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破》作者:南北逐风   文案:   掰弯他说爱他欺骗他,爱情是假,什么是真?   有那么一种人,只搞直男,并且只做1。   栾彰就是那种人,与其说这点小小的“癖好”是他的个人兴趣,不如说这是他的职业病。   身为人工智能神经网络领域的大神,栾彰喜欢把每一个猎艳对象当做研究范本,在得到满意的结果之后便无情舍弃。他洞察人心,算法出众,总能找到正确方法,就连分手都做得体面,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无往不利。   直到有一天,他和同事兼好友打了一个赌……   纪冠城推开旋转门风风火火地踏入公司大楼的那一刻,便被一个仿佛是心血来潮的赌局选中。   命运的弦被轻轻拨弄,从此拐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对纪冠城如此,对栾彰亦是如此。   栾彰x纪冠城   标签:狗血 虐恋情深 虐恋 职业 第1章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女人侧靠着落地玻璃窗前的高脚咖啡桌,她面前的男人则是坐在椅子上,手肘搭着桌面,手掌撑着自己的脸颊,懒洋洋地重复问:“做到什么?”   “让那些直男为你变弯,爱你爱得死心塌地,甚至愿意为你做零。”女人顿了顿,转而直接问,“阿彰,你怎么做到的啊?”   栾彰听后姿势未动,他的脸上也始终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怎么了?”   “突然好奇,想知道。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要对你复杂的情感生活品头论足,只是有一点。”刘树强调,“你那些手段能不能展开聊聊。”   “你有需求?女人我不在行啊。”栾彰的眼睛在刘树身上扫过,“再说了,你不是铁直?”   刘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装作事不关己无辜样子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事实上,只要栾彰想,不论男女老少他都能搞定。而专门挑直男下手,很难说不是他对自己的能力试炼。   与人斗其乐无穷。   “拜托,我是在很认真的跟你讨论方法好不好啊?一个人的性向真的可以被后天改变吗?”   “为什么一定要改变?人虽然都在按照正常轨迹行走,但永远保持着想要偏离轨道的冲动。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刺激,大部分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哪怕对方恐同也能被搞定?”   “人类有时候是无法分清‘恐惧’和‘想要’之间的界限的。”栾彰懒得讲那些深层原理,本想搪塞搪塞刘树,刘树猝不及防地说:“那你能不能演示给我看?”   “嗯?”   刘树说:“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是吗?你说得天花乱坠,可我没有亲眼看到过,又怎么能相信?你这种人啊最会骗人了。”   “我能骗你什么?”栾彰笑得无奈,“再说了,我拿什么来给你演示?随便找个人攻克下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刘树像是被栾彰提醒了一般拍手,“那我们就找个人试试吧!”   “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你是什么有责任感的人吗?”   “我以为是。”   “你在放屁。”刘树拒绝听栾彰狡辩,竖起了三根手指,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打个赌,赌这个数。”   “三千万都没门。”栾彰觉得没劲。   “不。”刘树说,“三百张T28的GPU。”   栾彰闻言身体不由地坐正。无需他多说什么,刘树自然知道这个条件对这位公司首席科学家、神经网络领域的神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现今人工智能的核心即为算力、算法和数据,其中算力是核心中的基石。像他们这种人工智能公司必须要有强大的算力支撑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这就需要大量GPU。可是GPU产能有限,僧多粥少,单体价格水涨船高,不是有钱就能解决问题,每家公司为了配额都要抢破头。   “如果你能展示一下你的能力,我这一票就挂在你这里。”刘树说,“梦鹿那边我去搞定,我知道你们在为了这个事情吵架。”   栾彰盯着笑盈盈的刘树看了一阵,没有跟她讨价还价,而是关心地问:“会不会太儿戏了?”   刘树摇摇头:“如果不够刺激那还玩什么玩?出来混,什么不是靠赌?”她极力把自己塑造得像个赌棍,只是这在栾彰眼中并不成立。他猜刘树心里对于追加配额这件事多少是有认同的,否则不会开这个口。刘树需要一些借口来给自己的摇摆更多的推动力,赌局只是一个添头罢了。   栾彰的大脑如同他设计的人工智能一样高速运转分析并得出结论,紧接着,他显露出一些兴趣,继续问道:“那具体怎么玩?”   “我想想。”这赌约来的突然,刘树仿佛只能临时拼凑条件。她看着空转的旋转门,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打卡的高峰期,许久都不会进来一个人,大堂内偶有行人穿梭,打着哈欠来咖啡厅买咖啡,穿着西装的安保人员在门口来回巡视,真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上午。刘树用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然后指指旋转门:“从现在开始,第一个从旋转门进来的男人就是你的任务对象。”   “……”   “随机即公平。”刘树的口气逐渐阴阳怪气起来,“无所不能的栾彰博士不会觉得自己搞不定所以干脆认输吧?”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超英电影里的反派。”栾彰温柔轻笑,反派都是这么笑的。他的目光挪去了旋转门,默认了刘树的条件。现在还是没有人来,栾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刘树一会儿看门口,一会儿打量栾彰。她有些兴奋和紧张,心想栾彰看似淡定,估计心里也在打鼓。刘树十分想捕捉到栾彰出糗的表情,没想到栾彰很快收回了视线,又是那副松散慵懒的模样伏在桌前,背对着旋转门。   “是谁都无所谓。”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反倒是显得他自信十足,刘树想在他欠扁的脸上来一拳。就在此时,旋转门忽然快速转了起来,刘树瞪大双眸,视线越过栾彰,这使得栾彰不由自主地跟着回头。   来了!   只见一个带着红色摩托车头盔的人冲过旋转门,篮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龙卷风似的闯进来,搅乱了大堂内的气流,周遭顿时变得毛躁,引得所有人都看他,仿佛他们同样期待着头盔下的那张脸。   那人没有动作,前台小姐张大眼睛看着那个红头盔朝自己走来,又是莫名又是紧张,生怕他突然掏出凶器然后大喊“不许动抢劫”。   栾彰同样脑补出了那副画面,手指已经按在了手机的紧急呼叫快捷键上,可是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人在与前台小姐一番攀谈之后走向了通往电梯间的闸机。在刷过闸机之前那人好像才想起来摘头盔,给赌局二人留下一个神秘的背影。   “这……”刘树看着那个短毛脑袋一副不知说什么是好的样子,“至少不是个地中海秃头大叔。哎,你现在追上去还有机会,要不然真是地狱开局了!”   栾彰说:“你如果换个人就不算地狱开局。”   “不。”刘树仿佛故意要给栾彰添堵,“我们就赌这个,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找到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   栾彰完全可以现在走过去直接问那位前台小姐刚才那个人的信息,但是他不打算为了这么一丁点小事诱骗别人违背职业道德。再说了,这么做毫无游戏体验,也容易留下话柄。   “你打算给我多长时间?”栾彰转移了话题。   “审批会在第四季度结束时确定,你有整整五个月的时间。”   “那么我怎么证明自己得手了?”栾彰直白地讲,“除非你本人在现场看我跟他上床,否则无论是图像还是视频用AI生成假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刘树打断栾彰:“我对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至于怎么证明,你自己肯定能想出来更好的方法不是吗?再说了,上床并不代表着爱。”说到这里,刘树暧昧调笑,“你要证明你让他爱上了你。”   栾彰回敬微笑:“最后一个问题。”   “你一向替人解决问题,很少提出问题。”   “为什么。”栾彰难得严肃认真的神情让刘树不禁站直,等着栾彰接下来的话。“为什么是这件事而不是别的?赌观云3.0版本的进化水平不是更刺激?”   “其实什么都行。”刘树微微扬起下巴:“都是解闷。”   上帝因为无聊向人间丢了一颗苹果,于是人类掌握了物理;死神因为无聊向人间丢了一个笔记本,于是有了新世界的卡密。眼前的女人说着自己无聊,随意地提出了一个问题,随意地点到了一个人,世界线仿佛被她轻轻拨弄了一下,而被改变生命轨迹的人此时浑不知情。   刘树展露了与栾彰相同高傲而漠然的态度,若不是同为怪人,又怎么能成为共事的伙伴?栾彰心想,也许这样是挺有趣的,决定按照与刘树约定的去做。   月湖一开始并不叫月湖,早年间是城市边缘的一处有水荒地,因水泊形状有缺角而得名,后因低廉的开发成本吸引了很多科技型公司入驻。在技术创新最蓬勃的十几年里,创造性的灵感几乎每分钟都会诞生一个,每年都会有怀揣理想的年轻人来到这里,要么改变世界,要么被世界改变。   湖区内写字楼林立,格局风格又协调统一,正处湖边缺角处的一栋楼不算最高,但只有最具实力的公司才能站在这里俯瞰整个湖区景色,EVO就是其中之一。   栾彰刚刚通过了内部的测试接口,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切换了自己电脑的界面,皱眉思考的样子像是攻克什么宇宙级难题。   事实上,他在做贼。   今天距离和刘树的赌约已经过去了几日,栾彰这个工作狂魔不会因为一些玩乐是非而耽误手头的项目。好不容易得空,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既定思路去大海捞针。本来用以撰写研究论文的双手此刻光明正大地黑进了大楼的登记系统,对着监控系统里留下的画面和时间一个一个翻开当天被登记在册的访客。   很快,栾彰找到了一个吻合的身份信息,完全载入需要几秒。读条时,那个红色的头盔在栾彰脑中一闪而过,被掩盖的到底是一张怎样的脸呢?他不自觉地咬着食指的关节,拿出一块黑巧克力含在嘴里,这几秒体感有些太久。   黑巧克力在口腔中散发出独特的苦涩味道时,画面加载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很感谢大家点进来看啦!真的是好久没有写过耽美小说了。   这篇我很难概述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和人设,只能说因为算是个狗血虐恋文,所以随时都会有精神状态堪忧的情节出现~我无法保证任何剧情走向和人物选择!   如果可以接受的话,那就让我们一起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吧! 第2章   一双大猫一样的眼睛直视栾彰。   栾彰与之对视。   这双眼睛明亮有神,没有一丝杂质,像被阳光洗过,镶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朝气蓬勃。眼睛的主人肤色健康,头发比今天看到的短毛更长一些,有些倔强的支棱着。不知拍证件照有什么可开心的,他笑得都比别人用力。   这些要素揉在一起并没有拼凑亲和力的气质,而是产生了与之相反的化学反应。再一联想到他闯入大堂时那毛躁惹眼模样,栾彰将另外一块黑巧克力含进嘴中。   栾彰可以中肯地表示这个人看上去还不错,至少照片出现时他心里松了口气。对方明明是笑着的,但太过强劲的自信和那股青春冲劲所迸发出的攻击性叫人格外在意,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在这个人身上惹出大麻烦。   栾彰的目光顺着端正微笑的证件照片上挪到了一旁的姓名栏。   纪冠城。   栾彰停下来想了片刻,先将此人的身份证截下来保存,再往下看到他的到访记录,赫然写着EVO的大名,而到访理由竟然是面试!这让栾彰产生了不好的念头,他在线上找到了人力Kasha,假模假样地关心了一番对方的工作后才抛出正题。   “那个小帅哥啊,拜托,我怎么可能没印象?印象太深了好不好!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有点酷的那种,结果却很阳光健谈,性格超nice。我还错把他当成了实习生,没想到他是名校博士毕业,来应聘跨学科研究组的!他都二十六岁了但是看着就跟少年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一样,不对不对,应该是他才二十六岁就已经博士毕业了,是个学霸!这次跨学科研究组上大分!”   “已经确定入职了吗?”栾彰在Kasha毫无逻辑的描述中捕捉到关键信息。   “我昨天找你签的就是确认文件啊!”   栾彰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件事,所有入职名单都是各部门的领导确认好才会上报,他签字只是走个程序,从来不会仔细看内容。   要是知道里面有纪冠城的入职通知,他肯定抽出来撕碎扔进垃圾桶里,不让这个赌局对象卷入自己的工作中。   “已经发过offer了是吧?”栾彰不死心地再次确认。   “对,已经打电话沟通好了,邮件也收到了回执,下周一就来上班。”Kasha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期待新同事。”附赠一个微笑。   EVO效率至上这股风还是吹到了人力部门,栾彰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签名都还没捂热乎就确定入职了?虽说人没来之前都可以反悔,但他断没有疯到要为了这么点小事此赔上EVO名声的地步。   不过好消息是,他不用虚空寻人了。   宇宙之间的能量总是以各种方式保持着守恒,就是这样——不,栾彰把存放守恒物质的盒子干脆掀掉,不啃窝边草是他的底线,他决定在纪冠城入职之后找个充分理由开掉对方。   在纪冠城来之前,栾彰从Kasha那里拿到了纪冠城的全部资料,自己默默地做了数十页的调查报告。无论是人际交往还是情感交流,栾彰都能拿出端正的学术精神来钻研,仿佛那个在和人攀谈对话的人只是他的肉身,而他的精神和思维是旁观记录的第三者,既观察对方也观察自己。   连恋爱对象也是如此,栾彰每次都是蓄意勾引,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落入自己的精神陷阱,从中验证他想验证的东西。他观察人类,却不爱人。在他设想的由人工智能构建的未来社会中,也许人随时都可以变为一个抽象的符号,去中心化恐怕意味着人也不能再度主宰一切。   他曾在一个学术论坛上发表过类似“人本质低级所以一定会被取代”这种颇具争议性的言论,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被舆论骂得狗血淋头,可他就是有那种把人糊弄得团团转的本事,舆论评价他时难免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   “谁叫他就是那样的人呢?天才总是充满魅力又特立独行的。”   大家都这样形容栾彰。   周一,栾彰赶着早一班的地铁来到公司。   月湖在城市郊区,栾彰的家却在城市中心最繁华最昂贵的地段,除非天气差得不行,他都会选择搭乘地铁上下班,因为他喜欢看地铁上形形色色的人。   有时看人安静读书,有时看情侣吵架,有时看旁边的人手机屏幕里聊八卦,只是他还没神经到像是《追随》里的男主角那样通过跟踪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来打发无聊时间。   栾彰漫步在幽静的园区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搞军备竞争的高科技公司把气氛弄得紧张忙碌,月湖的环境更像是一个城市公园,高密度的绿植生产着足够多的新鲜氧气,大口呼吸畅快淋漓。   这时!一阵粗暴的发动机声响在栾彰背后由远及近,他懒得回头看,不向里躲闪,反而径自朝外侧靠,就跟没听见一样。后面那人完全无法判断栾彰的行动轨迹,只好大喊提醒,可惜那声音被轰鸣掩了下去。   栾彰回头,一台红色的摩托车几乎快贴到自己的身前,紧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红色的头盔。栾彰已无处可躲,还好那人及时刹住车,惯性使得车身贴着栾彰侧推出去,一道劲风刮过,轮胎在地上擦出一条弧线。   呲啦!   发动机熄火,园区顿时安静,车横向停住,风也停了。   “好险。”那人单脚撑地,推开头盔面罩,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抱歉,没撞到你吧?”   看到那双万分熟悉但第一次真实见到的双眼时,栾彰只觉那日坐在电脑前加载照片的读秒直到此刻才全部完成。   但这场景却没有惊喜之感,制造一起交通事故再简单不过。栾彰刻意调整了人力部门通知纪冠城的报道时间,自己只需准确掐算之后在纪冠城开车必经之路上等着就好。令栾彰算盘打歪的是,他没想到这个人车技如此之精湛,竟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剧情有所出入,好在问题不大,身为编剧的他抬起那只看起来毫发无伤的右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好像扭到了。”然后看着对方慌乱地从摩托车上滚下来,摘掉头盔走到他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满脸担忧地问:“严重吗?”   这张脸的静态画面早已被栾彰如同通缉令一样刻在心里,可当这张脸真实生动地贴过来时,栾彰还是产生了强烈且令人不适的入侵感。   活的,雄性,但是是异类。   栾彰安慰似的动动手腕,借此挣脱对方的桎梏:“放心,没大碍。”   “要、要不……”他扭头看看EVO所在大楼的方向,决定对栾彰说:“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真的没关系。”栾彰表现得很善解人意,“去医院的话你会迟到吧?”   “也没有,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来得早。”   “你在哪家公司?”   “EVO。”   栾彰本来想接一句“好巧我也是”,不料对方比他速度还快,紧接着就问他在哪里工作。台词的先后顺序没有按照栾彰的设计推进,看来对方要比他想象得更开朗外向,喜欢和人搭讪聊天,样子看着唬人,防备心却不强。   “我也在EVO。”栾彰话还没说完,对方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再度急吼吼地打断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呢?”   被夺去主动权的栾彰有些不悦,不光如此,一个入职EVO的员工不认识栾彰是何许人也这件事合理吗?   这人是完全不关注业内动态吗?他博士毕业论文上引用的文献是哪位作者写的完全忘记了吗?这不会是个水货吧?真的可以胜任工作吗?   栾彰腹诽,完全忽略自己几乎不在媒体上露面,只留其名不见其人的事实,嘴上反问:“你呢?”   明知故问。   “纪冠城,我叫纪冠城。”纪冠城强调,好像生怕对方误会自己会肇事跑路一样,一股脑地把自己的信息全都讲了出来。   栾彰一贯反感被打乱节奏,他看向纪冠城的车,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你这台是650R吗?改得挺漂亮的。”他从车库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纪冠城开的摩托车,这是一个很好建立交流的物品,毕竟没有哪个开摩托车的男人不喜欢聊车。这块内容是栾彰的知识盲区,他以最快速度做了学习补完,把纪冠城那台车的图像喂给人工智能。很快,这个世界顶级数据库模型告诉他这台车的改装设定。   加长的下包围,火刃的车架罩和后摇臂,更翘的后驼峰,性能卓越的减震和排气,这些都使得这台摩托车对比原厂外观和参数更加具有战斗属性。   红色的本田与眼前这个张扬的男人相得益彰,栾彰想到了那个词:   烂仔。   “啊,是吗?”果然,纪冠城露出一副被夸奖的开心模样,“你也喜欢车吗?”栾彰违心地点点头,开始编故事。故事里的他是个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关注个人爱好的人,大概是装得太身不由己了,纪冠城有些共情,不等栾彰说完,纪冠城再度打断:“那我们一起去上班吧!”他拍拍自己的红色的摩托车,“我载你!”   这是今天第三次被打断,栾彰对热情开朗的人类过敏,他确认。   最终,纪冠城推着摩托车和栾彰一起走去公司,这一路纪冠城的嘴巴就没有停过,说了一堆在栾彰看来全是废话的内容。   他叫什么,他今年多大,他从哪所学校毕业……这些东西栾彰早就调查了个底儿掉。栾彰做好了充分应战的准备,他设想了无数方案,但没有任何一个方案可以应对今天这个不太顺利的开场。   瑕疵很多,需要修正。   抵达公司门口,纪冠城得把摩托车停去地库,临分别前,他对栾彰说:“我们加个好友吧,如果你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可以联系我,我会负责的。”   “不怕我讹你?”   “那你应该直接躺在地上。”   “……”   栾彰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姿态的微笑,纪冠城眨巴着眼睛等着栾彰的下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话相当无聊,也不知道栾彰的心里给自己画了大大的叉号。   他甚至还会对着栾彰的背影大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栾彰头也不回地晃了晃手里的工牌,把纪冠城留在了原地。   很快会再见面的,栾彰心想,我不需要躺在地上就可以讹你。   “快”指的是第二天一早。   大约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的教室里,栾彰靠在讲台一旁,等着参加培训的新员工来。这种入职培训在许多公司里都是个过场,而在EVO却是实打实的精品课。研发部门由栾彰牵头,集数位业内不同学科专家组成的培训队伍,会对每一季入职的新员工进行为期四周的授课,以便员工可以更好的融入EVO研究与探索的氛围。   当然,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如果课程结业之后的考核成绩不理想,则会被EVO认定为学习能力不足,缺乏创新精神而被提前结束试用期。   纵然能够入职EVO的人已经拥有相当高的学历或漂亮的工作履历,但是结业后一个没留的辉煌战绩在历史上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一堂课是介绍EVO的研发体系,理所应当由栾彰主讲。他跟每一个进入教室的员工打招呼,心中默默记录下对方的名字和体貌特征。每一个进来教室的人看到他时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因为栾彰的右手绑着固定的夹板,完全无法活动的样子。   一共十五个人,等栾彰确认好第十四个名字时纪冠城还未出现。他看看时间,距离八点已经还差最后三十五秒。 第3章   在正式入职EVO之前,栾彰曾在大学任教过一段时间。学生们上早课经常迟到,就像现在的纪冠城一样,大踏步地风一样跑到门口,气还没喘顺就大声说:“老师对不起,我……”   他声音大得整个走廊里都听得清楚,教室里的人都看他。刚从学校离开没多久,叫“老师”的口癖还没有改过来,当他瞪大眼见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栾彰时,惊得后半句噎在了嘴里。   再看到栾彰的右手,他连气都喘得小心翼翼起来。   纪冠城背着手,微微颔首,像是那种课间跑出去打篮球而错过上课铃的高中男生,有些可怜地抬眼看着站在讲台前的栾彰。   八点过十六秒,栾彰歪着头对纪冠城笑了笑,纪冠城以为自己可以进去了,刚迈出一步,栾彰就摇头,纪冠城愣了一下,只好再后退,等着栾彰下一步的指令。没想到栾彰不再理会他,径自开始上课。   纪冠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完全摸不准栾彰的意思,只能傻不愣登地站在教室门口听了整整一堂。好在栾彰只是介绍EVO的组织架构和观云3.0目前的开发状态。当前国内外人工智能领域的激烈竞争不亚于造原子弹,大家都保持着相同的默契——谁能率先拿出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谁就开启了新的纪元。   许多人喜欢以图灵测试作为标准,栾彰不以为意。人类的思维模式最有趣的一点在于懂得欺骗,如果AI诚实回答通过测试,那么他算是拥有高级思维的吗?如果某个AI能在测试面前故意不通过又代表了什么呢?   不过在新员工面前,栾彰还是会装得善良很多,至少会强调每一个人都需要有负责任的设计开发和部署使用。   纪冠城在门口罚站了四十分钟,他很安静,身躯挡着光,存在感异常强烈,栾彰转身时总是会看到他。   看到那个满怀期待的眼神,期待被允许进入教室。   栾彰不做指示,纪冠城的期待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奇怪的是,他的脸上不会露出失望情绪,也不会自暴自弃地开小差,就那么站在门口听栾彰讲课。   栾彰宣布下课,其他人从纪冠城身边经过离开,纪冠城好奇打量每一个人,最终目光落回还在教室里的栾彰。   这时,栾彰对纪冠城招招左手,纪冠城乖乖地走进去。   “怎么回事?”   “你的手……”   两个人异口同声问对方,然后又同时陷入安静。栾彰用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问道:“为什么迟到了?又出车祸了?”   “没、没有。”   “那是什么原因?”   纪冠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双手还是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轻抬脚后跟,身体晃动的幅度透露出他的窘迫,随后回答:“没什么原因,就是迟到了。”   睡过头也好堵车也好,这些都是原因,一件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但人会试图用各种方法掩盖。显然,纪冠城的方法太像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学生,懒得编理由。栾彰对原因根本没有兴趣,他合上笔记本屏幕,本想夹在手肘间,紧接着一副犯难地模样,将自己笔记本递给纪冠城,无奈说道:“可以帮我拿到工位上吗?”   “当然可以!”纪冠城连忙接过来,眼睛瞥到栾彰的右手时格外心虚地小声问:“所以还是受伤了吗?对不起,我……”   “真的没什么,可能隔了一夜有些肿。去医院看,大夫叫我固定住,我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栾彰向纪冠城展示自己的右手,“裹得跟个粽子一样,我都没法活动了,本来今天还得……算了算了,没什么。”   纪冠城忙问:“是有需要做的事情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   “帮我?”栾彰莞尔,“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道了。”纪冠城不好意思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栾彰。”声音很轻,发音却很清晰,短短两个字,说得倒是郑重。“你所有文章我都读过,我很喜欢你在NeuroImage上发表的那篇关于脑区域功能连接里的观点。我……我却没把你的脸和名字对上,还害你受伤,实在是……”   自责吗?自责就对了。这是栾彰希望看到的情绪,而身为“受害者”的他越是表现得从容大度,就越容易在纪冠城这样性格的人面前建立身份优势。   “这不是重要的事情。”栾彰拍拍纪冠城的手臂,“你说你可以帮我,那么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呢?”他脚步飞快,纪冠城停下来思考的时间里他就走出了一段距离,纪冠城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纪冠城哪怕成绩再好,在专业领域内恐怕给栾彰提鞋都不配。他有自知之明,但为了弥补过错,诚意十足地对栾彰说:“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全力的。”   栾彰忽然转过身来,纪冠城一个没刹住撞了上来,还好栾彰的左手抵住了纪冠城的肩膀,这才使得自己没有被这充满干劲的家伙撞倒。   “加个好友吧。”栾彰掏出手机,“回头我把文档发给你。”   “所以他已经开始给你打工了?”下午茶的摸鱼时间,刘树为了打听栾彰的进度,特意邀他去开在公司大楼外面的咖啡厅。听到栾彰汇报的情况,刘树惊讶万分。   这男的真是会处心积虑地害人。   “不然呢?”栾彰懒洋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聊天不够专心,“他现在应该在对着文档哭吧。”   “你让他弄什么?”   “优化CV……”   “说人话。”   “优化视觉输入学习任务模型,提升模型的自适应能力,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微分方程。”   “简单?救命啊,你让他一上来就弄这些?而且他也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严格来说我也不是这个专业的。”   “……咱们说点别的吧。”刘树不想讨论栾彰到底有个学位证书,“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等着他意识到工作的强度和痛苦然后自己萌生退意,与此同时……”栾彰把刚刚摆弄了半天的手机递向刘树,“这是他的社交账号。”   刘树面色古怪地打量栾彰:“你不会利用职务之便去获取他的账号密码以及聊天记录吧?”   “我有基本的底线。”   “不,你没有。”刘树说,“上次忘了补充,虽然我们以发生关系为判断依据,但是强奸不算哦!”   “……”   刘树见栾彰那无语的表情哈哈大笑:“好啦好啦,开个玩笑,你继续。”   “我只是路过他工位时瞥到的而已。”栾彰叹气,“他的朋友圈和微博表现出来的性格高度一致。发布频率不高,有运动,车,还有出去玩,偶尔关心社会新闻,但从不抱怨。结合现实观察,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可以说领先大部分人。他很开朗,既关心世界也关心身边的人,有同情心,勇于承担责任,喜欢运动,没有不良嗜好。从社交层面上来说一般人应该都会很喜欢和他做朋友,这样的脸和身材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荷尔蒙尤其招异性青睐。他对人的防备心没有那么强,多少显得有点……”   “说好听点是单纯,说难听点是笨蛋,对吗?”   “所以我只是说从‘社交层面’上来讲。我查过他的毕业论文和入职笔试,论文写的很好,在校成绩也非常出众,积极参加课外活动。二十六岁就能顺利地博士毕业,这种人怎么可能跟‘笨’沾边?”   刘树听栾彰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跟着点头,当她发现自己的思路完全被栾彰带走时,她连忙中断:“可是你还是没说你分析了一大堆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啊?只是等着他被地狱难度的工作劝退吗?你这样不会给他留下坏老板的负面印象吗?”   “当然不会。”栾彰摇摇自己右手,“我现在这么惨都是被他害的,他得负责。所以他承受的一切不是来自一个坏老板的工作安排,而是自己的赎罪。单是这一个工作就已经很麻烦了,他还得兼顾日常工作和上课,最后的结业考试同样严苛,试用期没有通过太正常了。最关键的是,这中间没人刁难他,是他闯祸在先,能力不足跟不上节奏在后,要怪就怪自己吧。我可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受害者,我很可怜的。如果他搞不定工作我还得出来给他收拾烂摊子,他会欠我好多人情,就算离职了也得单独请我吃几顿饭的那种人情。”   他撑着下巴晃着翘起的二郎腿,神情讥诮,哪里跟“可怜”沾边?   “……你闭嘴吧。”刘树想暴打这个坏心的男人,她捶在栾彰的右臂上,“别装着装着忘了自己折了哪只手!”   “怎么会?”   “说实在的,你这把真是太认真了,我还以为你会随便搞搞。”   “如果只是我自己做实验的话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啰嗦,搞定这种人难度不大。”栾彰道,“但现在他不是普通人,他值300张GPU,将近一个亿,何德何能啊?器官拆了单卖都卖不了这么多钱,我不允许出现差错。”他还是那种慵懒随意的口吻,不像是在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仅仅只是一个赌局,而赌资如此昂贵是对方的荣幸。   这个赌局关系到栾彰整个职业生涯,甚至有可能决定了未来人工智能领域的格局,所以他认真对待,势在必得。   “对了,梦鹿什么时候回来?有确定吗?”   “周五早上到,下了飞机直接来公司。”   “飞十几个小时还要立刻工作,真是个企业战士。”栾彰无奈笑道,“那天我可要躲远点。”   “哎呀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吵架,梦鹿那种性格你哄哄就好了,不是吗?” 第4章   纪冠城过得很辛苦,这从他的打卡时间就能看出来。每天第一个坐在工位上的人是他,最晚一个走的人也是他,除了上课和处理本职工作之外,他的时间几乎全花在了栾彰留下的“难题”上。   英气的眉毛时常拧成一团,或者干脆把笔架在噘起的嘴唇上,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奋笔疾书,可惜答案仍旧埋藏在谜团之中。   他的专业是脑科学,虽说也会涉及成像问题,但栾彰交给他的任务有些过于实际了,跟理论研究不是同一个东西。   “这里增加一个注意力权重矩阵呢?”实在看不下去的谢尔比放下了自己的水杯,弯腰在纪冠城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圈,随后推推自己的眼镜,“你已经搞了一周都没有进展了,要不要暂时放下换换思路,也许会有突破?”   “不行,本来时间就很紧迫。”纪冠城垂头丧气地讲话,紧接着挺直脊背坐正,仿佛被注入了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知道了,这里的应该等于p。”   谢尔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重新写下了一大串公式:“真的不用这么拼,彰sir人很好,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儿骂你的。”   纪冠城没听,埋头苦算,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他查阅了许多资料,向自己的同学和导师咨询请教。   导师看过他发过来的东西,感慨道:“你喜欢为难自己的臭毛病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啊!领导让你做不擅长的事情真的不是在故意刁难你吗?”   “不会,是我揽过来在先。”   “一定要做是吗?”   “对!”纪冠城回答得很坚决。导师不忍自己的爱徒初入职场就遭遇挫折坎坷,便为他联系了在相关领域有所建树的学者好友。纪冠城大为感动,周末拎着买好的酒菜去了导师家上门拜谢。   亏他的好人缘,在各方人马帮忙的情况下,进度在一点一点推进。   他自己写了一个实验模型,却总是遇到数据分布不一致的问题。同事们七嘴八舌提了很多建议,他恨不能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去消化这些陌生领域的知识。   其实,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去直接找出问题的人。纪冠城将自己现在所遇到的困难全部拆分成一个一个细碎的点,然后拿到课后向栾彰提问。栾彰一听便知道纪冠城在搞什么鬼,绕着弯子讲了半天处理底层视觉任务的含糊细节之后突然问纪冠城:“我交给你的工作,现在还要我来解答,你是想让我帮你完成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纪冠城只好说,“我是真的有地方不明白,栾老师。”   这个称呼听上去有些卖乖,可纪冠城一向态度真诚,不是那种撒娇耍宝的类型。栾彰只好叹气说:“给你五分钟,把你的想法讲明白。”   纪冠城终于等到了机会,好好地输出了一顿。其中的一些奇怪想法不禁叫栾彰停下来侧目,纪冠城疑惑地问:“怎么了?我是错得很离谱吗?”   “没有。”栾彰莞尔,“继续讲。”   纪冠城眉飞色舞讲个不停,两人已快走到工位,五分钟也过去了很久。栾彰在听完纪冠城设想的方案之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便对纪冠城说:“那你就尝试这么做吧。”   “真的吗?万一结果不理想……”   “那我问你,明明是不擅长的领域,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拒绝说自己做不了?”   “擅长也是从不擅长转化来的,我可以学,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自信需要实力来支撑,难道你没想过也许失败才是你应该学会接受的吗?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吧,如果不幸搞砸了的话……”笑意爬上栾彰的脸庞,这次显得很不善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你滚蛋走人,这个代价还算可以承受吧?”   纪冠城没有正面回答栾彰,眼睛里满是不服输的神态,搞得栾彰不由得有些好奇这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又是几天不分昼夜的攻坚过去了,一个平静的傍晚,纪冠城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一声:“我想到了!”   众人被他下了一跳,纷纷围过来看纪冠城的成果,继而拍手称赞。谢尔比还为纪冠城播放了一曲《we are the champions》。   “恭喜恭喜!”谢尔比扫了一眼纪冠城的文档,赞赏纪冠城的钻研精神,“弄得不错嘛!终于可以跟彰sir交差了!”   纪冠城欣喜之余反应过来:“为什么叫他彰sir?”   他们都管栾彰叫“彰sir”,起因不可考,谢尔比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让大家称呼自己“谢尔比”是源自于《浴血黑帮》。   大家口中的栾彰就是个六边形战士。样貌出众,能力和成就不必多说,脾气性格更是没得挑。不论外界评价栾彰是多么的“特立独行”,但凡认识栾彰的人都会用诸如“温柔体贴”“好相处”“善解人意”“情商高”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栾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懒散模样能给人一种舒服而奇特的相处体验,仿佛精神会跟着他一起放松下来。   纪冠城把大家的评价和自己的实际经验结合起来总结出了一个结论——看来栾彰确实是个好人。   那么自己就更应该加把劲,不能辜负栾彰,同时也要向栾彰证明自己。为此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卷!   身为跨学科研究组组长的谢尔比会在向栾彰汇报工作的时候谈起这个上进努力又聪明的新人。他抱怨纪冠城卷得有些过头,让他们这些一贯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成性的人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   栾彰能听出来谢尔比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其实是对于纪冠城的欣赏,转头看向屏幕上纪冠城交给他的“作业”时竟也会认同谢尔比——纪冠城明知道自己无法最终真正的解决问题,可还是认真地把自己可以处理的部分全部做完了。   他大胆的把那些之前提到的注意力矩阵删了一部分,继而换成了常数矩阵,修改了数个映射路径,反而提升了模型的性能,然后再去不断尝试优化泛化能力。那些实在无解的刁钻内容,就老老实实地整理了资料,把自己的想法和思路阐释清楚。   纪冠城本就不擅长写代码,跟着谢尔比学了不少,搞出来的逻辑结构与别人都不一样。栾彰阅读着这份文档,最直观的感受便是纪冠城的思维堪称“神魔一体”。这人遵守严谨的学术态度,可是有些想法却堪称大胆,甚至是固执的,当真敢冒着生产事故的风险去验证他的那些主意。   这种内在风格与他的外在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栾彰观察知道纪冠城很懂事,会在向同事请教完问题之后为了表示感谢给大家点下午茶;他也很诚实,会在文档中标注哪一部分是在哪位同事的协作下完成的;他甚至礼貌得极为细节,会注意和别人谈话时的姿势和语态。年轻健气的男孩双手搭在桌沿上,大猫似的认真听人讲话的模样成了女同事们私底下的乐谈。   栾彰是个有实验精神的人,有天下班很晚他都没有走,佯装处理工作。确定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纪冠城时,他装作一脸疲惫却还是要努力打起精神的样子把纪冠城叫了过来,调出纪冠城交给他的“作业”指出其中的问题和不足,让纪冠城再欠自己一点人情债。   纪冠城一开始是站着听的,当栾彰抬起头看他时,他自然而然弯腰,双手撑着膝盖,两人保持了平视。过了一阵,他干脆半蹲在了栾彰的桌旁。栾彰的视线随着他滑落,转变成了俯视。   原来让那些让女同事感到备受取悦的画面是这样的。   “你去旁边拉把椅子坐下不就好了吗?”   “没事。”纪冠城嘟囔,“乱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   “只是一把椅子而已,不是私人物品,而且也不会有人在意。”   “如果有人在意呢?总不能因为对方不好意思讲,自己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一样去那么做吧?客观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的。”   “没想到你的心思还挺细。”这一点让栾彰有些意外,他暗自记下。   纪冠城回答:“学以致用。”   “别太得意了。”栾彰敲敲屏幕上的一个数字,笑着说:“低级错误。”   纪冠城抓抓头发:“……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跨学科研究组里都是挑剔的怪人,纪冠城却很好得融入了其中,其能力可见一斑。谢尔比还会关心纪冠城的培训课成绩如何,替他向栾彰求情,希望栾彰看在新手的份儿上放放水。   “毕竟是我万里挑一选中的人,你也知道,我们组可很多年没招过刚毕业的新人了。”   “我说了不算,最后还是要看成绩。”   “什么你说了不算?题目不是你出吗?最终评审不也是你吗!”   “你不是两杯奶茶就能收买的人。”栾彰岔开话题,“你觉得他哪儿好?”   一说这个谢尔比就来了劲,把纪冠城在工作中的优秀表现重新回滚了一遍,最后说:“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他是那种能给人带来正向情绪的人,遇到困难也不会气馁,而是迎头直上,这种人很稀有的。哎,你跟他接触的比较少可能没办法体会,下次他点奶茶我叫他给你送一杯,讨好讨好你。”   “没有那个必要,一切还是要靠他自己的努力。如果你觉得他很辛苦,那就提醒他适当放松放松。工作而已,没了可以再找,身体拖垮了得不偿失。”   栾彰理性上能体会谢尔比的心情,他承认纪冠城有几分能力,是一个值得栽培的新人。情感上——不,他不会对此事注入任何多余的情感,他的计划是不会被改变的,哪怕纪冠城再怎么优秀。 第5章   纪冠城手头工作告一段落时已经是下班时间之后了,天黑了下来,偌大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伸个懒腰,一时半会儿不想回家,便去了月湖东侧的球场。   只要是在月湖工作的人都可以免费使用这里的场地,纪冠城想趁着晚上没人去运动放松一番,还没走进就听见了篮球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原来已经有人了。   好在加入陌生的球局对纪冠城来说并不是难事,很快,纪冠城出色的球技就博得了众人的赞赏。休息时,方才对方阵营的一个人把刚买的饮料递了过来。   那男人带着鸭舌帽,上半身打赤膊,只穿一条黑色运动短裤。他的肩膀胸口覆着薄薄一层汗,在球场的灯光下泛着蜜光,看上去健美无比。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背部有一片像是烧伤留下的疤痕。   那人逆着光,纪冠城虽看不清这人的脸,但对他印象很深刻,就是那身精实的肌肉在篮下对抗时差点把自己撞飞。   “哥们儿,球打得可以啊。以前怎么没在球场上见过你?”   “我是刚来的。”   “哪家公司?”   “EVO。”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眉眼微挑,露出了笑容,没多聊别的,只说请纪冠城喝水。休息片刻后众人兴致高昂再次下场,那人换来和纪冠城同队,两人从对手变成了队友,配合异常默契,打了两节战果斐然。   纪冠城拉起T恤的下摆擦擦脸上的汗,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那人没拦他,只问他什么时候过来打球,纪冠城笑着说不太确定。   后来纪冠城去球场又遇到了那个男人几次。那人喜欢和他打对抗,当纪冠城带球冲进篮下时总会和那人有正面交锋,是个难缠的家伙。纪冠城不知道那人很多堪称暴力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在一次争抢时,纪冠城重心不稳跌倒在地,那人站在他面前,伸出手说:“抱歉,还好吗?”   “没事。”纪冠城伸出手代表着他不介意此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分钟之后,当那人冲破内线如入无人之境准备上篮时,不知道从哪儿杀出来的纪冠城跳得比他还高,把即将送入篮框的球狠狠拍在了地上!   那人大吃一惊,紧接着便看落地后的纪冠城闪电一样冲向他的身后,与队友配合反守围攻。那人不甘被秀一脸,立刻回防,众人在篮下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当球落入纪冠城手中时,他以为纪冠城要跟他正面对决,欲要迎战之时只见纪冠城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三分线外!   “不可能投进的!”那人呼吸收紧。   浑身的肌肉绷紧起跳,左手轻轻扶着球,右手手腕向上抛出,当纪冠城双脚平稳落地时,球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精准入网。   三分命中!   “今天的水还是我请。”那人买了冰凉的汽水。夏夜打球很热,纪冠城干脆也脱了上衣,把易拉罐贴在自己的脸上。   汗顺着他身上鲜明的运动痕迹往下滑。   “我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住。”那人坐在纪冠城身旁,“今天可能打得有些莽。”   纪冠城说:“没什么,球场上有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没看出来,你脾气还挺好的。”   “哈哈,以前在野球场上比这更严重打起来的都有。”   “你球打得真好,有专门练过吗?”   “初中高中都打校队。上了大学之后只能打打娱乐局了。”   “以你的水平不至于吧?现在国内大学校队有那么厉害?”   “我没什么静态天赋,运动能力也普普通通,跟体育生比不了。再怎么努力也勉强进二队。”   那人脸色一僵,比自己矮的情况下还能跳得超过自己半头再盖帽的水平叫普普通通?   “那后来怎么不打了?”   纪冠城挥挥自己的左手:“比赛时把胳膊撞折了,伤好之后要读博,就退队了。”   那人笑着说:“哇,三井寿。”   纪冠城谦虚:“我三分投得不好。”   “……”先是尴尬笑笑,那人紧接着说:“我周末定了球馆,要一起去吗?我包场。”   “谢谢,但是我工作太多了,可能没有时间。”纪冠城婉拒。   那个人皱着眉吐槽EVO什么时候这么不人性了,纪冠城解释说是自己太菜,还是新来的,不好好努力会被淘汰。   那个人一歪头,拍拍纪冠城的肩膀,说,你不会。   栾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左手抱着右臂,右手拿着一支原子笔,食指贴着嘴唇,拇指不住地按着原子笔的按压器,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咔哒”。   他把一块黑巧克力含进嘴里,盯着画面里的纪冠城。   栾彰只是想看看纪冠城每天都搞那么晚是在做什么,于是回家之后调用了公司的监控。随着纪冠城活动区域的改变,监控范围就扩大到了整个园区。   纪冠城风一般地过掉两个防守他的人,敏捷的身手在卡顿的监控画面上只留下了残影。栾彰一边看一边把自己捕捉到的细节记录下来,那个名为“纪冠城”的数据表越来越大。   在球场上的纪冠城灵动富有活力,他笑着和队友击掌,身姿挺拔,跑得很快,跳得也高,投篮时手臂连同肩膀背部的肌肉都绷出流畅的线条。哪怕是夜晚,那股独属于他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的味道似乎都溢散开来。   清透、热烈、意气风发。   “好好珍惜现在的快乐时光吧。”栾彰将笔用力按下。   伤筋动骨用不着一百天,栾彰盘算着摘护板的日子差不多就是培训课考试的日子。   除了第一天上课迟到,纪冠城每次都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那时栾彰已经在了,两个人会有一段短时间的独处。   哪怕是一大早的课,纪冠城都是神采奕奕的,栾彰不着痕迹地“关心”了几句,纪冠城便说自己习惯了早起。六点起床出去长跑,回来后简单收拾吃点东西再骑车来上班。   栾彰心想,头天晚上打球打到那么晚第二天早上还能起来做这么多事情且不犯困,真是个精力怪物。   根据栾彰观察,纪冠城听课算不上百分百认真那种,听到那些实在无聊的内容时,他也会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似是期待能有一只蝴蝶飞过。   下课后,纪冠城主动帮栾彰拿东西。栾彰并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换做是别人的热络,栾彰免不了怀疑是在跟领导套近乎,以他对纪冠城的观察和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评价,纪冠城不是这样的人。   他对自己有对“老师”一般尊敬,也有对于“受害人”一般的愧疚。纪冠城的概念里,“责任”是要履行到底的,不论对方是谁。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他,栾彰想,可惜自己最不吃这套。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想对任何事物负责的人,有这样的心态并不是喜欢逃避,而是他不需要负责——只有麻烦和坏结果才需要被负责起来,栾彰的字典里没有这些字眼。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两个人会聊天,栾彰通常把主动权都交给纪冠城。纪冠城谈吐间流露出工作上的一些苦恼,这个时候,栾彰就会装作知心体贴的前辈那样说:“刚开始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慢慢调整就好。而且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可能是工作本身与你不够契合,这个时候就要考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这条路……”   他想暗示纪冠城知难而退,不料纪冠城打断了他:“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只是你让我完成的工作我没有做得很好,你没有骂我,反而很耐心地花时间帮我解决问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那你要怎么办?”   “我会克服障碍完成工作通过考试的。我不会让你的辛苦白费,等转正之后,我请你吃饭!”   “转正不了难道就不请我吃饭了吗?”   “我一定会做到的!”纪冠城扬起下巴,“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栾彰笑笑。   他总是那么温和懒散的笑,心中的态度截然相反。   “但是。”栾彰忽然开口,“不要一味的内卷而让自己陷入局限和僵化。”   “什么?”   “人的肌肉有记忆,思维有惯性,行为可以被训练,一切都有规律,当你习惯这样的自己时往往是危险的,EVO需要有创造力的人,而不是机械的生产工具,要知道在做‘工具’这方面,AI要比人类出色的多。难道你希望自己被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所取代吗?”   “当然不。”纪冠城的眼睛睁大时会变得很圆,那个世界里不存在任何人,只有栾彰的倒影。   “那就时刻警惕这样的自己吧,走入困局时,也许只需要一次‘出格’,去做你以前完全不会做的事情,世界便会截然不同。探索人类的思维领域最好的试验品就是自己。”栾彰如同施下咒语一般讲完这句话,一直看着纪冠城的眼睛确定纪冠城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然后,他看着纪冠城缓缓点头。   一周之后,Kasha收到了栾彰对于考试结果的回复邮件。内容很简单,本期培训班成员考试成绩均不合格,不予转正。   Kasha把那封邮件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生怕自己看走眼。她专门询问栾彰是否连成绩第一名的纪冠城也不予转正,要知道纪冠城可是历届培训班结业考试中成绩最好的一个。   距离满分只有两分之差,而且纪冠城平时的工作考核成绩非常好,同事们也都非常喜欢他。如果这种人都无法通过考核,那真是太没天理了!   半晌,她从栾彰那里得到了更为简单的答案。   “不要。” 第6章   每天早上都会有几只电子狗盘踞在EVO的前台。   这些电子狗负责把楼下的快递搬运上来,再按照条形码上的信息将其分类摆好,方便员工收取。这玩意还是当初栾彰不想让人花费时间干体力活儿专门搞出来的,它们的外部结构很简单,而内部直入的工作程序则基于观云强大的运算能力。   这小玩意放在其他公司早就被批量投产售卖了,然而在EVO,只不过是栾彰消遣之下的“手作”。   “早啊彰sir!”栾彰一进门,前台的Noya就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今天有你的邮件。”   “谢谢。”栾彰拿过那个大号信封袋,他没注意脚边经过的电子狗,差一点就把小家伙纤细的爪子踩坏。   “没事吧?”Noya问。   “没有。”栾彰转身要走,似是注意到什么一样转过身来问Noya,“最近这些电子狗的系统有优化过吗?”   Noya摇头。   栾彰察觉到刚刚不是自己反应快,而是电子狗意识到了物体的突然靠近并且及时修改了路线。以前就有人抱怨过电子狗图像识别和传感器上的一些小BUG,本着谁抱怨谁维护的原则,大家便改口说这点小BUG无伤大雅。   “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跨学科研究组的小纪进门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电子狗的前腿。”Noya回忆说,“他鼓捣了一小会儿就修好了,后来电子狗就好用了很多,也许是那时候他改过了吧。”   栾彰问:“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有段时间了,具体哪天我不记得,哦对了,应该是小纪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他很着急,还嘟囔着什么要迟到了。”   原来那时是因为这件事迟到。   栾彰有些搞不明白纪冠城在想什么,这理由光明正大,坦然讲出来也没有关系。栾彰脑海中浮现那日纪冠城站在教室门口背手罚站的模样,难道说是不想暴露自己破坏公物给人造成不好的印象?   “说起来啊。我看他着急就说不用他善后,会有专门的人来处理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他却说小狗腿断了很可怜,他要修好。”Noya脸上浮现出溺爱的笑意,“好幼稚的一句话啊,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意外的合适。彰sir,你们招人越来越有水平了。”   “是吗?”栾彰跟着Noya一起笑。   真是有意思。   感应门再次打开,栾彰的思绪被一股存在感极强的气场带回现实,他都不必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早……哎呀,你来这么早啊阿彰?”   栾彰歪着头看向来人,对方咧嘴一笑,见栾彰没什么反应,只好缓解尴尬似的搓搓手:“我都不生气了,你怎么还生气?小心早衰哦!”他一个劲儿地逗弄栾彰,栾彰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面带微笑地问:“王攀,你最近是不是有几个会没到场?”   “啊,这个……”王攀下意识地逃避问题并且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叫我大名了?你不爱我了。”   Noya躲在显示器后面忍不住偷笑。   “那你记得今天下午的方案会记得到场。”栾彰伸手给王攀整了整衣领,“亲爱的梦鹿。”   栾彰路过跨学科研究组时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热烈的讨论声,出于好奇,他停留下来。纪冠城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尔比手舞足蹈,眼睛里是闪着对这世界好奇的光。   猫科动物是这样的。   原来,语言学家乌鸦女士刚刚的语料分析模型有了阶段性突破,她向组里其他成员展示了自己的成果,大家纷纷行求乌鸦为自己的AI进行升级优化,排在第一个的就是谢尔比。   谢尔比重启了程序,一个年轻略带嚣张的男声跟大家打招呼。纪冠城刚来时猛然听到这个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这是谢尔比的AI,谢尔比称呼他为John boy。   EVO的每一个正式员工都可以申请独立资源去开发属于自己的AI,这种沉浸式养成游戏的体验非同一般,纪冠城领略全貌时不由感叹这简直就是宝可梦的世界。大家哈哈一笑,让纪冠城提前想好自己AI的名字,要知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在这个理论基础上,名字是可以影响一生的存在。   听着John boy比此前更为流畅的对话语感,纪冠城对拥有属于自己的AI一事充满期待。栾彰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那种期待,只可惜这样的期待不会有后文。   今天是Kasha约谈纪冠城不予转正的日子,过了今天,纪冠城将会从EVO彻底消失。而栾彰的计划会正式开启。   纪冠城扭头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栾彰,他脸上露出兴奋之情,起身后三两步就蹿到了栾彰面前,那兴冲冲的样子让栾彰产生了一种对方要扑上来的错觉。   “我要跟你说件事!”纪冠城讲。   “什么?”   “你周末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为什么?是有什么好事吗?”   “你忘记了?”纪冠城提醒,“当初不是说如果我成功转正就请你吃饭嘛?”   “我当然记……”栾彰顿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你转正了?”   纪冠城没有捕捉到栾彰表情微妙地变化,自顾自地说:“对啊!今天早上来了之后就收到邮件了!这段时间真是太感谢大家的帮助了,特别是你,教会了我很多非常实用的东西。”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既然成功转正,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以后加油工作吧!”栾彰微笑鼓励纪冠城,他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外在情绪,心底里却充满了疑惑。   明明他已经进行了结果确认,事情的走向怎么可能截然相反?   午饭之前,同事们就看到栾彰走路带风地去了王攀的办公室。   众所周知,栾彰上一次去王攀办公室因为策略分歧大吵了一架,王攀打嘴架没打赢,愤怒地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冲出来,好像被驱逐出领地的雄狮一样,最后还是刘树出面才摆平。   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奥特曼大战哥斯拉的剧情,众人默默祈祷世界和平。   “你是不是驳回了一个人事审批?”栾彰上来开门见山地问。   “啊?”王攀迷茫。   “别装傻。”   “哎呀这个事情我还想问你呢。”王攀站起来,双手按在栾彰的肩膀上,推他去沙发上坐下。他们相识多年,栾彰在任何人面前都会披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羊皮,只有王攀和刘树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性格到底有多恶劣多无情。“那个小纪,纪冠城是吧?成绩那么好,表现那么出色,同事和领导的评价也很优秀,分明就是人才一个,你为什么就不给人家转正呢?嫉妒人家又年轻又帅?”   “我有我的考量。”   王攀身体前倾凑到栾彰面前:“那你说说我听听?”   栾彰自然不可能把和刘树的赌约告诉王攀,好在他是个转移话题的高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这么做。你竟然为了一个只是在一起打过几次球的人干涉人事流程,这说出来好听吗?”   “你怎么知道?”王攀突然发问。   空间和时间忽然停在这一瞬,栾彰歪头的动作让方才的静止回归转动。他直视王攀,但不回答王攀的问题。王攀身体向后靠,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身姿舒展了许多。   “我跟什么人做什么事情,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压下来一些,方才那浑不吝的德性发生了颠倒转变,俨然变成了谈判桌上那个充满压迫感的强硬男人。   栾彰深吸一口气,眼睛转向窗外,把监控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攀,并适当的隐瞒了自己做这件事的真正动机,只说是出了点小BUG,不小心调了全区的监控。   “我觉得这不是你应该关注的重点。”栾彰反客为主,“只是一个来了才一个多月的新人,用不着你如此关注吧?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了吗?”   “我关心每一个员工。”王攀说,“这小子不光脑子够用,篮球打得也好,我要留下他,下个月就要开始比赛了。”   “王攀你能不能正经点?”   月湖有着大大小小数百家科技公司,每年创造着不可估量的产值,俨然是一个微缩社会。科幻又高压的生活需要体育和娱乐的调剂,为此,月湖管委会每年都组织大大小小的体育赛事,其中备受关注和追捧的自然是月湖篮球联赛。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谁也没想到这群科技大佬的好胜心能塞满宇宙,把这个园区内的小比赛搞成了网络上最具话题的、充满科技潮流属性的赛事。这些科技巨头把竞争的战火弥漫至外延的球场上,拿到冠军不光是一种荣誉,也会对公司在其他层面上的商业曝光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是兵家必争之地,其中最具竞争力的就是INT和EVO这对死对头。   王攀很是认真地说:“今年是INT拿下了赞助冠名,要是再让他们拿了冠军,我王某人还混不混了?”   “这么想赢去挖两个职业运动员不就好了?”   “这不是赛规不允许么?”   偌大一个公司组织一个篮球队不算难事,难的是五个人正巧有着非常高的技术水准,足以让球队在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这对于这群工程师和科学家来说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现在让王攀遇到了纪冠城这么一个绝佳的人选,他怎么可能允许栾彰毫无理由地辞退?   栾彰头疼。他不可能跟王攀说我打算过段时间把这个人拐上床,为了处理方便所以绝对不能留他,这关系到300张GPU的去处,说到底你也是我算计的一部分等等。可是让他说出来一个充分辞退纪冠城的理由,他发现自己实在挑不出纪冠城什么错。   千算万算,谁能想到会有王攀从中作梗?   栾彰忽然抓住了一个信息,问王攀:“他不认得你吗?”   与不喜欢在媒体上曝光的自己不同,王攀行事作风很是张扬,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众目光,话题连连。要不是投身商界,最适合王攀的职业应该是统治热搜的大明星。   纪冠城入职EVO却不认识王攀,这说不通。   “你想说他故意的?”王攀笑笑,“兄弟我自认为看人也有几分本领,他见我第一眼那种无动于衷的迷茫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且我们在球场上从来不聊打球之外的事情,逻辑很简单,谁管你是人是鬼,场上一切凭实力说话。”   栾彰陷入沉思,结合纪冠城与自己初遇时的表现,这人当真是心思单纯?还是脸盲?   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栾彰打算有时候验验纪冠城的深浅。而眼前这个问题,栾彰决定先依了王攀的想法,为此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有的计划。   “答应你可以。”栾彰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讲。”   栾彰淡定地从手机里翻出来一条新闻摆在王攀面前,笑着对他说:“也该解决一下负面新闻了吧,和投资人结仇可不是好事。”   王攀看着那则新闻报道一下子说不上话来,良久,他摊开手臂,无奈地回答:“我真是怕了你。” 第7章   在工位上努力工作的纪冠城对于自己一天之内的命运急转弯并不知情,正在进行时的剧情是,他拿到了EVO有史以来最高的毕业分数并且成功转正。   同事们都在恭喜他,仿佛看着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孩子终于金榜题名。   “我还没有在内网看到你给自己的AI登记的名字。”谢尔比在咖啡时间与纪冠城闲聊,“是还没有分配给你吗?最近他们那些人力办事效率真是也来越慢了。”   纪冠城说:“已经给我了,栾老师还没有确认权限,应该是太忙忘记了。”   “他不可能忘事的。”旁边摸鱼看漫画的数学宅男Mikye忽然抬头,“他连我入职那天穿的什么衣服都记得住,那还是四年前的事情。”   “……你那个古怪中二的打扮很难被人忘记吧?谁会在上班第一天就穿跟cosplay一样?”谢尔比吐槽,突然转头问纪冠城,“你叫他栾老师?”   “对啊。”   谢尔比露出几分微妙的神情:“他没说什么?”   “没有。”纪冠城察觉出了异样,“他不喜欢被人这么叫吗?”   “当然!”Mikye假装抠鼻子,“他以前就在大学任教,听‘老师’这个称呼要听吐了。后来不知道是什么风气,上个班都要管不认识的前辈同事叫老师。他就总说,我什么都教不了你们,别叫我老师。”Mikye说话都带着一股没语气的阿宅味,学栾彰学得有些搞笑,“只要别人这么叫他,他就会第一时间纠正,难道他没跟你说嘛?”   纪冠城回忆了半天过往细节,然后摇摇头。在以往的接触中,栾彰确实是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在纪冠城的视野里。他讲课很有耐心,疑难问题讲得通透,旁征博引,生动有趣,细节到位。而且他了解听他课的每一个人,始终可以站在对方的思维角度去帮助对方解决问题。   就更不要提那些加班的夜晚,栾彰单独为纪冠城开的小灶了。也许别人互称“老师”只是一种社交辞令,纪冠城却是出于对栾彰的尊敬。   “我不知道啊!”纪冠城问,“他真的一句都没讲过。难道是他暗示了但是我没读懂空气?不能吧!”   “哎呀没事没事,他不是那种人。”谢尔比安慰纪冠城,“可能他格外喜欢你,所以允许你这么叫他呢?毕竟是EVO有史以来拿到最高分数的人,有这种学生,做老师的都会很得意吧?”   其他几个人觉得谢尔比说话恶心,装作呕吐。谢尔比哈哈大笑:“好了不说了,你有想好自己AI的名字吗?”   “当然!”   “说来听听。”   阿基拉。   栾彰在内网系统上看到纪冠城给自己的AI登记“阿基拉”这个名字时,率先想到了前段时间纪冠城在朋友圈里发的那张《阿基拉》中男主角金田所驾驶的红色摩托图片。   纪冠城大概是很喜欢这部作品,所以栾彰虽对这个后世诸多作品竞相模仿的经典设定不感冒,可还是找来反复看了三遍。   金田身着红色的夹克,驾驶那台赤红摩托飞驰在赛博东京的街道上飞驰,张扬叛逆,与世界格格不入。那日纪冠城也是这样,头带红盔身骑本田,“嗖”一下从他的身边经过,车子横推出去,惊讶落定,推开头盔的挡风镜看向他。   红色也许对别人而言是耀眼的,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刺目了。   纪冠城说请栾彰吃饭,栾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问题在于,一个刚来没多久的新人请顶头上司吃饭本身是一件听上去非常离谱的事情。当纪冠城正式提及此事时,为了让显得不那么离谱,栾彰提议叫上跨学科研究组的其他同事,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他还贴心地告诉纪冠城不必为了饭钱而有压力,部门每个月都有团建经费,理应为纪冠城准备一次迎新会。纪冠城见栾彰打理好了一切,意识到自己先前直接表达想请栾彰吃饭的举动兴许显得有些不妥当,便遵照了栾彰的安排。   其实栾彰只是想让纪冠城再欠得时间长一点。   大家约在了周五的晚上聚餐,地点就在附近常去的餐馆。纪冠城给大家准备了礼物,比如送给谢尔比一顶复古的报童帽;送给乌鸦一本深度研究精灵语的外文原版书;送给二次元宅男Mikey一个他喜欢的漫画角色的塑料小人;送给喜欢追女团的花痴发条橙一张精致的小卡……没有人不会被如此细致入微的体贴惊喜所打动,便都对纪冠城更加关照,一个刚来不久的新人用最快的速度被大家拉入了团伙。   纪冠城左右看看,不见栾彰踪迹,问道:“栾老师呢?”   谢尔比说:“他之前给我发消息说有些工作没处理完,要晚点到,让我们先吃不用管他。我看他那意思是够呛来。没事,估计他在你也放不开吧,哈哈,吃你的吧!”他一副很能理解栾彰苦心的口气,纪冠城却没有因此放松。   与自己约定的人却把更改的计划告诉了别人,这不免让纪冠城有些失落。   他明明也给栾彰准备了礼物来着。   众人喝酒聊天,纪冠城在酒精的作用下话渐渐多起来,为了让自己能集中注意力,他不住地瞪大双眼,眼底愈发朦胧。   这时,包房的门开了,纪冠城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栾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抱歉,我来晚了。”栾彰看着纪冠城的眼睛,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只对纪冠城说。   