉酸痛,关节疲累,站不起来,走不动路。”方识攸概括。   许南珩两眼空空地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倒下:“我还没备课。”   “你还能自主走回去吗?”   “给我个轮椅吧。”许南珩把脸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说,“让卓嘎过来推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笑:“这次用对了。”   许南珩捧哏似的:“哎对喽。”   “起来把饭吃了。”方识攸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搁在桌上,说正事了,“我得走了,昨天夜里40公里外一个村落上方山体大规模塌方,我们要过去支援了。”   “啊?”许南珩坐起来。   方识攸拎起地上他的防水书包,把电脑和一些日常用品装进去,便携式的牙刷牙膏和剃须刀。他很快收拾好之后,说:“这边山体经常塌方,但通常是小规模的,或者大块落石,这次好像挺严重,刚刚收到消息,现在要赶过去了。”   说完,方识攸背上包,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坐起来了,快速消化了一下,可眼神还是愣愣的。前一晚的宿醉和前一个白天的体力活只允许他今天脑子和身体挑一个灵活。   他呆滞地说了个“好”字。   方识攸笑了下:“走了啊。”   “那你……”许南珩站起来,“注意安全。”   “嗯。”   方识攸背上包,刚打开门迈出一步,手还握在门把上。   他停了下,喉结滞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但他不能耽误时间了,于是他在门口,回头,问:“等我回来之后,我们能聊聊吗?”   许南珩没有装傻,他也没必要装傻。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完全能听懂方识攸的弦外之音。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方识攸想聊什么。   他们之间那哪儿是窗户纸,那是糖葫芦外边包的糯米纸,都不用捅,风一吹就裂了。   “你这Flag。”许南珩笑起来,“去吧,随时可以聊,闲下来了发微信打电话都可以,注意安全。”   方识攸得到许可,垂眼笑了下,安心了。旋即又说:“但可能那地儿没信号,还是等我回来吧。”   许南珩向他点头。   虽然方识攸也感觉自己那句话跟“等我打完这场仗就回来娶你”实在太像,异曲同工,但他坐进车里点火启动,扶着方向盘,跟着救护车和同事们的车开出医院的时候,他真的很开心。   他还记得杨郜告白成功的那天,拖地都特有劲儿,干什么都笑眯眯,当时他还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因为杨郜那会儿值夜班的时候,一桶放了肠的泡面,搁在开水房里等水开,结果不知道被谁端走了,不知是误拿了吃了还是被当没人要的垃圾收走了。   按着杨郜的性子他必得发个疯,但那天杨大夫心情绝好,直接摆摆手算了,令方识攸觉得恐怖。   而眼下,他深切地认识到人真的不能对自己太盲目,原来当自己置于这样的情况里的时候,只会比别人更夸张。他开着车跟在同事后边,感觉自己能一口气看两百个病患,能从外科看到内科。   另一边,方识攸走后,许南珩缓了好一阵儿。   确实他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可能没那么成熟,说话还欠妥。但他会认真对待身边的一切。在第一次感觉到方识攸对自己不太一般的时候他就隐隐地猜到了一些可能性,可能方大夫喜欢自己。   许南珩虽然被夸着长大,夸帅气,夸聪明,夸乖巧懂事,他自己倒是挺谦逊,会挠挠头说‘嗐没有,一般吧’。他没有过剩的自我意识,打小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男孩儿。   大家本来就该礼貌温和地对待别人,人本来就该守时守礼,在这之上保持善良,顺应规则而生活。许南珩从来都觉得这是一个智慧生物存在于文明社会中应该做到的,所以他没有认为自己特别优秀的人,他只是做到了最基础的事情。   所以在意识到方大夫可能喜欢自己的时候,许南珩的第一反应是,他喜欢我什么啊。   接着方大夫告诉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其实也觉得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因为许老师觉得那些都是基本品质。   终于,在方识攸前去支援塌方的第一个夜里,伏案的许南珩倏然从书桌抬起头。   他想起了县城湘菜馆老板的那句话,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喜欢这件事,本来不该是理智的。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许南珩心开始怦怦跳,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尝试着让情绪走到前面来。他慢慢放下那些‘因为我怎么样所以在方识攸那里加一分喜欢’的优缺点加减法,他捏着黑色碳素笔,慢慢捏紧,尝试去体验最单纯的‘他喜欢我’。   然后,他放下笔,去拿手机。   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塌方的村庄可能没有手机信号。俩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山南市某酒吧的定位位置。   说起来,方识攸在小医院抢救室给工人开胸取钢筋的那天之后,他们还说好要一起喝一杯。许南珩看着手机笑了下,然后放下它,继续备课。   第二天直接把学生喊回来上课了,国庆七天乐年年都能乐,初三了就少乐几天。许南珩把电脑带来了教室,让学生们围着讲台按高矮站,给他们播放国庆当天北京的升旗仪式。   这儿离北京太远了,国境线附近飘着的国旗与天/安/门广场的国旗隔着三千五百多公里在呼应,孩子们看着视频里北京清晨的天,好像也在和首都呼应着。   一路从北京开到西藏,穿过青海甘肃翻过唐古拉山后,许南珩看到的最多的其实不是雪山,而是国旗。就连他们那个小县城,都在每条街随处可见一句标语‘祖国在我心’。他来之后不止一次地被学生问‘北京是什么样’,这次亏了谭老师,提醒他可以给学生看看升旗视频。   “哇……”   大家震惊于整齐划一的正步,一个个看得俩眼快瞪出来了。   这天许老师用假期里准备好的试卷暖场,试卷做完了不收,直接开讲。讲完卷子上新课,上完新课复习。   许南珩开始加快进度加深难度,第二天改完的作业,只有达桑曲珍做对了他出的大题。到今天,支教岗的老师们都表达出了‘紧抓一部分人,保证能考上的要考上’这样的教学方法。   许南珩这里的学生,大部分实在是资质不佳,堪堪要拿出手一个,也就只剩达桑曲珍。   这是没办法的事,许南珩没有时间把小学和初一初二的内容再教一遍。他只能在国庆假期后开始回收绳索,抓不住的,掉下去了,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单枪匹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第三天。   许南珩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微信,依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   “今天讲列举法求概率。”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先讲之前讲过的,假设一个随机事件A,那么它发生的可能性大小,也就是随机事件A发生的概率,称为P(A)。”   “看书,再讲一个公式。”许南珩拿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边说边写,“当出现n种可能结果,并且每种结果发生的可能性……”   概率,它在数学上的定义,求概率有两个重要的条件。   试验结果需要具备有限性。   每种结果的等可能性。   许南珩强迫自己专注点,方识攸没有发消息回来应该只是信号条件不满足。   说不担心是骗自己,说别担心是哄自己,许南珩不擅长哄骗自己。   他咽了下,继续讲课。   第四天。   方识攸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手机,今天是失去电力和信号的第四天,他手机电量已经只剩个红色的血皮。   “人挖出来了吗?”方识攸从简易的行军床上起来之后,快速地刷牙洗脸,然后戴上口罩,“昨天说里面还有两个人?”   两位消防员喘着粗气,回答说:“不好挖,工程车根本上不来这边,凌晨挖出来了一个。”   方识攸一楞:“那…那怎么没叫我们?”   “挖出来就已经没了。”消防叹气,摇摇头,直接用脏兮兮的手套往脸侧抹,“医生,你昨天说营地里需要电源,今天下午应该能吊上来一个电瓶,我们同事骑摩托送过来。”   方识攸点头:“好,让他们注意安全,自己安全第一位。”   “嗯。”消防大哥点头,“行了,呃,我们接着挖,挖出来人了再叫你们。”   医护组前三天几乎没怎么睡觉,不仅方识攸,从小医院以及周边卫生所过来的医护人员都没怎么合眼。塌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严重,并且在他们救援的时间里发生了二次塌方。   几乎车头那么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就砸在他们营地旁边,擦着帐篷的布料。那一瞬间,在真正的自然凶险、不可抗力面前,大部分人是呆滞的,被惊呆的,连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都没有。   紧急电源全部接着救护车的仪器,为了不让救护车的电瓶亏电,回头点不着火,消防大哥们从山下吊上来几个紧急电源电瓶。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给手机充个电,要把全部电力提供给救护车仪器。   方识攸抬眼看了看天,阴云暗涌着。   紧接着营地那边有护士喊:“方医生!”   他当即回过头跑过去:“怎么了!”   “室颤了!”护士喊道,“意识不清,高医生在按压!”   方识攸快速跑到营地。   所谓营地,是塌方后消防和边防联合搭建的几个行军帐篷。塌方地点过于刁钻,在山体斜坡,不仅消防的车难上来,救护车都是大家连拉带推折腾上来的。   方识攸跑过来的时候高医生正在按压,方识攸看了眼监护仪上出现室颤波。高医生无奈:“除颤器电不够了。”   “下午才能弄过来紧急电源。”方识攸咬了下牙,“轮流按,按到电源搬上来。”   “好。”高医生说。   由于地理位置不利于救援,并且电力等资源的紧缺,消防和边防在这边挖出幸存者后,经医护治疗,再由边防人力将生命体征平稳的幸存者运输到山下。而运输办法只能是古朴的,两个边防士兵抬担架抬下去。   这就注定了是一场漫长的,且越久越让人绝望的救援。因为伤筋动骨过于严重而不能颠簸搬运的病人躺在这里,下方开凿道路企图让车辆通行的边防士兵,扛着铁锹棍子使用最原始挖掘方法的消防。   护士和几个医生轮流按压,监护仪的电量也耗尽之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问,要按到什么时候,这么做还有没有意义。   方识攸按压三十分钟后由急救护士接手,接着他去落石堆给另一个刚挖出来的幸存者做清创。他克制住自己手不能发抖,三十分钟心肺复苏的手夹起线,做缝合。   终于,消防的同事们用绳子捆着电源拉了上来。   此时是下午三点三十五分,许南珩抿了口保温杯里的咖啡,达桑曲珍战战兢兢地杵在讲台旁边。   “1度是360分之πR方,那n度是360分之nπR方,来,你给我指它们之间的相同部分。”   达桑曲珍:“分……分子相同,都是nπR平方。”   许南珩:“那是不是可以简化成2分之nπR?”   达桑曲珍:“……是。”   “为什么。”许南珩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为什么可以简化,划给我看。”   “……”   塌方救援大营。   “给我个硬点的镊子。”方识攸蹙眉,厉声道,“你这个太软了我什么都夹不住!”   他很少这么疾言厉色。   电源拉上来之后,又挖出一个出血严重的。在这种环境做血管缝合简直是灾难,他头戴放大镜不止一次沾了灰尘,沾到灰尘的时候手就不敢动,要喊护士拿棉球擦。   山上风大,缝合进度比往常慢了不止一倍,加上麻醉不够,又需要有人摁着病患。帐篷宛如一个鼓面,山风在不停地捶打它,咚咚巨响,战地医生不过如此了。   第五天。   德吉的舅舅和周洋的爸爸来了学校厨房,他们给学校搬来了土豆和面粉。学生家长们常常给学校送些吃的东西,他们将食物放下后,出来碰见了许南珩。   两位家长跟许老师打招呼。   然而许南珩心神不宁,第二声他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二位,刚……走神了。”   接着三人闲聊,最近大家的话题都是四十公里外那个塌方的村庄。德吉舅舅说他们家每天都在念经,希望大家能平安。周洋爸爸也说,说那边那个村子比这里更小,路更不好走,平时都是牛车上下。   周洋爸爸又说:“哎,我弟弟和他战友,昨天过去送了几块电瓶,听说他们那昨天夜里又塌了一次,死了好多人。”   许南珩两只手捧着的保温杯“咣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   “老师?”   “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第六天。周末了。   许南珩坐不住了。   他到小医院院子里启动大G,寄希望于这位指导价三百多万的越野王者真的能做到物理层面的翻山越岭。   他不能忍受他和方识攸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是模棱两可的“回来我们聊聊”,这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沉浸在“早知道我就”如何如何的假想之中,许南珩讨厌假想,他也讨厌概率。   清晨九点四十五分,今天藏南依旧是阴天。   高原的阴云带着十足的压迫力和侵略感,许老师仰仗着奔驰G级越野车的强力性能,他这辆全时四驱、开放式中央差速器的大型越野猛兽,在藏南几乎只能用牲畜运输的地形道路上一路向西。   那个村子的位置周洋爸爸告诉了他,在导航上要设置某个观景台,说半路看见一个地标牌,向另一侧开,然后土路上山。   许南珩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但这趟不出来找一找,他是真的会后悔。同时他也真的庆幸他开了这辆硬派越野出来。   两个半小时后,许南珩知道自己开对了目的地,他在半山腰看见了边防的越野车和消防车。看见有社会车辆过来,边防立刻上前阻拦。   “你是游客吗?”边防看了眼他车牌,“别往上走了,上边塌方了,原路掉头回去。”   “不是!”许南珩开门跳下车,“我是支教老师……啊我边防证在这,我、我朋友在上面,我能上去看看吗?”   边防大哥看了看他:“你上去没用,能搬下来的都搬下来了。”   原来边防大哥以为许南珩的朋友是村民,许南珩连忙解释:“不是,我朋友是援藏医生,他……我,我六天没联系上他了。”   “哦。”大哥点点头,打量了他一番,又问,“哪个医生?叫什么,哪儿来的。”   许南珩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目前上面的情况基本稳住了,送上去了几个紧急电源,救护车设备都在正常工作,正说着,又有两个士兵抬着担架下来,人被送进越野车。这儿地形实在难开,边防换了泥地胎的越野只能慢吞吞地以20km/h的速度往下挪。   盘问许南珩的这位大哥问了一下上面的情况,抬人下来的士兵说能挖的都挖出来了,目前上面还有四五个不能动的,以及一位孕妇。   许南珩又争取了一下,他说他不会添乱,就上去看一眼。大哥便让他跟着士兵一块儿上去。   耗时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山林徒步,许南珩腿都发软。这不是寻常的山路,有些地方要手抓着旁边的树把自己拽上去,许南珩都不敢想象这些士兵是怎么把担架抬下来的。   四十分钟后,许南珩看见了乱石堆后面的军绿色营地帐篷。看见了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他听见一些混乱的声音,爬山四十分钟后他有些耳鸣,视野也在晃动。   “哎,哎。”领着他上来的士兵见他恍惚着,“你还好吧?”   “我还好。”许南珩回神,“谢谢您,不用担心我。”   “找见你朋友还是赶紧走吧。”士兵说,“天气不好,我们救援马上结束了也要走了。”   “嗳,好。”   他踉跄着翻过乱石堆,走向营地帐篷。视野里的白大褂越来越多,他紧张,神经紧绷,穿梭在这里的白大褂几乎造成他雪盲——   因为他认真地在看着他们,辨别他们。   一共三个大帐篷,许南珩走到最后一个,依然没有看见方识攸。有护士搀着摔折了腿的病患,喊他让一让,他机械地向旁边走,有医生匆匆走过他身边,边走边戴上乳胶手套。   许南珩穿过第三个帐篷,走到外面,外面有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穿着消防制服。许南珩继续向前走,一条转弯的路,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不应该再向前走了,前面已经没东西了,但他还是迈着步子。   他看见从弯道另一侧走来一个人,身形高挑,身材匀称,白大褂,手里拎着水桶,看上去是去取山泉水回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更加诧异。   下一刻,方识攸放下水桶快步走向他,许南珩原本已经疲累到寸步难行的双腿也稳固地向前走。   两个人触碰到对方的瞬间,不发一言,他们同时伸出手抱住对方。   拥住的同时吻向对方。   吻住对方。   沉默地、用力地、坚定地吻着对方。 第33章   方识攸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好像两个身体多么贴合都还不够,他还想更过分。   这个吻完完全全地遵循本能,唇贴到唇后相互摩挲,但二人都觉得不够。还要更深、还想更紧。   接吻从唇瓣与唇瓣的贴吻,不知谁先探了舌头,另一个同时张开嘴。原来在充沛的情绪之下,不需要任何技巧和经验,浓烈的情感能指引所有行为。   原来一路的疲倦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可以一瞬间松懈下来,原来寒风里两片冰凉的唇可以立刻如此滚热。   紧紧相拥,唇舌交缠。   由于不会换气而生涩地喘息,上下滚动的喉结吞咽着。许南珩抓着方识攸后背的白大褂布料,他被亲得缺氧,无助地张着嘴,眼睛微睁,但手依然抓得很紧,手臂依然抱得很紧。   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恰当的词语来表述现在的心境,什么理智什么加减法什么概率,此前纠结着‘他喜欢我什么’和‘我为什么喜欢他’这类问题的答案原来也简单如以汤沃雪——   答案就在这里。   他们在见到彼此后,同时放下一切向心而行。   方识攸继续加深这个吻,他抚着许南珩的后颈,黑色短发渗出他指缝,此时此刻许南珩的一根头发丝都能让他浑身过电。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疯狂,这六天里没有信号联络不上,周围所有人手机都收不到信号。   他想念许老师,想得不行。他手机电量耗尽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许老师朋友圈里的照片,在县城山腰寺院下的照片。   这一吻差点让许南珩高反,方识攸轻轻松开他,两人稍拉开些距离。   呼吸凌乱的两个人在山谷风中对望,方识攸用拇指拂开黏在许南珩唇角的发丝,许老师双眼朦胧,好像还没缓过神来似的,无法聚焦。   有些话已然不必说,比如你怎么过来了,比如你是不是手机没网,比如,你亲我是不是喜欢我。   这些都不重要了,直白的动作和行为比语言更有力,下意识的反应和灼热的眼睛更有说服力。   方识攸专注地看着他,轻笑了下,唤道:“南珩。”   六天里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许南珩的名字。   许南珩跟着笑起来,想了想,叫‘方大夫’会不会有点生分,他眨眨眼:“攸哥。”   很亲昵的发音,许南珩刚被亲得有点恍神,喉咙喑哑,沙沙地叫他攸哥,像小猫在他心上扫着尾巴尖。   方识攸漆黑的眼瞳凝望他,片刻都舍不得挪开,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我…许老师,我之前……”   又叫上许老师了,许南珩抬手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你之前说回来聊聊,就是想聊这个?”   “嗯。”方识攸点头,咽了下。   许南珩换了个眼神,半睁着,眼睫扇了下:“那我们现在聊完了。”   他姿态过于性感,他腰还被自己环在手臂,人也被自己抱在怀里。方识攸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冲动到这个地步——二十九年沉稳地走过来,克己复礼,不曾做过任何越界的事儿。   而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别人亲,那又怎么样呢。   他微微低头,额头抵着许南珩的额头:“我们聊出来结果了吗?”   这气息太靠近,像在许南珩面门上洒迷魂药。许南珩稍仰起下巴,嘴唇挨着嘴唇地说:“方大夫,你这么清纯啊,不会等到我俩在床上滚完两个回合了你还要问我一句‘我们算不算在谈恋爱’吧。”   说完,许南珩自己乐了,翘着唇角,俨然不似个老师,像坐讲台边上那个最皮的熊孩子。   方识攸看着他的眼睛吻下去,他不太温柔,可以说得上野蛮。他带着强势的压迫力,带着些凶残,撬开他嘴唇,舌尖抵入,勾着许南珩的舌头,然后咬他舌尖。   所以说这大夫真是够坏的,第二次接吻的方大夫已经知晓了要领,他吮着、舔着,极尽撩拨地还在他后腰按了一下,让他小腹和自己相贴。   许南珩想睁眼抗议,然而方识攸一直没有闭眼,他直接对上了方识攸的视线。   他没想到方大夫会有这么深情的眼神,一时间忘了呼吸,下唇被叼住,被方识攸轻轻往上带,他就只能抬头。深情到有点性感了,两个人正面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双方都感觉到对方起了反应,两个人同时笑了下。   “别亲了。”许南珩说,“我在周末,你还要继续干活。”   “嗯。”方识攸嘴上答应着,又压下来含着他下唇亲了一口。胳膊也不愿意松,就这么抱着。   方识攸真的该走了,他是去山侧面打水的,在这儿耽误了得有十分钟,但他舍不得。像做梦一样,许南珩找过来了,许南珩和他接吻了。   他定定地看着许南珩,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许南珩看他呆愣愣的,笑说:“傻了?”   “你说,会不会其实昨晚上二次塌方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这都是我灵魂最后的执念所造成的假象。”方识攸说。   方识攸没说谎,这种不真实σw.zλ.感太强烈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人类思维的自我保护。过分的喜悦如果是假的,所造成的落差会损伤脑部神经,所以大脑会发出警示,这都是虚幻。   许南珩假装冷漠:“是的,都是假的,你松开我,等你头七我再来给你上香。”   “别。”方识攸不仅不松开,还恶劣地俯下来咬他耳垂,将他耳垂的肉咬在齿间,“别给我上香,我要真死了,你用拍立得拍几张照片烧给我。”   许老师的贫嘴搁哪儿都能把人噎死,他也靠近方识攸耳朵,说:“烧什么照片啊,我给你烧几条内裤得了呗。”   方识攸:“……”   坦白讲,方识攸六天的救援,没睡过一个整觉,全靠他从业以来的工作习惯。在没有咖啡/因,烟也抽完之后,就生扛着。   然后许南珩来了,他瓦解了,他想什么都不管了,只想抱着许南珩在山后边那个草地上睡上个十个小时。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松开了许南珩,稍微后退半步。许南珩也明白他必须回去营地里继续工作,他抬手整理了一下方识攸白大褂的领口,说:“好了,我……我看见你好好的就行了,去吧,我一会儿也走了。”   “你等我一下,我送你下山。”方识攸折回去拿起水桶。   许南珩笑了下:“别,用不着,虽然确实被亲得有点腿软,但走回车里还是能行的。”   “挺诚实。”方识攸拎好水桶,含笑看着他,“那你自己小心点,回去了给我……虽然我收不到,给我发个消息吧。”   许南珩点头:“你也加油。”   “好。”   这几天方识攸瘦了些,拥抱的时候许南珩感觉到了。他跟在方识攸旁边,回去营地之后方识攸把清水桶放在地上,这不是用来喝的,只能做最基础的清洗。   急救护士们脚步匆匆,方识攸从箱子里拿了口罩和乳胶手套戴上。刚刚那十多分钟只是短暂的课间休息,工作状态的方识攸百分百的专注。口罩戴上之后,注意力理所当然地放在了眉眼,许南珩看着他眼睛,说:“我走了啊。”   方识攸点头:“注意安全,开车慢点。”   许南珩并不是追求形式的人,他会尊重每个人的仪式感,比如方识攸在接吻间隙问的那句‘我们聊出来结果了吗?’。许南珩觉得我都站在你面前跟你亲嘴儿了你还需要多问这一句吗。   但这一句或许对有的人来讲很重要,就像塔台给到飞机的起飞和降落指令,是一种开端,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   想到这里,许南珩停下脚步,回头,三个大行军帐篷就在身后。他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往回走。   紧接着那第一个行军帐篷的帘子被撩开,里面迎面走出一个白大褂。俩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同时笑起来。方识攸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手套摘了口罩还没摘,一把将他拥住。   方识攸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许老师,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   许南珩说着,抬起手臂回抱他:“好,方大夫,我们谈恋爱吧。”   这天日落后,藏南高原大范围降雪。   他回到学校后,给方识攸微信发了条消息:到学校了。   又补了一条:你辛苦了,男朋友。   晚上许南珩缩在被窝里,趴着看试题,太冷了,他这儿只有被窝里是暖和的。索朗措姆说今年可能会是个非常冷的冬天,她想着许老师要不就搬到教室里去住,到时候烧一整夜的炉子。   许南珩觉得还是不了,他一个人睡觉费那个事,再说了燃料在冬天是宝贵资源。等到雪积得厚到一定程度,牛粪一会儿就被雪全埋住了。   周末结束后学生们回来上课,他们校服外面穿着厚外套。许南珩已经在考虑春节就不回北京了,这个决定在方识攸之前就有考虑,学生基础差的情况下再加上漫长的寒假,那这寒假放完也就玩完了呀。   周一下课后,许南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他妈妈去了个电话。   起先妈妈是直接“那你干脆不要回来好了呀,你在那儿买房娶媳妇吧你!”不过妈妈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家是父母共同经营公司,许南珩从学生情况讲到飞回北京会醉氧再到飞回西藏又要重新适应高原。林林总总,算是敲定了这个事儿。   他选的僻静地方是小医院的院子,靠着车打电话。   这通电话打了挺久,妈妈询问他在这边的情况,母子俩聊了好一会儿,妈妈说那只野猫,狸花,昨儿个晚上又跳墙进来捞家里池塘里的鲤鱼,他家胖胖护鱼与其搏斗。   那虎斑猫能打得过狸花猫吗,胖胖脑瓜子被人家狸花啃了个坑,今儿上药的时候胖胖气够呛。   许南珩开玩笑地说,等着的,等他回了北京,高低把那狸花揍服喽。   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所以方识攸的电话没能打进来。可怜兮兮的方大夫发了几个表情过来,问他怎么打这么久电话。   许南珩赶紧给拨回去,别真在同事面前掉眼泪了这大夫。   “许老师。”那边先出声的。   “嗳,方大夫。”许南珩叼上烟,没点火,“跟我妈打电话来着,聊久了点儿,没等哭吧。”   “再多五分钟就哭了。”方识攸说,“我们救援全部结束了,现在往回开了,但是是回县城。”   小医院的一周轮值已经结束了,虽然这一周都在救援。   方识攸接着说:“后一周是义诊,我们要回县城带上义诊用的药和器材,所以……直接回县医院了。”   许南珩咬着烟,靠在车上,慵懒的京腔带着笑意说:“哎呀,那可得把我想死了。”   “你得了吧,个小没良心的,三天就两条消息。”方识攸说。   “啧你又没信号,我咣咣发有什么意思。”许南珩心说你挺放得开,“你在车里吗,周围没人啊?”   “车里。”方识攸说,“开的单独一辆车,拉杂物的。”   许南珩微微抬头,今天上午雪还零零落落的,这会儿已经停了。他说:“我刚给我妈打电话,说春节不回北京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下,接着方识攸说:“那你跟我过年呗,我也不回。”   “你…不和顾老师过吗?”   “值班呀。”方识攸说,“我们都是心外,休息一个就得值班一个,肯定错开的。”   许南珩了然:“那,今年一块儿过?”   “嗯。”方识攸说,“攸哥给你做桌年夜饭。”   “攸哥会擀面条吗,想吃打卤面。”许南珩伸了个懒腰,嗓音歪到喜马拉雅那头去了,“馋死了,除了麦当劳就馋这个了,攸哥想想办法呗。”   方识攸哪儿招架得住他这个调调,别说擀面条了,他就是要吃避风塘帝王蟹,自己高低都要买个冷链寄到拉萨,再驱车去拿。   “好说,攸哥给你想办法。”方识攸笑着说。 第34章   电话挂断后,许老师舒服多了,转了个身面对着车身,这样挡风,拢着火机点上烟,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白雾。   许老师低眉又看了眼手机,刚刚方识攸那边停车整休,现在他们继续出发了。出发前方识攸发过来一条微信。   [我攒了不少假,这次救援之后也有几天假,我都攒一起了,春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南迦巴瓦,开车过去比较久,要十个多小时,或者就在家里休息,你有什么想法吗?]   许老师低眉后又抬眼,看看雪后短暂的晴天,还是想再看一眼,又低头。心里笑着方大夫快三十的人了,谈恋爱还不如北京本校那几个早恋的,当时收上来的小纸条和情书里,写得那叫一个文采斐然,诗词歌赋的,风花雪月的。   但心里这么想,实际上还是多看了好几遍。要不怎么说真诚是必杀技,方大夫这话说的,分明是简单直白地商量假期,偏偏有情人看什么都像情话,一根烟的时间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觉得嗨呀完了,成恋爱脑了。   恋爱脑这个事儿,许南珩第一时间自我确诊,方识攸是病入膏肓。   他们救援组回去县医院后,大家把救援设备放回医院,有的坏了有的要维修,再去药房登记取药,带出去义诊。大家在这段时间里有三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点时间多数人就在医院里冲个澡然后去休息室快速睡一下。   休息室空床有限,有的去找了个空病床躺一下,有的去别人诊室里面做检查的窄床上凑合一下。   方识攸快速冲了个热水澡,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快了,出来之后所有休息室都满了,病床也没了,他只能去顾老师诊室。   “回来了。”方识攸带上诊室的门,然后看了眼办公桌后边的帘子,说,“我在你这儿睡一下啊爸。”   顾老师“啊”了声,然后摘下眼镜扭头看了他一眼。   方识攸刚脱外套,见他看着自己,用眼神询问怎么了,动作也停了。   顾老师有六十了,白大褂里面圆领毛衣,毛衣里面白衬衫,很规正的一个人,说:“瘦了不少啊。”   “哦。”方识攸笑了笑,“救援嘛,吃喝都是随便对付。”   “我那袋子里有几个巧克力派,你回头带上吧。”   “嗳好。”方识攸继续脱外套,然后去拿窄柜上顾老师的枕头和毯子。他刚躺下,准备把隔离帘拉上的时候,看了眼顾老师坐在那儿的背影。   起了毛边的木头椅子,直溜溜的靠背看上去并不舒服。方识攸刚躺下又坐了起来,他把枕头递给他爸:“您垫着腰吧,我枕着我外套就行。”   “嗯?”顾老师扭头,“用不着,没事。”   方识攸没纠结,左右自己也就眯瞪一下,枕着又躺回去了。顾老师今天没放号,他值夜班,这会儿正在看手术病人的报告单。   方识攸躺下后一时半刻睡不着,他看着诊室的天花板,这儿后面空间很小,床沿几乎就挨着隔离帘。他又掀开了一点,说:“爸。”   “嗯。”顾老师没回头。   方识攸舔了下嘴唇,说:“那个,跟您说个事儿,我谈恋爱了。”   顾老师这会儿处于专注状态,这父子俩一样,认真的时候会有点封闭,此时就是,顾老师嘴上嗯着,其实脑子没在听。   而这些天,顾老师的大姐,方识攸的大姑想要给顾老师介绍老伴儿。所以方识攸说他恋爱了,顾老师乍一听,理解成“您要谈恋爱了”。   顾老师眉头一紧,眼镜戴上,一推,肃声道:“我谈什么恋爱我,我再干几年退休了我跟你姑父去积水潭钓鱼了。”   “……”方识攸知道他听岔了。他讲这事儿的时候是有点冲动的,他不知道顾老师对这方面有多少接受度。   而顾老师听岔了,给了他一个转圜的余地,这话题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但方识攸停顿了片刻,清清嗓子,又说了一遍:“是我,我恋爱了,不是劝您找一个。”   “。”顾老师电脑里在看一个会诊单,听了之后,连着椅子一起转了过来。   眼镜又摘了,盯着他儿子:“你啊?”   “啊。”方识攸不敢看他爸,看着天花板,“是我。”   方识攸几乎可以笃定,他爸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回想一下自己今年几岁了。果然,顾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哦,你这个岁数也确实能谈一个了,好好谈吧。”   “嗳,好,我睡会儿。”方识攸说。   顾老师伸手把隔离帘拉上了,接着喝了口茶压压惊。对父辈而言,孩子的每个成长阶段是有信号的。上学了,上大学了,成年了,大学毕业了,这是学生时代结束的信号。紧接着的是孩子恋爱结婚了,这是孩子单身时代结束的信号。   最后一个成长信号,就是孩子的孩子出生了。   顾老师目前在经历第二个成长阶段,显然,这位单身父亲有点手足无措。他先暂停了会诊单,因为这个住院病人出去吃饭了。   然后顾老师又推了推眼镜,在微信上打开他大姐的聊天框,问她北京现在比较好的中小学的学区在哪儿房价怎样。   ——那可不吗,恋爱了下一步就要结婚,结了婚可不得赶紧备着学区房。   有点笨拙的顾老师编辑了这么一段话给他大姐:这年头北京好学区的房子得什么价啊?   他大姐懵了:你有啦?   方识攸睡前给许老师报备了一下,许老师回了他一个zzz的睡觉表情,并说睡个好觉。   然后他就真的睡了个好觉,非常高质量的三个半小时的睡眠,在一个又窄又硬的床上。恋爱这事儿确实够神奇,感觉做什么都舒服,看什么都顺眼。   后边一个礼拜,两个人见不着面。   方大夫义诊,许老师上课。这个星期全靠微信和电话,许老师戴着耳机跟他边聊天边改作业,聊着聊着就骂起来了。   “连个解字儿都懒得给我写!”   方识攸:“……”   “这谁啊给我选择题全写了C,总能对几题是吧……”许南珩这边发出卷子翻面的声音,“好好好,色巴多吉。”   方识攸大概能想象到他坐在书桌前面咬牙切齿的样子,在义诊村庄的招待所小床上傻笑。   导致同住一屋的杨郜进来了以为他中邪了:“乐啥呢你。”   方识攸见他进来,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另外两个同住的医生也回来了,方识攸就干脆出去打电话。   “嗯?”许南珩听见他那边开关门的动静,“你到外面去了?”   方识攸说:“是,出来抽根烟。”   说完,耳机里传来摁下火机的声儿。许南珩叹了口气:“我也想抽了。”   他是真想抽一根,改作业改得心浮气躁,题解成什么样就不说了,字儿难看才是要命,认字儿认得他焦头烂额。   方识攸抽了一口,夹下来:“许老师太有原则了。”   “那可不,身上少数的优点了。”   “哎别,你要这么说,我可得给你再多数数了。”   许南珩噗呲笑出来:“别费劲了方大夫,累一天了。”   “我不累。”方识攸把烟咬上,“一跟你说话就不累了。”   许南珩心说坏了你也是个恋爱脑,但在外义诊,且不说住宿饮食,西藏偏远山区的土路很难开,二三十公里的山路开上两三个小时稀疏平常,方识攸不可能不累,他又不是铁打的。   许南珩抬手把耳机往里又戴了戴,说:“你那儿几个人住一屋?”   “四个。”   想来条件不会太好,许南珩稍微有点心疼了:“行了你别在外面吹风了,回去休息吧。”   