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今夜入梦几多回   作者:林啸也   简介:   宠妻狂魔深情疯批忠犬攻×可乖可狠长发病美人受   腹黑大佬×落难豪门   沈月岛和霍深斗了三年,每每对垒都要咬下彼此三分血肉。   直到沈氏资不抵债,宣告破产。   天之骄子跌入泥潭,任人肆意欺凌践踏,就连他贴身佩戴的沉香珠串都被拿来拍卖。   对家们为羞辱他争相竞拍,最后却被一位神秘买家以天价拍下。   地产商大放厥词:“破珠子值几个钱!要是沈少爷给我跳一段,我还会考虑——”   话没说完,就被沈少爷抡起酒瓶当场爆头,碎裂的玻璃渣不偏不倚,溅了霍深一脸。   这个让曼城商圈和枫岛权贵都讳莫如深的男人,最想也最有能力让沈月岛再无出头之日的存在,看着自己满身狼藉无奈一笑。   “真该给你上上规矩。”   众目睽睽下,沈月岛被霍深拖入包厢,男人病症发作,紧紧拥住他。   沈月岛堵上所有尊严:会长,你帮我这次…   霍深:小岛,我不是慈善家。   见不得光的交易就此达成,他成了霍深怪病发作时唯一的人型安抚剂。   只要他需要,不管何时何地,沈月岛都要向他提供拥抱和更进一步的治疗,甚至年会时掩在办公桌下不为人知的窘状。   “知道该怎么用我了?”   霍深握住他手腕,亲手为他戴上那串沉香珠串:“你往我怀里坐一坐,我让整个枫岛都为你撑腰。” 第1章 霍深,你帮帮我……   曼约顿时间晚九点,夜色渐浓。   秋季潮湿的西南风,将整座斯威山的白桦树吹得簌簌作响。   山林深处,一座倾斜的中世纪建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建筑内部,正在举行一场不为人知的狂欢盛宴。   这是一场只招待内宾的拍卖会。   暧昧灯光点缀,随处可见大师级油画与红丝绒,每位买家都带着怪诞的动物面具,穿着束腰蓬蓬裙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摇摆着玲珑的线条穿梭在宾客中间,仿佛一只只倒放的红酒杯。   宴厅正中央,美女拍卖官身着青花瓷旗袍,用流利的中英德三语向各国的买家宣布下一件藏品——   白奇楠沉香绿幽灵珠串。   曼城沈家小少爷沈月岛最常佩戴的手串,起拍价三十万美金。   话音落地,在场宾客不约而同掩面讥笑。   一位“伯爵”立刻举牌:“一百万美金”。说完伸出食指一推眼镜:“如果能附赠一条沈小少爷的底裤,我愿意再出一百万。”   原本隐秘的讥笑瞬间转为哄堂大笑。   富商们纷纷举杯向“伯爵”表示赞同,并紧随其后提出自己可以开价五百万。   于是沉香珠串再无人问津,宾客们出价千金,只为拿下沈少爷的底裤。   毕竟天之骄子跌落神坛,被他曾经百般轻蔑的无名宵小凌辱,这戏码可比拍卖要好看。   不日前,曼约顿地产行业的龙头沈氏地产,因为沈月岛第三次决策失误宣告破产,斯威山古堡的主人爱德华先生就作为牵头人,策划了这场以沈家私藏为主的拍卖宴会。   到场宾客有九成都是沈月岛得罪过的仇家,恨不得倾尽家财也要狠狠羞辱他一番。   剩下一成则是他那些爱而不得的仰慕者,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狮子先生。   整场下来,他没买别的,只要是沈月岛的东西,即便是只看过一眼的花瓶,都豪掷千金。却从不在别人奚落沈月岛时帮忙辩白一句,甚至半脸面具下看不到一丝表情波动,一本正经得有些木讷。   很快这条手串就被哄抬到九百万美金的高价,拍卖官举锤,最后讯问是否有人加码。   众人目光移到狮子身上,果然见他举起手牌,并破天荒地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一千万美金,真的会附赠底裤吗?”   场内安静了两秒。   然后所有宾客哄堂大笑,满嘴喷着下流的揶揄和讥讽,还有人开玩笑说多给狮子两条,怕一条底裤不够他用。   狮子依旧面不改色,八风不动,然而桌子底下,他却握着手机紧张地发出一条消息:【老板,珠串已到手,呃……还送了一条底裤,据说是那位穿过的。】   拍卖官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从容回复:“关于底裤,您一会儿可以亲自问沈先生。”   狮子在面具后皱起眉:“他在场?”   拍卖官神秘地眨眨眼:“他一直都在。”   众人闻言瞬间激动起来,满场找哪张面具底下会是沈月岛,毕竟当面羞辱可比隔空拍卖刺激得多。   狮子也频频扭头,桌下手机攥得死紧。   就在他们的兴致被钓到最高点时,拍卖官宣布本场宴会的压轴拍品即将出场。   两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应从宴厅两旁走出,来到拍卖官身后,那里从开场起就停着一架被红色丝绒幕布遮盖着的四方铁笼。   狮子心底隐隐感到不安。   人群发出疑惑的低语。   拍卖官打了个响指,全场肃静。   偌大的宴厅一时间只剩下铁轮在地板上滑动的响声。   侍应把铁笼推到展台中央,红布顺着铁笼落下那一刻,场内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惊呼,气氛如同核弹被引爆。   关在铁笼中压轴出场的最后一件拍品,不是沈月岛名下最重量级的私藏,也不是他贴身用过的珠串或底裤,而是活生生的,他本人。   昏暗的灯光之下,狭窄逼仄的笼中,铁丝网格上布满斑驳的红锈,沈月岛一身轻薄的睡衣若隐若现地露出腰腹,每一处线条的起伏都牵动着众人的眼球。   他纤细的手臂被高高吊起,双腿蜷缩在笼底,上身可怜地向前倾倒,一头黑亮长发垂落下来,半遮半掩着那张潮红的脸。   他眼神迷茫,浑身虚软,就连撩开眼皮的动作都做得异常艰难,只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台下看了一眼就又昏沉地睡了过去,一看就是被下了药,脆弱无助的模样尤其可怜。   场下变得鸦雀无声,没人再发一言。   众人的目光就像一只只贪婪的手,恨不得就这样冲上去将沈月岛生吞活剥。   狮子跌坐在椅子上,连忙拿出手机发消息:【老板,沈月岛在斯威山!他们把他作为最后一件拍品关在笼子里!】   与此同时,曼枫联合理事会大楼34号会议室中,气氛安静得堪称诡异。   会议进行到一半突然暂停,助理尴尬地站在旁边,对面二十多个开发商动作整齐地低下头去,眼观鼻鼻关心,一声都不敢出。   而坐在长桌尽头的霍深,正垂眸盯着手机,“嗡”地一声,又一条消息传来。   【沈月岛起拍价一千万美金。】   他抓起手边的水杯猛地摔在地上,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抱歉,会议暂停,改天继续。”   -   古堡内,拍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富商全都抢红了眼,举牌的手从头至尾都没放下来,半分钟不到底价已经被吵到五千万,如果不是有笼子挡着,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把沈月岛撕碎。   “啧,早就想上他了,也不知道沈少爷活儿怎么样?”   大腹便便的男人狞笑:“不如干脆大家一起上吧,人少我怕满足不了他。”   狮子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冷汗顺着后背直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倒霉催的命,不过是帮老板买点东西也能遇到这种事。   他暂时还没举牌,怕贸然开价亵渎那位少爷,坐立难安地抓着手机等待指令,直到汗水快把手机给泡了,霍深的消息终于发来。   【保下他,我立刻到。】   狮子赶紧问:【那老板我们出多少?】   “19号鲨鱼先生出价五千五百万。”   “再来到黑蛇先生,六千万。”   展台上拍卖官声音激昂,不断引导人加价。   底价转眼就翻到六千万,一拨人不甘心地放下牌子。   角落里,狮子的017号手牌终于举起。   “八千万美金。”   大半个宴厅的视线齐刷刷瞪过来,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二五八式”阶梯,每次叫价加码五百万,他却直接连跳四轮,开到八千万,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之后那句——   “八千万,买你帮沈少爷遮上笼子。”   拍卖官也愣住了:“您的意思是,八千万不是您拍下沈少爷的出价,而是……请求我帮他遮上笼子的钱?”   “没错,你帮他遮上笼子,八千万归你。”   “凭什么!没见过展品还能被遮上的!”   “就是!摆出来就是要给人看的!”   止步于八千万的富商们不满,七嘴八舌地叫嚣起来。   狮子不紧不慢地抿唇笑笑:“我家老板不喜欢他的珍藏被旁人窥探。”   “你家老板?还真是大言不惭!”秃头轻嗤:“竞拍没结束前花落谁家都不一定,你老板今晚已经花出去上亿了吧,他就这么自信还能拍下沈月岛?”   狮子:“所以你要和我老板一起叫价吗?”   “……”秃头哑然。   狮子又道:“我家老板希望早点结束这场竞拍,所以接下来不管谁叫价,他都会自动加码三倍,之后我不会再举手示意,麻烦主持人自行记录。”   他敢这样说,又没遭到拍卖官反对,就证明绝对有这样“狂妄”的资本,如果是没实力硬叫价导致拍品流拍,坏了古堡的规矩,爱德华先生会让他爬不出斯威山。   最终狮子以三亿美金的天价拍下沈月岛。   竞拍结束,宾客都被请到二楼参加晚宴。   狮子走到站台上,掀开重新盖上的红绸看沈月岛还没醒,“你们给他用了药?”   “只是一点助眠的东西。”拍卖官说:“祝您的老板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能打开了吧。”   狮子可不敢让这位祖宗被关太久。   “还不行,古堡不留人过夜,我们会帮您将拍品送到兰亭别墅27号,方便您查收。”   “不需要,我直接带他走。”   狮子弯腰去够铁笼,一条强壮的手臂横到他眼前:“抱歉。”   四五名保安围拢过来,将铁笼护在身后,态度看似谦逊实则透着警告。   拍卖官微笑提醒:“我家主人并不以拍卖牟利,他希望每一个买家在这里都能享受到竞拍的乐趣,前提是您要遵守他的规矩:拍品必须由我们验货、整理和发出。如若不然,我们可以退您钱,重新把沈少爷投拍。”   狮子垂下眼,看向地板上随处可见的紫荆花logo,那是爱德华的标志。   他经营这栋古堡这么多年,从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狮子之前只听说他背景雄厚绝非善类,却没想到他敢直接给一个大活人,还是在曼约顿拥有超高知名度的公众人物打药拍卖,简直丧心病狂无法无天。   狮子不敢轻举妄动:“‘整理’是什么意思?你们还要对他做什么?”   “无可奉告。”   “那整理过程我可以看着吗?”   “抱歉。”   “好吧,那送他去兰亭时我的车跟着一起,总可以了吧?”   拍卖官美艳的脸骤然冷却下来。   “您只需要在约定时间抵达兰亭验货即可,如果额外的要求太多,爱德华先生会重新评定您是否适合这间拍品。”   “Oh!Sorry,我只是……好吧你就当我好奇心旺盛吧。”   狮子不敢再多嘴,眼看着他们把沈月岛从笼中扶出来带到一辆银灰色房车上。   他躲到角落联系霍深:【老板,他们要把沈少爷送到兰亭,我拦不住】   霍深:【我到斯威山了。】   -   斯威山山势陡峭,从这里到兰亭要经过一段曲折的盘山公路。   最近多雨,路上随处可见从山坡上冲下来的碎石和土块,轮胎蓦地压过一块碎石,房车向上一颠,沈月岛的侧脸直直撞上车门。   “嘶——”他疼得哼叫一声,睁开眼睛。   车内灯光太亮,他被刺得眼疼,想伸手挡住,却发现右手被高高地铐在车窗上。   “搞什么,铐这么高一会儿不回血了。”   他无语地嘟囔着,声音有些哑,甩甩脑袋打了个哈欠,一滴泪从湿润的狐狸眼中滑出来,流过眼尾的小红点,懒嗒嗒的模样看起来不慌不忙的,甚至有点烦。   仿佛这帮人打扰了他的好眠。   车内一片安静,对面椅子上坐着个医生,正打开密码箱从里面取出一支蓝色药剂。   沈月岛好奇问:“给我打啊?”   医生抬手,针尖朝上推出一滴药剂。   沈月岛的狐狸眼眨巴眨巴,“抱歉啊,我血管不太好找。”   那张让霍深心甘情愿出价三亿的脸上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与他对视超过三十秒,就会莫名其妙地迷失自己。   医生奇怪他的反应,没来由感到心慌,但并没忌惮,毕竟这一针下去沈月岛这辈子就别想站起来了,以后就是废人一个。   他朝人伸出手:“沈少爷,请配合我的工作,我会让您少受点罪。”   沈月岛无奈:“不如你现在表现得稍微像个好人,我也能让你少受点罪。”   医生目露凶光:“我劝你别再浪费时间!”   沈月岛看了看他,叹气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医生狐疑,就见沈月岛向下面努嘴,还发出逗小狗的“嘬嘬”声, 他半信半疑地低头,只看到他的腿和一层薄纱。   与此同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头顶落下:“可惜你本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医生蓦地一愣,连忙抬头,和沈月岛对上眼的瞬间,那只原本该虚软无力的左手猛地抽出他手中的针管,反手就扎进了他的眼球!   “啊——”医生的惨叫声在房车内回荡。   他的右眼眼球爆裂,一汪混合着黑浆的血水喷出来,溅了沈月岛一脸。   “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他散淡开口,拔出针管,嫌恶地甩了甩手。   左边保安最先反应过来,拿枪就要打他。   沈月岛一个矮身朝他双腿横扫而去,保安向前栽倒,沈月岛同时攥着针管反手向后狠掼,血线再次喷溅,保安左眼也被他扎烂。   全程不过半分钟,他利落地解决掉两个人。对面一众保安全都呆愣当场,但他们能在爱德华手底下做事就绝不是吃干饭的。   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壮汉推开医生,冲上来两只铁爪一样的大手死死抓住他肩膀,像拎橡皮似的把沈月岛拎起来砸向座椅!   “砰!”地一声巨响,座椅裂开一道大缝,沈月岛低头呕出一口血来,铁制手铐当时就勒进了肉里,手腕险些被生生勒断。   打不过啊……   鲜红的血丝从他嘴里黏连到地上,他抬手随便抹了,看到对面还杵着三个壮汉,肩膀壮硕得像座小山,一拳能把他脑浆打爆。   而自己的右手被铐着,动都动不了。   这样下去不行。   他余光瞥向窗外,正好看到房车马上要开进弯道,下方的山坡相对较缓。   变故来得突然,司机把车开得歪七扭八,轮胎剐蹭地面的声响尖锐刺耳。不知道谁的手机掉在地上,还在播放恐怖电影,尖细的女声疯狂嘶叫着:killing!killing!   沈月岛泄力,趴在座椅上放弃了挣扎。   壮汉互看几眼,打头那个走过来将手伸向他的衣领,却不想沈月岛猛地弹起来,却不是冲向壮汉,而是他自己被铐住的右手。   一片嘈杂中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巴”,沈月岛干脆地将自己的小指掰断,右手从手铐中挣脱,面前车窗打开,冷风呼呼灌进来。   壮汉意识到他要干嘛,连忙大喊停车,可为时已晚。   沈月岛抓住遮光窗帘,纵身一跃跳出车窗,随着窗帘搭扣一颗一颗蹦断,他的身体滑过半空重重砸上车身。   壮汉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硕大的手掌车窗砸出一道凹痕。探出半个身子抓向沈月岛的脖子,可指尖和他的长发擦肩而过。   沈月岛顽皮地朝他挥挥手:“拜拜。”说完就跳到地上,把自己摆成一条鱼滚下矮坡。   “Fuck!”壮汉暴怒大吼:“停车去抓他!他要是跑了我们也别想活了!”   矮坡底下是农户种的麦田。   沈月岛一路滚到田边,听到壮汉追来的声音想钻进麦田里和他们躲猫猫,却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个黄头发的农户,手里哆哆嗦嗦地拎着只兔子,显然是被这一幕吓傻了。   沈月岛暗道糟糕,扭头看到壮汉几个已经顺着山坡滑下来,手里全都拿着枪。他来不及反应,爬起来就跑向农户,边跑边喊:“跑!快跑!往田里——唔!”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枪响在身后乍开,沈月岛闷叫一声摔在地上,大腿中了一枪。   壮汉冲下矮坡,把枪别在腰间,拎着他的衣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   “跑啊!怎么不跑了!看老子能不能弄死你!”他向后伸手:“把针给我,我今天就把他打废了看他还怎么跑!”   身后迟迟没人理他,周遭安静得诡异,只有风吹动麦穗的声音。   几秒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缓缓逼近。   壮汉呼吸一窒,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多年厮杀的经验告诉他,危险正在靠近。   他咽了口唾沫,片刻后,僵硬地向后转过脸,入目是两条被西装裤包裹着的长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贴在腿边,手背鼓起的筋脉如同一条淡青色的暗线,侧面能看到掌心内一层粗粝的硬茧。   壮汉的心蓦然悬升至嗓子眼。   他认得这只手。   现如今让整个曼城商圈和枫岛权贵都讳莫如深的年轻会长,早些年靠在海上跑船起家,从海盗的尖刀下讨生活,有夸张的传闻说他那双手上有多厚的茧,就沾过多少海盗的血。   霍深没说话,刚冷的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只是盯着手里那只淡蓝色的针管,查看尾端的工厂和编号。   壮汉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放开沈月岛:“会长,我——”   “你打的?”   霍深没让他说完,视线向下扫过沈月岛中枪的腿。   壮汉噤若寒蝉。   麦田外警笛声响起,鲜红灯光一闪一闪地撕开夜幕,和壮汉一起的打手已经被霍深带来的人制服,按在麦田外跪了一圈。   霍深瞥了一眼,把针筒扔给壮汉   “自己打吧。”   说完抱起沈月岛转身走了。   -   理事会离斯威山近,霍深比警察先赶到,但车开不进麦田,他刚到田边就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往山下滚,吓得连停车都顾不上,直接跳车朝这边狂奔,可还是晚了一步。   怀里的人热得发烫,抓着他的衣角喊难受,还不老实地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滚烫的手在身上连抓带揉。   霍深停下瞪着他:“你想我把你手绑上是不是?”   沈月岛睁不开眼,脸上都是热汗,逐渐发起的药劲儿磨得他浑身疼,委屈地撇撇嘴:“你凶你大爷的凶啊……”   “管好自己的爪子。”霍深呵斥着,走到车边,把他放躺到后座上,翻出毛巾要帮他擦汗,可沈月岛突然伸手圈住他脖子,蛮横地把他往下压。   “热,我要难受死了……”他紧抿着嘴唇发抖,一抽一抽的,就像在哭的小狗   霍深摸摸他额头又摸摸他的脸:“怎么这么烫?”   “他们给我打了药……”   沈月岛嘟囔着告状,歪头叼住他指尖,雾蒙蒙的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一包温热的水就这么滚了出来,望着他可怜巴巴地哀求:“霍深……你帮帮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还是老规矩开文前说几句。   坚定的1V1,两人从身到心从始至终都只有彼此,这句话非常重要!   宠妻狂魔深情疯批忠犬攻,可乖可狠可皮可浪长发病美人受   死对头变情人+破镜重圆+互宠,还是每晚七点,宝贝们来点击小林的频道可以吗! 第2章 臭狗和蔷薇花   那帮人给他下的药不知道是什么,一开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上重得像坠着铅球,后面能恢复意识和壮汉搏斗完全是求生欲战胜了本能。   可现在不同了。   霍深的气息笼罩着他,温热的体温混合着他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对于沈月岛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悬着的心终于坠地,药性就开始侵袭。   四肢百骸仿佛小虫子在咬,浑身都热,骨头缝里像是着了火。   “霍深……” 他意识不清地呢喃,抓着他的手想往自己身上放:“你碰碰我……”   霍深没动,一双眼居高临下地死盯着他,额头浮凸起两条搏动的青筋。   就在沈月岛以为那只大手终于要放上来让他凉快一下时,双眼陡然被盖住。   “你先说为什么跟我走?嗯?你为了逃跑宁愿从山上滚下来,现在怎么不跑了?”他的声音很急,不像往常那样冷静。   “因为……你这里很安全。”   “安全?别忘了,你现在是我买来的小宠儿,你应该知道小宠儿是用来干嘛的。”   “不,你不会的。”沈月岛有些憨地傻笑: “沈家倒了,他们都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把我作贱进烂泥里,只有你不会。霍深,除了你这儿,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了……”   说来可笑,他被爱德华抓走两天,亲人朋友没一个来救,明知道他沦落到古堡里会是什么凄惨的下场,却巴不得他更惨些才好,到头来居然只有死对头不遗余力地来救他。   霍深闭了闭眼,一把将他扣进怀里,对司机说:“不等了,现在就走。”   布加迪一路风驰电掣,沈月岛昏昏沉沉地缩在他怀里,快把人家衣服都给扒了。   霍深舍不得他难受,死死抓住那两只手不让乱动。   沈月岛有些生气:“你把我攥疼了。”   霍深冷笑:“你就欠一顿收拾是不是?收拾服了你就不招我了。”   “……” 沈月岛讪讪地闭上嘴。   他知道自己在霍深面前是忍不住有点欠的,但还不欠那个,转头背对他:“烦你。”   “烦我?”   知道他出事自己放下二十多个开发商马不停蹄跑来,看到他从山上滚下来时急得差点摔在麦田里,现在又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地赖叽,这样就换来一句烦你。   “你果然是欠收拾。”   “……我困了。”沈月岛闭眼装死。   “你不是困,你是皮痒了,等回去我就给你松松皮。”   司机听到这话一脚油门踩到底,开得比自己娶老婆都快,二十分钟就抵达蓝山别院。   布加迪穿过岗亭,碾过一地红枫叶,熟睡的白鸽被惊醒,在主楼门口的花圃上盘旋。   医生和助理早早等在门口,车一停下就迎上来,霍深抱沈月岛出来时他还不愿意,真怕挨收拾,手紧紧扒着车门:“怎么不去医院……”   霍深扫一眼他滴血的手腕:“放开。”   沈月岛死拧。   “好,那就在车里。”   沈月岛“嗖”一下放手。   进门这一路,他想了八百种对策,如果霍深真要动手那他该怎么耍赖,装死的话霍深会不会硬来,却没想到人家把他放到床上后就叫来医生:“给他取子弹。”   好险,原来是吓唬他的。   两个医生,一个帮他弄手腕的勒伤,另一个查看他的枪伤。   负责枪伤的医生问霍深:“会长,沈少爷是不是误服了一些精神类药剂?”   “嗯,他被下了迷药。”   “这种情况取子弹时是不能打麻药的,您看怎么让沈少爷忍一下。”   “什么忍一下?” 沈月岛趴床上没听清,扭头问他。   “没什么。”霍深朝他走过去,一手掰过他的脸一手卡住他的下巴,把自己的手臂挤进他嘴里,朝身后助理一使眼色,陆凛同步按住他的伤腿。   “现在就取。”霍深当机立断。   医生立刻拿镊子上去,直到尖锐的痛感骤然铺满全身,沈月岛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双腿瞬间绷紧,冷汗顺着额头哗哗往下流,他疼得恨不得把牙咬碎,还好霍深提前把手放上去,才避免他咬到自己。   医生动作麻利,很快取出子弹。   疼过最要命那一阵,沈月岛浑身就麻了,没什么知觉,晕乎乎地漂浮起来,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张嘴。”霍深点点他的下巴,撤回手臂,指尖一刮带走他眼尾的泪。   医生开完药走了,陆凛去警局跟进捉拿爱德华。   房里只剩他俩,昏黄的夜灯笼罩着小床。   沈月岛趴在枕头上,全身已经被汗湿,身上单薄的布料变得透明,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线条。   忍疼耗费他太多精力,意识完全被药性占据,身体似乎变成一只装满岩浆的泵,从内而外地灼烧。   “好热……”他把头抵在床上,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忍不住遐想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对方正躲在一层雾气后干些什么。   “咔哒”,浴室门开了。   沈月岛转过脸去,看到一个男人朝自己走来。   他裸着上身,腰腹部的肌肉非常强悍,肋骨处有两条性感的鲨鱼线,白色浴巾鼓鼓囊囊裹在腰间,是一种纯雄性的力量感。   沈月岛眼前像蒙着一层雾,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认得他的身体,撑着手肘甩了甩脑袋:“……阿勒?”   对方应了一声,他的泪蓦地滑了下来:“我要难受死了……”   “我知道,马上就好了。”   旁边的床垫塌陷下去,一双膝盖压过来,沐浴后的热气如同一张网密密麻麻地罩在他背上。   “小岛。”熟悉的气息掠过耳畔,一只手在头发里穿梭。   沈月岛趴在枕头上,只觉得自己很轻很轻,抬脸蹭蹭他小臂,说你帮帮我。   那只大手就从头发里出来,在他后背点了点:“腰,抬起来。”   ……   折腾半小时,沈月岛才消停,躺床上睡了。   霍深帮他把身上擦干净,又给自己冲了个澡,这才回来掀开被子上床。   他没给沈月岛穿睡衣,被子里的人一丝不挂,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就自己靠了过来,毛茸茸的头顶在他胸口蹭两下。   夜灯已经关了,房内还是很亮。   月亮悬在中空,冷白的清辉透过一整面墙的落地大窗照进来,流淌在两人身上。   霍深侧躺着,看着怀里人安睡的脸,睫毛很长,眼下有两道暗影。   他伸出手一根一根掠过他的睫毛,滑过鼻尖和唇瓣,最后落到脖颈。   细白脆弱的一截,仿佛轻易就能折断。   他收紧掌心攥住,一点点加深力道。   沈月岛难受得哼哼一声,他立刻放开了手,眼中阴沉褪去,重新变成一汪平静的海面,低头在自己掐过的地方吻了一下。   “最后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了。”   -   一周后,羚角里。   银色跑车缓慢地行驶在第六大道上,前方被一整列失去秩序的复古马车挡住了去路。   陆凛扭头请示:“哥,要绕过去吗?”   霍深正在看今早的曼约顿时报,往窗外看一眼,七八匹马已经把路堵死。   “不用,我走过去。”   开门下车,对面就是金蓝色的圣约克教堂,阳光浓稠得如同融化的金子,流淌在栽满红枫的街道上。   在这里,马车和汽车时常堵在同一条路上,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相互交错。   霍深穿过马队,走向教堂旁的茶餐厅,门口玻璃上映出他一闪而过的身影,深棕色的秋装大衣,没看完的报纸还竖在口袋里。   “会长吃些什么?”门迎笑着问他。   “他当然还是老一套啦,叉烧酥和红茶,半奶不加糖。”一个欠兮兮的声音从里间传出,霍深走进去,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对面褚明轩早就风卷残云地吃了一桌子。   “哎,听说了吗,你那个倒霉催的死对头沈月岛,卷款潜逃了!”   霍深将小盅里的奶倒进红茶里,随着汤匙的旋转,茶汤中慢慢出现一个白色旋涡。   即便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做得赏心悦目,褚明轩暗骂这老混蛋的劲儿拿捏得是真到位,分分钟迷死一帮年轻小孩儿。   要不是六年前他们还一起在枫岛跑船,他还真会相信报纸上对霍深的夸夸其谈——什么富有教养的英伦绅士,什么贵族伯爵出身,扯淡!往上倒七年还不和他一样都是苦劳力。   “你从哪听来的?”霍深问。   “沿海那帮人说的啊,上周就跑了,现在还没找到人。”   “没跑。”   “嗯?你怎么知道没跑?你见过了?”   废话,他十分钟前刚从沈月岛身上起来。   霍深懒得说,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褚明轩还要再嘚嘚,忽然瞥到他毛衣领口下露出几道抓痕:“哎卧槽!你这是铁树开花了?艳福不浅啊下手这么泼辣!”   霍深一愣,想起今早起床时想帮“卷款潜逃”的死对头盖好被子,结果刚伸出手就被人一爪子挠出了花,最少有三道口子。   霍深挑眉: “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沈月岛认错倒快:“睡迷糊了,您别计较我。”   “果然,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会服软。”   “这话说的,我一直挺软的,倒是会长挺硌人。”沈月岛屈腿往他小腹上一顶,警告他别再往下压了,烦得很。   霍深退开:“那请沈少爷也别和我计较。”   “哎!回回神!”褚明轩伸手在眼前晃晃,“一脸发春的想什么呢!   霍深重新端起茶杯:“艳福没有,小畜生倒是招了一只,还没碰呢就对主子下手了。”   “害,你第一次没经验,我告诉你这养宠万万不能娇惯,惯着惯着就爬你头上去了。”   “确实,得训。”   里间的门被轻扣了一下,陆凛走进来:“哥,家里来信了。”   “醒了?”   “没醒,哭了。”   “哭了?”霍深立刻放下茶杯起身穿衣服,“伤口疼了?还是怎么了?医生去了吗?”   陆凛有些难以启齿:“呃,都不是,好像是……做噩梦了,吓的。”   “……”   霍深彻底没话说了。   “不是挠人就是哭,祖宗就想整死我。”   嘴上这么说还是把衣服穿好,“走了。”   “哎我正经事还没说呢!”褚明轩喊他,“这么急,回家娶媳妇去啊!”   霍深头都没回,径直走出餐厅。   衣摆扫过卧在门口的小金桔,一只黄澄澄的果子掉下来,叽里咕噜地滚到沈月岛枕边。   小亨吓得一吸气,趁医生没看到赶紧把抛丢的橘子捡起来,看床上满脸都是泪的沈月岛,愁得直挠头。   “把他叫醒吧,不然深哥回来知道我们让他哭这么久该发火了。”   “你确定?”医生一脸的高深莫测:“我觉得霍深会很喜欢看他哭。”   “啥?男人哭有什么好看的?”   小亨伸长脖子,仔细观察沈月岛。   他躺在床上,被噩梦魇着,嘴里不依不挠地叫着一个名字,还带着快要崩溃的哭腔,仿佛那人再不应,他就要这样哭昏过去。   梦中也是秋天,却不像曼约顿这么冷。   沈月岛跟随马队奔跑在贝尔蒙特草原的猎场上,数十道马蹄同时翻飞,溅起的黄沙席卷成一堵巨大的风墙,迎面撞向马队,又被少年猎手们不屑地甩在身后。   有人射中一头小鹿,整个队伍都欢呼起来。   沈月岛那时还小,十八岁的愣头青,又是第一次参加围猎,激动地站在马上挥臂呐喊,嘴里不成调地喊着“呼噜噜~”,好像那猎物是他打来的。   下一秒,意外发生了。   沈月岛的小马和他还不熟,配合度不高,被那样用双腿夹着脖子不太高兴,闹起小情绪,一个响鼻就把他甩了下去,他好死不死掉进了马堆里。   事故发生得太快,猎手们又都没注意到他,马群受惊,一齐嘶叫着疯狂乱踏。   眼看七八具钉着铁掌的马蹄从天而降,就要踩烂他的脑袋,一道悠远的哨声从前方十几米处猝然响起,受惊的马匹同时停下,仰头朝天嘶叫。   沈月岛就看到一匹乌黑色的高头大马挤开凌乱的马群朝他狂奔而来,及至眼前时纵身一跃!健硕的马腹从他头顶飞跨过去,马上蒙着面罩的男人俯身朝他伸出手:“上来!”   他怔愣举手,一米七八的成年男性就这样被那人用一只手轻松拽上马背。   很多年后,沈月岛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很多往事,甚至他那一大串名字的前缀,都无法忘记他俯身来救自己时,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灰绿色眼睛,那里面承载着太多情绪。   淡漠的,慈悲的,目空一切,同时又心怀悲悯。就像贝尔蒙特的湖泊,包容着草原上每一个不太稳重的孩子。   当然,更令他难忘的是,那人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后就拿马鞭照着他后背狠狠甩了一记,疼得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因为沈月岛并不属于马队,他是偷偷混进去的没有经过训练的“生手”,出任何意外都要马队负责。   之后等他真的被马队接纳,才从其他猎手口中听到两条铁律。   第一,不要去招惹阿勒,他脾气很不好,你违反他的规矩,他会用马鞭抽你。   第二,阿勒是贝尔蒙特的昆吉(勇士),他会守护每一个追随他的伽伽(孩子)。   不幸的是,这两条沈月岛都犯了。   -   梦境被黄沙吹散,沈月岛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凑到自己面前。   他条件反射地扣住对方手腕。   “卧槽疼疼疼——要断了要断了!”   “你是谁?”沈月岛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深哥的弟弟!你之前受了伤还记得吗,是我一直在照顾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凶人!”小孩儿声音听起来可委屈。   沈月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遭,又抬眼在房间里环视一圈,直到看到窗外的红枫林才确认这是霍深的地方,松开手:“抱歉。”   小亨甩着手不满地嘟囔:“你是什么人啊,看着像个病秧子结果手劲儿这么老大。”   沈月岛没说话,想要坐起来,却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腰以下仿佛凭空消失了。   ??怎么回事?   霍深趁他昏迷把他腿砍了?   “哎先别动!你腿上有伤,还发了几天高烧,要好好养着。”小亨说。   沈月岛点头,靠坐在床头,看向男孩儿:“劳驾,您怎么称呼?”   “啊,你叫我小亨就好。”大眼睛小卷毛的男孩子笑嘻嘻的,脸上还顶着一道刚睡醒的印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你不用慌,哥马上就——”   话没说完,窗外响起圣约克教堂的钟声。   “铛——铛——”   沉闷的轰鸣在街道内回荡,激起一群停在屋顶的白鸽。   小亨索性把窗打开,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来到窗前,带起的凉风中夹杂着路边小摊的糍粑糕味道,把沈月岛肩头的长发吹散。   “能帮我梳下头发吗?”   他手上有伤,可头发乱飞又很痒。   “不行不行!”小亨疯狂摇头,“深哥特意交代不准我碰你头发,敢碰就砍了我的手!”   沈月岛好笑:“你来梳就好了,他要砍我罩着你。”   “你拿什么罩他?”   透着揶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沈月岛脊背一僵,转过头去,对上霍深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睛。   他大衣上沾着枯叶,像是步履匆匆,口袋里躺着一支刚折下来的蔷薇花,还带着露水。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   沈月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解下左手腕上绑着的丝带:“我拿这个,够吗?”   只见他手腕上靠近小圆骨头的位置,印着个紫红色的咬痕,显然刚留下不久,而肇事者就在眼前。   “今天早上有只臭狗从我身边过,不仅把我吵醒,还咬了我一口。”沈月岛问他,“会长知道那只臭狗和我说什么吗?”   霍深懒得接茬,走到他面前,拿出口袋里的花,用丝带小心地绑好枝条上每一根小刺,然后拿着花在自己留下的咬痕上磨了一下。   “不够,我花三亿买下你,这一口只够支付我利息。”   “巧了,那只臭狗也说不够。”沈月岛笑起来,美得就像沾着露水的蔷薇花。   【📢作者有话说】   小岛:你是狗吗!闲着没事咬我手干嘛?   霍深:不然我咬哪儿?   小岛(不好意思地撅起pp):嘿嘿   -   宝贝们我说一下,因为不可抗力因素,本文的背景定在国外并未来架空。里面的地名以及民俗、建筑,都是我胡诌出来或者查资料来的,包括小岛去过的贝尔蒙特草原,他们的语言,以及能听到教堂钟声的车马共行的曼约顿,还有霍深跑船的枫岛,是曼约顿周边富庶的海岛群。 第3章 我对他不会冷淡   “要钱没有,要命更没有,三亿就先欠着吧,反正会长也不缺这点儿。”   沈月岛赖账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向后靠到床头,牵拉着湿红的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巴张得特别圆,闭回去时两边腮帮子还鼓了一下,像小金毛被吹风机吹圆的嘴筒。   刚醒过来,他精神不大好。   医生走之前特别交代过让他切忌劳累,一天最少睡十五个小时。   这对沈月岛来说易如反掌。   他是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仿佛被抽了骨头,最爱猫似的窝成一团。   “你是怎么被爱德华抓住的?”霍深问他,“我从枫岛警视厅调了人过来,和曼约顿警方一起在查爱德华的真实身份,需要一些细节线索。你伤还没好,我没让他们来家里询问。”   “这个嘛。”沈月岛转着手腕上的黑曜石天珠,眼神有些飘忽。   “真讲起来话就长了,那天早上我肚子饿,就想到羚角里吃碗叉烧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没给我放沙姜!”   “叉烧面怎么能不放沙姜呢?这在曼约顿是犯法的他知不知道?也就是我脾气好,万一碰上霍会长你还不当场拉拉个大黑脸把他给吓——”   “说重点,怎么被绑的?”   “别急啊,重点马上就到。我吃完面太撑了就去河边遛弯,给我碰上两只狗在打架,一只黑长条一只白胖团,打起来刀光剑影斧钺钩叉黑白毛满天乱飞那叫一个——”   “我投资的制药工厂有一种药能让人无痛变成哑巴。”霍深平静地说。   “好吧我看它们打架看得太入迷了,让人一麻袋罩上给带走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   “我问你结果。”   “结果?”沈月岛遗憾地一耸肩,“我看好的那只狗输了啊。”   “……”霍深牙根痒痒:“你是不是特别想我揍你一顿,所以变着花样作。”   “哪有!我也没什么花样的吧!”   “你再给我转移视线?我让你说细节,有没有见到绑架你的人?”   “没有。”   “一个人影都没有?”   “半个鬼影都没有!”   沈月岛指天发誓,发完往下一出溜钻进被窝,半张脸都埋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狐狸眼巴望他。   霍深瞥他一眼,不再逼他,走到床边帮他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温热的指尖扫过他脸颊,和昨晚安抚他时的温度一样,沈月岛不自在扭过脸。   霍深掐着他的下巴给掰回来:“你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什么?”   沈月岛转转眼珠,想了个取巧的答案:“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霍深。   这人三年前带着一大批枫岛企业家来到曼约顿,横空出世般一路晋升,今年初已经坐稳曼枫联合理事会会长的位子。   作为常驻曼约顿近九成枫岛企业家的唯一话事人,霍深自然有他的做派和风骨。   行事低调,眼光毒辣,独断专横,说一不二,极度反感别人忤逆他的规矩和教条,是枫岛教父般令人敬畏的存在。   可经过昨天的事沈月岛才发现,他看到的,以及霍深让他看到的,或许还不足三分之一。   霍深没理他,从床头拿过一把梳子:“过来,帮你梳头。”   “喔。” 沈月岛蹭过去,靠着他的腿。   霍深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麦色的肌肉上有几道新鲜的淤青,让他看上去就像个暴虐的地下拳手。   可当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沈月岛的长发时,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温柔。   沈月岛本以为会被扯得很疼,可意料之外的细致按揉让他有种被抚摸的错觉。   “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留在我身边。”霍深仔细地梳开他的发尾。   沈月岛不吭声了,片刻后问:“你为什么不让小亨帮我梳头?”   “我说过了,他手笨,会把你弄疼。   “这理由你自己信吗?”   “你信就好。”   霍深不管说什么,眼神始终凝视着掌心的头发,如果面前有面镜子,沈月岛就会看到他的目光有多么专注又缱绻。   “我想回家一趟。”沈月岛提要求。   “等你伤好。”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家里人并不可信。”   “那你让我助理来见我。”   “他会泄露你的行踪。”   “呵。”沈月岛咬着牙嗤笑出声,“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和外界联系了?这是玩哪出?真把我当小宠儿了?”   “等你好了。”霍深还是这句话,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气势。   沈月岛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原来我对会长来说是一件战利品啊。”   他骨子里的好胜让他厌恶所有失败,但输给霍深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别这么紧张。”   霍深摘下手腕上的发绳,把他的长发扎起,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扭转过头。   四目相对,沈月岛只觉如芒在背。   他讨厌和霍深对视的感觉,那无异于一场不触碰到对方的调情。   而霍深有一双无论沈月岛与之对视过多少次都会败下阵来的眼睛。   它有种令人沉醉的深度,饱和度过高的黑色加上西方人特有的深刻眉骨,又给这双眼睛增添了近似豺狼的侵略性。   在静默对视的这两三秒里,沈月岛感觉自己已经被他逗弄了八百遍。   霍深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很温柔:“我不会让战利品躺在我的床上,还帮他梳头穿衣上厕所。我更没有关着你,但你选了我,就要守我的规矩。”   沈月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试图放软语调:“我们谈谈好吗?”   霍深的视线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喉结难耐地攒动一下。   “这是我们第一次十指相扣。”   他的声音带着浓烈的侵占气息,一下子扑进沈月岛胸膛。   沈月岛立刻就觉得被抓的皮肤滚烫,想要抽出手,可霍深却握住不准他逃脱。   “躲什么,不是你自己伸过来的吗?”   “……”混蛋,那我也没让你摸啊。   算了,人在屋檐下,摸就摸几下。   他好脾气地笑笑:“那是因为您有洁癖啊,不管和谁见面都戴着手套,我想和你握手都没机会。”   霍深瞬间沉下脸。   “这就是你说的了解我?”   “你直到现在都没发现,我见你时从没有戴过手套,三年来都是如此。”   沈月岛怔住。   是这样吗?   之前的记忆不甚清晰,可最近两次见面霍深好像都是摘掉手套的,包括现在,桌边还躺着他进门时摘下的黑皮手套。   沈月岛并不存在的良心小小地痛了一下,试图对这三年来缺失的握手礼做出弥补,可霍深已经放开了他。   “再躺会儿吧,你不能久坐。”   沈月岛如蒙大赦:“我还以为你会逼我立刻和你握手一百次。”   “我还没那么无聊。”   霍深揽住他的肩,用拥抱情人的姿势把他放躺在床。   那一刻,沈月岛几乎以为他会吻下来。   然而他只是帮他捋好头发就离开了。   沈月岛满脑子的莫名其妙,从醒过来开始就有一种被耍了的错觉,哪哪都他妈的不对,现在终于知道霍深对待他的方式像什么了。   “我说,你不会是在和我调情吧?”   霍深反问:“你允许我那样做吗?”   哈,我允不允许你不都做了吗!   他烦得要死。猜测这根本就是霍深新想出来的戏弄他的诡计。   就像他曾经扬言要花天价为霍会长包下花园酒店庆生,其实在豪华套房里安排了一张躺上去就会瞬间爆炸的水床,水里还加了很难洗掉的荧光绿颜料。   那次霍深像绿巨人一样冲出酒店,气得差点把他头拧掉。   “承认吧,这是你报复我的新手段。”不然他就真把自己的头给拧下来。   霍深无奈:“为什么这么想,难道你又对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   总不能说我破产前一天还在联系记者要爆你的黑料吧。   沈月岛哈哈两声:“我都怀疑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失忆了,或者得了不被迫害妄想症,不然你怎么突然转性了?你以前只会说我欠揍、顽劣、缺乏管教,你连我的名字都没正经叫过。”   “沈月岛。”   “说。”   “你想听我叫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不用特意撒娇。”   沈月岛面上一红:“我撒你个鬼啊。”   他感到没来由的烦躁,就像本已平衡的东西因为昨晚的事正在脱离掌控。   “我的好会长,你能不能别再这样跟我说话了,你超过三句话不骂我我都怀疑你被别人附体了。”   而霍深刚才和他说的话和腔调,完完全全是调情的范畴。   “你如果实在想听我骂你,可以等到某些特定的场合,其他时候我不会再为难你。”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在宣誓。   “这算是病号的优待?”   沈月岛已经无力吐糟。   “这是你的优待,和你是不是生病无关。”   “拜托收了你的神通吧,我真想找大师来把你身上的小鬼打出去!”   霍深没说话,起身离开床沿。   他并没有想让沈月岛一天就接受彼此关系的转变,把人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他决定要捕获的猎物,从来不会吝啬铺网的时间。   门外响起叩门声,陆凛叫他们吃饭。   霍深转身就来掀沈月岛的被子,被他一把抓住手臂:“又干什么?”   “带你上厕所,你以为我要干嘛?”   我以为你终于装不下去了,要趁我瘫爆我蛋。   当然这话他识相地没说出来。   霍深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抄进他膝弯,说:“把手放我肩上。”   沈月岛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臊,不情愿地放上手。   “两只。”   “……”妈的真想把这混蛋毒哑。   他抬起第二只手,刚搭上肩膀就被拦腰抱起,猛地带到半空。   沈月岛毫无准备惯性往前一扑,嘴唇差点碰到霍深的脖子,头发盖了人一脸。   绸缎一般柔滑的触感缓慢滑过鼻尖,霍深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贪婪地嗅着自己亲手打理了一周的长发。   “慢点儿!” 沈月岛瞪着他,怀疑他就是故意想自己出丑。   “下次尽量。”   ??难道不该是下次一定?   卧室空间很大,床到厕所的距离尤其长,沈月岛目测过,如果自己爬着上厕所,能死在路上。   而霍深轻轻松松就把他抱到马桶前,二话不说扯下睡裤,往下一按。   “……”   饶是沈月岛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感觉那里一凉,但已经这样了就没什么好矫情的了。   他调整好姿势,蓄势待发,竖在面前的人却迟迟不走。   “你要站在这儿看着我上?”   门神似的杵在这儿谁还上得出来。   “不然呢,等你摔了再给你洗屁股吗。”   “给我洗……等等!”他一双狐狸眼瞪得圆溜溜,紧张得呼吸都停了,“你别告诉我我昏迷的时候上厕所真的摔了,然后你真给我洗了……”   他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如果真是那样,他宁愿去睡大街。   霍深没答,好整以暇地将他那副羞恼又可怜的模样尽收眼底,欣赏够了才开口:“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摔。”   沈月岛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人还没丢到姥姥家。   完事后,霍深把他扶起来抱回床上。   沈月岛说:“你可以帮我请个护工,或者叫佣人来照顾我。”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对了,医生有说我还需要躺几天吗?”   “半个月。”   “半个月?我伤得有这么重?”   沈月岛感觉自己没严重到站不起来的地步,而且他只伤了左腿,怎么连右腿都跟着虚软无力?   他没声张,也不多问,只说:“你让医生给我弄个尿管吧。”   “会疼。”   “还好,也就一点疼。”   “一点也是疼。”   沈月岛狐疑起来:“你怎么知道上尿管有多疼?”   他是做过一次大手术才知道的,那霍深呢?   这三年来没听说他生过需要上尿管的大病,是以前的事?   霍深没说话,转身走到门边。   餐厅在楼下,卧室在三楼。沈月岛还在发愁怎么下去,就见霍深从门后拿出一架轮椅,把他抱上去,推到电梯口。   “手给我。”霍深拉着他的手腕去够踢脚线上方的电梯按钮。   “这样够着费力吗?”   “正好。”   “嗯,想去草坪上躺着就自己下去。”   沈月岛被推进电梯,一股新建材的味道钻进口鼻。   蓝山别院是霍深的私产,常住地之一,他喜欢这儿的草坪和红枫林,有事没事就不请自来地住两天,把霍深惹恼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但是当时这里没有电梯,那现在是为谁修的不言而喻。如果只是戏弄他的把戏,那霍深的计划也未免太过缜密。   电梯刚打开,就看到陆凛带着个外国医生走过来,不是上午给他检查的那位。   “哥,会诊时间到了。”   “你们先去。”   霍深把沈月岛推到餐桌边,展开餐巾铺到他腿上,又隔着杯子试了试水温,确定不烫后递给他:“你先吃,不合胃口再让厨房做别的。”   沈月岛点头,看着他走到拐角的隐蔽房间,门一打开,露出半边白色医疗床。   到底是什么病让他曾经上过尿管,又在家里准备检查室定期会诊。   沈月岛将这三年相处细节飞快回顾一遍,发现自己对霍深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   就像他从没注意过对方在他面前没戴过手套,仿佛在执着地等待自己和他握手。   -   检查室中仪器齐全。   霍深趴在医疗床上,毛衣掀开,露出布满整片后背的陈年伤疤。   红褐色的条状凸起如同狰狞的蜈蚣,从他的腰椎一路蔓延到后颈,触目惊心。   陆凛把平板递给他,上面是蓝山别院的平面图。   “哥,我加强了别院的监控和安保系统,你看还需不需要再改动。”   霍深在图中勾出几个圈:“这些地方还要加人,让他们乔装成园丁和保安。”   “还加?可我们可信的人手快不多了,光是一个蓝山就安排了五十多人。”   “那就把我身边的保镖调过来给他。”   电击仪器开始工作,霍深瞬间拧紧眉心,攥着床沿的手臂绷出一圈鼓鼓囊囊的肌肉。   疼痛让他的嗓音发颤:“不找到小岛,爱德华不会善罢甘休。”   陆凛不认同,而且他们身边也要留人。   “哥,你是不是太紧张沈少爷了?”   “他和小亨在蓝山很安全,没人能经过我们的层层安保闯进来伤害他。”   霍深咬着牙,满背粗犷的肌肉像耸起的山峦,等电流过去,又缓慢地舒展。   “我不怕人进来,我怕他出去。”   这几天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沈月岛的惨状。   他被豁烂的伤口,淌血的额头,还有十根指甲全部翻开的手指。   “你不是看到他的手了吗。”   “……”陆凛顿时收了声,再没劝阻。   沈月岛从山坡上滚下来时为了避开石头,几次抓住草根借力,十根手指的指甲几乎全翻起来了,右手小指又被他自己掰断了,哪还有好地方。   霍深那晚盯着他伤痕累累的双手,一宿没合眼。   “那天我已经保下他了,爱德华却还要坚持给他打药,那一针下去,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这根本就不是防止他逃跑,就是想整死他。”   霍深不敢想,如果自己当时晚到哪怕一秒钟,沈月岛会怎么样。   “会长,可以起来了。” 医生检查完拆下他背上的仪器,说报告下午出。   霍深坐起身,“你回吧,报告让陆凛去取,这段时间给你放个假,不用住在蓝山。”   医生自然高兴,收拾东西走了。   陆凛不解:“他不在你发病怎么办?”   “他在我还怎么发病。”   “啊?哦——”陆凛恍然大悟,借着打开的门缝看向沈月岛。   那么瘦弱的一个人,薄薄一片似的,也不知道真跟了霍深能不能受得住,转头拍拍霍深肩膀: “那哥你多多发病,没准沈少爷不仅能治你的病,还能顺便把你那方面的冷淡给治好。”   “他不用治。”   “怎么说?药到病除啊?”   “我对他不会冷淡。”   霍深侧过脸,锐利的目光越过陆凛的肩膀,看向餐厅内喝粥的沈月岛。   眼神中的温柔褪去,一股蛰伏多年,势在必得的决然与笃定缓缓浮现。   【📢作者有话说】   小岛:好你个狗贼,你果然是装的,你偷看我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温柔!   霍深:好好珍惜吧。   小岛:狗东西什么意思?   霍深:以后还有更不温柔的。 第4章 他对人很长情   “先生吃点什么?”   管家站在餐桌旁,看到霍深和陆凛出来,要帮他们备餐。   “叉烧酥,再加一份牛排。”   管家笑了笑:“先生对食物很长情。”   “他对人也长情啊。”沈月岛头也不抬地说:“他从枫岛来到曼约顿的第一天就针对我,三年过去了,还在针对我。”   霍深在他旁边坐下,展开餐巾:“七年前我刚到枫岛,手里只有二十块。没人聘请我这个外地人做事,请了也不会给钱,我三天三夜没吃饭,快饿死时和街上的流浪汉打了一架才抢到食物,就是一份叉烧酥。”   沈月岛只听过霍深在枫岛的发家史,三年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船夫到垄断枫岛几乎全部进出口贸易的商业巨鳄,一路惊险又堪称辉煌,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心酸的时刻。   “所以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鬼意思?”   “意思就是你比叉烧酥美味多了,我可以‘长情’得更久。”   靠。   又开始了是吧。   沈月岛报以假笑,并发誓再不要和霍深多说一句。   他本来就不爱与人争辩,任何事都算上,超过两句就完全失去了交流的兴趣,要么点头敷衍,要么让人滚蛋。   可霍深偏偏就有招他开口的本事,一句话不怼回去晚上觉都睡不踏实。   粥炖得软烂,沈月岛越喝越腻歪,端起旁边杯子抿了一小口,没想到是杜松子酒,当即被辣得吐出舌头,斯哈斯哈地吸气。   他受不得一点辣,鼻尖很快渗出一层汗。   舌头在唇齿间若隐若现,时不时舔一下上颚,残留的松子酒味挥发到空气中,一丝一缕地渗入霍深的鼻腔。   他屏住呼吸,下颌绷得很紧,掌心泛起一层要命的痒和烫,拼命想抓住那截柔滑的手腕,酣畅淋漓地安慰自己。   然而他最终只是克制地收回视线。   “那是我的酒。”   “好我这就给你吐回去。”   “端过来。”霍深敲敲自己的桌面。   沈月岛巴不得还给他,把杯子放那儿就和管家讨水喝。   管家想帮他往水里压些橄榄汁解辣。   “不用,他橄榄过敏。”   霍深知道他嘴巴娇气得很,对很多食物都过敏,还受不得辣,递给他一杯白水。   沈月岛咕咚咕咚灌进去才好受一些。   牛排好了,佣人从沈月岛旁边端上桌。   他接过来,发现上面有欧芹碎,就拿餐叉拨到自己盘里,再递给霍深。   他们为对方做起这些小事来自然而然,习以为常,完全不像一对交恶多年的竞争对手,更像一对深知彼此喜好的老友。   管家全程看在眼里,深觉外人的说法不可尽信。至少关于沈月岛的传言一定有夸张的成分,如果他真是一个为了拆迁就将普通人逼到跳楼的奸商,霍深根本不会和他交好。   沈月岛实在不想喝粥,灌一肚子汤汤水水也不顶饱,转头瞄上霍深盘子里的肉。   “会长,给我切点儿。”   “吃你的粥去。”   “吃粥吃不饱。”   “不吃就下桌,饿了就会吃了。”   “得,我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沈家倒了,霍会长连饭都不给我吃饱了。”   霍深听得想抽他:“真会顺杆上墙,给你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说是这样说,还是给他切了两小条。   沈月岛看不上:“你喂小猫小狗呢?”   他只好再切一块。   “等你能吃的时候,我保证会把你喂饱,喂到你不想吃,但现在不行。”   沈月岛撇撇嘴,珍惜地吃着仅有的三块肉。   旁边陆凛放下筷子,起身带小亨去庭院消食,说要钓几条鱼晚上做鱼汤。   沈月岛抬起头,透过大落地窗看向外面。   院子里秋意正浓。   雾蓝色天空,簌簌作响的红枫,碧绿的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头发花白的园丁坐在湖边长椅上,喂着三两只在身边盘旋的白鸽。   一种无序的静谧在缓缓流淌。   “想钓鱼?”霍深问他。   “懒得钓,我就想去草坪上坐着。”   “懒蛋,一会儿吃完我推你去。”   沈月岛都被他骂惯了,低头继续吃粥,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看着实在太乖,缩在长毛衣里的指尖都显得听话起来。   “吃饭倒是从不用人担心。”霍深罕见地夸了他一句,颇有些恩威并施的意味。   沈月岛动作一顿,看着碗里的粥呆了半晌,忽然说:“我小时候饭量很小,后来被饿狠过一次,就变得能吃了。”   “非得饿你一次才知道吃饭。”霍深拿过两只茶杯准备泡茶。   “嗯,出去玩遇到泥石流,被困了五六天,快饿死时同伴割了手臂上的肉给我吃。”   “当啷”一声,手中茶杯掉在桌上。   霍深的手臂像被定住似的僵硬,在半空中悬停三四秒才放下。   “吃得下去?”   “当然,我是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人,霍会长第一天认识我?”   “也对。”   霍深垂下眼,提起茶壶倒出滚烫的茶水,将两只青瓷小盏烫得转圈圈,视线掠过沈月岛腕上的天珠,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那人现在在哪?”   沈月岛没答,只是望着粥碗发呆,琥珀色的眼底聚起一层水汽,举着勺子良久也没舀起一点,最后直接扔进了粥碗里。   “死了。”   说完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出了餐厅。   霍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   兰山别院占地面积很大,堪比小型景区,风一吹起,栽种在白色鹅卵石小路两旁的风信子就会随风摇曳。   别院里随处可见这种紫色的小花,足见霍深对其有多钟情。   沈月岛的轮椅扫过一串花瓣,来到绿湖前,园丁和鸽子都走了,他靠着长椅扶手,拿起上面的绒毯裹住自己。   越过这面湖,对面就是霍深的私人拳场和马场,沈月岛只远远地看过,从不走近。   每次看到马场,他都会想起阿勒。   贝尔蒙特的勇士,草原上的牧民都这样称呼他。   他骑马射箭的样子是那片猎场上最具生命力的风景,少年的力量感蕴藏在每一丝麦色的肌肉中,三个成年人都难以拉动的狐皮弯弓被他毫不费力地扯开,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在长箭飞出的瞬间性感地颤动起来。   毫不夸张地讲,几乎每一个到访过那里的游客只要看过他的骑射表演,都会被他一箭命中心脏,深深地沉沦进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不论男女。   每年草原围猎季,都有大把外来人跑去和他求爱,甚至求欢。明知道他不会答应,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一句,也不愿放弃。   庸俗的沈月岛就是其中之一。   幸运的是,他是唯一成功的那个。   不幸的是,他成了最后一个。   谈恋爱的阿勒是怎样的呢?   沈月岛在第一次和他接吻之前完全不敢想,毕竟两人刚刚见面,他就被抽了一马鞭。   后来为了补偿他,阿勒带他去释迦河边看马群迁徙。   万马奔腾的画面,是照片无法表达出万分之一的壮观,脚下的地和耳边的风一齐随着马蹄震动,飞扬起的各色马尾让人眼花缭乱。   沈月岛激动得不停“呼噜噜~”,这是他和牧民学得最好的一句表达喜悦的歌词,但其实唱得半点不在调上,阿勒每次听他叫唤都想摸摸他的头。   叫唤还不算,他还跟着马群跑。   阿勒看他喜欢,就问他:“要哪匹?”   沈月岛摇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干什么呀小队长,这些马都很贵的。”   “不贵,有一半是我的,喜欢哪匹,我驯给你,不会让你再被甩下来。”   沈月岛对那次落马可是心有余悸,闻言眼睛都瞪得圆溜溜,差点抱着他的胳膊跳起来:“真的吗?驯给我的?是不是就是我的小马了?那我能为它取名字吗?”   “真的,驯给你就是你的,可以取名字。”   他一向寡言,但回答沈月岛的问题时,总是会一个一个地认真答,即便沈月岛只是叫了一声呼噜噜,他都会绞尽脑汁地给他回应。   沈月岛觉得他每次想不出回答皱着眉头如临大敌的样子都可爱极了,总是忍不住逗他多说一些,还非常不知羞,带人躲到石头后偷偷亲嘴巴。   阿勒哪会接吻,和他碰一下唇都像怎么欺负他了似的,要把人抱到怀里哄几下,嘴里还唱着草原上哄小孩子的歌。   这个沈月岛可是听过的,十万分的不满。   “你干什么唱哄小孩子的歌给我听,要唱哄情人的,我可是你的男朋友了!有两次打啵儿认证的那种!”   阿勒看他急得要跳起来,个子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小小的,拿着的自己做给他的弓箭都是小小的,终于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瓜。   “你太小了。”   沈月岛更气了:“怎么不歧视技术又歧视年龄了啊!我都十八了!你知道我活这十八年吃了多少饭喝了多少水受了多少辛苦吗!不带你这样的!”   “不是,不是嫌你小,我是说……”阿勒用自己贫瘠的语言解释道:“在贝尔蒙特,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小小的伽伽们都要被保护起来。你跟着我,我就要把你保护好。”   “伽伽”有两种意思,伢伢学语的幼崽和做事不稳重的少年。   沈月岛知道他说的是第二种,偏要装成第一种:“我不是小伽伽,你昨晚都亲过我了。”   阿勒一下子涨红脸,平日里的冷酷气场全然不见:“不要说出去,给人知道会说你。”   那时沈月岛被沈家宠得天不怕地不怕,高傲地仰起头:“为什么不说,亲了就要说,不光说我还要再亲呢。”   说着吧嗒一下贴在他脸上。   阿勒没忍住将他拽到怀里,吃得嘴巴发麻。   “我好亲吗?”沈月岛小小声地问他。   队长侧过脸,很轻地“嗯”一声。   “哎呀,不要只是嗯啊,你形容一下嘛。”   “软、软软的……”   “还有呢?”   “有点甜……”   “嘿嘿,我偷吃了你给小马做的芝麻糖,还有吗还有吗?”   十八岁的沈月岛简直臭屁极了。   阿勒腾一下站起身,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马”就跑走了,藏在长发里的耳尖红得都要滴血,沈月岛笑得差点掉下山坡。   草原上的少年并不会说浪漫的情话或山盟海誓的诺言,连笑都是淡淡的,却会把最好的、甚至所有的,都虔诚地用献给他。   在一起两个月时,他们骑马遇到泥石流,双双滚下山坡,两匹马当场就死了,他们也被塌陷的山石压住双腿,动弹不得。   两人被困了五天,饿了就嚼伸手能够到的草根,渴了就喝石头上的泥水。   沈月岛体力不济,又正是怕饿的年纪,不知道昏死过去多少次,被阿勒掐着脖子叫醒,醒了就和他说:“小队长,我梦到我去吃自助,好多好多肉啊,我吃得肚子快炸了。”   他已经明确感觉到身体到了极限,向他发出最后的信号。所以什么都不说,只是抓着阿勒的手一直哭。   身体里没水,哭不出泪,也睁不开眼,就颠三倒四地嘀咕:我们的房子还没盖好呢,我还没带你去我长大的地方看过,怎么就这样了呢……   阿勒告诉他,自己抓到了一只跑过来的兔子,往他嘴里硬塞进一块血淋淋的生肉。   那块肉支撑沈月岛等到了救援。   可等他在医院醒来,看到阿勒胳膊上的纱布和透出来的血,才明白,哪有什么兔子,他的小队长割了自己的肉喂他。   沈月岛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原来心痛到极点时全身都会疼。   他抱着阿勒的手臂,哭到崩溃,哭得嗓子都哑了,像只可怜的濒死的小马,哀戚地伏在他膝头,轻吻着那处凹陷进去的“坑”。   “你干什么这样,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都不要……都不要……”   阿勒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了,手掌温柔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眼中浓烈的爱意要汹涌地喷薄出来,将沈月岛团团包裹。   可真说出口时还是最简单的那句:   “你跟着我,我就要把你保护好。”   即便在互定终生时,他的笑都是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   如同释迦河中最干净的河水,如同贝尔蒙特最强壮的雄鹰,沉默地站在那里就能顶天立地,说出口的誓言即便是豁出命都要兑现,好到让人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沈月岛也以为自己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可不到半年,家中就传来噩耗。   父母弟弟被迫害致死,叔叔们被诬陷入狱,偌大的沈家,曼约顿的地产巨头,顷刻间就只剩下一个十八岁的沈月岛。   他别无选择,只能割舍阿勒,孤身回到曼约顿,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分手那天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他说了多少绝情的话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阿勒掉了很多很多眼泪,跪在地上哀求他留下来或者带着他一起,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勇士,为了他却伤心绝望成那个样子。   那时沈月岛就觉得自己是要遭报应的,只是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长达七年的药物治疗,让他对阿勒的很多印象都变得模糊。   只记得他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骑在马上射箭时只需要一秒来搭弓,是被丢弃在草原上的孤儿,亲手修建的第一座房子是准备和沈月岛一起组建的小家。   然后就是他们今生见到的最后一面。   在阿勒的送葬队伍里,沈月岛看到他的黑白照片被驮在马背上送往贺兰山。   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看向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抵达的远方。   沈月岛离开草原两个月后,老额吉打电话给他,说阿勒在去往曼约顿的路上发生车祸,大巴车坠下山崖,二十多名乘客全部遇难。   找到的残缺的遗体中,一块都没有他的。   -   起风了,头顶的红枫簌簌作响。   落叶打着旋儿翻飞,落到沈月岛手边。   他不声不响,安静地凝望着湖边那棵孤零零的柿子树,回忆汹涌地在脑海中奔流,尽是他无处诉说的开头和断章。   近些年他已经很少想起和梦到阿勒了。   许是因为这半个月停了药,模糊的记忆才开始不受控制地反扑。   往年这个时候,草原上的柿子也该熟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给他摘一些。   “铛——铛——”   教堂的大钟再次敲响,惊飞一群窝在屋顶的白鸽,带出秋风阵阵,掠过柿子树的枝芽,掠过沈月岛的长发,掠过绿油油的草坪,来到霍深指尖。   他站在二楼窗口,看向沈月岛的方向,手中拿着他喝过的杜松子酒。   仰头一饮而尽后,霍深关上窗户,拉上窗帘,锁好门,最后走向浴室。   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散落一地。   终年不见天日的右臂上,露出一块向内凹陷的萎缩的“坑”。   他站在镜子前,摘下眼睛里的精密虹膜塑片,乌黑色陡然褪去,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镜中刻在眉骨上的旧疤。   【📢作者有话说】   霍深:听说我死了?   小岛:那、那……谁让你不告诉我的!   霍深:你伤我伤得那样深,我还没有罚过你,凭什么告诉你? 第5章 最后一场烟火   下午被沈月岛睡了过去。   准确地说是又昏迷了。   医生交代他切忌劳累,他就很少让自己费脑子去想一些事。   他是个惜命的人,因为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了,而是他的小队长用手臂上的肉换来的。   他对阿勒留下的东西都很珍惜,天珠手串,还有他自己。   某些层面讲,他本就是阿勒的遗物之一。   阿勒是在来曼约顿的路上遇害的。   他看到了新闻,知道沈月岛受了欺辱,想要不顾一切地将他的小伽伽带回去,可直到最后也没能把他带走。   阿勒刚去世时沈月岛疯过一阵,醒过来后就变得很惜命。   他怕死,更怕到死都没有回到草原,没有帮阿勒盖好那座房子,让他只能像个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一样,永远飘荡在贺兰山上。   一旦想起有关贝尔蒙特的往事,脑子就会不受控制,思绪如同奔流的河水扯着他向前,没一会儿沈月岛就在湖边昏了过去。   还好轮椅固定得稳,霍深又来得及时,看到他的头垂下去就赶来了,把他抱回卧室。   一直到晚饭沈月岛也没醒,薄薄一小条躺在床上仿佛没了呼吸。   霍深坐在床边处理文件,等他睡沉后拿出药箱,给他的十指换药。   指甲掀开后血就很难止住,药粉被沁得很湿,沾在纱布上,每次撕开都钻心得疼。   他给沈月岛换药时很小心,都是趁人睡熟才动手,边轻轻吹气边小心地将纱布揭开。   睡梦中的人会疼得皱起眉,偶尔哼哼两声,委屈地撇撇嘴,但怎么都醒不过来。   霍深看着他那副和年少时相差无几的撒娇模样,总是会陷入短暂的恍惚。   狠下心来想让他疼一点,可也只是想想,到底是下不了手。   等十根手指都换完,汗水已经将他的衬衫浸湿,他又冲了个澡才躺到沈月岛旁边。   天色暗了,月亮顺着曼约顿的夜空爬上来,悬挂在圣约克教堂的尖顶上。   透过卧室的落地大窗,能看到月亮完整的航线。   柔得像纱一般的月光里,霍深让沈月岛枕着自己的臂弯,轻轻拨弄他脸边的长发。   分开这七年,他想沈月岛了总是会看月亮。   因为他的马跑不过城市里的车,他的背担不起曼约顿吃人的漩涡,他的爱无法附在沈月岛的长发上陪伴他去往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角落。   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和他的小岛倚在窗前凝望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月亮读得懂相思之人的所有语言。   “嗯……”   怀里的人哼叫着扭过头,用脸蹭他的手臂,想要翻身。   霍深把他摆成侧躺的姿势,刚一转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就枕到了自己胸膛上。   这是沈月岛年少时最喜欢的睡觉姿势。   “队长……阿勒……”   他捏着霍深的衣角,模糊不清地喃喃。   潮热的呼吸濡湿了霍深的耳尖,热得他从脊椎麻到小腹。   霍深不理他,他就一直叫,眼泪无声地滑下来,委屈地撇着嘴巴,看起来那么可怜。   霍深就又没办法了,沈月岛从以前起就很会哭,他又偏偏受不住这个,每次沈月岛一拿那种受了大委屈扁着嘴强忍着不落泪的眼神看他,他就疼得心口憋闷。   无奈地低下头去,顶顶他的鼻尖。   “怎么了,和我说,不要哭。”   “小马……它朝我尥蹶子。”   说着又吸一下鼻子。   霍深吻了吻他的头发,像年少时那样哄着他:“因为它和你一样,都是小伽伽。”   -   秋天的白昼已经开始缩短,手机震动声响起时天还没亮。   被子里伸出一条结实的麦色手臂,霍深一边拿过手机按下接通,一边拉高被子,盖在枕着他胸膛熟睡的沈月岛肩上。   “说。”嗓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   “唔……”怀里的人先出了声,揪住他睡袍带子扯两下,“干嘛啊……”   “没你事儿,再睡会儿。”   温热的大手从他肩头捋到腰窝,沈月岛就又舒服地眯着了。   霍深将他露出来的一只耳朵给捂住,这才开始和对面听得战战兢兢的人对话。   电话讲完,他从床上坐起身,被子被带得从沈月岛肩头滑落。   霍深看到他侧脸到肩头之间的曲线,仿佛堆叠起的柔滑绒毯,让他忍不住想深埋其中。   然而他最终只是抻平床单上自己留下的褶皱,下床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   -   早上照例先打半小时拳,再去骑一圈马,嘱咐小亨留意沈月岛的动静。   小亨的学校最近发生一起伤人事件,一直在放假,他成天无所事事,不是去马场逗马,就是拿着个小铲子在草坪上滑草。   滑到第二十圈的时候还没听到沈月岛摇铃——霍深在他床头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安了串呼叫铃,方便他醒来或有事时叫人。   小亨收起滑铲,决定上楼看看。   开门前先敲了两下,没人应。   他疑惑地挠挠脸,推开门发现里面一片昏暗,进去摸着黑找到遥控器开灯,一扭头就见沈月岛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不知已经这样看了多久。   “卧槽——你醒了怎么不吱一声啊!”   散着头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个鬼一样,他吓得差点蹦起来!   沈月岛还是没吱声,眼神在他脸上定了一秒就再次垂落,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发呆。   屋内的灯光安安静静地笼在他的深蓝色睡袍上,他的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几乎能看到下颌上爬着的几条淡青色血管,仿佛裂纹遍布但又很难真正碎掉的瓷器。   不知怎的,小亨觉得他现在一定很伤心。   吃饱喝足万事不愁的小屁孩是不懂他们这些人会因为什么伤心的,沈家的事吗?   可他从醒来到现在都没问过沈家一句,好像也没有多在意。   小亨帮他拉开窗帘,让光照进来。   “你要多晒太阳,这样好得快。”   沈月岛被刺得眨了眨眼。   “昨天晚上……我房里来过人吗?”   “没吧,我不清楚,晚上的事不归我管。”   睫毛又黯淡地垂了下去。   他想那果然是一场梦。   “你出去吧,让我安静会儿。”   “不吃早饭吗?”   “没胃口。”   “……好吧。”小亨帮他把窗打开,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这人也真够怪的,沈氏都快破产了也不见你着急,还安安稳稳地住在死对头家里。”   “有什么好急,又不是第一次了。”   “啊?”小亨惊讶地瞪圆眼睛:“这种事还能熟能生巧吗?”   “所以可以出去了吗。”   “啊,好,我、我这就走。”   小亨灰溜溜地跑出卧室,脑海中却不停闪过沈月岛刚才的样子。   他想起陆凛曾叮嘱他:不要和沈月岛走得太近,也不要接受他的示好。   小亨不懂为什么,陆凛就给了他一份曼约顿时报。   那是七年前的旧报纸了,最显眼的版面上印的就是沈家当年的惨案。   五条人命,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沈家能做主的大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活着的也被诬陷入狱,只留下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儿子,连公司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十八岁的沈月岛,说一句天真都是夸他。   和别的豪门少爷不同,毕业后不是出国深造就是在各种宴会上露面,他的毕业梦想是可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去能吹到风的草原上撒欢疯跑,跑累了就躺下睡一觉。   他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太干净,没经过雕琢的璞玉,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顽性,所以一朝被推入大海,才会被吹打得那么狼狈。   那场变故夺走了他太多东西,父母亲人,肆意的生机,还有他的阿勒。   沈家夫妇去世的消息在业内引起轩然大波,可同行和对家却连发丧的时间都没给他。   当天就联合背后的人一齐向银行施压,勒令他们冻结沈氏资产,找小混混堵住沈月岛,踩着他的脸按在地上,逼他宣告破产。   众人理所当然的以为沈家会在这个废物儿子手上走向覆灭,可沈月岛却在原本准备宣告破产的记者会上,公布了一个令全场哗然的决定——   他已经和天盛集团的董事长祁老先生签订协议,只要天盛帮沈氏度过这次难关,沈氏未来五年的销售盈额,80%都归天盛所有。   也就是说沈月岛要给天盛白打五年工。   有人说他疯了,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还有人说他凭借那张脸爬上了祁老的床,才赢来这次机会。   总之人人都在唱衰,人人都在看他笑话。   各大媒体的嘲讽奚落数不胜数,曾经和蔼的叔伯长辈们在作践他时最不留情面。   那时沈氏九成员工都被遣散,再小的合作都要沈月岛亲自去谈。   他陪酒陪得进了医院,切掉半个胃,倚老卖老的大老板还总是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让他复述他父母的死因。   等沈月岛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老板们一通唏嘘加缅怀,再眯着眼睛朝沈月岛抬抬下巴:“听说沈少爷在草原上学了马头琴,也给我们这帮老伯伯谈一曲啊。”   沈月岛面不改色地点头:“行啊。”   一个矜贵的小少爷,让人当戏子来回耍,陪酒陪笑逗着玩,就是不和他做生意。   他也不恼,各种酒局都去,后来不用别人提,他自己主动去弹琴,坐在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上,弹着阿勒写给他求爱的歌。   就这样弹了两个月,曼约顿房地产业迎来了第二次动荡。   沈月岛通过两个月来掌握的各家信息,在中心城商业大楼承建招标会上,黑了所有人,抢到了第一笔破产之后的大单。   那是沈氏崛起最重要的一场翻身仗。   签约仪式落成当天,曾让他弹马头琴的老板们就坐在台下,在他剪彩时信步上台,当胸一脚把沈月岛从七层台阶上踹了下去。   在场全是记者,眼花缭乱的镜头对准他的脸,合作方袖手旁观,翘着二郎腿看戏。   沈月岛爬起来,嘴角淌着血,白色西装上都是灰,头发上还沾着礼炮的红纸。   所有人都等着这个小少爷再也撑不下去,哭着鼻子去他爸妈坟头告状。   可他只是拍拍身上的土,不卑不亢地站在台下,朝那些老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各位叔伯,小岛不懂规矩,抢了你们的生意,烦请各位叔伯别和我一个弹琴的计较,动怒伤身,不值当。”   “你们没了这单买卖还有大把生意可做,但我没了,就是个死。我爸妈还在时并没有对不起各位,在场光是和我爸借过资金周转的,一只手就数不过来,望你们看在他们泉下有知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小岛感激不尽。”   那时业界对于沈月岛的评价还是褒大于贬的,说他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坚韧不拔云云,不少前辈都欣赏这个后起之秀。   可不久之后,他去了一次草原回来,就心性大变。   疯狗一样见到生意就抢,见到利益就撕,手段光明正大或肮脏卑劣都有。   从天真臭屁的小孩儿变成獠牙怒目的恶犬,只过去短短两个月。   当年欺压他的那些叔伯一个两个排着队地被他连根拔除,有脑子灵光的就找来媒体,拖家带口地来他面前哭惨,求他高抬贵手。   沈月岛却只是笑笑:“起码你还有一家老小,还有爱人陪伴,我呢?”   这件事被媒体添油加醋大肆报道,沈月岛的风评就此每况愈下。   有人揭秘他为了拆迁逼得老百姓跳楼,有人宣扬他为了生意把小老板逼得抱着老婆孩子自杀,还有人爆料他压榨员工致使其抑郁。   一时间众说纷纭,大多是谩骂。   沈月岛从不解释,也不愤懑。   不管别人往他身上泼多少脏水,他还是像那天被踹下台时一样,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用单薄的肩膀撑着沈家。   他这一路摒弃了太多东西。   所有能让他快乐的关于贪嗔痴的诱惑,一切会让他变得脆弱的爱恨羡妒。   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像贺兰山上的鸟,永远静默,永远知道自己的航向。   所以对于十八岁的沈月岛来说,阿勒并不只是他的第一位和最后一位爱人,还是他美好纯净的少年时代结束前,最后一场烟火。   自那之后,他孤独无依的后半段人生,举目四顾,只剩下平静的绝望。   -   独处时间并没能持续太久。   饶是沈月岛已经尽量减少了喝水的量,还是在起床没一会儿后感觉到小腹酸胀。   刚想叫小亨过来,楼下就响起一阵喧闹。   像是有人受了伤,佣人们急得小跑起来。   沈月岛听到陆凛喊管家去叫医生,紧接着,类似靴子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嗒嗒”的脚步声,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近……   声音结束时,一个男人推开了卧室的门。   “醒了?”   他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手臂、胸口、腹部全都是壁垒分明的肌肉,一双马靴紧裹着长腿,头顶几乎顶到了门框,大步流星走进来时带起一阵沙土混合着青草的热烈气息。   那是阿勒跑完马后常有的味道。   沈月岛在那一刻完完全全地呆怔住了。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嘴唇翕张多次却说不出话,只感觉心脏被一股大力狠狠攥住,呼吸变得困难受阻,眼前的时间和画面如同热铁猛的浸入冷水,瞬间定格。   随着眼眶愈发湿润直到微微发烫,他所看到的一切都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阿勒站在门边,看着他笑,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擦拭颈间的潮汗,擦完随手扔到一边,走到他面前,用手里质地粗糙的马鞭挑起他的下巴,顶了两下,道:“回神。”   两个字残忍地响起,梦境被瞬间击碎。   沈月岛怅然若失地反应过来,这分明是霍深的声音。   比阿勒的更哑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岛:队长,小马朝我尥蹶子。   霍深:……   小岛:队长,你的小马朝我尥蹶子!   霍深:……   小岛:狗东西干什么不说话!   霍深(一巴掌拍在他pp上):为什么今天不撅起来?   【小剧场里的,都是18岁的小岛。ps:宝宝们觉得打扰的话可以右上角关闭作话,这样就看不到小剧场啦。】 第6章 你要多吃一点   “眨眨眼,睡傻了?”   马鞭顶在脸上,沈月岛抬起手,在眼睛上一抹而过,带去那几滴堪堪掉落的泪。   “刚杀完人回来啊,一身血味儿。”   他只用一秒就修复好了噎人的堡垒。   霍深哼了一声:“怎么,熏着你了?”   “没,想问问你有没有记得埋尸呢,没埋我好抓紧时间报案。”   刚说完就被他掀开被子,搂着腰一把抱到怀里。   “嘿——说了让你慢点儿!”   沈月岛猝不及防又跌进他怀里,又差点拿嘴撞到他的脖颈,又把长发盖了人一脸,气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可还没等骂出口,他就感觉掌心一层黏腻。   抬起来一看,满手的血。   霍深背心上有一道被割破的口子,一只手那么长,混着沙土往外渗血。   看来受伤的是他。   “原来霍会长不是杀人的,是被杀的。”   “嗯,骑马摔了,撞到栏杆上的铁丝了。”   医生还没来,小亨说沈月岛醒了,霍深怕他等不及就先上来带他上厕所。   把人放到马桶上,他拿过花洒,捏着沈月岛那只沾血的手小心清洗。   温热的水流慢慢滑过手心,五根受伤的指尖被他热热地握着,不让沾到一点水。   从沈月岛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霍深的脸,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优越的眉骨却被一条浅褐色的旧疤破坏了美感,再往下,那双乌黑的眼睛中倒映着的全是自己。   他默默叹了口气。   “我是瘫了,不是废了,一时半刻还忍得住,下次不要跑那么急。一不小心摔个狗吃屎破相了怎么办?理事会那帮人还不得笑话死你?”   霍深懒得理他,把他手擦干净后就捏在手里,掌心软绵绵的非常好摸。   “我要是真杀完人回来,你准备怎么办,报警抓我吗。”   “哪能呢,像我这样知恩图报的大好青年,当然是等你血流干再报警了。”说完抽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玩你自己的去。”   “可你还欠我三年的十指相扣。”   霍深抬眼看向他,乌黑的双眼就像可以刺穿一切的冰刃,将沈月岛钉在原地。   沈月岛灰溜溜地移开视线:“你见过谁家死对头十指相扣……”   “那你见过谁家死对头给对方把尿?”   他连这种话都能用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说出口,仿佛只是在讲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   沈月岛偷偷红了脸:“你闭嘴吧。”   霍深睨他一眼,起身走到洗手池边,哗啦拧开水龙头,帮他挤牙膏。   沈月岛昏迷这一周一直都是他在照顾,包括洗澡换药按摩,从没让别人近过他的身。   霍深不喜欢任何人碰他,尤其是头发。   草原上的儿女都留着长发,对他们来讲那是极其私密的存在,互不相识的异性要是不小心碰到对方的头发都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因此帮爱人梳头就变成了他们骄傲的特权。   结婚前的神圣仪式是互相剪下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挂在柿子树上,寓意生生世世。   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   -   洗漱完换好衣服ⓝ₣,医生正好也来了。   沈月岛一副关心至极的样子:“快去处理伤口吧,一会儿血都流干了。”   霍深偏不让他如愿:“就在这弄,再下去一趟又得疼出一身汗。”   “哟,你还怕疼啊?”   霍深蓦地一顿,转头看向他:“我不是肉长的吗?可以随便扎来捅去?”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冷淡,可沈月岛却从中听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埋怨?   他难得心虚了一次。   也对,都是肉体凡胎,谁能不怕疼呢。   只是有比疼让他们更怕的事罢了。   -   医生看过他的伤口,觉得有些棘手,要他把上衣脱了:“会长,铁丝割进去的有点深,我先帮您处理,后续要打破伤风。”   “不用,剪开就好。”   他背上的东西还不能给沈月岛看。   医生只好把背心上已经撕裂的口子剪得更大一些,露出渗血的伤口,周边沾着很多脏污,伤口边缘微微翘起,呈现出黑红色。   霍深面对沈月岛坐着,肩背又打得笔直,沈月岛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况,只能从空气中陡然加重的血腥味上判断伤口应该不浅。   其实从马上摔下来不会这么严重,可坏就坏在霍深当时没拽住缰绳,直接被发狂的马甩到围栏上,后背擦着铁丝网狠狠撞了过去。   当年那场事故给他带来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身体多处骨折,皮肤大面积烧伤,手臂韧带受损严重,一开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说来可笑,年少时浑身腱子肉、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拉开狐皮大弓的草原汉子,如今却连一匹疯马都控不住。   霍深垂下脸,眼底闪过一丝酸苦。   皮肤被锋利的铁丝斜着切开,内部创伤面积大,铁锈残留在里面,要把沾药的棉球塞进去沿着切面把锈一点点清理出来,就像用砂纸反复摩擦被割开的肉。   前几年手术做得太频繁,他对麻药产生了耐药性,同时痛觉神经又异常敏锐,比常人感知疼痛的程度高出几倍。   医生知道这点,谨而慎之地开始操作。   第一颗棉球塞进去时,他骤然绷紧身体,双拳死死按在床上,额头上的青筋浮凸起来。   医生观察着他的情况,第一遍清理完后,按住他的后背利落地抽出棉球。   “呃——”霍深登时疼得闷哼一声,双手一脱力就向前扑了过去。   沈月岛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么单薄的身体哪能禁得住他,直接被怼到床头,变成一个天鹅交颈的姿势被他罩着,刚要推人就看到他后背狰狞的伤口,顿时一惊。   “怎么伤成这样,你不是很会骑马吗?”   霍深疼得抽气,那么高大的身体缩在他怀里时竟忍不住打颤:“它不听我的……”   “不听你就换一匹啊,它倔你也倔?它尥蹶子你要不要也尥蹶子啊?”   医生递给沈月岛一块纱布,让他帮霍深擦汗,沈月岛接过照着他额头一呼。   “疼死活该,和马较什么劲!”   霍深吃痛轻哼,两条手臂也搭上来,几乎是把沈月岛整个扣在身下,巨石似的让人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掌控欲十足的姿势,只要他想,可以随心所欲地对身底下人做任何事,然而他只是问:“让你擦汗不是让你闷死我,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帮你擦身子的?”   “还说,疼都堵不住你的嘴是吧。”   沈月岛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捡起纱布重新帮他擦额头,这次倒是温柔不少,还嘱咐医生:“麻烦您慢点儿,他疼得厉害。”   霍深好受了一些,调整姿势把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肩上,脸颊就贴着他光滑的肩窝。   鼻尖埋进去的那一刻,忍不住喟叹出声。   终于又挨住了……   这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小窝儿。   可爱、圆润、滑腻、温软。   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那时总是趁沈月岛睡着后把脸埋进去偷亲两口,亲完再不好意思地帮人拉上衣服。   有一次没忍住多亲了一会儿,直接给吸紫了,沈月岛醒过来后揪着自己衣服扬武扬威地揶揄他好久。   “起来点啊,你重死了。”   沈月岛被他这一身肌肉压得像只小鸡仔,推推不开,搡搡不走,热烘烘地烤着自己,简直就是仗着有伤在身耍无赖。   “就这么娇气,重一点都受不住?”   霍深吝啬地撑起一点距离,但鼻尖还是贴着他的耳垂。沈月岛的长发铺在床头,距离他鼻尖不到一厘,那股混合着衣服柔顺剂的橙花味缓缓钻进鼻腔。   味道很淡,却让人无比安心。   没家的小孩儿抗拒不了属于家庭的一切,同样,霍深也抗拒不了沈月岛长发上的气味。   此刻怀里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妻子,在他受伤后将他温柔地拥进怀里,一边骂他死鬼真不小心,一边心疼得帮他擦汗。   如果他们当年没有分开,现在大抵会是这样的光景。   “小岛……”   他忍不住呢喃他的名字,嗓音稠而哑,鼻尖埋进那缕长发中沉迷地嗅,让人联想到草原上失去了伴侣的悲戚的小狼。   沈月岛受不住强者露出脆弱的一面,好像比普通人更能惹人怜爱,不自觉将声音放轻一些:“怎么了?”   “还没好吗。”   “还有两三针吧,再忍忍。”   “怎么这么久……”   “我说,你也太弱了。”沈月岛实在没想到霍深还有这一面,像他这种人不该是被砍了都面不改色的铁血硬汉吗?怎么跟个哭鼻子的小男孩儿似的。   “我十根指甲都拔了,你见我像你这么黏黏糊糊了吗?传出去都丢人,垃圾。”   “你拔了十根指甲,我让你清醒的时候疼过一次吗?”霍深冷冷地俯视着他,蓦地低下头。   沈月岛就感觉自己肩头的毛衣被咬住了,还扯起来一些,霍深闷热的呼吸将那一小块皮肤熨得越来越烫,就像一根讨厌的手指,在拨弄他身体里紧绷的弦。   “干嘛呢,别、别咬我毛衣……”他嫌弃地伸出手,想推开小狼脑袋。   霍深的脸又往深埋了埋:“还没好吗。”   “就剩两针了,快了。”   “你刚才就说剩两针了。”   “刚才骗你的,两针且缝不完呢。”   “现在呢?”   “现在也是骗你的,还有七八——”   话音还没落霍深就歪过头,掰过他的脖子对准肩窝一口咬了下去。   “啊——”沈月岛浑身一僵,双眼惊愣,从肩膀到颅顶迅速麻成一条。   温热的嘴唇触感尤其鲜明,将那一小片薄薄的皮肤完全罩了进去,密密麻麻地泛着疼。   他受不住地弓起脖子,又被霍深的大手蛮横地攥住,牢牢掌控着他的所有。   几秒后他终于缓过劲儿,一巴掌甩在人背上:“你他妈给我滚起来!”   霍深叼着那块日思夜想的肉,馋疯了的眼神就像一头垂涎欲滴的兽,恨不得立刻尝个痛快。   可他很快就放开人,在抬眼的须臾间,又恢复成冷淡禁欲的模样。   “以后别再对我撒谎,什么谎都不行。”   沈月岛气得要死,歪头捂着脖子,毛衣都扯乱了,一副羞愤又可怜的模样,愤愤地翻他一个白眼。   “你属狗的啊!张嘴就咬。疼死你活该,我刚才都多余哄你!”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招人。   霍深让他又看又瞪又埋怨的,全身的骨头都麻烂了,统统抽出来被他那只软绵绵的手揉了一遍似的,从头酥到尾。   -   门外响起两道脚步声,一道沉稳一道跳脱,走在前面的陆凛先到门口,敲了敲门,一个“沈”字刚说完,就被小亨给撞了进来。   “嘿!美人儿,你的检查时间到了,医生在下面等着了。”他拿着糖葫芦嚼得嘎吱响。   “美人儿是叫我?”   沈月岛心道你这小屁孩儿还挺风流。   “当然啦,现在能放人不?”这话是问霍深,毕竟他们把沈月岛带去任何地方,即便是去院里散个步,都得先请示他。   沈月岛不满:“我做检查,问他干嘛。”   “因为我是个讨人厌的控制狂。”霍深把他心底的话给说了出来,让身后的医生先停下,把沈月岛从床上抱到轮椅上。   “哎,你……你小心抻到后背。”沈月岛本来想试着自己下去的,但无奈他动作太快。   “做完检查就回来,你该吃饭了。”   霍深横抱住他的背,轻轻带了一下,大手沿着脊椎向下抚摸,将毛衣收紧,手掌横在腰窝的位置一比量,只有一卡。   太瘦了,轻易就能显出形状。   “你要多吃点,不然以后会很辛苦。”   后半句声音很轻,沈月岛没听清,随口道:“只要你别天天给我吃粥。”   “好。”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霍深眼神痴迷,裸露的指尖隔着毛衣在他腰窝上滑过:“以后把你喂饱。”   “哼,走了,你接着嚎吧,哎对了——”他转头和医生说,“别给他打破伤风了,狂犬疫苗才对症。”   霍深睨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纵容。   薄唇细致地上下抿了抿,回味着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抱到、吃到的小窝儿,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再埋进去痛痛快快尝一口。   医生终于不用再非礼勿视,可以抬起头来缝针了,“霍先生,麻烦您转过去一些,弯一点腰就没那么疼了。”   “嗯,动作快点,不用再拖延时间。”   刚才的脆弱可怜无助瞬间消失不见,他拿过床上属于沈月岛的那只枕头,放到鼻尖餍足地深嗅,就像在吸他柔软的肚子肉。   “以后换药,就挑我在小岛屋里时换。”   【📢作者有话说】   霍深在老婆面前:疼得要死,多一分钟都是煎熬。   老婆走了之后:吸老婆枕头,馋老婆小窝,策划下一次被老婆疼爱和主动抱抱。   -   明天休息,周五继续更ꉂ(ˊᗜˋ*) 第7章 你知道我想要   沈月岛的检查室就在楼下。为了方便,霍深把自己那间诊室腾出来给他用了。   还是昨天刚醒时帮他检查的医生,圆脸眯眯眼,笑着看向他时像尊弥勒佛。   “昨晚睡得怎么样?有胸闷心慌吗?”   “没有。”   “吃完饭后胃会胀吗?”   “有一点,但不强烈。”   “好,麻烦沈少爷把上衣撩上去,我给您做个检查。”   沈月岛躺到白色医疗床上,双手捏着毛衣下摆一点点卷到胸口上方。   忽然听到“叮”一声,电梯门开了,有人从楼上下来。   指尖一顿,他抿了抿唇,又将毛衣拉下来一点,盖住胸口。   半分钟不到,熟悉的脚步声就来到诊室门前,沈月岛撇过脸去,看到霍深推门而入。   他脸上的灰尘没了,黑色背心也换成了和自己同色系的毛衣,但不同于自己的瘦弱,霍深的肩背尤其宽阔,胸肌鼓囊囊得快要凸出来,力量感非常强悍。   沈月岛哼一声,又把脸撇了回来。   烦死,秀个鸟啊。   “破伤风打了?打针有没有哭鼻子啊?”   小王八蛋自己烦也不想别人好受。   霍深不理他,也不看他,准确来说从进门开始,他的眼神就没从沈月岛的上身移开过。   圆润的指尖自己乖乖抓着毛衣卷到小腹以上,就像某种暗示和邀请,天蓝色的布料,衬得他本就白得过分的皮肤像是奶一样。   常年藏在衣服底下的腰、腹、胸膛,显得怯生生的,又嫩得招人。   皮肤薄成这样,怕是轻轻一摸就会留下印子,以后可怎么办是好?   “你大爷的你看完没啊?”   沈月岛翻着眼皮瞪他,脸上却莫名发烫,抓着毛衣的指尖都蜷缩了起来,好像霍深的目光是带电还加热的光柱一样,原本坦荡荡的姿势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是那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好的死对头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变态。   以前只是想揍他,现在明摆着是想上他。   就因为那天晚上帮他解过一次迷药?   “检查要开始了,沈少爷。”   医生调好仪器,走到他身前,方形的探头上抹着药水,可能是抹太多了,一滴药水流下来“啪”地滴到他小腹上,冰得他“唔”了一声,不适地扭了下腰。   霍深就看他那羞愤窘迫又只能任人摆布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一口吞了。   “我来。”他拿过医生手里的仪器,把人赶到一边去看显示屏。   医生有点懵,想着好歹教下他仪器该怎么用,刚扭过头,霍深就把屏风拉了过来。   “……”   沈月岛撇嘴:“怎么就你来了,你知道怎么做吗?”   “这样的检查我给自己做过几十次,还算熟练,但你要是再给我光着白花花的身子扭来扭去,我不保证探头会落到哪里。”   他的话和气场一样,自带一股威压,让人从骨子里不敢去违逆。   沈月岛翻了个白眼,尽管有十万个不乐意还是乖乖服从。   检查开始,探头就在身上游走起来,带着冰凉的药水紧贴着皮肤,徐徐地滑出一面地图,像是一只手贴在皮肤上抚摸。   沈月岛被冰得皱眉,脸偏到一边,心道这该死的检查怎么要这么久。   当然如果他知道霍深恨不得自己的手真变成探头的话,怕是会立刻从床上蹦起来。   “这是枪伤?”   “什么……”沈月岛扭过脸,看霍深在瞄自己右侧腰上那道不连贯的线状疤痕。   他的眼帘温柔地垂落下来,指腹滑动得那样小心,仿佛恨不得用手帮自己拂去伤口。   “流弹,擦过去的。”沈月岛说。   “加瑞银行抢劫案,你当时在现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沈月岛算了算,“那是四年前,你还在枫岛。”   “我清楚你的所有事。”   霍深理所当然地说道,收起探头,拿纸帮他把身上的药水擦干净。   “当时你刚21岁,受惊了要吃顿粽叶饭压惊的,你吃了没有?”   沈月岛被问得一怔。   正常人这时候要象征性寒暄,大多会问伤得重不重?、有没有被劫持之类的,偏偏霍深问他有没有吃粽叶饭,好像比起“有没有受伤”,“还害不害怕”更加重要。   “没吃,家里没大人了,没人做给我。”   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哪还会有人在意他害不害怕呢,他自己都忘了在意。   “我如果早来一年,你就吃到了。”   霍深抚摸着那道早就愈合的伤疤,却小心得就像它还在流血一样。   “你确定?”沈月岛哼笑,“要是那时候你就跑来给我做饭,我一定会把你打出去。”   “你就是把我打出去十次我都会给你做的。只要你不再害怕。”   沈月岛哑然,喉头像堵了一块吸饱水的棉花,生涩得厉害。   霍深眼里的疼惜和无力太过明显,他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清清嗓子,掩饰地转过身去拿桌上的水,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残废,腰上没有一点力,重心偏移身体一歪就朝霍深的胯部撞了过去!   眼看自己的脸就要贴上他那里,沈月岛眼睛一闭紧紧攥住他的手!   使出吃奶的劲才把自己稳住,睁眼时发现鼻尖距离他裤链只剩一寸,好险。   “抱、抱歉啊会长,你也知道我是病人。”   “没关系。”霍深的尾音微微扬起。   “……”妈的怎么感觉他还挺可惜?   “扶我起来啊!你还要我看你那里多久!”   霍深右手被他握着,只能伸出左手掐住他的后颈,帮他抬起头。   病床边,两人一站一坐,目光在空中交汇,沈月岛的长发还缠绕在霍深指尖。   有风掠过庭院,一片枯叶忽闪忽闪地飘进了窗里,金色的阳光流淌在病床上,给他们黏连的目光染上一层赭尽的滤镜,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此时有多暧昧。   医生贴着墙根悄悄溜走了,霍深的眼神就愈加肆无忌惮,带着直白的渴望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仿佛一只作恶的手,一层层褪去他的外衣。   沈月岛的脸急速升温,想要扭过头去,可霍深却按着他的后颈不准他逃离。   “你为什么总不敢看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检查室内显得森冷又威严,让沈月岛有种被拷问的错觉。   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惊讶得发现原来他的瞳孔也这么漂亮。   狭长的白中一圈乌黑,乌黑中又一圈浅褐,浅褐的中点,才是他最黑沉的瞳仁。   类似山羊充满神性的瞳孔,幽深、静默、目空一切,又因为垂落的眼帘显出几分脆弱。   “你……也是混血吗?”沈月岛问。   “也?”   “我有一位旧友,母亲应该是外国人,和你一样眼窝很深,不笑时看着特别凶,但他的眼睛是灰绿色的。”   “我们长得像吗?”霍深问他。   “没人能和他相似。”   “看来你对他评价很高。”   “你对自己评价也不低啊。”   “我只是拥有正常的眼睛和审美。”   他说这话完全不是自夸,沈月岛向来不喜欢和丑东西玩,霍深但凡长得难看一点,他也不会和他纠缠到现在。   “你们,个子都很高,但脸不像。”   沈月岛淡淡地笑起来,温柔的神情却像在透过他描摹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脸有一点像,过去的三年我绝对不会找你麻烦,还会让你在曼约顿横着走。”   霍深嗤一声,放开他的脖子:“能得沈少爷这么大的面子,他是你的旧情人?”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个男人。”   “我也知道你并不喜欢女人。”   “你真是……”   沈月岛猝不及防被他戳破,颇有些嫌弃地笑道:“我们就非要这么毫无保留地对话吗?太不浪漫了,你在审讯你的战利品?”   “在我看来真正浪漫的事是拥抱和接吻,你这件嘴硬的战利品要和我做吗?”   弯起的嘴角瞬间定住,沈月岛张了张嘴,不自在地歪头看向窗外:“我、我要去院里了。”   不等他扭过头,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蛮横地掰过他的脸。   如同看准时机冲向猎物的豹子,霍深猛地起身逼近,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和他对视。   “你还没说,会和我做吗?”   沈月岛挣动:“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回答我的问题。”   霍深逼得实在太紧,强势的吐息透过沈月岛的唇缝掠进去。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定住,脖子上汗毛根根竖起,后脑突然闪过一丝尖锐的刺痛,飞快地蔓延到整个大脑皮层,渐渐地,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屏风、天花板、还有滴滴作响的仪器都成了背景板,只有眼前那张脸是唯一的焦点。   它像水中的倒影诡异地浮动起来,一点点和阿勒的轮廓重叠。   “小岛……”阿勒的声音还是那样淡,就像风中的云,轻飘飘落下,又轻飘飘滑走。   沈月岛的眼泪倏地滑落,防御全线崩塌。   搭建了七年的堡垒就在这一刹那里土崩瓦解,露出内里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来。   他喉结滚动,着迷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眼睛依恋地望着“阿勒”。   彼此对视的两双眼间牵出一根无形的引线,将他的小队长越拉越近,越拉越近,潮热的气息落下来,削薄的唇马上就要吻上他的——   “霍深!”沈月岛蓦地惊醒,猛地将他推开,狼狈地跌坐在床上,捂着胸口。   “我、我不喜欢和人对视。”   借口极其拙劣,喘息也凌乱。   霍深依旧那样死盯着他,仿佛刚才的插曲没发生过:“我很喜欢。”   “因为你有病!”   “因为在那之后,我想要的东西不出意外都可以得到。”   “哈?”   沈月岛心里本就压着火,加上刚才的失态更加火气上涌,不由反唇相讥:“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打破了您的记录。”   “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皮囊欲望,钱权名利,无非这几样。”   “是吗。”霍深沉下脸,慢慢靠过去,灼人的视线从他微红的眼睛移到那颗因为紧张被他咬在嘴里的小唇珠上,用充满欲望的声音势在必得地问:“如果我说我只想要你呢?”   【📢作者有话说】   小岛:你的记录是多少秒?   霍深:要用小时来计数。   小岛:好吧,那是多少小时?   霍深:以后你自己数。   小岛:……烦死!   ——   宝贝们我们更新时间调整为隔日更,每晚七点,每章字数都很多,周更1w5左右,到了后期就开始kuku加更!ꉂ(ˊᗜˋ*) 第8章 对视一分钟   被霍深的气息和目光圈禁的那几秒里,沈月岛鬼使神差地并不感到冒犯或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熟悉,仿佛之前就有人对他用同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的回答是什么呢?   ——想要就给你,哪有这么好的事!   对面模糊的影子慌乱起来,急得满头大汗,不断问他:“那要怎样才能给我呢?”   沈月岛就臭屁兮兮地哼一声,把脸鼓起来不知羞地凑过去。   “嘿嘿,你要先啵儿我一下。”   这句话浮现在脑海中的同时,温热的触感同步落到脸上。   他恍惚地睁开眼睛,看到阿勒用指腹点着自己的脸颊,淡淡地笑着:“把脸鼓起来干什么,又想要我亲你一下?”   那声音很轻,像是耳鬓厮磨,贴着脸颊的掌心温热而有力,仿佛已经透过皮肤钻进了他斑驳的心口,按揉着上面经年累月的伤疤。   莫大的酸楚在沈月岛胸腔里炸开,传递到眼窝、喉咙、嘴巴、四肢,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扑进眼前人怀里。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闯入——   “哥!沈家来人了!要不要见……一见……”小亨结巴在了门口。   他一只手还朝后指着岗亭的方向,对上霍深那想吃人的眼神后嘎巴一下就眼睛给捂上了,向后转齐步走,脚动撤回了自己。   “对不起我错了!你们继续!”   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诊室重新陷入安静,只有机器在滴答作响。   床上的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又落到彼此交握的手上,沈月岛触电似的抽回手。   霍深做了个虚握的动作,压下心底的悸动,问:“应该是你那几位叔叔,见吗?”   “不见!”他声音超大。   “就不问问是哪个?”   “哪个都不见,让他们玩蛋去。”   “行。”霍深纵容地弯起唇,“我让陆凛给他们一人上一个蛋。”   “给你自己也上一个。”   沈月岛抿着嘴巴拿余光斜他一眼,转头跳到轮椅上:“你大爷的你就该玩俩!”   说完转着轮椅逃似的地跑出诊室,生怕被背后的煞神抓回去教训。   霍深任他逃,再逃也逃不出别院。   只是看他那卖力地甩着胳膊的样子,恨不得把轮椅扛起来跑,连背影都是气呼呼的。   心道:我倒是想玩,你给吗。   -   彻底逃出诊室,到了外面的草坪上,那股镇压在后颈上的压迫感才慢慢消失。   小楼门口有两颗橘子树,挂着一层层青皮微泛黄的果子,沈月岛看着心痒痒,推着轮椅跟个傻大胆似的去撞树,还真给他撞下来一个,美滋滋地剥开了往嘴里放一瓣,酸甜。   他心情好了一些,边吃橘子边顺着风信子小路上到楼后的小山坡,在长椅边停下了,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门口岗亭。   说是不见,还是要扫一眼来人是谁。   岗亭前,陆凛正打开门送别访客。   那人走到车旁,高挑清瘦的背影,一身书生气,不用想就是他那个八面玲珑的小叔。   沈月岛摩挲着腕上的天珠,不知道等过两天自己不仅没死还被霍深庇佑了这么久的消息传回去,他那几位叔伯是会庆幸得痛哭流涕,还是愤恨得咬牙切齿呢?   他转过眼,观察正在草坪上作业的几位园丁,又吃了两瓣橘子。   “沈少爷,要我帮您推轮椅吗?”   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月岛扭头看到管家站在自己身后,十分礼貌地朝他摊开双手,示意他非常乐意帮忙。   和霍深一样,他身上有一股八九十年代的英伦绅士调调,谦和有礼却又若即若离。   当然,那仅限哑巴霍深。   “不用伯伯,我自己走走。”   管家笑眯眯地:“还是让我来吧,下去的路不比上来,很容易滑坡的。”   沈月岛无奈,掰了瓣橘子请他吃:“其实是霍深让您来的吧。”   管家笑着仔仔细细地将橘子上的白络摘了又递给他吃:“先生也是担心您。”   “到底是担心还是监禁?我就几分钟不在他眼皮子底下都不行了?”   沈月岛烦透了霍深这种一点一滴地往他生活中渗透的行为,变态到每天要盯着他喝光两大杯水,上厕所定时,就连他穿底裤时习惯放到哪边都要过问一句。   霍深把他当什么了?   养在别院里的小情人?   他莫名窝火,还有股被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借机拿捏的憋闷,也顾不得风度修养了,驱动轮椅绕开管家就要上山。   “你又在闹什么?”   微凉的声音被山风徐徐地送到耳边。   沈月岛回过头来,就看到霍深揣着口袋站在他身后,目光灼灼。   他并不想搭理,自顾自继续上山。   霍深三两步追上去,从后面把住他椅背,长腿绕到身前,就像草原上围猎狐狸的狼,吃之前还要逗一逗。   “转着你的风火轮嗖嗖嗖满院子跑,就是不肯让我看一眼?”   沈月岛看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就来气,怒火一股脑冲上脑袋,拿出撞橘子树的劲儿拼命往前一转车轮,狠狠碾上他的脚!   “操——”霍深万万没想到这小王八蛋能这么混账,疼得满脸涨红,狼狈地弯下腰。   这风度尽失的场面要是被那群赞誉他英伦绅士的仰慕者看到一定滤镜碎一地。   沈月岛顿时觉得通体舒畅,爽了。   “我不让看你就不看吗?我现在还有反抗的权利吗?做个检查要向你申请,去院子里转转都要和你汇报,霍会长花三亿买下我,我就得老老实实地给你做小宠儿是吧?”   “你见过哪个小宠儿有你这么泼辣,自己算算你光今天一天就和我动了几次手。”   “打你活该!你再敢把那些逗弄小情儿的招数用我身上,看老子不把你几把踹断!”   这话说得实在惊天动地。   绕是霍深再处变不惊都被震慑了两秒,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月岛。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被招惹出的火气,漂亮的狐狸眼嗔怒起来,睫毛忽闪着扫向自己,明明是一副咬牙切齿凶狠至极的模样,却可怜可爱得让人想搂到怀里狠狠揉搓一番。   霍深盯着他毛衣领口露出来的半边小肩窝儿,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好好嘬一嘬。   他强忍着不去碰,俯下身去找沈月岛的眼睛,一对视上就不放。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逗弄你了?”   “……没有你这样的!”沈月岛偏过头,就是不看他,把拿他当空气。   霍深气笑了。   真是越大越难伺候,十八岁的时候乖乖巧巧最多有些调皮爱玩的小孩儿,现在看着安静,内里就纯是个炮仗,满脑袋引线,他还没怎么点呢就炸了。   “好,我们谈谈。”   他向后走几步坐在长椅上,拽着沈月岛的轮椅给拽到面前来,固定住了,让他跑不掉。   “我怎么样了,让你这么委屈。”   沈月岛还是偏着头,并不让情绪外露出来,但霍深对他太过了解,了解到只凭一个皱皱鼻尖的动作,就知道他有天大的委屈。   “说,现在不说以后就再别说了。”   “你——”   狗屁的绅士!就是个控制狂!   “我走投无路来投奔你,可你净仗着我人在屋檐下就变着花样儿地戏弄我!”   霍深听他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说成个趁人之危的混账,并不表态,只盯着他后脑勺。   身后没声儿,沈月岛就感觉如芒在背,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向后扭过脖子。   这一扭直接和霍深对上眼了,吓得赶紧把手扣在轮椅上,想着如果他真要揍人那自己滚下山坡能不能逃过一劫。   “你好像很怕我。”   霍深看他就像只炸毛的狐狸崽儿。   狐狸崽儿强装镇定:“你从三年前见我的第一面开始,就说我欠揍,但我确信在此之前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压根不认识你!”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冤枉,如果不是因为霍深总是用一副仇人和受害者的姿态去针对他,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和霍深怼起来,说不定他们还能成为好朋友,而不是死对头。   霍深反问:“可事实呢?”   “事……事实?”   “我真的有欺负过你吗?小岛。”   他凑近一些,伸手摘掉沈月岛头发上的风信子花瓣,捏在指尖转着。   “一直是你在对我动手,远的不提,就说刚才那下,如果胆敢用轮椅压我的是别人,你觉得我还会不会让他出蓝山?”   沈月岛郁闷地吞了下口水。   他心知肚明,不会。   而且在他那么做之前,就知道不会受到惩罚,简直有一丝有恃无恐的嫌疑。   “想明白了?”   “在我面前,没人和你有一样的优待。”   霍深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每一根炸毛、不安、恐慌又无所适从的神经温柔地捋顺。   “所以是我戏弄你还是你白眼狼?”   “你被抓到古堡拍卖我去救,你被诬陷卷款潜逃我去肃清谣言,你被爱德华在外面满世界疯找我担下所有风险保着,你一周昏迷不醒,我亲力亲为地伺候。吃饭穿衣我抱着,晚上做噩梦我哄着,洗澡洗头我搂着,陆凛说你哭了我饭都没顾上吃就往回赶,理事会一堆事呢我扔下不管,两小时回来一次就为了抱你上厕所,这是哪门子的戏弄,你说说看,还有谁这样戏弄过你?”   “……??”   沈月岛还说个屁,他目瞪口呆。   认识霍深三年来头一次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一条一条有理有据无法反驳,说来说去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狗东西……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是他,强势逼迫变相囚禁的还是他。   一边温柔小意一边百般无赖,真是让人又气又恨又没处说理!   沈月岛索性也不讲理了:“是我让你干的吗?我求着霍会长了?”   霍深等的就是他这句。   “你没求,我自己愿意,你那么聪明,倒是分析分析我怎么就这么愿意。”   “我——”沈月岛一秒收声,偏过头抠着轮椅,特横地扔给他一句:“变态的脑回路本来就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我分析不起!”   “你分析不起?”霍深冷哼一声:“你分析不起就没人分析得起了,你要是真不明白,就不会躲着我,更不会不敢看我。”   沈月岛彻底哑口无言了,甚至有种被雷劈中的错觉。霍深的话太过一针见血,让他想像以前一样忽略都忽略不掉。   他板着脸默不作声,看似浑不在意,其实连脚趾都跟着使劲疯狂思考对策。   就像河中刚学会凫水的鸟,水面以上高昂脖子端庄优雅,水面以下四爪乱刨极其狼狈。   “嗡——嗡——”   就在他快把自己给溺死的时候,霍深的手机救场般响了起来。   他按下通话,放在耳边接听,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沈月岛。   “嗯,出院就好。告诉他,后续有什么问题和需求我一并承担。”说完挂了电话。   “谁出院了?”   “那天在麦田旁边的黄头发农户还记得吗?他也被流弹擦伤了,今天刚出院。”   “那正好我可以见见他,当面表达歉意,毕竟他也是倒霉被我牵连。”沈月岛正愁该怎么转移话题呢。   可谁知霍深薄唇一碰:“不给见。”   “??你说什么?”   沈月岛是真的看不懂他了。   这不是故意找茬儿吗?!   可霍深还真就是故意的。   “你说我专制蛮横欺负你,那我索性就把这名头做实。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轻易答应你任何要求,即便是抱你上厕所这样的小事。想要见那个农户就自己想办法来求我。”   他每说一个字,沈月岛的血压就飙升一格,到最后时直接一口气干到顶了,推着轮椅玩命朝他撞去:“我他妈真是给你脸了!”   霍深哪还能让他二次得逞。   双腿打开,张开手臂,直接让他自投罗网,扑进自己怀里。   轮椅磕着长椅边沿,沈月岛的鼻尖也磕着了他的鼻尖,上身受惯性向前一扑——那本就没扎牢的长发就这样被晃散。   一阵风吹来,橙花味撞了满怀。   发丝随风飘起,滑过霍深的鼻腔、拂过霍深的脸颊、缠绕着霍深的心脏。   他乌黑的眼底掀起无声的浪潮。   两人间看不见的气息骤然变得火热。   沈月岛慌不择路地想跑。   可霍深直接伸手控住他的轮子,不让他动一寸,暗哑的嗓音里藏着濒临崩溃的欲望。   “再拿你的小风火轮撵我,你就看我会不会真的动手收拾你。”   看似威胁,字里行间却满是宠爱的意味。   沈月岛的心脏狠狠颤动了一下。   他仰头看着霍深性感的唇线,感觉着禁锢在身体两侧的健硕的双臂,突然有片刻的恍惚——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霍深现在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和七年前分手那一晚罩在自己身上强势索取的阿勒特别像。   山坡上安静良久,霍深的声音才又响起。   “或许你答应和我对视一分钟,我就让你见那个农户,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很久以后,霍深和小岛撰写交易清单。   一个亲亲换帮穿裤子。   一个拥抱换抱上厕所。   ……   小岛:为什么没有一个对视,我知道了,最简单的就没有要求可以兑换了是吧,狗东西你实在太狡诈了!   翻到最后,却发现霍深写道:   一个对视,换一句我爱你。 第9章 久一点   沈月岛发誓,他此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答应和霍深对视。   铺满绿茵的山坡上,晨光明媚,几只白鸽绕着紫荆花丛盘旋。   霍深叉开腿坐在长椅上,双肘撑着膝盖,身体稍稍前倾,看起来很放松。而坐在他双腿之间十万个不乐意的就是沈月岛。   这样的姿势、距离,都太过暧昧,他们甚至还穿着同样款式的蓝色毛衣,就像一对懒觉睡醒后来山上吹吹晨风的伴侣。   沈月岛能在霍深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和身后被风吹弯的枫树。   “这次霍会长又想得到什么?”   他故作游刃有余地问道,可藏在毛衣袖口中的指尖却用力地蜷着。   霍深把他手里的橘子拿过来一根根摘掉白络,再递给他,“小岛,放松下来,只是对视,我还不会对你做什么。”   沈月岛吞咽了一下口水,比人生中第一次谈判还要紧张。   霍深的脸忽然向前逼近一厘米,他吓得连忙后仰脖子,还以为对方就要吻上来。   然而霍深只是在端详他的鼻尖。   “我记得以前你鼻子上有一层有小雀斑,跑哪去了?”   “?你去哪记得,你认识我时我都22了。”雀斑早没了。   “在你高中毕业照上看到的。”霍深胡诌。   “这你都能找到?好吧,可你刚才只说要对视。”他狡黠地耸耸肩。   回答问题是另外的价钱。   “可以。”霍深点头,从地上捡起几块鹅卵石,拿出其中一块放进他手里。   “回答一个问题,答应你一个要求。”   他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微微勾起的嘴角却带着一种纵容的意味,让沈月岛有种即使不回答问题也不会被拒绝的错觉。   但他这次选择遵守规则。   “点掉了。”   “为什么点掉?”   “雀斑太孩子气了,不点等着被人笑吗。”   霍深愣住了。   年少时的沈月岛绝对不会这样说。   他喜欢并悦纳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特质,包括鼻尖上的雀斑和两颗尖钝钝的虎牙。   “我实在是有太多特点啦!世界上即便有一个和我同名同姓同样相貌的人出现,爱我的人也会一眼就判断出那不是我。”   可现在那些独一无二的特质对于他来说却只是会被嘲笑的麻烦事。   霍深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变了很多。   不止心性,连长相都和以前大不相同。   十八岁的沈月岛远没有这样惊人的漂亮,更多的是少年人的纯粹可爱。   虽然也是狐狸眼,但是只狐狸幼崽,好奇地瞪起来时眼睛会变得像狗狗一样圆,鼻尖也圆圆的,上面那几颗小雀斑是最生动的特点。   现在雀斑没了,双眼也很少再好奇地瞪圆,小狐狸蜕变成大狐狸,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霍深却并不为这种变化欣喜。   因为他深知苦难会用挖肉剔骨的方式改变一个人的所有,连他的本相都不放过。   “所以你是在可惜我的雀斑?”   不然为什么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我可惜的是它们还在时,我们没有拍过一张合照。”霍深淡淡道。   “这样你就可以拿那张照片嘲笑我一辈子了是吧。”好狡猾的狗贼!   “到我了,我也要问问题。”他把橘子全塞嘴里,也从地上捡起一把圆圆的小石头。   霍深伸手给他拨掉一颗:“你问?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交换?”   “嗯……脏心烂肺,你要不要?”   “不要乱说话。”霍深声音陡然冷下来。   沈月岛无所谓地摆摆手:“好吧,我知道它们并不值钱,那你想要什么?”   “我回答问题,你给我摸一下睫毛。”   “成交。”   沈月岛无所谓他提的什么离谱要求,往前倾了下身子,伸手往身后一指,偌大的草坪上有五名正在劳作的园丁。   “三点钟方向、七点钟方向、十点钟方向,那三个人是你留下监视我的眼睛,对吗?”   “嗯,我还可以告诉你剩下的两个只是普通佣人,包括为你治疗的医生。你如果想往外传递消息可以从他们身上下手。”   霍深坦然的视线从高处俯视下来,碾压着他的神经,没有丝毫想要隐瞒的意思,就像在说:即便告诉你,你也无计可施。   沈月岛恼火至极,视线在暗中和他较劲。   “你对自己的安保就这么自信?”   “对,如果你像我一样肖想一件事整整七年,保证会做得更加疯狂。”   沈月岛莫名其妙:“又说什么鬼话?”   “没什么。”   霍深在他掌心放下第二块石头。   “三个月前,我在明盛跑车晚宴上被一个短发女人全程监视,是不是你的人,目的呢?”   “哦,有消息说他们准备在那晚嗑糖,我当然要看看你栽了没有。那么礼尚往来——”   沈月岛用两根手指夹着石头晃了晃。   “同样是三个月前,我在红天堂出来发现陆凛带着七八辆枫岛牌照的车一路跟在我车后,直到我回家,你也该给我个解释吧。”   霍深显然比他坦诚得多——   “我得到消息,刘志要在那晚伏击你。那八辆车都是常在我身边出现的牌照,他再敢动你,我会让陆凛把车从他脑袋上开过去。”   “你……”   沈月岛的心脏蓦地紧缩。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所适从。   “你、你们枫岛人玩这种局都讲真话的吗?果然土包子就是土包子……”   “枫岛人讲不讲真话我不知道,但是你问的问题,我都想认真回答。”霍深说。   沈月岛一怔,后脑过电般闪过一丝钝痛。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阿勒似乎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哎呀我就随口一问,你干嘛这么认真。”   骑在马上的少年低下头来,朝自己腼腆地笑笑:“因为是你问的问题,所以我想好好回答。”   为什么脾气秉性、背景相貌都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他却从见霍深的第一面起就觉得熟悉,而现在这种熟悉感已经强到不能忽略的地步。   “我不喜欢别人和我说话时走神。”   霍深屈指敲了敲长椅。   “抱——”   “歉”还没出来,掌心被放上第三块石头。   霍深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被爱德华抓走的?被绑的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什么?对于爱德华的真实身份,你是否知道什么?”   “啊我说了啊,吃饱了消食的时候看小猫打架看太入迷了被麻袋套走的。“   沈月岛还是那副说辞,一个字都不差,说完立刻又要提问,但话到嘴边却卡了一下。   “我……我被拍卖的时候,那个狮子面具是你的人吧,如果不是他正好在场告诉你,你还会特意赶来……”救我吗……   最后三个字堵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有风迎面吹来,把他眼眶吹得酸胀。   霍深没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黑沉的眼底倒映着他微红的鼻尖。   “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那纵容的语调,仿佛沈月岛想听什么他都会一一复述。   “你先回答我。”沈月岛把脸撇到一边。   他只想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出事,到底有没有人,哪怕就一个人,会为他担心。   可即便只是这样卑微的祈求,他都要鼓足十二万分的勇气,再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才能问出口,仿佛听到霍深说半个“不”字,他就又会被打进只有他一个人的地狱里。   霍深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沈月岛的心立刻被揪起,紧张地怦怦跳。   他看到霍深的手指伸了过来,在他乱飞的发丝里穿梭,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很热,很宽,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抚摸过曾经长着雀斑的鼻尖,仿若在抚慰他深藏的伤口。   “小岛。”   这是一个太过平常的名字,可霍深那削薄的唇动起来,悠长的声音就会变成温热的河水将他包裹,这两个字也变得无比动听和缱绻,仿佛情人珍惜的呼唤。   “狮子不是正好在场,他是受我指派去买你被卖掉的东西。你出事的消息传来时我在开会,我丢下二十多个开发商去救你,从理事会赶到斯威山一路闯了四个红灯,如果没能在路上截住你,我会把所有枫岛的人都派出去给斯威山施压,逼爱德华把你交出来。”   他尽自己所能复述那天的情况,以期给沈月岛一些安全感,仿佛让自己孤零零的小爱人担惊受怕是什么罪该万死的事。   沈月岛被架在火上炙烤良久的心在这一刻得到解脱。   他闭上眼睛,用力扣进掌心的手指松开了,忍不住想勾起唇,末了又放下,有些卖乖地嘟囔道:“你要是真那样做了,他们不就都知道我们不是死对头了……”   “我从来没想和你做死对头,那是你坚持要玩的游戏。”霍深的语气像在哄个小孩子。   沈月岛气闷:“你少甩锅,是你先说我欠揍的。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印象还不错,还第一个过去给你敬酒,可你喝了所有曼约顿人敬的酒,轮到我时却凉飕飕地说我欠揍。”   他这语气已经不是冤枉,分明是委屈了。   显然三年前那次差别对待给他留下的阴影不止一点大,到现在还在翻旧账。   “可你欠揍是事实。”霍深面无表情道。   “去你大爷的!”   沈月岛气得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本来想拍肩膀上的,结果一不小心就打偏到了脸上,啪!地一声还特别响。   沈月岛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就见霍深的脸色瞬间黑沉下来,舌尖抵着被打的地方死盯着自己,忽然向前伸手——   “不是故意的!”沈月岛认错那叫一个快,战术后仰,同时歪头闭眼抬手格挡。   灵动活泼的像只小猴子一样,隐隐有一丝他十八岁时作天作地的模样。   霍深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顷刻间散了个干净,抬起的手一转向在他眼尾刮了一下。   “你啊,我真是把你惯的……你今天第四次对我动手了,还抽我耳光。”   “哦。”那还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呢。   如果告诉曼约顿时报的记者他抽了霍深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却还健全地活在世上,一定会成为明天的头版头条。   “对不起啦。”他偷摸从手臂后探出来脸来,雀跃的声音就像在撒欢一样,说完又很轻很轻地挤出一句:“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担心我,谢谢你救我,谢谢你还没有像他们一样,永远丢下我。   “不用谢,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当作我救你的报酬好了。”   “放屁,你这辈子都别想看到我哭。”   他就像只好胜的斗鸡,一秒就振作起来,朝霍深高傲地抬抬下巴:“那我就原谅你了。”   “你原谅我?”霍深都想笑:“我倒不知道我做了什么需要你原谅的事。”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沈月岛非常宽宏大量地说:“我原谅你监视我,戏弄我,以前还总威胁要揍我,总之,你做过的所有事我都原谅你了。”   霍深侧过脸看他。   沈月岛眉心舒展,侧过脸面向太阳,长发被肆意地吹到耳后,飘过霍深的脸颊。   “整个曼约顿没有人比我们更信任彼此。”他说:“这本身就是件浪漫的事。”   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死局里,我只愿相信你。   反过来,当你同样陷入绝境时,我也不会离你而去。   “那就谢谢沈少爷大人大量。”   霍深手痒,想捏捏他偷藏着一层小膘的脸蛋,可末了只是蹭了蹭他肩膀上的小窝儿。   “作为回报,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哼,赏你一个。”   “沈少爷可真大方。”   “少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和我说话!”   “好,那我们来谈成年人的话题。”   霍深刻意放轻的语调让人放下戒心,视线却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唇上。   沈月岛的唇色比脸色要健康些,淡淡的玫红色,盈润得没有一丝细纹,嘴角到唇锋的起伏柔和精致,托着一颗饱满的唇珠。   上唇略薄,下唇却偷偷地丰满起来。   霍深还是阿勒时不太会接吻,总是在换气时不小心咬到他,那带着芝麻糖香气的唇又软又滑,果冻一样,让他忍不住想一直缠磨。   可他稍微磨久一点点沈月岛就可怜地哼哼,要推开他,真的很不耐咬。   他想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于是问道:“你和爱人接吻时,会允许他咬你的嘴唇久一点吗?”   【📢作者有话说】   小岛:你怎么问我这么变态的问题!我会有一点不好意思Ծ‸ Ծ   霍狗:所以我应该直接试是吗?   小岛:……还是问一下吧!   霍深:那你的答案呢?   小岛:等我知道你就是阿勒了再说吧,否则别想打啵儿!(ㅎ‸ㅎ)   霍深: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小岛:嗯……想了想还是不行!   霍深:可我只是通知你而已。   小岛:喔!你变了你以前从不这样——唔。 第10章 你就是想和我好   对于他的问题,沈月岛只回了一句话。   “拒绝回答和提问方相关的问题。”   我和人接吻时给不给咬跟你有毛线关系!   说完转着风火轮“嗖嗖嗖”就下山了,临走还扣走了他手里的两块石头。   三个问题,换来他五个要求,有两个问题还是胡诌乱说的,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周扒皮都没他能算计。   霍深就看着他那志得意满的背影,贴身的毛衣被风吹鼓起来,显出纤细的腰线,那么薄,那么窄,用力握一下都能给掐断,巴不得他现在使劲作,可劲闹,等他病好了再一次性算总账。   “咳嗯——”躲在后面一动不动装大树的管家和陆凛钻了出来。   “行了哥,别看了,你都快把人衣服给盯穿了。”陆凛疑惑:“就这么把安保的事告诉沈少爷,不怕他真对那几个人下手吗?”   “不会,他不会安安分分被我关着,但也绝对不会在这几个明牌的人身上下手。”   陆凛点点头。   管家的关注点可就没那么正经了,歪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家先生完美的侧脸,那五根鲜红的手指印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先生,要不要敷个红鸡蛋啊?哎呦这沈少爷也真是的,看着瘦弱,手劲这么大,怎么练出来的啊。”   “……”霍深难得露出一次吃瘪的表情。   怎么练的?我给他练的。   想当年在草原上,沈月岛为了追他,假公济私地跑到骑射队来说要学骑射,他作为队长当然要对每一位学员负责。   骑马首先要会的就是控马拉缰,而射箭第一步就是能把弓拉开。   这两样都需要臂力。   沈月岛刚开始没学别的,就站在太阳底下扎马步,两只手往前伸着一只绑一块砖头。   不到一个月就练得初见成效,单手能劈断一厘米厚的木板了,即便现在搁置多年没练,也能一巴掌给霍深抽出五道手指印。   所谓教会徒弟,揍死师傅。   其实霍深当年是有意为难过他的。   每年草原围猎季一到,打着学骑射的名头来他面前表现的追求者就让他不堪其扰。   他想着沈月岛一个城里来的小少爷,细皮嫩肉又矜贵的,累上两天肯定就不来了。   却没想到这傻小子是真能坚持。   也是真的喜欢。   他当时年纪小,确实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看什么都新鲜,又三分钟热度,却并不娇气,只要他真正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就是再苦再累再难,都会去争取。   比如一见钟情的阿勒,再比如让他心驰神往的贝尔蒙特。   草原上的烈日可不是闹着玩的,四十多度的高温,将地面烤得滋滋作响。   其余仰慕者早放弃了,就沈月岛还在坚持。   穿着不合身的骑装,扎着不太标准的马步,手臂上两块小石头晃啊晃的,一看到阿勒过来,立刻跟见到老师的学生似的正襟危坐,努力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鼻尖也圆圆的,上面爬着一层汗,几颗小雀斑被太阳照得亮晶晶,就像一只懵懂好奇的小麻雀。   阿勒当时就想,如果他真是只小麻雀就好了。这样就能永远叽叽喳喳地留在我身边。   他开始认真教沈月岛。   手臂上的砖头拿下来,每天的马步也缩短为半小时,多出来的时间就带着他上马,拉缰,和小马亲近,熟悉风吹过箭头的触感。   却不想他好好教了,沈月岛倒不好好学了。   他不在时练得有模有样,他一过去立刻嫌热嫌累,两眼一闭就往他怀里倒。   阿勒怕他摔赶忙抱住,低头就看到小麻雀在自己怀里偷笑。   他脸热,轻轻把人推开。   “你再这样,我让别人来教。”   沈月岛急了,赶紧爬起来:“我不的了,别让别人教啊,我就想要你。”   他说的话就让人害臊,什么叫就想要你啊。   阿勒脸更热了,撇过头去木木地说:“你总使小性儿。”   “好啦那我改好不好啊,我喜欢你才使的,你不喜欢我就不使了。”   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了。   阿勒根本说不过他,索性闭嘴。   沈月岛小嘴叭叭地:“那队长你倒是说说,你知道我使小性儿,干嘛还总接住我?”   阿勒能说出什么,八张嘴也说不过。   沈月岛接着问:“那要不是我,是大昆在你面前晕倒呢?你接不接?”   大昆是队里体格最健壮的大汉,真真跟小山一样,能顶沈月岛五个。   阿勒直觉这不是什么好问题,但他是不忍心一直不理小麻雀的。   他喜欢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样子,就硬声硬气地丢一句:“不接。”   我倒了他都不会倒。   沈月岛嘿嘿笑,再接再厉:“那如果大昆拉不动大弓,你也会给他做小弓箭不?”   “不给,拉不开就别在队里呆了。”   沈月岛更美了,低着头凑到他跟前,好不要脸地说:“那敢情你就抱我,就给我做小弓箭啊,我是你的独一份,我可太高兴啦!”   可真是不害臊,怎么就他的独一份了?   阿勒无所适从,但看他满足地把眼睛眯起来,只一句话就美成这个样子,只觉得心口麻麻痒痒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队长,你对我真好。”沈月岛小小声说。   阿勒不承认:“没多好。”   “不,就是好,特好,你就是想和我好!”   “??”   阿勒人都傻了,怎么就从对他好变成和他好了,他们城里人说话都坐着火箭吗?   他站起来背上狐皮弯弓就走,扔下一句支支吾吾的:“不害臊。”   沈月岛在后面哈哈大笑:“干嘛害臊,我都看出来了,你不好意思但你心里可喜欢我了,我早晚要把你搞到手!”   壮志豪言喊得十分响亮,惊得阿勒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拽着马头面色铁青地打了好几个转儿才重新找到方向。   心窝里却飘飘然,像是被小麻雀啄了。   可见晕头转向的不止马,还有他。   就这样没过几天,草原闷汉子就被城里来的小甜豆儿哄得五迷三道,乖乖跟人家好了。   又没过几天,被哄着牵了小手。   再没过几天,被哄着亲了脸颊。   亲完还非要做用户满意度调查,凑过去问他:“我脸滑溜不?”   阿勒喜欢他喜欢得心口都一抽一抽的,熏熏然点头:“滑。”   “当然滑了!”沈月岛一瞪眼,伸手夸张地比了个“二”:“我这几天天天晚上擦大宝,都擦空两罐了,迷不死你!”   阿勒不太好意思地看他一眼,没忍住凑过去捧住他滑溜溜的脸蛋使劲亲了一大口,亲完还咬一下,木木地说:“你总使小性儿。”   翻来覆去也只会说这一句。   沈月岛就躺在他胸膛上美滋滋地嘚瑟:“我喜欢你才对你使的,这要是别人,比如大昆,你看我对他使吗?我都不理他的!”   他实在太会哄人,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随手描摹的“以后”都能让阿勒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月亮畅想一晚上——   我有了一个小伽伽,我要在贺蓝山顶给他盖房子,剪下彼此的头发挂在柿子树上,每天骑马射箭打猎物,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   现在想来,他那时真是天真得可笑。   坐井观天,自以为眼中所见即是全部。   一辈子没离开过草原,没踏足过沈月岛的世界,不知道曼约顿已经暗流涌动,不知道那些人的枪和车要远远快过他的弓和马。   他对家庭和未来的所有期望都来自突然闯入他生命的沈月岛,可他对于沈月岛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微凉的夜。   -   早饭并没能一起吃。   今天上午枫岛警视厅派了专家来审讯被捕的壮汉和古堡拍卖官,霍深作为中间人,和曼城督察一起听审。   一审就是两个小时,依旧没能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壮汉和拍卖官等级太低,平时没有机会和爱德华接触,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霍深失望而归,回来陪沈月岛吃午饭。   布加迪直接开进别院里面,临近绿湖时,熟悉的旋律穿过车窗钻进耳朵。   霍深向外望,果然看到西蒙大叔穿着连体裤站在湖边,用大扫把清理湖面上的枫叶,岸边长椅上放着他的金喇叭音响,《荒山之夜》从旋转着的黑胶唱片中缓缓流出。   这就是西蒙大叔的工作——每周清理一次绿湖的落叶,并为湖中的小鱼播放音乐,为此,霍深每周会支付他五位数的薪水。   只是这次音乐会的听众除了小鱼,还多了两个无所事事的懒蛋。   沈月岛正和小亨头挨头坐在草坪上,边听音乐边啃大柿子。   陆凛一看就乐了:“怎么又吃上了,还没熟透呢吧,这等熟了还能有咱俩的份吗?”   “想都别想,他最能吃这个。”霍深说。   一周下来,院子里的红枫和落叶积攒了厚厚一层,浪漫的艾米夫人把它们堆成一团团猫爪的形状,就像巨型猫咪踩过的爪印。   霍深想起沈月岛以前很喜欢在堆满落叶的大树底下躺着睡觉,就说:“停这吧,和厨房说午饭就摆在院里,省得他俩再挪窝。”   “行,再过几天该冷了,想出来吃都不行,要不晚上咱们围湖烧烤?”陆凛提议。   霍深先没答应,转头降下车窗,和抬起头来的沈月岛视线相对,削薄的唇动了几下:“看我晚上动不动他。”   距离太远,沈月岛没听清他说什么。   停车的功夫他已经把柿子吃完了,霍深下车走过来,抽出口袋里的手帕给他擦手。   “你刚刚在车里看着我说什么?”   “没什么,说晚上给你吃肉。”   “是吗?那算你还有点良心。”   虽然直觉霍深说的不是这句,但沈月岛懒得再费脑子去想,他已经被一天三顿粥折磨得苦不堪言。   柿子汁沾在手上,怎么擦都黏,他不耐烦地把手抽出来:“别弄了,我去洗洗。”   得益于当年在草原上霍深给他练出的手劲,即便两条腿都废了,他也能让自己“健步如飞”,那疯狂倒腾的手臂从后面看就像还没学会起飞的麻雀幼崽在扑腾翅膀。   麻雀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扑腾进小楼里,西蒙大叔才放下扫把朝霍深走来。   “先生,您之前说这位可爱的沈少爷会给我个惊喜,可我今天等了他一上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倒是一直在看您回来的方向。”   西蒙摆摆手作无奈状,那样子看起来还有些没当成双面间谍的遗憾。   他的工作在蓝山别院最不起眼但灵活性大,不需住家,每周都可以进出一次,且有一位常年生病需要高额医药费的妻子,是沈月岛攻克来做内应的最佳人选。   可现在看,他对这个现成的靶子毫无兴趣,霍深猜他或许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后手。   “哥,那个农户提前来了。”陆凛放下电话,走到霍深身边报备。   沈月岛正好从小楼出来:“谁来了?”   “和你一起受伤的农户,去见见吧,估计人家会臭骂你一顿。”   沈月岛极其无所谓:“你知道的,我最擅长的就是挨骂了。”   陆凛留下和小亨一起布置午饭要用的桌子了,霍深陪沈月岛一起去见农户。   铺着红丝绒地毯的会客室里,两人一进去就看到农户局促地坐在沙发一角,好奇地研究桌布上坠着的流苏。   “久等。”霍深敲敲门板。   黄毛从沙发上起来,掏出一沓缴费清单,羞臊地满脸涨红:“您就是霍会长吧,可算等到您了,那帮医生让我来找您报——”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看到后面坐着轮椅的沈月岛,登时怒目圆瞪,火冒三丈,刚才有多羞愧现在就有多理直气壮,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顿义愤填膺的指责。   “是你!就是你害我受伤的对吧!我好好地在我的田里收麦子,你跑下来带着一帮拿枪的家伙就要打我,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没命了!胳膊上少了那么大一块肉呢,我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有过,这下可好,正是丰收的时候我不能干活了,还怎么收麦子!”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一口气说这么大一串连个蹦儿都不打,沈月岛估计要不是霍深在面前挡着,他现在已经把自己拎起来了。   而霍深的脸色愈加难看。   这些年理事会内部权利不断迭代,他以一种不容违逆的雷霆手段将整个枫岛的财政大权收归掌心,坐不垂堂久了,很少碰到有人敢不怕死地在他面前大呼小叫。   “麻烦退后。”他抬臂挡在沈月岛面前。   沈月岛却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腿,转头看向农户:“这位先生,那天的事实在抱歉,你的一切损失我都会赔偿的,包括手术费医药费还有后续治疗的营养费误工费都由我来出,麦子也由——”   话音到这戛然而止,他想起沈家现在一定乱成一团,他又被困在蓝山不能和外界联系,自顾都不暇,哪有精力管别人。   于是支着下巴瞥向霍深:“就让我们勤劳能干的霍会长去帮你收吧!收不了就让他给你找个班上。”   谁让你关着我的,你管吧。   霍深睨他一眼,对农户说:“现在已经过了收麦子的时候,耽误了您的收成我很抱歉,我这里有个从农场往蓝山运货的岗位,一周工作一天,工资我给你开五位数,干吗?”   农户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干!必须干!这可比我收麦子赚得多多了,我现在就能上岗。”   刚才有多生气现在就有多踏实,他弯腰朝霍深局促地笑了笑:“那霍会长,工资我能不能先预支一部分?家里没米下锅了。”   霍深点头,出去叫陆凛给他取了。   农户见到钱脸上就带出笑,坐下来从桌上一堆不认识的水果里拿了个释迦果吃,一不小心碰洒了水杯,溅了沈月岛一腿。   “哎呦真是抱歉,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他赶紧走过去拿毛巾给沈月岛擦,半蹲在轮椅前,毛巾搭在他腿上,握住他两只脚踝依次抬起又轻轻放下,皱了皱眉,轻声道:“小岛,你情况不对劲儿。”   沈月岛侧过身,挡住背后的摄像头,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我知道,别声张。   【📢作者有话说】   小岛:你在车上和陆凛说什么了?   霍深:晚上给你吃肉。   小岛:狗东西才不是这句!   霍深:听到了?   小岛:嘿嘿,一点点。   小岛:所以晚上你要和我打啵吗?   霍深(一巴掌拍他pp上):打这里。 第11章 第一次收拾   霍深是贝尔蒙特最优秀的猎手,十余年的打猎经验,为他培养出鹰隼般敏锐的直觉。   只要给他一张弓一匹马一场裹挟着气味的风,他就能探查到草原上九成猎物的巢。   而当这种直觉所要探查的目标是沈月岛时,就会变得如雷达一般准确。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留了后手。   被抓走的那天,与其说是他倒霉到在街上溜达都能被一麻袋套走。倒不如说,他早就知道那条路上准备着一个套他的麻袋。   自沈氏破产以来,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打他的主意,想要趁此时机将他连根除掉。   沈月岛盘踞曼城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网络。   两周前,他收到一条暗线提醒——爱德华的紫荆花logo最近频繁出现在沈宅附近,并与他三位叔伯其中之一关联密切。   他猜测或许是家里没米下锅了所以叔叔们准备把他这头小猪崽儿卖了换钱,具体是哪一个叔叔还不得而知,几番权衡下来他决定将计就计,以身犯险。   按照原定计划,他为自己准备了三层防护。   第一层就是天然的长发。   他提前在头发里涂抹了大量刺激性药水,帮自己在中迷药时尽可能地保持清醒,缩短昏迷时间,在被送往兰亭的路上苏醒过来展开自救。而在此之前,为了保证“拍品”的完整性,爱德华暂时不会对他怎么样。   第二层,就是提前埋伏在斯威山脚下一路跟着房车移动的“农户”。   在他逃跑时突然出现在麦田附近,害他逃跑失败,最后和他一起被抓到兰亭别墅,顺理成章地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危。   为了确保他是真的被卖给了变态富商沦为小宠儿再无翻身的可能,他那位叔叔一定会到场验收自己的成果。   而爱德华的规矩则是每一件拍品交给买主之前都要有他在场才能进行最后的验货,这样沈月岛就可以在兰亭将他们俩一网打尽。   那打尽的人从何而来?   就是他为自己设下的第三层防护。   拍卖会开始时场下坐着的蒙面买家,有一半都是他的人。   拍卖结束后他们拒绝晚宴,直接开车离开古堡,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所以他们就能合理地跟在押送沈月岛的房车之后,在他被送到兰亭后等他指令随时动手。   浸淫权利中心多年,沈月岛深刻地明白一则铁律——要想取得成功的果实,必然要淌过染血的荆棘。所以腿上这一枪无可避免,是这场戏足够逼真的关键。   但凡这其中任何一步出现差错,他那位叔叔都不会现身。   而他之所以费尽心思九死一生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引出那位叔叔,是因为七年前他父母弟弟被绑架惨死在歹徒手里之前,曾向家里发过两次求救信号,无一例外,两次都被“家里人”截断,并且没及时告知警方。   七年里,沈月岛搜查到的所有线索和证据,都指向当年截断信号的人就是他三位叔伯其中之一,为了引他上钩,沈月岛这次只能抛出最肥美的诱饵——他自己。   而这场局里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晚突然出现的狮子买家和霍深,沈月岛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没死在斯威山,也没死在兰亭,反倒被死对头关在了家里。   -   “这位先生,您贵姓?”   沈月岛边问边在掌心写下两个字:监听。   农户抬眼,看到沙发旁的长颈花瓶,憨厚地抓了抓头发:“我姓东,您叫我东子就好。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我给您削个水果吃吧,有削皮器吗?”   “有,花瓶那里,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东子走到花瓶旁,掀开榨汁机上盖着的防尘布把花瓶盖住。   很快,榨汁机的嗡嗡声响起。   足够盖过他们特意放轻的音量。   “小岛,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别管这个,你伤得重吗?”   听到沈月岛第一时间关心自己,东子心里一暖,爽快地拍拍手臂。   “你听我刚才吹牛,一点事没有。”   他压低身子,和沈月岛说:“你要我在阻拦你逃跑时顺便受点伤,这样更真实,我就挑了个人让他在我胳膊上来了一下子。”   沈月岛要看他手臂,东子捂住不给看。   “没事儿,不疼。”   “辛苦你了。”   “这话说的,你心里想着我就够了。不过我真没想到霍会长的人居然会在场,他还会跑来救你!小岛,你住在他这儿安全吗?”   安全?   沈月岛想起这几天种种遭遇,红晕迅速爬上不堪重负的耳垂,郁闷地把头一偏:“安全个屁,他也是个变态!”   东子急了:“他欺负你了?!”   “没,他能欺负我什么。”沈月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好了,正事要紧不提他了,家里怎么样?”   “乱成一锅粥了,三位爷找你都找疯了,你在霍会长这里的消息还要再瞒下去吗?”   “瞒。”   现在还远远不到他露面的时候,这么多年下来,沈月岛早已深谙静候之道。   “半个月后霍氏集团年会,到时我会露面,我的药带了吗?”   “没有!”东子一拍大腿,说起这个就来气:“你被抓后,二爷可能是看家里安保太差,连夜调人过来把您的卧室和书房团团围住,好家伙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人都没了他保护房子干嘛?”   沈月岛早已料到二叔会是这个反应。   “没事,随他折腾,东西我留给他了。”   “那你的药怎么办?屋里的我拿不到,买又没处买,那是管制药。”   沈月岛并不着急药,说:“再想办法,我要的文件呢?”   “在这儿。”东子指尖掂着一张芯片。   沈月岛接过来,让他帮忙抬起腿,挑开伤口外面的纱布,硬把那芯片往伤口里塞。   东子看得龇牙咧嘴,正想说他两句。   门外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他赶紧拿过绒毯盖住沈月岛的腿,还不忘把绒毯恢复原状。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少爷。您这裤子贵不贵啊,我、我就是收十年麦子也赔不起啊。”   这个戏精。沈月岛抿唇笑笑:“没事。”   “您可真是大好人呐。”   东子话说完,霍深已经走到门边,却并不进来,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怎么了?”   沈月岛撑着下巴看向他,笑意盈盈的。   霍深不作声,目光沉静,并不威慑,却如同迎风拉开一道劲猛弓弦,瞬间弹起一层无形的气浪,气势汹汹地卷向沈月岛。   东子有些慌,心想莫不是露馅了?   他低下头,手挡脸,眼尾余光跟随霍深的视线一齐看向沈月岛,想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是他披在肩头的长发,东子神色正常。   视线下滑来到肩膀,东子轻轻拧眉。   再往下滑看到他腹部堆叠的毛衣,东子紧跟着瞳孔骤缩,不等霍深往沈月岛腿上的绒毯看去,他先心惊胆战地瞟向那里,确认没问题后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可抬眼的瞬间,却发现霍深根本就没看沈月岛,那双乌黑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霍深开口:“你可以走了。”   仿佛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东子后背淌出一层冷汗,隐隐意识到不对,但他不敢迟疑,更不敢再看沈月岛一眼,直愣愣地走向门口。   “你忘了拿钱。”   一只手猝不及防从旁边撞向他,速度极快。   肌肉记忆无法抹除,他本能地后撤一步。   霍深勾起唇角:“反应挺快。”   “啊,麦田里经常有偷吃麦子的畜牲,看见了就得赶紧打,不然麦子都被吃了。”   东子接过卡,一路头重脚轻地出了会客室。   沈月岛目送他走远,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眶边挂了一圈泪:“开饭了没啊?我都饿死了。”说着就推起轮椅往外走。   霍深手往后一伸,咔哒,关上了门。   沈月岛定在原地,两秒后,他笑了笑:“怎么?又不给我吃饭了?”   霍深看向花瓶旁的榨汁机:“渴了?”   “有点儿。”   “我倒给你。”   他抬腿往里走,经过沈月岛时大腿在他肩上撞了一下。   沈月岛面无表情,上身被带着往后偏移三十度,霍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柄锉刀,敲打着他的后脑。   柜门“嘎吱”打开,玻璃杯拿出来,杯底和桌面磕出一声清脆的“叮”。   沈月岛眼睫一颤,心脏缓缓下沉。   果汁倒好,霍深走回来把杯子递给他。   “喝吧。”   沈月岛伸手去接,霍深另一只手同时落下伸向绒毯,沈月岛的手升到半空又陡然转向,猛地扣住他手腕!   “……干什么?”   开口时声线都在颤。   霍深不动,也不说话,只垂下眼帘看着他。   那漆黑的眼底此刻就像暴雨淋漓的海面,把沈月岛压抑得喘不过气。   “看来我不该惯着你的,对吗?”   “会长……想说什么?”他维持着攥住霍深手腕的姿势,心脏悬到嗓子眼。   “通常情况下,我会给犯错的人一次机会。”霍深说。   “……我听不懂您什么意思。”强大的威压之下,他不自觉用上敬语。   “意思就是你现在听话,我不让你太疼。”   话音落地,沈月岛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直到就此凝固,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一阵风吹来,花瓶中的白芍药掉落一片花瓣。   他感觉霍深的气息变成一张大手抓向自己,失重感突如其来,仿佛被提起来吊在半空。   从心脏深处传来的恐惧,让他的声线开始战栗:“霍深……你、你说会给我优待。”   “前提是你要听话。”   霍深的尾音很淡,平而缓。如果不看动作完全听不出他现在干的是强取豪夺的买卖。   被握住的手向下挣了挣,力道不大,意在警告沈月岛放手。   可沈月岛直到现在都学不乖。   那么瘦弱的一只手用力到青筋浮凸,五根指尖通通渗出血来,顺着绷带的边缘往下淌。   他逼迫自己高昂着头,倔强地与霍深对视,可近在迟尺的那双眼却如同上千根飞出的针,一点一点切割着他的心脏。   三秒后,霍深耐心告罄。   “你非要我把你弄伤是吗?”   沈月岛猝然泄气,肩膀塌陷下来。   刚一放开手,霍深就掀开绒毯,握住他的左腿脚踝,抬上来,架到肩头。   姿势过于羞耻,沈月岛从咽喉臊到胸腔。   他恨恨地偏过头去,眉头紧蹙,眼睫轻抖,从霍深的角度看去就像被雨拍打的芭蕉,羞愤至极又可怜无助的模样简直招人到极点。   但霍深此刻并无兴致,他伸出左手,顺着沈月岛宽松的裤管往里。   冰凉指尖时不时碰到温热的皮肤,带着电似的弄得人又气又羞赧,眼泪终于再绷不住,淅淅沥沥的雨一般从紧闭的眼睛中涌出。   “我他妈要抽死你!”   他扭过头拿那双泪眼狠狠瞪着霍深,牙尖紧咬着红而润的下唇。   哪是瞪,分明是勾引,可怜可爱,活色生香,小爪一样挠得人心痒。   霍深不为所动,大手牢牢攥住那截纤细。手上黑皮手套没摘,掌控意味十足的黑色禁锢着纯欲的白,更显得那截腕骨脆弱不堪。   中指和食指最是可恶,活脱脱两尾作恶的鱼,紧紧贴着他目标明确地探进枪伤附近,挤进纱布,指端夹住那枚芯片。   “唔——”沈月岛咬唇呼痛。   还没长好的伤口哪经得住这样折磨,粗粝的指腹轻轻碰到一点,他就疼得冒出一层冷汗,一抽一抽地打颤。   “我真是……被你气死了……你这个控制狂!死变态!臭无赖!”   他嘴里再没了顾忌,只管骂痛快了算,恨不得把霍深拽过来,大巴掌抽成猪头。   越来越多的泪滑出眼眶,流过那枚小红痣上,挂在苍白的脸上,像是被欺负狠了。   霍深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取出芯片后收回手,把他的脚放回脚蹬。   刚放回去脸上就被结结实实抽了一巴掌!   这次可不是误扇,沈月岛就是照着他脸打的,把那上面本就未消的指印又加深一层。   霍深舌尖顶着被打肿的腮,并未动怒。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   “你滚!”沈月岛带着哭腔喊。   霍深不滚,半眯着狭长的眸子盯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把话说完。   “你背后做什么,我不管,能瞒得住我算你的本事,但你要是再敢把这种东西往肉里塞,我会让你疼到哭都哭不出来。”   说完扯过他的绒毯将指尖上沾的血慢条斯理擦干,芯片放进口袋。   沈月岛气到破音:“把芯片还我!”   “没收了。”   “霍深你这个王八蛋!老子早晚把你脑袋拧下来当马桶!”   走到门口的人回看他一眼:“我等着。”   【📢作者有话说】   小岛: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这个臭狗贼你把我气哭了!也疼哭了!   霍深:到底是气哭的还是疼哭的?   小岛:……好像是气的更多。   霍深:那可以哄哄。   小岛:要是疼哭的呢!   霍深:那你活该。 第12章 收拾完还得哄   霍深走出会客室时,陆凛小亨加上管家医生四个人早早就守在门外,低眉顺眼的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再触他眉头。   “傻站着干什么,去给他换药。”霍深指着医生,后者立刻点头进去。   刚才取芯片的时候虽然已经小心再小心,尽量不碰到他还没长好的伤口,但沈月岛这个小王八蛋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将芯片塞得极深,他又常年拉弓射箭,十根手指全是砂纸似的粗粝硬茧,伸进肉里就不可能不疼。   本来还有更温和的办法。   比如用镊子夹出来或者让医生帮他取。   但霍深发现农户就是沈月岛的后手那一刻,只觉得心肝脾肺统统灼烧出一股火,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他一次,给他长足教训。   刚才在会客室里还那样平心静气地讲话,只是在勉励压制而已。   七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那个木讷寡言的草原猎手,被沈月岛一调戏就脸红。   那场九死一生的车祸,让他搭进去半条命和一张脸,之后孤身来到波云诡谲的枫岛,这片富庶的海岛群就像一只从深海中漂浮而出的珍珠贝,既有能让人一夜暴富的珠光宝翠,更不乏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污秽。   霍深经过四年大浪淘沙方才有如今的权柄,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真正发怒时都不会疾言厉色或是摔砸打骂,就只是阴沉着脸静静冥思。   但陆凛再清楚不过,他这种反应才最可怕。   因为等他想出惩罚人的手段,必定会让对方永生难忘,再不敢犯。   陆凛就曾切身体会过。   当年他们刚来到曼约顿时,还未站稳脚跟,陆凛为了给他立威,不顾他阻拦和一条嚣张的地头蛇对上,结果中了圈套被人抓走,霍深出动所有关系用了半个月才把他找回来。   找回来的第一天,霍深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霍深让他练箭。   和平时不同的是,作为箭靶的苹果放在了小亨头上。   霍深坐着,他站着,小亨在对面傻呆呆地顶着苹果。   霍深让他射箭,陆凛不动。   霍深就叫人过来,把苹果换成橘子。   陆凛双手开始颤,开口叫哥。   霍深不应,橘子换成葡萄。   陆凛将箭折断,跪在地上说再也不敢了。   霍深就把小亨叫过来,让陆凛看着他鲜活的脸,说:“你现在是什么滋味,我这半个月就是什么滋味,你是为了帮我,我不该说你什么,但你拿你的眼睛、拿手、拿心里的滋味记住了,没有第二次了。”   三年过去了,陆凛依旧对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严重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看到苹果和箭跟小亨出现在同一画面就腿肚子直转。   连他这样的莽汉都顶不住霍深的手段,沈月岛这个病秧子该怎么办才好?   他斟酌片刻,凑到霍深跟前:“哥,沈少爷还小,有些事情——”   话没说完就听霍深冷笑:“他还小?”   “他今年25了,还和18岁一样疯起来就不管不顾,那时候敢混进马队差点被乱马踩死,现在自己的手指说掰断就掰断,这么大个芯片直接往伤口里塞,就连那次绑架,都是他将计就计想用自己做诱饵想引出背后的人。”   早在他发现农户不对时,有关那场绑架案的所有疑点就在脑子里连点成线。   为什么沈月岛对自己被绑的细节支支吾吾?为什么他住到这里后丝毫不关心沈家的事?又为什么他不发展现成的西蒙大叔做内应,却要以话赶话让自己给农户找个工作?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霍深脱下外套扔给小亨,抓住衬衫领结向下胡乱一扯,让冷空气灌进来。   里面沈月岛还在闹,说什么都不让医生包扎,他回身指着管家:“您进去按着他,让医生换药,按的时候不要用太大力,他敬您是长辈不会和您闹的。”   “哎哥!哪能这样啊!”陆凛苦口婆心:“小少爷正在气头上你还和他来硬的,真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心疼的不是你啊。”   “而且我看他的计划也没什么不对,他家的情况你最清楚,沈家夫妇死了七年了,家里的内鬼还没抓到,你常说不破不立,他也确实无路可走了。更何况他把最关键的一步压在你身上,不就是知道你不会让他出事。”   霍深抬眼看向他:“什么压在我身上?”   “嗯?难道不是吗?他既然提前得到消息爱德华要绑他,还看到狮子在场,不就是算准了你会去救他,粗中有细,不算莽撞。哥,他把你当底牌的。”   这句话就如同甘霖,一下子浇灭了霍深的火气,嘴角有些松动的痕迹。   陆凛又朝小亨一使眼色,小亨立刻附和:“是啊是啊,大美人儿也不容易,都是因为信任你,而且他从早起到现在一口饭没吃呢,现在又生一肚子气,气坏了怎么办?”   霍深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没吃饭?为什么没吃饭?”   “不爱吃啊,他好像很讨厌吃粥的样子,看到早饭还是粥,推着轮椅扭头就走了,我们追在后面好说歹说劝半天,他谁的面子都不给,打定主意一口不吃。”   小亨可发愁地说:“哥你不在,我们也没办法他,想着你回来能哄他多少吃一点的,但你一回来就跟他生气。”   霍深彻底冷了脸:“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给我打电话,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   小亨无语,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顿不吃哪么大的事了,你又心疼了是吧,不是刚才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了是吧,我小时候挑食不吃饭你是怎么说的?   欠饿!饿他三顿就好了。   怎么轮到大美人就搞差别对待呢?   但不管他有多能想也只是想想,面上还是说:“是啊是啊饿坏了可怎么办,哥你就别生气了,去哄哄他吧,大美人哭起来好可怜的,而且他特别能哭!哭起来老要命了!”   霍深再听不下去,转头就往会客室走,交代管家:“让厨房做肉粥,多弄几样小菜,动作快点,弄好就端过来。”   话没说完人已经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踌躇两步推开大门走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小会客室里,橙子葡萄释迦果滚落一地,芍药花瓶躺在门口。   沈月岛坐在轮椅上,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先进来的医生则为难地缩在角落里。   听到声音,他转过脸来,看到霍深站在门口,衬衫袖口在小臂折了两道。   四目相对,他们隔着这满地狼藉,就如同隔着山与海,沈月岛心头泛起铺天盖地的酸。   明明今天上午,就在今天上午,眼前这个男人还对他把好话说尽,什么“我给你优待”、“我为找你闯了四个红灯”、“一块石头换一个要求”都他妈是狗屁!   他刚背着他搞了一点点小动作,他就把那些话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认识这么久,沈月岛虽然没少作弄过霍深,但那都是在霍深有意纵容下的小打小闹,真把人惹恼了他也不会比别人多硬气一点,低头认错绝不含糊。   刚才霍深来扯绒毯时他也不是没想过服软,五块小石头都攥在手里了,就想和他做个交易:我不要别的要求了,就这一个,你当没看见,别弄我好不好?   可霍深呢,二话不说上来就挖他的伤口,没有他这样的。   沈月岛眼底湿润,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拿过桌上的释迦果就砸了出去:“滚!”   医生眼睁睁看着果子飞向他家先生的脑袋,差点张嘴把心脏给吐出来。   这沈少爷可真是神人。   曼城枫岛都算上,敢拿水果飞霍深的,他是头一个,估计也是唯一一个。   却没想到霍深不仅没恼,反而走过来站在沈月岛面前,放软了嗓音说:“让医生帮你处理伤口,刚才不是弄疼了吗。”   沈月岛半点脸不给:“还处理什么,疼死我活该,会长不就是想要我疼吗,我有哪点不如你意你就这样整治我。”   他说得气喘,细白的脖颈都因为委屈憋红了,怎么看怎么可怜。   霍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连忙说:“没有要整治你,我是看你把那芯片往伤口里塞,想到你拿自己做诱饵以身犯险,一时气狠了,我给你赔礼,好不好?”   在门外还铁石心肠打定主意要收拾他,一进门就赔上礼了。   沈月岛听到他放软的嗓音,眼眶没来由地更酸:“好个屁,你滚!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了,你知不知道芯片里面是什么,知不知道现在的时机对我多重要!”   霍深叹气,俯身撑在他的轮椅上,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真这么重要,你就该找对你最有帮助的人。可这么多年来,你一次都没找对过。”   没有一次,你会主动选择我。   沈月岛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或者说早就气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不管霍深说什么在他脑子里统统归于屁话,一把拍开他的手。   霍深没了办法,弯腰把他抱起来,自己坐在轮椅上,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手臂揽着他的背,空出伤腿,让医生给他换药。   沈月岛半个身子都贴着他胸口,鼻尖满是他身上的乌木味道,自然不愿意。   “放开我,放开!你这个无赖!控制狂!你凭什么关着我!凭什么管我!要是因为你耽误了大事看老子不把你几把踹断!”   医生当即手一哆嗦,棉球怼到了他肉里,沈月岛疼得闷哼一声。   “手稳着点。”霍深并没有对那句过于脏污的威胁表示在意,像是被骂习惯了,只抓住沈月岛的手耐心十足地哄着。   “我无赖,我控制狂,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这样吗?就不能稍微顺顺我的意?再想打我也别用这两只手了,都流多少血了,一点都不会爱惜自己,非要别人跟着你着急?”   “我爱惜自己?我爱惜自己有用吗!所有人都糟践我,就连你也……你……”   声音变得嘶哑,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好像说了就是变相回答霍深那个问题:你倒是分析分析,我为什么就这么愿意?   于是他愤愤闭嘴,又实在是气,手还被霍深握着动弹不得,想到这条疯狗随随便便就能在他手腕和肩膀留下一大圈牙印,就也不做人了,扭头照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上去!   “我不打你!我他妈咬死你!”   他这一口用了死力,霍深疼得低下头,只感觉手臂上那块肉都要被他咬掉了,偏偏又不敢把肌肉绷紧,怕他咬不动了更要发火。   只好边忍着疼还要拍拍他后背,“好了,慢点,别硌到牙。”   “……”他这样示好的态度,沈月岛就是再气也狠不下去了,悻悻松开口。   霍深低头看他,他也撩起湿红的眼皮看过来,鼻尖与鼻尖的距离那么近,僵持的气氛稍微缓和。   霍深将他抱紧了些,说:“你这张嘴啊,总是有理,明明是你自己做错,现在却反过来让我赔礼。”   “我让你赔了?是你自己愿意的。”   “对,我愿意的,你知道我愿意,知道我不忍心真把你怎么样,所以越来越无法无天,打我耳光不算,现在还连打带咬。你去外面打着灯笼找,整个曼约顿加上枫岛,有第二个敢在我面前这么使小性儿的吗?”   他就是这样,想惩罚一个人时能抓住最杀人不见血的痛脚,反过来想哄一个人时,也能把糖衣炮弹化作苦口良药。   沈月岛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走了七年,最缺的就是这句:我待你和别人不同。   整个曼约顿都当他是需要拔除的稗子,只有霍深把他当捧在手心里的珍珠。   火气慢慢散了,他也不再挣动。   霍深见他乖了,让医生出去,把他那条腿小心放在自己腿上,中间垫着绒毯。   “我刚才给你打疼没有啊?”沈月岛不服不忿地问他,声音却小得很。   但他又能打多疼呢?   十根手指都残了,根本用不上劲儿。霍深又一身腱子肉,皮都比一般人厚几层,这几下轻飘飘的猫挠,于他来说就是沈月岛在他和调情,使小性儿。   “特别疼。”霍深说。   沈月岛就得意:“活该,我也让你长次记性。”   霍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啊,一边心知肚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惯着你,一边又说我糟践你。你知不知道糟践是什么意思?我真舍得那样对你,你早跑了,还半推半就地住着?”   “谁半推半就了?”沈月岛眼珠子转来转去,“我住得不知道有多烦呢。”   霍深笑了笑,说:“我大概捋清了你的计划,你想趁自己失踪沈氏大乱时抓住内鬼,留在我这儿既能观察你那三位叔伯的反应,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对吗?”   这话没法反驳,沈月岛真就是这么想的。   “但你前期计划实在太冒险,那天晚上但凡我晚到一分钟你就没命了,知道你把这么关键的一步放在我身上是信任我,但我也不是大罗神仙,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确保万无一失。”   ??沈月岛听得满脑袋问号。   “谁信任你了?谁交给你了?要不是你突然出来扰乱我计划,我早抓到他们了!”谁还受你的鬼气!   他说的真话,但用这幅恼羞成怒夹杂不好意思的语调,听在霍深耳朵里分明就是:我就用你了还不想你知道,怎么着吧!   怎么着?他只能惯着。   “行,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口是心非的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了。”   ??   青天大老爷ⓝ₣啊,沈月岛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他是爱口是心非,可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啊!霍深这脑回路真是臭不要脸!   他刚要出言反驳,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梗梗起来的脖子硬是憋闷地怂了回去。   霍深忍笑,让早就等在门外的管家把粥端进来,沈月岛也不嫌没味了,抱着小盅三下两下给吃完。   “累不累?”霍深问。   “你说呢?生气太耗费精力了,我差点气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靠到沙发扶手上,没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睡着的模样倒是乖乖的,安静地侧躺着,不哭也不闹,只眼尾还有些红。   霍深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毛衣下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的胸脯,像是海滩上被阳光烤得暖融融的沙丘,埋进去不知道会有多舒服。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托着他的脸让他靠到自己怀里,给人当枕头。   沈月岛年少时睡惯了他胸口,一靠上去就老实了,蹭了蹭脸:“队长……”   “嗯?”   “我……我……”他闭着眼,皱皱鼻尖,又撇撇嘴,最后小声又小声地嘟囔道:“我再不使小性儿了,你别不理我呗……你生气……吓人……”   霍深的心脏蓦地软成一团,低头在他耳边吻了下。   “使吧,我活该让你使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小岛:真的可以使一辈子吗?   霍深:嗯。   小岛:真的吗真的吗!   霍深:真的,真的。   小岛:yes!yes!那我之后再犯事儿你是不是就不收拾我了?   霍深:……再说。   小岛:码垛。 第13章 你不要骗我   “去拿条毯子来。”   对面的人应了声好,霍深就把电话挂了,偏头举起指端的烟吸了一口。   浓白的雾向上散去,飘到沈月岛垂落的长发上,他岔着腿坐在霍深怀里,睡得热乎乎的脸颊紧紧贴着他胸膛,叫都叫不醒。   陆凛带着小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   霍深托抱着沈月岛,大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拍,低垂的眉眼是从没有过的柔情,望着他的样子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他一个。   而沈月岛微微撅着屁股往霍深怀里可劲儿地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血肉里。   一个太没有安全感的人,碰上一个掌控欲太强的人,不知该说是造孽还是相配。   小亨倒是没想那么多,拿着毯子过去。   “哥,就让大美人儿在这睡吗?”   “回卧室,他至少得晚上才醒了。”   霍深把烟一捻,毯子一扣,把沈月岛从头到脚都裹住,兜着屁股抱起来就走了。   小亨眼巴巴瞧着,老神在在地咋咋两声。   “突然觉得大美人儿好可怜。”   陆凛低头看他,他努努嘴:“哥太有办法对付他了,把他吃得死死的。”   但也不奇怪,很少有霍深对付不了的人。   陆凛嗤笑:“你个小屁孩儿你懂什么。”   “我怎么就不懂了!我都看在眼里好吧。”   “大美人没醒的时候,哥老去他床边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有时候瞧着像记恨他,有时候又像心疼他,有时候吧,又好像很……很……啊对!很馋!我看着都老害怕了,我总怕哥扑上去把他给嚼巴嚼巴吃了。”   他确实是小屁孩儿,不懂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该怎么形容,还疑惑过一阵: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他吃了吗?那我可不要人喜欢了,我不想被吃。   但现在隐隐懂了不是那种吃法,歪头求教陆凛:“或许有哥这样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地照顾他,那就算被吃是不是也不可怜了?”   陆凛不以为然:“哥和你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硬汉嘛。”小亨懵懂地摸摸头。   陆凛听乐了:“你硬汉?他是硬汉,你就是个小猪羔子。”   “切,我还不稀罕当硬汉呢。”   陆凛揉揉他脑袋,认真说:“哥是个死心眼的人,你想吃橙子,我给你橘子你一样满足,但哥想要橙子,就必须是橙子。”   他想起他们刚到枫岛决定搭伙过日子的那一年,是他和霍深最苦的一年。   没日没夜地在货船上呆着,让人当守货的“黑工”,平时不能露面,要和货物挤在船舱里,碰上有人劫船他俩再出来,给那些名贵的货物当“人肉护垫”。   货守得住就能被人赏识,守不住,他们多半也得搭进去。   这是来钱最快但也没命最快的一条路。   陆凛做几次就不去了,怕万一出事小亨就一个哥都没了。   但霍深次次不落,也次次都守得住。   他那么壮硕的身板隐在货物堆里却能不发出一丝声响,狭窄的方寸之地也能布置好精巧但致命的陷阱,出手干脆狠绝自不必说,最难得是重情守信,不会做出黑吃黑的勾当。   慢慢干出了名堂,霍深这两个字就成了守船人的金字招牌。   他常用来防身的是一只三棱头的红木铁箭,箭尾不簪羽毛,却刻着个弯弯的小月亮。   那月亮被水手们神化成他的标志,凡是他守的船,船长都让在船舷上挂个月亮牌子,这样不论船上的货有多值钱,绝没人敢抢。   陆凛那时不懂他,也不了解他的过往。   只知道他看着精悍强壮其实内里很虚,守一次船要歇半个月。喉咙和脸都受过伤,很少讲话,总是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   陆凛想不通他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出人头地,名望权利?   长眼的都看得出来他没多在意。   大富大贵,奢靡享乐?   可他除了骑马射箭,连个烧钱的爱好都没。   后来陆凛和他离开枫岛,来到曼约顿,出席的第一场宴会不是理事会为他准备的接风晚宴,也不是哪个豪门贵胄安排的酒局,而是一次生日宴。   沈月岛22岁的生日宴。   霍深不请自来,却不露面。   只坐在二楼包厢借着绿植遮掩看下面谈笑风生的沈月岛,安安静静看了一整晚。   那是陆凛第一次在霍深脸上看到“想要”。   陆凛当时就知道,这个人才是他的目标。   之前看似无欲无求,目空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他不要的,看都不会看,谁想要就拿走。   而他想要的,就必须得是他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搞到手。   谁碰一下,掺一脚,甚至多看一眼都不行。   无微不至的照顾,追根究底就是一种温和的掌控。   至于这种温和还能坚持多久,全看那个被掌控的人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在笼中。   -   曼约顿的秋天并不干燥,也不潮湿,因为它卡在贝尔蒙特和枫岛的中间,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南边就是一条箭镞形的岛屿。   秋天的早上,风从南吹向北,裹着一股寒透骨缝的湿冷,像在排斥不属于这里的游子。   到了傍晚则反过来,从北吹向南,像是在提醒远方的游子归家。   沈月岛这一觉又睡到了傍晚。   晚饭好了,小亨跑上来叫他,进门就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   沈月岛被窗外的灯光刺得挡住眼。   “下次拉窗帘能不能先喊我一声?”   他讨厌这种强光照在脸上的感觉。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快走吧,今天要围湖烧烤,还有五颜六色的米。”   小亨兴奋得像只去摘桃的小猴儿,把沈月岛从床上扶下来推着就走,沈月岛想梳个头都没来得及,只能在电梯里把头发随便拢起来,拢完一摸手腕,没发绳。   他无奈叹气,正想让小亨帮忙取一下,电梯门开了。   隐隐有明亮的火光打在脸上,沈月岛抬头朝小楼外张望,看到被烟火和彩灯笼罩的绿湖边,霍深坐在篝火堆后面,隔着猩红的火焰抬头看向自己。   他坐得很放松,双腿岔开,手肘撑着膝盖,手中的树枝一拨,火光霎时抖动起来,变成漂流的星子,照着他乌黑又湿漉漉的眼,有种冷漠的悲悯感。   沈月岛蓦地想起阿勒的眼睛,湿起来时也是这幅模样。   他们遇到泥石流掉下山坡的那天,阿勒的小马就死在他面前。   不是立刻死的,而是撑着摔断的四腿挣扎良久,最后伏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叫了,奄奄一息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阿勒也望着它,什么都没做,只在小马咽气时帮它阖上眼睛,转过脸来声音却哑了。   他和沈月岛说:“它今年12岁了,再有两个月过了生日就13了,我昨天还说过生日的时候要给它打新的马掌,我是不是……该早点打给它的?”   沈月岛当时一句话都答不出。   他知道阿勒是被丢在草原上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什么能交心的朋友,是这匹小马一直陪着他,做他的亲人和伙伴,就连喜欢自己的心事他都是悄悄说给小马听的。   他伸手将阿勒搂过来,贴贴他的鼻尖,向他承诺:“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陪着,再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阿勒的眼泪一下子滑出眼眶,近乎哀求地说:“你不要骗我,好吗?”   那是沈月岛第一次看到他哭。   灰绿的瞳孔,湿雾雾的眼睛,睫毛上沾着一层水珠,看起来那么脆弱又孤独,就像贝尔蒙特深处那汪总是在下雨的湖,他一眨眼,湖水就漫了满山。   那天自己是怎么保证的,沈月岛不记得了,或许该说是他刻意忘掉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没什么大的愿望,他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   他也知道自己十八岁时对阿勒许了好多好多承诺,没一个兑现过。   -   耳边响起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沈月岛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霍深已经走到自己跟前。   他一时忘了动,两手还放在头顶攥着头发。   霍深看一眼他手腕:“没发绳?”   “……嗯。”他回得慢半拍。   霍深又看他一眼,笑了,抬手把自己左手腕上防磨的黑色绑带解下来。   “我上午练箭时绑的,没弄脏。”   说完从他手里接过长发,用绑带系上了。   “走吧,开饭了。”   “等等!”沈月岛突然抓住他的手。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变成一只溢满海水的瓶子,有一百句话要从里面冲出来,可咽喉却被紧紧攥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到最后只挤出一句:“我不想吃粥……”   “不给你吃。”霍深保证,朝他伸出手来。   沈月岛又问:“你不要骗我,好吗……”   伸过来的手愣在半空,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月岛的眼眶模糊成一层水雾,那只手才转向来落到他潮湿的脸上,指尖一滑,将他眼尾那滴泪抹走了。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起身把沈月岛推到绿湖边,桌子上已经摆好晚餐,五颜六色的米饭底下铺着鲜绿的芭蕉叶。   是他21岁时没吃到的粽叶饭。   【📢作者有话说】   小岛:所以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和你保证的?一定天花乱坠地说了很多不切实际的话吧。   霍深:没有,你只说了一个字。   小岛:一个字?是什么啊?   霍深:自己猜。 第14章 自己拿着   霍深说过,粽叶饭是给家里受惊的小孩子压惊吃的,沈月岛自然看向小亨。   他正叼着一大串烤肉猛啃,烫得斯哈斯哈直吸气也不舍得放手,歪着脑袋瞧桌上五颜六色的米:“哥,这个是用色素染的吗?”   “不是。”陆凛捏了一点黄米放他嘴里,小亨咋巴咋巴:“哦,居然是芒果味!”   “曼约顿叫粽叶饭,你之前学校砍人不是吓着了吗,深哥给你弄的,压压惊。”   “喔,谢谢哥!”小亨扬起个大笑脸,过去想抱住霍深的手臂贴贴。   霍深手上还带着黑皮手套,一指头把他戳开了:“别往我这蹭。”   “吼!真是小气!”   小亨不满地小哼了一声。   沈月岛看他嘴巴撅得都能挂个油壶了,但被霍深揉了脑袋后立刻又喜笑颜开,心道霍深这个哥哥当得还真是有模有样。   “尝尝这个。”   杯子落在手边,敲出叮地一下。   霍深给他倒了点酒,淡淡的黄色有些浑浊,凑近能闻到酒味。   沈月岛撇嘴:“辣得慌,我不爱喝这些。”   “甜的。”   “嗯?”沈月岛端起杯子抿了一点,眼睛亮了:“还真是甜的。”   “甘蔗酒,你没喝过?”霍深有些意外:“听说曼约顿人吃粽叶饭时会配这个。”   沈月岛愣了下,嘴里的甜味消失了,舌根深处堵着一层甜腻腻的腥苦。   “应该是喝过,但我……记不太清了……”   食物的味道是一种特殊的记忆,怀念起来时总是无法形容,可细细想来,这种味道又或多或少和最后一次吃它时的心情挂钩。   当时幸福,它就香甜。   当时不幸,它就苦涩。   沈月岛在残缺的记忆小河中打捞良久,才隐约记起长到这么大好像就吃过两次粽叶饭。   一次是他父母还在时。   他十几岁去坐过山车吓到,妈妈给包的。   但他没吃几口,因为他弟特别喜欢吃这个,坐在椅子上捧着小饭团吃得摇头晃脑的特别美滋滋,沈月岛就舍不得吃了,尝了一口走个过场,然后全喂了他弟。   第二次就是七年前了。   爸妈弟弟去世的时候。   他跪在灵堂上,对着那三张黑白照片怎么都不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怎么可能呢?照片里他弟弟还露着小虎牙朝他笑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去找佣人,一路上连滚带爬摔了好几跤,说自己被吓到了,要吃粽叶饭,吃完爸妈弟弟就回来了。   佣人以为他疯了,让他振作点,但他谁的话都不听,就要粽叶饭,佣人只好给他。   可那顿最后也没吃成。   饭刚端来,七八个拿着撬棍的小混混就闯进他家,一棍子夯在他背上,掀翻他的碗,把他的脸按在滚烫的米饭上,逼他宣告破产。   沈月岛弯下腰,忽然感觉闷得喘不过气,不知道为什么把背蜷缩了起来,瞟一眼桌上五颜六色的米,吓得转着轮椅就往后躲。   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肩上。   “小岛。”   霍深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   手掌向下滑到他曾经差点被一棍子打断的那截脊椎,轻而又轻地按揉。   沈月岛眼前骤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后背上火辣辣的痛感和温柔的抚摸。   他慌乱起来,呼吸变得愈发困难,想回身去找霍深,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害怕地叫他:“我……我背有点疼……”   “不疼,不疼了。”   霍深将他的脸压向自己小腹,很用力地捂着他被打的地方,拼命想要穿过自己无能为力的时间,帮他挡下那一棍。   大约五分钟后,沈月岛的眼睛才慢慢感知到一丝光线,隐约能看到霍深的衬衫了。   他摇摇眩晕的脑袋,从人怀里挣脱出来,看到陆凛和小亨呆愣地望着自己,若无其事地说:“都站什么岗啊,等我喂你们啊。”   霍深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在他旁边坐下了。   沈月岛脸皮厚,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态多尴尬,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粽叶饭,若有所思地摩挲两下手腕上的天珠。   也好,两顿都没吃成,爸妈不在了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帮他准备这个,今天就蹭点小亨的,偷偷给自己补上。   他揪出一片叶子,卷来卷去也卷不好。   “这个要怎么包啊?”   霍深直接拿过来,捏着叶子两端卷出一个小窝儿,里面先填上一层五色米,再浇两滴油茶,刚打出来的糍粑铺在米上,最后加入咸肉蛋黄,叶片包住,打结系好。   沈月岛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怎么包的是一点没学会,只顾着看霍深的手。   他的手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看,却带着一股鲜明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掌控意味。   手指长但不纤细,骨节分明,指腹粗粝,沿着掌心和指根的连接处长着一圈硬硬的厚茧,显出一股极强的力量感。   沈月岛几乎可以想象,当他想要攥住什么时,绝不会让对方有一丝可能逃离。   可现在那两只大手捧着只小小个儿的饭团,又显得有些呆萌,指尖的每一次起落都恰到好处,细长的麻绳在指端翻飞旋转。   手指动作得太快,隐在头顶雨棚的阴影下看不真切,渐渐的,手指旁突然生出些虚影。   沈月岛愕然,用力眨眨眼睛。   再睁开时那两只手中的粽叶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长的青草叶。   有黑亮的长发垂在草叶上晃动,沈月岛的目光沿着长发一点点上移,就看到阿勒转过脸来笑着问自己:“要蟋蟀还是小马?”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沈月岛嘴唇颤了颤,不敢置信地吐出三个字:“……小马吧。”   对面的人嗯一声,低头给他编起小马。   就像终于从某个虚幻的梦中醒来,沈月岛恍然间想起许多往事。   阿勒的手也很巧,会编很多东西。   他睡个午觉的功夫,阿勒就能用草给他编出一排小马小牛小羊,让他挂在腰链上炫耀。   木工也得心应手。   那时骑射队用的都是大弓,最软的一张也包着两层狐皮,学骑射的新手无一幸免都在拉弓上吃尽苦头,就沈月岛没有。   因为阿勒会单独给他做小弓。   只有他的手臂那么长,包的灰兔软毛,胳膊打直就能拉开,回弹也不会震得手疼。   那时骑射队的汉子们最怕带沈月岛出去打猎,因为他骑马追猎物时背着的箭筒子一直叮了当啷响,里面装的都是缩小一号的三棱头红木铁箭,箭尾上还刻着弯弯的小月亮,不等离近呢猎物就先听到声吓跑了。   一帮人就围着他谴责:“你这个小伽伽能不能回家去耍,打猎还带拨浪鼓呢。”   沈月岛转头就和阿勒告状:“队长!大昆讲我小话,破坏队伍团结,马鞭抽他!”   阿勒当然不会抽人,也不会偏袒得太明显。   他只会抬手揉揉沈月岛的脑袋,箍住他的腰一把就给拽到自己马背上来,牢牢地拥在怀里,解下小箭筒让他背到胸前,再往里扔一小袋花生糖,然后和队员说:“我带他去打耳背的猎物。”   说完一夹马腹扬长而去,只留下沈月岛兴奋的“呼噜噜~”的叫唤。   那时队员们都说阿勒惯他惯得没边了,疼得邪乎,这样的待遇,不光在骑射队,就是在整个贝尔蒙特都是独一份。   沈月岛现在想来都觉得胸腔酸胀,像是被一只大手轻轻撞了下心脏。   但他很快就发现——   不是他的心被撞了,是他的手被撞了。   霍深把一个三角形的矮胖饭团递到他手边:“吃之前吹一下。”   “啊……知、知道了。”   沈月岛怔怔地回过神,接过饭团咬一口,甜糯咸香,滋味十足,虎牙咬着还能拉出一点丝来,依旧还是十几岁时吃的味道。   霍深放下筷子,把酒杯端起来,陆凛小亨连忙也端起酒杯,等他发话。   他的声音沉而缓,带着一家之主的温情和威严,对小亨说:“你最近出了不少事,从进秋天起就没消停过,先是肠胃炎折腾进医院,又碰上精神病去学校伤人。既然是在曼约顿出的事我们就入乡随俗,吃过这顿粽叶饭,霉运全消散,压惊压祟,平平安安。”   这种家庭聚会沈月岛是自觉不会去打岔的,知道没自己这个外人什么事,因此头都没抬,乖乖吃自己的。   却发现霍深说完那句话后再没了动静,抬头一瞄,狗东西正在盯着自己。   “都等你呢,就只顾着吃。”   “等……我?”   他罕见地局促起来,耳尖微微发烫,看对面小亨、陆凛加上管家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仿佛这种场合本来就该有他一样。   那句扫兴的“有我什么事儿啊”在舌尖滚了三遍,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生疏地端起酒杯和大家磕了一下。   嗑完一起的,霍深的杯子又追过来在他杯沿上单独磕了一下。   “你也是,压祟压惊,平平安安。”   沈月岛瞬间僵住了。   他就像一只失去了语言功能的小机器人,机械地低下头去,看到桌上摆着四份餐具,四份晚餐,可只有他和小亨这里有粽叶饭,脱口而出问道:“也有我一份?”   语气中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可刚问完就后悔了。   要是没有他的,或者就是为小亨准备的时候顺便捎带了他,那霍深指不定要在心里怎么嘲笑他自作多情呢。   可霍深抬起头,面色平静地问小亨:“你学校那事是多久之前的了?”   “嗯……一个多月了吧,我都快忘了。”   “明白了?”他又转过脸来看向沈月岛,眸底闪着篝火的倒影和再明显不过的偏宠。   沈月岛眼底渐渐湿了,声音哽咽:“有没有人说过,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死对头。”   “嗯,但我会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那……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霍深抿抿唇,说:“不知道。”   “嗯?为什么不知道?”   “没结果,所以不知道。”   “这么说我的也没结果。”沈月岛笑了下,低头呼出一口气:“但是我知道。”   -   晚饭吃完了,天还没黑透。   院里佣人散了,整个蓝山都静谧无声,只偶尔响起两声鸽子的咕咕。   霍深独自站在三楼阳台上,没开灯,手肘撑着护栏,指端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一半。   他低头吸了口烟,辛辣的尼古丁滑过喉咙,吐出一口白雾,伸手按下了旁边的音响。   放的是一首粤语歌,粘稠的女音顺着呢喃的微风飘进沈月岛耳中。   他正坐在长椅边望着柿子树发呆,月亮倒映在湖面上,荡漾开几丝波动的皱纹。   望着望着就发现树梢上趴着个小男孩儿,露着小虎牙朝他笑呢。   可再一转眼,那男孩儿又消失了,他都没来得及仔细辨认是不是他弟。   沈月岛无力地阖上眼睛,意识到自己最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复苏的记忆快要把脑袋撑爆,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转身看向三楼,夜幕中亮起一点星火在闪,他推动轮椅朝小楼走去。   出了电梯,歌声逐渐清晰。   他顺着声源找到霍深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客厅和阳台间的推拉门大开着,浅色落地窗帘被风吹成流动的波浪,隐约看到窗帘后面站着个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至极。   在沈月岛的印象中,霍深不该是这样的。   他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永远平和,永远内敛,就像一面永远风平浪静的海,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沉和威严。   但他现在望着霍深的背影,却像游鱼感知海啸般感知到他的脆弱和孤单。   沈月岛轻轻推着轮椅走进去,撩开窗帘时,霍深正好转过身。   音响中的女声唱到高潮,微微发哑的粤语,磁带般缠绕人心脏。   “我未够重伤,这双腿会走”   “想找你验过我心死没有”   “只可惜伤口不见切口”   “也没借口,来博你问候”   “我未怕献丑,寂寞多自由”   ……   四周静谧又昏暗,只有歌声的絮语,一道月光从头顶斜斜地打下来,切在地板上,将阳台分成明暗两侧。   沈月岛在明,霍深在暗。   他举起手里的烟又吸了一口,烟雾被风吹到脸上,他眯了眯眼:“又找揍来了?”   沈月岛的脸被月光照得白而亮,睫毛下两道月牙形的暗影。   眼下的气氛很怪,很暧昧,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氛围,所以他看了霍深一眼后就很快移开视线,眼神飘忽着落到墙角盆栽上。   “说话,干什么来了?”   霍深上身微微前倾,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月岛摊开手掌,里面躺着颗小圆石头。   霍深明白了,把烟一捻,拽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叫沈月岛:“过来。”   沈月岛胸腔起伏,做了个深呼吸,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转着轮椅挪过去,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   霍深抓着他的轮椅就给拽到了眼前来了,车轮“铛”一下撞到了椅子腿。   操……   就说句话用得着挨这么近吗?   沈月岛睨他一眼,听到他嘴里好像在嘎嘣咯嘣嚼着什么:“吃什么呢?”   “糖豆儿。”   “想求我帮你做什么?”   霍深咽下药,从他掌心捡起那块小石头,放在旁边桌子上,眼神却是没离开过他一秒。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沈月岛就能看到他现在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一口吞了。   霍深发病了。   在湖边点篝火时就隐隐觉得焦躁,小腹蹿着劲儿抽疼,回来第一时间吃上了药,还没等起效,沈月岛就自动送上门了。   “我想见见那天那个拍卖官。”沈月岛说。   霍深嗯一声,仗着人看不见,赤裸的眼神一寸一寸逡巡过他裸露的脖颈皮肤。   眼神若有实质,沈月岛早已被他扒光。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把你藏在这里顶着多少压力吗?一块石头就想见嫌犯?”   沈月岛嗤一声:“你确定是藏在这里,不是关在这里?”   “嗯,我真想关你不会关在这种地方。”   沈月岛气得手痒,恨不得抽他百八十个巴掌,但面上还是假笑:“霍会长,古人说的好,大恩不言——”   “那就叫古人闭上嘴。”   “……”   “你应该知道我沦落到这步田地,没什么能给你的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就这俩肾了,要不你把它们噶了吧。”   “你也应该知道我以前追着你并非是想要你的东西,况且你的肾留着还有用。”   沈月岛哂笑:“那就奇怪了,霍会长追着我这么多年,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就会给吗?”   霍深胸腔里的火已经烧到肺腑,烧到喉咙,烧到眼睛,烧到四肢百骸,下一步就要烧到沈月岛身上,叫他也欲火焚身。   沈月岛哑口无言。   本来还想戏弄下霍深,却没想到霍深这个狗东西一周不见就比他技高一筹了。   他无趣地撇过眼,打了个哈欠:“霍会长,我们能不再玩你说我猜的智力问答了吗,你知道我每天醒着的时间不多。”   “好,不玩游戏,报酬我自己拿。”   霍深说完这句,起身二话不说掐住他的腰向上一托,直接把他拽过来按在自己腿上。   沈月岛还不及惊呼,就感觉一前一后两只温热的大手从自己的胸口和肩膀向下滑去,到腰腹时掀起他的毛衣下摆。   冷风顿时吹过赤裸的胸脯,他不自禁打了个颤,紧接着,滚烫的胸膛就贴上了他的后背,两条结实的手臂将他箍进怀里。   霍深拎着毛衣下摆送到他唇边,灼热的气息自耳畔后打来,冰凉的语调,带着崩坏的命令意味:“自己咬着,我摸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章存稿了5555 第16章 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更】   “你说什么屁话呢!”   沈月岛吓得不轻,条件反射去推霍深,可没推开人反倒自己头朝下跌了下去。   脚下铺着一圈软垫,霍深知道他不会摔疼,也就没去圈他的腰。   事实是,他这次发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他怕自己再碰沈月岛一下就会失控。   “靠——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敢阴我,你等我起来不揍死你!”   沈月岛骂骂咧咧地,脸扑在软垫上,腰塌得低低的,屁股却翘得高高的,看在霍深眼里简直就像垂涎已久的猎物在向自己献祭。   尤其当他后面轻薄的布料蹭到自己的小腿时,漫天心火瞬间就燎了原。   霍深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窥视脚边的人,片刻后,他扯过桌上的花瓶,拽下一把风信子的花骨朵攥在手里狠搓。   他发病时就会这样。   没什么太过骇人的反应,就是烦得厉害,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觉烦躁,想发泄,想摧毁,想侵占,想收拾人,想要作践点什么东西来解恨。   可这里没有马给他骑,也没有沙包能让他打,只有一把可怜的风信子,还疗效欠佳。   但没办法,不搓这花,他一定会忍不住去搞沈月岛。   小花骨朵全部被碾碎,心中的躁动才稍稍缓解。他呼出一口气,抬腿轻轻碰了碰沈月岛,说:“转过来,看着我。”   沈月岛嘴上骂得可脏,身体却下意识遵从他的指令。扭过身来,双手支着软垫撑起身体,半跪在月光下,漆黑的长发被风吹起,有两根发丝飞进了唇缝里。   他偏了偏头,伸出舌尖舔过唇缝,把头发弄掉,然后抬眼看向霍深,湿润的狐狸眼在光下显出股阴柔,勾起两丝很媚的红。   莫名其妙的,霍深心中的狂躁缓解了大半。   剩下那半已经不再是难受或者烦躁,顶多是渴,极度的渴,渴到想把他那两片唇给软软地含了。   原来世界上真有人让他只看着就觉得舒服。   “怎么,好人装不下去了虐待病号啊!”沈月岛瞪着他,色厉内荏的表情很招人疼。   在此之前,霍深从没用招人疼去形容过一个表情,而且他明明那么喜欢、那么珍爱沈月岛,这一刻却忍不住想把他弄得更加可怜。   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个坏种。   “怎么虐待你了?不是刚给你吃饱饭。”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伸手去摸沈月岛的脸,摸他的眼睛,掌心粗粝的硬茧刮得他偏过头去特别不满:“别摸了,你磨得我疼死了。”   “宝贝,省着点撒娇吧。”霍深笑道。   “这都受不住,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可沈月岛就是能觉察出不对。   像警觉的小动物被野兽锋利流涎的獠牙给叼住了,就张着四爪一动不敢动。   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以静制动最保险。   就这样默默无言了半分钟,霍深的视线终于动了,从他耳后的皮肤移到柔软的唇上——红艳的唇缝,透着水光,开合间亮晶晶的。   他由衷地感觉沈月岛现在就是一碗冰镇清补凉,喝进去就能把他胸腔里的火给浇灭。   “你该看够了吧!”沈月岛转头怒视他。   霍深的视线就又移到他眼睛上。   “渴了。”他说。   “怎么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要水。”   “红酒?”   “也不要。”   “你他妈——”沈月岛终于忍无可忍:“你对着我耍什么流氓!”   霍深一脸无辜样:“你总能给我安罪名。”   他低头慢慢靠近沈月岛,几乎和他鼻尖贴着鼻尖,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红润的唇上,就那么盯着看了好几秒后,沉沉哑哑地说道:“我怎么流氓了?我就是想喝点东西。”   都是男人,沈月岛瞬间知道他想喝什么了。   那一刻他非常极其地想抽霍深一个大嘴巴子,以他的臂力绝对可以抽掉这个王八蛋两颗大牙。但对方现在的状态属实令人发憷,他怕一不小心给人激怒,到时候月黑风高小楼无人,他又是个双腿残废的待宰小猪,还不是任由这个王八蛋搓扁揉圆。   自讨苦吃的事他可不干。   他非常能屈能伸地吞下这口恶气,嘻嘻两声然后变脸:“滚一边去。”   阴阳怪气的样子在霍深看来却乖得不像话,他把花扔了,往后退一些:“我不碰,你再多乖一会儿,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沈月岛挑眉,“那你先让我起来,行吗?”   霍深伸手就把他拽到自己腿上来了。   沈月岛猝不及防摔他身上,整个人都向前扑倒,手臂圈住他的肩。   被体温捂暖的橙花味在面前炸开,霍深鼻尖和脸上全是他飘扬的发丝,舒服得闭上眼睛,歪头贴了贴他耳尖:“考拉。”   他的小伽伽双手双脚全都圈着他。   “考你祖宗!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我帮你挖出来烤一下吧!”沈月岛满脸羞愤,抵着他胸口想往后躲。   后腰突然横上来一条手臂,霍深的手指在他脊椎上一滑:“把背打直,不准往里弯。”   “唔——别碰……”他反应意外得大,浑身似过电,热得刺痒。被碰着的那根骨头简直像被人拆出来扔油锅里炸了。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是自己热,而是霍深太烫。贴着自己的大腿烫得吓人,隔着睡裤都像坐在一块烙铁上。   他顾不得再闹,伸手去摸他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霍深温驯地闭上眼给他摸,掌心凉凉的,他惬意地偷蹭了一下。   “不知道,很烫吗?”   他发病时偶尔会陷入失温的状态,冷热失调,还没有理智。   零下十几度的隆冬觉得闷热无比,脱光衣服跳进冰湖里,被发现时已经冻休克了。酷暑难耐的夏天又会冷得瑟瑟发抖,躺在烈日下暴晒,中暑到严重脱水。   所以这些年陆凛从不会离开他身边太久,就怕他发病时不知道冷热把自己作死。   “热得能烤红薯了,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自己发烧?”沈月岛快让他气死,瞟到旁边桌子上放着手机就去拿,“我帮你叫医生。”   话音刚落,霍深拿起手机就扔下了阳台。   沈月岛的手僵在半空:“你这是……又给我闹哪出?”   “叫医生干什么,又烧不死。”   “哈,敢情霍会长的生存理念是活着挺好,死了也行?”还真是和他不谋而合了。   “为什么非要叫人?”霍深又问他。   “啊?”   “你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你不是已经做了吗!”还装什么无辜呢!   “就我和你不行吗?”   “行个屁,就我自己也搞不了你啊!”他现在连腿都动不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戳到了霍深的心窝,他愉悦地笑了一声,上身放松后仰进椅背里:“你想怎么搞我?”   “我——”   我想搞死你行吗!   他闭上嘴,疲惫地按按眉心:“我真服了,你现在就像个耍无赖的小孩儿你知道吗?”   认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霍深这样。   “嗯,”霍深伸手刮刮他大腿:“我不动了,来吧,随便你怎么搞。”   “我搞个屁啊!你要不要脸!”沈月岛抬手想抽他,但霍深突然撤出按在他腰上的手,他没了支撑一个猛子直接扑到了他脸上。   “这么搞啊?”霍深环抱住他,笑着蹭蹭他鼻尖。   沈月岛气死,扭着身子往两边使劲推他,但真落在人身上的力气却没多大。   霍深虚虚地圈着他,禁锢的力气也没多大。   两人就这么假模假样地闹了会儿,渐渐不动了,也不讲话,四周安静下来,他们心照不宣地贴在一起,如同静谧的水伏着沉静的山。   晚风轻拂过,枝条上坠着的最后两朵花骨朵也被吹下,落在沈月岛眼前。   他趴在霍深肩头打个哈欠,“风信子,是这个时候开的吗?”   “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我问的是花期。”   “你如果喜欢,就什么时候开花都可以。”   “哟。会长真是手腕通天,管着半个曼约顿还不算,现在连风信子的花期都要管了。”   这次霍深没再接话,他只是贪恋地抱着怀里的人,从心头深处觉得餍足。   这是个太过亲密的姿势了,两人的体温通过毫无缝隙地紧贴的皮肤慢慢达到一致,不需要望着彼此的眼睛就能传递心跳和情绪。   明明是情人之间做的事,但他们谁都没觉得不适。   安静片刻后,霍深揉揉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开口:“我失去过一些东西,那是一次很疼很惨痛的经历,但它也让我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一无所有的人是不配有欲望的,钱权名利都是光鲜虚伪的狗屁,可它能帮我留住我想要的人。”   沈月岛哇地一声瞪圆眼:“我居然从你嘴里听到了狗屁!”   “……”霍深黑脸。   “可你游刃有余地掌握着这些狗屁。”   这句是真心,他敬佩霍深的强大,也倚仗他的庇护,希冀有一天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   霍深帮他捋过耳边的长发,冰凉的声音中透着惯常的强势和淡漠:“因为我习惯把我在意的人和事都掌控在手里,只要想要的欲望足够强烈,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沈月岛蓦地睁开眼睛。   明明是那么狂妄霸道的一句话,他却感觉像是听了一句告白。   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霍深不知所谓。   下一秒就听沈月岛说:“你偷偷喜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作者有话说】   小岛:整我?看我不憋个大的!吓死你!   久等啦宝贝们,猛猛复更开始!下滑还有一章ꉂ(ˊᗜˋ*) 第17章 第一株风信子【二更】   霍深一愣。   箍在他背上的两条手臂猛然僵住了。   庭院里的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虫鸣,一只白色胖鸽噗噜噗噜地跳到围栏上,嘴里衔着片红枫叶,朝他们咕咕咕地叫。   霍深觉得那是自己心头的擂鼓声。   有那么一瞬间,很短的零点几秒,他有一股将所有事都对沈月岛和盘托出的冲动。   告诉他自己是谁,告诉他自己经历过什么,告诉他当年那场让阿勒“丧命”的车祸的真相,告诉他两个人早已被推到一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然后听他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场,再带着他逃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岛上。   可还不等他将这种冲动消灭下去,沈月岛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累了,想去睡觉,你别闹了好不好。”   像是不在意他的答案,又或者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霍深无措地动了动唇,把已经蹿到喉间的冲动咽了下去:“嗯,不闹你了,睡吧。”   “我想回去睡。”   “回哪?”   沈月岛打着哈欠:“回——回我房间。”   “你房间?”霍深扯过一旁的软垫把他裹了,像是在怀里抱着白色的一团,“可你这半个月都是睡在我怀里的,哪有什么自己的房间。”   腿上的人已经熟睡,没听到他这句揶揄。   沈月岛自生病以来精神一直不好,身子重,睡得沉,一闭上眼不等睡饱就不舍得睁开,所以他不知道这些天霍深都会在他熟睡后躺到他身边,又在他醒来前将床铺恢复原样。   他只有被噩梦惊醒时才会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可他那时根本分不清这是阿勒还是霍深。   他害怕一旦较真,就又要自己一个人了。   梦里怕,现在也怕。   -   夜渐渐深了。   鸽子放下枫叶,叼了朵风信子重新飞走。   霍深披着月光起身,把沈月岛抱回卧室。   刚吃的药开始起效,他心底的烦躁逐渐被压制成一潭死水。   他把人放到床上,走去浴室冲澡。   回来时床上人还维持原样睡得很乖,眉心却悄悄皱起两道,像是有人在梦里气他。   霍深刚一躺下,他就自动靠过来,脸往他肩窝里一埋:“队长……”   他做梦时只会叫阿勒一个,霍深有时都会吃自己的醋,但还是会应:“嗯?”   “我们的风信子……好像开了……”   霍深又嗯一声,沈月岛眉头皱得更深:“你是不是又搞破坏了,你总揪它们。”   这次霍深没再作声。   他看着沈月岛因不满微微撅起的唇,气闷地嘀嘀咕咕,在梦里都不忘冤枉他,猛地翻身把人罩在底下,几乎是贴着那两片薄薄的唇说:“那你陪着我,我就不弄花了,好吗?”   沈月岛舔舔他的唇,转头张了个哈,睡了。   “……”   霍深觉得自己又发病了。   他郁闷ⓝ₣地坐起来,挪到床边,望着窗外那盆被揪秃的花。   其实贝尔蒙特是没有风信子的,这种娇嫩的花种经不住草原上狂烈的大风摧残。   他第一次见到风信子,还是很多年前,沈月岛向他表白的时候。   十八岁的沈月岛很是有些“诡计”,他看上阿勒的第一天,打听到了他的事,就从外面弄来了风信子的种子,种在一棵柿子树下,用围栏围起来,精心护养浇水照光,等开花的那天就把早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小队长叫过来,双手捂着给他看。   “呐呐,我为你种了一朵花哦,是贝尔蒙特没有的花,只属于你一个人。”   “没有父母亲人不要紧的,没有交心的朋友也不要紧,这朵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我也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我的名字叫作岛呢,妈妈说希望我能成为一座抬头就能看到月亮的小岛,能照耀我的爱人,也能庇护我的爱人,那你要不要到这座岛上来啊?”   后来阿勒在那朵花旁边盖了房子,他把那里当做自己的终点。   贝尔蒙特的人不论牧民还是猎手,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逐水草而居,追着猎物迁徙,却信奉落叶归根,肉身消亡时要葬在自己灵魂归属的地方。   家人就是他们的归属,他们凋零时要追寻的根。   阿勒没有家人,他从幼时起就觉得自己是借住在这片草原上的住客,没有固定居所,只有一顶帐篷和一匹小马,他去哪里打猎,就在哪里生活,等肉身消亡就会变成没人要的小鬼,整日飘荡。   后来沈月岛告诉他,这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自己是属于他的伽伽。那是第一次,阿勒感觉到自己的归属,他偷偷想——或许自己死后有了去的地方,不用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贺兰山上。   可房子还没盖好,沈月岛就走了。   他接到一通很急的电话,天不亮就坐上了离开的大巴,阿勒打不通他的电话,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只能留在柿子树旁守着脆弱的风信子花。   十多天后,沈月岛终于回来了,但他变得很瘦很瘦,两侧脸颊上的肉凹陷进去贴着骨头,殷红的眼窝里布满血丝,一根一根地,几乎将他整个人给割碎掉。   阿勒想到老额吉说的被勾走魂魄的人,大概就是这幅模样。   他心疼得说不出话,轻轻问他:怎么了,不要哭,我会帮你的,好不好?我都会帮你。   沈月岛摇头,什么都不说,固执地扑上来吻住他,将他推进还没盖好的小房子里要和他做。   阿勒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是没设想过和心爱的人的第一次,但在他的想象里绝对不该是这样。   没有拥抱,没有亲昵,没有任何准备,甚至连一张柔软的床都没有,只有满脸是泪的沈月岛绝望地抱着他喊:“哥,我要怎么办啊……我们要怎么办……我没办法了……”   阿勒搂着他,让他停下,和他说不急,我们不着急做这个,小岛,你流血了,先起来好不好,不该是这样的,我把你弄疼了。   沈月岛哭着摇头,哽咽地抽抽儿,就像失去了所有亲人绝望到极点的小动物一样,喃喃地喊:“队长,阿勒……我好爱你啊,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之后的事痛苦到霍深无法再回忆,他起身走出房间,坐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烟雾升起,模糊了他的眼。   他摩挲着手臂上给沈月岛割肉留下的伤疤,想起那场荒唐的情事结束时,沈月岛也是这样摸着那块疤,手指拂动得很慢,眼神专注而眷恋,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可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要走了。”   阿勒怔怔地点头,说我收拾下东西,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发誓那是他这辈子最恐惧的时刻。   爱人的离开是有预兆的,他能感知到他的小伽伽正以一种挖肉剔骨的方式离他而去,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悲伤如同潮水般淹没自己。   “我只放了一点点药,会让你睡一觉。”   沈月岛将他放回床上,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没有哭腔,眼泪却像融化的雪一样一滴一滴地滑下来。   他说:“哥,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   “我姓沈,是曼约顿沈家的沈。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带走我三位叔叔关起来折磨,把我堂哥的女朋友抓去沉塘,我堂哥跪在地上磕头求他们放过那个女孩儿,磕得脸上眼睛上全是血,但是没人理他,他们看着我们大笑,然后我堂哥就疯了,他也跳进了水里。”   “就因为他们看不惯沈家垄断曼约顿的房地产业,分一杯羹的方式不是联手并进,而是毁掉原本的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月岛深吸一口气,捂住他的眼睛:“你和我走,下一个被沉塘的就是你。我废物到连我爸妈都救不了,连我自己都护不住,还怎么护住你……”   阿勒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皮沉重得阖在一起,他用力掐自己手臂,不让自己睡着,拼命从嘴里发出声音:“不用你保护,我有弓箭还有马,我会保护你。”   “保护我?”沈月岛苦笑:“别傻了,他们手里有车和枪,比你的弓和马要快一百倍。你无权无势,连英语都不会,你那套在那里根本就行不通。”   他擦干眼泪转身离开,阿勒拼尽全力扑过去,双腿还瘫在床上,上身摔到地下,拽着沈月岛的裤脚,用尽所有力气去哀求:“我可以藏起来,我可以偷偷地陪在你身边,保护你,求你了小岛,别让我见不到你,你走了,我连去哪找都不知道……”   沈月岛像尊冰雕一样被钉在原地,看着他的小队长跪在脚边,满脸是泪,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卑微得一丝尊严都没有,灰绿色的双眼被痛苦浸泡。   那是他当成珍宝一样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啊,怎么就被自己欺负成了这样……   沈月岛太疼了,疼得想死,疼得没法呼吸,像是有人活生生地把他的心给剖了出去,他后悔了一万遍当初不该招惹阿勒,还对他许下那么多让人期待的誓言。他就应该一如初见时那样骄傲、富足,作令人敬仰的自由的风,永远奔跑在贺兰山顶。   “起来吧,队长。”沈月岛把他抱起来,吻他的脸,吻他的额头,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你是贝尔蒙特的勇士,受那么多人敬佩,现在却要藏起来,像只老鼠一样,做我见不得光的爱人,朝不保夕地过一辈子?”   “阿勒,那是我的结局,不是你的。”   这是沈月岛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阿勒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消失得非常彻底,带走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后来阿勒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守在没有盖好的小房子里,畅想着沈月岛曾经许给他的以后,有种被篡改了未来的恐惧。   再后来他也走了,“死”在了去找沈月岛的路上,再回来时已经变成霍深。   风信子还在,大昆一直帮他照料,房子已经拆了,听说有个曼约顿来的有钱人要在那修马场。   霍深这才发现自己的前半生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小马死了,房子拆了,沈月岛在一个自己永远追赶不上的地方受折磨。   他最后只带走了那朵花。   指尖传来一阵灼痛,猩红的火光燎着手指,一根烟已经烧完了。   霍深恍惚地摇了摇头,把烟碾灭。   他不再自虐般回忆这段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往事,脑子里却又浮现出沈月岛刚才问出口又后悔的问题:喜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想,大概是第一株风信子开花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风信子的花语是——忘记过去的悲伤,开始崭新的爱。   以前小岛希望阿勒能这样做,所以他给阿勒种了草原上第一株风信子。现在霍深希望他的小伽伽也能这样做,所以他将那株风信子移栽了过来,现在已经开满整片蓝山。   ——   明天休息,周五见宝贝们。 第18章 把他包了   沈月岛今天起得很早,他有一件大事要干。   其实这件事昨天晚上就应该干,但他实在太累了,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就睡着了,这就导致他在梦里被迫翻来覆去地一直想这件事,想着霍深。   没错,他昨晚梦到霍深了。   这是除了父母弟弟和阿勒以外,第一个进到他梦里的“外人”,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他刚看到霍深的脸时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想着“烦死了怎么梦到这个狗东西了快醒了吧”,但是霍深抓着他不让他醒,还把他按在桌子上掐他,掐一下揍他一下,问他为什么丢下他自己跑了。总共揍了他三下。   可想而知,沈月岛今早完全是被气醒的。   他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用床头的座机给霍深打电话,等人接通后说:“早上好,请问你今天能平白无故挨我三个巴掌吗?”   他觉得自己这顿打不能白挨,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得讨回来。   霍深没理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沈月岛更气了,起来狠狠锤了床一拳,然后跳上轮椅洗漱去了。   他身体恢复得不错,虽然双腿还是没有知觉,但手臂力量不容小觑,能自主完成包括上下床、吃饭洗漱、上厕所等等琐事,不用再受霍深的鬼气。   洗完漱,他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毛衣长裤换好,想把头发绑起来但找不到发绳。   里里外外转三圈也没看到能绑头发的东西,他瞄上了小几上的中式花瓶。   做旧的盆器中装着三分之二的水,两根纤长嫩绿的枝条,一根光秃秃的横在盆口,另一根竖起固定在下面树枝被削开的叉口里,顶上一朵嫩黄色的迎春花骨朵。   设计得非常艺术,沈月岛点头表示赞赏,然后上去就把竖着的那根给撅了。   他捋过闷热的头发挽到脑后,枝条横着扎进发髻里,小花骨朵鲜嫩欲滴。   扎起来就舒服多了,他从博古架上拿了纸笔,坐到窗边开始画画。   昨晚的事必须要做个复盘。   他习惯在想心思时画点什么,想事时就画和那件事有关的元素,想一个人时就画那个人的肖像,他现在想霍深,于是在纸上画了一只王八。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昨晚霍深一定不正常。   他刚走到阳台时,霍深在抽烟,没有开灯看不出表情,但说话的语气比平常阴冷,还带着点烦躁,应该是从那时起他就不对劲了。   沈月岛问他吃的什么,霍深诓他是糖豆,但他明显能闻到药片的苦味。   之后没说两句,霍深突然冲过来把他拽到腿上,沈月岛真以为他要虐待病号,吓得摔了下去,可霍深并没来抓他,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紊乱的呼吸就莫名其妙地恢复平稳。   再之后他坐在霍深腿上,什么都没干,只是抱着他,他就彻底温驯下来,就像被捋顺毛的狮子,不再露出那样骇人的表情。   沈月岛收起笔,纸上没有王八,而是一双眼睛——霍深的眼睛。   他是典型的下三白眼,眼型狭长,眼头尖,眼珠靠上挨着上眼皮,其余三面均为眼白。   沈月岛听人说有这种眼睛的人欲望会很重,而昨晚霍深的语气、神态以及极度渴望又强行压抑下去的眼神,都很像他曾经在戒断所见过的某种病瘾发作的患者。   是什么瘾呢?   沈月岛最先排除掉烟、酒、药、还有毒。   霍深洁身自好,很少抽烟,也不嗜酒,更不会自甘堕落去碰毒,那就还剩一种可能。   笔尖在纸上缓缓地画了个“X”。   沈月岛的耳尖悄悄红了起来。   会是这个吗?   他仔细回忆着,昨晚霍深把他圈在腿上不让动时,有那么一两次,他能明显感觉到他隐在暗处的手激动到发抖,想往自己身上放,可下面却没有一点下流的反应。   似乎比起真刀真枪地做些什么,他更喜欢抚摸、触碰、用手去感受,而当自己反抗时他的反应会变得更加强烈,也就是说,他享受将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觉。   或者换种说法,他的病现在还不严重,只发展到想“禁锢猎物”的阶段,那自己就暂时安全。   沈月岛在“X”旁边画下待定的问号。   到底是什么瘾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帮霍深缓解病症。这件事用好了是他的筹码,用不好就会成为对方禁锢他的工具。   霍深并不是会装聋作哑的人,他行动力很强,雷厉风行,最迟今天上午就会来找自己,对昨晚的意外做出处理。   而以沈月岛对他的了解,那个狗东西的处理方式百分之九十会是:拿出一份协议,或者干脆包养合同,开出优渥的条件引诱自己就范,比如安排他和古堡拍卖官见面,再比如帮他抓出藏在沈家的内奸。   这两个无论哪个对他的吸引力都极大,到时候他要怎么掌握主动权。   “铛铛。”门口传来两道敲门声。小亨叫他:“大美人儿,哥叫你去琴厅吃饭。”   来了。   沈月岛从纸上抬起头,看向挂钟。   刚刚十点,比他预想得还快。   他沉思片刻,拢了拢头发,把纸叠巴叠巴装口袋里,推动轮椅向门口走。   小亨性子耐不住,没等他出来就跑了。   琴厅不在这栋楼里,在旁边那栋花园温房,但两楼之间有一条玻璃连廊。   沈月岛推着轮椅走过幽静的长廊,长廊两侧开满了各种反季节的花,他也不急,一路走一路揪花玩,弄得满身都是掉落的花瓣。   出了连廊就是琴厅,霍深陆凛和小亨都在里面,管家带着佣人在长桌边备餐。   沈月岛推着轮椅进来,怀里抱着随便采的花,头上、毛衣上洒满了花瓣,跃动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美得像花间的精灵一样。   众人视线纷纷投过来,望着他呆住了,沈月岛有点愣:“怎么?这花不能采吗?”   霍深说不是,看着他发髻旁的小花骨朵,“很适合你。”   “嗯?啊……你说那个,早上没找到皮筋,你这有吗?这树枝有点扎。”   他问得自然,就像弄丢了发绳的妻子找丈夫要一样,霍深手腕上戴了一条但没给他,说:“我帮你重新挽一下吧。”   “你会弄?”沈月岛看他,“这很难的。”   以前在草原上时他满地打滚疯玩,发绳老是断,阿勒就去撅树枝给他挽。   他手很巧,随便一挽就是个漂亮的发髻,怎么晃都不会散,沈月岛学了好久才学会。   “试试。”霍深把他往镜子前推。   