他的态度诚恳至极,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歉,因为他是故意的。   他与纪冠城约定好却迟迟没有出现,甚至给谢尔比传递出可能来不了的信号。老道的谢尔比自然会惯性从职场社交角度向纪冠城暗示他为什么不来,他不来才是为了纪冠城好。   而他突然来了,在纪冠城眼中看到惊喜时,他知道纪冠城一直在“是”或者“否”之中来回盘旋拉扯的情绪终于有了落脚点。而他站在门口的一幕会变成一个强调重点的慢镜头,一时半会儿很难被纪冠城忘记。   人类的注意力曲线就是如此。   谢尔比给栾彰让了个座位,那位置正好在纪冠城的斜对面。发条橙起哄让迟到的栾彰拿出点说法出来,大家跟着哄抬气氛,栾彰只好笑着问:“你们想怎么样?”   “小纪说。”发条橙指向纪冠城,“本来饭局也是给小纪庆祝的。”   “我?”纪冠城哑然,其他人均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完全没有要拯救一下后辈的样子。大家都知道栾彰言出必行,绝不会摆架子。今日只要纪冠城能说出来他要栾彰做什么,栾彰不会拒绝,同样也不会记恨。   正是因为太了解栾彰,所以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提的要求都会显得有些无聊,只有纪冠城这个新来的兴许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举动。   这会是个很好玩的测试。   纪冠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了人间观察者们的试验品,栾彰看他犯难,便说:“没关系,你可以随意提。”他也有些好奇的。   “我想不上来。”纪冠城只好说,“不过好像别人一般都是喝杯酒就好了。”他看向栾彰,“这样行吗?”   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可是周围人都用惊讶的眼神看向纪冠城,随后转向栾彰。纪冠城有些不明所以,这不是最简单的事情吗?不过,他还是很识相地说:“其实没关系吧,聚餐也没必要讲究那些……”   “对啊。”谢尔比适时地晃动酒瓶,“哎呀,已经喝空了呀。”   “那就再开一瓶吧。”栾彰认真地说。   安静了几秒之后,乌鸦意味深长地说:“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栾彰不能接受“无法主观控制自己身体”的设定出现在他身上,所以大家都知道他从不接触任何成瘾的东西。除此之外,酒精对于神经的影响也一直被他诟病。这方面他自律到变态,在观云第一个版本正式上线并拿到巨额融资时的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喝到尽兴,烟酒乱来的王攀扒着栾彰的肩膀让他陪兄弟喝一杯他都无动于衷,现在竟然会答应纪冠城。   当一个原则与另外一个原则对冲时,难道连栾彰也无法两全其美吗?   众人怀着一肚子的问题与好奇盯着栾彰一饮而尽,再看栾彰没有什么其他不适的反应,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饭局散伙时已是深夜,纪冠城张罗着帮醉汉们打车,又嘱咐乌鸦到家之后一定要在群里发消息。都处理完之后只剩下他和栾彰,栾彰问他怎么回去,他说先回公司取摩托,栾彰说自己还要回办公室处理点事情,两人正好顺路。   脱离了群体的喧闹后,两人并肩走在月湖幽静的小路上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栾彰忽然开口说:“你怎么突然话少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啊。”纪冠城回答,“我那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好像有些勉强你,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你不用有什么负担,那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再说了,我是你的上司,如果真的不想,你能勉强我什么?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忽然起了念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   “你对我说过好多话。”   “哈哈,是这样吗?那你记得多少?”   “一部分吧。”   栾彰笑道:“那看来我还是说了不少废话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玩笑。”栾彰正色,“我只是在那一刻忽然想,我从来都不喝酒,甚至厌恶喝酒,厌恶一件事继而绝对不会去做,提也不提,是不是也是一种狭隘呢?我跟你讲过,我们需要去不断尝试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东西,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才能对“人”有更深入的了解。神经网络学科像心理学也像哲学,需要面对很多哪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或者是内心深处的恐惧。面对真实的自己是很痛苦的,但踏出一步,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舒适区。”   “所以你要开始烟酒不忌了吗?那可不要尝试电子烟啊,有点自欺欺人。”   “……”什么跳脱思维?栾彰无语。   “好吧,被你这么一讲,我大概以后遇到有抵触情绪的事情也会试着换种思考方式吧。”   “所以你就当做我是借着你给了我一次尝试的机会吧。要知道没有一个合适的台阶,突然做一件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也挺奇怪的。”   纪冠城理解的栾彰的意思,心中放松了许多,甚至对栾彰开起了玩笑:“你这么说搞得好像我被你算计了一样。”   他无意猜中了命题,栾彰毫不慌张,默默转移话题:“你不是喝了酒吗?怎么还要开车回去?酒驾不合适吧?”   纪冠城定住,如梦初醒:“坏了!我给忘了!”他不常喝酒,从饭馆出来之后下意识地要去取车,一路上和栾彰聊天把常识都抛在了脑后。还好栾彰提醒了他,不至于犯下错误。   两人已经快要走到公司,纪冠城却失去了回去的意义,但到都到了,他干脆问栾彰还要处理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   “也没有什么,但可能会弄得很晚,你也帮不上我什么忙,还是回去吧。”栾彰就是为了跟纪冠城走这一段才编的瞎话,怎么可能真的有工作?   “……我真的那么废物吗?”   “没有,在我心底里,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希望你能在EVO有所建树,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这话可能工作场合里没什么机会讲,如果你觉得突然听到很奇怪,就当是我不胜酒力吧。”栾彰说罢见纪冠城眼睛都亮了起来,不想听纪冠城的热血宣言和对工作的各种问题,自己打断自己接茬说:“我看你给大家都准备了礼物。”他伸手,“我的呢?”   纪冠城一怔,赶忙掏向背包:“不好意思我忘记拿给你了!” 第8章   他送给栾彰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栾彰接过来借着路灯细看,是一张特种纸做的藏书票,纸张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上面是版画刻印的欧式装潢的房间,画面中一个妇人将一个小女孩拥在怀里,旁边则是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   “我周末去跑山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摆摊卖旧书,在里面淘到了这张四十年前的藏书票。你的AI不是叫诺伯里吗?”纪冠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在内网上看到的,如果你觉得我这样有些冒犯的话……”   栾彰本是端看纪冠城,转而微笑,用温和的口吻说道:“没有。”   他的心里却在惊讶之余有一些不悦。   “诺伯里”对一般人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但对于福尔摩斯小说的读者来说是一个颇具意义的词汇。《黄面人》并不是一个构思多么巧妙的故事,甚至在福尔摩斯众多故事中堪称无聊。然而,这个短篇贡献了福尔摩斯少有的全盘推理错误的剧情,以至于故事的结局,这位伟大的侦探反思了自己的错误,郑重地对他的好友华生说,若对方觉得他对于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或在办案时不够认真,那么就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一声“诺伯里”,他一定会感激不尽。   拿破仑的滑铁卢,福尔摩斯的诺伯里。   栾彰以这个暗号来命名自己的AI,其心思可见一斑。暗号的解读就摆在书上,对于书迷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但对于一般人而言确实难以联想。栾彰从未在纪冠城的任何一条信息中看到过关于“推理”的字眼,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纪冠城认真地查过。   不论是出于对前辈的好奇心还是什么别的理由,这带给栾彰的感觉并不好,他不喜欢自己的研究对象反过来研究自己,而纪冠城的心思太细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这张藏书票很漂亮,也很有收藏价值。谢谢你,我会好好保存的。”栾彰想要终止今天的对话,“好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得去工作了。”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纪冠城再三确认。栾彰一歪头,纪冠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和栾彰告别,没有去园区大门方向,而是去了地下车库。   “不是说不开车吗?”栾彰问。   “我推回去好吧?”纪冠城说,“要不然我明天怎么上班?放心,肯定不酒驾!”   他背过身去走路轻快,那充满律动的不够安分的身姿像极了放学后和同学打球打到尽兴才肯回家的高中生。   栾彰始终站在暗处凝视。   阿基拉成功部署之后,纪冠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打转,思考着这个AI今后的发展方向。EVO的员工搞出了千奇百怪的AI,好像一个又一个性格迥异的人类似的,有的是话痨,有的像弱智,有的只说一门奇怪的小语种,有的天天挖掘黑暗料理食谱……当大家在云端分享数据时,那个虚拟的二维世界热闹得像菜市场。   诺伯里从不在这里出现,纪冠城好奇地问过栾彰,栾彰不以为意,反问纪冠城AI难道也要像人一样合群吗?   “AI跟人不一样。”纪冠城回答。   “对,确实不一样。”栾彰认为,AI是平行世界与人对称的另一个物种,纪冠城却紧接着说:“人要更复杂。”   这是栾彰不喜欢的论调。   “其实也没有必要太早确定私人AI的学习方向,有时候他会变成怎样是不受我们控制的,那个阿……什么来着?”   “阿基拉。”   “对,阿基拉。”栾彰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自从培训课结束之后,栾彰能和纪冠城接触的时间直线下降。平日里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以他的级别成天主动召见纪冠城简直可以用“奇怪”两个字形容。还好纪冠城在吃饭时或者休息时遇到栾彰会主动打个招呼,促成两个人发生一点对话。   栾彰需要找机会更多的接触纪冠城,培养纪冠城和他聊天的习惯。   “阿基拉啊……就是那个《阿基拉》呀!”纪冠城很喜欢跟人介绍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惜唯一对此了解的Mikey对不上大友克洋的脑电波。栾彰问起,他自然滔滔不绝,给栾彰讲了一堆设定,继而说道,“在那部动画里,阿基拉是神。”   一个承托着人类未来光明希望的神。   见栾彰没什么反应,纪冠城说:“这个故事本身是很宏大的,但是可能我描述能力不太好,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你要是不感兴趣……”   “没有,很有趣,让我也学习了很多新的知识。”栾彰惺惺作态,“我们以后可以多多交流。”   纪冠城看上去有些惊讶。他在栾彰面前什么都不是,可栾彰竟然会说从他这里学到了知识,这真是个谦逊到可怕的人,令他的敬佩更沉一层。   栾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信息,王攀在唠叨今年球队成员的事情。栾彰轻哼一声,换上了一副温柔态度问纪冠城最近工作进度怎么样。纪冠城老实交代,栾彰听后故做沉思,转头找了一堆工作丢给谢尔比,让他给大家分一分。   蒙在鼓里的谢尔比看到突然增加这么多工作量不禁哀嚎,纪冠城见他颓丧,好心地安慰了他半天。明明自己也额外增加了工作量,他却没有任何反感情绪,还给大家加油鼓气。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周围的同事哀嚎归哀嚎,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始作俑者栾彰。   “彰sir不是那种只会使唤别人的leader。如果我们的工作量可以算作‘多’的话,那就说明彰sir自己已经没有睡觉的时间了。”谢尔比解释,“他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带头攻坚的。”   发条橙说:”之前他们别的组有数据污染的情况,搞得特别复杂特别麻烦,还是彰sir出马熬了三个晚上才避免重大损失。当时其他人都快死了,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个衣服就来上班了。哎,帅也是一种天赋。”   纪冠城问:“后来呢?”   “后来就相安无事了啊。”   “我是说搞出事故的那些人是怎么处理的?会有什么处分吗?”   “按流程来说那种低级错误导致重大损失是会被直接辞退的,但是彰sir没那么做。处分归处分,他自己反而是挨个做思想工作,给大家疏导情绪,弥补技术盲区。具体聊了点什么不知道,反正后来那组人工作热情极其高涨,指哪儿打哪儿。”发条橙说,“彰sir那些个微操堪称艺术。”   谢尔比评价:“可能这就是神吧。”   纪冠城心想,也许栾彰并需要什么特别的操作,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强大又温和,这种人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下都很容易被信任与交付吧。   他自己是亲身体会过的,所以也会愿意相信栾彰。   只是面对to do list,纪冠城还是会叹气,看来未来一两个月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没关系,难题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第二天,栾彰看着纪冠城往小会议室跑,他当然知道纪冠城是去做什么。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之后,栾彰透过电脑屏幕的边缘看到纪冠城茫然地走了回来。许是见到了王攀,栾彰端看纪冠城那模样,心想纪冠城可能是真的不认识王攀,还沉浸在错愕之中。再结合前段时间他突然指着业务名册上某张照片问纪冠城时对方所表现出来的恍惚,他现在确定纪冠城应当是有些脸盲的。   那么接下来,这个肩负繁重工作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   “他没答应你?”   周末,王攀把栾彰和刘树都叫去了自己家,当他把自己在纪冠城那里的碰壁情况讲出来时候,栾彰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毫无表演痕迹。   王攀撑着下巴,不耐烦地说:“我他妈也没想到他竟然不顾我们一起战斗的情谊直接拒绝了我!”   “……你们哪儿来的情谊啊?”刘树忍不住吐槽,“会不会有点太自作多情了?”   王攀双臂交叠:“你们猜他怎么说?”   “你讲。”刘树点点下巴。   “他说,王总,感谢你看重我,只是我手头上还有很多工作要解决,自己的能力有限,必须很努力才能跟上,打篮球什么的实在是分身乏术,而且我打得也不是很好。”王攀学着纪冠城的口吻复述了一遍纪冠城的话,只是他再怎么学也学不出纪冠城那股真诚劲,反而显得阴阳怪气。   栾彰倒是能脑补出纪冠城当时的模样,这小子果然只说都是自己的问题,绝口不提谁谁谁安排了这么多离谱的工作。想到这里,栾彰不禁挂上一丝淡笑。   王攀继续说:“我操,真绝了,我员工这么谦虚刻苦我是不是该喜极而泣?他还叫我‘王总’,好土!噢对了,他说他身高只有179,身体条件不是很好。我真是笑了,这个世界上有179的男人?而且他怎么看都不像只有179啊!”   刘树附和:“他看着是挺显高的。”   “如果身体比例足够好的话,是会有些视觉差异……”栾彰顿了顿,“所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王攀跳了起来,“栾彰,都他妈赖你!”   “你要不听听看你在说什么胡话?”栾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刘树在一旁忍不住想笑。   “要不是你压榨员工!人家怎么可能会没时间?”   “有没有可能是人家根本不想理你?本来上班就够累的了,还要腾出时间来陪老板打篮球,你又没有发两份工资。”   “我可以发两份工资。”   刘树忍不住说:“你怎么疯病还没好?”   王攀这么大的人了,在亲近的人面前闹起脾气还是会使上一些小孩手段,闷哼哼地坐回了沙发上。刘树左右看看,身为在场知晓内幕最多的人,她很难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什么公道话。   栾彰说:“你可以强制,公司任务,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吧?你不是资本家么?”   王攀说:“我是个讲民主的人。”   刘树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之前没跟人家说你是老板,现在人家觉得有被骗的感觉所以为了避免尴尬就不掺和了?估计以后在球场上看到你都会贴边儿走吧。”   “不可能。”栾彰果断否定了刘树的想法,“他不是这种人。”   “噢——”现在由刘树变得阴阳怪气,“你倒是了解人家哦!”   栾彰不为所动。   “哎,我这个老板,当得窝囊。”王攀感叹,然后意有所指地盯着栾彰。   “这样吧,我去帮你解决纪冠城。”栾彰看似好心地妥协,剧情是这么安排的。 第9章   栾彰找纪冠城聊天并不会挑选会议室这么严肃的地方,而是选了一个纪冠城落单吃中午饭的时机。   创造这么一个时机不难,栾彰只需要在临近午饭前五分钟发布一个不咸不淡的任务,以纪冠城的性格必然会先搞定再吃饭。他不会让同伴为此等他,自己默默多工作了半个小时之后赶紧跑去了食堂,栾彰只需要适时地登场就好。   “没带卡吗?”栾彰看着摸遍身上所有口袋的纪冠城,把自己的工牌贴到了刷卡机上,“用我的吧。”   滴一声,刷掉一顿饭钱。   “谢谢!我出来的时候着急,忘记卡放在哪儿了。”纪冠城说,“我回去转给你。”   “急什么?”   “出来得晚,再晚点没饭吃了。”   栾彰故作恍然大悟:“我以为你下午才会处理。抱歉,是我没说清楚时间。”   “没有没有。”纪冠城不大好意思面对别人的歉意,只好用笑来堆满自己的脸,“你也在忙吗?来得好晚。”   “最近是有一些。”   两个人交谈一路,自然而然坐在一张饭桌上。上次聚餐时栾彰就发现,纪冠城是个吃饭都很认真的人,一口一口的,米饭嚼得很香,好像今天换了什么好米一样。栾彰夹了一筷子尝尝,完全没变,吃得香大概是纪冠城自己的本事。   如果他去网上做美食博主,应该会受人追捧吧。   栾彰很乐意聊起自己在忙的事情。观云3.0要在今年底明年年初时上线,基于现在各家公司明争暗斗的情况,所谓上线时间也不过是个烟雾弹。在这个庞大的人工智能体系中,每个工作个体都显得相对独立,大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自己的任务进程,最终能定夺的人只有栾彰。   身为执剑人的栾彰表面上总是看上去轻飘飘懒洋洋的,仿佛不为任何事情发愁。纪冠城颇为羡慕地说:“光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分支都快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我不敢想象出现更多的问题该怎么办。我甚至有点质疑当初的选择了。”   “是质疑选择学习脑科学,还是质疑选择来到EVO?”   “都有,但只有那么一瞬间。”纪冠城的手指捏在一起示意,“质疑好像更加能证明我其实很喜欢这个专业。”   “为什么?”   纪冠城眨眨眼睛,反问栾彰:“栾老师当初为什么学这个专业呢?又为什么进入人工智能领域呢?”   观云的前两代版本已经让众人体会到了自己已经身处人工智能时代,无数媒体都会追问栾彰的想法,栾彰的回答无非是爱与和平,可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我呀……大概是觉得人真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吧。”   自私、贪婪、傲慢,无聊透顶。   “如果可以创造出真正的智脑,那我们的生活会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呢?会变得更便捷吗?会解决社会生产中的很多问题吗?人也好机器也好,潜力到底可以挖掘多少呢?”   人类社会会就此被摒弃了一切人类恶性所诞生出来的新物种所瓦解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所创造的并非一个时代,而是一个纪元。   何等的成就啊……   “你不好奇吗?”栾彰问纪冠城。   “当然,但是这些离我还是太远了。”   栾彰莞尔一笑:“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   “兴趣吧,就像你所说的,人确实是很有意思的生物。”纪冠城道,”越是深入研究,就越觉得人的思维既复杂又简单,藏了一整个宇宙,抽象到难以理解。”   “那你为什么不去选择做理论研究而是出来工作?”   “因为……”纪冠城笑笑,“学校里接触不到那么多人,而且没有像栾老师这么厉害的人。”   “……”崇拜的话栾彰听到耳朵麻木,纪冠城与别人说出来的感觉都不一样。   纪冠城继续认真说道:“栾老师,我距离你也很远很远,不知道要跑得多拼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我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的吧。”栾彰下意识地讲了出来。   他对纪冠城说过许多假话,这句却是真心话。栾彰察觉到不该如此,只好将错就错继续说下去:“生活单调无聊,爱好难以施展,性格无趣,朋友也没几个。”   “交朋友还是挺简单的吧?”纪冠城有点意外,他以为栾彰的人际圈子很丰富。   “那是对你来说吧。”栾彰道,“大家都很喜欢你。而我对于其他人来说有时候只是一个身份标签,没人在乎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的,大家也都很喜欢你的。”纪冠城道,“我经常听其他同事说你这样那样好。”   “你只是不懂罢了。”他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表情落寞,透露出身居高位的无奈与可怜。纪冠城安慰道:“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啊。”   栾彰差点被纪冠城的幼稚言语惹得笑出来,这是五岁小孩的拉钩游戏吗?不过好像他这么说也不违和,以他对纪冠城的了解,对方就是会说出“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所以明天约好一起去骑车跑山”这种话的人,从来不会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容易精神内耗的东西。   热情,坦率,真诚。这是人类很宝贵的品质,却被定义为小孩子才有的幼稚举动,仿佛大人这么做就该遭天谴一样。   “呃……”见栾彰不吭声,纪冠城察觉到自己有些唐突,补充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栾彰开玩笑:“你这不是巴结领导吗?”   “太世俗了,这么想很累啊。而且我都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纪冠城道,“大家都是人,不应该是平等的吗?比起领导,我觉得你更像老师。我也经常会和我的老师一起出去玩啊。”   “我没什么教书的天赋,否则也不会从大学离开。”   “可是我觉得你讲得很好。”纪冠城道,“只是你教我的东西以我当前的能力还不能完全参透。”   “能力是随着工作经验一同增长的,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紧张。有时间的话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这时,栾彰发现他们好像聊了太多的废话,这才引入正题,“我听说梦鹿之前有找你聊球赛的事情。”   “梦露?”纪冠城眉头拧动,看起来像是在回忆这是哪位女同事。   “王攀,我们都叫他梦鹿,你最好以后也这么叫他,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大名,不过这不重要。”栾彰继续说,“你拒绝了他,是吗?”   纪冠城点点头。   “为什么呢?”   纪冠城看向栾彰:“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我都想听。”栾彰笑笑,歪头用手背撑着自己的脸颊,“朋友之间什么都可以讲的吧?”   “我跟他说工作太多了也不能完全算假的,后来想想,跟老板那么讲话确实不太好。不过说都说了,没有必要后悔。”纪冠城叹气,“主要是我……篮球当做娱乐还好,打比赛就要有输赢,我不太想那样。”   “为什么?”这次栾彰是真的好奇了。他看纪冠城神情犹豫,又说:“我只是顺着一问,你不用真的告诉我。毕竟和自己的同事聊一些太个人的事情确实有些奇怪。”   “那你愿意听我讲废话吗?”   栾彰既觉得纪冠城这话说得有点意思,又觉得从纪冠城口中听到这话不算意外。“如果你愿意讲的话。”他把问题又抛回给纪冠城。   愿意还是不愿意呢?纪冠城看了栾彰一眼,做出了选择。   “我最后一场比赛是读研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比分落后,我在篮下防守,特别想救下那一球,不顾队友的指示,结果和对方球员撞到了一起。我不光被判防守犯规,左手还被撞得骨折。后来,比赛输了。”纪冠城陷入回忆,“其实只是很普通的比赛,我们也不是专业球员,输或者赢都不影响什么。我起初也没有太在意,伤好回学校之后才意识到,那场比赛对于我的一些队友而言其实是学生时代最后一场比赛,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再去修正的结局,就是因为我当时的一个鲁莽决定。如果我那个时候耐下心来好好跟队友配合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纪冠城虽不觉后悔,言语之中却充满了遗憾和自责。   如果、如果、如果。   他提了好多设想,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设。他那时天真的以为一场比赛的输赢无足轻重,后来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场比赛了。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什么重大时刻或者转折点才能改变,有一颗球没有按照既定轨迹入网,人生轨迹就会产生偏差。   一点一点积累,也许要等到生命抵达终点时回望过去的路才会发现,原来走差了这么多。   “我跟王……梦鹿在一起打过球,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好厉害。”纪冠城继续说,“可是篮球是五个人的游戏,差一点都不行。”   “你怕你会重蹈覆辙?”栾彰问。   “怎么说呢……”纪冠城垂下头,复而抬起头看向栾彰,淡淡一笑,“算了,我说不好。”讲完一个故事需要中场消化,纪冠城选择继续低头吃饭。中午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铺在他的身上,却显得他安静。   栾彰知道盯着别人吃饭不礼貌却还是保持着那单手撑腮的动作看了纪冠城好半天,然后,仿佛大脑终于处理完信息似的坐直了身体,对纪冠城说:“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   纪冠城抬起头,不解地望向栾彰。   “梦鹿一定没告诉过你他的战绩吧?”栾彰狡黠一笑,“他天天想着称霸月湖,可是在过往的比赛里连一次八强都没打进过。我曾经劝他放弃,游戏而已何必认真?但他很犟。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你没有答应他的时候还挺失落的,搞得我还以为真的是我给你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跟他检讨了半天。”   “没有没有,如果真的造成了误会,我可以向他说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我也没有很想劝动你,但是你刚刚讲了那样一个故事,让我有点好奇。”栾彰的双臂交叠压在桌面上,显得他在靠近纪冠城,“到底怎样才能让你去做一件你本来决定再也不去尝试的事情呢?”他顿了顿,对上纪冠城的双眼后,认真地问:“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说点什么呢?”   纪冠城陡然感到一股压力。   栾彰问:“你后来还有遇到过那些队友吗?”   “没有。”   “有没有可能根本没有人在意那场比赛的结局,只是你一个人在自作多情?”栾彰无所谓地说,“也许他们连那天有一个人受伤都不记得了,而你却一直在那个漩涡里。归根结底,那只是你自己的遗憾。你是学脑科学的,应该知道记忆的大部分细节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变化,哪怕那些非常重要的记忆,都会变得不再可靠。”   “那你会觉得我在编故事骗你吗?也许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我相信你。”栾彰的回答叫纪冠城有些恍惚,他乐于见到纪冠城脸上那种茫然无措的表情,“所以我想告诉你像我这样的旁观者所感受到的情况,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人在乎你,你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所以不如去做些什么事情,至少还能得到一些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我说的有点道理。”栾彰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纪冠城自然明白栾彰的意思。栾彰继续说:“过去的那一天再也无法被改变,但那时没有守住的一球,也许是可以在未来阻止的。我能从你的口气中听出来,其实你仍有期待。”   “我……”纪冠城有些错乱,只能用摊手这种小动作来带过。栾彰看着纪冠城一点一点对自己的意识进行重构,他知道纪冠城已经在犹豫了,这个时候只需要再推一把。   “我们都是要和自己做抗争的不是吗?”栾彰轻声说,“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去防下那一球。”他可以很轻易地表现出这种超然的状态,去用知识和语言描述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缥缈情绪,以此来达到和能够理解这种情绪的人的情感共鸣。栾彰甚至还可以制造一些偶像光环出来,同领域内绝对的实力霸权就是最好的诱发剂。   终于,纪冠城不敌栾彰的诱惑,泄力耸肩,状似妥协。   栾彰勾嘴轻笑。   “但是……”纪冠城忽然转折,“要是比赛的话会需要很多时间做训练准备,我的任务进度可能会慢一点,没关系吗?”他无奈又无辜的语态惹得栾彰心中哂笑,这言外之意不就是把那些繁复的工作往回推吗?   是你栾彰让我去打比赛的,那工作的事情你要不要看着办?   不过没关系,丢出来的超额工作本就是栾彰设置好的任务道具,现在任务完成,道具回收自然不在话下,还能顺水推舟当做人情送给纪冠城,他当真是走一步想三步。   “这个我可以负责协调,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你有充足的时间用于球队的训练。以及……我会向你授权观云一部分内部接口使用权限,也许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真的吗?”纪冠城双目发光,随即又说,“可是这会不会有些不太好?观云目前还不是我这个级别能够调用的。”   “没关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栾彰假惺惺地说,“你就当我看了这么多年烂比赛,也挺想看一回赢局吧。” 第10章   栾彰前脚搞定了纪冠城,后脚就去跟王攀邀功。在王攀那里,故事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那个栾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劝说了纪冠城许久才终于把人磨下来,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所以王攀应该知恩图报。   “我发现你这人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不小。”王攀冷笑,“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吧?”   栾彰相信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听到王攀这句话时心中还是不由得犯嘀咕。毕竟他们二人实在是太过熟悉,难保王攀不会嗅出什么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味道。   “我做什么了?”心中想法再多,栾彰仍是面色如常淡定地反问王攀。   “还不是你拼命压榨别人?果然资本家的每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王攀嘲讽,自诩清流。栾彰听后松了口气,不与王攀打嘴架,而是紧密地执行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不是我泼冷水,你年年都没赢过,还得运营部门给你搞公关。流量都被别人赚去了,何必呢?”   王攀很难解释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各家公司都是争来争去,说好听点事关公司在月湖的地位,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一些人为烘托气氛营造出来的添头,真论地位,还是得拿业务和产品说话。   道理大家都懂,可彼此都那么架着,谁也不想先认输。王攀更是如此,他争强好胜,是那种很典型的“得不到惦记,得到了不珍惜”的人。他就是想赢,只要一次就好。   “你不懂我们热血少年。”王攀以此搪塞栾彰。   “你今年都三十二了。”   “男人致死是少年!”王攀说,“总之,今年夺不夺冠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倒刘恩卓!”   刘恩卓是上届联赛的FMVP,同时也是INT的技术专家。INT开发人工智能主要涉足文化娱乐游戏领域,产品上市时一度引爆互联网。王攀嗤之以鼻,觉得他们拿AI去搞的那些虚拟偶像之流很不上档次,天天就会唱歌跳舞,无法创造真正的价值。   他的嘲讽一方面源自于红眼病,他口中那些不入流的把戏每年为INT带来的真金白银的净利润足够叫他气死好机会,仰天长叹这世界就是娱乐至死,没救了。再者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刘恩卓此人当初差一点点就加入了EVO的团队,之前谈得好好的,王攀还开了非常优厚的条件。可刘恩卓在跟栾彰会谈之后画风突变,直接爽约去了对家,理由是不太喜欢栾彰这人。   栾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把刘恩卓当过一回事,就像人类从不关心蚂蚁在想什么一样。   王攀一直怀恨在心。   EVO虽发展势头迅猛,在整个人工智能领域里风头无两,可是庞大的吞金兽不是简单的“利润”二字就可以供养的。为此王攀与投资人们爱恨情仇的八卦故事足够从华尔街传到月湖——为了找钱,王攀付出了很多。   INT每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买下EVO正对面那个巨大的屏幕投放年终捷报。要不是刘树拦着,王攀早就把刘恩卓套麻袋打一顿。   真实的商战往往就是这么粗暴,梁子越结越深。   栾彰看王攀那壮志雄心的模样,便激他说:“要是赢不了呢?今年只是加入了一个纪冠城,难道他很厉害吗?”   “我该怎么跟你形容呢?”   “你就说是他厉害还是你厉害?”   “当然是我!”   栾彰露出一副“我不信”的讥笑。   “你别不信!”王攀说,“我要是跟他1on1肯定是我赢,要不咱俩打赌。”   “我没兴趣。”   “不行!”   “好吧好吧,赌什么?”   “咱俩谁赢了就听对方办一件事吧。”王攀提议,“训练的时候我去找小纪1on1,然后……”   栾彰立刻打断王攀:“我赌你赢。”   王攀一愣,随即大叫:“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反正我先说了。”栾彰掏出手机,“有视频为证。”   “栾!彰!”   “我发给小树了。”栾彰笑笑,“就让她做个见证人吧。”   王攀包了一个球馆用以周末的训练。刘树拿着计算器算了半天,加上给球员的三倍日薪训练补贴和装备补贴,最后折算出来一个数字,告诉王攀必须要拿到多少曝光量才能抵消他花的钱。   栾彰一进球馆就看到王攀像个蘑菇一样蹲在墙边被刘树上规矩。   约定的集合时间里,大家陆陆续续抵达,两位专业的训练师先给大家进行基础测试。在专业测量下,王攀才相信纪冠城净身高只有179.2这个事实。   王攀调侃:“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179的男人。”   纪冠城只好说:“……穿鞋凑凑吧。”他确实是全队最矮,王攀都有185,更不要说其他同事的身高都来到了187到190之间。可是接下来,他的摸高成绩叫众人吃惊。   316厘米,足可以握住篮筐。   “可以啊小伙子。”王攀夸赞。   纪冠城微笑回应,然后转头,皱眉看向篮筐。栾彰站在一旁捕捉到了他神态的变化,察觉到纪冠城似乎对自己的摸高成绩不是很满意。   如果学生时代很努力地打过球的话,那时跳得会比现在还要高吧?   繁杂的检测结束后,那个自认为静态天赋不好也没什么运动天赋的纪冠城反倒是五个人中测试数据最好的,十分接近职业水准。王攀一方面感叹自己真是慧眼识珠,另一方面又不大情愿接受自己已经不如年轻人的事实。故而在第一轮热身训练结束之后,他跟纪冠城打了个招呼,问道:“1on1吗?”   “好啊。”纪冠城拍着球走来,当他踏上三分线那一瞬间进入了进攻姿态,两步便越过王攀飞至篮下,王攀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纪冠城拿下一分。   坐在场边的刘树凑过来问栾彰:“我怎么觉得梦鹿在那小子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笨重?是错觉么?”   栾彰翘着二郎腿,用手掌撑着下巴,看着场上那两人互斗的模样,含笑说道:“我怎么知道呢?”他只在视频里见过纪冠城打球的样子,那个人总是这样发动突然袭击,速度快得连镜头都无法及时捕捉。现在看到的是清晰的现场,纪冠城每一个动作都是鲜活的,他曲腿弯腰降低重心突围的样子像极了狩猎的野兽,眼睛里的神态都变得凶猛了起来。   这人真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栾彰觉得有趣。   “你赌梦鹿赢,这不是纯送么?”刘树说,“他完全可以为了拿捏你故意输啊。”   “他是那样的人吗?”   “……他不是。”   “不过我相信纪冠城肯定会赢。”   “哎不是,你相信小纪会赢,但是又赌梦鹿赢,那你自己不是铁输?你在搞什么啊?”刘树被他绕晕了。   栾彰不认为这有多复杂。纪冠城要代表公司去参加月湖的球赛,这是个大家相互接触的好时机,毕竟球场上没有工作也没有上下级关系。问题的症结在于,此前王攀其实一直想拉着栾彰陪他玩,栾彰却嗤之以鼻,若是现在突然表现得很感兴趣必然会引起王攀的怀疑,他需要想个办法让王攀主动提及。   所以他故意引王攀打赌,并且他想输给王攀。   不赌纪冠城赢是因为以他和纪冠城的纸面交情来看,他没有任何道理相信纪冠城。他选王攀就是为了让王攀纠结,王攀一输,他的目的达到,还能让王攀觉得愧对自己的信任。就算最后王攀真的赢了,那对于栾彰来说也是赢局,他也是可以以此来拿捏拿捏王攀的。   一切变量都是好控制的,除了纪冠城能不能赢王攀。   1on1不限时长,两分球算一分,三分球算两分,以谁最先拿到十一分为胜利。两人你追我赶来到了九比九平分,这一球是王攀进攻,他被纪冠城缠得有些恼火,原来这小子之前打球当真是随便玩玩,认真起来竟然这么难应付。王攀的好胜心被彻底点燃,加之栾彰坐在下面,王攀把心一横,强行突破纪冠城的防守起跳上篮。不料纪冠城早已看透他的想法,与他一同起跳,王攀早有防备,誓死要送入这一球,纪冠城强行对峙,几乎是用尽全力将球从网中抓了出来,球被狠狠的拍到地上。   两人落地后,纪冠城率先一步跑出去将球拦至自己的手中。王攀看到他脚下的动作,知道纪冠城要故技重施,立刻说:“这次你不可能投进!”   “是吗?试试看?”纪冠城扬唇一笑,无比自信,想也没想跨到三分线外。王攀早就做好准备,奋力阻拦纪冠城。   栾彰见纪冠城在王攀的影响下起跳动作已经有些扭曲,身体向后顷,极力地保持稳定性。这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与核心强度要求极高。   那么紧的身体,唯有手腕松弛,轻轻往外一推,时间都停了。   “嗖”一声,球入网。   纪冠城高举的右手握成了拳头,气喘吁吁但神采飞扬地看向场边的栾彰,栾彰只是笑笑,轻轻拍手鼓掌以示祝贺。   刘树“啧”了一声:“打个球而已,搞得这么凶。”   “争斗是人类的本性。”栾彰转头看向刘树,但见刘树的目光还在纪冠城身上,也许刘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看了一阵,问刘树:“好看吗?”   “什么?”刘树诧异。   栾彰指指场上的人:“你看他时并不是一个观众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的眼神。”一种人类在看到异性带来最直观的视觉刺激时所天然流露出来的吸引神态。   也许是年轻帅气的脸,也是性感健康的身材,也许是对抗时所迸发的野性荷尔蒙。   “真的很奇怪,他明明男性气质很强烈,跟梦鹿打球的样子又凶又倔,但我觉得他倒是很适合被养起来讨人欢心。哎,可能我是真的老了吧。要不是他作为打赌的条件……”刘树戏谑又轻浮地感慨,“落在你这样的人手里,可惜了。”   “如果你真的同情他,可以随时终止赌约,我不介意。但是说真的,真善美被毁灭所带来的畸形快感很难拒绝吧?没人性往往才是最真实的人性。”   刘树厌烦地说:“别讲你那些变态道理了,万一你搞不定呢?”   “没有这种可能。”栾彰轻飘飘却自信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 第11章   王攀懊恼地叉腰看向纪冠城,但见对方垂下的手指在滴血,问道:“手怎么了?”   纪冠城仿佛这才意识到,抬起手看看:“好像是刚刚擦破了,不碍事。”   “去处理一下吧。”   纪冠城正要走,王攀又叫住了他:“喂!”纪冠城回头,王攀凶巴巴地说:“你可真不给我面子。”面对老板如此直接的质问,纪冠城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紧接着,王攀笑道:“逗逗你而已,nice game,下次要更拼,知道吗?”   纪冠城点点头,啪嗒啪嗒地跑下了场。   王攀没好气地走向栾彰,栾彰先发制人:“你怎么输了?我可是赌你赢啊!你辜负了我。”   “你还好意思说?”王攀冷哼,“我早说了那小子很厉害了吧。”他全然不提自己之前自信做赌的模样。现在自己1on1没赢,唯一的心理安慰就是栾彰赌输了。   “愿赌服输,有小树做证。”栾彰说,“说吧,你想我怎么样?只要别再让我继续看你们无聊的抢球游戏都行。”   王攀故意说:“那你就来陪我训练,给球队当后援,天天看无聊的抢球游戏吧。”   栾彰心想梦鹿你可真是懂我。脸上抗拒地说:“不行,我工作很忙的,谁有空天天陪你玩?”   刘树凑热闹说:“对啊换个别的吧,你让阿彰给你做保姆吗?他的时间有多值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行!”王攀来劲儿,“你答应过我的!”   一番推拉之后,栾彰“勉为其难”的答应了王攀的要求,接下来他应该会拥有非常充裕的和纪冠城独处的时间了。   故事的主人公这时回到了场上,王攀叫大家一起训练。栾彰和刘树仍是在场边看着,刘树皮笑肉不笑地对栾彰说:“真有你的,这都能安排到。”   栾彰回答:“人不止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同样是经验的总和。只要摸清楚人的行为和思维规律,加以足够的暗示,一切都是可以控制的。看过大侦探波罗生命中最后一个案子吗?”   “没有。”刘树说,“那你不会真的打算天天来场边捡球吧?”   “怎么会?”栾彰说,“最近实验室新进了一批仪器,我要用他们来做运动机能实验。”   “……”刘树想到了一个完全没有关系但又意外适合形容栾彰此番举动的词。   贼不走空。   她继续问:“你怎么控制小纪最后能赢呢?”   栾彰说:“我要是还能控制比赛为什么不去做博彩?这次纯粹是运气吧。”   “……呵。”   训练结束之后,大家都累得够呛,但运动除了疲惫之外确乎是能给人带来充实。王攀说请大家吃饭,纪冠城借故有事情去不了,王攀问是什么事,纪冠城不太想讲的样子,别人打岔问是不是约了女朋友,纪冠城连忙摆手否认。可是他那模样更是引人联想,被王攀八卦了好久才得以逃出魔掌。   王攀问栾彰去不去,栾彰直接回了一个“不去有事儿”。   他独自去了隔壁的地下停车场,约莫等了十分钟,收到了纪冠城给他发的消息。   “我马上就到了!”   “不急。”栾彰回了两个字。发生在这句简短对话前面的是些别的内容,时间是三天前。   “我朋友给了我一个杜卡迪的赛道体验课,你感兴趣吗?”   “赛道?!”附赠一个超级吃惊的表情。   “对,我技术不怎么样,去了也是浪费,给你吧。”事实上栾彰连摩托车都不会开。   “真的吗?”在了解到时间之后,纪冠城有些遗憾地说,“那天要训练,还是算了吧,那个课可贵了,我这么白拿……”   “你们不是上午训练吗?可以下午去。”栾彰发完这段字之后顿了顿,继续打下面的话,“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训练的时候好好表现。如果表现得好,当作犒劳就不会过意不去了吧?”   “还能怎么好好表现?”   “我不太懂篮球,你觉得什么算好呢?是跳得最高还是跑得最快?还是……赢下所有单挑?”   “赢”这个字在栾彰的暗示下如同思想钢印一样刻在了纪冠城的脑子里,当王攀找他1on1时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为了不白拿栾彰的好处,他得表现给栾彰看,得赢。   橡胶大底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栾彰收起手机抬头望过去,只见纪冠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见栾彰在看他,最后几下伴随着跳跃直接蹿到了栾彰的面前。   “抱歉!我来晚了!”   他洗过澡,头发半湿着,凑近时伴随着夏季的热浪和水气。栾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海洋香味,让本就愉悦的心情变得更加清新了许多。   “没事。”栾彰一直靠在车头,他起身去开车门,这才叫纪冠城看到了这台车的全貌。   果不其然,对方的眼睛里溢出了惊喜又向往的情绪。   本田DC5在国内并不多见,栾彰着实动用了一些关系才搞到一台。他对车不感冒,感情上无法理解很多人对于车的追求,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交通工具罢了,哪儿有那么多情感寄托?可当他看到纪冠城坐在副驾兴奋得像是出去春游并且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小狗时,他觉得这笔投资还是值得的。   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车的,特别是这么有情怀的车,特别是纪冠城喜欢的本田。这使得栾彰的形象在纪冠城眼中愈发丰满伟岸了起来,从一个能力超强的天才上司老师彻底变成了能力超强且品味极佳的天才好朋友。   “可惜我不认识本田的人,否则也可以去蹭他们的赛道课。”栾彰打趣说道。   “杜卡迪也很好啊!哦不,杜卡迪非常好!”   “那你觉得什么不好?”   纪冠城摇头,仿佛大脑里不会存储任何负面信息,栾彰故意问:“那同样是红色,为什么是本田不是杜卡迪?”   “这还用问吗?杜卡迪太贵了,换一个车牌架都好好几千,我哪儿养得起?”   栾彰笑着说:“以后会养得起的。”   “可是我不想换。”纪冠城认真地说,“我现在的车就很好,我要开到他再也跑不动。这可是我上学的时候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下的。”   “第一台车吗?”   “对。”   “看来是初恋啊。”栾彰从后视镜里瞥了纪冠城一眼,半开玩笑地说,“初恋确实很难忘怀。”   纪冠城好奇地看向他,栾彰知道对方可能误会了,接着说:“我没有情感故事要讲,你不要期待了。”纪冠城缩了下肩膀,像是搞怪未遂的小孩,把头扭向了窗外。   很快,两人抵达市郊的赛车场。栾彰先是打了个电话,带着纪冠城往里走。入口处站着一个身着工作服挂着工牌的高挑斯文男人,那模样与狂野的赛道格格不入,纪冠城眼睛扫了一眼工牌上的字。   阮嘉。   下面的职位他没看全,只隐约看到“总监”的字样。从对方和栾彰交谈的状态来看,两个人应当是朋友关系。   阮嘉状似高冷,对纪冠城算是客气,带他办好手续之后便让他上了赛道。赛道上有专业的教练指导,根本不需要别人插手,阮嘉就和栾彰坐在场边的遮阳伞下喝咖啡。   “这是你的新目标吗?”阮嘉问。   “想什么呢?”栾彰不打算告诉阮嘉真相,“这可是梦鹿的掌上明珠,我现在是身负皇命,得好好照顾着。”   “原来是这样,突然莫名其妙找我要赛道课,我还以为怎么了。要知道你上次找我的时候还是两年前谈分手。”阮嘉的目光投向已经在赛道上飞驰的纪冠城,“我还以为你口味突然变了。”   “怎么会?我还是最喜欢你这样的,不爱理人的样子别有风情。”   阮嘉白了栾彰一眼,不想听他讲屁话。   他不是栾彰第一个男朋友,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阮嘉仍记得栾彰跟他说分手那天下很大的雨,为了不爽约,栾彰冒雨赶来。明明是他在做坏事,然而那淋透了的可怜又自责的模样让阮嘉很难爆发,一腔怒意被雨打成了哑火。栾彰讲得坦诚,感情淡了,错都在他。阮嘉回忆与栾彰交往的日子大多是快乐的,也确乎在栾彰身上体验到了完全未曾设想的人生场景,从头至尾你情我愿,似乎也没有可质疑对方的。   成年人分手分得体面,分了手若还能有利益交换自然也可以做朋友。   杜卡迪红得更纯粹一些,栾彰看着那团红色在午后最炽热的阳光下留下无数残影,好像燃起的燎原火焰。   纪冠城把车停在一边和教练攀谈,他的脑子比他的嘴巴快,很多话一下子表达不出来,只好手舞足蹈得比划。在得到指点后,纪冠城再度跨上摩托,驾驶肉眼可见得更加速度流畅。以栾彰对纪冠城理解能力和实践能力的把握,进步之快倒也没什么新奇的。   他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问阮嘉:“那个车多少钱?”   “Panigale?他开的是v4吧。”阮嘉眯眼细看,“二十多万吧。”   “那这个课多少钱?”   “普通的DRE一天一万,今天这个其实是不对外开放的。”   “确实,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栾彰自然能听出来阮嘉的言外之意,他懒洋洋地轻伏在桌面上,刻意让自己的位置比阮嘉低一点,造成一种从位置和心理上的双重低姿态状态。   “你给我的一直都是最好的,我该怎么谢你呢?”   阮嘉受不了他这样子,扭过头去:“你别害我就行了。”   这时纪冠城要停下休息了。天气太热,他摘下头盔后脸颊通红,头发全被汗浸湿。手掌扇风没有任何用处,纪冠城便拉下连体赛车服的拉练,将上衣悬挂在腰间,只有一件里衣紧紧贴在身上,不住有水顺着他起伏的胸膛往下滴。   确实太热了。   栾彰把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含进嘴里:“我有个问题。”   “说。”   “如果不小心撞坏了车,要赔么?”   阮嘉奇怪地看着栾彰,栾彰心下了然。阮嘉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一并问了吧。”   栾彰只好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跳槽去本田?” 第12章   “为什么是本田?”   “他们motoGP的成绩不比你们好?”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记得你原来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的。”   “人是会变的。”栾彰说,“你可以尝试改变自己对本田的刻板印象。”   “我没那么容易变。”   “是吗?”栾彰笑得意有所指。聪明如阮嘉自然而然就能联想到栾彰指的是什么。他承认自己当初鬼迷心窍,而那鬼就是栾彰,每每跟开了天眼一样直击他心中最真实的部分,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但他也承认栾彰是个极为优秀的人,“优秀”本身就是万事的敲门砖。   “你觉得他怎么样?”栾彰用下巴指向纪冠城。   “技术不错,但是不够稳定。”阮嘉分析,“他在2号弯那里一直选择走外线,但这个选择也不是很坚定。能看出来他知道走内线会更快,同样也更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摔车。”   “原来是这样,看来还真是内行看门道。我就完全看不懂,还是得靠阮工。”   “……”   这时,纪冠城走了过来。随着对方一步一步靠近,栾彰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浪侵袭而来,便把桌上一瓶尚未开封的冰水递给纪冠城。纪冠城仰头痛饮,用力喘了口气,栾彰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是赛道好玩!”纪冠城双手悬空握把,模拟着压弯的姿势,兴奋地说,“能把速度开到一百多公里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就是这种机会实在不多。”   “你不是认识嘉哥了吗?下次找他。”栾彰不见外,纪冠城可不是这样的人,连忙说自己只是随口说说,不好随意打扰别人。阮嘉轻飘飘说:“没关系,本来也是……”他看向一旁的栾彰,栾彰也在笑着看他,他便不往后讲,只说:“你技术很好,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玩。”   纪冠城不认识阮嘉,只道对方是客套,自己一笑带过。   栾彰这才说:“看来我这个体验课还真是给对人了,这种大马力的车我真的不在行。”   这时阮嘉故意问:“你什么时候也开始骑摩托车了?”   栾彰忘了还有阮嘉这档子事。与阮嘉交往时,他明明知道对方是工程师,自己却对机械方面的话题绝口不提,甚至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阮嘉看似高冷,实则外冷内热。这种性格的人更适合玩猫绳游戏,故意吊着才能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栾彰纵然担心阮嘉会出卖自己,但也绝不慌张,而是反问阮嘉:“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   栾彰一笑:“那你猜为什么我没告诉你?”   这口气轻扬,听着像老朋友之间的亲密玩笑。阮嘉却知道自己不必多猜,对方这表情和口气足以说明问题。因为已经不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所以没必要交换生活细节。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栾彰从不掩饰。阮嘉知道再说下去就是自讨没趣,称自己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把时间留给了纪冠城和栾彰。   纪冠城既听不懂那二人之间对话的门道,同时也对别人的聊天不感兴趣,一直走神偏头看向赛道上其他人的练习,表情跟着那些人的操作而变化,时而惊叹,时而惋惜。   “阮嘉都说你技术很好,那就是真的很厉害了。”栾彰的话将纪冠城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在弯道里很帅。”他只挑好的说,阮嘉评价纪冠城细节处理不够细腻以至于会受到状态不稳定性影响的事情只字未提。   “有吗?哈哈!”听到别人的夸赞,纪冠城很开心,“我其实骑了也没几年,后来有好好练过一段时间,专门去考了赛照。不过这个东西实在是有点烧钱,上学也没那么多时间。”   “没练多久都有这样的成绩,看来你很有天赋。”栾彰想继续给纪冠城灌迷魂汤,纪冠城摇摇头,否认了栾彰的说辞:“天赋什么的谈不上,大概就是胆子大不怕死吧。”   “那这也算一种天赋,不是什么人都有不怕死的胆量的。你在弯道里会想什么?”   “想……怎么能更快一点。”   栾彰换上认真的口气问纪冠城:“那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我……”纪冠城看似对自己实力不太确信。   “我觉得你可以。”栾彰继续说话,让纪冠城的思维进入自己设定的轨道,“在那样高速运动的情况下,如果你还能思考,那说明你还没有到自己的极限。我看着你从我眼前经过,就像飞一样,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自己也在追随着你一起飞。我都会不由得去想,如果再快一点会是什么样呢?你不想试试吗?”   纪冠城当然清楚风驰电掣能带给人多大的爽感,他被栾彰勾引得跃跃欲试,栾彰接着说:“人应该找到自己的极限,然后尝试再往前跨一步的吧?我觉得你会做得比他们都好。阮嘉说你在2号弯道里的发挥有所保留,也许应该尝试走内线。”   “道理我都懂,可是那个弯很急,轮胎的吸附力就跟突然消失了一样,以我目前的技术……”   “害怕了?”栾彰道,“也是,安全第一,还是稳健一些的好。”   “当然不是!”纪冠城立刻反驳。   “所以……”栾彰单手撑着下巴,笑着等待纪冠城的回答。   “早就想试试了。”他那不服输的劲头再度涌上,栾彰说得没错,既然现在有这么好的赛车和赛道,何不去尝试一把?休息结束后,纪冠城跑去教练那里请教许久,然后跨上车驶上赛道。栾彰盯着纪冠城的行动轨迹,他能感受到纪冠城的驾驶风格变得更加激进了一些,心中不断的默念。   放飞右手,释放自己心中对于刺激的渴望吧。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纪冠城不再去看仪表显示的速度,那样会让他分心。他右手的油门轻微转动,引擎声提高了几度,前方便是难度最高的弯道,他将重心压得极低,试图保持一定速度通过。在入弯的一瞬间,纪冠城感觉不妙,可速度快得不容他反应,连人带车便一起滚出了赛道。   栾彰看着纪冠城被甩到赛道边没动弹,立刻冲了过去。他没有动纪冠城的身体,而是将头盔面罩推开,确保纪冠城能第一眼看到自己。   “你怎么样?能动吗?”   “没、没事……”纪冠城终于有了反应,“没受伤,就是一下子给我摔懵了。”   场边的救护人员也已经赶到,纪冠城一个劲儿说自己没事,保险起见,他们还是把纪冠城抬上了担架。阮嘉听说赛道上出了事故连忙赶了回来,进P房便看到救护人员在给躺在地上的纪冠城检查,旁边的栾彰一副紧张得不行的表情。   “怎么回事?”阮嘉上前询问,栾彰把前因后果给阮嘉讲了一遍,并且用纪冠城可以听到的音量反复表示是自己的错,不该怂恿纪冠城。阮嘉只关注事故,没注意栾彰的话。纪冠城仰着头对栾彰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太菜了。而且我真的没受伤……啊疼疼疼!”他被人捏了一下膝盖,疼得大叫出声,好像被虐待的动物一般。   诊断证明,在精良的装备保护和到位的自我防御之下,纪冠城身上除了几处淤青之外并没有伤及筋骨,比起这个,纪冠城其实更关心那台摩托车有没有撞坏。   当他走出P房,看到被拉回来放在一旁的摩托车时,表情顿时僵硬。   如果只是倒车蹭掉漆或者摔断零件倒还好,倒霉的是,那台车滑出赛道之后横向撞到了场边的围墙,外观看上去惨不忍睹,甚至连前减震都撞歪了一根。看得见的都如此惨烈,纪冠城不敢想象那些看不见的伤。   要知道杜卡迪换个护弓都要上千元。   自己惹的麻烦要自己主动承担,纪冠城刚想问阮嘉,不料被栾彰支开了话题。栾彰说:“外面太热了,还是先回屋里休息吧。别的事情等会儿再说。”说罢就推着纪冠城回去,搞得纪冠城没机会开口。   栾彰拉走阮嘉消失了一阵,纪冠城换过衣服,透过P房的玻璃看着那台破烂的杜卡迪被人推走,心中不免阵阵伤感不安。不安源自于给别人惹麻烦且麻烦尚未完结,伤感是出自于一个爱车之人对车损的心痛。   一切错误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他的盲目自大。   栾彰回来了,顺便还给纪冠城带来一罐冰可乐。纪冠城不解地看向栾彰,栾彰说:“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一些。”纪冠城依言打开易拉罐,可乐泡沫成群结队一股脑地窜了出来,差点就嗞到了他的脸上。他大概意识到自己躲闪的样子倒霉滑稽,眉头不由锁得更紧。这是栾彰第一次在纪冠城的脸上看到如此沮丧的表情,只好说:“这罐可乐我摇过,本来想换换气氛。”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方式?只会让别人只会觉得自己更倒霉了吧?”纪冠城哭笑不得。   “这样吗?可能我真的不适合整蛊,笨手笨脚的,搞得你更不开心了,抱歉。”   纪冠城看向栾彰,原来这个堪称无敌的男人竟然也会有笨拙的一面,起因居然是想要调节自己的心情。明明惹祸的人是自己,还要一脸阴沉等着被人安慰,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而面对栾彰的愧疚心理也愈发强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摆脸色,只是我一直在想那台车的赔偿,还有……还有让你在朋友面前难做。”   “赔偿?什么赔偿?”   “车摔坏了,总要赔的吧?”   “那个啊……”栾彰故作恍然大悟,“他们有保险的,至于超出保险的部分你也不用太在意,我来解决。”   “你解决?”纪冠城不解,“怎么解决?”   栾彰稀松平常地说:“登记的身份信息是我的,是我自己擅作主张给了别人,所以出了问题也应该是我来承担。”   “那怎么行?车是我摔的啊!怎么能是你来承担?”   “你放心,没几个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那我问你,人家光换个避震就要几万块,这还不算其他的呢。现在掏钱你拿得出来吗?”   “我……”纪冠城哽住。他刚毕业找房子找工作本就没剩下多少积蓄,就算工资挣得不少,那也是下个月才能拿到的钱。当下立刻让他掏,他还真的有些囊中羞涩。难道要跟父母伸手吗?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一分钱难道英雄汉,纪冠城算是明白了。   栾彰看准了纪冠城的软肋,状似体贴地说:“事情弄成这样我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你不让我做点什么,我心里也会很难释怀。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这些钱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了,否则你让我怎么赔?”   即便如此,纪冠城也难以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心安理得。他与栾彰争执,栾彰都有些不耐烦了,问纪冠城:“所以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是吗?”   纪冠城一下子被噎住了,“朋友”好像并不是拿来解决麻烦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手交叉放在腿间,肩膀耸着,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小声嘟囔:“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人情,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过来。”   栾彰叹气,无奈笑问:“那你想怎么办,你说说看?”   “我确实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算我借你的好吗?今年之内我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你说得倒是轻松,知不知道还钱很痛苦?万一还不上怎么办?”   “我写欠条给你,万一超出时间还不上,你说怎样就怎样。你放心,我不会赖账的。”   栾彰当然知道纪冠城这种道德感极强的人必不可能做出老赖行为,仍是故意问:“那你知不知道在债主面前抬不起头是什么感觉?更何况我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尴尬吗?”   纪冠城拨浪鼓似的摇头:“只要你不介意就好。”   “不怕我以此拿捏你?”   “不怕。”   栾彰陷入思考,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审视纪冠城,搞得纪冠城都有点不太好意思了,他才慢悠悠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听你的吧,那回头我把理赔单开出来。欠条什么的就不用写了,你自己随意安排。”   本来根本就没有理赔这件事,栾彰方才把阮嘉叫出去实则是在问阮嘉能不能保险少报一些,剩下的他来负责。最好把那台车里里外外的零件都算上,能加一笔是一笔。阮嘉觉得栾彰不可理喻,转念一想,栾彰那脑子里的沟沟壑壑本就比寻常人多上许多,指不定又在盘算着什么。   阮嘉不想掺和其中,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按照栾彰说得去做,里外里一算,竟然能算出来将近十万的赔偿。栾彰很喜欢这个数字,表示今天实在是给阮嘉添了不少麻烦,找时间要请阮嘉吃饭。   等纪冠城拿到理赔单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叫栾彰更是满意。十万很好,不至于多到还不起,但也足够还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13章   纪冠城挂着一身淤青出现在球馆里时,王攀等人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你小子干嘛去了?跟人打架了?输了赢了?输了我替你把场子找回来。”   “没有。”   “那是被哪个妖女缠上了?年轻人玩这么大?”   “怎么可能!”为了避免王攀的思维再继续发散下去,纪冠城连忙解释,“别提了,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放心,没大碍。”   “哦,那没事了。”没有八卦叫王攀有些落寞,他在场馆内四周扫过,“栾彰怎么还没来?再过一分钟他就迟到了,哈哈,一会儿我们一起嘲讽他。”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机会的。”栾彰大老远就听见王攀说话,“外面下刀子我都不可能迟到。”   “可是你不迟到的标准可是提前五分钟到哦!”王攀提醒。   “对你的标准不是。”栾彰拍拍手,“好了,干活了。”得到指令的工作人员推着几台机器出来,随后给球员分发装备。   “还要带心率带吗?”纪冠城问。   栾彰说:”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心率带,里面内置了观云的系统,可以实时记录详细的运动机能和大脑活动状态,帮助大家制定更为有效的训练方案。”   “那不就是是变态科学家的实验小白鼠?”纪冠城直指重点。   “你可以拒绝。”栾彰挑眉,“我变态吗?”   纪冠城开玩笑说:“没有没有,‘变态’有时候是对科学家的钻研精神的赞美。”   栾彰心道,希望你在见识过什么叫真正的“变态”之后仍然能保持这种轻松的态度。   “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纪冠城摆弄着手里的带子,发现它连卡扣结构都和心率带不同。其他人驾轻就熟,只有他不得其法,便问栾彰:“这东西怎么用?”   栾彰接过,指挥纪冠城:“把衣服脱了。”   纪冠城不疑有他,想都没想就手臂交叉自下而上掀起下摆将其脱掉,赤裸着上身站在栾彰面前。栾彰展开带子,环抱住纪冠城似的将带子固定在纪冠城的胸下,两个人之间已经近到突破了社交安全距离。   “紧吗?”栾彰低声问。   纪冠城习惯看着别人回答问题,脑袋自觉地转到声音的方向,栾彰就俯首在他耳边,这一动,纪冠城的嘴差点就贴到了栾彰的脸颊,连栾彰都吓了一跳,手指牵动划过纪冠城背部地皮肤。   “好痒啊。”纪冠城笑着躲闪。他仍是歪头朝着栾彰讲话,对近距离与人接触没有任何排斥和不适感。温热的气息拂在栾彰的面颊和耳边,栾彰侧过脸看近在眼前的人,对方面带笑意,坦诚无暇,栾彰的皮肤上顿时荡起一圈鸡皮疙瘩,遂主动拉开了距离,绕到了纪冠城的身后。   “别乱动。”栾彰绕到纪冠城的身后梳理连接线,纪冠城这才放下双臂,好奇地摆弄着自己胸口的感应器。   “这是什么东西?”纪冠城脖子上猛然贴了个东西仿佛不会动了一般,“出汗会掉吗?”玩着玩着,感应器发出急促的警报声。周围人立刻看他,纪冠城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栾彰淡定地把感应器重启,警报声才停下。   “吓死我了!”纪冠城问,“它为什么会响?   “因为你启动了紧急模式。”栾彰说,“不是叫你别乱动吗?”   纪冠城摊开双手:“那我只能保持这种姿势吗?”他的双手只安分了两秒钟,就去摸自己的颈后。“贴在这里感觉好奇怪。”往上是小脑,往里是脑干,那里肩负着维持生命体征的使命。这让纪冠城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以前上学的时候没有跟同学互相做实验吗?”栾彰随手在纪冠城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数据一接通,纪冠城当前的身体数值就呈现在了屏幕上,这令他顿感不安。   “你们两个悄悄话说完没有?”王攀适时插入话题,手掌拍向纪冠城的屁股,“好了,该上场了,运动男孩。”   可能是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感觉不太好,纪冠城今日的训练效果很不理想。王攀叫他不要在意这一时半刻,距离第一场比赛还有些准备时间。   纪冠城点点头,心中却不这么想。   纪冠城并不关心比赛输赢对于公司在月湖暗中缠斗的各个势力中的地位,他只是单纯认为既然答应了王攀,那就要拿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想要在赛场上取得好的成绩,功夫就要花在平时。为了弥补那日训练低迷所暴露出来的问题,纪冠城决定默默给自己加练。   栾彰是通过纪冠城的打卡记录和他在社交平台上所发布的一张夜里十点的球场照片定位到这个细节的。