这俩人也是不得已,恋爱初期就分隔两地。但没辙,一个是援藏,一个是支教,天然条件就不适合恋爱。   职业使命如此,什么都得往后稍稍。   方识攸也知道许老师这时候在工作,一通五六分钟的电话也该满足了。   于是说:“好,我下下周就回去了。”   “嗯。”许南珩大大方方的,“我记着呢。”   俩人没太腻歪,虽然面对面的时候可以吻得极致,但隔着电话还是比较正经的。挂了之后许南珩没摘耳机,继续放歌,一首《Stay Calm》。   希望自己在这两个礼拜里可以Stay calm,许南珩调整呼吸,继续拿下一张卷子来改。   时间转眼到十月中下旬,西藏降温的速度宛如他在北京上下班的小电驴,那家伙的电瓶显示出了点问题,每天拐进胡同后,立刻掉仨格。   许南珩穿上了羽绒服,长款的,到小腿肚的那种。在教室里暖和些,出去了就得裹严实。   教师宿舍接不到炉子管道,偶尔会停电,停电没有小太阳的时候,许南珩就去医院睡方识攸的休息室。   这天许南珩感觉有点头痛,周五没留他们自习太久,七点半就把人全放回去了。卓嘎见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他,从兜里掏了个奶糖给他。   他含着奶糖往小医院走,平时五六分钟的路,他感觉自己走了半辈子。而且怎么感觉越走这医院还越远了。   很快许南珩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病了,降温降雪感冒发烧太正常了,想到这儿,许南珩鼓励了一下自己,前面就是医院了,倒也得倒在医院门口,这样生还几率大。   而几次降雪之后,地上的积雪冻结,踩下去深到脚踝,许南珩走得踉踉跄跄。   半晌,高原的风里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紧接着,许南珩本就丢帧失焦的视野里,宛如照相机在不停地调整景深,背景虚虚实实。   再然后,他被人抱住。   同时耳边响起了分外熟悉的声音,两个礼拜通过耳机而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   “许老师。”   许南珩笑了下,回应:“嗳,方大夫。”   下一刻,方识攸在这天寒地冻、晚上将近八点,零零碎碎的晚星下吻住他。   许南珩微微仰起下巴去回吻。   可转眼,方识攸忽然退开了唇,说:“你发烧了。”   许南珩烧着不忘贫嘴:“这也是测量口腔温度的私人治疗手段?”   方识攸又贴上来亲了一口:“是,专治你的。”   说完他握着许南珩的胳膊,侧身转过去,利索地把他背起来,往医院走。 第35章   近日的降温降雪,许老师总呆在没有暖气的房间,受凉了,烧到38.9度。   方识攸把他外边衣服裤子剥下来,人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方识攸这儿有耳温枪,量了体温后听了一下他心音和肺音。方识攸还想给他验个血看看有没有病毒感染,但临床出身的方大夫并不会抽血,他得出去找个值班护士帮忙。   然而刚从床边站起来,许老师朦胧中感觉他要走了,哑着嗓子低声唤道:“方大夫……”   “嗯。”方识攸重新坐下,俯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去哪儿啊。”许南珩眼睛微睁,说不上来的一股子情绪望着他。   “去找个人进来给你抽血。”方识攸说。   许南珩听见抽血,想起那个针,蹙起眉:“不抽。”   方识攸用手指背面刮了刮他脸颊,说:“怕疼啊?”   “嗯。”   他眼神暴露着自己的脆弱,坦言着自己怕疼,顺便撒娇说:“吃药就行了。”   其实村庄很少有外来人口,流感的可能性并不大,方识攸在他脸颊的手指滑到他下巴,轻轻捏了一下:“好,那我出去给你找退烧药。”   许南珩幽幽地看着他,烧得思维阻涩了,又说:“你别出去。”   方识攸叹气,他手掌撑在他枕边,完完全全地俯视着他。许老师病里虚弱苍白的脸,和无力孱弱的眼神,与平时大相径庭,方识攸看呆了一阵。   他说话好像有魔力,意识化作的一缕缕线条把方识攸禁锢在这里。他说你别出去,方识攸真的很想应一句‘我哪儿都不去’。   但不行啊,方识攸无奈:“很快的,两分钟就回来。”   说着,方识攸把自己腕表摘下来,递给他:“你掐表,好吗,晚了我听凭你处置。”   “晚一秒,以后床上减你一分钟。”许南珩勾着唇角笑着说。   方识攸抿了抿唇:“好。”   他不知道许老师是烧糊涂了还是嘴贫逗他,或是真心,总之撩到他了。方大夫没去药房,药房找药对于一个临床的来讲无异于在五百平米的仓库里找一螺丝钉,方大夫自己的诊室桌里有常备药,他直接去诊室了。   拿到退烧药后拎了两瓶矿泉水,来回一分半钟。回来后许老师根本没掐表,闭着眼侧躺着,方识攸的腕表金属表带搭在他掌心,由于许老师的脑袋缩着,刘海儿的一缕头发也盖在表盘上。   这画面实在让方识攸口舌干涩,他吞咽了下,把药放下,一瓶500ml的矿泉水倒进开水壶烧水,另一瓶拧开,先倒半杯,等会儿兑点热水就可以直接吃药。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方大夫什么都没想,就坐在这儿。为了让许南珩好好睡觉,休息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他听着水壶慢慢沸腾的声音,感觉无比温暖。   不是环境上的温暖,是一种安心感。方大夫的成长色调很单一,但也很幸运,母亲走得太早,但父亲这么几十年没再娶,专注着这二人小家。家中长辈也对他关爱有加,从小到大没饿着也没冻着。家长会要么是姑姑去,要么是姑父去,碰见的老师同学也都是和善的人。   这么一路长大,方识攸很知足,方识攸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再过个几十年,父辈们驾鹤西去,他就像他姑父那样,天天拎着桶和鱼竿,到积水潭,或者清河闸。   水烧开了,开水壶自动断电,‘咔’一声。接着床上许南珩醒了过来,他动了动手,表带都被他捂热乎了。感觉到自己拿着块表,他举到面前来,辨认了半晌时针分针,说:“方大夫你迟到多久了。”   “……”方识攸想喊冤,“我早就回来了,水都烧开了。”   “真的吗。”许南珩眯了眯眼,审视他,用老师独有的那种审视的眼神。   殊不知他这会儿病着,还是躺着,摆出这样的神态简直可爱的不行。方识攸低头笑了笑,又抬眼,真诚地看着他:“真的,没说谎,许老师。”   “好吧。”   方识攸把水兑成半温的,掰出来一粒药走到床边,环过他肩膀把他兜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吃药。   许老师烧得面颊绯红,脑袋靠在他锁骨,他下颌贴在许老师脑门,烧得发烫。这时候神志不清很正常,许老师被水润了喉咙后想和他说说话。   “方大夫。”   “嗳,许老师。”   然后不说话了,但就被叫一声,方识攸也是开心的。他不急,就这么坐在床头抱着许南珩。   “方大夫,你出去吧,别给你传染了。”   “没事儿,你方大夫铁打的。”   许南珩用力地抬起头,想继续发挥人民教师的压迫力,未果。   因为他抬头后,方识攸顺势低头就亲他。   “啧。”许南珩想找词儿骂他,找了半天,骂了句,“出去站着。”   “……”方识攸了然,烧傻了。   他搂着许南珩,让他这么靠着坐一会儿,顺一顺刚喝下去的半杯水。方识攸在他耳边慢悠悠地说:“许老师,等我们老了,每天找地儿钓鱼,好不好。”   “用不着。”许大少爷说,“我家院儿里有鱼。”   “……”方大夫噎住了。   许少爷接着说:“但就是有只臭猫天天来偷鱼,偷我家鱼就算了,还揍我家胖儿。”   “胖儿是哪位呀?”方识攸问。   “我微信头像。”   “哦,胖儿。”   “胖胖。”许南珩咳嗽了下,说,“臭狸花来我家偷鱼,胖儿能让它偷吗,就跟它打,但胖儿又打不过,脑袋上给人啃一口子,气坏了。”   许老师说得很慢,像夏日晌午胡同树荫下歪在躺椅里,再加个滤镜,像一部慢生活文艺电影。当然,这个滤镜可能是方识攸自己。   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许南珩的胳膊,想哄着他早点睡着,说:“那我们胖胖这委屈大了。”   “可不呗,我妈给它剥虾吃呢,成年雄性/虎斑猫但是吃不了虾壳,我是服的。”   “虎斑猫?”方识攸对猫咪的认知不是很充分,“听上去很凶啊,打不过狸花吗?”   许南珩笑了下,是真的被逗笑,肩膀都颤了。他往方识攸怀里又陷了陷,说:“方大夫,狸花可是猫界李小龙,我家那废物小胖子,你知道胖儿自己为什么不捞鱼吗,因为它压根捞不着。”   方识攸噗呲笑起来,笑了两声,意识到自己胸腔跟着震,怕他被震得不舒服,不笑了。   “你这话说的。”   “都实话。”   “行,等回了北京,咱给胖胖报仇。”   “嗯。”许南珩点头,“等着,等我回去,把它阉了。”   “……”方识攸咽了下,“。”   这老师,下手真狠啊。   两个人在简陋的休息室里靠着,抱着,说着话。外面苍凉的风横冲直撞,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一入了冬,藏南高原的夜风就无休无止。   方大夫觉得他可能是有点想家了,生病的人身体和心理都脆弱,脆弱的时候渴求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方识攸只能抱着他,尽量让这个怀抱给他一定的安全感,让他放松下来。   药劲儿上来后许南珩就睡着了,方识攸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下来。许南珩平躺下之后,无意识地摸到了方识攸放在这边休息室床上的哆啦A梦毯子。上次从县城回来就带上了,接着去救援,他就没带它,救援后紧接着回县城休整然后义诊,所以毛毯就一直留在了小医院里。   许南珩摸到毯子后,握住它的一角,手指摩挲了几下,彻底睡着了。   这毛毯的手感很不错,绵密的绒毛,柔软的料子,还染上了方识攸的味道。方识攸常常把这条毛毯抱在怀里睡觉。   他没想到许老师也会这样,看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垂下手,在许老师发梢蹭了蹭,无声道了句晚安,关上灯出去了。   方识攸也挺想家的,虽然他跟他爸都在西藏,但有时候想念的不是意识形态里的‘家’,是那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气候。甚至熟悉的,每天一大清早楼下嗷喽一嗓子然后开始打太极的大爷。   他在医院门口的台阶坐下,点了根烟。   然后抬头,看星星。他想起第一次在109国道边碰上许南珩,也是这样漫天的星星。但那天特别亮,那天好像满世界都是星星。   清晨的第一件事是去休息室给许南珩量体温,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人刚醒,很明显是懵的。   方识攸半开玩笑地走过去:“还记得我是谁吗?”   许老师抬眸看看他:“您哪位啊?”   “你老公。”方识攸站定在床边。   “哦~”许老师笑笑,“想起来了。”   方识攸拿起桌上耳温枪,俯身测了一下,37度9,还是烧。   “再躺一天吧,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许南珩撑着坐起来,“昨晚上我是不是稀里糊涂跟你说了一堆话?”   方识攸把地上矿泉水拎起来,倒进水壶烧水:“是啊,跟我控诉了一下揍了胖胖的臭狸花。”   “我靠。”许老师攥了下被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跟别人告状一只猫。霎时间感觉有点太幼稚。   方识攸按下烧水键,转身,半靠着桌子,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看着他:“刚刚索朗校长联系我了,问了下你怎么样,说昨晚放学的时候卓嘎看你精神不济,担心你不舒服。”   “是吗。”许南珩先看了眼自己手机,没有来自索朗老师的消息,也就是跳过了自己,直接去询问方识攸,“感情真拿你当我监护人了。”   “不行吗,挺好的啊。”方识攸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顾老师那儿拿的巧克力派,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没拆:“我怕耽误你,你是医生啊,职业状况摆在这。”   “没事,真要忙起来我也没空看手机。”方识攸说,“水开了你自己倒一下,凉的矿泉水在那儿,我去诊室了,中午吃饭了我来叫你。”   还有点烧,许南珩上回发烧是几个月前过来的路上,在格尔木的酒店里。他不太生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挺皮实,没像富二代里其他家庭一样娇养着,属于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所以接连两次发烧对他来讲都挺陌生的,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下床的时候腿还发软,去倒了杯水,吃掉了巧克力派。   到傍晚才彻底退烧,退烧后整个人都轻盈了,从小医院出来,呼吸着藏南高原澄净的空气,好吧是藏南高原含氧量不算很高但澄净的空气,许老师如获新生。   然后扭头:“方大夫!”   “嗳。”心道来劲儿了,又是熟悉的许南珩了。   方识攸原以为那厢如此铿锵地喊自己,是突发奇想让自己跟他挨家挨户把学生揪出来自习。   结果,许南珩说的是:“等我俩老了,就天天去钓鱼,积水潭啊清河闸啊永定河啊。”   方识攸愣了下,旋即笑了:“好。”   周一又下了雪,不过下得不大。许南珩烧完嗓子有点哑,学生们听出来了,今天很安静,没人在底下偷偷聊天。   讲完作业讲新课,没有数字屏幕的黑板全靠老师画几何,他真是想念北京那块黑板啊,几何形体在上边用手指头拉来扯σw.zλ.去的,特直观。   许南珩叹了口气,他嗓子还是沙沙的,像是不光滑的管道。他在县城那儿买的粉笔质量也不太行,总断,而且一笔写下去哗哗地掉粉。   转过来,继续讲辅助线,讲什么情况用什么公式,讲三角形外圆。   这一节课除了讲作业讲满了新题,接着到了下课点儿,许南珩没走,他们都不敢走:“下午第一节语文老师有事儿,来不了,到县城去报备你们中考的人数和宿舍了,第一节还是我。”   旺姆举手了。   “你说。”   “许老师,校长说下午第一节我们去放牛的。”   “啊?”许南珩疑惑,“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中午,你没在。”   “哦……”许南珩昨天中午在医院躺着呢,“那我、我问问她,先去吃饭吧你们。”   孩子们收拾东西一个个往后院食堂走,今天食堂做饭的是次仁老师和达娃老师,他转了一圈没找见索朗措姆,于是去问次仁:“哎次仁老师,今儿下午放牛是怎么回事儿啊?”   “噢哟你不知道啊。”次仁把最后一锅炸好的麻花捞上来,香了许南珩一脸,说,“好像忘了告诉你了,德吉家不是帮人养牦牛嘛,今天德吉家里人去县城了,牛没有人管,邻居们今天都有事离开了村子,所以大家帮他一起放牛,就是到另一边的草场让牛吃完草再赶回来就行。”   “这样啊。”许南珩点点头。   麻花放进盆里之后,达娃老师那边的酥油也化好了,酥油浇进人参果里做卓达。孩子们规规矩矩地两个班坐两个大长桌,似乎都对下午一起帮德吉放牛非常期待。   这会儿许南珩扬了下眉毛:“我也去。”   次仁老师讶然:“你会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牛跑远了,得骑马追。”   许南珩有些复杂地看向次仁老师,感情自己已经真的成为了身娇体弱的城里人,他咬了下后槽牙,目光坚定道:“我没问题。”   学生们几乎是齐齐看向许南珩,眼神中颇有诧异,大概不太相信城里来的老师会骑马。   然而许南珩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绝望了——   “原来不是语文课吗,我让他们给我边放牛边背诗。”许南珩原本看着次仁老师,转头、低头,看着长桌边坐着的两排人。   立刻,所有人眼里失去了光。   城里来的老师,可怕得很。   德吉家有牛,拉姆家有马和羊,浩浩荡荡三十几个人去放牛实在是没这个必要,但看着这群孩子心花怒放的表情,许南珩也不太可能留一部分人在教室里自习。那实在太不人道了。   原本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我是来支教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现在得改一改了,‘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搞压迫的’。   总之一大群人把德吉家牛圈里的牛赶出来,从村后去了草场。拉姆家牵出来十几匹马,也过去吃草,有人骑马有人不骑,这儿的孩子对骑马已经没那么大的兴趣了。   许南珩倒是有兴趣,但拉姆不太敢让许老师骑。她害怕啊,这老师会高反啊,直接昏过去的那种,再给摔了。   于是到了草场后,许南珩跟拉姆要一匹马的时候,拉姆拽着缰绳,抿嘴。   “怎么了?”许南珩不解,“我会骑马的。”   拉姆摇头,笃定地说:“你要是摔坏了,我怎么给方医生解释呀。”   “洛桑拉姆。”许南珩使用了全名攻击,叉腰,看着拉姆,“方识攸是我爹吗?”   “应该……不是吧?”拉姆试探着问。   万一呢,她也不是很懂你们城里人。   总之许老师最后从拉姆手里夺来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短款偏运动风的羽绒服,米白色绒面运动裤,许老师腰窄腿长,骑在黑马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他确实帅,不单单指脸帅,而是整个姿态,整个氛围。许南珩有一种走到哪里都从容潇洒的样子,对他来讲,这天大地大就是该自由畅快。   他是畅快了,拉姆在边上瞪个大眼睛看着她老师,她眼珠子里,她家马背上似乎都不是驮着许南珩,驮的是一筐子鸡蛋。   牦牛们常来这里,停下自己吃草溜达,许南珩缰绳一拽,小腿碰马肚子,走到所有人前边,高声说:“来,给我一起背《次北固山下》。”   “啊——”有人玩儿着呢,开始转着弯的哀嚎。   “啊什么啊!”许南珩喝道。这点倒是城市乡村怪统一的,遇事先九曲十八弯地啊上一声。   “赶紧的,《次北固山下》王湾。”   草场这里其实也都是枯草了,但大自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这几个孩子刚才还在拿枯草搏斗,大概就是看谁扯的草最结实,两根草拽着两头,互割。   这回没辙了,都开始背了。   在这儿背书可真是看着天背,连个偷看的课本都没有。   一群人在这儿边放牛边背诗,那帅得不行的数学老师坐在马上垂着眼听着,听谁没出声谁背岔了。   他确实没想到方识攸会路过这儿。   听见开车声儿的时候他没多想,至多就是村民路过呗。然后听见那车按喇叭了,许南珩回头,顺势将缰绳一拽,马儿前蹄一抬,原地掉头。   许南珩笑起来,看见胳膊搭在车窗的方识攸。   “这么巧?”许南珩问。   “过来拉病人,前边村里有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姐。”方识攸说,“你呢,这么多人,秋游啊?”   “放牛。”许南珩说。   枯草草场上,许老师白衣白裤骑在黑马上,映在方识攸眼眸中。他很耀眼,像这藏南高原的一捧雪,说一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方识攸开门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会骑马呀?”   许南珩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然后俯下来:“在下京城富二代,上过马术课。”   “厉害。”方识攸点头赞许。   那群孩子已经开始顺着背,背到《天净沙·秋思》了。   方大夫倒是听着大家背的都一样,然而高马上的许老师倏然坐直,眉头一蹙,扭头喊:“谁背的‘枯藤老树昏鸦,收拾东西回家’?!”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第36章   他们放牛的时候许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动态捕捉不太行,会糊,有些拍糊了,有些还凑合。后来又用手机拍了几张。   枯黄的草场地面还有一块块的雪没有融化,雪很干净,洁白洁白的一块,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个坑。   广袤的草场衔接着起伏的山脉,连接到山脚的地方会有很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此时已经被雪完全掩盖,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许南珩刚举起手机想拍一张,忽地听见旷野那头有一阵仿佛被风送过来的“嗷呜”声。   许老师是城里人,这种野兽嗥叫对他来讲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马上险些没拿稳手机。离他最近的曲珍说:“是狼群,许老师,没事的,很远。”   的确很远,应该是说非常非常远,甚至等许南珩听见的时候,狼群这一声已经嚎完了。壮阔的藏南高原没有建筑物切割阻挡这些声音,嘹亮的兽叫,划破苍穹的鹰隼,还有草场那头,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秃鹫。   看着许南珩的视线,曲珍又说:“那边有一个天葬台,所以有很多秃鹫老鹰。”   “原来如此。”许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有轮回,人们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人们都明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例题,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轮转,为什么不相信生命也在轮回。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向心’的东西,许南珩第一次听见这个对照说法的时候,他觉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转动,但此时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秃鹫——日月轮转是人们搞清楚原理的事情,万一某天人们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轮转呢。谁知道呢。   这天地无垠,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   谁知道呢。   时间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轮值去县医院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了,他恨不得按个加速键。但许老师却在找哪里可以0.5倍速过日子,往后翻翻书,根本来不及学,来不及复习。   二楼宿舍里,书桌下边的小太阳烘烤着许老师的小腿和脚,中国人的传统嘛,只要脚到小腿那一截儿是热乎的,整个人就是暖的。确实如此,只要不停电,许老师就会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来村庄还真没停过几次电,次仁老师说前些年可不这样,今年怕是菩萨知道孩子们初三了,降下了怜悯。   许南珩听了也点头,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安然带完这一届,起码…最起码有一个考去拉萨,再有三四个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索朗校长要开一次家长会。这里的家长们在教育上的意识比较匮乏,家长会就是告诉家长们,接下来孩子要走一个什么样的路。   考上高中的、没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后如何住校,如何办理贫困补助,没考上的是去学技术还是如何。周四傍晚学生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用包子和饼凑合一下,边吃边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   目前两个班里有望考去拉萨的只有达桑曲珍,达桑曲珍的基础比大家都好。这点索朗措姆说,因为曲珍比较好学,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时候,只有曲珍自己背书背单词,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里问题目。   许南珩能感觉到达桑曲珍的学习态度很用力,有一种迫切的求学求知的感觉。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种用力,而是单纯的想学会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开会讲了一下家长会要说的事情,给家长们传达一些孩子未来的出路,以及后面的教学安排也要告知家长。   因为有些家长只能听懂藏语,许南珩这个班家长会不仅是家长在教室,所有学生也都在,听不懂汉语的家长,就由学生轻声转述。这次家长会来的人不全,很多家长在外务工,家里只有老人。   家长会刚开始的时候,不少家长比较局促,毕竟大家知道这是从北京来的老师。年轻的高材生,带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卑微感。   许南珩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官腔话,用平淡的语气和汇报的态度来开家长会。首先是自我介绍,和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   “各位家长大家好,我姓许,叫许南珩。”他站在讲台后礼貌地轻一颔首,接着说,“那么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有一些需要家长们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许南珩希望家长们在晚上腾出时间帮助学生听写,这件事在北京……别说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线城市的家长也大部分能做到。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家长有一部分连汉字都认不全。不过许南珩想了个办法。   他讲台上有两摞A4纸,百来张,让小组长一个个发下去。   许南珩说:“是这样,考虑到完成效率,每个纸上有符号,家长们说一个符号,对应学生手里的听写题目,有英文单词和语文古诗,在听写过程中家长要保证学生看不到课本,听写结束后学生自己纠错。”   许南珩接着说:“家长不在家的,老人没法报听写的,放学后到小医院找空闲的护士或者医生帮忙。”   ——这一条许南珩和小医院沟通过了,不会有多少学生,小医院那边很愿意帮忙。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靠许南珩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顾得过来,在办公室的教师会议上已经通过了这个决策。因为许南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加快进度了。   加快教学进度,是残忍的,但也是必须执行的。他们不能再慢慢地浸透地去讲课,到最后拖累达桑曲珍这样的学生,大家全都考不出去。   “最后的话……”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呃,可能…可能大家对于‘考出去’的概念不是很清晰,也觉得考出去是一件很难的事儿,但是我……我有个同事,也是北京的老师,他今年也出来支教了,姓谭,谭老师今年在大凉山支教。”   “说来也巧,谭老师本来就是大凉山那个村儿的人,算是以支教的方式回了老家。”   说到这儿,有些笑声。   许南珩也笑了下,他接着说:“谭老师就是从大凉山考去北京的。”   “从一个,跟我们这儿一样的村庄,他做到了,大学考到了北京,在北京考到了教师编,有了工作,用租房补助租了一间小房子。”   许南珩看着讲台下的所有人,家长、学生,说:“谭老师做到了,这条路谭老师走通了,说明这条路是没问题的,我们只要努力就好。”   说完,许南珩点了点头:“就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的时间,请家长们有序离开,其他人坐回位置,我们讲新课。”   许南珩没有留出时间让大家回味这些话,没有让大家去思索最后这个案例的意义。许南珩不想耽误再多一分一秒的时间,他不喜欢矫情和感动,谭老师的例子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实际也最贴合的案例。   大凉山也好喜马拉雅山也好,只要愿意,就能做到。只要拼尽全力了,这些山,也没那么高。   这周方识攸回来轮值,他们周一周二一起吃了晚餐,不过两个人都忙。修隧道的工人几乎每天都有受伤上来的,划口子的,铁皮石头陷进肉里的。许南珩自不必说,眼看着要十二月了,元旦就开始放寒假,他这阵子疯狂出卷子。   周三傍晚许南珩匆匆忙忙地跑进小医院,恰好方识攸穿着白大褂刚从清创室里出来,见他火急火燎的,问他怎么了。   许南珩抱着一大捧卷子:“忙吗?”   方识攸扔了口罩手套:“忙完了。”   “喏。”许南珩一指后边,他后边跟着六七个学生,对方识攸说,“劳驾你,找几位闲着的护士大夫,帮我一对一听写一下,今天是三个课时的英语单词和文言文翻译。”   方识攸点头:“都在护士台,他们等着呢,直接过去吧。”   小医院这边的护士医生们对村子里的家庭都比较熟悉,大家常互相关照,所以孩子们过来听写大家很乐意帮忙。   这六七个是家里大人不在家的,次仁老师班上的会每周二周四,和周五最后一节晚自习过来。   “去吧,过去了好好打招呼啊。”许南珩叮嘱了一下,然后给达桑曲珍和洛桑拉姆留了个眼神。   大家先后走去护士台,许南珩上前两步,走到方识攸面前,低声说:“你给这俩报英语,尽量语速快一点,词句连贯一点。”   “像高考听力那样?”方识攸问。   “对。”许南珩抿嘴,咽了下,“让她们快点适应起来。”   方识攸大概懂了,曲珍就是许老师班上那个最有希望的火种。他点头嗯了声,说:“我今天没夜班,晚上在诊室看点文章。你呢?”   方识攸垂眸扫了眼他抱着的卷子,问:“改试卷?”   “嗯。”许南珩点头,“次仁老师屋里那个小太阳烧坏了,我把我的给他,我去你休息室改。”   “到诊室改呗。”方识攸说,“诊室暖气管更热。”   许南珩想了下,顺便还能看着这俩孩子。虽说曲珍和拉姆都是乖巧类的,但姐俩凑一块儿了保不齐窃窃私语,这年纪都这样。于是点头道好。   方识攸的诊室里的办公桌,他坐在电脑这边,许南珩坐桌子侧面,就是患者常坐的那个凳子,俩听写的坐在方识攸对面,中间隔一个打印机。   许南珩的左边前是方识攸,右前是曲珍和拉姆。他在改卷子,方识攸看文章的间隙抽空给她俩听写。   方识攸的英文发音听起来很舒服,人在说非母语的时候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像是声带换了套衣服,耳目一新,惹得许老师动不动抬眸偷瞄他。   “方医生麻烦您报慢一点……”曲珍终于忍不住了,瑟缩地说。   许南珩杀过去一发眼刀,曲珍梗着脖子低下去不敢再说话。方识攸默默看向他,似乎在征求意见,许南珩回敬一个‘继续’的眼神。   方识攸:“okay……go on。”   边看文章边报英文听写的方大夫没能第一时间转换回母语,咳嗽了一下,继续报了。   方大夫说英文的嗓音实在有点戳着许老师,他这改卷子的进度委实跟不上平时,他默默站起来,指尖敲了敲方大夫的电脑边缘,问:“有耳机吗?”   方大夫从兜里掏了个蓝牙耳机给他,因为懒得重连自己的手机,他直接用方大夫的手机放歌了。他意外地发现方识攸的歌单和自己的重合率还挺高。   期间有其他医生进来了一趟,拿了个片子让方识攸看。方识攸在北京的时候给骨科专家坐过预诊,脊柱的片子他能看,卡在观片灯上,打开灯。   “这不行啊。”方识攸喝了口浓茶润润喉咙,用桌上的铅笔在片子上画圈,“你看,腰椎滑脱把腰椎间盘挤出去了,要手术。”   “哦……”过来的医生点头,又挠挠头,“唉,那我去给他问问县城谁能做。”   那医生又看了看坐着写英文的俩小孩儿,笑着说:“哟,方医生您这真像是带俩闺女。”   方识攸也笑着搭了个腔:“可别,这俩都给许老师愁死了。”   说完感觉不太对劲,活像这俩是许南珩跟他的女儿。不过人家医生是完全没咂出其他味儿,坦坦荡荡的笑了两声。   “行,您忙哈。”对方走了,走前还跟许南珩点了点头,许南珩挥了下手算是说拜拜。   终于三个课时的单词和文言文报完了,许南珩这边听歌改卷子的效率也上来,改完卷子直接把俩人的听写纸拿过来顺势批改。   “达桑曲珍你上周graduate就给我少了中间那个‘u’,来你给我念一遍这个单词,毕业。”许南珩看着她眼睛。   方识攸默默挪回视线看文章,永远不要惹正在生气的老师。   达桑曲珍张了张嘴,有点别扭地念了一遍graduate。   乡村小孩儿没有英语口语环境,所以讲英文不自信,很小声,怕自己读的怪异。   “这不是会读吗!”许南珩故意震声。这么说就是让达桑曲珍知道她读的是对的。   许南珩又说:“你读到gradu这里的时候,没有这个u,怎么能连上后面的ate?怎么上周忘上周抄过了这周还忘。”   “还有你。”许南珩又看向拉姆。   短短三分钟的问话,方识攸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甚至因为诊室过于安静,他摁电脑触控板的动静都刻意放轻。   终于等到许南珩把这俩的问题都讲完,方识攸几乎和对面俩姑娘同时松了口气。   “行了回吧。”许南珩站起来,“天黑,慢点走路啊。”   姐俩嗖嗖地把纸啊笔的塞进书包,背起就跑。   方识攸没忍住笑了。   “笑啥呢。”许南珩把卷起摞一块。   “吓死我了许老师,总感觉训完她们就要训我。”   “我哪儿敢呀。”许南珩走到他旁边,心情好多了,“把你训了我过年没打卤面吃了。”   方识攸抬眸:“嚯,我就这么点价值。”   “你还得给那俩闺女报听写呢。”许南珩微微弯腰,手掌在他脸颊摸了一把,耍流氓似的,“你价值大了方大夫。”   方识攸被调戏了,故意也搭了个腔:“怎么报答我?要不你给我生俩闺女得了许老师。”   “我给你生仨。”许南珩笑着拍拍他脸。笑得那叫一个迷死人不偿命。 第37章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住在学校吃在学校,硬生生憋着不在学校里抽烟。   苍凉夜幕下,小医院侧边外墙墙根那儿,许老师夹下烟,喟叹道:“出来支教一趟差点把烟都戒了。”   方大夫笑笑:“戒了也挺好,少抽。”   闻言,许南珩斜瞥他一眼:“那你一大夫怎么不以身作则呢。”   “训吧老师。”方大夫笑着看着他,俩手揣兜,眼波温柔,也咬着烟,“随便训,我认真听。”   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里边黑色圆领毛衣,这扮相叼根烟,充满了反差感。许南珩眯了下眼,欣赏了片刻。   他向来坦然,要说富贵家庭给他带来了什么直观体现在性格上的优势,那就是坦然和自信,以及绝不会回头看爆炸——这个形容其实用洒脱可能更合适。就像他决定去塌方村庄找方识攸时候的那个吻。   “我想问你个事儿。”   “请。”   “你救援的时候,六天没信儿,我去找你的那天。”   “嗯。”   “你为什么能知道我要亲你?”   方识攸愣了下。当时的状况其实他自己都没法形容,营地里的水量紧缺,幸而附近不远就有个山泉水源,他去取水再折回来要走挺长挺难走的一条山路。   他那时候很疲累,精神和躯体都在强撑。然后他看见了许南珩。其实那时候方识攸已经没劲思考了,什么你怎么来了,什么可以接吻吗,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他走向许南珩,抱住许南珩,吻住许南珩的过程,完完全全是他那些从心脏以树状生发而出,走过四肢百骸,回到心脏的那些血液在驱动他。   他的颅神经、脊神经、自主神经、感觉神经、运动神经都在叫嚣着:去吻他!   “我不知道。”方识攸说,“我不知道你打算亲我,我当时只知道我想亲你,大脑不转的,也没考虑后果。”   这是实话,百分百的实话。因为方识攸说完,直接把烟摁灭了,丢去了垃圾桶。他说完这话后心里算是放下块石头。   方识攸接着说:“后来…就,后来几天我回县医院,忙的时候还好,没空回想,忽然闲下来的时候会后怕。”   “后怕什么?”许南珩也灭掉了烟,最后一口雾抬头吐掉。方识攸观察过,许老师的最后一口烟总爱往天上吐,吐烟的时候抬头,颈部一条流畅优美的线条,让他不自觉地想要继续看他衣领之下的光景。   许南珩吐掉烟,偏头看他:“怕其实我只是以朋友的立场在担心你,结果你二话不说亲上来,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嗯。”