沈月岛怕他扎自己连忙道:“先说好我早起不是故意给你打骚扰电话的啊,你别趁机报——”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镜子里,霍深将他的长发挽起,缠着树枝绕两圈,然后将树枝斜扎进发髻。   弄好后,霍深抬起头来,和镜子中的沈月岛目光相对,猛地怔住。   “……你怎么会这个?”沈月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   霍深的手法和阿勒的几乎一模一样,就连树枝斜扎进去的角度都一样,某一个瞬间他还以为站在他身后的人是阿勒。   “我母亲也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喜欢用花枝和簪子来挽,我特意学过。”他解释得天衣无缝,说完就走到桌边坐下,没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沈月岛怅然若失地看着镜子良久,落寞地低下头,将翻涌的记忆压到脑后。   -   原本丰盛的午餐变得索然无味,掰开的螃蟹躺在盘子里,蟹黄就像凝固的红油。   沈月岛的脑子已经处理不出食物的信号,只机械地进食。   霍深剜了勺蟹黄给他:“昨晚——”   “打住。”他抬手让人闭嘴,“你别急,我先上个洗手间。”说完擦擦嘴就往卫生间去了。   桌上三人都陷入沉默,等了五分钟也不见沈月岛回来,陆凛和小亨对视一眼,问霍深:“哥,要不要我去看看他?”   “不用。”霍深侧头看窗外,“早跑了。”   “啊?”陆凛赶紧走到窗边,就见楼下草坪上,吃饱喝足的沈月岛正推着轮椅哐哐撞柿子树。   “他这是……在学别人撞树锻炼身体?”   “锻炼个屁,他是想吃柿子。”   -   楼下,可怜的柿子树经过沈月岛两轮锲而不舍地狠撞,把车轮子都撞歪了一个轱辘终于掉下一个柿子,他捡起来拿衣服蹭蹭就开吃。   绿湖边西蒙大叔远远地小跑过来,举着手机放到他耳边。   他嘴里还叼着柿子呢:“唔么了?”   霍深:“上来。”   沈月岛撇嘴:“不上,我吃柿子呢。”   “别吃了,螃蟹和柿子不能一起吃。”   “真的假的?”沈月岛嘴巴微张,看着手里的柿子,“可我已经咬一口了。”   “……”霍深无语,让西蒙给他张纸,沈月岛接过去吐掉嘴里的果肉。   霍深嘱咐西蒙赶紧把柿子拿过来,不然他一会儿还得吃。西蒙心道不至于吧,下一秒就听他说:“大叔你别扔啊,留着我晚上吃,好不容易撞下来的。”   霍深扶额,“现在能上来了吧。”   沈月岛摇头:“不上。”   “上来我给你五块石头。”   沈月岛还是摇头:“那也不上。”   霍深耐心告罄:“上来,有笔交易和你谈。”   下一秒听筒对面就传来三个字:“答应了。”   西蒙傻了,陆凛懵了,霍深也愣住了。   “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吗?”   “你当我傻啊。”沈月岛把手机按免提放腿上,对西蒙挥挥手:“您去喂会儿鱼。”   等人走远他才开口:“我想过了,我现在一没钱二没势三没人身自由,完全是任你宰割的盘中餐,而你又不可能不计回报地帮我,既然早晚要走到那一步,那不如省去麻烦的中间环节。但有一点我要讲明,不是你和我谈交易,是我要和你做买卖。”   霍深挑眉:“说来听听。”   “很简单,你答应帮我办事,我帮你治那个见不得光的毛病,办好了我不会亏待你,办砸了你就给老子滚一边去。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要做甲方!”   只要他留在霍深身边一天,就会被惦记一天,就算这次让他糊弄过去了,那下次呢?霍深不会一直和他玩过家家的。   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既然这样,那他就先当贼。   不等霍深开出什么狗屁包养协议了,他要反其道而行之,先把霍深给包了。   -   琴厅里,霍深和沈月岛面对面坐在茶桌两侧,垂眸看着桌上一张皱巴巴的A4纸沉默不语,良久后,他抬起头来,咬着牙吐出一句话:“沈月岛,你可真是个奇才。”   纸上是沈月岛亲手起草给他的包养协议。   上面没有甲方乙方,没有条款内容,甚至没有字,直接点说,那就是一副简笔画。   左边是一团火苗,代表霍深。右边是一个胖乎乎的月牙,代表沈月岛。   月牙头上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灭火器,正辛辛苦苦地给火苗灭火。而月牙脚下踩着只王八,王八是牛头马尾,背上还背着个看起来巨重无比的麻袋。   整副画清晰地表达了沈月岛的中心思想——我给你消火治病,你给我当牛做马。   霍深差点气笑了。   亏他刚才还期待沈月岛写给他的包养协议会是什么样的,搞了半天人家在参加幼儿园绘画大赛。   “这就是你开给我的协议?”霍深问。   “嗯呐,够简洁吧。”   “我是不是还得夸夸你?”   “那倒也不用。”   沈月岛从桌上拿了把古扇,一下一下地拍在手心里玩,说一句就拍一下:“咱俩一路货色,都不是什么好鸟,就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协议摆在这儿,你同意就签字,具体条款以后想起什么就往上写什么,反正你不阴我我也会阴你,阴来阴去的又费脑子又累,还不如明着来。你不同意就拉倒,我刚才没吃饱,正好下去吃一碗沙姜蒸叉烧。”   话一说完他就把扇子扔了,扭头就走,一秒都不带多等的。   “回来。”霍深叫住他,对管家说:“先去给他蒸叉烧,不要葱少点辣。”   沈月岛摸摸鼻子,撅着嘴巴朝他“嘬嘬”两下:“还没想好啊?我不会让你做太过分的事的。”   “我不在乎你让我做什么,我只想你清楚你需要为我做什么。”   “说来听听。”   霍深也不讲究规范了,提笔在那张简笔画上写下第一条条款:在我发病时帮我治疗,接受我的抚摸、拥抱和肢体上的触碰,当然我会尽量在你可接受的范围内,不会太过火。   “不过火是哪种程度?”沈月岛问。   “看我发病的情况。”   “那我怎么知道你病到什么情况了?”   “看我心情。”   “那我具体怎么帮你治病呢?”   “看我需要。”   “行。”沈月岛点头,拿扇柄挑起霍深的下巴:“明天带我去你家祖坟祭拜一下吧。”   “去那干什么?”   “看你大爷!”他拿着扇子啪啪在霍深脸上拍了两下,偷报梦里被揍的仇。   “霍会长玩得挺野啊,看来我使唤你做事时也不需要把控风险了对吗?”   霍深舌尖顶了顶被拍的脸颊,没说话,在纸上签名按手印,按好推给他,沈月岛也签好后他把协议交给陆凛,让印成一式两份。   “要彩印啊,我还给我的月亮上色了呢。”沈月岛边说边走,要去吃叉烧。   霍深起身朝他走过去,扯住他的胳膊一把拧过半个身子,语气骤然阴冷:“协议也签了,包我也包了,该算算别的账了吧。”   沈月岛顿觉不秒:“还、还有什么账?”   “早起打电话说要我挨你三个巴掌,刚才偷着打了两个了吧。”   完了,被发现了。   他吞了下口水,以最快的速度扯开霍深拔轮椅就跑:“闹着玩闹着玩的!会长别——”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霍深比他快得多,一手从侧面掐住他的腰,另一只手顺到前面攥住他脖子,然后就这样把他一个一百四十斤的大活人给凌、空、提、了、起、来!   沈月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只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就像只小鸡仔似的被他按到身后的实木长桌上,上身贴着冰凉的桌面,无力的废腿垂在桌下。   霍深对他的姿势尤为满意,只觉得昨晚发病剩下的最后几丝烦躁也一扫而空。   他拿起那柄扇子,试了试手感,然后扬手照着沈月岛拼命扭动挣扎的地方狠狠来了一记,笑问:“谁挨谁巴掌?”   【📢作者有话说】   小岛:怎么回事?敢情我每天吃饱睡睡饱吃养出来的一身膘就白给了呗? 第19章 落在我这里   沈月岛被那一下打懵了。   从小到大,二十多年,从没有人打过他那里,即便是当年阿勒发现他擅自闯入马队时揍的那一下都是打在他背上。   一瞬间恼怒、羞耻、不敢置信,充斥脑袋,他的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拿起桌上的砚台转头恶狠狠瞪着霍深:“这他妈也是你要的治病内容?!”   “我说了怎么治看我需要。”   霍深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夺过砚台放到一边,“这都不行,我当沈少爷有多厉害。给我一张空白协议让随便写,就不怕我给你写成卖身契?”   “写啊,写成卖身契我就转手把你卖给富婆!”沈月岛猛地弹起上身扑向他,但没什么准头,就像只发怒的小狗,也不管扑到哪里张嘴就是一口,狠狠咬下去。   手腕登时一痛,这一口少说也得破皮。   霍深没出声,倾身把他捞进怀里,手刚伸下去要再罚他一下,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咳嗯。”陆凛端着蒸叉烧站在门口,指指霍深:“我不是故意打扰二位雅兴的啊,但哥,你伤口崩开了。”   门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侧头看向旁边的镜子,这才发现霍深背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血来,已经透过衬衫。   沈月岛眼睛眨巴,想起他之前处理伤口时受的那些罪,良心小小地痛了一下。   霍深没在意,捏住他下巴晃晃:“撒嘴。”   沈月岛悻悻放嘴,被他捞起来放回轮椅。   陆凛端着叉烧进来,正为难该放哪儿,沈月岛顺手拿过来就放到那张实木桌子上了。   “哎别——”那是霍深办公的桌子,他最讨厌桌上沾上饭菜的味道,陆凛刚想拦,可话还没说完就听霍深道:“让他先吃,刚才就没饱,吃完再说。”   “得。”陆凛耸耸肩退到一边。   后背的痛感不太强烈,霍深就没管,把沈月岛拉到桌边,看他歪着身子坐得不太舒服的样子,双手伸进他腋下把人给薅正,薅完给他倒了杯水:“吃吧。”   沈月岛没动筷,伸手把他衬衫从皮带里扯出来,让伤口不贴着布料,从下面往里看去:“啧,崩得没样儿了,一会儿还得缝。”   霍深睨他,沈月岛就放下衬衫,一副这可不赖我的表情,转着眼睛道:“提前说好啊,刚才那个,你别给我往协议上写。”   说的是用扇子揍他那下。   “现在知道找补,早干什么去了。”   “早画画去了啊,我给你画了张肖像呢。”   “哪呢?”   沈月岛从口袋里拿出叠成四方块的纸往桌上一拍,霍深面无表情,心里却多少有些期待,打开一看,纸上画着个王八。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他冷冷瞥他一眼。   沈月岛赶紧抱着碗往旁边一缩,煞有介事地大口扒拉:“吃饭吃饭,饿死了!”   霍深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冷哼,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下,敲完敷衍地给揉揉,揉完也没拿下来,就那样靠在桌边,一手放在他头顶,一手拿手机回消息。   陆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上一秒还剑拔弩张,下一秒就琴瑟和鸣了?   但仔细想想,这三年来他们好像一直是这样的相处状态。   就像欠兮兮的小狗和沉默寡言的狼,小狗撒着欢闹腾,狼就任由他闹,等小狗不知死活地骑到他头上去了,狼才会把小狗呼下来按在地上揍两下。   然后小狗生气,小狗反击,小狗再次被揍,小狗持续生气,可等气生完了小狗还是会灰溜溜地回到狼身边,装傻充愣地往他肚子底下一趴,欢快地甩尾巴。   陆凛以前想不明白,他曾问霍深:沈少爷明明不知道你是阿勒,为什么还这么依赖你?这是把你当替身了?   霍深摇头:他不是把我当替身,他只是分不清我们。   陆凛听得一头雾水。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对沈月岛来说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人,怎么会分不清?   可他再问,霍深就没再答了。   -   吃完饭,沈月岛跑到湖心亭看水。   这里的水是蓝绿色的,风吹来时如同大鱼尾巴拉出的丝线。冬天下雪时最好看,绿色的湖水结成晶莹剔透的冰,站在冰面上能看到雪花从脚下反飞向天空。   他披着霍深的大衣,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如同融进萧索的秋色里,脚边蹲着一排鸽子咕咕咕地围着他转,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以前贝尔蒙特的动物也都喜欢他,阿勒说小动物喜欢“干净”的人,你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很纯粹,对它们来说就像好吃的青草。   那时沈月岛不太懂他口中的“干净”是指什么,怀疑就是在变相说他傻。   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福气,因为只有无忧无虑的人才配干净。   “变天了,回吧。”   霍深终于从秘书的电话轰炸中脱开身,走过来把他从轮椅上抱起。   沈月岛已经对他的拥抱见怪不怪,知道就算说不准他下次还是会抱,也就懒得再开口,瞄一眼他后背的伤:“怎么还不去包扎啊,别一会儿流血流死了。”   “流死你就给我守寡吧。”   “我才不呢,我转手就把你挂牌卖给地下的富婆姐姐们发家致富。”   “再臭贫把你扔地上。”   “说得好像谁求你抱了一样!”   回到卧室医生已经等在门口,霍深推门进去,把沈月岛放到床上,让他靠坐在床头。   医生进门来打开药箱,沈月岛一看:“在我屋换吗,回你自己房间呗。”   “这就是我房间。”   “这就是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他环视一圈仔细看屋内的陈设好像确实不是普通待客的客房,一时间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无语。   “这都半个月了,你一直让我住的你房间?你家没客房吗?”   “我比较穷,客房都没买床。”   “……”沈月岛一个白眼翻上天。   “谢谢霍会长的盛情招待,但也不用这么盛情,把我送去客房吧,我睡沙发都行。”   “沙发也没买。”   “那我睡地板。”   “你要我现在叫人把客房地板都拆了吗?”   “不是……你有病吧!”   霍深一脸坦然:“你不刚答应给我治吗。”   “啊!我他妈真是烦死你!”沈月岛转头拿过水杯猛喝几口,恨不得把霍深的嘴巴给缝上,和他吵架容易留下永久性脑损伤。   霍深也没管他,让医生从后面剪开衬衫,剪完倾身趴到床上,双手抱住他的腿。   沈月岛吓一跳,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干什么!要死了你!”   刚要推人,就看到医生夹着一颗棉球硬生生挤进他被割开的伤口里从上往下一刮,霍深肩部肌肉猛地绷紧,脸埋在他大腿上,溢出一声可怜的喘息。   “……”   这画面实在太有代入感,沈月岛光看着都替他疼,想着反正自己腿上也没知觉抱就抱吧,就没推开他,还把他往上拽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借点力。   霍深僵了一瞬,两秒后乖乖趴着不动了,微微侧过些身子,脸枕着他大腿,右手还抱着他的小腿肚时不时揉一下。   沈月岛看他这副样子,莫名想到阿勒。   在贝尔蒙特,不管是牧民还是猎手都称阿勒为“昆吉”,意思是无所不能的勇士。他在外人面前也确实是顶天立地的硬汉模样,但只有沈月岛知道,他其实也很“脆弱”。   他害怕一种长着花腿的蜘蛛,讨厌在黑漆漆的地方呆着,小的时候总是打不到猎物吃不饱饭所以看到别人浪费粮食会心疼,睡觉时喜欢把自己蜷缩起来怀里再抱点什么。   有沈月岛后就抱沈月岛,没沈月岛前就抱小马。   阳光温暖的午后,他经常和小马一起躺在暖融融的草坪上,窝在小马的腹部,搂着它长长的脖子,就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儿。   就像现在躺在他腿上的霍深。   沈月岛心中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心疼和无力几乎把他吞没。   他把手放在霍深肩头,很轻很轻地问他:“还疼吗?”   霍深没作声,只是眉头皱起一些,沈月岛就把手指伸进他头发里,帮他轻轻按揉阿勒以前觉得舒服的地方。   霍深有些无所适从:“怎么这么乖了?”   沈月岛心想:不怎么,我只是突然好想他,好想好想抱抱他。但开口却是:“协议都签了,提前给会长试用下我的服务,希望你在帮我办事时也这么卖力。”   霍深的嘴角瞬间僵住,扭头躲开他的手。   “……你干嘛?”   “我不要换来的东西。”他冷声道。   “?不是,大哥你小孩儿啊还说这么幼稚的话。”沈月岛哭笑不得,没当回事,还要继续给他揉脑袋,霍深却把头歪了过去。   沈月岛眯起眼:“不要是不是?”   说着就要撤回手,霍深又用力抓住,放在自己额上。   沈月岛睨他一眼,揶揄道:“哎,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傲娇的,还有点幼稚,是不是你平时那些特威严特牛逼的作派都是装出来的,那些幼稚和傲娇的才是真正的你啊?卧槽我要是把你的真面目卖给曼约顿的记者一定能大赚一笔!”   “你就皮吧,我不收拾你你就往天上跑。”   “去你的!”沈月岛使劲揪起他两根头发,“你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啊,天天就惦记着收拾我,还是我真就这么欠啊天天招你收拾,我怎么没见你收拾陆凛和小亨呢?   “他们像你这么欠吗?”   “我——”沈月岛恼怒地瞪圆眼睛,像小狗一样一歪过头,“我也还好吧,我也就和你欠一欠,我在外人面前可稳重了。”   “外人”两个字意外讨好了霍深,仿佛被他划进了自己人的行列。   他轻笑一声,握住沈月岛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声音徐徐,温柔得像风:“小岛,你不是欠,你只是想要有人管。你飘了太久,想要落地了。”   沈月岛心头猛然震颤。   仿佛一柄柔软的刀没入胸膛,挑开他心底那道巨大的、丑陋的、经年累月的伤口。   原来他藏在光鲜外表下的痛苦挣扎早已被霍深看透,他确实一个人孤零零地飘了太久,不知道哪里能让他停留,就像断线的风筝,只有被人抓住,才会觉得心有着落。   但这根线不该、也不能握在霍深手中。   他身上背负太多东西,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况且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要回到阿勒身边,回到贝尔蒙特,那才是他的终点。   沈月岛恍然地收回手。   “和你说话好没意思……”   “嗯,那说点别的好不好?”霍深骤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怕接下来的话被医生听到,他用力把沈月岛拉下来,两人视线相撞,几乎额头相抵。   沈月岛浑身僵硬,仿佛被身下的人定住,霍深的气息就像张厚绒毯,裹在他身上,又热又柔软,他慌乱地想要起身拉开些距离。   “别动。”霍深声音暗哑,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是渴了,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然后沈月岛就看到他微微抬起头,凑到自己耳边,潮热的呼吸打在颈侧,瞬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小岛,你想落下,我随时都会接住你。昨晚的问题,我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这三年来,我乐此不疲地追逐在你身边,就像开屏的孔雀,抓住一切机会对你献媚,到底是为了和你争斗还是向你求爱,其实你一直都明白,对不对?” 第20章 伤疤和雨天   霍深说完就放开了沈月岛,重新阖上眼睛。   仿佛喜欢和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事,只是想要在这一刻说出来,不需要他给出什么答案。   沈月岛却怔愣良久,喉咙里如同堵着一口粘稠又苦涩的中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怔然地直起腰,转头望向窗外。   天尽头泛起一层黑压压的乌云,掠过教堂金蓝色的尖顶来到他们头上,空气中泛起一股阴雨天特有的土腥味。   曼约顿的雨季就要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谁都没再说话,房里只有医生换药的声音。   沈月岛的手一直没抽回来,被霍深枕在脸下,掌心崎岖的纹路贴着他温热的脸颊。   医生处理完伤口,想嘱咐霍深之后不要再做剧烈活动,刚要开口就见沈月岛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声,指指腿上。   原来霍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毫无防备的样子,看起来疲惫至极。   “那我就不打扰了,沈少爷,这是会长之前和我要的东西,您看放哪里?”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些医用纱布和棉球,小声问道。   “他要这个干嘛?”沈月岛奇怪,让他先放桌上。医生走之前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灯。   卧室陷入一片昏暗,窗外,整个曼约顿都被乌云覆盖,狂风席卷着落叶穿梭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城市变得很轻又很重,如同在大海中飘摇的巨轮。   而他和霍深就依偎在巨轮中某个房间的小床上,静谧得有些不切实际。   沈月岛莫名有种想要去雨中跑马的冲动,但一想到自己的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只得作罢,等待下一个大雨天。   曼约顿多雨,且雨季漫长,一入秋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阴雨蒙蒙的滤镜中,让人心情也跟着惆怅。   但贝尔蒙特除了短暂的雨季外常年干燥,入眼满是郁郁葱葱的绿,风吹起山坡上一圈圈草浪,如同透明的河流,呆在那里会感觉灵魂无比自由。   沈月岛在那儿住了那么久,只赶上过一次雨天。他和阿勒骑着马追雨,在贺兰山脚下肆意狂奔,跑累了就随便窝进个草窝里看雨。   沈月岛突然兴起,和他畅想两个人的以后,谈论生老病死,以及将来谁会先走。   阿勒说一定是他。   因为身世孤苦,他对人生的看法多少有些悲观,总觉得自己没有福气,不会长命百岁。   他埋在沈月岛的肩窝里,呓语般和他轻声说:“小伽伽,如果我能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那你就给我整理下遗容,好好下葬。如果我打猎时死在了山里被野兽分食,那你就给我弄个衣冠冢吧,不要再去找我的身体。”   沈月岛说不会的,你的人生有很美好的结局,那就是和我白头到老。即便真有一天遭逢不测,我也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阿勒沉默,过了很久才说:“不要去找,我不想你看到我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他那么爱沈月岛,那么宠溺,那么珍惜,怎么会忍心让他看到自己惨死的模样呢?   沈月岛在那一刻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使出全身力气抱住他,反复承诺一定会带他回家。   可讽刺的是,从阿勒车祸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他不仅没能带他回家,甚至连他的一块遗体都没找到。   一道闷雷猛地在天边乍起。   沈月岛一惊,思绪转回到眼前。   腿上霍深睡得越来越沉,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他伸手推了一下:“起来了。”   霍深没动,眉头却紧皱着,像是哪里在疼。   沈月岛下意识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声音放得更轻:“好了快起来,回你屋去睡。”   他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懵懵地抬起头来:“……嗯?怎么了?”   “我要午睡了。”   “啊,对……午睡……”他呢喃着,慢半拍地爬起来,拿过床头的遥控器突然就关上了窗帘,然后握住沈月岛的腰往下一拽,胳膊往两边一放,把他摆成大号娃娃的姿势放躺在床,紧接着巨石一样的身体轰得压了下去,扣在他肩上继续睡了。   ?   ??   ???   沈月岛属实被他这一套连招打懵了。   “霍、霍深?狗东西我让你去自己房里睡听到没有啊,别赖着我,你重死了!”   “安静点儿,我头疼。”霍深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咬完放到自己头上,鼻尖恋恋不舍地凑到他肩窝,闻他长发上的味道。   “头疼?”沈月岛想起昨天晚上,“是因为那个见不得光的病吗?”   “什么见不得光的病,只是戒断综合征,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喔。”   原来不是那个什么瘾啊。   他撇撇嘴觉得没意思,揪着他头发玩两下,好奇问:“除了头疼还有别的症状吗?”   他提前做做攻略,到时候好对症下药。   “胸闷心烦,”他顿了一下,“伤口疼。”   “背上这个伤口?”   耳边没了声音,只有呼吸时的热意打在皮肤上,就在沈月岛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霍深突然开口:“浑身的伤口都疼。”   沈月岛指尖顿住。   浑身……他身上有很多伤吗?   早就听说霍深在枫岛发家不易,但以他的心计手段,应该不至于闹到刀口舔血的地步。   沈月岛想到什么,手指往上摸他的脸,精准地找到眉骨上那道小疤,指腹触碰上去时明显感觉到他哆嗦了一下,仿佛过去这么多年,还记得受伤时的痛苦。   “这是怎么弄的?”   问完又是良久的沉默,霍深突然从他肩窝里抬起头,眼底没了睡意。   “想要我命的人留下的。”他无声地注视沈月岛,说得云淡风轻。   沈月岛刚想打趣一句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就听他随口说:“他们用车撞我,可我没死,就把我从车里拽出来,按着我的脑袋一下一下往石头上撞。我流了很多血,顺着石头淌了一地,眼里除了满地的红,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后来他们发现这样会留下证据,干脆毁尸灭迹,就打开汽车油箱把油泼在我身上,点了一把火。”   “咔嚓!”一道惊雷,刺目的闪电从天边滚过蓦地照亮霍深的双眼。   阴沉如水,又潮湿落寞,仿佛被无边无际的伤痛和恨意填满。   沈月岛猛地哆嗦一下,浑身汗毛竖起。 第21章 掌心的秘密   他忘了呼吸,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摆成防御的姿势。   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故事的真假,只觉毛骨悚然、胸口闷胀。   室内很暗,空气流动得很缓。   他呆怔地躺在霍深身下,贴着他伏动的胸膛,彼此的呼吸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缠绕成一束,某一个瞬间,他仿佛被拖拽进了霍深的记忆里。   他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血光淋淋的车祸现场,围成一圈满目狰狞的刽子手,被血水泡着的石头,以及在大火中翻滚哀嚎的他。   “后……后来呢?”他的声音卡顿了一下,“你是怎么逃掉的?”   霍深伸出手指,习惯性地将他皱起的眉心抚平,开口时语气依然平静,就像在复述一部和自己无关的电影。   “我记得那天也下雨了,出车祸的地方是山里,悬崖边上,下面有条湍急的小河,悬崖很高,看不出河水深浅,我跳下去了。”   “你……不怕摔死吗?”   沈月岛的声音在发颤。   霍深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声音阴恻恻的:“怕啊,谁不怕死呢,但我不能死。”   “有人在等我,我死了他会很伤心,会哭,会流很多很多眼泪,我不想他再哭了,我受不住他和我哭,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这样即便死了,尸体也会被河水冲走。”   沈月岛指尖发麻,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一抽一抽地钝痛,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丝血肉都在共情霍深口中的伤痛,明明是和他无关的事,可莫名的愤怒、心疼和恨,刹那间填满他的胸腔。   他难受得快要失态,连忙转过头道:“被河水冲走可不是好办法,找不到了怎么办。”   下一秒就听他无所谓道:“找不到最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被打的乱七八糟的样子。”   呼吸一窒,沈月岛猛地转过脸来。   他脑中一阵轰鸣,双眼死死盯着霍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周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耳朵里不断闪回阿勒曾在雨中和他说的那句:我不想你看到我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怎么了?”   见他这副反应,霍深有些后悔说这些话,眼中的阴鸷消失了,摆出一副玩笑的语气:“吓着了?”   “别怕,都是我编的。哪有那么穷凶极恶的坏人啊,这疤是我学骑马时留下的。”   “好了,睡吧,下次不给你讲故事了。”他把人搂进怀里,扯过被子盖住,拍拍后背,没有看到沈月岛因惊愕而瞳孔放大的双眼。   一阵电闪雷鸣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经过厚重的窗帘降噪,变成催人入睡的曲调。   沈月岛阖上眼,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   霍深确认他睡熟后起身下床,走到桌边,拿过医生留下的纱布棉球,给他的手指换药。   他十个指甲都被掀掉了,新长出的指甲只有一点还很软,纱布就不可避免地和肉粘连。   霍深拿出蒸汽烤灯,将十根手指一根根放进去,软化凝结的血水和药,尽量减少纱布和肉的粘连,再用镊子一点一点地揭纱布。   他的手糙,常年射箭后来又跑了几年船,掌心和指根的连接处长着一圈黄色的厚厚的硬茧,食指和中指之间也有。   沈月岛和他正相反,皮肤薄,掌心软得和豆腐似的,又比他的大手小一圈,看着都让人不忍心使劲,霍深就轻轻地托着手背,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他还记得沈月岛小时候的样子,十七八岁,娇气得很,真真就是个少爷,哪有现在这么抗造,自己的手指说掰断就掰断,那么高的山坡说滚就往下滚。   刚谈恋爱时他握他的手握紧一点都会磨红,亲嘴巴亲重一点也会肿。   两人第一次手牵手在草原上散步时特别纯情,也特别紧张。   他不好意思讲话,沈月岛脸蛋也红红的,两只手僵硬地牵在一起,两人却相距一米。   那时也不觉得晒,更忘了饿,就傻乎乎地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中午。   他出了一手的汗,最后分别的时候几乎是跳上马逃走的。   结果第二天就看到沈月岛背着他鬼鬼祟祟地往手心涂东西,一问就支支吾吾地说没事,可把他手拉过来一看,掌心通红一片。   “……这是我磨的?”他愧疚得要死,昨天怎么就不能轻一点呢。   “没事啦,就是有点红。”沈月岛把手缩回去,眼睛眨巴眨巴的又乖又害羞。   “队长你手好大哦,握着我的时候暖呼呼的,特别有安全感,抱一下好不好?”   阿勒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又觉得沈月岛这样色眯眯又纯情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就笨拙地伸出手去把他端进怀里。   真的是端,两手托着他大腿后面,像端菜似的把他给捧了起来。   沈月岛被举那么老高时都懵了,愣愣得低头看着他:“不是这样抱啦。”   阿勒羞得扭过脸:“我……不太会抱。”   他从小就没出过贝尔蒙特,没看过电视没读过报纸没见过人在他面前谈恋爱,更别说拥抱了,就连牵手都是刚学会的。   难免有些局促,觉得自己“没见过市面”。   但沈月岛没一点嫌弃,教他把手放在自己腰上,和他慢慢凑近然后面对面贴在一起,脸互相埋进彼此的肩上。   “喏,这就是情人之间的抱法啦,以后都要这么抱我知道了吗?”   那是阿勒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把脸埋进沈月岛的肩窝,贴着那个小窝安静地嗅闻良久,觉得这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   后来沈月岛在他怀里打起瞌睡,懒得动了,就让他帮自己涂药。   他边涂边心疼,下定决心说:“我会把这些茧弄掉的。”   他认识的老猎手知道去茧的办法,先用小刀把最外层的茧刮掉,然后热盐水泡水软化,软化差不多后再往里刮,刮完继续软化,直到把茧全部刮完。   队里之前就有些人结婚前用这种办法去老茧,不仅麻烦还疼,但他们要娶媳妇了,不能再留着茧磨媳妇,所以再疼也忍了。   阿勒以前觉得没必要,反正自己一个人,糙点就糙点呗。但现在不行了,他有了小伽伽,要好好爱护他。   可沈月岛不同意。   “不行!我听说那个要用刀子刮的,那得多疼啊,你可不行刮啊,而且我都记住了。”   他抓起霍深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硬茧的轮廓,专注又满足地说:“我记住了和你牵手的感觉,即便你以后变了模样,那我一握手就知道是你了。”   想到这里,霍深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他换完最后一根手指,起身收拾好药箱,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走过去开门,陆凛站在门外:“哥,警局说有爱德华的消息了。”   “嗯,马上过去。”   “那开发商那边?”   “推到下午。”   “再推你晚上还得加班。”   “没事,通知家里人下午不要在外面走廊干活,别走动,别闹出大动静。小岛刚睡下,让他趁着雨睡个好觉。”   说完他最后看了沈月岛一眼,拿起桌上的黑皮手套关门下楼。   五分钟后,楼下响起汽车引擎声。   床上,熟睡的沈月岛睁开眼睛。   他安静了几秒,然后抬起手来,很慢、很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反复回忆刚才霍深托着他的手时掌心那些硬茧的轮廓,想起对方三年来都不离手的手套……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拨通一个号码。   对面接得很快。   “你好哪位?”   “东子,是我。”   “小岛!你怎么样!霍深有没有——”   “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   东子一愣,立刻拿出纸笔:“你说。”   “下雨了,你把我的书拿出去晒一晒,东北角就很好。今天早市上有石斑鱼吗,买一条回来喂你家的猫。”   东子神情严肃,笔尖飞转。   沈月岛每说一个字就会在他脑中对应出另一个字,几乎是沈月岛说完的同时,他停下笔来,纸上出现一句通顺的话——   找到七年前负责调查我爱人车祸死亡案件的警官,问他当年的车祸现场有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沈月岛挂断电话,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那个绝对不可能的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作者有话说】   小岛:为什么这三年来你从不和我十指相握?   霍深:因为我掌心藏着会被识破的秘密。 第22章 穿我的睡衣【二更合一】   沈月岛并没能如霍深希望的那样,趁着雨睡个好觉。   霍深离开后他就变得焦躁不安,脑袋很疼,很挤,似乎被人在后颈上开出个洞,然后脑干被挖出去了,模糊的记忆往脑袋里硬塞。   明明没人掐着他脖子,可他就是觉得呼吸困难,闭上眼就是一片白光,睁眼又是许多重影。   他猜到大概是七年来服用布汀希覃的后遗症,让他在焦躁时出现躯体化反应。   他不再强行入睡,索性爬起来去院子里。   曼约顿多雨,一进入雨季就没什么好景色可看,霍深就在蓝山修了座观雨亭。   就在小楼后面,跑马场前,桔红色的房子高高地架在绿色山坡上,左右修着青石板路。   沈月岛坐在轮椅上撑着把很大的黑伞,如同蜗牛背着壳笨拙移动。   他进到观雨亭里,抬眼四下望去,发现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蓝山,把视角移到正对大门岗亭的位置,他就倚着柱子不动了。   雨声静谧不吵人,他很认真地数绿ⓝ₣湖里被风吹落的红枫,强行把脑子放空。   知道燃起希望再绝望的滋味有多崩溃,所以他什么都没想,一切思考和行动都变得缓慢,就像刚刚出厂还没被编入人类语言的小机器人,终于等到下午霍深回来时,才仓促地把程序启动。   远远地看到沈月岛在观雨亭里,霍深没再让陆凛往里开,自己下车径直往他那走。   沈月岛的视线就如同跳动的锚点一路黏在他身上,直到他带着潮气站在自己面前。   “这么冷还往外跑什么?”   沈月岛没说话,视线向下移到他手上,那上面一如既往戴着手套。   “怎么了?”   “没,下午做梦梦到有神仙给我送了一筐柿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霍深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可沈月岛突然握住他的手,二话不说扯下手套,和他十指相扣。   霍深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他下颌紧绷,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慌和无措,心脏变成一壶烹茶的滚水,正在爆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在耳边消失。   他和沈月岛在这座小亭里一站一坐,心跳一致,却各怀心事。   三分钟后,雨声再次落进耳中。   沈月岛放开了他的手。   那些茧不对。   位置、轮廓、厚度都不对,和阿勒的相比要薄很多很多。   这不是阿勒的手。   “想和我牵手说一声就好。”霍深轻笑一声,并没表现出异常,把手套重新戴好,“想吃柿子就让西蒙给你摘。”   “不用了。”沈月岛没有看他,淋着雨走出小亭,整个人都显得很平静。   霍深望着他的背影,把手伸出亭外。   雨水打在上面,流经那片被刀刮过的凹凸不平的掌心,如同他泡过无数次的盐水。   这边沈月岛的猜测被证实错误,另一头东子的事儿办得也很不顺利。   处理阿勒案子的老警察三年前就退休了,搬出曼约顿,去了枫岛定居。   老头喜欢钓鱼,隔三差五就开船去海钓,一去至少一个礼拜。   东子怕堵不住人放下电话即刻赶往枫岛,飞机转高铁又开船的,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天黑时赶到渡口,让人给拦了。   岛上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海灯节,外地人没有邀请函不能上岛。   枫岛人精明彪悍又排外,他不敢轻举妄动怕把他们惹恼被丢进海里,只能联系沈月岛,可电话刚打过去还没接通就被人截了胡。   琴厅里,沈月岛正坐在沙发上玩折扇,扇柄的湖绿穗子坠下来,衬得他一双手腕尤其得白。   两个号码一前一后打进来,他瞟了一眼,先接了后面的。   “又怎么了我的大会长。”   霍深没吃晚饭就去理事会加班了,现在还没回来。   “姜饼糖,吃不吃。”他让陆凛靠边停车,外面巷子里支着一口热气蒸腾的铁锅,阿婆一手一只铁铲把粘稠的姜糖炒得火热。   刚才听人说曼约顿的小孩儿都喜欢吃这种糖,但现在会做的阿婆不多了,他想着来羚角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给他找到了。   “现在还有卖那个糖的?”沈月岛有些惊喜,“吃啊,买两包,我请你吃。”   “今天怎么这么有良心。”   “报酬来的。我的人在枫岛办事,应该是遇到麻烦了,你地盘啊。”   “所以呢,你给我什么好处?”   “姜——”   “姜饼糖不算。”   “喔,这么小气啊。可你也知道我现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了。”   霍深笑了笑:“去衣柜里挑一件我的睡衣穿上,躺在沙发上等我回家。”   “?这是玩哪出?你又犯病了吗?这么频繁唬谁呢?”沈月岛忽地坐直身子,一副“你大爷的敢驴老子但老子又没办法”的表情。   “别激动,如果我真犯病了就不会让你穿衣服了。”霍深说完挂了电话,下车去买糖。   两分钟后沈月岛收到东子的短信:解决了,霍会长叫人放的行。   他回了句万事小心,翻身趴进沙发里。   其实他对东子这次调查没抱多大希望。   准确来说,经过下午那事,他对自己荒诞的猜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想想也是。   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呢?   即便相貌、声音、甚至瞳孔的颜色统统能改变,那性格和灵魂也有天壤之别。   阿勒太独特了,他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并不是在贝尔蒙特出生的,只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孤儿,没有深扎于那片土壤的根,就连有一天死去都不知道自己能安葬在哪块地方,却将那片草原当做自己的责任,默默无声地守护着他眼中的每一棵树,每一个人。   他干净、纯粹、寡言但又慈悲、就像嶙峋生光的山,让人只是看着都自惭形秽。   而霍深呢?   沈月岛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在他看来霍深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货色,披着光鲜的皮囊,内里住着只自己都厌恶的小鬼,像他们这样虚伪的人不该也不配和阿勒相提并论。   他冷静下来后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笑,怎么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大约真是停药太久了,离疯不远了。   他扔了扇子,从烟盒里磕出根烟含在嘴里,“咔嚓”点燃,火星倏然亮起,又被他指尖一敲落了下来,掉在霍深脚边。   霍深站在小巷里,指端的烟已经燃到一半。   箱子里昏暗,手机屏幕在他脸上打下淡淡荧光,上面是刚发来的短信:哥,查清楚了,登岛那个人确实是来找老警察的,我们照您说的做了。   他关上手机,把烟掐灭,又包上一份刚出锅的芝麻糖,和陆凛说:“先不回了。”   雨停了,空气中有股蚯蚓的味道。   霍深故意在外面拖延到半夜才回蓝山。   路灯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光,他一身黑衣,在昏暗与光明间孤身穿行。   沈月岛的房间熄了灯,听管家说等他等到很晚才回房去睡。   霍深点点头没说什么,打发管家去休息,自己拿着两包糖往后山走去。   山路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马场,上锁的篱笆墙后面,藏着一座小马的墓。   那是一个很小的墓,挤在热闹的花草丛里,旁边摆着很多小马喜欢的玩具。   墓里没有照片没有碑,只放着一对马掌,是霍深22岁时没来得及给它打上的那副。   他俯下身来,靠坐在小墓旁,神色很淡,笑容也很淡。   在他还是阿勒时喜欢把心事说给小马听,它听不懂但始终会眨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主人,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   现在他变成了霍深,小马躺在地下,依旧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但当霍深想要像以前一样和它诉说心事时却发现开口只剩哽塞。   他最终只是把芝麻糖拿出来搁在马掌旁,说:“过生日了,吃吧。”   晚上又下起小雨,降温降得猝不及防。   沈月岛睡得不踏实,总是无意识往旁边滚,摸到一片冰凉时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床头却放着一包姜饼糖。   原来已经回来了。   他看了看糖,闭上眼终于睡熟。   天刚蒙蒙亮时有人在门外敲下三长一短的暗号,他走过去打开门,看到地上放着一罐酸奶疙瘩——东子打着从农场往别院送货的由头给他送来的。   他收拾好自己,穿戴整齐,坐在桌前郑重地把那罐酸奶疙瘩倒在盘子里,挑出最大的那颗一掰两半,中间夹着张字条。   字条上是老警察的笔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提及任何案件有关的细节,只写了七个字——昨日之事不可追。   或许是昨晚已经全盘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又或许是这么多年早已接受现实,他捏着字条内心没扬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答案。   “东子送来的?”   冰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霍深走进门内,视线落在纸条上。   沈月岛知道瞒不住他,也没想瞒,把纸条给他让他看,自己捡了半颗奶疙瘩扔嘴里。   “包过纸还往嘴里放,也不嫌脏。”   霍深扫了眼纸条,“外人送的东西进不了岗亭,谁帮你拿进来的?”   “哦,是我亲爱的艾米夫人。”   霍深有些意外:“你怎么搞定她的?”   艾米夫人是典型的曼城女人,浪漫松弛富有情调,善于用猫爪和落叶来点坠庭院,整座蓝山被她打理得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但和情操截然相反的是——她的性格孤僻到堪称冷漠,不会与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交际,现在却破例为沈月岛做起“内应”?   “这很难吗?”沈月岛一副冷酷的样子。   “她养的那辆猫总是跑到我房间,给什么就吃什么,傻得很。我在桌上放了几颗巧克力,告诉她我不喂这东西也早晚会进到猫咪肚子里,她就什么都答应我了。”   艾米夫人重度厌人但爱猫如命,谁敢拿她的猫威胁她就是让她给霍深下毒她都会干,只是……   霍深看着眼前这只刚从窗户里翻进来的大狸花猫,姿态优雅地跳到沈月岛腿上,摊开肚子翘起四爪一脸谄媚地求他抚摸,亲昵得十分狗腿的模样。   这就是他说的给猫喂巧克力?这猫要是能说人话早就管他叫妈了。   霍深无奈,懒得拆穿,“发展内应辛苦了,要不要去院子里转转?”   沈月岛眼睛眨巴眨巴,捡起半颗酸奶疙瘩捏在手里准备吃,又把那一整盘都递给霍深:“来一个,蛮好吃的。”   霍深没拿盘子,直接握住他的手,俯身将他手里那半颗含到嘴里。   下一秒就听他一副奸计得逞的腔调:“哟,包过纸还往嘴里放,霍会长也不嫌脏。”   霍深嘴巴僵住,这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之前包纸条剩下的那半块。   “这么半天了都不舍得吃,给谁省着呢。”   “哦。”沈月岛手撑下巴,一脸无辜。   “给臭狗啊。”   说完推着轮椅优哉游哉地走了。   霍深看着他欠兮兮的背影,只觉手痒。   -   昨天的雨没白下,整座蓝山都换了色号。   沈月岛刚走出小楼和煦和阳光就照在脸上,入眼先是远处连绵不决的山野,仿佛青翠的屏障和蓝天相接。山野下成片成片的红枫静谧地立在风中,不见枫叶飞动,却能听到空灵的沙沙声。   沈月岛的心情也跟着变好,悄悄吸一口空气,风信子和姜饼糖的香味灌进鼻腔。   霍深推着他往外走,说:“今天放晴。”   这是独属于曼约顿人的仪式感——雨季里的晴天非常珍贵,在这一天上班族可以以晒被子为由请一天假,有些公司比如霍深的理事会还会特地设置晴天假。   庭院里一条条厚被子展开铺平搭在斜坡草坪上,经过水洗,草坪呈现出一种饱和度很高的绿色,最大程度吸收光照。   很快,棉絮被晒得蓬松起来,被子就像一块块被蒸熟放大十倍的千页豆腐。   陆凛、小亨、管家、西蒙大叔还有艾米夫人,都躺在各自的被子上,手脚展开成大字型,惬意地享受阳光。   在他们中间还空着床双人被,霍深把沈月岛推过去,问:“要我抱还是自己躺?”   沈月岛咳嗽一声,嘟囔:“怎么大家都有被子,我就要和你躺一个?”   “因为你一直和我盖一条被子。”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沈月岛无法反驳,又实在禁不住阳光和棉被的诱惑——他在家里时从没过过晴天假,更别说和家人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一起。   “不用你,我自己来。”   从轮椅跳到床上他已经驾轻就熟,但地面距离屁股还是有一定的高度,旁边小亨他们一排人姿势统一地翘着二郎腿,倒要看他怎么把自己运送到棉被上,就连冷淡的艾米夫人都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饶是沈月岛这么不要脸的人也不免紧张,心道这种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丑。   只见他清清嗓子,撑起身体,腰部聚力,目光如炬,想象自己可以像猴子一样帅气地荡到地上,两眼一闭就把自己弹了出去!   然后“砰”地一下被霍深兜住屁股,面对面“端”进了怀里,四目相对。   沈月岛:“……大哥,你这样我真的很没面子。”   旁边小亨他们已经在捂着嘴偷笑了。   “要面子还是要屁股,这么高跳下来非得把你屁股摔成四瓣。”   霍深把他放到蓬松的棉被上,沈月岛一下子陷进去,不服不忿:“真摔成四瓣了我就拿屁股给你鼓掌,鼓一下出四个响,多有面子。”   “……”   霍深不想搭理他,去餐台给他拿糖。   沈月岛躺的位置正对着太阳,背、屁股和腿都被暖融融地烤着,后面烤热了他就把自己翻过来烤烤正面,正面烤热了就再翻过去烤屁股,就像只在光里滚来滚去的狐狸。   那只大狸花猫也溜达过来,和醉酒的大汉一样摇摇晃晃,走到沈月岛旁边“砰”一下躺倒,肥乎乎一团摊在他肩窝里,两只毛毛手还圈着他脖颈,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不是姐姐,你开摩托车来的啊。”   沈月岛被压得差点背过气去,伸手试图把猫推开,但刚碰到耳朵那猫就抱着他脖子喵呜喵呜叫得特别可怜,狡猾得很。   “这猫多少斤了?”霍深在餐台边,问同样一脸羡慕的艾米夫人。   艾米夫人眼巴巴瞧着和沈月岛腻味的肥猫:“没多少,还不到三十斤,这些年是我亏欠它了。”   “……”不到三十斤还叫没多少?他都怕那猫把沈月岛压坏。   “对了,您是怎么答应帮他拿东西的?”   艾米夫人依旧望着猫咪的方向,兴致缺缺地说:“他救了老爷。”   老爷就是那只胖狸花猫,母的,因为实在太胖了就像一个中年大肚男而得名。   “昨晚您不在,安保换班的时候跑马场那里不知道怎么钻进来一条野狗,很瘦很凶,饿得双眼发红好像还得病了,叼起老爷就要跑,被沈少爷赶走了。”   “他怎么赶走的?”   “您的话还真是多。”   “……”   “老爷可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言下之意麻烦你看在猫的面子上对我这个老板稍微有点耐心。   “好吧。”艾米夫人这把手机扔给他,上面有截取昨晚的监控录像,安保队长也在调查跑马场附近是不是有隐蔽的缺口。   霍深把视频点开,一开始就是野狗叼住猫咪向后撤的画面,随着它慢慢撤出去,沈月岛的轮椅慢慢进入监控。   老爷趁机挣脱出来一瘸一拐地跑向他,沈月岛姿势潇洒地弯腰一捞——没能捞起来。   “我的天,你吃地雷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老爷,老爷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最后他双手下去才把猫抱起来。   却没想到那只野狗不仅没吓跑,还呲着尖牙发出“呜呜”声,跃跃欲试地朝他们走来。   显然它看出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类弱不禁风,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得到一顿大餐。   霍深沉下脸,眉头皱得很深。   草原上的鬃狗饿急了会吃人,先剖开肚子吃掉肠子,然后在人还没死时一点点吃光。   他和沈月岛就曾见过被吃得只剩一半的游客,虽然这只野狗远不像鬃狗那样凶残,但眼中的贪婪相差无几。   果然,视频中沈月岛同样露出警惕的表情,一手抱着猫一手攥着轮椅,和野狗对视。   半分钟后,野狗伏低身子呲出獠牙,一个猛冲朝他们扑来!   与此同时,沈月岛扯断腕上的天珠手串,左手比成一个“V”字,手串绳子在两指间绷紧,做出一个简易的弹弓,捡起一颗天珠朝野狗轻轻射去,命中它的小腿。   野狗嚎叫,却不放弃,再度扑过来。   第二颗天珠就打穿了它的眼球。   “还真是让人惊讶,对吧?”艾米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大发慈悲地说了一句话:“没想到沈少爷看着文弱,实际也是个狠角色,就是准头不太足。”   “不足吗?”霍深不同意她的说法。   夫人就说:“我听过他的光荣事迹,被绑架时两针扎爆了两个坏蛋的眼球,下手非常狠,但他第一下只打中了那只狗的前腿。”   霍深失笑:“你也说了那两个是坏蛋。”   夫人耸肩,也不认同他,在她看来想要吃人的野狗和坏蛋一样罪大恶极。   “就是不知道沈少爷那条手串是什么材质,韧性那么好,改天我也去弄一条。”   “牛皮搓的。”   “嗯?您怎么知道?”她疑惑地看向霍深。   霍深一愣,心道:因为那是我的。   沈月岛的骑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以监控上他和野狗的距离,想打左眼绝对不会偏到右眼,想要它的命就绝不会留情。   他只是习惯了这样做。   在他把那条天珠送给沈月岛时就告诉过他,在草原上遇到野兽袭击要怎么办。   第一下打它小腿,能将它逼走还不至丧命。   野兽不退,第二下就打它眼睛,动作要干脆,不要拖泥带水。   霍深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教的打法,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和习惯。   外人不懂,他也没必要解释什么。   “第一锅栗子好了!”身后西蒙撬开滚烫的铁桶冲他们吆喝,“姜饼糖味要的举手!”   草坪上立刻竖起一排爪子,小亨急得都举双手双脚了。   霍深看向沈月岛,就见他捏着老爷的猫爪举得高高的,眯着眼笑,眼光打在他脸上,那笑容和他当年第一次打中猎物时特别像。   霍深恍惚了片刻,拿过第一盘刚出锅的栗子朝他走去。   肥猫还在他肩窝里赖着,霍深把它拔起来时它还用爪子勾沈月岛毛衣,被他无情打掉:“你占了我的位置,知道吗?”   他把肥猫往后一扔,早就准备好的艾米夫人赶紧接住,抱住狂吸不止。   沈月岛趴起来,叉起一颗栗子送到嘴边,先伸出舌尖舔掉外面的姜饼糖壳,再用牙咬开,舌头一卷就把橙黄的果肉卷了出来。   霍深不动声色地看他吃完一颗栗子。   “好吃吗?”   “齁甜。”   话刚说完,肩膀突然被抓住,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霍深翻过来扼住脖子按在被上,然后就见他像先前那只猫一样倾身往自己肩窝里一趴。   “……”   “我说你们俩怎么一个毛病?”   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他觉得自己肩上早晚得捂出痱子。   “以后别让它往你肩上趴了。”霍深在他颈间吸了两口,不满道:“一股猫味儿。”   沈月岛就笑:“那现在呢?一股狗味儿。”   “狗是咬人的,你想挨咬吗?”   霍深隔着毛衣摸他的肚子肉,薄薄一小层软肉,软乎乎的,被太阳晒暖之后更好摸了。   沈月岛有些痒,还臊,红着耳朵把他推开:“走开啊,人都在外面呢!”   “他们不在就可以摸?”   “在不在都不能摸啊!”   沈月岛感觉到毛衣领口又被他扯开一些,温热的呼吸落在肩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刚要发作陆凛就拿了一堆东西过来,说是霍深给大家准备的晴天礼物,每个人都有。   西蒙大叔是一套渔具,管家的是一支古笛,艾米夫人早就对这些世俗的东西失去了欲望,所以霍深就送了她一座能抗住三十斤胖猫的猫爬架,果然博得她欢心。   他们抱着礼物过来,七嘴八舌地和霍深逗趣,霍深躺在被子上半点架子都没有,说:“中午简单吃一下,一会儿我们去后山挖野菜,回来一起包野菜馄饨。”   众人欢呼,激动地跑去找铲子挖野菜。   沈月岛羡慕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仿佛阴暗的小鬼在窥视别人的幸福。   他蓦地想起该怎么形容霍深这个人了。   大概是一棵树,长在湖水边,树冠繁茂,能结果实,枝桠盘旋着指向天空。   他强大但温和,蓬勃而舒展,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举手投足间释放出来,将身边的人团团围住,让他们感到踏实和满足,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应该会很幸福。   山和树,都很好。   “发什么呆呢?”   手腕被冰了一下,沈月岛回过神来,抬起手看,上面扣着一只玉镯。   淡淡的紫色中点缀着一抹绿,质地通透,触感温润,半点瑕疵都没有。   “还有我的礼物啊。”他略微意外。   “嗯,名字适合你,就拍了。”   “适合我?叫什么。”   “远山静湖。”   “哦。我还以为叫小王八蛋。”   “别贫了,明天我带你去东渡。”   “好好的去座荒山干什么?”   “见那个拍卖官。”   “哇哦,看来我今晚要履行协议了啊。”   【📢作者有话说】   阿勒是山,霍深是树,小岛是湖水,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始终相依相偎。   谢谢bb们捧场!ꉂ(ˊᗜˋ*) 第23章 拍卖官的遗言   “暂时不用。”   霍深在他单薄的背上扫了一眼。   “你现在太脆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以后别冤枉我不给。”沈月岛乐得清闲,抬手往嘴里丢颗栗子。   和煦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中掠过,在他手腕上刻下一道明暗的分割线。   晴天只短暂地出现片刻就又进入雨季。   沈月岛早上起来,拉开窗帘往外看,整座蓝山都笼罩在灰绿色的滤镜中,山野上方拢着一层白雾,粘稠的雨丝从天空拉扯进雾中。   他关上窗帘,挑了件及膝长的黑色皮衣,探头朝浴室喊:“帮我穿下衣服!”   “来了。”   霍深边擦头发边往外走,黑色背心,纯棉睡裤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头发还没干透,他抬手往脑后拢了拢,见到沈月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抬手就把毛巾盖他脸上了。   专心致志找疤的沈月岛:“……”   “你把我头发弄湿了!”   “老实点吧,上一顿打你还欠着呢。”   霍深走到衣柜旁,给他挑厚点的内搭。   似乎对同床共枕已经默认,沈月岛早起醒来时看到他坐在床边并不意外,迷迷糊糊间抬手揪住他睡衣后摆晃了晃,特别乖地嘟囔:“我想吃叉烧面。”   外面在下雨,卖叉烧面的大叔不出摊,霍深没办法,叫陆凛追到人家家里让给做了一碗,回来叫沈月岛起床吃。   结果这败家玩意儿忘得一干二净,还一脸不解地问:“吃面干什么?谁说要吃面?下雨不是要吃姜茶酒酿吗?”   给霍深气得想拿马鞭抽他。   “我真忘了。”沈月岛理亏,眼睛滴溜溜乱转,“做梦在吃面,没醒的时候就说了。”   霍深没理他,从衣柜里拿出件毛衣扔过去。   “今天降温,穿厚点。”   上衣沈月岛能自己穿,转过轮椅脱掉睡衣就往身上套,手伸进去时发现不对,太长了。   “哎……这好像是你的。”   沈月岛转过来看向他,两手往上举着,毛衣还挂在胸前没往下拉。   他现在衣食住行都是霍深管着,很多衣服两人都是同款,只是大小号不同。   霍深抱着手臂倚在柜前,看他穿着自己贴身的毛衣,黑色布料包着白皙胸膛,粉白指尖从过长的袖口中露出一点点,赤裸裸地被自己的气息包裹。   “穿着吧。”他走过去把毛衣拉下来,“我再找一件。”   最后沈月岛还是吃了叉烧面,还分到一小碗酒酿,临走又被他套了一件加厚的内搭。   吃过饭,一行人启程去东渡。   那是位于曼约顿郊区的一座荒山,位置隐秘,山路崎岖,赶上雨季山上更是连个动物都没有,看似荒废已久,寥无人烟。   然而只有极少人知道,这座山上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型监狱,专门用来关押重犯。   两辆黑色汽车开上盘山公路,厚重的车轮碾过雨水,“刺啦”溅起一道弧线。   霍深坐在前面那辆车的副驾上,陆凛开车,沈月岛单独坐在后座,其余人都在第二辆车上待命——他们是秘密出行,一路上避开了所有监控。   “拍卖官叫赛琳娜,32岁,出生地是……曼越边境?”   沈月岛皱眉,双眼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东子给他的那个U盘里的资料,霍深昨晚检查完才还给他,资料上详细记录了赛琳娜的生平和家庭背景。   沈月岛调出她家人的资料,发现疑点:“她在边境出生,经历过战乱,既然现在已经在曼约顿定居,为什么家人还留在边境?”   “因为她和原生家庭关系不好,弟弟滥赌,妈妈偏心,很多年前就断联了。”霍深说。   沈月岛抬眼,从后视镜里和他目光相对。   “但我们都知道无牵无挂的人最不好用,既然她能成为整座古堡唯一一个有资格见爱德华的人,就一定有什么筹码攥在他手里。想要她开口,就要把那个筹码撬出来。”   “所以呢?你有办法就说。”   显然东子并没查到那个筹码是什么。   霍深转身递给他一份资料,沈月岛伸手拿,他又避开:“情况紧急,好处先记账。”   沈月岛翻他一个白眼,抢过文件翻看起来。   “没时间了,你边看边听我说,有不懂的地方就打断我。”霍深语速平稳地开始陈述:“她被抓时因拒捕受伤,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期间一直有人伺机灭口,都被警察救下。最后一次是一个入职不久的小护士趁警察换班时带进去一张照片。”   沈月岛向前伸手,霍深把照片给他。   上面是一个很文艺的女孩子,皮肤很白,眼睛湿湿亮亮的,侧编着一条麻花辫。   “她的情人?”沈月岛猜。   霍深不置可否。   “赛琳娜前期求生欲非常强烈,睡觉都警惕爱德华的人来杀她,直到她看到这张照片,突然就不想活了,在病房里大喊只要让她看一眼那个女孩儿,就是立刻去死都愿意。”   “这么痴情啊。”沈月岛挑眉。   “痴情?”霍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觉得爱德华会放过她吗?”   “当然不会。”   “那你觉得爱德华会放过她的情人吗?”   “也不会吧。”   “那如果你快死了,有人拿你最爱的人的性命威胁你,这时候你会怎么做?跪下来苦苦哀求坏人让你再见她一面?”   沈月岛沉默片刻,从文件上抬起眼:“不,我会和他分手,置之不理,让坏人以为我对他毫不在意,把他杀了都不会让我痛苦。”   霍深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沈月岛已经了然,再看照片时就带了同情。   “所以这个女孩儿只是她放在爱德华手里的幌子,真正的筹码另有其人。”   “看文件最后一页。”   霍深话音落地,汽车已经停在监狱门口。   铁制大门镶嵌在山石之中,门上挂着“禁止通行”警示牌。   沈月岛没抬头,兀自看文件。   霍深下车在他车窗上敲了一下:“你别露面,我把人带出来。”   他动作很快,前前后后加一起离开不到十分钟。后座车门被从另一侧打开时,沈月岛闻到一股不太明显的霉味,一角蓝白条纹的囚衣进到车内,有手铐晃动声。   赛琳娜剃了寸头,身形消瘦,眼下浓重的阴影看起来十分狼狈,再没有一丝拍卖台上一锤定人生死的风采。   沈月岛看都没看她,继续翻文件。   霍深坐上车,看了后面一眼,对陆凛说:“往山下开,这不是谈事的地方。”   车内没人说话,气氛莫名诡异。   本来最应该激动的沈月岛却不动如山,陆凛都从后视镜里瞥他好几眼。   赛琳娜一开始还一副生死看淡守口如瓶的模样,闭着眼随车摇摇晃晃。   五分钟后开始不安、疑惑。   十分钟后她睁开眼,用余光往四周扫视。   就在她第三次瞟过来时,沈月岛猛地抬头,和她目光相对:“聊聊你女朋友吧。”   戴琳娜一怔:“什么?”   “聊聊你女朋友。”沈月岛重复道。   赛琳娜心下狐疑,不解眼下是什么情况。   出来前她做过无数假设:沈月岛会问她什么问题,拿出什么证据,态度或强硬凶狠,或歇斯底里,她都在心中一一做好了对策。   却万万想不到对方会是这样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人一旦对什么事游刃有余了就会变得自大盲目,接下来只要出现任何出乎他意料的情况都会让他的防线露出破绽。   赛琳娜好笑地问:“你费尽心思见我一面,只是为了……聊我女朋友?”   “是的。”沈月岛认真说:“她长得很对我胃口,我想认识一下。”   赛琳娜的思绪一下子就乱起来,在她印象里这位沈少爷虽然神经但并不是真的有病。   她眼神流转,继而露出担忧的神情:“沈少爷不要开玩笑了,我和琳达很多年了,她心思单纯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   “哦。”沈月岛拿出另一张照片,“那换你弟弟吧,他更单纯。”   塞丽娜瞳孔骤缩,双眼瞪得很大。   很短暂的几秒钟里沈月岛几乎能看到她的肩膀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你到底想干什么?别拿烂人来恶心我!”   沈月岛又拿出她妈妈的照片,年迈的母亲笑得慈爱,满眼皱纹。   “这个也是烂人吗?”   赛琳娜咬紧牙关,指尖快扎进肉里。   两相对比一目了然。   沈月岛慢条斯理地说:“你五年前开始为爱德华做事,但他不信任你,让你交一个筹码到他手上,也就是你口中深爱着的琳达。”   “我是个俗人不懂爱,秉承着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的原则,去调查了这个琳达的账户,结果你猜怎么着?你赚了那么多,可每月只给她三百块,那你的钱都去哪了呢?”   沈月岛拿出一张银行明细:“原来在你弟弟和妈妈那里。”   赛琳娜紧绷的肩膀倏地泄力。   沈月岛继续说:“弟弟滥赌和你要钱,妈妈偏心和你要钱养弟弟,你的原生家庭看似非常糟糕,所以和他们断绝关系也正常。可我们却查到你妈和你弟把你给他们的钱全存了下来。我猜滥赌只是伪装,你打算将来金盘洗手时用那笔钱带他们远走高飞。”   “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在这里自以为是!”赛琳娜平静的面具崩碎,怒吼着打断他。   但沈月岛并不想听。   “按照计划你要开始狡辩了,但抱歉我时间很赶没打算留给你表演。”   “我给你两条路。和我合作,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包括我家和爱德华里应外合的内鬼,以及他和七年前我父母的惨案有什么关系。我会把你的家人接来曼约顿并保证他们一辈子都平平安安,或者我帮帮你——”   沈月岛声音一寒,拿出打火机将她弟弟的照片点燃:“帮你让爱德华知道这些年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猜等你死了他会向谁发泄怒火呢?他养了那么多狗是用来干嘛的你最清楚了吧,你觉得你母亲和弟弟够它们吃几顿啊?”   “沈月岛你敢!”赛琳娜尖叫着,突然暴起,发狂似的扑向他。   可还不等她碰到他就听“滴滴”两声,手上手铐突然不受控制地被朝外猛吸,她整个人被带着重重砸向车门,贴着车门动弹不得。   霍深放下手里的遥控器,示意沈月岛继续。   沈月岛笑了笑,安抚她:“别激动,这是全自动手铐,你越动它束缚得越紧。”   赛琳娜张嘴就吐他一脸口水:“该死的杂种,都是因为你才害我被抓!你敢害我的家人就等着天打雷劈吧,他们是无辜的!”   沈月岛歪过脸,冷冷地抹掉脸上的脏污,眼里再没笑意。   “为什么不能?”   “你绑架我把我装在笼子里拍卖,还给我打药想把我搞成残废。”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都没对我动过一丝侧隐之心,我为什么要对你手下留情。”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赛琳娜觉得自己最冤枉最无辜,“绑架你的是爱德华,要拍卖你的也是爱德华!我只是个打工的,你去找他好了,为什么要为难我!”   “哦,你说的对。”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杀你家人的是爱德华,把你逼死的也是爱德华,我就是个传话的关我什么事,你干什么怪我呢?”   “不!不能这样算!他们是无辜的你不能拿他们下手……”她胡乱地摇着头,双眼殷红,有泪从眼中滑落,拼命向沈月岛的方向挪动身体,乞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家人。   而沈月岛只嗤笑一声。   “无辜,就不用死了吗?”   他捏着赛琳娜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你知道吗,无辜的人死起来,才最让人崩溃。”   他琥珀色的眼底翻涌起深重的仇恨,声音很轻,很淡,如同湿滑的小蛇爬过背脊。   陆凛后背生寒,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霍深,他把头转向窗外,搭着车门的手微微绷紧。   后面赛琳娜已经崩溃,用头撞玻璃,又哭又骂地咒他:“沈月岛我求你,求你别伤害他们,他们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你要是敢动我妈妈,我不会放过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让你死了和我一样下地狱!”   沈月岛轻嗤一声:“你当我在意?”   “我早就在地狱里了,哪用分活着还是死了,倒是不介意把你的家人也拽进来作伴,你想他们怎么死?说出来我参考一下。”   赛琳娜阖上眼,身体贴着车门滑了下去,死心了,也认命了。   “你……真的会帮我保住他们?”   “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了。”   “好,只要你遵守承诺。”她抬起头,对沈月岛说:“把你行踪透露给我们的确实是你家里人,七年前帮爱德华绑架你父母的也是他,他很谨慎,我从没见过他的正脸,但他每次来找爱德华都会戴着一条绿色的——”   “哔——”   一道尖锐的汽笛声打断她的话。   沈月岛转过头,看到一辆警车从监狱的方向朝他们驶来。   霍深认出那是警长的车,让陆凛把车靠边。   很快警车追上来,两车并行。   霍深刚想降下车窗,突然想到什么拿手机给警长拨了个电话。   与此同时,沈月岛看到距离他不到十厘米的警车后车窗缓缓降落,一张照片慢慢升起,照片上赛琳娜的弟弟和母亲微笑着面向他们,照片后露出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他们不是警察!”   他大喊着扭身护住赛琳娜,但为时已晚。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划破耳膜,车窗玻璃当场被震个粉碎,一颗炽热的子弹贴着他的脸颊擦过,鲜血噗地喷溅在脸上。   脑中轰鸣一片,他机械地眨了眨眼,看到赛琳娜不甘地双眼大瞪,眉心一颗焦黑冒烟的血洞,正在往外泊泊淌血。   “帮……帮我……” 第24章 后遗症   沈月岛张着嘴,僵在原地。   溅在脸上的血流淌下来,将他的齿缝染红。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只枪口再次调转位置射向他后心。   “小岛!”霍深的心猛然蹦到嗓子眼,短暂的两三秒里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半个身子冲出窗外,一把攥住警车后窗中伸出来的那只手往车门上狠砸。   那人疼得枪脱了手,可霍深也暴露在歹徒的攻击范围。   警车前窗迅速降落,挤在前面的三名黑衣打手同时举枪指向他。   陆凛吓得肝胆俱颤,向左猛打方向盘。   两车遽然相撞,车门凹进一个大坑,霍深右边肩膀被夹进车缝里,当场压得小臂外折。   他痛叫出声,疼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三颗子弹就从他眼前“砰砰砰”擦了过去,在他太阳穴旁豁出一道深红焦黑的血口子。   “哥!”陆凛吓得心脏停跳,稳住方向盘后赶紧把他拉回来,狠踩油门在警车撞过来之前的最后一秒从山石的夹缝中挤了出去。   “陆哥你们先走!”   后面的保镖车司机大喊一声,而后扭转方向盘“刺啦”一个漂移带起火星四溅,如屏障般横在山路中间,挡住警车。   密密麻麻的枪响如同急雨,瞬间响彻山谷。   前车得到片刻喘息。   “他妈的爱德华真是疯了!监狱门口都敢杀人!”陆凛大骂着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呼出一口闷气,扭身查看霍深的伤势,“哥你怎么样?伤到没有?”   “没事。”霍深捂着疼到没了知觉的肩膀,试了下小臂没骨折就转头去看沈月岛。   这么半天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傻了似的趴在赛琳娜身上,一会儿去捂她额头的血洞,一会儿去按压她的胸口,沾满血的脸上满是茫然和无措,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岛,嘶——”霍深想伸手去抓他,扯到伤处,疼得又坐了回来,撑着座椅艰难地从前面跨到后座,把他从赛琳娜身上扶起来。   “好了小岛,看着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冷静点,她已经死了。”   “……死了?”沈月岛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抬眼望向霍深,眼神很空,很暗,仿佛两个没有生机的窟窿:“可她是我最后的线索了,我刚才就要问出来了……”   他抿着嘴巴,像是快要哭出来,眼睛里倒映着霍深的影子,却看不清霍深的脸。   视野先是模糊地晃了一下,然后突然一黑,就再也没有亮起来。   “我看不见了。”沈月岛陈述道。   他看不到东西,也听不到声音,如同头上罩了个大钟又用力敲响,耳中全是轰鸣的“嗡嗡”声。   就差两秒钟,就差两秒钟,他就能知道当年害死父母的内鬼,知道他苦苦追寻了七年的真相,知道藏在自己身边的仇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让她先说完?为什么要往后看?为什么不早发现车里不是警察?   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不会这样了,一事无成的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浓重的悔恨和自我厌恶瞬间充斥胸腔。   紧跟着触觉也消失了。   他有种快要死了的感觉,从脊柱骨蹿上来一阵阴森的凉意,仿佛置身棺材里。   他浑身发抖,后脑疼得要爆炸,瞳孔越瞪越大,越瞪越大,血丝一根根扩散开来,肺部好像被捅开一个洞,有人伸管子进去一点点抽空他的肺。   “霍……霍深……”   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张大嘴巴呼救,但声音只发出来一点点,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剧烈。   眼睛和耳朵彻底失去功能,他完全瘫倒了下去,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且微弱,像是一个老旧的风箱在拼命倒气,最后喉咙里只能发出粗哑的“齁——齁——”声。   死亡的恐惧蔓延全身。   就在他肺部爆炸窒息而死之前,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小岛!深呼吸!”   霍深将他扣进怀里,不管肩上的撞击伤疼得快要裂开,把他一下一下提起来顺气。   “沈月岛,听着我,深呼吸。”   “什么都不要想,先吸气,用腹部吸气。”   他按着他的腹部强制他往里吸气,可他只能出不会吸,仰着脖子一下一下倒气,脸和脖颈上爆起一根根狰狞的青筋,溢出的口水沾了霍深满手,从他指缝间溢出来,仿佛一条生命在缓缓逝去。   霍深这辈子第一次慌成这样,低声骂了句“操”,意识到再拖下去他一定会缺氧死亡,狠下心来一肘狠顶在他后心!   “唔——”沈月岛疼得仰头大张开嘴巴,一股气流终于从肺里冲脱出来。   劫后余生。   通路打开,氧气大股大股地吸进鼻腔,润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从干瘪恢复充盈。   他趴在霍深怀里,如同被暴雨打湿的雏鸟,哽着喉咙用力吸气,眼前慢慢出现几块光斑,耳边也响起自己的呼吸声。   视力和听力逐渐恢复,他咽了几下口水,推开霍深,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坐在地上,直到触地的那一刻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两人都累个半死,说不上谁更狼狈。   霍深靠着车座大口喘气,被撞的右手搭在膝盖上,疼得像是骨头全被敲碎,后背也被冷汗浸透,太阳穴上流出粘稠黑红的血来,顺着侧脸淌到下巴。   他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抬手暴力地扯开领带,拽出来丢在一边。   “你刚才是怎么了。”   声音沉而冷,有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沈月岛刚喘匀气,断断续续说:“后遗症。”   “什么的后遗症?”   “吃药吃的。”   “什么药,一次性说完。”   “你烦不烦,治老年痴呆的药行了吧。”   他心虚地别过脸,不敢和他对视,想再去查看下赛琳娜的尸体。   可刚一起身就被霍深拽了回来,猛地按进座椅,骑在他腰上,一手压肩,另一只大手扼住他脖颈,完完全全强势镇压的姿势,从上而下俯视的目光如同刀尖刺进心脏。   “你当我在跟你闹吗?沈月岛。”   他强压着心底的后怕,乌黑的眼底酝酿起疯狂涌动的暗潮,几乎要将人吞噬进去。   “你吃的什么药、吃了多久、致不致命、后遗症还有什么,一次性告诉我。”   沈月岛被搞得头晕目眩,又觉得这姿势屈辱,臭脾气像火箭升天似的蹿上来:“我说你该玩够了吧,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我刨根问——啊!”   话没说完,他被扭住肩膀翻过去,面朝下按进座椅,双手反剪到身后。   霍深不跟他废话,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抽了他一巴掌,声音大得几乎盖过风。   沈月岛懵了。   疼得叫都没叫出来,后面肿起老高。   “你他妈——”   “啪!”又是一巴掌,“回答问题。”   “回答个屁!霍深我草你大爷!”他气疯了,脸颊涨得通红,上面爬着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汗,只管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扭腰,要把他从自己身上甩下去。   可霍深一只手就把他摁得动弹不得。   “你不用草我大爷,沈月岛。”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沈月岛鼻子发酸,心脏被苦涩的海水淹没。   他想说关你什么事你对老子凶个屁!   可下一秒就听到霍深吸了口气,声音颤抖地吼出来:“你太厉害了,你有那么多办法整死我,你再这样来一次我他妈就别活了!”   随着他话音落地,车内一下子陷入死寂。   沈月岛眨眨眼睛,僵住了。   他消停地趴在座椅上,不再扑腾,双手被那么强硬地按在身后却不疼,只能感觉到霍深在颤,整个人都在颤,压抑不住的哭腔从喉间溢出。   他居然哭了吗……   像他那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到落泪。   积攒的火气瞬间消散,沈月岛吸吸鼻子,扭头想看看他,却被捂住眼睛。   霍深附在他耳边,嗓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岛,你不会知道我看着你要死在我面前时是什么心情。”   “你快要断气时脸涨成了紫色的,眼球还往外凸,我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有一点喜欢我吗,你如果有一丁点的喜欢,都不会这样往我身上捅刀。”   他哽咽的语调是从没有过的脆弱,温热的泪滴下来,掉在沈月岛脸上,将他的呼吸凝结,心脏冰封进海水里,又凉又蛰痛。   “是布汀希覃。”沈月岛投诚一般急声说,“我吃的药是布汀希覃。”   “治什么的?”   “……”   “还是不说?”霍深好笑地站起来。   “不是!”沈月岛急得抓住他衣角,“不是我不想说,但它是合成药一时半会说不清,等回去再——”   “别再了二位祖宗!能不能回去还另说呢!”前面陆凛一脚刹车停下来,看着他们脚下两圈的盘山公路上,一队摩托车队轰鸣着行驶上来,粗略看有七八人。   “妈的爱德华是要拿他仨爹包饺子啊。”   【📢作者有话说】   陆凛:我在前面枪林弹雨,你们在后面甜甜蜜蜜?   ——   PS:这个药是我瞎编的,因为没查到现实中有对应功能的药,前面提过几次小岛吃药,不过断更这么久大家可能也忘了,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回去瞅瞅,会有些发现的。   然后关于小岛的症状现在还不能说太多,大家可以先理解为身体短暂地关闭了五感和呼吸功能,但大脑没得发现。 第25章 最快活的时候   车队具体什么样是看不清的。   山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雾,能见度变得特别低,再加上阴天和风中的硝烟味以及血腥气的加持,整座东渡山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电影的氛围中。   沈月岛挣脱手腕上的领带,坐起来扒着窗沿往山下看。   “嚯,不止一拨人啊。”   只见下面距离他们仅剩两圈的盘山公路上,死气沉沉的浓雾中亮着一串摩托车灯,它们时隐时现,忽快忽慢,仿佛一条硕大的巨蟒,盘旋着往上攀升。   而什么都看不清的东渡山脚下和高耸的山顶,都零星地闪烁着几道车灯。   上中下头尾都有人,准备充分部署详尽,爱德华是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包抄围死。   可他们这边能用的装备只有一堆冷兵器、一捆登山绳。带来的保镖还在半山腰和那些假警察缠斗,他们这里听不到半点打斗的声音,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那光凭他们三个和这一堆玩具,别说和对方殊死一搏,怕是第一轮都顶不住。   “哥,你们先走吧。”   陆凛转过头来看向霍深,样子很平静,显然是早已做好为他赴死的准备。   “往山上跑,有雾气掩护他们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我能顶五分钟。”   “五分钟?”沈月岛活动着被松绑的手腕,从喉间挤出一声冷哼。   “爱德华的人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尤其是他的摩托车队,可是他相当得意的杀手锏,用不了一分钟就能把你打成筛子。”   “那沈少爷说怎么办?掉头往回开早晚会被堵住,藏起来这又连颗草都没有!”   “冲过去。”霍深开口。   陆凛瞠目结舌:“什么?”   虽然他知道霍深做的一切决定都有他的理由,但眼下的情况贸然往前冲就是送死。   霍深沉着脸,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注视着前方凶吉未知的山口。   山间的雾越来越厚,加上乌云盖顶天色昏暗,能见度已不足一米,那些跳跃的车灯最多还有五分钟就会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到时候绝对没有活路。   而他在枫岛守了两年船,手上海盗的命不计其数,无数次在所有船员都被杀害、他孤身一人被围困的九死一生险境中反杀对手保住货物,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找出生路。   先下手为强才能致胜。   坐以待毙从不是他的人生信条。   “听我说。”他把沈月岛和陆凛拉到面前。   “他们这么多人一定有个领头的指挥,山顶的车队负责包抄,山下接应,只有正朝我们过来的这队才是主力,所以领头的一定在这队人里。找出来,干掉他。”   “先不说干掉难不难,干掉之后呢?”陆凛问。   “领队死后山脚和山顶的车队就会失联。雾这么大,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同样看不见我们,得不到指令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只要我们最快速度消灭主力车队,就能在其余两队发现异样之前下到第五圈盘山公路,那里有废弃的监狱旧址,可以藏人。”   “等等!我反对!”沈月岛举手。   “反对无效,听我安排。”   “你让我把话说完!”他扯住霍深的手,“我承认你的计划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他们主力车队最少七个人且装备充足,我们这边呢,两个半?”   他指着自己不能动的双腿,看清横竖都要死后反而紧张和恐惧都消失了,只剩认命。   “霍深,打不赢的。把我交出去吧。”他不想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不可能。”   “你知道爱德华要的是我,你身份摆在这儿,不把他逼急他不敢对你怎么——”   “你也知道他要的是你!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霍深一双眼睛瞪得血红,那阴狠的模样像是有人要抢走他此生最宝贵的东西。   沈月岛一怔,心脏急剧地下坠。   他无法理解、想不明白、难以置信。   我这样糟糕的人,凭什么被你这样护着呢?   贴在霍深手臂上的掌心有种错觉——他的手臂很硬很热,坚实有力,有种熟悉的温度在向自己源源不断地传送能量。   压抑了七年的冲动在这个瞬间全部奔涌而出,很短暂的两三秒里,沈月岛突然不再害怕戳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想要暂时抛却即将到来的危险,做一件不合时宜又疯狂至极的事。   他看着霍深的眼睛,轻声问道:“我活着,比你活着还重要吗。”   陈述的语气,根本就是知道答案。   霍深也看着他的眼睛,没回答,低头发出一声很轻的笑,随后解开绳子往他身上绑。   “回答我。”沈月岛执拗地问。   可霍深依旧不答,专心致志给他绑绳子,绑到后面时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圈在他腰上,两具胸膛没有任何缝隙地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一样急促。   “你太会这样撒娇了。”霍深说出第一句,“你明明知道答案不是吗?”   他歪过头,几乎贴着沈月岛的脸看着他,炽热的目光从他的下巴移到湿湿亮亮的唇。   毫无预告的,他撞上去在那唇上咬了一口。   “唔。”   沈月岛定住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如果我们都死了,这就是吻别。”   霍深淌着血的脸在这一刻异常性感,有种崩坏的魔力,冷淡的声音好似长出手来,勾动着沈月岛的每一根血管。   那快要被欲望灼烧的视线再次落到唇上,霍深看着他,很慢很慢地靠近。   沈月岛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自己会遭受什么,却没想起来要躲。   两片唇像两朵云一样贴在了一起。   呼吸彻底乱了。   谁都没有闭上眼睛,霍深看着他,他看着霍深眼中的自己。   两秒钟后,他启开唇,放人进来。   舌尖轻轻勾了下舌尖。   沈月岛眼睫轻颤,心脏紧张得快要爆裂,惊慌地往后退开。霍深强势地追上来,大手按住他的后颈逼他承受。   “等等!霍……唔。”   他声音被堵,呼吸凝固成一团着火的冰,感觉到自己的被他完完全全地包裹。   身体仿佛变成一座呆板的“灶”,被填入的柴火疯狂点燃,烧到一丝水汽都没有。   太热了,同时又很渴。   大脑皮层刺啦刺啦地过电,让他生理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   耳边响起霍深的话:如果我们死在今晚,那这就是吻别。   既然这样,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肌肤相亲果然对缓解死亡的焦虑有奇效,沈月岛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腹背受敌,昏暗的大雾之中随时都有可能放出一道冷枪,打爆自己的头,但他不想管。   他感觉自己变得像河水一样自由,在霍深的唇齿间流淌,得到了片刻的安休。   他妥协地闭上眼睛,假装不看不感受。   可霍深却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巴,偏要让他受着似的,用指尖和舌头一齐加深了这个吻。   “最后再一会儿,宝贝。”   -   看似激烈火热的一场掠夺,实则浅尝辄止,还不到半分钟。   被放开时沈月岛的心在狂跳。   霍深贴住他额头,声音温柔而餍足:“七年了,这是我最快活的时候。”   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小伽伽还和以前一样,十八岁时被他吻得深了就会脸红,二十五岁了还是如此,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   “为什么是七年?”   “不为什么。”   霍深恋恋不舍地埋进他肩窝里,要不够似的继续吻他的头发和耳后。   “我刚才弄疼了吗?怎么一直在喘。”   “我想喘就喘,你管呢。”   沈月岛别过滚烫的脸,低头不看他,喉咙里悄悄地吞咽了一下,唇上还沾着晶亮,想要擦掉,被霍深先抬手抹了,于是更不自在,尴尬地清清嗓子。   “如果我们失败了,怎么办……”   “没有如果。”   他眼中的自信和从容让沈月岛有种轻易就能做到的错觉。   “你要好好活着,给我亲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我不舍得死的,更不会让你死。”   说完这句,霍深打开车门,从车座下挖出个长圆柱桶背在背上,抱着他跳出车外。   与此同时,摩托车队已经逼至前方拐角。 第26章 净说难听话   他们关上车灯,停在拐角后,一水的黑色骑装加防爆头盔,隐匿在夜色之中,连呼吸声都没有。   如沈月岛所言,这是一支训练精良的车队。   为首的是一个F国男人,身形极高,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比霍深还要夸张,真如同小山纵横。   他穿着防弹衣,全身上下仅有头盔中露出来一双眼睛,目光如炬,望向山口。   三分钟过去,没传来一丝响动。   他抬手将身后六人叫停。   太安静了。   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霍深是整个曼约顿都忌惮的狠角色,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等着他索命。   他按住耳麦,让山顶和山脚的两队先原地待命,转头点了三个人打先锋。   三人下车,握紧手枪紧贴着山壁往拐角外挪。   刚探出头去,一道刺眼的强光猛地打在脸上,他们挡住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到前方十米处停着辆黑色汽车,汽车两侧车门打开,前灯正明晃晃地照向他们,驾驶座坐着个人,因为背光看不清脸,只能模糊地看出一个轮廓。   三人对视一眼,谨慎地朝前走去,同时向领队汇报眼下的情况。   “他们开着车灯,没动静,驾驶座有个人,看不清脸。”   “把灯打爆。”   三人照做,两枪干碎车灯,山谷骤然陷入黑暗。   这才隐约看到那人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很窄,还留着长发。   “老大,发现沈月岛,貌似晕了。”   “不要凑近,直接击毙。”   “是。”中间男人一个点射击中沈月岛,他从侧面滑下方向盘。   三人快步冲到打开的车门前,一人在前两人断后,车内比外面还暗,只能看到沈月岛面朝下趴在座椅上,打头那人伸手去翻他的尸体。   就在此时,一只看不清的大手从尸体下猛然钻出,瞬间扣住他手腕,车内寒光一闪,腕骨处登时传来一阵要命的剧痛,在他惨叫出声前陆凛已经割断他动脉,将他拽入车内捂住嘴巴。   “怎么了!”后面两人这就要冲上去,身后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迅速转身防御,可身后的黑影动作太快,最后面那个人只感觉膝盖一疼,黑影踩着他膝盖纵身一跃到他头顶,肩膀紧跟着被一只大手攥住,骨头几乎在瞬间被砸碎。   而前面那个人生前最后的影像就是那只手。   他看到那只沾着血的手掌落在同伴肩头,向下一撑,高大的黑影腾空横起,迅猛转过半周,落地时长腿直直砸上自己的脖颈。   只听轻轻一声“嘎巴”,大脑一片空白。   死亡的凉意从脚心窜向头顶。   他僵硬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向后倒去,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此时后面那个被借力的人终于回过味来,转身举枪直指霍深额头,立刻就要扣下扳机,可霍深像不怕死一样向前两步,用脑袋顶住他枪口。   他不明所以,犹豫了半秒。   就在这半秒里霍深伸手勒住他后背,扣住他后心,手腕上的表盘在微弱月光下堪堪闪起一个光点。   光点亮起的瞬间,身后风声乍响。   一支长箭从山坡底下破空飞来,射入光点下方一厘米处——歹徒的心脏。   他双眼瞪大,痉挛两下,一哽一哽地扭转过脖子,看向冷箭射来的山坡。   沈月岛趴在那里,上身贴着斜坡,双腿悬空,腰被绳子吊在车上,抱着怀里的弓箭后怕得直颤。   “妈的你个疯子!我晚一点你就被毙了!”   霍深无所谓地耸耸肩,抬手拧断面前歹徒的脖子。   “干得不错。”   三个人,半分钟,解决得无声无息,绝对配得上这句夸。   但现在还远不是庆祝的时候。   霍深收起歹徒的枪,给他俩一人一把:“尽量别用这个,枪声会引来另外两队。”   “接下来怎么办?”沈月岛问,“还和刚才一样?”   “不,那招只能用一次。”   霍深解下歹徒的防弹衣给他套在身上,自己和陆凛也都穿好,看向拐角处再次亮起的车灯,知道领队还没出现并且已经发现异样。   “不等了,我们先动手。”他当机立断,“小岛不动,陆凛掩护,我打头,必须要快!”   话音落下,他像阵风一样疾跑几步冲上公路上方的斜坡,陆凛再次钻进车内,沈月岛埋伏在坡下。   拐角后轰鸣声起,四辆摩托车咆哮而出,进入雾中,领队打头,三人断后。   开到一半时最前面的领队看清躺在地上的队友尸体,顿觉不秒,一按耳麦:“快——”   刚说出一个字,一道凌厉的腿风从身侧扫来,霍深跳下山坡直扑向他。   领队当场被他扫下摩托,擦着路面摔出去两米远,头盔耳麦全掉在地上。   霍深一个翻滚站起身,踩碎耳麦,捡起他的头盔顺手砸向前面一名歹徒,那人从车上栽下来,由陆凛接管。   “霍会长……下手还是这么狠。”   身后领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甩甩眩晕的脑袋,看向他。   “你认识我?”霍深把他的枪踢下山坡。   “我当然认识您,但您不认识我,不过你应该认识这个。”   他抬手将散乱的金发拨向脑后,左脸上露出一块深褐色的向内凹陷的“坑”,像一朵撕裂的向日葵。   霍深记得这样的疤。   “我的箭留下的,你是海盗出身?”   “对,六年前在枫岛,我和兄弟劫了一条船,杀了几十号人,都到最后一步了,结果你突然冒出来,一箭射在了我的迎面骨上,我当时差点就死了。”   “所以你还敢来找我,是想再死一次?”   领队笑了,习惯去看他的右手:“你的月亮箭呢,怎么不在,那不是你的护身符吗?”   霍深本来不想理他,但听到这话就想起沈月岛刚才射箭时被他吓到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弧度。   “箭在月亮手里,至于我,我已经有新的护身符了。”   “是吗,不知道他能不能护住你的命!”他眼神一狠,从背后抽出一把刀直劈向霍深。   霍深仰头松动骨头,口中呼出一口白气,在那刀劈来时扭身躲过,同时攥住他手腕往里狠拧。   却不成想他直接弃刀收手照着霍深腹部就是一拳,在他俯身时又一拳砸他受伤的右肩。   霍深向后踉跄两步,堪堪站定。   领队呲着牙兴奋笑出声,声音中带着夙愿达成的满足,似乎六年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怎么样霍会长,我长进没有?”   他甩了甩强健的手臂,把上衣撕扯下来露出古铜色的油亮肌肉,双脚一前一后地颠动着做出挑衅的动作,咧开嘴笑得猥琐又恶心。   “爱德华说了,只要我能摆平你,沈月岛就归我。你说到时候我要怎么玩?”   霍深放下按着肩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知道霍深已经被自己激怒,不由更加兴奋,全身血液一股脑往小腹冲去,想到在他面前羞辱沈月岛的场景就觉得裤裆发紧。   “沈少爷的滋味怎么样?你尝过了吗?”   “他的腿还是废的吧,那岂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然我大方点,让霍会长和我一起啊!”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他大吼一声冲向霍深,使出全力挥出右臂,钢管一般的手臂瞬间暴起狰狞的肌肉,贲张的力量足以打死一头野牛,他自信这拳绝对可以让霍深重伤吐血。   而霍深硬生生接住了他的拳头。   领队愣住。   怎么可能……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想要收回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霍深阴冷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铁一样坚硬的掌心横在脸前,包住他的拳头,向后一扯把他举起扔向半空。   同时他跃上山壁,双脚踩着山坡迅速加速,双腿和腰部在瞬间积蓄起巨大的力量,最后像离弦之箭般从两米高的山壁径直跳下来,横腿砸向领队的后脑!   领队当时还没落地,承受着他整个人的重量加上那致命一击,脑干直接被打碎,脑浆从嘴里喷了出去,地面裂开两道大口子,碎石蹦起来溅在霍深脸上。   人当时就没气儿了,但霍深并没放过他。   他很平静地拽起领队的脑袋,往碎石上砸,一下一下,血水飞溅。   一双眼睛血红可怖,压着冲天的怒气,想要他把对沈月岛说的那些污言秽语怎么吐出来的就怎么吞回去。   “霍深!够了!我们该走了!”   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一双手将他的理智扯回笼中。   他停手把领队扔在一边,转身看到陆凛开车停在自己身后,一副离死不远的模样。   而打开的汽车后座里,沈月岛坐在上面,狼狈又张扬地朝他伸出手臂:“上来,疯狗,少爷带你去亡命天涯。”   狂躁的血液被这句话轻松抚平,每一根躁动的神经都变得温顺。   他看到沈月岛精疲力尽地仰躺在靠背上,歪头望向自己,被鲜血糊住的眼睛依旧漂亮澄澈,充满生机,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他们在奔向一场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带我走吧。”   他抓住他的手扑进柔软的怀里,恨不得一辈子在此栖息。   -   硝烟味散去,汽车静悄悄开往山下。   “我说,咱们这算是赢了吧?”   陆凛一只手转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霍深,想挤下眼睛,但因为实在没劲儿了所以这一下挤得像快死了似的。   “别整这死相。”霍深看着就烦。   “离死也不远了,妈的那帮犊子脑袋差点给我削掉。”他歪歪头,露出脖子上的刀口,手指那么长,离血管很近,还在往外渗血。   霍深拿领带给他绑了一圈,拍拍肩膀,也不说废话:“我会给你讨回来。”   “得嘞。”陆凛笑着,又去看沈月岛:“刚才多谢沈少爷,不然我真够呛了。”   当时主力车队除去最不好对付的领队外还有三个人,他解决一个,沈月岛解决一个。   后来他把最后那人的枪打掉开始拼刀子,力气耗尽被压在地上割喉,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沈月岛硬是拖着一双废腿从山坡底下爬了上来,拿绳子勒死了那人。   陆凛当时就觉得他和霍深太配了。   绝配,天生一对。   都是疯子,又都有一股野草般的韧性。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他们的血液中涌动着的却是同一种精神——在被磨难彻底击碎之前,战斗到最后一秒。   “还说呢,太傻逼了。”   沈月岛靠着椅背笑,拧开瓶水想喝,但他十根手指都在流血,哆哆嗦嗦地洒了半瓶。   霍深就拿过来,抬起他的下巴喂他喝。   “谁傻逼?”   “……啊?”沈月岛没听清。   “说谁傻逼?”霍深又问了一遍。   他很少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说出口,猛地一讲还让沈月岛愣一下:“咱仨傻逼。”   陆凛点头,颇有些感慨道:“我也觉得,多少年没干过这种事了。”   “你们以前总干吗?不是卧槽,你们在枫岛到底是干嘛的?海、海盗啊?”   陆凛噗嗤一声笑出来,见霍深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挑着能说的说了几句。   “我们勉强算杀海盗的。这是深哥的日常,不过是我的极限。”   他回忆了一下,“大概七八年前吧,那是枫岛海盗最猖獗的时候,非常凶残,不仅抢货还屠船,不管男女老幼见一个宰一个,兜里有五块钱都得给你翻出来拿走。”   “警察管不了,海盗根本不怕他们,溜得还比鱼都快。哥一开始是守船的,凡是经他手的船没有保不住的,后来干出名堂警察就来找,要发展他做线人,哥帮他们杀海盗,他们给哥表彰。”   “表彰?”沈月岛眨巴下眼睛,“一个名头有什么用,还不如钱实惠。”   “不,在那种地方,名头才是钱。”   “枫岛被海盗荼毒那么多年,凡是出海的船都是九死一生,哪还有人敢做生意。但深哥不一样,他有本事有资历敢拼敢干不怕死,最重要的是,他有表彰。”   陆凛从后视镜冲沈月岛挤了下眼睛,“表彰就是名片,证明他不怕海盗来抢,谁和他做生意他就保谁,不保证赚得盆满钵满,但绝不会被抢得血本无归。”   沈月岛了然,在那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能保证货物安全离港已经是奢侈,赚多赚少早就无暇多顾,而霍深能提供给他们的就是一份最起码的安全保障。   “怪不得那些从枫岛来的人这么拥护你啊,都快把你当定海神针供起来了吧。”   他酸溜溜地瞥了霍深一眼,挫败地意识到自己之前妄图把那些人收为己用的想法有多可笑,估计人家把他当傻子看呢。   霍深看着他扁起的嘴巴,说:“我有办法让他们也拥护你。”   “真的?什么办法?”   “和我回去过一次海灯节。”   “就这么简单?过个节就可以?”   “不然还要怎么样。”   沈月岛不信,直觉有诈,去看陆凛。   陆凛朝他挤眉弄眼:“海灯节只允许枫岛人过的,外地人在那一天都不能上岛,可如果哥带你上去,就代表你和他是一家人。他都认定了你,枫岛人自然会拥护你。”   沈月岛张张嘴:“那还是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坏蛋吧,被人拥护就要给人帮忙,也怪麻烦的。”   他生硬地偏头望向窗外,躲开旁边的目光。   霍深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身靠过来。   沈月岛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攥住手中的空水瓶想往旁边挪,可还没等动,后脖子就被掐住,然后嘴巴就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沈月岛:“……???”   “你抽我嘴巴子干什么!好疼!”   就拍了一下让他说的可委屈死了。   霍深睨他一眼,“谁让你长着张漂亮嘴,就会说难听话。”   说完伸手拉开车门。   “下去,监狱旧址到了。”   【📢作者有话说】   火:亲都给我亲了还不愿意和我好,气死。 第27章 你这样的人   沈月岛是知道东渡山里有座牢子的,但从没听说过这还有个可以藏人的旧址。   他眼巴巴地望着山壁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那旧址在哪。   “走错了?”   话音刚落,霍深抬手扯掉趴在山壁上的厚厚几层爬山虎,一道简陋的两开石门就出现在眼前。   “哇哦,够隐蔽的。”   “以前是关死刑犯用的。”霍深说。   “现在呢?都废弃这么久了干嘛还留着。”   “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这么说我更想知道了啊!”   霍深理都没理,把他抱起来走进去。   陆凛上下望了望,确定山顶和山脚的车灯没有明显移动,那两队人没追上来,他把车开进去,路面撒土掩盖住车辙,最后把爬山虎重新披到山壁上,关门进去。   “我们动作快,他们一时半会儿觉不出味儿来,目前是安全的。”   “觉出来也没事,七具尸体躺在那儿,该怕的应该是他们。“   霍深挑了个干净的房间进去,把沈月岛放在床上,去车上拿出储备的医药箱食物和水,叫陆凛过来给他处理脖子的伤,那位置太寸,必须赶紧止血。   “最晚还有二十分钟,我们的人就能赶到东渡。”陆凛说。   “嗯,你去休息下,小心脖子上的伤。”   陆凛四下张望,发现这是一间单人房,只有五平米大,灰色水泥墙结满灰尘和蛛网,一张小单人床摆在墙角,上面还躺着沈月岛。   一会儿要发生点什么他连回避都来不及,更别提这处旧址保留下来的真正用途。   陆凛一秒钟都呆不下去,拿了点吃的开溜,到门口时转头有些支吾地说:“我去外面警戒,有事给你们暗号。还有那个,你们别……急着那个啊,虽然这就是用来那个的但卫生条件真不行。”   “快滚。”霍深一瓶水把他砸出去。   沈月岛听得一头雾水,更好奇了:“所以这里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真想知道?”霍深挑了挑眉梢。   “啊……”他看了看周围这极简的纯狱风,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算了。”   霍深垂下眼睛,表情还有些可惜,靠过来要帮他处理手上的伤,被沈月岛一把按住:“先别管我了,你肩膀快烂了。”   他的伤主要在右肩和后背,当时被警车撞得太狠,又让那个领队凿过两拳,再加上他背上原本被铁丝割出的口子在打斗中崩开了,现在渗出的血和脏污黏在一起,糊了半个肩膀和整个背。   沈月岛看得心里酸涩。   好像自从自己来到他身边,他身上大伤小伤都没断过。   “后背那个是我自己摔的,和你没关系。”   霍深似乎看透他在想什么,伸出手指把他皱起的眉心抚平。   “别胡思乱想,别皱眉。”   “那今天的事,你觉得会是谁走漏了消息?”沈月岛问。   霍深脱下外面的衣服放在床边,看向他说:“答应让你见赛琳娜之后,我和刑警司一直在商量怎样做最稳妥,几番讨论最后才决定将她转来东渡监狱,并放出消息明早六点开始转移。但实际上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被秘密带到东渡,知道这件事的人、知道我们今天会来东渡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还都是高级警司。”   沈月岛惊愕:“爱德华已经渗透到这个地步了?”   “还不能就此怀疑他们。”   “刺啦”,他撕开霍深的毛衣领口,大片黑红色的血污从肩头蔓延到后背,触目惊心。   沈月岛指尖颤了颤。   “不能怀疑他们,那为什么能信任我呢?你怎么知道我会用箭?被人拿枪指着头的时候就一点不怕我会打偏?不怕我拖后腿吗?”   这些疑问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从霍深抱着他埋伏到山坡上,打开那只圆筒从里面拿出弓箭时,沈月岛就想问:为什么你好像知道我的所有事,而我对你的过去和来历却一无所知,只有你想让我知道的时候我才能从别人口中窥到半分。   这种若即若离的模糊感总是让他的心悬浮在海面。   可霍深只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不怕。”   “我不怕你打偏,你更不会拖后腿,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陷入绝境,你一定会和我并肩作战。”   因为我教出来的人我最清楚。   “可是——”   “我能靠在你肩上吗?”   霍深打断他的话,往前挪了挪,伤口实在疼得厉害,他感觉脖子都要断了。   “都这时候了还问什么问。”   沈月岛按住他的头扣在自己肩上,往他背上一看,心口更加酸胀。   “这都没好地方了,新伤旧疤的你在这画地图呢?低下来点我给你上药。”   他太高了,坐着比沈月岛坐着高半个头,根本够不着肩上的伤口。   “低不了,一扯就疼。”   刚才搏命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安定下来才觉出钻心的疼,像是有人拿刀一刀一刀划他的肉,还能气定神闲地说话都是在硬撑。   他尽量低下头,从喉间溢出几声抽痛的喘息,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身上很热,却一层层地出冷汗,熟悉的灼烧感如同骤然着起的火焰蔓延全身。   这是每次发病的前兆。   “我情况不太对。”他摇摇头,恍惚地说。   “废话,都这样了还对个屁。”   沈月岛解开自己的皮衣,又掀开毛衣,露出最里面干净的白色纯棉内搭,用剪刀剪下一小条给他擦汗,把他当个小孩子一样很温柔地哄:“忍忍吧,我得帮你止血。”   “好……”霍深大脑有些混沌,眼前不间断地出现黑影,感觉到他柔软的指尖一点点擦过自己的额头,一条裸露的白净小腹就这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突然渴得要命。   掌心非常痒,想把手放上去揉揉那块肉。   “别这样露给我看。”   他闭了闭眼,伸手把沈月岛的毛衣拉下来,有些慌乱地拿过瓶水拧开往嘴里灌。   但体内的燥热升起太快,瞬间从一点火星变成大火燎原,光靠这瓶水根本浇不灭。   他昏沉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人,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变得晦暗,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邪念,迫摄的目光就如同野兽在草丛后埋伏猎物。   “这里疼吗?”沈月岛正专心致志帮他处理伤口,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不疼,背上疼。”霍深一字一句说。   “背上够不到啊。”   沈月岛用力伸长手臂都够不到他背后的伤,怕再拖下去耽误了,再顾不上别的,往前蹭了些,双手撑到他腿两侧,咬紧牙关腰部猛然发力:“扶住我!”   霍深立刻会意,握住他的腰把他拽起来,等他跪稳后双手向下一左一右放在他大腿后面掐住,沈月岛就能半跪在他面前,低头正好能够到他的肩。   真是个糟糕的姿势。   霍深的脸被迫贴着他的小腹,无奈地望着横在眼前窄窄一截软腰,往后靠到墙上,低头认真看床板。   “膝盖疼不疼?”   床上很硬,他怕硌到沈月岛。   “跪在我腿上吧,舒服一点。”   沈月岛无语。   “行了daddy,这种时候就别管我了好吗。”   “乱叫什么!”霍深瞪他。   沈月岛撇嘴,缠着纱布嘟嘟囔囔:“凶个屁,谁让你一天天像我爸似的管东管西……”   “我要是你爸绝对一天揍你三次。”   注意力被聊天转移走一部分,霍深觉得没那么燥了,才敢抬头看沈月岛。   他的长发早就散开了,怕扫到自己的伤,就歪着头让头发垂在一边。   脸上沾了很多血,大部分都干涸了,凝结的血迹印在他嘴角像是一朵线条凌乱的花,还有一些没干的顺着脸颊淌下来,雨滴一样在下颌挂了一圈。   虽然这样的夸赞不合时宜,但霍深还是由衷地觉得此刻的他漂亮至极。   温良纯善只是他十八岁的底色,现在这些毫无攻击性的词语已经不适合他了。   他越疯就越美,越狠就越有魅力。   鲜血在他脸上只是一种加持。   霍深光靠陆凛的只言片语就能想象出沈月岛是怎么救他的,是怎么从山坡下爬上来的,是怎么勒死那个人的——十根流血的手指深深抠进土里,拖着残废的双腿一点一点把自己拽上山坡,而后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从后面勒住那人的脖颈。   他手上的力道不是开玩笑的,当他成功把绳子勒上那人的脖子时他就知道自己赢了,知道他们赢了,这是最后一个人,解决完他们今晚就会平安无事。   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硬是被他们做到,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不是阴狠或者暴戾,而是享受,愉悦,甚至张扬炫耀。   手下的歹徒挣扎崩溃,眼球外凸,泪和鼻涕流了满脸,可他却在笑。   红艳的唇弯起来,妖媚的狐狸眼中折射出月亮的光,就像一个妖精,或者有毒的花。   但在那个濒死的歹徒眼里,他一定是只恶鬼。   一只美艳的,残忍的,冷冰冰的鬼。   可是现在,他却用那双刚勒死一个歹徒的双手帮自己处理伤口。   恶鬼和菩萨融为一体。   霍深想,别人只见识过他的乖张凶狠阴晴不定,只有我享有真正的沈月岛。   他和十八岁的沈月岛相爱,和二十五岁的沈月岛重逢,将来还会和九十岁的沈月岛一起死去。他们互相贯穿彼此人生的始终和所有喜乐苦痛,是这个世界上对彼此来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偏执的想要占据他的所有。   “你以后会这样帮别人处理伤口吗?”   霍深幼稚地问。   沈月岛哭笑不得,歪着头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他:“除了你,不会再有人为我受伤了。”   那落寞的语气仿佛他不值得任何人为他冲锋陷阵一样。   霍深摇头,“只要你挥挥手,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沈月岛当他哄自己:“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风评有多差,我这样的人——”   “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性感。”   沈月岛噗嗤一声笑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流氓。”   “谁家耍流氓是这样耍的,我现在动都不能动,你对我耍还差不多。”   霍深往前凑了些,原本平息的火苗再次复燃,他能感觉到这次发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他迫不及待地想做些什么来确定沈月岛的归属。   然而他最终只是抬起手放在他脸上,摩挲着那些干涸的血迹、点掉雀斑的鼻尖、最后慢慢碾过他的唇。   “小岛,有句话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任何一个人经历过你经历的那些事后还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就已经很棒了,不要再苛责自己。” 第28章 再抱五分钟   手上的动作顿住,沈月岛扯着半截纱布,呆呆地垂下头。   自从父母死后,七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糟糕透顶又恶心至极的废物。   没能帮父母报仇,找不到失踪的弟弟,抓不出家里的内鬼,也没能救下跳河自尽的堂哥,最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爱人牵连致死,却到现在都没找到他的遗体。   