他专门等到公司里鬼影都不见一个的时候独自走去了篮球场,远远便听到动静。   他站在隐秘的树影之下,一个只穿着运动短裤和篮球鞋的人影拍着球练习投篮。   夏季末的天气依旧炎热,夜里都不见凉意。纪冠城身上的汗顺着皮肤往下滴落,看样子已经练习很久了。他随意变换内外线位置,身体降低重心下蹲,紧接着猛然跳起,将球送入篮筐,而后“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接过篮球,继续下一次的动作。   他仰头瞄准篮筐的眼神像是狩猎时刻,一跃而起的力量感犹如猛虎出击!   嗖——   纪冠城的投篮堪称百发百中,这不是概率,而是长久练习所形成的肌肉记忆。他总说自己天赋不好,所以要很努力才能赶上别人。栾彰一旁端看,只觉得若说身高差点意思倒是事实,可那出色的臂展和优越的跟腱长度难道称不上天赋吗?   栾彰的目光落在纪冠城小腿上时才注意到,纪冠城的脚踝上还绑着负重的沙袋。   最后一球落下,纪冠城没有再去追。他脱力地躺在地上,手臂按住眼睛,胸口起伏,大口摄入氧气。栾彰静悄悄地走过去,纪冠城甚至没有听到声响,等栾彰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开口说话时,他被吓了一跳,慌忙拿开手臂。   “练这么晚?”   “啊……”纪冠城见是栾彰,没打算起来,还是那样躺在地上,“下周五就是第一场比赛了,想要开门红得加把劲。”   “这么努力?”栾彰故意问,“为了讨好梦鹿?”   “没有,是我想赢。”纪冠城如实回答,“没人想输比赛。”   “那要是没赢呢?月湖可是卧虎藏龙,你不知道的高手有很多。”   “那我就挨个见识见识。”   纪冠城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去捡球。“我还有50个投篮练习,你要看吗?”   “这对我来说很没劲。”栾彰说,“但如果你邀请我的话,我可以看一会儿。”   纪冠城出手,球意外的没有进,他对栾彰说:“算了你别看了。”   “……”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没走?”   “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纪冠城拍着球走过来,当球弹起时,他双手接住,递给了栾彰,“你要不要试试?”   栾彰意外:“我不会。”   “很简单的。”纪冠城拍球演示给栾彰,“你看就是这样,用力拍就可以了。然后稍微蹲下,身体放松,集中精力,轻轻把球推出去……”   篮球轻松入网,纪冠城笑道:“很简单不是吗?”他把球捡回来,这次不是用递的,而是直接丢给了栾彰。栾彰下意识地双手接住,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篮球。   他曾在高中时与人斗狠苦练过三个月,那次赢虽赢了,却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这项运动,他的六边形天赋吸引了很多人,可哪怕那么多人劝说他,他都不想再继续下去。   栾彰做很多事情的动力源自于目的,他没有那么多爱,若连目的都没有,那便真的宛若行尸走肉了。   “我没打过篮球,这是第一次。”栾彰学着纪冠城的样子随手一投,篮球撞到篮筐没有入网,跌落在地上。然后他转头看纪冠城的反应——大概会摇头说这样不行,应该这样那样,再重新示范一遍吧?   “哇!好厉害呀!”纪冠城开心地拍掌,“第一次接触篮球就差一点就投进了!真的很棒了!我第一次投篮的时候,球连篮筐都没有碰到呢!”   这样的赞美不在栾彰的设想之中,连做得不好都可以被纪冠城输出这般丰盈的情绪价值,像是以为阴天但拉开窗帘猛然见到了万里晴空那般惊喜。栾彰在谢尔比他们口中听到过这样描述纪冠城,自己亲临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惊讶之余,纪冠城早就把球捡了回来,边活动手腕便说:“手腕可以再放松一点。”   栾彰试着做了一下,还是没有投中。纪冠城笑着安慰栾彰,顺手握住了栾彰的手腕轻轻前后摆动:“是这样啦。你看我都能做到,一点都不难。”   栾彰手腕一圈的皮肤都开始变热,他看着纪冠城,纪冠城投入地教他如何动作,没有察觉到栾彰的眼神。栾彰不喜欢被这么抓着,猛把手抽了回来,纪冠城愣了愣,仿佛联想到了什么:“是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吗?我给忘了,弄疼你了吗?”   “不是。”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冷却下来,栾彰忽然问:“为什么你能投中就觉得我也可以?你打了那么长时间的球,我可碰都没碰过。”   “但我觉得你就是可以啊。”纪冠城利索应当地说,“栾老师一直都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栾彰莞尔:“那你一开始还不认得我。”   “你就不要提这事了嘛!”纪冠城这口气不似腻歪撒娇,反是有一种少年气的耍赖。   “好,不提。”栾彰依言连拍了几下球,再次瞄准篮筐,“不过在篮球这件事上,你现在是我的老师了。”   栾彰很难评价自己这一晚上到底是在做什么。   与其说纪冠城努力地想教会栾彰打篮球,还不如说是栾彰陪着纪冠城玩了一宿的教师模拟游戏。纪冠城巡回猎犬一样不断重复地把球捡回来,期待地等候栾彰下一次投篮。栾彰有点享受这样的节奏,可以装作很笨拙得慢慢地渗透纪冠城身边的氧分子。   他甚至还答应纪冠城每天晚上来陪纪冠城一起练习,两人作伴的话就显得不那么枯燥乏味了。   栾彰嘱咐纪冠城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尤其不可以让王攀知道。纪冠城好奇理由,栾彰便说自己都没陪王攀玩过这种游戏,现在和纪冠城约好,被王攀知道了岂不是很尴尬?   友情有时也是一种没有办法与人分享的情感。   纪冠城恍然大悟,保证自己守口如瓶。   得亏纪冠城精力旺盛,晚上高强度训练之后第二天还能精神满满得来上班,处理工作有条不紊不会出错,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宝贝儿你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去机房巡检啊?”发条橙双脚蹬地,椅子带着他来到了纪冠城的身边,捧着脸问纪冠城。   “啊?需要我吗?不是,我有权限吗?”   “彰sir不是给你开过吗?”发条橙捂胸口心,“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吗?”   “怎么会!我求之不得好不好?”纪冠城露出兴奋之情。   翌日,纪冠城跟着发条橙下到了EVO所属的地下机房。电梯下行时会产生明显的失重感,不知来到了地下多少层,一踏出电梯,纪冠城只觉气温冷上了不少。   这里正好是月湖的最底部,严格控制温度和湿度,保障机房的稳定工作。   纪冠城紧跟发条橙一路向前,连续刷了四层门禁,最后一道门甚至需要做生物监测来确认身份。当大门缓缓开启,那庞大复杂到犹如科幻电影一般的服务器中枢呈现在了纪冠城眼前。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发条橙见纪冠城那吃惊的表情好不意外,笑着介绍说,“那边是数据处理中心,那边是临时办公室,最里面那个房间只有彰sir他们才有权限。”   “放了什么?这么神秘?”   “谈不上神秘啦!”发条橙说,“是观云的源代码。观云一代一代叠加,自我进化的能力越来越强,很难说最后我们是不是还有能力去干扰她。”   “电影里通常是不能的,他们会拥有自我意识。”   “电影里演的早晚会变成现实。不可抗力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毕竟如果达到人机互联的话,等于AI可以直接控制人类。不过只要有那套源代码,观云就可以随时重启,这是彰sir做的保护锁,非常安全。”发条橙拍拍手,“好了,我们不是来畅想未来世界的。这半天我们俩要检测这A310机组的工作状态……”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也不涉密,纪冠城来之前已经熟读了操作手册,只需要按步骤检查数据状态并记录即可。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纪冠城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就来到了倒数第二组。   这时,他皱了皱眉,反复确认之后连忙叫发条橙过来。   “怎么啦?”   “有点问题,你看。”纪冠城指着连接屏上不断跳跃的数字,“少了一行。”   “是漏看了吗?”发条橙仔细读着上面的数据,越读脸色越凝重,“我靠怎么会少了一行!”两个人连忙检查数据源头,倒腾了上千行的模型代码之后发现中间掺杂着一个参数写错了。   凑巧的是,这一行参数所属的学习任务当初本应该是由发条橙负责,但当时发条橙有别的事情在忙,便拜托空闲的纪冠城来做,他只简单复查一番没有问题就通过了。   一个小到肉眼不可查的错误在数日的自我迭代之后突然变成了一个大窟窿,影响着神经网络权重,使得这一部分模型开始遗忘所做的训练。   AI与人类不同,人类除非大脑受损,否则不会绝对的忘记信息,就算忘了,也可以通过复习重新拾起记忆。AI的遗忘就是遗忘,过去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这是灾难性的。   “如果全忘了就麻烦了,我们得赶紧上报!”纪冠城刚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就被发条橙果断地关闭,纪冠城惊讶不解地看着发条橙。 第14章   “你疯了?”发条橙问,“你上报了然后咱俩都玩完?”   “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当初弄错了参数,要担责任也是我啊。”   “是你弄错不假,但是也是我过验的,我能没责任?”发条橙叹气,“工作出纰漏很常见,关键不是责任不责任,而是解决纰漏。现在情况还不算复杂,还有修正的空间。”他看看时间,“距离我们的授权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改。”   “改?”纪冠城心想你才疯了吧?这不是敲代码的时候发现有一行写的不对删掉重写,他们现在等于要在观云的大脑里做毛细血管手术。也许发条橙有这个实力,纪冠城扪心自问自己够格吗?   怪的是,他一边自我质疑,一边又冒出来一个声音催促他去尝试。什么工作流程、计算失误、生产事故都不重要,现在有机会真正进入到全世界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的内部神经网络里一探究竟,这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你来重写,我去调整权重。”纪冠城拿定注意,竟有条不紊地安排发条橙干活。两人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用手头的平板操作这个庞然大物。以发条橙对观云的理解,这么点小纰漏根本不算什么问题。运气好的话,重新写对之后观云自己就可以进行修复。   这是纪冠城拿到观云权限之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接触它,复杂的神经网络结构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不过他并没有慌张,耐心仔细地梳理模型中的每一条线索,在数以万计的“细胞”中找到他的目标。   “我马上就要收尾了,你那边怎么样?”发条橙提醒,“还有二十分钟。”   纪冠城没吭声,发条橙走过去瞧了一眼,发现纪冠城当前的进度几乎为零。说什么重新调整神经网络的权重,现在纪冠城连那些神经元都还没处理好。   “喂!小纪!”发条橙急地直跺脚,“你给点力啊!”   “别吵。”纪冠城头也不抬地回答发条橙,认真凝重的神态不复大家记忆中温和的模样。明明纪冠城的口吻没有很生硬,但带着一股阴阴的压制力,发条橙听话地闭上了嘴,坐在纪冠城身边,看着他后条不紊的工作。   还剩下十分钟,发条橙不敢催促纪冠城,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坐上了跳楼机,正在一点一点地升到最高处,明知道会在某一刻坠落,可还是无法做好准备,忐忑万分。   “找到了。”就在还有七分钟的时候,纪冠城终于带来了好消息,发条橙长舒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不能半场开香槟。光是找到不行,还得重新设定权重,这又要花上好一段功夫,只剩下这么点时间了,纪冠城可以吗?   现在似乎只有相信纪冠城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发条橙不在看屏幕,而是盯着纪冠城。人在最紧张的时刻也会开小差,他竟然有工夫细细打量纪冠城的神情。发条橙发现,纪冠城的心理素质远超同龄人的水平,面对这么大的险情竟然能临危不乱。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思维运转奇快,这从他手指操作的流畅度便可见一斑。   发条橙不由去想,要是这小子好好在实战中打磨几年,想必前途不可限量。   “我做完了。”就在倒计时35秒时,纪冠城抬起了头。   “什、什么?!这么快?真的没问题吗?”发条橙口吃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相信我吗?”纪冠城把手指虚按在确认键上,脸上竟扬起微笑。   发条橙同样在自己问自己,他无法得出答案,可当他看向纪冠城时,对方那泰然自信的模样犹如磁石一般让他的意识做出了倾斜。   还有最后10秒,发条橙坚定地说:“我信。”   “好。”纪冠城按下了确定,模型重新导入数据,观云开始试图找回丢失的记忆。当最后一秒抵达时,恢复进度条也来到了百分之百。   任务成功!   “太好了!”发条橙大叫着跳了起来,这下彻底松了气,拍着纪冠城的手臂说:“你怎么做到的?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搞定了新的权重!小纪你是不是对我们偷偷隐藏实力啊?”   “也没有啦!”纪冠城也轻松了许多,笑着回答,“之前栾老师有给我讲过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只是尝试了一下理论结合实践。”   “啊?他还给你讲这些?那他对你可真是太好了。”发条橙转念又想,纪冠城本就是和栾彰属于同一专业领域,多聊上两句属实再正常不过。主要还是纪冠城聪慧过人,加之今天的经历,他更加确信纪冠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栾彰有意培养也十分合理。   两人解决了麻烦,完成了工作,正好卡着授权时间出门,一切都再完美不过。本以为这个小风波已经不复存在,可是隔天之后,纪冠城被栾彰叫到了会议室。   纪冠城推门进去之后意识到这间会议室很是逼仄,栾彰就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放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冷光打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格外冷峻无情。   这是纪冠城第一次在栾彰身上察觉到这种危险气息,他背后汗毛一紧,在栾彰的示意下动作僵硬地坐在了椅子上。   “有什么事吗栾老师?”纪冠城先开口试探性地询问。   “周一那天下午一点半,中央机房发生了一件事情。”   听到关键时间和地点之后,纪冠城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可还是强作镇定,等着栾彰继续说下去。   “我描述一下,你看看有没有觉得很熟悉。”栾彰慢悠悠地说,“有两个人去机房例行检查,他们发现某个模块中的参数出现了问题。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选择上报,而是自行解决问题。幸运的是,那个小问题真的被他们解决了,但不幸的是,他们似乎不知道在复杂的神经网络中,任何一点小小的改动都会被那个大脑的主人记录为一条新的数据,并以此为训练素材。那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学会权重修改,然后根据自己的‘想法’尝试对其他模型做出调整。你觉得接下来的剧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结果会被改写。”纪冠城陷入了完全的惊愕,显得反应都变迟钝了许多。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修正了错误,却忽略了观云极为复杂的设计思路。他简单粗暴地把观云当做字面意思上的AI,但实际上,观云要比他想象得强大太多了。   甚至到了有些无法理解的程度。   而设计出这样伟大作品的人,就是眼前兴师问罪的栾彰。   怪不得栾彰的脸色如此难看,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在他的作品上指手画脚,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宝贵的女儿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小子玷污了?   “我……”纪冠城想要认错,并且他愿意竭力弥补自己的错误。可话未出口,栾彰打断了他。   “有两个人,但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栾彰对纪冠城说,“这件事很严重,总要有一个站出来担责任,你愿意告诉我一个名字吗?”   这下,纪冠城完全反应不过来了,甚至感觉自己好像没听懂栾彰的话:“什……什么意思?”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我的意思?那好吧,我可以说明白一点。”栾彰笑了笑,并不温和,让人心颤,“你是新来的,在那么复杂的机房里搞不清楚状况很正常。当时错误是怎么犯下的,除了在场的两个人没人知道。冠城,我一直很欣赏你,也许是出于我对你的私心,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一个名字,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   此刻,栾彰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想让纪冠城把责任推锅到发条橙身上,以此逃脱自己应受到的惩罚。   这听上去残酷又现实。发条橙本就比纪冠城职级高权限大,而且当时纪冠城想要上报,是发条橙把事情按了下来。所以出了问题发条橙来承担,这逻辑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反观纪冠城自己,若是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在档案上记了一笔,那他很可能以后都无法再从事任何相关工作,他的人生他的理想难道要就此沉寂吗?   左看右看,卖掉发条橙对纪冠城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栾彰还是用那副引诱的口气等着纪冠城的下文。   “我……”纪冠城犹豫地张开了嘴,在他直视栾彰的一瞬间,他忽然坚定地说,“我会承担属于我的责任,别的我不知道。”   栾彰表情一滞。   纪冠城深呼吸,既然心中有了定夺,那也没必要躲躲藏藏:“是我改写了神经网络权重,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我把那一行参数弄错了所以才导致了这个错误。从根源到结果是我的错。”   栾彰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冷,他几乎毫无语气地问纪冠城:“那你知道你这么说不光意味着被辞退,甚至还可以面临法律风险吗?”   “我知道,合同上有写。”纪冠城道,“我不狡辩,我接受一切处分。”   栾彰端看纪冠城,眼神无波。他越是这个样子,纪冠城的头便埋得越低,无言面对栾彰的审视。   良久,栾彰才无奈轻声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15章   失望?   如果说作为栾彰一心想要培养的新人,粗心大意导致出现了工作失误,紧接着在不遵守操作规则的情况下擅作主张处理问题,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故,那么这样的自己确实叫人很失望。   再仔细复盘刚刚所做下的决定,纪冠城确定自己并非冲动逞英雄。错误是他犯的,影响最严重的的神经网络权重是他调整的,发条橙从头至尾只是拦住了他上报。若他当时没有动歪心思坚持上报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明明不具备肩负一切的能力,怎么总是幻想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呢?   “错都在我,我想现在检讨还是悔过应该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此时此刻,纪冠城竟然冷静了下来,“现在我还能再做点什么去尽力弥补?哪怕杯水车薪。”   “不需要了。”栾彰说,“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吧。”   纪冠城惊愕:“我……我是被开除了吗?”   “你觉得呢?”   纪冠城只停顿了两秒便站了起来,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也没有在栾彰面前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想法。他做了那么多准备,花了那么多心思,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入职EVO并且转正,不料想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EVO生涯。   这大概是命运弄人吧。   纪冠城的手按在了门把手上,背后突然响起栾彰的声音。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了?”   纪冠城摇摇头把门拉开。倏地!发条橙的脸蹿到了他的面前,几条彩花在自己的头顶炸裂,谢尔比等人笑着拍手,大家把他拥入会议室,热烈的好像某种盛大仪式。   纪冠城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完全看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小纪宝宝!我就说你是天使啊!”发条橙激动万分,硬要挤出几滴眼泪,抱着纪冠城上蹿下跳,“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与伟大!”紧接着,他蹦到了栾彰面前,伸出手掌,“我赢了!给钱给钱!”   栾彰无奈笑着拍了一下发条橙的掌心:“线上转你。”   谢尔比一把搂过纪冠城的肩膀:“你小子刚才差点吓死我!还好还好,你经受住了考验!”   “什……什么?”纪冠城还在蒙圈,转头看向栾彰,“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栾彰始终面带笑容,耸肩不语。   情绪平复的发条橙这才将故事的前因后果讲给纪冠城听。原来早在几天之前,他们几个人闲来无事话赶话聊起了纪冠城,在彼此的描述中,纪冠城这个人性格和人品好到几乎没有瑕疵,没人说不上来纪冠城哪里不好,这顿时引起了这群非正常人类的思考。   如果把这个人推到相对极限的情况中,他还能如此吗?   本着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谢尔比提议要不就做个实验看看,众人纷纷赞同,并且制定了精密的计划。这个计划推行下去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栾彰,谢尔比把他们的“奇思妙想”告诉了栾彰,栾彰觉得很有趣,答应了配合。   于是这才有了后面一整出荒唐大戏。   “所以,我当时没有弄错参数,后面也没有引起事故,一切都是假的,是吗?”纪冠城问。   “当然!”发条橙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然而纪冠城并没有虚惊一场的松气,表情显得相当坚硬,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但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众位科学家本来还沉浸在实验成功的兴奋与激动中,渐渐发现纪冠城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谢尔比的手搭在纪冠城的肩膀上问:“小纪,那个……我们就是、就是……”   “组内传统。”Mikye用他那永远一个调调的语气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被当做实验对象。”   “啊对对对!”谢尔比接茬,“你就当做愚人节玩笑好了。我们可都是相当信任你的,都认为你不会做出出卖别人的选择,只有彰sir不这么认为哦!”他把矛盾转移到了栾彰身上,谁知纪冠城并不在乎结果如何,只垂着头,低声说道:“我信任你们每一个人,但是你们就这么耍我。我不能理解这样的玩笑。”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向纪冠城,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纪冠城抬起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栾彰身上,重复说道:“我不能理解。”说罢他便夺门而出,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坏了坏了!玩脱了!小纪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谢尔比大叫着就要冲出去,却被栾彰拦了下来。   “我去吧。”栾彰只留下这么一句,大踏步出了门。   谢尔比还没反应过来,发条橙就说:“你放心,彰sir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人。”   栾彰本以为在发条橙解释清楚之后,纪冠城那么好脾气的人会一笑置之,甚至加入大家的打打闹闹,复盘彼此的演技和剧情设计。可纪冠城没有,他不能接受自己被操纵被愚弄的事实,哪怕只是一个人性测试的小玩笑,哪怕他通过了测试,哪怕没有任何坏结果出现。   纪冠城显得太认真了,认真的人往往会受到伤害。   栾彰其实有充足的时间对游戏结果加以推算,他有足够多的数据,算法被优化过无数次,应该是能够得出一个比较稳妥的结论的。   但他没有这么做。   当他听到谢尔比等人的计划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过程便答应了下来。他用自己的人类大脑做出了判断,他认为在触及真正的利益时,人很难不动摇。谢尔比等人不知道被纪冠城下了什么迷魂药,一边设计纪冠城还一边朴素地相信纪冠城。   而他不同,他坏心的赌纪冠城会出卖发条橙,除非纪冠城是人工智能。结果便是他的好奇心得到了反向验证,这让他有些挫败感。   纪冠城离开公司大楼就随便找了一条路没目的的乱走,在走到湖边树林的时候被栾彰追上。   “纪冠城!你给我站住!”栾彰难得对纪冠城使用了命令的口吻。纪冠城听到之后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他尚未消气,只是皱眉看着栾彰,并不说话。   “是我默许他们这么做的,如果你真的要找一个人怨的话,那就怨我吧。”栾彰道,“我没有选择相信你,很抱歉我做出了伤害你感情的事情。”把人惹生气了是要哄的,再者,他都做出了这样的姿态,纪冠城再不顺台阶下来就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时,纪冠城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栾彰问。   “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并且问题是出在了工作语境中。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你当成朋友从而要求你拿出怎样的诚意或者区别对待。你是我的上司,你对我也好对其他人也好,都应该是公平的。”   栾彰要做的朋友就是想让纪冠城对他产生额外的情感,依赖他也好恃宠而骄也罢,必须是很情绪化的东西。然而纪冠城竟然能如此公私分明,甚至不接受他给的“特权”。栾彰这才发现,纪冠城可以和他产生私人交流的片段都是在工作时间之外,他竟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那按照你的逻辑,在工作时间对上司摔门离开就很礼貌吗?”   “对不起,是我做出了情绪化的行为。”纪冠城先是道歉,紧接着说,“我也会跟其他人道歉。大家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一时间无法接受,我以为实验应该尊重被实验对象的意愿,否则就是恶作剧,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怀有这样想法的我显然和大家有些格格不入。”   “你想表达什么?”栾彰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只听纪冠城继续说:“也许我并不适合这里。”   若是以前纪冠城提到辞职,栾彰简直是求之不得。可正当他修改好计划,并且在纪冠城身上找到一些兴趣点的时候再听到这句话,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别在情绪推动下做决定。”栾彰严肃地说。   “这不是情绪。”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得出了结论?除非你潜意识里早就形成了这个想法。”   “不,没有。”纪冠城坚决否定,“人做某种结论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潜意识的铺垫,就是一瞬间明白了道理。反复的深思熟虑反而才是情绪的拉扯。”   栾彰本身就是个“歪理邪说”制造者,当他听到更歪的理论时,他竟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辩论。这是佛教中所阐述的突然领悟的意识状态,是一种精神境界,而非科学所能概述的状态。   “所以你通过这么一个小事就‘顿悟’了?这是个挺好的研究命题。”栾彰笑道,“不如你去写篇论文发表吧,如果写不出来那就代表你现在所说的话没有任何根据,属于诡辩。”   不按常理出牌的栾彰同样叫纪冠城哑然:“你还不如让我去拿明年的诺贝尔奖!”   “也可以。”   “……”   “你还有什么要抗争的吗?”   “我……”纪冠城无力地摇着头,用满是不解的口吻小声念叨,“为什么你也要骗我?”复而皱起眉看向栾彰,那表情与在办公室揭晓谜底时所展现的一模一样。   有质问,有困惑,也有受伤。   所以他还是在意自己是否信任他吧?栾彰根本无暇去想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想,当他的弥天大谎揭穿之时,纪冠城是否也会是这样的反应呢?还是会更加激烈?看来,他应该早做打算才是。   但隐约之中,他又有些期待那一幕的出现。   “如果当时参数真的是错误的,那我重新修正后是否可以成功解决问题?”纪冠城道,“我以为我做到了。”   “你确实是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如果那一切是真的,你确实是力挽狂澜。”栾彰在看到纪冠城的解决方案时倍感惊讶。要知道为了逼真,所谓的“错误”数据可是他亲手做的调整,连发条橙当时都差点以为真的搞出了篓子。而纪冠城临危不乱,在最后一刻成功解除了危机,这让栾彰陷入了有欣赏也有恼火的复杂情绪。   栾彰说:“你是我所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但没什么意义了。”纪冠城答道。 第16章   晚夏的午后依旧炎热,月湖湖水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叫风送了过来,风一动,云影树丛便也跟着动,那影子投在纪冠城的身上,好似纪冠城也动了似的。   纪冠城没有动,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站着,方才说话口吻中的怅然之情融进了空气里,好像原本走在林子间欢闹的少年抬头看天时忽然说出了一句“夏天就要结束了”似的。   现在还未到九月,还是最热的时候,栾彰碰都未碰过纪冠城,结束什么结束?   “你所谓的‘意义’重要吗?”栾彰说道,“你说你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实话实说,我也不能理解现在的你。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互相理解,除非你自己能自圆其说,否则无论在哪儿都会陷入这样的质疑。事情弄成这样我也不想再多评价什么了,我承认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那么同样的,你也应该承认你在工作流程中确实存在瞒报的情况。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难道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吗?既然没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绝对清白,那就不要再提了。至于你说的合适不合适……这是你自己的感受,我会尊重你的感受与选择,但是在此之前我要提醒你几件事。”   “什么事?”   “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要在今年结束之前把那十万块钱连本带利的还给我,那么如果你辞职,最快多久可以找到新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是否支撑你偿还这笔债务,你可要都盘算明白,这个问题很现实。”   “……”   “再者,你答应梦鹿要和他一起打月湖的球赛,现在首场比赛开赛在即,你要以怎样的立场去跟梦鹿说你不干了,也要仔细想想。”栾彰忽然笑了笑,“员工离职很正常,只要我批准了,他是不会过问的,但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   “你说你顿悟了,也许是真的在那一刻明白了某个宏观的道理。但是那些微观的具体的人情世故你顾全了吗?”   纪冠城的头垂得更低,看样子是没有细想,或者说压根人没把这些细枝末节当做影响因素。现在经栾彰提醒,这些本不重要的信息反倒是成了制约他的存在。   会不会被王攀记恨不重要,只是欠栾彰的钱……   “在EVO连三个月都没有干下去,这在外人看来代表着是你能力不行所以被EVO扫地出门,今后是很难在行业内立足的,除非你去层次低上好几级的公司。”栾彰继续刻意引导,“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确定最后自己来承担后果吗?”   他边说边看纪冠城脸色变得逐渐僵硬,心知纪冠城一定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哲学思考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不过他并不想把纪冠城逼到角落里以至于抬不起头来,年轻人的自尊心是需要适当维护的。   于是他继续说:“今天晚上要练球吗?”   “啊?”纪冠城没想到栾彰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   “马上要比赛了呀,还需要加练吗?”栾彰学着上次的动作前后摆摆手腕,“至少把答应别人的事情先做完吧。”   纪冠城最终放弃了抵抗,只好说:“好吧。”   这段故事栾彰有跟刘树分享,刘树同样惊讶于纪冠城的表现。她从栾彰的口吻中听出几分不屑,就笑称栾彰其实是被人性的光芒闪瞎了眼。   阴沟里的生物见不得太阳。   “我说了吧,你就是不相信人类一切美好品德。难道小纪真的把发条橙卖了,你就觉得合情合理吗?剧情没朝着你喜欢的方向发展你是不是特别难受?”   “我有说过吗?”栾彰冷哼,“每个人走向黑暗的第一步所需要的阈值是不同的,也许这么一个小小的情节还不足以让他做出什么人性的选择。”   刘树发问:“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的目标发生了偏离?我重新明确一下,我们打的赌可是让一个直男爱上男人,而不是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逼成神经病。”   “又没说一个实验样本不可以论证两件事。”栾彰似笑非笑地回答。   “你打住,你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向我论证第一件事。”刘树制止了栾彰,“你怎么向我提交证据,我说过,我不想看那些辣眼睛的画面。”   “这个嘛……”栾彰舒展地向椅背靠去,神秘兮兮地说,“神有办法。”   月湖区篮球联赛于本周五下午正式开赛,这让本就热闹忙碌的月湖更加充满了激情与热血,到处都是宣传物料和准备攻陷互联网热搜的记者和自媒体。   科技与运动素来是不可分割的话题,借着这股东风,参赛的大大小小数十家公司都拿出了自己与之相关的黑科技,最夸张的还是要数本次比赛的赞助商INT,他们将球场周围都装上了硬件设施,即便是白天都能呈现出宛如NBA现场一般鼎沸的虚拟观众看台,甚至中场休息时还有他们家当红虚拟偶像组成的啦啦队在场中助威。   堪称“裸眼幻术”,令人沉醉其中。   相比较之下,EVO拿出来的几只负责搬运物品的电子狗实在是讲不出什么商业故事。   王攀坐在场边似是要磨碎银牙,栾彰看他那幼稚模样只好无奈地说:“就不要攀比这些了吧?”   “你竟然能容忍他们贴脸开大?”王攀掏出手机,“热搜都爆了!”   “这种风头没什么意思。”   “那也不是你就给我几只死狗的理由!”   “怎么了?很好用啊。”栾彰摊手,“纪冠城还专门优化了几个木块,换了四肢的材料。现在就算你骑在上面,他都能带着你跑。”   “是的。”蹲在一旁跟机械狗玩拍手游戏来调节灵敏度的纪冠城接话,“六只拼在一起的话几乎可以平移任何东西。”   “……是方便我在场上被人打到暴毙然后让它给我拉去埋了么?”王攀无语,“再说了我为什么要骑狗啊!骑狗烂裤裆!”   面对王攀的脱线发言,大家都选择当做没听见,只心中祈祷王攀不要通过在媒体面前爆发表演型人格的方式抢占热搜。   个人风格太突出的CEO有时也是个麻烦的存在。   简单的开幕仪式之后进入比赛环节。组委会把参赛队伍进行了编组,小组赛为单循环赛制,组内前二便可晋级,从此往后进入淘汰赛阶段。以往比赛要持续三到四周,然而今年的活动有些多,只给篮球赛两周的排期,然而报名公司只增不减,每日下午到晚上的比赛排得满满当当。   强度对社畜来说不是一般的大。   同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作祟,栾彰替王攀去分组抽签时直接抽到了和INT同组,王攀得知消息后仰天长啸“栾彰害我”,差点呕出几口老血。众人纷纷安慰王攀,若是想拿冠军,早遇到还是晚遇到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小组赛中一场比赛的输赢并不影响什么。   一旁的纪冠城却说,这当中的心理影响是不同的。赢了自然一切好说,输了的话,后面会很难。   所以第一战一定要赢,并且一定会赢。   王攀不由自主地看向纪冠城,在他的印象中,纪冠城在团队中总是扮演着万金油的角色,哪里有空缺他补哪里,努力做好从内线到外线的连接器。训练认真刻苦,从不指点别人如何打球,不抢夺别人的高光时刻,会主动分担责任,队友失误时会安慰对方没关系。   这么一个低调谦逊的人其实很容易被打发去做脏活累活,最终沦为场上的镶边,然而大家会莫名其妙地听从纪冠城的指挥,并且没人想过这个事到底对不对。   连一贯桀骜不驯的王攀在多次1on1输给纪冠城之后都完全没了脾气,堂堂一个老板最终成了球场蓝领。   所以当王攀听到纪冠城那严肃又自信的主将式发言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隐隐被他注入了一些信心,开始期待起了首场比赛。   各队选手在场边热身,INT的那些当红偶像在场上蹦蹦跳跳,引得各路娱乐记者甚至代拍和粉丝出没,把王攀弄得十分烦闷。纪冠城一边活动关节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上的节目,栾彰用胳膊碰碰他:“你也喜欢这些吗?”   “我只是觉得这技术很厉害,能够支撑这么庞大的数据在同一时间处理和输出而且几乎看不到瑕疵。”纪冠城赞美道,“真的是杰出的作品。”   栾彰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算力浪费吗?”   “存在即合理吧,而且喜欢的人很多。”纪冠城的目光转过到栾彰身上,笑着说,“不过如果是观云来处理的话,呈现的效果一定比人类还像人类吧?那可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大脑,没有之一。”   栾彰心想,算你小子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过也还是有很多问题尚没有好的解决方案。”栾彰故作谦虚。   “什么啊?”纪冠城眨着眼睛问栾彰。   栾彰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点了点纪冠城的额头,示意纪冠城问题的关键词,但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这时候,只听场边一阵欢呼惊叫,纪冠城立刻被这个声音吸引扭头看过去,把栾彰的手指落在原地。   远处INT的休息区出现了一个身着队服的高个男人,那头标志性的浅灰色短发配上那张略带坏笑的脸着实吸睛,举手投足潇洒飘逸,如此池面总是引得异性议论纷纷。   “这个刘恩卓,迟到就迟到,搞什么噱头!”王攀怒骂。   纪冠城一直看着刘恩卓,然后摆手示意王攀不要生气,准备上场列队了。   十个人面对面握手以示友好,纪冠城和刘恩卓都站在了一号位上,刘恩卓要比纪冠城高出半个头,对位优势显而易见。   纪冠城伸出手,刘恩卓笑着握住了他:“好几不见啊,阿城。” 第17章   “嗯,是啊。”纪冠城只是点点头,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情绪,一旁的王攀听到了刘恩卓对纪冠城说的话,惊讶问道:“你们认识?”   刘恩卓反问:“你不知道吗?”他一直没松纪冠城的手,这样的动作很明显在王攀面前划了一条线,他与纪冠城是一旁,王攀等人是另外一旁。大家都好奇地看向当事人双方,纪冠城只好挣脱开来,对王攀解释:“我们原来在同一间实验室,他算是……”   “师兄啊。”刘恩卓打断了纪冠城,“对吧?”   “是吧。”   众人大吃一惊,特别是王攀,他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两国交战之际突然发现自己的爱将和敌国贼人是亲戚?而且这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王攀脑内世界从帝王将相演到了当代商战,还没来得及质问纪冠城这到底怎么回事,裁判就吹哨让大家准备跳球。   纪冠城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当然知道此刻的王攀也好,其他人也罢,心中都是一万个问号,可现在不是解释问题的时候。   裁判手里的球抛向天空,王攀与对面的人一同起跳,纪冠城盯着球,球落入他的眼中。   “唰”得一下,他便冲了出去。   栾彰既不喜欢这种几个人抢一个球的简单粗暴的运动,也不喜欢晒太阳。他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应该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做研究。   为了能在与纪冠城的晚间加训中游刃有余一些,栾彰找了极为专业的篮球训练师帮自己突击提高。他按照训练师的方法一直不断地重复那些训练动作,训练师满意地说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运动天赋的人。   “天赋”是栾彰最不缺的属性,倘若他愿意,他可以做好任何事。他很小时就摸清了诸多学习的方法,然后便觉得学习无聊了。一直保持运动仅仅因为运动有助于身体健康,提升大脑活跃度。   他拍着手里的球,球被精准地送入篮筐,他想,人果然无法在重复动作中保持真正的兴趣,所以会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或是内啡肽之类的激素来予以奖励和补偿。   栾彰知道自己仅在生物意义上需要这些激素,多巴胺太多不行,太多会导致对于满足感产生上瘾的欲望,太少则会有换上抑郁症的风险。内啡肽这东西听上去很自律,然而它仅是一种让人变得更加平和的补偿。   就是因为把这套东西玩得太明白,栾彰便更觉得被各种各样激素和本能驱使而行动的人类是没意思的。   要不是纪冠城……   栾彰看着场上奔跑得热火朝天的纪冠城,耳边充斥着女孩们尖叫呐喊的声音。   “小纪!啊啊啊快跑啊!防守!” 连Noya都跑来为纪冠城助威,在栾彰背后喊得比坐过山车还刺激。栾彰回头看她,她立刻闭上了嘴,问栾彰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大了。   “没有啊。”栾彰笑道,“只有喊得声音足够大他才听得到吧。”   “哎呀真是怪不好意思的,看个比赛好像回到了高中时候一样。”   “你高中时也是这么给别人加油吗?”   “彰sir,别说得好像你没上过高中一样好不好?”Noya和其他几个小姐妹叽叽喳喳地围住了栾彰分享高中趣事。其他人平时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栾彰,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栾彰半靠在椅背上转身歪着头听她们讲话时都会面带笑容,许是太阳晒困了他,那笑慵懒随性,霁月清风。   “你们都很喜欢纪冠城吗?”栾彰问。   “不能用这种词吧!”Noya手忙脚乱,“欣赏!是欣赏!他的高中时代应该会被很多女生喜欢吧。工作之后都能保留少年气,不知道高中的小纪得多可爱!”   “也不好说哦,高中男生很幼稚的。”另外一个女生说,“而且什么都不懂。”   “你要他懂什么了啦!”大家笑得暧昧又得意忘形,笑到一半才想起来栾彰还在听她们讲话,顿感尴尬。栾彰丝毫不介意,问道:“那你们是喜欢纪冠城这样的,还是刘恩卓那样的呢?”随口一句话,表示自己刚刚没注意听女孩们聊的什么,又把话题引开,缓解了僵硬气氛。   有人说喜欢纪冠城,现在很少有这种身体和心理都很健康的阳光帅哥了,大家纷纷附议,可她们多半没有把纪冠城当成什么幻想对象,言语之中透露些许“凝视”的意味。若说刘树的“凝视”来自于阶级,那么Noya她们这些与纪冠城差不多的年轻女孩呢?这是一种很妙的现象,纪冠城那体魄与面貌在女性面前明明是很有压制力的——栾彰只能把此归结于气质,即便是猛虎,在雪地里翻肚皮玩耍的样子也与猫无异。   那模样就是惹人爱的。   随即有人说刘恩卓那样也不错,毕竟现在也很流行神经病。   Noya立刻打断:“你怎么可以夸奖敌台的人?再说了,他们INT盛产神经病,个顶个不正常,赶紧倒闭吧!不像我们这里,都是心智健全的,对吧彰sir?”   “大概是吧。”栾彰轻笑。   “不过我觉得呀,最帅的还是彰sir。”Noya说,“你要是肯多出来抛头露面,绝对统一审美!我……”她话尚未说完,栾彰叫道:“小心!”紧接着站起来将她们几个女生拦在身后,与此同时,Noya透过栾彰的肩膀看到纪冠城从天而降一般飞扑近前!   “哇——”   “啊啊!!”   骚乱因惊叫和撞击声而起,烟尘落下,就见纪冠城压着栾彰扑在地上,带倒一片桌椅板凳遮阳伞,现场狼藉不堪。   裁判立刻吹哨,众人聚拢。   纪冠城为了救球失控冲到了观众席将栾彰撞翻在地。纪冠城人倒是没怎样,栾彰属实是天降灾祸,偏巧当时他为了保护后面的女孩们转过了身,被纪冠城压倒时脸先着了地。   纪冠城跳起来,心叫惨了惨了,赶忙去扶栾彰。   “你还好吧?”   “唔……”栾彰捂着脸慢吞吞坐起身,他想要甩头,纪冠城双手固定住他叫他别动,紧接着一点一点移开栾彰的手。那心情对纪冠城来说仿佛揭彩票似的,都是“中彩”,但一个是激动,一个是痛心。   “哇!彰sir你脸破了!”Noya哗然,满脸写着心疼的表情。栾彰右脸颊擦红,颧骨处磨破了皮,下颌处更是被锐物划了个口子,血顺着纪冠城的指缝流了下来。   挤进来的王攀忍不住“我操”一声。   月湖最完美的脸怕不是就此香消玉殒。   “我……”纪冠城等大双眼,情绪陷入自己闯得弥天大祸之中,已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栾彰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得疼,哪怕不照镜子,单看纪冠城那眼神他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惨。   惨,就对了。   以栾彰的反应能力,躲开纪冠城完全不在话下。可在那世界停止运转的零点零一秒之间,他忽然想,他为什么要躲?   结果是有一点偏差,他没想到伤成这样,虽然自己不太在乎,这笔账却是要算在纪冠城头上。   “没事。”栾彰想以手掩面,“别担心,我没事。”   “别用手碰!”纪冠城急忙拉住了栾彰,“对不起我没想到……”   “又不是你的错。相反,你做得很好。”栾彰的手搭在纪冠城的手臂上,他掌心的血也留在了纪冠城的皮肤上,医护人员拿来了急救箱为栾彰清理伤口,他起身时故意要依附于纪冠城,手心顺着纪冠城的手臂滑到手腕才离开。   血混着纪冠城的汗融了一片,纪冠城看起来更是无法回神。   王攀把纪冠城拽了起来:“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不好?擦破点皮而已,屁大点事。”   “可是伤在了脸上。”纪冠城说,“留下疤就麻烦了。”   “你看他自己在意吗?”王攀笑道,“当然啦,帅哥破相是有点可惜,不过就颜值这块,他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点,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   Noya几人听了这话心中纷纷大叫,栾彰的脸是无价的啊!可碍于王攀的身份,她们的呐喊只能存在于内心戏。   纪冠城垂眼看向自己手上来自于栾彰的鲜血,那深红的颜色仿佛渗透了皮肤,融进了自己的血液中。他小声说:“我总是害他受伤。”   王攀没听清他的嘀咕,等现场收拾好之后,比赛重新开始。由于纪冠城方才奋力救球,球权属于EVO。   这一球的中断埋入了一个伏笔,之前打得顺风顺水的EVO节奏被对方扰乱。纪冠城每每对上刘恩卓都觉得是个天大的麻烦,对方在身体数据上比自己领先太多优势,防守更是密不透风。纪冠城一边拍着球组织进攻思路,一边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队友不要着急。   纪冠城的眼睛微微向左看,他知道对方球员会判断他是否有诈。就在此时,他伏下身体带球突破,那动作快得不容人眨眼。   就在纪冠城以为自己可以成功突围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特别熟悉的声音,让他以为是队友,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   刹那分神,纪冠城手里的球就被对手“啪”得一下拍走了。   而站在远处喊他的人竟然是刘恩卓!   “谢啦!”刘恩卓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向纪冠城拍拍手,跑动起来。   王攀大叫:“你开什么小差啊!”   “抱歉,我的。”纪冠城只好说。   节奏这个东西一旦被搅乱便很难找回,球场上的纪冠城陷入了分数的泥潭,另一方面,栾彰迟迟未归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他不知道栾彰现在情况如何,一想到栾彰受伤的脸,他就无法集中注意力。   比赛就在这样的慢性自杀的进程中以INT领先EVO将近二十分结束。   首战惨败。   吹哨之时,栾彰还是没有回来。 第18章   “Don’t mind.”王攀拍过每一个人的肩膀,叫大家不要在意一场比赛的输赢,当他来到纪冠城面前时,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两句:“比赛都结束了,别想了。”   纪冠城道:“我以为你要问我刘……刘恩卓的事情。”   “哦,你不提我都给忘了。”王攀笑道,“那既然你提了,不讲明白是不是不厚道?”他把其他人招呼过来,恐怕此时此刻只有八卦才能消解众人的糟糕心情。纪冠城刚要说下去,王攀打断了他:“你等等,我先猜一下你为什么之前一直不提。”   “梦鹿,你没有必要学彰sir吧?”其中一人调笑,“你每次都猜不准。”   “栾彰那是读心术!我靠的是推理,这能一样吗?”王攀不甘心,他的眼睛在纪冠城身上打量,试图触发什么玄学力量,“你是不是看我特别讨厌刘恩卓,担心说了之后扰乱军心?”   “不是。”   “那就是怕我指示你去找刘恩卓套战术!”王攀一拍大腿,“小纪,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纪冠城有点无语,还是耐着性子说,“真的没有那么复杂,我就是忘了。”   “胡说!按照你说的,你们在一个实验室待过,哪怕不太熟悉的人都不可能忘掉的,何况还是刘恩卓那种非常惹眼的。”王攀虚空推了一下自己鼻梁上根本不存在的眼镜,名侦探时刻到来,“栾彰说过,人是不可能真正忘记一件事的。”   纪冠城说:“因为这个信息对我来说不重要,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处理,这样大脑的效率才会更高一点。”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纪冠城,联想他那无时无刻不在压榨自我空间却又能表现出出色能力的状态,这确实需要非常高效才行。王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感觉你们学脑科学的或多或少这里有点问题。小纪,我抓到你的短处了。”   这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当初纪冠城压根不认识自己——等等,王攀一顿,那不说明了自己响当当的大名在纪冠城心里其实屁都不是?   王攀宁愿相信纪冠城是脸盲,反正这是栾彰下的定论。   话题被王攀搅合得乱七八糟,众人也就忘了刘恩卓的事,早早散伙回家吃饭。纪冠城给栾彰发消息没有动静,心中放心不下,就说回去看看。王攀一眼就看出了纪冠城的心事,勾着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想去找栾彰,纪冠城点点头,王攀笑着在纪冠城脑门上一弹,说道:“虽然栾彰受伤是你导致的,但是你也不是故意的啊,谁都不想发生那种意外的,你不要太自责。别说哥哥我没提点过你,要是对别人自责也就算了,栾彰那种人,你就等着被他敲诈吧。”   纪冠城的眼中流露出惊讶之情:“你为什么要在背后这么说他?”   “无所谓啊我当着他的面也可以这么说啊。”王攀表现得理所应当,“我是看你小伙子品行不错能力也好是个人才,所以才告诉你的。你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行不行?栾彰那种资本家可是最会吸人骨血的。”他有模有样地讲述了半天栾彰的万恶行径,怎料纪冠城一句话就让王攀噎住了。   “……明明你才是老板吧。”   “我不是那种人!”王攀立刻划清界限,“算了算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他还要在跟纪冠城聊点什么,被刘树的电话打断。   “小树啊,怎么啦?”王攀不在意在纪冠城面前接听,紧接着他口气就变了,“啊?那厮不是在纽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哦……行行,你放心,上次动手我不对,这次我肯定办妥。他说什么是什么好吧?我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行我一会儿过去找你,嗯嗯,挂了。”   手机挂断,王攀长叹一声,见纪冠城压根儿没听他打电话,心想这小子倒是懂事。于是指路纪冠城回去之后到他办公室对面那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房间里找栾彰,他还有别的事,就不去凑热闹了。   纪冠城想也没想敲了房门,得到应许之后推门进去。   与公司里随处可见的未来科技风格设计不同,这个房间里的装潢陈设像上个世纪的欧洲,厚重的地毯,通顶书柜里摆满了不同风格的书籍。它们被摆放得井井有条,但能一看出来不是装饰品。窗户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栾彰就坐在窗边。   包裹着他的是一把靠背扶手椅。   旁人见这一幕会想到很多漫无边际的场景,但是纪冠城的大脑是有对栾彰的学习基础的,他几乎一下就想到了福尔摩斯。   为什么在公司里会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房间?   栾彰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黑巧克力含进嘴里,稍稍侧过脸,问道:“比完赛了?”   “嗯。”纪冠城点头。   栾彰没问输赢,只是说:“外面太热了,我本来想休息一会儿就回去的,结果忘了时间,抱歉。”   纪冠城上前一步,看向栾彰有意隐藏的那半张贴着纱布的脸,关切问道,“你的伤……”   “没事的,只是擦破了皮。”栾彰答道,“可能流血有点多所以看上去很严重,实际上过两天就好了。”   “会留疤吗?”   “这不重要吧?”栾彰反问纪冠城,“你不会还想再道歉一次吧?”   纪冠城不语,看样子确实有这个想法,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对于他来说似乎怎么做都不是最优解,只会道歉是没有诚意的。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梦鹿告诉你的吗?”   纪冠城点点头。   栾彰把黑巧克力递给纪冠城问他吃不吃,纪冠城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含进嘴里。即便对黑巧克力的苦味早有预期,可超预期的味道还是让他的脸瞬间皱成一团。栾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你吃这个?”纪冠城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苦?”   “因为我要害你啊。”   “啊?”   “梦鹿肯定跟你说过类似的话吧。”栾彰的口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纪冠城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难道这人真的会读心术?这让纪冠城一阵紧张,甚至不敢直视栾彰。   “我开玩笑的。”栾彰道,“你给我讲讲你们的比赛吧,我后面没有看到。”   纪冠城见栾彰没有就此追问下去,松了口气,把栾彰缺席的后半场描述一番。在听到败北的结尾时,栾彰问:“是我影响你的心情吗?”   “没有没有。”纪冠城回答,“是刘师兄使诈。”   “刘师兄?谁?”在场姓刘的就那么一个人,哪怕栾彰已经联想到了,也偏要纪冠城自己说出来。   “刘恩卓。”   “你们关系不错?”   “还好吧。”   “那你叫他师兄?”   “学校里不都是这样吗?我也叫你老师。”   栾彰玩味道:“老师和师兄,多少还是差点的吧?”   “我倒是也想和你这样的人做师兄弟,可是我不够格啊。”纪冠城无奈,就算够格,活在天才光环下要比“平凡”本身更为痛苦。   “是吗?”栾彰看似习惯性地用手去撑自己的脸颊,可在碰到的一瞬间,痛感就叫他下意识发出“嘶”的一声。纪冠城走过去半蹲在他的面前叫他不要乱动,手指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查看伤势。明明什么都不懂,那眼神比医生还要专业。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栾彰忽然问:“你怎么不把认识刘恩卓的事情早点告诉梦鹿?”   “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忘记了。”纪冠城的答案没有变。   “你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了吗?”   “也不是。最近一次是两个月前吧。”纪冠城说,“当时我在找工作,他问我要不要去INT。”   栾彰意外:“那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EVO给我发了offer啊。”纪冠城道,“而且EVO的研究方向是我更喜欢的。”   “我以为你会说觉得我更厉害。”栾彰摊手,“我都忘了,你根本不记得我。”   比起欠栾彰钱,把栾彰搞受伤,没记住栾彰这件事好像更容易拿捏纪冠城。每每提起,纪冠城都没什么脾气。   “严格来说,无论是在天赋、创造力,还是学术成果、业界影响力上,栾老师都是最强的。”   栾彰心想,算你会说话。   “但是……”   与王攀对刘恩卓的态度不同,栾彰过早的抛弃了那些廉价情绪,也就是说,他对刘恩卓甚至连轻蔑之感都没有。无论那些媒体对刘恩卓如何吹捧,但是在真理之门面前,栾彰只差最后一步,而刘恩卓却连门槛都摸不到。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可以称之为对栾彰的侮辱。   栾彰不知道纪冠城还能“但是”个什么后文出来,便用探究的眼神看着纪冠城。   纪冠城想也不想继续说道:“但是他是个很不务正业的人,做研究也不够专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还替他写过不少实验报告呢。在这种玩乐的状态下都有如此成就也是天才吧,我还挺羡慕他的。”   房间里静了几秒,纪冠城见栾彰没反应,问道:“怎么了?”   栾彰意识到纪冠城评价刘恩卓时几乎没有思考时间,这也就意味着纪冠城是“真情表达”,那种羡慕的口吻也是真实的。这时,栾彰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道:“如果不能成为第一,天才这个字眼会显得很廉价可笑吧。”随后他又转头面对纪冠城,轻声一笑:“所以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哎。”纪冠城千言万语只能化作这么一声叹息。他只是老实地阐述自己身为一个普通人的欣赏与羡慕之情,这不是一种很常见的情绪表达吗?也许像栾彰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凡人站在自己能力尽头时的痛苦和挣扎,而且他也并非心怀恶意,因为他是真的不曾体会过那种心情。   山与风在目之所及之处,看得到听得到感受得到,却一辈子走不到的心情。   这比海市蜃楼还要令人绝望,至少自己清楚知道海市蜃楼是假的。   好在纪冠城不是那种会无端自卑的人,很快他就整理好心情,认真对栾彰说:“第一只有一个,那条队伍那么长,我排在最末尾,如果连羡慕前面人的心情都没有,怎么有动力往前跑呢?如果我要做诗人,我知道自己一定写不出来‘天生我才必有用’,但我也不会因此烧掉我自己的诗集。”   “可你不是诗人。”栾彰问,“你不应该想做科学家才对吗?”   “也想。可是我暂时有找好研究方向,我的学术能力也不太够。”纪冠城道,“比起做理论研究,可能我对作用于实际生产的内容更感兴趣吧。”   栾彰听纪冠城这话,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某种判断是准确的,便向纪冠城提议:“周一下午你去第五实验室找我。”   “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19章   在来到EVO之前,纪冠城对观云的理解并不太复杂。   大部分AI的学习源自于文字或者图像,人脑可以把看到的任意表现形式的信息用其他形式再次表达出来,但AI不是生物脑,模拟人脑的工作方式是非常复杂的过程。而前两代观云在产品端摆脱了与用户之间传统的文字信息传递,交互方式变得多元起来。   但这当中始终存在的壁垒在于人类对AI思维的开发只能基于自己的大脑。已知人尚且不能完全洞察自己,那么在如此“模糊”概念上所设计出来的产物是无法突破人的能力的。   就好比机器无法生产出比自己更高级更精密的机器,人也想不到十维空间到底是什么样,因为自己所处的维度实在是太低了。   纪冠城怀揣着对未来世界的憧憬来到了EVO,但是他能接触到的工作内容不算深度。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观云在用户侧产品上的表现将会是一个全景式AI,可以在任何设备或平台上使用,支持多种语言,对话流畅,可以调度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产品,随着与用户的深度接触,观云会进行自我迭代,培养出不用的性格和工作模式。   个性化是它最大的特点。   怪不得EVO会鼓励员工们去训练个人AI,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已经被筛选过很多轮的优质样本确实为他们的母体提供了更有效的学习数据。   纪冠城总觉得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那些最终体现在具体产品上的功能都是最末端的,这儿这些设计是大多数人可以设想的,观云只是能做到最好。   他见过观云一部分真实的“神经网络”,那种精密复杂的设计是他连想象都做不到的。自那之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研究和实验若是领先实际十个版本的话,那栾彰想要拿观云做点什么呢?   栾彰不是一个甘于现状的人。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直到来到第五实验室时,那个答案才真正得以印证。   实验室在纪冠城工作楼层的下面三层,纪冠城随陌生同事一路指引走到一面玻璃墙壁前,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里面忙碌的景象。各色仪器和屏幕闪烁着数字与图形,栾彰身立其中,与平时相同,又与平时不同。   他带了一副无框眼镜,眼镜是特制的,一边镜片上有类似神经节点的图案,可以对应在他面前的屏幕上。他身处海洋一般的数据之中,不见了以往那懒散的模样,有时甚至会微微蹙起眉头,专注认真得没有一丝人的味道。   纪冠城却觉这样的栾彰很是新鲜,与“天才”二字是相称的。   栾彰不经意回头时看到了玻璃墙外的纪冠城,这才走过去开门,问纪冠城:“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好像在想事情。”纪冠城笑着比划,“这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啊,你们不会在这里做什么邪恶实验吧?”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啊?”   “你以为我叫你来干什么?”栾彰道,“小白鼠。”   十分钟之后,纪冠城赤裸上身站在了一台跑步机上,他的前额、脑后、颈部、身体各个器官点都被贴上了电极片,有一根极细的针头深入到了他的皮层之下。栾彰拿出那东西时候纪冠城有点忐忑,栾彰在自己的皮肤上演示了一番,告诉纪冠城这东西很安全,是得到临床许可的,可以更准确地捕捉到大脑活动状态,他们经常拿这个东西在自己身上玩。   纪冠城相信了栾彰的话,栾彰轻柔熟练地在他的后颈部操作,完成之时纪冠城差点连动都不会动了。   “我被控制了!”   “……我还没启动。”栾彰被纪冠城偶尔咋呼的一面感到无奈,“放松点,你又不是猫。疼吗?”   “倒是没有什么其他感觉。这玩意会放电刺激我的大脑吗?”   “你想要吗?”   “不,我还没有做好为科学献身的准备。”纪冠城问,“我现在要做什么?”   “你十公里最快可以跑多久?”   “十公里啊?三十五分钟之内跑完没问题。”   栾彰看了纪冠城一眼:“真的?”   “当然啊,我骗你干嘛?”   “那你尽量跑,在这中间我会问你一些问题。”   这样的实验纪冠城做过很多,他当然知道人在运动时大脑会呈现出怎样的反应。不过,想到之前在球场上训练时自己大脑的活动清晰呈现在栾彰面前时,他产生了一种毫无遮蔽的羞耻感。   这太奇怪了。   他一直等着栾彰提问,当他跑到七公里时栾彰都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图像,纪冠城只好专注在跑步上,又过了一会儿,栾彰突然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跑步。”   “跑步在所有运动中奖励机制是最明确的。”在三分多的配速下,纪冠城仍旧可以保持稳定的心率,说话也相对平稳。   “你是有意识这么训练自己吗?”   “嗯……谈不上。”   “可以把右手递给我吗?”   纪冠城听话地伸手,栾彰与他相握,在他的手腕内侧加了一根线。三分多配速的步频很快,为了保持稳定性,纪冠城需要不停地摆臂。然而一只手被栾彰握住工作,他为了不让自己的跑姿变形,只好主动握得再紧一些。   栾彰的掌心全是纪冠城强健有力的心跳。这时,栾彰问:“你觉得对你而言,是跑到终点的激励强,还是去见爱人的激励强?”   纪冠城脚下一绊,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被甩出去,但是他不想闯祸,一瞬间就松开了栾彰的手。快速滚动的履带向后倒退,然而纪冠城设想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栾彰反手拉住了他。   那种意外获救的惊喜之情叫他的呼吸频率倏地提升,心跳比之方才快上了许多,心率来到了170多。   “怎么这么不小心?”栾彰问。   纪冠城胡乱找了个理由:“跑步机跑太快就是容易这样。”   “是吗?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太奇怪了呢。”   “也……也没有吧。”   “那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栾彰追问。   “这两者之间没有办法进行比较吧?跑步会刺激内啡肽的分泌,而恋爱……恋爱更多是靠多巴胺的影响,它们给大脑传递的信息是不同的。”   “是吗?”栾彰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种中学生物课本上的知识?他这样轻飘飘一声反问纪冠城,搞得纪冠城更是手足无措,把自己所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全都抖落了出来,那严肃紧张的阵仗与博士毕业答辩无异。   可栾彰那充满审视玩味的笑意只增不减,纪冠城把所有理论研究都列举完之后再无可讲,最后只得放弃一般地说:“我……我没谈过恋爱,所以具体是怎样的区别我没有办法实际描述。”他不给栾彰插话的机会,立刻接道:“但是跑步的经验我有很多,更长的距离都可以跑,我知道跑到最后就是感觉时间都停止了一样……”   “这样就够了。”栾彰还是打断了他,“好了,去把衣服穿上休息休息吧。”   纪冠城仍旧处在状况外,这就结束了吗?他茫然地离开又回来,栾彰招呼他走到屏幕前。纪冠城看着上面颜色各异的图像问栾彰:“你还没有说让我来到底是做什么。”   “一点小小的实验罢了。”栾彰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你不会不开心吧?”   “……倒也没有。”纪冠城又问,“什么实验?”   “很多,也许这些项目需要你工作个一两年才能接触。简单概括而言,就是人机互传这条路上尝试再往前走一步。”   这是科幻小说中最常见的设定,然而是现实人类社会中始终无法触及的一步。栾彰话说得轻松,纪冠城并没有觉得他在吹牛。若按栾彰的描述,那个可以代替人类大脑做出指令的怕不就是观云?   “我上一次就发现,你很会约束自己的行为活动。”栾彰用手指点点纪冠城的眉心,“你知道跑步的终点是什么,所以你的大脑会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比其他人更兴奋,这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痛苦后的补偿,而是从始至终的奖励。所以你说你没有跟人谈过恋爱,到底是真的没有遇到过那个可以让你神经递质紊乱的人,还是你就是可以主观的克制那种情绪呢?”   “……我不知道。”   “你可以试试。”栾彰道,“年轻人谈恋爱不是很容易的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纪冠城竟然反问,“你觉得呢?”   “把我当咨询AI用?还是想以此观察我这种人?”栾彰只是轻笑,并不责备纪冠城的行为。