方识攸很少让自己出现这种情况,被人剖开,通常都是他剖别人,虽然是物理层面。但大部分时间里方识攸面对的人,要么是同事要么是病患,同事之间协调交流,与病患之间就是全然自己做主导,处于以一个‘我告知你什么,你就遵循什么’的地位。   所以失控去亲吻许南珩,对他而言是件十足的越界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甚至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方识攸从不去妄动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那样不安全。   许南珩见他慢慢地有些沮丧,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迫使方大夫背后靠墙。由于方大夫略高几公分,他靠近后抬眸,带了些嚣张地说:“怕什么,我就不怕,我喜欢你,亲到了算我赚到,要是亲完连朋友都没得做,没所谓啊,本来我俩就做不成朋友。”   他说完,扬起下巴,将这大夫堵得无路可去,主动亲上他嘴唇,也主动抬手扶上他腰。方识攸白大褂里就一件毛衣,许南珩很喜欢方识攸的身材,自打风雪夜方识攸把他带去县城他住所那天意外看了他半裸的上半身,他就惦念着想好好摸上一番。   他手在方识攸腰上毫不客气地摸着,从侧面摸到腹肌,活脱脱一小流氓。方识攸被这老师亲得差点没招架住,最后一下许南珩还咬了他嘴唇。   “够坏啊。”方识攸舔了下被咬的地方。   许南珩发现这大夫睫毛挺长的,尤其他半垂着眼看自己,遮了一道影子在眼眸。许南珩也冲着他舔自己嘴唇:“还行吧,没你坏,张嘴就让人家给你生孩子。”   这确实,方识攸认了,点点头,拇指指在他下颌摩挲了两下。   许老师该回了,不早了,再不回去收拾收拾睡觉明早该起不来看早读了。都有点舍不得,但这时候不能由着性子来,他们从北京千里迢迢过来,孰轻孰重还是要掂量清楚。   亲一口解解馋就得了,许老师摸了两把方大夫紧实的小腹,又按了两下:“走了啊。”   “我送你。”方识攸从背靠着墙的姿势站直。   然后两个人像青春期恋爱一样,在夜色掩护下牵起手,十指相扣。在此之前许南珩觉得十指相扣这个动作真的蛮幼稚,北京本校实习的时候偶尔瞥见过谈恋爱的学生,上下楼梯的时候仗着人多,挤,偷偷十指相扣着。   现在轮到自己了才发现,原来十指相扣是这么紧密,手心、手指完全地贴合,不留缝隙的紧握。   也是不巧了,他们从外侧墙刚绕到小医院正门,恰好索朗措姆牵着卓嘎从里面出来,撞了个正着。这夜色朦胧,医院的玻璃门有陈年污垢,透出来的灯光不算明亮,两个人同时松开手,他们不知道索朗措姆看没看清。   凝滞了大约两三秒,索朗措姆先笑起来,说:“晚上好,我带卓嘎来抽血,这样明天就可以带着化验单直接去县医院了。”   “哦。”方识攸快速调整了一下,“对,这样比较方便。”   说完,他多问了句:“卓嘎最近怎么样?平躺下来后有咳嗽吗?”   “目前没有,各方面都比较平稳。”索朗措姆说。   扎西卓嘎这孩子是个心大的,而且被牵在另一侧,许南珩可以笃定卓嘎没看见,但索朗校长就不好说了。   简单聊了两句,索朗措姆看向他,温和地说:“许老师,一起走吧。”   “哦好、好。”许南珩还有点结巴,直接走向索朗措姆。还是方识攸叫住了他,跟他讲了句‘拜拜’他才回神,很机械地跟方识攸礼貌颔首说了个再见。   五分钟的脚程,许南珩正天人交战着在大脑里疯狂分析索朗措姆有没有看见他俩牵手,那厢索朗措姆已经抬手,在他后背顺了顺。   “你别这么紧张。”索朗措姆笑着说,“没什么的,方医生人很不错,你也是个好人,你们在一起我挺开心的。”   “啊……?”许南珩愣住了,他没想到索朗校长会这般温柔又包容,也没想到,卓嘎还在旁边走着呢,她就直接开口这么说了。   索朗措姆这个人总是温温的,很慈爱。许南珩反应了几秒,才说:“您看见啦,不好意思啊……”   他的不好意思说完,视线落在索朗措姆身侧,他主要是担心给扎西卓嘎留下一些怪异的印象。索朗措姆发现他在看自己女儿,旋即笑道:“我5.0呢,飞行员的视力,而且没关系,卓嘎完全可以接受的。”   说完,卓嘎探出个脑袋,点点头,说:“我会保密的!”   她是个小机灵鬼,许南珩早知道。   “总之。”许南珩还是觉得很抱歉,“总之您放心,绝对不会影响教学。”   ——好怪,说完这话许南珩自己觉得太怪了,活像那群早恋的高中生说自己恋爱绝对不会影响学习。   “我很放心你的。”索朗措姆说,“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你是个负责的老师,这几个月来,你也很辛苦。”   辛苦这词儿许南珩觉得受之有愧,他屋里电热毯啊小太阳的,甚至还有个咖啡机,整个超出了山村的平均生活水平。他摇摇头:“没有没有,都是分内之职。”   “好了你别有压力,也别想太多。”索朗措姆牵着卓嘎,在学校门口停下,对他说,“我们是信徒,菩萨慈悲宽容,你和方医生都是援藏的人,我们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对你们产生偏见,况且,这不是罪过。”   索朗校长的话让许南珩好受了很多,回去宿舍后他给方识攸发了微信,说没事儿,把校长的话大致转σw.zλ.述了过去。方识攸那边也松了口气。   俩人在微信上又聊了一会儿,许南珩说索朗校长视力特好,能力好,人也和善,看得开,有智慧,屈居在这里实在可惜。方识攸只能安慰他,如果连索朗校长都离开了,那这个地方可能真的就完了。   的确如此,如果村庄里没有校长,那么可能校对校的支教都没法排上。许南珩宽慰了些,互相说了晚安后,两个人先后睡下。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着,许南珩看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曲线图真是一寸寸地往下掉,掉得跟年初的大盘似的。然后就是雪,哗哗地下呀,不要钱似的。起初下雪了许南珩还多往外看两眼,后来已经平静了,甚至还有点烦,又下,再下车都埋了。   可不吗,周六这天,许老师去小医院,一溜排SUV被盖了手机立起来那么厚的雪,摁了两下钥匙才分辨出谁是大G。   “许老师要进城呀?”出来倒垃圾的护士问道。   “嗯。”许南珩点头,“去接方大夫回来。”   “哦对,下礼拜他们轮值回来。”护士说,“当心啊路上。”   “好嘞。”许南珩笑笑。   原本方识攸没想让他接,积雪的山路又窄又滑,不好开。但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方识攸嘴一快,说车坏了,变速箱出问题,挡挂不上,回头跟个拉货的面包车回村。许南珩直接说他去接,推脱了几个来回,还是敲定了。   他开过去这一路是放着歌开心乐呵着去了,方大夫那边忧心忡忡,生怕他路上出点事儿。以至于刚从急诊帮了忙,折回门诊的半道上,一个走廊拐弯,跟顾老师迎头撞上了。   “哎哟。”顾老师也低着个头走路,这父子俩。   方识攸连忙上前扶了扶他:“您没碰着吧?”   “没没。”顾老师整了下白大褂,“你走路这么急呢?”   “我……”方识攸有点磕巴,“我还好。”   顾老师打量他:“出事了?愁字儿顶脑门了。”   大概是太明显了,方识攸只能认了,说:“呃,对,村里有人过来接我,积雪太厚了,我担心他半道出事。”   顾老师沉吟道:“别太担心,那路慢慢开出不了事。”   说完,又问:“谁接你,杨郜大夫?”   “……”方识攸看着顾老师的眼睛,说,“不是的。”   顾老师其实没想追问,不是就不是呗,点了点头准备继续走,都抬脚了,又被方识攸拦下。方识攸一步又跨到他爸面前,说:“爸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哦。”顾老师也是忽然想起了件事,也说,“正好,正好我也有个事要跟你说,你过来。”   父子俩去了顾老师在县医院的办公室,顾老师是主任,办公室单间。进来后方识攸关上门,他看着顾老师坐下来了,坐稳了,才准备坦白。   “我跟你说啊。”顾老师先开口了,“你回头找个那种……线,棉线,你去量一下你对象的手腕跟手指头,等回了北京,我得让你大姑带我去买黄金,你这个岁数也该备着结婚了,你姑说了,金钗金镯金戒指,还有什么……忘了,回头再问吧,你先把尺寸量过来。”   “他……不用钗。”   “短头发啊?”顾老师琢磨了一下,挠挠头,想不出了,这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单亲父亲来讲确实是棘手难题,“那就先放一放,还有那个学区房,你得问问女方家里,目前北京的小学……”   方识攸站到桌边来,打断他:“爸,用不着学区房。”   “用不着?”   “嗯,我俩不会有孩子。”   顾老师沉默了下,生孩子这件事其实对顾老师而言不是那么美好的,所以他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哦,不生,也行,不生就不生了,这玩意存在风险。”   “呃。”方识攸呼吸了一下,“不会有孩子是因为,我对象是男的,生不出。”   虽然许老师说了生仨,但方大夫苦读医学十年,暂时判定许老师是调戏自己。   主任办公室里顿时寂静了。   门外有医护人员走动的声音,谁叫住谁说话,谁喊了一句给8床的病人开点他克莫司。方识攸觉得自己吞咽的声音在这办公室里都特大。   “男的。”顾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嗯。”方识攸点头,“男的。”   “你找了一男的?”顾老师又问。   “是。”方识攸继续点头。   显然,这事儿对于六十岁单亲父亲来讲有点超过了。顾老师摘下眼镜搓了搓脸,然后颤抖着手拧开茶杯,啜了一口。   “爸……”方识攸试着叫他。   “你你你你别叫我爸。”顾老师也不看他,就看着自己桌上的打印机。   方识攸:“顾老师。”   方识攸:“不是,您看,反正您都能接受我不生小孩儿,为什么不能接受对方是个男人呢?”   逻辑是这么个逻辑,很多同性恋人向家里出柜,遭受到的第一条罪行就是“你这样你就生不了孩子”。但顾老师是轻松接受“没有孩子”这个事儿的,所以顾老师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发作了。   但是还是要发作一下的,人的瞬间情绪不能积压。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抽开抽屉,抽了一个又抽另一个,从里边拿出一串佛珠,方识攸都不知道他爸还有佛珠。   “您这是干嘛?”   顾老师站起来脱了白大褂往衣服架上一撂,说:“我去寺庙我、我……我告诉你妈去,我是治不了你了,我让她给你托梦。”   “哎呀。”方识攸哭笑不得,“您告诉我妈这事儿也……”   “你不要叫她妈!”顾老师气昏头了。   方识攸赶紧又把他白大褂拿下来:“我不叫她妈我叫啥呀。”   “你你你。”顾老师指着他,“你叫她师娘!”   “……”得。   最后顾老师没去寺院,因为他下午还要坐门诊。总之父子俩闹腾了一番,方识攸苦心劝说了一番,也就没事了。尤其当顾老师听说许南珩是支教老师后,觉得是个好孩子,便叹着气接受了这整件事。   说到底,经历过生死的人往往会看得更开,顾老师早年丧妻,他一个人抱着襁褓里的方识攸走过一段很黑暗的路。在他看来什么都没有人活着重要,这些年他自知给方识攸的陪伴不够多。真忙也好,逃避也好,这个儿子如今长成了,他也不算愧对亡妻。   同时他也相信,方旻淑还在,也会希望孩子好好的就行。至于对象如何,他喜欢就好。   所以破天荒的,已经戒烟二十多年的顾老师跟他儿子要了根烟,在办公室就直接抽了。最后只问了句“是不是他从村里过来接你的。”方识攸答是,这段对话就结束了。   许南珩像往常一样,到地儿了给他打电话,把车开进医院院里的空车位,然后在车里等。也是像往常一样,他在车里看见方识攸出来了,就下车迎一迎。   谁知今天方大夫直接跑过来,他脚还没沾地呢,被方大夫直接塞回车里去了。   “诶?”许南珩不解,“怎么了急什么?”   “先走先走。”方识攸从副驾驶上车,拉下安全带,催促他。   许南珩蹙眉:“怎么,县城里养了个小的怕被我看见?”   “……”方识攸凝视他,“我爸。”   “什么你爸?”   “我爸知道了,这会儿估计从二楼往下看呢,赶紧走吧。”   “……我靠。”   许南珩都开出二里地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问:“不行咱掉头回去吧,我上去打个招呼?这么溜了有点没礼貌吧?”   “别了,下回吧,等你们双方都建设好心理准备吧。”方识攸说。   “也好。”许南珩点点头。他今天有点狼狈,怎么着也得修剪修剪头发折腾一下打扮一下再去见人家家长。   说到这儿,许南珩寻思着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家里说一下。方识攸似乎看穿了,在副驾驶说:“对了,你不用跟我似的,我家里就我爸一个,他是看破生死红尘的那个类型,接受起来比较容易,你家里,我们顺其自然吧。”   许南珩没应也没拒绝,含糊笑笑过去了。   一个礼拜接一个礼拜,日子过得飞快。   许南珩班上达桑曲珍已经初显状元的形态了,直到元旦前,许南珩都死死盯着她,做卷子做题,不仅是数学,还有英语物理地理化学这些拉分的。   曲珍自己也够争气,统一摸底考考了个全支教岗总分第一,支教会议上许南珩被北京本校领导表扬了足足半分钟。他倒是没听,自己的电脑挂着会议,用方识攸的电脑出卷子。   这天在小医院的休息室,会议结束后,外面的天将暗未暗。许南珩开完会,收拾东西,把教材抱着,电脑就留在这儿,回学校看看次仁老师班里的考试情况。   藏南高原的晚星一颗颗悬在湖蓝色的天边。   许老师清俊高挑,拿着教材书本,站在那儿抬头看星星,风轻云淡,银河微澜。   方识攸刚去休息室找他没找见,走出来便看见许老师在那儿站着,穿一件半长的冷银色羽绒服,仰着头,在那儿看星星。   方识攸和他不远不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他。   其实许老师仰头望星,也想感叹点什么诗词歌赋。   无奈他是数学老师,文学底子薄如纸,只幽幽道了句:“唉哟我的颈椎。”   “给你揉揉。”方识攸走过来,一只手盖在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然后凑在他后颈嗅了嗅,“别总贴膏药。”   “啊。”他被揉舒服了,眯着眼看他,“这学期要结束了。”   眼看着就要放寒假,许南珩恨不得像贡嘎县高三一样,休息一礼拜意思意思过个年得了。方识攸点点头:“我明白,但也要顾着身体。”   西藏的跳楼式降温让许老师之前感冒了一回,拖着病体戴着口罩也上课,被方识攸发现后勒令他去医院休息,方识攸看着他们做了一堂课的卷子。   不过快了,这学期结束后,再来一个学期就毕业了。   许南珩被揉舒服了,自己活动两下脖子,说:“唉,舒服多了。”   “少贴膏药,你那还剩多少啊,下回不给你了。”方识攸眉心微蹙,“药都有副作用的。”   他知道许老师肩颈不太好,这都教师职业病,但这地儿一来没有按摩的二来没有健身的,许南珩又不想浪费时间,找方识攸要了不少舒缓的膏药。   “你不给我,我就让曲珍去你那骗。”   “你教点儿好的吧。”方识攸笑着说,“再不舒服你叫我,我要是有空过去就帮你揉。”   方大夫不愧是坐过骨科预诊的人,手法上乘,力道精准。许南珩换了只手拿教材:“好,你回吧,我去看看次仁老师班里交上来的卷子。”   许老师虽然把支教干成了压迫,但寒假该放还是得放。假期前最后一天上课,许老师后边跟着周洋、德吉、多吉,这哥仨跟着许南珩一起进的教室。   这其实挺稀奇的,这哥仨是捣乱分子,然而四个人进来教室了,全部人瞬间泄气了。   他们仨是帮许南珩搬寒假作业的。   许南珩自己搬了一大摞,后边哥仨一人一大摞,往那讲台上搁,大家都怕那祖传讲台给压塌了。   “愣着干嘛,往下发。”许南珩说,“排除万难,我不管你们是放牛还是放羊,松土还是种地,做不完的,开学了给我天天加班加点晚自习早读做完它。”   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起当初校长说‘会有一个从北京来的支教老师’时那种期盼了。什么大城市的老师,吃人不吐骨头。   寒假后学校就没有人过来了,索朗校长原本还担心许老师无人照看,打算邀请他每天饭点来自己家,这回用不着了,方医生应该会妥当照顾他。所以假期前最后一次教师会议上,有其他老师问许老师过年不回家,有没有地方安置的时候,索朗校长率先引开了这个话题。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县城方识攸的那个小单间里。   时间走到了过年前,县城里布置了很多喜庆的东西,藏族人会过农历新年也要过藏历新年。习俗各有不同,藏民们会写很多隆达去寺院里,隆重的过法非常复杂,春节期间医院也闲了些。   之前方识攸说攒了不少假,想跟许南珩出去玩一玩,后来还是被许南珩拒绝了。不过许老师说,暂时搁置,以后回来了再去。   “方大夫。”许南珩懒洋洋地唤他。   “嗳。”方识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许老师。”   许南珩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抱着电脑:“能行吗?不能行我们就出去吃吧。”   这会儿方识攸正在厨房里和面,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正在案板上和一团面搏斗。   “能行。”方识攸说。   “我看看。”   许南珩也进来厨房,胸膛贴着他后背,伸着脑袋朝案板上看:“是这么揉的吗?”   “应该是。”方识攸其实也不太确定,“我姑说是这样的。”   “啊……”许南珩也不知道,然后手臂一缩,拽起袖口,殷勤地给方大夫擦了下额角的汗,又在他侧脸啵了一口。   方大夫被他一亲,笑了:“算了,我给我大姑打个视频吧。”   起先方识攸在微信上问他大姑怎么和面的时候,他大姑挺意外的,不过他大姑想想,估计是过年给人姑娘做吃的,于是用语音讲了一通做法。   视频接通了,但方识攸这边的网络不太行,有点卡顿。   “大姑。”方识攸把面团拿起来,“您看揉成这样行了吗?”   “哎可以可以,你这是醒过二十分钟的面团了对吧?”   “对。”   “然后你从中间掏个窟窿,给它捋成长条。”   “好嘞。”   虽说有些卡顿,姑侄俩的交流有些延迟,有些话也磕磕绊绊的,信息交互不够及时。   总之……一番折腾后,方识攸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他严格跟随大姑的指导后,擀出了一张饺子皮。   大姑那边诧异:“你不是要包饺子啊!?”   “……”方识攸欲哭无泪,“大姑我…我是要擀面条,做打卤面。”   “……”大姑沉默了片刻后,“快快快再把面团揉回去!!”   许南珩在客厅笑得快岔气了。   打卤面的浇头也是方识攸自己炒,他在厨房焦头烂额与面搏斗的时候,许南珩也没闲着,他在旁边添乱。   “嗳,平时手术室里护士是不是捏着棉球给你们擦汗?”   “是。”方识攸在擀面片。   许南珩把纸巾团了个球,捏着,给方大夫以点蘸的手法摁掉他脸上的汗,又说:“嗳你有头绳吗,我帮你把你刘海儿绑起来吧。”   “算上娘胎,我认识你之前单身了三十年,我上哪有头绳?”   “可惜了,放假前该跟曲珍要一个。”   接着方识攸隔面条的时候,他又上手抚摸方识攸上臂肌肉,赞叹着:“真不错,这胳膊,刚刚好。”   “刚刚好什么?”方识攸抓一把生粉,将切好的面条抖开。   “刚刚好在我的审美上。”   “你什么时候形成的审美标准?”方大夫看似随便一问,实则试探许老师是什么时候开窍自己喜欢男生。   许老师说:“刚才。”   方大夫笑了。   浇头炒了个肉沫,方大夫厨艺了得。肉选的是三肥四瘦的五花切了沫,炒完加水闷,配菜就擦了点黄瓜丝儿。方识攸担心不够丰盛,打算面条下锅前出去买点现成的吃的,许南珩说不用,他就只想吃这一口。   县城小单间住出了温馨小家的感觉。晚上俩人窝在床上,原本躺得好好的,一个看书一个用手机看题。   算上今天,许南珩已经在县城这小房子里住了快一礼拜了,前些天睡一起都相安无事,不过相安无事的原因是方大夫有手术,早出晚归。   这两天他闲下来了。被窝里一只手覆上许南珩小腹,他一愣,偏头看向方识攸,下一秒被方识攸吻住。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地抱着亲到一起滚到一起。   升温、心跳、躁动。   向来亲和温顺的方大夫一改从前,许南珩觉得耳畔的喘息声像不久前听到的狼嗥,方大夫像只野兽。   夜晚宁静的高原只有无尽的风,老旧的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响,惹得许南珩脸红耳热:“这床……不会塌吧?”   方大夫嗓底低声笑了笑:“你居然担心床,不担心你自己?   许南珩搂上他脖子:“不担心,你还能把我干死?”   “……”   方识攸眼神变幻了下,喉结滚动,伸手从床头柜里拿东西。   许南珩挑眉:“什么时候买的?”   “今天上午。”方识攸重新压回来,吻到他耳廓,用性感到骨子里的声音说,“你说过要给我生三个。”   许老师有多贫呢,他眼睛懒懒地垂下,看看套又看看他,弯唇笑道:“戴这个可怀不上。” 第38章   方识攸亲吻他,抚摸他。靠在他耳边伴随着温热的吐息说:“没关系,我没打算要孩子。”   其实许南珩已经到了一种‘我听到你在说话但我已经无法理解你的每个字’的状态,他感官变得混沌,两个躯体亲密无间地贴合,像初春江南湖边的两条柳枝,在春风里交织缠绕。   这旧床板让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做,委实有些牵强,倒不是会塌,而是它会响。要不是外面风声太大能够盖住,这声儿真能让脸皮薄的许老师躁得想死——他确实是个潇洒的人,但他不是个厚脸皮的人。   而且方大夫这时候露出狼尾巴了,恶劣地故意在手指研磨的时候,舌头也同步频率。许老师还好不是什么修真仙者,否则此时此刻他搞不好形神俱灭。   平日里贫嘴又潇洒的许老师,朦胧了视线,喑哑了喉咙。那些期刊文献分明也都看了,说好的知识就是力量呢。   许南珩又被吻住嘴唇,手在方识攸后背胡乱地抓,在接吻的间隙,他想偏开一些距离,他有话想说。   方大夫感知到了,微微撑起来,看着他眼睛。   许老师声若蚊蚋:“方……”   又换了个称呼:“攸哥…你一会儿慢点……我、我没经验。”   方识攸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大概猜到了。”   许老师看过文献,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怎样发生,说真的他蛮害怕的,应该很疼吧绝对很疼吧。他连抽血那么细的针头都害怕,遑论方大夫的。   “我轻轻的、慢慢的,好吗。”   方识攸真的很温柔,大约是外科医生能够完美控制好力度,以及方识攸维持住了十足的理智。许老师没经验,他自己也没有过。他送得很轻也很慢,在不适期过去之后认真地观察,渐入佳境,他有着充足的耐心,希望许老师的第一次是享受的。   因为爱他,所以希望他在自己身下有完美的体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识攸觉得很开心。   最后许南珩已经是剥离了灵魂的状态,手腕搭在床沿,面颊一条清淡的泪痕。方识攸的售后服务做得很到位,搀扶着许老师冲了澡,换下透湿的床单,给许老师喂了点温水,搂在怀里。   天光未醒,这晚藏南高原的风声像纵情的交响乐,整夜没有停歇。许老师困极了还不忘感叹一句:“我算是懂了事后烟,我现在就挺想抽烟的。”   方识攸问:“想抽吗,可以特例你在床上抽。”   “不了。”许南珩摇摇头,“没劲了。”   方识攸笑了下,他抚着他后背,哄他:“那睡吧。”   这觉睡得香甜,方大夫手下留情了,醒来后也没有多酸痛。许南珩觉得这人真是恐怖,自己也是男人,当时没觉得如何,现下回想一下,在那种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别太激进,真是……   方识攸端了碗青菜肉沫粥进来,刚进来便看见床上老师眉眼严肃地看着自己,说:“你真的可怕得很。”   方识攸:“嗯?”   农历除夕当天县医院收了病人,给安排了手术。   许南珩下午跟家里打了个视频,让他觉得很暖心的是,平时没心没肺的胖胖听见手机里传来了许南珩的声音,焦急地走过来拿爪子扒拉许南珩他妈妈的手机。   之前其实都没什么感觉,发现胖胖在扒拉手机的时候许南珩是真的难受了一下。   中国人表达情绪多数内敛含蓄,许多直白的话不常宣之于口。但小动物不是,它们开心就是开心,想念就是想念。胖胖扒拉了几下,发出不解的“嗷”声,似乎在疑惑明明有声儿呀怎么不见人呢。   被胖胖整的难受了一下后,许南珩深吸了一口气,说:“妈,我跟您……讲个事儿。”   “您先找个椅子坐下,坐稳了我再说。”   “我谈恋爱了。”   同时,手术室里。   因为是开胸加上介入,由心外和血管外的医生们共同完成。因为病人有血肿,开胸需要相当地小心,否则不慎组织破裂的话血肿也会跟着破。这个手术难度比较高,但又是除夕,医院里其实人手不太够。   这是没办法的事,年前高强度工作的几位医护人员就盼着这几天春节假能休息一下。前一阵降温降雪,医院里不少车祸手术,急救护士和器械护士累瘫了一大片。所以这种强度的手术也把胆囊外科的杨郜大夫薅过来了。   开胸的目的是给血管外科的医生提供一个绝佳的穿刺点,病患的血管条件不好,没法像寻常那样从上肢或下肢动脉去插管穿刺,所以手术方案是心外先开胸,然后让血管外的进来穿刺。   “来给我往里面摁一下。”顾老师说。   “好嘞。”方识攸手指压进病人的皮肤下方,往侧边促一下,减缓血肿的张力。   “电刀看一下子。”顾老师说,“唉哟这么紧,来开胸器。”   手术室里除了“嘟嘟”响着的监测仪声音,还有护士们在旁边两个人同时数纱布的报数声。   顾老师:“哎陶主任来看一眼,留到这个口给你穿刺行不?”   方识攸捏着钳子往侧让了一步,好让血管外科的陶主任能看清楚。主要他个儿太高,陶主任要看还得垫个脚。   不料他这一让,旁边器械护士刚递过来的一把镊子被蹭掉地上了。   这是个新来的实习护士,实在是人手不够,实习的也给抓来干活了。估摸是紧张,镊子被碰掉之后,护士下意识想蹲下来捡。   方识攸一见她要弯腰,一脚把镊子踢走,同时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是必不能捡的,手术要保证无菌。小姑娘霎时反应过来,自己也跟着吓一跳,赶紧拿一个新镊子。   方识攸什么都没说,也没责怪。血管外科的陶主任点了点头,说穿刺建立可以。这样一来,心外的所有医生就撤离手术室,由血管外的医生们接手继续介入。但同时心外们要在手术室外待命,以防万一,要是介入过程出了问题他们还得进去帮忙。   心外的医生们出来后洗了手,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杨郜用胳膊肘碰了碰方识攸,神秘兮兮地叫他:“嗳。”   “啊?”方识攸看向他。   “那小护士,吓够呛哈。”杨郜说,“我靠,这要是在北京,手术结束就要开除了。”   方识攸回想了一下,其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哦……掉镊子了,可能前段时间加班加多了,走神很正常。不是,你真是耳听八方啊,你极限是一心几用?”   前段时间,也就是农历新年前一周,那真是应了‘住院医就是住在医院里的医生’‘住院总就是总住在医院里的医生’。所有人都在加班,实习护士走神想要捡镊子他是能理解的。   杨郜撇撇嘴:“你在北京时候可是铁面无私,这种情况你高低要发个火。”   方识攸情急之下确实会凶,他平静地解释:“不,其实吓唬她一下,她接下来会更谨慎,就像疲劳驾驶开车睡着了一下子的话,惊醒之后人反而会因为后怕而更专注。最主要今天人手不足。”   “……”杨郜用无语的眼神看着他,说,“我想表达的是,你今儿心情不错啊。”   “啊?”方识攸不解。   杨郜咧嘴笑:“坦白吧,是不是把许老师追到手了。”   “你不该当医生。”方识攸也无语地看着同事,“你该去考警察,你这样的当上警察了,偷没偷抢没抢,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儿还有其他同事,杨郜偷偷笑了好一阵子。   他可不是心情不错,他心情简直好到爆。但他在工作时候没有带情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只能解释为杨大夫实在观察入微。   杨郜又继续八卦:“许老师是不是过年没回北京啊?”   “啊,在我那呢。”方识攸轻描淡写。   “哟。”杨郜大喜,“噢哟!”   “小点声!”方识攸压着嗓子提醒他。   杨郜大夫真是过分的有活力,啥都爱听一耳朵。以前北京有次手术完洗手出来,听人家巡回护士讲八卦一路跟到麻醉科去了。方识攸心说刚刚还是判定得不对,杨大夫就该当医生,永远不会累。   过了许久,不知道几个小时后,里面叫了顾老师进去,两个主任共同评估了一下,宣布手术很成功,接下来缝合就完事了。   手术结束后大家就原地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今天方识攸是加班,去换个衣服直接回了。今天顾老师值班,今天要是不值班,他是打算去寺庙的。   换衣服的时候顾老师推门进来,方识攸刚套上羽绒服,回头叫了声“爸”。   他爸清了清嗓子,递给他个红包:“喏,过年。”   “哟。”方识攸笑了下,“您搞这么隆重。”   拿过来了才发现不是一个红包,是俩。方识攸当即就明白了,又看向他爸。   他爸翻了他个白眼,扭头转身走了。   回家后许老师坐在餐桌边用电脑看题库,还是北京本校的题库,这题库月月更新,许老师来这边之后主要看初中部的。   听见钥匙开门声,许南珩头也不回,应了句:“回来了啊。”   “啊。”方识攸买了零食和饮料拎在手上,进门换鞋后从后边俯身抱住他,在他颈窝里亲了亲,“给你。”   红包放在桌上,说:“顾老师给你的。”   许南珩一楞,抬头:“啊?”   “新年快乐。”方识攸摸摸他后脑勺。   许南珩缓了半天才笑出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红包也不敢打开看看多少钱,反正目测不薄就是了。   方识攸外套脱了后,进屋换了条家居的裤子,上面一件毛衣,把买的饮料拿去了冰箱。再出来,方识攸微信响了,他拿起一看,是许南珩转了一笔钱过来。   纳闷着呢,许南珩说:“我妈给你的。”   方识攸怔愣了下:“你说了?”   “说了。”许南珩点头,“山高水远,三千五百公里的地理距离,用来坦白,刚刚好,没有任何危险。”   “……”方识攸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许南珩笑着说:“还好啦,顾老师看破红尘,我家属于看破命运,你看我这样的富二代,没被要求念商科继承家业,也不在京城公子圈儿里积攒人脉,就能知道我家没想让我多出人头地。”   这倒是,方识攸垂眼点了点头,然后走过来弯腰,吻在他额头,看着他说:“南珩,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是舒服的,我不在乎能不能被认可,就算你……”   他话没说完,被坐着的许南珩捏住下巴,打断了话。   “很舒服,方识攸,你伺候得很好。”   许南珩有时候笑起来有老板劲儿,估计是家里从商沾染的,看着方识攸像看拍卖行的展品。   方识攸揪他脸蛋:“没个正形。” 第39章   许南珩的生日是2月12,恰好是农历的正月初三。   他们都看过彼此的驾照,在109国道的时候许南珩看了方识攸的驾驶证行驶证,高反吸氧那天因为方识攸要他做个血常规,也看了他的驾照。   无奈正月初三这天方识攸值班,初二的夜班和初三上午的手术,手术后还要写医嘱,再看一圈病床交班了就可以走了。   然而等开完最后一个手术方案讨论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许南珩的生日只剩下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医生这个职业注定了他们没办法把其他事情挪到工作前边,全天下的医生都是这样。好在方识攸前几天加了县城一家烘焙店老板的微信,让对方今天留了一个蛋糕,对方也一直在等着他。   方识攸火急火燎地先驱车去拿蛋糕,跟店老板千恩万谢,然后赶回家。回家后第一句就是“对不起啊”,紧接着一句:“太忙了,加了一台手术,不然下午能回来的。”   许南珩回过头,嘴里叼着一根巧克力饼干棒,电脑屏幕里放着游戏直播,σw.zλ.腿上盖着他哆啦A梦毛毯,电脑边一听可乐。看起来很舒适。   许南珩眨巴眼睛:“你这是在道歉吗?”   “……嗯。”   “我是你的娇蛮男友吗?”许南珩把饼干棒捏下来,脸上哭笑不得。   “也没那么夸张。”方识攸把蛋糕放在餐桌上,坐到他旁边,“是我有点愧疚,我本来想早点赶回来,你在县城没朋友,这儿也没什么娱乐的地方。”   “啊还好。”许南珩继续吃着饼干棒,说,“倒是不算没朋友吧,我晚上去吃湘菜了,那个餐厅的老板算半个熟人。”   方识攸支着下巴看着他:“是吗,怎么认识的?”   “上回给你送饭,记得吗,他给送了盒水果。”   “记得。”   然后许南珩给他简单讲了一下撞见湘菜馆老板和耿直大哥的事儿,还有之后他又去湘菜馆,给老板和大哥送了两罐咖啡的时候,老板跟他讲的那句话。   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虽然许南珩并不是被这句话激发的,但这句话确实给了他启发。木色的餐桌,静谧的夜晚,两个人同坐一边,侧身看着对方。   “你记得那天我说我看了一些学术文章吗?”   “记得。”   “是在看同性恋相关文献。”许南珩说。   方识攸微微有点意外:“这就是教师的素养吗。”   人在不同状态下的心境果然不一样,就这么坐在客厅里和许老师慢吞吞地聊天,他都觉得无比充实,每一秒钟都幸福。方识攸喝了一口许南珩喝了一大半的可乐,问:“他们知道你今天生日吗?”   “不知道,我没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许南珩笑笑,“就过去吃了口饭,他们店挺忙的,春节嘛,又有游客了。”   确实,即便全网都说不要在冬天来西藏,低温缺氧还有频繁的雪崩,但只要是假期,只要通路,就会有游客。许南珩往后靠着仰了仰脑袋,活动一下脖子,不巧腿上的毛毯因他动作往下滑,他伸手拽了下。   然后说:“我拿了你毯子。”   “拿呗。”   “这毛毯有什么故事吗?我看你去村里也带着。”   方识攸笑了下:“没什么故事,就我奶奶买的,软乎,手感好。”   这天是许南珩的二十六岁生日,他们那块蛋糕没吃完,放冰箱了。许南珩决定大年初五回去村庄,开始灵活式补课,到每个学生家里去随机检查他们的寒假作业,以及对作业的错题进行反复巩固。   晚上缩在被窝里,许南珩说没法陪方识攸过生日了。方大夫七月里生,7月19,那会儿许老师该“回京述职”。而方识攸这边的援藏计划一直到八月一号,许老师要先一步回北京。   方大夫说没事儿。   许老师略感遗憾,说那可是三十大寿。   方大夫在他头顶吻了吻,说以后还有很多年。   方识攸送给许南珩的礼物是他自己做的一个吊坠,不那么精致的羊毛毡挂饰。他按照许南珩的微信头像扎了个胖胖……嗯勉强能看出是胖胖的小猫脑袋。   许南珩很喜欢。他觉得方大夫是看出他想家了,他没问,但很开心,有些话不必问也不必多说,他和方大夫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也能够心照不宣。   而且这玩意初学者扎起来很费劲,对一个从天亮忙活到天黑的心外医生来讲,很不容易了。   初五当天,日喀则那边医院向这边紧急求助,一个三尖瓣严重反流的病人要手术,请顾老师援助。顾老师带上方识攸这个一助出发去了日喀则,许南珩回去村庄,鸭舌帽一戴,眼神光遮在阴影里,开始每天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家庭进行突击检查寒假作业。   去到拉姆家的时候,拉姆正在牛圈里逮牛,有只小牦牛灵活如水里的鱼,甚至它知道拉姆是来牵它的,还遛起拉姆了。   许南珩跨过牛圈围墙最矮的那部分,一下子给它摁到那儿,然后抬头,看向拉姆:“你数学卷子做几张了?”   拉姆:“……”   于是小姑娘在屋里做卷子,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在牛圈里一头头把牛栓好。接着拉姆的妈妈和弟弟妹妹打水回来了,瞧见许老师在自己家干活,栓完牛又给牛盖被子,吓一跳,牵着俩孩子快步走回来。   拉姆的妈妈带着口音用生涩的普通话让许南珩住手……   “我靠当时吓我一跳。”   晚上许南珩跟方识攸视频,说:“你不知道,拉姆家那些牦牛,不是晚上要一头头栓起来嘛,我就搁那栓牛,挺简单的,它们自己身上有绳子,一个绑一个就行。重点是,拉姆她妈妈,汉语不太好,估计瞧我干活她觉得太对不住我,震声喊了一句‘别动!’‘停下!’‘住手!’”   方识攸在那边噗呲笑起来。   许南珩:“你懂吧,我不像干活的,我像偷她们家牦牛的。”   方识攸笑个不停:“你是贵客,贵客怎么能干活呢,明天准备突击谁家?”   许南珩靠在床头,寻思着:“嗯……我估摸着达桑曲珍已经在做准备了,这姐俩同气连枝的,我偏不去,我明儿去仁青家。”   二人聊了三十多分钟,闲聊了会儿后就挂断了。许南珩要睡了,方识攸在日喀则那边跟顾老师住一屋,也不好聊太晚。   藏南高原的冬天时不时就飘雪,教室看出去,窗框自取一片雪景。待到傍晚,星月高悬,就又是一天。   这些雪到春来才会化,在自然覆盖率高的地区,等待季节交替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所有生灵跟随着自然变迁。   晨曦光醒就见天,晚星乘风就入眠。   来到西藏之后的这么长时间里,许南珩能感觉到自己有所变化。