这样的人,还苟延残喘地活着都是罪恶了,怎么可能配得上一句很棒?   霍深的话音落下时,他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紧接着心脏就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形容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   收到不切实际的夸奖而觉得可笑,突然被死对头安慰了的羞臊,多年辛苦终于被人看到的欣慰……   都不是,他只感觉到短暂一瞬的解脱。   仿佛他大仇得报,再次回到贝尔蒙特。   骑着马奔驰在贺兰山脚下,有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脸颊,然后阳光洒下来,照亮他要前行的方向。   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被一双可以信任的大手托起,囚禁了他七年的牢笼从外面打碎,有人走过来抱起他,让他躺到腿上,对他说:“辛苦了,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莫名其妙地想哭。   身体里有一股浊气被抽了出去,暖洋洋的水流灌进来,裹挟着空旷的山风和风信子的花瓣,一瞬间呼啸着穿透他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放下手里的纱布,低头望着霍深,对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怎么都看不真切,模糊一片,却如同一池温暖的湖水,热切地包住自己。   鬼使神差地,沈月岛低头吻了上去。   炽热的火星落到燃点最低的易燃物上,一秒就将霍深点燃。   他仰起头,叼住他的唇,同时收紧手臂把他拖拽过来摁进怀里,动作粗暴到把人弄疼。   “唔。”沈月岛发出一小声哼叫。   “抱歉宝贝。”霍深笑着磨磨他,吻着他的唇说:“是不是弄疼了?我揉揉。”   宽厚的大手落到背上拍了拍。   沈月岛没了支撑跪不住,只能任由他抱在怀里随便摆弄。   霍深一手温柔地拍他的背,另一只手却粗鲁地按着他后颈,拇指急切地碾开他的嘴巴。   下一秒,舌头强势地闯进深处。   “霍……不……”   沈月岛猛地睁大眼睛,但抗议的话被弄得碎成音节。   薄薄两片唇被他轻松治住,变换各种角度磋磨爱怜,磨得红透,磨得他嘴巴里快要冒火,渗出铁锈味,霍深才勉强足了意,缓下动作继续吻。   沈月岛眼神游离,渐渐缺氧,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亲密,受惊的鱼一样弓起腰背,被身后带着青筋的大手一把按下去,有血从他肩头渗出来,顺着他肌肉绷紧的手臂往下淌。   “霍深……够了!你流血了!”   “让它流。”   “混蛋!快停下!”   那刺目的血红让沈月岛彻底恢复理智,知道再任由他疯下去非得失血过多不可,沈月岛狠下心,抬手在他受伤的肩上用力一拍。   “嘶——”霍深吃痛,却根本不放,镇压的动作霸道且干脆。   他呼出一口气,倾身将沈月岛压在床上,一手就攥住他两只手腕牢牢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掀起他的毛衣——然后蓦地僵住,如热铁浸入冷水,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沈月岛的小腹上,剪开的毛衣上面一厘米的地方,有三道血痕。   绳子勒的,每道有一个指节那么宽,横亘整个腰,皮全破了往外渗着血,里面还有细小的毛刺。   霍深应该第一时间就给他处理上药的,可事实是不仅没有,还把他按在床上做这种事,数不清多少次掐他的腰,那些渗出的血没准就是他弄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沈月岛偏着头,眼睛埋在自己手臂上,嘴唇很用力地抿着,听到声音才回过头来。   “疯够了?”   他小脸苍白,鼻尖和眼睛却红彤彤的看着特别可怜,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委屈得。   霍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还要再抽一巴掌,被他拉住:“还打!你流血了!”   “……什么?”   霍深半张着嘴,辨不清的情绪在眼底驳裂。   “你流血了。”沈月岛又重复一遍。   “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纱布还没绑好就又崩开了。”   他撑着床板起身,把毛衣拉下来挡住那些无足轻重的血痕,伸手去检查他的伤。   霍深轻轻握住他手腕。   “我都这么混账了,怎么还敢过来……”   沈月岛没好气,心道再不过来你就血崩了,却突然发现他抓着自己的手特别烫,抬眼就看到他满头的汗,大颗大颗的汗珠正顺着下颌往下滴。   “我天这是怎么了,发烧了?还是发病……”   最后一个字只出来半个音,剩下半个消失在口中,因为他刚掀开霍深的毛衣,就看到他露出来的胸口和小腹上,就像群居蜈蚣的窝一样爬满了狰狞的伤疤。   褐色的,应该有很多年了,密密麻麻的几乎遍布整片皮肤,都看不清他原本的肤色。   他手太快,霍深想拦都没拦住,现在再想掩饰也是多此一举,只能任由他把毛衣全部掀起来,于是胸口和脖子下也没一块好肉了。   沈月岛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巴翕动好几下才发出声音:“你是被人……凌迟过吗?”   “烧伤。这些都是去不掉的,很丑吧。”   他平静地放下毛衣,平静地解释,平静地伸出手将沈月岛皱起的眉心抚平,一切都看似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翻涌着一壶苦水:你以前最喜欢我的身体,现在我连身体都这么难看了。   “所、所以这些只是去不掉的。”话出口时卡了一下,他抬头心疼又无力地看着霍深,“那已经去掉的还有多少?你就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你干什么,你会哭的,我受不了你哭。”   沈月岛现在就已经要哭了。   他隔着毛衣抚摸那些疤,知道它们每一道都是一个伤口,是火焰灼烧开皮肤,是霍深痛不欲生。   “发病时这些伤口都会疼吗?”   “差不多。”   沈月岛语塞。   他想起以前听自己的心理医生说过一种特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人在极度痛苦和恐惧的情况下遭受过莫大的折磨,身体就会记住折磨的全程,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肌肉记忆会一直发挥作用,让身体重复当时的疼痛和恐惧。   其实伤口早就不疼了,是心在疼,是他在害怕。   沈月岛低头吸吸鼻子,感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怎么会突然发病呢?前两天不是才好吗。”   霍深想说因为有人当着我的面侮辱你,我收拾他的时候有点失控。   但最后只说:“那个领队说话难听,我听着生气。”   “别人说话难听你就生气啊,怎么这么阴晴不定。”沈月岛有点气他控制不好脾气。   霍深无措地愣了会儿,然后轻轻笑了,笑得特别苦。   “我也不想啊,可我已经这样了,对不起。”   沈月岛的心快被撕碎了。   “不用对不起!脾气差又不是什么罪过!就是我、我该怎么做?”   “我出去,你躺好,你腰上的伤要赶紧处理,但我现在不太能碰你,我叫陆凛来给你弄行吗?”   “不是!我不是说我的伤它一点都不疼!我是说……我说……”他的脸迅速涨红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小小声问:“我要怎么才能让你舒服点,不这么疼。”   霍深起身的动作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望向沈月岛,他感觉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说话,可发出的声音却很小,像是怕他厌恶自己:“还愿意……帮我?”   沈月岛扭过头,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疼,那种疼已经变成了生理上的撕裂感,霍深自厌的眼神就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割着他。   他抓住他的手,把人扯回床上。   “你轻点就行,我没说不愿意,不要像刚才那样了,太过了。”   霍深的眼泪倏地滑了下来。   那夺眶而出的两滴泪或许是一片湖,不然沈月岛怎么会感觉自己被淹没。   他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霍深的肩膀。   霍深的指尖掠过他的眼睛,将那些泪水擦干。   “那给我抱抱吧,五分钟就好。”   -   时间的流逝似乎停止,五分钟变得尤其漫长。   他们窝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床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里也弥漫着霉味。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地方,但霍深却舒服得想要睡觉。   心跳的频率大概是每秒一次,他就用沈月岛的心跳来读秒。   他靠在墙上,面对面抱着沈月岛,手臂在背后圈着他,宽阔的肩背把他纤细的身子完全笼罩起来,晕晕胀胀的头靠在他肩头。   他出了很多汗,沾湿发梢,流到沈月岛脖子里,黏黏腻腻的。   但沈月岛没有丝毫嫌弃。   他一直在用那块背心剪的小手帕帮他擦汗,边擦边像哄个小宝宝似的哄他:“不怕,都过去了,没人再折磨你了,现在这里很安全,我会保护你,也会陪着你。”   霍深满足地应声,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感受五分钟的每一秒。   沈月岛感觉到他高挺的鼻梁从自己耳后的皮肤一路滑到脖颈,锁骨、锁骨和肩膀连接处的小窝,蹭了两下像是没蹭够,干脆把整个鼻子都埋进来大口大口地吸。   “你像只大狗。”他笑着说,“下次别对自己那么狠了。”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霍深的病会这么严重。   他以为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顶多会分散些心神,可霍深现在抱着他的手臂疼到发抖,呼吸声很重,极力地压制着自己不要再失控。   他想过了,霍深应该早就发病了,一直在忍,自己不招他突然亲他一下他也不会失控成那样。失控就失控了,又没说不给,干嘛抬手就抽自己一耳光,嘴角都打出血了,比他抽得还狠。   霍深“嗯”一声,说:“我想摸摸你。”   “……啊?”沈月岛半张着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二话不说就要掀开自己的毛衣。   霍深赶紧拦住他。   “不用这样,我现在精神不好,再发作起来收不住,这样就好。”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沈月岛的侧颈,放在他腰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摸。   这是个别人做来只会显得猥琐的动作,可在他手上却那么珍惜,那么疼爱,仿佛喜欢到了骨子里,无时无刻不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抚慰。   沈月岛觉得这样拥抱的姿势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出现过。   “我再让你不舒服你就叫陆凛,他会进来把我打晕。”霍深很认真地和他说。   沈月岛心说不用,他没觉得霍深过分,只觉得自己尴尬。   靠过来的胸膛太热,脸颊也热,手更热,就这么蹭了一会他就感觉自己快被一根火棍给烤着了,更不用说两只手压根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举在霍深头顶活像投降。   “这样疼吗?”霍深的手则从他的肩膀轻轻滑到腰际。   他那些茧即便刮掉了很多,也还是扎人。   “还好,没感觉。”沈月岛专心举着手帮他“挡雨”。   霍深看一眼自己头上,哭笑不得。   “投降干什么,不欺负你了。”   沈月岛清清嗓子,心道我举得也累啊但我没地方放啊早知道不带出门了。   “那就拍拍我。”霍深建议。   “你确定?”沈月岛往他的地图后背瞥一眼,“都是伤,这也没地方下手啊。”   “没事,就拍一下。”他低喃的声音中带着渴望。   沈月岛赶紧找了个没有血的位置,试探着拍了拍。   耳边响起一声细小的吸气声,霍深惬意地笑起来,侧过头深深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像开心的大狗贴着自己的小狗朋友。   沈月岛被自己的联想逗笑。   “这样就满足啦?”   “嗯。”   “那以前发病是怎么办的?”   “吃药。”   “只能吃药……就没别的人能帮你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心口下意识悬了起来,似乎知道肯定的答案会让它变得很酸。   但霍深的语气却让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又荒谬。   “哪来的别人,别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月岛心头悄悄荡漾起来,但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哎,那我要是不给你怎么办?”   “不给我就去抓你。”   “哈!原形毕露了吧,我以为你多少会装一下说我尽量忍耐之类的。”   “我不想忍了。”   霍深的声音压在他脖颈里,闷闷的,却带着明显的笑意。   他的手摸到沈月岛脸上,指腹碾过他嘴角。   “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没道理有你在身边了还要委屈自己。”   沈月岛冷哼一声,歪头咬住他手指。   “脏!快撒开!”霍深连忙掰开他的嘴,一副没办法的样子瞪着他:“又是血又是土的,怎么招呼都不打上来就咬。”   “我哪次咬你也没打过招呼啊。”   霍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突然低下头,很认真地端详他,像是在研究什么。   十秒钟后,他得出答案——   “其实你才是狗吧,处于puppy bite 时期的小狗崽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乱咬主人,我要不要帮你这只puppy 矫正一下坏习惯?”   “滚啊。”   沈月岛脸蛋一红,拽住他的衣领凶狠地把他按回自己肩上。   “警告你,五分钟快到了!你抓紧吧!”   霍深立刻懊恼刚才浪费掉的时间,他轻轻伸出手,扣住沈月岛的后脑,掌心温柔地捋过他的头顶和长发,最后恰到好处地拥住他的肩。   “能不能申请延长半分钟。”   他舍不得放开手了,即便只多半分钟都好。   沈月岛笑了起来,哪会有人一次只敢加半分钟的啊,这是有多怕被拒绝。   “可以再加五分钟的,霍深,你从没有对我吝啬过,我也不会对你小气。”   霍深安心地阖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肩窝,贪恋地嗅闻抚慰,像两只交颈的天鹅。   沈月岛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   他过去到底遭受过什么,让他这么害怕呢?   即便是今晚这样的险境他都没有一丝畏惧,却被多年前的经历折磨到现在,这么疼,这么恐惧,所以他那天说的被车撞被石头打被火烧都是真的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睡前故事,就是他的真实遭遇。   那些遭遇让他患上这个奇怪的毛病,除了吃药外就只有自己能帮他缓解一些。   那他前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沈月岛意识昏昏,趴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   恍惚间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这个姿势熟悉。   好像以前每次阿勒伤心或者难过时,就喜欢这样抱自己。   【📢作者有话说】   现在霍深只是霍深,一个稍微有好感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死对头,所以小岛想到他的遭遇会心疼,会同情,会惋惜,但心疼同情和惋惜过了也就过了。   可等以后霍深变回阿勒,他那些遭遇就会像噩梦一样在小岛的脑海和梦境中重现,电影一样一遍遍播放,加深记忆,最后刻进他脑子里,血肉里,骨头里,深刻到只要小岛看到雨,看到火,看到山崖和溪水,就会想起自己那么深爱着的人觉得让他流泪都罪大恶极的人,居然遭受过这样的对待,痛苦会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下半辈子都再难挣脱。 第29章 这事完不了   救援到的比陆凛预料得还要快。   大约十五分钟后,八辆枫A拍照的黑色防弹越野车打着双闪一路鸣笛,大张旗鼓地驶上东渡山。   大雾散尽,视野清晰,山间恢复一派安详静谧,隔着百米都能看到越野车的车牌,可山脚和山顶埋伏着的歹徒愣是没一个敢拦。   真应了霍深那句话——现在该怕的是他们。   八辆越野整整齐齐地停在旧址门外,下来数十名装备精良的保镖在旧址门口一字排开。   陆凛开门出来,淬出一口血沫,接过头车司机递过来的望远镜,漫不经心地往山顶和山脚扫过两眼,埋伏着的歹徒立刻缩回了头。   “凛子,深哥没事吧?”   司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儿,圆圆的脑袋剃个寸头,花衬衫黑领带,耳钉眉钉鼻钉一应俱全,明明是个挺乖的长相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疯癫的邪性。   “安生着。”陆凛看看左右无人,握着他的脑袋把人拽到近前,用枫岛话小声叮嘱:“你们来了就别走了,通知岛上准备点灯,哥要掐灯丝(拿人开刀)了。”   小圆寸笑开了,拿舌头在嘴巴里“der”了一声,颠颠儿地下去准备。   陆凛往土里丢了两只掰断的月亮箭尾,拿脚埋上,转身朝门内走去。   “哥,危险解除,可以出——”   “嘘。”   刚一进来霍深就抬手让他噤声,垂眼看着怀里已然睡着的沈月岛,颇有点哭笑不得。   陆凛也笑:“仇家追到后脑勺了都能睡得着,沈公子够沉稳的啊。”   “他身子不好,跟着我们折腾这一出还受了伤,是要累坏了。”   霍深不轻不重地在怀里人腰上拍了一巴掌,想把人叫醒。   沈月岛理都没理,揪紧他衣服,脸又往胸口埋了埋,嘴里嘟囔两句小话儿。   霍深把他箍在怀里,怎么都叫不出来,低头听了好久才听清楚他是在问自己还疼不疼,轻笑了一声说:“不疼了,睡吧。”   “呦呦呦,这给你俩腻歪的。”陆凛拈酸狎醋地把脖子往前一伸,“我伤得不比他重啊,没见你对我这么温柔啊。”   “滚一边去。”   霍深两手一兜把沈月岛考拉抱给抱起来,下床时扯到肩膀的伤还踉跄了一下。   陆凛赶紧伸手:“我来我来。”   “不用。他小狗鼻子,换人就得醒。”   陆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人沈少爷压根就没这么娇气,纯是让你惯得。”   霍深懒得理他,把怀里的宝贝裹紧些慢慢往外走。   晃晃悠悠的沈月岛睡不踏实,老有灯光往眼睛上晃,他就扯着霍深的毛衣领口使劲儿往里钻,几次差点把自己扯下去。   后来霍深干脆把上衣整个掀开,果然,沈月岛自己就凑过来了,埋头在他胸口嗅嗅闻闻挨挨蹭蹭的,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后就心满意足地贴着不动了。   霍深垂眸看着他,就一个圆润的后脑勺都怎么看怎么乖,好笑地念了一句:“会自己找窝的小puppy。”   就这么个有碍观瞻的姿势一路给抱出门外,外面戒严的保镖都是马不停蹄从枫岛赶来的,早就盼着见霍深一面,等食儿的家雀一样仰着脑袋站成一排。   一看到这架势一排脑袋“唰!”地低下来。   小圆寸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深哥,你们这啥造型啊?俩贪吃蛇创架啦?”   霍深没搭理他,弯腰要把沈月岛放进车里。   一句阴阳怪气的中文从身后传来。   “霍会长,我还没招待就急着走吗?”   他停下动作,起身扭头,就看到一队警员从山上慢悠悠下来,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F国男人。   身穿制服,双肩斜塌着,耸立的鹰钩鼻在脸上异常明显,那两道深得几乎要把脸颊给分裂开的法令纹,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觉时都保持微笑。   “这人谁啊?鼻子这么老长,人还没家门鼻尖先上沙发了。”小圆寸没见过他,眯眼往他身上打量。   “约翰,曼约顿警局的助理局长。”陆凛小声告诉他,还不忘补充:“一小时前就是他把赛琳娜交给深哥,妈的这孙子早就算好了要摆我们一道。”   “这是怎么了?”约翰假模假样地看向他们,两手摊开一脸茫然道:“我刚才我听到山下有动静,叫人出来查看,结果就看到霍会长你的人在和一伙伪装的歹徒械斗,我刚把他们救下就急忙忙地赶来,又看到您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让我怎么和理事会交代。您怀里是沈少爷吗?他昏迷了?快!”   他连忙招手叫两个人过去,“快把沈少爷接下来!带回去给医生检查!”   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员冲上来就要把沈月岛抢走,陆凛和寸头同时拔枪顶住他们的脑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约翰的笑僵在脸上。   “霍会长,什么意思?”   霍深没动,也没说话,视线平直地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然后把沈月岛放进车内,掏出那片背心剪的小手帕把沾血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   擦完抬起眼来。   “这么多年,还没人敢从我手里抢什么。”   “霍会——”   “长”还没出来一声枪响在脚边猛然炸开,小圆寸拿枪射穿了他右腿的裤管,还伸出两根食指在脸上挑衅地晃了两晃。   霍深收好手帕,淡声道:“你不配和我谈,找你身后能管事的来。”   弹壳掉在地上又弹起两下,约翰明显感觉到小腿右侧皮肤一阵灼痛。   他脖子上青筋鼓起,额角淌下汗,一双眼睛竭力压着火气。   都这样了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会长,容我提醒,赛琳娜是重犯,按照规定没有上面的文件任何人都不得提审,因为是您亲自来我才把人交给你的,这好好一个人给你还回来时成了尸体,真要追究起来您——”   “是要追究,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我家人受的一身伤,总要有人给我个交代。”   这话如同一记闷雷,在约翰心头震出个缝隙。   他突然猜不透霍深对沈月岛是个什么态度了。   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还是真倾尽全力也要保下?   掌心很快泛起一层汗,他搓了搓腕上的手表,抬眼谨慎地看向对面。   三十多个打扮明显的枫岛人全副武装站在霍深身后,陆凛和小圆寸举枪护在他两侧,再看那八辆防弹越野,此时车牌无一不巧妙地正对向他。   约翰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八个枫A牌照他都见过!   枫岛人出了名的守规矩,更讲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他们看车牌和船标认人。   单说霍深在枫岛常用的一串枫A加纯数字车牌和月亮船标,只要出现在街巷和海域,百米内绝对没有外来车和船敢靠近。   更不用说眼前这些连约翰能耳熟能详的牌照,每一张都对应着一位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   而那些人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次霍深伤得不重,所以我们只是车到。   那个圆脑袋的臭寸头就是他们打的先锋,怪不得从一开始就恨不得把自己崩了。   约翰心里打了个寒颤,还是不忿:“霍会长好算计,这么短的时间这几位不是刚赶过来的吧,你们弄死了我们的嫌犯,倒要我们给个说法,枫岛的规矩原来是这么算的?”   “哈?”小圆寸站出来,拿枪点着他鼻子,“你他妈算老几,管我们枫岛的规矩怎么算!这要是在枫岛老子现在就宰了你做鱼生!沾上芥末吃三天!”   约翰面色铁青:“你也知道这是曼约顿不是枫岛!你个小地痞讲话注意分寸!”   “他不用管曼约顿如何,更不用管枫岛如何。”   霍深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嗓音也被染得沙哑阴恻:“我在哪儿,我就是规矩。”   这话实在狂妄,约翰气得攥紧拳头,眼珠子快瞪出来。   “霍深你可想好了!你今天一旦把人带走,就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们作对,即便赔上整个枫岛都要保下沈少爷,你问问自己!也问问你身后那几位!这笔买卖值吗!”   “这话你不该问我。”霍深丢出第二颗子弹给小圆寸,“该去问你主子,为了毁一个沈月岛,要跟整个枫岛作对,值吗?”   “就凭你能代表整个枫岛?!”   “那不然呢!你吗?”小圆寸跳过来,枪怼着他脑门,边喊边把子弹上膛。   约翰声音戛然而止,额上冒出一片冷汗,余光向埋伏在山顶和山脚的人马求救。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小圆寸拿枪的手一连甩他两个嘴巴子,每甩一下枪都有可能走火,甩完还笑眯眯地掐着他的下巴转向霍深:“副局,我哥在跟你说、话、呢。”   约翰知道霍深不会贸然杀他,但这个拿枪时手都发抖的神经病可不能保证不走火,他双腿打着颤,哆哆嗦嗦地看向霍深。   霍深提醒:“我只需要一个人回去报信,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们。”   “懂了、懂了!我会把您的话带到。”   霍深满意了,转身上车,陆凛跟上。   所有人都上了车,小圆寸还在外面抽约翰嘴巴子,就像个规定时间内只能做重复动作的小机器人,主人不叫停他就一直抽下去。   “走了小疯子!别玩了!”   陆凛摇下车窗喊他。   他这才扫兴地停手,咧开嘴朝约翰做了个飞吻,转身灵活地钻进车窗。   “哥,咱们原路返回?”陆凛问。   他们来时走的小路,避开了所有耳目。   “从市区走。”   “不藏了?”   “他们笃定我会明哲保身,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要置小岛于死地。”   霍深低下头来,在沈月岛汗湿的发顶吻了一下,拿过车内的对讲:“所有枫岛兄弟,鸣个笛和爱德华说一声:这事完不了。” 第30章 我做他的根【二更合一】   他们没回蓝山,八辆车一路从郊区开到市区,又绕着中央大街走了两圈,最后大摇大摆地开进霍深在曼约顿注资的私人医院。   一进市区,小圆寸就降下车窗,仗着身体柔软直接从副驾爬上车顶,两腿一翩,像个弥勒佛似的打起座来,看似在观光旅游,实则全程警戒。   爱德华的人手根本不止山上那些,一路上光是跟车移动的狙击红点就不下十个,打定主意要在他们进城前弄死沈月岛。   但霍深自始至终都把他摁在怀里,拿自己的后背、手臂、身体去护着,狙击手的瞄准镜中除了他之外就没出现过沈月岛的半根头发,路上全程四十分钟,没一个人敢开枪。   等他们到达到医院门口时,近九成在曼约顿做生意的枫岛人都已赶到,乌泱泱的人群把霍深的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深抱着沈月岛下来,他们没有多问一句,摩西分海般自动站成两排人墙,把他们护送进医院。   这些都被记者拍了下来,明天就会登上曼约顿日报的头版头条。   小圆寸懒得进去,还在车顶上坐着。   不知道哪个熟人给他扔了瓶可乐,他美滋滋地拧开灌了两口。   手机震动起来,他没看是谁白眼先翻上了,掏出来接通视频:“哈喽爸爸,今天过得坏吗?”   对面的人没有露脸,视频画面中只框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苍白皮肤青色血管,迫摄的筋脉从手背开始蔓延到腕骨,手里抓着两条皮带,掌控意味十足。   没有理会他调皮的问候,低缓的男声开口:“挑一条。”   小圆寸努努嘴:“棕色那个吧,黑的你老拿来抽我,不喜欢。”   “是不喜欢还是太喜欢了,不想我穿出去给别人看。”   “我靠大白天的少点火啊。”   视频中的手移开了,传来金属搭扣碰撞的声音,估计是在系皮带,小圆寸觉得屁股有点痒痒。   “喂,你系的哪条啊?”   “黑的。”   “我靠!不是不准你系黑的!系了也不要告诉我啊,你这样我要想一天了!”   “骚什么。”   男人沉声斥了他一句,小圆寸闭上嘴,憋憋屈屈地喝了口可乐。   对面手机被举起,但男人还是没有露脸,出镜的只有半个肩,问他:“在哪坐着呢?”   “车顶。”   “又作什么妖。”   “这儿敞亮。”   “脸上是什么?”   “嗯?哪儿?”小圆寸把手机举起来对着脸一照,发现眉心正中有个跳动的红色小痣,“你瞎啊,狙击枪红点,怼我脑瓜子上了。”   “爱德华?”   “嗯,这三孙子瞄我一路了。”   “要我叫人吗?”   “不用。他要真敢一枪把你姘头给毙了,也不至于被霍老大堵得满世界跑。”   男人这才提起些兴趣:“霍深那边怎么样?”   “小伤,我一路护到医院。好家伙枫岛能来的人都来了,还有个九十多岁推着轮椅的老头,看见他就要冲上去抱,他在枫岛的威望比你还高啊。”   “当然,他是一代,我只是翻版,他在枫岛人心中的地位就是十个我都比不上,如果当年不是他执意要走,这个位子也轮不到我坐。”   小圆寸又喝了口可乐,被那红点晃了眼,就朝它来的方向敬了个礼。   “那他为什么非得走?”   “你没看见他护着谁?”   “……哦。”小圆寸想起刚才沈月岛暖烘烘地窝在霍深怀里,枪林弹雨之后硝烟味还没散,他却可以贴着那副胸膛安心入睡,该是给了霍深多坚固的信赖。   “不亏。”他代入一想,如果有这样一个可心又漂亮的小宝贝儿这样信赖着自己,“这人要是跟着我,我也会这么护着。”   -   东渡山的风雨并没有波及到曼约顿市中心。   霍深和陆凛的伤被处理过后已无大碍,倒是失踪多日的沈月岛一直被霍深藏在家中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每天都有记者在医院门口徘徊。   但霍深不松口,他们也不敢往里闯。   漫长的雨季在三人养病期间过去了,天冷了下来,街道也变得萧条。   沈月岛那些皮外伤早就好了,可精神还是萎靡。   赛琳娜一死,他最后的线索也断了,人就像从内而外腐烂的苹果,无声无息地消沉成泥。   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要在床上躺一整天,尖叫着醒来时睡衣被子湿黏在一起,全是被噩梦吓出来的冷汗。   今天睁开眼时又不知道几点了,肚子不饿,也没人来叫他。   他坐起来,摸摸身上睡衣没湿就懒得再换,想要下床走走,双脚落地才发现异样——腿能动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多大的好消息。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能算到它大概什么时候会被允许恢复正常,所以从一开始发现残了就没慌过。   其实就算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他也没什么所谓。   就像一具套着光鲜人皮的行尸走肉,他不在乎自己哪部分尸块好一些,哪部分尸块在发臭。   推开卧室的门,就有阳光洒下来。   大概是睡太久了,眼睛再次罢工,他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眨了眨眼也没恢复,就不再管了,赤脚踩着被晒得发烫的长廊走进庭院。   长廊两侧漆着暗红色的彩漆,贝壳串成的风铃掠过他肩膀,阳光如同一道追光灯照在他飘动的长发上,他翕动鼻尖,闻到风中有青草和风信子的味道。   慵懒、暖和、昏昏欲睡,氛围美好得像置身一场梦。   但是很快他就确定自己就是在做梦了,因为他又看到了阿勒。   少年骑着马在河边散步,小马低头吃草,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刻刀。   “嗒嗒嗒”的声音在山间静谧地流淌,风吹起他身上繁复的藏袍,他的长发里有几条彩带在飘。   夏天和他的气质是那么吻合,就像同种质地的水果,只要轻轻咬破一点薄皮,就能跳进一场干净又自由的梦境。   或许死去的人就是这样被一场又一场的梦神化的。   沈月岛早已记不清和他相处的种种,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疼。   生理上的痛感,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缠绵到每一丝血肉。   他在原地长久地驻足,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勒喂马、刻箭,看他身后那座盖到一半的砖红色瓦房,和房子旁边的风信子花。   “他的世界没有我时才最安稳。”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月岛连上前都不敢,即便是在梦里,他都只是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   他不知道阿勒能不能看到他,能看到的话,他在阿勒眼里又会是什么形态?   一棵树?一匹马?还是一片藏着暴雨的云彩?   沈月岛都不想,那些太显眼了。   他希望自己是月亮。   或者再微弱一点,干脆只是一小条月光。   不需要太过耀眼到被他注意,只需要在他走夜路时为他照个亮儿。   慢慢的,梦里的味道变了,颜色也变了。   风铃被打碎,小河结成冰,长廊上的红漆变成鲜血染透这小小的天地。   小马背对着阿勒走进泥石流爆发的山谷,他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风信子枯萎了,被别人连根拔起。他捧着那些根,执拗地再次种进土里。   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推掉他们还没盖好的小瓦房。阿勒背着个很大的行囊,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   爱人的离去或许是他今生经历过最大的一场暴雨,那些雨没有落地,全都困在他的眼睛里,任由沈月岛怎么擦都擦拭不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崩塌,看着阿勒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空气中传来一股腐臭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沈月岛看到一个枯槁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宽大的袍子罩着干瘪的身体,如同一颗荒芜的枯树。   阿勒就是那棵树,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那是他给风信子做的小墓。   腐臭味来自他的手臂,当初为救沈月岛割肉留下的伤口再次发炎,化脓,变成一个凹进去的肉红色的坑,隔着被泅湿的袍子流出污浊的脓水。   沈月岛呆怔地看着它,一言不发。   眼泪是他梦到阿勒的代价,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泪水无声地流下来,砸在手臂上也没感觉,只是喉咙里一哽一哽的,如同刀子在切割那里薄薄的肉。   他试着去抓阿勒的手,去捂他的伤口,可指尖几次穿过他的手臂,怎么都碰不到实处。   后来就不再挣扎,只是贴着他坐下,平静地等待噩梦结束。   这场梦沈月岛已经做了七年,成百上千次,多到他闭上眼都知道阿勒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不起,我把花养死了。”   少年把枯萎的风信子埋进土里,让它落叶归根。   沈月岛“嗯”一声,伸出双手穿过他的双肩,虚虚地拥抱住他。   “没关系的,队长,那朵花本来就不该出现。”   没有他,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沈月岛记得那是阿勒的老额吉,在梦里他总是叼着个烟袋,拍拍阿勒的肩:“你只是养死了一朵花,不用为它道歉。”   “可我只有这个了。”阿勒说。   老额吉叹气:“你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你就当他没来过,不行吗?”   对啊。沈月岛流着泪,很小声地附和:你就当我没来过,不行吗……   阿勒哪个都没有回答。   他只是问老额吉:“曼约顿在哪儿。”   “很远的地方。”   “骑马能到吗?”   “可能要坐车,还要再坐船,那里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   “我要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沈月岛的照片,“我以为他过得好,他离开我时那么决绝,我以为他去了那个地方……会过得很好……”   “不好吗?”老额吉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沈月岛在为什么仪式剪彩,左右围着的都是大老板,“他看起来很风光啊。”   可阿勒紧接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被眼泪打出很多个圈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很用力地说:“不好!他在受苦!”   阿勒拿到的报纸是全英文的,他不认识,就托人买了本翻译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成汉语,再翻译成藏文,边边角角任何一个词条都不放过,全翻出来誊在纸上,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心城商业大楼签约仪式落成当天,曼城沈家小少爷沈月岛被一脚踢下高台,当天晚上,沈少爷为了赔罪,在会所给叔叔们弹琴唱歌。   “他们在欺负他,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他还那么小……”   阿勒把那张纸攥在手里,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灰绿色的眸子里涌出来,像是一棵树流出的血。   他整个人都在颤,那么强壮的汉子此刻心痛得恨不得缩成一团,苦苦哀求老额吉:“我要去,您帮帮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这几个字就是挫骨的刀,一字一刀,钉进沈月岛心口。   他从阿勒拿出报纸开始就再没抬起过头,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埋着的脸上全是泪。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阿勒的眼泪会换来一张车票,他知道他的小队长会提起精神,穿上新衣,满怀期待地踏上开往曼约顿的大巴,然后永远留在那辆车上。   “滴滴——”   夺命般的车声响起。   沈月岛开始浑身发抖,不能呼吸,他捂住耳朵,捂住眼睛,逼自己不要再听,不要再看,不要再做梦,立刻马上醒过来,可是没有任何用。   他还是会像之前的成百上千次那样,被一股力量强迫着抬起头,扒开眼睛,亲眼看着他的小队长穿着贝尔蒙特人去接亲时才穿的藏袍,踏上大巴。   大巴车外围着黑白色的绸带,中间一个硕大的“奠”字高悬在阿勒头顶,阿勒转身面向他的方向,然后一辆重卡横空撞过来,“砰!”地一下,他被活生生挤扁,鲜血从身体里爆出,变成一层雾。   沈月岛尖叫着睁开眼睛,房里一片漆黑,有风从窗外呼呼地吹进来,天花板上吊灯在晃。   他用力捂着嘴巴,眼泪从指缝和眼角往外淌,泣不成声的哽咽混着他一声一声痛苦凌乱的喘息。   “啪”一下,灯被打开。   哭声猛然止住,沈月岛愣了两秒,抬眼看向卧室角落,一个男人垂着眼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开的是夜灯,很暗,男人的脸正好掩在光的暗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轮廓又倍感熟悉。   那一刻,沈月岛的心脏几乎停跳了。   “……阿勒?”   男人一怔,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僵硬地从暗处走来,声音哑得如同被撕裂:“看清楚我是谁。”   沈月岛眨眨眼,看清霍深的脸后苦笑了一声,小声说着“对不起”,然后把脸转到另一边,泪也跟着滑了过去。   身后很安静,没传来一点脚步声,几秒之后灯又关上了,霍深开门走了出去。   沈月岛近乎病态地咬着指尖,明白就算霍深再大度,都不愿意在他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哭成那样后还毫不计较地留下来,所以接下来的时间要靠自己来扛。   但也没什么所谓,这七年来,孤身一人才是他的常态,噩梦惊醒后的崩溃与绝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从没希冀过会有人在这一刻陪在身边。   正这么想着,身后门又打开了。   沈月岛不解地扭过头,看到霍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拧好的毛巾和床单被子。   四目相对,他什么都没说,走过来扶起沈月岛,脱掉他身上的湿睡衣,拿毛巾仔细擦干那些汗,然后把他抱到沙发上,又扯下湿掉的床单被子,换上新的。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把沈月岛抱上床,自己也上去,侧躺在他身边,伸出温热的大手轻轻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在自己肩上。   “难受吗?和我说。”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就滑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劲儿,可眼泪就是止不住,甚至比他在梦里看到阿勒惨死时哭得还要厉害,只觉得破碎不堪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托住。   他就像只被遗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哀叫着蹭过去,把脸使劲往霍深肩窝里钻,手、脚、脸颊、胸口,必须所有的地方都和他挨到一起才有安全感。   霍深由着他钻,等他钻好了不动了,才伸出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等他自己开口。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的爱人,死在我面前。”   “都过去了,小岛。”霍深的声音近在耳边,明明那么轻那么缓,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捋过沈月岛每一根糜烂的心弦。   “他叫阿勒是吗?”   “嗯。”   “全名呢?”   “忘记了。”   “那你还爱他吗?”   “爱啊。”   “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不敢啊。”他抽噎着说:“我不敢再记得了……”   霍深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敢。   “布汀希覃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沈月岛默了默:“它能让我忘记阿勒。”   果然。   霍深侧过脸,额头轻轻和他的碰在一起,他们互相看不到对方,只能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为什么要忘呢,你们之间只剩回忆了不是吗。”   “因为……他是我害死的。”   霍深呼吸一滞,心脏由内而外地坍缩。   沈月岛的嘴唇颤动着,看起来非常痛苦,仿佛说出这些话就如同把他给剖开。   “父母去世后,他成了我的全部。但是我太无能了,我保不住他。”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分手就没事了,我离开他,那些人就不会再找他,但是阿勒看到了报纸,他看到我被人欺辱,想要来找我,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去世了。”   “我没找到他的遗体,警察说、说……”他紧紧攥着手里霍深的衣角,声音变得嘶哑而艰涩,“说他常年打猎,身上猎物的气味很重,野兽闻到那些味道,把他叼走了……”   霍深闭上眼,把脸埋进他颈侧,心脏疼得开裂。   “他连遗体都没有,一块都没有……下葬的时候棺材里只有一张弓和一身衣服,那片土地里没有他的根了,你知道这对于贝尔蒙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霍深没作声,贴着他的脖颈呆呆地望向窗外,心里响起的答案和沈月岛的话音重合:“意味着他的灵魂永远回不来了。”   “他要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游荡在出车祸的地方,没有人能把他带回来,他连亲人都没有,他只有我,他只是想来看看我,他只想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我当年要招惹他……我们都分手了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   他越说声音越小,心跳越快,呼吸越微弱,抓着霍深肩膀的手已经刺进他还没愈合的伤里。   霍深想起他那天在车上突发的后遗症,赶紧把他从怀里抱出来伸手捂住嘴:“好了小岛,别说了也别想了,你心跳过速了,乖,看着我,别再想那些事。”   沈月岛望着他黑沉的眼底,莫名其妙的,呼吸慢慢和缓下来。   他自嘲地笑笑:“你看,我想起他就会变成这样,不忘了他我什么事都做不了。”   “叔叔们嫌我疯疯癫癫的,出去只会给沈家丢人,我还有那么大的家业要管,还有血海深仇没报,还有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弟弟流落在外面,我不能真疯了。”   “除了吃药,我没别的路可走了。”   他说完这一句,霍深的心彻底沉入海底。   从东渡山回来的当天,他就派人去查了布汀希覃的药效以及副作用——通过扰乱神经来忘记痛苦的往事,代价是失去正常的睡眠、五感逐渐消失、凭空出现幻觉,甚至寿命减损。   所以他不在的那三年沈月岛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噩梦常伴,精神错乱,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承受无尽的谩骂与诋毁。   那时他还不到十九岁,十九岁啊……别人家小孩儿可能连恋爱都没谈,刚刚结束高考忙着享受世界,他呢?两个月,他失去了所有亲人、爱人、快乐和自由。   除了吃药他还能怎么办?他根本就无路可走。   霍深收紧手臂,抱着他翻身扣在床上,右手紧攥着枕头一角,拼命压下翻涌的情绪。   沈月岛没察觉他的异样,语调轻快起来:“那个药真好啊,我每天都吃很多,它们把阿勒从我脑子里剃出去,放到一个小箱子里封存好,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报完该报的仇,就把药断掉。”   “随着布汀希覃从我的血液中代谢出去,阿勒会作为全新的血液填充进来。”   到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已离他远去,而他承载着有关阿勒的所有记忆。   “填充进去,然后呢?”霍深眼底湿红一片,声线也在发颤:“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然后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啊。我会带着有关他的记忆,回到他的草原上,他下葬的墓里,放着的是一口空棺。”   霍深瞳孔骤缩,一瞬间从头凉到脚。   “你要干什么?”   沈月岛笑起来,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   “我会躺进去,做他的遗体,让他回来和我团聚。”   【📢作者有话说】   大过年的我也不想上强度,实在是罪过,先给大家道个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本文呢就这样,霍深和小岛现在有多甜,阿勒和小伽伽的回忆就有多酸。   本来按我原定计划这一块在过年前该写完的,但因为有事断更它就正好被卡到现在了。   好在回忆写到这儿基本就完事了,接下来要甜很长一段时间,bb们放心! 第31章 La liberté   沈月岛那句话说完很长一段时间,卧室里都没有声音。   霍深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扣在他肩上,右手从后面伸进去,抓着他后脑处的长发,几乎是采着他,抓了很久,抓得也很疼——他在用力但自己没意识到。   沈月岛没吭声,他享受这阵疼。   此时此刻身边任何一个活人的动静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救赎。   他一个人被这些事折磨了太久,太久太久,久到当他只是对别人说出只言片语,都觉得浑身一轻。   后面霍深放开他的头发,改用掌心在他额头轻轻地刮。   才刮两下,沈月岛就睡着了。   怀里人的呼吸变得安稳、绵长,霍深抬起头来,垂眼看着他。   卧室没开灯,他只能看到沈月岛的轮廓,孱弱的一小条,侧着脸贴在自己胸前乖乖睡着,睡得那么好,可霍深却只觉得疼。   眉骨上的旧疤在突突地跳,身上所有的伤都在犯劲儿,比他被火烧时还要疼一百倍。   他下床走出卧室,坐在阳台上点了根烟。   只抽了一口,剩下时间都在发呆,烟烧到手了才回过神来,去浴室洗了把脸换上睡袍。   刚回到床上沈月岛就醒了,黑暗中朝他眨了两下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可怜的小狗儿。   霍深解开睡袍带子,看着他。   沈月岛愣了一会儿,眼睛又湿了,爬进来钻进他睡袍里面。   什么都不必说,霍深就是知道他在怕。   “我刚才还以为你走了……”他小声嘟囔。   霍深没说话,拿睡袍裹住他,双臂拥住他,下巴抵着他发顶的旋儿。   沈月岛没有衣服穿,之前汗湿的那身都被霍深扒了,连条小内裤都没留,他现在完全是赤条条地和霍深肉贴肉,呼吸时喷出的热气烘着他胸口一小块皮肤。   除了阿勒,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离他这么近过。   “你怕我走吗?”霍深问。   沈月岛不知道怎么答,他不想困住霍深,他身上背着太多的债,霍深早晚会被他牵连。   “不管你怕不怕,我都不会走。”   “可他们都走了。”   “那些事,吃了药也忘不掉吗?”   沈月岛摇头:“忘不干净,总是会记得几个片段。”   “电话响一下,叔叔告诉我爸妈没了,再响一下,老额吉告诉我,阿勒也没了。然后我就进了医院,住了好几个月,那时候我特别怕电话再响,甚至仪器轻轻滴一下我都会犯病。我总觉得那些声音会把我身边的人都带走,它每响一下都是在提醒我,我到底造了多大的孽。”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总是苛责自己。”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临终前,给我打过电话……两次,都没打通……”   这是沈月岛这辈子最悔恨的事。   阿勒出车祸时他在应酬,手机响起来他听到了,但是没管,等到应酬完再打回去就是老额吉接的,他恨沈月岛,很直白地告诉他:阿勒死了,你不用再打来了。   霍深的眼睛变得潮湿,泪慢慢积蓄,像一场粘稠的雨。   沈月岛在他怀里哆嗦,一下一下抽抽儿着哭,他心里的疼已经变成具象的,实质的,变成一把刀,一根刺,通过相贴的皮肤全部传到霍深心头。   “对不起,队长……都怪我……”   “我怎么能连你的电话都接不到……”   “我连最后的念想都没给你,是我把你害死的,如果我接了你就不会死了,也不会找不到。”   住在医院精神恍惚的那几个月了,每次听到手机响起的声音,沈月岛都忍不住去想:阿勒临终前那个电话是想要和我说什么?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伤,或许躺在那个要了他命的大巴车上,或许躺在满是血的石头上,他到底用了多大力气才拨通我的电话啊,他一定很期待我能接通,期待我能听他说话。他或许想说他想我了,要来接我回家。或许想说他恨我,恨我无情无义说要给他一个家又抛弃他,或许想说他很疼,要我救救他。或许、或许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想再听一下我的声音,可我、可我——”   “好了小岛,不要说了。”   霍深听不下去了,他颤抖着捂住他的嘴,捂住他的眼睛,仿佛一颗装满悲伤的核弹在心田上引爆,那些压制不住的痛苦和仇恨全在此刻奔涌出来。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嗯?”   他低下头,去吻沈月岛的眼睛,吻他的脸颊,对于他们来说,连这个亲吻都是疼的。   沈月岛没说想,也没说不想,一动不动让他吻。   “我想,他不会说他想你,也不会说他恨你,更不会说他自己有多疼。”   “……为什么?”   “因为一个快死的人拿出生命仅剩的最后几秒来找你,只会说一句话。”   沈月岛瞳仁微颤,心口酸到极点,他看向霍深,霍深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七年前濒死时,想要亲口告诉他的话:“小岛,我很爱你。”   生命的最后一秒是拿来吻别的,没人会用最后的时间去诉说怨恨。   那一刻沈月岛几乎透过霍深的眼睛看到阿勒在对自己说话,他眼里的疼惜和爱与阿勒分毫不差。   “可你不是他。”   沈月岛清醒又糊涂。   “你不知道我们发生过什么,我把他的心伤透了……”   霍深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不管你做过什么,在那一刻都一笔勾销了。“   “鲜血流干就要死去的时候,哪还会记得什么仇怨呢,我只会找到我最想要的人,逼他对我发誓,这辈子都要乖乖等着我,不许和别人好。我就是死了,也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回到他身边。”   他许下的承诺,他都做到了。   这话太“霍深”了,沈月岛流着泪挤出一个笑:“你太霸道了,你都死了还要人家为你守寡。”   “不应该吗,他招惹了我,合该这辈子都归我。”   “那被你看上的人可真倒霉,一旦移情别恋一定会被你整死。”   “他不会的。”   “哦。”沈月岛笑起来,眼中带着泪,声音也哑哑的:“你就这么自信啊?”   “和自不自自信无关。”   霍深伸手擦干他的泪。   “我和你说过,我失去过很多东西,从那时起我就明白,钱权名利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俗物,我没日没夜地拼命追逐它,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金字塔尖被毫不相关的看客仰望,只是想我的小爱人再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时,有个倚靠。”   “至于移情别恋?不可能的。”   他贴着沈月岛的鼻尖,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声音带着点狂:“他如果真敢把心思移到别人身上,我会动用我手中的所有权利,让他切切实实地明白自己的新欢有多么无能。”   沈月岛和他对视一眼,别过脸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会说,让他明白他的选择有多愚蠢呢,结果你这个狗东西不收拾他反而去收拾新欢。”   “不然呢?”霍深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他年纪小,又单纯,做错事一定是受了坏人的蛊惑,或者逼不得已,已经很可怜了,我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你这是什么昏君发言啊。”沈月岛的眼泪彻底止住了,从他怀里出来,转身面向墙壁。   霍深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果然,没几分钟就听他开口:“明天……我搬出去。”   “你在通知我吗。”   沈月岛没有转过头来,他做下这个决定同样痛苦。   “深哥,你护了我这么久,我该叫你一声哥。”   “我话说完了,你也明白了,我心里一直有人,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超过爱他,别人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感激你的喜欢,但你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你那么好,我配不上。”   霍深要说什么,沈月岛先他一步。   “我知道我的腿是你搞废的。”   霍深没话了。   “不管你给我打了药还是用了什么东西,我不怪你,我给你一天时间,不、两天,你把它恢复原样,然后我从你这搬走。我会和约翰说明我和你没有关系,东渡山的事纯属巧合,爱德华忌惮你巴不得把你从这事里摘出去,到时候你和他们的仇一笔勾销。我的仇不该把你扯进来,你的病……也别再来找我,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很急,生怕慢一点就再下不了决心。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良久,霍深动了一下,他靠过去,粗粝的掌心掐住沈月岛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凭什么觉得你是走还是留,是你自己能选的。”   “我舍得把你的腿搞废,就没打算让你还能离开我。”   他的声音透着股伤感和阴恻,分明是威胁的话,沈月岛却并不害怕,只觉得苦涩。   有谁会在威胁他时流泪呢?   他拿手指揩掉霍深滴在自己脸上的泪,抓过那只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很珍惜很珍惜地放在自己胸口,“非留着我干什么呢,你明知道我不会有多爱你的……”   “那你有多爱他呢?”   霍深摊开掌心,感受着他的心跳。   沈月岛答不上来,有些东西是无法衡量和估量的,他只知道即便阿勒想要吃了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切开献上去。   “那你爱我吗?”霍深又说,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期待也不敢问。   “爱一点……”   “我死了你会这样崩溃吗?”   沈月岛摇头。   “会伤心吗?”   “会的。”   “伤心多久呢?”   “可能要一年。”   霍深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   “一年太久了。”他说。   “如果我死了,你伤心一个晚上就够了,然后忘了我,去过想过的生活。”   沈月岛呼吸哽住,心脏被掐着撕成好多个碎片。   他从霍深的眼睛里看到很多很多难过,那些难过告诉他,他又在造孽。   “不要说这种卑微的话,我不会只为你伤心一个晚上,你知道我看重你,也珍惜你。”   霍深的唇线弯起,伸出手在他鼻尖上刮了刮,仿佛得到这句看重和珍惜就已经足够。   “这并不卑微,小岛,你爱人的方式太惨烈了,一旦认准一个人就把他填充进自己的生命中,和他相融相生,那等到将来他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一刻,你会和抽筋拔骨一样疼。”   霍深光是想到那些画面都觉得难以呼吸,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他牵起沈月岛的手,放在唇边,珍爱得如同许下誓言——   “我不需要你有多爱我,我只想你不再难过。”   -   那晚到最后也没人开灯,他们在黑暗中相拥着睡了一觉。   一个扣一个,赤裸交叠着,泪水干涸了黏在彼此脸上,分不清是谁的。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霍深不在。   沈月岛动动身子,感觉到腰以下在慢慢恢复实感。   他坐到床边,试着用双脚站起来,慢走两步,除了肌肉略微酸胀外没有任何不适,看来霍深给他用的药很安全,不像布汀希覃,副作用那么致命。   他去浴室洗了漱,穿上架子上挂着的毛衣长裤,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遮光帘。   曼约顿下雪了。   薄薄一层雪花在空中飘荡,天空很蓝,红枫林在响,草坪依旧是绿色的,远方传来海港的笛声,冷风吹乱他的长发,发丝轻盈地向后鼓起,如同飞鸟的翅膀。   他垂下眼,看到霍深坐在楼下的圆桌旁,端着杯红茶和自己对望。   “饿了吗?”霍深问。   沈月岛摇头,把手伸到半空。   霍深就不管他了,让他自己接雪玩儿。   “哎深哥!看我这黑金刚怎么样?”   小圆寸提着只鸟笼溜溜达达走过来,笼子里是一只纯黑的大鹩哥,非常有劲儿,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用力撞向笼壁,又被爪子上的锁链扯回,它不甘心,继续撞,慢慢的爪子被勒出两道血痕。   霍深不知道在透过这只鸟看谁。   “放了吧。”   “啊、啊?放了?”   “让他自由地活着。”   “放了它也不会走啊。”   小圆寸把笼子打开,鹩哥得偿所愿地冲出去,可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后又茫然地飞了回来。   “看吧,被关太久了,它不敢飞。”   “他不是不敢,只是除了这里,再没别处可去。”   霍深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次望向三楼窗台。   沈月岛正笑盈盈地倚在那儿,柔软的长发垂散下来,上面披着一层白雪,美得像一幅画。   在他手边躺着只小玻璃罐,里面原本装着布汀希覃。   不多,就两颗,一顿的量,能让他一周内都不会想起阿勒。   霍深给他留了字条:【药给你找到了,吃不吃在你。】   看到他的笑霍深就知道,他已经吃了。   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才停。   西蒙大叔弄了几个炉子在庭院里煮茶,路过的不管主人还是佣人都能喝上一杯。   沈月岛分到一小杯茉莉花茶,配烤好的橘子吃别有一番滋味,他又要了一杯,捡了几个橘子拿毛衣一兜,上楼带给霍深。   他们今天一整天都腻在一起,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聊,就只是单纯地在一块呆着,听着彼此发出的细小又寻常的声音,就觉得心里安稳。   霍深在书房工作,他就坐在对面玩扇子吃点心,偶尔回几条消息,不吵不闹的,特别乖。   霍深工作一会儿就会抬头看他,沈月岛总是第一时间发现,也跟着抬起眼来,好奇地瞪圆,鼻尖翕动两下,小声问怎么了。   他怎么也没怎么,但沈月岛都看过来了他就忍不住想要哄一下。   伸手敲敲桌沿:“过来,给你剥栗子吃。”   “哦。”沈月岛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拉着椅子过去了,往他旁边一蹑,张嘴就被喂了颗栗子。   窗外下着大雪,书房烧着壁炉。   他们躲在书桌旁窸窸窣窣地吃栗子,偶尔打两句嘴仗。   沈公子连吃带说的没一会儿就嘴巴好累,就着他喂过来的酒杯喝了几口小甜酒,醉意淡淡地涌上来,脸上透出一层薄红。   “好困。”他抱住霍深伸过来的手,下巴枕在他小臂上,红扑扑的脸蛋被挤得很圆。   霍深没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脸,又软又滑的,特别好摸,像小狗软绵绵的肚子毛。   “小puppy。”   “……嗯?”   “抱你去睡,好不好?”   沈月岛没应,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他手臂上磕,最后把脸磕进他手心里,贴着蹭了两下就不动了。   霍深轻笑一声,亲亲他发顶,转头继续工作。   半小时后陆凛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霍深左手敲键盘,右手给沈月岛当枕头,沈月岛做梦哼了一小下,他立刻伸手过去拍拍晃晃的,哄着他接着睡。   陆凛这辈子就没见霍深温柔成这样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怎么不叫醒他啊,手都压麻了吧。”   “半个月了一直做噩梦,难得能安生睡一会儿,让他睡。”   得,陆凛放下东西,自讨个没趣走了。   晚饭的时候沈月岛终于舍得醒了,脖子差点没睡落枕。   霍深一条手臂加半个肩都被压麻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动。   他拆开陆凛拿来的包装盒,里面放着颜料和纹身机,把沈月岛的手拉过来,在手背上给他刺青。   平时在他嘴上拍一下,他都委委屈屈闹半天,现在霍深拿针扎他那么久,他一声都没吭,一句都不问,垂着眼安安静静的,看针把颜料刺进皮肤。   他那双手不纹东西就已经很漂亮了,白皙纤细但不骨感,新长出来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每一片上都有个弯弯的小月牙。   刺青面积不大,从手背和腕骨的连接线开始,刻到食指指根,飞花似的一竖条,烙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条流动的河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图案,让人看一眼就知道落针的人往里倾注了多少巧思。   图里元素很多——   橘色的月亮,波纹作山峦,一只负伤的雄鹰盘旋在山与月亮之间,蓝色的花体字样则像水波一般缠绕着它们。   沈月岛认不出那字。   “La liberté……法语?”   “嗯。”   “什么意思?”   “等你拥有它的时候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La liberté:自由。   ——   好了回忆完事啦!明天不更宝贝们,因为上章是二更合一,所以下次更是周二,还是7点哈,是超甜超甜的饭饭!!! 第32章 自己选   晚饭也是围炉吃的,一大家子人都在。   霍深、沈月岛和小亨陆凛一桌,西蒙大叔艾米夫人和管家他们一桌,小圆寸则是在这两桌间游荡,哪桌有好吃的他就往哪桌挤。   这里只有沈月岛和他不熟,东渡山之前就没见过,所有的了解都来自这两天不远不近的相处。   在沈月岛眼里,他是一个很“怪”的人。   就像一只万花筒,他和每个人在一起的相处模式都不同。   跟小亨在一块,他就是个有点叛逆有点臭屁的中二少年,打起游戏来指天骂地,满嘴飙脏。   跟陆凛在一起,他又变成沉稳可靠的小裴总——自从东渡山回来之后,沈月岛在霍深这里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想要试探霍深的态度,但霍深忙着照顾沈月岛不方便出面,他就站出来主持大局,帮陆凛把那些人都打发了回去,态度不卑不亢,话说得也滴水不漏。   最有意思的就是他和西蒙大叔在一起的时候,看着那么跳脱那么闲不住的一个人,竟然能端着杯茶和西蒙大叔唠一宿家常,唠到后面人家打老远看到他那个小寸头,转头就走。   总而言之,这是个让人捉摸不透又讨厌不起来的人,沈月岛对他挺有好感。   酒过三巡,岁数大的扛不住先撤了。   小亨躺在桌上呼呼大睡,霍深和陆凛看着还要喝好久,沈月岛就抱着猫下桌,凑到围炉边烤火。   旁边晃晃悠悠过来个人,一屁股坐下了。   “大美人儿,我怎么称呼你?”   他年纪小,声音嫩,却非要操着这幅嫩嫩的声音做流氓腔调,沈月岛还没张嘴先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我长得就这么可乐啊?”裴溪洄歪过头来看着他,圆头圆脸圆发型,还像小狗似的眨巴两下眼睛,看着特别皮又特别乖。   沈月岛很想摸摸他的脑袋,但忍住了。   “没,笑你毛都没长齐还在这装蒜。”   裴溪洄今年刚二十,比沈月岛小五岁,毛确实没长齐,但可不装。   “哎哎!说话注意点啊,我辈分可比你大。”   “你打哪论的辈分?”   “打霍深啊,我对象是霍深的把兄弟,真算起来他得叫我一声大嫂。”   沈月岛“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不算了,我跟霍深不一家。”   “那我也不算了,我跟你单论得叫你哥,那不吃亏了么。”   “那就不论,喝茶吧。”   沈月岛给他拿了个空杯,从自己杯里匀了点茶过去。   裴溪洄喝一口咂咂嘴,摸了把自己的小寸头:“好甜,霍深净拿这些小甜茶小甜酒哄你。”   “嗯,他嫌我苦。”   “多苦啊?他尝过了?”   “少来,别不学好。”   裴溪洄就笑起来,把茶当酒和他碰杯:“什么苦不苦的,酸甜苦辣不都得活着。”   “哇,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哲理。”   “有个屁,都我背的。”   他拉过沈月岛的手,借着炉火看那个还有些发红的刺青。   暖融融的火光打在他脸上,眼下有两道睫毛的阴影,少年人的眼睛特别纯净。   这是个很真诚的小孩儿,说话做事都让人舒服,沈月岛并不排斥他的触碰。   “纹得很漂亮,一看就是深哥的手笔,不容易。”   “是不容易,扎死我了。”   “谁说这个呀,我说他能忍到现在才给你打记号不容易,我以为早三年前就打了呢。”   “记号?”沈月岛愣了一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图,“这图和霍深有关?”   裴溪洄比他还愣:“你不知道?”   他指着那个橘色的月亮:“这是霍深的船标。”   “船……标?你说这是霍深在枫岛的标志?”   “对啊,他发迹之前就在用月亮船标了,只不过那时是个小月牙,后来才换了半月、满月,他离开之后枫岛人为了纪念他,大街小巷都是这种月亮,但唯独不能往身上纹,他不准。”   沈月岛瞳孔微张,脑袋里冒出很多疑惑。   他以为霍深给他纹月亮单纯是因为他名字里带个月,可现在看来,早在七年前霍深就已经用月亮作自己的个人标志了。   “他为什么要用——”   “在聊什么。”   话没说完,霍深就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右手搭上他的肩,把他的脸扭过来看向自己,视线不经意地往裴溪洄脸上一瞟,对方立刻歪头噘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在聊你的船标,为什么是个月亮?”   沈月岛盯着他的眼睛问,眼里带着审视。   霍深不躲不避地和他对视,声音平淡寻常:“有人帮我算过,月亮旺我,怎么,你以为是你吗?”   “去你的,我还没这么自作多情。”   裴溪洄说霍深开始用月亮船标是七年前,那时他都不认识霍深,霍深当然也不知道他这号人。   沈月岛没多想,拿树枝捅了捅炉子,突然从里面掉下来一块煤炭,圆形的,烧得很红,还带着五个小凸起,乍一看就像只王八。   他撞撞霍深的肩:“看,像不像你。”   “一天不欠就不舒服是不是?”   “切,我欠你怎么还喜欢我。”   霍深睨他一眼,低头凑到他耳边说:“你以为我每次看你耍欠硬的是哪儿?拳头?”   “我靠你……”沈月岛一下子涨红脸,“老变态,你怎么张嘴就来!”   霍深觉得他某个字用得非常不当,皱了下眉,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很晚了,去睡觉。”   沈月岛搓着手烤火,不带动的。   “你睡你就去睡啊,叫我干什么,咱俩又不一屋。”   他腿没好的时候和霍深睡也就算了,现在都能站起来了还一起睡算怎么回事啊。   霍深看了他一眼:“不和我睡?”   沈月岛摇头:“不的。”   霍深又问一遍:“确定不和我睡?”   “昂,说了不睡就不——唔!”   话没说完霍深直接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扛着进了小楼,一路上到三楼,踹开卧室的门就把他扔在床上。   沈月岛重重摔下去,又轻轻弹起来,凌乱的长发披了一肩,边笑边往后躲,“干什么啊。”   霍深攥着他的脚踝把他拉回来,按在身下,一把扯下他肩头的毛衣,啃咬上去。   “哎——”沈月岛被迫歪着头承受,双手抓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干嘛,你是狗吗说咬就咬。”   “我要吃宵夜。”   霍深掰着他下巴,吻他脖颈和耳后的皮肤。   “嘶——疼!别耍流氓,我还没答应你呢!”   沈月岛推拒得并不太认真,挣扎也像过场,拳头轻飘飘地落在霍深肩头,他一一受了,等他打完就把他翻过去扣在床上,从后面按着他的脖子,长发也一并压在掌心。   “你都说我是流氓了,我管你答不答应。”   他凶起来是真吓人,也是真带劲儿,不管是强势的动作还是口吻都透着蛊惑。   沈月岛被亲了一会儿,嗤嗤地笑:“行了daddy,再弄真成犯罪了。”   那个称呼一出,霍深眼睛都沉了。   “我说没说过别乱叫,你就是想玩是吧?”   他本来就不想停,这才哪到哪儿啊,还不够解渴的,现在更停不了了。   抬手“刺啦”一下扯坏沈月岛的薄毛衣,直接撕成两片扔到床下。   沈月岛在被扒的间隙扭头往后看了一眼,一对上他的视线当即心里一哆嗦:“会长别——”   “别”什么还没说出来,一只粗粝的大手猛地捂住他嘴巴,手背青筋根根分明,粗大的指节勒进他脸颊。   “歇了吧宝贝,没你说话的份了。”   霍深把他身上其余布料全都扯掉扔到床下,倾身压在他背上,攥着他的长发,咬着他的肩,宽大的手掌顺着他娇气的身子往下,就像个火钳,摸到哪就把哪带起一片火。   沈月岛难耐地高扬起脖子,如同脆弱的天鹅,眼睛红彤彤的,颤得可怜。   “深哥……我错了,别摸了……”   “你没错,你不就想这么玩,给你又不要?”   他高高弓起的腰在月光下如同一段桥,霍深的手在桥上轻轻弹两下,就换来他的崩溃求饶。   “唔——受不了……别搞了……”   沈月岛挣扎着弓起后腰,被霍深无情地按回去,指尖从他的脖颈抚到腰,掌心那些要命的硬茧变着法儿地磨他,就像在把玩个铃铛,一磨一个响儿。   “这就受不了了,逗我呢?”   霍深叼着他的耳尖笑问:“那你能经住什么,说一个,让我玩够了也行。”   这话实在太混账,沈月岛臊得脸发烫,想骂他,可开口就是哭腔,哼哼唧唧地丢脸又可怜。   霍深即便是这种时候都受不了他的眼泪,勉强足了意后就没再往更深处去。   “好了,别哭了,也没怎么弄你。”   沈月岛翻了个特大号的白眼。   这他妈叫还没怎么弄?   他都瘫在床上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原本白净的皮肤被霍深那些茧磨得全身泛红,身上都是汗,顺着脸往下淌,睫毛颤颤巍巍地挂着两滴没干的泪。   “妈的你个老变态。”   霍深拿纸的动作一顿:“还想再来一次是吧。”   “……啊,没,夸你来着。”   霍深冷哼一声,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干净的手揩掉他额头的汗,把脏污的掌心凑到他嘴边,恶劣地逗弄:“舔了。”   “……滚啊。”沈月岛在他腿上狠狠蹬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剜了他一眼。   “自己舒服了就什么都不管了?”   霍深帮他解决了,自己还难受着,挪动膝盖往前蹭了些,拉过他的手:“帮我弄。”   “才不要!”沈月岛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来。   霍深也不强求,俯下身,带着余热的大手在他水红的唇上轻轻擦过。   “用手还是用别的,自己选。”   【📢作者有话说】   周三不更周五更~   然后小圆寸裴溪回和他老公的故事,是隔壁《学不乖》七年之痒追夫火葬场,虽然火葬场但本质是个甜文,靳总和霍深一样宠,和《今夜》同背景小岛和火会去客串,下本就写,感兴趣点点收藏耶bb们。 第33章 不管饱   最后还是勉勉强强选了手,不然霍深不会放过他。   好笑的是别看沈月岛说话那么大胆好像玩得很花荤素不忌的样子,实际上技术出奇的差,各方面都差,差得非常平均。   霍深也能理解,毕竟他第一次谈恋爱时年纪小,阿勒又“死”得早,没人教过他这些。   好在现在有机会重头来过,他可以慢慢教。   但他教得认真,学生实在不怎么上进。   刚半小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整个人钻在他上衣里面,热乎乎的脸颊贴着他胸膛,扒着他胸口睡,就像只抱着树的考拉。   霍深叫了好几下也没把他叫出来,就要这样睡,一动就哼哼,最后霍深哭笑不得地照着他屁股抽了一巴掌:“不是不和我睡吗?”   沈月岛早睡得昏天黑地了,由他怎么羞臊,反正听不到。   脸埋在衣服里空气不怎么流通,霍深听他呼吸声有些重,就把睡衣扣子解开两颗。   沈月岛的鼻子露出来,闭着眼睛,小脸捂得红扑扑的,看着很招人疼。   霍深心里软成一团,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肩,看到他一只手摊开放在自己小腹上,鬼使神差地伸了根手指过去,沈月岛一下就攥住了,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太没有安全感的人,连梦里都在害怕。   霍深眼眶发红,很轻很轻地叹息一声:“乖,不怕,没事了。”   -   又过了两天,沈月岛的腿就完全好了,疾走快跑都没问题,站久了也不会累。   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是向上的,面色红润气血充盈,天天吃得好睡得饱,上秤一称还重了两斤,和之前消沉萎靡的样子判若两人。   用裴溪洄的话来说——霍深很会养人。   沈月岛每天吃什么、吃多少,都是他前一天就和营养师定好的。   除了一日三餐还要再加上午一顿鸡汤,下午一盅燕窝,就是吃得零嘴儿水果都有讲究。   穿上面就更不用说,他所有衣服都和霍深同款,早起睁眼前就会在衣架上挂好,怕他受凉还会把衣服提前放暖气上烤热再给他穿。   亲儿子都没这么宠的,真当个祖宗供着。   有时候沈月岛也会不好意思,挺心虚地问他:“你谈恋爱都这么谈吗?这样确实不会移情别恋,和你谈过谁还能看上别人啊。”   霍深不接茬儿。   “我怎么谈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不和我谈吗,和我不一家,连辈分都不和我论。”   “我靠那个小秃头怎么还告状啊!”沈月岛急了,“深哥我没那么说!”   “那你怎么说的?”   “我——”沈月岛一句话卡住半截。   心想我心腾不干净,把你放进去是委屈你,但这话说出来矫情,他只能默默低下头。   霍深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发顶轻轻揉一下:“别想东想西的,过来穿衣服。”   “不用,我自己穿就行。”   “过来。”   “……哦。”   沈月岛低着头,声音挺软乎。   霍深现在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霸道本性,想要什么说第一遍沈月岛不同意,他就绝不会再说第二遍,直接上手干。   沈月岛一开始扭不过他,后来是懒得再扭,说实话被人这样从头管到脚的感觉挺好,心里踏实,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托着他。   霍深像拎个小鸡仔似的把他拎过来,套上牛仔裤,提着裤腰往上一勒,腰一掐皮带一扣,挺翘的臀部就被显现出来,底下一双腿又长又直,肌肉线条有力而紧实。   霍深突然就有点后悔让他在轮椅上坐那么久了,简直暴殄天物。   这双腿就该抬得高高的,往肩上架。   “今天不穿毛衣啊?”沈月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让他套上衣。   “换个风格。”霍深给他穿上衬衫,电话响了,他出去接电话。   沈月岛想犯坏,自己拿了根皮筋凑过去,用口型问他:我自己梳头发行吗,daddy?   他就是不长记性,那晚因为这称呼被收拾成那样儿,今天还要叫。   霍深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看似在有条不紊地讲电话,其实抓着手机的右臂绷得死紧,上臂和小臂的肌肉鼓鼓囊囊的把毛衣都撑开了,脑子里已经把他抓过来换着花样收拾上百遍。   沈月岛看他脖子上鼓起的那根筋就知道他耐不住了,见好就收,梳上头一溜烟跑下楼。   欠是真欠,但乖也是真乖。   自从知道霍深喜欢摆弄他的头发后,沈月岛就没再自己梳过头,要梳也会像刚才那样先问他可不可以。   如果说给予特权就是一种宠溺,那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宠着霍深。   他给不了太多,但能给的都会给。   早餐是沙姜面,下雪吃这个最好。   沈月岛下楼时一大家子人已经围着餐桌坐好了,裴溪洄刚在外面撒完欢,带着一身热汗被管家领进来,视线习惯性地扫过一圈,猛地定在沈月岛身上,愣住了。   “换人了?”他眨着个大眼睛,像不认识了似的盯着沈月岛看。   管家也抬眼看过去,同样面露惊讶:“是不一样,沈少爷像变了个人。”   以前他都是坐轮椅,也不常出门,霍深给他挑的都是浅色的毛衣长裤,穿着是舒服,但看着就总是病恹恹的,有些萎靡。   今天可不一样。   他一身复古夹克加修身牛仔裤,长发拢起来高高地梳成一束,笼中病美人摇身一变成了矜贵沈公子,很有精英派头。   沈月岛受不了这群人,扭身作势要走:“那怎么着?我回去拿轮椅?”   一桌人全都笑开了。   裴溪洄跟个泥猴似的脏兮兮地就冲过来扯他:“你快过来吧!快来我稀罕稀罕你。”   他是真喜欢沈月岛,小孩子对邻家大哥哥大姐姐那种喜欢,总是趁霍深不在时偷偷贴着他,贴完再跑去和霍深炫耀加告状。   沈月岛还记着他告状的仇呢,一把推开他那冒着汗珠的小圆寸头:“你可别稀罕,你前脚稀罕完我后脚就挨收拾。”   “嗨呀哪的话。”他歪过头就把脑门上那些汗往沈月岛肩上蹭,蹭得沈月岛边笑边往后躲他,破孩子特别讨嫌。   快开饭了霍深还没下来,沈月岛抻着脖子叫了他两声,没人应。   “哥不来了。”陆凛说,“刚才告诉我不用等他吃早饭了,他从琴楼过去马场了。”   “这么早就去晨练了?”   裴溪洄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怂着肩膀嘿嘿笑起来:“晨什么练啊,那是泄火去了。”又拿眼睛瞄沈月岛,“你看着玩得挺花,敢情也不管饱啊?”   沈月岛对他没羞没臊的尺度已经免疫,并精准抓住关键:“也?”   裴溪洄笑容一僵,脸“唰”地红起来,有些害羞地摸着鼻尖清了清嗓子。   “深哥他……不是有那个毛病嘛,精力一过盛就容易犯病,还不得去发泄一下。”   沈月岛听他这描述不知怎么就想起大狗狗自己叼着绳子溜自己的场景,笑道:“这算是哈士奇的自我管理吗?”   裴溪洄也笑了,抬抬下巴说:“这话你去深哥跟前说,你看他收不收拾你。”   “你当我怕他啊。”   “你不怕啊,不怕连跟他睡一屋都不敢?”   沈月岛心道谁不怕啊,“那这样,咱俩今晚换换,我去你屋睡,你来睡他旁边。”   “哎别别别!我可不敢。”他闭上眼,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沈月岛可有话说了:“你不怕啊?连跟深哥睡一屋都不敢?”   裴溪洄笑骂着摸了把寸头:“我不怕深哥,我怕我哥!让他知道我出来一趟睡别人床上去了,他非拿钢丝球刷掉我一层皮不可。”   沈月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筷子,“我当你多大出息呢,也没比我强多少啊。”   -   霍深不在,沈月岛没胃口,两三口就把面条吃完了,拿着厨房另装的早餐去马场找人。   隔着老远就听到马儿嘶鸣声,走到近前时栅栏外飞扬着马蹄踏起的黄烟。   沈月岛推开围栏走进去,看到霍深顶着一身腱子肉在马场外围射箭。   这还是沈月岛第一次看他骑射。   身上的疤已经暴露了,霍深就没再特意隐藏,直接裸着上身骑在马上,肩背处的肌肉一鼓一鼓的练得特别漂亮,混着尘土的汗顺着他的胸肌往下淌,流过肋骨两侧的鲨鱼线,到达壁垒分明的块状腹肌群。   这实在不是一个枫岛人该有的体型,倒更像勇猛的草原汉子,有种纯野性的力量感。   沈月岛曾看过很多人骑射,包括自ⓝ₣己也会,但能把这套动作做得这么性感这么有张力的,除了阿勒就是霍深。   核心不稳的人练骑射总是会很狼狈,不仅要用胳膊死死拽住缰绳,还得腾出手来搭弓,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佝偻着腰手忙脚乱。   但霍深不是。   他纵马狂奔,速度已经很快,到靶点后瞬间直起腰,左手拉弓右手搭箭,只一秒就能瞄准靶心,然后猛地一放弓,对面半指厚的木靶被他生生射个对穿,木屑一片飞溅。   而他全程没用手碰过一下马缰,胯下的马却知道要带着他拐向那个方向。   臂力、腰力都强得惊人,让人不禁想他做某些事时冲击力是不是也这么大。   沈月岛心里有些疑惑。   只用胯部就可以控制马方向的人,他只见过一个,就是阿勒。   而霍深自小在枫岛长大,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海,是怎么连成这一手骑射本事的?   正想着眼前突然冒出个黑点。   沈月岛抬起头来,看到霍深已经架起第二箭,箭头正对向自己。   “哎——干什么这是!”   裴溪洄刚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吓得大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沈月岛却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避。   不是吓傻了,也不是就想找个死,而是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荒凉的无畏,他坚信霍深不会伤到他,就是伤了也没关系。   果然,下一秒那支箭就破风而出,“咻”地擦过沈月岛耳朵,射下他身后橘子树上一颗熟透了的小金橘。   小橘子咕噜噜滚在地上,霍深驾马朝他跑来,沈月岛把橘子捡起来时霍深刚好来到他跟前,俯身朝他伸出手:“跑跑?”   沈月岛抓住他的手臂翻身上马,“跑跑。” 第34章 凭什么不给摸   沈月岛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奔跑过了,风掠过耳畔,两旁景物飞快向后倒退。   霍深扯起缰绳,低喝一声,马儿纵身一跃跨过高高的围栏,带着他们直冲向场外。   那一刻,飙升的肾上腺素让沈月岛不顾一切地大喊了出来。   这感觉太爽了,爽得他想撒欢。   马场和庭院地方还是小,跑着不得劲,他想直接冲到山顶上去。   霍深总能读懂他心里想什么:“跑吧,清过场了,今天家里随你跑。”   “要是踩坏了花怎么办?”   沈月岛回过头来问他,弯着眼睛在笑,笑得特别张扬,灿金色的光打在他半张脸上,有一种极具生命力的、疯长着的漂亮。   不管过去多久,霍深都为这样的沈月岛着迷,他横过手臂,圈在怀里那截细细的腰上,把缰绳交到沈月岛手里:“踩坏就踩坏,本来就是为你种的。”   这话昏庸得让人晕头转向,沈月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霍会长坐稳了!”   -   他们跑了半个小时,最后停在山顶上。   从这里往下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针叶林,和几间坐落在林中的小尖顶房。   “我就喜欢这样的小房子。”沈月岛指着其中一个小尖顶说。   霍深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喜欢哪个?”   “啊,喜欢哪个你给我呀?”   “嗯,都是蓝山的岗亭,你喜欢我让他们收拾出来,晚上咱们就搬过去住。”   沈月岛笑了笑,想要说什么眼前蓦地一黑,胸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好像他以前也想给什么人盖一间小房子,但房子还没盖好那人就不见了。   “还是算了。”他捂着胸口说,“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   霍深指尖一颤,抱住他说:“那不住了。”   布汀希覃起效和失效都不是一瞬间的事,那是个缓慢的过程,就像沈月岛断药后是一点一滴记起阿勒的,重新吃药后他也会一点一滴地把阿勒忘记。   先是忘记他惨死那天的电话,再忘记他们分手那晚的情事,最后忘记有关他的所有过去和承诺,以及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在这个过程中,沈月岛不是全无意识的,他能感觉到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正被从脑海中抽离,却无能为力,抓不住也记不住,最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伤心将他淹没。   “我想回去了。”他扣紧身上的衣服,向后靠进霍深怀里,脸颊贴上对方侧颈时,一滴泪莫名其妙地滑了下来。   霍深抬手帮他抹了,“冷吗?”   “有点儿。”   “来我这儿。”   他圈住他的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沈月岛的额头贴着他肩窝,后背贴着他胸膛,只觉刚要飘起来的心就这样被拖拽回去,他舒服地闭上眼睛,感受霍深的一切。   结实强悍的肌肉,粗糙热烈的气味,胸肌上油亮的汗水,跑马后经久不消的高热体温,雄性荷尔蒙被霍深具象成一种明晃晃的信号,朝沈月岛喷发出来。   他有些无所适从,不自觉夹紧马腹,从霍深怀里钻出来,假装去看马鞍上挂着的弓。   “新做的?”   “嗯,早上才送来。”霍深把弓拿给他看,沈月岛接过试了试手感,“好用吗?”   “一般,弦太软。”   “那正好,给我玩两把。”   大半年没射箭了,他有些手痒,从霍深的箭筒里抽了两支箭,搭在弓上,对准六十米外的柿子树,然后摆好姿势眯起眼睛,信心满满地往后一拉——弓纹丝不动。   “……”   “你管这叫软?”   沈月岛扭头无语地翻着他,没好气地说了句:“那你硬起来得什么样啊?”   霍深瞪他:“好好说话,别招我。”   沈月岛切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摆弄弓,后腰突然被拍了下,“唔。”   “背打直。”霍深命令道,“头抬起来,手臂不要晃,视线和箭头平齐。”   沈月岛乖乖照做,每做一步都觉得熟悉。   最后霍深握着他的手拉弓搭箭,一箭射下树尖的柿子,他恍惚得眨了眨眼,好像曾经有人也是这么手把手教他射箭的。   他缓缓放下手,望向霍深的眼中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和贪恋:“你怎么——”   霍深没让他把话说完,盖住他的眼睛,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说过了,不要想东想西的,听话吗?”   沈月岛怔怔点头,听话地把脑子放空。   霍深从他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金桔,要剥了给他吃,“今年第一茬儿果,尝尝。”   “哎别剥了,我想带皮吃,有股清香味。”   “那我也给你擦一下。”霍深拿手帕把橘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放在他嘴边。   沈月岛连着皮咬一口,橘子汁呲了一下,溅在他脸上,霍深抬手给他抹了,然后特别自然地把他啃剩的半个橘子连皮吃进嘴里,酸得眉头皱起老高。   沈月岛嘿嘿地笑:“怎么样?”   “不苦吗?”霍深硬是把橘子咽下去了。   他这边一咽沈月岛立刻张嘴吐了:“哈哈哈哈哈不苦才怪呢大哥!傻子才连皮吃!”   霍深面色如常,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冒什么坏,就纵容着他耍自己玩,等他玩完随手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你就皮吧。”   沈月岛捂着被打的地方,还在笑,笑着笑着突然凑过来怼到他面前,一副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的表情:“其实你就是喜欢打,对吧?我不皮你也会找理由抽我。”   霍深脸上表情没了,纵容也没了,垂眼静静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坏的笑了一下:“对,喜欢,怎么了?”   “我靠你个老变态还敢承认!”他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我有什么不敢的,”霍深伸手揉上自己刚打过的地方,“人都在我怀里了。”   “滚啊!”沈月岛的脸爆炸般蹿红,一手抵住他胸膛,一手抬起来就要抽他。   身后响起陆凛的喊声:“哥!医生来了。”   沈月岛扭头一看,何止医生,陆凛小亨裴溪洄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调情”。   沈月岛一把推开霍深,扭头看向别处。   几人嗤嗤地笑,陆凛还打趣他俩:“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是想干嘛?”   霍深没搭理他,给医生看后背的伤。   “看着有些渗血啊。”医生说。   “嗯,压了一下。”   “压到了?”医生围着纱布周围按了按,皱眉,“您这不是压了一时半刻啊,不会一晚上都是躺着睡的吧,这能不渗血吗,不是嘱咐您要趴着睡吗?”   霍深愣了一下,低头看怀里的沈月岛,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沈月岛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就是不看他。   那表情怎么说呢?   心虚、尴尬、恨不得钻进地缝。   人群中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哦~”   “原来不是你自己压的啊?”   裴溪回朝沈月岛挤眉弄眼,沈月岛耳朵尖都红了,翻身就要下马。   霍深不给下,一只手就按住他:“跑什么,敢做不敢认啊?”又和医生解释:“他晚上比较粘人,喜欢压在我胸口上。”   语气怎么听怎么炫耀,几人捂着嘴偷笑。   就医生是个正经人,一本正经地问霍深:“那你们暂时不抱着睡了行吗?就这几天,能忍吗?”   霍深看沈月岛:“你问他。”   还问他什么,沈月岛的脸早就红得没法看了,从霍深胳膊底下钻出去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我、我去回个电话!”   身后众人再也憋不住哄堂大笑,笑声砸在他背上能给他砸一跟头。沈月岛臊得拔腿飞奔,可他跑得再快还能有马蹄快?   霍深两步就追上来把他拽回马上,贴着耳朵问:“害羞了?”   “你少得意!”   “没得意。”霍深的手从衬衫下摆探进他衣服里,摩挲肚子上的软肉。   沈月岛赶紧攥住他的手:“你没完了?大白天的摸什么摸!”   “我一点点养出来的,凭什么不能摸。”   他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直接把沈月岛气笑了,转身狠狠掐住他的脸:“我说霍大会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土匪啊?”   “我要是土匪你现在就不是坐我前面了。”   沈月岛挑眉:“那我该?”   霍深把他往怀里一拽:“坐在我身上。” 第35章 最恐惧的梦境【三更合一】   沈月岛眨眨眼,回身拿手肘怼他的腰:“你一天天的骚不够啊!快去包扎!”   霍深扣住他的手,隔着衣服摸他肚子上的那点软肉,同时低头吸他右边的小肩窝,闭着眼边吸边低低地说:“疼,你陪我一起。”   他嗓音暗哑,附在耳边响起时尤甚,一双手碰不够也摸不够似的在身上游走,嗅闻肩窝时痴迷得都能听到重重的吸气声。   太超过了,沈月岛的耳朵尖烧得能烤火。   “够了霍深,昨晚你……你吸了一晚上,嘶——好痒……”   “早上乱叫的时候不知道会这样?”   霍深一手轻轻掰过他的侧脸,让他偏过头去露出大片雪白的脖颈皮肤,鼻尖甫一埋进去就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小岛。”   “……嗯?”   “好舒服。”   “……”   沈月岛沉默片刻,反手摸到他的后脑,像在哄一只不停蹭主人的大狗似的拍了两下。   “霍深,别露出一副离不开我的样子。”你明知道我陪不了你多久的……   或许两年?或许一年?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等事情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到时候霍深付出的一切又该找谁来算?   他阖上双眼,将脸埋进身后赤裸的胸膛,就这样吧,只愿时间流逝得再慢一点。   霍深没作声,伸手抱住他,下巴抵住他头顶柔软的头发轻轻蹭过。   -   他们沿着被太阳烤热的路面慢慢踱回小楼,经过楼前的绿湖,红枫树枝叶扶疏间漏下粼粼波光,如同皱纹在水面荡漾。   沈月岛下马,脱了外套蹲到湖边。   前天刚下过雪,湖面结过薄薄一层冰,被太阳晒化后湖水应该还是冷得刺骨。   他把指尖浸没在湖水中,看它们一点点被冻得通红,再拿出来在阳光下把水渍晒干,全程大概两三分钟,他的手没有任何感觉。   凉和暖,都没感觉到。   布汀希覃的副作用发展到中后期,思觉失调,五感逐渐退化乃至消失,同时意味着他这条生命的进度条也在走向终点。   沈月岛默然,垂眸望着湖水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手指一划,把影子打散了。   “小岛,过来。”   霍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对方用下巴点点大树旁的圆桌,“别玩水。”   “喔。”   他起身走过去,刚要坐下就被霍深按住肩膀:“外套穿上。”   “不冷。”   冷不冷的他现在也感觉不太到了。   霍深没再说第二遍,从他手里拿过外套,抖开披在他肩上。   沈月岛无奈地任他摆弄,突然想起什么和陆凛说:“去拿两块花生糖。”   陆凛不解:“拿糖干什么?”   沈月岛也懵了,看霍深:“你不是习惯每次跑完马后都吃一块花生糖吗,我记错了?”   “哥没这个习——”   “没记错。”霍深打断陆凛的话,看着沈月岛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无措,“去拿。”   花生糖来了,小指那么长的两条摆在桌上。   霍深还没洗手,叫沈月岛:“喂我一块。”   沈月岛捏着一块送到他嘴边,另一只手还在下面接着,霍深咬了一口。   “甜一点还是香一点?”沈月岛问ⓝ₣。   他记得霍深好像更爱吃甜的,但又记不太清,拧着眉努力去想,后颈却突然被按住。   “尝尝。”霍深压着他的脖子低头迫近,微凉的唇瓣只差一厘就贴上他的。   沈月岛赶紧向后退开,脑子里那些事也被打断:“尝个屁,人都在呢你老实点儿。”   “那回去再尝。”   霍深直起腰来,手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肩膀滑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蹭一下,“怎么这么凉?”   动作太过熟稔,就像爱人间寻常的问候。   可沈月岛一对上他的眼睛,就如同被一股魔力摄住,囚困进他眼底的国度。   那黑沉的瞳孔恍惚间好像变了个颜色,仿佛阳光照射下泛着绿色光芒的湖。   再一眨眼,绿色又消失了,再次变成深黑。   心口没来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沈月岛感觉自己被撕碎,被剖开,一块肉被生生地挖了出去,只留下个血淋淋的坑。   他抬手呆呆地按了一下那个坑,笑着说:“……是有点凉。”   他那么白,每次伤心或难过时眼睛都会微微红起来,但他习惯了伪装,所以总是带着那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冲人笑。   上半张脸在哭,下半张脸在笑。   这样泪盈盈的笑容就像一把刀,砍在霍深心口,一刀一刀往下剜肉。   霍深看着他手边热气腾腾的茶。   他刚才握着那茶杯那么久,贴在脸上的掌心是温的,根本就不凉。   -   “看我干嘛。”沈月岛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霍深才回过神来,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开口第一声没发出声音,嘴唇翕动好几下才说出话:“没什么,上午有什么安排?”   “一会儿东子要来,我让他查了点事。”   “嗯。和岗亭打个招呼,你信得过的人可以直接进,不用再找人给你做内应。”   “这么好啊,不用我拿小石头换了?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弯起的眼眸太明亮,让霍深有种将时间在此刻永远定格的冲动,却又无能为力,于是淡淡开口:“叫我一声吧,就用这个换。”   “叫你?我不是每天都在叫吗?”   “你每天怎么叫的,不是连名带姓,就是骂我老变态臭王八,好好地叫我一次。”   沈月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副烦死了的表情笑开了:“我真服了你怎么这么多要求,你以前天天叫我王八蛋我也没说什么啊。”   “你也知道是以前,在你心里我们真的有以后吗?”   “……”沈月岛哑然。   沉默片刻,他抓住霍深的手,摆成托举的姿势托住自己的下巴,把脸搁在他掌心,眨一下眼睛,说:“哥?深哥?嗯……还是昨晚你逼着我叫的那个?想听哪个?”   他嗓音很软,也很甜,纵容和哄人的意味太过明显,让霍深以为他们再也没有明天。   吃下一颗糖的同时要被扎太多刀,霍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小岛。”   “你看,我都叫了是你自己不听。”   沈月岛同样难过,他自己开心不起来,也让别人跟着伤心,于是乖乖地任由霍深捂着,只轻轻扇动的睫毛不断扫过他手掌。   霍深快被他这样子撕裂了。   “小岛,不要这样,相信我好吗?”   沈月岛垂着眼,手抬起来比划了两下:“要不然……还是让我走吧,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留在这儿好像只会让你揪心。”   “我从来没想过和你要什么。”霍深放开他的眼睛,双手下去托住他大腿,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来,沈月岛就像只小猫乖乖伏在他身上,脸贴着他肩膀蹭了蹭。   “吃了药还是不行吗?以前是怎么做的?”   沈月岛有些挫败地摇头:“不行,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脑子里的东西很乱,怎么都捋不清,我明明已经忘了,忘干净了,可、可心里还是好疼……太疼了……”   他抓住霍深的手臂,喉咙里溢出两声破碎的呼救:“霍深,我到底该怎么办……”   如同一只被困在荆棘中的雏鸟,他没有方向,被掰断了翅膀,满身都是伤,却还要一刻都不停地逼着自己往前跌跌撞撞。   桌上手机响了,霍深没去看。   过了会儿陆凛跑过来,似乎要跟霍深回报什么,霍深也没看他,陆凛挠挠头自己走了。   沈月岛求救般说完那句话后,整个庭院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手往下滑,落到霍深右手小臂缠绕着的厚厚的黑色绷带上。   霍深抓住他的手,没让他继续摸。   那里有个疤,他七年前为救沈月岛割肉留下的疤,是个内凹的坑,不深,但也不算浅。   这疤长在他身上,烙在沈月岛心里。   霍深知道不管他吃多少布汀希覃,把记忆搞乱成什么样儿,都不可能忘了这道疤的轮廓和形状,只要他看一眼,自己的身份就再也不可能瞒得住。   以防被摸出来,他还往绷带里垫了块棉纱。   当年出事的时候,分手的时候,濒死的很多很多个瞬间,他不是没怨过。   他被人从车里拽出来砸在石头上的那一刻,带着满身的火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还有被沈月岛头也不回地丢下的那一刻,他这一辈子积压的所有怨恨全都喷涌了出来。   为什么爸妈要抛弃我?为什么我要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打猎一个人生活?为什么沈月岛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也和他们一样丢下我?为什么我只是想把我的爱人带回家却要被这样折磨和践踏?   他不是圣人。   他失去一切跳崖“惨死”时才二十二,怎么可能不怨。   他恨过沈月岛,也气过沈月岛,但这些恨和气最多最多只维持了二十秒,第二十一秒就转为了心疼和无措。   那些人那么坏,连他都没有办法对付,那他的小伽伽独自面对他们时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须要回来。   可是他现在回来了,却也没能把沈月岛从梦魇中救出来。   “小岛,捋不清就不要捋了。”他拍着沈月岛的后背,说,“别再想你忘了什么,只想你记得什么,二十年,七千天,那么多回忆,总有一件是开心的。”   这种时候的沈月岛总是很听话,他信任霍深,是可以把命都交给他的信任。   他闭上眼睛努力想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让我想好像真想不到什么。”   他自己都有点想笑:“不怪小圆寸说我苦,原来我这二十年过得这么惨啊。”   霍深笑不出来,他手搁在沈月岛肩上一下一下地搓,把那里搓得微微发热。   “那就想想我。”他柔声问沈月岛,“我们认识三年,你对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   “嗯……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霍深点头保证不会生气,同时也在回想他们这三年来的所有回忆点滴。   本以为沈月岛会说自己在斯威山下救下他,或者他们一起在东渡山躲避爱德华的追杀,再不济昨天晚上,他哄沈月岛给自己用手。   可怀里的人却清了清嗓子,很小声地说:“三年前我们初见那天,你刚来曼约顿,参加理事会为你举办的接风宴,宴会上你喝了所有人敬的酒,唯独没喝我的。”   “我——”霍深瞳孔微颤,开口时颇有些哭笑不得:“没喝你一杯酒,记我到现在?”   沈月岛也觉得挺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这么清,那段时间我后遗症发作得很厉害,整天都浑浑噩噩的,忘了许多事,就记你记得最清。”   他努努嘴,怪声怪气地描述:“从枫岛来了个狂妄自大的讨厌鬼,很合我眼缘,我去给他敬酒,双手举杯恭恭敬敬的,但他只看着我,却不理我,他转身走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久好久。”   霍深笑了:“就气成这样?”   沈月岛摇头:“不是生气,是难过。”   他从霍深肩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酸涩:“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特别特别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对于那时的沈月岛来说,霍深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后会发生的交际最多不过是成为同僚或竞争对手,可他被对方冷待时却那么那么难过。   霍深也并非有意。   沈月岛的杯子刚送过来时他没接,是因为带着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怨气,但很快就散了,怨气转为心疼。   之后还是不能接。   一双眼睛隐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们,而那双眼睛的主人,霍深直到现在都无法与之抗衡,他当时如果对沈月岛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亲密,他们俩都活不到现在。   但他还是想要道歉,不为别的,只是他听沈月岛说特别特别难过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对不起,小岛,我当时没有针对你,也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我刚从枫岛赶了两千多里的路过来——”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个念头在霍深的脑海中蓦地闪过。   他面色僵滞,想了足有半分钟,抬眼问沈月岛:“你那时候吃药了吗?”   “没吃,我那个月吃药吃太多,眼睛……看不见了,医生让我停一下。”   霍深瞳孔骤然:“那个时候就失明过?所以你的后遗症不是最近才发作的,是三年前就有了?”   沈月岛被他吓了一跳,还是老实回答:“不是三年前,是五年前,我吃布汀希覃七年,第二年后遗症就发作了。”   如同热铁被骤然浸入冷水,霍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呼吸停滞,心跳落拍,刺骨的寒意从他头顶过电般疯狂地奔涌到脚底。   一个恐怖的猜想凭空生了出来。   沈月岛的后遗症五年前就发作了,但他没有停药,反而为了压制翻涌的记忆不断加大药量,直到三年前自己来到曼约顿的那个月,他的后遗症发作得最厉害。   后遗症的临床表现除了思觉失调、五感消失、噩梦不断外,还有一个——出现幻觉。   霍深开始仔细回想三年前那场接风宴。   先吃饭,后敬酒,吃饭时沈月岛就坐在他旁边,那个位置不对,如果要论资排辈那个位置怎么都不该由沈月岛来坐,所以那是沈月岛特意找人调的。   为什么调到他旁边?   这是第一个疑点。   然后开始上菜,第一道是欧芹扒牛舌。   端上桌后沈月岛第一个动筷,但他没夹牛舌,而是拨掉了盘子里的欧芹。   在此之前,霍深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饮食忌口,沈月岛不可能知道他不吃欧芹,所以霍深理所当然地以为沈月岛是为了照顾桌上其他人的忌口,可现在想来欧芹扒牛舌是曼约顿的名菜,很少有当地人不吃。   那么沈月岛照顾的、知道的、真正不吃欧芹的人就剩了一个,是阿勒。   他把阿勒的忌口转移到了霍深身上,包括跑马后吃花生糖,也是阿勒的习惯。   这是第二个疑点。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轮番给霍深敬酒,大多称他“霍先生”或者“霍总”。   沈月岛也来敬,但他和所有人的寒暄都不同,他说:“你赶了两千公里的路才到吧,辛苦了,一会儿怎么走?”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奇怪,枫岛距离曼约顿确实有两千多公里,外面在下雨,关心下他怎么离开也是正常的社交礼仪。   可直到今天霍深才发现当时被他忽略掉的一点——贝尔蒙特距离曼约顿也有两千公里。   而沈月岛给他敬酒时没叫他霍总,也没叫霍先生,他甚至没给霍深一个称谓。   这是毛头小子才会犯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沈月岛身上,那就只剩一种解释。   他不叫霍深,是因为他当时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脑袋里想到的,不是霍深,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后遗症发作,他出现幻觉,霍深又正好和阿勒身高相仿、年龄相仿、气质相仿,所以他把霍深当成了阿勒。   他不是在问霍深辛不辛苦,他是以为阿勒来接他了,他在问阿勒辛不辛苦。   他也不是问霍深宴会结束要怎么走,他是想问阿勒:我们一会儿怎么回家?   而霍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呢?   他没有回应。   他没接那杯酒,没和沈月岛说一句话,只是再冷漠不过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沈月岛说他忘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记得霍深的背影让他特别特别难过。   可他为什么会忘呢?   布汀希覃明明只会让他忘记最痛苦的回忆,比如父母的死,比如阿勒的死。   难道那件事在他心里和这些一样痛苦吗?   霍深低下头,紧握成拳的两只手都在颤,额头暴起一根根虬结的青筋,有泪滴下来,砸到裤管上,变成几个交叠的水圈。   迟到七年的悔恨在这一刻吞噬了他。   他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对于沈月岛来说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怎么了?”沈月岛察觉他不对,低头去看他的脸,看到那满脸的泪顿时慌了,急急忙忙说:“到底怎么了?发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陆凛过——”   话没说完,霍深把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浑身僵硬,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能感觉到滑进脖子里的泪很烫很湿。   他以为自己又让霍深不开心了,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拍拍他,哄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哭好不好啊。”   霍深心口更疼了,疼得喘不过气,每呼吸一口都要耗尽所有力气。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沈月岛的肩窝里,开口时声带哑得如同被撕裂:“小岛,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沈月岛把指尖掐进掌心,心脏开始怦怦跳,声音很虚浮:“我不记得了。”   霍深闭了闭眼:“你看到他了,对吗?”   他没说“他”是谁,沈月岛甚至连阿勒的名字都忘了,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别问了……霍深……”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瞳孔放大,嘴唇用力抿紧,仿佛一松劲儿就会有哭声溢出来。   他或许忘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他还记得当时的绝望和难过。   霍深知道自己全猜对了:“所以你真的看到他了,你把我当成他了,对吗?”   “别问了,我说了别问了!我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问!”沈月岛嘶哑地低吼着,抵住他的胸膛坐直身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那张苍白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同陶土做的面具,摔下来碎了一地。   一瞬间,悲伤、恐惧、茫然、绝望……很多很多种情绪像针一样扎进他眼睛里。   他看到一个穿着藏袍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灰绿色的瞳孔里流出两条鲜红的血。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一颗一颗的,没滑过脸颊就落在了地上。   霍深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又看到了,对吗?”   沈月岛摇头,从他身上逃下来,摔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霍深想去拉他,可沈月岛拼命往后躲,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往后倒退,一只手抬起来无助地比划,嘴里很用力很用力地喊着什么,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   霍深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喊的是:“不要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对不起……”   霍深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沈月岛没了理智,连呼吸都那么微弱,他眼中看到的幻觉早晚会变成一把刀,把他撕碎撕毁。   “小岛,别怕,我不过去,我不会伤害你。”他以为沈月岛在怕自己,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都是血……”沈月岛哽咽地说:“好多好多血,你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他又突然扑过来,跪在霍深面前,扶着他的腿,抻着自己的袖子去擦他的手臂。   那手上什么都没有,可他拼命擦拼命擦,擦着擦着发现那些血根本就擦不掉,于是崩溃地哀叫起来,大张开嘴巴,嘶哑的声音从喉管里冲出,几道粘稠的口水粘连着上下嘴唇,一哽一哽地哀嚎。   霍深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也不过于此。   “小岛……”他捧住沈月岛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不再擦他脸上那些永远都擦不净的泪,任由它淌过自己的指尖。   “其实你最怕的,不是阿勒的死,而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吗?”   他即便吃了药都能记住阿勒去世时的细节,记得阿勒的额吉给他打了电话。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却没有一丁点印象,甚至霍深来到曼约顿的那一个月,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霍深慢慢牵起他两只手,放在自己唇边,很轻很轻地请求:“不要自己扛,你告诉我。”   沈月岛呆呆的,怔怔的,不再恸哭,眼泪只是无声地往下淌,眼球哭得发黄。   “我撑不下去了。”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一停药就疼,吃药又会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真的……一秒都撑不下去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死,但是不行。”   想死不能死,活又活不下去,他那段时间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受刑,世界变成了模糊混沌的黑白默片,他看到的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像是阴森的怪物。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五官清晰的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藏袍,长发用彩带梳了起来,开着一辆很好的车来到曼约顿,那是他的家乡结婚时才有的仪式。”   沈月岛流着泪笑起来,空洞的眼珠像是在怀念什么幸福时刻。   他说:“我以为他来娶我回家了。”   霍深低下头,抬手挡住眼睛。   沈月岛轻快的声音里有种让人绝望的单纯和期待:“那一个晚上,我都好开心啊。”   “我坐到他旁边,看他吃饭、喝水,他每个动作都和以前一样好看,我还给他拨掉了食物里的欧芹,主动倒了酒递给他。”   说到这,他的笑容凝固,歪过头,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看着霍深:“队长,结婚不是要喝交杯酒的吗,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霍深只觉胸口被洞穿。   他拿过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沈月岛,他的手在颤,两个茶杯碰在一起时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叮”。   他郑重地看着沈月岛,一字一句地说:“现……现在喝,好不好?我补给你。”   他仰头把茶喝了,沈月岛却没有动作,因为在他的幻觉里看到的自己杯子里全是阿勒流出的血,他像个吸血的怪物在索阿勒的命。   “对不起……”   他麻木吐出这三个字。   霍深摇头,抚着他泪湿的脸颊,他自己眼中同样有泪在流:“小岛,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不要再这样说了,算我求你。”   沈月岛听不进去,他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你不理我,我也不敢过去,我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你不要我了。”   “你和好多好多人喝酒,笑着和他们说话,我悄悄凑过去,想要看看你,我记不清你的样子了,我真的……我只想看看你……可你一看到我就开始流血……”   “好多好多血啊……浑身都是伤……你受了那么多罪,都是因为我……”   “我那么、那么喜欢……那么珍惜……恨不得、恨不得把你捧进心里……可你因为我……连22岁都没活过……”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音,嘴唇还在动,双肩发着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心疼和悔恨在这一刻、在他身上变成了具象的东西,变成一种自毁的武器,在过去的三年里,上千天中,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凌迟。   过了很久他的声带才重新恢复正常,他也压根没发现自己刚失声了。   “我止不住你的血,我也没法过去,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厌恶,里面都是恨……”   沈月岛垂下头,局促地搓着自己的手,掌心都是他自己掐出来的血,但他感觉不到疼,也分不清那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只记得接下来的那一幕,成了他三年来最恐惧的一场噩梦,每次想起一些有关的片段,他的潜意识都会提醒他赶紧忘记。   “然后你就走了,高高的背影停在一辆车前,我去追你,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阿勒穿着大红藏袍,瘦削的身影停在风中,沈月岛明明离他那么近,却怎么都追不上,后来是阿勒自己停下来,转身看向他。   “我以为……你原谅我了……要带我走……”沈月岛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一只濒死的幼兽伏在霍深腿上,无尽的恐惧在他身上蔓延,他疼得直打颤。   “可你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很冷漠地看着我,和我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那是阿勒一整个晚上和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霍深僵在原地,没了呼吸。   灵魂被一点点抽离出体。   他不敢再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想三年前那个晚上自己走后又发生过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会回溯到那天晚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小岛把他当成阿勒就是最后的自救,而自己却亲手抹杀掉了他仅剩的一丝希望。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接下那杯酒,那他的小伽伽在幻觉里看到的会是截然相反的走向,会是一场很甜很甜的美梦。   他们或许会结婚,喝交杯酒,手牵手一起逃离曼约顿,怎么都好,只要不是现在这样。   没有哪个正常人能从那一晚走出来,活着对他来说就是置身地狱。   果然,沈月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轻,那么淡,带着得偿所愿的解脱。   “后来我走到了一座山还是一栋楼前面,那里风很大,跳下去时感觉自己在飞。”   【📢作者有话说】   bb们可以给怒更三章的小林扔一点海星嘛!ꉂ(ˊᗜˋ*)   欧芹指路第4章 ,小岛始终记得霍深没喝那杯酒指路第8章。   容小林啰嗦一小下:   《入梦》整篇文就是个巨大的梦工厂,噩梦填满他们的过去,美梦充斥他们的未来。   熟悉我的老读者应该知道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受一点憋屈,他们受过的苦经历的遗憾都会在将来一比一甜回去。   这章完事可能又会有bb要哭,我现在也搞不太懂你们能接受的程度,有时候我觉得挺甜的点你们嗷嗷落泪,我觉得虐的地方你们又完全没care,如果我能和你们共情就好了啊(大吼!)   然后!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着急掉马呢!掉马时真的很疼很疼很疼×n(语无伦次地比划) 第36章 红枫约会   一支镇定剂下去,沈月岛获得了为期八个小时的短暂解脱。   霍深把他抱回卧室,安放在床上,用毛巾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口水和泪。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月岛,就像一滩浸泡在血水里的碎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地守在床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还有没有在跳。   医生来过了,是他以前的主治医生,一周前霍深就和他说了沈月岛的情况,还成立了专门的治疗小组。   他们给沈月岛抽了血,做了各项检查,蓝山的医疗设备很完善,下午四点就出了结果。   情况不算好,但也不是太糟糕。   “布汀希覃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是不可逆的,病人服药太久,心、脑功能都有不同程度的衰竭,但好在只是初期,他身体素质也不差,如果能放下心结配合治疗,有很大希望不会影响寿命。但布汀希覃是必须要停的,否则油尽灯枯是早晚的事。”   医生说得委婉,但霍深明白,很大希望不会影响寿命的意思,就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问。   医生摇头,指着桌上那张沈月岛七年来的服药单:“太乱来了,这药即便是微量都会损伤神经,他这完全是当糖豆在吃。”   霍深也看着那张药单,按在桌沿上的指尖用力到泛青:“停了药,他很难正常生活,有没有什么药能代替布汀希覃,副作用小一些,还能让他不那么痛。”   “只能先开些安定,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其余的等我们回去再进一步会诊。”   “他撑不了太久,你们要快。”   霍深比任何人都了解沈月岛,让他治疗他会配合,强制停药他也不会反抗,但让他放下心结根本不可能。   他如果真能放下,也不会被折磨七年这么久,痛苦到要吃药的地步。   医生走了,陆凛出去送他们,回来看到霍深还守在床边。   “深哥,你后背的伤该处理了。”   霍深应了一声,头都没抬。   陆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再瞒了,沈少爷都这样了,一点想活的念头都没有,很明显‘霍深’已经留不住他了,但阿勒总能留得住,再不济还有小亨——”   话没说完,霍深猛地转头看向他。   陆凛顿时收声,看一眼床上还昏睡着的沈月岛,暗道差点说漏嘴。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心里清楚,再管不住嘴就给我滚回枫岛。”   这还是霍深第一次对他发这么火,陆凛悻悻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吹进一缕冷风,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沈月岛的呼吸声比风还要微弱。   霍深握着他的手,心口像压着一块石头。   他不是没想过告诉沈月岛真相。   过去的很多时候,很多个瞬间,他都想直接摘下眼睛里的虹膜塑片,或者拆掉手臂上的绷带,他有太多种办法证明自己了,沈月岛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他。   但是知道了,然后呢?   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没有退路的死局,总要有一个人去献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陪沈月岛多久。   阿勒因他而死一次就已经要了沈月岛半条命,绝对不能再来第二次。   “唔……”   床上传来两声轻哼,缩在被子里的人艰难地挑起眼皮,转头看过来。   霍深没吭声,一动都不敢动,他不知道沈月岛现在看到的是他还是“阿勒”。   “背上的伤怎么还不处理?”沈月岛开口。   霍深松了口气,还好。   “没顾上。”他直起身,肩上带血的纱布一角被毛衣领口挡住。   沈月岛掀开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霍深皱眉:“别说这种气人的话。”   沈月岛笑了,在自己嘴巴上拍一下算作惩罚,“叫医生来给你换药吧,我陪你。”   比起白天的绝望崩溃和歇斯底里,他现在平静得就像一片死湖。   起床、穿衣服、上厕所、后面又坐在沙发上让霍深面对面靠在他肩窝里换药。   他做这些时很安静,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好像白天那场崩坏没有发生,霍深把安定拿给他时,他都没问那是什么接过去就吃了。   霍深也没有和他聊什么,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一切痛苦的话题。   换完药沈月岛说想泡个热水澡,霍深就带他去浴室放水,放满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让他把手抬起来要给他脱衣服。   沈月岛心里酸得很难受,说了醒过来后的第一个长句:“深哥,别这么紧张,我是精神失常了,不是不能自理。”   霍深的手定在半空,眯起眼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非要这样说自己?”   沈月岛也很无奈:“我错了,别生气。”   氤氲的水汽在卧室散开,湿漉漉地黏在衣服上,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橙花精油味。   霍深给他脱了外套和衬衫,手伸到腰带时沈月岛轻轻攥住他手腕:“我自己可以,真的,不会把脸闷浴缸里把自己憋死的。”   霍深没说他真怕沈月岛这么干,只抬手搂住他,胳膊环过肩膀拍着后背,放软了的嗓音带着点哄的意思:“我想给你洗。”   沈月岛也抬手搂了他一下,额头贴着他结实的手臂:“好,那就洗。”   衣服脱光到最后一件,沈月岛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一点尴尬或者不好意思。   没必要。   他已经在霍深面前剖开自己太多次,崩溃、失控过太多次。   最难堪破碎的灵魂都已经撕开给人看了,再计较外面这层皮囊实在没意思。   霍深往浴缸里滴了舒缓精油,丢了颗浴球,最后又扔进去两只哄孩子的小黄鸭。   沈月岛坐进水里把那两只鸭子拨来拨去,笑道:“等你有孩子了一定会把他惯坏。”   “我不会有孩子。”霍深坐在浴缸沿上帮他按摩,回了句。   “不喜欢?”   “精力有限,养不了太多。”   “拜托,霍会长,我说的是正经孩子,不是你那些小puppy。”   “我说的也是正经孩子,沈少爷思维这么发散,你养过?”   沈月岛不回他,只是笑:“会长呢?”   霍深捏着他的手臂,掌心粗粝的茧慢慢揉到他手指尖:“养了一个,但他不太听话。”   沈月岛垂下头,神色很哀伤,指尖在他掌心刮了一下:“嗯,他太能让人操心了。”   洗完澡时天色暗了下来。   霍深帮他吹干头发,解下手腕上的发绳简单扎了一下,要带他下楼吃晚饭。   “哎,别下去了。”沈月岛拦住他,“我给你做菜吧,我有一个菜做的特别好。”   霍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菜,红酒小羊排,以前在草原上时他就经常做给自己吃。   “牛肉羊肉更喜欢哪个?”   “羊肉。”   “正好,我就会做这个。”   沈月岛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两根白色的带子在后腰上挽成个蝴蝶结。   他夹着羊排放在碳炉上炙烤,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白色烟雾从他肩膀上蒸腾起来,混着浓郁的肉香和淡淡的酒味。   霍深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幕不真实得就像一场梦,他做过无数次的梦。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很久没用的相机,给沈月岛拍了一张背影照。   快门声响起,沈月岛回过头来,皱着鼻子问:“做饭有什么好拍的?”   “我想留个念想。”   沈月岛一怔,落寞地垂下眼,“留吧。”   于是霍深又拍了许多张,没特意讲究构图和色彩,但在爱人的镜头里,再单调的画面都是美的、灵动的,带着珍惜和留恋。   拍完后他翻了翻,删掉几张重复的,放下相机走到沈月岛身后,伸手圈住他的腰。   沈月岛向后仰了下头,脸颊贴了贴他的脖颈,“怎么了?”   霍深淡淡地笑了下,闷在他脖颈里说:“这感觉好像我们结婚了。”   他的小伽伽心血来潮想要做饭,他就在一旁给他拍照,拍完被抓来做试吃员,寻常夫妻每天都会做的事,是他梦里才敢想的奢望。   沈月岛指尖轻颤,好像被烫到,不知道说什么,就切了块羊排喂他嘴里。   还是以前的味道,霍深想。   晚饭没在楼里吃。   羊排一煎好就被霍深放进了保温桶,他给沈月岛穿上厚外套,又拿了两条毯子,两个灯,提着保温桶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沈月岛没问他要去哪儿,只伸手去帮他拿东西,却被他塞了个空的玻璃酒瓶。   “干嘛?”   “摘花。”   大晚上的能去哪儿摘花呢?   沈月岛没问,漫无目的地跟着他走。   夜色很暗了,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窄长。   霍深带着他走出小楼,走出岗亭,走下两小段盘山公路,来到红枫林的边缘。   沈月岛停在这里,抬头往树林和天空上看。   红枫成群而立,随风飘扬,天上暗色的云慢悠悠地滑过头顶,夜晚很静,只有风吹树动的声音,自由和无畏在每一棵树之间流淌。   他驻足凝视,闭眼听风,感觉到微弱的解脱,眼泪没有丝毫准备就滑了下来。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开心就和我说,我不想你在我面前都要伪装。”   霍深说完这句话,拧开煤油灯,带着他走进树林,如同走进一场静谧的梦。 第37章 今夜安眠   树林里藏着几窝萤火虫,不小心踩进它们的家里时会惊起一团梦幻的光点。   许许多多认不出来的花,依偎在枫树的根部,沈月岛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新手精灵,很认真地对比哪朵花更好看。   他摘花时心里很平静,脑袋放空,什么都没想,看到好看的花就摘下来放进瓶子里。   霍深跟在他身边,不声也不响,只在他蹲下来看花时递上煤油灯。   等他玩够时瓶子也装满了,蓝色的厚底玻璃瓶,瓶口开着盛放的一簇花。   “好看吗?”沈月岛问。   霍深点头:“你喜欢就好看。”   两人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煤油灯晃晃悠悠地嘎吱响,最后停在一座小房子前。   沈月岛看一眼房子,又回头看一眼蓝山,确定这就是白天骑马时他随手指的那间。   很小的一个小木屋,厚重的木头门,两扇窗,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漏出来,屋前还用篱笆围了个弧形的小院儿,篱笆上也长满了花,院子里摆着桌椅板凳。   沈月岛上午说喜欢,霍深晚上就帮他收拾了出来,房子虽简陋但布置得很用心。   “我随口一说的事你都放在心上。”   “这并不难。”   霍深在他后背轻轻推了一下:“进去吧。”   沈月岛抬脚走进小屋,屋子里面和外面一样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张不大不小的床就占据了半个房间,床在靠窗的位置,上面铺着他们的枕头被子,窗上还挂着蕾丝花的窗帘。   如果在这里睡觉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或许还会碰到好奇来巡视的小鸟。赶上下雨天玻璃窗上滑过一道道雨幕,温暖的小房间就会变成一个特别好睡的巢。   “今晚睡这里?”   沈月岛兴奋得尾音都扬了起来。   “行吗?”   “太行了,睡一辈子都行。”他一个虎扑扑到床上,抱着霍深的枕头大吸几口。   恍惚间有种愿望成真的满足感,心脏却酸涩得抽抽起来,他猜,这或许是他曾经想要但现在已经忘记了的心愿。   霍深的手落在他头上,就像在揉自己养的猫,“吃饭吧,该饿坏了。”   院里开阔一些,还能吹风,他们把那瓶花放到桌上,和煤油灯靠在一起。   一人一把椅子,面向树林并排坐着,黑暗中幽深的树木间飞荡着几只萤火虫,夜色静悄悄的,湿润的风不断吹过发梢和耳尖。   这样的晚上很舒服,再配上羊排和小甜酒,沈月岛拿酒瓶和他碰杯:“这算露营吗?”   “这算约会。”霍深仰头喝了口酒。   沈月岛笑起来,是很轻松温柔的笑,美得像他刚摘下的蔷薇。   “约会要做什么?拥抱?接吻?做爱?”   “先牵手。”   霍深抓住他的手,明显小一号的手包在自己宽大的手心里,两只手再一起放置在心口。   牵手在这一刻变成了情人间最亲密的事,他们的心脏通过交握的双手产生连接。   没有人不为这样的夜晚心动。   沈月岛看着他的侧脸,看他沉静的眼眸,看他喝酒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小声地说了一句“霍深,你真的很会谈恋爱。”   霍深却摇头:“我在感情方面很木讷,这么多年一直是如此,我不是很会谈恋爱,我只是很会爱你。”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沈月岛,语气也平淡寻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沈月岛的心却漂浮了起来,飘到一团温暖的火上被烘着,“你那么好,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的,小岛,不要再贬低自己,这样只会让我难过。”   霍深转过头来看着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你昏迷时东子来了,他托我交给你。”   沈月岛接过纸条,展开看,发现上面写的是一家私人会所的地址。   “这是我给你的。”霍深又递了张卡给他,看起来像某个俱乐部的贵宾卡。   沈月岛扫到卡上的俱乐部地址,一愣,就是纸条上写的这家会所。   “所以你也在查赛琳娜的弟弟?”   赛琳娜死后,他就通知东子去找她弟弟,刚查到她弟在这家会所工作,霍深这边就搞到了贵宾卡,看来他们俩想到了一起。   霍深嗯了一声,“赛琳娜骗他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放过她弟,最迟这个礼拜,爱德华一定会去找他,我已经在会所安排好人手。”   “希望他快点出现。”沈月岛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呢?”霍深问,“为什么去找他。”   “和你一样,守株待兔。而且我答应过赛琳娜要保护她的家人。”他仰头喝了口酒,沉默片刻说:“如果当年也有人帮我一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话霍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尽管他拼命追赶拼命往上爬,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三年时间,沈月岛要多受多少苦。   他仰头把酒饮尽,又拿了一瓶,利落地在桌角磕掉瓶盖,酒水冒着泡沫从瓶口溢出来。   “布汀希覃,我不打算让你吃了,你的身体还不是很糟糕,现在停药还有的救。”   沈月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关心,即便是现在突发恶疾死了,对他来说也只是一种解脱,只是……   “不吃药,我会犯精神病的。”   霍深喝酒的动作顿住,垂下头,把酒瓶按在了掌心,“你就不能别说这话?”   精神病、发疯、这些字眼他一个都听不了,沈月岛每说一次就是在他心上割一刀。   “好啦,我是真的不在意这个,也没人在意。”沈月岛握着他的手腕,心想:只有你,只有你在意这些虚名,在意我是不是不开心,在意我有没有受委屈。   霍深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像挠猫似的挠了挠,挠完敲他一个脑瓜崩儿,“总之那个药你先停了,我联系了专家,他们会找到更合适的药,在这之前先用安定顶一阵。”   “喔……”沈月岛摸摸被敲的额头,疼了才知道乖,“停就停吧,都听你的。”   “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天,这是一个很有盼头的词,好像有了明天就会有以后。   “小圆寸约我去后山玩,说是要捡栗子。”   霍深挑眉:“你跟个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沈月岛明知故问:“那我跟谁玩?”   “和我去书房。”   “可你不是要上班?”   “工作拿回来了,明天在家办公,你陪我一起。中午我们在琴房午睡,那儿能开天窗晒太阳,下午就来小屋,把这块地收拾一下,看看是种点菜还是种些花。该过节了,灯笼和彩带也要挂一挂。”   这就是他曾幻想的和沈月岛的未来,有一片草场,养几十匹马,守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白天就去骑马射箭,闲时拾掇一下家,晚上烧一大桶热水,两人挤在一起泡澡,简单又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沈月岛跟着他的描述幻想出一帧一帧的画面,甜酒也醉人,他熏熏然地笑起来:“感觉很充实的一天,都不像我配过的日子。”“只要你想,我们都可以这么过。”   “可是逃避是没有用的,总要面对它。”等他们离开这间小屋,就是从美梦回到现实。   “逃避没用,但逃避能让你开心,这就够了,不要再想东想西了,明天跟着我。”   沈月岛听笑了,这是什么土匪行为,一上来就截胡别人的约,一占占一天,还挺有理。   “太夸张了吧,daddy,现在连我每天干什么你都要管了?”   霍深不置可否,姿态很温柔,但态度很强硬“哪一块不满意可以调,但你人得在我这儿,你以后都归我管。”   得,反正也拗不过。   沈月岛认了,“我会听话,不让你操太多心。就是要可怜你那些扇子,我一去你书房就手痒,那一柜的扇子都快让我玩坏了。”   “玩坏了再买,正好过两天红杉要开拍卖会,明天我让人把品类册拿给你,喜欢什么就圈出来,我让他们去买,有几件手串和花瓶你应该能看上眼。”   红杉的拍卖会,随便一件就是千万级,沈月岛这一眼能看没几个亿。   “真的假的。”他挑起一边眉毛,“你是知道我有多败家的,把你花破产怎么办?”   “真能让你花破产,我这几年也白干了。”   “哇。”沈月岛挤眉弄眼地出了个怪声,“霍会长今天好帅。”   “今天?”霍深不认同地看着他。   “好吧,一直都很帅。是我以前眼瞎没看见。”他笑眯眯地弯起眼,从椅子上半跪起来,凑到霍深耳边,亲了亲他的脸,像只温驯的麋鹿,用鹿角亲昵地贴了贴主人。   “深哥,这是第一次,我有点期待明天了,如果今晚我能睡个好觉,明天我给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bb们还是周一不更,周二更二合一哈,是甜的!ꉂ(ˊᗜˋ*) 第38章 一天   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但也不算坏。   前半夜两人都没睡着。   沈月岛是不敢睡,怕一闭眼又是那些反复无常的噩梦,所以一直睡睡醒醒地迷糊着,偶尔蹬一下腿。   霍深就不厌其烦地在他蹬腿时哄他。   先拍拍他的背,再揉揉他额头,粗粝的掌心温热而宽厚,从他太阳穴到眼睛摩挲两个来回,困意就排山倒海地袭来。   一直到后半夜沈月岛才睡熟,像个小婴儿似的侧躺着蜷缩在他怀里,脸颊枕着他胸口,呼吸时带出的热气隔着睡衣烘着他的心脏。   霍深望着天花板,很珍惜地感受着这个夜晚,踏实的感觉,从心充盈到全身。   日头东升,一条狭窄的晨光从屋顶慢慢挪进窗里,打在床头。   横在被子上的手腕被光划下一条明暗的分割线,睡衣袖子撸到手腕上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臂是麦色的,上面爬着几根脉络分明的青筋,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确实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身体和心都不是,光一个手都能让人无端联想都性,没一丝阿勒当初的青涩和干净,但现在的霍深有着属于“霍深”的魅力。   窗外传来“啾啾”两声,霍深被吵醒,还没睁眼就下意识翻过手掌,盖在枕在自己胸前熟睡的沈月岛的耳朵上。   他撩起眼皮,和正在窗前猛啄玻璃的灰嘴胖家雀儿四目相对。   他抬手敲了下窗,小家伙儿就住嘴歪头,挺起胸脯,黑漆漆的小豆眼眨巴眨巴,还朝他扬了扬本不存在的下巴,像是在调戏他。   “……”霍深没眼看。   “不是给你放吃的了吗?”   他貌似和这只家雀儿很熟,但再熟鸟也听不懂人话,小豆眼继续眨巴,嫩黄的爪子在窗台上蹦跶蹦跶的,把上面原本放好的开心果给踹了下去,意思很明显——不爱吃。   “……有的吃你还挑。”霍深快让它烦死,但还是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两颗别的坚果,开窗递给它:“快吃,吃完就走。”   小家伙叼起食物,摇头摆尾地要唱首歌表达感谢,霍深一个指头把它弹下去,“滚。”   沈月岛到底还是被吵醒,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很轻的哼哼,闷在他睡衣里的脑袋钻出来,顶着一头睡炸的头发闭眼问:“谁啊……”   霍深好险没笑出声,先拿手机给他拍了张照,才又把他塞回睡衣里,“乞丐。”   “蓝山还有乞丐吗,还讨饭讨到家门口了……你给他饭吃了吗?”沈月岛想越不对劲儿,但睡蒙了的脑子实在处理不出信号。   霍深被他这迷糊样弄得心都化了,手滑下去在他臀上揉了揉:“给了,它也吃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儿,醒了介绍你们认识。”   沈月岛想着倒是也不必介绍,可还没想完就稀里糊涂地阖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他醒过来时自己都在惊讶居然没做噩梦,被窝里太暖和了,他一动不想动,虾米似的蜷在被窝里自己嘿嘿笑了两声。   “傻笑什么呢?”   头顶响起一个微哑的声音。   霍深也刚醒,迷迷糊糊地舒展了下手臂,把往怀里一圈。   沈月岛从被子底下钻进去,凑到他耳边很小声说:“哥,我睡得特别特别舒服。”   霍深清醒了,看着他眨巴下眼睛,沈月岛也看着他,也眨巴了下眼睛,他俩的脸全都蒙在被子里,被子里还有各自身上刚睡醒的那股热乎气儿,于是这个小小的空间就变得异常温馨。   “想起了吗?”霍深低头和他蹭了蹭鼻尖,轻声问他,那声音太柔软了,软得沈月岛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一块泥,被捏把捏把成一个什么形状。   “你着急去工作吗?”他还记得霍深昨天说要自己陪他工作。   “不急。”   “那就不起,我想再赖会儿,你陪我吧。”   霍深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   “好,我陪你。”   七年没睡过一场好觉了,现在这点赖床的时光对沈月岛来说就变得尤其珍贵。   他平躺在床上,枕着霍深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抓着他手玩。   其实也不是玩,是在数他手上那些茧。   指根到掌根那一圈,五个手指肚,无一幸免全都长着一层厚厚的硬茧,翻过来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也因为粗活干多了有些变形。   这是一双穷苦人才有的手,都不符合他的身份。沈月岛心里发酸,摸半天嘀咕一句:“还疼吗?”   霍深看着他的神情很温柔,把手抽回来,从他睡衣领口伸进去,伸到胸口那儿轻蹭一下:“这样蹭着疼吗?”   沈月岛脸有点红,主要他这一下太突然了,可说他占自己便宜人又一点狎昵都没有。   “不疼。”   “那我也不疼。”   这是两句毫无逻辑的话,但沈月岛听明白了:现在有你了,以前的疼就不算什么了。   他有点绷不住,趴在床上蹭了下床单。   那之后他的头一直没抬起来,霍深就把手放在他后脑上,伸进头发里一下一下揉。   他这样揉沈月岛又困了,就要晕晕乎乎地睡过去时,听到霍深问了句:“小岛,你还记得你十七八岁时是什么样吗?”   “十七八?你不是看过照片吗,丑了吧唧,还有雀斑。”   原来那时候叫丑啊,霍深说:“那你现在也没多好看。”   “滚!”沈月岛在被窝里拱了他一下,“老子美貌天下第一。”   偶像包袱还挺重的,霍深一下子笑出来,摸着他后脑上让自己搓热了的那块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长相,你十七八岁是个什么样儿,怎么活,你现在就还怎么活。在这片小树林里只有我和你,没有外人,也没有糟心事,你就尽情去开心,去玩,去闹,即便是出了这片树林你还想像十七八岁那样,也没人敢说什么,万事有我兜着。”   他手缓了缓,挪下去放到沈月岛嘴边,声音很透也很有威严:“我拼了这么多年,兜得住你。”   沈月岛睁着眼睛呆怔了好半天,张嘴咬住他指尖,开口时带着点鼻音:“你说真的啊,我十七八岁时可淘死了,还特别烦人,特别赖叽,我能赖死你。”   “你赖。”霍深还挺期待地说,“你赖我就揍你,正好最近手痒。”   -   又在被子里玩了一会儿,都快十点了,两人这才起床。   洗完漱到院子里,开门就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沈月岛哎了一声,跑到桌边,和桌上歪着头站着的灰嘴胖家雀儿大眼瞪小眼。   “这就是你说的乞丐?”   小家伙虽然胖但十分貌美,圆头圆脑尖嘴巴,站着时胸脯很高傲地挺着,两只翅膀还微微向后拢,就像个把手背在身后的绅士。   虽然这么形容不太合适,但沈月岛还是觉得这鸟很有教养,像它主人。   “这你亲生的?”他笑着问霍深。   霍深一本正经点头:“嗯,十月怀胎。”   “给我养吧。”他是真的喜欢这只鸟,剥了颗松子放在指尖,小家伙一歪头就叼走了,吃完还低下脑袋从他食指下面钻过去,挤进他掌心,小毛脑袋一歪贴在他指肚上。   “我靠。”沈月岛眼睛都瞪圆了,“你是个什么鸟啊,这么会卖乖。”   “你比他还会。”   “嗯?我什么?”他没听清,不解地看霍深,霍深就伸出手放在他脸颊旁,沈月岛疑惑地歪过头,试探着把侧脸贴进他掌心:“是要这样?”   贴着掌心的脸颊温热,几乎能感觉到那层细小的绒毛,霍深看着眼前一人一鸟几乎粘贴复制歪头看向自己的动作,抬手就在他额头敲了一下:“明明是你亲生的。”   说完就出了院子。   沈月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追上去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让你玩我!”   霍深一个踉跄往前扑去,差点摔个狗啃泥,他这么大个会长除了小时候被马尥蹶子尥到屁股之外,哪还有人敢碰他那儿?站直身子,狭长的眼睛一眯。   沈月岛感到不秒,扭头就跑:“别急眼啊!是你让我像十七八岁那样的!”   让你像十七八岁那样也没让你犯混账啊。   霍深甩开膀子追上去:“让我逮到就把你屁股揍开花!”   两个快三十的大男人,像毛头小子似的玩追逐游戏,树林里满是沈月岛的笑声。   霍深就一开始吓唬了他一下就没再追了,以他在草原上抓猎物的狠劲儿,要真想追两下就能把沈月岛按倒,这会儿功夫裤子都扒了屁股也打肿了。   他放慢步子,悠悠地跟在沈月岛后面,偶尔拿相机给他拍照。   红枫树枝叶扶疏间洒下无数光斑,它们游动在沈月岛身上,仿佛精灵的裙摆。   沈月岛发现一条小溪,扭头朝他招手。   那一瞬间,霍深好像看到十八岁的小伽伽站在自己面前,站在光里,笑得明媚又肆意。   “走慢一点吧。”   他想:这次让我陪在你身边。   小溪上飘着几片红枫,有绿色的水草长在鹅卵石的缝隙里。   沈月岛把手伸进溪水,能感觉到一丝凉意,突然有种冲动,想试试能不能尝到水的味道。   “这水能喝吧?”他走流程问了句。   霍深刚要说很凉别喝,就看到他一个俯卧撑趴了下来。   “哎——”霍深想拦都没拦住,他就像只玩疯了口渴的小狗,撑在岸边,脑袋扎进溪水里喝了一口,咂咂嘴,呼噜一下吐出来,甩着被打湿的脑袋转头兴奋道:“居然是甜的!”   “……”霍深揉了揉眉心。   “就这一口,别喝了。”   沈月岛也听话,尝到味道后就不喝了,霍深找来毛巾给他擦头发,他就乖乖蹲着玩水。   “哥,我们一会儿回楼里吗?去书房?”   这卖乖的模样就不像想去的,霍深瞥他一眼,“让陆凛把东西拿过来了,一会儿在院里办公。”   “真的啊?”沈月岛眼睛亮亮的,“不用回去了?你在这儿陪我玩啊?”   这腔调黏糊的,招得人打心窝里想疼他。   霍深把毛巾往他脸上一盖,遮住那亮晶晶的眼,俯身用手臂圈了下他的腰,耳语道:“少撒点娇吧,宝贝儿。”   沈月岛嘿嘿笑:“不喜欢啊?”   “喜欢啊,喜欢得我想上你。”   这句话就像个雷砸在沈月岛头上,当场就把他砸蒙了,被霍深的气息烘着的耳朵根到肩膀那一条全是麻的,他有些慌乱地躲在毛巾底下一动都没动。   霍深又不忍心了,隔着毛巾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你又不给,那就别撩,去玩吧。”   沈月岛抓抓头发,跑进树林里了。   他在这种地方玩是不用陪的,他之所以那么喜欢贝尔蒙特,是因为他骨子里就有对自由的向往,山川河水,一草一木,这些东西都能让他畅快,他自己玩就能玩出花儿来。   霍深不管他,在木屋院子里扯了根电线,就在这儿办公。   早起照例要开会,他不在场,就只能线上,视频一接通他身后木屋和树林的背景就露了出来,与会的人都看到了,但也都没多嘴。      霍深平时开会话就少,今天更是,他既要听下属说什么,又要留心沈月岛在哪儿跑,别摔跤。   沈月岛也不跑远,行动范围就是以霍深为中心,方圆五十米的圆,而且每隔十五分钟他就会回来一趟,手里拿着自己挖的草或者采的花,给霍深分享。   “霍深快看!紫色的鹅卵石,给你吧。”   “我爬树摘的松子,你吃。”   “哎霍深霍深!这个是什么东西?蓝色的还像个伞,能吃吗?”   “毒蘑菇,想和我殉情你就吃。”   霍深刚说完本季的建材指标,头也不抬地应着沈月岛。   沈月岛在他对面,压根不知道他在开会,还挺遗憾地把毒蘑菇扔了,“那算了,没那么馋。”说完又跑了,两条腿倒腾得还挺快。   霍深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跑得头发都散了像只尾巴似的坠在后面,突然觉得他就像自己养的小猎犬,撒出去了,但绳子还拴在自己手里。   小狗贪玩归贪玩,但很顾家,玩一会儿就采一把草回来给他看,再玩一会儿又丢块骨头给他吃,仰着脑袋甩着尾巴的,就想自己表扬他一下。   又过十分钟,小狗竟然拎了只兔子回来。   也不知道他怎么抓的,整了一身土,傻小子似的揪着兔子耳朵嘿嘿笑着往霍深跟前跑:“我靠我靠给我牛逼死了!快看!”   他把兔子往霍深怀里一放,两手一拍叉在腰上,刚想让人夸他一句,就看到屏幕上低着的那一圈脑袋。   他脸上兴奋劲儿还没消,顶着两块土,维持着傻乐的模样,尬那儿了。   “你开、开、开会啊?”   他跑得忒快,霍深想转电脑都没来得及,此时此刻屏幕内外一样尴尬。   霍深看他脸上风云变幻,忽而无地自容忽而不敢置信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牵住沈月岛满是土的爪子,对着屏幕那边的人说:“沈少爷在呢,帮我处理工作,头都抬起来,和他打个招呼。”   他台阶都放到这了,沈月岛的尴尬也就一扫而空了。   他这几年见过那么多大场面,现在这点真不算啥,顶多就是蹦个人设——沈少爷没以前那么精明冷漠了,或许是让霍深关傻了。   霍深理事会的人都是他常见的,很熟悉,有个机灵的小经理就和他逗:“好久不见沈少爷,原来是在会长那里躲清闲啊。”   沈月岛脸上的土都没抹,“啊”了一声,“享受生活呗,不像你们会长,劳碌命。”   小经理哈哈笑着:“那您快帮我们会长分担分担,正说到这个季度的建材指标呢。”   这要搁以前为了和霍深斗,沈月岛一定要长篇大论地发表一通看法,还必须是和霍深唱反调的。   可再看他现在,下巴一偏,漂亮的狐狸眼往霍深脸上一扫,伸手揪起他腿上的兔子扭头就走了:“谁管你们啊,我玩去了。”   小职员们都笑起来,纷纷打趣:“沈少爷这就走了啊,也不多留一会儿。”   霍深难得在他们面前露出个笑,还笑得很温和:“让他玩吧,好不容易玩开心了,别打扰他。”   被齁到的下属们当时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拨开会的,一个逮兔子的,谁打扰谁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甜的吧,自信叉腰ꉂ(ˊᗜˋ*)   还是周三不更周五更哈~ 第39章 大宝贝   霍深和下属说了什么,下属在心里腹诽他们什么,沈月岛都不知道,也没心思管,刚抓了只兔子,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兔子身上。   当然,抓来也不是要吃的,就是想和人家玩一下。   他十七八岁时对草原上的一切活物都充满好奇,看到个带毛的都要上去和人家攀谈两句,阿勒养的那匹小马没少被他荼毒,不骑人家的时候就拿包花生糖,搬个小板凳,坐那儿跟小马聊天。   他吃糖,让马看着,还问马:   你们马要绝育吗?你现在还有蛋吗?哦哦,没了啊,好惨,那你不能搞对象了。我啊?我能搞啊,我有俩呢我凭什么不能搞,这不正和你爸搞着呢吗,嘿嘿,哎你看过你爸洗澡没有?身材怎么样?   他说这些话时也不避人,好像故意说给谁听似的,阿勒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刷马,越刷脸越红,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巴,有些凶地命令:“不许和它聊这些。”   他那时候把沈月岛当宝贝疙瘩那么喜欢,再想凶也没什么效果,说出口的话总是温柔的,捂着人的手臂上带着汗,贴着人后背的胸膛鼓囊囊,沈月岛被按在那里好半天也没个动静,阿勒以为他委屈了,赶紧撒开手往前一看,他的小脸烧得红扑扑的,满脸色相。   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血气方刚,喜欢的人又在身边,用那样强势的动作按着他,身上的荷尔蒙都快要把他整个包裹住了,沈月岛想清心寡欲都清不了。   那时阿勒已经和他谈了几个月恋爱了,见识过他那些小性儿和花招,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脸更红了,臊得直接去捂沈月岛的脸:“少想那些事。”   沈月岛也害羞,但被他那潮热的大手一捂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舔舔唇软着嗓子说:“小队长,你的胸肌好结实哦,刚才都硌着我了,我背上软吗?”   哪个好人搁得住他这样问。   阿勒抿紧唇,又松开,再抿紧,像是和自己抗争了好几轮最后仍然以失败告终,把他扛起来按进高些的草丛里,又凶又狠地亲个够本。   他只有这种时候舍得对沈月岛凶一点,力气往往控不住。   沈月岛就会忍不住要哼哼,那些青天白日里隐匿在草浪中的呓语都被小马听了去。   后面那匹马看到沈月岛就烦,嘴皮子翻到两排大牙上面,直打响鼻,隔老远听到沈月岛背着的那桶月亮箭叮了当啷响,小马撒腿就跑,比追猎物时跑得还快。   现在这只兔子也没能幸免于难。   它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抓的,让沈月岛揪着耳朵给霍深显摆了一圈之后,就被迫窝在他腿上听他叭叭。   也不白听,沈月岛让陆凛送来了一小桶胡萝卜条。   “听说你们兔子不会倒退走?保真吗?”   “狡兔三窟,你那个洞有几窟啊?”   “看着我干什么,不知道啊?你自己家一室几厅你不知道?怪不得能被我抓着呢。”   兔子压根不知道他在说啥,就看到他那残疾的两瓣嘴不停摆活。   沈月岛早起没吃饭,胡萝卜还又脆又甜,他给兔子喂一条,给自己喂两条,叭叭到后面手往桶里一伸,没了。只吃到一小条胡萝卜的兔子满脸幽怨地看着他。   “嗯……”沈月岛尴尬地把人家从腿上拨下去,“要不你还是走吧,你也太能吃了。”   这里的兔子优点是不怕人,霍深和佣人经常喂,缺点就是气性大,食物被别人吃了会暴跳如雷。   只见它站起来两爪扒着空桶往里看,两爪踩在地上不停跺脚,那么点儿的小鼻子里不停喷出气来,还发出“咕咕”的声音。   沈月岛怕它把自己气死,赶紧摇人又送来一桶胡萝卜条。   新来的这桶他没敢吃,都给兔子了,那兔子边吃还边生气,耳朵直立立地竖得老高,一张毛毛脸也板着,莫名有点老气横秋的感觉。   沈月岛看得直笑:“你怪谁啊,谁让你那么好抓啊,而且我也没抓你啊,你自己撞我身上的。”   要说他能抓到这兔子也是贼。   彼时沈公子刚从小溪里挖了两个大河蚌,洗干净了拿大树叶包着要给霍深送过去,就看到前面树底下有一撮儿棕毛在洞口趴窝,那层毛毛盖着的就是它肥美的臀部,胖得一动毛都跟着抖。   逮兔子肯定比挖河蚌厉害啊,沈月岛当即丢了河蚌,左看右看地找到一丛宽叶草,拿打火机把草点着,很快一股白烟就从草上着了起来。   他在后面大喊一声,那兔子吓得头也不回钻进窝里,沈月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兔子进去了他就把那把草放在洞口晃晃,兔子闻到烟味以为着火了,就会从另一个出口逃出来。   这种私人的树林里没人打猎,兔子又没什么天敌,安逸生活过久了,一个个把自己养得又胖又懒还迟钝,挖得连通的洞不会很长。   沈月岛站在原地等了半分钟,就看到三米外的另一个洞口冒出一撮儿毛。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趴地上用身体挡住洞口,胖兔子火急火燎地钻出来直接撞他怀里,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沈月岛乐坏了,颠颠儿地跑过去和霍深显摆。   当着下属的面,霍深不好长篇大论溢美之词地夸他,但看他仰着脸叉着腰一副“赶紧夸我”的模样又不忍心冷落,就在屏幕外拉拉他的手,拍拍他身上的土,用口型说了句:你怎么这么淘。   沈月岛挑着眉看他一眼,表情挺骄傲——这刚哪儿到哪儿。   确实,让他调皮捣蛋他有一身的本事,满肚子坏主意,如果不是当年的变故和这七年折磨,他估计长到三十岁看到兔子了还是会趴地上逮。   可是没有人能天真一辈子,能天真的都是被人好好护在手心里的。   他过了十八岁就再没被人护过了。   兔子放走了,沈月岛在溪水里洗了把脸,马不停蹄地去给自己找新乐子,一点闲不住。   脚下忽然踩到一块硌脚的、滑溜溜的东西,他蹲下来,看到土里露出半截玻璃瓶口,挖出来是一只昨天霍深拿来给他装花的那种玻璃酒瓶。   瓶里灌满细沙,瓶口还用细绳绑着。   漂流瓶吗?   不对啊,谁会往那么浅的小溪里扔漂流瓶。   他正愁没事干,于是兴致勃勃地把瓶子打开,沙子倒出来,跟着滚出一颗粉色的砖土质感的小圆球,咕噜咕噜滚进了溪水里,登时像泡腾片一样冒起泡沫。   他吓了一跳,捂着鼻子往后躲,还以为是霍深哪个仇家埋这儿的有毒气弹准备毒害他。   后来泡沫散完了,水里浮起一片防水小纸片,上面写:找到树林里最高的向日葵。   ???   什么情况?丛林解密?   他来了兴致,站起来就去找那棵向日葵,也懒得想是谁搞的这一出。   向日葵他早上玩的时候就看到了,别说最高的那一棵,应该是整片树林里就那一棵,看下面的土像是刚移栽过来不久。   他心下惴惴,多少有几分紧张,不是害怕是觉得刺激。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真过去了会怎么样?   向日葵底下会不会是陷阱?   一个大土坑里面竖着向上的斜刺,掉进去就把他扎穿?   或者脚下有根线他一碰到就爆炸,直接把他轰上天?   沈月岛想想,还觉得挺有意思,找了根树枝像扫雷一样像模像样地摸索过去,全程心都提在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结果围着向日葵转一圈,屁事都没有。   玩我呢?   他皱起眉,拿树枝打旁边的草丛,啪地一声,什么东西被他打了下来,   有了!   他赶紧蹲下去找,只见草丛里赫然躺着一兜小孩儿挖沙子的玩具,还是最便宜的那种铲子和小车,粉色塑料的。   “什么玩意儿!”他气得一把给树枝扔了。   搞半天是小孩儿弄的!   蓝山是有几个佣人的孩子,经常在树林里玩,这显然是哪个小孩儿为他的小伙伴发明的机关,等着小伙伴发现惊喜呢。   沈月岛气完还有点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脑子抽了才会对这东西好奇,可当他把小铲拿起来,发现背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个字:挖。   犹豫两秒,沈月岛坐地上开始挖。   别管是不是小孩儿搞的了,他今天必须知道这下面埋着什么。   别说这铲子还蛮好用,他边用边感叹,挖了两分钟就挖出个不小的坑来,得到一张写着字的纸条——继续挖。   他攥着纸条,冷笑一声,挖就挖。   又过去两分钟。   出现下一张纸条——再挖一会儿。   “我操我挖你大爷!”   他弄了一脑门汗,脸也气红了。   他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整他呢但还是没放弃,沉没成本太高了,他和这东西杠上了,闷着头像只小倔牛似的哐哐挖,边挖边想如果到最后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就躺进这个坑里,等那埋坑的小兔崽子来的时候爬出来吓死他!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还真被他挖出点东西来,是个小木头盒子,带锁的,两个手掌大,盒面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凑近闻有股淡淡的木香,盒子顶上也贴了张纸:辛苦了,这是第一个。   沈月岛看着那字迹,又找出前面两张纸条作对比,眼睛一弯露出个笑来。   他拿着盒子就跑回小院,往霍深的办公桌上一拍:“钥匙给我!”   仰着下巴态度特别横。   霍深看都没看他:“什么钥匙。”   沈月岛也不和他拉扯,冲上去就扯他衣服:“我自己找!”   第一下就把霍深的衬衫给扯开了,露出大片胸膛,霍深再也绷不住,边笑边伸手护住他,无奈地训:“小土匪,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呢,被你搞一身土。”   沈月岛手上那些土全蹭他身上了,故意的,早找到钥匙了也在他身上赖着,当着他的面打开小木盒,里面装着一枚风信子胸针。   沈月岛最喜欢的牌子,全球就五件,预售时就没了,他没抢到,没想到被霍深买走了。   可胸针发售的时间是九个月前,那时他还在和霍深针锋相对,这人却闷声买了礼物要送他?   沈月岛眨巴下眼睛,撩起眼皮看他:“你埋的啊?”   霍深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怀里的人。   沈月岛又凑近一些,声音也放得温软:“特意埋了给我玩的?埋了多少啊?”   他刚才在胸针下又看到一张纸条,写着下一个地点,估计这样的盒子还有很多。   霍深依旧不答,只是低下头来,用鼻尖蹭过他的鼻尖,继续看着他。   风的流动变得缓慢,沈月岛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自己心头掐揉。   他垂下眼睫,专注地盯着霍深的唇和下颌:“我如果都找出来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霍深冷哼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巴掌,抵着耳尖说:“没有,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月岛最后总共找到十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都是他遇到霍深三年来所有看上过眼但因为各种原因没能买到的东西。   风信子胸针、重工手作发带、名家古扇、文玩鼻烟壶……甚至还有一只柿子,纯金的,一个拳头那么大,拿在手里死沉死沉。   这些盒子从溪边埋到木屋旁,几十米埋一个,里面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不是价值,而是心意。   只有最后一个不同。   最后一只盒子在木屋里面,他们床下,没上锁,里面放着块光滑的木头和一把小锉刀。   下面垫着的纸没再写下一个地点,而是隽秀有力的几行字——   【小岛,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你还没有被噩梦惊醒,我猜你今晚能如愿睡个好觉。】   【这块是香檀木,不是奖励,只是你说如果能一夜无梦就送个礼物给我,但我猜你说这话时自己都没想到会实现,应该也无暇去准备礼物,那就拿这木头雕个东西给我吧,随便雕什么都好。】   沈月岛怔怔地拿着那张纸,心脏在一片酸软中缓缓下坠。   他明白了霍深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弄这些。   今天是他停药的第一天。   布汀希覃换成了安定,但安定根本压不住那些痛苦的回忆。   无数血腥的画面就像压抑久了一朝爆发的火山,井喷一般从他的脑海中奔涌出来。   他今天根本就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不管是抓兔子还是挖河蚌,他在做这些事时脑子里总是会循环闪回很多个片段,关于阿勒的,关于他父母的,关于他弟弟的,很多很多曾经的或快乐或绝望的时光。   随着药效的消失那些模糊的画面就一帧一帧地变得清晰,细节也展露无疑,他甚至想起了他和阿勒分手时对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十八岁暑假他离开家前往贝尔蒙特前,爸爸妈妈都和他说了什么话。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小弟弟还抱着他的腿让他带一匹小马回家。   七年过去了,他依旧无能,依旧软弱,依旧不敢直面这些回忆,还是像以前一样笨拙地逃避。   他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干,让自己动起来,把脑袋填满,一分一秒都不敢停下。   和兔子聊天时说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其实根本就没过脑子,因为他脑海里全都是那些事,喂胡萝卜时手都在颤。   而这些,霍深全都知道。   他甚至比沈月岛都紧张。   他昨天一整晚都没睡,前半夜在哄沈月岛,后半夜就在埋这些小盒子,十一个盒子,从小溪到木屋埋了一路,他要布置多久?而他准备这些跨越了三年的礼物又要多久?   沈月岛垂下头,手指伸进头发里。   他唇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笑容淡淡的,情绪也淡淡的,即便想起那些往事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歇斯底里,怔愣个两三分钟就能从泥沼中抽身。   他本以为这是安定的作用,把他的情绪压成一片死湖。   现在才明白,不是安定,是霍深。   因为他一直在想着霍深。   每挖到一个盒子,他就会想到和这件礼物有关的往事,想起当时他和霍深那些幼稚的“勾心斗角”,原来短短三年就可以积攒那么多开心的回忆。   这些开心的回忆就像一只无形的、润物细无声的手,轻柔地将他从噩梦中带出来。   就在他猜想最后一个盒子里装的会是个重头戏,并准备好为它落泪时,心脏却被高高托起又轻轻放下。   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块木头——   你好好睡了一觉,这些是给你的奖励。至于我的奖励你如果没有准备的话,就拿这块木头随便给我雕个东西。   霍深给了他很多很多,却从没想在他这里得到什么,一块木头就满足了。   沈月岛从木屋里走出来,看到院子里霍深办公的背影,肩背宽阔而挺拔,似乎一整天都没有变过,不管自己跑了多远,离开多久,做了什么,他始终都在。   沈月岛鼻子酸得难受,整个上半身都是麻痹的,轻轻走过去拽把椅子坐在霍深身边,贴着他,手从他小腹伸过去揽住,脸颊就靠在他肩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又不用和他对视。   “怎么了?”   霍深没看他,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但声音很柔很透。   沈月岛嘟嘟囔囔的,抓着他衣摆说:“累了,我充会儿电。”   霍深这才转过眼来看他,拍拍大腿:“坐我怀里来。”   沈月岛环着他的肩,脸埋他脖子里蹭了蹭,声音放得很小很小:“不坐,太腻歪了。”   其实是他眼睛已经红了,不想被霍深看见。   “你现在就够腻歪的,过来。”   沈月岛还是不动,但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急切,好像很想要自己过去似的,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病了?”   “没有,就想贴着你不行吗。”   霍深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在外面野半天了,也该留点时间给我了吧。”   他说这些话时嘴唇几乎贴着沈月岛的脸颊,那些温柔的、宠溺的心意,都随着吐息笼罩在人身上,沈月岛贴着他的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痒的、熨帖到无所适从。   “就想贴着我啊?”   “你想要的好像总是这么少。”   他站起来跨到霍深腿上,面对面在他腿上坐下,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脸颊熟门熟路地埋在他肩头,天鹅交颈的姿势,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相贴。   霍深偏过头在他肩窝里吸了一口,没有说什么,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我挡着你吗?”沈月岛怕他看不到电脑。   “不会。”   霍深个子高,沈月岛坐他怀里也不会挡着他视线,他两只手放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声音清脆又助眠,听得人直打哈欠。   “饿了吗?”霍深摸摸他肚子说,“一会儿去吃饭,早起还没吃呢。”   “回楼里吗?”   “嗯。”   “那我不去。”   他想一辈子都呆在小木屋里,最好来个人给他弄个什么不能破除的梦魇,把他困在这片红枫林里,让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秒。   即便不能,也尽量久一点。   霍深敲下最后一行,合上电脑:“不去拉倒,下去,我要去了。”   “你也不去。”   “我也不能去?”霍深挑了挑眉。   “嗯,我一会儿给你摘两个果子吃得了,别回去了,陪着我吧。”人窝得像个鹌鹑似的,语气倒是挺霸道。   霍深失笑,抬手捏了下他的脸:“撒泼呀?自己不吃还要饿着我。”   沈月岛也有点不好意思,埋着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声音被闷得要多小有多小,好像这样就能不那么害臊:“就这一回,你陪着我吧,好不好?求你了,哥。”   他那声哥刚出来半个音霍深就答应了:“好,什么都好,别弄这幅可怜样儿,我听着心里难受。”   目的都达到了沈月岛自然就不装可见了,嘿嘿傻笑两声,又叫了声哥,轻轻地叹息般道:“你怎么这么好,特别特别地好……”   霍深手下去就在他臀上拍了一下,他现在做这个动作就像揉沈月岛的脑袋一样寻常。   “你嘴怎么这么笨?”   “?我怎么笨了?”他抬起头来不是很满意地盯着人质问。   “把你撒出去玩一天,回来就给我发张好人卡。”   “那我、那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知道我嘴里一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的。”   霍深睨他:“说说不出来,做还不会做?”   沈月岛愣愣地张着嘴巴,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霍会长这是在撒娇呢。   “懂了,这就给你安排。”   他笑眯眯地凑过去,嘴巴故意夸张地撅起来,像朵小喇叭花似的印在霍深脸上,叭的一下,带着响儿。   “大宝贝,真好,亲亲你。”   【📢作者有话说】   两个都是宝贝。 第40章 黏黏糊糊   这仨字儿叫的,饶是霍深脸皮再厚都有点臊不住。   他今年快三十了,让个小他五岁的赖小孩儿叫宝贝,尤其叫他的语气和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哄”的意味。   霍深心窝发烫,脸上更烫。   他把沈月岛从怀里揪出来,四目相对,无奈地轻笑一声:“能不能别这么黏糊。”   沈月岛也笑,笑完往他怀里一扎,还沾着土的脸就乱蹭一通,把那些土全蹭给他。   霍深知道他又在闹妖,象征性地拍一巴掌:“起来。”   沈月岛不起,趴他肩窝里哼唧了一声。   霍深哭笑不得:“别赖叽,你再蹭我一会儿没法开会了。”   “什么!这就嫌弃上了是吧?”沈月岛一副伤心过头的表情,扯开他的衬衫整个埋进去一通乱拱,边拱还边演:“是谁让我好好玩什么都不用管的,是谁说不管我怎么赖都兜着我的,好啊你果然都是说说而已!”   霍深被他拱得直乐,就感觉怀里兜了只蹭来蹭去不老实的小倔牛,也不忍心使大劲儿把他掀下去,索性敞开怀抱让他拱个够。   沈月岛也是欠,霍深让他拱了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不想玩了,就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心窝上暖烘烘的皮肤,霍深搂着他,眼睛望着树上盘旋的鸟,时不时低头亲亲他脖颈。   这样安静又温柔的氛围很让人舒服。   沈月岛脑子放空,心绪也平静,他渐渐开始迷恋霍深给他的安全感,他没有提及那十一个小盒子,没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用不着。   霍深的心意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就差把心都剖出来给他看了。   “疼不疼?”霍深捏起他一根手指。   “什么啊?”沈月岛抬头,就看到自己右手食指上有个长条的小口子,特别小一条,往外渗了点血丝,一按还麻麻的。   “不疼,这才多大一点啊。”   “划得挺深。”霍深捏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皱眉,“怎么弄的?”   “爬树的时候刮的吧。”   霍深抬眼看他:“爬树干什么?我又没把盒子放树上。”   “呃……怎么说呢。”沈月岛有点心虚,嘴里支支吾吾,眼睛还提溜乱转。   “掏鸟蛋去了。”   “我靠你怎么知道?!”   霍深一脸“不然你还能干什么”的表情,“让你玩你就恨不得上房揭瓦,这里的树每棵都不低,还承不住劲儿,你就那么愣头愣脑往上爬,摔下来怎么办。”   “哎呀你好啰嗦啊,我不是没事么。”   “真有事我早揍你了,多大了还爬树掏鸟蛋。”   “是,我不对,我错了,你说呗,可劲说,反正我手划这么大一口子你也不心疼,继续说。”   说他两句还委屈上了。   多么大一个口子啊,霍深不说他压根没看见。   “下去,别在我这赖着了。”   霍深把他放地上,起身往院子外走。   沈月岛跑着跟上去,跟着他的节奏把脚步放得慢悠悠的,边走边随手揪朵花、撅个小树杈,像是稳重的父亲带着皮孩子来春游。   霍深回身抓了下他的手:“知道你不想回去,但伤口得处理。我让医生去庭院里等着,就在那儿弄,弄完就回来,行吗?”   正好他也要洗个澡,身上全是沈月岛蹭的土,眼睛里的虹膜塑片也要换了,昨晚没来得及。   沈月岛虽然不乐意,觉得霍深兴师动众,但也听话地跟着回去了,路上还打商量:“回去把手机给我看一眼吧。”   自从他说害怕听到来电铃声后,霍深就把他的手机没收了,很少再让他碰。   “干嘛?”   “和小秃头说一声我今天不和他玩了啊。”   “不用说,你这两天都见不到裴溪洄了,靳寒要过来。”   “靳寒?”沈月岛一下子扭过脑袋。   “你是说他那个姘——不是,他那个哥,是靳寒?枫岛那个靳寒?”   沈月岛对这个人名可太熟悉了,如果是那一位他倒是能理解裴溪洄为什么那么夫管严,光从传闻里听来的靳寒的变态程度比之霍深都分毫不差。   想到这儿他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以靳总的脾气,把小秃头送过来保护你这么久,还每天跟你同进同出,他能受得了?”   霍深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   “好一些了,如果是前两年他压根不会让人出来。”   “不让出来?这么夸张的吗?”   他歪着脑袋,扒着人胳膊兴致勃勃地要听八卦。   就没见他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过,霍深有些吃味,抿了抿唇抬腿往前走,脚步明显快了。   “哎跑什么啊!说说嘛!”沈月岛快步追上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可怜兮兮地央求。   霍深投降了,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靳寒和裴溪洄的事,单论他知道的、听说的,那都是限制级。   “太细的我也不清楚,但靳寒那个人,很独,他只认自己的规矩,除此之外你和他讲什么都讲不通,他只有把自己想要的踏踏实实捏在手里了,才会勉强装出个人样来。”   “哇哦。”沈月岛嗅到了什么,“怪不得你俩是兄弟呢,一脉相承啊。”   “一脉相承?”霍深垂眼睨他。   “知足吧,至少我没在你脖子上套过环。”   -   到了小楼外,医生已经早早等着了,小亨和陆凛也在。   霍深打了个招呼就去洗澡了,沈月岛让医生给自己消毒。   陆凛在湖边支了个无烟炉弄烧烤,小亨就端着盘子蹲在他旁边像小狗似的等着投喂,大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个月牙,离老远都听到他嘶溜嘶溜地吸着口水。   沈月岛看他这馋样儿笑了半天,伤口处理完就过去给了他一个烧栗:“好歹是个小少爷,咱们矜持点行不。”   小亨捂着被打的额头,超大声地抱怨好饿:“骑马好饿,写作业好饿,弹琴好饿,活着都好饿!我都一个小时没吃饭了,再不进食我脑袋就不转了!”   “出去别说你是我弟。”陆凛一边嫌弃一边把刚烤好的一大把肉串给他。   小亨美滋滋地,端着盘子叫沈月岛跟他走:“大美人儿我们去那边吃,那有我烤的栗子,可香可香了,我给你留的。”   沈月岛跑大半天确实饿了,胡萝卜也不顶事,就过去和他俩脑袋凑一堆儿吃烤肉。   小亨别看个头不高,还瘦巴拉几,瞧着跟个小豆丁似的,但饭量却奇大。   沈月岛刚吃两口抬眼一看他手里多了五根空签子,马上要开始第六根。   “慢一点,还烫着呢。”   小亨头也不抬专心干饭,两只手左右开弓,好半天才空出嘴来说了声知道了。   沈月岛也不吃了,就看着他吃。   他吃饭特别香,是那种一看就让妈妈们安心的干饭小孩儿,吃得快但不粗鲁,不狼吞虎咽,更不会发出声音,雨露均沾两边一起嚼,脸颊塞得鼓鼓的,像只胖仓鼠。   或许是真饿狠了,他咬住签子一头往外扯的时候透出股咬牙切齿的狠劲,脑袋上一头小卷毛都跟着噗噜噗噜地颤。   沈月岛没忍住笑出声来,帮他倒了杯水,又抽出张纸巾给他擦脸上沾的油。   “够不够?不够把我的也给你。”   他新拿的这串还没碰过。   小亨不太好意思地眯起眼睛,脸颊两个酒窝:“不用,我吃饭就这样,不能饿,一饿就会吃得特别快,必须赶紧垫点儿把那股劲儿顶下去,下去就好了。”   那沈月岛还是把手里那串给他了,起来又去陆凛那儿拿了两盘,“够吗?”   “嗯……再来这么多吧。”   沈月岛失笑:“你这饭量够大的,吃完去走一走啊,别积食了。”   他不在霍深面前时还是很有大人样儿的,知道照顾小的。   小亨嘴里含着肉就只点点头,咽下去才说:“我听话啊,从小就吃得多。”   沈月岛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系,“陆凛要你多吃饭啊?”   “不啊,我才不听他的话,我听的是我爸妈的话。”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肉也不吃了,就那么呆呆地拿着签子,总是弯着的微笑唇抿得平直,就连那一头热闹的小卷毛都规矩了下来,像是在想什么伤心的往事。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我爸妈走散了,掉到了海里,被陆哥捡到,后来发了一场高烧,把我爸妈忘了。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样子,不记得我家在哪里,就记得我离开他们之前吃了好大一顿饱饭,爸爸妈妈一直和我说:‘多吃点,宝宝,多吃点。’好像我一辈子没吃过饭了一样。”   “那我就想啊,他们肯定是希望我吃很多很多饭长得高高的,我找不到他们的人了,总要听他们的话才行。”   说到这里,他蔫嗒嗒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重新拿起肉串。   少年人的情绪来去如风,说完了也就过了,可旁边沈月岛却直直地盯着他看,眼睛很深又很空,仿佛在透过他在怀念什么人。   “你怎么啦?”   小亨察觉出不对,碰碰他肩膀。   沈月岛这才回过神来,垂下眼,很轻地笑了笑:“想我弟弟了,他和你差不多大。”   “哦,那他现在在哪啊?”   沈月岛呼吸一窒:“丢了。”   他弟当年和他父母一起被绑走,后来只找到了父母的尸体,弟弟却音讯全无。   他每年都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去找,还专门成立了走失儿童基金会,但就是毫无线索。   现在算来,弟弟如果有幸能活到现在,也长小亨这么大了。   小亨要愧疚死了,“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挑起你的伤心事的,你可别哭啊,被深哥看到了一定揍死我。”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急得抓耳挠腮,肉串都吃不下了。   “我哭什么啊,过去很多年了。”沈月岛揉揉他头上的卷毛,“不过我才知道你和陆凛不是亲兄弟。”   “嗨,他管我管得宽,跟亲哥一样。而且他说在外边必须说他是我亲哥,说我姓陆。”   “让你姓陆是为了让你跟他姓好上户口吧,你那时都烧傻了,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怎么不记得!我就记得这个!”他小脖子一梗,梗完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怕你笑话我,我啥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姓啥,连名儿都忘了,嘿嘿,说来也巧呢。”   他左右张望没有佣人,就凑到沈月岛面前,瞳仁黑又亮,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啊,其实我是你的本家,和你一样,我姓沈呢。”   沈月岛瞳仁一颤,手里的串掉到地上。   他望着面前的男孩儿,张了张嘴,神情恍惚,短暂的两三秒里脑子里闪过很多太过不切实际的猜测。   “嗯……大美人儿你又怎么啦?”小亨奇怪地向后缩了下脖子。   沈月岛却一把攥住他手腕,盯着他的眼睛急声问:“你今年几岁?多大的时候走丢的?你说你掉进海里被陆凛捡到,是哪片海?”   小亨被他这样子吓住了,紧张地往后退:“具、具体哪片海我忘了,还是陆哥告诉我我是在海上被捡到的。”   沈月岛眼眶发红,手上的力道不松反而加重:“几岁走丢的?你现在多大?”   “六岁,他今年十五。”陆凛端着盘烤肉,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后。   沈月岛还维持着攥住小亨的姿势,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随着吞咽的动作筋鼓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他,面色阴沉如水。   陆凛同样看着他,脸上是浅淡而恭敬的笑。   “小时候的事他都不记得了,沈少爷有什么问题就来问我。”   沈月岛没作声,也没表情,就那样沉着脸和他对峙,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半分钟后,他蓦地弯起唇来,放开小亨,语调变得轻快:“六岁,那就是走丢九年了,抱歉,是我多想了。”   他恢复如常,身上莫名而起的戾气消失殆尽,拍拍小亨的肩膀,算作攥疼他的安慰。   “你们吃吧,我困了,先回木屋睡觉,让霍深洗完澡去那里找我。”   说完这句,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凛看着他的背影一路走进树林,才放开腿边紧握着的拳头,背上一层冷汗。   而此时进了树林的沈月岛在走到一棵足以挡住身形的大树前面后猛然转向,借着树木遮挡绕了一大圈从后山跑到小楼后方。   他速度很快,全程都用跑的,飞扬的长发飘在耳后,像是生怕赶不及,猴子一样猛地蹿上挨着窗边的大树,从树顶翻进窗里。   小亨的房间在二楼,他特意从东侧不常用的楼梯下去,避开打扫的佣人。   房间没锁门,他开门进去,直扑床上,翻开被子枕头,没找到一根头发。   又去翻垃圾桶,不顾脏污翻到底,终于找到一块揉成团的卫生纸,里面包着滩血,像是早上流的鼻血。   沈月岛把它叠好包起来,藏进口袋。 第41章 真正的眼睛   说他异想天开也好,生性多疑也罢,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陆凛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并且这件事一定和他以及小亨都有关联。   沈月岛了解陆凛,他嘴巴很严,不想别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死都不会说,所以沈月岛根本没想和他刨根究底问什么,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让他藏起露在表面的证据。   几番思量下,沈月岛只能出此下策,没礼貌地跑到小朋友的房间翻东西。   现在东西找到了,他就不急了,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什么事能把他和小亨联系到一起?   他不敢往那方面想。   一丁点都不敢。   就像之前怀疑霍深是阿勒一样,觉得荒唐。   但即便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要查清。   维持着蹲在垃圾桶前的姿势,他闭上眼,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疑点飞速过一遍。   如果按照陆凛所说,小亨九年前走丢,那时陆凛和霍深不过二十出头,还在枫岛帮人守船,自己都朝不保夕,为什么要收养一个六岁的孩子,而不是送去当地的福利机构?   说明这个孩子和他们有渊源。   其次,小亨说他当时高烧烧得连自己叫啥都忘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几岁,那么小的孩子去医院测骨龄都只能测出一个大概的数值,可陆凛却说得那么准确又笃定,就像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陆凛让小亨对外宣称和他是亲兄弟,姓陆,目的是要藏起他的身世,以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而他的真实身份——一个姓沈的多年前走丢的男孩儿,在曼约顿,会引起谁的注意?   沈月岛思来想去,只有自己。   整个曼约顿的人都知道,他弟走丢了,他找了很多年。   而他认识霍深这么久,来过蓝山无数次,对他身边的亲人、管家,甚至理事会的经理都熟悉,却唯独没见过小亨,一次都没有。   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阻止他们见面?   沈月岛张嘴咬住指尖,一个用力咬出血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霍深曾教他,当一件疑点重重的事怎么都想不明白时,就把所有猜测都当作答案,反推回去,只要逻辑正确,不管推出来的结果多荒谬,都有可能是要找的答案。   他在小亨桌上翻出纸笔,开始反推——   三年来,有人刻意阻止他和小亨见面,陆凛没那么大的权利,这个人只会是霍深,原因是怕他发现小亨就是他弟。   当年他弟和父母一起被绑架,父母惨死弟弟失踪,流落到海上后被霍深捡到,出于某种渊源,霍深收养了他。   是什么渊源,让霍深在九年前自己生活都困难的情况下带上一个孩子?   不、不对!不是九年!   如果小亨就是他弟,那年龄和走丢的时间就是错的,不是六岁,九年前,而是八岁,七年前,七年……   沈月岛笔尖一顿,猛然发现,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七年前开始的。   他家遭变故是七年前,阿勒生死不明是七年前,霍深在枫岛横空出世、收养小亨也是七年前,而霍深被歹徒迫害差点烧死在火中,他曾说过,也是七年前。   那场火烧得很大,他全身上下都是疤,蔓延到脖子上,可脸却干干净净的没一点烧伤。   那种情况下可能护得住脸吗?   还是说……   沈月岛的心脏颤了一下。   ——他整容了。   霍深整容了。   他原本不是这张脸,或者换句话说,他原本就不是这个人。   他七年前整过容才变成霍深,逃到枫岛,收养了小亨。   为什么收养他?   因为他认识那个孩子。   怎么认识的?   沈月岛想起,他曾给阿勒看过他弟的照片。   “啪”地一声,笔从手中滑脱。   沈月岛瞳仁微颤,不敢置信地发现,眼前所有疑点都被这句话串联了起来。   如果霍深就是阿勒……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月岛否决了。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他喃喃着把这几个字一连重复了两遍,脸上白得吓人,血色尽失。   “推错了,小亨不是我弟,他也不可能是阿勒……怎么可能呢……一定推错了……”   他机械地说服着自己,马上拿起笔来准备用另一种猜测再反推回去,可笔一落下手就哆嗦着在纸上划下一道口子。   什么都想不了了,他扔了笔腾地站起来,现在就要去找霍深问清楚。   脚下刚迈出一步却猛然刹住。   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向,退回来坐到沙发上,手肘拄着膝盖,一言不发地望向门口。   与此同时,楼下庭院中。   陆凛正在给树林的护林员打电话。   “确认他没在木屋吗?”   “是的陆先生,我一直在附近,沈少爷就没回来,我还在树林边缘的大树前发现了一串去而复返的脚印,看大小像是他的。”   “好我知道了。”   陆凛挂断电话,立刻给蓝山保安室打去,那里有整个蓝山所有角落的监控。   不到十秒他就收到一段视频,视频中沈月岛走到护林员发现脚印的位置后就立刻折返,从小楼后的一个窗口翻进了小楼。   陆凛抬头看向他翻进楼的那个窗户,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朝楼里跑去。   完了……   如果赶不上就全完了。   霍深非打掉他一层皮不可。   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心脏跳到嗓子眼的感觉,使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二楼,直奔小亨房门口,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让他如梦初醒般停下动作。   他拿出手机调出视频,看沈月岛进到小楼的时间,十五分钟之前。   十五分钟,足够他拿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可他却没从房里出来。   他还在等什么?   他猜到了小亨身上的秘密,所以跑到这里来找证据,头发或者皮屑。   但不管他找到什么,没测DNA之前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猜测,可如果现在有个人以毁掉证据为目的急吼吼地开门闯进去,那他的猜测就彻底坐实了。   ——他在等自己闯进去。   想明白的这一刻,陆凛脑袋里空白了一刹那,他仿佛正在隔着门板与房内守株待兔的沈月岛四目相对,浑身汗毛竖起。   他心有余悸地松开手,悄声退出小楼。   五分钟过去,沈月岛也没等到陆凛进来,楼下却响起对方和小亨放风筝的玩闹声。   沈月岛依旧低着头,手指伸进额前的头发里,放空了半晌,才抬腿走出去。   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更多?   他分辨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觉胸口处被开了个大洞,卷着针尖的风从血淋淋的洞口吹过,他想抓住,又怕被刺疼。   他失魂落魄地走上三楼,瘦弱的身形游荡在走廊里如同一只小鬼。   霍深没在他们常住的卧室,也没在书房。   他茫然地停下脚步,失去了方向,突然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冷意,身上温度在骤降。   “沈少爷,是在找什么吗?”   管家温润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小老头推着打扫的推车从他身边经过,停下,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身前交叠,笑容和善。   沈月岛看到他的推车上放着一大盘钥匙,每个钥匙上都仔细地标注着房号。   “您是在检查房间?”   “对,小亨少爷有几个朋友要来,说是要住几天,我查看下客房是不是打扫干净了,您呢,怎么不在楼下和他们一起放风筝?”   他和霍深一样,总是把沈月岛当小孩儿,希望他能多和小亨他们玩闹。   沈月岛有些哭笑不得,同时感觉到身上在回温,似乎被这丝缕的温情又扯回人间。   “我在找霍深,但他不在卧室。”   “先生去了洗漱房,算下时间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喏,就是走廊尽头那间。”他给沈月岛指了一下,“您可以去门口等他。”   沈月岛讶异:“我直接进去不行吗?”   霍深和他之间并不讲究这些虚礼。   管家笑了笑:“先生在那间房里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您不急的话就等一会儿吧,如果有急事可以给先生打个电话。”   沈月岛脸上的表情定住,看了管家一会儿,突然去摸口袋:“我手机好像掉楼下了。”   他看起来很急,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摸遍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下属还在等他回电话。   管家看他急成这样就问:“掉在楼下哪里了?我去帮您找。”   “可能是沙发上,或者花瓶旁边?我看今天的花蛮新鲜的。”   “好的,交给我吧。”   管家怕耽误他的事,着急忙慌地下了楼。   可他的背影刚消失的瞬间,沈月岛就用抹布裹上那盘钥匙跑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往下一按,果然是锁的。   他快速找出贴着洗漱房字样的钥匙,想要摘下来,却动作一顿。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打消念头,直接拿着钥匙盘轻轻打开门,向内推了一道小缝。   然后回到推车旁,将钥匙复原。   几乎是他的手刚离开钥匙,管家就上来了:“抱歉沈少爷,我没找到您的手机,您开声音了吗?我拿我的手机给您打个电话吧。”   “不用了伯伯,我刚找到了,原来被我忘在卧室了。”沈月岛抱歉地拿出手机给他看。   管家却笑容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来不及思考地垂下眼,去看小推车。   确认钥匙盘没被动过,他才恢复笑容,松了口气的样子,“那我先去忙了。”   沈月岛想看的就是他这种反应。   他的反应让沈月岛更加笃定那间洗漱房里藏着霍深的秘密。   管家虽然年纪摆在这儿,但没经历过那些恶心的勾心斗角,一举一动不会瞻前顾后。   陆凛能在开门前的最后一秒反应过来这是沈月岛设下的套,他不会,他压根没想过沈月岛这样的乖小孩儿会给他设套让他钻。   挺卑鄙的,沈月岛在心里唾骂了自己一句,转身走进洗漱间。   他没有贸然进去,只通过门缝往里看。   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一张床一张沙发,沙发前面有个小茶几,除此之外就连办公桌都没有,更不像藏了密室。   他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霍深脱下来的衣服丢了一路,浴室的磨砂玻璃墙上透出灯光,哗哗的水声盖住了他的脚步。   一堆衣服里有样特别的东西——霍深拿来缠手臂的黑色绑带。   他骑马时就是用这个绑着手臂。   不光骑马时,所有需要露出右手臂的时候,他都缠着绑带,而他遮蔽的位置,正好就是阿勒曾经为了救他割肉留“坑”的位置。   会是那样吗……   沈月岛愣愣地看着那条绑带,心脏在一片窒息中缓缓下沉。   明明是那么荒谬的猜测,可现在却好似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几股外力不由分说地把他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他难受地呼出一口长气,在沙发上坐下,小腿抵着茶几的边沿。   茶几上没放东西,下面有个抽屉,抽屉拉开,里面咕噜噜滚出半支箭。   沈月岛眼眉一敛,怔住了   他认得这支箭。   一个月前,他们被爱德华的摩托车队围堵在山上,九死一生,霍深抱着他和一只箭筒跳出车外,从箭筒里拿出了两支箭给他,他用那两支箭解决掉了两名歹徒。   那时大雾漫山,能见度很低,再加上情况紧急,他没顾得上看那两支箭的样子,但有一支的箭身上长着凸刺,那根刺割破他的手。   抽屉里这支就是那根带刺的箭。   本来应该在歹徒身上的箭,却又出现在这里,只能是霍深捡回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支箭很特别吗?   沈月岛想起,阿勒曾经在草原上给他做过一桶箭,箭身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每只箭的箭尾都用铁牌刻了个小月亮,月亮的尾巴上还画着一只灰绿色的眼睛,那是阿勒的瞳色。   沈月岛闭了闭眼,手上用力将抽屉全部拉出,那支箭也整个露了出来。   但箭尾没有他期待的月亮。   应该说,没有箭尾。   这支箭从三分之一处被拦腰折断了。   沈月岛看着那个明显人为的断口,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表情。   蓦地笑了一下,笑容荒诞又酸苦。   和箭一起露出来的还有一只隐形眼镜盒,黑色的,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   沈月岛没对它抱多大期望,只是惊讶,霍深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那么明亮,居然近视。   可当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两枚镜片时,却呼吸一窒,呆愣住了。   镜片不是透明的。   极薄的两枚圆片,边上有一圈深黑色。   沈月岛曾因为熬夜工作,眼睛也近视过,戴过隐形眼镜,后来做了手术才没再戴了。   助理当时为他推荐过两种隐形眼镜。   全片透明的,戴上后不会改变自己的瞳色,据说是大多数人的首选。   半透明的,中间透明边上带一圈漂亮的颜色,戴上可以改变瞳色,明星或者爱美的男孩女孩儿会选这种。   可霍深既不是明星又不爱美,为什么选这种带颜色的美瞳,还选个颜色这么深的……   颜色深……   这三个字滑过脑海,他脸色一变,忽然拿起其中一枚镜片戴进自己眼睛里,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左眼瞬间变得黑沉明亮,就像和霍深的眼睛粘贴复制一般。   “原来你是这么做的……”   镜子中,沈月岛顶着那双黑漆漆的、就像两个洞一般的诡异眼珠,恍然地说道。   他不是看自己,他在看那双眼睛背后的人。   镜片在眼睛里呆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感觉到明显的不适,眼球外围无时无刻不被摩擦。   而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着镜子中的一个点,然后扒开自己的眼皮,将镜片取出,动作急切而慌乱,再次看向同样的那个点,没有任何变化。   这镜片没度数。   没度数,却做得那么厚,颜色还那么深,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隐形眼镜,就是两枚仿真的塑片,它能为霍深提供的功能只有一个——遮住他原本的瞳色。   因为他的眼睛,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一个再也无法被反驳的猜测如天雷轰顶般砸上沈月岛的脑袋。   与此同时,浴室水声停了。   花洒挂回墙上发出咔哒一声。   他双肩一颤,僵硬地转过身,盯着糊满水汽的磨砂墙面,眼眶早已湿红一片。   重新将那枚“塑片”带回眼睛里,他走回去扯平沙发上自己坐出的褶皱,关上抽屉,将房间恢复原样,然后一步步走到浴室门前。   霍深洗澡前是摘了眼镜的,也就是说当他打开门站在自己面前时,会是他真正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小·福尔摩斯·岛 第42章 真相【二更合一】   沈月岛曾设想过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五秒钟会是什么时候。   在东渡山被围困时的生死瞬间?阿勒终于答应和他在一起的甜蜜时刻?或者将来大仇得报下去和爸妈团聚的那一刹那?   现在想来,统统不是。   他生命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五秒钟,就是站在门外等待霍深出来的这一刻。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装作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有些怀疑更是不可能的。   他的心跳快得已经不正常了,心脏连着胸腔那一片的肉被整个拉扯了起来,架在火上烤,火上还有根岌岌可危的引线,仿佛在暗示他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一片就会连心带肉地爆炸。   他把呼吸放得很轻很轻,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浴室门。   这扇门神奇地将浴室内外分成两个空间,里面霍深发出的一切琐碎的声响都被扩音放大,砸在他耳朵里猛敲他的神经,而门外的沈月岛此刻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他下颌紧绷,眼球发红,两只爆出青筋的手一左一右扒着浴室的门,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随着他轻缓的呼吸一鼓一鼓地弹跳。   看似平静的一张脸下,压抑着如海啸般疯狂翻涌的浪潮。   “咔哒”一声,门从内打开。   沈月岛干脆利落,一脚挤进门缝,一只手扒住门沿,明显感觉到门内的人身形一晃,往外迈的脚步同时顿住。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和霍深四目相对。   疯狂跳动的心一下子就停了。   还是黑色的……   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霍深,霍深也看着他,潮湿散落的额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依旧黑沉明亮。   浴室半明半暗的光从他背后打来,沈月岛的眼被刺着,恍惚间竟看不清眼前人的脸了。   直到那个听惯了的声音自然地开口:“怎么跑这儿来了?”   语气一如往常,轻柔和缓夹着几分纵容。   他裸着上身,右手小臂还缠着绷带,身上狰狞的烧伤疤痕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腰腹,胯上最窄的那条麦色肌肉上沾着没干的水珠,下面松垮垮地围着条浴巾。   “烤肉好吃吗,怎么没和他们放风筝?”   他低着头擦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沈月岛,肢体动作或微表情都没露出一丝破绽。   沈月岛设想中的怔愣、惊恐,他统统没有,只略微有一些意外,意外他会跑进来。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感觉很久但其实就两三秒,沈月岛终于开口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就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了一样,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股血味。   “你洗澡时都带着隐形眼镜。”   “……就这么怕我看见?”   霍深擦头发的手一顿,抬头望向他,发现他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   “带了我的眼镜?”   沈月岛视线落在地上,怔怔的。   霍深伸手按了按他的眼尾,“你怎么这么淘,什么都新鲜,这样不卫生,摘了。”   “我没戴过,觉得好玩。”   沈月岛失魂落魄地说。   “嗯。”   “可我戴上之后发现它好像没度数。”   “嗯。”   “而且它还会把原本的瞳色全遮住。”   “嗯,黑色是会遮。”   沈月岛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满脸的倔强与不甘:“那你原本是什么瞳色?”   “和现在差不多。”霍深像是没注意,随口说着,擦过他的肩膀朝浴室外走。   沈月岛一把攥住他手腕:“摘了我看看。”   这句话说完,气氛瞬间就变了。   浴室内的水汽扑出来裹在空气上,整个空间都变得压抑沉闷,透着股湿漉漉的霉味。   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仿佛剑拔弩张、互相忌惮的仇敌。   霍深维持着朝前走的姿势定在那里,大约半分钟后,他扭过身来,看向沈月岛。   沈月岛抿着唇,不吭声,直视他的眼睛。   霍深看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他,扔了句:“不是只想问我的眼睛吧。”   他没说多余的话,更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身上独留给沈月岛的那份温柔与纵容消失了,只是淡淡地盯着他,蹙了下眉,冰凉的眼神就带出股很强的压迫性。   这是沈月岛三年前认识的霍深。   他的身份摆在那儿,阅历和年龄就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个温和的人。   不怒自威是媒体和大众最常放在霍深身上的评价,沈月岛一开始和别人一样怕他,觉得他身上有层让人畏惧的壳子。   后来霍深用很多很多的纵容,很多很多爱和特权,将那层壳子亲手打破,如今一个眼神,沈月岛就感觉那层壳子又回来了,他只是站在这里,都快要被霍深给盯穿。   他落败般低下头,皱着眉把脸转向一边。   霍深看着他垂下的发顶,觉得心窝里被刺了一刀,钝钝地疼。   从他刚变成“霍深”开始,到拥有如今的权柄地位,经历过太多人太多事,和无数牛蛇神交锋斡旋。   他太知道什么样的眼神会让人畏惧,太清楚什么样的表情会让人失去底气,那些卑鄙的谈判技巧已经是深入骨髓信手拈来的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把它们用在沈月岛身上。   他二十出头时对沈月岛说句重话都舍不得,现在却要亲手把刀捅进他心口。   霍深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过来吧。”   他拿下头上的毛巾,随便叠了叠,走到沙发前坐下,浴巾下露出的两条长腿随意岔着。   沈月岛悬着心,一步一步蹭过去。   一个站一个坐,明明是霍深在仰视他,他却觉得自己变成了伏在深渊的猎物。   “想问什么,直接问。”霍深语气很冷,“不需要来来回回地试探我。”   沈月岛低着头,拇指摁着食指的一个指节,指甲几乎扎进肉里,刺出血来。   霍深说得对,不需要来来回回地试探他,也试探不出什么。   他不是陆凛,更不是管家,在他们身上好用的办法放在他身上就是小儿科。   沈月岛不是没准备迂回的、圆滑的、能让场面不那么难看的方式来探查这件事,但他沉默了三分钟开口却扔了句直白到底的话。   “小亨是我弟吗?”   霍深听到这话连表情都没变:“知道他的身世了?你俩是挺有缘,本家,又一个走丢一个丢弟弟,但他不是你弟,年龄对不上,他被捡到的时候比你弟小两岁。”   “你怎么知道他的年龄?”   “有幼儿园校卡。”   “卡呢?”   “丢了。”   “哪家幼儿园?”   “不知道,卡被水泡碎了,就年龄能看。”   沈月岛挤出个很苦涩的笑,“你不觉得你的解释太牵强了吗。”   “不觉得,但如果你怀疑他是你弟,明天我让医生过来给你俩采样去测个DNA。”   “不用明天,我拿到了小亨的样本。”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团带血的卫生纸,放在桌上,抬起头盯着霍深的眼睛,“半小时后东子会过来,拿去检测,今晚我就能得到结果,你要和我一起等吗?”   霍深盯着那团纸,嘴角弯起个嘲讽的弧度。   “你这是有备而来。”   “我只想知道真相。”   “所以你不是怀疑他,是怀疑我。”   “你不该怀疑吗?你身上有那么多疑点!”   沈月岛近乎用吼的说出这句话,说完眼睛就红了,他皮肤本来就白,一激动一委屈那抹红就会从眼睛里钻出来,红彤彤的一圈,里面盛满水,像强忍着眼泪的猫。   霍深没有抬头,始终“云淡风轻”地盯着桌上那团纸,其实是心疼得维持不住脸上的假面,怕一抬头就会露出破绽。   “别这样,深哥……”   沈月岛觉得自己使那么大劲儿打出来的一圈砸在了棉花上,心脏被浓重的无力裹挟。   他走过来半蹲在霍深身前,两只手扶着他的膝盖,扬起头来很孺慕地望着他,那么信任、那么专注,几乎是在哀求他。   “你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你整过容对吗,你整容之前根本就不是霍深,枫岛就没你这号人,你就像……先消失了,然后又凭空出现一样……”   “你……是他吗?”   他说不出阿勒的名字,没法把那两个字念出口,小心翼翼到不敢碰的样子让霍深觉得呼吸都困难,吸进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刺。   但他还是要维持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小岛,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有没有好处也要先知道才行啊!这是我说了算的!不能由你替我做决定!”   “我不能决定?”   霍深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挺好笑,挺不应该。   “你如果要我管,就都归我管,别管得你舒服了就听话,不舒服了就犯倔,玩我呢。”   “我不是犯倔,我只想知道真相!”他的情绪已经收不住了,每说一句都要靠吼的。   “什么真相?”   霍深反问他,手掐着他下巴,死死盯着他:“我要怎么给你证明我不是另一个人?”   “你无数次把我当成他,无数次躺在我怀里都在喊他的名字,无所谓,我可以装作不介意,只要你能开心,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可以用尽所有办法去抚平你上一任爱人留给你的伤害,即便我知道你根本不会为我停留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开心。”   窗外在刮风,呼嚎的狂风一阵阵撞在玻璃上,就像哭声。   沈月岛的泪已经流了下来,眼睛红成那样,嘴唇颤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没法面对这些话。   他本来就觉得愧疚,觉得亏欠,他有多珍惜霍深的心意,这些话就能把他刺得多疼。   霍深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睛,手上用力把他的脸按进肩窝里,他们的视线错开的一瞬间,霍深的眼睛就红了,一片墨色深不见底,藏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和无力。   “可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了,你想要我扮演他,是吗,沈月岛。”   怀里的人抖了一下,霍深闭了闭眼,说,“可以,只要你说一句,我答应你。”   像被定住似的怔了两三秒,沈月岛从他怀里跌了下去,忽然就脱力了,如同陷在水中的人失去了最后一根能抓的木头。   他低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地毯上。   霍深看着那些水圈,恨不得捅自己一刀。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说……”   沈月岛靠着他的小腿,揪着他浴巾的下边沿,声音很破碎,“不是这样的,你就是他,我感觉到了,还有那么多证据。”   “哪么多,列举出来。”   “那支箭,就在你抽屉里的那支箭,为什么要掰掉箭尾。”   “陆凛掰的,箭尾上刻着我的名字,留在事发现场是个隐患。”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它拿回来?”   “我没拿,那支箭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是约翰把它送来借此跟我求和。”   沈月岛被他那句“什么都不是”刺得,从心都肩膀一条都是麻的。   他始终抬不起头,不敢去看霍深的眼神此刻有多冷漠,费力地抬起手,抓到霍深小臂上,摸着那层厚厚的绷带:“这个呢……”   “这个又怎么了?你爱人绑过?”霍深的语气很差,几乎是在逼他就此打住,别说了。   沈月岛被刺得心口上都是洞,还是坚持:“你为什么一直绑着绷带,你在遮什么。”   “当年烧伤留下的疤,反反复复一直不好,伤口总是化脓,绑着防感染的。”   “那你拆了我看一下。”   “……”霍深冷笑了一声,那笑里恨不得都带着冰渣,一个字一个字地逼问他:“沈月岛,你为什么就是不死心。”   他伸手把他扯起来,掰着他的脸让他抬头直视着自己,一手固定着他的下巴,一手拆绑带,一圈圈扯下来速度特别快,快到沈月岛看到那满目的血红时都没来得及反应。   在他小臂上,绷带底下,有一片拳头大小凹进去的疤,疤上淌着红色的血和黄色的脓,没人再能看出、或者摸出它原本的形状。   “怎么……怎么会这样……”   沈月岛彻底崩溃了。   好像不管他怎么努力查到再多东西,霍深都有办法让那些东西变得合情合理,让他永远都碰不到真相。   “哥,深哥,我求你行吗,你想我怎么求你都行……”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扶着霍深的膝盖,快要跪下来,两只眼睛都被泪泡红了,“我只想要一句真话……”   霍深也没办法,沈月岛有多疼他只会比他更疼,他从沙发上下来,跪在沈月岛面前,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和他额头贴着额头。   眼泪沾到脸上,很凉,霍深看了他一眼,抬手摘下自己眼睛里的虹膜塑片。   沈月岛傻了似的地被钉在那儿,没了呼吸。   他的眼睛依旧是黑色的。   摘了眼镜,也是黑的。   “这确实不是眼镜,只是普通的遮光片,我的眼睛在大火中受了伤,不能直视光线,那圈黑色是遮光的。”   霍深温柔地抱着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   “一支箭,一个疤,一副眼镜,到底算哪门子的证据?可你认定了我就是他,所以看什么都是证据,哪哪都是疑点。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不想要我,只想要他。你巴不得这些年是他陪在你身边,你巴不得我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你巴不得我变成他。”   沈月岛茫然地睁大眼睛,呼吸变得非常微弱,随着最后一丝怀疑被残忍地打消,心脏也被霍深捅出来的刀给刺穿。   他后悔了,后悔问小亨几岁,后悔推出这么荒谬的结果,后悔来和霍深求证真相,他后悔自己今天做的所有事,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今天绝对不会离开小木屋。   “对不起,别说了……”   他无助地摇着头,眼泪一行行地从脸颊滑下,就像个犯了弥天大错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的孩子,挣扎着想从霍深怀里逃走。   但霍深不放过他。   他死死地按着沈月岛,青筋暴起的大手抓着他后颈处的头发,把他快要被撕碎的身子没有一丝缝隙地囚禁在自己臂弯里。   这是个多亲密的姿势?恨不得肉贴肉心贴心,每一下心跳都共享的。   可霍深却用这个姿势在他耳边说了最残忍的一句话:“沈月岛,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卑微地去爱你啊。”   一句话轻飘飘地砸在耳边,沈月岛的心却空了,没了,仿佛胸腔被血淋淋地掏开了,里面没了还能跳动的东西。   他早就失去阿勒了,早就该认命了,可他不认,所以现在好像连霍深也被他弄丢了。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能流畅地呼出一口气,眼前黑一片白一片的,又回到了被布汀希覃操控的时候。   他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推开霍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你今天…就当我真疯了吧……”   说完笑了一下,逃似的跑了出去。   他走后很久,霍深都维持着那个跪着的姿势没有动过。   如同断了电的机器,他垂着头,沉默地盯着地面,左手按在右手臂那个坑上,抠进去,抠进肉里,自虐般折磨着那层残破的肉。   血从他的指尖渗出来,顺着小臂淌到地毯上,还有几滴溅出来的血也落在地毯上,变成一个个红点,覆盖着沈月岛留下的泪。   霍深用那只沾血的手,摘掉眼睛里第二层虹膜塑片,黑色终于褪去,露出里面灰绿色的瞳孔。   这间洗漱房看似不起眼,却是整个蓝山保密级别最高的一间房。   一进来正对着门口的花瓶、沙发内侧、镜子里,全都装了监控。   门把手上还安着一个装置,装置连着霍深的手机,在他锁门的情况下只要有人在外面碰一下门把手,那个装置就会给他报警,并向他发来实时监控,所以他是眼看着沈月岛打开门进来的。   沈月岛在外面找证据时,他就在里面不动声色地毁掉证据。   包括割掉手臂上的疤,用药粉伪装成脓水,又给自己戴上两层虹膜塑片。   陆凛开门进来,看到他跪着的那块地方像个凶案现场,转头要叫医生。   霍深没让,他其实感觉不太到疼,因为心已经疼麻了,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疼麻了。   陆凛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月岛和霍深在里面拉扯时他就在门外听着,霍深的计划他全都清楚,霍深的苦衷他也全都能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心里难受。   “哥,明天我们——”   “明天你送小亨走。”霍深突然开口。   陆凛懵了:“明天就走?”   “嗯,你也走,管家,西蒙大叔,艾米夫人,家里亲近的这些人,都走。”   陆凛彻底懵了,又问了一遍:“哥,我也走?”   霍深仰靠在沙发上,胳膊搭着眼睛,话说得很慢,每说一句就要缓一缓。   “今天早上,爱德华在赛琳娜弟弟工作的会所附近现身了,小岛那几个叔叔也坐不住了,靳寒过来是护送你们离开的,准备收网了。”   外面早就变天了,只是消息没传进蓝山,霍深扛下了很多东西才给沈月岛换来这最后几天的岁月静好,想让他开心一点。   陆凛先是点头:“我会把他们送到枫岛,然后我回来,你身边总得留一个人。”   “不去枫岛,只在那里中转,登岛之后会有一波人假扮你们留在那里,你们走水路离开枫岛,去海伦娜,把他们安顿好你再回来,一周内我会给你信,你来接小岛,把他也带过去,然后你就别回来了。”   “我不回来了,你呢?”陆凛红着眼问他。   “这事解决了我就去接你们。”   “如果……解决不了呢?”   “不会解决不了,我准备了七年,这辈子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忙这一件事,它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只是如果我不能去接你们……”   他沉默了一会儿,挡着眼睛拍了拍陆凛的肩,隔了很多年再次叫他的小名。   “小凛,我除了你没别人能信了,你得帮我把这个家撑起来,照顾好他们。”   “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是个很适合生活的地方,有草场也有马,我买了一栋小楼,楼里有一片和蓝山一样的湖,到时候你再给艾米夫人养几只猫,把小岛父母的坟迁过去,让小亨和他相认,他有了弟弟就能活下去。时间能抚平一切,他的人生会在那里重启。”   “哥,这就是你给我们打算好的结局吗?可你给所有人都想好了结局,你呢?”   霍深没作声,良久,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他灰绿色的眸子湿漉漉的,里面藏着一个充满遗憾的关于春天的梦。   “我本来想,最起码让他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天,以后偶尔想起‘霍深’时,会有个美好的念想,结果连这个都没做到。”   “被我弄得……哭成那样……”   【📢作者有话说】   以前看到过一句话:预见到自己死期的猫咪,会在预见的那一天就不再和主人亲昵。   ——   bb们信我,这章是很重要的剧情,但真的不适合掉马。 第43章 开始【双更】   从楼里出来时夜已经深了。   沈月岛走在空荡荡的蓝山庭院,漆黑的影子在脚边作伴。   夜黑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蓝色。   深不见底的高浓度的蓝,如同海水从脚底淹没到鼻端,逼仄的氛围让人抬不起手,也喘不过气。   沈月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湖边游荡,看到湖水中倒映着的月亮时还有些恍惚。   他明明记得他离开枫树林时还是明媚的下午,光很暖很亮,现在月亮已到中空,风凉得刺骨,而这中间流逝的大半天时间他却毫无察觉。   很多感知都随着心脏一起,变得麻木。   双脚沉重得如同绑着铁链,他走累了,就在湖边席地而坐,风把他的毛衣吹鼓起来,长发凌乱地在飘,他靠着身后的柿子树点了一根烟。   路灯不照这里,于是他手边的火光成为了唯一的亮。   烟雾升腾,弥漫在他哭红的脸上,泪水干涸后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他手上不知道哪个伤口又破了,流出的血都快在手背上画朵花了。   “亲爱的。”   有个纤细的身影从蓝悠悠的雾中走来,沈月岛闻到一股熟悉的松香味,抬手把烟掐了。   “艾米夫人,晚上好。”   他面对这位看似冷漠的女士时总是很有礼貌。   “烟还是少抽点吧,听说你的病随时会挂掉。”   艾米夫人穿着墨绿色的裙子,长发被手作头巾包好,胳膊上挽着的小篮子里装满了撒着覆盆子果酱的面包,说出口的话却与她身上温暖的气质大相径庭。   但沈月岛早已习惯她这样丧丧的格调,和她说话时总是觉得心里平静。   他听话地把烟掐了,双腿伸直,侧头望着木屋的方向。   艾米夫人在他旁边坐下,那股淡淡的松香味瞬间变得浓郁起来,混着她衣服上的蛋糕甜味,像是母亲的怀抱。   沈月岛鼻腔酸涩,转过脸来看向她。   什么都没说,艾米夫人却像明白他此刻有多需要一个怀抱一样,伸出双手,将他单薄的肩膀按在自己腿上,解下背上厚厚的披肩拢住他。   沈月岛闭着眼缩在那里,就像个安静的婴儿。   “您很像我妈妈。”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猜她和你一样温柔。”艾米夫人的中文并不流利,但静默的嗓音却像一条潺潺的河流,萦绕在沈月岛心间,将他处在崩塌边缘的混乱思绪一根根抚平。   他闷在披肩里,笑得淡淡的。   “您是不是用错词了,从没人说过我温柔。我妈妈也不温柔,但她很活泼,很可爱,还有些无厘头,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脑子里有好多好多捣蛋的坏主意,总是把我爸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又舍不得对她发脾气。”   “你爸爸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这话沈月岛倒是认同:“我爸常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让我妈无忧无虑地过了一辈子,只是他们的一辈子太短了。”   艾米夫人一向冷酷的脸上露出些遗憾,隔着披肩拍拍他:“亲爱的,我对他们的事感到抱歉。”   “没关系。”沈月岛像是早已释怀。   “两个人在一起,死亡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只有活着的那个才最痛苦。”   “可你不能一直活在痛苦中。”   “我也不想,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他从披肩里钻出来,直起身,靠着艾米夫人的肩膀,月亮投下的光冷清冰凉,将他们包围其中。   “撑过去一天,再撑过去一天,自己走不出来,反而把无辜的人也拖下水,如果是这样我还要再坚持吗?我总是在想……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这话,包括霍深。   因为知道自己的人生观压抑又灰暗,不想让别人受他影响甚至徒增伤感。   但他现在想和人聊一聊,他觉得自己溺在了海里,他想找到出口。   艾米夫人并没有劝解他什么,她不喜欢随意指摘评价别人,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刚烤好的蛋糕,放在手心还能感觉到热气。   沈月岛接过来,对着果酱最多的地方咬了一口。   “霍深说这个酱会和你的口味,看来他说得没错。”   沈月岛准备大吃一口的动作顿住了,看着手里的蛋糕:“是他让您来的。”   “嗯,他说你白天提过想吃挤了很多果酱的蛋糕。”艾米夫人从篮子里拿了一颗青梅,看起来像是刚摘的,果子表面还带着晚间的露水。   她边吃边状似随意地说:“无辜的人,是指霍深吗?”   沈月岛没答。   艾米夫人就开玩笑:“和他在一起很累吧。”   “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我这几年最轻松的时候。”