相反,纪冠城有好奇心对他而言是相当有利的,“让我想想,你大概会喜欢比你强的吧。”   纪冠城没有问理由,他直视栾彰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但是在脑中没有形成什么清晰的画面。他没有反驳栾彰,在情感话题上展现出非一般的坦诚:“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但如果到时候真的是这样一个结果,栾老师,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坦诚归坦诚,纪冠城明显对技术话题更感兴趣,话锋一转:“你做到哪一步了?”   “你想试试吗?”栾彰笑得神秘。   这种实验有过很多,其基本原理就是把一个通过无线传输信号的设备植入大脑,再以接口的方式向计算机返回数据。在这种构思之下,许多疾病将被彻底根治,机械肢体也可以通过“大脑”来直接控制达到流畅的运动效果。再深入一些,人的经验和记忆可以被存储,意识这种抽象的概念会被具象的展现,可以被拆解被扶植。最终到底是人类变成了数字生命,还是AI成为了新的人类,这种需要未来思考的哲学命题一下子就变成了眼前要解决的麻烦。   这会不会太快了?   听上去很危险,但危险就代表着诱惑力。纪冠城虽然并没有正面回答,栾彰却能看出来,这个概念已经在纪冠城的脑海里埋下了种子。   只待他需要的时候便会破土而出。   刘树发现最近栾彰没了动静,纪冠城那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大家每天就是按部就班的来工作,工作结束之后该干嘛干嘛。刘树以为栾彰遇到了什么挫折,本想找机会奚落奚落栾彰,结果栾彰根本不吃她这套,表示一切尽在把握之中。   “纪冠城他这个人其实挺有意思的。”   “啊?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啊。”刘树揶揄,“你不是觉得他没挑战性很没劲吗?我还以为你三个月就能拿下呢,结果现在都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太逊了吧无所不能的栾彰博士?”   “异性之间培养感情有时候都需要不止三个月,何况是笔直的同性?你看谁那么快了?”   “小说里可比你这个快,钢铁直男第一章 都能被拿下。”   “没事可以少看点小说。”   “算了,别说这个了,你现在怎么评价你们之间的关系?有更近一层吗?”   “比普通同事关系更近一些,好在没有什么上下级的界限感,不过也没有更多了。”栾彰评价得十分客观。   “哈,你之前可说你们是朋友哎。”   “做纪冠城这种人的朋友门槛可太低了,那怎么能作数呢?”栾彰自言自语,“朋友的话,应该会融入到彼此的生活中去吧,比如一些比较私密的空间。”   “你又想搞什么鬼?”   “秘密。”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剧情可能大家会觉得没有什么进展之类的,但是怎么说呢我也不能剧透太多,V后的剧情可能就会发生各种各样耐人寻味狗血烂俗虐完这个虐那个吧。我不会写甜文,我毕竟是后妈来着。   可能有些剧情对部分不太喜欢丧心病狂狗血文的读者来说会难以接受,有很大的障碍和挑战。我也不会为此去修改既定剧情,所以建议有此担心的就先别买了,等完结再说吧。 第20章   栾彰并不打算把自己所想的内容都告诉刘树,即便是他们这般亲密的关系,有些东西都是无法分享的。更何况他现在在和刘树对局,天天向对手展示自己的计划未免也太不符合常人逻辑。   难道他是嫌自己赢得太轻松吗所以要制造难度吗?当然不是。他的剧本很长,等一切都铺垫好,大结局的胜利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每个月的还款日如期而至,与以往任一一个还款日不同的是,纪冠城这个月还的尤其多。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之外,这个月不光要交房租,还要开始还栾彰钱。全都刨除之后,纪冠城发现自己口袋里真的不剩几个子了。   以他的学历和能力,找兼职不算难事,但他不想上班费脑子下班还费脑子,所以在兼职的选择范围上就窄了很多。一个人想办法思路有限,他在朋友圈里集思广益,得到了许多堪称离奇的建议。   栾彰能看到的是同事们的评论,每个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想把纪冠城丢入龙潭虎穴,发条橙直接让他别打工了,去选秀做爱豆,赚钱应该比现在多。   “去给内娱带来一股清流吧!少年!”   纪冠城不要这样,他要学以致用,为人类社会做贡献。发条橙被他的纯白信念刺痛了肮脏的内心。   那些不会被刺痛内心的诸如乌鸦女士更为直接一些:“陪有富哥富姐游戏人间吧,穿着裤子就能把钱挣了。   谢尔比杀入评论区:“我不准小纪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乌鸦问谢尔比是不是有大病,给有钱小姑娘做虚拟男友怎么就是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事情俨然朝着更为荒诞的方向发展,没有一个靠谱的。纪冠城只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一边翻看各大社区找寻灵感,一边回忆自己学生时代打零工注册的那些账号。   还真被他找到了。   球赛安排得很紧,第一场输给INT虽然面子上不大光彩,但众人还是及时调整了心态,以小组第二的身份晋级,这当中纪冠城功不可没。   纪冠城知道是自己第一场杂念太多导致带崩节奏,后续更为努力认真。栾彰会在晚上时去球场上看纪冠城训练,偶尔和纪冠城切磋几招,适时地展现自己的“笨拙”,同时也不会叫游戏显得太幼稚。   他常问纪冠城会不会累,要不要休息,纪冠城只是撑着膝盖稍作调整,立刻就跑去线外说着还有一球。   他又问纪冠城为什么这么拼命地要拿冠军。纪冠城想也没想地说因为答应了别人,而且想拿冠军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冠军”二字就是理由。   纪冠城说这话时正好起跳,一球落入,便开心地将高举的手指握成拳头。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那样子自信十足,散发着别样的魅力,夜里都能看到光。   他们通常会练得很晚,这一日,刚到晚上九点,纪冠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今天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栾彰问。   “唔……算是吧。”纪冠城道,“明天有点事情,今天要早点回家准备准备。”   栾彰好奇地问:“什么啊?”   纪冠城以笑带过,栾彰便不再追问了,只约了纪冠城回头有空再练习。纪冠城先走一步,空荡荡地球场上只剩下栾彰一人,他拍拍手里的球,瞄准篮筐轻松抛出。总是无法落网的篮球忽然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准确灌入。   他也该回家做做准备了。   周六一大早,纪冠城就跑去了菜市场,快速解决战斗之后骑车去了自己的目的地——市中心一个非常昂贵的小区。   纪冠城手头上有一些收入颇为可观的专业项目作为兼职,可是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时间走出家门了。他不想断开和人类社会的联系,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个需求,他也找一些不用动脑子但是可以和人接触的兼职。   而此行的目的是他的社会化兼职项目之一,上门做菜。   今天的雇主点了四菜一汤,比较麻烦的是,雇主并没有明确说自己想吃什么,只说了不吃的菜,剩下的叫他看着办,这在以往的排单里是从未见到过的场景。纪冠城想让雇主透露一些较为明确的信息,结果对方音讯全无。两个人只在兼职平台上交流,对方不在线,纪冠城也没法子。   看样子只碰碰运气了。   纪冠城在小区里兜兜转转了好半天才找到楼门,按了门禁表明自己的来意,对方话都没说就给开了门。   当纪冠城拎着两大塑料袋站在栾彰面前时,两个人打量对方的模样仿佛是第一次相见。   “怎么是你?”   一门两嘴,异口同声。   工作日要给栾彰打工,周末还要给栾彰打工,而打工的终极都是要还栾彰钱,这让纪冠城处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还好栾彰先让开了身叫纪冠城进门,他率先进入了剧情,叫纪冠城把买来的菜先放在厨房。   “你怎么会做这种工作?”栾彰问,“你还会做饭?”   “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要去给我导师做饭,有空也做一做兼职。”纪冠城道,“我信誉很好的。”   “那可真是……太巧了。”栾彰只能这么总结。他总不能告诉纪冠城一切都是自己计划好的吧?纪冠城在明他在暗,想要捕捉纪冠城的动态并且顺势而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你呢?你为什么要叫上门做菜?”   “听说挺流行,我好奇想体验体验,想知道会来一个什么样的人。”栾彰的话很符合他一贯的人设,“我是第一次,还没弄明白,还好是你,那就一切交给你了。”   纪冠城没有产生质疑,很快就进入了剧情:“所以你到底想吃什么?我买了不少菜。”   “随便,我没什么想法,你自己发挥吧。”   纪冠城跟栾彰一起吃过很多次饭,大概对栾彰的口味有一些把握,嘴上说着“那我做完你不要挑三拣四”,手上就动了起来。   栾彰家很大,两百多平的大平层只有两个房间,剩下从厨房到饭厅再到客厅全部打通,南北通透宽敞明亮,次顶层的黄金楼层可以眺望城市中最繁华的街景。   不过这个家里的家具陈设少到离谱,好像随便说句话都会有回音。   纪冠城在厨房忙碌,中间没有墙面隔着,栾彰不好安然地坐在沙发上当甩手掌柜,就坐在岛台一侧支个笔记本佯装有事做。   “栾老师。”纪冠城把黝黑的铁锅举起来问栾彰:“你这个锅是新买的吗?”   “我不记得了。”栾彰说瞎话不带眨眼的,他知道今天纪冠城要来他们家“打工”,从未在家开火的他连夜网购了全套厨房餐具,锅碗瓢盆都是刚拆封的,没有一丁点使用痕迹。   这个风格倒是与这房子的风貌十分呼应。   “这是个铁锅啊。”纪冠城小声嘀咕,“不知道会不会翻车。”他又问栾彰,“你饿了吗?”   栾彰摇摇头,纪冠城接着说:“那稍微等我一会儿哦,可能要比预计的时间久一点。对了,我还买了水果。”他手脚麻利地给栾彰切了个果盘出来,让栾彰别等得太无聊。   葱姜蒜泼进热油里发出“滋啦”响声,香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房子里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声响,栾彰觉得有些陌生。   他不是一个口腹之欲旺盛的人,吃饭这件事被他拆解为每天按时摄入各种营养成分的活动,如果是这样的话,啃生菜也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栾彰从来不在家里开火,厨房最大的用处通常是用来洗切水果或者加热吐司。   纪冠城在灶台前忙碌,家里的气流都流动了起来。多一个人,回声都会被填满,栾彰看着纪冠城熟练地翻锅颠勺,一边做菜一边收拾卫生,时间都过得好快。   十二点半,纪冠城把菜肴都准备妥当,香喷喷的米饭出锅,正要招呼栾彰吃饭,就见栾彰面前的果盘已经清盘了。   “你全吃了?”纪冠城惊讶,“我做了这么多饭!那你还能吃得完吗?”   栾彰问:“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我一般不留下吃饭。”纪冠城很认真地说,“陪吃饭帮刷碗是另外的价钱。”   栾彰歪头轻笑,纪冠城立刻说:“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吃。”   “多少钱?”   “不要你钱。”纪冠城解释,“我开玩笑的。”   栾彰拿手机给纪冠城转了账:“还是算清楚一些比较好吧。”   纪冠城知道栾彰可能对于自己刚刚的“见外”有些不满,只好缩缩脖子,栾彰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不再招惹栾彰。他要把饭菜端上桌,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家没餐桌吗?”   “原来有,但是没有用又占地方,我就丢掉了。”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饭?”纪冠城看了一眼客厅,发现沙发前同样没有茶几,“难道在岛台上?”   栾彰指指:“有时候也在水池边站着,方便吃完处理,不会浪费时间。”   “……你这是什么生活啊?”纪冠城发出不可理喻的叹息,他相信要不是岛台在装修时已经牢固地镶在了地面上,栾彰很有可能也要把它处理掉。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盘子全都摆在岛台上,贴心地帮栾彰盛好饭,还用铲子把米饭拍出来一座小山的形状,这才放在栾彰面前。   不知道这是花钱就应当买来的服务,还是纪冠城本就如此周到体贴。   眼前是满满锅气的家常菜,纪冠城知道栾彰喜欢吃鱼,还好他买了一条鲈鱼带来,蒸好出锅摆在中间甚是好看。果然,栾彰第一筷子就伸去了鲈鱼的腹部,缓缓送入自己口中。   纪冠城双臂交叠压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很是期待地看着栾彰。   “怎么样?”   栾彰能从纪冠城的口气中听出想要得到表扬的意味,故意说:“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好吃的话你也要告诉我。”纪冠城道,“这样我才有继续优化的空间啊。”   “我对食物没有那么多形容词。”栾彰道,“太久没这么吃过了,一时半会儿有点不习惯。”   “也是哦,你家就你一个人,你又不会做饭。”纪冠城碎碎念着眼前的状况,栾彰看着他那模样,感觉他已经在脑补自己每天在空荡荡冷冰冰的豪宅里吃糠咽菜的悲惨生活了。明明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和高层次的社会地位,可愣是过出了“家徒四壁”的氛围,像纪冠城这么善良且富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会因自己的生活幸福度远不如他而同情自己的吧。   “你为什么会上门给别人做饭?”栾彰打断了纪冠城漫无目的地想象,“能赚很多吗?”   “还好。只不过我比较喜欢动手做些事情,而且平时我就一个人,有个机会跟不同的人交流也是件不错的事呀。”纪冠城笑着说,“栾老师不是说过嘛,要学会观察人类,你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尝试找人来做饭吗?”   “你倒是会现学现卖。”栾彰道,“那你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雇主吗?说说看?”   “很多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很喜欢聊天的话痨,也有那种一头一尾只跟我说两句话的社恐。男生大多会很随意,女生的话……让我这样的陌生男性进入房间其实是件挺危险的事,大多数一开始比较警惕,我也会努力一些可以让她们安心的举动。有时候我还会遇到独居老人,这个时候我就会问需不需要我陪吃饭。”   “也要额外收费吗?”   “怎么可能!”纪冠城说,“年纪大了自己一个人生活很孤独的,有的时候儿女没有办法在家陪伴,随便有个人能跟他们聊聊天都会让人很开心吧?我们应该开发一些陪伴式AI,这样能造福很多人。”   “听上去不错。”   “但是人工智能是无法理解情感的传递的吧?这种依靠情感或者血缘所建立起来的关系是无法被AI所取代的。”   “也许到那时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这种‘关系’了呢?”   “怎么会?我们是人啊!”   “人又怎样?”栾彰说得轻描淡写,这一问纪冠城无法给出答案。是啊,人又怎样?归根结底只是自然界中的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的动物罢了。若再宏观一些,不过就是一种碳基生命。   纪冠城却认为,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栾彰吃完一碗米饭,纪冠城问要不要再盛,栾彰想了想,把碗递给纪冠城,默许他再盛一口。纪冠城的手艺很好,是栾彰喜欢的口味,这一点在栾彰的设想之外。他详细地问纪冠城这份兼职每周要做几次,是不是喜欢,会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纪冠城言语间表达出的态度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栾彰不去试图理解纪冠城的快乐源自何处。   “那要不然你每周都来给我做饭吧。”栾彰提自己的想法。   “啊?”纪冠城状况外。   “反正我都是要吃饭的,如果你能上门那真是再好不过。你要是可以顺便帮我收拾家务,我可以出三倍。再说了,你赚的这些钱不也是要还给我吗?这样也省得倒腾了,一举两得。”栾彰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不太挑食,你可以随意发挥,买菜也不用跟我报账。或者干脆我每个月给你开固定的价,你根据你自己的情况安排。唯一不太满足你需求的是,我只是一个活人,作为社会观察样本来说有些单薄。但是我家里可以连到观云的服务器,如果你有棘手的工作处理不完可以在我家做,需要我帮忙的也可以问我。”   这条件实在太过优厚,对纪冠城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他当然知道没有白给的好事那么简单,问道:“你这样随便找个专业的保姆都比我强吧,保姆还能天天给你做饭。”   “我跟保姆又不熟。”栾彰理所应当地回答,“我们彼此节省一些无意义消耗的时间和精力不是更好吗?而且……”   纪冠城在听。   “年纪大了自己一个人生活很孤独的。”栾彰把纪冠城刚刚描述空巢老人的话搬了出来,竟然莫名其妙地合适。   纪冠城早就同情栾彰这毫无生活的生活,听栾彰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不答应的话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那好吧。”   “要签合同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纪冠城说,“我又不会耍赖!”   栾彰狡黠一笑:“难道你不怕我耍赖?”   就这样,纪冠城迎来了一周七天都要给栾彰打工的日子。还好栾彰不是那种喜欢指手画脚的人,这叫纪冠城工作日时不必花太多心思在周末的“工作”上。   周五下午即将迎来篮球联赛的最终决赛,他们过五关斩六将之后在决赛与INT重逢。这样命运的巧合让王攀怀疑INT身为本届赛事的赞助商暗箱操作了赛制设置,妄图有机会在决赛时再把EVO摩擦一遍。   这说法在其他人那里根本不成立,因为EVO以前的成绩从未突破过八强,INT是抽风才会搞这种操作。   王攀不信,王攀要进行宿命对决。   “周五打赢了,我带大家狠狠地去消费一把!”王攀立下豪言壮语,其余人等很是捧场,仿佛庆功宴的音乐已经吹响了前奏。纪冠城在这方面一直都是随大流的人,他笑着看大家彼此调侃扯皮,王攀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小纪啊。咱们打到如今这一步,你功不可没,到时候去哪儿你来挑。”   “啊?这个我不太擅长啊。”纪冠城犯难,“你们决定就好,我都可以。”   “不行!”王攀一带头,大家纷纷起哄,纪冠城只好说:“那万一要是没赢呢?”   “首先,开战之前不要说丧气话。”王攀叉腰说,“其次,就算没赢,大家也都付出了努力,拿到了比以前要好的成绩,难道就不能庆祝吗?谁规定只有赢的人才配高兴?”   “好吧。”讲着这种话的王攀在纪冠城看来颇具魅力,他不想扫王攀的兴,“那给我时间好好想想,好吗?”   为了保障周五的比赛顺利进行,王攀特意提前嘱咐栾彰不要让纪冠城在周四加班,栾彰觉得王攀小题大做。以纪冠城的性格,周四晚上肯定也会训练到很晚的,这跟加不加班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在得知了王攀的想法之后,栾彰忽然冒出个念头,于是他在周四晚上陪纪冠城训练的时候问纪冠城可不可以改时间。   “什么?”纪冠城拍着球,让栾彰再说详细一点。   “你可以明天晚上去我家吗?我周末要出门去外地,有个会议,很多资料没来得及整理。”栾彰说,“这样你周末就不用来了。”   “明天晚上啊……”果然,纪冠城陷入纠结,“梦鹿说比赛结束之后要聚餐。”   “我给忘记这件事了。你们在一起打了那么久的比赛,要是明天能赢的话,应该是要在一起庆祝的。”栾彰默默说,“没关系,你跟大家去玩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搞定。”   “很多吗?”   “不少。因为我也算是临时决定去的,所需要的内容从头整理起来的话……大概要通宵吧。”   “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帮你做。”   “你明天要上班,还要比赛。”   “没关系的,两个人的话总比一个人快很多吧。”   “不行,梦鹿知道了会杀了我。”   “那……”纪冠城知道自己提出的并不是什么好办法。他欠栾彰良多,所以不想拒绝栾彰的请求,可另一边,他早早就答应了王攀。万事都有先来后到,他也不能就这么驳了王攀的意。   纪冠城那左右为难的样子是栾彰乐于见到的,他就是要装得可怜一点给纪冠城出难题,就是要让纪冠城反复衡量比较,就算最后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至少纪冠城都把他与某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放在天平上称过重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通过时间建立的,但一定是通过“比较”加深的。不去比个输赢,怎么能在大脑中明确“重要”这个概念呢?   白月光与红玫瑰都很美,但最怕放在一起比较。   当然,栾彰现在让纪冠城做的选择题还没有上升到那种地狱难度,不用一开始就做幸福二选一的习题,只是单纯要让纪冠城在自己的原则与良心上打一架罢了。   比上一寸,长短即分。 第21章   决赛这天,月湖的热闹程度远胜首战。更加戏剧性的是,这两场比赛的敌对双方竟然是熟悉的阵容,EVO和INT从场内到场外弥漫的火药味异常刺鼻,无论是王朝加冕还是复仇者归来,都是十分惹眼的噱头。   这样一场比赛在科技圈到底具有怎样的重要性呢?双方公司公关早就准备了八百篇通稿,还未开赛就已互相叫过阵,超新概念炒到了一百年后。月湖内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各路人马纷纷来到现场,就连INT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个女人”都出现在了现场。   “那个女人”是王攀阴阳怪气的叫法,对于对手,他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哎呀这不是于总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攀笑着和于渃涵打招呼,两人握手的画面被全方位无死角地拍摄记录了下来,那镁光灯闪烁的频率跟新品发布会有得一拼。   “嗨,我又不懂篮球,也看不懂比赛,以为只是个玩乐,没想到这么厉害。”言外之意,于渃涵根本就不在乎,只有王攀当回事,“这不是他们说跟EVO打吗?我都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赶紧就来了。咱俩可是好久都没见过面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打完甭管什么结果,咱们可以好好喝上一杯。”   “没问题没问题,完事我做东,这个局我肯定陪到尽兴!”   两人嘻嘻哈哈有来有回,不知道的以为是老友见面,见惯了风雨地才能知晓这二人看似爽利的对话背后是怎样的夹枪带棒。   一转头,王攀脸上的笑容就不在了,心想着怎么拿下比赛打于渃涵的脸才是。   栾彰看那些人打嘴炮早就看得不耐烦,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是一个赛道的对手了,他无法理解王攀为什么每每痴迷于此,简直就是不务正业。   赛前热身已结束,大家围成一团,本该是王攀讲话,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纪冠城。   付出最多的人说话最有分量。   纪冠城没做好准备,支吾片刻,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打进决赛。”   “我相信这一定不是终点。”   “我相信大家。”   他的语气一点都不激烈高昂,声音也没有很大,但那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真诚信任却叫每一个人都产生信服。   他们不再是学生了,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复杂,没有任何一场娱乐比赛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能胜过工作与利益。但纪冠城似乎有种魔力,他不做英雄,他在仰望每一个英雄,让人不禁想在他面前大显身手。   他伸张开手,将所有人固定在这片球场之上。   在这里,只有最纯粹的事物。   “加油!”   “加油加油!”   手掌叠在一起,众人高呼,一气呵成。   走上场时,栾彰叫住了纪冠城,招招手,纪冠城往回朝着他跑了几步。   “怎么了栾老师?”纪冠城问。   “没什么。”栾彰说,“只是想单独跟你说一句话。”   纪冠城稍微抬抬下巴,听栾彰讲下去。   “表现给所有人看吧,你的努力值得最好的回报。”栾彰的手掌轻轻搭在纪冠城的肩膀上,“上吧。”   纪冠城先是顿了顿,没有立刻给出反应,良久后用力“嗯”了一声,满是斗志地踏上战场。   哨声响起!   栾彰看了一眼时间,现在第三节已经过半。按照计划他应该先行退场,场上的比赛却还在落后着,他想看看逆境之中纪冠城如何处之,便没有着急离开。   无论是比赛还是人生,没有人喜欢打逆风局,其中的痛苦和压力自不必多说,最关键的是,逆风大多时候的结局是失败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会暴露出诸多缺陷,比如焦躁易怒,无法冷静思考,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和队友产生分歧。   这些心理波动会通过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传递出来,时间越久便会越明显。栾彰盯着纪冠城,猜想纪冠城会在哪个节点动作变形。   没有,完全没有。   计时器上的时间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INT也没有停下进攻的步伐,比分之间的差距仍旧存在,连王攀都皱起了眉头,纪冠城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努力地跑动,伺机行动。   终于!他与队友配合后在刘恩卓手里找到了机会!可是带球突破没有那么容易,纪冠城仅凭速度刺入对方内线之际不知刘恩卓何时冒了出来,跳起来阻拦纪冠城。   栾彰心道不好,纪冠城右手上篮,但他起跳早于刘恩卓,若不赶紧进球,势必会先一步落下。可刘恩卓手臂伸出来高过纪冠城,纪冠城没有机会的……这一系列思考在栾彰的大脑中片刻内即可完成,当他认为纪冠城会先落地时,怎么也没想到纪冠城的滞空时间要比刘恩卓长!   甚至不给任何呼吸转场的时间,纪冠城托着球的右手迅速收回并将球转到了左手上,一个漂亮的拉杆晃过了刘恩卓的封锁,利落将球送入篮筐!   如此炫技令在场观众大为惊叹,爆发出阵阵欢呼与掌声!   “好帅啊小纪!”   “天啊他怎么做到的!”   栾彰没心思听后背那些人的兴奋讨论,他只想眼前——纪冠城从来都不是盲目自信,随着篮球入网,纪冠城落地时的模样像极了从天而降拯救世界的英雄,众人的呐喊和队友振奋的拥抱是主角才配拥有的待遇。   甚至包括对手的肯定。   “我真没想到啊。”刘恩卓笑着对纪冠城说,“你竟然还留了一手。怎么,隐藏实力?”   纪冠城回道:“师兄,兵不厌诈。”   “你小子……伤好利索了?”   “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刘恩卓大笑两声,无奈地拍拍纪冠城的手臂,这在栾彰的视角看来充斥着几分亲昵的味道,完全不像敌人。   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敌人,师兄弟之间的情谊,下了场还是会在的。   栾彰想到此处,向Noya交代了几句话之后干脆地离开了。   那一球的鼓舞了EVO的士气,大家一鼓作气,接连进球把比分追了回来。在比赛结束前十秒,INT犯规,EVO获得了一个罚球机会。   这一球要是进了,EVO将会在比分上反超INT。   罚球的是纪冠城。   他站在罚球线外不断地拍球调整手感,就像平日里无数次投球练习一样,只要把球轻轻投入篮筐就好。熟练地让篮球在手掌中间转圈,这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观众席。   栾彰已经不在了。   都怪上场前栾彰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产生印象之后很难轻易抹去,故而会肩上扛着生死重任之时去找一个寄托目标。纪冠城心里想,他怎么又跑了。   显然,纪冠城有些失落,他用力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些杂念甩飞。   可是栾彰为什么不在?上次是受伤,中间的却比赛一场未缺席过,纪冠城每次进球都可以在观众席里看到栾彰在为他鼓掌。那么……这次又是什么原因呢?栾彰不会不告而别的,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纪冠城想到了昨天栾彰拜托自己的事情。看来工作量真的很大,要是自己答应了栾彰,栾彰就不必早早离开了吧?   只要他这一球投入,那么他们几乎便可锁定胜局。   纪冠城将球举过额头,闭上眼睛。他无需用双眼去看,意识中自然勾勒出了篮筐的模样。他把自己的意识交给了身体,神经反应是世界上传输效率最高的工作流,他的双臂轻轻向上推去,只听“唰”得利落一声。   睁眼时,球已落网。   “回防!”纪冠城立刻往回跑,指挥众人,“还有十秒!防下这一球!”   十秒在现实中很短暂,但在故事中可以完成绝杀——那是故事,刘恩卓不相信故事,哪怕他拼尽全力冲过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已经预见的失败和死亡是不需要被拯救的,球在他手上,他看着纪冠城煞有介事如临大敌地奔跑,顿觉对方还是那么幼稚。   明明……只是一场游戏啊,有必要吗?   倒数一秒,刘恩卓已不再奔跑了。   终场哨声响起,EVO以一分优势拿下冠军!大家冲到场上开心地将纪冠城簇拥起来,要不是他的出色表现,这个“第一次”是绝对不会诞生的。   “今天晚上我要大宴四方!”王攀终于扬眉吐气,看见观众席满脸带笑的于渃涵顿感心情爽到爆炸,他将纪冠城揽过:“你小子,我真没看走眼!”   纪冠城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人群环绕,他却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   在无数个练球的夜晚,总是有一个人会在他进球之后默默鼓掌,周而复始,那个节奏仿佛已经深深地刻入在他的脑海中。   但是这一次,在这价值连城的一颗球被投入时,他听到了无数掌声,可是那个最熟悉的频率消失不见了。   赢下比赛,开心是开心,但那种若隐若现的失落感总是挥之不去。一旦在意起来,便更难以闪避了。   要是他答应了栾彰……   后面是简单的颁奖和讲话环节,这些都由王攀出面,纪冠城一点心思都没有,跑去问Noya知不知道栾彰去哪儿了。   Noya说:“彰sir说有事要忙,先回公司了。”   纪冠城将这话听了去,不甘心地问:“他没说要忙什么吗?”   “这我哪儿知道?再说了,大人物要忙的事情本来就很多吧?彰sir的时间宝贵到按秒计算,能腾出空档来看比赛已经很给面子了。这搭上一分钟,那他的私人时间就要赔进来一分钟。”   可是在纪冠城的视角里,栾彰从未表现出忙碌,永远是那么游刃有余,甚至还会下班之后陪他打球。   “虽然打工人不该同情资本家,但是彰sir真的很累的,这个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我怀疑他没时间睡觉。”   媒体环节结束后,王攀叫大家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他按照纪冠城的建议定了位子,庆功宴要大办特办。大家一窝蜂地要去寻欢作乐,只有纪冠城站在原地。   “还愣着干嘛?”王攀催促纪冠城,“走啊。”   “我……”纪冠城犹豫之后方说,“我可以不去吗?” 第22章   “啊?”王攀问,“为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有多重要?”王攀道,“比兄弟们分享此刻喜悦的心情还重要?”   纪冠城很难说出“对”这个字眼,好像一旦说出来了,他的面前就会出现一道清晰的界限。他只能对王攀说抱歉,然后在王攀万般不解中逃一般地离开。   现在还不到下班时间,纪冠城猜栾彰应该还在办公室,他衣服都没换就跑上了楼。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在恭喜他,他却着急找栾彰。   栾彰前台监控的画面里出现了纪冠城,于是他慢悠悠地端着杯子去了茶水间,接了满满一杯水,等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接近时,他只需要往前踏出一步。   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杯子里的水洒了满身。   “你……”栾彰看上去恍惚了一阵,先问纪冠城,“跑这么快,着急什么?”   纪冠城看着栾彰湿了一大片的胸口,忙去帮他用手擦。   “比完赛了?”   “嗯。”这一次,纪冠城先说,“我们赢了!”   “这样啊,恭喜。”栾彰表现得比纪冠城想象得更加平淡,他打了个哈欠,眼睛一下子就变红了,显得十分疲惫,用手挠了挠下巴上那渐渐变浅但是很难消下去的疤痕。   “你一会儿去跟梦鹿他们吃饭吗?”   “不是,我是回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帮你整理资料。”   “这……不太好吧。”栾彰说,“今天晚上应该是你和队友庆祝胜利的日子,你们那么辛苦,应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你放心,我一个人能搞定,去跟大家玩吧。”   “可是你每天晚上都陪我练球。”纪冠城认真地说,“这份胜利当中也有你的付出,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纪冠城终于说出了栾彰想听的话,无数个晚上的陪伴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换来了在这一次“比较”当中的胜利。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栾彰道,“下班我们一起回家吧。”   “嗯!”   虽然在栾彰的剧本里自己今天晚上要熬一个通宵,但是下班之后他和纪冠城回家这一路并不显得多么着急,甚至还带着纪冠城去逛了一圈超市。纪冠城的口味与他的年纪高度重合,站在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的货架前站挑选好久。   栾彰不准自己家里出现这些垃圾,纪冠城借口说今天晚上要干活干到很晚,不吃垃圾怎么可能坚持得下去?说话间就又抓了两包薯片放进了购物车。栾彰知道纪冠城并不是一个完全听话的人,至少在这些小事上很有自己的想法。   最终,两个人提着大包的零食物品往回走。   已是夜里,路灯点亮,纪冠城已经认识了栾彰家小区的路线,走起来比之前轻松许多,他与栾彰聊天之际看见几只滚圆的花猫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完全没有把他们当回事。   纪冠城多看了两眼,栾彰知道纪冠城这么富有爱心的人多半喜欢动物,不论猫也好狗也好,看到在外面流浪的总会忍不住同情。   可惜自己独自租房子生活,狭窄的房檐难以再容下一个生命。   到家之后纪冠城做了晚饭,两个人简单吃过之后就开始了“工作”。   栾彰无中生有的本事不小,凭空捏造个不存在的外地会议不说,还找了成山的所谓“文件”,把上面的数据资料全部拆分丢到各个系统里,然后叫纪冠城大海捞针似的把它们找出来,再拼拼图一样拼在一起。   看着海量工作,栾彰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确实有点多……”   “没关系,两个人的话很快的!”   “也许不是两个人。”   “啊?”纪冠城问,“你还叫了别人来?”   栾彰打了个响指:“诺伯里?”   “我在。”   一个年轻的男声回荡在房间中,纪冠城倒不至于吓一跳——主要是这个开场白与任何智能系统毫无区别,但很快,纪冠城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你好,小纪。”   短短四个字,音调衔接顺畅度和开心的语气与真人无异,而且,他知道自己是谁。   “你装摄像头了吗?”这是纪冠城率先想到的可能性。文字输入不可能,没有这个介质,如果有图像输入的话倒是可以帮助AI快速识别身份。   他的眼睛在房间内扫过一圈,栾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装摄像头?放心啦,是他能通过你的声音进行识别。”   “这都能识别?”   “我说过,我家是可以接入观云的,你上次不是来过吗?”栾彰道,“而且,这毕竟是诺伯里。”   从未在云端露面过的,神秘的,属于栾彰一个人的人工智能,就这么展现在了纪冠城的面前。   “那怎么我上次来的时候他没出现?”   “不想露面吧。”   栾彰的描述叫纪冠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能做什么?”   “多到一时半会儿我形容不上来。”栾彰说,“对于现在的情况,他大概能帮我们把所有资料检索分类。但是所有纸质文件需要我们自己动手了。”   “那也帮了很大忙了!”纪冠城十指交叉向上拉伸胳膊,给自己注满能量,“我们开始吧!”   诺伯里完全可以称之为“人”,栾彰的手笔果然非同凡响。在性格方面,诺伯里显得很是开朗,他能自发产生许多问题,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似的问了纪冠城好多事情。纪冠城笑着问诺伯里,到底你是AI还是我是AI?不应该是人类向AI提问吗?为什么我们反过来了?   诺伯里说,我从不认为自己是AI。   纪冠城好奇地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呢?   诺伯里含糊地说,反正,我也不是人类。   栾彰打断了纪冠城,怕纪冠城再问下去会把诺伯里问成人工智障。   “阿基拉怎么样了?”   “唔……没怎么样。”纪冠城像是个被老师问寒假写的怎么样的学生,顿时变得消停许多,“一个人调教AI工程量还是有点太大了,我得慢慢来。”   “那现在是什么样?”   “……有点智障。”   诺伯里说:“人工智能要基于大规模的数据学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来处理。”   “我没听错吧?AI调教AI?”   “我说过,我不是AI。”诺伯里轻轻哼一声,纪冠城明显听出来略到傲娇的口气。这太神乎其神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栾彰是怎么做到的,眼中的崇拜之情一览无遗。   本以为栾彰会和以前一样与他分享技术经验,没想到栾彰故意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不告诉你。”   “别呀!”   “那你就没点表示?”   纪冠城眼睛转了一圈,栾彰什么都不缺,他实在想不出来能表示什么,只好倾身凑上前直接问栾彰:“栾老师,你想让我干什么?干什么都行。”   栾彰的内心在审视纪冠城,要是纪冠城对他知根知底,这句话不能算作暧昧,已经算是露骨了。如果是那样,栾彰很乐意顺水推舟发展下去。总是看着一个年轻鲜活充满生命力的肉体在眼前晃荡,想换换口味也是正常的。   但他知道纪冠城绝不会有那样的想法,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你把我当牛做马使唤苦力都是可以的。   所以栾彰不能越矩,那样会吓到纪冠城,让他与纪冠城建立的私人关系直接完蛋。   想到这里,栾彰有些扫兴。   “干活。”他敲敲屏幕,让这个话题终结。   一起熬夜是很能增进私密情感的,尤其是到夜里两三点,精神意识处在涣散和清醒的边缘,情绪也不够稳定,白天不易展露的人格会在此刻显露无疑。栾彰会很有意的去释放一些信息,聊到一些私密话题,纪冠城就会顺着他去讲,连上小学不分左右导致体育课总是站错队都能抖落出来。   栾彰会把话题引到情感问题上,纪冠城的情感经历一片空白,对别人释放的好意也不够敏感,栾彰说他明明条件极好却到现在还是单身,多少得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了。   纪冠城干脆开了一包薯片,边吃边反驳栾彰:“那你不也一样?”   “我?”栾彰歪头,“我和你可不一样。”   “难道你感情经历很多吗?”   发条橙说栾彰强得不像个人,任何风波都不见其狼狈的一面,永远运筹帷幄,永远谈笑风生。纪冠城端看栾彰,他已经困了,看栾彰时视线也变得模糊,犹似雾里看花。   大约吃了可以催生多巴胺分泌的垃圾食品,他的大脑处于奖励快乐之中,自然会把视野中的栾彰也归为一种此类信号。   纪冠城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栾彰——完美。   当然,除了栾彰下颌上被自己冒失弄出来的伤。要是真的无法完全消除,那他真的是太暴殄天物了。   “不会有人喜欢我这种人的。”栾彰给出了一个让纪冠城意外的答案。他的目光未从那些资料中移开,语调很轻,显得漫不经心,也显得像是在躲避这个敏感的话题。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不被爱的。   说完,栾彰才看向纪冠城,他笑了笑,有些无奈,又有怅然自嘲。   纪冠城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成功地读取了这种情绪。此前栾彰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没有朋友,现在又说自己不被爱,这些都是与栾彰其人完全不相符的设定。栾彰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是如此,为什么栾彰身上总是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寂寞之情?   纪冠城看着栾彰,栾彰难以捉摸,就是这种看不透的模样愈发想让纪冠城弄明白。   “如果你觉得我人还不错,也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知道了我秘密,也会变得讨厌我,远离我。”   栾彰如此告诉纪冠城。   此刻,时间来到了三点半。 第23章   最喜欢在这个时间“谈心”的栾彰保持着清醒的大脑,他知道自己每一句话会在对方的大脑里产生怎样的暗示,进而如何自我发酵。   后面他不需要再多讲什么,只需要给到一点点意味不明的淡笑,剩下的叫纪冠城自己去发散琢磨就好。可是他还没来及做出后续表情,话音刚落,纪冠城就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手掌轻拍似是安慰,嘴都要凑到了他的脸颊上。   “栾老师,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但是每一天我都对你有新的了解和认知。”这么近的距离下,纪冠城的言语动作却没有半分做作,“不论你自己认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或者在别人眼中是个怎样的人,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   栾彰偏头看向纪冠城,他的视线是垂着的,先看到纪冠城微微张开的嘴唇,往上是峰峦一般的鼻梁,在往上是那双灵动的,大猫一般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幻觉,那双眼睛在夜里更加明亮,黑色的瞳仁铺得更多。   当真是猫一样。   栾彰叹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太笨了,所以看谁都是好人?”   “我笨吗?有吗?你这么认为吗?”纪冠城调笑。   “……”   “你可以说我社会经验没有那么多,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有我的处事方式。”纪冠城笑道,“所以啊,你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够好是吗?原来栾老师也会有自我内耗的时候呀,那我终于平衡了,我不是所有方面都追不上你,至少……”他顿了顿,忽然毫无征兆地说,“要试试我的办法吗?”   “什么?”   纪冠城摆正姿势面对栾彰,双手捂住栾彰的耳朵,栾彰下意识地挣动,纪冠城便用了些力气固定他:“别动别动,放松,闭上眼睛。”   栾彰的耳朵被纪冠城捂得严实,纪冠城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他耐心地闭上眼睛等着看纪冠城要搞什么鬼。声音被阻断的感觉很微妙,栾彰能听到“砰砰”声,不知那是纪冠城的掌心传来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   纪冠城呼道:“诺伯里?你会播放音乐吗?”   “……这是二十年前的工具都能做到的吧。”诺伯里相当不满。   “哈哈,抱歉抱歉,你最厉害啦!”纪冠城接着说,“可以帮我播一首那个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吗?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诺伯里没有说话,代替他回应的是《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明快的旋律。这时,纪冠城松开了手,那旋律钻入了栾彰的耳朵,栾彰睁开眼睛,眼前是带笑的纪冠城。   “心情不好的时候突然听到某些特别的旋律,就好像有花在耳边绽放一样,你试过吗?”   栾彰没试过,他对音乐一窍不通,亦感觉不到人类在旋律中折射的情感。   但是现在,他的房间忽然变成了有风穿梭的东京街头,眼前人笑得跟那个女孩如出一辙,天真明媚。   花没有绽放在他的耳边,却绽放在了他的眸中。   纪冠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在栾彰的卧室,四仰八叉地霸占了一整张床。他猛得翻身起来,明明最后失去意识时他还在栾彰的书房,莫非是栾彰把他移动到了这边?   那栾彰人呢?   纪冠城眼睛都还没有揉清醒就走出房门,栾彰一边给自己打领带一边在冰箱翻找,诺伯里在向栾彰交代会议要点。纪冠城心想,这房间隔音真好,里面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醒了?可以帮我个忙吗?”栾彰带上冰箱门,纪冠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帮栾彰准备早饭,忙活起来。   栾彰的领带还没有系好,诺伯里便说:“早说了蓝色不好看,换灰色的吧。”   “有吗?”他把另外一条领带比到胸前,问纪冠城,“你觉得哪条好看?”   纪冠城第一次看栾彰穿得如此正式,视觉上还没适应,一时半会儿难以定夺。栾彰比他高半头,身材挺拔俊秀,正正好好的衣服架子,再加上那张无可匹敌的脸与从容优雅的气质,领带是蓝色还是灰色还重要吗?   这真是个让异性难以自拔,让同性自惭形秽的存在。   “都挺好看的。”纪冠城感慨,“你好像小说的那种人。”   “哪种人?”   “我形容不上来。”纪冠城努力回忆,“霸道总裁?”   栾彰无奈一笑,还是拿着那两条领带问纪冠城:“必须选一个。”   “蓝色吧。”纪冠城说,“我选蓝色。”   “好。”栾彰把灰色那条随手丢到了沙发上,重新将蓝色那条系好,套上了马甲。他意识到纪冠城在看自己:“我怎么了吗?”   “没有,很好。只是我第一次见人穿西装三件套。”   “很奇怪吗?或者……”栾彰道,“老气横秋?”   “当然不是!你穿的话特别好看。”纪冠城发出由衷地赞叹,“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只会说特别好看。就是……特别好看。”   语无伦次才显得发自真心,栾彰很是受用。   纪冠城做好早饭之后看栾彰忙得没空理,就差追着把饭喂到栾彰的嘴里。好一顿折腾之后,栾彰穿着笔挺的西装准备出门,纪冠城问一会儿自己走的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栾彰没有特别嘱咐,叫他随便,好像这房子可以任由纪冠城穿梭。   不过纪冠城并不是那么不见外的人,这毕竟是别人的家,等栾彰走,他赶紧洗了个脸,把明面上的垃圾都清理干净,跟诺伯里说了“下次见”之后赶紧离开了。   路过花园时,纪冠城又看到了那些猫咪,心想下次来时可以带点猫粮。   十几分钟之后,栾彰家大门的密码锁响了一声,本该去外地开会的栾彰推门进来。   “我还以为你会做戏做全套,这么快就回来了?”单独面对栾彰时,诺伯里显得一点都不开朗,声音阴沉沉的。   “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栾彰脱掉外套,松掉的领带挂在勃颈上,没着急摘,“我走之后他还做了什么?”   “洗漱,穿衣服走人,速度很快。”   “没有到处看看?”   “他很得体。”   “……是他的作风。”   “你昨天晚上在他睡着之后吻他了吗?我看不到。”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像个低级的变态吗?”栾彰漠然问道,“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吻他?”   诺伯里说:“我以为气氛到了总要发生些什么,虽然他跟以往被你拿来当做训练样本的人都不一样。昨天那首歌很好听,你听到的时候心情也不错吧?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你的训练样本。”栾彰的语调变冷,话中隐隐有警告的意味。诺伯里忽然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问题太多会惹栾彰不高兴,但是对于纪冠城,他同样好奇。纪冠城跟栾彰以往在自己这里建立的任何一个人格模型都不一样。   房内安静了片刻后,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其实我更喜欢灰色那条,我选蓝色当然是因为栾老师带蓝色更好看啊!”   现在能说话的只有诺伯里,但那不是诺不理的声音,竟然是纪冠城!那语态音调甚至说话思维都如出一辙,仿佛纪冠城人没有走,而是呆在别的房间里一样。   栾彰闭上眼睛,笑得得意。   出于被诺伯里的刺激,纪冠城在阿基拉的开发上重拾了兴趣与信心,但还是经常把阿基拉的语言系统弄得十分混乱,为此乌鸦劝说过他,AI就像人一样,不一定大脑的各个区域都发育完善,语无伦次也是一种风格。   纪冠城非常不甘心,他就是很想变得跟栾彰一样强,这听上去多少有点异想天开。   周末约好去栾彰家里打工,纪冠城还带了几个问题去请教栾彰,这么算起来,自己不光从栾彰那里赚到了工钱,还能学到额外的知识,真的是一笔纯赚的买卖,就变得更加积极起来。   约定时间已到,纪冠城并没有出现,栾彰刚要发消息问纪冠城,就接到了纪冠城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纪冠城声音忐忑,栾彰问他怎么了人在哪儿,他说他在电梯里。   “有点情况……”纪冠城道,“我在楼下喂猫,本来要走了,但是有一只小猫一直跟着我,叫得特别可怜。我有点不忍心,就又跟它玩了一会儿才离开。没注意竟然跟我上了电梯。”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开门吧。”   栾彰依言打开家门,只见纪冠城站在走廊里,脚边有只三花长毛小猫在扒他的裤脚。栾彰皱起了眉,纪冠城知道现在的很情况很尴尬,他带了个麻烦上来,只能硬着头皮问:“怎、怎么办?”   那小猫好像知道有人不喜欢它,于是躺倒在地,翻着肚皮向人类示弱,希望出现心软的神可以将它收留。   纪冠城低头看着小猫撒娇,实在不忍心把这样一个小生命扫地出门。面前是栾彰的家,他会允许这只猫进去吗?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吧?可是自己带回家的话,被房东发现就完蛋了。   纪冠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为难地看着栾彰。   最终是栾彰妥协,说道:“算了,先弄进来吧。”   “好啊!”   还好纪冠城带了猫粮,很轻松地将小猫引到了阳台上关好,这才开始给栾彰准备午饭。这当中,栾彰看看自己在阳台独自玩耍都显得很快乐的小猫,问纪冠城:“你打算怎么处理?”   “哎,我不知道啊,完全没想好。”纪冠城的口气有些像还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却意外制造出了小生命一样迷茫,不知所措。   “那要不然一会儿再放到小区里?反正也会有人喂的。”   “话虽如此,但是会不会太残忍了?明明已经把它带到了一个房子里,又突然丢掉。它也会感觉自己被骗了吧?”   “你想做个善良的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你现在有能力做一个善良的人吗?”栾彰指出问题的关键。   “你说得对。没有能力实践的善良反而是一种愚蠢。”纪冠城垂下了头,心不在焉地切菜,锋利的刀口一下子就划破了手指。他“嘶”了一声,栾彰走过去看他的伤口,他摇摇头说没事,顺势就把手指含进了嘴中。栾彰看了他一阵才去找创口贴,帮忙处理好伤口之后,栾彰似乎看穿了纪冠城的想法,说道:“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它,但是自己又没有办法养的话,可以把它养在我这里。”   “啊?”   “我不太会跟动物相处,你自己抽时间来照顾它。”   纪冠城竖起耳朵听栾彰后面的话。   “不过因为我提供住的地方,这只猫的所有权要归我。”这就是说,如果纪冠城辞职离开或与栾彰不再联络,是无法把这只猫带走的。   “这不过分吧?”栾彰笑着问。 第24章   纪冠城完全没去想栾彰的霸王条款,一心想着如果栾彰可以收留这只小猫的话,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起来。他并非一个同情心泛滥的烂好人,他可以去喂流浪的小动物,他的能力也仅止于此。只是无端端碰上了这样一只孱弱小猫似乎是上天赋予的缘分,他很难把踏入自己世界的小可怜再推开,那样真的太差劲了。   还好栾彰帮了他。   纪冠城给小猫起名字叫“光光”,带猫做了全面的检查之后发现这小家伙一身的病,隐隐有些发展成鼻支。纪冠城突然意识到,也许光光找到他更多的是一种求助,这样他更加庆幸栾彰能把猫留下来。   光光住了一段时间的院,栾彰嘴上说不会管这只猫,实际上会和纪冠城一起来看望。纪冠城会蹲在笼子前跟光光说好多安慰的话,还会转头和光光的病友们互动一番,不出几日,不光小护士们喜欢跟纪冠城聊天,好像猫猫狗狗也都认识了纪冠城。   光光出院时医生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纪冠城听得眼晕,他见栾彰没说话,率先表态说:“要不我把猫带回自己家照顾吧?”   “你不是说房东不准养宠物吗?”   “我可以偷摸的。”   “猫会叫,总会被邻居听到的。”栾彰说,“要是房东发现了会把你和猫一起扫地出门吧?”   “可是我不能麻烦你一直照顾它吧?你平时工作那么忙。”而且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何况一只病猫?   “那你照顾不就好了?”栾彰提议,“你下了班也可以来我家。”   “啊?”   “它会好起来的,这只是过渡方案。”   这个提议听上去很合理,可隐隐又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纪冠城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加之栾彰言语蛊惑,纪冠城只好答应了下来。   在栾彰家有一个好处,白天人不在的时候,诺伯里可以负责照看光光。   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这个时候的栾彰并不需要做太多增进关系的事情,反而要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   两个人的工作和生活如果都搅在一起反而不利于关系的增进,有距离才会产生美。既然把纪冠城拉入了自己的私人生活,那么就应当在工作上适当得远离一些。正好他的研发工作有所进展,接下来需要常驻实验室。   虽然还在同一家公司,但隔着楼层,白天见不着面,也算是从物理意义上分开了。   栾彰觉得这还远远不够。   情感层面上不够近,空间层面上不够远。   “小纪!”Noya冲着踏进公司大门的纪冠城神秘兮兮地招手,“来来!”   “怎么了Noya姐?”   Noya左右看看,从前台的桌子下面摸出一个漂亮的盒子推给纪冠城:“你拿着。”   纪冠城没看明白:“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   纪冠城不明所以地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精致漂亮的点心。“这个不是咱们公司限定的秋季礼盒吗?都是送客户的,你怎么搞到的?”   EVO在送礼上一贯出手阔绰,选取的都是上好的食材和一流的包装设计。别家公司的礼盒清库存都清不掉,EVO的限量礼盒没点关系很难搞到手。   Noya虽然只是个前台,可多少也算是行政办公室的人,每年都会在朋友圈里提前发图透,纪冠城看那点心好看还留过言。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被Noya记了下来。   “我当然有我的法子。”Noya笑道,“我多留了一盒,你拿去吧。你平时总是帮我跑腿拿东西,姐姐我可都是记得的。”   “我也只是顺手,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啦。”   那怎么别人就没顺手过?Noya腹诽。虽然大家都是同事,可她只是个前台,与那些工程师或者高管们比起来微不足道。她在大家眼中一直都是一个不愁吃喝对未来没有任何追求的本地女孩,不需要努力,努力也没用。   她做好花瓶就够了。   可纪冠城对她全然不是这副态度,不说纪冠城入职第一天就帮她解决了那些机器狗的问题,每天踏进公司都会笑着跟她打招呼。搞得Noya觉得每个工作日的早上见到纪冠城元气满满的笑脸才算正式开启新的一天。   纪冠城会帮她换水,写点简单小程序做统计工作,去楼下捎带奶茶……有一次她请纪冠城帮忙看一些自己看不懂的统计单,纪冠城扫了一眼就用某某公式代一下就好了。Noya说自己没学过,换做其他人早就惊讶地大喊问她竟然没有学过这么简单的数学了,毕竟EVO恨不得送货的狗都是博士毕业。   “你不会吗?”纪冠城同样惊讶,就在Noya心中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要在纪冠城眼中看到同样的轻视时,只见纪冠城有些兴奋地说:“那真是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给别人讲了!我原来可是学了好久呢!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吗?”   那一刻,Noya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见过太多喜欢讲道理然后凌驾别人的人。纪冠城这么一个优秀的人,面对无知的自己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嘲笑,而是像小孩子一样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如果自己表现得好,对方可以再摸摸自己的头鼓励一下。   这种关系的对调很难不让人受用。   “可是数学好难。”   “虽然是有点难,但是我都学会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学得更快吧!”   Noya觉得,见识过了顶级的情绪价值,她的阈值已经被提到了最高,如果以后这个公司没有了纪冠城,那将会是怎样的暗无天日?   哪天纪冠城不在EVO了,她也会辞职。   Noya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学学数学呢?也许没有那么难——可当她翻开那些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鉴于纪冠城为自己的工作所带来的乐趣和满足,Noya很乐于满足纪冠城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愿望。那些工程师们有大本事,可是他们谁都拿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礼盒。   Noya对纪冠城说:“偷偷拿回去哦,可别被人发现了。”   “嗯!谢谢!”一旦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纪冠城也不会虚伪地再推搡半天。正当他要抱着盒子离开时,公司大门开了,黑压压进来一群外国人,有男有女,西装革履,气场强大。   纪冠城见这阵仗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去该留,还是Noya眼尖,看到了为首的王攀。   “王总好!”在外人面前,Noya还是会这么称呼王攀的。   王攀不似以往那么轻松随意,简单点头回应,见纪冠城杵着,只用眼神打个招呼,就引着那几个人往里走。   为首男人是一个五官深邃的东方面孔,面若白玉,贵气逼人,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他却面无表情,双眸似千年寒潭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连王攀那般嚣张的人物在他面前都显得拘谨,端着教养,微微颔首为他引路。   众人完全消失后,纪冠城这才敢喘气,好奇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对哦,你才来没多久。”Noya故作神秘地说,“这是咱们公司最大投资方SG的人,打头那个叫屠语风,SG中国区合伙人,听说梦鹿在美国的时候就拿过他的天使轮。”   纪冠城道:“他好年轻。”   “是啊,又年轻又帅地位又高,这一个个的都是人吗?”Noya随口感叹,纪冠城由此无端想到了栾彰。   两方一对比,栾老师其地位在纪冠城心中是无可替代的。   “不过这个人就是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性格特烂,就是个毫无人性的资本家。每次来公司大家都如临大敌,连梦鹿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之前还有个八卦来着……”她让纪冠城附耳过来,小声说,“梦鹿之前不知道被他怎么给气急了,跟他动手来着。然后天威震怒,梦鹿跑国外避难去了。现在人肯来,估计梦鹿没少赔罪。”   “啊?”纪冠城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Noya轻哼。   今天纪冠城较为清闲,他问栾彰能不能准点下班,栾彰说要忙,他只好问问栾彰晚上想吃什么,下班之后一起买回去。   栾彰大多没想法,纪冠城做什么他都不会挑剔。这样一个毫无口腹之欲又意外好养活的人很容易叫人产生一种怜悯的情绪,想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对美食所象征的美好生活充满期待。   纪冠城先喂了猫,光光被照顾得很好,已经从一只流浪野猫变成了皮光水滑的漂亮家猫,三花出美女这句话没说错过。   “小纪小纪!”诺伯里叫唤,“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胡萝卜炖牛腩。”纪冠城说,“你没有考虑让栾老师给你装一双‘眼睛’吗?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了。”   “不,我不要,我要做瞎子。”他才不想看到栾彰带回来形形色色的人做那档子事,听都听烦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纪冠城知道诺伯里不喜欢被称为AI,可诺伯里又不是人,纪冠城这话一下子就卡住了,只好说,“诺伯里真有趣。”   “哈哈,是吗?我也觉得我很有幽默感。”   “是啊,真的要谢谢你,一直陪我聊天,要不然我会觉得很寂寞的。也谢谢你在没有人的时候照顾光光。”   诺伯里忽然不说话了。   这时门锁转动,栾彰推门进来。纪冠城举着锅铲倒退至可以看到门的位置,笑着对栾彰说:“回来啦!稍微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好。”   栾彰换过衣服,纪冠城正好把菜端上桌。还是那样一张长长的岛台,两人对坐,纪冠城兴高采烈地讲今天工作中的趣事,栾彰看似听得认真,其实一个字都没走脑子。   这时,纪冠城的手机来了一条消息,栾彰瞥了一眼,看到来信人备注的是“房东”。   纪冠城不以为意地打开消息,在看到内容之后,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第25章   “怎么了?”栾彰问得稀松平常。   纪冠城没答,回复消息之后等了等,眉头皱得更深。栾彰又问了一遍,纪冠城才说:“我房东说要卖房,这段时间会有来看房的,叫我配合一下。”   栾彰听后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然而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要从纪冠城刚打完篮球联赛说起。   栾彰早早就知道纪冠城平日里都在干什么,他不光能准确地以一个“陌生人”的方式“意外”地叫纪冠城上门服务,而且还在着手另外一件事。   他查到纪冠城所租住的那个房子曾经有过挂牌出售的记录,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售出,房子便转售为租。为此他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查和分析工作,以买主的身份接触到了曾经经手那个房子的中介,旁敲侧击地了解了当时的情况。   原来那房东是想清理房产,但是当时的市场行情不是很好,始终无法达到房东的心理预期,所以便取消了挂牌,等等看行情变化。那中介也是人精,最会看客户脸色,当即便问栾彰是不是看上了那个户型的房子,然后就给他推了同户型的其他两套房子。   栾彰表现得有些为难,左挑右挑,要么楼层不喜欢,要么重新装修太麻烦。中介当即了然,说帮栾彰想想办法。   不出三日,中介就告诉栾彰,看中的那套房子他跟房东聊了聊,房东态度有所松动。栾彰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同样的热情,言外之意价格好谈,让中介赶紧办事。   起初,那房东对这事半信半疑,见过栾彰本人之后才决定出售。不过他并不认为栾彰一定会买,干脆把让中介把房源挂上了平台,碰碰其他买家。   于是才有的房东跟纪冠城发的这条消息。   纪冠城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看到消息时脑子有点懵。房东想要卖房子,什么时候卖出去就成了不确定的事情,有可能一周,也有可能半年,配合看房放在一边,那种靴子无法落地的情形让纪冠城感觉很难受。   “只是有人来看房子,又不一定能成交。”栾彰好心说道,“卖房子哪儿有那么快,也许看过几轮之后没有合适的买家,那房子还得继续租给你。”   “话虽如此……”纪冠城想用头撞向桌面,“但是好麻烦啊!总得想有一件事要做。”   “你要是怕麻烦,就跟房东约定好只能在你时间合适的时候看房,买卖不破租赁,你不配合又怎样?”   “你说得轻松。”   “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是拦不住的。”栾彰笑道,“不如安心吃饭。”   话虽如此,纪冠城哪里安得下心?他跟房东沟通好时间问题之后,事情就朝着诡异地方向发展。   不知道这房子到底哪里好,自从挂牌之后,每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纪冠城开门会看到不同的中介带着不同人的人进来,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则像是个服务员一样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对自己的“家”品头论足。   经过他时,他们都要再看上几眼,仿佛自己是这房子里一件漂亮的家具。   私生活被人这样闯入的感觉非常糟糕,特别是纪冠城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日,房东向纪冠城祭出大招。   “周末不能来吗?”栾彰有些意外地问纪冠城。他这段时间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室里,纪冠城下班之后在门口等了好久才等到他出来。   那样子孤零零的,看着很可怜。   “我周末得去看房子。”纪冠城无奈道,“事发突然,我得赶紧把这事搞定。”   由于看房子的人实在太多,有些人就向中介抱怨房子里有租户,时间不够自由,而且当着租户的面不好细看房子,中介就把这事告诉了房东。带看量是实打实的,客户也是实打实的,中介再扇扇耳旁风,房东便真觉得这次成交有望,即便违约也要把租户给清退,好让买家随时看房,效率更高一些。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可是这周不是要带光光去医院复查吗?”栾彰提醒。   “我……”纪冠城面露难色。他是真的被房东催到神经衰弱,那种随时要被扫地出门露宿街头的焦虑根本无法被乐观心态所平复。纪冠城怎会不知道光光的复查日期?可他实在没有时间,又不好意思开口拜托栾彰。   做一个成年人真的很难。   “你那个房东可真不地道。”要是足够地道,又怎么会被栾彰拿捏住?他花钱随便找了些人充当买家去轮番轰炸,那房东的意志力比他想得还要差。   “也不能这么说。卖房子嘛,换做谁都是会这样的,我能理解。”纪冠城竟然还替房东说好话,栾彰心想那你慢慢焦虑吧。   是的,他并不打算一开始就伸出援手,而是要让纪冠城尝一尝人间疾苦,那么得到的甘霖才会异常滋润。   想要控制“碰壁”对栾彰来说并不麻烦,现代人看到的任何信息都是一种被计算的结果,这是栾彰最擅长的部分,如果呈现在纪冠城面前的信息足够不好,那么他便会对找房子这件事有更大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栾彰给会纪冠城更多的工作量,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房看房。   当一切都已经成功部署并且顺利执行之后,栾彰只需要等待时机入场收割即可。   “可是我根本不会抓猫,她也不听我的话。”栾彰说,“她会乱跑,弄得到处都是毛,躲在沙发底下不出来,我要怎么带她去医院?”   纪冠城见过几次栾彰逮猫时的笨拙模样,栾彰甚至不太会抱猫,光光不喜欢被他抱。他提出的问题很现实,纪冠城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跟栾彰约一个相当精确地时间来报道,处理完猫的事情之后他再走。   栾彰开车带着纪冠城去医院,纪冠城在副驾闭了会儿眼,像是睡着了。这是栾彰第一次在纪冠城身上看到了“累”这个词,原来工作也好学习也好并不会把人怎么样,真正可以摧残人的只有一个词——现实。   不,摧残纪冠城的不是现实,是他栾彰——他在慢慢地掌控纪冠城的生活,纪冠城的快乐或痛苦都应该因他而起才对。   把车停好之后,栾彰并没有着急叫纪冠城。他轻轻地把纪冠城的手机调整成静音模式,然后就坐在车里等着。   在这期间,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过来,屏幕只会忽闪忽闪的亮,发不出声音,纪冠城就不会醒来。   连光光都变得配合起来,一声不吭。栾彰笑着转过去将手伸向笼子,光光主动地用头去贴栾彰的手指,栾彰笑着无声说“乖”。   