大概是一种愿意接受,接受这世界的不公和无奈,不是迫不得己无能为力的释怀,而是愿意从内心认识自己的渺小。   走出城市之后才感觉这天地其实很大,抬头不是被高楼切割成小方块的蓝天,走出大城市后,抬头即见天。天之下壮阔的土地是它原本的样貌,土地蔓延到西藏的高山脚下,再抬头——   那些山,何尝不是拔地而起的神像。   许南珩还记得当初方识攸开玩笑的一句话,来了西藏,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   这话有半句是对的。来了西藏,自然就宁静了。   在农历春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南珩和方识攸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提前开学的许南珩一心扑在教学上,方识攸也忙得晚上吃中午没来得及吃的剩饭。   方识攸回来小医院这边值班的一个礼拜里也仅是在一起吃饭,连接吻都是匆匆忙忙地“啵”一下。活生生把恋爱初期过成了老夫老妻。   好在二人都体谅彼此,方大夫会到宿舍里给埋头看题的许老师揉脖子,许老师也会到小医院去陪他抽根烟,聊聊天。   许老师有一回说到他实在太照顾自己了,弦外之音大概表达着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受益的一方。方大夫揉揉他脑袋,问,你怎么还带杆秤谈恋爱呢。   许南珩想想觉得也是。   藏南的春天快来了,他也快要离开了。   方识攸回县城那天,走前过来了一趟学校。一楼两个教室一个在上课一个在考试,考试的那个是许南珩班。   方识攸既想看看他,又不想打扰他,于是开车从学校门口绕了一圈,监考的许老师敏锐地瞧见了他的车,向他那儿点点头。   后方黑板写着距离中考还有65天,时间已经走到五月。雪还没有化完,顽强的植被在雪下用力地用头去撞、去顶,它们要触摸阳光。   晚上许南珩跟方识攸打电话,在学校外边的空地上抽烟。就站在第一天过来的时候,在小医院吃完饭,和方识攸一块儿抽烟的地方。   他说:“再有两个月我就走了。”   方识攸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第40章   距离中考还有15天。   村庄小医院里,医嘱系统崩了,县医院信息科的人联网远程看了下,没找出原因,方识攸正在诊室里手写病历。   两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方识攸写病历,许南珩写卷子。他写的是其他省市自治区的中考卷,西藏今年中考在7月2日,新疆地界6月中旬就考完了,新疆考完后,苏雨老师第一时间把中考卷扫描了发在群里,接着许南珩打印出来开始做。   今天两个班级都有老师看着,他们在练习写作文。偏远的藏族孩子有一部分在小学时候才开始接触普通话,他们的汉语表达能力不是很熟稔。所以需要勤加练习。   不多时,护士敲门推开门,说:“信息科一会儿过来两个人,说可能我们这边的硬件设施出了问题。”   方识攸点头:“好,没事,病历不多。”   许南珩写完了两张模拟卷,勾出来几道题。护士应了声“好的”便离开了,许南珩抬头:“我看看你字儿。”   “嗯?”方识攸虽然不解,还是把病历本挪到他面前,“怎么了?”   “没怎么啊,就看看。”许南珩歪着脑袋看方识攸写的病历,“挺好看呀。”   方识攸的字是中规中矩的,属于是不难看,能够辨认,字迹工整。他笑笑:“一般吧。”   “当老师的就喜欢这种字。”许南珩认真地看着他,说,“一丝不苟,发挥稳定,从始至终都是一样,没有写到后面越写越潦草。”   他顺着方识攸推过来的手指慢慢向上看,继续评价:“而且力道正好,筋骨漂亮,肌肉流畅。”   方识攸无奈:“……谢谢老师。”   写完卷子之后还要在诊室里呆一会儿,支教岗的老师们在线上讨论其他地区的中考卷。许南珩这边中考的时间最晚,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谭老师那边成绩都快出来了。   所有支教岗老师都在给许南珩出谋划策,分析题和押题。一个视频会议上四个人,苏雨老师和戴纪绵老师已经回了北京,谭奚在县城他舅爷舅奶家里,就是那个装了新路由器的房子,所以只有许南珩一个人卡卡的。   “啊?”许南珩蹙眉,在视频会议里说,“我又卡了,等我会儿啊,我重新进一下。”   方识攸刚刚出去了,这会儿进来,从他摄像头后边过了一下,给他拿了盒牛奶进来,牛奶盒上有点湿漉漉,是刚刚在厨房连盒儿泡在热水里,许南珩上一次看见用这种方法热牛奶,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的早餐摊子。   “这网……”许南珩戳上吸管,“来去匆匆的。”   方识攸点头:“信息科的人过来了,在修医嘱系统,估计网络波动了吧。”   “哦——是哦。”   方识攸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   许南珩一楞:“哪儿来的?”   “信息科的人从县城过来,我让他们顺路帮我买了一袋。”方识攸放下巧克力,揉揉他头顶,“你辛苦啦许老师。”   他这段日子确实挺辛苦,毕业班嘛,但许南珩想的是自己还可以再累点儿,还不够,学生好像也应该再多压榨压榨……好吧这一点差不多得了。   他拆开巧克力,嘴里叼着一片重新进入视频会议,这下网好多了。   谭老师:“行啊许老师,大山深处还有巧克力吃呢。”   许南珩:“没错,条件可好了,你赶紧现在坐上你舅爷的三轮摩托过来享受生活。”   方识攸失笑,无奈摇摇头。   支教岗老师们的会议中心是许南珩这边的学生们。方识攸正在给手写的病历归档,他时不时飘去旁边,看认真开会的许南珩。同时他也觉得,这群孩子虽然生在深山,但并没有被完全遗忘。   是索朗措姆校长积极了解全国各地中学的支援计划,回应着各个学校的支教岗报名,继而许老师从北京远赴而来,再到如今,另外三个支教岗的老师也在为他们分析题目出谋划策。   彼时埋没于土下,今朝也算集万千之力了。   距离中考还有十天。   方识攸已经回去了县医院,这阵子为了中考,两个人联络的频率降低了很多。这天的微信上只互道了早安和晚安。   许南珩对达桑曲珍寄予厚望太过明显,小姑娘这几天焦虑得彻夜难眠。这个问题许南珩其实没什么经验。因为北京的孩子,尤其许南珩就职的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出现焦虑情绪的时候,他们家长就已经在介入疏导了。   现在当家长确实也不容易,照顾起居照顾情绪,最好还得有点学历和见识,这样跟孩子交流起来才能从容自如。   但山区这里不一样,这里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达桑曲珍家里的大人只有爷爷,她是父母双双外出,拉姆家是父亲外出,周洋家是母亲外出。所以别说焦虑情绪了,每天吃饱穿暖就已经算是过得好。   距离中考还有九天。   清晨一早,许南珩照例坐在讲台边等人来早读。达桑曲珍一贯来的早,进来叫了声“许老师好”,许南珩和从前一样回了句“早上好”。结果抬眼一看她,许南珩蹙眉:“你这眼袋,比我姥姥熬完中药的锅底儿都黑。”   达桑曲珍愣了愣,然后实话实说:“我一想到要中考了我就睡不着,许老师,方医生那里有安眠药卖吗?”   小姑娘对药物认知不完备,一开口就要安眠药,把许南珩惊得目瞪口呆。   “安眠药是能随便吃的吗!”许南珩下意识提高音量。   曲珍一激灵:“啊……不能吗?但我实在是睡不着。”   许南珩琢磨了一下,是他疏忽了,想来曲珍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失眠。他叹了口气,说:“你,要不……”   说了个‘你’字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坐讲台边,曲珍站在他面前,他的视野构图中,后黑板硕大的数字‘9’就挨在曲珍脸旁边。   他实在说不出来‘你要不回家再睡会儿’这话,于是拧着眉毛狠着心,说:“……你,要不,来杯咖啡?楼上我宿舍里有咖啡机。”   ——给她来俩Espresso直接精神一上午,许南珩狠厉地看着她。   “还是不了吧许老师,我不困的,谢谢。”   晚上跟方识攸打电话的时候讲了这事儿,方识攸听见曲珍张嘴就要安眠药的时候差点呛咳嗽。   “这小丫头。”方识攸说,“镇静类药物大多阻断中枢神经,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她过几天考试了,记忆力要是下来了不全完了。”   “是啊。”许南珩说,“我也知道那玩意对大脑有危害,然后我恶向胆边生,我想着给她怼杯双浓缩的咖啡,让她精神精神……”   方识攸有点无语:“你……你亏得是高中老师,你要是博导,这么压榨下来,一年收二十封投诉。”   “然后呢?”方识攸问,“有什么办法解决她这个焦虑吗?”   “索朗校长解决了。”许南珩说。   “怎么解决的?”   “念经。”许南珩说。   “哦……”方识攸了然。   信仰的力量。   今天晚餐后的第一节晚自习没有上,索朗措姆带着所有孩子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膝席地而坐围城一圈,于月下念经。   方识攸在电话里听说了之后,告诉许南珩,他曾治疗过一位信徒,患有严重的关节病,这位信徒每天磕100个头,坚持了不知多久。   许南珩听后沉默了良久。曾经他认知里的信仰,东方的西方的,大致是放在心里,或诵经,或祷告。他没有接触过这些,初到拉萨的那天,在布达拉宫他看见了朝圣磕头的人,那时候许南珩没有太多感悟。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只维持着尊重和礼貌。不多看,也不打听。   许南珩曾觉得信仰是一种寄托,是由人向神的。毕竟,神向人……那是真·玄学。   但其实神是会向人的。   第二天,距离中考剩余八天,达桑曲珍精神面貌好多了。   神会向着信徒。从许南珩的视角看来,信仰的过程是能量在人内部环绕一圈回到起点,信徒向神诵经,内心释怀,许南珩觉得这是自我纾解而非神之力量。不过,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孩子们月下诵经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之中获得了神的回应。   谁知道呢。   他继续讲卷子,讲完他们昨天考的卷子之后开始讲其他省市的最后几道大题,挑出了类型重合的几道题细讲。   其实不仅是学生们,许南珩自己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也紧绷到了某个阈值。他喉咙沙哑,肩颈酸痛,腰背也不适。连续的长时间伏案工作,即便在床上躺着也用手机看北京题库。   7月1号下午,大巴车来村庄接考生们去县城。   县城的初中腾出了宿舍房间,7月1号晚上所有人在县城休息,第二天直接中考,免去了提前三小时起床以及舟车劳顿。   由于县城的宿舍也很紧张,学生们不得不八个人挤在一间。   方识攸知道他到县城之后没有去打扰他,他明白许老师需要维持着这个状态,即便到今天已经不需要教学了,但此时此刻他和学生们、老师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提前离场,没有人提前放松。他甚至没有为了乘坐舒适一些而开自己的大G跟在大巴车后面,他也坐在那个晃起来比搅拌机好点儿的大巴车过来。   几位老师们只能在会议室里用躺椅和拼在一起的长凳凑合一晚,睡前,许南珩到学校外面抽了根烟。他给方识攸发微信说:我好紧张。   方识攸回:在哪儿呢?   许南珩说:校门口奶茶店台阶上。   大约十多分钟后,方大夫出现了。他远远的就看见许南珩像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大晚上坐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咬着根烟,唇前一点火星子。   “我没想让你跑过来的。”许南珩抬头看他,“我就出来抽根烟。”   方识攸挨着他也坐下,掏出烟盒:“抽根烟和见我,冲突吗?”   许南珩夹下烟笑了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忙着还抽空跑过来,多折腾。”   “不折腾。”方识攸手掌兜在他后脑勺,拉着他过来亲了亲,“明天学生们考试了,我也挺不放心的。”   今天方识攸不值班,但回家也无事可做,干脆就在医院办公室里看文章。收到他微信之后找了过来。   许南珩把烟在旁边地上摁灭后,手指捏着滤嘴,说:“我不知道我做的够不够好,下午过来的路上我还在回想前一天我讲的题,攸哥,我感觉我经验还不够,我就不该过来,应该来一个经验比我丰富而且能力比我强的老师。”   温热的手握住他手腕,方识攸将他右手牵到自己膝盖上,然后手心盖住他手背,说:“他们才初中,你的教学已经足够好了。”   许南珩叹气。   方识攸又说:“我们的行业其实差不多,很多时候我们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努力,按照前人的经验也好,教科书也好,但结局总是不受我们控制的。你教出去的知识未必能被全部吸收,我们提供的药物也未必能起到百分百的功效。”   许南珩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他:“我怕是因为我能力不足。”   “你通过了所有考核,不是吗。”方识攸笃定地看着他。虽然照明不加,但月色溶溶,满天星斗。   方识攸又说:“你出现这种心理很正常,我都做了这么多台手术了,有时候还会萌生出‘你这个情况得找个大夫看一看’然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大夫就是我自己’。”   许南珩笑起来:“你出示一下执医资格证吧。”   “你先出示教师资格证。”   “嘁。”许南珩别过头,看向县初中,“我还用出示?我这么呕心沥血,达桑曲珍高低要考去拉萨。”   方识攸眉眼笑吟吟地看着他侧脸。他托起许南珩手心,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手背。许南珩回过头问:“你说曲珍大学会考哪儿去呢。”   “大学?”方识攸倒是没想那么远,细想想,说,“那要看她高中什么科目学得好了。”   “也是。”许南珩点点头,“她要是学了化学,我估计就得跟她一刀两断了。”   “……”方识攸看着他,“这么恨化学吗?”   许南珩看着他眼睛,点了两下头。   “她以后还会回来吗?”许南珩问,“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我虽然没去过很多地方,但西藏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方识攸温声说:“她会回来的。她可能会考去杭州,到楼外楼吃一口西湖醋鱼,然后哭着跑回藏南。也可能会考去北京,去某个老字号喝一口豆汁,然后哭着跑回藏南。”   “我看你没少刷西湖醋鱼那些夸张的测评……”许南珩乜他一眼,话头一转,“万一她天赋异禀爱上豆汁呢?”   “那说明她命中注定属于北京。”方大夫从容回答。   许南珩笑起来:“没事,留在哪里都好,人生苦短,多看一看。”   见到方识攸之后许南珩觉得好多了。他们在四下无人的台阶上坐着接吻,没有吻得多深,吻得很缠绵。   等到中考结束,许老师就要回京了。那之后再见面就是在北京。   两个人接完吻,极近的距离看着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开始考试,许南珩维持着压榨型教师的人设,凝视着所有人进入考场。他没有监考证,所以是站在县初中校门口一个个盯着他们的。   很恐怖的眼神,和此前在村庄学校考模拟的时候一模一样。以至于班里周洋、多吉和德吉哥仨路过他面前的时候都噤声了。   “你们仨,别给我挨着走路,挨那么近干嘛,还想聊两句啊?”许南珩凉声喝道。   总之一切都很熟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二天考完,许南珩挨个检查他们的证件和笔,有个小子把准考证折了三道,许南珩一眼瞪过去给他吓出半个额头的汗。   “手闲不住呐?”许南珩问,“闲不住给我抄会儿单词去。”   好么,一个个的不敢吭声,就连旁边站着的索朗措姆都嘴唇抿成一条线。   后一天,考英语历史和物理化学。英语是这边孩子们的弱项,早上考试开始后,许南珩和昨天一样没有离开县初中,就在附近找个地儿坐着。希望听力都能听清楚,希望阅读理解别来太多生词。   七月藏南的阳光猛烈,他戴着鸭舌帽,紧接着面前遮下来一个人影。   他抬头,没看见脸,然后食指顶了顶帽檐,看见了:“方大夫。”   “走。”方识攸说。   “去哪儿?”边问着边站了起来,反正就是很愿意跟他走。   二十多分钟后,车停在了县城边缘的山脚,山腰的那个寺院,刚来的时候许南珩放过了自己没有爬上去。   当时许南珩还未能适应高原海拔,走山腰坡路会缺氧。但临到今天,许老师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这次和方识攸一起向上走,山风吹拂,五彩的经幡在风中涌动,唰啦唰啦地响。今天的游客和那天差不多,有人在路边休息,有人拿着氧气瓶。   许南珩看见了那天游客阿姨给他拍照,让他踩的那块大石头,看见了那天自己躺的地儿,他脸差点被小猫踩了一脚。   他再回头,看向这个县城,也在看自己来时的路。   上一次有路人问他怎么不上去看看,他说缘分没到。他收回视线,看向方识攸,他觉得这次缘分到了。   “许老师。”   “嗳。”许南珩看着方识攸。   方识攸伸手:“走不动了?”   许南珩握住:“没,走得动。”   寺院白墙金顶,依山而建。方识攸带着他从楼梯而上。   两个人在佛像前拜下去。   他知道方识攸带自己来寺院的意义,方识攸想要告诉他,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学生们也是。剩下的就交给漫天神佛,像诵经一样,或许终究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会触动神明。 第41章   许南珩睡觉的时候是静音不震动,他这个习惯是到了西藏一阵子之后改过来的,改成静音震动了。   但没什么用,他手机在枕头边都快把自己震掉下去了,许南珩还在酣睡着。   是方识攸进来休息室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他手机在震动,来电人是“妈妈”。方识攸推推他肩膀,没醒,用了点力,眼睁开了。   “你有电话。”方识攸说。   “哦。”许南珩‘哦’完又闭上眼继续睡。   方识攸:“……”   手机停下了,许老师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墙睡,有一种拒绝交流的意思。   方识攸默默叹气,电话还是要回过去的,继续叫他:“许老师,醒醒。”   今天是中考后的第二天,昨天从县城回来,在县城的三个晚上,许南珩和其他老师们一样,在县初中的空办公室里或拼椅子或趴桌子凑合着睡觉。所以昨晚回来后许南珩直接跑来医院睡方识攸的床,方识攸去睡另一间空的休息室。   许老师甚至还抱着他的哆啦A梦毛毯,昨儿回来他太累了,倒下就睡,那会儿睡就是抱着毯子睡的,方识攸没拿走。这珊瑚绒的毛毯属实助眠,毛茸茸的,搁手里捻一会儿就困了。   方识攸见怎么都叫不醒,伸手把毯子拽走了。   这边一拽走,那边人就醒,皱着个眉毛:“你干嘛啊。”   “你妈妈电话打过来了。”方识攸刚说完,手机又震起来,“刚打过一遍,赶紧接,别让她担心。”   许南珩晃晃悠悠地撑着坐起来,划开:“妈。”   中考结束后许南珩该回京了,他妈妈打过来也是问他什么时候回,这孩子一走就是一年,临到结束了要回了,他不接电话。   妈妈打过来就是问问他几号回,也问他要不要妈妈直接飞过去,俩人换着开回来这样不会太累。许南珩说不用,能开过来就能开回去,来了这边再高反,很麻烦,得不偿失。况且不至于。   看看日子,4号考完的,今儿5号,13号本校开会,他确实要赶路了。   “我靠。”电话挂断后许南珩惊叹一声,一看时间这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半。   和方识攸打了声招呼说回学校了,七月里的藏南十几度的天,很舒服。这里是藏南山原湖盆区湖谷区,喜马拉雅北麓。这一带有9座海拔在6000以上、终年不化的雪山。   从他教师宿舍的窗户看出去,起伏不绝的雪山和草原。来的路上看着牛羊马群他那时候心里烦乱,将要走了,又觉得这一年匆匆忙忙好像也没有好好看一看这里,有些可惜。   他往书包和行李箱里收拾着东西,来这里之后购置了不少东西。一些生活用品他决定就留在这里,给小厨房或者给次仁老师的宿舍,方识攸第一次带他去县城,拉了两车的生活用品,光是棉被就三五条。   这些都带不走了,他又看向那个咖啡机。那是个胶囊咖啡机,坦白讲这位少爷选择的品牌并不便宜,而且这牌子只能塞本品牌的胶囊,胶囊也挺贵。思来想去,还是不留下了,这咖啡机也曾在半夜三更和他一块儿焦头烂额。许南珩改题改的焦头烂额,它嗡嗡萃取萃得焦头烂额。   再有就是教材书本了,他暂时没收拾书,想回头问问索朗校长学校需不需要。   收拾了衣物之后,许南珩把书桌前的椅子拎到窗边,窗户打开,坐下。看雪山,望不尽的雪山。   许南珩平时不太多愁善感,从小到大没经历过多么沉重的离别。他贯是个没心没肺的,这次是他人生中头一回经历真正的分别。   尽管他在心里做了建设,他还会回来的,可能往后几年的某个假期他会再过来,看看校长也看看这个村子,看看他骑过马的草场,看看他摁倒的那头小牦牛有没有长大。   但这都不足以覆盖掉当下的这个情绪。   并且,他也要和方识攸分别,尽管他知道八月一号方识攸也会回北京,可分别是一件事实。   他确实舍不得这里,但他也需要回去北京。他喜欢西藏,但他在这里一年也确实没法适应,许南珩自认是个俗人,他想家,想念雍和宫炸鸡,想他妈妈和他家的猫。甚至他都感觉自己已经没那么讨厌揍胖胖的狸花猫了,毕竟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呢。   第二天上午所有人在学校前院集合,拍毕业照。   毕业照摄影师是方识攸,他从同事那儿借来了一台相机。大家欢天喜地地站好位置,许南珩原本想着坐在最边儿就行了,但还是被安排在了索朗σw.zλ.校长旁边。   拍完照后索朗校长说了一下查分的时间,出分时间是7月末。第二件事情,就是告诉同学们许老师要回去北京了。这件事大家从一开始就知道,支教老师肯定会离开。真的到了这一天,所有人脸上都浮起了不舍和难过。   许南珩不敢细看他们的表情,只简单地笑了笑。他站在国旗旗杆旁边,和开学那天一样的位置,说:“我……我得回北京开会了所以没法看你们出成绩,不过没事儿,索朗老师会把你们的成绩转告给我。”   许南珩清了清嗓子:“无论成绩如何,排名怎么样,考没考上重点,我希望你们都要记住,永远不要停止读书——不是教科书,不是数学书英语书的那种读书,而是‘读书’。从前人们觉得非洲那么热的地方不可能有雪,但东非大裂谷的南面的乞力马扎罗,就是一座终年积雪的火山。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你走过的路和读过的书都不会辜负你’,如果没办法、没时间走去世界各地,那么就读书。”   他没有看学生们是怎样的眼神和表情,说完这些话后,他只笑了下,说了句,毕业快乐。   接下来就收拾行装回去了。返程的当天上午方识攸过来帮他一起搬行李,一个防水的双肩书包,一个大行李箱,抱着他的咖啡机。   索朗校长和几位老师过来送他,给他戴上哈达祝福他一路平安,给他带上了一包风干牦牛肉,和糌粑面、奶渣糕、一便当盒酸奶,还把他的保温杯里倒满了奶茶,是甜味的。   许南珩把所有拍立得照片都留给了他们,最后跟索朗校长合了一张影,拍了两张,一张自己带走一张留给校长。最后和所有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去小医院开车了。   “你别送我了。”许南珩说,“来来回回的,路不好走。”   方识攸轻轻摇头:“送你。”   “你怎么送呢,把我送去山南市然后自己坐车回来?”许南珩笑了笑,“真没事儿,我车技还可以。”   方识攸还是摇头:“我送你出那曲。”   许南珩笑容僵住,站在大G旁边,问:“到那曲?物理层面的送君千里啊你,可别了,从这儿到那曲,六百公里八小时,你别闹。”   许南珩没有真的生气,他不可能让这次告别变成不欢而散。但方识攸很坚持,他纠正:“不是到那曲,是出那曲,修车店每天有车去拉萨,我坐那个回来。”   许南珩会意,方识攸是打算把自己一路送到当初遇到的地方,109国道的那个修车店。虽然方识攸没有明确说是那里,但许南珩就是知道。   八个小时后,日薄西山,傍晚湖蓝色的天边悬着一颗颗晚星。   国道109青藏公路上还是那么多大货车,七月天儿好了,除了大货车还有不少自驾过来的。祖国道路建设越来越好,许南珩在副驾驶窝着,看着车窗外,说:“以前没辆四驱越野都不敢进藏,现在路好了,电车也能来了。”   方识攸在开车:“是啊。”   许南珩偏过头看向主驾驶,看着方大夫的侧脸。之前也是这么看他,那会儿只觉得这大夫挺帅,校草学长的那种感觉。   想到这儿,许南珩忽然问:“嗳,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挺多人追你的?”   “我?”方识攸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没吧,学医很苦的,专业选得好,年年赛高考,就有我们医学一份儿。”   这倒是。许南珩点点头。   方识攸转而问他:“你呢许老师,你这样貌,没少上表白墙吧。”   “不知道,我挺宅的,不爱出门。”许南珩懒洋洋地说,“而且我长得……也就一般吧?”   方识攸直接笑出声了:“可别,别谦虚了你,当初月黑风高的我拦了你,有三分是因为你帅。”   “嗬。”许南珩盯着他,“憋这么好几个月才说出来啊?”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你当时不是问我吗,说‘看我也是京牌车’,七分是因为你车京牌,三分是你长得帅。”   许南珩笑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行吧,我当时也是看你长得不错才愿意捎上你。”   全长三千九百公里的109国道,每天有无数辆车进藏出藏,每天有无数人擦肩而过向着反方向。偏偏他一个支教老师遇见了援藏医生,那天他心情很差,他在毒障一样的浓雾里从京藏高速拐上国道109,他下车抽烟,但兜里没火机,接着方识攸走过来擦开砂轮。他将烟尾焚入火苗,橙黄色的火苗一扭一扭,他和方识攸第一次对视,看着对方的眼睛。   汽修店前的国道边,方识攸停车下车。   高原的风自由自在,牧民们驱赶着牛羊回家,国道边的摊贩们亮起电灯泡,飞鸟啼鸣。   二人在车边,晚星下,晚风里,拥抱、接吻。   吻得不深,缠绵着吻了很久。最后,许南珩上车前,方识攸把初见那天的防风打火机给了他。   “下个月北京见了。”许南珩说。   “北京见。” 第42章   许南珩原路返程。   过格尔木的时候从109国道拐上京藏高速,来的时候这段路包裹着浓雾,他当时不得不开着雾灯双闪慢吞吞地开。今天离开,是晴朗的夜,哈达被他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为了不让它乱飘,许南珩把它系在副驾驶的头枕上。   这一路返程离藏,许南珩消弭了来时的所有烦恼。他感谢支教岗抽签的时候系统把自己分到了西藏,当时支教岗会议上有几个老师投来了怜爱的目光。   中国版图上,任何一个省会城市到拉萨的距离都超过一千公里,拉萨对西藏之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远的。因为遥远所以向往,因为遥远所以要鼓足勇气才能出发,也因为太过遥远,可能这一生都没办法踏足。   人们囿于生活,家庭,工作。四季更迭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季度报表。许南珩家里做公司,所以他知道太多人的电脑里那个专门存放工作文件的磁盘里会有一封打好的离职报告。   但离职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底气。那一夜夜永不沉眠的繁华都市,霓虹灯彻夜璀璨,炫目迷人眼,杀人不眨眼。   过茶卡服务区后,许南珩下了高速,找了个地儿歇脚过夜。他到旅店后给方识攸发微信说了一声,方识攸没回,约莫在忙,他便切走微信,冲了个澡后随便刷了几个短视频然后睡下。   他睡前刷到的最后一条视频,有一条留言获得了几万个点赞:[朋友们,这条点赞过十万就辞职去拉萨!]   这条留言还附着一张照片,是从写字楼落地窗向下拍的城市夜景,留言时间是23:33,这位可怜人依然在加班。   许南珩继续出发。过了茶卡过西宁,过银川,过朔州,过涞源。第四天,北京南六环近在眼前。   方识攸一路都在告诉他注意安全,进入北京后,许南珩给他回了个定位消息。   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方识攸回复过来的微信,说他刚刚下手术,问他到家了没。   东城区六百多个平方的四合院,朱红漆的街门,两进的。他家跨院当杂物间了,里面存放着许南珩小时候骑的带辅助轮的自行车,再过了月亮门,一个九十多平的院子,种了花啊菜的。   今儿许南珩回家,姨妈舅舅和二伯都过来吃饭。姨妈姨夫和他姐姐,姐姐怀里还抱着个幼崽。一年没回来,胖胖又胖了,池塘里的鲤鱼也胖了。在厅里跟姥爷喝了一杯后,许南珩说吃得有点撑,去院儿里坐会儿。   他出来,胖胖也扭了个头跟着出来。   他家四合院的台基挺高的,高度刚好坐着。北京晚上没那么多星星,许南珩回来后有点醉氧所以刚到家就睡了,睡了一下午,到晚上吃完饭,现下坐在这,精神头还不错。   厅里的灯光透过窗棂洒出来,乐呵的一家人,他姐姐的小孩儿刚一岁,挺好玩,家里人逗孩子逗得开心。   倒是许南珩觉得空落落的。   “哎哎。”许南珩拨开胖胖的爪子,“这我的东西,你挠什么呢。”   他手里拿着方识攸给他扎的羊毛毡,胖胖想玩。   许南珩借着灯光,看看羊毛毡,又看看胖胖。说:“胖儿,这不能给你,这是你嫂子送给我的。”   胖儿滴流圆的俩眼睛望着他,带着九分疑惑一分漫不经心。   许南珩噗地笑了,看着猫:“嫂子…有点怪哈。”   接着许南珩把羊毛毡举到胖胖脑袋边儿,给这俩拍了个合影,发给方识攸,也发了条朋友圈。   屋里热热闹闹的,他总不进去也不好,坐了一小会儿就进去了。   夜里方识攸给他打了通电话,没人接,猜着是睡着了。从高原到平原的醉氧就是容易头晕而且嗜睡,许南珩确实睡得早。   睡在自己长宽两米七的大床上,嗅着高级纺织面料的床单被罩,所以舒展翻滚也不会掉下床,手指间揉搓着绵软舒适毛茸茸的……嗯?许南珩闭着眼睛又搓了两下。不对啊,这儿是北京,他家里,他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会摸到方识攸的哆啦A梦毯子?   紧接着,许老师陡然睁开眼。莫不是收拾行李的时候把他毯子收进来了?那方识攸还睡得着吗?   然而睁开眼才发现,他摸的是胖胖,胖胖在他床上瘫成了一块猫饼。   许南珩幽幽地看着胖胖,挠它下巴:“你得有15斤了吧?”   胖胖眯起眼:“呼噜噜。”   在家缓了几天的许南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有住家保姆,两位阿姨,他连外卖都不用走到大门去拿。就连谭老师他们叫他出来吃饭他也婉拒了,说要在家里聚聚神儿,戴老师调侃他,怎么的,吸一吸紫禁城的龙气?   临到学校开会,得出门了,许老师在家里收拾了一下,提前了一小时出门,去理发店修了修发型。   今天是方识攸他们援藏医疗队最后一次义诊,义诊的村庄在藏南国境线附近的山谷中,可能没有信号,方识攸提前告诉了他让他别担心。   许南珩开完会是傍晚六点,北京的天还没暗,月亮很薄,看不着星星。他站在地铁口抬着头,他以前觉得北京真大啊。海淀和朝阳算得上异地恋了,朝阳北路一条路上将近二十个红绿灯,堵起来的时候没出三环呢许南珩他爸就喊着腰要断了。   现在他依然觉得北京很大,但北京大得太拥挤,挤得天空都只剩下一小块。   他们一个在国境线五千海拔野风乱吹,一个在四号线等待开往安河桥北。   地铁呼啸而过的风掀着许南珩的刘海,这才几天,他就开始想念草原。忽然之间,就在被地铁风吹到的霎那,他理解了视频留言区里的那位“点赞十万就离职去拉萨”的仁兄。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听一听藏南高原的风声。于是在地铁涌来的风中,他没有随着人群进进车厢,他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由于对方信号不佳,方识攸不一定能接通。   连等待的“嘟”声都延迟着好几秒,通了,那边很快接起来。方识攸声音有些沙哑,但接通的瞬间绽放出欢欣:“许老师!”   他应道:“嗳,方大夫。”   接着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他依稀听见方识攸在问他“是不是有点不开心”,他“嗯”了声,方识攸说“你等一下”。   然后下一刻,手机听筒沉寂了一个眨眼的时间,随后,他站在四号线,听见了熟悉的、壮阔的山风。网络信号奇迹般地瞬间畅通,他甚至听清了方大夫白大褂在风里猎猎作响。   方识攸打开免提,举起手机。   喜马拉雅北麓的风吹不到北京,藏南高原的晚星照不进四号线。但方大夫做到了。   直到信号自动切断电话,许南珩慢慢将手机拿下来。下一班地铁来了,他给方识攸发过去一条微信。   [谢谢方大夫,感觉好多了,实乃神医。]   他特意贫了一下,来表示自己真的心情好多了。   然后揣上手机进地铁,他要去北大东门,他爸爸今天赶高铁,太堵了,车撂那儿改坐地铁了,他去把车开回家。   许老师开着他爸爸的车堵在原本该他爸爸堵着的路,北京的天暗了又暗,然后城市里亮起大片的灯,晚上也是明晃晃的。   堵车时想着一会儿吃点什么呢,五道口的麻辣烫,东直门的串串香。然后想起来家里还剩了点儿牦牛肉,于是打算回去拿它下碗面得了,方识攸就这么做过一碗牛肉面。   因为时间还处于暑假,所以北京哪哪都是人,和另外三位支教老师的聚餐计划终于定在了一个傍晚。   这天许南珩出门的动力是西藏自治区中考可以查分了。   他从清晨八点睁开眼就给索朗措姆发微信打电话,问达桑曲珍查没查分,确实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索朗校长一边要安慰同样焦虑的曲珍,一边要给许南珩解释说并不是系统一打开就能查到的,这个公布时间每个县市不一样。   于是许南珩出门了,在暑假笼罩下的北京城,勇敢地挤进五号线,与三位老师们汇合。   四个人在雍和宫F东南出口碰头,一路上那地铁里给许南珩挤的,他感觉在地铁车厢里的这些人,活像胖胖的猫罐头,肉酱。   原本出门一趟,许南珩已经把查分这事儿放一放了,结果谭老师迎面就是一句:“分查到了吗!?”   许南珩:“……”   一行四人虽然在雍和宫站碰头,但今天不去雍和宫。人太多了,排队排了几个弯儿。他们直接去斜对面的胡同,在胡同里挑了家咖啡厅坐一坐。   许南珩焦虑地抖腿,苏雨和戴纪绵分着吃一块小蛋糕,因为许南珩抖腿控制不住的逐渐猛烈,戴老师挖一块蛋糕被抖掉回盘子里两次。   “许老师你是踢着电门了?”戴纪绵问。   “哟。”许南珩停下了,“实在是太急了,索朗校长还没回我微信。”   戴老师:“你微信发出去多久了?”   许南珩:“足足三十五秒了。”   戴老师:“……”   苏雨说既然等查分,那不如去拜拜孔庙吧,也不远。   十多分钟后。的确不远,正因不远,所以提前看见了队伍。   一行人又沉默了,七月末的北京好像更热了。   最后决定去合生汇,一间挺大的商场,在里面找个餐厅吃点儿然后逛逛。   席间许老师感叹,果然是假期,318川藏线都堵得一动不动了。他把手机给他们看,是方识攸分享过来的一个视频,318国道上车主们在路边打牌。   饭刚吃完,索朗措姆发来了微信,是个表格,达桑曲珍超常发挥,排名有望进拉萨的重点高中。   这天晚上,方识攸在村庄小医院做工作总结。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之后,医生们最后去几位村民家里做最后的复诊。   方识攸和顾老师买好了机票,从拉萨飞回北京,他的车暂时留下,援藏医疗队还有几位同事在附近县城帮忙手术,之后他们开方识攸的车回北京。   方识攸离开村庄的当天,索朗措姆和村民们送别了援藏医生,她请方识攸代自己向许老师问好。   几天后,方识攸和顾老师一班飞机,从贡嘎机场起飞,经过高原群山上空紊乱的湍流,在重庆转机。由于高原生活太久,骤然进入平原,父子二人都出现轻微的醉氧,等待转机的时间里在休息厅的沙发上眯瞪了一会儿。   方识攸的身体素质还不错,睡了半个多小时就缓解了。他醒了之后第一时间给许南珩发微信,之前下了飞机跟他说了一声,接着就睡了。   许南珩回复得挺快:[降落的时候是一个人吗方大夫?]   这话问的。方识攸捏着手机笑得隐晦,他早就给了许南珩航班号,这趟落大兴,也说了和顾老师一块儿。   恰巧顾老师倚着沙发那边,也醒了。   方识攸问:“您怎么样?”   顾老师搓搓脸:“好多了,唉哟,去倒点儿热水。”   说着,顾老师就站了起来。方识攸咳嗽了下,问:“爸,那个……回头北京降落之后,我就不跟您一块儿了,您跟大姑大姑父先回吧。”   顾老师站着他坐着,低头审视他半晌,想起他儿子的对象,那支教老师一个月前回的北京。   于是说:“得,我买个动车票从这儿坐去华西,问问他们聘不聘我这个北京的正高。”   “哎别介呀。”方识攸失笑,“不是嫌您碍事儿,哎爸……”   谁听不出他这话里藏的什么事儿,顾老师接了杯热水回来坐下,又翻了他个白眼。   当晚十一点,大兴机场降落。   大姑和大姑父开车来接,方识攸到底也不是小孩,不和长辈走就不走了。   