沈月岛语速很快,像是着急帮霍深辩解一样,嘴边还沾了一点果酱。   艾米夫人一挑眉,笑着帮他擦嘴角:“冒冒失失的,还像个孩子。”   沈月岛有些不自在,“总之他很好。”   “亲爱的,你和霍深不一样,你有一对很相爱也很爱你的爸妈,你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所以你很会爱人,被你爱着的人每分每秒都是幸福的。”   “但是霍深……他没怎么被爱过,也不太会爱人。他的爱太偏执了,也太沉重。”   沈月岛摇头,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霍深的话,绵长的钝痛在心口蔓延。   “您弄反了,不会爱的是我,让人累的也是我,我和他……都被我搞砸了。”   “比如呢?搞砸了什么?”艾米夫人问。   沈月岛瞳仁微颤,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总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   “那么他是那个人吗?”   “不是,我认错了,我伤了他的心,他把我推开了。”   “把你推开?你觉得他会因为比不过另一个人而把你推开吗?你是被他的把戏绕进去了。”艾米夫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把梅子吃掉,又变出个医药包来,给沈月岛处理手上的伤。   她和沈月岛闲聊:“我还有西蒙、管家,我们都是被霍深救助的人,要是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但在某些方面,我始终不能和他保持一致。”   “你们的分歧在哪里?”   “他身上有种动物的特性。”艾米夫人说。   “我曾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它们行进时有自己的节奏和秩序,以及严明的梯队,有经验的老狼开路,年轻力壮的主力狼分成两个梯队在前,它们的伴侣和孩子会被护在中间最安全的位置,而力量最强的狼王不在前面冲锋,却守在最后。”   “因为它要保护小狼?”沈月岛猜测。   “嗯,如果遇到了整个狼群加在一起都难以解决的对手,狼王会赶走伴侣和小狼,然后独自守住队伍后方,为它们争取最后的逃亡时间。霍深有时就是那个狼王,这就是他的行事作风。”   沈月岛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您的意思是——”   “我并没有说什么。”艾米夫人朝他挤了下眼睛,“只是刚才陆凛通知我说,明天要送我们离开曼约顿。我来和你告别的,孩子。”   “他要送你走?你们?”沈月岛有些失礼地攥住艾米夫人的手腕,声线压不住地发颤,“陆凛刚才和您说的?明天就走?霍深准备干什么?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艾米夫人垂着眼睛,不管他问什么都不置可否,显然是有人交代过她不要泄密。   沈月岛腾地站起来,一瞬间全明白了,转身就往小楼里跑。   “慢点!”艾米夫人看他跑得那样急,怕他摔倒。   沈月岛大声应着,一个急转弯又突然跑回来,风风火火地冲到艾米夫人面前,在她脸颊上印了个绅士的贴面礼。   “明天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我会永远记得您,和您今晚的话。”   艾米夫人一愣,意识到自己是被个毛头小子给调戏了,在他额头敲了一下:“祝你好运,我希望再见时是你和霍深一起。”   沈月岛提着满满一篮子蛋糕和青梅跑进小楼,翻飞的衣角卷着夜风和最后一茬风信子的花香。   整栋楼里安静无声,所有的灯都关了。   一整面墙的白色窗帘都被吹起来,拍打着窗户。   不知为什么,往常温馨的小楼此刻却像一片阴森的坟墓,那一扇扇盖着白帘的窗就是竖起的碑。   沈月岛置身其间,脚下愈发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   他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坐下来,篮子里的青梅掉出来一颗,他想捡没捡到,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沈月岛愣愣地看着从指尖划走的梅子,忍不住想,这就是霍深的计划吗?   把所有人都赶走,赶到危险之外,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留在曼约顿,留在这栋冰冷的小楼里,报一场原本和他无关的仇。   凭什么啊?   沈月岛自己都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觉得自己在造孽,觉得自己在向霍深讨债,上辈子他怕是被霍深杀了全家,这辈子才轮到霍深搭上所有来偿还他。   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卧室门开了,露出来的光正好打在沈月岛蜷缩的背影上。   他回过头,看到霍深还裹着那件浴袍站在门口,手臂上的伤不仅没有包扎,还淌了一手的血。   他的眼眶蓦地红了,感觉呼吸都费力,看到霍深下意识想要来抱他又收回去的手,心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   “怎么还敢回来。”霍深声音很哑,“不怕我说出更伤人的话吗。”   他隔着一条昏暗的楼道凝望着沈月岛,眼中藏着的爱和无奈几乎化作箭矢,在沈月岛的灵魂上刺出个永远都无法抚平的洞。   “把我也赶跑了你要干什么?”   沈月岛的眼眶鼻子都在发酸,声音也带着压不住的哭腔。   他就坐在台阶上,扭着身子固执地问霍深:“你查到了,对吧?爱德华根本不配让你这么大动干戈,所以你查到他背后是谁了。那你应该清楚,即便是你加上靳寒和整个枫岛都不一定能把他拉下马,为什么……还要管这个烂摊子?”   霍深听他一字一句说完,沉默良久,没有作声。   就在沈月岛还想再说些什么时,霍深终于开了口。   “我没法不管。”   “你摊上了,我就得管。”   沈月岛狠狠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膝盖里特别用力地擦过去,膝盖上的布料顿时湿了一大片。   现在这个局面,想让他走是不可能的了,霍深无奈地叹了口气:“起来,地上凉。”   沈月岛还埋在膝盖里,声音闷得嘟囔:“你管我凉不凉,你都要把我赶走了,我的仇,你把我赶走,凭什么啊,他妈的都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要为了我受罪……”   霍深抬起的脚又落下,望着沈月岛头顶的发旋,淡淡地说了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只要知道,他爱你,我也一样,就够了。”   他走过去把沈月岛兜起来。   真的是兜,一手抄屁股一手托小腿,沈月岛怎么蹲的就怎么腾空了,眼泪还在眼睛里打转呢一抬头人到半空了,还没抒发的情绪瞬间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了。   “你干什么……我还……我正哭着呢……”   他扁着嘴,满脸泪,小模样又滑稽又委屈,   霍深看都没看他,大步往房间走。   “别哭了,一天比一天能哭,祖宗早晚哭死我。”   -   把人抱进卧室放到沙发上,霍深转身去找手机,想给陆凛打个电话。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处理,之前是不想弄,现在倒着急了四处找医生,就怕沈月岛看见了又要哭。   他怕死他的眼泪了。   “我给你弄吧,这都几点了。”沈月岛弯腰从茶几底下拿出个医药箱,还是之前霍深给他手指头换药时备下的,一直用到现在没闲过,不是他就是霍深,总得有个人受伤。   他把人按到躺椅上,受伤的手搭在扶手上空着,把篮子递给他,让他用那只手吃点蛋糕。   霍深吃了两块,还时不时喂他一口。   可能是看他表现太好,沈月岛弄完时还给他扔了颗青梅,“吃吧,奖励你的。”   霍深抓着梅子,有些哭笑不得,拍拍自己的腿:“上来。”   沈月岛看他躺椅上就剩那么点空地,不太乐意:“挤得慌,再压到你伤口。”   “上来。”霍深说最后一遍,“给我揉一会儿。”   沈月岛本来半只脚都上去了,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又条件反射地要下来,霍深怎么可能让他跑,手一拽就把人拽倒了。   沈月岛猝不及防,整个人摔在他身上,额头磕在他鼻子上“咚”地一声。   “嘶……好疼……”   他捂着脑门,霍深捂着鼻子,四目相对,都有点想笑。   “你就不能好好说?”沈月岛快让他气死,“你好好说我不给吗?晚一分钟就上手。”   霍深也笑了,“行,那我好好说。”   手伸下去在他腰上轻拍一下,“好像挺久没揍你了。”   他就是想揍,连理由都懒得找。   沈月岛撇撇嘴,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但总之不是好话。   嘀咕完就把脸往霍深胸口一埋,乖乖地撅了起来,小猪拱地似的扣在他身上,悄悄红了耳尖:“这样?”   “勉强算标准。”   霍深象征性地抽了他一巴掌,过了下手瘾就停了,本来也没想真做什么,就是想帮他转移下注意力,不要老是胡思乱想。   沈月岛知道他的用意,被揍了也没吭声,伏在人身上,脸贴着胸膛蹭了蹭,像只温驯的猫。   霍深的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拍着哄。   “吃饭了吗?”   “没。”   “药呢?”   “也没。”   霍深也没说他,就问他还要不要吃。   沈月岛说都不想吃。   他就盖住他的眼睛,遮住光亮,“不吃就睡吧。”   “在这睡?”   “硌得慌?”   “不硌,怕压到你。”   “压不着,睡你的。”   沈月岛“哦”了一声,在他怀里顾涌一会儿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就趴着不动了。   他睡觉就这样,说乖也挺乖,找到舒服的姿势了一晚都不会动,就是找姿势的过程比较磨人,要在霍深身上顾涌好久才消停,嫌他身上硌不好睡。   今天倒是找得挺快,也没嫌他硌。   霍深挺意外:“不再蹭会儿了?”   沈月岛哼哼一声,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耳朵上盖住,意思是让他别说话了。   “惯得你。”霍深掐着他的脸扯了一下,不再出声,手伸进他头发里,捏起一缕在指尖滑落。   就这样安静地躺了一会,沈月岛突然叫了句:“深哥。”   “嗯。”   “你不能把我也赶走,有什么计划你要告诉我。”   霍深没应声,沈月岛气得就要从他身上起来,霍深赶紧把他按住:“明天有个舞会,你和我一起去。快睡,再折腾没觉了,睡着我抱你去床上。”   勉强算得到应允,沈月岛阖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因为白天哭得太厉害了这会儿鼻子不通气,嘴巴闭不上,他还侧着睡,嘴角淌了点口水。   霍深拿手背给他抹了,抹完点点他红肿的眼皮,喃喃:“从小到大都是哭包。”   窗户没关,偶尔吹进来两片风信子花瓣。   霍深盯着胡乱飞动的窗帘,脑袋里杂乱无章地想了很多事,关于他们的以后,关于马上到来的难关,关于将来要怎么和沈月岛坦白,甚至……还有没有坦白的机会。   事情虽然多,但他一件一件想,逐渐条理清晰。   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他抬眼就看到门边趴着个圆圆的脑袋,鬼鬼祟祟地要蹭进来。   “大半夜的你扮鬼呢?”   “嘿嘿,这不是怕打扰你们嘛。”裴溪洄摸着自己圆圆的寸头,欠兮兮颠进来,弯腰瞅他怀里的沈月岛,“大美人这是干嘛呢?小模样怪乖的。”   “趴窝呢,别吵他,给我拿条毯子来。”   “啧,上来就使唤我。”他扯过毯子,帮霍深给沈月岛盖好,然后就跳到旁边椅子上一蹲,像只好奇的小猴子似的捧脸看着他俩。   他这样子实在是花痴。   “你看什么呢?”   “看你俩啊,你俩都好看。”   他伸手捞捞沈月岛的长发,又摸摸自己的寸头,不知道想什么。   “靳寒呢?”霍深问他。   “我屋呢,不是说先不让他露面吗。”   “嗯,明天让他送你们回枫岛。”   “行。”裴溪洄也没多问,他从不干涉霍深或者靳寒的事。   卧室里就开着夜灯,灯光昏暗,霍深这才看到他嘴角红了一边,跟豁开了似的,还带着点血,伸手指了一下:“怎么弄的?”   “嗯?什么怎么弄的?”裴溪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摸嘴,摸到就笑了,抿着两片红肿的唇发出餍足地一声“叭”。   “太久没见了嘛,他没控住劲儿。”   “……”霍深无语,“我当靳寒又揍你了。”   这话一说裴溪洄就不乐意了,“我又没犯神经病他干嘛揍我!可稀罕我了,刚才还捧着我脑袋瓜亲个没完。”   “打住,我三十了,听不了这个。”   “哈哈怪谁了,都三十了还没性生活,再憋几年你那什么就死个屁的了,还怎么给大美人幸福?”   霍深让他烦死:“快滚,你比靳寒还烦。”   “那我俩一家嘛。”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临走还顺了颗青梅。   一路连蹦带跳地溜达出小楼,远远地看到路灯底下站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打电话。   他摸了把扎手的刺头,蹑手蹑脚地溜过去,赶到近前一个助跑猛地蹦到人背上!   靳寒不用看就知道是他,单手兜住他屁股往上一托,另一只手拿着电话,面不改色地讲。   和霍深一样,靳寒也是没爹没妈的苦出身,早年在枫岛跑船起家,练得一身腱子肉,两百斤的麻袋一手能提俩,拎裴溪洄这样的小鸡仔跟玩似的。   裴溪洄就那么坐在他手上,自己不出一点力,两条腿还哐当哐当地晃,把他当摇摇车骑。   靳寒电话没打完,他就不闹妖,趴人肩膀上“咔嚓咔嚓”啃青梅。   “好了,等我回去再说。”靳寒刚挂电话,嘴边就送来半个梅子,“好酸呀哥,你吃吧。”   他张嘴把梅子吃进去,裴溪洄就晃着那个圆脑袋一蹬腿:“驾!我要骑大马!”   “核。”靳寒两手都托着他,又不能吐地上。   裴溪洄“哦哦”地把手伸过去,让他把梅子核吐在自己手心,拿卫生纸包住。   靳寒背着他往住处走去,风吹过来,把他的裤角撩上去一些,露出一截漂亮的小腿。   白皙纤细的脚踝上圈着只深黑色的金属环,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条绅士又变态的黑蛇,无时无刻不将他囚在笼中。   “重了点儿。”靳寒说。   裴溪洄点头:“饱了么。”   “散散步?”   裴溪洄猛猛摇头:“不不不,听说蓝山哪哪都是监控,这要被拍到可丢死人了。”   “你骑我,你还嫌丢人?”   “丢你的人我也舍不得啊!咱俩一家!”   他猴在靳寒背上哼哼唧唧地拱两下,趴人脖子那里说:“哥,我也想留个头发了。”   “也?”   “昂,我看霍老大总玩大美人的头发,瞅着还怪温情的,你想不想玩?我给你留点?”   “我随意,你想留就留。”   靳寒说着侧过脸在他扎人的脑袋上轻蹭一下,“秃脑瓢也挺好,符合你身份。”   “是吗?嘿嘿,我都不知道我还有身份呢,是什么身份呀?”   “刺头。”   “刺你大爷的头啊!”他一下就炸了,勒着靳寒的脖子哐哐打拳,“我是枫岛小王子!靳总的掌上明珠!我还就要留个长发到时候勾不死你!”   “好好好,留留留,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节目。”   【📢作者有话说】   双更啦,还是明天不更周二更,副cp靳总和小圆寸的故事指路隔壁《学不乖》,喜欢的bb点点收藏耶,下本写ꉂ(ˊᗜˋ*) 第44章 阿佛洛狄忒   冬日傍晚,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夕阳薄薄地披在远山,像被冻住的橘子脆片。   白鸽从山顶盘旋而下,落在红枫树梢。   一辆枫A牌照的黑色轿车从树林中迅猛驶过,惊起一树飞鸟。   轿车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前,斑驳的路牌上写着——春山路73号,临水公馆。   霍深从车上下来,皮鞋踩着潮湿的路面,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青灰色西服,胸口衬衫被胸肌撑得微微紧绷,最顶上两颗扣子是解开的,没向往常一样严谨地打着领带。   显而易见,他今天出席的并不是个严肃的场合,来这里的人大多也只为寻欢作乐。   陆凛今早已经走了,他带着两个生面孔踏上门前石阶,旁边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黑丝绒长裙的女人优雅地小跑过来,先他一步推开旋转门。   她裙子太长,鞋跟又太高,刚进门就扭了脚,摇晃着往旁边栽倒。   “小心。”   霍深揽住她纤瘦的肩膀,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她的皮肤被冻得冰凉。   “你穿得太少了。”   他一手扶着女人,一手撑住转过来的玻璃门,高大的身影将她囚困在旋转门的一个小格子里,早已超过正常的社交距离。   女人扭过身来,长发披肩,脸上戴着张怪诞的动物面具,抬起眼时能看到她湿亮的瞳孔和弯翘的睫毛。   她微微垫起脚,扶着霍深的手臂,给了他一个隔着面具的贴面礼,“多谢您关心。”   公馆顶楼在举办假面舞会,显然她是受邀宾客之一。   霍深脱下西服外套给她披上,“还没开始,别跑太急。”   女人撩起眼睫,暧昧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拎起一边裙角,缓缓走进电梯。   助理上前问:“会长,现在上去吗?”   霍深的视线还停在即将闭合的电梯上,与里面那双脉脉含情的狐狸眼对望,直到电梯门彻底阖上,他才收回视线。   “不急,让客人玩一会儿。”   临水公馆的假面舞会,是曼约顿每年的保留节目,由霍深主办,目的是联络曼约顿和枫岛两地通商合伙人的友谊。   为了增加趣味性,每年舞会都要做个游戏。   今年的游戏是霍深亲自想的,规则很简单:谁找到宾客中最尊贵的那个人,就可以得到霍深名下任意一家公司5%的股份。   他还给这游戏起了个名字——阿佛洛狄忒。   “叮——”   电梯到达顶楼。   女人披着霍深的外套从里面走出来,抬手推开舞会大门。   相比于场内其他女宾客,她打扮得实在太过低调,一袭黑丝绒长裙从脖颈包到脚踝,长发随意在肩头披散,露出纤长白嫩的脖颈,上面没戴任何首饰,就手腕上套着只品相还算不错的玉镯。   宾客的心思都放在游戏上,压根没人注意到她。侍应给出提示,说那位最尊贵的客人的照片已经做出拼图碎片藏在场内,客人立刻组队搜寻起来。   不止为那5%的股份,能被邀请来参加舞会的人本就非富即贵,看不上这些,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是与霍深交往的机会。   只有一桌客人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地围坐桌边,女人看到他们的桌牌上写着“沈氏”,就拿了杯香槟饶有兴致地走过去。   三位男宾客正围在一起谈论什么。   “什么洛什么忒?一个暴发户还陶冶上情操了。”戴着兔子面具的小弟,年纪不大,一头红毛,话里话外都是鄙夷。   “堂礼,小心说话。”旁边的中年男人象征性地斥责一句,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双眼周围层层叠叠的细纹,透着股让人不适的精明与老辣。   “阿佛洛狄忒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霍会长在海上发迹,看来这位尊贵的客人是他的守护神。”   话音刚落就引来声不太正经的笑,站在最旁边的清瘦男人,一双丹凤眼,语调也轻浮:“二哥怎么不说阿佛洛狄忒也是性欲女神呢,没准那位客人就是霍会长的情妇。”   女人闻言睁大眼睛,差点把嘴里的酒吐出来,她索性躲到窗帘后边喝边听。   旁边桌牌上清晰地刻着三个男人的名字——沈堂义、沈堂才、沈堂礼,也就是沈月岛那三位鼎鼎大名的叔叔。   要说起他们仨的名字,在曼约顿还正经是个广为流传的笑话。   二叔沈堂义,不仁不义,亲哥死后霸占侄子的家产,压榨侄子的血汗。   三叔沈堂才,一世无才,学了一辈子的画归来还是个半吊子。   小叔沈堂礼,更不用说,贪财好色无耻至极,一年里有半年泡在赌场,另外半年趴在女人被窝。   一提起情妇他可来了精神:“不见得是‘妇’吧,三哥是忘了咱们那个好侄子在哪逍遥快活了?外面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说他让霍深包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绘声绘色,把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一通乱说,丝毫不避讳旁人。   也用不着避讳。   霍深今天请来的宾客,有一个算一个,都和沈月岛有仇。更巧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当初那场拍卖他的拍卖会上举过牌。   沈氏一破产,他们就恨不得把沈月岛踩进泥里,即便霍深亲自为他站台又怎么样?不过就是从落魄少爷变成个更卑贱的陪床。   二叔面色铁青,觉得沈月岛给家门蒙羞。   三叔也收起脸上的戏谑,但他是出了名的墙头草最会和稀泥:“小岛那个孩子,很有主意,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把家里生意搞破产,让咱们替他吃苦受罪背锅挨骂,他反倒去逍遥快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或许有苦衷呢,他刚失踪的时候我们就去霍会长那里找过人,当时可是连他的面都没见到,我猜他八成是被控制了,出不来。”   “哈。”深堂礼舔着嘴唇笑得很恶心,“是出不来,还是舍不得出啊?快一年了三哥,就他那副恨不得把男人吸干的妖精样儿,怕不是让霍深草得腿都抬不起来了!”   “噗——”   他话刚说完,窗帘后就有人笑了场。   沈堂礼脸色一变,过去掀开窗帘,“谁!”   女人泰然自若,举着香槟摇摇地和沈堂义碰了下杯,嗓音夹得又细又软:“沈总有线索不如拿出来共享,5%的股份,我也想要。”   她眉眼弯弯,笑得十分贪财。   沈堂才松了口气,沈堂礼色从心起,只有沈堂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莫名觉得熟悉。   “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哪一桌的?”   “我啊,偷溜进来的,没有我的名牌。”她眨巴下眼睛,“不如沈总收留一下我好不好?让我坐你们这桌。”   沈堂义还没说话,沈堂礼先搓着手凑过来,满脸色欲,双眼放光:“好啊,我们这儿正好缺个美人,不过——”   他眼神一狠,猛地伸手抓向女人的面具,“你得先把这层皮给我撕了!”   女人毫不意外,侧头躲开,同时攥住他手腕,举起杯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谁教出来的狗东西,上来就扯人脸皮。”   “呵。”沈堂礼咬牙,“这是你的脸吗?你手上戴的玉镯是我亲眼看着霍深在拍卖会上拍下来的,你是他的人,却来偷听我们的墙角,想干什么!”   “呦,难得啊,长脑子了。”   她松开沈堂礼,后撤一大步混入人群,面向他们一步步向后倒退,双手嚣张地平举起来:“想知道我是谁?”   沈堂礼扑了个空,很快又爬起来,“小婊子,别让我抓到你!”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有人找到两枚拼图碎片,投影到墙上,墙面浮现出一角黑色裙摆,和戴着玉镯的手腕。   “快找!穿黑裙子戴玉镯!”   女人歪头一笑,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   全场目光齐刷刷朝她打来,两秒后,全都反应过来:“是她!阿佛洛狄忒!”   愿本不起眼的人瞬间成为全场焦点,宾客汇聚成拥挤的人流朝她涌去,如同众星捧月。   沈堂礼被挡得严严实实,气得在原地跳脚。   女人挑衅地朝他竖起中指,转身穿梭进人流中,灵活得像一尾游鱼。   她深黑色的裙摆舞动起来,明暗交替的光浮动其上,谁都想抓她,可谁都抓不住她,喧闹的人声与悠扬的曲调形成极大的反差,整个舞会仿佛变成她的游乐场。   直到后背再次撞进那片熟悉的胸膛——   霍深不知何时走进了宴会场内,在人群中精准地捉住了她。   他一出现,音乐声戛然而止,人群集体噤声,气氛变得微妙又诡异。   宾客面面相觑,自觉停在原地。   而撞进他怀里的女人却没有一丝紧张,任由他从身后攥着手腕。   霍深看都没看他们,目光只在沈堂礼身上停留一瞬,就低下了头,在她耳边用不轻不重的音量问:“玩够了吗?”   “还行吧。”沈月岛抬手摘下面具,看向对面曾把他关在笼中叫卖的众人,唇一弯,露出个矜贵散漫的笑。   “好久不见,各位。”   【📢作者有话说】   还是周五更哈。 第45章 孽缘   要非找一个词来形容当下的场景,大概是滑稽。   在场众人刚才追着黑裙女郎跑时的表情有多热切渴望,现在看到“她”的真容后就有多精彩纷呈,有几个岁数小的控制不住表情,嘴角抽抽得像是癫痫犯了。   沈月岛想笑但考虑到自己现在挺酷的就忍住了,垫起脚凑到霍深耳边小声耳语:“原来小人得志是这种感觉,你说我现在让他们一人抽自己一嘴巴他们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照做?”   霍深睨了他一眼:“抽一嘴巴就算完吗?”   沈月岛惊讶:“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他知道霍深办这场舞会的用意,全是为了给他出气。   不仅他知道,在场的明眼人也知道,所以他们的表情才这么“滑稽”。   沈月岛和霍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也知道沈月岛和霍深在想什么,甚至他们都知道他们彼此心中在想什么,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把这事挑明。   一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什么,一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场面就会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了。   想沈氏集团当时破产,完全是沈月岛为了演戏自己“作的”,业界有目共睹。   几乎是破产的消息刚一传出就有无数双手伸进旋涡里,明里暗里地清算他们仅剩的家底,摸清后把握十足地放出信去:沈家这次是真完了,再无翻身的可能。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曼约顿这些政商名流,豪门世家,和沈月岛有过旧怨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时沈月岛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擅长和人结仇?   沈家一倒,这些仇人就结成同盟,在那次拍卖会上不遗余力地举牌羞辱沈月岛,秉承着法不责众的原则,他们从没担心过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拍卖会结束已经有半年,相关涉事人员一个被抓进去的都没有。   一是因为古堡的保密措施做得极好,参加拍卖会的客人只需要向爱德华私人报备和登记,压根没有与会名单这个东西,并且客人全程带着面具和变声器,谁都不知道自己旁边坐着的是人是鬼。   二是这件事的苦主只有沈月岛,一个已经破产的前豪门贵公子,还能指望他掀起什么风浪?   曼约顿警方一贯作派就是和稀泥,沈月岛落到那步田地又离奇失踪,苦主都没了,干嘛还去动那些不好惹的地头蛇,稍微懂点事的都知道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这帮人才会有恃无恐地嚣张到现在,直到今天被霍深一窝端似的地请过来。   当日参加拍卖会的分三拨人。   和沈月岛有仇想趁机整死他的,都在这次舞会的宴请名单里,霍深自然会为他们准备一出好戏。   还没昏头知道拍卖活人犯法的,不举牌,也不报警,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下面看着,装无辜群众,霍深没请他们,但他们以后也休想再得到理事会一丝庇佑。   还有极少数几个人,和沈月岛无冤无仇更无交际,顶多算是心血来潮的猎奇路人,她们曾在沈月岛被推出来后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帮他报警,只不过被安保发现抢了手机。   这些人现在也在场内,只不过和那些人不同的是,她们正站在霍深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   “赵总。”霍深转身看向侧后方打扮端庄的一位女士,“我身体不太舒服,这场舞会还有接下来的游戏,麻烦你帮我主持一下。”   “没问题,您去休息就好。”她极矜贵地抬抬下巴,看向对面那些在她报警时“提醒”她小心一点的人:“我一定会让各位尽兴。”   霍深这些年坐镇理事会,行事虽然独断强硬,但赏罚分明,有人要付出代价退位让贤,自然就有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他的态度摆在这里,就没人再敢提出异议。   “霍会长。”一道阴柔的男声在他要走时叫住了他。   霍深转头,和他目光相对,对方心里一凛,声音不自觉放得恭敬:“是这样霍会长,这游戏结束了,你看我今年又什么都没抢到,年年如此恐怕是走了霉运,留在这再招给大家,不如我就先告辞回去?正好晚上我还要开个会,一会起了雾就不好下山了。”   霍深没作声,目光平直地落在他身上。   边上很多人也都跃跃欲试地想撤,毕竟谁都知道今晚是鸿门宴,留下肯定没好果子吃。   “你开什么会。”沈月岛冷不丁来了句,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人莫名后颈发凉,他想起拍卖会时就他叫价叫得最欢,也不知道沈月岛有没有看到。   “就……就一点生意上的事。”   “这样啊,那你不用走了。”沈月岛抬眼扫过众人,面上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整个曼约顿能和你谈生意的人,全在这呢,你们就在这开,我看着,就和你当时看着我一样。”   他这句话就如同一记闷锤,在那些能和他“谈生意”的人心里狠狠敲下一记。   那人脸色更难看了:“这……恐怕不合适,不光开会,我还得回家看看我老婆孩子。”   沈月岛看了他一会儿:“所以你要我把她们也请过来吗?”   那人冷汗直接就下来了,猛地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皮被瞬间撑开,咬着牙和沈月岛对视几秒后转眼看向霍深:“会长,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吗?即便您要为——”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沈月岛,又把后半句憋了回去,“不管您想做什么,都请您考虑下曼约顿。”   人群因他这句话响起不小的喧闹,他们夹着尾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是等待被宰杀的羔羊。   然而霍深只是淡淡地扔了句:“别多想,我只是不想我的舞会有人提前离席。”   他抬手叫来助理:“去把门关上,十二点之前都不要开了,外面冷,别让宾客受风。”   -   大门一落锁,窗外传来齐刷刷一阵脚步声,有人去看才发现楼下已经围了两圈安保。   霍深的山间公馆,建造初期为了防野兽,特意加高加固了门窗和墙体,整栋楼严密得就像个大铁桶,门窗一关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众人这才明白霍深是要来真的,一时间都吓软了腿,满脸的不敢置信,有个年轻的二世祖躲到厕所打电话向家里求救,却像拍卖会那天一样被安保发现,抢过手机。   “抱歉先生,游戏期间请把手机关机。”   “游戏?游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那是上一轮,新的游戏刚刚开始。”   他伸手指向二楼,裴溪洄正倚在栏杆上,顶着他新染的火龙果色寸头朝下面招手。   夸张的深粉色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加苍白,逆着光的缘故看起来就像只面目模糊的鬼,他一手拿着只梨子,另一手在转水果刀,“咔哧”咬下一口果肉问:“谁第一个做游戏啊?”   众人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裴溪洄刀尖向下一扫指向那个二世祖,“那就你吧。”   话音落下,他身边两名保镖立刻下楼将二世祖拖拽上去,随着他惊惧的挣扎和惨叫,恐慌如同病毒在楼下迅速蔓延,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悬着一柄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刀。   -   沈家三兄弟倒是不怕。   那场拍卖会他们没参与,霍深要给人出气也找不到他们身上,他们唯一尴尬的就是背地里指责沈月岛被他听到。   但他们自视为沈月岛的长辈,做长辈的批评两句小辈也无可厚非。   沈月岛上楼换了一身衣服,和霍深一样休闲的衬衫西裤,头发懒得梳,还是那样在肩上披散着,却不想下楼就被堵在了楼梯口。   沈月岛看着下面三位叔叔,一挑眉,“怎么了?也想做游戏?”   他小叔从鼻孔里哼出一口粗气,不要脸面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质问:“沈月岛,有你这么和叔叔说话的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特别牛啊!”   沈月岛说:“对啊,我都是吸人x气的妖精了我当然牛了,等我把霍会长吸得五迷三道什么都给我时,你就又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了,沈堂礼。”   沈堂礼被他堵得有些说不出话,他大哥死后沈家的经济来源确实有百分之九十都来自这个侄子,包括他出国留学的学费和玩乐队烧的钱,但他对沈月岛就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明明是相差不多的同龄人,甚至还是自己的后辈,他那些女朋友却张口闭口就在他耳边夸沈月岛如何如何,话里话外将他衬得一无是处。   他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瞪着沈月岛,眼神阴狠得仿佛这个给他钱花的侄子才是他家的仇人。   沈月岛懒得搭理这个蠢货,转眼看他二叔:“有话就说。”   沈堂义声音淡淡的,像在问一个陌生人:“既然身体好了怎么还不回家。”   沈月岛嗤笑:“回家?我哪还有家啊,我爸妈去世后那就是您的家了,我今晚回去怕是明天尸体就要横在大街上了。”   沈堂义一皱眉,下颌绷得很紧,明明已经动怒却只惊讶问:“你觉得我会害你?”   他这人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城府极深,背地里有多少算计,面上都不会显露出来,当你察觉到一丝蛛丝马迹时往往已经被他咬下一块血肉。   “哪的话。”沈月岛还想要讽刺两句,眼神向下一扫却看到他胸前戴的翠玉貔貅坠子,猛地想起赛琳娜被枪杀前说的关于他家内鬼的唯一线索:他每次来找爱德华时都会戴着一条绿色的……   绿色的什么,她还没说出口就死了。   沈月岛眉心一跳,打量着眼前这三位叔叔,回想起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好像只有沈堂义偏爱绿色的饰品并对这条坠子爱不释手,常年佩戴。   沈月岛低下头,双手在腿边一点点收紧。   沈堂义看出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没。”沈月岛阖上眼,用力压下胸腔里翻滚的恨,再抬起头时目光平静,笑着盯着沈堂义那张伪善的脸,“只是在确认一些事情。”   “不知所谓。”沈堂义朝他冷哼一声,转身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沈堂礼是他的狗腿子,他一走自然赶紧跟上了,只有三叔沈堂才畏畏缩缩地站在那儿,想要跟沈月岛说什么又不敢过来。   沈月岛看他这幅怂样就来气,他还小的时候就在琢磨,沈老爷子能同时生出他爸那样的人中龙凤和这三个各种样式的奇葩蠢材可真是世界未解之谜。   不知道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沈堂才在外人面前风流幽默,谈吐文雅,勉强算是个八面玲珑的才子,可只要一对上他就立刻变成这幅拿不出手的模样。   前几年沈月岛也怀疑过家里的内鬼是不是他,可他刚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位三叔就吓尿了裤子,自那之后沈月岛就再没把他列入嫌疑人目标。沈堂礼则更不可能,父母出事时他还不满十八,在国外读书。所以从各方面来看,沈堂义都是最有嫌疑的那个。   “三叔,你磨磨蹭蹭的到底想说什么?”   他憋不住先开了口。   沈堂才这才咽了下口水,小声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在霍深那里有没有被欺负?”   “……”沈月岛一怔。   “没有,他还能怎么欺负我。”   沈堂才笑笑,像是觉得他没被欺负就安心了,笑完眉心又揪起来,“那为什么他一直不让你出来,我去找你他也不让我见你。”   “哦,看上我了吧,毕竟我长得不赖。”   沈堂才:“……”   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凑近一些,语重心长地劝沈月岛,“要不然还是听二哥的回家住吧,家里人再不随你意也不会害你。”   “呵,是吗?”沈月岛冷笑一声,突然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打在自己背上。   他转过头,和那道目光相对。   霍深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拿着香槟杯,旁边人正神情激动地和他说着什么,而他的眼神却始终钉在沈月岛身上,那么平直那么专注,明目张胆到无法忽视,不含任何情绪却让人如芒在背,也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看了多久。   沈月岛张了张嘴,面颊没来由地发热,耳后忽然扫来一阵温热的气流,他这才注意到沈堂才说那句话时离他太近了,都快要趴到他肩窝里。   他赶紧往后退半步,抬手拍了拍肩膀,有些心虚地看向霍深。   见他回看过来,霍深偏头示意旁边坐着的男人,男人一愣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月岛,立刻会意,笑呵呵地起身让位,霍深伸手拍拍旁边的位置,看向沈月岛。   过来。   像是终于忍到他和别人把话讲完。   -   把沈堂才晾在一边,沈月岛转身朝沙发边走去。   霍深身边围着的人不多,全是枫岛人,看着年纪都不大,用家乡话热络地和他聊着天,他偶尔也会回两句,话少但并不冷漠。   或许是真像裴溪洄所说,霍深在他们心中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有些小辈对他的敬仰和孺慕藏都藏不住,和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被他回应后还会一愣一愣地脸红。   沈月岛莫名想到鸟妈妈旁边围着一圈小鸟,还没走过去先笑出了声。   “笑什么?”霍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不怎么温柔地扯到旁边。   沈月岛几乎是半摔在沙发里,也没生气,凑在他耳边:“不至于吧,他都没碰到我。”   “不是说这个。”霍深垂眸看他。   “那你叫我过来干嘛?”   “不干嘛就不能叫你过来了?”霍深睨着他,“不是说陪我来参加舞会。”   沈月岛嗤嗤地笑,伏在他肩上,长发垂下:“你玩够没啊,霍大会长。”   霍深低头,借着他头发的遮掩轻声说了句:“你二叔的坠子,我想到了赛琳娜死前说过的话。”   沈月岛一凛:“你也想到那去了?”   “嗯,人多口杂,一会儿再说。”   沈月岛点头,从他肩上起来。   “我说老霍,你藏得够深的啊。”原本坐在沈月岛那个位置的男人,靠在沙发扶手边调侃霍深,“金屋藏娇大半年,愣是没露出一点消息,捂到现在才给我们看一眼。”   沈月岛认识他,楚明允,外界传说是霍深的把兄弟,沈月岛和他过节也不少。   “楚总想看我还不容易,以前你可没抢我生意。”   楚明允干笑两声:“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那是我右眼不识泰山,沈少爷别和我计较。”说完求救似的看向霍深,霍深偏头喝酒,半点不搭理。   得,见色忘义的狗。   他见沈月岛还一副“我一点都不记仇啊”的表情看着自己,连忙把炮火转移,随手扯过旁边恨不得把脑袋缩成鹌鹑的小辈:“沈少爷对他们眼生吧,我帮您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我都认识。”沈月岛指着对面那一排鹌鹑,精准点击:“他,抢过我一块地皮。他,在我身上泼过红酒。这个,在我骑车逛公园时给我车胎放气,那个……哦那个我最熟,大半夜的给我头上套麻袋企图打我一顿。”   楚明允下巴掉下来老长,大半天也没合上,回手一巴掌抽在最后那小子的后脖子上:“你疯了套个大麻袋打人!法治社会知不知道!”   那小子哎呦哎呦地捂着脖子,偷看了霍深一眼:“没、没打到沈少爷,被正义路人阻止了。”   楚明允大松一口气:“感谢那位正义路人,我真想给他送个锦旗。”   “送吧,就在这呢。”沈月岛一指霍深。   楚明允的下巴再次掉到地上,眼睛瞪得滚圆,这下是彻底合不上了。   “你是说老霍的手下……当着老霍的面……给你套上麻袋要打你一顿……”这几个字楚明允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就怎么都听不明白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霍深:兄弟,这年代了还演英雄救美那一套俘获美人芳心吗?   霍深也想起那桩往事,放下酒杯,难得露出个笑:“还说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答应出来让我陪他过生日,我礼物还没送出去,那小子就冲出来给他套了个大麻袋。”   他当时看着被套麻袋的沈月岛,又看旁边套麻袋的自己小弟,愣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小弟还得意洋洋地和他邀功:“哎,霍哥你来得正好,我把沈月岛给你打来了,让他一天天的净会惹你生气!”   沈月岛在麻袋里听得一清二楚,本来还奋力挣扎呢听完就不动了,双手抱臂在那等着。   霍深心情复杂地拿下麻袋,就见他一脸幽怨地瞪着自己,小脸憋得通红又气又委屈:“原来你说的生日惊喜就是这个,我还傻乎乎地期待好久,妈的王八蛋我再也不要你陪我过生日了!”   从那以后三年,沈月岛没收过他一次生日礼物。 第46章 我查到了   短短几句话击碎了楚明允的脑子。   他茫然半晌,回身给那些小辈一人一个大嘴巴,“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是我亲爹!”又对沈月岛求饶道,“沈少爷,回去我就让他们背着狼牙棒找你请罪。”   沈月岛也不接招:“得了吧,谁知道那狼牙棒是背着的还是揍我的。”   楚明允哭丧脸看霍深。   霍深慢悠悠把那点杯底喝完,酒杯放在桌上磕出“叮”的一下,“行了,都走吧,别在这现眼了。人带你们见过了,以后该怎么做你们心里清楚,他和我是一样的。”   楚明允一挑眉,和那几个枫岛人对视几眼,都明白了霍深话里的深意——他和我是一样的,你们怎么对我就要怎么对他。   能坐在这里的不是人精就是霍深的亲信,这时候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楚明允最先开腔,给沈月岛倒酒:“既然是自己人,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沈少爷现在是住在老霍那儿?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接你上船看看。”   沈月岛一愣,酒都忘了接,被霍深一碰手臂才回:“最近忙,空了我一定联系你。”   “好,那我可等着了。”   他仰头把酒喝干,后面几个小的依样照做,临走时还对沈月岛微微颔首。   这放到以前是绝对不会有的待遇,枫岛人护短排外心高气傲是出了名的,除了霍深,就没见他们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沈月岛挠挠脸:“我算是被他们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我是你的——”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闭上嘴巴,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拿那双ⓝ₣狐狸眼瞧霍深。   霍深笑了笑,也和他一起靠进沙发里,淡淡“嗯”一声。   “就这么简单?”   “不然还要怎样?”   “可我以前和他们可都有仇啊,实打实的仇,尤其楚明允,估计今天以前他恨我的程度和沈堂礼那个蠢货都不相上下,这就一笑泯恩仇了?”沈月岛有些难以置信。   霍深抬手捋过他耳边的头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一丝很浅的笑意,将他的惶恐和无措抚平。   “枫岛人比曼约顿人简单的多,他们心眼很实,认准了你这个人可以深交就会对你的一切决定和你身边的人都深信不疑。你可以说他们迷信,但我认为这是忠诚。”   他抬手放在沈月岛后颈上,揉着那块凸出来的最敏感的骨头,像在逗弄自己养的猫,说的也是有趣的事:“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早几年他们是真的把我当成海神,每次出海前都要拜我,大祠堂里还摆了我的像,有机会带你去看。”   沈月岛噗呲一声笑出来:“什么像?红脸关公那样的吗?哎不对,海神应该是蓝色的吧。”   “反正不太好看就是了,先说好,可以看,但不能拍照。”   “好吧我尽量,报告!还有一个事。”   沈月岛举起手,嬉皮笑脸地凑到他面前,嗓音柔软:“刚才那人说得没错,舞会上这些人都够代表半个曼约顿了,我得罪就得罪了,我不在乎,你真没关系吗?不怕他们对枫岛发难?”   霍深更不在意:“你也说了,只是半个曼约顿。”   “哈,霍会长好大的口气。”沈月岛促狭地看着他。   霍深迎着他的视线,半边身子靠过去,捏起他一缕头发:“现在知道怎么用我了?你往我腿上坐一坐,我让整个枫岛都给你撑腰。”   “好好好,我回去就坐。不过你到底想对他们做什么?拘禁可真不行。”   “我什么时候说拘禁了,只是找他们打听些事。”   霍深放下他的头发,坐直身子,正色道:“爱德华的古堡拍卖会管理极为严格,想要参加光有钱还不行,要往上托关系,递名字,名字递上去了再经过层层审核才能成为会员,会员通过拍卖物品积累积分,提高等级,高等级的会员可以和爱德华见面。”   沈月岛瞬间明了:“所以你让裴溪洄审哪些人见过爱德华?”   “嗯,他审人很有一套。”   就那个火龙果小卤蛋?   沈月岛对他的“有一套”存疑,但更令他在意的是:“那小孩儿才多大,这么小就搞这些血腥暴力的合适吗?”   霍深一噎,抬头看了他一眼,蓦地笑了。   “你这脑袋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真当我是土匪吗?我让他审人又不是动刑,况且他也用不着。他审人不靠拳头,靠脑子。”   沈月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子:“听起来有故事啊,展开说说。”   霍深看着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湿湿亮亮,像个小月亮,睫毛一眨一眨地直往人心上划拉,突然抬手捂住他的眼。   沈月岛:“……”   不给讲拉倒。   倒也没不想说,霍深只是不喜欢他因为别人露出这么在意的神色,在他脸上重重揉了一把才开口:“裴溪洄算是靳寒带大的。”   “带大?收养吗?”   “不是,裴溪洄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爸妈离了婚,他爸和我有些旧交,就把孩子扔给我,让我带带,那时枫岛的通商渠道刚刚打开,我忙着招商引资没时间,就把他扔给了靳寒。”   “嘶……”沈月岛仔细回忆着关于靳寒的传闻,“他听起来不太像喜欢孩子的人。“   “喜欢个屁,他烦都烦死了。”霍深笑得有点坏。   “啊,敢情你是故意把孩子扔给他的!”   “嗯,他性子太冷了,我要用他就得磨。”霍深说,“那时候海上虽然不像一开始那么乱,但劫船的依旧不少,我要在岛上坐镇,他就接我的班负责压船,但他压船的方法和我完全不同。”   “嗯嗯,这个我听说过。”沈月岛扶着他的大腿,越过他去拿桌上的菠萝,“你压船时习惯躲在货舱里布置机关,等着海盗上门。”   霍深没让他拿,在盘子里把菠萝切成小块,牙签扎着喂到他嘴边,另一只手还按住他扶着自己大腿的手不给走,“对,这样最保险,我能保证我在货就在。而他完全不管货,他甚至不上船。”   “不上船?”沈月岛张嘴吃掉菠萝,“那他怎么守?”   霍深:“枫岛的船队出海做一次生意要出动四到五条船并行,但海盗最多只能劫一条,他们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货最值钱,船员也不知道哪条船会被劫,所以每条船都最少要配一个人守船,但这个行当凶险,肯干还能干的人少之又少,往往凑不满守船人,就会有一两条‘弃船’出现,海盗往往会挑这样的船下手。”   “他们提前买通船员,锁定弃船,确认那条船上里里外外都没人守船后,再假装出海的居民上船,就在他们放松警惕要动手时,靳寒却凭空出现在了。”   刮着狂风的甲板上,桅杆摇摇晃晃,风声中不断有“砰、砰、砰”的响动传来,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类似手掌或脚掌在触击铁皮。   海盗四处寻找都找不到是谁在发出声音,时间一长都有些焦躁,靠在船舷护栏上的人突然感觉背后发凉,就低头往海里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隐在栏杆中的眼睛,瞬间吓破了胆。   那双眼睛太怪了,压根不像人。   眼型狭长,眼白过多,正中间的瞳仁透出一股无机质的黑色,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看向自己的海盗,毫无波澜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那就是靳寒?等等——”沈月岛发现疑点,“你是说他是从海里爬上来的?”   “嗯。”霍深点头。   靳寒挂在船上,一动不动,双手扒着最下面那根栏杆,嘴里咬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打湿,额发淌下一串串水珠,滑过削薄的唇瓣。   那个海盗还没来得及叫就被他一把拽下船,掉进海里“噗通”一声,其他海盗闻声就往这边冲。   靳寒咬着刀子翻身上船,赤脚踩在甲板上。   漆黑的夜色是他最好的掩护,他赤裸上身,常年日晒肤色很深,贲张的肌肉从斜方肌一路延展到手臂,两只手又大又长,精壮结实的线条一看就做惯了苦力。   他全身都是没干的海水,裤子也被打湿紧贴在腿上,大腿两侧凸出的肌肉尤为强悍,当他撑着栏杆身体腾空将腿重重砸向海盗时,能瞬间将对方的脖子砸断。   海盗看他年纪不大,不是什么角色,就想先说些狠话和他叫阵,却不想刚一张嘴牙就被他打飞,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扔到了海里。   以少胜多拼的就是谁更快更狠。   靳寒在枫岛是出了名的手黑,拳拳到肉十分力,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从爬上船到解决完海盗只用了二十分钟,全程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上的船,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等船靠岸时货物完好无缺地呆在货舱里,甲板上却绑着一圈被打废的海盗。   据说那天有一个下海打鱼的老渔民远远看到他拿着大水桶从甲板上往下冲血,冲下来的血染红一片海面,他像条鲨鱼似的跳进那片红海里,扭头看了老渔民一眼,然后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后来老渔民把这一幕讲给岛上的人,茶余饭后一传十十传百,靳寒就一点点被神化,枫岛人都知道他一个人能守住一整条船队,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水鬼。   沈月岛听得目瞪口呆。   “我靠……这有点太玄幻了,也就是说他、他一直埋伏在水里,跟着船队一起游,哪条船遭了海盗他就上哪条船?”   沈月岛转着眼睛,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吧,什么人能游得和船一样快?而且船全速前进时两侧是会排水的,那水浪都够把他拍晕了,他怎么跟?我靠等等!”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猛地瞪大,特别小声地问霍深:“难道你们干这行的都有点不能外传的绝技?比如电影里那样和什么大鱼或者大海龟关系很好,吹一声口哨它们就会来驮你?”   霍深只笑不说话,就像在默认。   “我的天我——”他一个没忍住音量拔高然后赶紧捂住嘴巴,一副“被我发现惊天大秘密”的表情,“真的假的?让我猜中了?打个商量行不行,那鱼好说话吗我也想骑。”   怪不得霍深这么牛逼,才三年就能从一个小船员爬到那个位置,敢情是有贵鱼相助!   沈月岛越想越觉得可信,并且心生向往蠢蠢欲动。   霍深看着他渴望的表情,忽然说:“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一个更大的秘密。”   沈月岛兴冲冲凑过去:“说吧说吧。”   霍深:“其实枫岛人说得没错,我真是海神,那些大鱼和大海龟都是我弟。”   沈月岛:“……”   他瞪得像狗狗似的圆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线。   “……你他娘的居然骗我。”   霍深的嘴角再也压不住,贴在他耳边轻笑:“今天怎么这么好骗,我说什么都信。”   “所以大鱼是假的!他是水鬼跟着船游也是假的!你大爷的你编得跟真的一样!”沈月岛失望极了,刚才还真以为有鱼可以骑。   “当然是假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条船会出事。”   “哈,怎么知道的,你别给我说他会预测未来。”   “他在岸上给自己留了一双眼睛。”霍深指楼上。   沈月岛了然:“是裴溪洄。”   “嗯,这小孩儿看人的本事与生俱来,第一次跟靳寒上船,就发现几个船员言行举止很不对劲,后来船开到大海中央那几人突然掏出刀来想要劫船。”   “海盗假扮的?”   “对。他们人数太多,又发难突然,靳寒守在货仓渐渐不支,就快要被乱刀砍死时那几个海盗却一个两个排着队晕了过去。”   “小秃头干的吧!好小子!”沈月岛握拳和自己击了下掌。   霍深看他这副孩子样,没忍住摸摸他脑袋。   “确实是他干的,他觉得那几个人不对劲,又没证据,知道和大人说大人也不会信他一个小孩儿的,就偷偷给那几人喝的水里放了点迷动物的药。”   事后靳寒还问他:“如果他们不是海盗那你怎么办?”   小裴溪洄就晃着自己的小小圆寸头,得意洋洋道:“我计算过药量和船速,他们如果是海盗那船走到一半时药就会起效,如果不是也就只会昏迷一会儿,最多船停之前一定会醒来。”   “从小就这么精啊。”沈月岛摇头叹息,同时理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其实水鬼的传闻和老渔民,都是靳寒自己安排的吧?一个人守一个船队,原来是这么守的。”   霍深一挑眉:“他精你也不赖啊。”   自从发现裴溪洄这点本事后,靳寒上船前就总叫上他,不管出海的有几条船,船员都是从一个港口登船,裴溪洄就拿个小马扎目不转睛地看登船的人,用他的话说:坏人身上都有一股味道,眼睛里藏着让人害怕的东西,不管做什么都让他觉得不安。   他守在港口,像个人肉安检机,发现可疑人员就把他们上的哪条船报告给靳寒,靳寒让老渔民用小船带着自己坠在那条船后。   海盗出现,他就上船,解决完海盗立刻就走。   什么事一旦带上悬疑的色彩就会传播得非常快,他让老渔民放出水鬼的传言,还添油加醋不断神化,久而久之流言越传越真,到后面他一个人能守一整条船队在枫岛就成了不争的事实,只要是他的船队出海,即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守船,海盗都不敢去抢,怕被“水鬼”索命。   “可是这和审人有什么关系?”沈月岛又问。   霍深说:“靳寒把他一手教大,没教他怎么打架,更没教他怎么守船,只让他日复一日地练那双眼睛,就连大学都给他报的心理,又给他找了很多人练手。他一开始只是会察言观色,比一般人观察得更细,后来慢慢学会洞察人心,剖析人性。”   “是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就有欲望。他能通过一个人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和人生经历,找出这个人最恐惧和渴望的东西,只要抓住这两点,就没他审不出来的秘密。他提前这么久来曼约顿,就是在暗地里调查那些人。”   沈月岛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牛?那和他在一起岂不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霍深说到这话音一顿,看向沈月岛的眼神有些苦涩:“他到蓝山的第二天就来找过我,和我说你身上有……死人味,让我看着你。”   “死人味?”他抬起胳膊闻了闻:“死人味是什么味,我身上很臭吗?”   “是一种感觉,他看出你求生意志低迷,对生命没有畏惧。”   “……哦,这样啊。”   沈月岛怔住:“那他看得还真准。”   对话到这里就停了,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刚才被忽视的音乐声一下子充斥耳朵,喧闹的人声像被捅了巢的蜜蜂,“嗡”一下散开。   沈月岛这才恍惚地想起,自己正在一场报复仇家的舞会上。   被拉上二楼“做游戏”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都有去无回,等在下面的人越来越慌,渐渐开始出现一种麻木等死的状态。   不知道第多少个人上去之后,裴溪洄终于出现在二楼栏杆旁,他双手搭着围栏,手上戴着黑皮手套,那上面明显沾着某种深颜色的液体。   沈月岛的目光和众人一起投向他,这才发现他不仅染了新发色还把头发剃得更短了些,就是一层粉色发茬儿贴着头皮,叼着根烟低着头,从薄薄的眼皮里居高临下地看人,一双眼睛明亮又锐利,几乎能隔着皮囊看透人的血肉,没有一丝往日的乖样子。   一个很会藏锋的酷小孩儿——沈月岛对他的印象又有了改观。   裴溪洄没看别人,只看着霍深,伸手比了个“一”,又比了个“九”,然后把手横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灭口的动作,最后耸耸肩。   沈月岛看不懂:“什么意思?”   “第一批,九个人,一无所获。”霍深叫来助理,“把那九个人送走,下一批给他送进去。”   就这样,一批批宾客往上送,问不出东西的就派车送下山,一直审到晚上十点多,还是没问出有关爱德华的半点线索。   楼里的客人只剩下两个,一个在一楼等着,一个在二楼被审。   裴溪洄审人时不喜欢被打扰,一点声音都不能有,所以二楼就没留安保。   沈月岛逐渐坐立难安,和霍深说想出去走走,霍深起来陪他一起。   夜色寂静,草丛里传来一阵阵虫鸣。   他们踩过枯败的树枝,清脆的“咔嚓”声惊醒了一只松鼠,小松鼠顺着树干蹿到树顶。   公馆二楼某个房间,裴溪洄猛地推开审讯室大门,兴奋地从里面跑出来。   他看起来很激动,脚下急匆匆。   二楼没有安保,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个侍应生戴着白手套擦花瓶。   他冲上去就问:“沈月岛呢?”   “在楼下。”侍应给他指前面一米处的走廊窗户,“您到窗边就能看到。”   他跑到窗边,“哗啦”一下打开窗。   沈月岛和霍深闻声抬起头,看向二楼那个火龙果色小寸头。   裴溪洄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用力挥手,像考了一百分的小孩似的急声说:“嘿!大美人我查到——”   话没说完,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他脖颈后伸出,一把捂住他的嘴。   沈月岛大喊:“小心!”   另一只手拿刀猛地刺入他腹部,鲜血瞬间奔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别慌,小圆寸没得事。   明天还更哈! 第47章 你父母是我害死的   刀刺进身体的瞬间是没有痛感的,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把腹部开了个洞,紧接着一股凉风钻进来,卡在肉和骨头里,身体像是被划破的气球,蓦然坍缩。   裴溪洄熟悉这种感觉,反应也还算快。   沈月岛大喊小心时他就歪过身子,但再快也没能躲过。   歹徒下手干脆,丝毫不留余地,一刀捅进去然后立刻拔出来要刺第二刀。   他再次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时,沈月岛呼吸都停了,瞳孔骤缩,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脑袋里只闪过一句话:又要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关键时刻霍深比他们两个都要镇定。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后退半步朝裴溪洄大喊:“歪头!”   裴溪洄用最后的力气偏过头,露出后面的歹徒,霍深照着他的脑袋一石头猛砸过去!   歹徒当场被砸出一脑门的血,放开裴溪洄,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   “别离开门口!”霍深嘱咐完沈月岛,就抬手按开耳麦,边往楼里冲边通知一楼的安保立刻上楼救裴溪洄。   但即便他们跑得再快也要最少一分钟才能赶到,而身后的歹徒已经爬了起来。   裴溪洄捂着腹部的刀口,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从他的指缝流出来滴到楼下。   剧烈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攥着窗户的手一寸寸往下滑去,留下一道鲜红的手印。   身后歹徒爬起来捡刀子的声音是那么清晰,仿佛死神在他身后读秒。   赶不上了……   裴溪洄心知肚明。   怪自己刚才太急了没当心,那人是来灭口的,打定主意要他死,再来一刀他就完了。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他放开捂着伤口的手,伸向楼下的沈月岛。   沈月岛只愣了一秒就立刻会意,冲到楼下:“跳下来!跳下来小裴!我接住你!”   几乎在他伸出双手的瞬间,裴溪洄大头朝下栽向地面,沈月岛踩在花盆上用尽全力拽住他的腿,耳边传来一道清脆的骨头错位声,他两条手臂登时被坠脱了臼。   仿佛手臂上每一丝粘连的血肉和纤维都被扯断,沈月岛疼出一身冷汗,将裴溪洄拽到自己怀里然后护着他就势往侧边一摔。   安全着陆的那一刻,他的双手也彻底废了。   裴溪洄整个砸在他身上,腥热的血从他腹部透过衣服,淌到沈月岛身上。   两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只不过裴溪洄的呼吸声比他要微弱得多。   沈月岛听着他艰难的呼吸,眼底湿红一片,开口都在哽咽,很努力地想要捂住他的伤口帮他止血,但胳膊断了抬不起来。   “对不起小裴……你怎么样?”   裴溪洄疼得睁不开眼,更动不了,只能趴在他肩窝里蹭一下,声音很轻很轻,却还在笑:“没事,死不了……这种场面我见多了,没伤到要害,哭什么啊,大美人……”   他到这种时候都在安慰沈月岛。   “你听我说啊,我没查到爱德华是谁,但查到了你家里的内鬼……男人,中等身材,没漏过脸,但他手腕上戴着一条绿裴翠,和你二叔……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   沈月岛高悬的心落到地上,用力呼出一口气,喉管里冲出一股很腥的血味。   他侧过头蹭了蹭裴溪洄的脸,眼底压着几乎要翻腾而出的恨:“我知道了,谢谢你。”   裴溪洄刚要往下跳时那个侍应生就已经冲到窗前了,只差一点就能抓住他,不知道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迟迟也没冒头。   沈月岛眯着眼望着窗边,半分钟后那人终于再次出现,他在裴溪洄耳边说:“我们恐怕要演一场戏给我二叔看了。”   裴溪洄一笑,同他刚才一样立刻会意,哽着脖子颤抖两下,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然后就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明明知道是演的,可他的头垂下来的那一刻沈月岛的心还是没来由地一抽,胸腔里空了一大片。   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了。   这样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他偏头让泪水淌过眼角,哑着嗓子喊给楼上那人听:“你查到什么了?说啊!”   那人听到这话立刻退回窗内,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边打边往审讯室走,想要把里面的人一并灭口。   电话接通时他已经走到拐角,压着嗓子说:“先生,人被我做掉了,消息没走露。”   话音刚落,霍深带人从拐角后冲出来,对着他当胸就是一脚!   歹徒躲闪不及,腾空飞出去五六米,“砰”地一下砸在走廊的大花瓶上。   花瓶被砸得四分五裂,碎了一地,他摔在那些瓷片上,又翻了一圈,仰头吐出一口血。   霍深身后的安保冲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歹徒奋力挣扎,却不为逃命,而在拼尽全力地够那只飞出去的手机。   霍深刚想把那手机捡起来,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沈月岛给他发的短信,只有一个字——饵。   他微敛起眉,抬头对安保使了个眼色,安保故意放水让歹徒挣脱出一只手。   歹徒拿到手机抠出电话卡吞进嘴里,然后想都不想就拿刀往脖子上一抹,死了。   安保们都懵了,问霍深:“这下怎么办?”   霍深看着地上没了电话卡的手机:“报警,就说今晚临水公馆遭歹徒袭击,歹徒被抓后畏罪自杀,证据也被其销毁。”   他交代完立刻赶到楼下,看到裴溪洄趴在沈月岛身上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了。脑袋里嗡地一下。   直到沈月岛开口:“他没事,你先过来。”   霍深这才把哽住的那口气给喘匀,快步走过去把他俩扶起来。   裴溪洄失血过多,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满头都是疼出来的冷汗,睫毛也被黏在一起。   都这样了还和霍深打商量:“霍老大,这事能不能别跟我哥说啊……”   让靳寒知道他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捅了,非得把曼约顿闹翻天不可。   “瞒不住,”霍深说,“我已经欠他一条命了,要是再瞒着他非得跟我翻脸。”   他扯了自己的衬衫给裴溪洄勒住伤口,看到沈月岛的手臂不对劲儿,“手怎么了?”   “断了,别管我,先送他去医院。”   从公馆赶到医院要二十分钟,半路上裴溪洄就昏了过去,好在车上有医生一直在帮他止血,一到医院立刻送去抢救。   沈月岛失魂落魄地守在抢救室门外,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一身的血、胳膊还断着,他统统不管,霍深让他去看医生他也不看。   “小岛。”   熟悉又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沈月岛激灵一下,吓得肩膀一颤。   “……嗯?”   他声音很轻,像受惊的幼鸟,呆怔地抬起头来时眼中泅满了泪,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霍深呼吸一窒,心脏像被剜了一刀。   他牵着沈月岛的手,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从下往上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和缓平静。   “他不会有事的,我检查过了,伤口不深,也没刺到要害,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沈月岛不说话,也不动,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良久,吐出一句:“等靳寒来了,你们三个一起走吧,不要再管我——”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霍深给了他一巴掌。   打在嘴上的一个小巴掌,很轻很轻,没碰到脸,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在泄恨。   沈月岛被打懵了,不是疼的,只是霍深给了他一巴掌这件事就足以让他怔愣。   他茫然地抬起脸来,看到霍深一双眼睛血红,死死地瞪着他,仿佛恨不得把他就这么拆开吃了。   眼泪一下子滚出眼眶,沈月岛压抑了一个晚上的自责和后怕如堤坝般崩塌。   霍深最受不了他的眼泪,掉一滴都心疼得喘不过气,但他这次没去哄沈月岛,反而是掰着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说啊,把那句话说完。”   沈月岛摇头,眼泪流下来滴到他手上,胳膊动不了只能紧贴在两边,像个坏掉的小机器人,“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你想赶我走,是吗,我们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赶我走?”霍深觉得可笑,觉得愤怒,抵着他的额头逼问:“把我赶走,你自己留在曼约顿,然后呢?你想怎么对付他们?我他妈前脚走你后脚就会曝尸街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今天差点就死了……”   他这一路根本就没有表现得那么镇定,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那一刀捅得再深点会怎么样,不去想自己没接住他会怎样,不去想这一路如果他失血过多撑不住了会怎么样……   那样一个优秀耀眼的男孩儿,如果因为他再也没有未来……   沈月岛阖上眼睛,挣脱他的手,像只无助的小动物似的执拗地挤进他肩窝,哑声哭诉:“哥,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我好怕他出事,好怕你出事,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站在窗前被人捅了一刀,看到阿勒死在大巴车上,看到你……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我害死……你也会被我害死……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   “该死的明明是我啊,一直都是我,如果当初死的是我就没这么多痛苦了,我就不用面对这些了,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他哭得语无伦次,一哽一哽地喘,流出的泪打湿了霍深的衬衫,将他的心也搅得稀碎。   本就处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因为那一刀彻底崩溃,他好像突然之间找不到报仇的意义了,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只要我死了就没这些事了,只要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死了,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不是这样的,小岛。”   霍深把他拥进怀里,侧脸贴着他的额头摩挲,温热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坚定而有力,如同在宣誓。   “我爱你,所以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不管是我的生命,还是我现在拥有的任何东西。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身份对调,那我为你做的这些事,你也同样会为我做。”   “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凭什么让你为我牺牲……”沈月岛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是把他拖入地狱的自私的恶鬼。   可霍深却轻笑了一下,“你早就给过了。”   他抚着沈月岛的脸颊,在他额心印下一个吻:“在我第一次知道情爱的时候,你给了我一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梦。”   沈月岛心尖一颤,看着他恍惚地眨了下眼睛,像是明白了又像没听懂。   霍深笑了笑,说:“就快结束了,我向你保证。”   半夜十二点,抢救终于结束。   裴溪洄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沈月岛的手臂也接上了,为防错位还上了夹板。   靳寒在赶来的路上,霍深在应付警察的盘问,沈月岛一个人守在病房里,保镖突然敲门说他叔叔来了,急着要见他。   他还以为是他二叔来打探口风,却没想到门一打开,他三叔沈堂才站在门外。   “你来干嘛?”沈月岛挑眉。   沈堂才猛地跪下:“小岛,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你的父母,是我害死的。” 第48章 当年真相   病房内外因他这句话陷入寂静。   沈月岛和霍深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   他们两个的手机上都安着自动监听装置,只要轻轻按一下音量键监听就会启动。   霍深吩咐保镖站到走廊两侧,将这一层楼全部围住,这层楼全是特殊病房,除了他们没人住。   准备好这一切,沈月岛关上裴溪洄的房门,挑了一间空病房带沈堂才进去。   沈堂才跟进去二话不说又跪下了,仿佛打定主意不得到沈月岛的允许就不起来。   沈月岛懒得管他,两只手臂刚接上不久,韧带拉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桌面才稍微好一些,垂下眼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堂才。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在查什么?还有我父母是你害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被绑架犯害死的吗。”他装傻装得炉火纯青。   沈堂才看了他一眼,双手杵在地上,犹豫良久才开口:“小岛,你不用瞒我,这些年你从没放弃过,一直在查大哥两口子的死因,我和二、不是,我和沈堂义虽然没说过什么,但我们都看在眼里。其实你早就查到了吧,大哥的死另有隐情。”   他抬起头来,直视沈月岛。   “当年大哥他们曾有机会向外界求救,他们给家里发了求救信号,两次还是三次,我不知道,但那些信号无一例外都被截断了。”   沈月岛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只要一想到他爸妈当年拿命换来的一线生机被这些“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截断,他就止不住浑身发颤,恨不得把这些好叔叔全都宰了。   他偏过头去,露出额头和侧脸上额头一大片细小的伤口,全是摔在地上磕破的,还没来记得处理,此刻就泊泊地往外冒着血线。   “所以呢,是你干的吗。”   伸手抓过一旁装满热茶的玻璃茶壶,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沈堂才敢点一下头他就会把这壶热茶砸到他脑袋上。   沈堂才干吞了一下口水:“不是。”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他话音一顿,看着沈月岛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满脸愧疚,“凭我知道是谁干的,七年来,我一直都知——”   话没说完,沈月岛一壶热茶猛地砸向他!   刚烧开的热水泡着翻滚的茶叶,半点没留情面砸了沈堂才一头一脸,玻璃壶登时就在他肩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碎片和冒着白烟的热水淌了他半边身子,一张风流的脸全红了,像被煮炸的番茄。   沈堂才没有躲,也没擦,就那样怔怔地让他砸。   这一下是他合该受的。   “我是害死你父母的帮凶……你就是打死我都应该……”   沈月岛薄唇紧抿,眉眼带刃,茶壶扔出去时很多热水浇在了他手上,那块月亮刺青被烫得红肿起来,霍深拉过他的手要帮他擦,他一把甩开,抢出霍深别在后腰的枪,冲过去直指沈堂才的脑袋:“你到底知道什么一次性说完!别在这拖延时间!”   “我……我没有……”沈堂才言辞闪烁,支支吾吾地八脚踹不出来一个屁,沈月岛气得想现在就崩了他,霍深站在一旁观望良久,开口:“有人逼你来的,对吗?”   沈堂才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没有人!我自愿来的!”   霍深按下沈月岛手里的枪,伸手到沈堂才脖颈边,指尖一拨掀开衣领,露出里面那一排炸弹。   “不要!别碰别碰!随时都会炸的!”沈堂才吓得跌在地上捂住自己,手脚并用往后爬。   沈月岛也下意识往后退半步,霍深抬手护在他腰上,“没事,假的。”   “嗯?”   “什么?”   沈月岛和沈堂才同时开口,表情都僵在脸上。   就见霍深从地上捡起片稍大一点的碎玻璃片,挡在沈堂才的脖颈下,然后找到炸弹上的引线一抽,线条被扯断的同时,什么东西倏地弹在那枚碎玻璃片上,发出“叮”地一声。   沈堂才早就吓破了胆,闭着眼看都不敢看。   沈月岛拨开玻璃片,才看到弹出来的是一枚柳叶形的刀片。   “双装置。”霍深给他解释,“我以前跑船时也碰到过一起绑架案,歹徒用的就是这种装置,绑在人质身上索要赎金,家属不敢报警,乖乖给钱,赎金到手后歹徒假装拆掉炸弹把人质还给家属,可就在家属以为亲人得救帮他拆下炸弹衣的那一刻,这枚刀片就会弹出来要了人质的命。”   沈月岛愣了下,忽然抢过那枚刀片,看到刀尖的形状后眼睛瞬间就红了:“我妈……我妈妈的脖子下面就有这样类似的……类似的伤口……”   霍深呼吸一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月岛全明白了:“所以是我爸帮她拆炸弹的时候,她才死的,我爸以为她得救了……我爸当时肯定以为她得救了……他那么爱我妈妈……他怎么能接受……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更无法理解。   沈堂义到底和他爸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折磨他们。   他攥着那枚刀片冲过去,一脚踹在沈堂才肩上,掰过他的脖子就要用那枚刀片把他宰了。   沈堂才也听到了霍深的话,想到了当年的事,傻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动作,眼睛里同样有泪。   霍深拦住沈月岛,把他抱在怀里,捂住眼睛,“好了,小岛,冷静一点,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他只是个幌子。”   沈月岛被愤怒冲昏了头,只觉得可笑,一拳一拳砸在沈堂才身上:“你还在假惺惺地装什么!我爸妈都死了七年了你才来,他们求救时你在哪呢!我爸向你求救时你在干什么!”   他脑海里满是父母死去时的惨状,每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都拉扯着声带,霍深心疼得无以复加,用力把他摁在怀里,喃喃地哄着,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   沈堂才从地上爬起来,解下炸弹衣,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哑声说:“不是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求救过……大哥大嫂对我那么好,整个家里只有他们是真心对我好……我就是自己去死,都不会害他们……”   “炸弹是谁给你绑的?”霍深问。   “沈堂义。”   “他人呢?”   “跑了,大概四十分钟前,他接了通电话,然后急匆匆下楼抓住我给我绑上炸弹,要我来找小岛认罪,不然就把炸弹引爆。”   沈月岛推开霍深急忙说:“我们去抓他!现在就去!”   “不用。”霍深看了眼裴溪洄病房的方向,“早就有人去了,靳寒不会让他白挨这一刀。”   -   快到凌晨两点了,街道上空无一人,今晚的月亮特别亮。   月光掠过窗棂落在地板上,沈堂才坐了起来,握着霍深倒给他的热水。   沈月岛情绪不稳,吞了两片安定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都知道些什么,一次性说完。”   沈堂才怔怔地捧着水杯,杯口的热气打在他脸上,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些话已经藏在我心里七年了,我还以为有一天我会把它们带到地下,亲自去和大哥忏悔。”   “别说废话。”沈月岛不想再听到他矫情一个字。   沈堂才笑了笑,缓缓开口。   “咱们家老爷子,不知道你还有多少印象。”   他口中的老爷子是指沈月岛的爷爷,在沈月岛他爸之前当家,但很早就死了,沈月岛对他的印象很难形容,大概是只臭癞蛤蟆,一窝能下一堆崽儿,然后一堆歹竹里出了他爸这一根好笋。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太过,早早就亏空了身体,死的时候刚五十不到,一大摊子家业需要有人继承。你也知道他有多少孩子,婚生子就有四个,大哥和二哥是同一位母亲,我和小弟是后妈生的,除了我们这些被认在家里的以外,私生子还有十几个,都在抢继承人的位子。”   沈月岛脸上厌恶难掩:“继续。”   接下来的话沈堂才自己都觉得可笑,表情很滑稽。   “然后你那个好爷爷就想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他向这十几个孩子提出考验,要我们白手起家去赚钱,一年之内不管我们干什么,谁挣得钱多家产就归谁。然后这些儿子赚来的钱要在他死后在曼约顿市中心盖一个缅怀馆,让市民们可以时时刻刻地缅怀他这位地产大亨。”   霍深一挑眉:“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他死后会无人祭拜。”   “对,他知道,他太清楚自己的德行了。”   沈堂才露出个嘲讽的笑,接着说:“当年真是一场混战,用血雨腥风来形容都不为过。你爸踏踏实实搞房地产,我压根没想继承家业,一心泡在画廊。二哥呢,就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知道他搞什么。那十几个私生子知道比不过大哥就暗地里耍阴招给他使绊子,手段下流得令人发指,人命都搭进去几条。”   沈月岛听得皱眉:“我爸被害过?”   “当然没有。大哥和你一样,聪慧过人,但光明磊落,他从不出手害别人只是因为他不想,一旦他接招,那些人就会发现和他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沈堂才提起这位大哥来满脸都是孺慕和敬佩,不自觉就带着笑,就像是在怀念多年不见的兄长。   “大哥遥遥领先,在业内打出了名堂,我们都以为这个继承人他当定了,却不想一年之期走到一半时,忽然出了变故。”   “老爷子每个月月初都会清算一次我们本月赚的钱,大哥永远是头筹,老爷子对他赞赏有加,我一心画画,什么都拿不出,总是被骂。二哥本来和我一样,业绩平平,可是突然有一个月,他拿回来一大笔钱,远远超过大哥,之后的每个月,他拿回来的钱一次比一次多。小岛,你要知道能比得过大哥的绝对不会是一笔小钱。”   沈月岛垂下眼皮,眼底深的如同有化不开的墨。   他当然知道沈堂才在暗指什么,向他们这样的家庭要真铆足了劲要比个高下,每月拿回来的钱怕是最少也要以千万为单位,再往上也不是没可能。   可沈堂义前半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却在某一天突飞猛进,到底是在隐藏实力以免引人妒忌,还是铤而走险去捞了“快钱”?   沈月岛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他做的是什么生意?”   沈堂才不说话,只是摇头。   “老爷子也没觉得奇怪?他都不管吗?”   “呵。”沈堂才嗤笑,“管?怎么管?他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人都痴傻了,只会觉得自己好有本事,生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沈月岛沉下脸:“可事实是最后当家的还是我爸。”   “对,还是你爸。”沈堂才笑出来,似乎是觉得大快人心。   “二哥那么拼,可到最后还是没比过大哥,大哥才是那个隐藏实力的人,只不过是实力太强,再隐藏还是能把别人远远甩在身后。”   “他最后一个月拿出来的钱比之前的总和还要多,在老爷子死之后顺利当家。二哥气不过一个人跑去了国外,关于他那段时间具体做了什么生意也就不了了之,但我知道他做的是什么。”   沈月岛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沈堂才却突然开始发抖,双目涣散,眼神游移,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举起杯子想要喝水,结果摇摇晃晃地洒了一手。   霍深把杯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他吞了一下口水,把脸埋在膝盖上,声音变得很闷。   “二哥他,年轻时常做慈善,资助了很多偏远山村和希望小学,你知道我喜欢孩子,也喜欢风景,就经常和他讨那个送物资的活计,去学校里和孩子们玩。”   大山里的孩子,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庄,对外面的人和物充满了好奇,沈堂才年轻时长得风流俊俏,眉眼常带笑,又是个半吊子的才子,孩子们都喜欢和他玩,一见到就叫他“有才哥哥”。   “他们心思单纯,想法天马行空,总是能带给我很多灵感。我受够了老爷子对我的百般嫌恶轻蔑,就越来越爱呆在村子里,在那里写生,画那些孩子,也教那些孩子画画。”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沈月岛。   那张纸年头太长了,颜色暗沉纸面发黄,上面满是一格一格的小碎褶皱,还有被水滴湿的痕迹。   但沈堂才把它保存得很好,还在外面套了层保护膜。   沈月岛不明所以,接过纸张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孩儿。   厚涂的风格,背景是山和蓝天,第一眼就觉得明亮。   女孩儿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穿着裙子,头发很长,她长得不算漂亮,身材也纤瘦伶仃,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眼睛圆润明亮,一手抚着头发仰脸笑着,像是这大山里的精灵。   “她叫小风。”沈堂才说。   念出那两个字时,他的眼神都不敢放在纸面上,躲闪一般看向别处。   沈月岛好像明白了什么,一瞬间的厌恶藏都藏不住:“你他妈别告诉我你害了这个女孩儿!”   沈堂才张了张嘴,苦笑:“我只是想收养她做女儿。”   “小风爸爸没了,妈妈跑了,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是那些孩子里最有天赋的一个,我教什么她会什么,学得特别快,性格也通透。”   “我不想结婚自然也不会有孩子,就想收养她,认她做女儿,但我和她的年龄相差太少,法律不允许,只能作罢,我就承诺她,即便她没能考出大山我也会出钱让她来曼约顿读大学,我还跟二哥说、说……”他低下头,手抓着后颈,声音哽咽带着沙哑的哭腔,“我说,二哥,你看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女儿,特别特别好,我以后要把家产都给她。可就是这句话害了她……”   沈堂才给沈堂义看完小风画像的第二天,女孩儿就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沈堂才急得哭,求沈堂义帮忙,沈堂义请了一支搜救队上山,三天地毯式搜索,只找到一条带血的裙子,说是小风进山劈柴的时候不慎摔下山坡,被野兽捡到吃了。   “我接受不了……怎么可能呢?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我前一天还去村里看她,她抓了一只蝴蝶给我,让我看蝴蝶飞向天空,她说她也要做这只蝴蝶,飞出这片大山……”   沈堂才揪着自己的裤腿,眼泪一滴滴砸到地上。   沈月岛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摩挲着画像上女孩儿的笑脸,只觉得惋惜。   他经历过亲人离世,永远都能对这些生离死别的戏码共情,可霍深却察觉到不对:“野兽吃人一般不会留下血迹,会舔干净,但会留下头发或四肢,但你说搜救队找到的只有带血的裙子?”   沈堂才双肩一颤,抬起头来,满脸悔恨:“……我当年如果知道这些就好了。”   “什么意思?”沈月岛猛地站起身,“小风不是被野兽叼走的?”   沈堂才呆怔地点了下头,拿过地上那杯水,喝了一口。   “她遇害后,我难过了很长时间,再也没去过村里,大约半年后,朋友邀请我去斯威山古堡。”   他越说声音越颤,身体也颤,最后连杯子都拿不住了,脱手掉在地上。   “斯威山古堡是干什么的……小岛你应该知道吧。”   沈月岛和霍深对视一眼,全都皱起眉。   能不知道吗,他一年前刚被拍卖过。   沈堂才说:“七年前的古堡拍卖会没这么多规矩,不用戴面具,拍卖的也都是正经藏品。那天我在拍卖会上结识了一位女郎,她灌我喝了很多酒,不知道怎么的我就睡着了,或者说是晕倒了,当我醒来时我居然趴在拍卖厅旁边的餐点桌底下。”   “那桌子很长,又有桌旗遮挡,没人看到我,可当我想爬起来时,却听到一阵清晰的叫价声。”   桌子下面一片昏暗,他又醉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把桌旗掀起一个角,看到大厅里还在拍卖,可是和白天那场拍卖会不同的是,参加这次拍卖的每个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动物面具,包括台上的拍卖官,只有一个人没戴,是笼子里的贡品。   “贡品?”   沈月岛后背隐隐生出一股寒意。   就见沈堂才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痛苦地挤出一句:“对,贡品,他们口中献祭给动物神仙们的贡品,是……是一个女孩儿……” 第49章 堂堂正正   话说到这,霍深和沈月岛都知道了那个女孩儿是谁。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将桌上的画纸吹落在地。   沈月岛下意识去捡,可还是晚了一步,被小心翼翼保存着的画纸掉进了茶水中,一下子就浸得湿透,画中女孩儿明媚的笑脸染上一层暗色的水痕,就像一层阴翳。   沈月岛愣愣地看着那张纸,张了张嘴,退回了座椅中。   沈堂才也呆怔地看着那张纸,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会儿,他将纸捡起来小心地用袖子去擦,苦笑喃喃:“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画她的……是我害了她……”   沈月岛抬手,很用力地掐住眉心。   他走失过一个弟弟,也就比常人更容易共情这些事,每次看到社会新闻上报道的孩子失踪、走失、被害的案例,他都要难受好久。   “小岛。”霍深将他的手拉开,给他倒了杯水,大手落在发顶,安抚地揉了揉。   “我没事。”沈月岛说,转头又去问沈堂才,语气也缓和了一下:“三叔,我不想让你回忆伤痛,但我需要知道那天的具体细节,或许有破案的关键。”   沈堂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画像已经擦干了,他折好放在地上。   “那天的很多事,我都忘记了。”他声音很沙哑,唇缝开合间有白色的分泌物,能看到他喉结一滚一滚地动得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在他心上剜下一刀。   “拍卖会现场的布置和白天时完全不一样了,灯光很暗,还一晃一晃地闪,打在台下那些恐怖的动物面具上,真像是吃人的妖怪。”   “宴厅中间摆着个生锈的铁笼,笼子下堆着红色绸布,小……小风被……被吊在里面,蒙着眼睛,衣衫褴褛,体无完肤,就像装在破旧笼子里的礼物……”   “而这场拍卖的组织者,就是二哥。”   “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沈月岛说出疑问。   “我看到了,他当时就站在拍卖官旁边。”   “可你说所有人都戴着动物面具。”   “是坠子。”沈堂才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绿翡翠坠子,和二哥的一模一样。”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对沈堂才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喝醉了酒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自己死去的女儿被绑在笼子中拍卖,第二眼看到拍卖她的人是自己的亲哥。   他愣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一瞬间就醒了酒,整个人如坠冰窟,满身冷汗。   “我只看了一眼,我只敢看一眼……”   沈堂才垂着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仿佛无数铁丝将他的眼珠给割裂。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可能是他……我一开始还不信,猜测是不是有人拿了他的坠子想要诬陷他,不然二哥怎么可能害小风,我明明和他说了那是我女儿,以后也要叫他二伯的,我和他说了好多遍我喜欢这个女儿,就连她的十八岁成人礼,我都让他帮我挑了该穿哪件礼服,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小风……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信是他……”   他逐渐语无伦次,话越说越乱,仿佛这么多年过去都无法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直到现在一回忆起在拍卖会上看到的那一幕,还是会发抖和难以呼吸。   “拍卖一结束,我就逃了出来,我掐着他回到家的时间,给他打了个视频,他接通时身上的衣服还没来记得换,和拍卖会上……一模一样……”   沈堂才呼出一口气。   “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在视频里还和往常一样,威严又平常地看着我,嘱咐我不要在外面鬼混,早点回家。可我只觉得他那张脸让人毛骨悚然,他刚害了我的女儿,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嘱咐我早点回家,他做了一整年的慈善,赚了几个亿,到底要拍卖掉多少个像小风这样的孩子……”   “畜生。”沈月岛吐出两个字,抬手解开衬衫扣子,仅仅是沈堂才只言片语的描述都让他觉得震惊,愤怒,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陷在这些情绪里,半晌没说出话来,霍深却敏锐地发现一丝异样:“拍卖会结束,你才从桌下底下逃出去,也就是说小风被叫卖的全程,你都没有救她,连尝试都没有。”   沈月岛猛地抬起眼来,不敢置信:“你没救她?”   沈堂才没有撒谎,更没有逃避,他双手握拳杵在地上,如实说了五个字:“我不敢出去。”   话音落定,沈月岛一脚踹过去,把他踹翻在地上。   “你说你把她当女儿,你却不救她?沈堂才,你到底怎么想的?!”沈月岛薅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质问,“即便你没有聪明的办法,二叔就在台下,你就是冲出去发疯他为了不让事情败露也会把小风给你让你息事宁人,你救不了所有孩子还救不了她一个吗!”   沈堂才被拽得左摇右晃,却不挣扎,也不反抗,像是赎罪一样任由沈月岛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嘴里喃喃忏悔:“我没救她,我就是个懦夫,我当时太害怕了……太害怕了……我躲在桌子下面捂着嘴,一声都不敢出……”   他双眼湿红,眼尾淌下很多泪,被沈月岛拖拽着滴在地上,又沾湿了那张画像。   他忽然挣扎起来要去捡画纸,沈月岛不让他捡,抢过来举着那张画反问他:“你还在假惺惺地演什么?真人在你面前时你弃之不顾,人死了只剩画像了你视如珍宝,沈堂才你真是让人恶心!”   “可我有什么办法!”   沈堂才绝望地大吼一声,更多的泪ⓝ₣从他眼睛里被震出来,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沈月岛,又像在透过他看那个女孩儿。   “对不起,但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你知道下面坐着的都是什么人吗?我光靠发色和穿着都能认出几个,那些人别说我,就连二哥都惹不起,你让我去找二哥发疯,你以为这样有用?”   他苦笑一声,抓着沈月岛的肩说:“你太天真了,小岛。”   “你以为他真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吗?根本就不是,他这些年装得太好了,我和你爸爸还有爷爷都被他骗了。他从小就知道家业是你爸的,所以一直装得心无城府兄友弟恭,可是为了钱能拐卖孩子来拍卖的人……那还叫人吗?为了保住拍卖会和那些客源,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我,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救不了小风了……”   沈月岛打完两拳冷静下来,原则上知道沈堂才说得对,沈堂义如果真的丧心病狂到去卖孩子来赚钱的地步,那做出多残忍的事都不足为奇。   但私心上他绝对不能接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孩子被卖却什么都不做,真的忍心吗?   他放开沈堂才,退后两步站到霍深身边,突然很想问他:如果换了你置身这种境地,会因为自身难保就放弃我吗?   可仔细一想又根本没有问的必要。   霍深和他一样,宁愿自己去死都要保住想要守护的人。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霍深伸手揽住他的肩,低头在他发顶摩挲两下,然后转眼去打量沈堂才。   这一晚上霍深话都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听,很少插嘴。   但他自始至终都有一个疑问想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到底和小岛的父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是你害死他们——”   话没说完,霍深瞳仁一颤,似乎理清了这件事的关窍。   “你把这件事告诉他爸妈了。”   他盯着沈堂才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救不了小风,心怀愧疚,又忌惮沈堂义的势力,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岛的父母,让他们替你去报仇,对吗?”   沈月岛怒瞪着他,刚压下的火气又上来:“是这样吗?”   沈堂才抹了把眼睛,哽咽着点头。   “呵……”沈月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   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想打人了,连火都不想发了,他只觉得不甘。他爸妈那样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好人,居然为了沈堂才这样一个懦夫付出了生命。   “我没想害他们。”沈堂才说。   “拍卖会那天晚上,我回去就暴露了。”   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回家,进门就看到沈堂义正坐在沙发上等他,那张让他恐惧了一晚上的脸被挡在报纸后面,饶是如此沈堂才还是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被吓得双腿发软。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除非沈堂义傻了才会察觉不到异常。   他好整以暇地放下报纸,起身走向自己弟弟,走动间那条坠子就在他胸前一晃一晃的,沈堂才全程都在盯着那只玉坠哆嗦。   沈堂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坠子,似乎想到什么,笑了一声,俯身凑到他颈边,闻到了那股只有斯威山古堡才有的松针酒味道。   于是抬起他的脸,如往常一样的语气问:“堂才,你刚才叫的什么价啊?”   -   沈堂才当场就被这句话吓尿了裤子,之后自然是沈堂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泥塑的骨头,轻而易举就能被折断。   他当初怎么在沈堂义面前跪下的,就又怎么跪在了沈月岛面前,一场忏悔迟到七年,不知道是真的想悔过还是只因良心难安。   “我当时太害怕了,二哥随便乍了我一句我就露馅了,我向他保证我不会告发他,但他不信,他掰断了我一根小指,还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让我一辈子不能画画!小岛,小岛……”   他跪着爬到沈月岛面前,抓住他的裤腿,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不能不画,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参赛资格,赢了初赛进入复赛,唯一一次啊,我不能失去那次机会你明白吗?我一辈子都没画出个名堂,我还没向老爷子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你是个自私狡猾的懦夫吗?”   沈月岛踢开他的手,像看一团垃圾般看他。   “沈堂才,你真是有好多顾虑啊。怕死,怕残,怕没名气,你什么都怕,什么都排在小风面前,你真的把她当女儿吗?你根本就不爱她。”   “你什么都不敢做,又逃不过内心的谴责,就告诉我父母,让他们替你伸张正义,二叔是害死他们的主谋,那你就是帮凶。”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没想牵连大哥!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沈堂才急声为自己辩解:“那段时间太折磨了,我每天晚上都梦到小风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我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没日没夜地买醉,大哥看不下去来找我,我醉得太厉害了,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也在怀疑二哥那几个亿是怎么来的。”   沈堂正是家里的长子,自然有教好其他弟弟的责任,那些私生子他可以不管,但他不能看着这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误入歧途一错再错。   “大哥知道后非常生气,势要把二哥绳之以法,以免更多的孩子被卖。”   “他让我不要声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自己私下去见了当时的警长查理·威尔,还和大嫂去小风的村子里调查线索,之后的事,你们应该查到了。”   沈堂才说着泄气似的坐在地上。   “查理·威尔是二哥的同谋,斯威山古堡三个合伙人,爱德华,查理·威尔,和二哥,大哥去找警长就是把自己送到他们手上,他去那个村子就是送死,那里全是他们的人。”   沈堂正当年调查这件事时一路畅通,没受到一点阻碍,或许是商人的直觉,他意识到可能会出事,临去那个村子前还把大儿子送去了草原,小儿子送到了朋友家,想要把爱人也送走时沈夫人却说什么都不同意。她没劝丈夫明哲保身,只是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或许是在赌沈堂义还有一丝良心,或许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因为老爷子的一个测试而被害,夫妻两个都知道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却还是选择从心。   沈堂正本身就是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怪弟弟懦弱,反而拍着他的肩说:“如果我发现老二的钱来的不正常时就去调查,或许小风就不会出事。”   可越是好人越没好报。   他们俩刚进入那个村子就失踪了,一个月后两具尸体在海边被找到。   沈堂正身上伤痕累累,几乎没了人样,沈妈妈好一些,只有脖颈下一道小刀口,可他们的脸都被泡发胀大几倍,再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唯一从那场浩劫上逃脱的沈月岛被领过去认人,他呆呆地跪在那两具泡发的“棉花”旁边,怎么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爸妈。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沈月岛望着虚空,眨了下空洞的眼睛,一滴泪从眼眶滚出来,滑过他湿红的唇角。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沈堂才,不知道该不甘还是欣慰。   “至少他们不是为你死的,是为了那些孩子。”   沈堂才没脸看他:“我知道我不配,大哥大嫂是我害死的,小风,也是我害死的。”   “别装了,说得再真诚有什么用,你什么都明白,可你什么不都敢做,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是不敢和二叔对抗,你明知道他是杀人凶手,竟然能放任他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沈堂才的头重重地低了下去,脊背上仿佛压着一座大山。   “其实,我想过的……”   “我想过和他鱼死网破,他害死了大哥大嫂,还有我女儿,我也不想活了,我准备好了毒药放在菜里,我没本事扳不倒他,但我能和他一起死,替小风和大哥讨一个公道,可我临动手前发现了你爸爸留下的信,他让我照顾你。”   “……我?”   沈月岛想起来,父母刚去世时,沈家是真的破了产,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是沈堂才拼命画画卖钱贴补家用,熬得眼睛都废了,卖画的钱他很少自己花,都拿来给沈月岛配车买西装,好让他出去应酬时不至于穿得太寒酸。   那个比赛他最终没有参加,一应活动邀约他都没再去过。   有时沈月岛应酬晚了也是他傻乎乎地蹲在酒店外面等他出来,可是当沈月岛需要亲情有意和他贴近时,他却又会心虚地躲开。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补偿沈月岛。   “可我不需要这些。”沈月岛说,“你为我为沈家做的一切,从来都是想让自己安心,自我感动,我不会感激你,更不会替我父母原谅你。你滚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沈堂才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步子走到门口。   他还想看沈月岛最后一眼,可不等回头一个茶杯就砸了过来,“滚!”   沈堂才吓得肩膀一缩,开门走了。   他走后沈月岛和霍深说:“找人看住他,抓到沈堂义之前不要让他们两个见面。”   “你不信他的话?”霍深边打电话边问。   “不能全信。”沈月岛问他:“你呢,你觉得可信度多少。”   霍深垂眸,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门外。   沈堂才走出拐角时突然停下,伸手一摸口袋:“我的画……”   小风的画像还在沈月岛那儿,从他手里抢走后就再没还回来。   他立刻掉头跑回去,好像生怕沈月岛把那张快烂的破画丢掉,可一推开门就看到沈月岛正拿纸擦画上的水渍。   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厚着脸皮走进去,“小岛,我来吧。”   沈月岛不想理他,把画放到一边转头看向窗外,眼底突然晃过一个红点。   几乎是刹那间,远处枪声响起,窗户被瞬间打碎。   沈月岛不及反应,就感觉身后有人猛地将他撞开,随着“砰”的一声,肉体被子弹炸开的声响,沈堂才站在他面前浑身一颤,朝下栽倒。   “三叔!”   沈月岛惊叫一声,接住他就势往窗下一滚。   几乎是他们刚一离开地板上就多出两个小洞,霍深扯住沈月岛撤到狙击手的视野盲区,安保冲进来堵住窗口掩护他们撤离。   三个人被护着逃出病房,沈堂才的血流了一路。   他左胸口上开了一个放射状的口子,黑红色的血流一股一股往外冒。   沈月岛整个人都傻了,满目的红刺得他没法呼吸,眼睁睁看着又一条生命因他逝去。   他用力捂住沈堂才的伤口,可那些血还是会从他的指缝涌出,他只能不停摇头哀求沈堂才撑下去:“三叔,你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抢救……不要死……别死……”   沈堂才拿那双浑浊的眼珠看着他,脖子一哽一哽地往外吐着血。   一开始很疼,他看起来怕得要命,让沈月岛救他。   后来明白过来可能是不行了,也就没那么怕了,怂了一辈子的人在这一刻居然像是看淡了生死。   他抓住沈月岛的手,朝着他笑,说:“原来这么快啊,我以为会……很疼……”   “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沈月岛崩溃了,眼泪奔涌出来滴在他脸上,将那些血迹晕开,“三叔你不能死,爸爸知道了会怪我的……求你不要死……”   “别怕。”沈堂才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不会怪你,只会怪我,我没本事,我懦弱,我怂了一辈子,现在算不算……硬气一回?小岛,你说等三叔下去了,见了你爸,能不能告诉他:我、我这回真的护住你了……”   他阖上眼,呼吸越来越微弱,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抓握什么,沈月岛不明白,下意识把自己的手给他,霍深却轻轻拿开他的手,放进去一副画。   ——被打湿的小风的画像。   沈堂才摸到那熟悉的纸张,把它放到胸口,像是心满意足地说:“我还不算太没用,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小风了……” 第50章 山村   “病人家属在吗?”   抢救室的灯由明转暗,主刀医生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个小托盘。   沈月岛立刻冲过去,看到托盘上摆着一个小烧杯,里面泡着个染血的领带夹,铁制的,小指那么长,一头扁平另一头很尖,尖的那端已经被撞凹进去了。   医生告诉他:“病人并没有中枪,子弹打在了领带夹上,被领带夹弹开,但这个领带夹的尖端太锋利了,它在一瞬间擦着心脏的边缘刺进了病人体内。”   医生比划着领带夹距离心脏的距离,“只差这么一点就刺进心脏了,真是万幸。”   沈月岛脸色惨白,用力呼出一口气,贴着墙壁滑了下去,霍深把他扶起来放在椅子上,问医生:“病人脱离危险了吗?什么时候可以醒?”   “快的话明天就能醒,但考虑到病人的年纪,恢复得会慢一些,最晚明天晚上应该能醒过来。”   “好,麻烦您最近留在医院多观察。”   霍深送走医生,站在空荡的楼道里,望着手术室门口已经灭掉的牌子,他的眼神看似很暗很静,透不出一丝情绪,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的海水下压着汹涌的波涛。   “在想什么?”身后沈月岛撑着单手撑着膝盖问他。   霍深转身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单独的休息室,边走边说:“在想那么暗的夜色下百米射击打中一枚三厘米领带夹的概率有多大。”   他声音很轻,就像随口说的。   沈月岛只听到前半句就阖上了眼皮。   这一晚上实在太惊险了。   先后两次送人进医院抢救,担惊受怕不说还弄了一身伤,他能撑到现在都是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裴溪洄和沈堂才都脱离了危险,他悬着的心终于能落回平地。   霍深心口酸涩,轻轻踹开休息室的门,把他抱进去放到床上。   医院的房间,消毒水味都很重,沈月岛又是个小狗鼻子,对气味敏感得很。   霍深刚把他放到枕头上,他就眉头一皱哼哼醒了,把脸翻过来蜷缩成一团,伸手抓住霍深的衣袖,特别难受的样子叫唤:“哥……你去哪儿啊?”   霍深不自觉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柔:“靳寒到了,我带他去看小裴。”   “哦……”沈月岛困成那样了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皮,“我和你一起去,他是因为我受伤的,我该给靳总道个歉。”   他爬起来就要走,可腿往地上撑的时候一下子没了力气,直直栽进霍深怀里。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霍深轻声笑着,要把他拖起来,沈月岛压住他的胳膊不起来,脸往他腿上一埋,安安静静地一动都不动,只露出后脑勺一个发旋,瞧着特别乖。   霍深本来还在笑他,没几秒就感觉到被他的眼睛贴着的那块布料变得潮湿。   霍深叹了口气,大手放到他的后脑上,一下一下揉他的头发:“从小到大都是哭包,我在你哭我还能哄你,我走了你再哭谁能哄你。”   沈月岛吸吸鼻子,声音压得囔囔的带点鼻音:“你走哪去啊,我们不是说好了一直在一起吗。”   霍深揉他后颈的动作一顿,指尖在空中悬了两三秒:“我走去隔壁,看看小裴。”   “哦,我就好了,再哭两下就不哭了。”   他今天晚上是真被吓到了,如果裴溪洄和沈堂才其中任何一个因他而死,他也不用报仇了,直接以死谢罪得了。   “好了,我好了……”   说哭两下就绝对不哭三下,沈月岛吸着鼻子从他腿上起来,看向他时鼻子底下还挂着条鼻涕,霍深忍不住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你要不要点好啊。”   沈月岛不太要,抓着他袖子就要往上蹭,霍深可是怕了他了,赶紧拿纸把他鼻子捏住:“擤。”   沈月岛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边擤边嘀咕:“你好像在训儿子。”   “我儿子没你这么邋遢。”   “你还嫌弃上了,我都没嫌弃你给我当爸呢。”   “真要给我当儿子啊,那你把鼻子上的小雀斑点回来吧,我喜欢有雀斑的小宝贝。”   “晚了!除非我倒回去七年,能给你个有雀斑的宝贝,哎等等,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从小到大都是哭包,你见过我小时候吗?还是又从哪搜罗了我的照片?”   “不是照片上,是在梦里。”霍深背着他弯下腰,示意他往自己背上跳。   