突然,纪冠城的身体震了一下,不知做了什么噩梦一般瞬间转醒。   “几点了?”纪冠城意识尚未回笼,“我睡了多久?”   “没有多久,我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   纪冠城忙看自己的手机,数个未接来电和消息让他头皮发麻,不住地揉着眉心。   “怎么了?”   “没事。”纪冠城收回手机,“先去医院吧,医生也等很久了。”他说着去拉车门,纹丝未动,他疑惑地看向栾彰。   “你最近根本不在状态。”栾彰道,“我知道你在为了房子发愁,但是这件事真的有那么复杂吗?”   既然栾彰开门见山,纪冠城也不打算隐瞒:“我原本也以为不麻烦,可实际上就是很麻烦。房子只是表象,背后的逻辑就是平衡价格和时间以及各种各样的隐形成本,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上的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签约,我不喜欢这种始终悬而未决的感觉。”   纪冠城说这话时没有看栾彰,但是他好像能感知到栾彰的表情和想法。他知道自己在栾彰面前无论说得多么详细都没有意义,栾彰是不会理解的,因为栾彰没有这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纪冠城就会羡慕栾彰,有些人生来就在云端,人间疾苦是与他无关的。   “不过没关系。”对着栾彰多吐了两句苦水已是纪冠城的极限,他不想给不相干的人带来那么多负面情绪,便自我鼓气说道:“放心,我可以很快解决好的。我们得赶紧去医院了,接下来我还要……”   “你就没打算问问我吗?”栾彰忽然开口。   “什么?”   “住的地方。”栾彰说,“反正你都要照看猫,周末还要跑来给我做饭。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又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先住到我家,我不收你房租。”   “这怎么能行?”纪冠城道,“这太打扰了吧?而且怎么能白住?”栾彰那房子的地段和配置是纪冠城想都不敢想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房间,纪冠城都承受不住那高昂的租金。   “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可以承包所有的家务和吃饭等生活开销。”   “可是……”   “在朋友家借住不是很正常的吗?”见纪冠城面露难色,像是很难接受这个设定样子,栾彰随口就问:“还是说你其实很讨厌我,如果不是工作和欠款的原因,平时根本不想看到我?” 第26章   “当然不会!”纪冠城连忙解释,“我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受到你影响,工作之后还能得到你的亲自指导已经是万分幸运,而且栾老师你人这么好,我在你身上几乎挑不出任何缺点,我其实……”他的声音忽然变小,有些难为情,“对你尊敬也好崇拜也好羡慕也好,哪怕是嫉妒……无论哪样都跟讨厌沾不上关系吧?”   “嫉妒?”栾彰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不太应该出现在纪冠城人设标签上的词,“你也会有‘嫉妒’这种心情吗?”   “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种种劣性。”纪冠城坦诚说道,“人在面对优秀的人时理所应当会产生嫉妒的情绪,但我不认为嫉妒是一件绝对的坏事。”   正直如纪冠城在看着栾彰的某些时刻也会想,这个人为什么与别人就是不同?为什么他总能产生那些颠覆性创造性的想法?为什么茫茫宇宙之中,只有像他这样的少数人握住了真理?   上天的宠爱真是偏心。   “所以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纪冠城笑道,“我一定会在专业上有所建树,不辜负栾老师的付出。”   栾彰想起了那个被音乐包裹的夜晚,他的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纪冠城有自己的执着和别扭之处,栾彰虽然开出了不错的条件,但是纪冠城还是过意不去,后面就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   栾彰当然知道纪冠城在想什么,他在这件事上最好只体现“随便提个建议”的态度,太热情的话反而更会令纪冠城抗拒退缩,好在对方的委婉拒绝在他的计算之内,而他早有后招。   栾彰通过中介约了房东面谈,在中介的概念里,走到这一步是有重大意义的,遇上意志力薄弱的买卖双方,很有可能就会在中介的周旋之下促成交易。所以当栾彰提出需求时,中介用最快的速度帮栾彰约了房东。   中介自认阅人无数,把握交易节奏信手拈来,可在栾彰的视角里,这些手段未免都太小儿科。先是坐在休息室里装模作样地砍砍价,再看着中介在自己与房东之间传话,几轮焦灼的磋商结束之后,栾彰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就叫中介准备签约。   中介喜出望外,立刻请房东与栾彰二人碰面,拿出合同一项一项地讲,生怕栾彰忽然反悔跑路。栾彰还是装作认真,其实根本没听中介在说什么。   那房子面积不大,总价也不算高,签订合同的当天就要付一笔十五万的定金,定金一付,这事儿基本上就算成了。   划款之前,栾彰特意嘱咐房东,听说房子里现在还有租户,他希望在周六之前能够清退,毕竟这马上就是他的房子了。   房东看着栾彰悬停在“确认”键上的手指,心知自己若是不答应,对方肯定是不会付款的。反正签了合同之后那租户早一天晚一天都得滚蛋,大不了自己付了违约款之后再给租户发个红包。   钱这东西落袋为安,还是早点处理为妙。   打着这样的算盘,房东答应了栾彰,看着栾彰的手指按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   十几万对别人来说是不是一笔小钱,可对于栾彰来讲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等纪冠城搬出来,他可以立刻跟房东毁约。在他的概念里,花点小钱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实在是再值得不过了,毕竟世间有那么多花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特别是当他看到纪冠城满是纠结无奈地站在他面前时,他会觉得这笔钱花得异常值得。   在栾彰地刻意操纵之下,纪冠城根本找不到房子,也没时间找房子,现在又被房东扫地出门,他好像现在唯一能求救的对象只有栾彰了。   他可以把栾彰当成朋友或者老师,但对方实际上是他的上司和债主,对方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麻烦,而现在自己要给对方制造新的麻烦。开口求人会一点一点挫掉一个人身上的自尊和骨气,可不开这个口又能怎么办呢?   栾彰很喜欢纪冠城走投无路的模样,他心情愉悦,因为实验是成功的。   “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栾彰轻松地说,“需要我周五晚上帮你搬家吗?”   “不用不用,我东西不多,自己可以搞定。”纪冠城说,“我会按照市价付房租,其余的家务什么的也都可以我来做,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后我会立刻搬出去的。”   “算了,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栾彰本着一切随纪冠城开心的态度,反正纪冠城只要人住进来,就断没有逃脱的机会了。   周五晚上,栾彰好心地下班之后陪纪冠城收拾东西,这人果然如他所讲身无长物,简单打包即可。   纪冠城跟着栾彰回家,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栾彰的家,诺伯里开心地跟纪冠城打招呼,光光走过来蹭他的裤脚,他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栾彰的家里大到可以跑马,实际上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另外一个是书房兼工作室。栾彰的生活习惯与大多人都不一样,他会把朝北的小房间当做卧室,而朝南的大房间当做书房。这源于他本身自己在家的时间就不多,醒着的时也多半是在书房里工作,对睡觉这件事不是很在乎。   所以他会安排纪冠城去住卧室,而自己住在书房里,正好工作起来也不会打扰纪冠城。   当然,“同居”也并非看上去只要住在一起就好这么简单,考验更多的是生活习惯上的磨合。因为栾彰平时很忙,工作又累,在生活方面又是个实打实的废物,所以纪冠城主动承担了全部家务,照顾两个人的生活起居。   这便免不了在栾彰的家里留下很多痕迹,有些甚至是在挑战栾彰的底线。   比如栾彰几乎不开火,所以家里没有那么多瓶瓶罐罐的调料。纪冠城来做饭的时候就已经买了一些,现在住进来更是变本加厉,中餐里能用到的调料都买了一溜够,分门别类的摆在离灶台较近的台面上。   哪怕他整理得再干净整洁,栾彰还是会表示很难受,见不得台面上摆东西,甚至勒令纪冠城把东西收起来。   刚开始纪冠城确实会照做,可一天要在家里至少做两顿饭,总是拿进拿出非常麻烦,他也会偷懒悄悄摆在外面。   诸如此类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纪冠城其实是个左撇子,会把所有物品摆放在左边,这与栾彰的习惯完全不符;再比如栾彰不喜欢任何带香精的洗涤产品,可纪冠城会买一堆超市促销产品,每次洗衣服都会搞得栾彰家里全是香味。栾彰对味道很敏感,那股弥漫出来的味道是纪冠城身上惯有的味道,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无数个纪冠城包围着。   纪冠城问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栾彰只能无奈地说还行。   这时纪冠城就会笑着回答,是吧,我也很喜欢。   栾彰也会故意做很多让纪冠城头痛的事情,比如当着纪冠城的面把罐头丢进微波炉。纪冠城看见之后吓得赶紧把罐头抢救了出来。   “金属是不能放进微波炉的啊!”   “是吗?我不知道啊……”栾彰看着那个罐头,“我第一次买罐头。”   这倒是符合栾彰的设定,所以纪冠城会好奇:“为什么想起来买罐头?还是土豆牛肉的,你要是想吃告诉我,我可以来做。”   “不是,我是看很多人说这个罐头比外卖还好吃。你不是很喜欢吃土豆牛肉吗?但是我自己不会做,只能买来试试看,结果还是差点搞砸。”栾彰有些失落地说,“就跟上次一样,本来想开个玩笑逗你开心,结果弄巧成拙。还好有你在,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把家里给炸了。”   一听是为了自己,纪冠城心中顿时柔软了起来,硬是忽略了栾彰堪称“弱智”的不合理举动,一个劲儿地安慰栾彰,就差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微波炉的错,然后晚上给栾彰做了一桌子好菜。   栾彰很满意这个效果,他需要通过一些笨拙行为来体现自己在某一方面是弱于纪冠城的,从而激发纪冠城心中更多的怜爱,在纪冠城的大脑里植入一个概念——   栾彰不是无所不能的,栾彰孤单又废物的一面只有纪冠城见过,栾彰需要纪冠城。   人啊,一旦对某个人产生这种怜爱的情绪,那简直比鬼迷心窍还可怕。   两个人的关系想要更进一步,摩擦是在所难免的,一定要有一个打磨的过程才能更好的融为一体。栾彰很准确地把握着尺度,让对方无可奈何的同时还会对自己有更多的了解。   唯独有一点是他对纪冠城三令五申过的,就是纪冠城可以随意出入他的书房,使用书房内的任何设备,但是不可以碰书架最靠里的那个黑色盒子。   不提还好,一旦提起,很难不让人产生好奇心。好在纪冠城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答应栾彰不会乱碰绝对说道做到。事实上他并不需要使用栾彰的书房,进去多半是打扫,而且是在告知栾彰的情况下。   诺伯里私底下会笑话栾彰,说纪冠城这个人的自我约束能力超出了栾彰的估算,栾彰的法子不灵了。   栾彰只是反问,是我没算对还是你没算对。   诺伯里不知声了,沉默好久之后才不服气地说,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那你认为什么会骗人?”   “有可能是你的数据还不够多。或者……或者这个模型本身太陌生了,不能用以往的经验来判断。”   “那是你应该思考的事情。”   “我又不是纪冠城。”诺伯里说完又换上了纪冠城的声音自我反驳,“好吧,我是纪冠城。”   “那么现在对你来说,那间书房里的什么东西是最有吸引力的呢?”   “让我想想啊……”那语气和纪冠城如出一辙,栾彰闭上眼睛甚至能联想到纪冠城认真思考的模样。   “是诺伯里!”他回答,“诺伯里的主机!”   “为什么呢?只是一个AI啊……”   “因为阿基拉做不到。”   听了这答案,栾彰会心一笑,奖励似地说:“回答正确。” 第27章   诺伯里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智能的私人AI,他一部分数据以观云为基础,而另外一部分负责他运行的硬件设备很简单粗暴的丢在了栾彰的书房里。   纪冠城曾多次表示过对于诺伯里的兴趣,他想知道栾彰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栾彰一直在卖关子,看来是时候丢出一些鱼饵了。   周末在家时,栾彰主动问起阿基拉的事情,纪冠城坦言进度并不乐观,主要还是他最近没有什么私人时间去做这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纪冠城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栾彰再清楚不过。   “你来一下。”栾彰把纪冠城叫进了书房,唤起诺伯里的同时开启了书房内的所有设备,“你这么拖拖拉拉的可不行,算了,你卡在了哪部分?我可以用诺伯里展示给你。”   “真的吗?”纪冠城喜出望外,然后又说,“你不是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吗?”   栾彰笑道:“有没有可能,师父的本事你这辈子都学不会?”   “我可以试试。”纪冠城虽敬仰栾彰,但也绝非自我轻贱的人。他有争强好胜不肯认输的一面,一旦认定了一个目标就会拼了命地追赶,栾彰正是把握了这一点,才好排兵布阵。   其实落实到开发层面上来说已经是相当后端的部分了,栾彰需要为纪冠城拨开的是设计思路和逻辑方面的迷雾,有时候纪冠城距离终点其实已经很近了,但就是差了那么一个环节没有考虑到,便怎么都走不出来。   一连几个晚上,两个人都闷在栾彰的书房里,一个讲一个听,诺伯里还时不时地自我拆解一番,在这个过程中,阿基拉的“大脑”中那些神经网络仿佛被挨个疏通,俨然从一个人生一片灰暗的孱弱婴儿变成了可以随地撒欢的健康孩童。   底层基础稳固了,接下来的训练便要依靠大量的数据了。这当中还有很多麻烦事,并非短时间内可以解决。可纪冠城有点着迷,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哪怕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仍要缠着栾彰再给他讲讲。   栾彰无奈道:“又不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你急什么?”   “今日事今日毕,拖到明天就再也解决不了了。”纪冠城摆出他的笔记,哪怕从事最高精尖的科技行业,他仍旧保持着用纸笔写笔记的习惯。翻到自己画重点的位置,纪冠城不说话,只睁大眼睛看着栾彰,眼中露出无限的期待。   “你说吧。”   “以中文为基础的深度学习真的不可取吗?”纪冠城问。   “不是不可取,而是时间成本和数据量的关系。”栾彰道,“我鼓励你尝试,但是你要知道,一旦在自适应过程中发生灾难性遗忘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   “我明白。”   栾彰看纪冠城模样就知道纪冠城已经打定了主意,叹道:“你还真是喜欢做一些明知不可为的事情,如果努力了但真的没有结果怎么办?”   “我想试试。”纪冠城道,“我们需要去不断尝试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东西,栾老师,这可是你说的。”   “好吧,祝你好运。”栾彰心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纪冠城在“求知”这方面并不那么客气,坐在栾彰身边写写画画完全忘了时间,忘了困倦,更忘了是不是打扰栾彰休息。   栾彰心中一动,对纪冠城说:“你去帮我把书架最里面那一格的黑色文件夹拿来。”   “好。”纪冠城很快找到了目标,那一格的书挤得满满当当,手指都伸不进去。纪冠城无法把文件夹抽出来,只好将那一摞书都往外移,结果不小心将一个黑色盒子打翻在地。   纪冠城心叫糟糕!   那正是栾彰跟他强调过的不准乱碰的盒子。   盒子里散落出来的全是照片,纪冠城稍微放心了一些,还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他正要俯身去捡,栾彰急忙过来要拦他。   “别看!”   可纪冠城的动作先栾彰一步,一张照片已经被他捏在了手里。   照片里是动作极为亲密的两个男人,一人偏头吻在另外一人的脸颊上,被吻的那个人面朝镜头拍下的照片。纪冠城不认得这个人,另外一个人他熟得不能再熟——是栾彰。   栾彰在吻……一个男人?   栾彰喜欢男人?!   这个信息量足以让人大脑过载,纪冠城宕机一样站在原地,捏着照片一言不发。栾彰的声音打破了这窒息的宁静,只听他叹道:“我说过让你不要碰的。”   “对不对对不起。”纪冠城的大脑重启,语言系统尚在混乱之中,“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我……”   “没人知道这件事。”栾彰轻声道。   “啊?什么事?”   “一定要让我自己亲口说出来吗?”栾彰侧过去身去掩饰自己的不堪,“我喜欢男人这件事。”   纪冠城听后脸瞬间变得通红,手脚无处摆放,要不是栾彰的位置挡着门,他恐怕会夺门而出来掩饰自己的无措。   很多事情看到是一回事,听人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震撼和劲爆程度是不可比拟的。   “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梦鹿都不知道。”栾彰垂下眼睛,那样子显得很无助,“虽然现在社会很开放,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一件无法公之于众的事情,我……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很难让你接受的话,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栾彰明明没有责怪纪冠城一句,可那神态和语气却给纪冠城带来了滔天的压力。   “你没有什么可抱歉的,是我不小心才会搞成这样……”这件事上栾彰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纪冠城做不出来因为发现栾彰的取向就位置颠倒地去鄙夷对方的事,虽然这个信息刚蹦出来的时候确实有惊到他,“我只是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   “那你介意吗?”栾彰问,“如果同住的人喜欢同性的话,这会是很困扰的事情吧?”   “困扰?你是指我会担忧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吗?”纪冠城只顾消化信息,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去,“在这方面我没那么自恋的,主要是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呢?”   “那……”栾彰看似还有话要问,顿了顿,却说,“算了。”   纪冠城的状态逐渐平复了下来,见栾彰那难以启齿的模样,自己刚刚那大惊小怪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冒犯伤害到栾彰这让纪冠城有些自责,决定好好向栾彰说明。他忽然问:“你之前说如果你我知道了你秘密也会变得讨厌你远离你,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栾彰没回答,但那态度说明一切。   “栾老师,我说过,不论你自己认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或者别人对你评价如何,你在我心里是始终不会改变的。我虽然对感情方面的事情不太有经验,但是从我们的专业角度出发,不论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哪怕对某样物品产生类似‘爱情’的感觉,这都是很正常的人类情感,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区别。情感这个东西很复杂,但是是人类独有的,甚至在我看来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让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所以你这样在意自己的取向会让我觉得……。”纪冠城抓抓头发,竟然笑了起来,“栾老师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普通人啊!那真是太好啦!”   那些直男撞破同性恋者秘密之后的抗拒和应激反应统统没有发生在纪冠城的身上,他看栾彰的眼神没有偏见,没有恐惧,没有身为大多数群体对于少数群体的傲慢俯视和虚伪怜悯……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看着栾彰,仿佛栾彰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哪怕喜欢的是桌椅板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栾彰变得更加真实了。   栾彰想过纪冠城大概率会说自己不在意,但他没想到纪冠城面对敏感话题也能如此真诚纯粹。   要不是今日种种都是他一手铺垫安排,若不是他已经完全被理性所驯服,他大概已经被纪冠城所打动了。   “栾老师完美得太不像话了,以前我不好意思讲,现在让我说,你真的很像个假人。”纪冠城继续说,“但是随着交往的深入,特别是住在一起之后,我愈发觉得我看到的东西是很片面的。今天其实是我给你带来了困扰,应当是我问你是不是介意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栾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很多东西憋在心里不讲很辛苦吧?”纪冠城拍拍栾彰的手臂,“虽然你本意也不想让我知道,但客观上我现在就是知道了,你有一个倾诉的对象了。虽然我对这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我会很认真听的,同时也会保守秘密。”   “你真的能接受吗?”   “只是人喜欢人而已。”纪冠城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这个地方本来复杂的跟宇宙一样啊!”   “但愿吧。”栾彰慢慢走过去收拾烂摊子。纪冠城见状连忙抢先栾彰:“我来收我来收。”栾彰看起来有点破罐子破摔,既然在纪冠城面前坦白了,也就不再阻拦纪冠城。   纪冠城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叠好,免不了会看到上面的内容。照片很多,倒都是同一个人,模样帅气逼人,从外貌上来讲和栾彰倒是般配。纪冠城记得栾彰没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心知这应该是前男友之类的角色,分手了还能把照片珍藏起来,而照片上的时间横跨七年之久,看来栾彰是真的很爱对方。   那这就免不了是一段情伤了,纪冠城怕惹得栾彰伤感,便没有多问。   只是那些照片看多了之后纪冠城隐约觉得那个人十分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个问题缠绕在心里没有答案时,这个问题就会变成反复强调的句式。纪冠城翻来覆去想了一宿都没想到,直到第二天洗脸照镜子的时候,那个答案才在脑中浮现。   像的那个人——是自己。 第28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巧合吗?   纪冠城无法跑去再把那盒子里的照片拿出来比对,仅凭记忆来看,照片里那个人的五官轮廓确实和镜子里的自己如出一辙。特别是眼睛的部分——几乎是同一双眼睛。   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像的人吗?   纪冠城并不打算往深一步去思考,那对于他而言是个尚未验证且无法验证的假说,没有必要自作多情去搞精神内耗。   但人的大脑妙就妙在就算可以用理性思维控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像潜意识这样的真空环境里一旦进了一粒沙,哪怕再怎么微小,这个环境就都不再洁净了。   栾彰从第一天见识纪冠城时就在渗透他,纪冠城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是一粒沙这么简单了。无数沙尘汇聚成了沙堆,忽然就有了重量,压在纪冠城的神经上。   没人可以不去在意这么具象的东西——这就是栾彰的计划与想法。   以他自己的口味来说,阮嘉那种人是最符合他心意的。脸好看不说,能力出众,矜持骄傲,好像峭壁裂缝里长出来的花,能够将其采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当初栾彰着实费了很大的心力才将其驯服,在一起没多久,玩也玩够了,趁着白月光还没变成米饭粒,栾彰很快将其脱手。   他没觉得可惜,对于任何“恋情”的结束他都不觉得可惜——符合心意和口味并不等于爱情,爱对他而言是一种廉价的情绪。   阮嘉是猫,是那种可以抱在怀里的猫。纪冠城只是长得猫,而且还是最大型的猫科动物,外表看上去野性难驯,实际上性格截然相反。   这不是栾彰的取向,他很难从自己过去所交往过的对象里找到匹配的模型,所以凭空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出来,哪怕纪冠城嘴上说着无所谓不在乎,不会因为栾彰的性向而感到困扰,但是照片给出的信息其实很难让人不去多想。   他会把纪冠城所有的退路都堵得严严实实,叫纪冠城直面风雨。   王攀把栾彰和刘树叫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栾彰和刘树在路上碰到,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对王攀接下来要找他们谈的事情心知肚明。   他们在王攀的办公室里从不客气,沙发上各自坐一边,只有王攀靠在落地窗前。他的背后是澄澈明亮的月湖,而他的表情却是少见的严肃。   “屠语风之前来跟我谈融资意向。”王攀开门见山,“他给得多要得也多,我对这件事其实是存疑的。”说罢,他看向了栾彰。   王攀与栾彰此前产生过很大的策略分歧。栾彰在研发上的投入可以说是不计成本,观云也确实取得了非常夺目的成就——可是然后呢?王攀亲眼见过栾彰为他展示的最新研究,他先是为栾彰的设计感到惊喜与震惊,紧接着竟然涌现了一股恐惧的情绪。   真正的观云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工智能,以栾彰的设计思路来看,一旦他成功了,他将创造出来新的物种。   那个强大的“大脑”只需要一个芯片的连接,就可以把人变成机器,同样也可以把机器变成人。   科技永远是双刃剑,王攀不由自主会想到坏的那一面,他不敢想象那时被冲击的到底是科学界还是社会伦理。所以他迟疑了,以当下的商业能力为幌子跟栾彰拖延周旋,他想栾彰慢一点,至少要等大家都有所准备才行。   栾彰不以为意,为了将他的野望推行下去,他对算力的执着已经到了极限,纵然EVO的机房里有海量的GPU在昼夜不停的工作,为了新分支的进度,他还会要求王攀继续向上追加。   哪怕只有三百张。   哪怕为了这三百张可能要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栾彰不在乎。   “为什么?”栾彰问道,“现在不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吗?观云3.0最快今年年底,慢则明年年初就要上线了,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刻,我们只需要再坚持几个月。”   “对,所以屠语风会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王攀继续说,“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盯上的东西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要弄到手,得不到就毁了,他没有什么怕的。”若与屠语风达成合作,对于EVO来说虽然会得到天文数字的资金,项目推进上如虎添翼,可是屠语风会一点一点蚕食EVO,事情到最后变得不可控制。   王攀猜想屠语风大概已经知晓了栾彰想搞什么,屠语风的心中甚至可能是认同栾彰的想法的。有能力的疯子若和有钱的疯子在一起搞事情,这世界恐怕真的要完蛋了。   但是王攀又没有办法直接拒绝屠语风。   “EVO”是王栾刘三人在国外读书时组建工作室的名字,evolution译为“进化”,同时E这个字母也很像反过来的3。   三人虽在同一所学校但专业有所不同,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朋友,又因兴趣相投有了共同的创业目标。刘树是三人之中行动力最强的,同时也是最熟悉市场的,栾彰则是闪耀的学术明星,他们都比王攀更成熟稳重,但都因为怕麻烦不想应酬而哄骗王攀做CEO。   事实证明王攀的性格最适合担任这样的角色,他个人风格极强,有着不俗的煽动能力,能在各色各样的人当中周旋,手段强硬果敢,会在互联网上制造舆论新闻。他像明星一样耀眼,却总是带着“草根”一般地任性和拼搏精神,是科技圈有名的“坏小子”。   当然这是后话。在EVO成立初期,找投资的全部压力都抗在了王攀的身上。他碰过很多壁,吃过很多闭门羹,华尔街那么长,没有一扇门是为他打开的。   直到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叫Ewan的投资圈新贵。   王攀发誓,如果他当时知道Ewan就是屠语风的话,那他一定不会选择打开那扇门。   再见故人时已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屠语风剪去了十几岁时的一头长发,他长高了,气质比之原来更加冷冽迫人,眼睛里满是漠然,仿佛谁都无法近身。   王攀下意识地蹦出了他的中文名字,介绍人惊讶地问二位是否相识,屠语风冷冷地说不认识,王攀讪笑地收回了手。   屠语风的时间很紧,王攀长话短说。他在屠语风始终没有表情的注视下宣讲完毕,屠语风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的口音又难听又土,我听不懂你的英语。   王攀小时候一直随父母辗转,很长一段时间在英国生活,小学在伯明翰读了一半,又在利物浦读了一半,以至于口音七扭八歪。后来去美国读高中,他一开口总是能惹来许多嘲笑,为此没少和人打架。   见屠语风有意刁难自己,王攀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谁成想数日之后,他就迎来了创业路上的第一桶金。   后来随着EVO从海外回归国内市场,遭遇了无数坎坷和险境,在不断的突破之下成为了当今人工智能领域最具实力的公司,种种荣耀都和屠语风以及背后的资本脱不开关系。   所以面对屠语风的要求,王攀很难有选择空间,而他心中对屠语风的恐惧也从未消散过。   “融资的事情就算现在立刻马上启动,这么大一笔资金的周转也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刘树站出来说,“你和屠语风也只是初步的聊一聊,还上升不到什么,具体下一步要怎么走,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商讨,现在不忙下定论。”   王攀道:“可是能满足这种级别融资的集团屈指可数,屠语风跟过那么久,这个时候把他踢出去,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还能杀了你不成?”刘树笑着问。   “他真的敢。”王攀严肃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先是望了一阵子窗外,忽然转过身来问了栾彰一个问题。   “阿彰,你觉得你能控制自己么?”   他这问题听上去很无厘头,栾彰要是不能自控,那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有自制力的人了。但栾彰能听出来王攀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么浅显的事情,他在问自己,自己是否能控制住不去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从而把人类社会搅得天翻地覆。   他不能,因为他始终相信人类存在局限性,而有局限性的事物一定会被取代。   “你没办法去阻止一个人对于科学和真理的探索。”栾彰回答得很委婉。   “好吧,我知道了。”王攀苦笑,顿了顿,又说,“你之前跟我提要把第五实验室拆分一个实验组出来,现在月湖没有空缺的场地了,我叫人重新找了地方,只不过离这里有些远,可以吗?”   栾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纪冠城每天都和栾彰生活在一起,特别现在还知道了栾彰所谓的“秘密”,两个人的关系进入了相当微妙的阶段。虽然栾彰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可两个人还在同一栋楼中,算得上同进同出。   栾彰见纪冠城研究得正是起劲,为了让纪冠城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创造价值,同时也为了自己最后一个步骤做准备,他需要把纪冠城丢去实验室,并且这个组不应该在月湖。   王攀不知道栾彰这些弯弯绕绕,但意外地执行很到位,栾彰很是满意。这样一来,纪冠城的工作地点跟栾彰不在一个地方,两个人每天只有晚上才能见面,而且这个调动是在那件事之后,很难不让纪冠城联想到一些“避嫌”的词汇。   他不会去恶意地揣测栾彰,而且进实验室对他而言是更好的机会和挑战,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就进入了别人需要很久才能触及的核心领域,每天都像海绵一样充分地吸收着知识,这叫他下班之后会更加乐此不疲地和栾彰进行分享。   栾彰总是撑着下把认真听他说话,笑得还是那般温柔,却总是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一开始纪冠城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后来有一次他在栾彰的书房睡着了,栾彰试图把他抱起来弄回房间时不小心弄醒了他。他睁眼一瞬间,模糊的视线里是栾彰放大的脸,对方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挣动一下,栾彰稀松平常地说,既然醒了,那就自己回去睡觉吧。   顺手摸了摸他的头。   纪冠城头晕脑胀地跑回了房间,想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驱逐出大脑。   他以为他做到了,他还是心无旁骛的他。傍晚他趴在岛台前一边研究吃什么一边问栾彰时,感觉栾彰回答得有些慢,转过头去看栾彰,碰巧对上了栾彰正在看自己的视线。   明明还是那双眼睛惯有的神态,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纪冠城有被什么东西黏住的错觉。从脚尖到指尖,每一寸都不放过,酥酥麻麻的,仿佛有微弱的电流。   纪冠城认识到那天晚上信誓旦旦的自己实在是天真得可笑。栾彰对他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仿佛都有了明确的指向性。   纪冠城不想主观鉴定栾彰,就挑了个吃饭的时间随口问栾彰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打算获取一些准确的信息。   “问这个干吗?”栾彰有点意外。   “有些好奇。”纪冠城道,“可以告诉我吗?”   “类型的话,你不是见过照片吗?那个人可真是从头到尾都长在了我的兴趣点上,而且性格很好,很会照顾人。不过……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类型吧?”   “说得也是,可是为什么分手了呢?”纪冠城犹豫,“……这是可以问吗?”   “因为他已经不在了。”栾彰是的是实话,这个人根本就没存在过,在纪冠城听来会理解成不在人世的意思。   真是一对不被上天成全的恋人。   纪冠城闷头吃饭,盘算着如何再往前走一步,只听栾彰说:“但是命运真的很奇怪,我最近遇到了一个跟他很像的人,时常会让我感觉他好像回到我身边一样。”   纪冠城惊讶地抬头,看到栾彰正望着自己出神。 第29章   不要多想,纪冠城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自己的想法如何在此时并不重要,关键是要看栾彰怎么想。纪冠城顺着栾彰的话问:“是最近遇到的吗?好像没有听你提起过。”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刻意去讲吧?”也许在这一刻,栾彰想到了他的中意对象,脸上的笑容都沾染了一些幸福的温暖,与此刻的秋景十分相称。纪冠城看着他那柔和的神态,忽然不太想纠结那些似是而非没有意义的情绪,没头没尾地问道:“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都说智者不入爱河,栾老师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充满智慧和理性的人,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啊!你这样的人喜欢一个人的话,会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呢?”纪冠城认真问,“如果对方是一个女性的话也许我可以试图理解,可是男性的话……我没有办法从自我角度出发去理解,所以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吗?”   栾彰放下筷子,朝着纪冠城勾勾手指,纪冠城自然而然地倾身向前,栾彰意味深长地说:“我不太喜欢总是被当成经验书直接拿答案,再说了,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我吗?你拥有我的视角和经历吗?我的感受你就能理解吗?如果真想知道,自己去试试不就好了?真理不是别人告诉你的,真理是要自己通过实验验证的,明白吗?”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轻飘飘的,调笑一般,但在纪冠城听来有几分训斥的意思。大概是自己的问题有些越界,惹得栾彰不悦了。   可是他向栾彰提出的问题要真是自己去做实验……不就等于要找个男人试试?   纪冠城坐回椅子上扒饭:“我要做的实验太多了,排都排不过来。”   “是吗?最近有在做什么?”   “上次你问我有没有想做的研究方向,其实算是有一个,从学生时代就一直感兴趣,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纪冠城道,“最近在实验室里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可以开始构思我的论文了。”   “什么主题?”   “秘密。”纪冠城也学会了卖关子,“等有些成果的时候再告诉你。”   “好啊,写的好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发刊。”   “真的?”纪冠城立刻勾起小指伸向栾彰,“你可不许反悔!”   栾彰看着纪冠城这幼稚的行为有些无语,但还是和他拉拉勾,拇指轻轻按在一起:“一言为定。”   纪冠城被调去第五实验室下属的小组之后,工作内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原来在跨学科研究组时成天接触的就是标准意义上的人工智能相关研究,天天围着神经网络模型打转,总得来说无法脱离硬件机器的范畴。来到实验室之后,他似乎回到了学校那种氛围,而天天接触的更多与“人”有关。   栾彰之前向他展示过可以植入皮下的电极针,他以为那东西已经很科幻了,真正接触到核心技术之后才明白,那只是大家随意用来做测试的“玩具”。   实验室的人机互传实验进度相当超前,纪冠城亲眼见过那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面存储着上亿的可以和大脑互联的神经元,只需要将它植入并连接观云,那么大脑内的各个区域便可以被它取代,代替大脑发出指令。   或者将大脑内的信息重组移植。   栾彰两三周才会来一次,纪冠城许久未在工作场合里见到栾彰,猛一眼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栾彰觉得很是新鲜。栾彰在工作交流的时候不大会对纪冠城表现出特别的亲切,公事公办,那模样的栾彰反而充满魅力,让纪冠城的眼神习惯性地跟着他跑。   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栾彰才会问纪冠城在实验室适应得怎么样。纪冠城还是那副很容易被满足的模样,说着说着眼神中透露出对于未来的展望:“栾老师,我觉得你特别伟大。”   “为什么这么说?”栾彰意外。   “如果人机互传的临床试验成功的话,很多人本已经绝望的人生都会被改变的。也许绝症会被治愈,残缺的肢体可以被补完,甚至连丢失的记忆都可以被保存。”纪冠城说,“如果可以让无数人得到活下去的动力,甚至重新活过一次,难道还不够伟大吗?上帝都做不到这样。”   栾彰凝视着纪冠城,纪冠城总是这样,任何一件事都会先想到好的一面。他有着仁慈悲悯的内心,若自己有一分的光,就要也照亮别人一分,不计得失,不问前程。   他爱这个世界,也爱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陌生人们。   那光同样会照到栾彰的身上,肉体凡胎会本能地感受到温暖,可已经不是寻常人类的思维却在做着抗争。栾彰的眉头微微拧动,他觉得眼眶发干,用手揉一揉并不能缓解,反而变得更疼了。   他不爱这个世界,若有机会,毁了这个世界也算是一种伟大。   “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做那种为了科学献身的事情,真是太夸张了。”纪冠城继续说,“不过现在想想,我还真的挺想体验一把不用靠自己的原装大脑就能行动的感觉的。如果我付出可以把人类科学再往前推一步,也许我是愿意的。”他正畅想着,头顶忽然产生了一股轻轻的压力。栾彰的手覆在上面,身体顺势靠近纪冠城。   两个人面对面,纪冠城顿感头皮一麻,只听栾彰笑着问:“不怕我把你的脑子挖出来装到机器上面?那到时候你是纪冠城还是机器是纪冠城?有区别吗?”   “你不会这么做的吧?”   “为什么?”   “因为……”纪冠城停了下来,因为他相信栾彰吗?为什么要相信栾彰?因为他和栾彰是朋友吗?因为栾彰足够出色足够强大让他折服吗?   还是因为,栾彰待他是不同的呢?   “放心,你就是你。”栾彰轻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受伤呢?”   纪冠城突然偏头,栾彰的手滑了下来。原本好好的对话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栾彰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看着手掌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啊,是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太亲密的行为还是会让你反感吧,毕竟我……”   “我不是因为这个。”纪冠城无法解释自己突然掉线的行为,很明显栾彰被他伤害到了。为了表示自己绝无他意,也为了抚慰栾彰,他干脆揽过栾彰的肩膀搂住了对方。   “虽然这么做很奇怪,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纪冠城老老实实地说,“拥抱一下吧?好吗?”   拥抱一下我们就和解。   栾彰推开了纪冠城的亲近,只丢下一个简单的“不”字。   他明白,这个时候和纪冠城拥抱是自己坦诚的表现,朋友之间抱一下怎么了?   不拥抱,才是问心有愧。   他就是要让纪冠城误会。   果不其然,纪冠城看起来陷入了更深的圈套。这是栾彰最喜欢的阶段,对方的情绪被自己准确的掌控,每一步都在精准的计算之中。   准确到他会每天晚上固定时间到家吃饭,让纪冠城形成肌肉记忆,偶尔释放出一些暧昧但克制的信号,讲一些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事再满含温情地望着纪冠城,甚至跟光光玩家庭角色扮演游戏,让纪冠城左右为难。   纪冠城肯定是不敢多问的,栾彰知道纪冠城在想什么——他怕问多一句就会伤害自己。真是天真可笑啊,明明心里已经感受到迷惑和困扰了,可纪冠城率先想到的竟然是保护自己。栾彰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不够自私的人存在,纪冠城却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他的认知,让他觉得碍眼。   “你周五晚上有什么安排吗?”栾彰问纪冠城。   “没有。”纪冠城反问,“有什么事吗?”   栾彰神秘一笑:“我想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纪冠城记得栾彰说过自己没有什么朋友,认识这么久,他也从未在栾彰的生活里见过其他人,那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朋友?   “对啊,我们的关系也算很亲密了吧?”栾彰道,“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不是很正常吗?”   “也是啦!”纪冠城说,“那我回来早的话先把家里收拾收拾,然后做好饭吧,你朋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个你随便安排。”栾彰笑道,“但是你这么做会让人觉得我们是那种同居关系一样。”   “……”   “我开玩笑的。”栾彰说,“那周五就辛苦你了!”   不论纪冠城如何评价他和栾彰现在的关系,对于好好招待栾彰朋友的这个任务,他还是有认真执行的。   到家之后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一桌子菜终于准备到尾声时,大门的门锁响了。纪冠城地跑到门口迎接栾彰,不意外地见到了栾彰的那个朋友。   意外的是,对方挽着栾彰的手臂,模样亲密得实在是越过了“朋友”的界限。   “这是你那个同事吗?”对方先开口栾彰,然后开心地跟纪冠城打招呼,“你好啊!我叫张云鸣!很高兴认识你!”   “我……我叫纪冠城……”纪冠城张大眼睛,完全反应不过来现在的情况。   张云鸣热情开朗,这么一眼看过去,身上有着太多那张照片相似的痕迹。他和纪冠城打过招呼之后,只见栾彰把他拉了过去,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的脸颊:“去换衣服吧,到我书房里去。”   栾彰不避讳纪冠城,张云鸣可不认识纪冠城,当着陌生人的面与人亲近多少还是尴尬的,连忙避嫌地推开栾彰跑了。   外面留下栾彰和纪冠城两人,纪冠城定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看向栾彰。   “我好像忘了跟你说。”栾彰这才开口,“我想带男朋友给你看。”   “啊……是吗?你怎么之前都没跟我说过?”纪冠城垂下头,“我还以为……”   “我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说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吗?难道你忘了?”栾彰笑着反问。 第30章   没忘,记得很清楚。   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此时此刻的纪冠城才会显得如此多余。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纪冠城心中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虽然答案有些可笑,至少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栾彰确实拿他当分享秘密的朋友;   其二,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不会自作多情的人,他验证了这件事。   张云鸣从房间里走出来,纪冠城整理好自己的尴尬情绪招呼大家吃饭。栾彰家没有饭桌,以前都是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岛台前,视线自然而然会放在对方身上。现在栾彰身边多了一个张云鸣,栾彰便不再看纪冠城了,聊天谈笑时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张云鸣的身上。   纪冠城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观察栾彰。   栾彰是个很会与人相处的人,懂得把握聊天节奏,好像会读心术一样知道对方每一句话的真正含义,所以总是能说到对方心坎中。光是这样一个技能已经领先大部分人,何况栾彰的知识储备深度和见识阅历广度都非常人能及,有好看的脸和傲人的财富地位,他几乎把一个男人能点的魅力值全都点满了,连一贯刻薄的媒体面对他时都会留三分薄面。   谁会不爱他呢?   反之,被栾彰这种人喜欢与上天的恩赐又有什么区别呢?   纪冠城最是知道栾彰对人好时可以到什么程度,对朋友尚且如此,对所爱之人大概会更为极致吧。这也不怪张云鸣看着栾彰时眼底难掩的迷恋,爱人之间的浓情蜜意是忍不住的。   纪冠城真切地体会到了做电灯泡是什么感觉,他可以维持得很体面,可是心底里还是有些别扭,饭吃得没什么意思。   栾彰正在给张云鸣夹菜,光光突然跳上了岛台。长毛猫一举一动都会飘毛,纪冠城为了不招栾彰烦,每天早晚都会打扫,家里才能一尘不染。但忽然来这么一下,谁都阻止不了毛飘在空气里,张云鸣揉揉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是过敏吗?”纪冠城不好意地把光光抱下桌子,“我去找药。”   “没事没事,不算过敏。”张云鸣打着喷嚏解释说,“我就是看到猫毛会觉得鼻子痒,放心啦!”   栾彰见状,抓着光光的后颈皮将它丢去了阳台上把门一关,物理隔离了起来。紧接着把岛台细致地擦了一遍,问张云鸣有没有好一些。   纪冠城目睹了这一切,被关起来的光光一个劲儿地挠门,栾彰视若无睹,只关心张云鸣如何。   光光在进家门后只有最开始没打针没洗澡时被这么隔离过,随着慢慢融入生活,栾彰允许光光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撒野,连它喜欢跳岛台也不会过多阻拦。   但是今天,张云鸣只是鼻子痒,栾彰就大动干戈地把光光关起来不理不睬。即便这确实是对待客人应有的态度,可张云鸣对栾彰来说不是客人。   饭后,张云鸣并没有停留太久,栾彰送他下楼,本来十分钟就能结束的事情硬是拖拖拉拉了半个小时才上楼。见到已经被纪冠城收拾干净的饭桌,还不忘感叹一句:“你收拾得这么快啊?”   “又不是很麻烦。”纪冠城没提是栾彰在外面腻歪太久的缘故。   他将洗碗机里的碗分门别类地摆好,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栾彰站在一旁看着他不说话,纪冠城伸手打开吊柜把一些不用的工具放上去,吊柜第三层的深度恰好超过了他伸直手臂的长度,他不得不稍微踮起脚尖才能把东西稍微往里推。   他挽着袖子,从手臂肌肉到扬起的脖颈连起一条流畅紧致的线,能让栾彰的视线很顺畅的从头滑到脚。   人的身上有许多可以与吸引力做关联的部位。有人喜欢手部或脚部,因为在足够小的区域里有着最多的可动关节,关节设计越复杂,动态就会越美;有人喜欢或健硕或丰满的躯干,因为这里集结了人体大部分功能,带着最原始的生命繁殖的本能吸引力;有人则单纯看脸,因为脸是最直观的信息,喜不喜欢一眼便决定了。   这些人体所能有的优点在纪冠城身上都有体现,可栾彰最喜欢看的还是脖子。   这个部位是连接大脑和心脏的唯一通路,对于脊椎动物而言,在残酷的野外战斗中需要保护的不是脑袋或者胸口,而是脖子。   大脑有最坚硬的头骨保护,心脏被收在胸腔里,而那么重要的支柱脊椎在脖子的部位上竟然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根本无法承受野兽的獠牙。   人就是进化的时间太久以至于身体忘了太多的危机,进化到最后竟然可以让脖子这么脆弱的部位如此坦然地露在外面。   栾彰看着纪冠城扬起脖子,出众的骨相再加上常年的锻炼让他的脖子在视觉上既不过分纤细也不会显得笨重,从下巴尖到喉结再到锁骨,点线若远山连绵,恰当的肌肉好似画框一样将景色装裱得当。   退一步看是欣赏,近一步看是欲望。   “你今天好像兴致不高。”栾彰上前一步伸手帮纪冠城把东西放到吊柜里。他比纪冠城高,身型自然比纪冠城大上一圈,从背后靠近时叫纪冠城有一种乌云压顶的错觉,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回头问:“没有吧?”   “我对你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吧?是怪我没有提前跟你说明白吗?”   “唔……”纪冠城矮身从栾彰的笼罩之下钻了出来,拿着抹布擦灶台,让自己有些别的事情干,“没有怪你,就是有点意外。我以为只是朋友所以也没想那么多,要是男……男朋友的话,多少还是不一样的吧?”   栾彰察觉到了纪冠城的躲闪,不过多逼迫,和纪冠城拉开一点距离,轻松地靠在岛台边:“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的,很热情礼貌,和他聊天也很有趣。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没有太多生疏的感觉。”纪冠城简单评价一番张云鸣,单看这个人的话,纪冠城确实觉得对方很不错。但配栾彰的话……聊天时张云鸣说自己是一个普通职员,既没有漂亮的学历履历,也没有在岗位上做出什么瞩目成就,难免叫旁人觉得与栾彰是不相配的。   “我觉得他怎么样不重要吧?他又不是要跟我在一起。”纪冠城开玩笑地说,“你喜不喜欢不是才最重要吗?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话可不能这么说。”栾彰回答,“虽然感情这个事情很私人,可人是社会化动物,是各种经验和关系的总和。我喜欢的人自然也希望我的朋友会喜欢,要是你们不对盘,我夹在中间会很难做的。既然你也很喜欢他,那我就放心了,他可以常来家里。”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音量,“诺伯里你觉得呢?”   “还要我回答吗?”诺伯里反问。   这个时候早就被放出来的光光忽然又跳上了岛台,纪冠城想到吃饭时的一幕,问道:“那他来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提前把光光关起来?”   栾彰看着躺下翻肚皮的小猫沉默不语,纪冠城见状连忙把光光抱下来,说道:“以后我会教它不要到处乱跳的。”他才想起来,猫也好他也好,现在都是借住在栾彰的家里。寄人之下就不要提出那么多问题。   “我回头买张饭桌吧。”栾彰这才说,“你下个月初是不是要过生日了?”   “啊?”纪冠城反应一下,“是吧。”   “什么叫‘是吧’?连自己生日都不记得?”   “我对过生日没什么概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会收到家人朋友的祝福吗?”   “有吧……爸妈会给我打个电话。”纪冠城说,“我一直都独自在外地上学,很少能和他们在一起,同学的话,男生之间好像也不会太在意这些细节。”   栾彰问:“那今年你想怎么过生日?”   “煮面吃?”这个问题真的难倒纪冠城了。   “那天是工作日,头一个礼拜我要出差不在家,不过当天我能回来。”栾彰翻看日历,“我会回来陪你过生日的,你想在家里吃饭还是在外面?”   “不用那么麻烦吧?在家里就好?”   “行。”   栾彰能看出来,虽然纪冠城嘴巴上对生日没有期待,但心中还是有所期待的。这是人的共通性,期待的也并不是生日,而是对于未来某天约定的兑换。   这是一个激励目标,随着时间的临近,大脑就会开始调动各个区域去不断地加深这个期待的兴奋感。   就像对于假期的憧憬,马上就要见到某个人,或者即将去到喜欢的城市。   人是不受控的。有了这个目标,时间会过得很慢,但每一天都显得有动力。   出差这件事不是栾彰编的,他是真的要出门。顺便在出差的这段时间处理一下和张云鸣之间的关系。发消息和张云鸣亲亲我我了几句,他现在还需要张云鸣,并不会马上踹掉。   他通过算法进行图像比对,在交友网站中数千万用户里找到了全部和纪冠城有相似点的用户,然后再通过精细化筛选将范围缩小。自己与他们逐一建立对话之后,选中了最符合他“口味”的张云鸣。   摆弄张云鸣这样一个会在网上交友的gay不费吹灰之力,他两三下就被栾彰迷得死去活来,以为“灰姑娘”的剧情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栾彰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与此同时栾彰同步推进的就是在生活中不断给纪冠城洗脑,让纪冠城误会自己对他有别样情愫,然后抛出张云鸣这个存在之后一点一点地冷落纪冠城。   比如不再按时回家吃饭,和纪冠城聊天时候总会不经意地聊起张云鸣,看到某样东西之后会提到张云鸣是否喜欢,连周末也经常不在家,问就是去和张云鸣约会了。   这当中大部分时间其实被栾彰花在了图书馆里,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真的和去张云鸣做点什么,他只是为了让纪冠城在意。   “你真的觉得这么做有用吗?”诺伯里冷不丁地从栾彰的手机里冒了出来,“纪冠城的神经好像比我们预测的还要粗。”   “你知道你为什么可以成为一个新物种但是不能成为人类吗?”   “为什么?”   “因为人类擅长伪装和欺骗。”   栾彰在纪冠城生日当天返回,这天也是纪冠城回EVO总部开会的日子。朝夕相处的人好长时间不见面肯定是会想的,纪冠城以为自己回EVO的办公室能见到栾彰,可扫了一圈人影都没逮到。他问Noya栾彰有没有来上班,Noya说人来了,可没一会儿就一边打电话一边着急地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纪冠城不知道对于栾彰来说除了机房炸了还能有什么急事。   就算再怎么好奇,栾彰没跟他提他就不好问,晚上下班之后回家照例做饭。今天是个不同的日子,既是栾彰出差回来的日子,也是他的生日。栾彰不在时他才发现这么大一个房子住起来是多么的空旷寂寞,平时总能听到的声音和闻到的气息忽然不见了,确实会让人不住地回忆。   好在栾彰今天就要回来了。   纪冠城饭做到一半就收到了栾彰订的蛋糕,他很开心,把蛋糕摆在中间,周围围着做好的饭菜。纪冠城产生了一点满足感,特意拍了张照片记录此刻,等栾彰到家就能开饭了。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栾彰还是没回来。纪冠城给栾彰发消息询问,栾彰没有回复。   纪冠城从晚上八点等到了十一点,房门没有动静,手机没有消息,饭菜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栾彰通常在进实验室时才会音讯全无,但在那之前他都会告诉纪冠城自己在做什么,以免纪冠城有急事找不到自己。   纪冠城担心栾彰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好给栾彰打电话。一开始没人接,纪冠城不放弃,终于在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打通了电话。   “你在哪儿?是出什么事情了吗?”纪冠城忙问,“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   “我在医院。”   “啊?你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不是我。”栾彰道,“云鸣生病了,我陪他在医院输液。”   “噢……”听了这话,纪冠城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栾彰自己进了医院。随后,栾彰在电话那头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纪冠城刚要说几句关心的话,就听见张云鸣虚弱无力撒娇的声音。   他说,老公我冷。   在医院忙碌的背景音和广播之下,这样小小一声却能穿透所有频率抵达纪冠城的耳膜。他举着电话,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翻涌无限。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栾彰对纪冠城这么说,不等纪冠城回答,电话变成了忙音。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张云鸣是栾彰的爱人,爱人肯定是要排在第一位的。纪冠城懂这个道理。可是当栾彰为了张云鸣把和自己早早做下的约定抛之脑后的时候,他又变得不懂了。   明明是栾彰提出来要给自己过生日的,明明是栾彰自己订的生日蛋糕,明明栾彰说过这天会赶回来的。   纪冠城什么都没有要求过,可最后承受这一切的人是他。   友情和爱情都是人类情感,但是它们大多时候无法共存,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过相似了。都会对一个人产生依赖,都会在这样的依赖中产生独占的欲望,都会因为欲望而变得狭隘自私。   当被放在比较的天平上而最终没有被选择时,那种落差足以杀死理智。   时间不知不觉跨过了午夜,这一年当中对于纪冠城来说最特殊的一天过去了。他又长大了一岁,多长一岁就要多懂一个道理。   友谊是地久天长,爱情是万岁,地和天是地球物质的存在,如果地球毁灭天地不复存在,那友情必将终结。而万岁是时间概念,地球可以毁灭,宇宙可以爆炸,生命可以消亡,只有时间是永恒不变的。   所以爱情要比友情伟大得多。   栾彰在他生日这天教给他这个道理,却没有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纪冠城把手机放在一边,他深呼吸,再拍拍手,好像坏情绪就可以被驱赶似的。他把饭菜收进冰箱,收蛋糕时犹豫了一下。   蛋糕不大,裱花精致用料考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纪冠城把蜡烛开拆点燃,一抹温暖的光照亮了他的双眼。   没人对他说,他就自己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第31章   喜欢胡思乱想多半是吃的太多做的太少,纪冠城不想陷入情绪的牢笼,也不想因此怨念栾彰,在这个故事里不存在谁对谁错,只是大家所关注的重点不同罢了。   他要找更多的事情把自己填充实一些,次日早上刚要出门跑步就听见栾彰推门进来的声音。发条橙说栾彰这个人熬三个大夜都能跟无事发生一样,可现在只一夜未见其人,便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憔悴感。   大概照顾病人格外消耗精力吧。   栾彰与纪冠城对视,很快挪开了视线。纪冠城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跟栾彰说点什么的,可他不知道从哪儿先开口。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两个人之间像是隔了空气墙。   “抱歉,我昨天没能回来给你过生日。”栾彰说完这句话,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疲惫地半躺在沙发上,合上了眼睛。纪冠城见他这样哪里还会惦记那些小事,走上前试图拽他。   “别在沙发上睡,回房间吧。”纪冠城拉着栾彰的手,栾彰没动弹,反而握住了纪冠城。他刚从外面回来,秋天只需要一夜降温便可入冬,他的手指冰凉,衬得纪冠城的掌心更加温暖。   “我休息一会儿还得去上班。”栾彰说,“你是要出门吗?你先出去吧,不用管我。”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他侧躺在沙发上的模样有些疲惫孤寂,这样一个无坚不摧的人处理与“爱”有关的话题也会变成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人。纪冠城心中感慨万千,他不忍栾彰独自一人在家,就放弃了出门跑步的念头,帮栾彰脱了衣服好好休息,在腾出手去给栾彰准备早饭。   等栾彰休息够了起来洗过澡,纪冠城早就换好衣服等着他吃完饭一起出门。   “这么冷的天就不要骑摩托车了吧?”栾彰问纪冠城。   “其实没那么冷的,再说我也习惯了。”纪冠城建议,“我看你总是坐地铁,不如我载你上班,正好这几天我都要去月湖。”   “你啊,找个漂亮妹妹载吧。”栾彰把车钥匙丢给纪冠城,“开它吧,正好今天不想挤地铁。”   纪冠城接住钥匙,这正是栾彰那台本田DC5。他向栾彰,栾彰说:“虽然有点晚了,但是……生日快乐。”   听了这话,纪冠城摇着钥匙圈笑道:“开摩托车兜风的感觉可是不一样的,回头载你跑山。”   这些天纪冠城都在EVO总部,实验室里紧张高压的环境把跨学科研究组衬托得像是个乐园。他和栾彰可以一起上班,但是栾彰下班不会回家,而是去照顾生病的张云鸣。这相当于给纪冠城放了大假,让他有时间自由活动。   纪冠城发现自己可能真的被训练了,没有栾彰的晚上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他也不想那么早回家守着大房子等栾彰回来。虽然这种形容很奇怪,但那滋味不太好受。   他干脆去月湖的球场打球,运动时分泌的内啡肽足以提振大脑状态。由于在月湖篮球赛上的出色表现,球场上众人对纪冠城多少有点眼熟,几个回合下来,纪冠城很好地融入其中。中间休息时候的话题免不了聊到目前正在进行的NBA常规赛。   虽然各自喜欢的球星并不相同,可那种对于偶像的狂热痴迷的情感是相同的,其中一人甚至夸张地表示,如果球技可以靠性传播那么他可以跟偶像上床。   “被上也无所谓吗?”另外几个人调笑地问。   “当然。”那人道,“拜托,也不看看那是谁!我配吗我?”   众人哄堂大笑,话题就沾上了颜色。纪冠城面带笑容听着大家吹牛逼,偶尔附和几句,心中却想,果然崇拜的心态可以让人放弃很多原则性的东西,这是不分男女的。   他忽然想到栾彰,如果栾彰大脑里存储的知识和想法可以靠性传播的话,那么……纪冠城摇摇头,栾彰那样的样貌和才华恐怕会被很多人惦记,轮也轮不到他。   在这之前栾彰有没有被轮死都要两说。   纪冠城再摇摇头,他不敢想象那种恐怖的画面,也不想看到栾彰受到伤害。   “哎!下雪了!”一个人忽然惊呼。大家纷纷伸出手抬起头,灯光下的雪影十分明显。   “今年下雪好早啊!”   “那散了吧,一会儿要是下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雪落在纪冠城的掌心很快就融化了,今天没有预报说下雪,那么栾彰回家了吗?   他得赶快回去才是。   雪下起来的速度比想象中快,纪冠城开着DC5还没走一半,地面就积了白。两驱车不擅长雪地,纪冠城怕出意外,所以开得分外小心。   栾彰看着屏幕地图上那个龟速移动的红点,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挽着他手臂的张云鸣问道。   “没什么。”栾彰问,“冷吗?”   大雪落在栾彰的头发上、肩膀上,张云鸣透过他说话时吐出的白雾看他,只觉雪中的栾彰像是处在幻境之中的迷影,美貌疏离。   “不冷。”他笑着回答,胳膊搂紧了栾彰。   张云鸣笑的时候最像纪冠城,栾彰看了一阵,不由想为他扫去头发上的雪。手还未动,即觉张云鸣又不像纪冠城了,纪冠城眼底里都能带出来的天真无邪是无法被模仿复制的。   栾彰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红点,对张云鸣说:“要是不冷的话,我们走慢一些吧。”至少要等到纪冠城能到家才行。   张云鸣不知道栾彰心怀鬼胎,走慢一点更好,他可以和栾彰在大雪之中彼此依靠,做世间唯一的恋人,再浪漫不过了,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下雪时很安静,电台里一直在播放应景的歌曲,不论大雪过后会带来怎样泥泞的世界,当雪落下那那一刻,人的心中多半带着欣喜。   哪怕车开得缓慢,纪冠城的心情都还在不错,终于安全地开进了地下车库,纪冠城脚步轻快地往电梯间跑。   真的好奇怪,雪好像连电梯运行的声音都掩盖了,上升的过程都被延长。纪冠城看着数字在跳,脑子里想的全是明天怎么上班。路况不好的话肯定是没有办法开车的,他大概要和栾彰一起挤地铁了——和栾彰的话,那可能会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不知道栾彰回来了没有。   电梯门打开,随着纪冠城往外走动,声控灯自然而然地亮了。亮的这一瞬间,他转过走廊,见到了一幕永生难忘的画面。   栾彰在吻张云鸣。   栾彰的一只手搭在张云鸣的颈侧,拇指不经意地划过张云鸣的下颌,然后顺着肩膀向下滑,动作很慢,好像要在每一寸皮肤上留下温度和气息。他吻得投入认真,鼻尖会随着动作蹭过张云鸣的脸,因此显得更加亲昵温柔,可他的身体会不自觉地把对方往墙上压,展露出凶悍的一面。   他是在吻对方的,他的嘴巴掠过颈部时微微张开,像要吸对方的血,又像要吃了对方。   这雪夜走廊里竟因栾彰的吻变得春风旖旎,那散发出来的情愫带着迷离的妖气,弥漫在纪冠城的鼻间。   下一刻,栾彰好像看到了纪冠城。他并不慌张失措,吻张云鸣时,眼角余光顺着那股妖气爬上了纪冠城的指尖,缠着他的躯体一路向上,钻进了纪冠城的心眼中。   一屋灯光熄灭,心眼仿佛中魔。   “唔!”张云鸣这才发觉到有人,连忙推开了栾彰,灯又亮了起来。重回人间的纪冠城在围观了一整出艳吻之后只会站在原地发呆,张云鸣也尴尬得要死,只想躲在栾彰背后装自己不存在。   “我、我什么都没……”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实在是有点睁着眼说瞎话,纪冠城垂下头,心脏跳得厉害。有些话他真是编都不会编,怎么就好巧不巧地挑了个这时候回来呢?   “是我忘记跟你说了。”栾彰开口。   “那……”纪冠城想知道那现在怎么办。栾彰不是去照顾张云鸣了吗?为什么两个人会出现在栾彰的家门口?他们吻得热络,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纪冠城看向栾彰,栾彰挡在房门前丝毫没有挪动地意思,而是笑了笑,对纪冠城说:“可以帮我去买黑巧克力吗?我常吃的那个,家里没有了。”   纪冠城隔了几秒才明白栾彰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栾彰,犹豫再三才转身离开。   等他完全跑到外面时才呼出一口气,雪下得大,空气带着湿润的味道。他的脑海中全是方才栾彰吻张云鸣的画面,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当参与进这个故事。   要是他当初没有住进来,此刻就不会有自己的空间被陌生人侵占,自己的朋友被陌生人抢走的错觉。栾彰比之朋友对他而言甚至更重要一些,他仰慕栾彰,视栾彰为前进地方向,他一度离栾彰那么近……   他努力告诫自己不要被那些卑劣的情绪和想法打败,不要变成讨厌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每个人都可以做选择,没有谁可以强迫谁。那始终是栾彰的家,栾彰想让谁进便让谁进。   只是今夜,他是没有进入的资格的。   白天天气很好,没人会想晚上下雪,纪冠城只着一件薄外套,再多一部剩下半格电的手机。他无处可去,于是就真的朝着进口超市的方向走去给栾彰买巧克力。结果走到门口时,超市也打样了。   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太烂了,纪冠城的心情从未有如此沮丧过。他抬起头看雪,雪碰到他口中的热气纷纷融化,雨一样吻向他的脸颊。 第32章   雪下到后半夜才停,栾彰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时他醒着。   