正值暑假,航站楼每天乌泱乌泱的人,跑道上飞机起起落落。幸运的是今夜大兴上空宁静如镜,晴朗无风,很适合起飞降落。   方识攸看着他爸和他大姑姑父三人离开后,刚想掏手机问问许南珩人在哪儿,下一秒,他还没碰着裤兜的手被人抓住腕子,劲儿还不小,拽起他就走。   许老师戴那个熟悉的可口可乐配色鸭舌帽,纯黑色短袖T恤,一奢侈品牌,剪裁做工不简单,且低调,没有logo。   许南珩不发一言地拉着方识攸往外走。   停车场,黝黑的奔驰大G,许老师点火开走。他不说话,方大夫也默契地不出声。   夜色下偌大的北京在平稳呼吸,路灯一缕缕地照进来。   对方识攸而言,北京璀璨夜景不及此时开车人的一半吸引他。一整条路,他都目不转睛盯着许老师的侧颜。   虽说暑假北京的酒店不好订,不过他许大少爷要住的酒店也不在暑假的影响范围内。六千块一晚的订完了就订一万五的,这老师进门帽子一摘,把方大夫摁在门板上亲。   方识攸几乎是同时回应他,手掌盖住他后腰,将他扣在怀里,手垫在他后脑勺,反客为主向前几步,把他压在玄关侧边的墙上。 第43章   “咚”的一声,方识攸的行李箱在两人互相拉扯的时候被撞倒,接着他们很默契地,一只手抱对方,另一只手去脱自己的和对方身上的衣服。   方识攸是晚间下飞机,T恤外面穿了件薄的格子衬衫外套,由于他们根本没开灯,所以许南珩也不知道自己正扯着他外套的哪个部分。总之他不管不顾,他要这具身体不着一缕,什么都别包裹他。   所以尽管“哧啦”一声,很明显的布料被撕开的声音乍然响起,两个人也没有停止动作。   这房间不愧是在朝阳区一万五一晚,床垫足够柔软的同时有着极好的支撑力,上乘面料的床品散发着助眠的幽静的香。皮带扣当啷啷地响着,他们边接吻边去解对方的。   许老师的皮带很好看,他品味不俗的妈妈给买的,也是奢侈品牌。方大夫解开它后,把它整条拽出来,另一只手握住许南珩两只手腕,向上一举,皮带捆上。   许南珩一愣,旋即笑起来:“一个月不见而已,学这么坏了?”   那皮带绑不了多紧,方识攸亲他侧脸,说:“你该庆幸它是皮带不是绳子,不然给你绑个外科结。”   许南珩被绑着双手,失去了和他互动的能力。他向来贫嘴:“这么会控制病患,不如去当兽医好了。”   下一刻,许老师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被方识攸口了。   接下来两人一起去洗澡,在造价不菲的卫生间里,洗完澡回房间继续。站着、跨坐、趴着。铺满长绒地毯的房间有着绝佳的隔音条件,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一缕声音都飘不出去。   如果说在西藏的时候方大夫是考虑到种种因素,克制着自己,那么在北京,在这完全可以肆无忌惮的房间,加上将近一个月的分离,方大夫快把他折腾哭了。   好吧确实掉眼泪了,但不是哭出来的。   “嗒。”   方识攸按开床头柜的台灯,浅浅的鹅黄色的光亮起来,然后侧躺着,胳膊撑着头侧看着他。   许南珩原本看着天花板的,慢慢侧了些脑袋,看向方识攸。方识攸开的是他那边的台灯,台灯在他后方,光线的传播路径让方大夫的脸部轮廓极为明显。   许南珩说:“你怎么像凶手欣赏犯罪现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方识攸笑起来:“净瞎说,我学医的宣过誓的。”   许南珩轻轻抬眉,捏着被角一掀掀到腰,指着自己身上发红的一块块:“你的罪行。”   方识攸给他盖回去:“啧说话就说话,掀什么被子,别着凉了。”   许南珩连呼吸都累:“你在县城的时候跟我做,封印了多少功力啊?”   方识攸笑笑:“不好意思啊,想喝水吗?饿不饿?”   许南珩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手心覆盖在方识攸脸上,宛如摩挲一樽北宋的玉壶春瓶。   方识攸也很懂事,像小猫一样蹭他手。   “想喝点甜的。”许南珩说,“再躺会儿我们出去找个地儿买奶茶吧,让服务员把床单收拾收拾。”   方识攸点头说好。他很喜欢许老师这样坦荡洒脱的样子,他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赧——不是说羞赧这件事情不好,只是人的喜好不同,方识攸就喜欢他这一挂的。   许南珩又闭上眼,慢悠悠地、舒服地呼了口气出来。这么安静地躺了十多分钟,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两个人默默地呆着,享受着封闭空间里只有彼此的气息。   良久,许南珩休息好了。他的衣服裤子是不能穿了,好在方识攸行李箱里有干净衣服,给他找了一套。虽是八月,凌晨还是有些凉的,方识攸给他拿了个衬衫外套。   高端酒店24小时都有服务员,俩人大大方方的,用电话叫了服务员过来打扫。这个时间打扫,不用猜了,多半是做得太激烈。   时间是凌晨两点过半,北京的夜生活其实没那么丰富,比川渝地区的夜生活那是比不过的,但和江苏地界还姑且能比一下。方识攸记得望京有个做生蚝的店,手机一搜,人家两点就关门了。   北京这城市其实挺“大爷”的,不是摆谱的那个大爷,是家里听着电视声儿在沙发上睡觉的大爷,明明呼噜声都来了,你电视一关,他醒了,问你关他电视干嘛,他还听呢。北京就像那个大爷,你说他睡着了吧,人家工体北路热闹着,你说他没睡吧,鸟巢九点半就关灯了。   俩人在人行道同时叹了口气。   起了些风,许老师双臂抱胸,衬衫下摆飘飘扬扬,说:“这偌大的朝阳,没个吃宵夜的地儿吗?”   “我再想想啊。”方识攸抿了抿唇,“呃……”   “找个烧烤摊呗。”许南珩说着,挪了一步,手往方识攸外套里伸,摸索了两个兜,问,“烟呢?”   “好像没带。”方识攸说,“烟在被你扯烂的那件里。”   “那先去买烟。”许南珩说。   其实方识攸不太想让他做完这么激烈的状态吃烧烤,对身体不好。然而买完烟后,二十分钟,还是在烧烤店坐下了。   许老师是虚了点儿,但还没那么脆弱。他是那种当代二十六岁年轻人都会有的‘虚’——天天睡不着也睡不醒,嘴里念叨着人呐要多喝热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听罐装可乐。   不过许老师也确实不脆弱,他的体能能够撑着独自驾驶三千五百公里进藏,能骑马放牛,能爬山能下田。   一盘烤肉串儿端上来,浓烈的烧烤料味道让人瞬间感觉饿得不行。这俩人剧烈运动过,又是成年男性,对视一眼交换目光,然后沉默地吃起来。   点了烧烤小龙虾和一些烤蔬菜,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双目无神地靠在椅背上,觉得人生至此足矣。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分,结了账出来,夜色浓厚,仰头看看,北京是能看见星星的。   方识攸揉揉他后颈,打趣他:“颈椎还好吗?”   “唉哟。”许南珩微微闭上眼,“对,就那儿。”   方识攸笑着给他揉。   再等一会儿就日出了,许南珩回头问他:“去看升旗吗?”   “走呗。”方识攸说。   两个人凑在一起好像就不会累,一万五一晚上的酒店也没有所谓。在凌晨的街边牵上手,招了辆出租车,师傅一听去看升旗,问:“哟,来北京玩儿的呀?”   许南珩说:“刚回北京,一年没回来了。”   师傅:“打哪儿回的呀?”   “西藏。”许南珩说。   师傅说了句网上流传甚广的话:“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   许南珩能让话掉地上吗:“是,此生必驾318,一路向西到拉萨!”   方识攸在边上笑。   然后师傅反应过来了:“北京往拉萨也不走318呀。”   许南珩:“啊,走的109,路上还捡了个对象。”   “那感情好!”师傅赞许道。   这个点的天/安/门广场已经挤不进去了,夏天五点多就日出,计划来看升旗的人们凌晨两三点就来占了位。他俩在最外边那一圈,能看见旗杆也就够了。   他有点想念西藏了,边境村庄很多国旗。许南珩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看着北京的蓝天,他想,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一定也能吹到北京。   回了酒店后方识攸已经在收拾行李箱了,许南珩把窗帘拉开,问:“你收拾东西干嘛?”   方识攸怔愣了下:“中午不退房吗?”   许南珩弯唇笑道:“我订了三个晚上。”   方识攸:“……”   后面就是昏天黑地的三天三夜。   做/爱,看电影,客房送餐。   第四天,方大夫真得走了,许老师有暑假方大夫可没有。援藏医疗队剩下的同事们回来了,他们剩下的人是八月份去其他县城帮忙手术的,当时借了方识攸的车开过去,这两天他们轮换着开,两天半开回了北京,方识攸要去接车。   离开酒店的时候是晌午,许南珩在路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方识攸叫的出租车还有两分钟就到了,许南珩不跟他一块儿,许南珩坐地铁回去。   “车得保养吧。”许南珩问。   方识攸点头:“得做个透彻的保养,你呢,你车回来烧机油了没?”   “可别提了,我回来之后开去保养,连带修车,三张纸的账单。”   方识攸露出无奈的表情。   然后许南珩补充:“双面打印的三张纸。”   方识攸:“……”   “啊对了。”许南珩说,“过几天有空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嗯?”方识攸不解。   许南珩:“我给你补个生日礼物呀,但还没做好,要再等几天。”   方识攸扶着行李箱看着他:“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吧?别太破费了。”   “不是。”许南珩抿嘴笑笑,“边角料。”   “……”方识攸拿他没办法,恰好出租车到了,他点点头,“那先多谢你了许老师,我走了。”   “去吧。”   这句‘我走了’和‘去吧’的对白,当初在西藏说过无数次。两个人都很忙,而且工作性质都不普通,而正因如此才更加体谅对方。出租车开走后,许南珩呼了口气,走路去坐地铁。   三天三夜没归家,许南珩脚刚迈进门槛儿,和出门的尚阿姨打了个照面。尚阿姨是他们家十好几年的住家保姆,见着他,一笑:“哟,你回来啦,我去超市买点麦片呢。”   许南珩侧身让阿姨过去:“嗳,回来了,您路上慢点儿啊。”   “哎?”尚阿姨往门外瞧,问,“你对象没带回来啊?”   “……”许南珩哽了下,“您怎么知道我……”   “哟,就菲菲怀里那个一岁的不知道,全家都知道你这三天出去谈恋爱了!”尚阿姨激动地说。   得,许南珩挠挠头,傻笑了两声:“没…没带回来,下次吧。”   再进门,他姥姥在院子里浇花,左右看了看他,问:“一个人回来的?”   “是啊。”   姥姥脚边的胖胖:“喵?”   许南珩朝它龇牙示威,你喵个屁,轮得着你喵吗。   再一拐,姥爷拎着笤帚出来了:“你那个男媳妇呢?”   许南珩:“……”   说实在的许南珩起初真没想到他姥姥和姥爷能接受得这么容易,一开始是σw.zλ.只有他妈妈知道。但他妈妈说了,这事儿肯定要跟老人家坦白,因为他妈妈跟他一样脸上藏不住事儿,指定一眼就被识破。   结果呢,就在许南珩从西藏回来前不久,他妈妈特意看着老人家量完血压了,跟他姥爷说,许南珩找了个男媳妇。   然后他姥爷恍然:哦,南方媳妇。   他妈妈说:不是,男的媳妇。   他姥爷错愕:别的男人的媳妇?   果然拆屋效应诚不我欺,一个更离谱的事件之下,让原本那件一般离谱的事情让人更好接受。   许南珩心说难怪他随口一说“我跟朋友出去几天”的时候,家中无人反对,也无人追问。   真是……   姥爷说:“嗬,还脸红了,我认得你二十六年,你就出生那天脸和今儿一样红。”   “那不至于吧,您忽悠我呢。”   方识攸那边跟援藏回来的同事们汇合,先开车回家把行李放下,然后预约了一下4S店的保养。医院那边是周一开会,也就是两天后正式重新上班。他回家后打开电脑,把排班表发给了许南珩。   后一天,顾老师和方识攸去给方旻淑上坟,带着花和糕点。因为不是特殊的日子,墓园里没什么人。   其实这三十年来,方识攸觉得妈妈没有多遥远或多陌生,因为顾老师常常提起她。不仅是在方识攸面前,在家里其他亲戚面前也常提。顾老师很怕人们把她忘记了。   在方识攸读大学的时候,家里亲戚之中和顾老师最近的大姑开始试着劝顾老师再找一个。那会儿大姑说,都这么多年了,也守得够久了,孩子在学校里住,你天天回家乌漆嘛黑冷锅冷灶的。   大姑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当时顾老师正当盛年,工作体面,收入也不错。这条件,再找个伴儿轻而易举。但他父子俩都是情种。   方识攸磕完头站起来,小声地跟他妈妈说,谈恋爱了,谈的是个老师,一表人才,是男人。   良久,等顾老师负着手走去台阶那边了,方识攸才对着墓碑又说了一句:“妈,我想这辈子都跟许老师在一起。”   他觉得他妈妈会同意的,说完,他看向顾老师站在台阶那儿的背影,你们夫妇一体嘛,对吧。   大约三四天后,方识攸白班下班,在更衣室换完衣服,边看手机边往医院外面走。   许南珩发了个定位给他,让他打车过来,这没地儿停。三十多分钟后,方识攸到了,这是一家门脸不大的裁缝店。   他推开玻璃门进去,木质的地板和檀香气味显得这家店很不简单。进门后两个人穿威尔士亲王西装的人形模特,墙上挂着各种款式的西装,这里是一家私人订制铺子。   不多时,试衣间的门打开,许南珩穿一套深藏蓝色的西装走出来,他一边整理袖扣一边抬眸,和他视线相撞。   听见试衣间动静,帘子后面的老板走出来,率先打量许南珩,说:“这套很适合你。”   接着老板看向方识攸,朝他微笑点点头。方识攸也点头示意。   许南珩看向老板:“辛苦您了,对了那条领带劳驾您拿一下。”   老板是位手艺人,头发半白了,经他提醒才“哦”了一声:“我又忘了,我说我进后头要拿什么来着,哎哟这个记性。”   方识攸盯着穿正装的许南珩,盯得有点眼睛发直了。许南珩走到他面前,笑着问:“上班上傻了?”   “没有,”方识攸说,“你这也太帅了。”   “过几天我姐姐家孩子办周岁宴,我妈非要我过来做一套新西装。”   老板撩开帘子出来,手里拿了一条领带。这条领带和许南珩身上的西装是一个颜色,偏黑的藏蓝,一样的布料,一样的暗纹。   许南珩从老板手里接过来,递给方识攸:“你生日礼物,这套西装边角料做的。我知道你怕我送贵了,这个不金贵。”   方识攸一眼便看出来了。他很意外,之前他很担心许大少爷会送一些贵到离谱的东西,他也担心许少爷像自己一样手作一个,这点担忧是因为他怕大少爷给自己手整残了。   但是,用对方西装的布料做一条领带,有一种‘取下我的一部分送给你’的浪漫。   “金贵的。”方识攸说。   晚上,许南珩告诉他,他本科是师范嘛,班里姑娘多,有次偶然听见她们聊到一个说法。大致的意思是,请心爱的女士在做旗袍的时候,裁下一块布料赠与自己做一条领带,实在是太浪漫了。这个礼物的灵感就是这么来的。   但自己是男人,所以做西装的时候,裁一块布料做成领带送给你。   方识攸说他很喜欢,非常喜欢。 第44章   许南珩表姐家孩子的周岁宴在傍晚,本校的开学前会议在下午三点半,所以他直接穿了新做的西装过来开会,不用回家再换一次。   八月末尾的北京,骄阳悬空。北京干燥,太阳是干烤,许南珩停好车后把西装外套留在车里,这天要是穿着外套在外边走路,那这外套和烤叫花鸡时候包着的荷叶有什么区别。   “哦哟许老师穿这么帅来开会啊!”迎面走来的同事是暑假前刚送走毕业班的程老师。   许南珩笑了下:“您过奖了程老师。”   学校办公楼刚上到四楼,在走廊上都能感受到空调冷气。许南珩穿的没有多浮夸,就是白衬衫领带和西装裤。但许南珩这套是裁缝按照他前肩后肩,前领后领,甚至西装裤都询问了他平时放左边右边,量身定制。加上用料上乘,穿在他身上俨然不普通,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会议室门大开着,因为人还没到齐。里面空调风咻咻地往走廊吐着冷风,从前许南珩对这样夏天开着门开空调的行为没有太多感觉,他家境摆在那儿,无非就是多点电费,但去了趟西藏回来后感觉不一样了。   许南珩从小到大,记忆里的停电只有那么一两次,都是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一条街要是开空调的太多了,就会电压不稳然后停电。他就跟姥爷在院儿里摇扇子。   但到了西藏后,原来还有地方隔三差五停水停电,原来有这么多人一块钱掰成两半用。   许南珩让了个位置请程老师先进,然后自己迈步进去,伸手带上了门。那门有点重,关上时候“嘭”地一声挺响,会议室里闲聊的老师们齐刷刷看过来。   许南珩泰然自若地也看向他们,扫视一圈,角落里的谭老师朝他招手,示意他坐那儿去。   “我早看那大门开着不顺眼了。”前排的戴老师回过头,低声说,“坐这儿的都是人民教师,教学生节约能源一套套的,自己恨不得把空调端大街上吹,显的他。”   苏雨坐在戴纪绵旁边,这四个人占据了会议室的右后角四个位置。苏老师应和:“就是,你记得付主任办公室吗,门窗开着,空调加湿器开着,说是空气流通,不然盆栽都蔫了,他当他办公室是御书房呢。”   许南珩听着笑了两声,然后抬腕看表,问:“不是三点半吗?”   “付主任开会哪有准时的。”谭老师托着下巴打哈欠,“喏,准点来的不都是我们这群初级吗。”   许南珩点点头,想来也是。   不一会儿,会议室门打开了,苏雨看不惯的付主任端着个茶杯进来,后面跟着一群老师。主任看了看座位上,笑眯眯地说:“坐那么散,听得清吗?”   他们四个互相看了一眼,拿着手里的东西,纸质笔记本,或iPad和Pencil挪到中间去坐了。付主任又说:“来的时候怎么门关上了,我以为不是这间会议室呢。”   说是笑着说的,实则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门开着敞亮嘛,他们当老师的都喜欢一眼能看见里面,那是为了看看学生们在里面干嘛。而当领导的也是一个心理,看看这群年轻人在里面干嘛。   这时候一个老师半开玩笑地说:“许老师来的时候关的,怕浪费电吧。”   半个屋子里的人看向许南珩,许南珩今儿这气派十足。晚上聚餐吃饭,虽是家宴但父母也请了些生意上走得近常合作的朋友,出门前他妈妈叫了上门的理发师,抓了头发修了眉,甚至北京太干,还给他敷了片面膜。   他就在那儿坐着,转着笔。   人们看过来,他不转笔了,微微靠着坐,轻描淡写道:“是,浪费可耻,小时候没学过吗。”   他也是笑着说的,垂眸凝目,大抵是表达,你开玩笑那我也开玩笑,谁都别较真。   那老师被呛了一句,坐正回去,不出声了。   付主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哎呀许老师说得对,杜绝浪费。”   接着又一个老师帮腔,那老师坐在一位资历挺深的老师旁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嗳,关老师,您看许老师这话说的,要是明天校长室不关门开空调,他回头不把学校买下来。”   关老师侧目看了他一眼。许南珩听见了,他不想装没听见,也声儿不大不小地说:“那可不,雷老师,我要真买了您可就是私立高中的老师了。”   “哎哟……”那位雷老师皮笑肉不笑的,又看向关老师,指望关老师帮他说两句,但人家别过脸去捋衣服了。   付主任在前边出言阻止了:“行了行了,咱们许老师是支教回来的,看了偏远山区的条件,内心有触动,是吧许老师?”   主任为人八面玲珑,升职后教学工作减轻了,和教育局里的领导常吃饭喝茶。原本许南珩低调,家世如何无人知晓,后来被人意外发现住在四合院,付主任自然打听了一番,这才跟许南珩客气的。   开会那叫一个漫长,许南珩想挠头的时候想起来头发上打了发泥,遂去挠了挠后脑勺。旁边谭老师悄悄挪过来一点儿,轻声问他:“开完会去吃串串香不?”   前边苏雨往后一靠,说:“许老师这身打扮你让他往串串香店里坐?人一看就是要相亲去。”   谭奚恍然:“哦对,我刚发现呢,你丫今天穿得跟明星似的,你是不是还搞头发了?”   戴纪绵也往后一靠,说:“许老师,什么时候把学校买下来,我要做四休三。”   许南珩:“……”   他不知道该先拒绝谭老师的串串香,还是该先跟苏雨解释自己并不去相亲,至于买学校,许南珩说:“我要是买下来了,全给我007,做北京升学率最牛逼的民办。”   “……”   三人看向他。资本家!   这会开完,快六点了,他赶紧去开车往酒店赶。坐进车里后给方识攸发了条微信,问他几点能到。   今天晚上的周岁宴家里让他带方识攸一块去,也算是借着聚餐和家里人见一见。方识攸今天休息,只要他不上班,那么微信就回得很快。方识攸说他还有十五六分钟。   那看来是方识攸先到,许南珩点火开车,一手扶着方向盘单手把车开出车位,一手摁着说话键:“行,我现在出发了,不堵的话半小时到,要是堵了,你让他们给我留口饭菜。”   家里晚上这顿饭是几大家子和一桌生意伙伴,这种场合叫上方识攸那说明许南珩家里很重视。正因如此,方大夫今儿一整天都提溜着心,今天他大姑,他姨妈,都来家里帮他参谋,穿什么,带点什么礼物。   顾老师是一早就上班去了,没参与,不过顾老师参与估计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许南珩运气不错,没堵,三十分钟就到了。停好车后拎着外套上楼,家里包了酒店一整个12楼,连几个大厅带包间,他转悠了一圈在主桌找到了。   姥爷和姥姥在上座,过周岁的小家伙被姥姥抱着。姥姥那边坐着他表姐的奶奶,俩老人家笑眯眯地在说话,他姥爷这边……他姥爷这边坐着方识攸。   许南珩差点笑出声,心说你小子可以啊都混到主位去了。于是走过去,先打了圈招呼,然后低头看着方识攸。   “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站起来。   这一站,亲戚里有眼尖的看出来了。许南珩臂弯里搭着的西装外套,和方识攸的领带是同样的底色,同样的暗纹,分明是同一块布料。   许南珩他姨妈笑道:“你俩这搭配的,还挺巧哈?”   这话就刻意了。   许南珩大方地承认,指尖在方识攸领带下边托了托,笑着说:“我俩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两个工薪,西装边角料不能浪费嘛。”   引得大家笑了好一阵儿。   说完,再看向方大夫的时候,许老师眼神变幻了下。方大夫亦是一样,看着正装领带的许南珩,有那么一刹那喉结发紧。   今天方大夫也是悉心打扮过,额前的刘海打了发蜡背到后面,溜了两小缕下来点在眉梢,显得不那么凶相。整张脸暴露出来,优秀的面部轮廓和骨相条件一览无遗。   总而言之,许老师很满意。   于是许老师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方识攸不解:“嗯?”   “不错。”许南珩平静且真诚地看着他眼睛,“今晚把自己抬到朕的养心殿来。”   方识攸:“……”   方识攸过来吃饭之前许南珩家里就交待了,让他别带东西,孩子过周岁,过来热闹热闹就行。话虽如此,但方识攸怎么可能真的空手来。给老人家带了辽参,给了过周岁的小孩红包,给许南珩的爸妈也备了礼物。   晚上,还是那一万五一晚的酒店房间。   许南珩确实挺喜欢这儿,之前是订不到其他酒店了才选它,住了那三天,很满意。   这晚是方识攸付的钱,许南珩阻止他的时候,他说,你吩咐了我自己抬自己进去,怎么还能让你付钱。   许南珩不知道他一个月工资多少,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方识攸在书桌那儿坐着,屏幕里是一些影像报告。   许南珩走过来,靠着书桌看他,问:“不会一晚上把你一个月工资花完了吧?”   方识攸笑了下:“那不至于。”   说完,方识攸抬头:“要是花完了呢?”   “我养着你喽。”许南珩捏了捏他下巴。   方识攸摇头:“其实我家里还好,顾老师挺能赚的。”   方识攸处理完工作后去洗了个澡,两个人交颈缠绵着做/爱。今天两个人都精心打扮,其实俩人在酒店对视的那个瞬间就已经不太行了。   他们越来越契合,做起来的感受越来越美好。   这位向来正人君子做派的大夫也愈发放荡,在床上夸他汁水充盈。   第二天早上许南珩还有个会,在教育局不在学校。衬衫皱巴巴的不能穿了,外卖上随便买了件白T恤,火急火燎地离开酒店。   两个人都走得匆忙,因为有点睡过头。   匆匆在酒店门口啵了下嘴,分头跑向地铁站。   早上方识攸也要开会,在海淀院区,昨晚上床前,本子上写好了手术方案的一些细节。   到了教育局的会议厅后。当许老师从兜里摸出一支笔杆上写着北京某医院的蓝色水笔时,他意识到在海淀有个倒霉大夫将在会议上掏出一根Apple Pencil。 第45章   九月开学。   开学典礼上许南珩穿了件普通白衬衫和西装裤,一条普通的深墨绿色领带。大礼堂里他和老师们站在一块儿,在舞台侧边,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今年许南珩带高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高一11班和高一15班。今年高一年级限制在了15个班级,每个班55人,管制得很死。除开特招生名额,没有接收任何赞助以及关系户。   接下来所有人从礼堂挪去操场,开始升国旗以及新生代表国旗下讲话。直到第三节课才进到班级里,这个时候班里的事情就是班主任在管理,他们在办公室备课就好。   高一年级教师办公室里六张办公桌六位老师,许南珩的桌子进门这一列第三张。桌子上电脑书架,大家会再摆一些自己的东西,装饰品、小盆栽之类的。   高一11班的班主任是戴纪绵老师,另外三位老师他都不太熟,但能叫上名字。大家稍微打了招呼后便在自己桌坐下,各忙各的。最后一位就是姓雷的老师,前不久会上阴阳怪气的那位。   不过自打知道达桑曲珍考去拉萨后,许南珩对这些宵小之辈已经不太在意了,他心情好,和这些人计较反而晦气。   支教前,在学校里信口雌黄说许老师是家里找了关系才出去支教的几个老师,被许南珩砸了半个办公室,之后也就没什么人再说三道四。其实在大城市待久了就会很容易被暴力事件震慑到。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挨揍了是可以报警甚至起诉,但谁想挨揍啊……   雷老师呢,暑假开会的那次被许南珩一句话噎回去后也怂了。所以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怂,人家就得寸进尺;你狠,别人就退避三分。   许南珩今天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在15班,班主任姓桑,桑老师的办公桌和他隔一个过道,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是桑老师的全家福。   许南珩琢磨着也想摆点东西,他身上还真有一张照片,钱夹里有一张方识攸的拍立得。   “早上看桑老师桌上摆了张全家福,然后当时我钱包里刚好有这张。”说着,许南珩从裤兜里摸出钱夹,抽出来拍立得。   方识攸差点噎住,咽下嘴里的食物后端起水杯顺了一口,问:“你没摆吧?”   “没。”许南珩笑起来,“给你吓的。”   “不是我吓着,你那是体制内,别闹大了工作都没了。”方识攸抽了张纸擦嘴。   熟悉的酒店房间。一晚一万五,大套房,卧室客餐厅和两个卫生间。   今天又是方识攸付的钱,许南珩是真的有点心疼了,他毕竟才是主治。餐桌上他俩坐在桌角,挨着的,桌上三道菜一个汤一瓶酒,酒店送上来的。这桌子酒菜也都是方识攸付的。   许南珩差不多吃饱了,他示意方识攸给他也抽张纸,说:“你有考虑搬出来吗?咱俩这一晚上消费,能在我学校旁边租一个月两居室了。”   方识攸靠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带,说:“我不想降低你生活水平。”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不是你刚刚这个动作有点性感,我已经想好词儿骂你了。不是,我连你县城那个小公寓都能做,怎么回北京了我就挑剔上了?”   “我没觉得你挑剔。”方识攸有点慌,坐直起来,上身微前倾,“不是你的问题,我主观上不想你为了迁就我而委屈。”   “你给我正常点。”许南珩蹙眉,“我当初订这家,是因为暑假订不着别的了,我确实家境还不错,但我不是那种金莼玉粒养大……不是,这点你在西藏不是都明白吗?”   说一半,许老师反应过来了。于是趁热打铁,借着这股理直气壮继续说:“你怎么回事儿啊方识攸,我是什么西藏限定款支教老师吗?别人是能同甘的不共苦,你倒好,越苦寒你越舒服了?”   许南珩就是这么坦荡的人,即便这顿饭吃完两个就要上床/做/爱,但他必须要在当下解决当下的问题。数学老师解题步骤就是如此,一步一步往下走,有因有果。   方识攸原本伸向水杯的手停顿了下,改拿酒了,抿一小口。他自知理亏,于是声音放低,半撒娇地说:“没有,许老师,那我搬出来,你喜欢什么房子?四合院估计超出我能力范围了,大平层可以吗?”   这大夫真的很能拿捏他,原本他以为要你来我往拌上几个回合,没成想他一句不顶嘴,做小伏低温声细语。搞得许南珩也不得不温和下来,说:“我这是从长久考虑,你今晚又瞒着我付钱,我抛开家庭我也就是一领工资的普通老师,这地儿真没必要。”   “嗯。”方识攸牵起他手,在他手背亲一口,“等周末去看看房子?”   聊妥了就上床了。一万五的房费是具象化的‘时间就是金钱’,此前有消费积累,今天入住的时候酒店送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奶油蛋糕。方识攸撑在他身上,用自己舌尖的一小团奶油勾着他,钓鱼似的,让他伸出舌尖来吃。   两个人都有着相当的学习能力和创新能力,而且不用顾忌,左右都是在这封闭的房间里。方识攸觉得等到看房子的时候,第一要义就是绝佳的隔音。   连吃带做的,又是半夜三更出去溜达,让服务员进来换床单。   凌晨的酒店楼下24h便利店里,两个人身量高挑,俊逸慵懒地在落地窗边,都没坐。许老师面对街景,方大夫侧身站着看着他。买了俩冰淇淋,边吃边聊天。   在西藏的时候方识攸说他攒了不少假,但这假今年必须休掉,攒不到明年。许南珩的冰淇淋是芒果味的,他凑过来吃了一口方识攸这个巧克力味的,说:“不太好休啊,主要我这儿放假放的都是法定节假日和寒暑假,一出门乌泱泱的人,八达岭长城上挤得密不透风。”   “这倒是。”方识攸也过去咬了一口他的芒果冰淇淋,说,“那我们可以在周边逛一逛?”   许南珩看向他,眼神像是在看讲台边坐的那位同学:“方大夫,这儿北京,假期里北京的‘周边地界’,意味着你开车从三环出六环的时间,能从日喀则开到珠峰大本营了。”   末了,许南珩换了个眼神打量他:“你能提出这个建议,你平时放假也不出门吧。”   方识攸抿嘴,摇头:“基本不出门。”   “我说呢,我俩一样。”许南珩吃着他冰淇淋的脆筒。   接下来的一分半钟里两个人沉默地吃着冰淇淋最后的饼干脆筒,嘎吱嘎吱的。最后吃完了,许南珩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叹道:“要不我俩买完房,挑个假期在家里躺上一个礼拜得了。”   方识攸说:“好。其实我以为你会说,国庆买张机票杀到拉萨去,突击检查一下曲珍月考多少分。”   许南珩投来欣慰的眼神,手按在他肩膀,跟个领导似的:“你很有觉悟嘛。我确实闪过了一丝这个念头,但是不行,这才高一,再等等,等她选完科咱俩再杀过去,带上我们学校的试卷,给她点压力和强度。”   “我就知道。”   吃完冰淇淋上楼回酒店睡觉。这天许南珩的课是三四节,方识攸的班是夜班,可以多睡会儿。   至于买房的事情,两个人在北京都符合购房资格。方识攸这天夜班,难得的没什么事,在网页上看北京的房源。方识攸对北京房价的概念就是‘贵’,具体有多贵他不知道,看了中介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顾老师住的那老旧小区都快十万一平了。   真行啊北京。方识攸边看着这一串仿佛没有尽头的数字,边想着怎么就学医了呢,三十岁的主治,副高怎么也要再熬上两年。上学就上了十年,人家毕业出来创业的已经够首付了,没毕业的也跟着导师做项目了。再看看自己,要不是有个顾老师这样的爹……   想到爹,方识攸先愣了愣,旋即眉头舒展了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不久顾老师还打算在北京买学区房。他知道顾老师有实力,毕竟是九零年代的医学硕士,主持过三项课题,参编过医学专著。但同样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是多少钱一平方,他也不知道顾老师具体有多少存款。   说起向爹要钱这事儿,放在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身上来讲委实有点难开口,但方大夫也没辙呀,他二十八岁博士毕业。四舍五入一下勉强算应届生吗不是。不丢人。   于是第二天,大夜值完去开会。今天会开得很快,开完会后方识攸蹲守在病区走廊埋伏他爸。   很快,顾主任手端茶杯穿着白大褂,后边跟着两个博士和两个规培,准备去查房。方识攸看准时机迈步出去,两大步走到顾老师旁边,自然而然地融入后面俩学生,喊了句:“老师,早。”   顾主任斜瞥他一眼,下意识捂住胸口兜里的笔:“你有何贵干。”   方识攸笑起来:“没事,就问您个好,您查房?”   “我不查房,我去病房里拖地。”顾主任平静地说。   后边的学生齐齐低头憋笑。   那不废话吗,这个点在住院部病区走廊,不是查房还能干嘛呢。   方识攸抿抿唇,说:“我查完了,我能跟您查一轮房吗?学习一下。”   这回顾老师不捂笔了,换成另一种防御式眼神:“你要是真的很闲,可以去急诊抢救室看看能不能用得上你。”   在医院里方识攸和顾老师不太亲近,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可能顾老师是方识攸的导师。方识攸干笑了两声,默默点点头,倒也没有真的跟人家进病房。   中午方识攸回家洗澡睡觉,傍晚起床做了个番茄牛腩蛋包饭,放进保温饭盒里开车去了附中。他们附中高一高二自愿晚自习,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方识攸停好车,没一会儿副驾驶门被打开,许老师坐进来。一进来就哼唧:“唉哟我脖子。”   方识攸把饭盒递给他,伸手给他揉后颈。   “周末过来我给你多揉揉。”   许南珩摇头,打开饭盒盖子:“被顾老师看见了像什么样。”   “他周一上午在海淀院区坐门诊,一般周末他住海淀那边的老房子。”方识攸说,“啊对了,我看上一套房。”   “是吗。”许南珩舀了一口茄汁浇着蛋皮的饭。方识攸把手机拿到他面前。   朝阳区350平的大复式,精装修拎包入住。许南珩差点一口饭哽在喉咙:“方大夫,您这胃口挺大啊,怎么了是医院提拔你做院长了?”   方识攸正经道:“哪有从主治提到院长的。”   “那你张口就是三千万的房?”许南珩问,“不是,我觉得我俩住个两居室就够了,你真以为我要给你生三个啊?”   关于这个问题,中午下班前他跟顾老师通了个气。起先早上在住院部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让顾老师以为这人干了什么类似于‘把外涂开成静推结果护士没注意到,真的推了’这种蹲牢子的事情。   结果只是想借钱买房。害得顾老师六十的岁数,高压差点高过150。   顾老师这才告诉他,早在他念本科的时候就用他名字买过一套房,后来那房子拆迁了,拆迁款顾老师一直没动。遂问他要多少,方识攸如实相告,想用他自己的存款再凑个首付。左右他现在公积金也挺高。   顾老师的想法是,在北京买房终究是个大事情,要再去征求一下许南珩家里父母的意见。虽然话说到底是两个人住,但最起码得告知人家父母。   方识攸把顾老师的意思转告给许南珩,许南珩舔掉唇角的茄汁,点点头,先把最后一口饭吃完,然后空饭盒盖上,掏手机。   他就在车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即约好方识攸上门的事件,周末傍晚过来吃晚饭。   方识攸在主驾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宛如接收到了什么史诗级任务,说:“好。”   “你早点来,下午就过来。”许南珩抽了张纸擦嘴。   “可以。”方识攸眼神坚定。   许南珩说:“这几天那个狸花猫总往我家跑,来揍胖胖,你早点来,我俩把它拿下。”   “……”   原来是这个事儿。   许南珩吃完饭下车,刚过马路折去学校,见到鸡排店里出来的谭奚。谭老师一脸愁容,许南珩拍拍他肩膀:“咋了这是,10班算是精英班了吧。”   “就是因为精英班。”谭奚叹道,“小屁孩的英语发音比我好太多了。”   “可你不是教物理的吗?”   “有个学生引用了顶刊文章里的句子。”   许南珩哑然,只能沉默地又拍了拍他肩膀。   这些小孩儿啊……许南珩心道,给成年人一条生路吧。   周六当天,下午三点多,方识攸给许南珩发微信,说快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顾老师也来了。   这下就成了正式的双方家长见面,许南珩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手上的捞网,和地上的猫包,感觉自己这套有点不适合见顾老师。他又回房间换了套像样的。   人到了之后,许南珩爸妈热情地把顾老师请进了正厅。所以说不论多大,在σw.zλ.父辈面前永远都可以是那个‘你玩儿去吧’的小孩。父辈们聊天,他俩就出来了。   胖胖这几天一直守护在池塘旁边,严防狸花,屡败屡战。许南珩把方识攸拉到台基上,廊下的柱子后边躲着。   “来。”许南珩和他贴得很近,“藏这儿,那臭猫就下午这个点来,它会先揍胖胖然后捞鱼。”   长辈们的聊天内容大致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晚辈们的聊天内容是“今天抓不到它我就辞了工作当池塘保安”。   终于,当胖胖的双眼骤然紧张,许南珩意识到就是现在。