沈月岛从床上一出溜就出溜到他背上,双手往他脖子上一环,歪头笑道:“梦里看到我变成小孩儿还哭了?这么烦人,一定是噩梦吧。”   “不是噩梦。”   “那梦里我干什么了?”   “你顶着一层小雀斑和我哭,哭得很伤心,很可怜,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我受不了你的眼泪,只能答应你。”   “啊?”沈月岛凑过去用嘴唇碰他的耳尖,黏黏糊糊地拉长调:“我都这么磨你了还不是噩梦啊,我要是你能被我自己烦死。”   霍深只是笑,兜着他的屁股往上抱了抱:“因为梦到了你,所以不是噩梦。”   沈月岛心里发酸,凑过去小声问:“那梦里我求你什么了?求你和我好吗?”   霍深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心道:你求我和你分手。   -   他们过去时裴溪洄已经醒了,年轻小孩儿恢复得就是快,几个小时前还奄奄一息,现在就能翻着个湿漉漉的小眼皮和靳寒卖可怜了。   “哥,你摸摸我肚子,是不是漏气了,那一刀扎得我可疼。”   靳寒坐在床边,眼眉低垂,硬朗的五官显得他面相很凶,不做表情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匪气,沈月岛看到他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和霍深一样肌肉结实,青筋环绕。   他一看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枫岛人叫他“水鬼”,曼约顿时报称他为“煞神”,常年刀尖舔血混生活的人,眼珠要比普通人浑浊得多。   但他看向裴溪洄的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温柔。   “摸摸我呀。”裴溪洄往上拱肚子。   他还真伸手去摸了一下:“没漏气。”   说完揉揉他手腕:“受委屈了。”   有人撑腰了裴溪洄可硬气死了,梗着脖子嚷嚷:“可不得吗!你可一定得给我报仇!”   “知道了,别使劲儿。”靳寒把他按下去,怕他伤口流血。   “腻歪完没有?”霍深好不容易找到他们说话的间隙,敲敲门,背着沈月岛进去。   靳寒看他们一眼,没有起身的意思。   裴溪洄更是不知道害臊怎么写,抱着靳寒的手搁在自己肚子上瞎玩。   沈月岛从霍深背上下来,还是有点晕就扶着墙站着,和他们道谢。   靳寒微一颔首:“不用,走的是霍老大的人情。”   他对除裴溪洄以外的人都一副样子,即便是对着霍深都不冷也不热,说:“没找到沈堂义,海关渡口机场车站,都没他的踪迹,应该还躲在曼约顿。”   霍深点头:“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靳寒说了个数。   饶是沈月岛早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岂止是一呼百应。   霍深却皱眉:“太多了。”   靳寒一副没办法的样子:“他们听说你出事根本坐不住,七个港口停了五个。”   “胡闹。”霍深捏捏眉心,对靳寒说:“这里不安全,明天你带小裴走。”   “嗯,我把他送回去就回来。”   “你还回来?”霍深不太赞成。   靳寒的手放在裴溪洄的伤口上,淡淡道:“这已经不单是你们的事了,他不能白挨这一刀。而且如果背后的人真是查理·威尔,就凭你俩毫无胜算。”   他坐在床上抬眼看着霍深,表情有一丝很淡的玩味:“早半年前就有人给我提过醒,他是下一届的候选人,上面很多人都看好他,你消息比我灵通,你不知道?”   “知道。”霍深说。   “知道还往枪口上撞,喜欢找死?”   霍深睨他一眼:“废话真多。”   -   第二天中午,沈堂才也醒了过来。   他压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睁眼看到沈月岛时猛地就哭了。   沈月岛被他这一出搞得手足无措,问他是在害怕还是伤口疼,沈堂才结结巴巴地说:“小岛你怎么也下来了,这要我怎么和大哥交代啊……”   “……”沈月岛不知道该无语还是感动,想翻白眼又觉得不礼貌,勉强忍住了。   “三叔,不用怕,你没死,子弹把领带夹弹开了。”   沈堂才一听又要哭:“那个领带夹是大哥送我的,我十八岁成人礼的礼物,他攒了很多弹片亲手给我搓的,大哥他……又救了我一命……”   他还戴着氧气面罩,一哭搞得整个面罩里都是雾,五十多岁的人一哭起来像开火车似的呜呜个没完,声音还那么老大,场面可怜中还带着点好笑。   沈月岛无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霍深和他耳ⓝ₣语:“你家祖传就爱哭啊?”   沈月岛笑了两声:“昂,你不懂,会哭的男人有人疼,我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能哭,我爸最爱哭,我妈一和他吵架他就躲在书房偷偷哭。”   霍深一挑眉:“那以后我们吵架你也躲起来哭?”   “我不躲,我当你面哭,哭得你下次再也不敢和我吵为止。”   “可别。”霍深投降:“我现在就不敢和你吵了。”   他俩在这打情骂俏,沈堂才在病床上涕泗横流,沈月岛给他计了个时,发现他蹦儿都不打地一直哭了大半个小时。   哭完情绪平稳了,可算能正常说话了,沈月岛就问他当年他爸妈想要调查的那个山村在哪儿。   沈堂才一提起山村情绪又低落下去。   “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听说我们在办学校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把孩子送来上学,村民的观念虽然落后,却并不苛待孩子读书,他们吃尽了当农民和猎户的苦,自然拼命想给孩子挣一条出路,只是他们把我们当恩人,以为我们能把他们的孩子送出大山,却不知道……是这样送出去的……”   捧在手里养了十八年的孩子,因为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她们好一点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从城里来了很多打扮矜贵的有钱人,说能让孩子们读书。他们当然会感恩戴德又迫不及待地把孩子送过去,生怕错过这个机会,却不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他们以为掉下山崖,死于急病,不幸走失的孩子,都被那些大恩人打包变卖,做了上流社会的玩物,关在那样一架铁笼里被送进深渊,到死都不能回到父母身边。   沈月岛一想到这些就胸口憋闷,深觉沈堂义该被千刀万剐,又想他父母当年是不是和他是一样的心情,所以即便明知有危险也要以身犯险。   “被卖掉的孩子有多少?”霍深问。   沈堂才说:“光我知道的,就有二十个。”   “那他们的爸妈知道他们不是死于意外吗?”   “我觉得知道。”沈堂才说。   “一开始村民很积极地往学校里送孩子,沈堂义不常出现,只看孩子们的画像,看到长得漂亮的就想办法弄成意外死亡再包装卖掉,后来这样意外死亡的孩子越来越多,村民渐渐察觉出不对劲,就不往学校送了,他们觉得这事和沈堂义有关,但是没有证据又害怕他。”   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对强权贵胄有着天然的惧怕,他们想要闹,想质问,有个妈妈冲到他的车前拿着孩子的照片问他见没见过自己儿子,沈堂义都不屑于分给她一个眼神,一抬手就让保镖把她打发了,后来那个妈妈就跑进了山里,再没出来过。”   一条活生生的年轻生命,于沈堂义来说只不过是一笔进账,他甚至都懒得加以隐瞒,知道了又怎么样?一帮愚民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孩子被卖了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伸冤。   “二哥当年还和我说:我只不过是卖掉他们二十个孩子,却给上百个孩子盖学校让他们上学,二十个换上百个,这帮愚民竟然还不知道感恩?”   沈月岛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堂义抓到山里一刀刀凌迟。 第51章 笼子   “村民手里或许有证据。”霍深对沈月岛说,“至少那个冲到沈堂义车前的女人会有。”   沈堂才点头:“我也这么想。”   ⓝ₣沈月岛不解地看着他俩:“为什么?”   霍深嘴唇一颤,看了他一眼,开口有些哑然:“因为她还让自己活着。”   沈月岛望着他深黑的眼睛,仿佛被吸进无尽的深海中,胸腔里蓦地窜起一股压抑的窒息感,他几乎一瞬间读懂了霍深话里的含义。   孩子是母亲的ⓝ₣全部,如果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又认定了沈堂义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那在那种被强权镇压求助无门的绝望境地里,她不会选择躲起来,而是和沈堂义鱼死网破。   就像七年前家破人亡的那一个月,父母和阿勒的死讯先后到来,沈月岛曾想过一百次一千次跟他们一起走,他走在大马路上都想冲出去让车把自己撞死,但他不甘心。   他知道内鬼就在家里,他知道自己能为爸妈报仇,只要心里有这股牵挂和希望,那不管这些牵挂和希望多么渺小,他都不可能放弃。   “你的理由呢?三叔。”沈月岛又看向沈堂才。   沈堂才面色凝重,摩挲着手里沈月岛刚给他的领带夹,语气有些飘忽:“其实我不太确定,当年大哥让我不要走漏风声,他自己去查那件事,我不放心,想帮他的忙,可他怕我出事什么都不跟我说。只在最后一次他和大嫂要去山村之前,给我透露了一点。”   “他说大嫂联系到了一个躲在山里的精神不好的女人,那个女人看到过二哥的手下在抓孩子,还留了证据,但她不相信她们,不愿意把证据交出来,所以大哥才执意进山找她,但我——”   “但你不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当年拦车的那位母亲,更不知道所谓的证据是不是查理和沈堂义为了引大哥下套做的诱饵。”霍深看着他说。   沈堂才叹了口气,点头:“沈堂义跑了,查理那边一定收到了风声,不断有人来刺杀小岛就是证明。如果他们再次和爱德华联合起来,用当年对付大哥的办法来对付我们……”   “但如果她不是诱饵呢?”沈月岛望着远处的虚空沉默半晌,说:“她如果只是个一心为孩子报仇的母亲,还留下了足以坐实他们犯罪事实的证据,就不可能只有我们这拨人去找他。”   “小岛你的意思是?”   “在山村周围埋下眼线,一旦有查理或者沈堂义的人进山找人,就证明她是我们这边的。”   “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计划敲定当天,霍深就派去一队人埋伏到山村附近。   当天晚上,七八个自称是地质考察员的外国人乔装打扮开车上山,一进去就放狗开展地毯式搜索,埋伏在山下的眼线把消息传给霍深,霍深当即让他们从另一侧进山找人。   山里雾气大信号差,眼线们进去后不好追踪,霍深怕他们出事还特意让他们每个人都戴上信号追踪器,可是从后半夜开始,追踪器传回来的坐标点就相继不动了。   追踪信号停在一个地方长时间不移动,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追踪器被取下来扔在了那里,二是戴着追踪器的人不能动了。   霍深没告诉沈月岛追踪器的事,自己在机器前守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电话给等在山下的靳寒:“进去找吧,别让他们留在山里。”   夜风很大,把他的声音吹得闷哑。   沈月岛走进来看到他双手撑着窗沿躬身站着,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怎么——”   话没说完,就看到霍深湿了眼眶。   他心尖一紧,下意识扫向旁边的电脑,屏幕上有八个一动不动的定位点,他看得懂那是什么。   -   接下来的时间,没人再说话。   他们呆立在窗前,沉默地拥抱在一起,或纤细或强壮的手臂揽在彼此腰上,是一种无形的支撑。   良久,沈月岛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霍深阖上眼,掌心隔着一层布料抚摸着他的后背,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应沈月岛的道歉。   他可以为沈月岛去死,随时都可以,但他并不能替那些逝去的生命做出原谅。   害死他们的直接凶手是查理和沈堂义,将他们送入险境的却是他和沈月岛。   天将大亮的时候,靳寒把人拉了回来。   八具尸体,罩着黑布躺在车内,霍深一个一个看过去,发现他们的死因各异。   有的是中枪身亡,子弹一水的D国造,还有的是失足坠崖,有的被利刃划伤,有的勒断了脖子,有的闷在水里窒息而亡。   “不像是一批人干的。”霍深说,“枪伤和刀伤应该是查理的人干的,其余的是另一批人。”   “是村民,当年被害孩子的家长。”靳寒语气笃定。   霍深问他:“这么肯定?”   “嗯,因为那座山上死的不止你的人。”   沈月岛一怔,尾椎连着颈椎的那根骨头瞬间就麻了:“你是说……”   靳寒看着他们,点了下头:“所有人,昨天晚上进山的所有人,都死了。”   他拿出一沓照片给他们:“看看吧。”   沈月岛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就呆愣住了。   照片上拍的是案发现场的情况,夜间的荒山里透着一股鬼气,最少二十具尸体被绑着双手掉在一棵棵大树上,那些大树围成一个很大很密的包围圈,沾满血的枝干,将他们死死禁锢在里面。   沈月岛瞳仁缩紧,脸上血色尽失,双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霍深拿过照片,倒扣在桌上。   靳寒问:“看着像什么。”   沈月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霍深替他说:“笼子。”   大树的枝干组成笼子,将那些人关在里面,就像当年被沈堂义关在铁笼中卖掉的一个个孩子。   孩子的冤魂回不去山里,他们的家人就用这种方式向魔鬼复仇。   “山上聚集的村民远不止那个女人。”靳寒说,“我上山时发现山里有很重的生活痕迹,反而是山下的村子已经很久没住过人的样子,如果村民全都联合起来躲在山上,不分好坏见到人就杀,我们会很难办。”   沈月岛还在发抖,呼吸也越来越乱,渐渐体力不支半靠在车上,脑袋里乱成一团。   安定的副作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到了他的父母。   他爸和沈堂义长得太像了……   是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是亲兄弟……   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到村里去找他弟弟的犯罪证据,真的会有人相信吗?如果不信的话,那他父母到底是被沈堂义杀的,还是被他想救的村民……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下半拉怎么都过不了,我先拆开把上半拉发了,短短的也很可爱啊!(心虚.jpg) 第52章 他是来接我的   沈月岛想不下去了。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喉管变得刺热发烫,逐渐感觉到缺氧的窒息感,脱力的身体顺着车身往下滑去,就快摔到地上时一双大手拖住了他。   “小岛,你过呼吸了。”   后背骤然陷入一片温热。   霍深把他拽进怀里,单手捂住他的嘴巴。   沈月岛就如同溺水的人终于得救,从气管里冲出一口气来,拼命按住霍深捂在自己嘴上的手,靠在他怀里慢慢调整着呼吸。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放开霍深的手,掏出手帕想擦擦掌心。   霍深却躲开他,第一时间伸手点在他脖颈上,那是她妈妈留下致命伤的位置。   “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轻柔有力,贴着沈月岛的耳朵送进去,“害死你母亲的那个双层装置,是jun方专用,村民不可能做的出来,你爸妈不是村民杀的,他们没有白白牺牲。”   他总是能第一个知道沈月岛在想什么,在怕什么,知道他看似刚强的外表下已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再受不得一丝外力的冲击。   沈月岛眼眶发热,泪毫无征兆地滑了出来,他就那样看着霍深,低头把脸埋进他胸膛。   “哥……”   他叫这一声用了很大力气,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微弱至极。   他想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撑不住了……   连日来的惊险,父母当年被害的真相,被他家里人卖掉的孩子们,还有摆在车里、摆在他眼前的一条条因他惨死的无辜生命,这些就像一桶烧到冒烟的铁水,猛地浇在他身上,他身上的伤口明明都已痊愈,却还是感觉浑身都在疼,仿若被灼烧。   他嘴唇翕动良久还是发不出一个音。   霍深抬手盖住他的眼睛,指腹一揩,刮去了他眼尾的泪。   “好了,我都知道。”   -   那天中午沈月岛突然晕了过去,没有任何征兆,送进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晕倒的原因。   霍深守在他床边一下午,直到他醒来,还想帮他预约其他检查,但沈月岛不让,多说两句就闹着很困要睡觉,把被子闷在头上不再理人。   他明显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霍深没办法,隔着被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打完走出病房。   在他走后,沈月岛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走到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撑住洗手台,然后用毛巾捂着嘴巴拼命咳嗽起来。   水声掩盖住了他咳嗽的声音,他用力捂着嘴巴,捂着脸,眼泪和鼻涕从毛巾的缝隙滑出来,他咳得整个人都弯了下去,逐渐脱力跪在地上,就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坍缩变形,然后死去。   毛巾上沾了一点血丝,沈月岛把它放到水龙头下冲干净。   房门关得很严,水声开得很大,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他忘了他和霍深的手机上都有监听装置。   他能用那个装置监听别人,霍深就能用那个装置监听他。   他打开洗手间的门,还没走出去就看到霍深去而复返,坐在对面椅子上,垂眼看着地面。   他愣了两秒,看向自己随手拿到卫生间的手机,笑了。   “我三年前是怎么想的要和你做死对头呢,太傻了。”   他根本斗不过霍深。   别说斗了,想瞒什么都瞒不住。   霍深没抬头,也没理他。   他就慢慢走过去,走到霍深面前,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轻轻地,把他的脸压向自己的小腹。   像两只互相依偎的羔羊。   “咳血了?”   霍深安静了很久终于开口,低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沈月岛的手颤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咳了一点,没事的。”   “还是布汀希覃的副作用吗?”   “嗯,以前也有过,事太多了压的,我以为按时吃药就能好的,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他无所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早在七年前他就做好了准备,但那些话对霍深来说太残忍了,于是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变成一句很轻很轻的“对不起啊。”   霍深阖上眼睛,呼出一口气,额头抵在他小腹上,同样伸出双手环住他,“不用道歉,生病的人不用道歉,只要你好起来,宝贝。”   “叫得这么黏糊啊,想我了?”沈月岛用力挤出一个笑来,想要哄哄他。   “……嗯。”霍深应声。   “也该想了,我都好久没抱你了。”   “那你今晚抱着我睡。”   -   他们用一下午的时间安葬了那些牺牲的手下,给三叔在医院留了两个人值夜,然后就带着靳寒以及和靳寒一起来的枫岛兄弟回了沈家。   事情要收尾了,沈月岛想最后再回家看看,尽管家里已经没有他的家人了。   爸妈去世了,弟弟丢了,二叔是杀他父母的凶手已经逃了,三叔替他挡了一枪进了医院,小叔不知道藏在哪里,好好一个家短短七年就被搞得支离破碎。   沈月岛站在院前的小秋千旁,看着荒废的花园,给霍深介绍:“我妈妈喜欢花,爸爸喜欢做木工,这里的小桥,秋千还有摇椅,都是他做的,他们还在的时候花园里总是很热闹。”   他爸爸拿着块木头敲敲打打,妈妈一边剪花一边时不时给爸爸擦汗,弟弟顶着一头小卷毛绕着他跑来跑去,那时二叔和三叔还没有和他们分家,三兄弟关系和睦,经常在院子里下棋喝茶,沈月岛就在旁边随即挑选一个幸运叔叔赖着,自己是个臭棋篓子还要给别人瞎指挥。   “原来人为了利益,连亲情都能演得出来。”   他闭上眼睛,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他爸和两位叔叔下棋的画面,那么亲热的场景,他光看着都觉得温暖,现在却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   霍深看着他渐渐发红的眼睛,捏捏他的手,不让他再想这些,问他:“如果我们以后也有了一个家,我也给你装一个这样的花园好不好?”   沈月岛笑了起来,转头望向他,明亮的眼珠在阳光下像是闪着光的:“好啊,那我还要秋千和小桥,要一片很大的草坪,大到能跑马,但房子要小小的,不用太大。”   “可以,都给你做。”   霍深有求必应。   -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医院看三叔,顺便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眼下这种情况肯定是不能再往山里派人了,去了就是送死。   村民当年就是因为相信沈堂义才把自己的孩子送入深渊,后来又相信沈堂正能帮他们,可结果是沈堂正夫妻也被杀害。   面对强权的无力和希望反复破灭的打击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荆棘球,将他们包在其中,无时无刻不在刺着他们的骨头,提醒他们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让我去吧。”沈堂才的身体还是很虚,颤颤巍巍举起手,“他们如果真是那些孩子的家长,那一定会有人认得我,让我去吧,小岛,这一次我不想缩在后面了。”   “你确定?”沈月岛不太信他这幅样子能成事,“他们即便记得你,恐怕也是把你当仇人。”   “我知道,但只要我没有第一时间被他们杀死,我就能说服他们把证据交给我,如果他们真的非要……我死,才泄愤,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欠他们的。”   沈月岛想了想,看向霍深。   霍深摊手,示意他来决定。   “那好,三天后我们出发去村里,叔我知道你的伤要休养,但时间真的不等人,查理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元气大伤,但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我没事。”沈堂才撑着床板坐起来,眼神坚定又无畏。   -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靳寒趁这段时间把裴溪洄送回了枫岛,沈堂才从医院出来了,还不太能走路,就坐着轮椅去了墓地,给沈堂正夫妻扫墓。   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来过这里,没脸,也没胆量。倒是沈堂正的墓旁边的位置,他早早就买了下来,还拜托过沈月岛,等他死后,把他埋在大哥大嫂旁边。   沈月岛没来墓地,霍深还问过他要不要来看看爸妈。   他很洒脱地一摆手,说:“不差这一面,如果事情顺利结束,我就带着喜讯来祭拜他们,如果不顺利,那我就能和他们团聚了。”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他都能接受,也都在期待着。   三天的最后一天,他们窝在家里哪也没去。   进山的装备早已收拾妥当,要交代的也已经交代清楚,沈月岛就带着霍深一起窝在他幼时住的小房间里,摆弄那些幼稚的玩具。   曼约顿又下雨了,气温降得很快。   他们坐在铺着厚绒毯的地上,靠着床边看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静谧无声的狭小空间里,他们抱在一起慢慢接吻,拥抱,对视,不论干什么都觉得惬意。   沈月岛被亲得浑身发软,推开霍深往后面躲。   霍深不给他跑,拽回来按在怀里亲得结结实实。   直到尝到一丝血味,霍深才舍得放开他,退后一些用指腹揩过他的唇,起身去倒水。   沈月岛把脸埋在床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他闲着没事,就拿出枫林寻宝那天霍深作为最后一个礼物送给他的木头,用刻刀雕小马。   这是他爸爸传给他的手艺,只是他还没有出师爸爸就不在了。   霍深端着杯水再回来时已经恢复镇定,看到他在刻东西也不吵他,挑了一本他小时候的故事书看,偶尔还能从纸页里收获一两张沈月岛以前的照片。   十八岁以前的,有小雀斑的那种。   霍深把照片拿出来,按照年龄整理好,拍照存到自己手机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滑动,翻看,长久地注视,用指腹摩挲里面的小人。   眼睛慢慢变得潮湿,沉静,被眷恋和不舍充满,就像夏夜里大雨滂沱的湖面。   沈月岛刻好小马的四肢和身体,就差最后一截尾巴了,看到他在翻自己以前的照片,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喜欢就拿走。”   “不用了,留着吧。”霍深抬起脸来,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表,最后看向他手里那个还没刻好的小马,“还没弄好吗,我原本还想带着。”   沈月岛正在专心致志地刻小马,头都没抬地说:“再等一下,就差一点了。”   “可是陆凛快到了。”   “到就到呗,他到你急——”   话音止住的瞬间,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他握着木头和刻刀愣在那里,愣了足有半分钟,再抬起头来时,眼底一片破碎的红斑。   霍深苦笑了一声:“就这么机灵。”   沈月岛肩膀一颤,手里的刻刀也掉了。   “所以他真是来接我的……”   “你、你要送我走吗?” 第53章 晚安,小伽伽   霍深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沈月岛猛地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差点朝下栽倒。   霍深没来扶他,他就撑着床稳住自己,看着对面“无动于衷”的人,抬手就把手里的刀砸了出去:“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   刀弹起来划破了霍深的手背,一条鲜红的血线骤然爬上皮肤,沈月岛看着它,嘴唇微微发颤,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疼又自责。   他一只手抓进头发里,脚下胡乱地来回踱步,想起房间里有自己以前用过的旧药箱,连忙去翻出来拿出纱布和药水,给霍深处理伤口。   但霍深没让。   他躲开了沈月岛的手,任由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   沈月岛的眼圈红得吓人,愣愣地望着他:“对不起……我……”   “该道歉的是我。”霍深不在意手上的伤,抬起没事的那只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   “又把你弄哭了,对不起,原本不该和你说的,按照原计划你应该睡一觉,第二天一醒人就到了枫岛,但是我……不太忍心……”   他用整个掌心托着沈月岛的脸颊,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眼下的潮湿,那些粗粝的硬茧和掌心的纹路仿佛都活了起来,它们亲昵地依偎着他捧在掌心的这个人,仿佛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岛,这一次,我想好好和你告别,我们之间该有个告别的。”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顺着霍深的掌根往下淌,他摸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很用力很用力地摇头:“不要好不好,我求求你别把我送走……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的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的……你不能自己去……我求你,我真的求你……”   为了处理伤口方便,他本就是单膝半跪在霍深面前,现在已经全跪了下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求你了,我知道你做了决定的事谁来都不会改,但我……我受不了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样……难道你死了我就能活着了吗?”   霍深坐在地上,看他像只万念俱灰的小兽跪在自己面前,恍惚间又想起七年前分手那天,沈月岛也是这样,伏在他身上哭着和他告别。   “你很擅长用眼泪和我求什么,因为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他把沈月岛扶起来,抱进怀里,把他的脸压进肩窝,不再看他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狠下心来,“但如果早在你第一次这样求我时我就把你留下,我们之间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你乖乖地和陆凛走,一周后我去接你。”   “我不走!我说了我不走你没听到吗!”沈月岛崩溃了,在他怀里胡乱地挣扎,那种明知心爱的人要为他去死还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要把他的心脏给刺穿。   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出现阿勒在大巴车上被挤成一团血雾的场景,现在霍深也登上了那辆大巴。   “你真的会来吗……你不会的,你但凡有一成把握都不会送我走,你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霍深,哭得整张脸全都红了,脖子上全是一根根凸出的筋管。   可霍深依旧无动于衷:“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你的仇我都会帮你报完。”   “不用你帮我报!”沈月岛抓着他,攥着他,双手掐在他脖子上,心里又疼又恨,不知道是爱他还是怨他,那一瞬间恨不得在他肩膀上狠咬一口,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舍不得做。   “哥,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了,你更不行,你最不行!你明白吗!你敢把我送走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你出事了我绝对不会自己活着!”   “不会的,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话音落定,沈月岛心尖一抖,瞳仁惊惧地颤了一下。   他愣了很久才问:“……你什么意思?”   霍深沉默半晌,把他从怀里挖出来,一边擦他脸上的泪,一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找到了能代替布汀希覃的特效药。副作用很小但效果显著,最多两个月,就能让你忘记一切痛苦的回忆,包括阿勒,也包括我。如果我确定回不去了,陆凛会给你吃药。”   空气因这句话陷入了死寂。   雨声停了,风声也停了。   很长时间里,沈月岛都没明白霍深说出来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大脑无法处理出对应的信号,他甚至怀疑自己病入膏肓所以幻听了,或者出现了幻觉,不然好好一个下午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刚才说……你说……你让我忘掉你?”   他蓦地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荒唐,又觉得恐怖,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从他的骨头缝里生长出来,如同啃食速度极快的蚂蚁群,一瞬间就将他内里的血肉驻空,只剩外面这层僵住的空壳。   “你疯了吗……嗯?霍深?你疯了对吧,你让我忘掉你……”   沈月岛直到此刻才明白,霍深要做的是什么。   不止是为自己赴死,再也无法参与自己可能有的下半段人生,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陪了他三年的人,要彻彻底底地从他的生命和记忆中消失。   以后长足的岁月中,每当他想起今天这个下午,想起曼约顿的雨天,想起蓝山庭院,想起手背上的月亮刺青,想起那个给了他很多很多特权又一次次救他于水火的模糊身影,都会觉得心痛难忍,却又怎么都记不起那个人。   这太恐怖了。   他颤抖着往后退了一些。   “你怎么能这么狠……”   “你连记忆都不留给我……”   霍深看到他眼里的害怕和无助,没再上前。   “不管是我还是阿勒,都忘了吧,没什么好记的。”   “没什么好记的?可我只有你了,你说这是没什么好记的?那我们这几年到底算什么啊?”   霍深看着窗外,双手紧握成拳:“还能算什么,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在一起?什么时候?谁说的?”   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杀人,沈月岛觉得自己快要被刺穿了。   “你说的,你和我表白过那么多次,你早就说过喜欢我了!”   “所以呢?喜欢就能在一起,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啊。”   他脸上的悲伤和无奈比那些话更刺人心,沈月岛疼得受不了,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可我也喜欢你啊,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不需要。”霍深转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沈月岛,我不需要了。”   窗外响起两道刹车声,有人来了。   沈月岛肩膀一颤,机械地转过头去,很快听到房门被敲响,紧接着门被打开,陆凛和靳寒走了进来,一个当着他的面倒水下药,一个说离开的船已经安排好,半小时后就能动身。   沈月岛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很虚很假,仿佛一场粗制滥造的梦,陆凛和靳寒明明在动,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不再置身其中,只是一缕被迫禁锢在这里的灵魂。   只要霍深还像往常那样抓他一把,他就能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但他忘了这场噩梦就是来自霍深。   加了药的酒放在桌上,杯底和桌面磕出“叮”的一声。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耳朵里一股脑钻进很多声音。   “尽量走小路,不要引人注意。”   “今晚我就和沈堂才进山,趁着天黑找到那个女人。”   “一周后如果我还没回去就别等了,带他去海伦娜,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脸颊被熟悉的掌心托住,沈月岛眨眨眼,看到霍深把那杯水送到自己嘴边。   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只是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无声地往下滑,滴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看着霍深,霍深也看着他。   这么短的几分钟,沈月岛的嗓子就哑得像吞了沙。   “我最后再求你一次,我们一起好不好,你不能自己去送死……霍深,你还要我怎么求你啊,我爱你,我爱你啊,你明不明白,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都不想孤零零地自己活着……”   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但只短暂地停了几秒,“不会孤零零的,我向你保证。”   霍深拂过他的泪,把杯口抵到他唇边。   沈月岛不配合,喝一口吐三口,他就撬开他的嘴,灌进去逼他往里咽。   他心狠时是真心狠,沈月岛呛成那样他都不放手。   一杯水全部灌完,靳寒看不下去了,难得劝了一句:“沈少爷,你了解他的性子,他决定的事你就是哭死他都不会改,这个药起效要半小时,与其哭还不如陪陪他。”   说完靳寒就叫陆凛一起出去了。   沈月岛抠喉咙催吐,吐得整张脸连着脖子都是红的。   霍深看着他:“你吐出来我还有下一杯。”   沈月岛放弃了,死心了,抬起眼来看向他。   这一眼太复杂了,怨恨,恐惧,不舍,心疼,珍爱,全都在这一眼中。   霍深默了默,不敢再和他对视。   就这样安静了良久,沈月岛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床上,忽然开口。   “你和阿勒,都是因为我。”   “所以最该死的是我才对吧……”   “如果当年死的是我,你们就都不会有事。”   霍深垂着眼,哑然失笑:“如果当年死的是你,就不会再有我,也不会有阿勒。”   沈月岛的脑袋早就乱成一团了,理不出霍深话里的深意,他知道他和霍深之间只剩半个小时了,可他连这半小时能用来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如果回不来,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擦掉脸上的泪说。   霍深不可能不怕,他走到沈月岛面前。   “……真的会恨我吗?”   刚擦过的眼尾重新变得湿润,沈月岛把脸埋进膝盖里,刚才那句“狠话”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再说不出一个威胁的字来。   “我爱你,但你不要了……”   “要的,我想你爱我。”   霍深的态度终于又柔软下来,他伸出双手,像沈月岛三天前抱着自己那样的姿势来抱他,认真又虔诚地告诉他:“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只有一个愿望——”   “我想你爱我,我想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但我没办法,小岛,我努力了这么久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结局,明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都没人愿意成全我。”   “别恨我好不好,不管你能记得我多久,都别恨我。”   “那你先答应我,不要给我吃那个药。”这是沈月岛最后的底线,“我不能忘了你,我只有你了,我清晰的记忆只有你,你让我把你忘了,那我还怎么活……”   “好,我答应你。”   霍深把他抱到床上,安放在自己怀里。   安眠药渐渐起效,沈月岛在他的吻中睡熟。   霍深没说的是这次靳寒会跟陆凛一起送他离开,一周后如果自己真的回不去,靳寒会看着他吃药,直到他彻底忘记霍深这个人。   雨渐渐停了,打开窗就能闻到青草的潮气。   天黑了下来,房里没开灯,霍深坐在床边,就着不太明亮的月色给沈月岛戴上戒指。   睡梦中的人眼尾还挂着两道泪痕,他俯身吻在他眼睛上,像七年前酷暑的夏日夜晚,守着自己心爱的男孩儿入睡那般。   “晚安,小伽伽。”   希望你以后再无牵挂。   【📢作者有话说】   bb们掉马预警了哦,就这两章的事了,小情侣们把这一关闯过去就都是甜甜甜了。 第54章 绿翡翠   夜晚的荒山之中,浓白的雾气如同一望无际的海。   沈月岛茫然地行走在雾里,眼前是一片看不清的乌黑色的混沌,身体变得轻盈虚浮,双腿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无法着陆。   他隐约听到马头琴的声音,迎面吹来的风中混杂着他熟悉的曲调,他呆愣在原地良久,才想起来,这是阿勒七年前在贝尔蒙特写给他的情歌。   他顺着琴声向前方狂奔,草木根茎不断擦过他裸露的小腿,一只只翠鸟从树梢扑向天空,跑着跑着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身体仿佛躺在风里,被推着向前。   忽然间,前方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他的方向,拿着马头琴在弹奏。   他喜出望外,赶紧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久才直起腰,朝那个人高高扬起手:“阿勒!”   那人被他叫住,琴声跟着停止。   沈月岛笑着朝他扑过去,与此同时对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两颗乌黑色的眼珠耷拉在脸上的碎肉里,胸口处开着个血淋淋的大洞。   “霍深——”   沈月岛惊叫着从梦中醒来,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浸湿。   他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没回过神就听到门外传来陆凛焦急的声音:“沈少爷?您怎么了?”   沈月岛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阖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看到自己居然还在家里,但不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是二楼他爸妈的卧室。   “沈少爷能听到我说话吗?您怎么了?”   门外陆凛还在急声询问。   沈月岛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门口:“我没事,现在几点了?霍深走了吗?”   “走了,深哥和您三叔两小时前就走了。”   “我们怎么还在家里?他不是让你送我去枫岛吗?”   陆凛的声音顿了一下,支支吾吾说:“出了点麻烦,哥他们走后有人枪袭了沈宅,您的房间损毁严重,我和靳总就先把您带到这来了。今晚是走不了了,机场和港口有很多人埋伏,沈宅外面也有暗哨,现在出去容易被点炮儿,我和靳总打算明天把您乔装成每天早上给沈宅送货的人带出去。”   沈月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往下一按,不出意料地打不开。   他气得想笑。   “陆凛,你把我锁在我自己家?”   “……”陆凛语塞,“这是深哥交代的。”   “把门打开,霍深都走了我不会跑的。”   “您不跑那我也不用开了。”   “我要尿尿这儿没洗手间。”   “您要干什么我都不会开。”   “……”沈月岛咬牙,一拳砸在门上,给陆凛了吓一跳。   倒不是怕沈月岛把门砸坏,是怕他一生气地把自己的手砸出个好歹。   “您生气就砸吧,小心别砸到手,真砸了也没事,房间里我给您放了医药箱。”   医药箱?   沈月岛眼睛一转,转身去找医药箱想看看有没有镊子之类的没准能把门撬开。   下一秒就听陆凛说:“别激动,医药箱里除了药酒什么都没有。”   “……”   沈月岛翻了个白眼,“你离我门口远点。”   陆凛乖乖走了,沈月岛也不再找事,他刚才说的是实话,霍深都走了他就不会再跑,外面埋伏着这么多枪口想要他的小命,他不能再添麻烦让霍深分心。   他把房间的吊灯打开,昏暗的卧室瞬间明亮起来。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好像什么东西烂了。   是太久没住人了吗?   沈月岛不知道他没在的这半年里,沈堂义有没有让下人定时打扫父母的房间,他从洗手间拧了条湿毛巾出来,走到积灰的床头柜前,柜子上还摆着他妈妈喝水的杯子和他爸写日记用的钢笔。   沈月岛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眼眶微微发烫,仿佛他父母还活在世上,只是总是碰巧无法和他见面。   他在家里,爸妈就在出差,他在花园,爸妈就在厨房。   他拿那只钢笔在纸上画了一下,发现还能出墨,就拽过张椅子坐下,想着在纸上画点什么,这样等他爸妈“出差”回来就能看到。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要画什么,脑袋里忽然浮现裴溪洄查出的线索:“你家里和爱德华接头的内鬼,手腕上戴着条绿翡翠吊坠。”   不露脸自然是不想被人看见,手腕上戴着吊坠则是要作为信物,证明前来接头的是他。   沈月岛回忆着他二叔那条貔貅吊坠的大致模样,在纸上粗略地画了一下,画完又加了几笔,在坠子下描出一只露出墙外的手腕。   钢笔有些卡顿,他扬手一甩,墨水飞到了灯柱上,他连忙去擦,可手刚一碰到灯柱就听到“咔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沈月岛讶异地弯下腰,发现床头柜的墙壁里面居然有个隐藏的凹槽。   这可真是稀奇。   他从小到大来他爸妈的卧室玩过那么多次,居然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小“暗格”,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爸本来就爱研究这些木工机窍,只是这么个半大不小的格子能拿来装什么呢?   藏私房钱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玩个钢笔还能把他爸的小秘密玩出来,兴冲冲地搬开床头柜,露出凹槽的全貌,格子里整齐地码着两排“书”。   沈月岛认得这些书,他看他爸写过。   他爸脑神经方面有些毛病,年纪轻轻就开始健忘,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他妈知道后为此担忧了很久,他爸倒是洒脱,还反过来安慰他们:一辈子那么长,因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病惶惶不可终日,那不是傻蛋吗?   他表现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一副天塌了还有爸爸顶着的模样,但其实沈月岛知道,他爸也会怕,也会慌,只是从不表现出来,怕他妈妈揪心难受。   他爸是从时候开始写这些书的呢?   好像从沈月岛有记忆时就在记了。   家里每一个人,包括宠物狗小亨利,都有至少一本他爸亲手编写的传记。   这些厚重的堪比大部头一样的书,用名字作标注,一个人一个人地码放整齐,放在小暗格里,是他爸珍藏的宝贝。   左边一摞书记的是他妈妈和他,右边是他弟和几位叔叔。   沈月岛没看自己的,也没看弟弟的,怕自己绷不住,就挑了二叔和三叔的拿出来看。   说是传记但也不是什么都记,他爸也不是个多正经严肃的人,随手记下的大多是两个弟弟的成长囧事。   比如老二周考坏肚子拉裤兜了,臭味熏天,被老师逐出考场,我听说后叫上老三借口上厕所一起跑到他考场外面,大声嘲笑之。   又比如老三和同桌女孩儿打架,被抽了四个大嘴巴子,女侠做了我一直想做但没做的事,我嘱咐她下次再抽一定要两边脸一起。   “真够损的啊……”   沈月岛一边看一边乐,不厚道地想他爸看着一本正经原来年轻时和他一个德行。   书上记得虽然净是弟弟们的丢人事,但不难看出沈堂正很爱这两个弟弟。   他叫沈堂义臭脸老二,日记里写:老二不苟言笑总是板着张臭脸,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其实只是害羞,他每次被我逗得发火,发完火又给我捏个小泥人放到床头,硬邦邦地求和,特别可爱。   沈月岛看得皱眉,觉得他爸笔下的沈堂义和他印象中的二叔判若两人。   又拿出一本写三叔的传记,发现年轻时候的沈堂才同样和现在偏差很大。   原来他以前并不是不学无术,反而很上进,上进得过了头,就变成急功近利,处处都要争第一。但因为他是小三生的私生子,所以老爷子一直看不上他。   天资愚钝,品行不端。   ——这是幼年的沈堂才第一天被接到沈家时,老爷子当着他的面说的话。   以前的沈家完就是以沈老爷子为尊的宫殿。   他有那么多儿子,摆在家里的就有四个,养在外面的还有十多个,真就像皇帝挑太子一样,今天被这个哄高兴了就夸两句,明天看那个不顺眼了就贬得一无是处。   他爸从小就是被夸的那个,天之骄子,人中龙凤,而沈堂才,从小就是他爸的对照组。   明明两个兄弟是同一周生日,但老爷子风风光光地给他爸办生日宴,却把沈堂才锁在仓库里,和看门的狗关在一起,生怕他被宾客看见,给家风严正的沈家丢人现眼。   他爸考了年级第一,老爷子亲自去参加家长会。   三叔考年级第一,拿成绩单回来让家长签字,老爷子却让管家给他签,还说他小小年纪就不学无术,这成绩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清楚。   沈月岛看得皱眉,越往后翻越觉得诡异。   如果三叔从小就生活在老爷子的打压和他爸的对比之下,真的能像他口中所说那样,对他爸那么孺慕和敬佩吗?   怕是圣人都做不到吧。   是长大懂事了?还是他爸做了什么?   沈月岛继续往下翻,看到他爸对过生日这件事一直心存愧疚。   “我不爱过生日,每次爸爸为我大操大办而老三只能被赶到一边,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他不当老三是儿子,但我当他是我弟。既然认回来就好好养,不养又为什么要作践。”   “爸不给他过生日,我就和老二趁宾客散场后溜进仓库,我学了做蛋糕,做生日帽,还给他买了和我一样的小西服,我们仨躲在仓库的小角落里唱生日歌,他抱着我,问我能不能不做他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不想一直活在我的阴影之下,被拿来和我比较,我也不想,但我还没能力反抗爸爸,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记这些时的沈堂正年纪还小,笔迹和话术都透着青涩。   沈月岛翻过一页,果然翻到了他想到的办法:“这次月考我故意少考了五十分,排了个年级第十,老三发挥得很好,还是第一,他看到我的成绩单时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知道我是故意的,跳到我背上小声哼哼着问我:谢谢大哥!还是你有办法!那你说爸爸这次会夸我吗?会夸我什么啊?   臭小子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了,我不由也被他感染,开始期待一会儿爸爸的反应。   但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   爸爸还是不信那是老三自己考出的成绩,即便成绩单上有各科老师的签字。   而我成绩下滑让他大发雷霆,他舍不得打我,就把火洒到了老三身上。   他在老三背上打折了一条椅子腿儿。   对不起,堂才。   这件事是哥哥的错……   我想的太简单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换位思考如果我身处他的位置,大概会一辈子都不想再认我这个哥哥,可是老三没有,他没怪我。   我和老二给他上药,他趴在我俩的腿上,揪着我裤子上的纽扣玩。   他说:“我的裤子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纽扣,我同学说光这一颗扣子就要一千块。”   我和老二对视一眼,要把裤子脱下来给他。   他不要,只埋在我腿上大哭了一场,哭完问完:“哥,我是不是就不该生下来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私生子不是他的错,他没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他是第一次做孩子,可我爸已经做了很多次爸爸,他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位父亲,他就是在故意折磨老三,以作践他为乐。   我不能再让他这样做。   我是大哥,我该把老三少的都补偿给他,我会给他过一次独一无二的生日,给他一份所有人都羡慕的礼物。   这页之后有很长的留白,接下来几十页都没有写那份礼物到底是什么。   沈月岛没来由地紧张,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与慌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份礼物一定很重要。   他拼命往下翻,往下找,都找不到任何和生日礼物有关的记录,把书拿起来猛地一抖,掉出来一张照片,是他们三兄弟的合照。   沈月岛没来及细看,知道他爸的习惯,第一时间翻过照片,果然在背面找到一段小字。   那时他爸已经大学毕业,从国外深造回来,字迹变得遒劲有力。   他在照片背面写道:“我用我赚到的第一桶金,给他买了一座玉矿。”   “老三很高兴,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个生日,玉矿里开出来的第一块祖母绿石头,他拿去打了三块翡翠。”   “我喜欢表,他就给我做了个极铺张奢侈的祖母绿表盘,要多老土有多老土,真是暴发户的风格,但这小子难得这么开心,我就勉强戴了一阵,别说,戴习惯了还挺好看。”   “翡翠还剩下两块,他从小就吃够了父母偏心分配不均的苦,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给他二哥和他自己都磨了条貔貅玉坠子。”   “老二不爱玉,但和我一样心疼老三,所以一直在脖子上戴着。”   “老三为了特立独行,不和他二哥一样,就把坠子绕了三圈,戴在手腕上。”   读完这句,沈月岛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一股阴森的凉意从脊椎猛地蹿到头顶,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僵硬地翻过那张照片,看到三兄弟站在一座被开采过的玉矿前,年纪最小的沈堂才被两个哥哥簇拥在中间,横在胸前的右手上戴着一只和他二叔一模一样的貔貅吊坠。   “搞错了……”   他才是内鬼……   沈月岛脑袋里嗡地一下,瞬间没了呼吸。   在这短暂的大脑空白的两三秒里,他闻到房间里的腐臭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近,他低下头,看到在自己脚边,大床底下,伸出来一块被塑料膜包裹黑色的条状物。   他心脏一颤,弯腰看向床底,和床下同样看着他的人四目相对。   逃跑多日的二叔沈堂义,就侧躺在这张床下,被一层层密不透风的保鲜膜从头包到脚,只有撕开的上半张脸上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不知道已经在这趟了多久。   沈月岛从床下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虚空中一个点。   他拿出手机给霍深打电话时浑身都在发抖,可听筒中传来的只有一串串忙音。   【📢作者有话说】   bb们明天还更,明天掉马。   但下章预计很长有可能写不完,所以大家7点等我消息哈。 第55章 掉马【三更合一】   “霍会长,喝点水。”   荒山脚下,霍深带来的三十多个装备精良的手下正在扎营,沈堂才拿过一瓶水给他,霍深接过来,握在手里没喝。   沈堂才看了一眼,坐到他旁边,说:“我们就在这扎营吗?”   “嗯,大部队先不深入,一会儿我带几个人进山。”   “进山里去找?”沈堂才的样子有些害怕,心惊胆战地说,“可是之前被杀的那二十多个人不就是死在山里的吗?我们还要进去?”   “不进去怎么找?用你做诱饵钓出来?”   “呃不不不!”沈堂才赶紧摆手,“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我想先劝劝他们。”   霍深睨他一眼,假意抬目远眺,视线却不动声色地掠过山顶处一个晃动的人影。   天太黑他始终看不清那人影的轮廓,只能确定是个披着蓑衣的健壮男人,他们上山这一路那人影就谨慎地跟了一路,霍深曾多次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最佳狙击视角内,对方都没有任何攻击他的意思,所以他确定这个人不会是之前那些滥杀无辜的村民。   “我出去走走。”   是时候去会会他了。   霍深站起身,和身后的领队打了个招呼,领队要跟他一起,他没让,垂眼看向沈堂才,沈堂才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起身:“我跟霍会长一起。”   因为是沈月岛的亲人,所以这一路霍深对沈堂才多有照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们ⓝ₣要单独说话,就识趣地不再上前打扰,抓紧时间补充食物和水,准备一会儿进山。   山里的路沈堂才比霍深要熟,他年轻时常来这里写生,一开始是小风和别的孩子带着他,后来熟了后他就自己进山,画画时忘了时间,一画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雾气大出不去,就留宿山里。   “三叔年轻时胆子倒是大。”霍深边走边说,完全是一副闲聊语气。   沈堂才讪笑:“您就别打趣我了,霍会长是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您的事迹即便是在曼约顿都广为流传,自然看不上我这些靠哥哥靠侄子的二世祖。”   “是挺看不上的。”   沈堂才脚下一个踉跄,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臊得老脸通红。   霍深转头冲他笑笑:“但我看不上你不是因为你是二世祖。”   他说完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沈堂才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小风的尸体是在哪发现的?”霍深爬到一个小山坡上,看着坡下骇然出现的山谷,山谷中雾气更浓,只能看到一些冒尖的树叶和杂草,完全看不清谷底的情况。   沈堂才也爬上来,指着山谷底部,“就在那儿,警方当时判定小风就是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掉下去的。”他说着跺了跺脚下的土地,示意霍深就是他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   “是吗,那我们可要小心别掉下去。”霍深眼神很暗,唇角微微弯起,说这话时看都没看沈堂才,沈堂才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清清嗓子,随便指着一棵大树说:“春天时那棵树下会开很多紫色的小花,我经常在那里给小风画画,小风很有灵气,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礼物。”   霍深一挑眉,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也会看霍深:“怎么了?”   霍深还没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道枯枝被踩碎的声音,他和沈堂才同时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一棵大树旁边,看到他们转身就跑!   “就是她!那个男孩儿的母亲!”沈堂才大喊着上去,“别跑了我们是来帮你的!”   霍深扫过这周围的地势,也紧跟上去,可冲在前面的沈堂才却突然脚下一扭直直往山坡下栽倒,霍深伸手拉住他手腕,却被他带着一起滚下山坡。   这坡看着浅,可藏在雾气之中的部分却很深,两人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身体不断被草根和石块撞击,沈堂才被撞得不轻鬼叫了一路,最后霍深拽住了一根藤蔓才让两人在半山坡停下。   山坡到了这里已经趋近平缓,不算太陡,他们站起来,互相检查彼此的伤口,确认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头部和心脏,不幸的是,对讲机和手机都滚掉了。   “没事霍会长。”沈堂才主动请缨,“这个山谷里的路我也熟,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   霍深从地上拿起块有些尖的石头:“那就麻烦了。”   沈堂才不解地看他手里的石头:“这个是要?”   “探路的,前面应该有不少杂草。”霍深张口就来。   “好吧。”他敢说沈堂才就敢信,转身带他往山谷中走。   夜越深雾气就越浓,山谷正中浓度最高。   沈堂才说要带他出去,可走了大半个小时都没找到出路,霍深不走了,就近找了棵大树坐下。   沈堂才看他一时半会没有起来的意思,跟着坐过去。   “刚才那个看身形应该不是个女人。”霍深说。   “她穿了蓑衣。”沈堂才解释,“晚上山里会下雾,雾沾在身上没一会儿就会把衣服打湿,有经验的村民都会在进山前穿上蓑衣,蓑衣罩着会显得人很高大。”   “你确定是她吗?”霍深又问。   沈堂才想了想:“不确定。”   霍深看他,他丝毫不因刚才的笃定而心虚,实话实说:“这么大的雾,我也看不清。这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谁,我也不是全都能确定。”   狐狸不屑再隐藏,主动露出了尾巴。   都是聪明人,霍深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再想掩藏。   “我一直想问,你曾说到你车前伸冤的女人,到底是那个男孩儿的妈妈,还是小风的妈妈?”   “小风的。”沈堂才笑着说,说完又纠正他,“不过不是到我车前,我从来没有开车来过村里,山路很难走的。而且他们找我做什么呢,她们要伸冤也该找沈堂义。”   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显然是演得很享受。   霍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之前我在小岛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张很旧的老照片,是沈月岛和他父亲的合照。   沈堂才接过来,眯着眼打量:“应该是小岛哪次生日照的,他鼻尖上还有小雀斑呢,可爱吧。”   “可爱。”但霍深的重点不是这个。   他指着照片中沈堂正手上戴的腕表,表内镶嵌着非常奢侈的祖母绿表盘,“这块玉的成色和沈堂义的貔貅坠子非常像,是一块玉雕出来的?”   “一块玉,所以呢?”沈堂才问。   “他爸是表盘,沈堂义是貔貅坠子,那你呢?你应该也有一块类似的玉吧,你的是什么?”   沈堂才只笑不说话,霍深就替他说:“也是一条貔貅玉坠子,只是你戴在手腕上。”   沈堂才的表情不惊讶也不慌张,很平静地看着他,甚至有闲心揪下一根草在手里把玩。   “霍会长比我那个侄子可是难骗得多。”   霍深看着他玩草的手:“你思考时会下意识摸手腕,手指先放到手腕上摸一下,再往下一些掠过空气,这不是戴过腕表的习惯,而是有坠子的手链,接头的那个人不是二叔,是你。”   “就凭这么个动作?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是。”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刚才。”   沈堂义双手摊开,“愿闻其详。”   霍深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向我们投诚时说的那些话让我很不舒服,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直到刚才你说小风是大自然孕育的礼物。”   沈堂才点了一根烟,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雾:“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不该那时候说。”   “小岛和小风有相似的经历,也曾被绑到斯威山拍卖,我不知道他被关在笼子里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的手下仅仅是和我说了这件事,心疼和愤怒就充斥了我的大脑,我当时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因为我珍惜他。”   沈堂才神色未变,依旧笑着:“对啊,我也珍惜小风,我那时候也很心疼,很愤怒。”   霍深嗤笑一声:“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和我们描述那个场景的吗?”   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沈堂才的话:“她衣衫褴褛,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就像关在破旧笼子里的礼物。礼物?献给那些恶心买家的礼物吗?”   “我永远都不会用那样的词语来形容受屈辱的小岛,但你却这样形容小风。”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怪,或许你们艺术家看到这些悲惨的场面都习惯用美好的词来形容,可你刚才却说她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礼物,说明你知道这个词的真正适用场合,可你并不觉得在小风被关在笼子里拍卖时用这个词来形容她有什么不对,因为你享受那场拍卖,你认为她是献给你的礼物,站在拍卖官身边的主理人不是沈堂义,是你。”   受自身经历影响,霍深在很多事上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善于抓住常人发现不了的细节,一旦抓住就会死抠到底,直到弄清藏在它背后的真相。   他确实是从那时候起就在怀疑沈堂才,所以那一晚他几乎没怎么说话,一直在观察,即便沈堂才之后为沈月岛挡枪差点死了,他都没有打消疑虑。   中一枪就可以博得对手的全部信任,这是一笔惊险但稳赚不赔的买卖,如果是他,也会这样做。   “啊,听起来很有道理,不愧是霍会长。”沈堂才又问,“既然你把人性研究得这么透,那不如你再猜猜,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认了?”   “有恃无恐罢了。”   “三天前死的那二十多个人都是你杀的吧,山里根本就没有村民,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杀人,又用尸体做戏引我们上山,七年前你就是这样把沈堂正夫妇引上来的。”   “差不多吧。”沈堂才说,“但你比他们难缠得多。”   霍深不接他的话茬儿,继续道:“一开始绑架小岛的是你,在东渡山伏击我们的是你,杀死赛琳娜的是你,临水公馆刺杀裴溪洄的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做的。包括爱德华。”   “哎哎,前面的我可以认,但爱德华又关我什么事?”   霍深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你就是爱德华。”   沈堂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慌乱的神情,仿佛制作精良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   霍深知道自己诈对了。   “爱德华在曼约顿经营古堡拍卖会九年,没一个人见到过他的真容,即便是赛琳娜都只能描述出他模糊的长相,而声称见过爱德华的买家同时也说过有另一个手戴玉坠的人和他们接头。”   他用那块石头的尖端指着沈堂才。   “那个人就是你,我们的调查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会认为爱德华和内鬼是两个人呢?明明从头到尾都是爱德华和小岛过不去,想方设法地要除掉他。可他一个商人能和小岛有什么深仇大恨?和他有仇的是那个内鬼才对。”   沈堂才皱紧眉头,一改刚才有恃无恐的调笑,看着霍深的眼神阴毒又愤怒。   自以为运筹帷幄统揽全局的人,最讨厌自己的计划被人看穿。   “其实你一点都不笨,反而比你那两个哥哥都要聪明。从决定做拍卖会开始,你就给自己想好了完美的后路。先是凭空打造出爱德华这么个人,做古堡拍卖会的老板。再用貔貅玉坠栽赃沈堂义是内鬼,到时候事情败露你直接杀了他死无对证,再随便推出来一个谁都没见过的爱德华,最后把马上要参加选举的大热门查理拖下水掀起舆论。”      “那么你,沈堂才,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就可以从这件事里全身而退,还能收获一个为了侄子奋不顾身的美名,让小岛给你这个杀父仇人养老尽孝,你这盘棋下的太好了。”   沈堂才猛地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拿脚碾过。   他气急败坏地哼笑:“全猜对了,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可你猜对了又怎么样?现在山里全是我的人!你带来的手下早就被我下了药!如果你敢这样和我和盘托出是指望他们来救你,那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今天出不了这座山了!”   霍深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看着他跳脚发疯。   沈堂才讨厌他这幅模样,当年沈堂正坐在这里时也是这幅样子看着他:“堂才,我其实猜到是你了,但我不信,我亲手教出来的弟弟怎么可能那么坏,你跟哥回去,哥会帮你改的。”   “帮我改?怎么改?我天性如此!”   沈堂才面目癫狂,双手扎进头发里,眼睛暴凸着看向霍深:“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你和他一样!一样瞧不起我!一样觉得我是窝囊费!”   霍深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笑道:“那说明我们的眼光非常一致,你就是个窝囊费。”   “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个“他”仿佛是沈堂才的禁语,霍深只不过提了一句就把他激得风度尽失,一点都不像一个游刃有余的反派,反而像个跳梁小丑。   他拿出个哨子一吹,埋伏在山谷中的歹徒倾巢而出,霍深跳起来把沈堂才勒在身前,手中的尖石头抵着他的喉咙,“你的人不会比我快。”   沈堂才压根没想躲他:“我知道,霍会长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不会怕我这些小喽啰,那她呢?”   歹徒压上来一个人,是刚才躲在他们身后的穿蓑衣的女人,女人满身满脸的泥巴,嘴也被塞着,歹徒一脚把她踹跪在地上,用枪指着她的头。   沈堂才又掌握主动权,狞笑着问霍深:“我说了,我是真不确定她是不是小风的妈妈,不如你猜猜,她是真的手握证据的村民,还是我请的演员。”   “猜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喊三个数,喊完我手下就杀了她,或者你杀了我。”   话音落定,他完全不给霍深权衡的时间,直接开始报数,同时歹徒手中的枪也上膛。   “三——二——一——动手!”   “等等。”霍深看到远处杂草丛中匆匆闪过另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想了想,放开沈堂才。   歹徒也放开那个女人,女人走到他面前,摘下头上的假发:“霍会长,你赌错了。”   -   半小时后。   沈月岛在赶往荒山的路上,接到了霍深的视频通话。   视频接通,画面里没有霍深,一张带着貔貅面具的脸出现在屏幕中,脸的主人脖子上挂着翠玉貔貅吊坠,开口是沈堂义的声音:“小岛,你在哪呢?”   沈月岛看着他,叫道:“三叔。”   视频中的人愣了一下,两秒后沈堂才扯掉面具和变声器。   “发现沈堂义的尸体了?那三叔知道你在哪了,你听话,现在就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三叔和你做笔交易。”   “我和你没有交易可做。”   沈堂才说好,然后伸手把霍深的脑袋拽过来猛砸在桌上!   “砰!”地一声闷响,桌面被砸出一块凹陷,霍深的头弹了起来。   沈月岛不及反应就看到霍深的脸怼到镜头前,正对着他,双眼紧闭,奄奄一息,一道狰狞的血痕横亘在他的眼皮之上,再深一点点,就会伤到眼球。   “现在有了吗?”   沈堂才一字一顿地问他。   -   沈月岛从车上摔了下来,手里握着一只手机和一把刀。   他们刚走到高速上,公路两旁的围栏外是漆黑的树林,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围栏旁,抓住栏杆就要往外跳,靳寒和陆凛赶忙追上来。   他们还没开口,手机里就传来霍深的惨叫,那声音就像酷刑一样折磨着沈月岛,他尖叫着推开靳寒和陆凛:“别过来!不要过来!你们去做你们的事!”   他翻过围栏,冲向密林里。   身后靳寒带人继续往山上赶,陆凛跟在他身后,拿着监听和追踪设备。   沈月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有一两分钟,只要他一停下,沈堂才就用霍深的惨叫催促他继续,直到他跑到沈堂才认为安全的地方。   “好了小岛,停下吧,辛苦了。”   沈月岛跑得太急,一停下就身体失衡往前扑倒,手机摔了出去,他吓得心脏提到嗓子眼,趴在地上四处摸手机,好不容易找到了看到视频还没断,哽在喉咙里的气才喘匀。   沈堂才笑他,跑这么急干什么,还大发慈悲地把霍深推出来给他看。   视频里的画面很暗,沈月岛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看不清霍深的脸,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被绑在一架审讯椅上,两只手都戴着手铐,身上很多血,脸上和脖子上也都是。   沈月岛看不到他的呼吸,看不到他胸膛的起伏,他手上全是汗,手机不断往下滑,密林里的风呼啸着从他身旁吹过,将他本就沙哑的声音吹得几乎在风中散去。   “他还……活着吗?”   他声音里的恐惧藏都藏不住,像只绝望又崩溃的小动物。   沈堂才以此为乐,觉得畅快极了。   “活着的,我怎么可能让他死呢,只是下了点迷药,嗯……稍微打了两下而已。”   “小岛,你不要想着录屏录音或者追踪我,我这里有反监听设备,你那边有任何动作我这边都会响,响一下我就割他一只耳朵,明白吗?”   沈月岛望着被他提起的霍深的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听到霍深还活着才感觉到自己也活着,那一刻身上的劲全都散了,浑身虚软地瘫在了地上。   沈堂才瞧他这幅可怜样咂舌:“小岛,你别怪三叔,这都怪你爸。”   “他太优秀了,太招人喜欢了,我一辈子都比不过他,他不死我就永远是他的陪衬。你也一样,你和他那么像,你比他还耀眼,我总是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小岛,你刺得我心里直犯恶心,我太想毁了你了,就像毁掉你爸那样。”   沈月岛没有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霍深身上,他抬起手想要擦掉他身上的血,凑过去想把他叫醒,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深的血一点点流净。   明明那些伤是打在霍深身上的,可它们也带走了沈月岛半条命。   “就因为爷爷偏心,你就杀了我爸,我妈,我弟弟,现在又来折磨我的爱人,三叔,我们一家到底是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你告诉我,我们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   沈月岛想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就因为生日时被锁在仓库,因为成绩单上没人给他签字,就可以杀掉自己血浓于水的哥哥,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可这些都是老爷子做的,不是他爸做的,为什么要把这些仇全都算在他爸头上。   “我爸对你还不够好吗?”   沈月岛攥着手机,声音嘶哑地问他。   “他这辈子赚到的第一笔钱就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可你从那时候起就想杀他!”   “我没有!”沈堂才第一次为自己辩驳:“我没想杀他!是他自己往我的枪口上撞!”   他瞳孔外扩,精神恍惚,架在霍深脖子下的到不停哆嗦。   “他的位子本来是我的!我才是老爷子的继承人!拍卖会的生意一本万利,我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多,老爷子的目光第一次落到我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可结果呢!”   “最后一个月你爸突然拿回来比我多十倍的钱,釜底抽薪抢了我的位置!”   “他明知道我有多想要,还来和我争!他明明从一开始就能赢,却故意装作输给我的样子,把我当成跳梁小丑一样耍得团团转!他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就是这样疼我的吗?!”   “一年啊,他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却从来都不说!不仅骗我,还查我,说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自首,怎么可能!我不会输的,我不可能输给他。他想查我就给他查,他想做好人我就成全他!”   “那二叔呢!”   沈月岛想起父母房间里沈堂义的尸体,打开时他僵直的手里还攥着个碎掉的泥人,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或许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杀自己。   “二叔又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把他也杀了?”   说起沈堂义,沈堂才轻蔑地笑起来。   “是他活该,我要走时被他撞见,他看到我箱子里有几个泥人,那是他有一年过生日时大哥给他捏的,被我偷来了,他看到了让我还他,凭什么啊?”   他问沈月岛:“我凭什么给他?”   “你知道那几个泥人是怎么来的吗?”   “你爸爸亲自去找的老手艺人,学了一个多月,又赶了好几个通宵才赶在他生日之前捏好送给他的,捏得手指肚全部皲裂了。看出来了吗?谁才是亲兄弟?谁又是假兄弟?我十八岁成人礼他就随便给我买个矿!沈堂义普普通通一个生日他准备得这么精心!老爷子偏心,他也偏心!他还有脸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沈堂义还有脸和我要泥人?”   “行啊,他要我就给他,他以为我稀罕?”   沈堂才大方地一挥手,“我给他塞嘴里让他吃下去,让他和那几个破泥人一起入土好了。所以你看是我要杀他们的吗?是他们故意气我,我没办法啊,小岛,我没办法。”   他不管做什么都有理,好像全世界都在让他受委屈,明明是十恶不赦的刽子手却摆出一副被所有人伤害了的无辜样,就连杀人都是被逼无奈的。   沈月岛觉得他恶心至极。   “我不想再和你多说一句话。”他看着屏幕,“仇我不报了,你爱去哪就去哪,只要别出现在我面前,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把霍深还给我。”   沈堂才眨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跨越了这么多年的仇恨就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还有些怅然若失,觉得没意思。   “那你给我三个亿,一张身份卡,一架直升飞机,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会放了霍深。”   “可以。”沈月岛眼皮都没眨。   沈堂才手里的刀转了半圈,在昏迷的霍深脸上拍了一下,“现在涨价了,我要十个亿。”   沈月岛张嘴要答应,话还没说出来,沈堂才话锋一转:“我又改变主意了,你活着我逃跑都不安心,你想换回他的命,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现在就动手。”   沈月岛抬眼看向他。   沈堂才皮笑肉不笑。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几秒,沈月岛开口:“你的账算错了,霍深的命再值钱,也没我的值钱。”   沈堂才端着肩膀闷声笑起来,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假装不在意的眼神演得特别好,本来我也挺没底的,但就在刚才我发现了一件事,必须和你分享一下。”   “小岛,你可看好了,这是三叔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沈堂才把手机拿到近前,自己站到霍深身后,掰着他的脸对准镜头,霍深仍旧是昏迷不醒的样子,但眼皮偶尔能张开一道小缝,双眼上那道血红的伤口狰狞又刺目。   沈堂才笑容和蔼,嗓音轻柔,用给小宝宝讲睡前故事的语气对沈月岛说:“我刚才打他时他的眼睛里掉出来两片东西,我还以为他眼睛被我打爆了呢,结果掰开一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伸出两根手指,撑开霍深的右眼皮,被鲜血濡湿的睫毛之下,那么狭窄的一条缝隙里,露出一只灰绿色的、潮湿的、像湖水一般的眼睛。   这一幕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深深地刻印在沈月岛的噩梦中。   “小岛,你还记得这双眼睛吗?”   沈堂才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支锋利的箭。   沈月岛如同被万箭穿心,僵在原地。   “眼熟吗?还记不记得他?”   “我都记得这双眼睛,你应该不会忘吧。”   “哦对对,你认识的那个他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被他攥在手里的霍深恢复了一些意识,眼睛眨了两下,露出更多的绿色。   沈堂才讥笑道:“你不会到现在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车祸吧?”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那天他来曼约顿找你,正好我们也去贝尔蒙特找他,大巴车是查理吩咐人撞毁的,没想到他居然死里逃生,从车里爬了出来,正好被我们捡到。   我们戴着头套,穿着救生员的衣服,他还以为自己得救了,拼命和我们呼救,那我们当然要救他啊。我们想和他做个交易,只要他在媒体面前以你男朋友的身份作证,沈家破产是因为你挪用公款出去赌,就立刻救他。   他居然不同意。   他都快死了,还不同意说你两句坏话。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这么傻的人?他假装同意了我们也会救他的,毕竟还要拿他威胁你,可他连装都不会装。也是,那种闭塞的地方长大的乡巴佬哪有什么变通的脑子。   我们好言相劝,他死活不干,一直拒绝,还一副特别有骨气的样子。   查理你是知道的,脾气非常不好。   他拒绝一次,查理就打断他一根骨头,再拒绝一次,就掰断他一根手指,那天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骨头被砸断的砰、砰、砰的清脆悦耳声。   后来他的胳膊腿全都废了,人就剩一口气,还是不识相,我们就在他身上练刀。   刚好我那段时间在研究人体雕刻。   沈堂才扒开霍深的上衣,露出锁骨底下最深的那道伤口,他兴奋地指给沈月岛看,把那道伤口怼在镜头前:“这条是我割的,漂亮吗?”   意料之中地没有听到回答,越是听不到沈堂才就越兴奋。   他扯着霍深的衣服给沈月岛细数每一条刀疤,谁割的,割了多深,割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惨叫。   霍深被他摇晃着醒过来,眼睛还是睁不开,干裂的嘴唇动了两下,让他闭嘴。   沈堂才怎么可能答应,一次能折磨两个人,他觉得痛快极了。   他大声说着阿勒死前的惨状,说他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还完好,查理看他的眼睛好看,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最后是阿勒自己点燃了汽油桶,烧成一团,冲下了悬崖。   “……别说了。”霍深用头撞他的手机。   沈堂才还在滔滔不绝:“谁知道他这样都没死,不仅没死还费尽千辛万苦爬到你身边,要帮你报仇,小岛,你说他得有多爱——”   “我让你别说了!”霍深猛地从审讯椅上窜起,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手铐,一手勒住沈堂才的脑袋砸向桌面,一手把手机扔出去摔了个稀巴烂。   画面黑了,视频挂了。   沈堂才的声音却还回荡在耳边。   沈月岛就那样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呆怔地望着手机,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从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露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再做出来过任何表情。   在沈堂才声情并茂地描述着他们虐sha阿勒的细节时,他失去了作为活人的全部特征,心跳、呼吸、眼皮眨动,仿佛全都停了,就像一具被钉在地上的、已经死去的尸体。   陆凛赶来时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一丝活人气,伸手在他肩上碰了一下。   沈月岛脖子一哽,一大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溅得满地红。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这章可以解释所有之前大家的疑惑,为什么霍深不让小岛知道他就是阿勒。   ——   好肥一章,明天还更。   可以要点海星吗! 第56章 失而复得   荒山常年受风沙和雨雪侵袭,又有这么大一个天然的山谷,久而久之山谷底部就形成了很多大小不一形状奇特的山洞。   沈堂才就把霍深绑在其中一个山洞里。   山洞狭小,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和一张椅子,其余手下都在外面。   所以霍深恢复意识按着他的头往椅子上砸时,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   山洞里阴暗腥臭,一盏昏黄的小灯被风吹得吱呀乱晃。   沈堂才对沈月岛说的话一字一句回荡在霍深耳边,七年前被nue杀的场景直到如今还历历在目,霍深站在阴翳的灯光之下,攥着沈堂才的脑袋,一下一下往桌子上狠砸。   桌板被砸得开裂,背面凹陷进去一个大坑,沈堂才头上喷出来的血沫和砸破的木头碎屑飞溅起来,沾在霍深的手背和脸上。   他脸上还在淌血,血和泥糊在一起,在阴影之中只露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沈堂才清清楚楚地知道,现在这个人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任他们随意磋磨玩弄的乡巴佬,他是真的想就这样把自己砸死。   他扯着嗓子嘶声嚎叫,向山洞外的手下求救,可直到他喊不出声了都没进来一个人。   霍深猛地提起他的脑袋,一圈血珠从他被打湿的额发中甩出来,溅到墙上。   意外发生得实在太快,短短十几秒受制和“施虐”的角色就完全对掉。   沈堂才都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攥着自己后脖子的那只大手忽然移到肩膀上往下一滑,掐住手臂的回弯猛地一拧。   “啊——我的手——”   他眼珠暴凸,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霍深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断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霍深宰杀过那么多猎物,想要处理他简直易如反掌。   如法炮制断掉他的左臂,然后一脚一个踹断双腿,沈堂才吓尿了裤裆,拖着断掉的残肢往外爬去。   霍深早有准备,拎住他的衣领往空中一掼!   活生生一个人就像条肉干一般被翻了个个儿摔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他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呼出来的气渐渐无法抵达肺部,每一次呼吸都火烧火燎地疼,然而这只是他现在承受的最轻的痛感。   “你不该说那些的。”   霍深朝他走去,语气平静地说道。   沈堂才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他就用那双眼睛绝望地看着霍深,就像七年前阿勒濒死时看着他时那样。   “你为什么……能挣脱手铐?”   他不死心地问。   霍深没回。   “我的人在哪儿……”   霍深依旧没回。   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输了,扭着唯一没被废的腰拼命往墙边挣扎,看到地上有一把自己掉落的手枪,顿时喜出望外。   但霍深告诉他:“枪里没子弹。”   “……”沈堂才瘫在地上,认命地不再挣扎,也终于反应过来,“这都是你设的局,对吗,你从进山开始就在提防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霍深对他厌恶至极,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迷药的效应还在,他站立不稳,抽过椅子坐下,盯着地上的烂肉,就像在盯一个死物。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产生立刻把一个人杀掉的冲动。   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七年前虐杀他的仇人,而是因为他对沈月岛说的那些话。   他费劲心思瞒了七年的秘密,想要带到棺材里到死都不能被沈月岛知道的事情,就这样被沈堂才轻飘飘地说了出来,甚至以沈月岛的绝望和崩溃为乐。   “你太该死了。”   他抽出藏在腰带下的小刀,起身一步步朝那摊烂泥走去。   “现在还不能杀他。”   洞外脚步声响起,一道年迈的女声说道。   沈堂才似乎记得这个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双眼惊恐地瞪大。   霍深停住脚,回过头去。   “你终于肯出来了。”   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的窄小洞口,挤着个身披蓑衣的健壮“男人”,头上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他的脸和近乎半个上身,下面被一层层的泥巴包裹。   他抬腿走进山洞,站在霍深和沈堂才面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布满褶皱的女人的脸。   “秀芝……”沈堂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嘴唇艰难翕动,“你居然还活着……”   “沈老板还活着,我怎么能死。”   女人显然恨毒了他,看着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开膛破肚,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同时又有一种麻木的平静,就像一件折磨她多年的事终于尘埃落定。   “你是小风的母亲。”   霍深开口,是肯定的语气。   女人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她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有多重要,这是唯一能帮她女儿伸冤的证据,查理和沈堂才找了她七年就是为了这东西,不到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出现,她绝对不会把它交出去。   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看。   她谨慎地跟在霍深身后,目睹了他做的所有事,包括他故意被沈堂才拽下山坡,为了那个假女人放弃抵抗,被沈堂才绑走施刑,到这一步她都不确定这是不是霍深和沈堂才联合起来演的一出戏,毕竟当年沈堂才就是这样害死了想帮助他的沈堂正夫妇。   直到刚才,霍深差点控制不住杀了他,她才终于相信这个人心中和她有着同样的恨。   霍深丢掉手里的刀。   “七年前来村里调查孩子走失案的沈堂正夫妇,我是他们儿子的爱人。”   女人张了张嘴,眼眶变得湿润:“他们的儿子,还活着吗?”   “活着,两个都活着。”   “两个都活着?”她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一拜,“太好了,苍天有眼。”   “您认识沈堂正夫妇?”   “嗯,七年前她们来村里调查,中了沈堂才的圈套,我能力有限,只能救一个,沈先生把逃生的机会留给了他妻子,可是到最后……我也没能救下她……”   “因为那个装置。”霍深说。   沈堂才根本就没想让他们夫妻中的任何一个活。他对沈堂正动了刑,就给他妻子绑上假炸弹。他一定万分期待看到沈堂正给他妻子拆下炸弹,以为妻子得救了,结果人却在他眼前被弹出来的假刀片害死的那一幕。   折磨他的身体还不够,还要把他的精神也完全摧毁。   “你知道那个装置?”   女人的尾音在颤,背景里昏黄的小灯一直在吱呀乱晃。   她到如今都能想起沈堂正把爱人交给她时有多高兴,即便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还是仔细地擦干净自己的嘴唇,最后一次温柔地亲吻了爱人。   可她刚把他妻子救出来,拆下炸弹,那个小小的刀片就弹出来,要了她的命。   她愣在那里茫然了很久,不明白为什么坏人还活着,善良的人却死得这样悲惨。   “装置是您触发的?沈堂正看到了吗?”   “没有,当时只有我在,我把她救了出去,他以为自己妻子得救了。”   霍深挺直的背蓦地一塌,他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恭恭敬敬地给小风妈妈鞠了一躬:“谢谢您,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麻烦您一会儿把这些话也说给他们儿子听。”   “当然可以。”女人答应着,又看向沈堂才,“这个人,能不能交给我。”   沈堂才眼神躲闪,往墙角缩去。   此时又一个人走进山洞,里面实在挤不下人了,所以她只能卡在洞口,脱下身上宽大的蓑衣,是沈堂才用来蒙骗霍深的那个演员。   沈堂才看到她,又燃起一丝希望,连忙向她求救,可女人却站到了霍深身后。   沈堂才咬牙切齿:“你敢背叛我!别忘了你家人还在我手里!”   女人嗤笑一声,抬手抹掉脸上已经结块的泥巴,露出本来的面目:“看清楚了你个老变态,姑奶奶根本不是你的人。”   沈堂才看清她掩在泥巴下的脸,和自己找来的人身形相仿但模样没有半分相像,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看向霍深:“这是你安排好的?你从么早开始就在算计我?!”   “我只是假设了一下,你那么自信地骗我上山,到底是想靠什么来逼我就范,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女人,你能换掉我临水公馆的侍应生,我自然也能换掉你请的演员。”   沈堂才扯着嘴角,挤出一声冷笑。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被骗,他精心设计的一出戏反倒帮霍深引出了小风妈妈。   怪不得霍深的手铐没有绑牢,他的枪里也没有子弹,迷药的药效只持续了那么短的时间,明明外面有那么多手下却一个都叫不出来,怕是早就被霍深控制住了。   七年前他用这招赢了他哥,现在却彻头彻尾地输给一个后辈。   他沉下脸,表情变得扭曲又恶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人,突然从地上蹿起半截身子,像只被砍断身体的剧毒蛇头,阴狠地扑向霍深:“你这个卑鄙小人!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小风妈妈抬脚就把他踹了回去,用脚踩着摁进泥里,“要说卑鄙谁还能比得过你!”   这场仗他们大获全胜,唯一的变故就是被沈堂才认出他是阿勒,还打给了沈月岛。   霍深完全不敢想沈月岛怎么样了,他刚才恢复意识时甚至都没敢看手机屏幕。   但担心也没用,山里雾太大所有电子设备都没了信号,当务之急是先拿到证据。   夜越来越深了,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很快就会下雨。   山谷里空气不流通,雨水落下来沾湿浓雾就会变成有毒的瘴气,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霍深让手下把沈堂才拖出山洞放进车里,又点了几个人跟自己和小风妈妈去拿证据。   沈堂才的人都被制伏了,山里现在很安全。   他们在的山洞位置隐蔽,周围都是高大的灌木,加上雾气笼罩,一米外都看不清人影。   霍深看着小风妈妈走进雾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安静的山谷中只有几丝和缓静谧的风声,滑过他的脖颈。   可就是这风不对。   前面的风向和吹到他脸上的风向是反的,有人把风挡住了。   “回来!前面有人!”   霍深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小风妈妈,同时拔枪往空中连开三枪鸣笛示警:“所有人全部卧倒!就近撤回山洞!”   话音落定,正前方开始机枪扫射。   密密麻麻的枪响如同急雨,一颗颗横扫过来的子弹组成一堵杀墙,小风妈妈向来警惕,在霍深出第一声后就原地卧倒,旁边两个手下慢了半拍,肩膀各中一枪。   “是查理的人!”霍深扑到他们身边,把三人往后面扯,同时往雾中开枪。   后面补上来的火力掩护他们撤退到掩体后。   双方相隔数米,在雾气中激战,看不到半个人影,但子弹一直没断。   半分钟后,对面枪响突然停了。   霍深扬手,示意旁边人停止射击。   “怎么回事?”小风妈妈和他一起躲在掩体后,看向前方满是硝烟味的迷雾之中,刚想说他们的子弹是不是耗尽了,耳边就闪过一声突兀的“滴——”   她和霍深四目相对,一起看向他们左侧相距不到一米的草丛,浓密的草叶中炸弹的红光一闪一闪,催命般的滴滴声一声快过一声,屏幕上的倒计时只剩最后五秒。   一瞬之间,血液全部倒流回大脑。   霍深抓住小风妈妈的手,从掩体后冲了出去,不管不顾地向前飞奔。   “有炸弹!全部散开!”   话音落下,所有人四散奔逃,冲进雾里,甚至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敌是友。   一记清晰的长音“滴”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霍深屏住呼吸,扯过小风妈妈护在身前。   与此同时,炸弹炸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周遭的树木石块全部被炸到空中,一时间火光冲天,白雾变得乌黑浓呛,铺天盖地地朝四周奔涌。   霍深护着小风妈妈被炸出去好几米,从她头上飞扑了出去。   他落地时是面朝下的,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两只手臂扭曲着向后翻折。   几秒钟后,爆炸带起的余震传到山谷外,逼停了陆凛和靳寒的车。   暴雨开始了。   惊雷砸在他们头顶,闪电劈开夜空。   车内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沈月岛在这惨白的闪电光里,惊惧地打了个寒战。   惊弓之鸟,任何动静都能把他吓到。   他的脖子和脸上全都是自己吐出来的血,还能撑到现在都没倒下,全靠刚才医生给他紧急打的那一针,或者说,靠山谷里的人。   那个人吊着他的一口气,他的生机也只剩了这一口气。   陆凛和靳寒毫不怀疑,如果霍深真的出事,沈月岛会立刻随他而去。   前面山谷里的爆炸声那么清晰,车内的三个人却都没说话。   他们不敢猜,更不敢问,这次爆炸炸的是谁,只是沉默地往山上赶。   在他们车后,十八辆枫A牌照的黑色越野排成一条长龙趴卧在山上。靳寒把所有留在曼约顿的枫岛人都找了过来,即便是抢,也要把霍深从查理手里抢出来。   雨水很快浇透了泥地,山路变得湿滑无比,车不能再开了,他们就下车往山上跑。   所有人都荷枪实弹,顶着雨往山上冲锋,查理的人在山谷里,他们在山谷外,所以他们必须要快。   时间就是生命,晚一秒霍深都必死无疑。   爆炸的位置硝烟还没散,他们从山坡上滑下去,冲到那里。   满地都是鲜血和密密麻麻的子弹壳,被炸伤的、打伤的伤员和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还有沾着血的断肢、蓑衣。   这片山谷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   沈月岛踩着血水铺就的泥地,如同踩在钢刀之上,每一步都是捅进他心脏里的一把刀。   他已经疼麻了,疼透了,疼到没有知觉和五感,再疼也不会比现在更过。   他驱动着自己的双腿在找,挥动着双手翻过每一具背对着他的尸体,每翻一次心脏就停跳一下,到后面整个胸腔连着腹部开始剧痛,一股一股的铁锈味从他的喉管中涌出。   翻完了所有尸体,也没找到霍深。   这么大的山谷,这么小的爆炸点,数十上百个山洞,哪里都没有他。   是生是死,都没有。   年纪小的孩子已经哭了起来,陆凛茫然地站在血泊里,就连靳寒都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月岛跪在地上,仰头望着从天上落下的雨,绝望崩溃到了极点。   他没了力气,看不清东西,入目是满天满地的黑和红,耳边全是哀叫和轰鸣。   就这样吧……   就这样死在这里,和阿勒埋葬在一起。   他们活着有那么多阻挠,死了或许就能长长久久。   他不需要再爬进贝尔蒙特的空棺里,做阿勒的遗体,他现在就能和他团聚,带着他远离那些人渣恶魔,远离这烂天烂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过他们十八岁时就想过的生活。   忽然间,远处的峡谷缝隙里打出一道手电筒的微光。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多道光柱从那个缝隙里钻出来,打到他们身上。   没有人说话,大家沉默着聚集到一起,不约而同地向那个黑夜中的光源走去。   沈月岛走在最前面,最先看到缝隙旁边的石壁上,刻着一个巴掌大的月亮。   对于他来说,那是阿勒的记号。   对于他身后的枫岛人来说,那是霍深的船标。   缝隙里的光灭了,雨还在下。   沈月岛伸出手,拨开挡在缝隙前的杂草。   有十多个重伤的人躲在这狭窄的一线天中,但他只看到,站在人群最前面被小风妈妈搀扶着的霍深,抬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凝望着他来的方向,淡淡一笑。   这一眼,恍如隔世。   【📢作者有话说】   我的宝贝们,终于相认了。   ——   明天还更! 第57章 他都在想沈月岛【二更合一】   九死一生的一夜终于过去。   大雨停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伤重的先上车,救不了的被抬到枫岛的车上,盖上白布。   沈堂才也是命大,爆炸之前他就被霍深的人放到了车上,离爆炸点很远,没被波及到。   查理在靳寒带人搜山之前就跑了,只留下一堆丢弃的枪支弹药。   至于霍深……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现在还清醒着是回光返照,从峡谷缝隙中出来时他的状态就明显不对了,人在打摆子,走路也摇晃,瞳孔是散着的,很久都无法聚焦。   他呆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住沈月岛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就只是安静地对望,半晌后,沈月岛开口:“只剩眼睛了……”   他放在心尖上珍爱的小队长,他年少时求不得的一场梦,他那么爱那么爱的男孩儿,本该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翱翔天际的雄鹰,如今只剩下一双残缺的眼睛,还属于自己。   霍深听不懂他的话,大脑已经无法处理出信号,所以他只是微微弯起唇角,给了沈月岛一个和年少时别无二致的笑,那是阿勒的笑。   沈月岛压抑了一整晚的眼泪因为这个笑彻底爆发。   他哭得没有一点声音,连抽泣都听不到,只是安静地凝望着面前这个人,眼泪一行一行地滚出眼眶,就像一篇篇潮湿的书页,从他双眼的书中翻过。   霍深迟钝地想,今晚的雨没有停,只是雨水全都流进了小伽伽的眼眶。   他想要抬手摸摸沈月岛的脸,却发现双手被炸断了抬不起来,他想和沈月岛说我没事,不要哭,可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   紧接着更多的血从他嘴里涌出,强撑着的那股劲停了,破败不堪的身体就像一面拼尽全力才获得凯旋的军旗,迎风倒了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倒在沈月岛怀里。   -   苦难仿佛没有尽头,一关闯过还有下一关等着。   一辆辆救护车闪着红灯往医院拉人,抢救室外挤满了家属和伤员。   沈月岛没能靠自己把霍深抱上车,他在霍深昏迷后也跟着晕倒了。   长期服用违禁药物引发的急性心功能不全,加上外界刺激让病情加剧,血压、脉压持续下降,他在上山前就出现过一次休克,被医生紧急抢救回来,然后撑着强弩之末的身体执意上山,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医学奇迹。   抢救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亲人的血肉。   沈月岛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七点了。   病房的窗帘没有拉严,一丝微弱的天光从缝隙中露出,照在他睁开的眼睛上。   他抬了抬眼皮,转过头来,看到小亨守在自己床边。   恍惚间他还以为时光倒流了。   大半年之前,他被霍深从拍卖会上救回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从床上醒来,睁眼就看到小亨守在床边,之后霍深进来,和他说了一句他很在意的话:认识三年来,你从来没和我牵过手。   或许当时他还没有把茧刮掉,又或许前四年在船上干活,手上的茧又增加了几层,早已改变了原本的形状和轮廓,沈月岛不能一摸就摸出是他了。   可他依旧渴望能和沈月岛十指相扣,甚至每次见面时都会提前摘下常年戴着的手套。   因为他也想被认出来,只是知道还不能。   他早已习惯一个人踽踽独行,习惯用霍深的壳子来伪装自己,即便他每次凝望着沈月岛的双眼时,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不把他拥进怀中。   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沈月岛想,明明有那么多契机,那么多破绽,明明有无数次他看着我的样子都像另一个人,可我却迟迟没有认出他。   过去的一百多个未能相认的日夜,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百支回旋的箭。   它们没入沈月岛心口,久久不能拔除。   “你……怎么样了?”   这是第一次,小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地蹦出个你。   沈月岛从回忆中醒过神,眼皮颤了颤。   小家伙红着眼睛,孺慕又紧张地望着他,显然已经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哥哥。   可时隔七年的兄弟团聚,却没有想象中的温馨或激动。   或者说,沈月岛压根没想和他相认。   “……他呢?”沈月岛问。   “还在抢救。”   沈月岛怔了怔,拔掉手上的针头坐起来。   小亨伸手去拉他:“哎还不能起,药还没输——”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沈月岛躲开了他的手,看也没看他,就像是讨厌被他碰触一样,自己撑着床铺起身,径直走出了病房。   他没拖鞋,也没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那件衣服太大了,他消瘦的肩膀根本撑不起来,他就这样散着乱七八糟的长发走在楼道里,像一只在青天白日里游荡的鬼。   小亨追出了病房,没再出声,哑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霍深的抢救室很好认,不算宽敞的楼道里挤满了人,沈月岛沉默着走过去,他们沉默着把路让出来,从找到霍深开始到现在,整个队伍始终都是沉默的。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害怕。   陆凛和靳寒守在人群最前面,还有几位面生的爷爷奶奶坐在两旁的椅子上,沈月岛走到最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头发披散开,遮住他大半个肩。   东子急匆匆跑过来,帮他拿了拖鞋和衣服,还买了点粥,让他穿上衣服吃一点。   可他看都不看,谁都不理,始终把脸埋在膝盖里。   裴溪洄和靳寒对视一眼,都无计可施。   这没法劝。   沈月岛明显在应激。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精神不正常,他如果不知道霍深就是阿勒还好,现在知道了,那不论是谁岔进他俩中间,让他去休息或者干什么,都会引起他的敌意。   但这时候总得有一个冷静的人站出来。   靳寒走到沈月岛面前,半蹲下来。   他并不是什么柔软的人,但此刻却用了最轻的声音去说:“沈少爷,我们找到他时,他那是回光返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很可能救不回来,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   沈月岛抬起头来,看着他。   靳寒开始说:“小风妈妈的证据,我们找到了,但那里面的东西只够指认沈堂才,不能把查理拉下马。霍深应该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   他握住自己的右手臂,说:“医生抢救时发现,他在手臂上的旧伤里面,嵌了一个窃听器,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他都录了下来,包括三年前……”   靳寒话音一顿,叹了口气说:“三年前他执意离开枫岛来到曼约顿,是因为曼约顿商会答应和他做一个交易,只要他把枫岛近一半的人力财力资源带来曼约顿,达成两地通商贸易合作,让当时曼约顿受重创的房地产、烟酒和娱乐等夕阳产业重回正轨,他们就代表曼约顿和枫岛一起联名举报下一届候选人,查理·威尔。”   “他这三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   沈月岛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瞳仁很轻微地颤了一下,他对靳寒说:“如果他救不回来,麻烦您帮我们完成这些收尾的工作。”   靳寒明白他的意思,他过来就是要沈月岛一句话。   事情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那他们俩的后事该如何操办。   “除此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沈月岛想了想:“没有什么了,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可以的话,就把我们送回贝尔蒙特吧,迦蓝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有我为阿勒修建的墓。”   “……”靳寒低下了头,“明白。”   “还有一样东西。”靳寒给了他一个小盒子装着的U盘,“霍深在我那有个保险柜,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能取出来,但我怕这次会出事,来之前提前把保险柜破开了。”   沈月岛接过U盘,“只有这个吗?”   “还有一封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道了。”   沈月岛也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更不去打听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已经完全没了知道的兴趣,对于任何前尘往事都不再好奇,给他他就看,不给他也不会去要。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把霍深推出来,一大群人围了上去。   沈月岛没往前抢,被挤到后面,他隔着人群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屏着呼吸看向病床上的人,霍深的脸是露出来的,没盖白布。   哽在喉管里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沈月岛松开手,指尖把掌心掐的全是伤口,一手的血,把他的病号服袖口都染得鲜红。   出来了不代表就脱离危险,医生说还要再观察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内人能醒过来就万事大吉,如果醒不过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沈月岛没有应声,呆呆地看着霍深的脸,看着他无法睁开的眼睛。   他很想问问老天爷,这个人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孽,要他这辈子受这么多苦。   短短一天,沈月岛就已经快把“等待”这门课程给修满。   他从沈家出发去救霍深时是傍晚,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没有火烧云,只有两只纯白的飞鸟。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曼约顿的雨季已经过去,可天空还是阴沉昏暗。   正午十二点时,天黑得却像晚上。   不开灯房里什么都看不清。   陆凛起来把灯打开,然后又坐回床边,小亨挨在他边上,东子站在沈月岛身后。   不知道谁定的闹钟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声音就像在催命。   沈月岛看了一眼:“多久了?”   “……四个小时了。”陆凛说。   沈月岛转回视线,再次落到霍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等。”   