张云鸣和栾彰回家时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明明两人在门口险些擦枪走火,雪那么大,氛围那么好,应该要发生些什么的。   可一进门没多久,栾彰接了个电话,忽然说自己有急事要回去加班,甚至无法送张云鸣一程。张云鸣虽然失落,但也能理解,和栾彰在小区门口分手后自己等了好久才叫到车。   确认张云鸣已经离开,栾彰才慢悠悠地回了家。   “我还以为你会和他来一次。”诺伯里略带轻浮地说,“我都已经准备好休眠了。”   “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栾彰道,“工具而已。”   诺伯里习惯了栾彰对于他人的这番态度,他不懂人类情感,所能表达出的全部情绪都是通过以往的数据不断积累训练的结果,栾彰说张云鸣是工具,其实更便于诺伯里的理解。   “今天的数据更新了。”诺伯里提醒栾彰。   “结论呢?”   “……至少刚才纪冠城的心率非常高。”诺伯里可以通过网络挟持纪冠城一切电子设备,监听数据自然不在话下,“他离开之后一直在走路,没有发生什么支付行为,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住在哪里。”   “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带。”   “他可以后半夜回来,毕竟就算以为你们要……后半夜也应该差不多了吧?”   栾彰对诺伯里总是提不相干人等的话题有些厌烦,反问:“你觉得呢?”   “他不会回来。”诺伯里连忙说,“他很懂事。”   栾彰走向窗前,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夜色,喃喃自语道:“有的时候就是太懂事了……”   诺伯里说纪冠城不会回来,那几乎就是基于纪冠城人格模型分析最准确的判断了,可栾彰还是一夜未睡,隐约希望纪冠城的手机上能返回一些消息。   没有,什么都没有,诺伯里说纪冠城估计是流落街头了,初雪的日子就被赶出家门,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没他惨,栾彰是坏人。   天蒙蒙亮,栾彰才给纪冠城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纪冠城声音模糊,刚说自己在楼下的便利店,栾彰就把电话挂了。纪冠城不知道哪里惹到了栾彰,重新又趴回桌子上。不一会儿,店门口的接待音响了起来,趴在臂弯里的纪冠城只觉头顶一阵冷风吹来,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自觉地抬起头。   竟然是栾彰!   “你为什么不回家?”栾彰质问,“我应该只是让你去买东西吧?”   “但是超市关门了,我没有买到……”   “那你不会回来?”   “你不是……”纪冠城脑子被栾彰搞晕了。昨天晚上栾彰那意思不就是让他不要打扰好事吗?他很识相地自己在外面找地方对付一下,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栾彰叹气,抓起纪冠城的胳膊说:“走了,回去了。”   不料纪冠城却抽回了手,问道:“他还在吗?”   “你觉得呢?”栾彰道,“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哦……”   栾彰领着纪冠城回去,临走时纪冠城还不忘记跟夜里值班收留他的店员说了谢谢。到家之后,纪冠城显得对这个环境很是陌生,栾彰故意问他怎么了,纪冠城摇摇头,径自去把阳台的窗户打开,然后才去给猫喂饭。   “我也饿了。”栾彰边说边把呼呼灌风的窗户关上,“你不觉得冷吗?”   “下过雪之后空气比较好。”纪冠城回答,忙活起早饭的事情。栾彰坐在岛台前,看着纪冠城的背影忽然说:“你好像很在意。”   “我在意什么?”   “我带人回来这件事。”   “没人不会觉得奇怪吧,至少可以提前跟我说,好歹……”说到这里,纪冠城深深叹气,“算了。”   “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我会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的。”纪冠城说道,“家里有个电灯泡确实很不方便,这不怪你。”   听了这话,栾彰心下了然,嘴上只冷冰冰地说了一句:“随便你。”   只要没有栾彰从中作梗,纪冠城找房子的过程比之前顺利了许多。很奇怪的是,纪冠城发现最近栾彰到家的时间比自己还早。这不太符合前段时间还和人腻腻歪歪的恋爱设定,栾彰到家之后也不似以往那么喜欢聊天,总是眉头紧锁盯着手机若有心事的样子。   再联想到最近很少到张云鸣的消息,纪冠城猜测可能两个人吵架了。出于情感,他很想问问栾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栾彰在处理生活问题上总会捅娄子,纪冠城会本能的关心栾彰的一切。可是出于私心,他并不想太过多了解,知道的越多他就越困扰,越觉得栾彰与他渐行渐远,于是刻意回避相关话题。   等他正式找到房子的时候再和栾彰聊聊吧,也许那个时候他可以回到平常心,把自己放在一个普通朋友的位置。   隔着崇拜和温柔的迷雾看人,难免堕入幻境迷失方向。   纪冠城终于圈定了一个比较中意的房子,等再看过最后两套之后就可以敲定。事已至此他也应向栾彰坦白,因心中有愧,他略带殷勤地问栾彰晚上想吃什么,今天是周五,他有大把时间准备。   栾彰隔了大半天才会给他“随意”二字。   纪冠城按照自己理解的发挥,栾彰回来后见到一桌子饭菜,脸色变得不太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与纪冠城互动,而是在书房里待着一会儿,等纪冠城叫他的时候才走出来。   “吃……”   “你今天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栾彰打断了纪冠城。   “算是吧。”纪冠城笑了笑,“一边吃一边说好吗?”   栾彰摇头:“不,你先说。”   “我明天就能把房子定下来,周日我就可以搬走了。”纪冠城只好说,“这样你也可以好好和男朋友相处,也许……也许更方便一些。”   他本是看着栾彰的双眼,以为这对于栾彰来说会是个好消息。可说着说着,栾彰的表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阴沉,好像纪冠城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纪冠城摸不透栾彰的心思,说话音量越来越小,最后甚至转移视线,不再看栾彰。   两人沉默许久,纪冠城打破宁静:“吃饭吧。”   倏地,栾彰关上了房门。   纪冠城的脑子被门框震得“嗡”了一声,他从未见过栾彰生气的模样。一贯温柔的人突然生气是件很可怕的事,不论对方出于什么理由,都会让面临这一切的人率先想到是不是自己的错。纪冠城猜想栾彰可能是气自己的决定太过突然,没有提前告诉他,只好敲门说:“栾老师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我……”   这时门突然开了,纪冠城的手指差点敲到栾彰的身上。只见栾彰已从居家常服换成外出的套装,纪冠城茫然地睁大眼睛,栾彰说:“你不用跟我道歉,错的从来都不是你,是我。”他不给纪冠城消化的时间,推开挡路的纪冠城快步离家。   纪冠城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他踌躇之际,栾彰人就没了踪影。   “怎么会搞成这样啊!”纪冠城颓废地蹲在地上,只有光光喵喵地跑来,用头蹭他的手掌。   “他最近心情是很不好啦。”诺伯里开口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知道。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说会让你觉得很困扰。”诺伯里风凉说道,“你也知道啊,他这个人看上去十项全能,可是感情和生活总是被自己搞得一团糟,他想让所有人都好,最后就是所有人都不好。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现在也是活该。”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   “他让你不开心,你还要维护他,你人还怪好的哦!”   “只是恰巧他最不擅长的一部分让我碰到了而已,人无完人,只能在一个又一个错误里修正自己。就是一个又一个错误组成了人与人不同的经历与交往,快乐也好难过也好,都是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一部分。”纪冠城说道,“栾老师帮助过我很多,他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很清楚。如果我仅仅因为他在做选题时选了所喜欢的人而对他变得怨恨,那么我自己的感情未免显得太肤浅了吧?竟然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推翻,把喜欢变成讨厌。我想,我的感情还没有低贱卑劣到那种程度。”   虽然当下确实会觉得很难过,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你是喜欢他吗?”诺伯里语出惊人。纪冠城吓了一跳,立刻说道:“你不要用这个词,他、他……哎,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人类不就是喜欢和讨厌吗?如果你不讨厌他,那不就是喜欢?”   “我只能说人类的感情很复杂。”纪冠城听到“喜欢”这个词觉得有些刺耳,这不应该出现在他和栾彰之间,特别是栾彰喜欢男人且有伴侣的情况下,便更不应该出现了。   只听诺伯里冷哼一声,说道:“是人类喜欢搞得复杂罢了。”   “所以人才是人。”纪冠城道,“好或者坏,善良或者邪恶,自私或者慷慨,这就是属于人类特有的温度。我接受这样的自己,也接受这样的别人。”   语罢,房间内变得安静,过了一阵,诺伯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纪冠城。”诺伯里第一次称呼纪冠城的全名,“我不懂你。”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集大成之作品,在他的系统内储存着纪冠城从出生到现在几乎完整的一生。在不断地训练之下,他可以精准地推算出纪冠城在某一事件之下做出所有反应的概率,这件事从未出错,也绝对不会出错。   可是现在,他产生了疑惑,数据真的一定是对的吗?   “这个命题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也很想跟你聊下去。”纪冠城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得想办法找到栾老师才行。”   他给栾彰打电话,栾彰自然不接。诺伯里让他别管栾彰,冻死在外面最好,纪冠城始终放心不下。早知道刚刚就应该追出去才对,怎么自己就迟疑了呢?   多半还是被栾彰吓唬住了。   “这么晚了能去哪儿呢?”纪冠城自言自语。栾彰是个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和生活情趣的人,同样也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纪冠城完全想不到栾彰大晚上的能往哪儿跑。难道是跑去找张云鸣?纪冠城直觉不太现实,可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是在张云鸣那里,至少他也能放心一些。   纪冠城想了很多办法都不奏效,诺伯里劝说:“栾彰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你担心他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纪冠城也不知道在担心栾彰什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都是他在照顾栾彰,仿佛他只要一放手,栾彰就完蛋了一样。   这种错位颠倒的关系会让他对栾彰产生怜爱之情,并把栾彰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容忍度自然而然地无限提升。   “哎,实在不行我出去碰碰运气吧。”纪冠城打算出门。   “哇,你也是够笨蛋的!”诺伯里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你知道吗?”   “这个家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手机定位系统可在我这里。”   纪冠城欣喜追问,诺伯里得意洋洋地告诉纪冠城一个地址,纪冠城搜索一番,发现这是离栾彰家不远的一个酒吧。   “他去酒吧干什么?他根本不会喝酒啊!”纪冠城想到栾彰出门时的那副悲切神情,急忙跑了出去。   仿佛世界在等着被他拯救一般。 第33章   酒吧的招牌很隐蔽,第一次来要找很久。   栾彰不喝酒,但是跟老板是旧相识,破天荒的来做客,认识他的酒保自然好生招待,像往常一样给了他一杯白水,他却让酒保帮他换掉。   “需要我帮您提前联系好人来接吗?”酒保关心询问。   “会有人来的。”栾彰笑着回答。   与出门时的状态不同,栾彰的心情其实很好,连一贯不大喜欢的酒味入口都没有那么强的排斥感。他不喝酒,两次破例都是因为纪冠城,如果纪冠城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还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要纪冠城好看。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看了两份工作文档,做了十二个优化批注,顺便跟王攀和刘树沟通了一下对于明年发布会草案的意见。   酒精渐渐溶进他的血液里,然后被输送到各个组织区域。只需要短短三十秒,乙醇就可以穿越屏障抵达大脑,抑制神经系统的工作,让栾彰开始感到放松。他看了一眼时间,故作困倦地趴在桌面上,双耳尽量保持着对于周围环境的侦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血液中酒精浓度的攀升,他的大脑各个区域逐渐被托管。在漆黑的环境中,他开始担心如果纪冠城不来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心里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始终不敢踏出那一步怎么办?   栾彰一路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却突然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要么选择自己主动向纪冠城袒露,要么逼纪冠城坦白。显然后者更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可从时间成本上来说,前者虽不是最优解,但是是最快解。   他难得在大脑托管之下进行无意义的漫想,正在抉择之际,忽听风铃响动。   有人来了。   预期目标即将达成对于栾彰而言有着相同的激励效果,他趴伏着等待纪冠城的来临,可风铃声落下许久也未听到有人经过。栾彰抬起头看了看,方才来人不是纪冠城。   “很晚了栾先生。”酒保对他说,“您要等的人还会来吗?”   栾彰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秒针即将要跨过数字12,心中对于纪冠城的信手拈来已经即将转变成愤恨不满。   这时,风铃发出急促刺耳的声响,门被大力推开,风呼呼往里灌。   栾彰回头,见光亮之外有一人影,不是纪冠城是谁?   “栾老师!”纪冠城大踏步地跑过来,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却什么都不管,抓着栾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纪冠城的身上夹着冷风,扑到栾彰面前的海洋气息却不叫人觉得寒冷,温暖的洋流将栾彰包裹起来。   “你来干什么?”栾彰面色不善,甩开纪冠城的手。   “我来找你回家啊。”   “你不是要搬走了吗?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回。”   纪冠城凑到栾彰身上闻了闻,栾彰背过身去,纪冠城看栾彰这无理取闹的模样就知道栾彰喝多了,心中纵容他这种行为,甚至好好哄着栾彰说:“栾老师,今天都是我不对,我有什么想法都应该提前先跟你沟通好的。哎……其实我也挺笨的,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只是仗着你对我好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怎样都可以,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跟你道歉。”他靠近栾彰,稍微欠身让姿态处于下位,眼睛上抬注看向栾彰,压低音量说:“栾老师,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栾彰注视着纪冠城不做反应。不是他在拿乔,而是他在想自己应该作何反应。纪冠城这番话语哪里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笨拙?简直就是顶级情商!哪怕对方再怎么不高兴,这认错态度足够抚平情绪,甚至会给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栾彰不想让纪冠城得逞,直说:“我说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接着就是不想见到纪冠城一样抽身而去,纪冠城连忙跟上,两人在寒风中一前一后。纪冠城琢磨不透栾彰,心想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干脆跑到栾彰面前将其拦下。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总是不开心的样子。”纪冠城说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让我猜,好吗?”   “不好,我就是这种有话不会直说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栾彰看着纪冠城表情的变化,不住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很讨厌那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也会讨厌我远离我。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情绪激动,栾彰的脸颊有些红,纪冠城当他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未出口安慰,只听栾彰自嘲笑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两个,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用力推开纪冠城,纪冠城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反手按住他的双臂将他锢住,不准他离开。   “你跟张云鸣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了吗?”纪冠城犹豫问道,“你们……”   “分手了。”栾彰毫不避讳地回答。   怪不得他最近不再提起张云鸣,总是对着手机闷闷不乐,原来今日爆发的症结并不在自己身上。纪冠城情绪复杂,或有惋惜或有无奈或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轻松。   “好端端的怎么会分手?”纪冠城的理性人格占了上风,此时应以抚慰栾彰为重。虽然自己的情感经历很是空白,但也能猜想到理由无外乎彼此性格不适合,观念不合适,或者移情别恋。   想到移情别恋,就算是纪冠城都难免刻板地认为这在男同性恋群体中恐怕很常见,他相信栾彰不会是那种人,那张云鸣呢?   不对,栾彰这样的人中龙凤,与他爱过一段,别人还怎么可能入得了眼?   栾彰迟迟不开口,纪冠城忍不住追问:“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的话可以讲出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栾彰面露苦楚地质问。纪冠城的心脏被这柔软的两个字撞得一缩,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栾彰,等他往后说,又不敢听他往后说。   “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我也只有一个人。你可能会觉得我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从而忽略了你,但是他也会这么认为,好像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出于喜欢,甚至可能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纪冠城惊讶,他单以为栾彰一门心思扑在张云鸣身上,难道视角的另外一边,事情并非如此吗?   “这……这种事情可以解释清楚的吧?”   栾彰张开口,后面的话呼之欲出。他很想说出最简单的那个答案,把自己塑造得苦情一些,仿佛兜兜转转意识到在张云鸣和纪冠城的取舍之间他更想选择纪冠城。纪冠城是一个相当优秀的人,他欣赏并且喜欢纪冠城,也许一开始这种情感很纯粹,但是他不能保证这感情不会变质。他很迷茫彷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选择跟张云鸣在一起,可这样反倒证明了货不对板就是货不对板,一切只是自我麻痹。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纪冠城一定没什么办法,哪怕纪冠城出于怜悯都有可能当下答应自己点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注意。   他仍旧有骄傲和矜持,他想身居高位,想让纪冠城先开口,想听纪冠城说喜欢他,想让纪冠城求着被他爱。   哪怕时间紧迫,哪怕风险很大。   “不用解释,反正我最后做出了选择。不过你也要走了,没有必要关心这些。”栾彰向前走了几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颓废地向后仰去,合上双眼,叹息道:“你走吧。”   那孤寂的模样仿佛已经习惯了任何一个人从他身边离去,他从未拥有过什么,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   没人真正爱他。   纪冠城心中酸涩动容,若栾彰是为了他和人分手,而自己还在为了那些厚此薄彼的小情绪纠结,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爱本就是难以分享的,给了一个人就不能给另外一个人,栾彰说他做出了选择,那么……那么……   “栾老师。”纪冠城去拉栾彰,“别在这里睡觉,会生病的。”   栾彰闭上眼睛看样子是醉了过去,完全不配合纪冠城。纪冠城只好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抱起来,栾彰的重量全都压在纪冠城的身上,脸顺势埋在纪冠城的颈窝,好像两个人在亲密拥抱一样。   栾彰的气息一口一口触及着纪冠城的脖颈。   “别管我了行不行?”栾彰无力闷声说,“饶了我吧,纪冠城。”   “不行。”纪冠城怕栾彰滑到,抱得更用力,“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带你回家。”栾彰挣动,纪冠城更加强硬,对待栾彰像是在对待不听话的小孩,硬生生地把栾彰拖了回去。   这一路下来耗费了纪冠城不少的体力,到家后甚至来不及出声把灯唤醒,他就被栾彰绊得一起倒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发出“噗通”闷响。   还好纪冠城眼疾手快,用手掌垫住了栾彰的头,才不至于这个价值连城的脑袋砸在地上受伤。   这样的动作使得纪冠城几乎趴在栾彰的身上,两人面贴面,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栾彰的眼睛半睁半合,分不清是醒是梦,纪冠城想轻轻将手抽出来,却被栾彰紧紧握住。   “别离开我好吗?”栾彰喃喃自语。   纪冠城以为栾彰说梦话,但还是小声回应:“……好。”   栾彰的手覆在纪冠城的脖子上,他的手指很凉,纪冠城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缩紧身体。   动弹间,一个吻落在了纪冠城的嘴角,一声叹息落入了无言的黑夜。   也许明夜彗星就要来了,今夜的人们已然知晓。若没有去新世界的船,那么便坐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看一场烟花吧。 第34章   纪冠城翻来覆去一夜未睡,栾彰的行为实在是有点超出他的概念。与其追究一个醉汉的行为逻辑,更让人在意的是自己对这种行为的态度。   不知道纪冠城是否已经在栾彰的耳濡目染之下给自己做好了全方位的心理建设,亦或者他对于栾彰的情感本就非比寻常,总而言之,事情发生了,他被男人吻了,身上没有掉一块肉,三观没有崩塌,世界也没有毁灭。   天蒙蒙亮时,纪冠城不想再重复无意义的翻滚,干脆爬起来出去跑步。   跑步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一路上可以放空大脑不去思考,哪怕在想很多事,通常都能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纪冠城始终保持着平稳的心率和步频,一不小心就跑了一个二十公里的长距离,等他跑回家时,天已然亮了。   还好今天是周末,纪冠城以为回去之后栾彰还在睡觉,没想到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家门之后,正好赶上栾彰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纪冠城定在原地,好像不太知道该和栾彰发生怎样的对话。栾彰只是看了他一眼,用不太清醒的语调问:“你干嘛去了?”   “跑步。”   “哦……”栾彰抓了一把头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轻轻揉自己的眉心。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栾彰的反应和行动力都迟缓了许多。“你是不是昨天跟我说你今天要搬走来着?昨天晚上……”说到这里,栾彰眉头紧锁,努力翻找回忆,可却徒劳而返,“我怎么回来的?”   “我去找你来着。”纪冠城松了口气。酒精会损害负责短期记忆的海马体,将醉酒之后的记忆全部清除掉,所以栾彰记不住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这个道理栾彰懂,纪冠城也懂,就因为他们都太懂大脑的工作原理才形成了现在的这个局面。栾彰可以借着醉酒去试探,纪冠城也可以因为醉酒完成自己的逻辑自洽。   此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纪冠城没有去找房子,栾彰也再不多问。生活又一次回去了从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云鸣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只有对方。   也许对于什么都不记得的栾彰而言,情况确实如此,但是纪冠城比栾彰多一条记忆,他很难回到从前。   他会比以前更关注栾彰的一举一动,在意栾彰说的每一句话,白天他们不在一起工作,晚上相处的时间就变成了他去认真观察栾彰的时间。   他被迫尝试了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事情,跳脱了原有的性别思维,获得了全新的角度,看栾彰的目光也不再仅仅是曾经那样的仰慕和尊敬。   对于这种心态上的微妙转变,纪冠城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一直在冷静的思考分析,本着冒险和尝试的实验精神,他甚至变得有些跃跃欲试。   栾彰曾对他说,要不断去尝试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东西,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才能对“人”有更深入的了解。要学会面对内心的恐惧和真实的自己,要勇敢地踏出那一步,世界才会变得不同。   这是纪冠城所理解的“实验真理”,其实是栾彰一开始就给他刻下的思想钢印。他被一个又一个精巧编排的剧情推着走,切身地体会着栾彰教给他的每一个道理,他会觉得栾彰说的都是对的,继而更加相信栾彰,最终完成自我闭环。   “看什么呢?”栾彰在纪冠城眼前挥挥手,“我在给你开小灶,你却在发呆?”   “不是啊,我有在认真听。”纪冠城刚刚一直在盯着栾彰的侧脸看。栾彰低头垂眼在本子上边写变给纪冠城梳理工作问题,他是全天下最负责的家庭教师,不厌其烦地教授纪冠城。纪冠城原本也可以做全天下最好的学生,可是他忍不住偷偷打量栾彰。   柔和的灯光打在栾彰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镶上一层金边,配上他那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以及在本子上写下的苍劲字迹,纪冠城无法控制自己大脑中神经递质的活动。当栾彰注意到他时,他的眼睛立刻转开,怕反常的举动引起栾彰的怀疑。   那一晚的栾彰也许只是因为喝多了无法控制行为,也许是想到了过去的恋人无法自持,总之……总之会不是那个答案。   “明天要进行视觉模块编码测试了。”栾彰问,“这是你来实验室之后参与的第一个测试验收,紧张吗?”   “有点。”纪冠城说,“大脑各项区域的编码和解码实在是太难突破了,越是深度学习,我就越觉得自己在基础脑科学上是个小白。当初真应该去国外深造,让自己的理论知识学扎实一些才对。”   “想学习随时都可以。”栾彰想了想,“国外的话……目前在基础脑科学方面最好的是奇点工作室吧?我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做研究,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   “别别,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一上来就接触那种顶级工作室,我应付不来的。”纪冠城受宠若惊,连忙说道,“深造归深造,眼前的工作还是需要解决的。老实说实验的进展不是很好,我没什么信心。”   “没关系,有我在。”栾彰的手掌覆在纪冠城的肩膀上,温柔地说,“我会帮你的。”   一阵暖流袭入纪冠城的心房,他的大脑工厂在进行着激烈的化学反应,栾彰的魅力在这样的处理之下已然达到了顶峰。   “视觉编码模块项目,第三区第五组,神经元接入准备。”   “准备完毕,电极启动,工作正常。”   “神经元成功接入,网络连接正常。”   这是纪冠城所在小组在视觉编码模块方向的第57次动物实验,那只小白鼠纪冠城养了很久,而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动物所看到的图像内容进行解码输出。这是一项非常复杂且困难重重的测试,每一次上试验台,纪冠城的心情都是忐忑的。他希望并幻想着成功的结果,可现实给他的是无限轮回的打击。   他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数据,而栾彰站在离他几米之外的位置,也无形中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抛开一切不谈,纪冠城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在栾彰面前展示自己的实验成果,他想让栾彰看到自己的努力和追赶,想向栾彰证明自己。   开始进入解码编绘流程,数据在一行一行推进,纪冠城盯着百分比来到了一个此前从未抵达的数字,他兴奋又紧张,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嘴边,甚至不自觉地用牙齿轻轻咬着手指上的皮肤。   就当百分比再往前推进一位小数点时,突然红灯亮起,解码失败。   小组内众人或发出沮丧的叹气,或露出失望的神情,纪冠城站在屏幕前,他想要表现得镇定一些,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败,可是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难掩难过。   这时,几下清脆的拍手声响起,众人寻声望去,拍手的人是栾彰。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栾彰轻松自然地笑道,“我们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比过去任何一次做得都好,那么这次的实验就不算一无所获。没有经历过成千上万次失败捶打所获得的成功是侥幸的,是没有价值的。大家也不要太有心理负担,回去之后好好休息放松,和家人朋友吃顿大餐,我们永远可以重头再来,EVO也永远有资本支持大家重头再来。”   他一番话将今日的失败描述得轻描淡写,好像大家只是做错了一道小学数学题,而他会耐心地告诉所有人,没关系,下一次可以做好。   在搞科研这件事上,栾彰从不急切,也不会骂人,他知道这条路很寂寞也很痛苦,信念的支撑往往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越是在众人颓丧之时,他越看上去轻松,并以这种方式鼓励大家。   众人稀稀落落离开之后,唯有纪冠城还在。栾彰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还有一些实验数据没有录完。”纪冠城手头一阵忙活,“还有几份资料要重新整理。”   “系统都是自动分析整理的,明天再来看不就好了。”   “我都是会自己记一份。”纪冠城还未从失败的颓废中走出来,他很想努力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栾彰走上前,双手按在纪冠城的肩膀上强迫他转向自己,“刚一毕业就能进入EVO,用不到半年的时间进入第五实验室并且接触到核心项目,你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天才,你知道吗?”   纪冠城心想,天才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没关系,我们再慢慢来。”   “你会对我失望吗?我没能做好……”纪冠城垂下了头,“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你,得到了你的赏识和帮助,我的职业生涯很可能还在起步阶段,只能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我怕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因为我够幸运,我怕我其实没有实力胜任这一切。栾老师,我也很怕辜负你,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原来你有这么多小心思吗?”栾彰笑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能被我赏识,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纪冠城神情复杂地看向栾彰。栾彰轻轻叹息,然后摸了一下纪冠城的头:“好了,别哭丧着脸了,找点事情放松放松心情吧。你之前不是说有机会带我去跑山吗?这个周末我有时间,你呢?” 第35章   北方的冬季并不适合骑摩托车,寒风会随着车速的飙升快速穿透体表直达毛细血管,将所有的温度都吹散。纪冠城知道栾彰有意让自己出去散心,哪怕外面下刀子他都会答应栾彰。   栾彰一直骗纪冠城说自己喜欢摩托车,有模有样地考了驾照,实际上根本没有买摩托车的念头。这次出门只能是纪冠城载着栾彰,连头盔都是纪冠城帮忙买好的——和他的是同一款,鲜艳的红色。   出发日是周六的上午,纪冠城身着皮衣,跨上摩托的样子潇洒帅气。引擎声“轰”得响起,纪冠城推开头盔面罩,轻扬下巴,对栾彰说:“上车。”   这台650R的后驼峰改过,比原装的更翘,栾彰跨坐上去后让他的身位变得更高了一些,整个人顺势向前倾,只能贴着纪冠城的后背,纪冠城顿感紧张。   “栾老师,你以前当过别人的摩托车挡泥板么?”纪冠城稍微偏头问道。   “没有。”栾彰回答,“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别人的摩托车。”   “那你知不知道双载最重要的是什么?”   “带好头盔和护具?”   “不对。”纪冠城很认真地说,“是千万不要坐不熟悉的人的车。”   “是吗?”栾彰把手搭在纪冠城的肩膀上笑道,“那我们算是熟悉呢?还是不熟悉呢?”   “至少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默契度,先在车库里试试看吧,以免上路之后出问题。”纪冠城拍拍自己的髋部,再拍拍栾彰的膝盖,“夹好。”   “我手放哪儿?你腰上吗?”栾彰自然而然地问。   “你应该能伸手摸到油箱,这样会更轻松一些。”   栾彰的臂展足够长,按照纪冠城的示意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油箱毫不费力。可这样一个姿势正好把纪冠城圈死在了怀中,虽有很富裕的活动空间,纪冠城却产生了一种无路可逃的错觉,只好对栾彰说:“算了,你还是搂着我的腰吧,但是要和我的后背保持一些距离,否则会很危险。”   “好。”   “哦还有。”纪冠城严肃说,“不要踩我的排气管。”   “……”   纪冠城载着栾彰在车库里慢慢地跑了两圈,让栾彰适应起步加速以及过弯和刹车时的重力方向,做到和纪冠城身体协同。要是他总和纪冠城的重心拧着来,两人在路上怕不是直接车毁人亡。   好在栾彰学什么都很快,立刻掌握了其中的物理奥义,纪冠城夸赞道:“不愧是栾老师啊。”   “看样子我们的身体很合拍。”栾彰总是有本事把暧昧的话说得坦坦荡荡,只叫听的人忍不住多想。纪冠城不想接他的话茬,只说一句“坐好,出发”,本田便驶出车库,来到路面。   哪怕有限速,摩托车在路面上的速度也会比在车库里快上不少,兜起来的风直面吹来,还好头盔阻隔了大部分风噪,内置的通信系统工作正常,这让栾彰和纪冠城可以时刻交流。   坐摩托车后座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随着重心的移动摇摆。往往这个时候人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身处危险境地之中的自己能够依靠的只有这样一个坚实伟岸的后背,要把生命交给对方。   轰鸣的引擎声和穿过风的绝对速度会给人带来足够的刺激,这种刺激令人肾上腺素飙升,心率也逐步增快。不知这样的心情是否跟站在吊桥上是相同的,栾彰想,如果是一个女生坐在纪冠城的后座,大概会在此刻爱上他吧。   世界在飞速倒退,天地之间只有两人一车。吹过来的风有一种味道,属于纪冠城特有的味道,因为靠得足够近,所以不会被风吹散。栾彰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怀抱,下一秒就到世界的尽头。   栾彰瞥过对向车的车窗,双载的画面在玻璃上一闪而过。纪冠城身着机车皮衣头戴红色头盔,驾驶着鲜艳本田的影子穿梭进他的眼底。   那画面完全不似纪冠城平时的好学生作态,反而像他第一次见到纪冠城时的样子,充满着野生的魅力。   “你为什么不买一件红色的皮衣呢?”栾彰问。   “红色?太眨眼了吧!”纪冠城说,“出现在大马路上太中二了。”   “可是这样不是更像《阿基拉》里面的男主角吗?”   “哈哈,你后来看过了吗?”   “当然。”   “很好看对不对?”纪冠城笑着回答,“可是阿基拉是阿基拉,金田是金田呀!他们象征的含义是不同的。”   “不想做金田吗?叛逆勇敢,富有正义心,可以为了朋友以身犯险,天生的主角。”   “是啊,如果我这辈子能做到那样的程度,其实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了。”纪冠城说完这段话之后便不再言语,栾彰以为他要专心驾驶,也就不在和他聊天了。   两人一路上山,蜿蜒的山路给摩托车驾驶带来了不少的乐趣。然而纪冠城不是那种硬要风中追风的鬼火少年,他后面载着个人,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冬季的山中光秃秃的,灰黑的枯干丫杈像是纸上乱画的线,天色也不怎么晴朗,往来没有行人,更谈不上风景。   再往前开一阵,纪冠城看到山顶隐约有一处古建筑,就直奔而去。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座不知什么年代建起来的寺院。   “进去看看吗?”纪冠城问。   “走。”栾彰下车,纪冠城把车停好,两人一同往里走。   这寺院门脸看着不大,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它依山而建,中间有山泉隔过,将寺院前后院落划分开来。寺中僧人不多,香火尚可,想必是山下的村民时常上来祭拜,故而寺院虽没名气,修缮维护倒还可以。   现在天气冷了,又是中午时分,寺内没有香客,只有偶然闯入的纪冠城和栾彰二人。挑灯油的师父见到他俩进殿而来,双手合十行礼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随后离开了大殿,任由那二人随意。   纪冠城仰头看向佛祖,转身问栾彰:“拜一下吗?”   栾彰耸肩,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不太准确,他只是不相信那些千年间流传下来的虚幻魅影,但他相信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秩序。   如果他的人工智能计划得以成功,那么他也是造物的神,与千万间庙宇之中端坐的塑像又有什么区别呢?   纪冠城明白栾彰的意思,他站正身体,对着佛像合十闭眼。栾彰盯着他的背影,只见纪冠城的双手举过头顶轻轻拍掌,扫码奉上了香油钱,然后就转过身来说:“我好了。”   “你许愿了吗?”栾彰笑着问。   “当然。”纪冠城道,“我求佛祖帮帮我度过实验难关。”   “那你还不如向我许愿,在这件事上,我比他灵。”   纪冠城一笑,嘴上说着“当然”,推着栾彰走出大殿。两人在寺内一路游逛,眼前虽是冬景,可这寺院内院落错落层叠颇有趣味,僧人们古意盎然的生活起居与这两个现代人截然不同。纪冠城见有一老和尚在院子里喂猫,他上前跟和尚攀谈,问起这寺院的来历和现状,那和尚颇为健谈,二人有问有答,聊得甚是投机。   聊着聊着,纪冠城的肚子咕咕作响,老和尚就邀请两人中午留下来吃饭,只是山野小庙粗茶淡饭,还请二位施主不要嫌弃。   这是纪冠城从未体验过的事情,确认不会麻烦到人家的正常生活就欣然答应了下来,拉着栾彰一起去了饭堂。   饭堂不大,僧人们在饭前要念经,纪冠城满是好奇的打量着众人,又怕自己的动作太明目张胆显得冒犯,躲躲闪闪的,一顿饭吃得跟做贼没区别,心里想着,等一会儿吃完饭得再上点香油钱才算是谢过人家的招待。   可就当他们吃完饭准备离开时,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纪冠城诧异,出门前他明明查过天气,根本没有预报说有雪。   莫非这山中天气与外面是不同的?真是见鬼了。   “看来暂时是没办法走了。”栾彰说,“下雪开车太危险了,先等雪停吧。”   二人被迫困于寺内无所事事,僧人们上课,纪冠城得到应允之后就坐在一旁听着。他完全听不懂,栾彰倒是能解释一二,还能与那邀请他们吃午饭的老和尚对谈。   栾彰与老和尚临窗对坐,两人面前的小桌上煮着热茶,纪冠城坐在他们侧边。窗外飞雪,栾彰含笑侃侃而谈,眉目潇洒,纪冠城看过去,栾彰在白雪红窗之下显得愈发遥不可及。   像是抓不到的一缕禅烟。   纪冠城转眼去看雪,一切似乎都从这场雪开始变得不同了,他是否踏入了一个幻境呢?听和尚讲经后,他愈发觉得现在正在经历的真也不真,假也不假,夹在错位空间里不属于正常的世界线,好像做什么想什么都不会有影响。   他惆怅感叹:“雪要是下到晚上可怎么办?”   “那样的话,停了也没办法下山。”栾彰笑着说,“是啊,怎么办呢?” 第36章   天色渐渐暗下去,雪果然没停,就算停了,雪地路滑无法行驶。老和尚让他们不要冒险,寺内备有客房,二人住下即可。   纪冠城打扰了人家一天,又是吃又是住,很是过意不去,执意要给人家钱,老和尚表示与人方便而已,不要纪冠城的钱,纪冠城只好作罢。   这客房一看就不像有人常住,室内陈设简单质朴,贴墙边一张通铺,暖气怎么都热不起来。还好棉被厚实,不至于受冻过夜。等老和尚走后,纪冠城忙活着铺床抖被,栾彰站在一旁环顾四周,纪冠城以为栾彰不习惯如此陋室,说道:“没想到外面下这么大的雪,我们还有免费的地方可以住,真是太幸运了。我记得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乡下老家过年也是住这种大通铺,只不过可以生火把炕烘得很暖和,我和老家同龄的孩子就在上面玩。”   栾彰的手指沿着床铺划过:“我没住过。”   “那不是可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体验一番?”纪冠城把遇见风雪被困野庙的坏运气描述成一番别样经历体验,能叫人心情好上不少。   他帮栾彰铺好床,时间已经不早。僧人们规律作息,早早就躺下歇息,院里静悄悄的,细细听来都能听到雪的声音。   “好安静啊。”纪冠城念叨,“还好我出门的时候给光光放好了猫粮。”   “都是全自动的,你就算不放它也不会饿死。”   “但是一只猫在家会很寂寞吧。”   “诺伯里会陪着它。”   “诺伯里还是有短板的,就是他跟我说周末天气很好。”   “它又不是专门观测气象的AI,明明是你没有多查几次吧?”   “……好吧。”   纪冠城和栾彰躺在一起,一开始还能聊上两句。渐渐的,栾彰有了上句没下句,等到彻底没回应时,纪冠城才发现栾彰睡着了。   栾彰平躺着,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即便幅度平稳轻微,睫毛似乎都在跟着一起颤。纪冠城毫无困意,只能躺着看天花板数羊。他想集中精力,却总是被栾彰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打断,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拐到了栾彰身上。   他想到今日画景中的栾彰,便悄悄翻身起来凑上前去,细细地打量着栾彰的脸。睡着的栾彰给纪冠城另一种感觉,平日里站在云端需要他仰望的人此刻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身边,叫他想要伸手触碰,又不敢触碰,心底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   心跳的声音掩盖了雪的声音,纪冠城天人交战,他很想确定栾彰是否真实的存在于自己的世界,也想确定此刻此景是否是臆想出来的环境,而进入幻境的钥匙就是一场雪。   他好像理解了那夜终南山下的道士,仙人在侧,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他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栾彰,距离越近,栾彰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磁场便越浓郁,那张脸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也越强烈,而隐秘的背德和世俗的禁忌所带来的心理快感更是催促着纪冠城。   也许这都不是真的,哪里会有远离人间的山野寺院,哪里会有忽如梨花的大雪,哪里会有一个梦中的栾彰?   若是幻境,便什么都不必在乎了吧?   纪冠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人性无法自控的一面全都涌了上来。   他慢慢的,轻轻的,静静的亲了栾彰。   倏地,栾彰睁开了双眼!   纪冠城大惊,脸颊瞬时充血,身体弹开后见无处可躲,屁滚尿流地钻进了被窝,企图用整张被子将自己盖住,鸵鸟一样装人不在。   房内死寂。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栾彰开口问话,语气平静。   纪冠城闷在被子里不说话,明显是坏事败露无计可施,打算装死到底。栾彰起身见到眼前用被子拱起来的小山,轻声一笑,手伸进被子里将纪冠城往外拖。纪冠城一气乱抓,无助地被栾彰拖了出去,他就用被子蒙住脑袋。   栾彰无奈,干脆硬声说道:“我生气了。”   这话并不奏效,纪冠城露在外面的躯干胡乱地卷着被子钻了回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栾彰叹气,扯开被子一角,自己也钻了进去。   一张被子怎能容得下两个男人胡闹?小山像是地震似的剧烈晃动,纪冠城极近缺氧,又争不过栾彰,这才认命似的拉下被子,大呼一口气,跑步冲刺的心率都没有他现在快。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面对栾彰,栾彰慢慢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蛇一样顺着他的躯干往上爬。待完全爬出,栾彰的双肘撑在纪冠城脸侧,将纪冠城锢住,垂下头低声问:“为什么?”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纪冠城的面颊,眼睛在纪冠城的脸上一寸一寸扫过,在尾音落下时,正好对上了纪冠城的双眼。   “不、不知道……”纪冠城无法动弹,吞口吐沫,紧张地小声求饶,“对不起栾老师,我……唔!”   他的道歉,他的解释,他的挣扎全都隐没在世界闭合前的缝隙之间。   今夜彗星来了,纪冠城能看到天空中炽热明亮的尾焰,他是被留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人,没有任何一个宇宙能容纳他。他只能坐在山崖上故作轻松随意地晃动着双脚,就像小时候看流星一样看着无尽黑夜中的那一条划开天空的线。   等一场烟花,烟花变成了雪。   雪夜是人类世界中鲜少的浪漫时分,兴许栾彰很喜欢在雪夜接吻。纪冠城记得上一次下雪时栾彰吻了张云鸣,那逼仄的走廊上妖气弥漫,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又下了一场雪,那时的张云鸣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都说下雪的时候并不冷,纪冠城觉得这话不大准确。现在何止是不冷,他如同置身于妖孽横生的热带雨林中,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恨不能张开大力呼吸,那湿得要拧出水来的妖气堵住他的鼻子,害他只能张嘴呼吸。   求生本能迫使纪冠城张开嘴,却落入了栾彰的圈套。栾彰的手掌轻拢在纪冠城的头顶,纪冠城的头发长了许多可以将其没入,栾彰的指腹蹭过他的头皮,那感觉就跟刺入皮肤的电极针一样,细弱的电流通过神经网络传递至身体的各个器官,下达着大脑的命令。   纪冠城拍拍栾彰的肩膀,栾彰这才起身,被赦免获救的纪冠城趁机用力呼吸。他本看着栾彰,可栾彰的目光太过浓烈,他不敢看,骗过头去。这个动作让他把脖子露给了栾彰,栾彰眼神越来越暗,他再度俯身,一点一点地向下滑,直到完全退回被子里。   “别!”纪冠城惊恐地看着下端耸动的山丘,他曲起腿,脚掌踩在被褥上想要挣脱,却被栾彰扣住。屋里是黑的,被子盖起一团也是黑的,纪冠城根本看不见栾彰,只知道自己陷入了温暖湿润的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他想活下去,濒死的压迫感叫他放弃抵抗。大脑清楚地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为了不让纪冠城真的死掉,它让心脏和肺部加速工作提供能更多的氧气和能量,一个又一个神经元像是繁忙的信号灯一样彼此呼应,神经递质游走于复杂的网络系统中,苯乙胺让纪冠城觉得兴奋刺激,瞳孔都能随之放大,这个时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调皮鬼多巴胺跑出来作祟,它把简单直接但极致快乐的情绪输送到各个角落,将纪冠城最后的心理防御和理性障碍摧毁殆尽。   “栾老师……”纪冠城咬紧牙关,齿缝外溢几个音节,他的手胡乱像下抓去,栾彰伸手扣住他不让他乱动。纪冠城无法忍耐,他完全陷入了沼泽,沼泽里有火妖,要将他融化。窒息感带了幻觉,纪冠城忘了二人身处何地,他不管不顾,叫着栾彰的名字,就在他真正可以抵达死亡那一刻时,栾彰停了下来。   纪冠城的情绪瞬间崩溃,若之前他还记得自己是个人,现在则把一切道德礼法规则秩序抛在了脑后。他迫不及待地爬起来拥住栾彰,两床被子合成一张,最后全都丢弃在角落。   对比纪冠城的急切莽撞,栾彰太过淡定,游刃有余。他看着纪冠城的双眼,知道纪冠城求死心切,他不是什么好心人,不想让纪冠城痛快,于是他问:“那我怎么办?纪冠城,你只是利用我罢了。”   “没有!”纪冠城急忙辩驳,攀附着栾彰在他耳边小声问,“我、我可以做什么?”   “来。”   在栾彰的引导之下,纪冠城视线变换,天地颠倒首尾相抵。栾彰躺下稍微抬头往下看去,看到两山交叠之间露出的纪冠城不住收缩的下颌时亦有几分动情。   要是没有那些利益算计,尤物在怀,栾彰很乐意跟纪冠城在这个简陋的地方真正的来上一次。可他要是想将纪冠城彻底掌控在手,现在便不能给纪冠城太多。   成瘾不是一次性的买卖。   佛门清净之地本不该有此污秽之事,栾彰心中却毫无敬畏,他想怎么样就怎样,神仙佛祖来了也拿他没有办法,他注定是要为祸人间的。   他就是要害纪冠城如何? 第37章   栾彰的生物钟准确地叫他睁眼,他先是盯着房顶回了回神,确定了自己身处何地,脑海中慢慢浮现起起了昨夜荒景。纪冠城所呈现的姿态比他预想的还要开放,不光反应坦诚,还愿意配合他。那身体年轻火热,怎样都不会腻歪,即便没有做到最后,也叫栾彰十分尽兴,醒来后不禁回味。   他的手掌摸去一边,纪冠城已经不在了。被窝里没有什么温度,看来人已经走了有一阵。栾彰以为纪冠城清醒过后觉得羞愧或者是难以面对放纵后的结局逃跑了,他连忙穿衣服起床,踏出屋后阵阵寒冷湿气袭来。   雪停了,院内积雪已经被扫过。昨天夜里栾彰没有注意,原来客房对面就是僧人们的房间,中间小院直径没有几米。还好他和纪冠城闹归闹,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否则——其实栾彰并不在乎,他又没遁入空门六根清净,活着不就是要吃饭要做爱的?谁在意谁把耳朵闭起来不就得了?   不过纪冠城手指紧紧抓着他又不敢太大声音只得闷哼的模样倒是别有滋味。   做坏事确实要偷偷的,偷的才最爽。   栾彰再往外走隐隐听到人声,他快步上前,看到纪冠城和几个僧人在一起扫雪,大家有说有笑,纪冠城俨然融入了他们。当纪冠城转头过来看到栾彰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扫帚把,伸出舌尖抿抿嘴,好像做过了漫长的心理建设之后才对栾彰打了招呼。   “早啊,栾老师。”   矗立新雪中的纪冠城其实和以前笑得没有区别,可在栾彰看来,他眼睛乌溜溜的,脸颊鼻尖耳垂冻得发红,纯真中又平添几分艳情。   “早。”栾彰问,“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叫我?”   “我、我看你睡得还很熟就没打扰你。”纪冠城赶紧转移话题,“我起来之后就跟着师父们一起扫雪,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好像早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你饿了吗?要是……”   “没事,我不饿。”   纪冠城被栾彰盯得浑身别扭,他不知道自己和栾彰现在算是什么,也不知道栾彰心里怎么想,干脆背过身去继续扫雪。   他感觉栾彰先是看着自己,然后走过了过来。他绷着身体等待,栾彰却只是从他身边经过,理也不理地朝着外面走去。这下换成了纪冠城望向栾彰的背影,栾彰没有刁难他,也没有表现出非比寻常的亲昵暧昧,纪冠城此刻心绪翻涌,谈不上是释然还是失落。   一整天里两个人都没有过多交谈,好像都需要时间来进行冷却和消化。老和尚说傍晚时山路上的雪就会被清理干净,只是雪虽被清掉,可地面是被冻过的,骑车有些风险,建议他们采取别的办法。   这里虽然交通不便,叫个车过来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纪冠城不想把摩托车留在这里,就算人能离开,他日为了取车再来一趟有些折腾。他跑出去看看路况,觉得慢慢开问题不大,便征求栾彰的意见。   栾彰没有所谓,两人与庙里的僧人告别,决定赶在天黑之前下山。临走时那老和尚对纪冠城说,前路难行,施主保重。纪冠城谢过老和尚嘱托,表示自己会小心开车,老和尚轻声叹气,不再言语。   下山路确实比上山难上许多,纪冠城开得很小心,警惕心很高,这也让他察觉到身后的栾彰没有像昨日来时那样紧紧扣着自己的腰,似是有意拉开一些距离。在急弯之前,纪冠城摸了一下腰上的手,示意栾彰抓住,栾彰不为所动。   纪冠城叮嘱自己聚精会神,然而栾彰的疏离难免叫他疑惑忐忑。他们回到了城市,穿梭于繁华纷乱的霓虹灯光下,街面橱窗映出他们的影子,仍旧是两人一车,鲜红耀眼,却已不是去时心情。   推门进家就看到光光乖巧地蹲在门口等着,见到纪冠城后喵喵叫着蹭他的腿,纪冠城把猫抱起来亲了亲,叫它乖乖等着,自己去开罐头。   “你总是这么惯着它。”栾彰说,“以后你要是不管它了,它可怎么办?”   纪冠城把罐头挖进碗里拌好放在光光面前,顺嘴说:“我不会不管它的。”说完,他忽然抬头看栾彰,想起了栾彰跟自己的对于光光的约定。   如果纪冠城离开EVO或者与栾彰不再联系,那么光光是归栾彰的。当初纪冠城能答应希下来主要是因为他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条件成立的可能性,现在栾彰提,他意识到“与栾彰不再联系”这个条件的主动权在栾彰手里。   难道……   纪冠城变得有些紧张,栾彰自然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着问:“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自从与栾彰厮混过后,纪冠城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了。他完全没有惊慌失措觉去修正路线的想法,相反,他更像看到了自己人生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可能性。   初次体验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这直接影响了人对于后续的评价和判断。栾彰比他自己还熟悉自己的身体,知道怎样能让他快乐。美妙的经历深深刻在大脑里,与对方是男是女无关,重要的是,对方是栾彰。   这个名字对他的意义显然已经超越了性别。   纪冠城像是被下了蛊一样,毛手毛脚地总要跟着栾彰转悠,他想展现自己,这是雄性想要得到对方青睐的本能,可栾彰的态度却越发冷淡。   他晚上叫栾彰去散步,栾彰说要忙;他中午找栾彰吃饭,栾彰没时间;他给栾彰发好笑的段子,栾彰不读不回。   栾彰比之前和张云鸣交往时对于纪冠城的冷落更甚,甚至摆出一副明显就是在回避的态度。   这对于陷入热病中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纪冠城的耐心被栾彰彻底磨灭,在栾彰把他习惯性放在灶台左手边的厨具全都收回收纳柜时,纪冠城问:“收起来干嘛?每天都要用的。”   “看着碍眼。”栾彰冷漠地说,“我还是喜欢台面上什么都没有。”   纪冠城忍不住问:“明明之前都好端端的,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不是突然,是我试过了,觉得不行。”栾彰道,“你有你的习惯,我有我的习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改变,我也不想自己被改变。”他明着是在说那些厨具摆放习惯的问题,纪冠城能听出来他意有所指。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激烈起来,情绪一触即发。栾彰是个很喜欢给纪冠城塞哑火的人,他不给纪冠城爆发的机会,说完就甩手回去自己的卧室,正要关门之际,纪冠城闪身挤了进来,掰正栾彰的身体迫使他面对自己。   他死死地盯着栾彰,眼神倔强强硬,充满进攻姿态。   “为什么?”纪冠城质问,“为什么从山上回来之后你就一直在躲着我?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开诚布公的聊过,事情发生了不能当没发生,我也不喜欢憋着猜心,你到底……”   “你别说了。”栾彰打断纪冠城,“别再提那个晚上了,忘了好吗?” 第38章   “为什么?”纪冠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栾彰的手臂,脑海中涌现出千万迷思,嘴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奇怪,在这个故事里应该逃避的人是他才对,可为什么实际上是栾彰在抗拒?紧接着,栾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之所以做出越轨行为,有可能是因为好奇,冲动,或者什么其他的理由?你我都是男人,应该知道有时候上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时候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后果和打算,只会本能地追寻快乐。”栾彰道,“我们都可以追求一时快乐,但是然后呢?纪冠城,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有一时偏差没关系,可以修正,我能对这个偏差最大的负责就是……我不能放纵你走上一条不归路,你能明白吗?所以把那些都忘掉吧,好好做你自己,生活可以照旧,我们……”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纪冠城硬是断开了栾彰的话,栾彰拧着眉头注视纪冠城,像是脑内进行着很激烈的斗争,最终他背过身去不再面对纪冠城。纪冠城见状只好自己迈步转到栾彰面前,他在问栾彰话,他需要得到栾彰的正面回答。   “喜欢”这个词很宽泛,可以是爱意,也可以是欣赏,还可以简单到只是觉得还不错,甚至可以表达习惯性动作。所以纪冠城的问题有很多解读的角度,栾彰选择了最模棱两可的:“我很早就说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敬业的员工,体贴的朋友,没人会不喜欢你的,我又怎么能例外呢?我很欣赏你……”他在与那两个字词性相似的词库里挨个儿说,就是不直接把那两个字说给纪冠城听,纪冠城听到最后急切地说:“我说的是那种可以交往的‘喜欢’。”   “那你呢?”栾彰反客为主,“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我当然是喜欢你的!”这句话脱口而出,连纪冠城自己都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深思熟虑,没有预演,没有挣扎,就这么直白地讲了出来。纪冠城闭上嘴巴,紧张地看栾彰的反应。   栾彰只是摇摇头,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在跟一个男人说喜欢,这合理吗?”   “为什么不合理?”   “那你能分清楚喜欢和崇拜的区别吗?”   “你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纪冠城说,:“我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我可以为我说的任何一句话负责。你觉得我是冲动也罢好奇也罢,那又怎么样呢?是你教我要不断地去尝试的啊,现在我踏出了一步,我没觉得有什么反感或者奇怪的,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呢?”   “……”   “栾彰,我喜欢你。”这一次,纪冠城用郑重的口吻对栾彰说,“你呢?”   “别再问了。”栾彰本打算故作忧伤地继续讲他的大道理,谁知话未出口,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竟然被纪冠城推到了床上。纪冠城骑着栾彰,双手撑在栾彰脸侧,在栾彰惊愕的注视之下慢慢伏下身体,低声问道:“我长得不像他吗?”   “谁?”   “照片里那个人。”纪冠城继续问,“为什么张云鸣可以,我就不可以?”   他大概是误会了栾彰在不断地为那个虚构的人物找替代品,所以按照逻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也是情理之中。栾彰自从当初预设这个故事脚本时就想到了今日剧情发展的可能性,既然能挖坑,他就有把坑埋上的办法。   “你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一个别人,不要活在别人的影子之下,也不要为了别人的喜好去委屈自己。”栾彰的手抚在纪冠城的脸颊上,有些动情地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特别的一个人,我可以在你身上看到人类所有的美好品质,再加上我的取向问题,我很难不被你吸引。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比喜欢更为复杂。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快乐,觉得生活充满了动力,你搬来我家住之后,我会对‘回家’充满了期待。我可以在张云鸣和你之间做出最终的抉择,因为你对我来说胜过爱情,我很珍惜你,所以我不能对你走向一条错误的道路坐视不理,我不能害你,我不想若干年之后你回忆起和我……和我的事情,到最后用一句‘年轻不懂事’或者‘悔不当初’来带过。”   他说着拒绝纪冠城的话,双手却攀附在纪冠城的肩膀上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他抱得很紧,嘴巴不住地在纪冠城的脸颊上蹭过,软软的,痒痒的。纪冠城听着栾彰煽情的话语和清晰的心跳,好像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栾彰要推开他,他却要奔跑上前,告诉栾彰,自己不会后悔。   纪冠城也搂住了栾彰的脖子,两人在床上一上一下亲密相拥,仿佛一对诉说爱意的甜蜜情侣。   “我不能喜欢你。”栾彰最后说道,只听“啵”的一声,纪冠城在他的脸颊上落一下吻,叹息道:“栾老师,你的道理还真多。也许是你在用你的方式保护我,然而我不需要这种保护。我完全没有谈过恋爱,不想第一次跟人表白就是失败的结局。”他从栾彰身上爬起来坐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栾彰,随后拽着衣摆翻脱下来。   这身体栾彰见过很多次,在球场上,在实验室里,在任何一个有纪冠城的角落。常年的运动基础给这副身体包裹着匀称有型的肌肉,栾彰可以想到很多个纪冠城在阳光下奔跑的画面,年轻鲜活的生命在太阳的炽烤下绽放出最美的力量。   当这样一个身体赤条条地展露在自己面前时,特别是还知道那身体的滋味,圣人来了也很难拒绝。纪冠城低头吻着栾彰,他不大会接吻,第一次时被栾彰亲在了嘴角,第二次时自己主动亲栾彰也是蜻蜓点水。后来,他被栾彰带着吻,栾彰吻技高超,他只顾得上意乱情迷,根本没有想过接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还好他够聪明,还好栾彰不是真的保护他。   栾彰嘴上还是说着“不能这样”的话,实际上对纪冠城已经是半推半就。那夜的记忆如燎原野火般将所谓理智烧成灰,他们的身体都绷成了一根线,试图寻找更能令人满足的突破口。   栾彰翻身将纪冠城压了过去。   纪冠城的裤腰退到了髋部,最细的那一节全都展现在栾彰面前,小腹紧缩,人鱼线隐没在松垮的裤腰深处。明明更下面的都见过尝过,栾彰还是喜欢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态。   他忍不住继续同纪冠城缠吻,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同上同下,床单被这样的幅度碾出了褶子。栾彰知道纪冠城忍不住,便愈发挑逗,等纪冠城伸手去摸他时,他就抱住了纪冠城不再动作。   “怎么了?”纪冠城喘着气问,“为什么不继续?栾老师,你是喜欢我的吧?”   “如果你只是想找个像我这样的男人谈恋爱试试的话,我可以答应你。”栾彰搂着纪冠城说,“先只是谈谈吧,不要做到最后一步,我想给你可以回头的机会。” 第39章   “谈恋爱试试看”只是改变了栾彰与纪冠城的关系,但就生活状态而言,每天睁眼工作闭眼睡觉,似乎一切都是老样子。纪冠城不知道恋爱到底应该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别人做的那些吃饭约会看电影逛公园的项目并不太适合栾彰,自己也不大感兴趣。   好像能在实验室里碰个面针对当前的实验项目进行一番技术交流更令纪冠城心动,但转念再想,实在是太缺乏情趣。纪冠城绞尽脑汁想给栾彰一些美好的体验,但都随着年底忙碌工作的袭来而告吹。   观云的发布会和人机交互进展足以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有空闲时间儿女情长。   所以发情要在春天,不单单是天气暖和,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更是因为春天是在Q1和Q2的交界处,是最轻松的季节。   纪冠城很在意之前实验的种种失败,看着其他组的进度,他不甘心落后,在处理和栾彰复杂的感情纠纷的同时也没落下正经事,实验室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所展现的潜能非比寻常。   本周来实验室协同任务的是乌鸦,纪冠城很高兴她来,除了一起工作之外,他还能向乌鸦请教关于语言模型方面的问题。   “阿基拉吗?”乌鸦问道,“我好久没有听你提到过了他了,他有被你的中文模型训练出来吗?”   “哎,中文逻辑太难,可用数据又太少。我总觉得阿基拉的运算能力根本无法支撑这么复杂的模型。”纪冠城无奈地说。   乌鸦笑道:“那你要想想办法了,也许要砍掉一些设计。比如他的思维一定要通过语言或者文字来传达吗?如果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毕竟AI不是人类,没有必要完全拥有人类的那些功能。”   纪冠城听着乌鸦这番话忽然觉得有些道理,他有时候会陷入一种思维误区,即人工智能是基于人类大脑神经网络构建的产物,人工智能的开发是人类自我探索的一种折射。他看诺伯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追逐这种表达方式。   可栾彰是栾彰,他是他。能力存在差异,想法也存在着差异,他可以在学术和技术上追着栾彰跑,但其他看世界和人生的角度没有必要趋同。   纪冠城本来是和乌鸦闲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正题上,纪冠城顺着乌鸦的话陷入思考,一手握着杯子一言不发,仿佛时间暂停。乌鸦不想打扰他,就这么坐在他的对面等他整理思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就在乌鸦提醒纪冠城要回实验室之时,纪冠城像是被人突然解开穴道似的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知道了!”他大声说。   晚上,纪冠城和栾彰吃饭时,破天荒地问起了人机交互实验的临床进展。栾彰以为纪冠城知道,可见纪冠城那表情就知道答案并非如此。他问纪冠城是不是从来没有使用过他为纪冠城开放的权限,纪冠城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   “日志上都记得明明白白。”栾彰道,“给了你权限你不用,那还能怪谁?”   纪冠城笑道:“我总是习惯性地用我的职级范围内的权限,好像那些额外权限不属于我一样。明明是最晚来的新人,某些权限比前辈还高,有点……有点不太适应。”   “你倒是不用太担心这些,EVO的权限划分很严格,你拥有就一定有拥有的道理。”说到这里,栾彰挑眉,“难道你以为我会以为私情而对你放水?”   “不,你不是那种人。”纪冠城回答,“你没有因为和我的关系而对我更加严格甚至把我开除,我就已经烧高香了。”   听到纪冠城后面的这句话,栾彰本是笑着的表情渐渐地有些凝固。纪冠城竟然这么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最开始对于纪冠城的处理态度,这种思维是从何处产生的?