他紧握长杆捞网,方识攸拎着敞开的猫包。四合院的墙头瓦上,赫然立一气势磅礴的狸花猫。   它居高临下,它自信满满。此地它已来去自如多次,如入无人之境,次次全身而退。   ——傲慢。   连树上的蝉都在为它加油助威。此时的狸花猫浑然不知可怕的人类正在酝酿卑劣的计划。   紧接着,狸花如往常一样纵身跃下。胖胖灵活地向后撤步,随后迅捷如风般站起,右爪猫猫拳疯狂抡向狸花,狸花龇牙‘哈’一声后垫步直接将胖胖一个抱摔。   许南珩对方识攸低声喝了句“上”,随后一捞网压下来——   “喵嗷!!”   好消息,网住狸花了。   坏消息,网圈儿砸了胖胖脑袋。   那是结结实实地抡下去,胖胖两眼冒金星,走路摇摇晃晃,得是方识攸追上去抱起来才没跌到池塘里。   “我靠,胖儿,我不是故意的。”许南珩边把狸花塞进猫包边说。   “应该没事吧。”方识攸抱着胖胖,揉了揉它脑门,“要不也带去宠物医院看看?”   这一动静把厅里的父辈们招出来了。   许南珩他妈一脸困惑,小猫来打架是常事了,为什么战局之中加入了她儿子,以及她儿子的男朋友。   然后她儿子举起猫包,笑得阳光灿烂,对她说:“活捉!我厉害吧!”   许南珩爸妈完全不知道这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他们在里面刚刚才跟顾老师说许南珩这孩子打小就老实。   顾老师点点头,用洪亮的声音认可道:“厉害。”   许南珩还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说:“您几位先聊,我跟方大夫把它送去宠物医院阉了。”   于是从此东城区少了一位狸花战神。许南珩家的四合院也维持住了人口的平衡。搬出去一个许南珩,搬进来一只狸花猫。   十月,许南珩和方识攸的房子完成购置。   许南珩的父母坚持房子首付一家一半,产权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是共有不动产。   至于许南珩家的人口平衡,狸花绝育后,许南珩出于人道主义,让狸花在家里小住了几天,用奶和罐头让它补充营养。   狸花猫做绝育手术的时候,胖胖也在医院,脑袋挨了一下子,也带去给宠物医生检查了一下。同时,狸花的绝育勾起了胖胖的记忆,它自己当初也是这么被许南珩送进去,再出来就失去了两枚球球。   于是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两只猫和解了。   狸花被四合院收养,泼天的富贵说来就来。狸花猫有了名字,因其曾经战无不胜威风凛凛,取名老虎。老虎绝育后性情大变,郁郁消沉日日坐在池塘边顾影自怜,似在怀念过去的自己。   每当老虎这样的时候,胖胖就会扭着肥硕的身体走过来,挨着它,一言不发地坐下,似乎在宽慰它,会习惯的。 第46章   去年的十月,藏南风雪大作,许南珩二楼宿舍坏掉门锁的门在狂风里摇摆。   那天许南珩把椅子拖到门口,自己坐下,背靠着门板。他记得那天真冷啊,冻得他脚踝以下毫无知觉。然后方识攸来了。   时隔一年,同样是十月,却是北京无比舒适的季节。   方识攸把假期休在了国庆节,五天假期衔接一个夜班,相当于是五天再加一个白天的假。北京的国庆,大兴和首都两个机场的吞吐量单日就超了一百万人次。更不必说高铁动车火车高速公路。   他们新买的大复式还显得有些空荡,置办了基础的家具,乔迁之喜,双方家里的亲戚也送来了不少生活用品,像是新人结婚贺新房。   尤其许南珩的表姐冉菲,冉菲送了一套碗碟餐具和一只珐琅铸铁锅。来的时候冉菲感叹,说前几年她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流程。差点给许南珩说脸红了。加上那只锅是红色的,更应景了。   他们俩没有正式在哪天搬进来,在床和沙发这些刚需家具送到之后就住进来了,后面慢吞吞地陆陆续续地把自己的东西从家里带过来。乔迁是在国庆节前一晚,订了个很不错的酒店,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个饭,长辈们给了红包贺喜。   总之现下想想,真的还挺像结婚。   喜酒、新居、祝福,和两个新人。   之后姥爷和姥姥送了盆栽,二伯送了从国外买的几幅画,顾老师和方识攸的姑姑送了一套音响和跑步机。可是这房子实在太大了,上下两层,堆了这么多东西后,属于是养一只8斤以下的小型犬的话,可以满足那只狗的运动量。   不过这二位男主人没觉得空旷有什么不好,家里没必要满满当当。起先方识攸的姨妈说她认识很厉害的建材师傅,让人家来家里,在客厅向阳台的空地上打一个水吧台。姨妈是好意,说现在年轻人家里都有这个,调个酒啊什么的,可有情调。被方识攸婉拒了,方识攸和许南珩还都挺喜欢那块空地,清爽。   国庆假期倒也没有真的在家里闷五天。   国庆当天没有出门,在家里吃外卖看电影,以及刷到短视频的精准推送,雍和宫的队伍排到了那条街往后的第二个公交站台。   他们的房子在16层,阳台一个巨大的整块全景落地窗。这栋楼虽然临着路边,但起先他们购房的要求之一就是隔音效果要好,俯瞰夜景的同时不会被层叠盘踞的高架桥上车辆往来吵到。   许南珩偶尔会站在那儿看着车流。他久住四合院,不常在这个角度看夜景。方识攸会从后面轻轻搂住他,和他一起安静地向下看。   好像过日子就是这样了,假期里一起窝着,窝上几天,再一起去健身房游泳。   假期最后一天的中午,天气特好,国庆的游客量也有所减少,毕竟最后一天了,赶着回去了。两个人健身结束后,在健身房楼下的面馆取号排队。恰好碰见熟人了。   “许老师!?”   许南珩循声看过去,而方识攸站在他后边,二人又身材相仿,被遮住了大半。   叫他的人赫然是杨郜。许南珩挺惊喜的,北京这么大,还是假期里,碰上熟人确实不容易:“哎?杨大夫您好啊,这么巧。”   后面方识攸在用手机买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然后抬头:“杨大夫。”   “哟!”杨郜原本看见许南珩就挺惊喜了,继而看见许南珩后边还有个方识攸,那眼睛噌就亮了,“你俩一块儿……健身去了?”   这俩挎着同款健身包,穿同一个牌子的速干衣和运动裤,只不过颜色不同。   许南珩大方点头:“对,刚健身完过来吃个面,您一块儿不?我们取的反正是小桌号,坐得下。”   他并没有发现杨郜眼里的惊喜元素其实稍微有点诡异了。杨郜连连摆手,说:“嗐不了不了!我坐地铁去高铁站接我朋友,他们过来北京玩的。”   “噢这样啊。”许南珩点头,“那您忙。”   杨郜讳莫如深地看了眼方识攸。这眼神可能许南珩看不出,但方识攸懂,他这位同事对八卦热闹那叫一个爱不释手。方识攸也点点头打招呼:“路上慢点儿。”   杨郜要不是还得接人,高低得在这儿唠上半个点儿,但即便如此,杨郜也还是抓紧时间长话短说。他靠近方识攸,同时跟后边排队的人抬抬手笑笑表示自己不是插队的,然后问:“是不是同居了?”   面馆快排到他们了,许南珩已经往前走两步了,回头看方识攸,方识攸忽然朝自己比手,介绍道:“同居男友。”   杨大夫是克制着才没有仰天大笑,但不难看出已经笑成花了:“好好好!许老师改天一起喝酒啊!”   许南珩应了声,杨郜离开后他才眼神复杂地看着方识攸:“就这么说了?”   “没事儿。”方识攸笑笑,“走吧,进去了。”   虽说北京是个大城市包容性强,但这是宏观上的包容性强,北京两千多万常住人口,大基数下的对比数据也会是很大的数据。   吃饭的时候许南珩有点心不在焉。方识攸食指指尖在他碗边桌面点了点:“专心吃饭。”   许南珩抬眸:“杨大夫不会在医院里乱说吧?”   面馆里沸反盈天,大家畅快地聊天,很吵闹,甚至砸一只碗可能都有人注意不到。许南珩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方识攸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快他在说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方识攸说,“杨大夫他只是爱听八卦,并不爱聊,而且他这人是享受八卦当下的快乐,他好多时候听完乐完也就忘了。”   这话并没有让许南珩觉得好点儿:“我知道他人不坏,万一说漏嘴了呢?”   方识攸吃得差不多了,他把筷子搁下,抽纸擦擦嘴,又喝了口白水,说:“南珩。”   ——好,叫名儿了,那么说明要说点正经话了。于是许南珩也放下筷子准备认真听。   方识攸说:“南珩,生活是面向自己的,这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在嚼无数人舌根,这些人里有90%都只敢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用我们听不见的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你觉得这可怕吗?”   许南珩想了想:“像蟑螂。”   方识攸笑起来:“对,很讨厌,但也很简单,只需要买一瓶杀虫剂。”   “我还是觉得有点膈应,你在医院不会受欺负吧?”许南珩看着他。   这话把方大夫整不会了:“宝贝儿,三甲医院其实挺忙的,一般没那个闲工夫。”   这倒是。   许南珩想了想,又说:“那你当初不让我在我办公桌上摆你照片呢?当时怎么没这么无所畏惧。”   接着,在这闹哄哄的,服务员需要喊着“让一让”甚至把托盘举过头顶的面馆里,方识攸微笑着看着他。   说:“因为我爱你,我们许老师心情不好的时候,车开过昆仑山都兴趣缺缺,我不想让你在学校里因为一张照片受委屈。况且,你那是学校,还有学生呢。”   许南珩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看着他,他想笑又有点想掉眼泪,但这分明只是平凡的一天。 第47章   时间走得飞快。这一年年过得,像拧不上的水龙头,它哗哗地淌,但拧不上,无能为力又心疼。   很多人都感觉自己过了二十五岁后的世界,时间的流动速度逐渐加快,许南珩也这么觉得。感觉二十五岁之后,一个礼拜接着一个礼拜。总感觉昨天刚开过周一教研会,今天又开了。   十月因为占掉了七天国庆假,所以十一月来得很快。高一高二的学生对秋季运动会还挺有兴趣的,许南珩下课后拿着卷子和教材从教室出来,和隔壁班14班下课的苏雨打了个照面。   苏老师朝他笑笑:“嗳刚我们班还说呢,说你们15班有好几个将近一米八的小伙,跳高还是跳远?”   许南珩寻思了下:“噢,运动会报名是吧,我刚在班里发火了,估计等我走远了才会开始吆喝吧。”   苏雨抿了抿嘴,点头表示明白。   今天的大课间不做操,各个班级用大课间完成运动会报名。老师们也有比赛,像许南珩这样的,戴纪绵早就抢到11班跑三千米了。等15班桑老师反应过来的时候,戴老师笑吟吟地给桑老师塞了包小饼干,说:支教岗的情谊!   附中的老师们其实都有点亚健康,要么腰腿不好,要么肩颈不好,而且久坐伏案,缺乏锻炼,三千米这个项目,教师组年年跑下来的寥寥无几。并且男教师的三千米年年落在年轻老师头上,许南珩自然逃不过。   回去办公室后舒了口气,保温杯里是早上买的咖啡,拧开喝了一小口。接着戴老师从6班下课回来,进来之后第一时间看向许南珩,投去了欣慰的目光。   戴老师过道那边的赵老师见状,半开玩笑地说:“还是戴老师眼疾手快,你看我们班那几个男老师怎么用嘛,一个高血压,另一个脂肪肝。”   戴纪绵一摆手,坐下,拧茶杯,说:“哎呀,碰巧了嘛,去年支教岗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加上微信了。”   许南珩第一年在附中实习的时候稍微,给人的印象是比较内向,很明显没有其他人会“来事儿”。他平时和谁都比较疏离,也不主动跟别人加微信,而且他那个微信号,设置了拒绝添加好友。   他不是不懂,譬如帮资历老的教师到开水房接个热水啊,主动拿个外卖啊什么的。他家里做生意的,怎么会没有这点眼力见,他只是不想这么做罢了。   同期和他一样“没眼力见”的就是从大凉山考到北京上大学的谭奚老师,谭老师刚进学校的时候还有些畏手畏脚,但旁边有个不谄媚也不殷勤的许南珩,他就觉得还行。到头来他俩算是关系不错。   所以许南珩的存在让谭奚这个山里来的小伙子有了点安全感,殊不知他们一个是没这方面的心思,另一个只是山里的孩子比较清澈。   此时此刻,二位在教研会结束后,看着对方、微笑。   原因无他,谭老师也被他们班主任报去了男教师三千米。这个周一的教研会除了讨论这个月的月考以及教学内容,也讨论了一下秋季运动会。   运动会就在这周五,周五周六两天。从办公楼下楼,谭老师走在许南珩旁边,说:“一较高下了哈许老师。”   许南珩换了只手拿ipad,拍拍谭奚的胳膊:“谭老师,要是一年半以前,我估计会求你放过我,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已经是在4000米海拔之上都能爬山的人了。”   谭奚用一种‘我早猜到了’的眼神看向他,然后说:“那你是不知道过年那阵子我扛着我舅爷家的柴火走了多少里山路。”   “……”许南珩蹙眉,“那还是你技高一筹。”   晚上许南珩到家的时候方识攸已经在家里了,方识攸也是刚到家,手表都还没摘。听见关门声儿就小跑到门口,手里拎着浇花的水壶,欣喜地说:“我们的富贵竹和吊兰都还活着。”   “是吗!”许南珩换鞋,“真可以啊,看来它们很懂事,知道来了咱家就要努力自强。”   他俩是真的不会伺候花草,原本他姥姥都想割爱送给他们一盆极好的兰花,被许南珩爸妈齐齐阻止。跟他姥姥说使不得,这兰花要是养他们家,不出半个月就嗝屁。   那可不吗,他俩一个是大夫,两个白班两个夜班一个24h班。另一个高中老师,早上看早读晚上看晚自习,除非兰花能自己叼着吸管喝水。   许南珩走到富贵竹旁边左右看了看,其实他也看不懂植物长得好不好,就像他根本认不出方识攸在县城厨房里养的那盆香菜。想到香菜,许南珩问:“哎,你养在西藏的香菜呢?”   方识攸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倒进水池,说:“给县医院的食堂了。”   “噢。”许南珩点点头。   “你还没赔我呢。”方识攸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你拔了一整根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香菜。”   许南珩勾着唇角:“方大夫。”   “嗳,许老师。”   “这一礼拜都别想了。”   方识攸表情一僵,瞬间垮掉:“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不是你。”许南珩手里捏着富贵竹一片叶子,“戴老师把我报上三千米了,学校运动会,教师组,我这礼拜要练练体能。”   方识攸幽幽地望着他:“好吧……”   三千米长跑这个事儿对许南珩来讲不是很难,许老师遇事一般都比较自信,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失败了也没关系,成功从来都不是人生的主色调。   并且同时,许南珩很愿意放过自己,三千米要是跑不下来那就中场下来,尽力就行,不至于为了个运动会把命搭上。   话虽如此、想是这么想,但肯定是要为之努力的。   于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半,许老师和方大夫一起下楼,微醒的天光下,俩人在小区里慢跑。方识攸有锻炼的习惯,一台手术做上十几个小时的都有,他体能还可以。但许南珩就有点吃力,他从西藏回来之后一直到今天,几乎都处于一个静心休养的状态。也就是能不动则不动,充其量游个泳放松肩颈。   他们小区不算大,绕着跑了一圈后许南珩手心撑着膝盖,喘得像给一个漏气的气球疯狂打气。方识攸弯腰拍拍他背,说:“别急,来,吸气慢一点。”   北京十一月早晨六点不到,吸进肺里的空气凉飕飕,像冰锥子做穿刺。   方识攸把他身体扶正,结果这人软绵绵地就往自己身上靠,说:“我已经虚成这样了吗?我在西藏的时候挺强的啊,我能背着那么大一袋牛粪来回好几趟呢。”   方识攸抱着他,顺着他后背,说:“回北京疏于锻炼了呀许老师,今天就到这吧,你今天几节课?”   “四节。”许南珩说,“今晚戴老师看晚自习,下午回来再跑吧。”   “行。”方识攸说,“我下午一台手术,结束了就能回来了。”   运动刺激了大脑中的多巴胺,说这一礼拜都别想了,事实是该做还是做了。并且其实做/爱对锻炼没什么太严重的影响,许南珩有一瞬间非常中二的萌生出了‘看来这具身体已经适应了’的念头。   运动会周五那天方识攸刚好排到了24小时班,教师组在周六上午,许南珩说了他不用来,24小时班结束,早上七点钟从医院出来,回家洗洗睡得了。   但方大夫人家体能多强啊,七点钟从医院出来,打了个车回家,洗了澡刮了胡子还换了身衣服,直接打车去了学校。附中运动会可以让家长观赛,在校门口登记即可。   有个小插曲是,门卫那儿的登记表要填孩子是哪个班的。方识攸在班级那儿顿了顿,门卫今天已经见着仨不记得孩子在哪个班的爸爸了,门卫大爷打量着方识攸,心说这当爹的看着挺年轻的,怎么记性不行了呢。   门卫便问:“记不得班级了?孩子叫什么名儿啊?门卫室的电脑里能查到。”   方识攸有点不好意思:“不、不是看学生的,我是许南珩老师的朋友。”   “噢!”门卫点点头,“稍等啊,我来给许老师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高中校园是比较严格的,社会人士进来需要谨慎些。门卫打完电话后跟方识攸说可以进去了,说跟着这些家长往里走就能走到后操场。   因为周六上午是教师组,家长来的不多,倒是也有几个人像方识攸这样来看老师比赛。起先方识攸还有点踌躇,怕被人看出来,后来人多了也就好了。   许南珩穿平时锻炼的速干衣和运动裤,他手机不在身上,刚刚门卫打电话的时候是戴老师给他递过来的。其实他真没想让方识攸过来,三千米跑下来了还成,没跑下来挺丢人的。   “我靠我有点小紧张许老师。”谭奚在他旁边热身。   许南珩笑笑:“及时退赛。”   谭奚:“……”   教师组的比赛,学生们兴奋多了。男教师组最惹眼的就是许南珩,帅,身材好,就是凶了点儿。   枪响起跑,看台欢呼了起来,尤其15班和11班的,今天许老师代表高一15班,但11班的数学老师也是他,两个班的学生大喊着“许老师加油”。苏雨走过来,在戴纪绵边上的空位置坐下。   跑道上六个男老师一齐狂奔出去,苏雨敲起二郎腿,说:“乖乖,朱老师这岁数都被抓来跑三千米了,谁干的啊这也忒狠了。”   戴纪绵撇撇嘴:“桑老师薅的,桑老师下手多狠。”   苏雨愕然:“最年轻的是许老师谭老师他俩吧?感觉谭老师应该强点儿。”   戴纪绵摇摇头:“未必。”   “嗯?你觉得许老师更能跑?”   “我觉得他俩都挺废。”   “……”   戴老师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到第三圈的时候,许南珩和谭奚都快被高二4班的班主任套圈了,这俩就比走路快那么一点儿。   方识攸前几天陪他在小区里跑三千米的时候教他了,跑一段歇一段,溜达着慢跑,不必等跑不动了再歇。普通人跑三千米其实就是坚持跑下来,坚持就需要续航。   戴老师感觉一般都是跑到最后了跑不动慢慢走,许老师和谭老师怎么半截就开始走了呢。遂拧着眉毛,苏雨说:“哎哎又跑起来了。”   这时候许南珩其实已经有点撑不住了,跑到最后一圈,之前那位贼有劲儿的高二4班班主任已经躺下了,躺跑道中间的草地了,还有一位老师是实在不成了也退了。   校医务处的大夫们已经守在跑道周围了,许南珩跑过去的时候看见站了几个白大褂,心说万一真出事了,观众席看台还有个心外主治。   最后半圈,许南珩真的不太行了,他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蹦出来东西——   数学是形式科学,数学抽象、逻辑严密、应用广泛。数学问题都是人为定义的……数学和哲学是对立统一……   紧接着那些抽象的数学宛如相机胶片被扯出来,一下一下越来越长,腾空然后消失。   他因为跑步而视野摇晃,像没有防抖支架的镜头。他脑子继续蹦出来东西。他从北京出发,开车,出城区上高速,京藏高速,一路开往拉萨。   大雾弥漫的109国道,浓墨蔓延开来的夜空,碎钻一样的满天星星。橙黄色的火苗,和方识攸。   终点越来越近,但怎么看上去又越来越远,许南珩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他眼前不停地切换闪回,如同游戏画面丢帧,加载不及时而出现重叠bug。终点线、西藏的云、终点线、喜马拉雅、终点线、山腰寺院的经幡。   然后主席台有人拿起话筒说话,他开始耳鸣——   “代表高一15班的许南珩老师……”   “……教师组……三千……的冠军!”   “恭……”   他慢慢停下,然后抬头,今天是晴天,但云层很遥远。他记得藏南高原的云真近啊,就像在他帽檐拂过。   那些风里卷着雪山灰岩的味道,草场好像跑不到尽头,远方的狼嚎,头顶的秃鹫。   “许老师。”风送来这三个字,许南珩已经分辨不出远近。   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回应:“嗳,方大夫。”   然后向前一倾,被兜住。   人群围过来祝贺他,校医过来挨个询问跑完三千米的老师们感觉怎么样。   许南珩的双眼终于聚焦,看着近在咫尺的方大夫,笑了下。   他没头没尾地说:“我想回西藏了。”   方识攸不管不顾地点头:“好。” 第48章   想回西藏了。这话许南珩是真心的,他跑完三千米脱口而出,根本没有任何思考。方识攸那声“嗯”也是很冲动,但方识攸有在瞬间去考量自己能不能请到假,或者调班。   许南珩在草地上直接坐下了,坐了一会儿喝了点饮料后,扭头看了眼谭奚。谭老师跑第二名,冲线的时候就在许南珩后面一点儿。   “谭老师,你确实挺可怕的。”许南珩说。   谭奚也坐在草地上,满头大汗:“你真的太拼了,跑到最后那截,我全靠着‘晚上去吃串串香’带来的意志力。”   谭奚又说:“你去吗?串串香。”   他真的很爱他们学校后门对街的串串香。   许南珩无力地摇头,说:“我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要爬上主席台领奖牌,我走不到后门了谭老师。”   三千米的前三名,许南珩、谭奚,和一位姓郑的化学老师。郑老师今年是在附中教书的第三年,三十出头,今天郑老师的女朋友过来看他比赛,这会儿正在草地上俩人甜蜜蜜地说笑。   谭奚“啊”了一声仰面躺下去,看着头顶蓝天,说:“真好,校运动会都有对象陪着,唉,我回老家的时候我家里亲戚都问我在北京有没有谈对象,不过还好,不是只有我一个单身狗,许老师你也……嗯?”   他说到‘单身狗’的时候,许南珩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谭奚蹙眉:“你干嘛这个眼神,好怪。”   许南珩微笑:“没事,也就一般的眼神,你别想太多。”   也就是这草地上人太多,有拍照的有送水的,有过来庆贺的,方识攸又不说话,没让谭奚注意到。十分钟后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三位老师一齐哆嗦着双腿走上主席台领奖。   后来许南珩是方识攸搀扶着走到校门口的。走到车边实在抬不起腿上不去车,方识攸这辆猛禽底盘又特高,左右没人,方大夫一抄膝窝把他抱上去了。   车门关上,许南珩直接放倒座椅,长长叹一口气。   方识攸先帮他把安全带扣上,自己再系上。然后问他:“刚说想回西藏了?”   “唉。”许南珩又叹气,手背搁在脑门上,“想是这么想,等假期吧,不可能随便一个周末就买机票到拉萨……”   说完,他看向方识攸:“别做任何类似‘惊喜’的事情。”   方识攸无辜:“当然,我不可能不跟你商量。”   许南珩满意地点头,说:“虽说我确实挺想去拉萨看看达桑曲珍的学习状况和成绩,但我又不是单只有她一个学生,现在这班里也有几个头疼的。”   方识攸点火开车,慢慢把车从车位里揉出来,说:“没事,你临走的时候跟曲珍说的那些话,够震慑她三年了。”   想到这儿,许南珩噗呲笑出来,然后半躺在副驾驶笑。方识攸也跟着笑,从车位开出去,折上马路,并道汇入车流。   ——那确实够震慑曲珍三年高中。许南珩返回北京前,在村庄学校院子里说完那些话,关于‘一定要读书’的那些话之后。他离开前,对曲珍说:你要是考不上985,大四我来盯着你考研。   说真的,许南珩那话和那当时的表情,别说达桑曲珍,方识攸都胆寒了那么一下。   开车回家后就没什么顾忌了,方识攸把他背上楼,扶着他洗澡。洗澡的时候许南珩还有点别扭。   剥光了进了淋浴间,尝试了一下,在方识攸进来前,又后悔了,说:“我扶着这个花洒架子可以自己洗……”   方识攸刚帮他拿换洗的睡衣进来,听他这么说,纳闷了:“这地儿我俩做过起码十次。”   的确。曾有多少次两个人迫不及待,等不及洗完澡了,直接在这里面站着边洗边做。道理他都懂,但……许南珩握着淋浴间的门,他开着一条缝,仿佛这道磨砂玻璃门是他最后的防线,说:“此一时彼一时嘛方大夫。”   方识攸明白了,将睡衣裤搁在淋浴间外边的凳子上,凝眸看他。其实方识攸也能理解,同样赤诚相对,做/爱的时候是两个人同时向对方动作,但帮他洗澡就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事情。   方识攸想了下:“不行,我理解你,但我也不放心你,接受现实吧许老师,我进来了。”   方识攸抬手将T恤一脱,下边还有一条到膝盖的裤子。许南珩知道逃不过,手一紧,说:“那你也脱光。”   “行。”方识攸哭笑不得。   热水浇下来没多久,淋浴间里水汽氤氲。许南珩眯了眯眼,他要不是太累,浑身发软,这气氛真的很适合干点什么。   涂沐浴露的时候方大夫真的就是个正人君子,力道、方式、手法,不掺任何杂念。以至于许南珩胳膊环在他脖子上借力站着的时候,方识攸在帮他涂那儿,他都没忍住,有感而发道:“我感觉你在洗一条狗。”   “……?”方识攸不解,愣了下,停下动作看着他眼睛,“何出此言?”   “就……”许南珩一时语塞,卡顿了一下,σw.zλ.解释说,“很无情。”   方识攸真是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他还是低头笑了下,和每次被他无厘头地逗笑一样,说:“你不如说我衷心伺候你,还无情,你刚长跑完我要是跟你发情,我还是个人?”   所以说方大夫这人为人正派,可堪托付。许南珩这条胳膊扶累了,换一条胳膊,也侧了个身。到这儿,许南珩其实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两个人一起淋水,在水柱里轻轻地接吻。   后面的一整个礼拜,许南珩都是颤颤巍巍的。颤颤巍巍地起床洗漱下楼,他们高一年级六十二岁的地理老师都没在讲台上摆椅子,二十六岁的许南珩老师摆上了。并且站起来的时候,偶尔还需要讲台旁边那位学生过来搀一下。   总之就是很狼狈,让他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勤加锻炼。   这天从15班上课出来,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向办公室,瞧见走廊另一边,10班下课的谭老师也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步伐,二人相顾无言,回去自己的办公室了。   十一月十二月,日子过得像上海开往拉萨在西宁中转的那班列车。它看着远,看着老长,其实坐进去之后没多久就到了。   元旦学校没有举办什么活动,这个问题教研会上讨论了一下,半数以上教师认为今年的元旦活动避免让学生表演节目。表演就意味着要彩排,占时间、分割情绪。再提议的时候,许南珩提出在大礼堂放个电影然后放假得了。   那么电影类型就又是个问题,从高一到高三,大约是十五岁到十七岁。太有教育意义吧,没必要,不像是元旦放松,太娱乐化吧,也不合适,校领导觉得不合适。   “最后呢?定了哪部电影?”方识攸问。   餐桌那边,许南珩优雅地拿餐巾捻了两下嘴角,说:“诺兰。”   “《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里有几个情/爱镜头,不适合,选了《星际穿越》。”许南珩说。   今天他们在一家不错的法餐厅里吃饭,方识攸提前两个礼拜订的桌子。因为是元旦前一晚,在法餐厅里吃顿浪漫跨年餐的小情侣很多,座位需要提前预约。   人均两千多的餐厅里,小情侣们吃着吃着就挨在一块儿贴着。餐厅里的同性情侣也有那么几对儿,都很矜持,面对面坐,跟出来谈生意似的。   尤其这俩,今天都穿西装。确实不像出来约会,直到甜点上来两枚红彤彤的爱心马卡龙,才有点情侣的意思。   北京十二月末,跨年夜,哪哪都是人。三里屯打车等候两小时起,酒吧根本排不进去。俩人吃饭的餐厅离家不远,走路就能回去,路上方识攸朋友圈里看见杨大夫在三里屯进退维谷,笑着拿给许南珩看。   今天虽然街上乌泱泱的人,但人行道上两个正装男人依然惹眼得要命。许老师西装外面一件纯黑色战壕风衣,方大夫的外套搭在手臂,举着手机给他看,两个人笑得无比温柔。   “真行啊杨大夫,敢在跨年夜往三里屯里跑。”许南珩笑道,“勇士。”   “是他初中同学过来找他玩了。”方识攸说,“昨天夜班他还搁那寻思呢,想北京哪儿好玩,然后问我。我说,要是我的话,买张车票到天津得了。”   说到天津,许南珩停下脚步:“走。”   “嗯?”   许南珩:“买个煎饼果子去。”   “……”就是说法餐厅里大几千花了还没饱。方识攸揣上手机把他搂过来,在夜风里走向温暖的,挂着鹅黄色灯泡的煎饼果子摊。   法餐有法餐的乐趣,但煎饼果子也是无可取代。   “慢点儿吃。”方识攸含笑看着他,“不烫吗,刚出锅的。”   许南珩烫得没法说话:“烫。”   方识攸无奈:“吹吹再吃。”   煎饼是烫的,装煎饼的袋子也烫,许南珩换左手拿又换回右手。最后是方识攸看不下去了,他小指挂着他自己的煎饼,把许南珩的拿过来,拿在手里喂他吃。有人打扮得西装革履,从别人手里咬煎饼,像个小孩儿。   许南珩:“铁手吗方大夫?”   “比你的铁点儿。”   今天街边有不少放小烟花的人,都在等着零点跨年。人行道摆摊卖烟花的,今天也是特例没有城管来驱赶。   回家前他们买了点儿,准备在阳台放。   跨年就不在外面呆着了,两个人在家里就挺好的。 第49章   元旦后继续上课,假期里的作业是各科老师最关心的事儿。有没有做完,有没有糊弄。   元旦后的医院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方识攸病房里一个严重腹积水的患者肝脏肾脏功能衰竭、胆红素升高继而引发黄疸。患者自己已经不想继续治疗,但床前子女都不想放弃。临近中午的时候方识攸给患者开了镇痛——当然,这是多位医生商讨后与患者家属的共同决策。   当“挽救”变成拉长死亡过程的事情,对于病患而言就只剩下了痛苦。   护士将镇痛静推后,患者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明显可见患者的表情完全舒缓。甚至早上查房的时候还绝望地拉着方识攸的手说“让我死吧医生”,镇痛起效后,患者半梦半醒着问,是不是新年了?   是的。患者的子女回答道,是新的一年了。   这天方识攸坐下午的普通门诊,通常这样普通的一天里,他中午会在医院食堂吃饭,然后回诊室里休息一下就正常叫号了。   但今天他稍微有点吃不下,坐在诊室里半天不动,下不去食堂。   他学医十年,行医两年,援藏一年。无论他自己,还是顾老师,抑或同事们,都会觉得他是个强大的人。年轻医生会有个通病就是太容易共情,不仅是因为年轻缺乏临床经验,也是因为当代医疗极高的水平和治愈率,会让人产生‘没什么是治不了的’错觉。   毕竟,元旦前,他们才刚刚完成了主动脉血管置换手术。每一次这样复杂手术缝合后,都会让方识攸在潜意识里加深‘没什么是治不了的’这样的念头。   甚至于那些全亚洲发病率为万分之零点一的罕见病,也未能达到‘治不了’的程度,因为临到实在没法的时候,还可以移植器官。   其实方识攸已经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太代入患者,因为这种束手无策的状态在未来,随着他职业生涯越长而越来越多。从前他的刻意控制都是在规避,避免自己去想。但这次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到了一个阈值,或许是因为这个患者是他收进来的,也或许是因为这是方识攸头一回被病人拉住手腕,颤抖着声音告诉自己让她死吧。   方识攸深呼吸,然后喝水,努力把水咽下去。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这样绝对会影响下午坐门诊。   而事实上,他手机只要一解锁就会出现许南珩的通讯界面。他很想打电话给许南珩,想让他来陪自己吃个午饭,自己是没办法过去的,两点整就叫号了,他来不及往返,但许老师今天下午是第三节课和晚自习。   但考虑到朝阳到海淀的地理距离,他也不想许老师在偌大北京城来回奔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见到他之后,绝对会非常狼狈,非常脆弱。   从理性上讲,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无论自己是什么状态,都应该坦诚地展示在对方面前。但从感性上讲,方识攸其实还是稍微有点……   害怕。   一直以来方识攸在两个人之间都是比较成熟的一方,无论在西藏还是回来北京。方识攸好像能解决所有事情,情绪永远稳定,并且有魄力,敢在设施不完备的抢救室里手术,能在五千米海拔上义诊,会在风雪夜里如奇迹般出现。   所以他觉得在许南珩那里,自己是个足够强大的人。同样,方识攸在某些时候也是个俗套的男人,他希望自己在爱人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帅气的。   电话还是拨出去了。   许南珩今天没事儿,改完作业后在手机上浏览外卖。所以他是秒接的。   “方大夫。”   没有预料中的‘嗳,许老师’,方识攸声音有点沉,说:“南珩。”   “怎么了?”许南珩二郎腿都放下来了,坐直,问道。   方识攸说:“你中午方便过来陪我吃个饭吗?”   “方便啊。”许南珩又想追问一句怎么了,但即刻反应过来何必在电话里问,“你发我个定位吧,我现在过去。”   吃饭的餐厅是医院附近的小饭馆,方识攸在店门口等他,许南珩穿今天早上出门穿的银灰色羽绒服,方识攸一眼看见了他挥挥手。   坐下后点了菜,方识攸才说:“麻烦你跑一趟了,但我感觉不见着你一面,我真吃不下饭。”   “跟我还说客气话?”许南珩用湿巾擦擦手,“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快让老师好好哄哄你。”   方识攸直接笑出声了。他简单说了下早上在病房的事儿,收治的病人忽然病情加速恶化,各器官衰竭带来的痛苦难以想象,家属想治,病人不想治。治疗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对生的渴望,最后推了镇痛。   说完,方识攸目光躲闪了一下,才看向许南珩,问:“我是不是有点儿矫情?”   许南珩伸手,在桌上握住他手腕,说:“布雷恩·帕顿有一本诗集叫《时间的长度》,他在里面写‘一个人,只要他还在别人的记忆里,他就还活着’。”   方识攸看着他。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在因为医术沮丧,你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你是学医的,无法眼睁睁看着人死在你面前,即便这个事实还没有到来。”   方识攸点头了。   服务员端上来他们点的菜,五分钟前连咽一口水都困难的方大夫看着两盘菜,终于有了点食欲。   他微笑了下:“今天真的谢谢你。”   “你现在这样才叫矫情。”许南珩拿起筷子。   他夹了一片小炒肉到方识攸碗里,又说:“你知道人的定义吗?”   方识攸不解:“你指医学上的还是哲学上的?”   许南珩倒上一杯大麦茶,端着水杯,说:“有本书对人是这样定义的:人,以碳为基础,倚赖于太阳系,受限于知识,易于犯错,必死。”   许南珩:“人就是这样,没有谁例外。”   方识攸恍然。   许南珩足够了解他,三言两语点破了他的一切。接着许南珩也夸他了:“你能向我求助,说明你感受到自己不对劲,并且愿意直面它,方大夫确实是个优秀的人。”   这话给方识攸讲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其实犹豫了很久,怕在你面前太狼狈,不好看。”   “那我呢。”许南珩放下茶杯,盯着他。   “什么?”方识攸不明白。   许南珩说:“当年泽旺警官过来村里,我做毒检,你当时完全可以让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夫进卫生间看着我尿的吧?怎么那会儿不想着我不好看呢?”   方识攸愣了下,接着微微惊讶:“你这么记仇呢?”   “是呢。”许南珩点头。   “我那时候确实是故意的。”方识攸认了,“想逗你玩儿。”   “我看出来了,够坏的。”   一顿饭吃完许老师得赶回学校了,方识攸送他到地铁口,像异地恋似的简单拥抱了下。许南珩最后跟他确认一遍状态有没有好点儿,方识攸说好多了。   有时候开导就是那么一两句话的事儿,许南珩刚巧就知道是哪两句话,方识攸看着他进地铁站,心想着这人简直长在他七寸上。   漫长的地铁换乘后,许老师顺便买了杯咖啡拎回学校。   他刚上楼,走到办公室门口,见苏雨守在门边,门神似的。   “苏老师?”许南珩走过来,“罚站呢搁这儿?”   苏老师跟他不是一个办公室,所以他挺意外的。苏雨一时无语,然后说:“你先别进去,戴老师在里面训话呢。她特意让我站门口守着。”   “哟,这么大阵仗。”许南珩没进去,站到窗边往里瞧,“训谁啊?我们15班的?”   他朝窗户里一看,果真是15班的俩小子。许南珩把咖啡打开,喝一口:“是这哥俩啊,真行啊,月考数学一个127一个27,他俩咋惹着戴老师了?”   苏雨摇头:“你别问了。”   这年头保护未成年人隐私,单独训话也时常有。