陆凛也想留下,但他知道霍深现在肯定也只想要沈月岛,就带着小亨走了,走到门边时他听到沈月岛和东子说:“你去找医生给我开一瓶安眠药。”   东子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小岛你——”   “我没力气说话了,你要是不能做,就换别人来。”   他是铁了心要陪霍深到最后,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   他对生命本就没有多少敬畏,如今更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曼约顿、厌恶自己这一条烂命到了极点,如果没有霍深,没有阿勒,他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可是小亨今天才找到哥哥。   他冲回病房,冲到沈月岛面前,想让他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起码和我一起去看看爸妈,但他知道这样的要求对沈月岛来说太过自私。   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亲情就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活下去呢?   他在沈月岛面前半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哑声叫了一句:“哥……”   沈月岛没给他一点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冷漠地推开他扶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不用这样叫,我们失散七年,兄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跟陆凛回枫岛,好好生活,有时间的话记得祭拜一下爸妈,没时间就算了。至于我,你不用管。”   小亨再也崩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两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嘴里不停叫嚷:“可是我才找到你……”这类的话。   他哭起来的样子和沈月岛太像了。   沈月岛看着他哭泣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深总说看不得自己哭,或许霍深看着他流泪时的心情和他现在看小亨流泪时别无二致。   于是他伸出手,最后弹了一下小亨的卷毛,“走吧,去过你的生活。”   东子走了,拿了安眠药回来。   陆凛把小亨抱出去,门一关上,哭声停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沈月岛坐在霍深床边,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迹,把手指伸进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这只手不再温热,变得冰凉又无力,上面还有很多伤疤和血口,只有那些茧还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轻很轻地磨着沈月岛的手心。   “对不起。”他说,“这次我认出来了。”   “是我的小队长。”   病房里没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说自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他交代给靳寒的后事,说他在迦蓝山的墓地旁边洒了一圈风信子的种子,说等以后躺进去时要带上两包姜饼糖,后来想想又算了。   带糖进去会引来虫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抢救时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时间又过得这么快。   沈月岛觉得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听到闹铃又响了,他拿过来把手机砸到墙上。   只剩最后一小时了,霍深还没有醒。   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霍深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给他的U盘掉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桌上摆着陆凛留下的电脑。   应该看一看的。   这样想着,他把U盘塞进电脑,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作录像。   文件夹一点开,弹出了几十上百个视频,全是霍深录的。   每个视频下面都有日期编号,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岛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把第一个视频点开。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视频点开先是一片黑暗,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后镜头被抬了起来,对准一个蒙着黑布的男人。   沈月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镜头前,浑身上下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烧伤疤。   镜头是歪的,他想调试一下,就抬起手对着镜头后面帮他拍摄的人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沈月岛还在奇怪他为什么光比划不说话,就看到拍摄的人递给他一块板子和一根笔。   阿勒在板子上写道:着火,声带坏了。   沈月岛的瞳孔蓦地一缩,扭头捂住嘴巴。   苦咸的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心脏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炸。   他想过阿勒那几年会过得很难,但没想到他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   视频里阿勒还在写,笔尖沙沙地动得缓慢。   他从小在贝尔蒙特长大,学的是藏语,汉字认不全,写得也慢。   他看着镜头,指指自己的声带,又指指脸,然后在纸上写:声带和脸,都在治,医生说治好了会变,两个都会变。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陆凛说如果我有恋人,那他一定会想念我原本的声音和模样,所以录下来,留给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录是十多天之后,时长变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旧缠在他身上、脸上,沈月岛知道,光是露出来的眼睛外面就有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还有更多伤痕。   他觉得丑,不想给自己看,每次面对镜头都想躲。   毁了容的人最怕照镜子,更不用说他的声音和脸全都毁了。   但即便这样还是坚持录了下来,就因为陆凛说他的恋人会想看。   第二个视频在拍海,他只出镜了一只手,手背上写着: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看起来是抓拍,他蹲在码头上吃饭,身后放着一摞一摞快ⓝ₣垒成一堵墙的麻袋,很多人打着赤膊把麻袋扛起来运往另一个地方。   阿勒刚吃两口,就有人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还有半个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继续去扛麻袋。   那天还有第二个视频,阿勒依旧蹲在码头上,背景的麻袋没了,变成一片海,他把脸上的黑布扯下来一点,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着个馒头,露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没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轻轻挑起来的,他遇到开心的事时就会这样淡淡地笑。   沈月岛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吗?还是终于能安安心心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视频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阿勒把镜头移了过去,然后沈月岛就看到甲板上站着个卷毛头小男孩儿,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绿色背带裤,两手抱着个很干净的奶瓶。   沈月岛知道他的开心事是什么了——他捡到了小亨。   镜头再一次转了过来,阿勒还在看小亨,还是那样挑着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很慢很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岛。”   声带可以发声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条视频,他都有说话。   偶尔也会把黑布扯下来一小点,给沈月岛看他越来越好的脸。   每个视频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着什么事,然后抬起脸来找到镜头,轻轻叫“小岛”。   声音是文字更缱绻的表达。   他只能写时从没写过沈月岛的名字,可以开口了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他,仿佛是怕自己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又或者在为他们多年后的重逢做着演练。   每次照例问好之后,他都会给自己说一句简单的开场:“小岛,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十天,第六十天,第一百天……”   直到第一千四百六十天——沈月岛的22岁生日,他在那天离开枫岛来到了曼约顿。   这些视频的时长很短,内容也大多相似。   除了别人抓拍的日常之外,就是他面对镜头读一段干巴巴的话。   诗集、杂志,或者船上的招工小广告。   有时他站在甲板上吃饭,有时他躲在船舱里和货物躺在一起,有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看着路边迎风生长的一株风信子花。   视频没有脚本,完全随心,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拍。   日期不连贯,画质也不稳定,但沈月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感觉到他整个人的变化。   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一天一天变得低哑,原本干净的眼神慢慢蒙上成熟和狡猾,蒙着脸的黑布拿下来,还未淡化的疤痕下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队长在慢慢消失,霍深在慢慢长大。   彻彻底底变成霍深的那天,是沈月岛离开他的第三百四十九天。   视频里他没有讲话,而是唱了一首歌,他曾经写给沈月岛求爱的歌。   镜头很晃,他躲在狭窄的船舱里,靠着货箱,侧过头从圆窗里往外看大海,很轻很轻地哼着那首歌,哼到一半时他扭过头来,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歌声就停了。   沈月岛按停了视频,他不敢再看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一副完全陌生的皮囊,ⓝ₣里面却装着他的灵魂。   有些东西从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彻底从阿勒变成了霍深。   呆愣良久,沈月岛还是点开了视频,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他想要陪阿勒一起。   他把手机拿近一些,阿勒也把镜头拿近一些,视频中的脸慢慢放大,每一道疤都清晰起来。   阿勒茫然地盯着画面里的人,盯了很久,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摸到,眼泪就滑了下来。   这是沈月岛第三次看到他哭。   第一次是他们遇到泥石流那天,他失去了陪他长大的小马。   第二次是分手那天,他失去了约定要和他长相厮守的小伽伽。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失去了自己。   这条视频停在了这里,结束得很突然,因为阿勒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镜头里那个人。   他那天一整天都躲在船舱,想了很多东西。   前十分钟是想他的马,他的箭,想给过他很多关照的老额吉,想他从小长到大的草原,想一切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所有。   当然,他也想过停下。   停在这里,放弃计划,把霍深赶走,把阿勒换回来,任沈月岛自生自灭,然后他找一片新的草原养一匹新的小马,过回自己喜欢的简单自由的生活。   但他没有,他要带他的小伽伽回家。   所以十分钟过后的一整天,以及那一天之后的七年,他都在想沈月岛。   “看完了。”   沈月岛关上电脑,半伏在床上,亲吻霍深的额头。   最后十分钟了,他还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呼吸依旧那么微弱。   沈月岛不再看表,他去洗手间给自己洗了个脸,然后打了点水帮霍深把手和脸擦干净,手指抚摸着他眼尾下没有受伤的一条皮肤。   “没事的,队长,没关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他不知道霍深是不是为了他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但他不想让他再这么苦这么累,如果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把那瓶安眠药倒出来,放在手里一大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一颗一颗地数。   小亨哭着闯进来,扑到他身上求他别死:“哥,你们都是我哥,我舍不得深哥,我也舍不得你,爸爸妈妈没了,叔叔也没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相认呢,我只有你了……”   “你只有我了,我就得为你活着吗。”   沈月岛没有抬头,垂眼看着那把药。   “你只有我了,我得为你活着,我是爸妈的孩子,所以我要为他们报仇。沈氏集团几万员工要吃饭,所以我得让集团恢复荣光。”   “这是我身上的因果,是我的责任,我该做的,我为这些奔走一辈子都应该。”   “可他呢?”   他看着小亨,问他也问自己。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沈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收养你时不过二十出头,在码头扛麻袋,一个麻袋能给他多少钱?他一次要扛一百多个,顶着那一身伤扛得十根手指都是血,赚来的钱只给自己买了个大一点的馒头,却给你买奶粉。”   “你当他为什么?”   理由说出来沈月岛都觉得可笑。   “就因为你是我弟。”   “他都没见过你,只看过你的照片,就把你捡回来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养。”   “我不过拿几句甜言蜜语,哄他和我谈了半年恋爱,他就把这辈子都搭给我了,可你看到头来他和我要过什么?”   “他只和我要过一块木雕,我都没来得及给他雕完。”   小亨吸着鼻子,把自己哭成泪人,哭他哥也哭霍深。   沈月岛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弟弟流泪,抬起手放在他头顶,揉他柔软的卷毛。   “对不起,小亨,你就当我自私吧。”   “我已经为你们撑了七年,该做的事我做了,该报的仇也报了,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爸妈在下面互相作伴,你有陆凛也不会寂寞。只有他,他什么都没有。”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没有。”   “我要是再让他一个人上路,还不如直接下地狱,让阎王爷把我炸了。”   那天的最后几分钟。   小亨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   沈月岛搬了张空床进来,和霍深手牵手躺到一起,安眠药就放在手边,等最后那一刻到来就吃。   靳寒把那封信交给他就走了。   他看了霍深一眼,把信打开。   【📢作者有话说】   bb们喊出我们的口号:明天还更!来点海星~ 第58章 信   小岛,是我。   抱歉,这一次我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   但如果将来你是自己一个人看到了这封信,就代表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由谁交到你手里,但不管是谁你都不要往下看,合上它并立刻烧毁。   就听我一次话吧,权当做完成我的遗愿。   如果有我陪在你身边,可以继续往下读。   -1-   今天天气好吗?   我们的风信子有没有开花?   卖姜饼糖的阿婆这个月有寄糖给你吗?   去羚角里吃叉烧面时有吃到喜欢的沙姜吗?   是不是问题有些多了。   对不起,我又在习惯性地转移话题了。   七年太久了,我对你隐瞒太多,遮掩太多,多到已经忘记该怎么坦诚地和你说话,每次开口前都要做很多无谓的铺垫。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有疑问:我是谁?阿勒到底是生是死?我这么多年在筹划什么?   接下来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答案。   在此之前,先答应我不要哭好吗?   我真的受不住你哪怕一滴眼泪。   如你所想,时间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很短又很难忘的故事。   2017年7月,你大学毕业来到贝尔蒙特过暑假,骑的第一匹小马是两岁的阿尔登,全身枣红,额头有一个白色圆点,就像一只眼睛,你给它起名叫二郎。   因为贪玩,你骑着它偷偷闯入马队,失足坠马,被马队队长救下。   事后他没听你解释,直接在你背上抽了一缏,害得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但你是个明事理的小孩儿,并没有因为那一缏就讨厌他,反而三天两头往马队跑,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喂马,看他表演。   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队长,你看起来年纪好小啊,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吗,真是厉害,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真心实意地关心,第一次有人看着他手心的茧难过地抿起嘴巴。   但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表达感谢,又怕自己嘴笨,让你觉得无聊,以后再不来看他。   是的,在你躲在木桩后偷偷看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在紧张地偷看你。   你一定不知道你踮起脚来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好奇的小鸟。   太阳很大,你被晒得出了很多汗,鼻尖上一层小雀斑泡在汗水里,亮晶晶的。   他每天晚上的保留节目就是凭借白天的记忆数你鼻尖上有几颗雀斑,第二天见到你再核对答案。   所以每晚入睡前他的心脏都会忐忑地高悬起来:那只小鸟明天还会来吗?如果会的话,我要去个阴凉的地方练箭,不让他再被晒。   结果就是你每天都风雨无阻,如约而至,后面又心血来潮地说要加入马队,可是他听到后却黑下脸,什么都没说骑上马就走了。   你以为他生气了,其实没有。   他只是心跳得太厉害,要躲起来冷静一下。   你那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   但他也会担心,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小少爷怎么适应得了枯燥的草原生活呢?   你不属于这里,就没必要在这里种下牵绊。   于是他在教你骑射时故意刁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   可你并没有被困难打倒。   你坚韧顽强又古灵精怪,那么小的脑袋怎么就会冒出这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想法呢?你总是让他窘迫无措,又不受控地被你吸引。   你假装中暑一头倒进他怀里时, 那一个瞬间他闻到了很多很多种花香,感觉嘴巴里被塞了好多好多的甜味的糖,像是草原上所有的花都开了,每一朵花都围绕着他。   你太美好了,你是他见过的每一朵花。   -2-   在你之前,他已经听过数不清的情话。   每年来到草原的游客都不遗余力地向他表达着爱慕,即便他们连他的全名都不屑打听。   他们的花样层出不穷,有人直白,有人含蓄,有人说海誓山盟,有人发誓至死不渝,甚至有的直接拿出一张卡要包下他。   可他从没相信过任何一个人的承诺。   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知道爱是珍惜,是惴惴不安,是小心翼翼,就像他如何爱你。   而他透过那些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对一个新鲜物件儿的好奇,仿佛他是一颗胜利的果实,摘下来就能向人炫耀自己的厉害。   只有你不同。   小岛,你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疼惜。   “我是什么很让人心疼的可怜人吗?”——那是他每次和你对视时都在心里反思的事。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爱就是疼惜,是见不得喜欢的人受委屈。   一年一度的草原迎风节,整个贝尔蒙特都会挂上彩旗经幡。   五颜六色的小旗子绑在一根根长绳上,悬挂在两座高山之间。   每家每户都会得到一面独属于他们的彩旗,他们在上面写下家人的名字,画上经文鸟兽,每次风吹幡动,就代表一次祈愿。   有的人家几代同堂,七八个名字都要写在上面,满满登登地挤在一起,迎着风飘动起来时会发出飒飒的声音,那是他最羡慕的事。   因为他没有彩旗。   他是被丢在贝尔蒙特的孤儿,并不属于这片土地,不仅眼睛的颜色很怪,还学不会草原人说话的口音。   所以他们虽然容纳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但同时也默认他并不扎根于这里。   每年草原迎风节,他都会下意识回避。   或者自己给自己做一面小点的彩旗,找座没人的山偷偷挂一会儿。   但那年不一样,你抓着他的手,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这么多的旗,都没有你一面。   他告诉你这是这里的规矩。   然后你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脏话,你指着彩旗山大骂:狗屁的规矩,他们是在欺负你!   他觉得这种说法不对。   他个子很高,和草原人一样健壮,又是贝尔蒙特最优秀的猎手,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欺负”他?   但他并来得及反驳你什么,因为你那天哭得太伤心了。   你低着个脑袋,趴在他怀里,哭得整个人都抽抽儿起来,眼泪比湖水还要多,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他脖子里淌,明明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可你却替他委屈成了这样。   那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岛,你哭的时候,他的心里在下雨。   -3-   迎风节当天一整天,你都陪在他身边,不停搞怪卖乖,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你是不想他伤心,但其实他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敏感脆弱。   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多年,早已深谙与孤独共处的绝技,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无所谓有没有家人陪伴。   可你却让他知道,习惯不是不伤心的理由。   你终于学会骑射的那天,神神秘秘地约他上彩旗山。   那天山风很大,阳光正好。   你从山的另一头,策马狂奔向他跑来,手中举着一面比风筝还大的彩旗经幡。   黄色的风马旗被呼啸的山风吹向天空,你站在马上,像他教你的那样,把那面旗射向彩旗山顶,飘在所有经幡之上。   风一吹,彩旗飘扬。   你把你的名字在旗面上写了十几遍,圈成一个圈,把他的名字圈在里面。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满满登登的彩旗。   你说:这样风再吹起来,就有它为你祈愿。我也会为你祈愿,每时每刻,成千上万遍。   小岛,你在他的世界里是闪闪发着光的。   在贝尔蒙特,只有年纪小的伽伽们才需要被保护起来,被疼惜关爱。   但在你心里,他才是最需要被疼惜的那个。   你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面彩旗、第一株风信子、第一座不是蒙古包的房子,还有第一个家。   虽然那座房子到最后也没有盖成,彩旗慢慢褪色,花也早已枯萎,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依旧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是这些过往支撑着他,追随你至今。   -4-   故事讲完了。   感觉写了很久,但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里面有很多连你都不知道的细节,我想我已经不用任何证据来证明我的身份。   但你一定会怨我。   既然我就是阿勒,为什么七年过去了都不对你坦白?让你一直陷在痛苦中不可脱身。   真的很抱歉,小岛。   这是我唯一无能为力的事。   我同样厌恶自己的伪装,痛恨自己在你面前的所有隐瞒,每当你就差一点点就发现真相又被我卑鄙地遮掩过去时,你无助又茫然的眼神都让我心痛。   我很想把你抱进怀里,向你坦白一切,告诉你万事有我,告诉你不用再孤身一人。   可是不行。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当年你离开之后,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没有联系外界的渠道,不知道曼约顿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辗转数日终于托人给我找来一份你的城市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印的就是你在你的签约仪式落成当天,被人一脚踹到台下。   那个瞬间,我真的很恨我自己。   恨我无能为力,恨我不思进取,恨我二十年来懒惰无知,偏安一隅,只知道躲在草原上无为度日,却从没想过我的身份与你相差如云泥,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如果我是个稍微有点担当的男人,都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所以我出发前往曼约顿,想和你并肩作战。   但是路上出了意外。   你的仇家找到我,想要用我胁迫你就犯,我万不愿意成为你的拖累,选择跳下山崖。   小岛,不要哭,你无需为我自责。   事发时你年纪太小,能做到那样已经非常不错,反而是我差劲太多,没能帮你什么。   意外之后,我的脸被烧毁,声带病变,身体多处永久性损伤,所以那一年我都在治病和想办法恢复一个正常人的容貌。   各中细节枯燥冗长,不再赘述。   之后我和陆凛发现守船这个行当虽然危险但有利可图,就在海上做起守船的黑工。   那段日子过得艰难,记不清多少次九死一生,更记不清我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自小贝尔蒙特的老额吉就告诫我要敬畏生灵,善待生命。我没有亲人,获得的每一口食物都来自天地布施,自然也要反哺这片草原,尽我所能保护每一个猎手和牧民。   可那段时间我的手上却沾满鲜血,太厚太厚的一层,血腥味怎么都洗刷不掉。   我知道海盗穷凶极恶,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是在做好事,但我也知道这只是我安慰自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的出发点并不纯粹,我在用人命挣前程,提供保护的前提是他们能给我带来利益。   从我计划这样做开始,我就明白我这一生注定会是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草原不会再接纳我,老额吉更不会原谅我,他们不会容许我玷污贝尔蒙特的一寸土地,我死后灵魂除了地狱可能再无处栖息。   我很害怕。   小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段时间我总是翻来覆去地做同样一个噩梦,梦到白天死在我箭下的海盗来找我寻仇,他们浑身是血趴在我身上,质问我有什么资格拿他们的命去换名利。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有时也会哭,好几次我被噩梦惊醒看着黑沉沉的船舱时都会自我厌恶到极点。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我闻着我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血味,鬃狗看到都会恶心地逃走。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说话,不敢看到我现在的脸听到我现在的声音。   我害怕变成霍深。   可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必须收起这些懦弱的想法,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尽管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我的脸和声音都变了,如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会有人知道我是谁吗?会有人把我收敛起来带给你吗?   除了你那儿,我不知道我死后还能去哪里。   当然,我永远都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于是我把曾经给你做的月亮箭带在身上,假装那是你留给我的护身符,箭柄的小月亮贴着我的心脏,就像你把手护在我心口。   那时我并没想向你隐藏身份,所以有船长提出要把我箭上的月亮做成徽章挂在船上来警告海盗时,我并没有制止。   我偷偷地期待着有一天能与你重逢。   枫岛有那么多片海,每片海上都有成百上千条船,总有一条船会带着我的小月亮经过曼约顿的渡口,在不经意间被你看到。   那时你会想起我吗?   会认出我吗?会来找我吗?   我每天都在期待你能上到我的船上,但我想如果你真找来,我也没有脸和你见面。   因为我还远不够格。   分手那天的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你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爸妈出事了,沈家现在只剩你。   你说曼约顿吃人,禁锢你的圈子水太深,而我这样一无所有的愣头青闯进去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岛,你爱我,但知道我没用。这远比你不爱我还要让我更疼。   我才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的人连说爱都不配。   -5-   资本在你的城市里可以只手遮天,视人命为草芥,这与我自幼的信仰背道而驰。   我厌恶那样的行为,它们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但是最终,我却变成了他们的同类。   我没你那么聪明,我愚笨木讷不知变通,这一路走得吃力且缓慢,耽误了太多时间。   我用了三年,才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霍深,抹除掉所有无能的过去,带着自以为足够强大的“资本”来到曼约顿。   我想,我终于有资格和你并肩了。   我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前路上埋伏着多少困难,都有能力和你一起分担。   我很紧张,也很期待。   我要怎么告诉你我就是阿勒呢?   你还会记得我吗?   还会爱着我吗?   看到我时会冲过来给我一个和从前一样的拥抱吗?还是会摸着我满身的疤伤心落泪呢?   可这些担心都没落地就变成了多余的。   我在你的生日宴会上看到了一张脸,现在你应该知道那是谁了,查理·威尔。   七年前就是他把我从车里拽出来,命令手下挖掉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你相认了。   相比于我,他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即便我再在曼约顿打拼十年,都无法与他抗衡。   只要他活着一天,你就要痛苦一天,永远别想为你父母报仇,为沈家讨回公道。   于是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计划内容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由于我的无能,它进行了整整三年。   查理记得我的眼睛,你身边的内鬼也在伺机而动,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们的关系,那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我不能和你相认。   我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我只能隐在暗处,确保每一颗炸弹都在恰当的时机引爆。   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的那天,如果我侥幸活下来,这封信会由我亲手送到你手上。   到时候云开雨霁,你读来不会太难过。   如果,我死了。   这封信就不必再出现。   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究竟是谁。   因为我明白,你无法承受两次阿勒因你而死的伤痛,那会让你彻底崩溃,痛不欲生。   你已经过了七年行尸走肉的生活,我不想你的下半生继续背负着痛苦。   所以霍深只能是霍深。   在我猎杀掉埋伏在你身边的所有野兽之前,他绝对不能变回阿勒。   反之如果我被野兽咬死,他也没有再变回阿勒的必要,他做的一切也该随他一起埋葬。   说到这里,也许你会怪我。   怪我自以为是,独断专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自私地隐瞒你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确实有私心。   你曾告诉过我你名字的寓意。   你母亲给你起名“月岛”,是希望你以后成为一座抬头就能看到月亮的岛屿,既能庇护你的爱人,也能照耀你的爱人。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我并不喜欢。   我不想你辛苦蹒跚二十年长大成人,只为成为别人的避难所。   我想你为自己而活。   只有你自己才是人生的主角,不该是仇恨,责任,更不该是我。   这些东西就像海水一样围绕在我的小岛身边,没能成为你的依托,却成了你的牢笼。   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踏上曼约顿这片土地,躲在人群之中偷偷窥探你。   本以为会看到你一如往昔,鲜活自由,明媚可爱,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你没有了一丝往日的活力,身上压着数不清的重担与戾气。   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只被斩断双腿的小雀,一条不能呼吸的鱼。   你那天的模样,我至今难忘。   我不想你如此,我私心希望你快乐。   按照我的私心,这封信本不该写。   霍深已经从你的人生中退场,阿勒也早就提前谢幕,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该在你接下来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我想你飞得高高的,心无挂碍,享受天地辽阔。   但我终究没能修炼成圣人,在很多个与噩梦对抗的深夜里,我疼到无法呼吸浑身发抖、渴望有人能像你一样抱抱我时,都会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偏执地想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顶着什么身份,走向什么结局,唯一不变的,就是我爱你。   你曾经说,爱你就要爱一辈子,至死不渝,不然不要轻易把那个字说出口,我想我做到了,所以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小岛,放下仇恨吧,也放下我。   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你的人生该重新开始。   我的小伽伽,不要再被海水束缚了,去做一只鸟,飞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再回一次贝尔蒙特,帮我种一朵风信子花。   就把它当成我的墓吧,无需去祭拜了。   ——阿勒 勿念   【📢作者有话说】   这封信我没想写得很虐,因为写它的人是阿勒不是霍深,   霍深的感情有些强势和专制,这是他这七年的经历导致的,但阿勒不一样,他的感情即便再汹涌,言之于口时都是淡淡的。   他不想他的爱成为爱人的枷锁。   -   因为不想把虐的部分拖太长卡得大家难受,这几天码得有点猛了,腰嘎嘎疼,好在可算是把这一块完整地更下来了。   明天应该还有,但也可能写不完。所以还是老规矩,晚7点看小林的消息哈。   啰嗦一句,he,他们以后很幸福。 第59章 醒来   温热水珠涓涓成线,滴落在纸面。   沈月岛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半晌后把那封信叠好收起来,放进口袋,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六个小时早已经过了,霍深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   沈月岛最后吻了一下他的脸,拿过床头的水和安眠药。   他不知道这一把有多少,看似数了很久其实脑子里压根没过数,只要能让他不再醒来就好。   门外响起小亨的哭声和敲门声,陆凛劝他的语调同样哽咽,很多人或急切或悲伤地说着什么,但沈月岛都没管,他抬手把那些药送进嘴里。   最后一刻,衣角突然被扯了一下。   动作猛地僵住,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般愣在原地,两秒后,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霍深闭着眼睛,用仅仅能动的两根手指,死死揪着他的衣角。   “不是看了我的信……怎么还要吃药……”   躺在床上的人睁不开眼,声音也微弱仿佛要散掉,沈月岛抽噎着俯下身,凑到他嘴边,听到他用和年少时别无二致的语气念道:“小伽伽……你总是不听话……”   沈月岛在这一刻放声大哭了出来,就像刚从鬼门关里被钓回的小鬼,颤抖着伏在他怀中。   “以后都会听的。”   “队长,只要你好好的……”   -   失而复得,虚幻得就像一场梦。   沈月岛叫来医生为他检查,说是各项指标都在恢复正常。   陆凛、靳寒、小亨、裴溪洄和守在外面的枫岛人冲进来,全都红了眼眶。   沈月岛不再霸占着霍深,医生说他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多说话,刚才那两句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大家就默契地都不出声,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看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有力,胸腔的起伏逐渐和缓,有个头发花白但仍旧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叹了一句:“都过去了,两个人都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沈月岛再一次淌下泪来,恭恭敬敬地朝这些枫岛前辈鞠了一躬。   感谢他们同心协力把霍深从山上抢回来,更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善待阿勒。   霍深底子好,挺过最惊险的那关后就没什么大碍了,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周后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下床走一走了。   反而是沈月岛不太好。   他那副身体本来就是个筛子,到处都是窟窿,加上药物后遗症和之前的急性心功能不全没有好彻底,现在时不时就会咳嗽气喘,体重下降得飞快,噩梦也愈发频繁,几乎从霍深醒来后开始,他每个晚上都会被吓醒,然后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   当然,这些他都没让霍深知道。   他以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活着就好,死了也行,现在倒是比谁都急。   主动叫医生给自己做了全身检查,中医西医找来一大堆,严格按照他们的计划调理自己的身体,每天定闹钟提醒自己吃药,顿顿饭都离不开药膳,关注了一群延年益寿的微信公众号。   用裴溪洄的话来说,大美人儿现在什么都不怕,最怕突然嘎了。   沈月岛确实怕。   霍深醒过来了,他们还有漫长的以后,不能在他这儿再掉链子。   中午,霍深吃完了沈月岛做的营养餐,下床消食,顺便锻炼腿部肌肉。   他能进食后吃的饭都是沈月岛做的,私人医院灵活性比较大,沈月岛就在霍深的病房隔壁弄了个小厨房,还有几间客房,他和霍深的医疗团队都住在这里。   沈月岛做饭的手艺约等于没有,好在霍深现在只能吃一些粥和糊糊,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去,而且他对沈月岛有天然滤镜,给什么都说好吃。   消完食,护士进来给霍深输下午的液,沈月岛把餐具收起来要拿去厨房。   护士输上液走了,沈月岛也急着走。   霍深在后面叫了他一句:“你站那儿。 ”   小护士和沈月岛同时愣在门口,都以为他叫的是自己。   没办法,霍深身上自带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不笑或者不带语气说话时会让人感觉在被训,这种压迫感并没有因为他生病而减弱,反而被这几天遭受的冷待催发到了极致。   护士和沈月岛双双转过脸来,看向霍深。   霍深没作声,眼神平静盯着沈月岛。   护士有些莫名:“霍会长,您有事?”   沈月岛看了霍深一眼,挫败似的叹了口气,扭头对护士说:“没事,你去忙吧。”   护士笑嘻嘻的一副“我懂”的样子,知道他们两口子要单独说小话了,小跑着关门出去。   门板在身后闭合时发出很轻的一道声音,沈月岛心里却倏地一颤。   他撩起眼皮偷偷地瞄了眼霍深,又很快低下头看向别处,餐盘在手里转来转去,好像烫他的手。   霍深拍拍自己床边:“过来。”   沈月岛不过去,贴着墙边站得笔直,低着个脑袋说:“有事吗?没事我先去刷餐盘。”   霍深让他这句话气笑了。   “护士问我有事吗,你也问我有事吗,问完就走,留都留不住,我以为你也是我请的护士呢。”   沈月岛脸上一囧:“哥,你别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霍深问他。   沈月岛说不出话,头都不敢抬,从霍深眼睛上的纱布拆掉后,他没敢和对方对视一眼。   “小岛,你在躲我。”   霍深的语气很无奈。   “你在生我的气吗?气我那么长时间都不和你相认,如果是的话我和你道——”   “没有!我没生你的气!别和我道歉……”沈月岛没听他说完就绷不住了,放下餐盘快步走到他床边,霍深伸手把他扯到床上,两人呼吸交叠,轻轻打在彼此鼻尖。   醒来一周了,他们第一次离这么近。   “从我醒到现在,你没和我说超过十句话,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一点都不想我吗?”霍深凑过去,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我的小伽伽呢,怎么还不回来我身边。”   沈月岛因为这句话红了眼。   他很努力地忍着眼泪,不想霍深再看到他哭,但喉咙里还是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哭腔。   “没有不想你,我想我哥,每分每秒都在想。”   “那为什么不看我?”   “不敢看……”   他闭着眼睛,贴着霍深的额头,有些凉的掌心轻轻抚在他脸上按揉,就像只温情脉脉的小动物。   “队长,你知道吗,你是我……年少时的梦。”   霍深淡淡地笑起来,还是那样眼尾轻轻上挑着,将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里,吻着他的鼻尖、额头、脸颊,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哄他:“为什么呢,我让你觉得有距离感吗?可你从一开始就得到我了不是吗,我都没忍心让你多追几天。”   沈月岛摇头,水光从濡湿的睫毛中溢出:“和这个无关,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被我毁掉了,你有你的生活,你本该过得很幸福,都被我毁了……”   他父母被害是因为家庭不睦,弟弟失踪是受牵连,包括他自己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都是因为他肩膀上的责任,是因为他姓沈。只有阿勒,他和这些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一个没爹没妈的普通人,只是想要他见自己的小伽伽一面,却被那些人渣用那样的方式活活折磨至“死”,又逼自己去扮演一个完全不喜欢的角色七年。   他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因为沈月岛。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沈月岛贴着他的脸颊,小声地抽泣。   他连让阿勒掉一滴眼泪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现在却知道阿勒因他而死,当年那场车祸和沈堂才说的话结合了起来,变成一场无比清晰的噩梦,霍深醒了几天,他就做了几天噩梦。   他恨不得穿越回七年前,直接把沈堂才捅死再自杀,这样他爸妈不用死,阿勒也不会认识他。   “我不敢看你,不敢给你换衣服,你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多了,把身体都划满了,以前你手上有个口子我都要心疼,现在、现在成了这样……   “队长……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霍深的脸颊滑下来,淌到脖颈间,可抽泣声依然是小小的,压抑着哭腔不想让霍深听见。   霍深心疼得连落在他背上的手都是颤的,但却第一次没有在他哭时安慰,擦去他的眼泪,反而把他揉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放声大哭,全都发泄出来。   早晚要哭一场的。   他醒来时就知道沈月岛会这样。   本来只是很小声的抽泣,但一旦被人抱在怀里就觉得委屈瞬间加倍,沈月岛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肩膀大声哀嚎,哭到呼吸不畅,一哽一哽地抽颤。   他又想起沈堂才的话,想起霍深曾随口给他讲的那个睡前故事。   那些描述,那些细节,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中上演。   “他们开车撞我,发现我没死,就把我揪出来按着我的脑袋往石头上砸,后来怕留下证据,就打开油箱,把汽油浇在我的身上,一把火烧了。”   他不知道霍深就是阿勒时都会因为这些话难过,现在是直接把他的心刨出来一刀刀切碎。   他不敢想象阿勒当时到底是怎么一个人面对这些的。   他从来没离开过草原,不知道人性的恶,他在大巴车上死里逃生以为终于有人来救他时,一定还在心底默默感谢那些人,就像他感谢每一个给他食物的老额吉一样。   结果换来的是比车祸更恐怖的恶魔。   如果那些人真的得手了,如果查理真的挖掉了他的眼睛,他带着一身大火跳下悬崖,掉进河水里,奄奄一息着醒来时发现骨头断了,眼睛没了,浑身上下都在疼,还要怎么活……   沈月岛受不了了,他疼得想死过去。   被火烧有多疼啊……   被打断骨头有多疼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非要他死……明明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想来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是我害死他的……都是因为我……   药物后遗症和之前留下的病根一起复发,沈月岛逐渐呼吸困难,哭到喘不过气,仰着脖子一哽一哽地呼吸,喉管里涌出股浓重的血腥味,又要开始咳血。   霍深把他放平在床上,捂住他的嘴,压着他的胸口,拿过水杯嘴对嘴地给他喂水。   一开始还是呛了几下,带点血丝,后面几口他都好好地喝了下去,不再咳了,呼吸也慢慢平稳。   那么窄的一张病床,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   霍深罩在他身上,托着他的脸,拇指一下一下摩挲他的鼻尖,眼里有泪光在闪。   沈月岛看到他要被自己搞哭了就立刻打住哭腔,乖乖地望着他,只是眼泪没那么快收住。   霍深哑声问他:“哭好了吗?”   他一看霍深的眼睛就又要落泪,干脆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转过头去嘟嘟囔囔地说还没哭好。   霍深笑话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什么啊……”   “小狗的嘴筒。”   “……嗯?”沈月岛一下子转过头,注意力被暂时转移,“这是怎么个形容?”   “看起来圆圆的钝钝的,被毛毛包裹着毫无攻击性的样子,柔软温和干燥,可是当我张开手心抱住它时,”霍深屈指在他哭湿的眼睛上轻轻擦过,“会摸到一颗湿漉漉的鼻尖。”   他心里有一场连阿勒都叫不停的雨。   雨水浇在他和他的爱人经受过的所有苦难上,让他无论外表再干燥柔软,内里总是潮湿的。   “哪天天气好,我要把你带出去晒一晒。”   霍深说着,解开他一颗纽扣,露出光滑的肩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沈月岛知道他喜欢这样,小时候阿勒就总是这样趴在他肩膀里像大狗似的吸嗅。   他连忙把衣领扯大一些,伸手环抱住霍深的肩膀,边轻轻拍他后背边心虚地问:“还好吸吗?”   霍深笑出声来,“想听实话吗?”   沈月岛又想又不想,紧张地巴望他。   霍深非常坦诚地告诉他:“你小时候看着瘦,其实是骨架小,身上一层胖乎的肉,埋进去是软的,有一股芝麻糖味,现在你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我不在你根本不管自己。”   沈月岛比他更清楚自己以前是怎么个活法,理亏得要死,也比谁都着急:“那我都在补了,会很快吃胖的,身体也会养好。”   “一会儿把你检查报告拿来给我看。”   “……”沈月岛现在是彻底不想哭了,张嘴就来,“我还没做检查呢,等做了给你看。”   霍深从他肩窝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过两秒,沈月岛连自己的底裤是什么颜色都瞒不住了,认错态度非常良好:“那你看了别着急,医生说虽然问题很多,但慢慢养总能养好的,你之前就把我养得很好。”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夸了再说。   霍深才不吃他这套:“少来,一会儿把医生叫过来看他怎么说。”   “好,等你午睡完我就叫。”   沈月岛认错时总是很乖的,即便不认错,他在阿勒面前的大部分样子都是乖的。   他这副样子让霍深怀念,仿佛回到了在草原上的时候,他们在太阳下午睡,刚睡醒时沈月岛就是这样懵懵的乖乖地,任他抱半天也醒不过盹来。   他抱着沈月岛起身,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怀里。   阳光柔和,风也舒服。   经历过生离死别大起大落后,就显得此刻的静谧格外珍贵。   沈月岛在偷偷摸他锁骨上的疤,越摸就越难受。   “哥。”他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这么多年,你就没怨过我吗?”   “怨你什么?”霍深装傻。   “如果没有我,你根本不会遭遇这些。”   “怨的,那你给我道个歉吧。”   “对不起。”   “好我原谅你了。”   “……”沈月岛心酸又无力,“我没想和你玩过家家。”   “没想玩啊,我以为你挺想呢,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对不起的,你要对不起到什么时候去?”   他把沈月岛从怀里抱出来,让他直面自己:“小岛,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和愧疚,我还站在你面前就表示我们的关系还和七年前一样,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我做任何事。”   “即使是想把你吞进肚子里吗。”   沈月岛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事情已经结束一周了,可他依旧在后怕,他有时候会觉得世界上哪里都不安全,他们还活着一天就会遇到新的磨难,只有把霍深藏到肚子里才安全。   霍深或许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不知道,只淡淡一笑:“你不是早就吃过我的肉了吗。”   沈月岛泄气,重新趴进他怀里。   “我以为你会怨我的……”   那样他还会好受点。   可是霍深说:“不会的,我对你的感情简单得就像草履虫。”   他这几年各方面都有很大的长进,但对沈月岛的感情始终比较简单,只有爱与不爱,没有埋怨愧疚或者是仇恨,他爱沈月岛,就可以接受沈月岛对他做任何事,也可以为沈月岛做任何事。   同样的,他不爱沈月岛了,就不会再给他做任何事的机会。   “如果我不爱你了呢?”沈月岛问他,“你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我们分开七年,你变成霍深来到曼约顿后我又总是捉弄——”   霍深没让他把话说完,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不爱我?”   他说出这四个字的语气很滑稽,就像在说一件根本不可能但又被人提出来所以显得好笑的事情。   “你是不是从没注意过你看着我的眼神?”   霍深从床头拿了个小镜子过来,和他一起照。   沈月岛有些不解,只看了镜子一眼就又转过视线看着他,完全是习惯性的动作。   霍深弯起唇角,指着镜子里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眸子,晶亮又湿润,就像一面常年在下雨的湖,湖面上倒映着阿勒的轮廓。   这么多年,他的眼睛里只有过这一个人。   霍深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声音和缓得如同一阵微风,流进他耳朵。   “小岛,这些年我怀疑过很多事。”   “怀疑过我自己到底是谁,霍深还是阿勒,怀疑过我的人格是不是早已经被腐蚀,怀疑过曾经的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但我唯一没怀疑过的,就是你对我的感情。”   “我确实不懂情爱,你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人,但我看得懂你望向我的眼神。”   “那么珍惜,那么渴望,那么多的喜欢,就像曾经死在我箭下的母狼在弥留之际望向她的公狼的最后一眼。我知道你有多爱我,这支撑我坚持至今。”   那天那场谈话的最后,霍深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七年前你和我分手的第二天,迦蓝山下雪了。”   沈月岛愣了一下:“迦蓝山下雪了?”   “很奇怪,对吧,迦蓝山从来不下雪,也不该下雪,我在那里生活二十年,没见过一片雪花。”   可那一天就是下了一场雪,雪势还很大。   阿勒本来在山顶游荡,下雪之后马应激往山下跑,他一时不备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一下摔得很重,他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小马停下来在他身边尥蹶子,急得用马蹄轻轻踢他。   但阿勒怎么都起不来。   风和雪卷起山顶的枯叶吹到他脸上,彻骨的寒气一路从鼻腔钻进气管和肺叶。   他茫然地摊在地上,看从天而降的雪花,也尝试过爬起来,可是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于是他索性不再挣扎,就那样烂在地里。   就像一棵古老而枯槁的树,沈月岛的离去带走了他的全部生机,他的果实和枝叶在瞬息间腐败,仅剩的养分则顺着盘节的根被一点点抽走。   “我的手冻得很疼,脸是僵的,睫毛上结了冰,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   “山顶视野开阔,我能看到我们没盖好的小房子,大红色院门上挂着你做的两只红灯笼,门口还有我刚做好的木头椅子,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看到我……”沈月岛瞳孔微张,“可我没有回去过。”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影子,又或者是我快冻死了出现的幻觉,但我就是看到你了,你穿着我的衣服,黑色的,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被大雪覆盖的草原上,特别突兀。”   霍深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沈月岛”的背影有多狼狈,跑得有多踉跄,双脚扎进雪里的每一步都会在他耳边响起厚重却又干脆的沙沙声。   “那时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是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纯白的雪中才显得突兀,而是已经做好了离开他的世界的打算,却又迟迟迈不开脚步。   “那场雪实在是太冷了,冷得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在山顶活下来的。”   他当时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意志,任由小马急得踢他顶他也没有起身,雪越下越大,一层层盖在他的身上、脸上,就像将他埋葬的一层土。   连葬礼都省了——这是阿勒当时唯一的想法。   沈月岛呆怔着,张了张嘴,再次把脸埋进他肩窝。   但这一次霍深没让他埋。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难受,只是想告诉你,我这七年唯一一次放弃求生不是因为我遭受过的任何苦难,而是因为你离开了我,你明白吗,小岛。”   他抚着沈月岛的脸,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如果你问我那些遭遇疼不疼,我不可能告诉你不疼,苦难摆在那里,我再怎么美化它你也不会好受,但即便再疼我都没有放弃,因为在我看来,它们加在一起都不如那天下的那场雪更让我疼。”   “现在那场雪终于停了,你终于回到我身边,我无时无刻不在满足和庆幸,我七年前想要的东西,终于要到了,你能抵消掉我的所有苦难。”   沈月岛泣不成声,也明白了他和自己说这些的用意:“我会尽快让自己忘掉那些事,我不会让它们纠缠我太久,我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我想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满足……”   在他的心里,让霍深快乐是比他自己快乐还要重要的事,同样,在霍深心里也是如此。   “你在山里见到我的第一面说,只剩眼睛了。”   霍深现在正用那双仅剩的眼睛望着他。   “不是这样的,小岛,你应该想,至少还有一双眼睛,是我自己的。”   他变成了他们两个都陌生的样子,但他为沈月岛,也为他自己,保下了这双眼睛。   作为阿勒的过去有这一个就足够了。   前方还有崭新的未来在等着他们,不必再为过去的苦难伤怀。   【📢作者有话说】   bb们明天还是不确定,7点等我消息哈。 第60章 今已亭亭如盖矣   一个半月后,霍深康复出院。   他带沈月岛一起回了蓝山,陆凛也把艾米夫人等人接了回来,一直冷清着的庭院终于恢复热闹。   虽然已经康复,但霍深的身体还是不支持做剧烈运动,情绪也不能起伏过大,再加上沈月岛最近一直在安心调养身体,谁都没去管沈堂才和查理。   靳寒把这件事从他们那接过来,全权负责。   半个月前,曼约顿和枫岛近九成的上市企业家一起联名举报候选大热门查理·威尔拐卖儿童进行非法拍卖,并呈上切实有力的铁证。   查理被拉下马,判处死刑。   沈堂才也落得个同样的下场。   他要求行刑前再见沈月岛最后一面,但沈月岛没见他,只给他送去一张纸。   是沈堂正的日记残页。   残页上记录了沈堂正在国外赚来第一笔金的全部过程,他给那笔钱起名:堂才生日基金。从100美元攒到能买下一座玉矿那么多,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笔钱给沈堂才买了礼物。   他是第一个得到沈堂正礼物的人。   沈堂才看完那页纸,在牢中割腕自杀了。   不幸的是他割到一半被看守发现,夺下刀具关进了禁闭室,而那天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看守疏忽,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禁闭室里却藏着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性情残暴的歹徒。   禁闭室本就是惩罚囚犯用的,阴暗闷热,没有一丝光亮,隔音又做得极好,所以直到沈堂才被那个歹徒一刀刀折磨致死,都没人听到他的呼救。   那天晚上,沈月岛收到一张黑白照片。   之所以是黑白的,是因为画面实在太过血腥,怕引起他的不适。   沈月岛表情淡淡,只看了一眼就拿出打火机把照片烧了。   霍深闻到烧焦味问他在干嘛,他扭头特别甜地朝人笑了一下:“没事,收到了一条好消息。”   前尘往事如沙吹过,他心上的伤口也在被慢慢抚平。   沈氏集团他没有再管,转手就交给了小亨,小亨高中还没毕业,看着那么高一栋集团大楼直接傻眼,只能求助陆凛,于是陆凛最近在疯狂给自己报班学习各种经商知识。   同样的,靳寒也没能幸免于难。   查理被处决的当天,霍深把他带到了商会。   靳寒本以为好兄弟要和他分享一下管理经验,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商会管理得井井有条的,结果一进门霍深就把他按在了会长的位子上,特别慷慨地对他说:“给你了,不用谢。”   他和沈月岛没日没夜地辛苦了六七年,终于在这一天成功当上了甩手掌柜。   不用工作了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两个人整天腻在一起无所事事,白天在枫树林里泡着,种花种树逗兔子,霍深找到枫树林里最大的一棵树,说要给沈月岛做个超级酷的月亮树屋。   晚上他们就到羚角里吃姜饼糖、沙姜面,手牵手在湖边散步。   马场里有一批母马下崽了,其中一只很像阿勒曾经在草原上养的那匹,他看着那匹马出神良久,沈月岛拍拍他的肩:“养起来吧,它是知道你终于变回阿勒了,回来找你的。”   霍深最终留下了那批马,养在小楼前的草场上,给它起名叫小月牙。   沈月岛很不好意思,每次霍深叫小马都觉得是在叫他,跳着脚要他改了。   霍深只看着他笑:“这就害羞了?”   他牵起沈月岛的手,摩挲着他手背上那个月亮刺青:“等以后我们去了枫岛,你带着这个刺青,什么都不用说,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爱人,到时候都叫你小月亮,你不得臊得跳海啊。”   “那怎么能一样,少爷在大场面前从来不怵。”沈月岛朝他挑起眼眉,捏着他的下巴与自己四目相对,活像个小土匪,“而且队长,我比你还想要宣誓主权,这一次,谁都别想和我抢。”   他要阿勒这辈子都安安稳稳地呆在他身边,无论什么苦难或死亡,都不可能将他们分开。   “遵命,小少爷。”   霍深勾起唇,将下巴搁在他手心。   -   那场爆炸炸伤了霍深的手臂,康复出院后也要定时复健,沈月岛帮他约了一支医疗团队,每周复健三次,沈月岛基本每次都会陪着,除了周一。   周一上午,他要去教堂祷告。   沈堂才死后,沈月岛的心绪平静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多疑一身戾气。   有位枫岛的前辈奶奶,给他推荐了这个教堂,说这里有股神奇的魔力,即便不来祷告,只是听孩子们唱唱诗,心情都会变好。   沈月岛每周都来,雷打不动。   他这边结束得早就去康复中心接霍深,霍深那边结束得快就来这里接他。   今天被件小事耽误了一会儿,沈月岛十一点才从教堂出来。   教堂外就是曼约顿最热闹的第六大道,阳光浓稠得如同融化的金子,洒在道路两旁的红枫上。   沈月岛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英伦风衣,衬得身形笔直修长,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   他出门就对着外面的红枫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很多女孩儿打着太阳伞在树下遮阳,沈月岛想起霍深那句“天气好的时候要把你拿出去晒一晒”,索性迈开腿,踩进了阳光里。   他蹲在路边,不大不小的一团,被太阳笼罩着,脸颊仿佛发光的钻石,头发更是如墨般漂亮。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有人会驻足瞄两眼这个漂亮但不绅士的男人,有人则是匆匆掠过。   沈月岛沉浸其中,突然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时间如同被上了根拉慢的发条,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淌,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内心能这么充盈而平静,如同一条温热的河水。   中午太阳移动得飞快,照在身上的一小团光圈也跟着移动。   沈月岛不想起也不想动,就这样蹲在路上跟着那团光圈慢慢挪,光圈挪到哪里他就蹭到哪里,脸埋在膝盖上,背被晒得暖洋洋,差点就这样舒服得睡过去。   直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凯蒂夫人,中午好。”   霍深从马车上下来,和迎面走来的白人女士问好。   沈月岛迷迷糊糊间听到他的声音,弹簧似的一下蹿起老高,连跑带跳地朝霍深奔来,站在他旁边兴奋地叽叽喳喳:“哥你来啦。”   凯蒂夫人是他在唱诗班的朋友,两人经常一起祷告,看到沈月岛这幅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个长辈对着小辈才有的和蔼笑容。   “小岛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样孩子气。”她对霍深说。   “嗯。”霍深摸摸沈月岛的头,“他还小。”   霍深今天穿的是青金石粉色的高定西装,胸口别着一枚鼠尾草胸针,草芽里藏着枚宝石月亮,陆凛站在后半步的位置,给他打着一把红色的伞。   这样饱和度高的颜色和曼约顿总是适配,再加上他身上自带的矜贵又绅士气场,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为霍深驻足,男孩女孩儿们躲在伞下,好奇地打量他。   沈月岛的心情突然就不好了。   凯蒂夫人刚和霍深打完招呼,本来应该是贴面礼,夫人还下意识稍稍前倾了下身体,但被霍深轻轻握住指尖的动作给自然又不失礼地挡了过去:“夫人,我备车送您回去吗?”   “不用了,霍先生,我要找个草坪好好享受这个下午。”   凯蒂夫人走了,沈月岛还在生闷气。   霍深把两只手上的手套都摘下来,牵过沈月岛刻着刺青的手,微微俯身吻在他手背上。   “Hello love.”   他直起腰摩挲着沈月岛的侧脸,眼神珍爱又虔诚:“今天上午过得好吗?”   沈月岛没有回话,抽出手轻飘飘地在他小臂上拍了一下:“不好!过得很坏!”   他想把这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魅力的花孔雀的毛给拔掉!   霍深当然知道他在烦恼什么,牵着他的手把他接上马车,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你最近好像很会吃醋。”霍深语气促狭。   沈月岛嘟囔:“你听起来好像很得意。”   “没有,只是会有些怀念。”   “怀念什么啊?”   “以前在草原上,一有游客和我示好,你就赶紧跑过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瞪着人家,还气鼓鼓的,搞砸了我很多生意。”   沈月岛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对不起啊,害得你没钱赚。”   “不用对不起,我本来就不想做那些生意,我只想赶紧忙完好去陪你。”   于是沈月岛糟糕的心情瞬间被霍深捋顺,他凑过去靠在人肩膀上,说他今天做了很多事情。   “辛苦了,要不要去附近的市集逛逛?”   “好啊,正好在那解决午饭。”沈月岛从口袋里拿出块糖来,“喏,上午唱诗班的孩子给我的,我觉得好吃,给你留了一块。”   他把糖剥开送进霍深嘴里,问他怎么样。   霍深还没尝到味道就说好吃,吃完了才嘱咐他:“以后别乱吃外面的东西。”   “好嘛我知道了。”   沈月岛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霍深捏着他的后脖子按揉:“好乖。”   “嘿嘿,那有没有奖励?”   “当然有,乖不乖都有奖励。”   霍深知道他想要什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晚上就给你。”   -   快到平安夜了,街上的店面都纷纷装饰起来,节日氛围浓重。   家里有小孩儿,霍深就买了些彩纸回去给他们包平安果。   小亨和裴溪洄都不喜欢吃苹果,沈月岛也不爱,就瞄上了庭院里的柿子树。   这是今年最后一茬柿子了。   经历了一整季的沉淀,果实熟透,糖度变得很高,只是果子结的少,还大多在树顶上。   沈月岛等不及西蒙大叔拿网子来,撸起袖子蹭蹭两下爬上树,怕霍深知道还让小亨给他放哨。   他在上面不亦乐乎地摘,裴溪洄在下面兴高采烈地接,小亨刚认回哥哥满心满眼只有沈月岛,趴在篱笆边上眼巴巴地欣赏哥哥伟岸的身姿,仨孩子玩得特别好。   直到霍深和靳寒过来。   小亨欣赏得太入迷了,有人过来都不知道。   霍深看了一眼树上的沈月岛,悄无声息地走到小亨身后,小亨吓得刚要叫,就被他捂住了嘴。   “别出声。”   霍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亨一双眼睛大瞪起来,心道这下完了。   他像只小鸡仔似的被霍深拎着后衣领赶到一边,靳寒也如法炮制地带走了小裴。   沈月岛在上面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满树乱爬,只顾着摘柿子,完全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暴,直到他兜着一下摆的柿子兴奋地朝下面叫人时,正对上霍深那张看好戏的脸。   “我艹——”   沈月岛一下愣在树上,兜着的柿子咕噜噜往下掉,他着急去捡脚下一滑,直直从树上摔了下来。   “别接我别接我!”他边往下掉边大声喊。   霍深听都没听,立刻冲过去张开手臂,就像接一个大号柿子一样双手兜住沈月岛。   然后两人头碰头摔在了地上,坐了一裤子的柿子。   “说了别接我!”沈月岛吓坏了,还没爬起来呢,半跪着蹭到霍深那里,检查他的手臂。   霍深的胳膊还没长好,再抻着了。   “你怎么样啊?胳膊疼不疼?这树不高,我又没爬到顶,真摔下来顶多疼一下。”   “没事。”霍深说,“你才多重。”   “什么叫我才多重,我再瘦也一百多斤呢,你还当以前啊随随便便拎着我在马上跑。”沈月岛握着他的手,心疼得不行,反复检查好几遍确认一点事没有才放心,转头又开始心疼自己的柿子。   都被坐扁了,他摘了好久呢。   他随手把霍深丢在地上,扶都不扶起,赶紧去捡地上还幸存的柿子。   享受了两秒不到关爱的霍深:“……”   “突然有点疼,好像抻着了。”   “抻着了?哪啊?”沈月岛扔下柿子急吼吼跑回来。   霍深随便在手上指了个地方:“这儿,揉揉。”   沈月岛心疼扒拉地给他揉,边揉还边噘着嘴给吹吹,眼巴巴瞅着他的小模样又可怜又好笑,霍深实在没忍住,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撅起来的嘴巴太像一朵小喇叭花了。   “唔……”沈月岛让他亲得发愣,但还是下意识张开嘴。   柔软的,淡淡的吻,持续了小半分钟。   沈月岛红着脸看看左右,确认没人看到,抿抿嘴唇嘀咕:“干什么突然亲我……”   多少也要打个草稿吧,他刚才都没有准备,表现得也十分逊色,都没怎么动!   霍深看着他脸上还带着点土的脏样子,小泥猴似的,发自内心地说:“看你好玩。”   他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沈月岛干点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怎么这么乖。   越乖他心里越痒,手更痒,无时无刻不想把他抱进怀里,亲亲抱抱再揉一揉。   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   沈月岛在餐厅吃着饭,霍深突然把他抱过去放在腿上:“在我怀里吃吧。”   沈月岛坐在草坪上看报纸,霍深过去一手把他按趴在草地上。   沈月岛在花坛前伸懒腰,霍深从后面把他拦腰抱起丢进沙发里一顿蹭。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沈月岛总是被他弄得很懵,但他对上阿勒是半点脾气都没有的,想怎么就让怎么,一脸懵地被亲被抱被揉,完事还要包售后:队长你弄够没,弄够我要吃饭了。   “好玩个屁,我是你的大玩具啊。”   沈月岛拿脑袋磕他头,脏脸埋在他颈窝里,哼哼唧唧地赖叽。   他嘴里还叼着根刚从地上摘的小草叶,扎在霍深脖子上很痒。   霍深向后仰着身子,纵容地任他在自己身上蹭土,直到痒得受不了了才掰过他的脑袋,把那根草拿了下来:“小puppy,什么都吃。”   沈月岛哼哼,“一会儿还吃你呢。”   “你怎么这么淘,身体还没养好。”   “哎呀没事。”沈月岛不听他的念叨,把摘的柿子往他跟前一放:“看!都是我摘的,满满一筐来着。”说着满脸都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霍深连连称赞:“真厉害。”   沈月岛满意了:“我给你找个最甜的吃。”   他从框里精挑细选,选了个熟到发红的柿子出来。   这没水不好洗,他又等不及,想着拿衣服蹭两下得了,但自己衣服上全是土一蹭更脏,于是他揪过霍深的白衬衫唰唰蹭两下,掰开柿子送到他嘴边,眼睛圆溜溜地瞪起来:“尝尝甜吗?”   霍深没张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怎么啦?”   “我好想吻你。”   “……”   “大哥,我真的只是给你掰个柿子。”   他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霍深对于那些事的兴奋点在哪里了,毫无防备,说来就来。   “所以可不可以?”   “我说不可以你就不做吗?”   “我会做到你同意。”   “……”沈月岛白眼一翻,“那你还问个屁。”   霍深轻笑一声,把沈月岛和柿子一起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往小楼里走去,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明摆着是即将要享用大餐的满足和惬意。   青天白日的,他抱着人猴急猴急往睡觉的地方跑,又露出这么一副表情,是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干嘛,有那嘴欠的就开始调戏。   “呦,您二位这大白天的干嘛去啊?”   “大美人脚崴了啊非要抱着走。”   “午饭之前还能下来吗,要不把饭给你们送上去?”   裴溪洄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两位处男!开荤快乐!三十岁的处男猛如虎,大美人祝你好运!”   沈月岛彻底被这句话臊得绷不住了,扔了柿子就把脸埋到霍深怀里。   “队长。”他抓着人衣领超小声地念道:“你真的好烦人……”   霍深抱着他面不改色地往楼里走。   “那伽伽治治我。”   -   没去卧室,霍深带他去了琴房。   开满花的房间里,沈月岛被霍深放到沙发上,双手揽在腰后,一点点往下压倒。   沈月岛第一次表达出抗拒,双手抵着他胸口。   霍深奇怪:“怎么了?”   沈月岛的声音变得沮丧,垂着眼睛,睫毛湿漉漉的,像藏了很多心事的猫咪。   “平安果,我还没给你包呢。”   霍深一笑,原来就因为这个:“没事,包不包都行,我没有过平安夜的习惯。”   沈月岛放在他胸前的手垂了下去,翻过身侧躺进沙发里,脸整个埋在抱枕上。   霍深叹了口气,也侧过来,从后面搂住他。   他没有打扰沈月岛,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更不去问人怎么了。   指尖伸进他的发丝,一下一下按揉着他的后脑,揉了好久才在他耳尖吻了一下,“宝宝。”   沈月岛的脸瞬间比柿子还红。   “别这么叫,我都二十五了……”   藏不住的红晕一路从他的脸颊蔓延到脖子上,再到薄薄的耳尖。   霍深看着觉得有趣:“可是你小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叫。”   沈月岛心更酸了,吸了下鼻子,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   霍深摸到一些湿润的泪。   “怎么了?”   “没。”沈月岛的情绪突如其来,又猛烈汹涌,“我只是突然想到,原来我什么东西都没给过你,什么节日都没有陪你过。”   七年了,他和阿勒分开七年,他也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了七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已经忘掉苦难,不会再为那些往事落泪。   直到刚才,他挑了一个很圆很圆的柿子要包平安果时,突如其来的悲伤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阿勒这些年一直都在他身边,一定不会‘没有过平安夜的习惯’,他每年都会收到自己送的平安果,每年都幸福平安。   霍深读懂了他的心,将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小岛,其实我一直都有收到。”   沈月岛疑惑地抬起眼:“……什么?”   霍深笑了笑,指尖轻轻按在他的眼尾,“院里那棵柿子树,我移栽过一次,之前在枫岛,后来和我一起来到曼约顿,你从柿子没熟时就开始吃,吃了这么多,就从没觉得味道熟悉吗?”   沈月岛一怔,眼眶蓦地潮湿。   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它……”   “对,草原上你最喜欢吃的那棵柿子树,我离开贝尔蒙特时把它的种子带了出来。”   “这棵树是我们分手那一年种下的。”   今已亭亭如盖矣。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61章 斑斓梦   平安夜过完,霍深的树屋就搭好了。   那是一棵十个人才能合抱住的大树,在这片森林里已经生长了上百年。   霍深没把树砍掉,只占用了它一点枝干的位置放置树屋,下面用钢架结构做支撑,树屋内部木头里也镶了钢筋,整体稳得很,台风来了都吹不倒。   树屋搭好当天沈月岛就从小楼里搬了出来,美滋滋地住进树屋里。   屋里内部空间很大,能容纳两三人同时在里面自由活动,屋里放了沙发和秋千,窗子用藤蔓装饰,晚上坐在树上荡秋千,每当荡到最高点时都感觉离月亮特别近。   白天更热闹,沈月岛在树屋的窗子上挂了莓果和松子,能引来一群小鸟陪他玩。   霍深有时在里面陪他看书,有时在树下看他玩闹,沈月岛把手机一丢网络一断,彻底在小屋子里避世隐居起来,除了霍深和小亨,谁来都不见。   最近他把丢掉的藏文又捡了起来。   他的藏文是阿勒教的,半年时间教不了太多,沈月岛就只学了一些基本的日常用语,比如吃饭睡觉我爱你这类,还只会读和听,写得不太熟练。   他唯一会写的只有阿勒的名字,全名,很长一串。   笔尖在纸上沙沙滑动,他坐在桌子前,不厌其烦地把阿勒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霍深进到树屋里,看他专心致志地写东西,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把他抱住。   沈月岛早就知道他来了,他俩昨晚用了同一瓶精油泡澡,现在身上是一样的味道。   沈月岛没说话,也没看他,继续写自己的。   霍深把手臂环到他腰间,沈月岛配合着往后倚,像一块柔软的大棉花糖,躺进他怀里。   霍深放慢呼吸,把脸埋在他后颈上,鼻尖摩挲着他后颈轻微凸出的一小块骨头,爱人发丝和脖颈间的味道随着距离的缩近而渐渐清晰,他长久而贪恋地嗅闻着沈月岛。   “我第一次听说拥抱这个词时,就觉得很浪漫。”霍深用很轻的语调说着,就像怕打扰沈月岛。   沈月岛放下笔,仰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你以前就很喜欢这样抱我。”   “嗯,握手是礼仪,亲吻是喜欢,更深层次的是姓,这些即便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可以做,但拥抱不同。拥抱这个姿势,充满疼惜和爱护,两个人共享呼吸和心跳,要多相爱才会这样做?”   只有当你深爱着一个人并且他也深爱着你时,才会愿意与他长时间的拥抱在一起,什么都不做都不会觉得腻,只觉得时间还不够长久。   沈月岛扭过身子,向后吻在他下巴上,细细密密的亲吻,就像小猫在亲人。   “有一点不赞同。”他看着霍深说,“只有你的拥抱才充满疼惜和爱护。”   霍深在他鼻尖碰了一下。   “我可以就这样抱着你,一下午,什么都不做。”   “那还是要做点什么的,不然显得我们俩身体好像不太行耶。”   他眨巴着眼睛,明目张胆地挑逗。   霍深睁开眼,隔着几乎半个指节的距离看怀里的沈月岛,晦暗的目光滑过他的发顶,额头,来到眼睛上,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看到他瞳孔里的太阳花结构,每一次呼吸都吹拂着彼此的睫毛。   “你身体还没好,不要找事。”   霍深语气不善地警告。   沈月岛撇撇嘴,十分沮丧的样子:“真的是我身体的原因吗?”   他眯着眼睛,痛心疾首地往霍深下面一瞄,然后摇头叹气状:“唉……”   “……”   霍深要是个什么动物现在毛都得炸起来了,一把揪住沈月岛的脸:“你叹什么气呢?”   “没有啊。”沈月岛无辜地看着他,“我在为我自己叹气,人不在的时候没得吃就算了,人回来了还吃不着,命苦的啊,但小裴说得也对,毕竟你都三十岁了,不年轻——唔唔唔!”   霍深压根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完,捂住他的嘴把人打横抱到身后的沙发上。   奸计得逞,沈月岛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被他翻过来后赶紧收起笑容一副“我心已死万念俱灰我根本就没有在激动啊”的表情。   霍深都让他气笑了。   知道他在用激将法,但还是上了钩。   “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   他这话一说沈月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啊?没有啊,我一点都不想笑。”   霍深揪他鼻尖,又揪他脸蛋,把他软绵绵的脸当成一块大粉扑捏来捏去。   “你当我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跟你做,是我不想吗?”他问沈月岛。   沈月岛从他手里把自己的脸抢救出来,小心翼翼说:“难道是怕露怯?”   毕竟他俩只真刀真枪地来过一次,还是七年前马上要分手的时候,阿勒还被他下了药,一直在抗拒,沈月岛则一直在哭,除了疼和绝望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怎么知道阿勒技术到底怎么样啊。   霍深一笑,抓住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腿滑下去,“七年,我的身形变了,容貌变了,声音都变了,但总有些东西是没变的。”话说到这时,沈月岛的手正好滑到那里。   “我真和你做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话音落定,沈月岛瞬间从头烧到脚。   他无比透彻、清晰、直观地明白了霍深话里的深意。   然后被抓着的手连着那一条胳膊就全麻了。   “我靠你……瞎说什么!我们就那一次,还是七年前,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别说七年,就是再下去十年,你都会记得一清二楚。”霍深攥着他那只手不给跑,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当初非要把自己搞那么疼,就是为了让我也让自己永远记住,小岛,我敢打赌,这么多年我不在你身边,但你有很多个夜里,肯定是想着它的。”   沈月岛脑袋里“嗡”地一下,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霍深说的一点没错。   这么多年他确实每次都是想着阿勒的。   他脸上烧得要着火,完全不敢抬眼和霍深对视,可即便这样霍深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时依旧和攥着他的那只手一样滚烫。   “你少自恋了!我才没有想过!”   打死都不能承认,不然会被笑一辈子。   “自恋吗?”   “难道你想着的不是我吗?”   霍深撑着下巴,浅笑着说。   “可我想的一直是你。”   沈月岛蜷缩起来,像一只弓起的虾米。   霍深的笑意蔓延到眼底。   “我确实不如以前年轻了,我们刚在一起时我22,现在我29。”   “你觉得我老了吗?”   “我对你来说,没有吸引力了吗?”   “可是不管是阿勒还是霍深,你都在被我吸引,不是吗?你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我们。”   他再一次俯身,将沈月岛压进沙发里。   沈月岛看着他一寸寸靠近自己,他英俊的脸,他性感又深情的灰绿色眸子,他的所有五官,都在沈月岛眼中逐渐放大。   仿佛被下了迷药,沈月岛突然就无法动弹,沉醉在他的双眼里,慢慢放软了手臂。   然而霍深就要碰到他时却忽然停止。   “你好像很期待,宝贝,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什么?”   沈月岛的意识逐渐迷乱。   霍深用一只手包裹住他的手掌,低头从他的指尖嗅闻到掌心,作出亲吻他耳垂的样子,可嘴唇却始终和他的皮肤留有一段距离,只让吐息喷覆在上面。   “回答我,我对你还有吸引力吗?”   沈月岛别过脸去:“你就是明知故问……”   “可我想听你好好说出来。”   沈月岛的脸红透了,用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说:“有的,不管是霍深还是阿勒,我都在被你吸引,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   霍深得到满意的答案,捧住他的脸,终于把嘴唇落在上面。   “乖孩子。”   沈月岛迷糊了一阵,伸手圈住他的脖颈,红着一张脸请求:“队长,你多叫叫我。”   或许是因为草原人的习惯,或许是因为阿勒刚认识沈月岛时他确实很小,所以霍深习惯用这种称呼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的叫法来叫他,让沈月岛觉得自己在他心里一直是被疼惜着的。   霍深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在他耳边把他喜欢的那些称呼都叫了一遍。   沈月岛闭上眼睛,近乎病态地痴迷着身上的人,当他整个被霍深拢住,逐渐升温的气氛就像一张柔软的网,把他捕获进去,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   “别太舒服了宝宝,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霍深试图把他叫醒,以沈月岛现在的身体是真的受不住。   沈月岛有些迟钝地睁开眼睛,眼里泅着一层水汽,看向他时都有些委屈了。      霍深不忍心,差点就要心软答应他。   却不想沈月岛一个翻身把他压进沙发里,上下位顷刻颠倒。   霍深还有些怔愣,沈月岛就伏了上来,用那只无力到发软的手掌盖住他的眼,声音急切地说:“队长,小伽伽给你,好不好?”   -   双眼被一条布蒙住,霍深躺在沙发里,感受着沈月岛的指尖滑到自己的皮带上。   然后更加温热的呼吸落了上去。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22岁时,和沈月岛一起过的唯一一个生日。   那天他很忙很忙,在外面做了一堆事,回来时已经是傍晚。   沈月岛和队里人打猎去了,他实在太累就先睡下,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一股动静惊醒。   沈月岛打中了一只大肥野兔,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靠自己拉弓打中猎物,激动的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呼噜噜地叫了一路。   他揪着兔子狂奔回家,路上经过的狗都被他喜气洋洋地踹了一脚,稚嫩的小脸被热风吹得红扑扑的,鼻翼上那层小雀斑在月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带着一身青草的嫩芽气钻进阿勒的帐篷里,看到他在睡觉,就放下兔子,两三下跳到床边,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如同田间青绿色的小蛇伏在草原汉子精悍的跨上,柔软的手贴着他结实的大腿。   阿勒刚洗完澡,只有老皂角的味道。   沈月岛挠了挠脸,趁着人熟睡就给呜呜咽咽地弄了出来,咂咂嘴,悄悄咽掉,脸蛋红得发烫。   他们那时连亲吻都不熟练,拉拉手都觉得黏糊,沈月岛却做了这么一件大胆又招人疼的事。   阿勒醒过来时又惊又喜又懵,动都不敢动,怕沈月岛哭赶紧伸手去拉他。   可沈月岛却猛地弹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跑了出去,就像一只欢快又羞赧的鸟儿,叽喳喳地来,灰溜溜地走,裹着山野间青草味的风,给他带来一场美好斑斓的初梦。   那一夜阿勒睁眼到天亮,双手垫着脑袋望着房顶,痴痴地憨笑了好久。   当阳光明媚的清晨到来时,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沈月岛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来夹在门帘里,朝他“叭叭”抿了两下嘴巴,说“哥哥好吃”。   那个刹那,阿勒歪头看着他的脸蛋,想到了自己22岁生日要许什么愿望。   ——落在我心上的小麻雀啊,能不能永远不要再飞走。   22岁是这个,以后永远都是这个。   他后来把这句话用藏语刻在了送给沈月岛的月亮弓箭里,之后弓箭又辗转回到他手中。   掰开箭头,已经泛黄的纸条掉了出来。   霍深眼睛上的布已经解开了。   沈月岛拿过纸条,不让霍深给翻译,自己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是什么意思,查完就趴在那不说话了,没一会儿肩膀颤动起来。   “小皮脸,又要哭。”霍深拿他没办法了,想把他抱起来沈月岛不给抱,想把他擦泪也不给擦,后来他掰过沈月岛的脸吻他。   沈月岛不好意思地嘟囔:“还没刷牙呢。”   霍深才不会介意,拥着他吻了一会儿。   沈月岛不哭了,捏着那支箭问他:“队长,后来你在海上攥着这支弓箭守船时都想些什么呢?”   “你觉得呢?”   沈月岛学着他纸条上的腔调:“小麻雀太坏了,就在我头上盘旋一小会儿就飞走了。”   霍深摇头,笑道:“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活着守住每一次船,是不是就能把我的小麻雀接回来了。”   沈月岛哽咽着扑进他怀里:“回来了,永远都在你身边……”   “那要不要和我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他柔声问沈月岛。   “我们去贝尔蒙特,再种一朵风信子花。”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加更,但要晚一点了,12点左右,早睡的宝贝明天来看吧。 第62章 重返十八岁【完结】   贝尔蒙特的冬天和曼约顿的冬天是两个季节。   这里常年温暖,绿草如茵。   站在贝尔蒙特车站的进站口前,身后绿皮火车呼啸驶去,沈月岛和霍深手牵手面对着阔别七年的草原,迎面吹来的风中裹挟着青草和牛羊的味道。   他们没有迈步,只是呆怔地在原地驻足。   两个人如同两根沉默的蜡烛,耗干了几乎全部的烛油,才换得回到这里的机会。   “走吧。”霍深的声音很轻,掩在轰隆隆的车鸣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沈月岛敏锐地捕捉到他声音中的情绪,别过头去看他,发现两人的眼睛都已湿润。   于是会心一笑,给彼此抹抹眼睛。   他们此行没带任何人,只带了那匹叫做小月牙的马崽,小马崽前不久刚学会站立,此时脚步还有些踉跄,四只蹄各走各的,踢踢踏踏跟在他们身后,眨着明亮的眼睛打量这片草原。   入目是没有边际的绿色,看不见的风如同一双双手轻缓地拂过草地,没过小腿的草一丛一丛地被风吹倒向不同的方向,就像曲折蜿蜒的小溪。   草是风的河流,风有了自己的形状。   霍深提前和这边的旅行团打过招呼,他们刚一上草原,就有人牵了两匹枣红马过来。   正巧,来的人是大昆。   当年骑射队里和阿勒最铁的兄弟。   他早已成家,人变得成熟稳重,本就健硕的体形如今更是和小山一样壮实,穿着一身臃肿繁复的蓝色袍子,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女孩儿。   他的汉语仍旧不太流利,出口就说错了一个音,递出手里的缰绳交到霍深手中,对上他抬起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   霍深也没能说出话来,沉默片刻,开口:“怎么了?”   大昆恍惚地看着他,抬手点在自己眼睛上,说:“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兄弟。”   “是吗。”霍深声音已经哑了,垂下眼不再看他,“他去哪了?”   “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妻子把他葬在迦蓝山上。”   大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可是在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住。   沈月岛从霍深身后走出来,大昆这下彻底说不话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月岛,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他七年前的模样,那个青涩莽撞又叽叽喳喳的男孩儿,如今变得温润柔和,让他认都不敢认。   “你是沈……”   他忘了沈月岛的全名,只记得他的姓。   沈月岛点头:“是我。”然后挽住霍深的手臂,“这是我爱人。”   大昆沉下脸来,神情变得复杂,有些生气:“可你是阿勒的妻子。”   贝尔蒙特早就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在这里,大家默认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结为伴侣,相爱一生,即便对方已经故去。换成男人同男人也是一个道理。   沈月岛当然知道,所以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对,这是我爱人。”   大昆看看他,又看看霍深,没再说出话来。   言尽于此,沈月岛不再多说。   他不愿意暴露太多霍深的身份,不想让他曾经的出身和经历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人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奔向身后苍翠欲滴的草原。   大昆傻傻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着霍深熟悉的骑马姿态,恍惚间想起那个永远冲在队伍最前方保护着他们的小队长,隐约明白了什么。   -   “你说他会认出来吗?”   跑完一轮时,沈月岛问他。   霍深怀里抱着还不能独自驰骋的小马崽,想了想:“会不会都好。”   不管是作为霍深活着,还是作为阿勒活着,只要有沈月岛在身边,每一天都是畅快的。   大昆带来的这两匹都是母马,性情温驯,看到沈月岛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属于自己同类的幼崽,就慢悠悠晃过去低下长长的脖子,和马崽贴贴。   小月牙一直是沈月岛在养,和他学的很会撒娇,看到陌生马也不害怕,反而抬起两只前蹄轻轻往前一蹦,用马头蹭了蹭人家。   “它也是小伽伽。”沈月岛笑着说。   “你小的时候可比它还会作怪。”霍深温柔地望着马崽,唇角勾起一个很轻的笑,沈月岛侧目凝望着他的眼睛,看他浓密的睫毛垂落,露出一点宝石般的灰绿色。   他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阿勒。   沈月岛情不自禁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脸被风吹得有些凉,阿勒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他,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也就回转过来,里面映满他的轮廓。   “队长,我有没有说过我最喜欢你哪里?”   “眼睛。”阿勒根本不需要思考。   “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阿勒一笑,指腹摩挲过他温凉的鬓角:“你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就是趁我午睡时数我的睫毛。”   “嗯。”沈月岛抵着他额头摩挲两下。   “你的眼睛是贝尔蒙特的湖泊。”   -   带着小马崽始终不方便,阿勒把它放到了大昆家里,暂时寄养。   他今天很忙,要和沈月岛去很多地方。   贝尔蒙特在他眼中变成一张薄薄的地图,他们骑着马在图上游走,找寻曾经共度的每一个时刻。   人或许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的少年时代,尤其是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的时候。   在贝尔蒙特腹地的最中心,有一条干涸的小河,他们在泥沙中挖出了两块光滑的鹅卵石,沈月岛将这两块石头带到他以前栽种风信子的地方,作那朵花的墓碑。   过去已经消散,枯萎的花枝也被掩埋。   他们在鹅卵石旁边种了一朵新的风信子花,还为它用砖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棚。   草原不像城市,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过去七年,沈月岛最爱吃的那棵柿子树还长在那里,霍深爬到树顶给他摘下一个柿子,他小口小口的,吃得很珍惜。   吃完柿子两人又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被推掉的小房子的旧址、他们遭遇泥石流的那个山坡、他们曾经住过的帐篷、年少时阿勒练箭的地方、还有挂满彩旗经幡的高山。   最后一站,是埋葬着阿勒的迦蓝山。   草原上天黑得比较快。   还没来得及去迦蓝山,天色就黯淡下来。   大昆给他们找了一个住的地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帐篷离以前阿勒的帐篷很近,周围还有很多以前骑射队的兄弟,大多已经成家,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霍深”。   沈月岛不知道大昆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更不知道霍深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或许草原人之间有自己的默契,光靠眼神就能传递信息。   他们没问霍深是不是阿勒,霍深更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这些草原汉子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聚在一起全都不说话,活像一出哑剧。   霍深没流泪,也没激动,他的表情一如年少时那样淡淡的,平静柔和,一个一个看过他们的脸后,就拿出包里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们的孩子。   如果只靠眼睛还不能确认是他,那这些礼物则是铁证无疑。   霍深亲手做的弓箭、护腕、草编小动物,都和以前阿勒做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队员全都红了眼眶,欲言又止地围上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深。   霍深发完礼物,拍拍他们的肩,转身走了。   一个年纪小一点的队员没忍住,冲上来喊了他一声:“队长!”   霍深脚步顿住,半晌转过身去。   眼前这个高大硬朗的汉子,在七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那人流着泪问他。   霍深看了沈月岛一眼,点点头:“以后都会好。”   -   队员们走了,帐篷外又恢复安静。   月朗星稀,风很和缓。   霍深坐在租来的车边,抽了一根烟。   沈月岛靠着他的肩膀,拿树枝捅地上的蚂蚁窝玩。   这样互相陪伴的夜晚是不需要说话的。   他们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偶尔抬起头来接一个吻。   月光如同融化的碎银打在他们身上,把沈月岛披在肩头的长发,照得像一片绸缎。   霍深的眼神静默地落在沈月岛的发丝上,久久出神,一阵风吹来,长发飘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它们。   可指尖刚伸进去,沈月岛就站了起来。   发丝从指缝间滑走,霍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恐慌。   下一秒,空荡的手指就被握住。   沈月岛蹲在他面前,用两只手很紧很紧地握着他的指尖,仿佛明白他刚才心中所想。   霍深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小岛,你是真的回到我身边了,对吗?”   “嗯,我永远都在这里。”   沈月岛吻住他,两人在月光下相拥。   黑暗的草原上,即便是野外也无人打扰,但霍深绝不可能在大草地上就把沈月岛给委屈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带进和以前相差无几的帐篷。   七年前,分手那天,沈月岛哭着冲进来,扑到他身上,一边和他诀别,一边和他拥吻。   当时只有疼痛和绝望,两人却记了很多年。   现在换他把沈月岛抱进去。   “我会给你最好的。”他吻着沈月岛的额头,将人轻而又轻地揉进怀中,“不会让我的小伽伽再疼了,一丁点都不会。”   帐篷里没有开灯,显得沈月岛的眼睛很亮,他躺在毯子上,注视着霍深,眼神那么依赖,那么贪恋,那么那么多的珍惜与爱。   -   月上中天,帐篷里的灯被打开。   霍深坐起来,身上一层薄汗。   沈月岛拉住他手腕:“去干嘛啊……”   “烧水,给你洗澡。”   沈月岛这会儿有点黏人,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人拽回来,闭着眼嘟囔:“别去了,不想洗,哥陪我吧。”   霍深拗不过他,重新躺回来。   沈月岛说包里有礼物,让他去看。   霍深把包打开,翻出一只木雕,是沈月岛答应给他做的那个。   巴掌大的小马雕得栩栩如生,刷着枣红色的油彩,两只眼睛用宝石镶嵌,就连尾巴上的毛都一根根地刻了出来,和他之前死去的那匹小马很像。   “谢谢伽伽,我很喜欢。”   霍深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沈月岛红着脸,凑到他耳边特别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也喜欢。”   霍深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木雕,也小声问他:“你喜欢什么?”   沈月岛脸更红了,眯着眼睛,额头上还带着之前折腾出来的汗,看起来很显小。   “就……喜欢你啊,还喜欢刚才,反正我都喜欢,特别好,特别舒服。”   霍深被他一句特别好弄得哭笑不得。   “没人问你,害不害臊。”   沈月岛不太害臊,没人问他他就问别人。   他睁开眼睛,晶亮亮的一层水汽,满眼期待地看向霍深:“队长,我呢?我好不好?”   霍深还是笑,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沈月岛满意了,在他怀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趴下了。   “哥,好累啊……”   霍深手放到他背上:“睡吧,哥拍着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沈月岛醒过来时床上就剩了自己。   霍深不在,帐篷里有些暗,他把灯打开,这才看到床边放着两套衣服。   深红色的草原骑装,袍子、靴子、头饰、配饰一应俱全。   沈月岛眨了眨眼。   这是贝尔蒙特人结亲时才穿的衣服。   霍深走进来:“舍得醒了?”   沈月岛看向他:“队长……”   霍深牵住他的手:“在你的噩梦里我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去接你的吗?”   “嗯。”   “那今天就戒断一下。”   他给沈月岛换上大红喜服,长发梳起,戴上沉甸甸的金银配饰。   自己也穿上那身衣服,和他站到一起,从镜子里看去,就是一对即将结亲的伴侣。   沈月岛腿软,霍深就背着他走出帐篷。   帐篷外,老额吉坐在木头桩子上,脚边支着个大铁炉,他在往炉子上贴饼。   看到他们出来,老人家吸着烟斗一招手:“过来吃饭。”   沈月岛在他背上笑起来。   “我想起以前了。”   霍深嗯了一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   十八岁那年,沈月岛刚来到贝尔蒙特,车就坏了。   他和司机保镖一群人在路上等了三个小时才被好心的牧民拉回来,饿得两眼昏花饥肠辘辘。   老额吉请他们吃饭,阿勒就在旁边。   当时吃的也是这种饼。   藏族的吃食,地方特色浓厚,刚捣出来的糍粑,直接用手团成团再抹一层酥油茶,贴在炉子上。   手和碗都仔仔细细洗干净了,但老额吉长年劳作风吹日晒,双手难免染上黝黑的颜色,这样直接用手抓着吃,画面多少会有些不好看。   很多游客嫌弃这样,礼貌些的就面面相觑,等他们走了偷偷把饭倒掉。   不礼貌的直接当面就说,话里话外都是贬低。   这样的人阿勒见得多了,更何况是沈月岛这样打扮矜贵的小少爷。   他怕食物再被浪费,就想拿些勺子分给他们。   却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沈月岛瞪着一双圆咕隆咚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额吉手里的饼,嘴唇吸溜吸溜地抿个不停,活像只看到肉骨头的小狗。   他是真的饿坏了,十八岁的孩子怎么禁得住饿,给他一头牛他都吃得下。   老额吉动作慢,一次只能烤一张饼,烤完分给他们。   沈月岛再饿也不会争,说我想先吃,只会乖乖地站在炉子旁,紧盯着炉子里的饼。   饼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眼看着一张张小饼送到别人手中,他还会失望地抿抿嘴巴。   阿勒看着他,心里就想,如果他是一匹小马,此时耳朵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他看的太过关注,被沈月岛发现,小家伙还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用手挡着小声对阿勒说:“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差点就伸手接了。”   老额吉分饭才不管谁是少爷,谁是司机,一律按大小来排。   沈月岛最小,最后一个才分到,端着碗洗干净了手,蹲到小角落里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那模样可怜的,阿勒搬了张凳子到他旁边,让他吃得舒服些。   小家伙感激不尽,说着谢谢但吃东西的速度一点没落下,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特别仔细。   他吃完发现对面阿勒碗里还有半碗,磨洋工似的喝一口水吃两口饭,不太想吃的样子。   沈月岛就小声问他:“你吃不下了吗?我帮你吃吧。”   阿勒懵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自己想吃就说想吃,还要说帮他吃。   沈月岛看着他的笑脸,耳朵飞速蹿红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说:“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阿勒也有些不好意思,收起嘴角,示意他自便。   沈月岛拿过他吃剩的碗,说:“我听我妈讲,你们藏族有句话叫‘杀生害命,骨头啃净’,所以你们都见不得浪费粮食,不然心里难受。没事的,我饭量大,你吃不完我就帮你吃了。”   他一幅乐于助人的样子,咬着那一小块糍粑,拉出一点软糯的丝来。   阿勒莫名觉得他肉乎乎的脸是不是也像糍粑这样软,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   但这是新来的客人,他不能这样失礼。   所以那天他全程都没说话,就怕自己一张嘴就脱口而出一句: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也是因为这个,他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来告诉沈月岛:他不是吃不下,是想吃慢一点,等老额吉。   于是十八岁那年初遇,两个都不太好意思的纯情男孩儿,一个吃得撑死,一个压根没饱,一个净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强忍着不去摸脸。   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圆满。   分吃完最后一团糍粑,他们踏上马背。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两道鲜红的背影紧紧依偎着,奔向迦蓝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不弃,正文停在这里,番外是长长甜甜的草原生活,大家有想看的在评论说耶!   这篇文我写了很久,连载期五个月,前期准备一个月,大纲写了七万字,还给霍深小岛写了人物小传,不知道有没有把他们立住。   我写文挺狗血的,情绪大开大合,很夸张也很矫情。   这次就想换种写法,搞点朦胧伤感的氛围,回不去的草原,互相献祭式的爱情。   但我水平实在有限,写得也很吃力,成品可能也和想象的两模两样,所以这篇文一直很糊,陪伴我的宝宝也不多,但你们给了我很多力量,那些长评精华我反复在看。   幸好我坚持到了最后,给了阿勒和小岛一个圆满的结局,也没有辜负大家。   下一篇隔壁《学不乖》靳总×小裴,希望还能和大家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