他确信自己从未流露出过一丝丝信息,那么仅有一种可能,就是纪冠城愈发地了解自己。   而他竟然没有意识到!   “所以我明天可以去看日志吗?”纪冠城满怀期待地问道。   “当然。”栾彰从自我意识中走出来,对着纪冠城神秘一笑,“不过看的时候记得把嘴巴捂住。”   任何一家科技公司若在人工智能领域搞出屁大一点动静都会成为媒体们追逐的焦点,两方互相成就,拿到相对应的流量和估值。但是EVO的人机交互临床实验这么大的一件事在社交媒体上竟然无人知晓,这乍一看根本不像是王攀的作风,可实际上最终做出保密决定的人正是他。   归根结底是王攀看似张扬莽撞,可在决策层面上心思极细,他觉得在尚未有一锤定音的结果之前就把姿态摆得太高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他对这个项目仍旧存有三分保留态度,同时也不想让那么多危险的人盯上这个潘多拉魔盒。   王攀每天都觉得自己的脑内有天使和魔鬼在打架,以至于看到栾彰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就想打他。   “你最近不会是搞出来什么黑魔法了吧?”王攀问栾彰,“心情不错?”   “难道你也不看日志?”   “也?”   “没什么。”栾彰的身体向后靠去,看看王攀,又看看刘树,呈现出极为慵懒随性的状态,“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在观云的发布会上展示人机交互的进展,会不会整个互联网的搜索引擎都会因此而瘫痪。”   “我劝你不要。”王攀道,“虽然芯片在人体上的临床测试效果非常好,可是一旦面对大众,经受考验的不单单是技术本身。”   “确实,我们现在根本来不及做那种宇宙级事件的公关方案。”一旁的刘树接道。   栾彰叹气:“没意思。”   “总而言之,观云发布会的方案你们都是确认了的吧?”刘树看向心不在焉的栾彰,“虽然是纯商业部分的发布会,但观云那么庞大的数据模型里挑出一小部分商业化就如此劲爆了,阿彰,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兴致缺缺?”   “还不够。”栾彰嘟囔了一句,眼睛看向了王攀。他指什么不够,王攀心里明镜一样,同样,刘树也明白。   三个人本应继续保持着你懂我我懂你但不说破的默契,可王攀突然问刘树:“你怎么看那?”这时,栾彰也问刘树相同的问题。最应该置身事外的刘树突然成了焦点,因为在年底的内部会议上,她的选择直接影响着那二人的成败。   “怎么?现在就要我签意向书吗?你们两个一天到晚麻烦我,这个时候我可是得好好拿捏拿捏姿态,抻一抻你们才好。”刘树巧妙地把话题避开,反问王攀,“你最近和屠语风关系处理得怎么样?”   听了这个名字,王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了窗前,不太情愿地说:“正好,我晚上要去跟他吃饭。”   “怪不得今天穿得人模狗样。”刘树调笑,伸手拍拍王攀的脸,那轻佻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王攀的裤腰里塞钱,“好好伺候金主,知道吗?” 第40章   “别跟我提他。”王攀皱眉,“烦。”   刘栾二人对王攀和屠语风之间的关系情况略知一二,可这两人到底有过怎样的恩怨,王攀没有细提过。他们只知道王攀对屠语风看上去谈笑风生,骨子里却始终带着一丝畏惧。   这个词好像不应该出现在王攀这种气度非凡狂放嚣张的人身上,但他面对屠语风时候紧绷的脊背和眼底的情绪透露出来的就是如此。   “如果哪天人机互传的商业项目上市了,真应该把梦鹿的脑子挖出来看看。”   刘树和栾彰离开了王攀的办公室,刘树闲聊八卦时最后这么来了一句,栾彰只说自己对王攀那种沟壑不太深的脑子兴趣不大,刘树调笑说:“那你对谁感兴趣?纪冠城吗?”   听到这个名字,栾彰只是笑笑。刘树继而追问:“你们最近怎样了?你好久没有跟我讲过了,我忙,也忘了问。今天话赶话赶到那里,梦鹿就算了,你也把我架在火上烤,你安得什么心?”   “我只是提醒你到时候遵守约定。”栾彰说,“免得说你忙忘了。”   “你这意思是说进度很好?”刘树把手机里的日历打开数日子,“还有三周就是新年了,假期回来第一天开会,时间这么赶,你来得及?”   “我们已经在交往了。”栾彰忽然说,“而且是他先表白的。”   “哦,你好厉害呀。”刘树冷笑,“连个锤子都没有,全凭你一张嘴我就得乖乖打钱?”   栾彰不慌不忙道:“不是你问我进度么?我只是跟你同步一下而已。放心,现在还没到证明结果的时候。”   “什么意思?”   “我们赌约的内容不是要让他爱上我吗?”   “你不是说你们已经在交往了吗?上床证明不了喜欢但是交往多少可以证明吧?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你现在只需要向我展示证据即可,你弯弯绕绕地又想搞什么鬼?”   “交往有可能仅仅是喜欢或者有好感,跟爱还差着很远。”   刘树被栾彰搞得有些无奈。其他人要是赌这么大早就见好就收了,栾彰偏偏还要给自己增加难度。刘树双手抱臂问道:“那你说爱要怎么证明?”   栾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对刘树说:“具体论证方法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一定会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就好。”   人机交互的临床试验日志在栾彰的口中像是小学生寒假作业一样随意拿取,实际上想要阅读需要极高的权限。不单单是复杂的验证流程,存储日志的服务器是不允许外部网络连接的,想要使用,需要进入到月湖的数据处理中心。   这是纪冠城第一次自己独自一人站在进入服务器中枢的下行电梯上。电梯工作几乎没有噪音,飞速下降带来的重力反应能叫人从心理上感觉到紧张。纪冠城上电梯要验证权限,下了电梯还要验证权限。存手机的时候,负责检查的工作人员对着他员工牌上的照片和他本人看了好几眼,最后进到里屋打了一个电话。   他出来时,纪冠城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对方摇头笑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帅哥进数据中心。”   “哈哈,你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   纪冠城知道对方并不是要夸自己,对着证件确认了半天只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和资历看上去实在不像是能单独进来这种地方的。在这种近乎于科幻的场景里还保留着人工查验看来确实是一道非常有必要的工序,机器只会知道生物信息和权限相匹配就会放开通道,人不一样,哪怕系统中没有任何问题,经验老道的人还是会多留心一些细节。   机器只判断1或0,而在人类大脑判断的是1和0当中无限的可能性。   外面机房的模样纪冠城并不陌生,上一次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忆犹新。径自往里走是数据处理中心,这地方他倒是第一次来。   刷门进入后,纪冠城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这地方比外面的机房还要大,竟一眼望不到头。机组一个一个整齐地码放好,密集排列如同芯片上的电路结构,编织成网的屏幕上飞速跳动着数字,线缆一部分埋在光洁的地板下,另一部分集成在天花板上,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形状,如同所有血管最终汇集到了心脏。   冷光透出来,置身其中的人仿佛都会随之变成一行又一行的数据。   纪冠城找到自己要查的日志的编号,生物验证通过,屏幕上翻扑克般跳出来数页的文档,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受试者一周之内的信息日志。据纪冠城粗略的了解,EVO的人机交互试验现阶段的受试者就有数千人,时间跨度有长有短,涉及包括视觉、语言、运动等不同方向。他要是想全部看完,恐怕要有量子阅读的水平才行。   时间紧任务重,他只能挑挑选选,以最符合自己需求的文档最先看起来。读了还不到三页,纪冠城就明白了为什么栾彰让他看的时候记得把嘴闭上。   日志中记录了受试者从芯片植入到后续一系列的测试反应,安全性之高,测试程度之深,应用范围之广令纪冠城瞠目结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开始接触到了EVO的核心项目,现在对比来看,他见到的甚至连冰山一角都不如。   栾彰所说的那般神奇的世界原来并非“未来”,现在已然可以做到。要是把这些人存入芯片中大脑活动和意识进行处理和深度学习,那岂不是可以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人?还是其他生物?纪冠城不知道不具有皮囊身体的生命是否可以算作生物。   人类不能制造出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的名词。   纪冠城越看越是激动,他没有办法把这些日志带走,只能尽自己可能地去理解和分析。渐渐形成的结论在逐渐接近他脑中那个冒险的想法,这让他的呼吸开始加快,把对于危险的恐惧转变成了对于危险的好奇,甚至是追逐。   纪冠城忘了时间,他的权限经历了三次超时,信息直接上报给了服务器。栾彰无奈地看着不断冒出来的危险警报,最后选择了安全确认。   比起纪冠城故意耗时间看他的反应,他更加相信是观云的秘密叫纪冠城忘了一切。而且,他需要纪冠城在里面待得更久一些,接触观云接触得更深一些。   栾彰盯着屏幕上所显示的纪冠城的调用动态,拇指轻轻按着原子笔的按压器,时间差不多了,他就开始给纪冠城打电话。   一连十几个,中间穿插着文字消息,不断地问纪冠城在哪儿。   等纪冠城出来取到自己的手机看到上面的信息轰炸时,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栾彰从未这么做过,如此着急找他,大概是真的有事。 第41章   “怎么啦?”纪冠城急切又心虚地给栾彰拨回了电话,“出什么事吗?”   “能出什么事?”   “噢,那就好。”纪冠城松了一口气。   “怎么?听你这口气没事还有点遗憾?”   “不是,我看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发那么多消息,以为出了什么急事找不到我,我这不是怕耽误吗?毕竟以前你都没有这么找过我。”   栾彰故意问:“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   电话那头的纪冠城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有些不一样,但也有些一样。栾彰饶有兴趣地叫他说明白一些。不一样的自然好理解,毕竟升级成了情侣关系,纪冠城只会讲他觉得一样的部分。特别是在他读过那些日志之后,对于栾彰的崇拜已无法用语言来概述,同样的,他心底里那种对于绝对强者的臣服中又生出来一丝丝叛逆的反抗。   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做到?为什么?   仰望一座高山,人类的本性就是去登顶,哪怕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我不想听一样的内容。”栾彰低声笑道,“我想听你讲那些不一样的,别回避。”   “呃……”纪冠城支支吾吾地说,“突然讲这些好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是说不出口?还是敷衍我都做不到?”栾彰的语气开始变暗,“果然啊,男人只要不是下半身思考的时候多半没什么感情。”他暗示纪冠城热情消退后发现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纪冠城与栾彰相处这么久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   也许栾彰的复杂情感经历造就了他总是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的样子,纪冠城可以理解,也并不反感。以前的栾彰完美得不像一个人类,有缺点的栾彰才是真正的栾彰。他既说自己喜欢栾彰,自然要包容栾彰的方方面面。   “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去得早,做给你?”纪冠城轻柔地询问栾彰,流水无痕一般绕过栾彰的质问。   那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回来了,栾彰本想看看纪冠城会有什么反应,结果这人打太极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栾彰只好问纪冠城到底去了哪儿,纪冠城知道自己在数据处理中心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栾彰,于是事无巨细地讲了出来。   他是那种很喜欢跟栾彰聊工作的人,如果只是持有员工身份,这种行为未免显得太过自虐。可他跟栾彰的交流和探讨要更加学术化知识化系统化,能让他在神经网络这条路上跑得更快更远,那么这便不是工作,而是在学习和追赶。   说着说着,纪冠城忽然在一个不该断句的位置上停了下来,栾彰问他怎么了,他笑了笑,感叹道:“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小小一部分描述一遍都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出来,而你却亲手造就了未来。栾老师,这个命题实在是太宏大了,一旦完成最后的测试,人类的历史都会被改写,而我正在经历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今天晚上吃西红柿炒鸡蛋吧。”   “……”纪冠城的澎湃心情被打断,他佯装不满地“喂”了一声。   栾彰笑了几声,他只是想逗逗纪冠城,看来人机交互的临床日志对于纪冠城来说确实比吃饭重要。   晚上,栾彰下班回来一推门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除了饭香外,他还能闻到一丝丝食物体系之外的味道——似乎是花香?   还不等他问,收拾好饭桌的纪冠城就捧着一大束白玫瑰出现在栾彰面前,炫耀似的说:“快看快看,我买了花!”   “又不是过节,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买花干什么?”   “不是什么日子就不能买花给你吗?”纪冠城把花塞进栾彰的怀里,“收到花开心吗?如果你收别人送的花收到麻木没感觉了,那就不要告诉我了。”   栾彰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他印象中白玫瑰并没有这么香,纪冠城说是花店的小姐姐帮他在里面夹了别的花,这个要求实在是特殊,栾彰有些好奇,纪冠城解释说:“看到花时心情会好,闻到花香时心情也会很好,双重感官刺激之下效果会翻倍,并且我知道你没有花粉过敏。”   他凑近亲了一下栾彰的脸颊,低声问:“我说的对吧?”   栾彰并不喜欢有香味的东西,随着和纪冠城同居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的鼻子也逐渐开始对某些香味免疫。对上纪冠城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栾彰有点不想扫兴,他用鼻尖蹭蹭纪冠城的鼻子,说道:“对,我很喜欢。”   他从花束中摘了一朵轻吻后递给纪冠城:“谢谢你。”   纪冠城没有接过花,而是揽着栾彰的手臂借势向上窜起去吻了他的嘴唇。   很快,很短,很轻,却情意绵绵。   “好啦,洗手吃饭了,你不是点名要吃西红柿炒鸡蛋吗?”纪冠城竖起手指,“我放了六个鸡蛋。”   “……”栾彰无奈笑笑。   他整理的空档中纪冠城去给光光开罐头。他有意训练光光吃晚饭的时间能和他们保持一致,否则光光总是会跳上桌子来。   起初一切都很简单,光光要比其他猫聪明很多,纪冠城跟它说过几遍它就记住了——就像训练小狗一样,有时光光聪明得让纪冠城怀疑它是不是能听懂人话。   万物有灵,也没什么稀奇。   可后来纪冠城发现,光光学得快忘得也快,过两天就能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栾彰说猫的记忆只有七天,不要指望动物。纪冠城觉得这不科学,除非光光是故意的。   他开始观察光光,忽然发现了许多曾经从未察觉的细节。   比如光光的耐心和稳定性比一般的猫要优越许多;诺伯里说话的时候,它会蹲下来仔细寻找诺伯里在哪儿,然后跟着一起叫;它的方向性不太好,有时候纪冠城叫它,它明明听到了,跑来的时候还要仔细确认。   纪冠城把罐头放好后正要去吃饭,只见光光吃过两口后忽然跌倒在地,四脚痉挛抽搐。纪冠城大惊,栾彰闻声走来,神色忽暗。   两人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带猫去了医院,大夫给猫拍了全身的片子,除了脑部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不明黑点之外,其他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小医院的设备有限,医生建议为了确定病情,最好去大医院拍核磁。   现在太晚了,预约也要等一段时间,纪冠城坐在一旁冷静地在网上搜寻办法,而栾彰却是面无表情,从头到尾只字未说。   “唉……”纪冠城叹气,对着栾彰摇摇头。   栾彰摸摸光光的头,对纪冠城说:“带去实验室吧,那里的器械是最先进的,而且不用等。”   “……这……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栾彰笑道,“我自己打开我自己的实验室大门,谁有意见?” 第42章   给光光做检查的设备在第一实验室,而这里也是做人机交互临床试验的地方。   与其说是实验室,纪冠城第一次进来后感觉更像一间冷冰冰的医院。   这个点只有值班的工作人员,见栾彰来只是打个招呼,并不多问。栾彰带着纪冠城轻车熟路地地下走,到处都画着警戒和危险的提示,比医院还要夸张。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做人体实验。”纪冠城打趣说道。   “在这里,临床不就是对这个词的美化吗?”栾彰说完冷哼了一声,纪冠城只觉背后一阵阴风袭来,回头看去连扇窗户都没有。栾彰是故意吓他,看纪冠城那表情有一种得逞的快乐,笑容转为温和:“放心,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受试者也必须经过专业严格的筛选才可以,不是谁想能来都能来的。”   “条件是什么?”   “至少通过一套非常复杂且高标准的心理测试和智商测试。毕竟除了机器对于大脑信息的收集分析之外,受试者本身的逻辑、理解和表达能力越好,越能向我们提供他的主观感受。当然了,如果还能具有一些相关的知识背景就非常完美了。”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岂不是最优解?”   “你说的没错。”栾彰顿了顿,才说,“所以我会亲自参加终测。”   纪冠城原地站定。   “怎么了?”栾彰回头,向纪冠城招招手。   “没、没什么。”纪冠城快步跑上来,紧紧握住了栾彰的手。   对于栾彰和纪冠城两人来说,核磁操作再简单不过,更何况实验室里有许多打副手的机器人,几乎不需要他们二人做什么。   纪冠城把光光放出来安抚,栾彰呼唤诺伯里的名字,一旁的一个单臂机器人忽然应答。纪冠城目瞪口呆问道:“这也可以?”   “诺伯里可以接入观云架构内任何一个系统。”栾彰好像一个国王,只要是观云涉及的地方都是他的领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权利是没有尽头的。   但是栾彰把诺伯里叫出来并不是要搞什么大事,他让诺伯里查光光这样的体型的猫需要多少的麻醉剂量。纪冠城茫然地眨眼,显然忘了这个事情。他见另外一个机器人取来了麻醉剂和注射器,栾彰配好之后忽然问诺伯里:“你确定么?”   “当然!”诺伯里终于有了实体形态,挥着单臂转圈,下一秒似是要打在栾彰的脸上。   栾彰像模像样地弹弹注射器,对着光光刚要下针时,纪冠城突然问:“你以前做过这些吗?”   “完全没有。”栾彰笑得轻松,“我是第一次。”   “……”纪冠城夺过了栾彰手中的注射器,“我来吧。”   栾彰见纪冠城动作行云流水,光光也没有挣扎,一切完成得很顺利,不禁问道:“你做过吗?”   “我差点就去临床方向了。”纪冠城摸着光光的脑袋等待其失去意识。   “想做医生?那为什么最后没去?”   “救一个人和改变一代人是不一样的。”纪冠城道,“如果人机交互顺利地推进并上市的话,很多疾病其实已经天然不复存在了。”   “你对这个技术从来没有过怀疑吗?”   “肯定会有,但我相信最终它会被用在正途。”   栾彰注意到了纪冠城的措辞,他用了“最终”,说明他理智地知道发展的过程一定是充满了挫折和反复,甚至是走错路的情况。人性的缺点会暴露无遗,会有伤害也会有流血,还会有数不尽的危险和隐患。但是他的善良悲悯让他坚定地相信无论多么黑暗的夜晚也一定会有人坚守光明的信念,混沌会被修正,人类的历史是会向前发展的。   “嘴上慷慨容易,要是到时候受到影响或者危害的是你本人呢?”栾彰故意问话,他双手抱臂,嘴角含笑等着纪冠城的答案。   “这个啊,我现在光靠想象确实没有办法说我到时候一定如何如何,我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况和感觉。”纪冠城坦然说道,“也许我会像个战士,也许会像个逃兵。不知道啊,到时再说吧。”   说完,他也笑了笑。   检查的流程不复杂,光光退出来时舌头耷拉在外面毫无意识地流口水,纪冠城知道这是麻醉未消的效果,又心疼又好笑,慢慢抚摸着它等它清醒。   栾彰把拍好的片子交给诺伯里处理,诺伯里悄悄问栾彰:“要是他知道光光本来就是实验室的猫怎么办?”   栾彰反问:“他为什么会知道?”   “呃……”诺伯里说,“光光脑子里的那颗芯片是初代版本的,在动物身上的反应会比在人身上明显。就算这次把芯片的存在从成像结果上抹去,但是以小纪的聪明敏锐,很难不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所以呢?如果当初不是我把它从实验室里抱出来,它可能早就投胎八百次了。现在不光捡了一条命,还得到了极致的关爱和照料,怎么看我都没有在做什么坏事吧。”栾彰轻哼,“我只是给它植了一颗芯片,让它认识并且接近纪冠城而已。”   “也对哦。”   但是光光的排异反应超出了栾彰的估算,他需要想办法把光光留在实验室,不光是记录反应结果,同时也要把芯片取出来以绝后患。   听了栾彰的计划,诺伯里忽然说:“我以为你会把那颗芯片继续留在光光的大脑内看最后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毕竟这种情况之前都没有过,这是个绝佳的实验机会。”   栾彰沉默好一阵,最后才说:“这只猫还有很大的用处,不能就这么死了。”   在诺伯里的帮助之下,光光的核磁片子上那个脑部不明黑点已经完全消失,纪冠城看过之后心中松了一口气,只道是小医院设备确实陈旧。可光光莫名抽搐痉挛到底是什么导致的又变成了悬案一桩,栾彰借故劝纪冠城把猫留在实验室里观察。这边不光设备先进,工作人员在处理动物方面也是技术一流,不知比外面那些宠物大夫高明多少。   纪冠城当然知道EVO的人才实力,这样也方便自己每日来探望,便干脆地答应了栾彰。   栾彰立刻着手安排取芯片的事,他告诉纪冠城光光突然产生了病变需要隔离做手术,纪冠城看着那份伪造的病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能接触光光,只能通过监控看到光光病恹恹地躺在笼子里,这令纪冠城顿时心生忧虑。   他在光光身上投入了许多爱和心血,在他的细心照顾下,光光从一只丑丑的小流浪变成了皮毛光顺的漂亮家猫,终日里除了吃饭睡觉玩耍外不需要去思考任何事情。可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公,让这只无辜的小猫遭此折磨打击。   手术的前一天是休息日,纪冠城显得有些焦虑不安,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找事情做。栾彰把一切看在眼中,等晚上睡觉时,他轻轻敲开了纪冠城的房门。   纪冠城翻来覆去并未睡着,问站在门口的栾彰有什么事。   “需要我陪你睡觉吗?”   栾彰嘴上在征求意见,行动上已经上了床。他把纪冠城搂在怀里,轻轻吻着纪冠城的额头眼角:“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是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纪冠城叹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情绪很难受控,而且只要是手术就存在风险,我怕它……”说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放心,实验室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纪冠城的脸先是埋入栾彰的胸口,过了一会儿,闷声说道:“你说它会是什么感觉?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吗?”   栾彰没有回答。   纪冠城抬起头看向栾彰:“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猫,为什么会这样?”   栾彰低头吻纪冠城。   “你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我只知道他明天过后一定会安然无恙,继续做我们家幸福快乐的小猫。”   栾彰安慰似的再吻纪冠城,两人之前的亲昵温柔静谧了许多。纪冠城正是心绪悲伤茫然之际,有人向他施以援手,他便本能地死死拉住,比以往更加主动,任凭栾彰抚弄。栾彰充满耐心,吻过一路,正当他吻过纪冠城的嘴角时,纪冠城忽然开口。   “要做吗?”纪冠城问。 第43章   栾彰对纪冠城会有此反应是在意料之中。   纪冠城不是一个会逃避问题陷入低谷内耗中的人,但只要是人,心情一定存在起落。纪冠城大部分时候都可以自我化解,在不能化解之时,他就会通过做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只是单纯的发泄。   科研之路艰苦卓绝,纪冠城能保持如此高昂的学习和工作状态已实属不易,他竟还能抽出时间来去打篮球玩摩托车,可见他的聪明不单单只在学习和社交上,更是在于如何高效地运转自己这个庞大复杂的身体系统。   而那种奔跑时的冲撞、在极速边缘的试探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也恰恰说明了能让纪冠城释放情绪的阈值在一个相对高位上。   他需要刺激,也喜欢刺激,现在眼前能给他带来刺激的就是栾彰——这是他在栾彰刻意引导之下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在忐忑痛苦中的第一次远比欢愉要更刻骨铭心,栾彰想让纪冠城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晚上。   “你确定吗?”栾彰心里的算盘打得精明,可还是用一种为纪冠城着想的口吻说道,“不要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做决定。我知道你现在想需求慰藉,但没有必要是这种方式。”   这一次,纪冠城不打算听栾彰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以在下面。”   栾彰笑得无奈,勾起食指轻刮了一下纪冠城的鼻梁:“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情跟你计较?”   纪冠城搂着栾彰的脖子看着他,两人四目相视好一阵。栾彰眼含笑意,他总是这么漫不经心地笑,不是浑不吝得满不在乎,而是对任何事都没有意见和态度,一切的好与坏都与他无关。   这不应是爱意暗涌的此刻该出现的表情,这会让人误会他只是在竭力配合一场演绎,而并非他也需要自己。   纪冠城垂下眼睛不知想了什么,再抬眼睛时,他主动地凑向了栾彰面前。   栾彰总是能在纪冠城身上闻到一股特殊的海洋香味。   一开始他以为是纪冠城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每当纪冠城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抖时,那股味道就会充盈在整个房间里。衣服的味道很浓,纪冠城身上的很淡,兴许是太阳晒过之后逐渐消散了。   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栾彰发现自己穿着纪冠城洗过的衣服所呈现出来的味道是不同的。   随着与纪冠城关系的进展,两个身体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近到栾彰可以像现在这样贴着纪冠城的脖子嗅。他愈发觉得那味道好像是从纪冠城的身体里透出来的一样,会因为纪冠城心情和身体状态的不同而有微妙的变化。   有时是碧海蓝天,有时是雨落幽谷,有时是雪照松柏。   现在……   现在像是月光照在一大片隐秘盛开的纯白花海中。   栾彰想到了那天纪冠城送给自己的一大束白色玫瑰,那捧花很香,不是寻常玫瑰的味道,纪冠城说是花店店员特殊处理过,那味道与现在的纪冠城竟然惊人的吻合。   唯一不同的是,那花不是盛开在庄园里,而是盛开在海市蜃楼中,在月光下更加缥缈绮丽。   这叫栾彰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搂得紧了许多,他很想抓住纪冠城,想要把纪冠城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光景。也许在很早之前他就想要这么做了,纪冠城的大脑、心脏、骨骼、肌肉……无一例外。   既已得逞,栾彰不想再多蹉跎时光,他从头赢到了现在,此刻纪冠城鲜活的躯体就是献给赢家的礼物。   而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则是从哪里下第一刀。   栾彰的家里无论春夏秋冬都始终保持着最适宜人体的温度和湿度,怎样呆着都是舒服的。可现在的纪冠城没盖被子都在冒汗,他双颊如火,鼻息似烟,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散出来,像是生病了一般。   但见他双腿曲着,那空档中间恰好能埋下一人。房内窗帘只留了一条缝隙,吝啬的只准许一点月光流入。借那暗光看到一团黑色在那空档中间来回游移,最后停留的位置比以往都要靠下靠里。   纪冠城心中大惊,半搭在栾彰肩上的腿立刻滑了下来,微微侧身用手掌抵住栾彰的头,小声说:“不、不用这样。”   栾彰却不慌不忙地顺势拉着纪冠城的手扣在他自己的膝弯上:“自己扶好。”   纪冠城心想这怎么能这样?栾彰的每一下好像都弄在了他的心口上一样,叫他每一寸肌肉都因此而紧紧绷住,竖起十二万分的警戒去抵御未知危险的来临。   他不知道栾彰要去哪儿,他只知道自己的脚掌几乎都要蹬踏在栾彰的肩膀上,好像能借着这股力直上青云。   可突然的,他从云间坠落,尚来不及抓住一片云朵就被按了下去。他的脸埋在枕头里,脖颈到尾椎一路呈上扬的趋势,他扭过头从最低处仰望栾彰,栾彰说:“这样看得更清楚一些。”   “……有什么可看的。”纪冠城小声抱怨。栾彰不答,继续着方才的动作。从压力中解放的脊椎似乎可以更加清晰地传导着电流,纪冠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指紧抠着枕头。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明明已经把心理防线修在了最低的地方,可栾彰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冲垮。   洪水直抵两峰之中开出的缝隙,汹涌之势瞬间荡平碎石横岩,搅着天地一起涌向悬崖,轰隆隆地直砸下去,一泻千里。   纪冠城的膝盖没能撑住自己的重量,他侧瘫下去,像离岸濒死的鱼不住地大口喘气,眼睛失焦地望着栾彰。栾彰的张开手掌,手指顺着自己的额头向后将头发拢过,附身与纪冠城温存。纪冠城无意识地摸了摸栾彰,手却被栾彰按住。   只听栾彰颤着声音对纪冠城说:“我想在你里面……”   纪冠城问:“身体里,还是心里?”   栾彰一滞,继而回答:“都是。”   他探身去床头柜里摸了一阵,纪冠城搬过来之后不用这些小柜子,虽不知里面有什么,此情此景之下也是了然。   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无法改写的经历,他懂得这些道理。可是化学反应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涩感,他与很多人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分享过栾彰,栾彰的温柔、耐心、疼爱都非他专属。   爱只能是独占,这种矛盾冲突叫人难捱。   这时,栾彰把纪冠城侧抱在怀吻着,纪冠城已无暇再去思考其他,正是忘情之际,神经忽得拉起了警报。   各个器官都在抗拒着冰凉泥泞的入侵,纪冠城瞬间就按住了栾彰的胸口向往要往外挣,栾彰哪儿准许纪冠城逃?他强硬地锢住纪冠城,咬着纪冠城的耳廓说:“只是手而已,放松点,不然会受伤。”   “怎么可能……”纪冠城难以启齿。看来身体和大脑并非绝对统一,他的大脑能接受与栾彰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与建设,可走到这一步时,机体的反抗还是难以控制。   现在这个情况对栾彰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耐心安抚纪冠城,等着对方习惯适应。可纪冠城总是想挣开他的样子叫他实在有些恼火。他猛得压住纪冠城,双臂撑在纪冠城的脸颊两侧,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栾彰捕捉到了纪冠城眼里的凶光。   若不是他先行发力,恐怕纪冠城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下,栾彰便不再温柔了,他问纪冠城:“这就是你说的你愿意?如果你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不要总是来招惹我!”   “我……”纪冠城显得紧张急促,呼吸加快,不敢直视栾彰的双眼,“我不习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那你可以听话吗?”栾彰的语气不像是哄纪冠城,而像是在责问宠物。纪冠城停顿片刻后点点头。   栾彰命令纪冠城趴好,纪冠城照做,这种主动低头的姿态讨好了栾彰。栾彰的手掌从他的后脖颈绕到了面前,覆住了他的眼睛。视野受阻的纪冠城变得更加敏感,大气都不敢喘得感受着周遭的氛围。   除了脖子和肩膀上有嘴唇划过的瘙痒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他放下戒心之时,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禁挣扎大叫:“栾彰!疼!”   “忍着。”   纪冠城的过激反应让栾彰错以为自己是在虐待什么大型动物。换做平时,栾彰可以有大把的手段和花样去慢慢驯服纪冠城,只是他现在不想,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可怕的惯性思维,纪冠城过于良好的信誉让他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百依百顺的。   其实并不是,他是男人,纪冠城也是男人,穿上衣服做人时遵守社会化训练教给他们的种种规则,脱了衣服关起门,一切就要交给本能了。   这是栾彰少有的愿意遵循内心的时刻,特别是看着纪冠城强装顺从的模样,他心中便更加想要恶劣的对待纪冠城。   他想撕下自己好情人的牌坊,把他想对这完美躯体做的坏事做尽,想要通过最直接的方式占有纪冠城,弄疼纪冠城,想让纪冠城哭。   最好哭着喊他的名字。   他置身于温暖的洋流之中,忽觉鼻间暗香阵阵,那一刻他的意识都被搅乱,仿佛置身于海市蜃楼之中忘乎所以,心里充盈着令人麻痹的快乐。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纪冠城被汗浸湿的脊背,想也不想低头咬住了纪冠城的脖子,好像要杀了纪冠城似的。   这动作持续了好一阵,不是又过了多久,也许纪冠城真的已经死了,栾彰才松了嘴,让纪冠城面对自己,继而展开新的攻势。他身处纪冠城之内,可他却想把纪冠城柔进自己的胸腔,无论多么用力都不够。   在这个过程中纪冠城大约是习惯了,或者知道挣扎也没有用,他的手臂和腰侧的皮肤被栾彰捏出了痕迹,栾彰尽情在他只上驰骋,他只在栾彰吻他时候轻轻叫了一声栾彰的名字。   “栾彰?”   栾彰抬眼,见纪冠城垂着眼看他。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这样对我。”纪冠城顿了顿,“只有你。” 第44章   听了这话,栾彰停下了动作。   他撑在纪冠城上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纪冠城,像是在分辨,或是在思考。纪冠城的鼻腔摄氧量已经完全无法达到身体需求,不得已要张开一点嘴巴,两片嘴唇随着呼吸浮动。栾彰一直盯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拇指顺着他的唇线抚过。   被浸透的唇瓣润泽柔软,栾彰不禁想要指头上再用一些力气去感受。他的手指向下按去,纪冠城配合地轻衔住了那一节指头,牙齿划过指甲所产生的感触是与众不同的。   栾彰深深吸一口气,双手指头没入纪冠城的发丝,自己俯下身以额相抵,闭上眼睛问纪冠城:“为什么要喜欢我这种人?”   “我也不知道。”纪冠城稍微动了一动,好像在蹭栾彰似的,叹息萦绕着栾彰,“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一样。”说完,他双眼弯了起来,“恰好你又愿意跟我在一起,感情能够得到回应,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幸运太多了。”   “……”栾彰压在了纪冠城身上,脸埋入纪冠城的颈窝后不再动弹。他还在幽秘深渊之中,保持这个一动不动又紧抱着纪冠城的动作叫纪冠城有些难捱。纪冠城不知栾彰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拍拍栾彰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栾彰在纪冠城的肩头上又咬了一下,只是这一下比起方才那狩猎一般的撕咬动作轻柔太多,纪冠城又麻又痒,“哎”得叫了一声,身体也颤了一下。就这一小下牵动了栾彰,如同十指连心。栾彰不由分说地按下纪冠城,掠夺之势比之前愈发猛烈。   只是这会儿他不再带着那种要杀了纪冠城一般的凶狠,加之纪冠城渐渐习惯,已没有了先前那般难受。   人类那些是是非非说到底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化学的反应。在古老的基因密码中,繁衍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了繁衍,所以多巴胺作用下的行为要快乐,快乐才能使人上瘾,同时内啡肽会让人尽量忽略在这个过程中所面临的其他痛苦或后续问题。   所以即使躯体没有那么快乐,在这套严谨的机体运转机制之下,心理也会自然而然地去进行补完。   与有情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快乐的,这是人类才有的天赋。   何况栾彰稍稍放慢了动作,那劈山之势变成了慢磨细碾,纪冠城一点一点软化,不知何时,那不适的感觉竟变成了一股微弱的电流从尾椎直抵心脏,激得纪冠城后脑抵住枕头,下巴上扬,脖子绷成一条直线,弓髋曲腿。   栾彰的手臂顺势穿过纪冠城后腰离床的缝隙将人捞了起来,纪冠城猛然坐正与栾彰面对面,那陌生的感觉窜得更深,叫他不由地乱蹬乱抓,却又被栾彰死死按住。   “太、太深了,我……”   纪冠城如坐九品莲台,修行未够,真是待也待不得,撑也撑不住,登不得彼岸。栾彰对此视而不见,漠然不渡。纪冠城无奈只好手脚并用地攀附栾彰,试图挽救自己于将倾之时。   他觉得自己好像地震中的孤楼,哪怕钢筋水泥铸就的坚固躯体也无法抵御自然之力。楼骨在上下震颤中被松筋错骨,只靠着一口气保持微妙的平衡。此刻都不必有什么摇晃,那怕一阵风来都可以让那岌岌危楼轰然倒塌。   那被逐步瓦解的感觉像极了在每一个神经元扎上电极针,电流网络如毛细血管一样覆盖了全身。它们掠夺了自己所有的感知能力,并将那些能力汇集起来放置一处,叫他眼睛里是栾彰,鼻腔里是栾彰,身体里是栾彰,心里也是栾彰。   之前的痛苦似是对现在所获得的快乐的一场欲扬先抑。   纪冠城的变化栾彰最是清楚,是他控制着这一切,想叫纪冠城痛苦便叫他痛苦,想叫纪冠城快乐便叫他快乐。身体的合拍可遇而不可求,他也在这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他这样抱着纪冠城,看向纪冠城时是难得的抬眼仰视,正对上了垂眼的纪冠城。他蹙眉,欲念中带着悲悯的目光,栾彰第一次产生了落差感,好像他并没有真正抓到过纪冠城。他心中的恶意再度涌现,一轮过后将纪冠城侧按下来,勾住他的膝弯直攻要害。   不够,怎样都不够。   被浸湿的布单在重量之下压出褶皱,被子半挂在床上,枕头也不知去向。大床如同载着二人的方舟,末日的惊涛骇浪险些将他们吞没,直到破晓时分,风浪才渐渐熄去,迎来了短暂的平静与喘息。   栾彰的生物钟很准,时间一到他就能睁开眼睛。   现在他的怀里多了一个人,这样的清晨他经历过无数次,可是这个身体带给他的感觉是别具滋味的。好似过往那些双人床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转场,无论去得再远,最终都要回到一个可以踏实睡觉的温柔港湾里来。   那种身心都得到巨大放松与满足的舒畅难以言喻。   栾彰收紧了胳膊,还在睡梦中的纪冠城顺着他的力量更加贴近他。这样毫无防备的纪冠城再度勾起了栾彰的兴趣。他向下而去,那里依旧如昨,惹得他心如羽搔,想要重温昨夜,却发现随手丢在床头的盒子已经空了。   “唔……”纪冠城转醒,感觉到栾彰的存在,自己在栾彰怀里蹭了蹭,眼也不睁迷迷糊糊嘟囔了了句什么,然后曲腿折膝便于栾彰行事。   这种诱惑无人可挡,虽知纪冠城几乎没有私生活可言,可栾彰还是不想就这么放纵自己沉溺其中。他叫纪冠城并拢,自己竖置其中好似将两座梁桥连在一起的船搭浮桥,那游来荡去的摇橹带来的意趣胜过欢鱼戏水,叫二人心中都浮起层层涟漪。   尤其是纪冠城,桨撩水溅,浮梁相扣,这一切比真的更令他羞怯。   耳鬓厮磨到再也无法拖延时间时栾彰才放过了纪冠城,他有些可惜选在了一个要上班的日子,要是休息,他铁定不能就这么让纪冠城下床。   纪冠城着急洗漱,几乎是滚下去的,“噗通”掉在地上时,栾彰倚着床边问:“今天要不要请假休息?我可以直接给你批。”   “不行。”纪冠城说,“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还要等光光做手术。”   都这样狼狈了还能心系该死的工作,没有哪个老板不喜欢这样的员工。栾彰却觉得失了点情趣,好像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是纪冠城,与自己相比,事业对纪冠城来说更为重要。   连点事后温存都没有。   “好吧。”栾彰叹气,“我今天也去实验室,开车一起走?”   “不好吧?”纪冠城道,“路上堵车,我搭地铁去。”   “……”栾彰只得下床,“那我跟你一起。”他看纪冠城有些犹豫,又问:“你不愿意?”   “不、不是。”纪冠城还没有适应关系更进一步地发展,他想独自消化一阵,栾彰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他只好说,“那快走吧,要迟到了。”   栾彰开玩笑地说:“我不知道谁敢记我迟到。”   “你的自律。”纪冠城对答。 第45章   今天栾彰无论如何都会和纪冠城一起去实验室,因为光光要做手术。   一只猫的生死本不应该惊动栾彰这样的人物,但基于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栾彰还是得亲自前往手术室才能放心。   在长期迭代和优化之下,芯片的体积越来越小,能够植入的深度也越来越深,反之,手术风险和难度在逐年降低,到现在连创伤都细不可见,甚至不需要多少的恢复时间。   栾彰在外面的监控室里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整个手术的过程很快,结束后,主刀的同事第一时间把取出来的芯片交给了栾彰,并且表示对光光所受芯片影响产生的怪异情况有很浓厚的兴趣。   “它现在只是一只没有任何科研价值的宠物猫了,你可以用实验室里其他动物试试。当然了,人也可以。”说到这里,栾彰轻轻一笑。   “这恐怕很难。这颗芯片的编号有些早,现在只有最新一代可以在人体上使用。”对方意识到栾彰的拒绝,顺杆说道,“不过芯片既然已经取出,那本体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研究价值了,回头我把里面存储过的数据信息整理好发给你。”   “辛苦了。”   栾彰看着光光被推出来,麻药未过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就伸手摸了摸光光的后颈,想要张嘴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纪冠城在午休时间跑来第一实验室,在得到栾彰的许可后进入其中。嘴上在跟栾彰说话,眼睛不住地乱瞟,寻找光光的身影。   栾彰先问纪冠城:“你感觉怎么样?”   “我什么感觉?”纪冠城反问,“我能怎么样?”   栾彰走到纪冠城身侧,手掌倏地在他屁股上轻拍暗示,纪冠城立刻会意,躲开栾彰后左右张望,最后有些责怪栾彰:“万一有人进来呢。”   “也是。”栾彰表示认同纪冠城的担忧,他背过身去,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些不应该出现的想法。他正计划着如何实施,纪冠城的声音渐渐入侵到了他的听觉系统中来:“光光呢?”   “在睡觉。”栾彰拉着纪冠城往里面的房间走,“我带你去看它。”   实验室里为动物准备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笼子,栾彰给光光挑了一个最大的。光光自手术结束后大部分时间都蜷在里面睡觉,这在栾彰看来是大脑在进行自我修复的一个过程。然而纪冠城不知实情,当然会对无精打采的光光担心万分。栾彰见他那忧愁模样,揽住他的肩膀说道:“放心,手术很成功,过几天它就可以回家了,以后都不会有问题的。到时候庆祝光光出院,我们给它换个新猫窝,准备一顿大餐,你觉得什么比较好呢?”   “到时再说吧,我没有想法。”纪冠城说,“而且最近也比较忙。”   “怎么了?”   “实验有了一些新进展。而且……”纪冠城停顿片刻,将栾彰拉出了房间。两个人回到工作场合时,纪冠城才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阿基拉的语言系统被我搞得一团糟吗?虽然你帮我解决了很多麻烦,但我其实还是会很多根本性问题持怀疑态度。我自己研究了很久,好像走到了一条奇怪的路上。”   “详细说说?”   “不。”纪冠城第一次拒绝了栾彰在研究方面的指导意图,“我想我可以找到问题的关键。”   栾彰饶有兴趣地问:“听上去比观云的保密级别还要高?”他笑着继续说,“真的不需要我吗?”   “嗯……”纪冠城想了想,“有一件事倒是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你说。”   “我们一直试图对于大脑里的各个信息进行编码和解码,人就是全部环节的终点。那么人可以作为中间节点吗?”纪冠城道,“人脑的存储空间和算力是无法估量的。这样甚至都不需要有解码环节。”   “理论上来说这些都建立在人机互传的底层逻辑之上,只是目前在临床方面大家仍然有所保留。不论把某些信息存入或是从大脑里取出,要么干脆用人工智能去接管大脑工作,这些都是可以被实现的,因为是一个绝对值的工作。可如果让大脑作为传输介质,那么即时运算的效率就要几何倍的增长,而且人脑工作和人工智能的工作产生了大量的交叉,能量释放过程中对于大脑的影响还是个未知数,风险性很大。我只能说我对此方向的研究很感兴趣,也做过尝试,但是动物大脑的能力远不及人脑,所得到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试验品可选的实验,只是它既不能解决人机协同问题,也不能根治疾病,就像做理论基础研究一样,商业前景也不被大家所看好……没有人愿意冒然尝试。”   “可是所有上层建筑不就是建立在基础理论的研究之上吗?要是能打通这一环节,也许会对我们有更多的帮助。”   栾彰略带试探略带引导地问纪冠城,“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也不一定能验证。我再研究研究看看吧,等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栾彰说:“不要学着别人做疯狂科学家。”   “当然不会。”纪冠城踮脚亲亲栾彰的额头,“你放心,我有分寸。”   现在的纪冠城看似走在栾彰安排的路线上,终点似乎也是栾彰的预设,可栾彰看着纪冠城的笑容却始终怀有忐忑心情。他从纪冠城问他的问题中大概能猜到对方的一些想法,并且他深知纪冠城完全有能力把想法付诸于实践。   如果让纪冠城这么继续研究下去,是否真的会有所成果呢?那时的纪冠城会以怎样的姿态站在自己身边呢?   抑或那时他已经不必隐于自己的光芒之下了。   栾彰陷入沉思。   纪冠城出入数据中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记录可以得知,纪冠城在疯狂阅读着人机互传临床日志。而从实验室的每日报告来看,纪冠城所在项目组终于攻克了眼前的重大难题,而关键性问题的解决方案正是纪冠城提出来的。   当天栾彰并未在场,纪冠城离开实验室之后第一个电话打给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心情。   “恭喜。”栾彰表现得同样开心,“接下来就要实装并入观云的主干了,你之前都还没有去过主干机房吧?”   “对!就是这个礼拜五。”纪冠城激动地说,“礼拜四晚上我肯定会激动得睡不着觉的。”   “那我们就做一整晚。”   “我在说正经事!”   “我说的也是那天晚上的解决方案啊。”   “真的是吗?”纪冠城有些无语。   栾彰大多数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很清淡缥缈的,有时像天边未有归途的白云,有时像耳间四散低语的清风,有时像眼前银撒满屋的月光……他是个抓不住得不到的人,时近时远,捉摸不透。   可自从那次亲密之后,栾彰变了个人似的,几乎夜夜与纪冠城缠绵入梦。在床上,沙发上,落地窗前,浴室里,岛台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栾彰充分利用过,无时无刻不在施展着自己的恶劣趣味。   纪冠城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他既喜欢栾彰,自然也喜欢和栾彰寻欢作乐,两个身体仿佛天然为对方设计一般,所有凹凸严丝合缝,水乳交融。   只是有些情况饶是纪冠城这样身体素质优越的人也着实难办。比如岛台不是桌子,桌子的高度尚可爬伏上去,岛台的高度让人连腰都弯不下,腿也没有地方搭,最后只能是栾彰用臂弯架着纪冠城一条腿。   后来二人去逛街,偶然路过一家高级定制家私的门店,栾彰说进去看看桌子,跟店员了解一下了定制流程,转头看到一面巨大的雕花镜子,那高度正好可以容下一人。   数天之后那镜子就出现在了栾彰的家里,不出几个小时就被污渍染脏。   不过栾彰也并非是一个绝对纵欲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兴趣度有一个曲线,刚开始曲线升高是正常现象,小孩子拿到新玩具都要新奇稀罕几天,何况是自己努力这么久才获得的奖品?   他自然是要好好品尝把玩的。   而且两个人身体越亲密,心自然而然会走得更近,有时他看着纪冠城的双眼似乎都能摸到纪冠城内心。他喜欢在亲热时把手轻置在纪冠城的后颈,不光可以托着纪冠城,还带着一些暗示的意味。   因为芯片植入在那个地方,所放射的信号会顺着颈椎和脑干传入大脑,与繁如星空的神经元紧紧交织成网,接管大脑的一切信息和活动。   嘴上说爱太简单,他要纪冠城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是他,不可欺骗,不可隐瞒,不可背离。   他还想要物尽其用,带着纪冠城一步一步走进观云的世界,调起纪冠城对于神经网络探索的胃口。纪冠城具有成为出色科学家的潜力,聪明智慧,心智成熟,渴望进步,有足够的耐心,有对人类世界的责任感,也有面对危机时的绝对魄力,这样一个人只需要抛给他一个足够有诱惑力的命题,让他亲自站在真理之门面前,他便不可能保持一动不动,一定会想要亲自去看门后的世界。   哪怕以自己作为代价,哪怕下一秒便玉石俱焚。   栾彰没骗纪冠城,纪冠城提出的问题他研究过许久,确实因为种种现实情况进行了搁置。他把纪冠城带进实验室,帮助纪冠城构架阿基拉,甚至打算让纪冠城接下来介入观云核心主干的工作……故事的初因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赌约,后来,栾彰发现纪冠城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在这样一个完人身上实践与验证将会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站在真理之门面前,栾彰同样无法自持。   他忍不住把纪冠城推到诡秘深渊中去试炼,终于,纪冠城发现了黑暗角落里的魔盒并被之吸引。   栾彰抱着纪冠城,手掌按在了纪冠城的后颈上,心想,去打开它吧,如果你爱世人,如果你爱我。 第46章   纪冠城提交了人机互传受试申请,实验室里的众人对纪冠城此举颇为惊讶。即便测试已经被控制在一个相当安全的范围里,可没有谁会像纪冠城这样突然地往前大踏一步,以身证道。   不过无所谓,EVO从来不缺怪人,大家本着尊重他人选择的原则,惊讶过后便没人再提此事。   即便如此,风还是能吹到栾彰耳朵里。或者说,栾彰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栾彰看着上报的名单,手指悬在确认按钮之上始终没有点下去。他很难解释自己现在到底在犹豫什么,隐隐感觉只要点了确认提交,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同。   那种“不同”好像一个黑洞,他凝望其中,竟一时半刻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既不喜欢脱离计划之外的插曲,也不喜欢失控的糟糕感觉,在停顿的片刻中,他好像是在做自我的博弈与说服——他应该相信自己,应该自信地按下去,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哪怕显得有些仓促,后面就算出现瑕疵也无所谓,他可以很快纠正,因为他是栾彰。   可他还是选择给纪冠城打了一个电话,语气严肃地问纪冠城为什么。电话那头的纪冠城沉默了好久,才以一声轻笑作为开场。   “我啊……”纪冠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是早就说过我想试试嘛?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不就是要自己亲自尝尝吗?你也一直是这么教我的啊。”   他一直试图将大事化小,栾彰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但他不想表现出来,于是冷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吗?你想过后果吗?临床测试确实很成熟没错,可是每一个受试者都是因为有着各种各样的缺陷才会参与测试,芯片的植入能立刻为他们解决很多问题。你呢?你不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抑郁聋哑,记忆力正常没有任何疾病,你能提供什么测试结果?”   “就是因为缺少一般人样本,所以我认为这个实验不够严密。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可以亲自去试,而且我有专业背景,效率会高上很多。”纪冠城的叛逆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出,好像栾彰越是阻拦他,他就越要那么干。   这也是栾彰早就明确的部分,所以他才会如此质问纪冠城,把纪冠城回头的路亲手堵死。他的语气严苛冷冽,心脏却跳得厉害,他明明早就应该习惯了想一套说一套,可听到纪冠城那不容质疑的口气时还是会明显感受到心情的波动。   “值得吗?”栾彰问。   “最开始刚来的时候觉得不值得,怎么会有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啊?我读过很多书,但还是会觉得为了科学理想奉献一切是很遥远的事情,就是特别的不现实。而且我很普通,不是那种有着崇高理想的人。”纪冠城慢慢说道,“但是接触观云接触得久了,特别是读过那么多受试者的日志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这好像也没什么。那些受试者每个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疾病原因选择参加测试,也许这个项目的成功与失败对我来讲只是事业上的起伏,但对那些人而言却是人生唯一的希望。我知道我资历尚浅,在这个领域里可能连门都还没有入,所以我想用我自己的方法寻求突破。特别是……”   纪冠城的声音断了,两头都陷入了沉默。   “我也想尽可能地追上你。而且你不是说你会参加终测吗?如果你能,那么我也能。”纪冠城的态度变得坚定,“我希望自己不是因为情感才得到你的注视,而是因为实力。”   他深知,一个普通人想追上天才,不付出到极致是不可能做到的。   栾彰的视野之内忽然出现了一头下山猛虎,踩着松石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他心中莫名产生了空寂回响,不由得想要后退一步。若再迟一些,纪冠城就会把他从云端之中拉下来,让他溺毙红尘,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已经被他丢在了脑后,他紧紧地抓着手机,脑海中翻起诸多情绪浪潮,无法抑制自己对纪冠城产生矛盾又割裂的情绪。一方面,他像老师一样欣赏纪冠城的勤奋与才华;一方面,他像爱人一样沉浸纪冠城的温柔与追求;但在阴暗的背面,他又像魔鬼一样憎恨纪冠城的勇气与善良。   现在,纪冠城主动地为他献上最后的价值,他应该得到满足和欣慰,可他感受到的却是来自纪冠城的正面挑战。   太过宏大、太过光芒耀眼,让栾彰忍不住地想要用手遮蔽。   “为什么?”栾彰再一次问,“如果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如果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还会做此选择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纪冠城说,“人是一种很贪婪的动物,看过三千繁华之后很难再回到静如止水的平淡生活。我既然已经触摸到了未来的世界,就不可能再回去那个无知的自己。栾老师你知道吗,我活这么大,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朝闻道,夕死足矣’。我真的太好奇了,所以不要再劝阻我了,好吗?”   栾彰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两个字,他想打断自己的计划,他想阻止纪冠城那么做。他不想让纪冠城得道,更不想让他以死留名。如此渺小的一个年轻人,何来勇气和魄力试图抓住他的衣袖?   什么天价豪赌,什么机关算尽,什么虚情假意,有那么一刻,他想将其抛之脑后。   可是他那近乎机械一样精准的大脑先于他的感情做出了判断,压抑了他起伏的情绪,堵住了他波动的口吻,最后纪冠城只听到一句平静地答复。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祝你好运。”   挂断电话之后,栾彰发现手机背面湿漉漉的,原来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出了一层汗。他看着掌心,久久没有动作。   手术那天是个很平常的日子,主刀的同事跟纪冠城很熟,麻醉之前还在跟纪冠城开玩笑,炫耀自己技术很好,刀口会处理得非常细小,愈合之后几乎看不出来。纪冠城趴在手术台上,放松的状态像是等着做按摩,听了同事的话后哈哈一笑,说刀口什么的无所谓,只要能顺利连接就好。   同事表示没有问题,到时候纪冠城用这个芯片开高达都没问题。纪冠城心想,我才不要开高达,我还有正事要做。   手术过程很顺利,时间也很快,纪冠城麻醉失效转醒后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栾彰。   他还有点懵,用力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做梦,问道:“我没有像光光一样在麻醉的时候吐舌头流口水吧?”   栾彰“噗嗤”笑出声:“帅哥睡着的时候也是帅哥。”他摸摸纪冠城的额头关心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老实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纪冠城看起来在努力调用自己大脑的各个区域去感受那颗芯片的存在,“要是不说,我都意识不到脑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不然呢?难道要像眼睛里进沙子一样有存在感吗?”栾彰说,“植入后到完全启动中间有一段神经元连接的时间,还不如想想启动之后你想先做哪些测试。”   “我想开高达,就像《环太平洋》里的那种。”   “……”   “哈哈!我开玩笑的。”纪冠城笑着说,“先花一段时间自我了解吧,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客观地了解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呢。就是……”   “怎么了?”   “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啊?”纪冠城摸摸自己的脖子,轻轻转动确定机能正常,“不是应该放在额前更方便一些吗?所有文档里都没有解释原因。”   “因为我不想在能看得到的地方留疤。”栾彰回答,“哪怕伤口几乎看不到。”   “你还真是个完美主义的人。”纪冠城作势下床,栾彰把他按了回去,纪冠城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好得很,不想总是躺着。栾彰让他最好大脑放空保持休息状态,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纪冠城嘟嘟囔囔地重新躺回了床上,栾彰见状,哄纪冠城说:“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你有什么安排吗?要回家吗?”   “时间太短了,来不及回去,也没什么别的安排。”   “那我们出去度假吧。”栾彰提议,“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休息,怎么样?”   “海边吗?”纪冠城有些兴奋地说,“我喜欢大海,可以游泳冲浪,还可以坐船出海,有好多可以玩的。”   “那就去海边。”栾彰揽过纪冠城,嘴唇轻轻蹭着他的额头,意味深长地说:“做……很多很多事情。” 第47章   海岛出行的计划是诺伯里制定的,让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去订酒店和机票属实有点小题大做,诺伯里一边抱怨一边给栾彰定了最贵的选项。栾彰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他很忙,能挤出来的时间全都给了纪冠城,就连元旦假期出游都要提前很久把工作安排好,上飞机之前还在开电话会议。   纪冠城对高层的战略计划从不感兴趣,栾彰在休息室里开会,他问也不问,自己坐在落地窗前边吃东西边看地勤工作。等了一会儿,栾彰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纪冠城问:“完事了吗?还有一会儿就要上飞机了。”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栾彰说,“发布会的事情都筹备了那么久了,还能有什么问题。至于年会……去都懒得去。”   “我今年是第一次参加年会哎。”纪冠城产生了一点兴趣,“你要表演节目吗?我看其他公司的高层都会表演节目的。”   “怎么,你要看?”   “我只是……不敢想象。”   “那就别想。”栾彰说,“EVO的年会跟别的公司是不一样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王攀之所以在电话里喋喋不休那么久,是因为今年要处理屠语风和他背后的资本势力。栾彰在电话里听王攀和刘树两个人想了八百个对策,自己则完全不想关注,最后谎称要起飞了才从休息室里逃出来。   他把所有的工作信息都屏蔽掉,因为接下来的三天进行的将会是他最为重要的工作。   从寒冷的冬季猛然换到热情的夏季,心情都会随之有一个明显的抬升。诺伯里为两个人订了一套海景大别墅,大主卧几乎延伸到了海里,夜里枕着浪声入睡,醒来便是碧海青天。最重要的是,别墅的隐私性做得很好,每一套相隔一定的距离,中间被椰树棕榈隔开,仿佛岛上寥无人烟,海天之间只有一对爱侣。   纪冠城喜欢运动,学得也快,向冲浪教练请教了要领之后在公共海滩上玩得不亦乐乎。他样貌惹眼身材性感,浑身上下散发的阳光健康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吸引异性的目光和搭讪。纪冠城待人礼貌友好,不喜拒绝,最后还是栾彰勒令他在私人沙滩上玩才断绝了那些莺莺燕燕。   栾彰在海边休息,看着纪冠城被浪卷下来后猛得钻出水面撑着冲浪板浮上去,来来回回数次,就着海浪冲出的泡沫出水入水,阳光为其添上了亮丽的色彩,好像是只有童话里才能见到的画面。   栾彰仰头闭眼,他是真的闻到了海洋的味道。睁眼时是纪冠城回来在吻他,带着海水的淡淡盐咸。   “不下海玩吗?”纪冠城甩甩头发,水溅到了栾彰身上。栾彰向后躲,纪冠城更是变本加厉地凑到栾彰面前,故意用带水的身体拥过去,“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晒太阳多没意思?何况你还支着伞,太阳都晒不到。”   “怎么,要我陪你玩?”栾彰不喜欢做主动的人,凡事都要别人先开口才行。大多数人直面问题时都会选择迂回,只有纪冠城会脆生生地回答:“对啊。”栾彰手机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纪冠城牵着去向了海边,他的视野里可以看到纪冠城线条分明的手臂和强健有力的背脊,短裤湿哒哒地贴着腿,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趣。   脚底的细沙变实,海水逐渐没过脚踝,海平面在一点一点上升,栾彰不由地握紧了纪冠城的手,纪冠城感受到了掌心的触感,回头看向栾彰,狡黠一笑,忽然拉着栾彰往海里跑去戏水。栾彰毫无防备,被拽得差点跌倒,水花随浪溅进眼睛里,海面不知何时来到了胸口,身体已经开始在浮力的作用下无法好好站定。   一个浪翻过来,栾彰的手机掉入了海里,纪冠城眼疾手快游入水中去捞手机,等他浮出水面时却不见栾彰踪影。   纪冠城心下大惊,大叫栾彰的名字再度入水,世界顿时蓝湛湛一片,而栾彰像是跌落蓝色陷阱中无力挣扎的沉船。纪冠城快速游过去一把将其捞出带回岸边,栾彰双眼紧闭,纪冠城怎么叫都没有用。   “栾彰!”纪冠城爬伏在栾彰身上拍着他的脸颊,海水一遍又一遍冲上来推在二人身上。周遭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纪冠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着去做在冲浪教练那里学到的救生方法,他将栾彰的下巴抬起后轻轻渡气,嘴巴接触到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后颈的一股压力,而他的嘴巴已经被睁开眼的栾彰缠住了,不允许他有任何反抗。   “等等!”纪冠城勉力挣脱,见栾彰得逞的笑意,有些恼怒地问,“你没事?”   “我会游泳啊。”栾彰理所应当地说。正当他又要吻纪冠城时,刚刚抬起的上身被一股巨力推倒,纪冠城骑在他的身上似是忍不住要跟他动手,拳头悬停在半空没有落下来,只拧着眉头质问:“为什么骗我?你知不知道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很过分!”   “抱歉,我知道,但我没忍住。”栾彰道歉的态度显得相当诚恳,他平躺在吹拂上来的潜浪中仰视纪冠城,纪冠城逆着光,让他有些看不清纪冠城的表情,只好伸出手覆在纪冠城的脸颊上试图触摸到,“你会为我急切慌张到什么地步呢?”   “就算不是你,我也不会允许别人在我眼前出意外。”   “那你可不可以自私一点?”栾彰的手绕到了纪冠城的颈后轻轻向下压,迫使纪冠城低头靠向自己。“只对我这样好不好?”他的声音小了许多,快要被海浪声盖住。纪冠城仍是眉头紧皱,神色复杂地凝望着栾彰。他的心情从极度惊慌转为被愚弄的愤怒,那些都是会让心跳到达更高频率的情绪——和恋爱很像,大脑会错误的判断这种机体反应是受所面对着的魅力而影响。   从巨大危机中脱离的陌生人尚可因为这样的心理刺激而擦枪走火,何况是纪冠城与栾彰这样的关系?纪冠城说:“你骗我,所以不好。”然后揪着栾彰的衣领,固住他的头,泄愤一般地吻了下去,啃咬得用力,丝毫不像以往那么温柔。   在密闭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二人,恐怕只有途径的海鸟能看到这隐蔽的艳事。沙滩上被弄乱的痕迹不断被海浪冲平,海水浸在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薄薄的丝被。纪冠城跨在栾彰身上,烈日炎炎,头发上的海水混着汗水滴到栾彰身上都是烫的,从未有过的体验带给他们莫大的刺激,谁都不愿意先一步放开对方,只任凭翻涌的浪潮带他们去海的深处。   末了,纪冠城侧枕在栾彰的颈窝平复心跳,叹息一般地说:“其实我刚刚也骗了你。”   “骗我什么?”   “换做是别人,尽我全力救不了也没有办法。人生无常,无可奈何的事有很多。”纪冠城闷声说,“但是你闭着眼躺在那里的时候,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动都不敢动。你要是真的出意外,那就是我害的你,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栾彰轻笑:“难道你要为我守寡一辈子?”   纪冠城搂紧了栾彰,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栾彰哄小孩一样轻拍着纪冠城的后背:“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就算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我们也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在一起了。也许感情变淡了,也许人生发展出现了分歧,也许……大家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唯美爱情,可是你我都明白,多巴胺的有效期最多也不过两三年,再往后靠什么支撑和维系情感就是一门哲学了。”   纪冠城抬起头来看向栾彰,栾彰继续说:“我是可以接受你以后不再爱我的,毕竟你还年轻,又是第一次谈恋爱,会有很多憧憬和幻想,慢慢地也会发现现实与之相悖。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别给自己太大负担,干脆忘了和我的一切。你有大把的青春,还可以好好爱和被爱。”   “你为什么聊这么悲观的话题?”纪冠城问,“就算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至少也要把今天先过完吧?”   “可能只是有感而发。”栾彰说,“好了,你不喜欢听那就不聊。明天晚上会有跨年烟花表演,就在海面上,到时候我们哪儿都不去,就躺在床上看烟花怎么样?”   “都好。”   栾彰只说哪儿都不去,可从未提过什么都不做。在全年的最后一天,两个人从早到晚腻歪在房间里没有出门,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兴致来时就继续做。天色从亮到暗,海平面上浮起月影,被风吹散满池碎银。   巨大的轮船驶向大海深处,漆黑一片中忽然炸起光亮,一朵朵鲜花盛开在夜空中,烧尽的花火流星一样落入水中,沉到月光的美梦里。   烟花光影透进房间里时,纪冠城正好趴在床尾,栾彰整付重量压在他的后背上,他极力扭过上身同背后的栾彰接吻。