许南珩就随口一问,结果——   里面戴老师因愤怒提高了嗓音:“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确实很包容了,但这也是违反校规的早恋!你们别给我扯什么不畏世俗,在校给我遵守规定!”   还好许南珩这口咖啡咽下去了,不然高低给他呛个狠的。   苏雨叹气:“知道为什么不让进了吧。”   许南珩这回真是惊到了,问苏雨:“我靠,他们才高一啊……没满16岁吧?现在孩子这么的……?”   苏雨耸耸肩:“你不能用我们那个年代的情况对标现在的小孩呀,互联网接触得那么早,哎呀很正常啦,喏,对面楼高三9班朱老师也在训着呢,同一类情况。”   “我靠。”许南珩看向对面楼,虽然什么都看不清,端着咖啡叹道,“别人家学校孩子是雨后春笋,咱们家学校孩子是……雨后彩虹啊?”   苏老师:“……”   许南珩又看向对面楼,安静的校园里,乍然从对面楼传来玻璃杯狠砸在地上的声音。不知道对面朱老师进行到一个怎样的阶段。   许南珩抿了抿唇,还好他不是学生时代碰上方识攸,否则他俩这个做/爱强度,谁都别念大学了。   不过也不一定,许南珩又想,现在强度高是因为大家都是各方面稳定的成年人。要是真的早点碰上,说不定就一起开车去西藏了。 第50章   开车进藏这个事儿一直在许南珩的计划内,这份计划要等方大夫的假期。他想去西藏,是想和方识攸一起进藏。   北京的孩子们期末考完,在高一下学期就要开始选科分班。许南珩问了一下索朗措姆,索朗老师说达桑她们学校也是高一下选科。   期末考完就直接放寒假了,寒假前最后一次全校教师开会,在开着暖气的会议室里许南珩昏昏欲睡,直到听见年终奖才睁开双眼。   会开完回办公室,和老师们把办公室收拾打扫了一下,关好门窗,互道了句过年好。今天许南珩要去顾老师家里吃个晚饭,恋爱一年多了还没正式去到方识攸家里拜访。虽说他们俩恋爱没那么多讲究,毕竟下周就过年了,且今天方识攸大姑家的女儿寒假回北京,人员齐整。   他下班后先回四合院换了套衣服,拿上礼物,逗两只猫,粘上一身猫毛,被他妈骂,又进屋换了件外套。接着方识攸到了,来接上他,驱车赶往顾老师家。   家里摆着很多方旻淑的照片,置物架上、电视机柜,和墙上。方识攸的眉眼很像他妈妈,在他妈妈脸上是恰好到处的英气,在方识攸这里更加英俊。   顾老师今天调了班,大姑大姑父和大姑家的一对儿女今天都在顾老师家里。做了些菜,点了几道外卖。许南珩到的时候,大姑正在把外卖盒里的菜倒进家里的盘子,想要伪装成家里做出来的菜。   结果是方识攸见长辈们都在厨房,直接领着许南珩进厨房来,一时间厨房里所有人都沉默,只听见锅里牛骨汤咕噜噜的声音。   许南珩左手拎着两瓶他妈妈精心挑选的红酒,右手被方识攸牵着,一进来就看见大姑端着外卖盒,盒里色泽诱人的三杯鸡已然被全部倾倒进家里的大盘子里。   他立刻掐了下方识攸的手,暗示他救场。方识攸直接笑出声来了,他也想救场,但事已至此,甚至他大姑父的动作也停在拆开那包很明显是酒店打包回来的烤鸭袋子。   方识攸笑了几声,跟他说:“没办法,这个家里做菜最好吃的人,是我。”   大姑率先赔了个笑:“哎哟小许,孩子啊,真不好意思,我们几个大人做菜都……都……实在是……”   “啊不!”许南珩赶紧说,“没事的姑姑,真没事儿,我平时自己吃饭也都肯德基麦当劳。”   无论如何对长辈来讲,被撞个现行还是挺难为情的,顾老师摘下眼镜搓了搓眼皮,然后在水池洗了手,说:“先…先出去坐吧小许,真是……跟被人揭发学术造假似的。”   “那不至于,顾老师您真言重了。”许南珩说。   客厅里原本坐沙发上的唐芝源和唐嘉源就在厨房门口看热闹,是大姑家的一对龙凤胎,方识攸的表哥表姐。   顾老师摆手嗔道:“去去去,三十几岁的人了天天好事儿没你俩坏事不用喊。”   唐芝源和唐嘉源乐呵地一人三句跟顾老师顶嘴,都坐下后,开了许南珩带来的酒,一桌子菜一锅牛骨汤。   桌子不大,这么多人坐下稍微有点挤。唐芝源让唐嘉源夹几个菜去茶几上吃,唐嘉源说我一会儿鞋脱了骑你脖子上吃。唐芝源说不骑是狗哈。   大姑“啧”一声,瞪他俩:“打娘胎里就拌嘴,拌了三十二年还在拌。”   亲姐弟就是这样,俩人很不友善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唐芝源问许南珩:“你们教师体制内待遇怎么样呀?”   许南珩想了想:“我这儿高中,有升学压力,感觉大学老师应该轻松点儿。”   唐芝源点头:“但是这年头大学老师也烦人,博士入职两年才能评副高,非升即走,方识攸的副高也就这两年的事儿了,等我博士毕业再聘讲师去升副高,我靠我都四十了。”   许南珩盘算了一下,心说差不多。还没等他说话,大姑忽然气上来了,筷子搭在碗上,念叨:“你也知道你什么岁数了啊,还单着还单着,你能不能不论男女给我带回来一个啊唐芝源!”   唐芝源一抿嘴,杯子递到唐嘉源手边:“倒点儿可乐。”   这是转移火力呢。   大姑继续看向唐嘉源:“还有你,你姐在实验室天天养着那个家里冰箱放三天就能生出来的菌还养不活,你呢,你交警大队的啊,你们单位人多啊有男有女的,你对象呢?!”   说对象没让唐芝源破防,说她养不活菌,唐芝源差点没拿住筷子。   这姐弟俩比方识攸大一岁,父辈的观念大概是,你弟弟都带对象回家了,你还单着你像啥样。   许南珩低头吃菜,偷偷瞥了眼方识攸。方识攸眼里含着笑,给他夹菜,特意夹的是外卖的菜,他知道他大姑大姑父和他爸仨人做出来的菜是个什么味儿。   “喝汤吗?”方识攸问他,“给你盛碗汤,这汤是早上我上班之前过来炖上的,不是他们仨做的。”   许南珩差点笑出来,点头递碗:“好,劳驾您。”   席间唐芝源对他们在西藏的生活很好奇,她说她三月就能毕业,到时候硬座直达拉萨。许南珩刚说一个“好”字儿,大姑又气起来了:“人家到西藏去带了个对象回来,你去西藏你骑头牛回来我都谢谢你!”   老一辈对于对象这个事儿是真的有执念,而且这种执念它会随着孩子的年龄逐年增长而放宽标准。吃完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唠嗑,趁着大姑回里屋接电话,唐芝源歪在沙发上,搀着顾老师的胳膊唠:“舅舅你看,只要撑住,今年我妈不限性别,明年说不定就不限物种了。”   顾老师翻她一白眼,把手抽出来:“你别挨着我。”   许南珩讶然,心里默默敬佩。   夜里方识攸给他做了顿宵夜,冰箱里的虾仁和青豆玉米炒了个蛋炒饭。许南珩吃完叹道:“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从客观角度来讲,是真的不太好吃。”   他们俩在一块儿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方识攸擦了一圈灶台,端来两杯水,坐下:“所以我学成了。”   “我晚上表现还不错吧?”许南珩问。   方识攸:“当然,作为男朋友,你是无敌的,长得帅,有礼貌,体制内。”   “噗。”许南珩笑出来,“我要是个姑娘,才是真的无敌。”   听这话,方识攸骤然神色一僵,旋即换上十分严肃的表情:“这话今天我当你喝了酒,往后别再说了。”   “嗯?”许南珩眨眨眼。方识攸很少这么跟他说话,许南珩下意识有点慌。接着他明白是自己说错话了。   许南珩赶紧笑了下:“随口一说嘛……”   “我很认真的。”方识攸看着他眼睛,又用他医生那种穿透力的眼神,且带着一丝愠怒,“我从来没有假想过你是个姑娘,我需要的、想要的,都是你这个男人。”   方大夫凶巴巴地说情话性感到有点戳到许南珩的某个点,接着他们接吻,一路扯着拉拽着回去卧室。他随口一说的话确实惹到方识攸了,他今天很粗鲁,从前连油都在手里暖热了再塞,今天让许南珩见识到了他一直以来有多温柔。   人都有最直白的欲望,显而易见,方大夫今天全部暴露了出来。而且许老师已经进入寒假,他明天不用上班了——   他在他所有平时需要注意的地方,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咬他的后颈、腿/根,许老师是个不太会求饶的人。而且许老师会在床上跟他较劲,用一种雄性对雄性的方式。   他咬着牙挑衅地看着他,不知死活地蹦出一句:“晚上没吃饱吗?”   方识攸捞起他一条腿,贴在他耳边说:“正吃着呢。”   没过几天到了2月12号,许南珩的生日。生日这天方识攸有三台手术,最后一台手术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刚巧杨郜大夫也是这个点刚忙完,从更衣间出来折过一个走廊,杨郜伸手“嗳”了声:“走不!”   方识攸以为他叫自己去吃宵夜,摇摇头:“不了,我得去找许老师。”   “对啊,找许老师去啊。”杨郜说,“嗐,你是不是还没看手机?”   方识攸把外套领子翻好:“没看呢。”   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来。一解锁,心里骂了句破iPhone,微信上‘收取中’转了半天才加载出消息。   原来是杨郜的同学在北京这儿盘了个门面房,开了间清吧。今天下午杨郜在朋友圈帮忙转发宣传,许南珩刷到了就点了个赞,杨郜这个社交恐怖分子,直接私聊了许南珩,告诉他今晚清吧有活动,问他有没有时间过来玩儿,反正寒假了嘛。   许南珩对杨大夫的印象挺不错,而且今天方识攸一整天的手术,他就在微信上给他留言,然后晚上九点多动身去了那家清吧。   清吧用的木质装修,弄的还挺有格调,角落里摆了架立式钢琴。许南珩找了个僻静的桌子坐下,点了个橙汁开始玩手机。气氛挺好的,驻唱在台上唱着民谣,客人们跟着轻声唱。   方识攸到的时候刚好有个人过来跟许南珩要微信,大约是看他一个人坐这么久,以为他单身。   而不巧的是,许南珩正在微信上跟达桑曲珍讲话——曲珍用的索朗措姆的手机。没两天就过年了,曲珍也放假了,许南珩咻咻地发过去好几个PDF让她打印出来做,做完了扫描再发回来。   曲珍苦哈哈地说她寒假作业已经很多了。许南珩根本不管她死活,说你要是觉得写不完,我可以买张机票过去帮你安排一下时间。   所以那个来要微信的人正好撞枪口上了,方识攸刚走近,便听见许南珩不耐烦地蹙眉说:“不好意思啊,不太方便,我在训孩子。”   对方直接:哦原来孩子都有了。   方识攸心道原来是远在西藏的曲珍扼杀了那人的勾搭,他拎着小蛋糕坐下,脱外套,说:“生日快乐,许老师。”   许南珩抬头:“嗳,好,坐吧。”   “已经坐下了。”   “……”许南珩头都大了,把手机递给他,“这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开始跟我讨价还价了,我发过去六套卷子,跟我说做四套行不行。”   方识攸笑着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闺女现在山高皇帝远,看着吧,明年她直接不回你了。”   接着杨大夫和他的几个朋友点了酒过来,把俩桌子一拼,热闹起来了。一群年轻人,聊几句就唠上了,许南珩虽然平时不太爱结交朋友,但这群人会自己热闹,他就挨着方识攸坐,听他们聊天,吃蛋糕。   酒喝了几轮,零食水果也吃了不少,驻唱休息了,有人弹钢琴。   几句琴声响起,许南珩看向方识攸。方识攸偏过头看他:“怎么了?”   “接下来我想跟你进行一些很俗套的对话。”许南珩喝的眼下微红。   “请吧,小寿星。”方识攸笑着说。   “这首曲子是法国作曲家RIOPY的作品。”许南珩说,“他的曲子被选用在了《丹麦女孩》的预告片里。”   “这样啊。”方识攸点头。   “现在你要问我,这首曲子叫什么。”许南珩支着下巴,看着他笑起来,眯起眼很撩人。   方识攸好像猜到一二,顺着他的话问:“请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许南珩声音轻柔:“《I love you》。” 第51章   清吧里灯光明灭层叠,店里中间那一块儿的灯最亮,越往边缘越晦暗。   方识攸被他这句醉意朦胧的“I love you”撩到了,直接伸手,手掌按在他后颈,身子倾过来吻住他。他们坐在杨郜那群朋友的边缘,也在灯光较暗的区域。许南珩从未在公开场合跟方识攸接吻——这么正式的接吻。   在酒店楼下那样匆匆“啵”一下的不算,在国道边的告别吻也不算。   是这样在认识的人周围,接一个真正意义的吻。   很快大家“wow”起哄欢呼起来,搞得许南珩有点脸红,端起酒杯灌了一口,笑了笑。他虽然脸红,但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朋友们吆喝起来:“再亲一个!再亲一个!”   方识攸摆摆手,笑说:“还看上了,玩你们的。”   杨大夫直接一屁股坐到方识攸旁边来,拎一瓶人头马,“咣”地放在许南珩面前。许南珩诧异,心道这意思该不会是不跟方识攸亲,就一瓶闷了吧?   结果杨郜趁着酒劲儿,说:“许老师!这瓶酒送你们!庆祝你们喜结连理!”   “……”许南珩大概可以确定杨郜喝多了,已经忘记今天在这儿喝酒是因为自己二十七岁生日而不是和方识攸的婚礼。   无论如何许南珩还是点头微笑收下了:“谢过你啊杨大夫,太客气了。”   然后叫来服务生把这瓶酒开了,大家一起喝。杨郜还觉得不够,他干脆拎着椅子,挤到方识攸和许南珩中间坐下,开始唠。   “许老师啊,你不知道,当年在西藏的时候,可把方识攸愁死了,一会儿搁那自我催眠‘许老师初来乍到要照顾他’,一会儿又怕你不是单身,就差捏朵花揪花瓣儿了。”   许南珩挺意外的,他越过杨郜看向方识攸:“方大夫?”   今天大家都喝酒了,方识攸酒量算好的,端着他那杯青柠白兰地又喝一口,说:“嗳,许老师。”   “还有啊!”杨郜还没完,接着说,“你俩还没谈上的时候,有次我们线上开会,主任暗示他家有个硕士在读的小外甥女要介绍给方识攸,结果这小子直接说他有对象了,我吓一跳你知道吗,结果一问他,他说没对象,就是不想相亲。”   “为你守身如玉。”杨郜总结道。   许南珩失笑,问:“还有吗?还有啥我不知道的吗?”   杨郜寻思半天:“哦哦,有一回我们去援助塌方村庄,那地儿没信号也没电,方大夫闲下来的时候就看你照片!”   方识攸一惊:“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就站在你旁边,是你没看见我。”杨郜说。   “……”   方识攸是真的有点无语了,他一时半刻还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笑了一下,说:“不是,当时条件那么简陋大家都那么累,吃压缩饼干度日,你居然还有空看我手机啊?”   杨郜嘿嘿一笑:“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盯着屏幕那个劲儿σw.zλ.太痴情,我真是没控制住自己瞟了一眼。”   “佩服。”方识攸跟他碰了个杯。   杨郜怪不好意思的,仰头闷掉,咚地一声杯子搁在桌上,又说:“唉——看着别人终成眷属,莫名其妙的自己也感觉很幸福,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天杨大夫是真的喝多了,一行人从酒吧出来是凌晨两点多。方识攸叫了个代驾,他和许南珩先把杨郜送回了家,然后他们再回家。   车开上高架桥,北京城漂亮的夜景就在车窗外。许南珩降下车窗,二月寒风涌进车厢里,他向外看。方识攸以为他在看城市的灯,随后发现,他在看星星。   方识攸伸手抚了抚他后脑勺,把他捞过来搂住,再伸手去把后车窗关上,说:“风这么大,别给你吹傻了。”   前边代驾师傅松了口气,北京二月里凌晨的寒风可不是说说而已。   今年方识攸送给他的礼物已经用上了,是一瓶香水。方识攸知道他喜欢西藏山风的味道,他尝试了北京很多家香氛diy实验室,自己调出了那个味道。   定制了雪山外观的香水瓶,被许南珩摆在了床头柜。   春节后,学校正常开学。春节里医院忙得每个人都脚打后脑勺,春节假期里上北京来看病的人流量巨大,基本每个假期都是这样。   顾老师在医科大一个实验室有合作项目,他们正在研发一款全国产的人造血管,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顾老师去实验室做动物实验的时候,他就把那几个研究生和规培生扔给方识攸。   方识攸没带学生,他自己偶尔还要求助他当年的带教主任。几个人在诊室里大眼瞪小眼,方识攸没辙,带着一群人去做手术,那阵仗,不晓得的还以为医闹了过来武力压制。   在北京就是这样,忙完一茬接一茬。   春节过去后,三月四月里,流感高发、过敏高发。再到五六月,杨柳飞絮,上呼吸道感染数量激增。   班里病倒了一片,在方大夫的要求下,许老师每天戴口罩,他办公桌上也摆了瓶医院里常见的速干免洗皮肤消毒液。   六月,许南珩收到索朗措姆发来的消息。说达桑曲珍选科选了物化生,附上了最近一次月考的成绩,这孩子在拉萨排在年级第一。   七月暑假,许南珩在家里跟方识攸寻思,看能不能让达桑曲珍报北大的强基计划。方识攸边听许南珩给他解释强基计划是啥,边往汤锅里加盐,用小勺子舀起来,吹吹凉,递到许南珩嘴边。   “咸淡如何?”   “刚好。”许南珩润润喉咙,继续说,“你看,今年北大强基的学科六年本硕博,专业虽然偏向学术科研,但是去年降了10分录取,而且我看了,今年的生物学研究生可以转工科,再退一万步,这可是北大。”   方识攸明白:“可你也要听一听曲珍自己的意思,强基的专业她愿不愿意念。”   “还由得她了!”许南珩差点拍案而起,“这儿北大,方大夫!北大还挑,她想上天去让太上老君给她上课啊?”   “消消气。”方识攸把汤锅盖上,擦了擦手,围裙摘下来撂在水池边,走到餐桌这坐下,“你别急,你一情绪化,就容易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变得悲观。”   “是吗?”许南珩看向他。   “是啊。”方识攸笑起来,“当初你开车到西藏入职,心情烂的,我都感觉你不是支教你是要留藏。决定补课的时候,就算你明白你没有违反教育局规定,但还是准备好了被人投诉,还有我去支援塌方村庄的时候,他们中考的时候。”   许南珩越听越愕然,他没想到方识攸能直接开口,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这些事情。那些画面像涟漪荡漾后清晰显现,他确实会在情绪上来的时候把事儿想得悲观。   他笑了笑:“悲观者永远正确嘛。”   方识攸:“我说要征求曲珍的意见,但我觉得,曲珍多半会听你的话,她也能明白北大意味着什么。”   这话不假。许南珩点头,接着叹了口气:“今年全国卷挺难的。”   “她可以的。”方识攸握了握他手腕,“你上个月不是还说她卷子做得不错嘛。”   “万一她这个月懈怠了呢!”许南珩看着他。   “你看。”方识攸笑得都眯起眼了,“又悲观起来了。”   所以在一起久了就是容易被看穿,许南珩蹙眉凝视他:“其实我知道的,她当时学化学和生物都学得很好,从她整个高一到现在的成绩也能看出来,如果她往后愿意做科研……我想资助她。”   “当然。”方识攸握住他手,“她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强基是基础学科,基础学科如果不转工科,那是个漫长的学习周期,就像唐芝源那样。曲珍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俩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别说资助了,真当闺女养也没问题。”   “人家自己有爹妈。”许南珩也握住他,“我大概懂你……你说你收治的病人想放弃,你叫我去陪你吃饭的那次。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只以为你是无法面对患者死亡,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参与了她的治疗,就像我参与了曲珍的学业,你曾经看着患者好转,我也看着曲珍成绩上来,我真的希望她能念个好大学,有个好人生。”   七月暑假。   就像去年生日在清吧里方识攸说的那样,去年敢跟许南珩讨价还价的曲珍,今年还真就不回他消息了——因为没有手机回。索朗措姆带着卓嘎到成都的医院看病,卓嘎出现了心衰症状,已经入院治疗。   7月19号方识攸生日这天依然是全天手术安排,早上在东城院区,下午在海淀院区。   许南珩大G后座装着奶油蛋糕,副驾驶一个礼品袋。   方识攸一直不希望他给自己准备很昂贵的礼物,三十一岁的方大夫一天到晚不是诊室就是手术室,有一回把表摘了直接撂在洗手池边上,第三天才想起来。   不过许南珩从来也都没想过给他买贵重的礼物,他虽然经济实力雄厚,但在礼物方面许老师更注重意义。   车停在医院员工停车场方识攸的车位,今天方识攸限号,他没开车。终于在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方大夫拉开大G副驾驶的门坐进来。一进来就靠着,闭上眼叹出一口气,释放这一整天的疲累。   外科大夫在医院里是不能喊累的——倒不是不能,而是外科医生永远精力充沛,人人如此,自己也催眠自己。   “橙汁。”许南珩拧开瓶盖递给他。   方识攸接过来,眼睛都不睁,咕咚咚灌下去几大口。缓过来一口劲儿,说:“腹主动脉夹层杂交手术,造影之前眼睛都快瞅瞎了。”   这么两年下来,许南珩对这些外科手术了解到了皮毛,问:“创口小是吧?”   “嗯。”方识攸把橙汁拧上,偏头看见车上摆了个纸袋子,看看它,看看许南珩。   许南珩说:“打开看看。”   袋子并不大,也不怎么重。车里开着顶灯,方识攸拿过来搁在腿上,拿出里面的小盒子。   打开,他笑起来:“钢笔啊。”   万宝龙镀金玫瑰款,许南珩在笔帽上定制了Dr.Fang,方大夫。   方识攸还是觉得太昂贵,但他又实在很喜欢。他毕竟是个医生,哪个医生能拒绝一支漂亮的笔!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方大夫在医院里说的频率最高的三句话是——   “在这签字。”   “笔还给我。”   “爱人送的。” 第52章   “俗话说得好!”杨郜咣当一瓶冰啤酒搁在桌上,震声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就得吃烧烤!!”   ——他失恋了。   这天,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许南珩姗姗来迟,他们学校在暑假偷摸上晚自习。他戴一纯黑色鸭舌帽,黑T恤,黑运动裤,黑帆布鞋,背一黑双肩包,还戴一黑口罩。他已经连续这么打扮好几天了,隐于夜色,不易察觉。偷摸补课的氛围组优秀选手。   许南珩到烧烤摊的时候便听见杨大夫这么一嗓子,吆喝得他都想装作不认识绕过那桌,但没法绕,他男朋友也在那桌。   “你可算来了。”方识攸叹气,“我快被他烦死了。”   “没辙,北京补课一被举报就全完了。”许南珩把书包放在旁边凳子上,跨一步坐下,“虽然这回是主任带头指挥补课,不牵连我们教师,但这儿毕竟是北京,我不能像在西藏那么嚣张了。”   方识攸拿可乐给他,笑说:“你这话说的,像西藏是你的地盘儿。”   许南珩帽子摘下来,搁在书包上,投去一个略带俏皮的眼神。然后他才看见泪眼婆娑的杨郜,喝下两大口可乐,关切道:“杨大夫,这般憔悴,天涯何处无芳草,看开点。”   “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杨郜抬起头,看着这烧烤摊占道经营的简陋棚子,听着盛夏里叮叮咚咚啤酒瓶相撞的声音,说,“我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   许南珩刚捏起一根羊肉串儿,欲言又止,看向方识攸。方识攸无奈摇摇头。   杨郜又说:“怪我,都怪我,我当初就不该学医,我没时间陪她过生日,没时间陪她过节日,居然连去她家里正式见家长的日子都被我搞错了。”   许南珩拿着串儿,说:“你是记错日子了?”   杨郜摇摇头:“在医院连轴了三天,夜班接手术,把凌晨零点的‘白天’和‘次日’搞混淆了。”   “哦——”许南珩点点头。   大约就是杨郜以为是第二天过去,但搞错了,这个所谓的‘第二天’其实应该是‘白天’是‘当天’。直接把人家一大家子一大桌菜给鸽了。   许南珩也找不着词儿安慰他,主要他太饿了,一串接着一串,无暇说话。方识攸跟杨大夫喝了几杯后见他吃串儿的频率并没减缓,便问:“这么饿?晚上没吃饱?”   “别提了。”许南珩咽下去,“晚上点了个麦当劳,结果我们学校侧门,就是巷子的那个门,墙根那儿趴着一狗妈妈和狗崽,一大一小眼巴巴看着我,就……喂狗了。”   方识攸点点头,摸摸他后脑勺:“快吃吧,再给你叫点儿?”   “再叫点儿。”   杨郜抹了一把泪:“再喝一个!来生不做临床人!!”   后来,大约过了一礼拜,方识攸回家告诉许南珩,杨大夫又和对象和好了。原因是对方姑娘斟酌再三,决定体谅杨大夫,许南珩听后点点头。并且杨大夫也撤回了那天醉酒发言,说生生世世都要学医。   因为杨大夫觉得这次与女友重归于好,是医学奇迹,学医才会出现的奇迹。说不通,但许南珩决定尊重。   杨郜这事儿让方识攸稍微有点警觉。这天他休息,和许南珩在外面吃火锅,旁敲侧击地问:“我会不会太忙了点,没什么时间陪你。”   许南珩一边在锅里寻找消失的莴笋,一边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方识攸:“你要是闲得慌可以帮我捞捞笋片儿。”   好嘛,这是根本没当回事儿。方识攸也意识到是自己多余问。   高三年级许南珩忙了起来,联考、统考、摸底考,学生考得一个个眼神麻木四肢僵硬,老师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开会押题、改卷子、备课总结。有时候许南珩半夜会忽然惊醒,然后一个猛地翻身摸手机,打开备忘录,紧急记下一则例题类型,再昏睡过去。   往往这个时候方识攸也会醒一下,伸手把他拥住,在他胳膊顺着抚一抚,让他平静下来。许南珩觉得这不是个事儿,他不能影响方识攸的睡眠,于是提出高三剩下的时间里分房睡。   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俩人正在早餐店里吃馄饨,方识攸当时那惊诧的眼神就像是许南珩在提离婚。许南珩咽下馄饨,说:“你别这个表情,我这是降低损失,我一个人睡不好就算了,俩人都睡不好多吃亏。”   但方识攸一声不吭,还是那个眼神盯着他。   “好好好不分房,睡一块儿。”许南珩说。   高三下,班里回来了两个艺考生。俩学生清澈见底,整个高二都在画室,数学这种课,直接两眼一抹黑。戴老师交待了,艺考生只需要学能学懂的就行,临到高三下这种时候,就开始凑分取舍了。   其实不仅是艺考生,所有学生目前的情况都是这样。   二十八岁年轻教师的首届毕业班,讲台上,喉咙因过分用力而有些沙哑。四年前他远赴西藏支教,彼时还显稚嫩,一张泛着少年气的脸庞赌气似的开车到西藏。如今站在讲台,讲椭圆标准方程,讲事件发生概率的表达方式。   数学老师眉眼清嘉,举手投足间不仅有成熟男人的老练沉稳,同时也具备了教师的压迫力和威严。   许老师在屏幕上划动三维坐标讲函数,保温杯里是方识攸给泡的金银花枸杞。天渐渐地转暖,高考一天天地走近,学校后门对街的串串香谭老师都觉得不香了。戴老师说,头一回带毕业班是这样的。   头一届毕业班的年轻老师很容易比学生更焦虑。距离高考最后一个月,许南珩开始失眠,他以一种不太委婉、类似于“嗨,来点处方药”的态度,试图跟方识攸要点安定。方识攸叹了口气,把他拉到床上,做到筋疲力竭直接昏睡,倒也不失为一种顺利入眠。   另一边,方识攸他们科室从急诊收上来一个急性心衰的患者。方识攸到病房一看,是熟人。   “索朗校长。”方识攸看着她,床上躺着小小的,没怎么长高的扎西卓嘎。   “您怎么没提前联系我?”方识攸边问边把听诊器带上。   索朗措姆温声笑笑,说:“昨天刚到北京,想着今天挂一个普通号来做检查,然后再想办法挂专家号,结果昨晚她忽然喘不上来气,打了120来急诊。”   她说着,把之前在其他医院的检查单从袋子里拿出来。她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卓嘎在成都和武汉医院的报告单都按照时间先后妥帖地放在文件夹里,一目了然。   方识攸拿过来翻看,边看边问:“我知道你们转院了一次成都,后来怎么又去武汉了?”   “卓嘎的爸爸在武汉打工,他们公司的领导听说卓嘎有心脏病,推荐我们过去那边看一个主任。”索朗措姆说,“而且到武汉的话,我丈夫起码有员工宿舍住,不用在成都住旅店。”   索朗校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她带着女儿求医的,难行的路。方识攸没说什么别的,只点点头。他听了心音肺音,然后看了看卓嘎的脸,苍白,嘴唇微紫,看来心衰症状出现过一次。   卓嘎最近的一次心梗三项报告单是一个月前,他想了一下,说:“我找一下顾老师。”   说着,方识攸给顾老师打电话,今天顾老师是下午的手术,但上午他会来医院。听闻是西藏那个左心室射血只有30%的小丫头来了北京,顾老师急匆匆赶到了病房。   进来也来不及打招呼了,顾老师直接看向卓嘎的脸,然后把听诊器拿下来,听卓嘎的心音,同时问:“咳喘吗?”   索朗措姆点头:“这个月经常咳喘,最严重的一次是昨晚,持续了六个小时,在急诊抢救回来的。”   听完,顾老师扭头看向方识攸,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识攸会意,转而跟索朗措姆说:“我们要讨论一下治疗方案,您先别急,您一个人带她过来的吗?有地方安顿吗?”   “她爸爸在下面交钱,我们住在旅店里,你不用担心。”索朗措姆微笑了下。   方识攸点头道好:“那个……啊,医院有食堂,走廊开水是免费的,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谢谢你。”她点头。   这天方识攸回来得有些晚,没来得及做饭。许南珩下了晚自习回来,家里一楼没人,很安静。他上去二楼,这间大复式的二楼楼梯没有做回旋式,是一个很经典的直角式。   他刚走上楼梯,就看见卧室的门开着,方识攸坐在懒人沙发里。应该说是瘫在懒人沙发里。   察觉到有人,方识攸像睡中醒来似的,坐起来些,看向他:“回来了啊,我没做饭,叫个外卖吧。”   “怎么了这是。”许南珩走上来,书包脱下放地上,蹲下看着他,“累了?”   “那个……我还好,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事儿。”方识攸看着他。   今天一整天,其实方识攸自己调节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转达给许南珩。起先他想瞒着,别给一个毕业班科任老师增加压力,但他又怕卓嘎发生什么意外,届时成为一个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   “今天卓嘎来医院了。”方识攸看着他。   方识攸的眼神不是很轻松,甚至可以说沉重。这么一句话,加上他的表情,许南珩就明白了:“状况不好吗?”   “很不好。”方识攸坐直,把他拉过来,拉到自己腿上坐,环着他,说,“说真的我本来想先不告诉你,你最近压力这么大,但是……我们许老师哪儿就这么脆弱了。”   中间停顿的那下,方识攸亲了他一口。   四年了,许南珩早已不会因为学校里一些流言蜚语就在109国道踹轮胎。这些年愈发成熟,沉淀着读书人那股子岿然的气质。   许南珩很满意,尽管现在的姿态是坐在人家大腿上,点了点头:“卓嘎怎么样?”   “心衰很严重,她是扩张型心肌病,这次急性心衰进的急诊。”方识攸咽了下,说,“我们跟心血内科的几位医生开了个会,目前唯一的办法是移植。”   许南珩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问:“我记得,她在移植登记上吧?”   “在的。”方识攸说,“大医院,大城市,等到心源的概率比较高。”   卓嘎的情况不乐观,在匹配的心脏出现之前,院方为她做了各项移植手术的评估,确认卓嘎可以承受移植手术后,就是等待。期间许南珩抽了个午休的时间来医院,东城院区,比较近。卓嘎当时在午睡,他跟索朗措姆简单聊了一下。   许南珩主要告诉索朗措姆,因为手术一般以预缴现金的方式存进就诊卡,叮嘱她,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自己。   索朗措姆点头应下,在许南珩临走时说了一句,许老师长大了很多。   许南珩午休的时间不多,他前脚刚走,后脚方识攸就来了病房。方识攸带了杯热饮给索朗措姆,听见她说许老师刚离开,方识攸点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索朗措姆见方识攸什么都没说,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没在一起了吗?”   方识攸反应了一下,大约是索朗措姆觉得自己刚刚太平淡了,于是说:“噢,还在一起,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了所以……刚才没什么反应。”   索朗措姆点头:“那就好。”   没一会儿卓嘎醒了,方识攸跟她说:“刚刚许老师过来看你了。”   卓嘎笑了笑。   卓嘎很幸运,在住院的第二周等到了配型成功的心源。移植手术由顾老师主刀,方识攸一助。卓嘎的心脏主动脉被剪开的瞬间,父子俩默契地夹血管、拽出心脏。   手术室外面,索朗措姆夫妇签了病危和手术同意书,在此之前,夫妇二人也了解到移植手术的全部风险。许南珩今天有六节课和一个晚自习,他没办法赶过来,今天讲了两套模拟卷,开了一个小型教研会。   手术长达11个小时,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已经衰竭到随时会停跳的程度。小姑娘进手术室前还在笑着说,没关系,死亡并不可怕,灵魂是不灭的,她还会在下一个轮回和父母相见。   国内每年心衰的患者高达六十万人,而迄今为止,每年接受移植的患者还不足一千。尽管有科研组研发出针对射血不足的心脏来辅助泵血的机械辅件,类似人工心脏,但这就像癌症靶向药,需要符合一系列指征。   晚上九点三十分,手术结束。   心脏在卓嘎胸腔中跳动,从苍白的供体转为红色,顾老师眼镜后的眼神看着它一下下跳动,再抬眼看向方识攸。方识攸点点头。   顾老师说:“好,缝合吧。”   五月末的夜晚还有凉意,许南珩晚自习结束后回办公室看手机,方识攸告诉他卓嘎手术结束了,心脏正常跳动,已经进了icu。   晚上方识攸来接他下班,车停在人行道边,许南珩知道这儿不能停久,小跑着过来的。上车后拉下安全带,舒出来一口气。   “走吧。”许南珩说,“攸哥,我今天感觉脑子一直绷着。”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汇入马路车流,问:“担心卓嘎吗?”   “不是,你做手术我没什么担心的。”许南珩说,“我紧张。就像曲珍他们当初中考的时候一样。”   方识攸明白了,他“嗯”了声,接着一路沉默着开回了家。   回家后方识攸把他拉到了阳台,开了些窗户,两个人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什么都没说,今天也看不着星星。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坐着,牵着对方的手吹吹风。   很安静,不思考,放空。此时多说无益,不如精神休息。   第二个礼拜,高考了。   许南珩和戴老师在本校考点门口等学生,烈日下一句句重复:准考证,笔,进去考场就坐下别乱跑,有尿赶紧尿。   “哎——”戴老师拿帽子扇风,惆怅道,“明明已经经历过两回了,我还是会紧张。”   许南珩:“谁不是呢,我都两天没吃顿好饭了。”   戴老师扭头看了看他,笑了下:“嗳,支教那年中考,你紧张吗?”   “紧张,我当时半夜跑出来抽烟,在西藏县城那个黑洞洞的街上。”许南珩说。   “我当时也特紧张。”戴老师说,“今天他们也高考了。”   是啊。许南珩叹出一口气,今天拉萨的达桑曲珍,山南的洛桑拉姆、达瓦卓玛,县城的色巴多吉,也都高考了。   许南珩看向三层外三层的家长,再抬头看看天,耀眼的骄阳。   千年来皆是如此,教书育人,读书科考,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人们奔赴、打拼,在这片土地上努力地生活。他想起了前不久和方识攸闲聊的时候,方识攸和他说的一些话。   他说,许老师,我们的职业注定了会存在失败,我会有治不好的病人,你会有落榜的学生。但我们最初做选择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所以没关系,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那天,因高考而焦虑的许南珩如梦初醒。   他说是啊,这个道理不是早就明白了吗。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圆满得十全十美,也没有什么失败是彻头彻尾。   万事万物皆如此。 第53章   高考出分的当天,附中全体教师开了个大会。   蝉叫得许南珩耳鸣,他穿一件长袖衬衫,西装裤,没打领带。比起燥热,他更焦急,心里油烹似的。办公楼会议厅,高三教师坐在前面几排,许南珩找了个空位就坐下。   “我靠,你们看群!”老师里不知道谁高声说道,“江苏今年考600分以上的三万多人呐!”   “我天……”   “不愧是江苏……”大家唏嘘着。   又有人问:“河南呢河南的出来了吗?”   很快,高三年级主任齐老师风风火火地端着笔记本电脑小跑进来,一进来就立刻把麦克风夹到领子上,“喂喂”了两声确认连接上了音响。   大家立刻不聊了。   “好好,我投屏了,咱们高三年级教师们最关心的事情哈,成绩总结。”   很快,大荧幕上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表格,是全校考生的分数排名。所有人聚精会神,戴老师看见她们班学委的分数后,长叹一声靠回椅背上,笑了起来。   这下戴老师能睡个好觉了,教师会开完就回去各个班里,今天下午学生返校,班主任们要讲一讲大家填志愿的事儿。发一些参考资料,和一些高校的讲座宣传单。许南珩在班里维持秩序,他站在最后一排,后排的几个男生考得不理想,平时一个个混不吝,真到了这个时候,手册攥在手里翻来翻去,眼神里充斥着焦虑。   复读还是念个普通院校然后考研,又或者直接进入社会。戴老师在讲台讲完话后,看向许南珩,忽然说:“许老师也说两句?”   许南珩一下站直,笑笑:“啊我吗?”   戴老师很随意:“都行,随便讲几句?”   许南珩这三年在班里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威压形象,今天难得眉眼松泛了下来,班里学生们齐齐看向他。   “呃,好吧。”许南珩整理了下衬衫领子,迈步从最后一排往讲台走,最后站上来。   他呼吸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大家,说:“先恭喜大家,苦读至今,终于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号。当我们写在作文里的‘梦想’和‘未来’真的来到面前的时候,有人会下意识逃避,这很正常,人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是我们的物种天性。所以——”   许南珩原本想说一些‘要勇敢’或者‘要抗争’之类的话,但他改变主意了:“所以没关系,是读大学,还是复读,还是工作,凡事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许南珩最后说:“总而言之,祝贺你们,无论如何,高考结束了,这绝对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三天后,北大强基计划考试开始了。   小姑娘头一回坐飞机,机票是方识攸和许南珩给她买的,家里让她带了许多特产,结果有一大半都上不了飞机,被送她来机场的家人带了回去。   达桑曲珍从贡嘎机场起飞,拉萨的航班颠簸是常态,普遍四千以上的海拔与雪山冰川的地形就注定了高空必然乱流肆虐。   坐飞机里曲珍感觉自己像一锅炒菜在被颠勺,她没坐过飞机,很震惊,但也没敢出声询问邻座的人,万一飞机它就是这样的呢。   但曲珍还是害怕啊,跟过山车似的。   终于,经过漫长的航行抵达北京,曲珍跟随着旅客们下飞机。在机舱里的时候空乘就通过广播提醒了旅客们,从高原到平原之后可能会出现醉氧的症状,这是曲珍第一次离开西藏。   “哦,那儿。”方识攸拍了拍许南珩,“好像是那个。”   许南珩眯了眯眼,这位人民教师终于在三十岁近视了:“是是,叫她。”   “曲珍!”方识攸喊道。   几年不见,达桑曲珍长成大姑娘了,她循声看过来,然后笑起来,挥挥手:“方医生!许老师!”   北京盛夏里滚烫的空气像个巨大的烤箱,曲珍坐在车后座,一路上都在看着车窗外。   方识攸开车,许南珩嘴里嚼着曲珍带来的牦牛肉干。   方识攸问她:“飞机颠簸,然后呢?”   曲珍说:“然后我挺害怕的,我就悄悄念经,结果我旁边的人听我念经,忽然比我更害怕。”   许南珩笑了一阵,喟叹道:“久违了,这牛肉干越嚼越香。”   “我带了好多,很大一包,许老师,够你吃好久!”   许南珩回头:“多大一包?”   扶着方向盘的方识攸:“……”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长大。   因为曲珍去北大考试的当天,他家许老师因为一天到晚频繁嚼牦牛肉干而下颌关节紊乱……   “你就不能节制点儿吃吗……”方识攸无奈地在他下颌两边摁了两下,“张嘴,张大点儿。”   “啊……疼疼疼。”   然后“咔哒”一声,许南珩摇摇头表示不行了不能再张大了。   “没事,不严重,过几天就好了。”方识攸说。   这几天曲珍住在四合院里,四合院房间多,离地铁站近。而且这几天方识攸的表姐,也就是唐芝源也住在四合院。   唐芝源住在四合院是个实打实的意外,大姑和大姑父近两年在外地做工程,唐σw.zλ.嘉源嫌家离单位太远,每天要起特早,就住在单位宿舍,于是家里就唐芝源一个人住。结果那老小区进贼了,倒是没进唐芝源家里,但家门口给打了不少记号。   那哪儿敢独居了呢。原本唐嘉源决定回来陪他姐住,说这事儿的时候正好给许南珩听见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唐芝源聘上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学的讲师,但教师宿舍一时半刻还没腾出来,左右也就两三个月,许南珩家里盛情邀请唐芝源去住。   曲珍住进去之后四合院更热闹了,唐芝源一听曲珍报了北大强基的化学,抓着曲珍一天聊到晚。   强基校考完了之后唐芝源直接把曲珍的机票改签到了后三天,三天里带着她在北京四处玩。   所以连着三天许南珩回四合院,曲珍都不在家。   “我真是……嗷。”许南珩的下颌关节还没恢复,有时候不是嘴巴张大才会咔哒地痛,它有一个微妙的角度。   方识攸靠在巷子墙上憋笑:“你这几天安生些。”   “你是不是在笑。”许南珩看着他,“你跟我还没有半点儿情……嘶、谊?”   没找见曲珍,接下来方识攸陪他去配眼镜。许老师在学校里穿衬衫西装裤,但不上班的时候打扮得都很轻盈,穿得让自己舒服。   到了眼镜店之后店员以为他是大学生,被家里哥哥带来配眼镜的。验了光之后两个人一起挑选镜框款式,如果说进店的时候店员觉得方识攸是家里哥哥,那么选镜框的时候,店员心下了然了。   那可不是兄弟俩。   方识攸低头,指尖指向展柜里一副圆形的镜框,笑起来,说:“哈利波特。”   许南珩指了它旁边椭圆的镜框,问:“那这个呢,新八唧?”   方识攸噗地笑出来,接着无比自然地,掌心在他后背扶了一下,引着他去看另一副眼镜:“这个挺好看的。”   “我是老师,方大夫,这太花里胡哨了。”   所谓花里胡哨的,是眼镜链。细细的银质链条,清脆又清冷。许老师并不是清冷挂的人,但他够帅,够帅,闭嘴不说话,清冷挂高冷挂都能适配。   许老师三十岁的脸依然嫩着,主要是眼神,他和方识攸在一起的时候,会露出小孩儿样。比如指着那个椭圆形的眼镜说新八唧。   最后配了一副无框的,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更凶了。以至于晚上回四合院吃饭,曲珍看他一眼差点倒抽一口凉气。   “至于吗?”许南珩蹙眉看她。   曲珍嘿嘿一笑:“童、童年阴影。”   “得了吧你。”许南珩说。   方大夫停了车才后脚进来,进来后先“嗬”了声,说:“老虎你不能再胖了,狸花纹都要给你撑开了。”   “它现在过的日子,说出去能气死三个打工人。”许南珩从正厅出来,咬着烟,“昨儿跟胖胖吃了三斤三文鱼,晚上我姥姥回来,俩猫一个劲卖惨,又拆了两包猫条。”   方识攸啧啧摇头,蹲下来把老虎抱起来,故意很夸张地说:“哎哟,这小猫,这么重!”   结果胖胖怒目而来,愤恨严肃地朝着方识攸“喵”了一声,警告他不要欺负它小弟。   许南珩笑着走过来:“赶紧把我家大王放下来,你礼不礼貌。”   方识攸放下老虎站起来,不用问,直接从裤兜里掏火机给他。二人已经契合到一种连眼神都不必交汇的地步。   然而下一秒,曲珍咻地跑出来:“许老师方医生吃饭啦!”   这时,许南珩骨子里人民教师绝不在学生面前抽烟的,宛如膝跳反应的下意识动作,就是立刻侧身手向后。方识攸亦像是训练有素般拿过他的烟。   许南珩应道:“好好,马上进去。”   然后回头看着方识攸,方识攸捏着烟:“还抽吗?”   “不抽了。”许南珩推了推眼镜。   许老师戴上眼镜后也不知道戳着方大夫哪根筋了,有时候一个稀疏平常的摘眼镜动作都能惹来杀身之祸。许南珩调侃他,还有这癖好呢。   九月开学,许南珩今年又带高三。原本带9班数学的老师因身体状况没法接着带班,高考后许老师的教学能力有目共睹,今年又被推上了高三岗。   带高三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暑假来得早。这年达桑曲珍通过强基计划入学了北大化学系学生物化学专业,曲珍看着新生手册和一堆专业书籍,还有学长学姐们发的专业课指南,一时迷茫起来。   好在搞了多年科研的唐芝源帮了她不少。九月里一个平凡的周末,达桑曲珍在宿舍里轻手轻脚地起床,然后出门去咖啡店打工。   她说想打点零工的时候,唐芝源带她找了家咖啡厅,坐地铁几站就能到。   刚巧,这家也是许南珩常买的,早上不用看早读的时候就提前一站出地铁,买了咖啡溜达回学校。   其实今天上午不是曲珍的班,但是同事有事情跟她调了一下。   所以……   许南珩:“一杯大杯冷萃美式,多冰谢谢。”   曲珍:“方医生不让你喝冰的,你忘啦。”   “嗯!?”许南珩看手机呢,一抬头,“你怎么今天早上上班了?”   曲珍眨眨眼:“您最近扁桃体发炎,方医生不是给你泡了梨汤吗?您没带吗?”   “。”许南珩听见旁边点单的顾客发出了隐忍不住的噗呲笑声,蹙眉道,“你小点声!”   曲珍多真诚,继续规劝:“方医生特意叮嘱我了,碰见你买咖啡别给你做冰的,要不喝热美式吧。”   许南珩:“……” 第54章   六月晨间,阳光明媚。   许南珩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时不时蹦出来一两声“唉哟”。   跨跪在他身上的方识攸则在叹气,边叹边揉他腰背,说:“说了多少遍,不要在椅子上盘腿坐,脚也不要踩在椅面上改卷子,并不是你这个脚踩上来一会儿,再换另一只脚踩就能给脊柱和盆骨形成一种‘平衡’。”   “嗷——”许南珩惨叫一声,“难道不是吗,我先这么侧弯,再让它那么侧弯,不就掰正了吗?”   “……”方识攸掌根往他腰椎上压,说,“不是你这么想的,它是脊柱不是史莱姆。”   其实这些问题他早就给许南珩讲过了,方识攸给他揉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床上下来,说:“自己趴会儿吧,我去看看汤。”   许南珩笑起来:“副主任医师揉得确实舒服。”   方识攸已经升了副高,已经不再是12块的普通号,是22块的专家号。他在许南珩脑袋上很幼稚地揉了两下把他头发揉乱。   “手机。”许南珩假装很努力地伸向床头柜,“够不着,方大夫。”   “……”方识攸把他手机拿给他。   光听说高考时候把考生当祖宗伺候,方大夫这回明白了,家里有高三岗的教师也得当祖宗伺候。   今天又是一年高考。他家这位科任老师今天差点中暑,还好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回来了,回来躺了会儿喊腰疼。还好方识攸今天休息,他料到高考这两天许南珩会多少有点不舒服,所以前两天就调了班。   汤锅里肉还没烂,方识攸在厨房给他爸发微信,说家里炖了锅鸡汤,要不要中午给他送点去医院。   顾老师回复说不用,接着告诉他,扎西卓嘎今天早上送来住院了,排异反应下高热不退,也告诉方识攸没什么大问题。   “怎么了?”许南珩扶着腰走来厨房,“怎么这个表情。”   方识攸“喔”了声,说:“卓嘎今天来住院了,高烧。”   “啊?”许南珩有点担心,“当时不是说回复得挺好的吗。”   “嗯。”方识攸说,“毕竟是心脏移植,五年内都会出现或轻或重的排异,因为人体的免疫系统认为这是外来器官,会攻击这颗它们不认识的心脏。”   许南珩想了想:“告诉曲珍吧,让她没课的时候去看看她。”   “好。”方识攸点头。   当年卓嘎的确是十分幸运,在万中无一的巧合下等来了配型成功的捐献心脏,移植手术之后在icu监护了一段时间后顺利转入普通病房。   许南珩以为到这里也就尘埃落定,虽说顾老师和方识攸都告知了移植手术后的存活率问题,但起码许南珩觉得小姑娘能快乐地过几年。没成想排异反应会伴随这么久。   傍晚曲珍下课后坐地铁去了医院,好在没几个小时卓嘎就退烧了。方识攸把曲珍送到地铁站,晚上跟许南珩在一家湘菜馆吃饭。   吃到湘菜,许南珩忽然想起县城湘菜店的老板。筷子夹菜的手顿了顿,湘菜馆里不停地有人被辣得吸溜吸溜,冰饮料玻璃瓶上的小水珠哧溜滑下去,在桌面洇出一汪水渍。   于是在人声鼎沸、玻璃杯碰撞干杯、畅快聊天的湘菜馆里,许南珩放下了筷子。方识攸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不吃了?不舒服?”   换做平时,许南珩可能会皮一下,说吃不下了没胃口,逗他说可能是有了。但这次,许南珩很正经地将筷子放好在筷架上,抿了抿唇,说:“攸哥。”   叫攸哥的时候,要么是床上情到浓时,要么是要说正经事。   “请讲。”方识攸也放下筷子。   “我想……”许南珩停顿了下,似在犹豫,但还是说了,“你最近有假吗?我想和你开车进藏。”   三千五百公里的往返,起码需要十天假。一个副主任医师凑出来十天假……好吧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方大夫。   方识攸从来都理智,他是两个人之中更年长的那个,但毋庸置疑,理智的人疯狂起来也更疯狂。   “好。”思索片刻后,方识攸点头说了个好字。接着他端起饮料灌下一口,冰凉的橙汁滑过喉咙,提醒自己冷静思考。   冷静一下后,方识攸又说了一遍:“好,没问题。”   从五年前就是这样,方大夫好像能解决所有问题。   许南珩看着他:“有假吗?要是不行……别勉强,坐飞机一样的。”   “没问题。”方识攸弯唇笑起来,“你也别有压力,我早就告诉你了,别带个秤啊尺子的谈恋爱,你不嫌累我还嫌多余。”   好嘛,又说到许老师命门上了。其实在一起这么多年,许南珩确实很多时候难改他那个大少爷性子。甚至他偶尔会把学校里的怨气带到回家里,有一回嘭地摔上了书房门,因为方识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车钥匙放哪去了。   事后许南珩认真地道了歉,并且反思了一下自己,他感觉谈恋爱的这五年多是方识攸在包容自己。   学校确实是容易堆积怨气的地方,医院必然更是。或者说只要出去上班,就没几个岗位是真的顺心顺意的。许南珩那次之后会冒出一些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作为伴侣可能并不合格的念头。   所以今天方识攸又一次提醒他了,别带杆秤谈恋爱。他说他乐意包容,而且他觉得许南珩也在包容着自己。   方识攸很忙,连轴手术碰上夜班的时候,连着三天两夜都在医院里,微信消息跟留言板似的,休息下来统一处理。甚至有一次给许南珩回了个“收到”,回完三分钟了才反应过来,添了个“收到了宝贝儿”。   事实上方识攸都会觉得他对许南珩的陪伴太少了,而且这事儿是没辙的。尤其升副高后还要出差,还偏偏挑休假周末出差,回来又是连轴。   “什么时候出发,开哪辆车?”方识攸给他夹一块蒜蓉油麦菜。   “看你吧,我还在暑假,你先把假请下来。”许南珩说。   大医院医生多,调班也比较容易。十天假,方识攸休掉了年假加上一个周末,再跟其他同事调一下班,满打满算还差一天。   按照请假后调班的日子,他们从西藏返程回来的第二天是上午的门诊,这趟门诊要留出一天的容错率,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路上能不堵车无意外的回来。   于是这一天的调班,方识攸拜托给了顾老师。和亲爹在一个科室的好处又多了一条。   总而言之一切安排妥当,在未来的周一上午,会有很多患者花着22块的挂号费,看着300块的专家。   这次依然开许南珩的G63,这辆G级五年前跑一趟西藏伤痕累累,回来修车和保养的钱差点让许老师当场下海。但纵然如此,毕竟是从这辆车结缘,所以还是选择了它。   方识攸在医院填好请假单,做完最后一台手术,洗手换衣服。   年轻俊朗的三十四岁副高,随之而来的、不可避免的就是给他介绍对象。虽然方识攸已经说过很多次“有对象了”,但大家一次都没见着真人,故而权当托辞。   这次又有人过来问:“方医生这么久的假去干嘛呀?”   方识攸答:“和对象自驾。”   “哟。”那人试探,“真的假的?嗳,别是幌子吧,那天你没在,副院长说想给你介绍他外甥女认识呢,硕士刚毕业。”   方识攸一愣,手里的包收拾到一半,最后把充电器塞进去,说:“可别,我真不是单身。”   说完,不得已,方识攸只能跟一句:“胆囊外科杨大夫见过我对象。”   对方这才信了七八分。   其实是许南珩一直不希望方识攸在医院坦白性取向,这没必要,许南珩也不希望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收拾完东西从医院出来已经八点半,许南珩车停在医院车库,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们今天四小时开到大同,在大同过夜,第二天直接上京藏高速一路向西。   许南珩知道他来不及吃晚饭,买了个汉堡给他,杯架上一杯咖啡一杯可乐。   方识攸把包放去后座,拉下安全带,说:“最后一个调班调给顾老师了。”   “嚯。”许南珩故意很夸张地说,“向上欺压呀,副高欺负正高,你出息了。”   方识攸拿着汉堡剥一半:“我求来的,我都把你搬出来了他才愿意帮我代班。”   “那感情好,回来陪顾老师喝一盅。”说着,许南珩点火启动。   方识攸咬一口汉堡,笑笑:“别了,您二位酒量都差,到时候我还得伺候两个。”   许南珩斜乜他一眼:“你酒量好,你把我姥爷喝得夜里起来抱着猫给猫讲李白,俩猫听一宿没听明白,结果第二天姥爷还没缓过神,要给猫考试,俩猫心说学了就是会了,还考我是不是不信任我。”   “……”方识攸笑了两声,“走吧走吧。”   车开出车库,在六月中旬的傍晚,开出胡同,开上东安门大街,拐去北河沿大街。   五年前许老师就是开着这条路进藏,在国道109半途捡上了方大夫。   这一次,方大夫提前了三千公里坐上这辆车。他靠在椅背,偏过头看着许南珩,忽然问:“许老师,这趟收我多少啊?”   许南珩一笑,换右手扶方向盘:“收你下半辈子吧。”   “好嘞许老师。”方识攸看着他侧脸,“说定了啊,我这儿不带反悔的。”   “嗯,说定了。” 第55章 正文完   以前许南珩觉得北京真大啊。海淀和朝阳算得上异地恋了,朝阳北路上将近二十个红绿灯,堵起来的时候没出三环许南珩他爸的腰就要断了。   现在许南珩觉得,这天地真大啊。从北京到拉萨有三千五百多公里,京藏高速三十多年前开始建设,通车十余载。这些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省道国道,如同从心脏绽放出来的血管,它们四通八达,去到这片土地的任何地方——然后再回流。   抵达大同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他们住在南环附近,这样第二天可以直接起床上绕城高速转京藏高速。   住的酒店里有自助早餐,但许南珩看见楼下有家面馆,直觉告诉他这种古老的拆迁风装修一定特好吃,遂直接拉着方识攸退房下楼。   果然,小面馆的老板是川渝人士,豌杂面许南珩吃了两碗半,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味,甚至顺手查了下老板老家的房价,跟方识攸说等退休了过去定居得了。   他们起得比较早,虽然起得早却也是睡饱了起来的。他们前脚刚出面馆的门,后脚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   由于摄入碳水过多,直接升糖犯困,方识攸开车继续向西。   开上绕城高速的时候太阳还不是很刺眼,而且太阳从东边升,他们向西,太阳在后边,阳光并不直射。   因为早上那顿吃得还挺饱的,过服务区下来上厕所抽烟加油,在超市里买了点零食和咖啡,没再吃饭。这儿是岢岚服务区,稍做补给后换许南珩开。   许老师上车后把罐装咖啡打开,单手开的,帅气逼人,然后调试座椅靠背和方向盘,重新戴了下手表,说:“后边不停了,一口气五百公里,直接冲出山西杀到马儿庄!”   方识攸欲言又止,还是说了:“我们是旅行,不是攻城。”   这趟出来,许南珩肉眼可见的开心。见他开心,方识攸就开心。这些年过得平平淡淡……好吧并不淡,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忙,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晚上回家能见到,一见就着,不管白天累成什么样,晚上看见对方就仿佛又开启另一管能量条,进入另一种状态。   其实这就是方识攸一直想要的一个“家”的形态,倒不是说顾老师给的家不够“家”,而是另一种性质的家。   许南珩开车的姿态很帅,他还是喜欢单手扶方向盘,他不是很喜欢G63上的车道保持功能——这玩意就是当车偏离当前车道的时候会发出警示,提醒车主的同时,电子系统介入方向盘,辅助车辆回到当前的行车线路。   许南珩不喜欢手里的东西违逆自己,无论是车还是人。   “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应着他,“开累了?”   从清晨开到日暮,原本太阳在后脑勺,这会儿夕阳落在面前,甚至不得不把挡板掰下来遮阳。许南珩摇头:“不是,就……忽然想叫你一声。”   方识攸笑笑:“援藏那年我走的也是这条线。”   “意思是你先走一遍,然后我自己走一遍,最后我俩一起又走一遍。”   “那个时候,其实我对我自己很迷茫。”方识攸舔了舔嘴唇,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说起来还有点……我觉得遇见你之后我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在生活,因为你,我才感觉医院休息室真的是不得已的时候住一下,晚上还是要回家的,一天不见是想念的。”   方识攸很少会说这么一大串话。许南珩一直觉得方大夫是个比较内敛的人,是通常情况下,以前使坏看他尿检那不算,这大夫还是坏的,闷坏。所以忽然说这么煽情的话,还是在去西藏的路上……   大概正是因为现在是去西藏的路上。   许南珩笑着,右手扶方向盘,他把车道保持打开了,左手挠了挠头发,说:“今儿怎么了,好久没跟我一块儿出远门了?”   “嗯。”方识攸自己也笑了下,“突然有点矫情了。”   “矫情一下挺好的。”许南珩说,“咱俩只是三十多,还远远没到退休钓鱼的年纪,退休钓鱼了也可以矫情,我都喜欢。”   方识攸说的都是实话。临床就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专业选得好,年年赛高考’,学生时代的方识攸并不轻松,工作之后更是昼夜忙碌。像机器一样运行着,每天重复着类似的工作。遇见许老师前,他的生活是学业和工作。   方识攸偏过头又看他,他正打着转向灯和方向,开向匝道开去马儿庄服务区。等他停好车,方识攸伸手捏了捏他脸蛋,说:“谢谢许老师。”   许南珩“啧”了声:“别捏了,三十了帅不了几年了。”   “我们许老师帅一辈子。”方识攸解开安全带。   马儿庄服务区很大,风也很大,兜头兜脸的。许南珩的刘海儿被吹得在他眼睛上拍,他皱着眉,对方识攸说:“这么大风。”   宁夏地界就是这样,风很大,有一年刮着沙尘暴,阵风能有9级。夜幕下的大西北风声嘹亮,他们在服务区里加油吃饭。接着开下高速,为了安全考虑,住进了县城里。   在服务区已经吃饱了,看见县城路边摊卖的刨冰,买了两碗站在人行道边吃,果味儿的,清甜。他们住的旅店房间有个小露台,店老板说今晚比较晴,可以在那里坐一坐。   进到房间后,许南珩觉得还可以,行李箱只拎上来一个,另一个留在车里了。   方识攸到露台看了一下,说:“你先洗澡,我把这个桌子擦一擦。”   许南珩边脱外套边打趣他:“你不会还带了消毒洗手液吧?”   话没说完,就看见方识攸手里已经拿了个小瓶装的,前一秒刚从书包里拿出来。方识攸有点无语,说:“过来,洗了手再去洗澡。”   许南珩嬉皮笑脸:“还是方大夫靠谱。”   他们洗完澡,坐在露台的椅子上,风没有傍晚那么大了。西北地界夏天的夜是凉爽的,风大的地方一般高空的大气会很干净,就像在沙漠之上永远有清澈的星空,这个小县城也是。   许南珩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就这么散漫着,他说:“我上次开车过来,过可可西里的时候甚至没停一下,其实有点后悔。”   “我感觉到了。”方识攸说,“我这辈子没见过有人看到日照金山无动于衷的,你是唯一一个。”   许南珩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了几下:“少不更事,现在想想后悔了。”   “这不是又来了吗。”方识攸握住他的手。   “是啊。”许南珩说。   第二天早晨,拉开窗帘,天色不错,碧蓝的。   再次出发的时候是许南珩开车,直接从县城上高速。因为正值暑假,出行车辆非常多,这条线路从北京自驾无论是往新疆西藏还是仅仅到青海敦煌,又或者去体验青甘大环线,都是很适合家用车跑的。甚至如果不想升海拔太厉害,还可以在快到青海之后向北绕一个弯,折去内蒙看大草原。   有些堵的时候车速就慢,大家都用60公里的速度磨蹭着,许南珩降下车窗,热浪滚着涌进来。   他一开车窗方识攸就知道他想抽烟了,于是说:“先忍着点儿吧。”   “憋着呢。”   终于,两个多小时后,磨蹭到了天湖服务区。   不愧是暑假,服务区里找个车位堪比商场,许南珩一下车就跟他要烟,眼镜摘下来刚想在T恤下摆直接擦,被方识攸拿走了。   靠谱的方大夫戴了擦眼镜的湿巾,带了挺多的,他边帮他擦眼镜边说:“你去上厕所,我在这儿等你。”   接下来方识攸接手开车。   车厢是私密空间,有的人坐出租车网约车会觉得别扭,是因为和陌生人处在同一私密空间内。但对于爱人,私密空间是极度舒适的。   许南珩喜欢在副驾驶睡觉,车在行驶的时候轻微的晃动对他有催眠作用。他窝在副驾驶,眼镜摆在中控的杯架里。他总爱这么随便放眼镜,方识攸提醒过他很多次放进防尘袋,回头剐花了,于是他瞄了眼开车的方识攸,还是从手套箱里找出来防尘袋,把眼镜放进去。   方识攸刚好看他这边的后视镜,也看见他这个动作,笑了声:“挺乖啊今天。”   “那当然,乖巧听话许南珩。”他笑着说。   说完,他靠回椅背上,看向车窗外。他还记得京藏高速的这个方向开往拉萨,右边就是可可西里的边缘。现在还远远没到。   到这里,已经能看见远处的高山。进入青海省界后,海拔有一个阶段性的上升,许南珩没什么感觉。体能令人发指的方大夫直接一口气六百公里开到日月山下高速,许南珩醒过来的时候看着黑洞洞的车窗外,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儿,于是问:“把我卖哪儿了这是?”   方识攸无声叹息:“是,在你旁边蛰伏五年就为了今天把你卖了。”   接着他打方向停进车位,这里是日月山景区附近的酒店。下车后许南珩骤然就感受到了,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分,牧民驱赶着白色牦牛,街边有人牵着马,马头和马鞍上绑着彩色的民族装饰。   许南珩感觉无比熟悉,甚至不远处他还看见了藏寨。他关上车门,回头问方识攸:“是不是没剩多远了?”   “不到两千公里。”方识攸锁车,车钥匙在手里抛了下,说,“走啊,吃羊肉去。”   “好啊!”   因为在景区附近,晚上依然很热闹。旅游旺季,各家餐厅都热火朝天,要排队,俩人取了号,排了家烤肉店。拿着取好单又去对街买了点喝的,许南珩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看着装奶茶的不锈钢水壶而感到亲切。   “咸的还是甜的?”老板笑眯眯地问。   “要甜的!”许南珩答。   他一向喝甜的,在西藏喝了一年的甜奶茶。   人行道边有一群驴友骑摩托往西藏,也在这儿歇脚,五六个人的样子,骑的都是大排量的ADV型摩托车。那群人找了盏挺亮的路灯,然后拉开横幅,三脚架支起相机用定时拍照,大声喊了声“耶”!然后收起东西跟路人道歉,说不好意思占道了。   许南珩看了好几眼他们的摩托车,方识攸问:“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真让我骑摩托到拉萨我大概是不敢的。”许南珩挨着他,小声说,“我最多从石景山骑到昌平。”   “骑不了。”方识攸认真地看着他。   许南珩困惑:“为什么?看不起我?”   “你没摩托驾照。”方识攸说。   “……”   一生正直的方大夫。   等烤肉店的时间里两个端着奶茶,信马由缰地牵着手在人行道顺着溜达。开车坐车久了就需要走一走,街边还有许多文创店和纪念品店营业着。这儿和拉萨一样也有写真店,几个姑娘正在夜拍,画着彩绘的妆面穿着民族服饰。   晚上西北凉飕飕的,很舒服,风把许南珩的T恤吹得贴在皮肤上。他手被方识攸牵着,很温暖。可能是因为在遥远陌生无人认识的地方,两个男人从容地牵着手,在这里不会被认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惬意的感觉让许南珩觉得轻松,因为无论城市如何包容,他们始终要为对方的和自己的职业多做考虑。他们一个面对患者,一个面对学生,这两类群体其实都是弱势,寻求治疗和学识,他们需要自己对面的人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好在北京很大,流动人口多,而且他俩也是真的忙。   溜达得差不多了,方识攸说往回走吧,可能快排到位了。   走回烤肉店,门口排队的人少了大半,给服务员扫码,说是还有两桌,于是便在外面的凳子坐下。   “那是什么山来着?”许南珩问。   “日月山。”方识攸说,“明天可以下午再走,这儿有个文成公主庙,还可以骑马。”   当年许老师在草场骑马放牛,方大夫可是记了不少年。许南珩听见能骑马,眼睛亮了下,问:“是什么,马场还是草场?”   “好像是草场。”   次日早。   这天是假期的第三天。因为白天开车所以晚上睡得很沉,两个人的睡眠质量都比在北京好上很多。   睡得饱,精神状态就很好。许南珩戴上墨镜,扶着行李箱,问:“哪儿骑马呀?”   这人出门走哪儿算哪儿,许大少爷还是那个许大少爷,不过方大夫愿意伺候就是了。方识攸一件浅蓝色的敞怀衬衫,天上悬着骄阳,猎猎的风吹着方大夫的衬衫,他在手机上确认了一下,然后抬头,眯着眼看向景区外侧的方向,说:“说在南区那边等我们了,你先把行李放车上。”   “怎么过去啊?”   “开车过去。”方识攸说,“这个景区能把车开进去。”   “嚯这挺好的。”   能让车开进去的景区自然是好,许老师二话不说把行李箱扔车里,直接蹦上副驾驶。这辆车的手套箱里也放着方识攸的一副墨镜,许南珩拿出来递给他。   很快他们看见了戴着牛仔帽的σw.zλ.接应人,方识攸昨天预约的时间段是上午的九点到十一点,加钱补的空场,否则暑假这旅客量,排到返程回北京路过这儿差不多能骑上。   许南珩把墨镜放在车里,接应的大哥看了看,问:“两个人吗?”   “一个人。”方识攸赶在许南珩说话前开口了,“就他骑,我看着的。”   许南珩看着他,说:“我教你骑呗,一块儿啊!”   方识攸摇头:“你自己玩儿吧。”   “为什么啊。”许南珩有点失落了。   方识攸看着他,笑着说:“宝贝儿,这俩小时马骑下来,我俩都没法开车。”   许南珩一想,确实。骑马会腰腿酸痛,他俩又不是天天骑。但还是觉得……他又看向方识攸,方识攸说:“我还好,不是很想骑。”   大哥拿手比了个“OK”,然后带着许南珩去挑马,问许南珩有没有骑过,许南珩说会骑,但几年没骑过了。   大哥给他牵了匹还挺高的马,说别看着它高大,它脾气很好。许南珩先在马头前摸了摸它,方识攸不远不近地看着。   这片草场很大,虽然没有西藏那么一望无际,但够大了,够马跑起来了。   大哥原本还想先牵着马先慢慢走一圈,毕竟这年头城里人摔着磕着可是会起诉的。没想到马上这看着斯斯文文的男青年,不仅帅气地踩镫翻身上马,随后直接缰绳一拉,大哥猝不及防地脱手。   紧接着,许老师下趴,他没有坐在马鞍上,而是踩着镫悬起腰,一夹马肚子,俯身在马的后颈,极为潇洒的骑行姿态。好的骑手,马是能感知到的。高大的黑马后腿两步后,疾驰向前。   “哎哟哎哟。”大哥走回方识攸旁边,说,“他不能有事儿吧老板?我想牵着先慢走两圈的!”   “他没事儿。”方识攸笑起来,看着他男朋友策马远去。然后瞧见旁边有垃圾桶,问了一嘴这儿能不能抽烟,大哥说能,方识攸低头拢着火机点上一根。   那厢许南珩骑着马跑了一大圈之后绕回来,精准地拉过缰绳停在方识攸面前。方识攸就抬头看着他。   许老师身上永远有少年气,他是顽强的,他会在难以前行的环境里自己劈开一条路。他像藏南高原那些永不停歇的风,那些风从喜马拉雅吹到卡瓦博格,是群山的呼吸。   方识攸咬着烟,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他帅、潇洒、顽强、有生命力,他也懒、爱耍赖、嘴贫。他还善良,有担当,并且,特可爱。   方识攸知道——这人真的长在他命门上了。   玩了俩小时继续启程,果然是没法开车的。从日月山再上高速,没开到一个小时,许南珩哼唧起来了。腰酸腿酸,尤其大腿/根部,简直打哆嗦。   两百公里后到了茶卡服务区,许南珩必须要下车让腿伸直点儿。结果服务区有人遛狗,一只萨摩耶平等地对每个下车的人释放爱意,来扑许南珩的时候方识攸先一步拦住了狗,抓着俩前爪搭到自己腿上,然后摸摸它脑袋,它满意地走了。   “扶……扶我一把。”许南珩伸出手。   “扶你上厕所?”方识攸问。   “把我扶到厕所就可以了。”   “然后你扶墙进去?那你不如扶我。”   “不是。”许南珩复杂地看他一眼,“这儿这么多人,多丢脸。”   “又没人认识你。”方识攸干脆把他一搂,“走吧。”   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开。这一路顺行四百公里开到了格尔木。   晚上方识攸把他留在酒店,自己去药房买了两管外敷的药膏,回来之后给他上药。因为许南珩早上骑马穿的是牛仔裤,内侧那两片地儿磨的哟。   方识攸帮他上药,许南珩就必须以一个非常要命且相对耻辱的姿势对着他,许老师还是保有一些底线和自尊的,他选择岔/腿对着方识攸的时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方识攸真是哭笑不得了。   和他们计划的一样,五天去程,五天返程,一天容错。次日早上从格尔木出发,继续开往拉萨   他们原本的计划没有打算在西藏停留很久,许南珩的意思是看一眼拉萨就回去了。进藏,重点在那个“进”字。他只是想和方识攸一起24小时呆着,去到某个地方再折回来。   路上经过了可可西里边缘,可可西里有茫茫多的湖泊,它们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在高空中弹,然后迸开碎裂,散落在这片土地上。   许南珩想起方识攸的微信头像,问:“你头像那个藏羚羊,在可可西里拍的?”   “嗯。”方识攸点头,“当时开着救护车去接保护站里一个工作人员,正好拍到的。”   “可可西里腹地什么样啊?”许南珩问。能开到保护站,那肯定是深入腹地了。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回忆了一下,说:“很……很荒野,就是那种苍凉感。但其实可可西里很有生机,它生存的物种非常多,食草动物食肉动物,一片荒野如果存在很多食肉动物,就说明这里的生态相当好。”   “喔……”许南珩点头。   可可西里养育着除人类以外茫茫多的生命,许南珩支着下巴向外看。快要到傍晚了,湖蓝色的天边闪着点点星辰。他降下一半车窗,高原地界在日落后很凉爽,几年不见,这里的风还是这样。狂野,自由,来去随心。   他们在服务器里加油,买补给品。服务区里停着很多外地牌照,有假期带孩子自驾的,许南珩看见一辆SUV的后窗贴着一个硕大的“我辞职啦”。   排队加油,然后停在路边,俩人靠着车抽烟。许南珩微微闭着眼睛,忽然说:“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   方识攸停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年自己说的话,然后笑了:“怎么?高反了?”   “那不能够,我天选之子,我还抽烟呢。”许南珩看向他,“就是忽然想起来你忽悠我的这句话了。”   啊,这老师,还嚣张。方识攸想,结结实实地长在自己命门上。   方识攸呼吸了一下,他稍微有点紧张。一根烟没抽完就摁灭了,说:“谁忽悠你了,我说的都实话,上车,走了。”   此时夜幕低垂。   他们距离拉萨还有一千公里。   他们在毒障一样的浓雾里从京藏高速拐上国道109,大雾让本就视野不佳的夜路更加难行。   他们从北京出发已经第四天,他们开一辆奔驰G63,这辆车五年前就是这条路进藏出藏。   大约两个半小时后,方识攸把车开下国道。国道边有个不起眼的汽车维修店,方识攸下车,他从车头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让许南珩也下车。   方识攸调整了一下呼吸,国道边不停有车轰着油门疾驰而过,带起的风掀着他们的衣摆和发梢。许南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四下无人,白天摆摊的摊贩们早早地回家了。银河停泊在天空,月亮随便拽了朵云盖住脸摆烂。方识攸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丝绒小盒子,朝着许老师单膝跪下。   许南珩忽然心怦怦跳起来。   方识攸抬头看着他,打开盒子,他还是紧张,说:“许老师,我……”   他很明显地哽咽了一下,继续说:“许南珩,我爱你。”   “我想……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   盒子里的戒指恍若方识攸摘给他的晚星,它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在闪烁着。   许南珩看见方识攸眼睛里似是团着泪,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滴眼泪已经淌到了下颌。   方识攸的膝盖陷进一点点泥地里,他继续问出这句完整的话:“许南珩,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许南珩重重地点头,眼泪还没擦掉就笑起来:“我愿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