栾彰先是看到烟花映在纪冠城的脸上,然后对他说:“烟花好美,我好多年没有看到过了。”   “那我下次买来……我们一起放……唔……”   “下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下次。”纪冠城陷在了栾彰的温柔乡里,根本没有脑子去想那么具体的事情,可栾彰一直追问他,好像根本等不及。   越是临近午夜,二人的情绪愈发高涨,栾彰甚至抱着纪冠城走到了房间外延伸到海面的木质走廊上,纪冠城的腿只要稍往外悬就能触到海面。   烟花愈发盛大,他们的身上一会儿是红色的光,一会儿又是黄色的光。烟花的鸣响和海浪的卷弄可以盖住所有声音,他们可以肆无忌惮。   倒数的钟声已经响起,烟花的数量也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层层递进,就在新旧交替之时,栾彰动情地咬住了纪冠城的脖子,纪冠城主动地仰起头,不死不休一般,二人在多重刺激之下一同抵达了新的纪元。   栾彰问,你爱我吗?   纪冠城说爱,栾彰假意不信,纪冠城不知要怎么证明,只好再与栾彰缠绵。栾彰向来是坏心的,他知道办法,可偏要等着纪冠城放纵。   与此同时,纪冠城大脑中成千上万的神经元都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它们被一一记录了下来,在他说爱的一刻撰写成章,以一封定时邮件发送到了一个私人信箱中。   那是当初刘树留给栾彰用以提交证明的信箱。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栾彰心里拉响了倒计时,血红的数字不断地跳动着,刺耳惊悚的声音不断警告着他结束这场骗局的时间。   这让他更加用力的想要占有纪冠城,仿佛明日不是新的一天,而是世界的终结。 第48章   栾彰度假,刘树同样也在度假,那封邮件刘树根本就没注意到,也懒得在休息日里招惹栾彰。所以关于兑现赌约的事情,刘树是在第一个工作日跟栾彰提起的。   “你这次不会大翻车吧?”刘树边喝咖啡边调侃栾彰,“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就想当做无事发生了?你不是说已经和纪冠城在交往了吗?然后呢?”   “我不是发你邮箱了吗?”栾彰悠哉说道,“发送时间在23点59分之前,我赢了。”   刘树这才想起来那条被自己忽略的信息,半信半疑地打开了手机邮箱查看。邮件弹出来时里面的图谱堪称天书,刘树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最后转向屏幕问栾彰:“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   “纪冠城和我在一起时的大脑活动信息。”栾彰不介意花些时间给刘树讲解专业知识,比如人类在跟喜欢的人相处时到底点亮了大脑皮层中的哪些区域,那些神经递质在活动,产生了怎样的化学反应,以及和其他情感如何区分。   他像是为自己的杰出论文答辩一样认真严谨地向刘树阐述,讲到关键之处不由地展开得意的笑容,可刘树却越听脸色越难看,打断栾彰问道:“你怎么拿到这些信息的?”   “在大脑里植入芯片不就好了?”栾彰很是轻松地回答。   “你!”刘树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高,连忙压低下来,把椅子拉近栾彰,“你竟然真的敢?玩玩感情就算了,现在牵扯上这些事情……他可是EVO的员工,出了问题你怎么跟梦鹿交代?”   “他自己自愿的,没人逼他。”栾彰满不在乎地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得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是吗?”   “可是……”刘树这才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当初问栾彰要纪冠城爱上他的证明,栾彰一直装神弄鬼说有办法,她以为不外乎是一些照片或者视频,心里便从未当做什么正经事。她根本没想到栾彰竟然能在纪冠城的大脑里植入芯片!   虽然EVO的芯片植入和人机互传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可不代表能叫栾彰胡作非为的地步。刘树注视着栾彰,以她对栾彰的了解来看,这个男人绝对不会费尽周折只沾一点好处。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悬崖勒马,刘树严肃地对栾彰说:“我相信你,这局你赢了,下周开会我会站在你这一边。现在你想办法把那颗芯片取出来吧,跟纪冠城分手善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栾彰扭头看向窗外,仿佛根本没听见刘树说什么。   刘树心中预感不好,强迫栾彰听自己说话:“如果你觉得同在一家公司难处理,那我……”   “既然我们的赌局已经结束了,那么后面怎么发展也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了。”栾彰转过头来直视刘树,他下巴微扬,眼神漠然,把刘树拒之于外,“也没有必要对我要做的事情发表意见。”   “你想做什么?”   栾彰的想法很多,又或者根本没有想法。原定的计划到此已经圆满完成,他该想办法和纪冠城谈分手才是,也许只需要两周到三周,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可是他不想那样,与纪冠城在海岛上度过的三天,时间被无限拉长一般,昼夜交替中的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地刻在他的大脑里,再回忆时恍如天上光景,不似人间岁月。   怪不得有些人倾其一生都要追求“登仙”二字,那滋味确实逍遥快活。   两三周的时间够做什么?既不够纪冠城大脑里那颗芯片发挥他想要的实验效果,也不够他犒劳自己费尽心机得到刘树在会议上的一票,甚至不够吃饭睡觉过寻常生活。一切才都刚刚开始,怎么能戛然而止?   他想在纪冠城身上得到的也许远比那几张GPU更重要。他甚至想要不干脆骗纪冠城骗得更彻底一点好了,让纪冠城哪儿都去不成,只能被自己养在隐秘的房间里,活在自己给他设定的世界中。   就像养在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活着的目的只有“献身”。   “喂!”刘树打断了栾彰的思路,手掌在他面前用力拍响,“说话啊!”   “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吧。”栾彰深深吸气,再说了一句“会上见”后起身离开。   刘树看着栾彰离去的背影顿感无力,事情已然不在她当初设想的范围里了,而栾彰的选择亦不在既定的轨道上。   几天之后,王攀与栾彰刘树二人约定的闭门会如期召开。因涉密内容过多,参与人员范围缩得极小,除他们三人之外只有几个内部高层。会议室门一关,世界便隔离了起来。   众人要研判诸多事宜并最终通过决议,项目一个一个的过,当进行到有关SG与EVO的融资计划以及后续牵扯出来的一系列问题时,会议就陷入了焦灼。   栾彰自然是希望有大把热钱进来的,他不在乎公司也不在乎局面,他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完成自己对于观云的完全开发。   哪怕世界都要完蛋了都与他无关。甚至那样更好,他本就对人类社会无情,有什么新的完全摒弃人类劣根性的生物出现并取而代之也不失为未来的出路。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栾彰反倒是成为整场会议中最不计利益得失的人。其他人嘴上说着伦理道德和公司发展,实际上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算盘,清楚地把控着这一笔天价融资会怎样影响格局,而在变革之下的自己是否能够得到相应的好处。   金钱或者权利,总要沾一样才行。   王攀要吸收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一贯话多的他在整场会议室中竟成了最沉默的一个人。等大家说无可说时,他才缓缓开口,将宏观话题搁置一旁,话题具象到眼前一笔钱的去向。   这是栾彰最关注的,稍微认真听起王攀说话。   “之前没能协商一致,现在这笔钱我还是不倾向投在算力上。”王攀说,“观云已经足够强大了,除非能以万为单位投入算力兴许能见到一些效果,区区几百张对于观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这是笔现钱,要是能留在手里,多少也能拖延一些和SC的推拉。所以我还是持反对意见,你们呢?”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栾彰身上。   “没有人会嫌算力溢出,既然你觉得三百张杯水车薪,一万张才能看出效果,那就去弄来一万张,我双手赞成。”栾彰不会像王攀那样解释自己的想法和思路,他想要的东西即便登天也要弄到。   举手票数五五开,只有刘树迟迟未动,众人一致看过去,王攀问:“小树,你是怎么想的呢?”   刘树扭头紧锁神情严肃,眼睛没看向任何一人,只是垂着,似在思索。会议室内安静许久,大家都在等着她这关键性一票。王攀再重复问刘树是否支持自己的想法,刘树没有动,再问刘树知否支持栾彰的想法,刘树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一锤定音。   王攀端坐在椅子中看向那二人,他摆摆手说今天会议暂时结束,叫其他人先离开,留下栾彰和刘树二人。待人都走远后,他起身说道:“距离我们上次聊这件事大概有小半年了吧?小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几个月中,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刘树正要开口却被王攀拦下,王攀慢慢走到栾彰的身后,继续说:“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最近纪冠城在频繁地出入观云的数据处理中心,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主干机房。以他的级别是可以这么轻松做到的吗?他在做什么?”   王攀话说得慢,栾彰听后神色未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王攀弯下身来,双臂压住栾彰的肩膀,双手垂在栾彰面前,好像从背后环抱住栾彰一样亲昵。   “我总觉得很多事情的发生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环接一环,严丝合缝的。但是我想不明白。”王攀侧在栾彰耳畔轻声问,“比如,你和纪冠城是什么关系?这三百张GPU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阿彰,你能告诉我吗?” 第49章   栾彰一动不动,也不看王攀。刘树坐在栾彰的正对面,她注视栾彰,而后眼神挪向王攀。要是没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单看那二人动作神情怎么都联想不到王攀在向栾彰问那些尖锐问题。   王攀了解栾彰,所以从不关心和评价栾彰的私生活。他既已提出纪冠城的名字,那就意味着他知道的已经比提出的问题还要多。成大事者不可能没心没肺天真无邪,王攀只是懒得提罢了。   刘树思忖,心中盘算把握着现在这微妙的局面。只听栾彰忽然开口对王攀说:“同居,在谈,你不是知道吗?还想听什么?”   说完,他露出了那标志性的不带任何情感的笑容。   王攀见栾彰不藏不躲,大方地承认了他和纪冠城的关系,虽知这是栾彰的作风,心中还是非常的不爽。他直起身问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怎么这回对身边的人下手?”   “情难自禁,不行吗?”   王攀心道这厮就是在敷衍自己。谁不知道栾彰那被他自己训练得客观冷静到极致的大脑和思维从未有一刻超出过控制?“情难自禁”这种词天然就是和栾彰绝缘的。王攀明白这么问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话锋一转,直切主题:“我看到了他植入芯片的记录,这是他自愿的还是你授意的?还有,你们是不是想拿那三百张GPU做什么别的事情?你最好都跟我说清楚,否则……”   “当初做过说有决策三个人一起投票,两票胜出,任何人不得干预结果。梦鹿,就算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你也没有‘否则’的余地。不过你放心,事情绝对不会是你想的那么歪门邪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信我。”栾彰适时地在此处打断了王攀。王攀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到了自己和纪冠城之间绝非简单的恋爱关系,基于神经网络研究的秘密实验可能也被他有所洞察。   但王攀误以为那三百张GPU是栾彰拿来和纪冠城搞秘密项目所使用,当中还有很多无法吻合需要推理的细节,于是在他大脑中构建的故事和真实故事就有了许多出入,甚至愈发复杂起来,好像栾彰和纪冠城要联手摧毁世界一样。至于纪冠城的心思,他虽不未深究,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单纯。   王攀承认自己很欣赏纪冠城,认为纪冠城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EVO需要这样的人才。如果不是在工作场合中认识,以他的性格和喜好会很容易和纪冠城成为朋友。   但是他的视角和栾彰还有刘树都不同,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必须要思考很多的事情。一旦让他起疑,他可以视任何人和事为隐患,必要时绝不留情。   “阿彰,我会遵守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小树,你应该早就准备好申报材料了吧?明天来我办公室找我签字。”王攀叹气,最后对栾彰说,“你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好吧。”他的手再度按在栾彰的肩膀上,“我相信你。”   栾彰感觉到从那掌心传递出来的并非王攀交付的真心,而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出格,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但他并不能保证,为此,他可以对王攀做一些让步。   春节之前一般不会有人事变动,涉及各项考核都很麻烦,没人愿意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可纪冠城却收到了调任——从第五实验室调回了跨学科研究组。   能够回到总部并且职级连升两级,对应薪资和年终奖倍数提升,怎么看都是一桩美事。   可纪冠城却开心不起来。他已经习惯了泡在实验室里的一线工作,让他回去继续坐办公室搞数值研究,或多或少缺失了一些刺激。   他安慰自己可以重回熟悉的环境,见到初进公司结识的伙伴,涨了工资可以一口气把欠栾彰的钱全部还清,得失不能太计较。   慢慢来,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继续钻研努力下去。   为了迎接纪冠城的回归,谢尔比等人精心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一群科学家竟然指挥自己的AI为纪冠城唱《Imagine》,中间还夹杂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这让纪冠城大为震惊,奇异的声调叫他的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似乎得到了共鸣。   “好了好了,节目很好,我很喜欢,不过现在不是更应该拥抱一下吗?”纪冠城听得头疼,委婉地叫停了表演。   “你说得很对,”谢尔比先是张开了手臂,“欢迎回家!”   纪冠城的工位还是原来那个,他收拾的空挡里大家免不了扯几句闲话。话题要不是发布会的准备,要不是最近工作八卦,要不就是对年会抽奖势在必得。纪冠城听后问道:“抽奖这种靠运气的事情怎么势在必得?难道要拜神吗?”   “你还不知道吗?”发条橙兴奋地说,“我们可以攻击抽奖系统啊!”   “啊?”   见纪冠城茫然的模样,发条橙笑嘻嘻地揽过纪冠城的肩膀热心解答:“年会开始前一周会公布今年的抽奖规则和所使用的模型,大家可以根据已知信息去破解程序,这是我们的经典保留项目。”   纪冠城问:“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拿大奖?”   “哪儿有那么简单?”谢尔比接过话茬,“为了保障公平和难度,这个抽奖程序都是彰sir亲自写的。时至今日都没有人能完全破解,最接近终点的一次是前年年会有人改写了抽奖概率抽了十万块钱,再更进一步的就没有了。”   纪冠城觉得这听上去很有趣:“那大奖是什么?”   “一个愿望。”谢尔比回答得很神秘。   “愿望?”纪冠城看看众人,这个听上去很简单的词好像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对,愿望。”始终保持沉默的乌鸦开口就是冷淡的声线,她转动椅子,眼睛从屏幕移到了纪冠城身上,“除了杀人放火起死回生那些不切实际的,只要他们都能办到的都可以兑现。不过以观云现在的能力,想要‘起死回生’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大家才会趋之若鹜。年会之前是所有人最忙碌的时间,但都没人做到,所以这个奖已经空了好多年了。”   观云的系统每年都会遭受不计其数的恶意攻击,难以想象压力最大的并发竟然来自于EVO内部。那些科学家工程师们都参与过观云不同分支项目的开发,他们甚至会直接调用部分观云权限去攻击观云的本体,想出来的花招怪招不计其数。   这样的战斗易攻难守,栾彰却乐在其中。   他善于利用和放大人性中的“恶”实现自己的目的,让这些最聪明的大脑自发自愿地对观云进行高强度的测试挑战,   而在无数的战斗中栾彰未尝一败,这反而更加激发起了其他人的攻破欲望,挑战难度逐年攀升。   “你也可以试试,重在参与。”一旁的Mikey赤脚蹲在椅子上,木讷讷地歪着脑袋对纪冠城说,“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可以提前想好,虽然绝对无法实现,但想想也没什么。”   纪冠城沉思片刻却是挑眉,自信笑道:“对啊,想想也很好,万一呢?”   王攀把纪冠城调回来后纪冠城和栾彰在同一栋楼里工作,上班下班免不了同进同出。栾彰已经完成了和刘树的赌约,便不太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纪冠城时刻牢记栾彰的性向是个秘密这一要点,非常注意对待栾彰的举止行为,始终保持着栾彰坐地铁他骑车的方式,下了班也不打照面。   纪冠城听谢尔比等人描述年会大奖的游戏模式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之手头还有许多要紧的工作,恨不得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在公司里。栾彰旁观纪冠城这刻苦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冲击明年的诺贝尔。   他想叫纪冠城一起走,刚走到纪冠城身边就听纪冠城小声嘀咕道:“怎么写出来这么复杂的设计的?太难了……”   “你跟我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些信息,也不用这么辛苦。”栾彰突然开口吓了纪冠城一跳。虽然有点一惊一乍,栾彰那故意逗的口气叫纪冠城无所适从,只好继续埋头电脑屏幕,眼睛都不抬一下地问:“你是那种会允许作弊的人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开卷考试没有意思。”纪冠城道,“况且我已经有一些答题思路了。”   “那刚刚是谁说太难了?”   现在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栾彰可以肆无忌惮。他站在纪冠城,伸手轻轻捏住纪冠城的下巴,强迫纪冠城抬头看向自己。待纪冠城的视线与他交合,他才笑着问:“你是听人说那是个不可能的挑战所以单纯想要试试,还是真的有什么愿望?如果是后者的话你不如现在直接告诉我。”他慢慢俯下身,拉进自己和纪冠城的距离,低声说:“我都能满足你。”   “如果是违背你的原则呢?”   “那也要你说来听听。”栾彰道,“再说了,我的原则是什么,你难道比我自己还清楚吗?”   纪冠城从椅子上起身坐在桌面上,这样栾彰就不必弯腰和他对话。他稍微仰头看向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的栾彰,笑着说:“栾老师,你比我聪明太多了,我提出的愿望但凡你不想做,都可以立刻想到一万种委婉拒绝我的方式。所以,我要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看来真的是不得了的大事。”栾彰的双手放在了纪冠城的腰侧,半抱未抱的样子更为暧昧,“我要想办法再提高系统安全系数才行。”   “你怎么这样?”纪冠城佯装怨念,“出了卷之后还能改题吗?”   “当然能。”栾彰笑答,“考试题是什么样,只有老师说了算。”   纪冠城努嘴把脸扭向一旁不看栾彰,那样子像极了在老师办公室耍聪明狡辩但是没捞到半点好处的顽皮学生。栾彰怦然心动,在纪冠城的脸颊上轻轻吻下,纪冠城立刻说:“别呀,别在这儿。”   “这里怎么了?”整栋大楼都是栾彰的地盘,栾彰不在乎到底是在哪个角落。   “总之就是不行……”纪冠城从桌子上跳下来,推着栾彰说,“你已经下班了,下班就不要逗留在办公室里,快点回家吧,光光还等着吃饭呢。”   说话间,栾彰就被推到了过道上,他扭头问纪冠城:“你不回去吗?”   “我又没下班。”   “有什么没做完的可以带回家里做,家里的条件不比办公室好?”   “你会给我捣乱的。”纪冠城快把栾彰推了出去,“好了好了,栾老师下课了,现在是学生的自习时间。”   面对态度如此坚决的纪冠城,栾彰只好无奈笑笑,叫纪冠城不要待得太晚,纪冠城满口答应。   等刚转过走廊,栾彰那满脸笑容消失不见。   他神情阴郁地走出大楼,抬眼就能看到还亮着的那一层,心中对于纪冠城所谓的“解题思路”早已经有了把握。纪冠城不说,他只好等等看。   纪冠城悄悄利用芯片和阿基拉做了共链并把自己作为交换介质,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压根儿瞒不住栾彰。   没有任何一种人为设计的模型能比得过人类真正的大脑,也没有任何一项数据的复杂程度能比得过“意识”。纪冠城绕过了繁乱的编码解码,绕过了晦涩的翻译理解,绕过了取出存储等多个流程,绕过了一切人类固有的思维设计,没有中转处理,拿自己作为样本直传去训练阿基拉,那么会得到怎样一种结果呢?   鱼离开大海走到陆地上生活便不再称之为鱼,人若是离开地球表面生存亦不再是人。那么一个有着真实人类大脑作为数据、模型和算力来源训练的人工智能还可以称之为人工智能吗?   这个实验是危险的,没人知道人类大脑那些尚未开发的部分在只存在于理论上的实验中会受到哪些不可逆的影响,甚至是否会危及性命。栾彰看着伏案工作的纪冠城,自己一度试图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视角去审视整件事,试问真的有必要铤而走险吗?   实验对象换做任何一个人,栾彰也许都可以搬出来许多的仁义道德假惺惺地装点自己。可对方是纪冠城,他就变得既不忍心,又能下狠心。   栾彰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不算正常,可是危险的事物往往是迷人的。他对纪冠城袖手旁观,甚至最大限度默许纪冠城的所作所为。也许,他需要用纪冠城试探科学边界的同时也以此来试探自己的边界。   纪冠城很晚才回家,光光绕着他的脚边喵喵叫了好久,他抱起光光躺到了沙发上。栾彰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一旁,看纪冠城那有些疲惫的模样,摸着他的头问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想一个问题想得有点久。”   “有结果吗?”   “没有。”纪冠城打着哈欠说,“太累了,想睡觉。”   “你最近睡觉比以前多了。”栾彰继续问:“身体怎么样?头部有难受吗?”   “没事。”纪冠城挪动了身体,怀里搂着猫,自己躺在了栾彰的大腿上,“就是容易困了。不过我觉得跟芯片没什么关系,可能是缺乏运动。”   “运动还不够吗?”栾彰笑得有些暧昧,可此时的纪冠城双眼合上,已然睡着了。栾彰轻抚着纪冠城的头发,手指摸向他的后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第50章   北方的冬季不适合搞大型活动,天气冷,人就不愿意动弹,所以王攀把年会地点定在了温暖南国。除了公司员工之外,还邀请了许多合作方,看上去比新品发布会还要热闹。如此大费周章地弄下来,只是想让屠语风出现在现场的身影不那么突兀。   纪冠城刚跟栾彰从海岛回来没多久就又要飞去另外一个滨海城市,着实没有什么新鲜感。其他人准备度假似的凑在一起盘算准备行李的事情,他则一直沉浸在栾彰的年会抽奖谜题中。   他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显著效果。不得不说,栾彰的谜题设计极为复杂,甚至还很折磨人,因为其中埋了很多陷阱,会让人错误地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答案,正准备一鼓作气之时突然出现迎头一击,所有进度成果毁于一旦。   这样失败再重来的循环纪冠城体验了几次,感觉糟糕至极,好在他有耐心,能从失败的经验上吸取教训,给自己打打气,不过是从头再来。   在这个过程中纪冠城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他试图将阿基拉和观云的接口相连,但只要这么做,他心底里就会产生一种抵触的意识。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主观的感受,而是通过芯片作用出来的某些尚未定论的信息,因为他的大脑并不能理解那种信息,所以便会产生其他“感觉”,这叫纪冠城大为意外。   科学就是这样,本想拉开窗帘,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地打开窗户。   纪冠城将这些数据默默记录下来,现在还不是能够研究出头绪的时候,他得继续想想别的办法了。   以前的纪冠城可以在办公室里待得很晚,现在他容易犯困,每当思考问题到最关键之时,他都会有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在把栾彰打发走之,纪冠城站在窗户前朝下望去,打了个哈欠,决定出去跑跑。   他想到了初来月湖时的场景,那时候的自己刚从学校毕业,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曾拥有,在那些焦头烂额的夜晚里,就是像现在这样跑在月湖无人的街道上。只是那时林荫蔽日,现在树杈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   时间一眨眼就这么过去了,翻过一年,他长大了一岁,有了许许多多的改变:养了猫,跟喜欢的人交往,在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上找到了现实的支点。当然也还有尚未改变的事物,科研这条路永恒充满了乏味和失败,他想要追上“栾彰”这个远在天边的目标,便注定要走一条极为痛苦艰辛的道路,挫折、疲惫和压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但是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他可以这样跑,听风抚过自己的肺叶,就能带走所有的浑浊。   忽然,他听到篮球场那边传来了声响。冬季的夜晚已经鲜少有人打球,他好奇地跑过去,发现球场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竟是刘恩卓。   刘恩卓见到纪冠城同样颇为意外,没去管从篮筐里掉落的篮球,而是朝纪冠城走去打了个招呼。纪冠城向刘恩卓点头示意,两个人隔着一道铁网,刘恩卓先说:“好长时间没在月湖听到你的消息了,我还想着要是你从EVO离职了,一定要把你弄过来。”   “怎么会。”纪冠城笑道,“只是调去其他部门了一段时间,中间我还会来过呢。只是月湖太大了,师兄你又是个大忙人,碰不到我这种小角色很正常。”   “阿城,别人都喜欢听你这么说话,可我不吃这套。”刘恩卓说,“懒得理我就说懒得理,我又不在乎这些。”   “怎么会?”纪冠城无奈地耸耸肩,表示刘恩卓错怪他。刘恩卓笑着朝纪冠城勾勾手指,既然这么巧碰见了,不如切磋切磋,要不然一个人对着篮筐投篮实在没劲。纪冠城不好拒绝刘恩卓,只得走进场地,嘴上说道:“我好久没打过了,师兄让着我点。”   “我让你?”刘恩卓头一歪,故意说,“你上次赢我的账还没算呢。”他那模样本就嚣张,哪怕带笑说话都难掩其锋利。纪冠城热身完毕后站在刘恩卓面前,双腿一字迈开,重心下沉,对刘恩卓说:“不带算旧账的。”   两人一攻一守对峙几轮,最后刘恩卓险胜纪冠城。刘恩卓还想继续,纪冠城摆摆手说自己累了,塌下肩膀走到场边坐下休息。刘恩卓递给纪冠城一瓶水,让他把外套披好,大冬天出一身汗再吹冷风一准儿要生病。紧接着,刘恩卓用鞋尖碰碰纪冠城的小腿叫他往旁边挪个位置,坐下之后,人体自带的温暖在二人之间流淌。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球场上?”纪冠城开口问刘恩卓,“不像你的作风。”   “最近上线新项目,今天晚上要通宵了。”刘恩卓说,“正好有点空闲,在办公室里蹲着没劲,出来放松放松。”   “你这个级别还要通宵弄,那看来是宇宙级的项目了,怎么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臭小子别套我话,也别多问。”刘恩卓勾起嘴角,“到时候师兄给你一个惊喜。”   “我听着更像惊吓。”   “我还没问你呢,这个点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解决问题。”   “EVO压榨你?”刘恩卓说,“栾彰那种人什么变态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你并不适合他那里。你曾经在实验室说一直想研究的那个课题后来有继续深入吗?在EVO的工作能对你的课题有帮助吗?想必没有吧。”   “秘密。”纪冠城不多言语,只是神秘一笑,将刘恩卓的质问全部化解。   两个人并排坐着,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即便有同门情谊在,对立的身份也叫他们不便过多交流,最多只能说一些属于共同回忆的部分。纪冠城看了一会儿天空,扭过头来对刘恩卓说:“师兄,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如果要让你设计一个百分之百不会被攻破的程序,你的思路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矛和绝对的盾。”刘恩卓说,“除非实力相差特别多,让一年级小孩去解高等数学的那种差距,否则……以我现在的想法来看,只能是迭代的速度是别人的几何倍,双方不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他将两根手指竖起来,一上一下比对在一起,“就算漏洞百出,可对不上就是对不上,这大概也能算作一种‘完美’吧。”   纪冠城接着问:“那你觉得你这种思路有落地性吗?”   “那要看是什么应用场景了。”刘恩卓反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纪冠城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在某些方面和栾老师很像,所以想问问看你的想法。”   听到栾彰的名字,刘恩卓不由得皱眉,弯起手指反敲在纪冠城的额头上:“别莫名其妙让他长我一辈。”   纪冠城揉揉额头,装乖笑道:“你为什么当初不留在EVO?要是那样的话,我无法想象现在的EVO会是什么样子。”   “跟栾彰合作,名垂青史和遗臭万年只有一线之隔。”刘恩卓正视纪冠城,脸上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恰好这两个选项我都不感兴趣。”   纪冠城注视一阵刘恩卓,周遭起了阵阵冷风,纪冠城收紧衣襟:“师兄,我冷,回去了。”他起身欲走,刘恩卓拦住他问:“那你呢?你怎么选?”   “一万年之后的事情我哪儿知道?”纪冠城食指中指并拢后点点自己的额头,“但是眼前的难题我有一些眉目了。谢谢你,师兄。”   几天之后的EVO年会上,紧张刺激的大奖抽奖环节即将到来。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栾彰按下开始按钮,大屏幕上跳动的画面和寻常乐透没有任何区别,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背后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   那些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付出与尝试,终于要在今天揭晓答案。   抽奖规则非常简单,只要屏幕上跳出来的数字有对应员工,那么即为该员工中奖。为了留有悬念,那些数字并非连号,总会空出来那么两到三个数字是没有人的。而栾彰所写程序恰好每年都能抽中那些幽灵数字。   时至今日无人能攻破其防线,纪冠城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抱着栾彰说太难了他搞不定。   现在结果尚未揭晓,纪冠城看着自己手中17这个数字,掌心发热。EVO数百名员工就会发至少三位数的号码,以玄学来说,太小或者太大的数字往往没有中签相,连谢尔比看过之后都摇摇头,好心地问纪冠城要不要换自己手上328的号码。   无论怎么看都比纪冠城那个强点。   “概率是一样的。”纪冠城盯着大屏幕,等待着结果。   “反正都是没戏,确实概率是一样的。”谢尔比说着看向了纪冠城,纪冠城脸上那笃定的神情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纪冠城胜券在握一样。他心想怎么可能,那么多专门搞代码的大神都没干得过栾彰,纪冠城一个研究脑科学的难道能在这方面有什么突破?   谢尔比压根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给自己留了一点口子。   就在此时,屏幕上跳跃的画面终于停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 第51章   栾彰怔了一下,17并不是他所知的那些“空号”。   不知情的其他人现在还在沉浸在再次落空的想法中,当系统翻找出纪冠城的名字并显示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现场甚至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谢尔比等人惊恐地看着身旁的纪冠城,纪冠城的样子倒是稀松平常,对着大家笑了笑,就像是中了一台微波炉一样淡然地从坐席中起身走向前台。   这一刻,台下延迟的众人才发出一叠又一叠浪潮般的震惊欢呼,灯光调度适时地将一盏追光灯打在纪冠城的身上。栾彰在昏暗之中只能看到这一点星光,好像孤独海洋中唯一载着灯火的小船。光点越来越大,当纪冠城完全站在他面前时,光也将他吞没了。   栾彰的脸是笑着的,他确乎是有一些开心的情绪,但心中惊讶疑惑甚至不悦所占的比重都要超过前者。他得意于纪冠城展露出来的锋芒是拜他所赐,又对其挑战成功难以释怀。他的不败金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击碎,哪怕彩头对他而言微乎及微,他都有一种坠落感。   “恭喜。”栾彰体面地祝贺纪冠城。纪冠城很开心地和栾彰握了握手,小声问道:“栾老师,没有什么想再对我说的了吗?”   栾彰低声反问:“要在这里说吗?”   纪冠城可没有当着上百号人暴露隐私的癖好,他微微歪头,栾彰这才正式地问:“你要现在兑现你的奖励吗?”   “下来再说吧。”纪冠城不顾其他人好奇心不被满足的失望叹息,随后只是说了几句简单的获奖感言就离开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年会上其他的节目已经完全不备关注,大家都在小声讨论着纪冠城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破解了栾彰的铜墙铁壁。   更有甚者干脆跨越坐位跑去问纪冠城,纪冠城只回答说是自己运气好。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服众,到了露天的after party时,纪冠城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众星捧月一般,大家试图通过把纪冠城灌醉的方式来套他嘴里的话。   “真是超级新星啊。”王攀感叹。紧接着,他用胳膊捅捅栾彰,“你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吧?是调情?还是说这一把你真的输了?”   栾彰沉默不语,眼睛一直盯着纪冠城的方向。   王攀看栾彰那表情就猜到了结果,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吧?他真有那本事?”   “结果已经有了,过程是怎样的并不重要。”栾彰看向王攀,眼神阴郁。王攀对这个游戏的结果并不太关注,获奖人是纪冠城的话,大概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全交于栾彰处理。他甚至会调侃栾彰,说纪冠城与栾彰如此关系,难保纪冠城的愿望不会是什么比较私人的内容,那样反倒容易解决了。   “如果他想知道一些机密呢?”栾彰问。   王攀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一直信奉一个东西,就是上了赌桌就得愿赌服输。既然条件是公开摆在那里的,无论结果多么恶劣,都必须要遵守诺言,接受不了也必须要接受,怨不得别人。”   栾彰听得出来王攀是在嘲讽自己,怪不得别人的潜台词是要怪就怪自己。他余光秒到屠语风的身影出现,离得最近的刘树正要上前应付,他就用下巴指指那边示意王攀:“去干点正事吧。”   王攀扭头一看,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桌子上端了酒杯就过去了。   有泳池有乐队有美食美酒的露天派对是畅快惬意的,大家没了工作场景下的种种拘束,可以尽情享乐。屠语风与这画面极不搭调,哪怕脱下了之前那套较为正式的装扮,换上了休闲轻薄的西装,都难掩其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王攀心想,那么不高兴就别来,又没人求你。   他把屠语风骂了一个遍,脸上堆满笑容迎了上去,顺手拉着屠语风的胳膊把人领到泳池一侧,别让他挡在路中间叫其他人玩不痛快。   栾彰毫不关心王攀如何对金主阿谀奉承,无所事事的自己躲去一角找清净。他并不喜欢人类之间的社交,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浪费时间。周遭的环境对他来说是嘈杂的,正当他想要屏蔽时,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频率跟其他人都不同,像是毛衣上跳出来的线头一样叫人在意,他看周围人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只有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几乎不用大脑分辨,顺着那个声音的线头捋过去,终点自然而然是纪冠城。   纪冠城也在看他,隔着围绕的人群。   对视片刻,栾彰走上前拨开人群,见纪冠城已有些脸颊泛红,便对找了个借口将纪冠城从围攻之中解救出来。他正带纪冠城往酒店大堂走,忽听泳池那边传来惊叫落水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就见跌入泳池的屠语风将同样落水的一位女性托到岸上来,而后他自己双臂撑起身,带起的水如帘幕一般哗啦啦落下。   王攀赶忙去扶屠语风,屠语风甩甩头发,将自己变沉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丢到地上,里面的衬衣着水后紧紧贴着皮肤,白色转为透明,露出躯体的模样。众人这才看到屠语风的背后竟然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颜色,似是一块纹身。   这与屠语风的给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可细细想来又与他那狠厉阴冷的形象并不违和。王攀找了一条大毛巾披在他的肩膀上,同样也阻隔了大家探究的视线,和屠语风回了酒店。   回到酒店的纪冠城跌入柔软的大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栾彰轻轻侧躺在他身边问道:“喝了多少?”   “没有多少。”纪冠城把脸埋进被子里,说话都是闷声,“只是懒得应付了,还好你救了我,要不然他们一直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也很想知道。”栾彰笑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一说这个,纪冠城突然又来了精神,盘腿坐起来,“栾老师,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栾彰看着纪冠城,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其实你根本没有做多么复杂的设计,你只是在错误引导大家的思路。就像是魔术里的Misdirection,在推理小说里也经常看到通过时间或者地点错位来实施诡计的桥段。按照正常的思路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得到答案,这个过程对大家来说并不是在攻击观云,而是在自己给自己出难题,自己走不出自己造的迷宫。而你呀……”说到这里,纪冠城刻意地停了停,眼里的笑意更盛,“你其实只需要在大家得到正确答案的那一刻把答案及时修改掉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费力气。大家习惯去解决宇宙级难题,也压根儿不会想到谜面其实就是一加一等于多少的问题。所以猜到可能是这个原因之后,我就没有再尝试去攻破所谓防御壁垒了,而是把自己的修改时间放在了你之后,那么我就一定能中。”   早在学生时代,纪冠城就被刘恩卓摆过一次。他朝刘恩卓要一些资料,刘恩卓告诉他在电脑的硬盘里,叫他自己去找。纪冠城用尽各种办法就差把电脑重装系统都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只能无奈地再问刘恩卓。   刘恩卓回来之后把主机往外一拉,指着底部贴着的一张硬盘说,不就在这里吗?   纪冠城这才恍然大悟,电脑里的硬盘并不一定是惯性思维理解的系统,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他是和刘恩卓打完球后聊天时忽然想起了过去的故事。刘恩卓喜欢走偏门,想法向来与众不同,纪冠城觉得也许能从刘恩卓身上找到灵感,便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刘恩卓的想法,自己姑且一试。   结果是对的。   栾彰看着纪冠城开心的样子有些不想打扰,静静地听纪冠城把话说完,然后伸手摸着纪冠城的头发问:“那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呢?当着大家面不肯说,私底下总能告诉我吧?”   “真的可以吗?”纪冠城反复确认,“是很过分的事情。”   栾彰噗嗤笑出来:“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过分,那就不要告诉我了。”   “但是是我非常想实现的愿望,并且你一定可以做到。”纪冠城忽然又变得坚定。栾彰正想着会不会是什么情情爱爱的狗血桥段,就听纪冠城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我想看观云的源代码。”   “可以吗?”   他这么问。   此时此刻的栾彰只能想起王攀提到的词语——愿赌服输。   而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会意识到,赌桌上的风云变幻就在眨眼之间,远隔数千公里的月湖正在上演着一出大戏。   INT毫无预警地召开了新品发布会,突然搬出了他们新一代全景式人工智能,并可以结合他们的硬件设备有诸多玩法,发售价格被压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这一操作把业内所有公司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受冲击最大的当属还在准备发布会的EVO,本可以按部就班却被别人先得头筹,这下压力全给到了王攀。   好巧不巧,第一个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正是屠语风。 第52章   安稳度过年前的愿望彻底破碎,回到工作岗位的EVO众人对INT此举充满了怨念,而对于自家的应对之法,目前还没人能猜得透。   纪冠城认真看过了INT的发布会,对其发布内容颇为赞叹,一会儿嘟囔着说这里确实这样优化更好,一会儿又赞叹那里那样做更能照顾用户体验,并一一做了笔记。栾彰对那些东西完全提不起兴趣来,倒是对纪冠城的想法颇为在意。   因为纪冠城看完之后来了一句“只有这些啊”。   栾彰问:“刚刚还夸了半天,怎么这会儿听上去有点失望了?”   “刚刚不是没看完么。”纪冠城合上笔记本,“我觉得以INT的研发能力其实可以更进一步的,但是他们好像很喜欢把大量的精力花在C端上,可惜了。”   “也许只是因为没有实力。”栾彰实话实说。   纪冠城莞尔一笑。   媒体会大肆渲染INT突袭带来的动荡,到处宣扬产业变革的言论,不明就里的路人恐怕真的会被带偏节奏。而一向咋咋呼呼视INT为心头恨的王攀却在此当头保持了高度的冷静,没有任何态度和表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坊间诸多猜测,大家都对同行们下一步的动作充满了期待。   在此期间,栾彰是最风轻云淡的一个。他本就视EVO的全景式人工智能为商业妥协的产物,而他真正想搬出来东西王攀又推三阻四。INT此举不过是拿出来一个他嫌弃的东西炫耀,他根本不会在乎。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默默等待,等王攀的犹豫变成决心,给到王攀压力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屠语风。   关于纪冠城的年会的大奖,栾彰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定了时间,自己单独带纪冠城去往月湖地下那个最神秘的房间。   纪冠城比以往任何一次去机房都要显得兴奋,不难理解,观云的源代码对任何一个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栾彰端看纪冠城那因为激动和紧张而频繁出现的一些诸如摆弄手指的小动作忽觉有趣,很多人是没有办法逃避情绪的,哪怕是纪冠城这种已经被训练得很好的人。   这样的“劣根”出现在纪冠城身上,栾彰非但没有厌恶鄙夷,倒是觉得有几分可爱。   下到中央机房后,纪冠城跟着栾彰一路往深处走,看着栾彰解除一道又一道校验,最终抵达存储观云源代码的房间。   当大门缓缓打开展露门后真容时,纪冠城呆愣在了原地。   “傻站着干什么?”栾彰歪头一笑,“不进去吗?”   “我……真的可以吗?”纪冠城瞪大眼睛,再次确认。   “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遵守诺言。”栾彰拍拍纪冠城的手臂,纪冠城这才活了似的一步踏了进去。   他原先单纯的以为,能够存放代码的机房应该跟外面一样是一排又一排冰冷的机器。但是这个房间内的中心像是竖着一根巨大的晶体管,里面好像有液体一样发出淡蓝色的光。围绕在那晶体管周围的是一圈屏幕,再往外一圈是工作台,从门边到中间的全部挖空如同深渊,往下看去竟深不见底。   纪冠城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能到什么地方,那根巨大晶体管的末端就在什么地方,顶端像是撑着天花板的树冠,末端伸出无数细小分支,血管一样盘布其中。   “这简直就是……生命之树!”纪冠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怪不得机房要在湖的下面。”   栾彰进行身份验证后,栈桥缓缓架起,他拉着纪冠城的手通过其中,纪冠城低头看了到了脚下的黑暗,紧紧握住了栾彰的手。   他的兴奋和激动全都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看着那脚下的深渊和眼前的幽蓝,他心底萌生了慌张和不安。   栾彰说,别怕,我在呢。然后拉着他大踏步地往前走。   待真正走到中心区域,栈桥被收起,纪冠城和栾彰二人仿佛陷入了与世界断连的无人孤岛。纪冠城抬头仰视,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支撑观云这个庞然大雾运转的生命循环。”   纪冠城一瞬间会意:“原来那不是我理解的代码,而是生物意义上的“代码”,是吗?”   “当然了,也是有一些可读信息的。”栾彰向纪冠城展示着他神迹一般的作品,纪冠城一阵眼花缭乱,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原始文件,问栾彰:“我可以在这里待多久?”   “只要我在这里,多久都可以。”栾彰说,“不过机会只有这一次。”   纪冠城望向栾彰:“你真的不怕我泄密吗?”   “你可以泄密,但前提是有人能解密。”栾彰自信到无以复加。他靠近纪冠城,在快要与纪冠城面贴面时张开了手臂。纪冠城以为栾彰要拥抱自己,可是栾彰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颈,紧接着用一种暧昧又调笑地语气说:“你可以把它存在这里,试试看能记住多少?又能理解多少?让我看看你本事吧。”   纪冠城感受到栾彰向自己丢出来的挑战任务,面对眼前的巨大诱惑,他立刻投入到了阅读当中。栾彰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欣赏纪冠城认真投入的身影,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伪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一万年,纪冠城的表情越来越糟糕,突然垂下头,双手掩面。   “怎么了?”栾彰问,“不舒服吗?”   “没有。”纪冠城抬起头,又是难过又是不服地与栾彰对视,“我完全理解不了,就像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无法理解更高维度的概念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知,知道自己并非栾彰那样的绝顶天才,可凡人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努力。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完全溃败的情绪侵袭,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于栾彰的嫉妒突破了阈值。   他太天真了,以为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上赢过栾彰一次,就当真触摸到了栾彰的指尖。哪怕两个人终日耳鬓厮磨,那也仅仅是建立在情感关系上。   漫长广阔的人生不应只被情爱占据,纪冠城也希望能够看到理想。   “为什么是你。”纪冠城有些崩溃,栾彰上前拥抱予以安慰,纪冠城在栾彰的怀里不住地摇头,栾彰轻拍他的后背,再抚摸他的发顶说道:“我能带你来这里,不仅因为这是你提出的愿望,私心上也想给你一些启发。如果这一切反倒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那么我们现在就离开好吗?”   “没有,我可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纪冠城深深叹息,“再给我两分钟就好。”他抱着栾彰试图找到归于宁静的平衡点,却更加难以控制情绪,竟忍不住带了哽咽。   栾彰捧起纪冠城的脸,那眼眶通红的罕见的脆弱模样叫他不免动容。幽闭的环境给了栾彰松动自我的借口,他的手稍稍用力,迫使纪冠城靠向自己,那股熟悉的海洋香味在自己的鼻间扩散。   很香,很痒。   栾彰有些恍惚,再意识回笼前,他便已经吻上了纪冠城。   纪冠城不明就里地回应着栾彰,待栾彰的手抚摸他时,他连忙阻止了栾彰:“我们不应该在这里……”   “你总是说不要在这儿不要在那儿,那你喜欢在哪儿?”栾彰低声轻语,话中带笑,“我想让你忘掉一切不开心的事情,就在这里。” 第53章   纪冠城凝望着栾彰的双眼,他很难拒绝栾彰,就像栾彰难以拒绝在此刻去做一些本不该出现的行为。可反过来想,这里是他的伊甸园,伊甸园理应承载他所有美好的记忆才对。   他缓缓地矮身下去,纪冠城的手悬在他的脸颊一侧,他的手则按在纪冠城的腰上。哪怕需要抬着头,他也很喜欢在做这件事时看着纪冠城。无所倚仗的纪冠城为了保持站立只能靠在工作台上,即便如此他都会在激动之时不得已地弓起腰,对上了栾彰的视线。   很难想象在这种时候栾彰为什么要看着他,更为重要的是,没有人能拒绝这样自上而下凝视情人的视角。   可是纪冠城却颤着手指,将手掌覆在了栾彰的眼睛上。   栾彰失去了视野,停下动作固在原地,只听纪冠城轻声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放弃一切。”   “本也没有那么多值得坚持的。”栾彰问,“我算一个吗?”   “一直都是。”   栾彰在黑暗中绽放了笑容。   “边上一些,会……误碰。”纪冠城的手撑在工作台的边缘,他被摇得不住往前倾,怕自己意识不清时按了某些按钮。栾彰不愿配合,对他说:“我设计的安全保护没有这么低级。”   “对,你什么都会做到最好。”   “你是在表扬我吗?”   “啊……”被突袭的纪冠城双腿骤软,两人顺势跌倒在地板上。地板光洁坚硬,要不是和着衣物,骨头都要硌出棱角。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好像要赶在下一秒世界毁灭之前将隐秘的背德的不守规矩的疯狂事全做完。   也许抵达高潮与宇宙崩塌时的精神状态是相同的,那么毁就毁了吧。   就在那一刻,躺在地上伸长脖颈沉浸在余韵中的纪冠城痉挛的频率开始变大,当他变得有些抽搐时,栾彰才意识到这并非快乐的反应。纪冠城本来红润的面颊转眼煞白,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捂着头蜷紧身体。   “怎么了?”栾彰惊愕问道。   “疼……”纪冠城齿缝中勉强挤出这个字来。明明前一秒还沉浸在氤氲泉水中极度放松的大脑在下一秒像是被钝器敲打,又像被利刃穿刺,还像被砂纸碾磨。纪冠城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大脑能够做的所有工作瞬间失调,警戒疯狂响动,他却被折磨的无能为力,恨不得用头砸向地板叫自己昏过去。   栾彰制止了纪冠城,将人揽入怀中不叫他伤害自己,连忙再伸手启动栈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象征着观云神经网络的一个又一个生物代码开始产生了移动。这叫栾彰大为震惊,意识到纪冠城的痛苦也许和这里有些关系。   他一下子陷入了纠结,到底是要把纪冠城赶紧带离,还是让纪冠城继续留在这里以便观察?   这是个从未有过的惊人发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这是……在面对真实的肉眼可见的痛苦时,栾彰找了一万个借口都没能说服自己。他用最快的速度给纪冠城穿好衣服,抱着纪冠城急匆匆地逃离了这个生物场。   随着电梯一点一点地攀升,纪冠城的痛苦逐渐减弱,就在快要抵达终点时,电梯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所有的设备都被观云控制,完全不可能出现此种低级故障。栾彰呼叫着紧急按钮,心中对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应该是刚刚的事故产生了连锁反应。   在等待系统重新自我恢复的时间里,栾彰只得坐在地上搂着纪冠城。他能感受到纪冠城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回升,状态也慢慢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   “我刚刚是要死了吗?”纪冠城哑着嗓子问。   “没有。”栾彰回答,“放心,不会有任何事的。”   “……好。”   栾彰偏头吻了吻纪冠城的额头,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把芯片取出来?你应该知道,刚才……”   “在做决定的那一刻起,我对会发生什么已经有了全面的认知。”纪冠城握住了栾彰的手,与他十指交缠,“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可是太危险了,你刚刚真的……”栾彰对于“死亡”的定义一直很宏观,他会设想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个小行星造访地球,人类一瞬间就会化为灰烬。可当他真正感受到纪冠城的痛苦在蔓延,身体在冷却时,这样具象的个体的消逝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抚摸着纪冠城的头,眼睛却看着电梯天花板,默默说道:“也许实验的方法还有很多。”   “再给我六个月吧,也许是四个月。”纪冠城叹息,“我潜意识里觉得,我离它已经很近了。”这时,他抬眼望向栾彰,脸上露出一贯阳光的笑容,眼睛都亮晶晶的,能够安慰世上所有的沮丧,“也许我真的可以懂得那个全新的‘物种’。”他点点自己的额头,“在这里。”   他不想功败垂成。   栾彰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以怎样的话语回应纪冠城。   两人依偎在一起沉默许久,栾彰才问:“后悔吗?”   “悔不悔,值不值,这些问题死之前才能回答。”   “不要总说死,你刚刚吓死我了。”   “你看,你也提了。”纪冠城已经恢复了状态,方才瞬间濒死的插曲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他站起身整理衣衫,看着紧闭的电梯门问栾彰怎么还没有人来救他们。栾彰只好无奈告诉纪冠城,这里太深了,保密级别又高,人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赶到的。   “那发生意外岂不是很难处理?”纪冠城吐槽,“这个地方真是又安全又危险的。”   这倒没错,这里在设计之初便只考虑数据够不够安全,出了事故如何应急。至于人……栾彰没在乎过。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话音还没落,纪冠城的双手就扒住了电梯门缝,栾彰甚至来不及阻止,门就缓缓拉开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栾彰质问。   “我是怕危险的人吗?再待下去要缺氧了。”纪冠城盯着栾彰说,“太难受了,我不想让你也那么难受。”   栾彰的眉头猝然拧在了一起。   电梯卡在了楼层中间,夹层厚得快有人高,只有顶部留有一点空间,可以爬到那一层上。纪冠城摩拳擦掌,用力向上跳去,双手扒住边缘后双脚借力连蹬几截,潇洒利落地爬出电梯。紧接着他转身趴下来,笑着对栾彰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拉他离险境,拉他出泥潭,拉他下神坛,拉他入凡尘。   栾彰只能仰望纪冠城,纪冠城像是个降临荒芜世界拯救人类的英雄一般,他端详了好一阵,最终无可奈何地伸出手了。 第54章   纪冠城万万没想到电梯事件最后以安全违规操作被记了一笔,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反推回去认为电梯程序设计不符合人类求生本能。栾彰笑着听他吐槽了半天,最后告诉他这是没办法的事,别说电梯,哪怕是一盏灯的开关都会被观云判定。   这叫纪冠城突感无力,反问栾彰,要是未来世界的人活在如此标准的条条框框里那还有什么意思?人就是人,是永远不可能被约束的。   栾彰并未回应纪冠城。   诺伯里可以接入观云,他清楚地知道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栾彰问他对当时的事故怎么看,诺伯里没有任何结论,只对栾彰说:“也许我可以理解人类思维,但我也并不能理解人类思维。”   完全丧失语法和表达的一句话,这不应该是诺伯里会出现的错误,栾彰陷入了沉默。   这时光光走了过来,左看右看,发现纪冠城并不在家,只好去找栾彰要吃的。栾彰喂了光光一些零食,为了表示报答,光光会在吃完后用头蹭栾彰的手掌。   以前光光也会有这种行为,但那是被芯片影响的,栾彰可以控制它的亲近或者疏离。在把芯片取出后,光光做回了普通家猫。长时间的休养让它看上去似乎失去了很多过去的记忆,倒还认得纪冠城,却对栾彰表现得有些陌生。   栾彰对猫并没有什么感情,照常喂养罢了。时间久了,他发现光光会蹲在一旁看着他,试图靠近,在多次确定这个人类不会伤害自己还会给自己好吃的之后,光光也可以亲近栾彰了。   每当光光过来蹭时,栾彰同样知道光光想要做什么。他变得习惯,习惯爱抚一只猫,习惯家里永远扫不干净的猫毛,习惯了……习惯了这只猫的存在是在证明他的生活里有一个无法被忽略的人。   栾彰蹲在地上用手指挠着光光的下巴,只听诺伯里说道:“有件事我想跟你确认。”   “什么?”   “在原本的计划里,你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和小纪分手了,但是现在没有任何迹象。那么计划需要修改吗?根据现在的数据和模型推算,我觉得……”诺伯里的口吻变得有些迟疑,“你喜欢他吧?”   听到如此尖锐的问题,栾彰的并没有任何抵触,意外地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他站起来拍拍手,笑了笑,像是把问题重新回味了一遍,然后无比坦诚地说:“喜欢吗?应该是有的吧。”   诺伯里无比惊讶,这是栾彰第一次表示他喜欢一个人。   这个男人交往过的对象很多,他嘴上可以对任何人说喜欢,光诺伯里听过的就不计其数。但当只有他俩在一起交流时,栾彰只把那些人当做一个又一个数据模型,徒有分析的热情,其余的情感都是冰冷的。   纪冠城不同,栾彰在他的身上投射了太多从未有过的情绪。   诺伯里问:“那你要正式和他交往吗?”   “不,这段关系大概还能维持四到六个月,无论那时他有怎样的进展,都应该结束了。”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是喜欢。但是‘喜欢’和‘讨厌’一样,‘爱’和‘恨’也一样,都是太过廉价且无意义的情绪。” 栾彰的态度忽然变得坚决,“我不需要。”   他聪明且善于思考,洞察力敏锐。自那次在地下机房惊心动魄的经历之后,他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陌生,几经分析,他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纪冠城是他所见过最好的人,没有人不会被他吸引,连自己也是。可是另一方面,那种让人自惭形秽的完美也在变本加厉地激化着他心中的恶,他不相信人间神话,他想毁了这一切。   他变得既爱纪冠城,又恨纪冠城。既想得到纪冠城,又想亲手把纪冠城毁了。   栾彰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很快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曾动过让纪冠城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自己生活中的念头,但他及时清醒后,一只脚已经悬在了悬崖前。他的理智告诉他若不及时停止会有难以控制的局面,他不允许失控,也不允许自己沦为情绪的奴隶。他像一个肢体感染了疫病的人,想活下去,必须要忍痛切割溃烂的部分。   这样,他才是他。   在余下的时间里栾彰对纪冠城尤其得好,不知道是为了弥补纪冠城,还是为了弥补自己。纪冠城也未再发生过头疼的情况,工作顺利,生活开心。不考虑即将要面临的关系终结,栾彰甚至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如何处理分手比如何建立恋爱要更复杂,特别是想要处理得干净体面时更需要微操。两个人好端端地无风无雨,忽然提分手,任凭谁都是难以接受的。   原因很重要,自己既不能主动,也不能是过错方。   这套操作栾彰比任何人都会玩,但是在纪冠城身上遇到了麻烦,因为他在纪冠城身上找不到任何缝隙。   他计算推演很久找到了一个相对周全的方案,可惜离完美还差了一点点。   “春节吗?”纪冠城面对栾彰突如其来的提问,如实说道:“是要准备回家的,你呢?”   “我没有地方去。”栾彰说,“我父母都不在国内,我们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纪冠城清楚栾彰亲缘很淡,在一起的时间里几乎不会听到他提任何家庭相关的话题。所以当他说自己要回家时,栾彰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些寂寞的神情。纪冠城有些不忍地问道:“那你……有其他打算吗?”   “都说了没有了。”栾彰话锋一转,“你可以带我回去吗?”   “这……”   “不可以吗?”栾彰说,“就算以朋友的身份?”   他单看纪冠城的表情就知道纪冠城在纠结。纪冠城本性不喜欺瞒,自然是不想把人带回去之后对家人朋友撒谎。可是不撒谎的话,又怎么解释自己突然喜欢上了男人这件事?   还把人带回家,简直就是在颠覆所有人的三观,这年大家都别过了。   “你不会觉得委屈吗?”纪冠城把问题交给了栾彰,“以朋友的身份。”   “怎么会?”栾彰笑得有几分自嘲,“我习惯了。”   纪冠城不忍,只好答应了下来。可回家之后的种种问题如何处理,他真是一点都没想过。 第55章   在放假的前一天,EVO有一场人尽皆知的内部会议,这个“内部”范围缩小到只有王攀、栾彰和刘树三个人。没人知道在这个最无干劲的日子里开会的意义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会议的核心主题围绕着什么,更没人知道产生了怎样的结果。   纪冠城只知道那天晚上回家的栾彰心情很好,虽然表面上没有过于明显的激动或者开心的表达,但纪冠城能感觉到,那是在他栾彰身上从未见到过的一种超然。   纪冠城的老家是一个普通的三四线城市,很远,没有直达的高铁,栾彰在出发之前并不知道他即将踏上的是一场修行而并非单纯的旅行。   他看着近乎二十个小时绿皮卧铺车票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问纪冠城“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纪冠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栾彰解释这种最基本的生活逻辑,栾彰生活在云端,他的世界所处位面和大部分人是不同的。好在纪冠城对此很包容,他明白世界就是有很多面,人也有很多面,便用一种乐观的方式去消解栾彰的抵触心态。   “你一定没尝试过吧?很有趣的。”纪冠城说,“车上会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光是观察他们每一个人就足够充实地度过这二十几个小时了。”   栾彰半信半疑地跟纪冠城上了车,他那质疑的情绪从经过车厢连接处的洗手池与厕所就已经开始变得浓烈,当站在床铺前看着纪冠城忙里忙外地收拾时达到了尽头。   “别站着了,坐会儿吧。”纪冠城按着栾彰的肩膀半是用力地叫他坐好,“能在这个时间段买到两张下铺的票已经是超级幸运了!我上学那阵子有时候连卧铺都买不到,要坐硬座回去,站票我都买过呢。”   栾彰问:“你一直都是这么回家吗?”   “对啊,不然呢?”纪冠城不以为意,“看会儿书或者听听音乐,很快就可以到睡觉的时间了,或者我陪你聊会儿天儿?”   话还没说两句,同一车厢的其他乘客陆陆续续地上车,嘈杂得很,等到车开出去一阵子才将将安静下来。即便周围人成分再怎么复杂,纪冠城都能很好的融入进去,连隔壁几岁的小女孩都要来找这个帅气的大哥哥玩,纪冠城则耐心地陪着她看了好久的动画片。   栾彰则是面无表情地靠着车窗一侧高位凝视眼前人间,话也不说,雕像一样。以他的本事,在社交场合能做到的只会比纪冠城好,不会比纪冠城差,但毫无价值的人群是不值得他浪费时间的。   有纪冠城活跃气氛,大家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旅途也没有那么辛苦。入夜后车厢熄灯,周围人纷纷躺回了自己的床铺上等着进入睡眠状态。可是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哧哐哧声响还是太过清晰,栾彰被震得毫无睡意,只得起来去走廊一端看风景。   夜里哪里有什么好风景,车厢的连接处还有以各种方式蜷缩着的人,一动不动,尸体一样。   栾彰透过自己的双眼看着这些,忽觉若是自己也同他们一样,实在想不出碌碌无为奔波劳累度日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么被替代被消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又看向车窗外,入眼只有一片黑暗。   “睡不着吗?”不知何时纪冠城悄悄走了过来,压低音量询问栾彰,“还是不习惯吗?”   栾彰摇摇头。   “好像在家里的时候也没有睡过这么早,生物钟调不过来很正常。”纪冠城有本事把任何事情描述得合理,他站在栾彰面前的窗户前往外看了看,手指贴在玻璃上对栾彰说:“你看,有星星。”   “哪里有。”栾彰道,“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就是有。”纪冠城叫栾彰贴近玻璃,自己站在他的背后,双手捧在栾彰的脸侧阻断他眼角的余光,这样栾彰就能完全看到外面了。纪冠城笑着在栾彰的耳边问:“对吧,我没骗你吧?”   “天空越黑,星星就越亮。”纪冠城说,“城市里的霓虹灯太多了,抬头什么都看不到。”   栾彰再看了一阵,确实有几点星光。火车的速度不算慢,可天空是广阔的,任凭跑走多少公里,头顶的星空始终未曾发生过改变。纪冠城可以指着星星讲出它们的星座和故事,栾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因为他从小就想当一个科学家。   科学的概念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抽象很宏观的,天上的星星是科学,地上的岩石也是科学,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门学科叫“科学”。   “长大了才知道划分的实在是太细了,隔行如隔山。”纪冠城感慨,“但是现在又觉得,所有知识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去那里。”   他手指向了天空。   火车缓缓进站时已是深夜,纪冠城见有一个背着大小包袱颤颤巍巍的老妇上了车,他帮忙拿了行李,当跟着对方找到床位时,发现是自己所在那一间的上铺。他于心不忍,便主动提出交换,那老妇连连感谢,摸黑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包中摸出两个鸡蛋塞给了纪冠城。   黑灯瞎火夜深人静,纪冠城不好和老妇来回推脱,只好收下。   爬个上铺对纪冠城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他不着急睡觉,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会儿,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从硬座那边走来,纪冠城对她有些印象,之前就已经来过好几次,大概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补到卧铺票。   可她运气很差,始终没空位,她只是叹了口气。   纪冠城看看栾彰,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睡觉?”   栾彰自然明白纪冠城这话的实际意思,他无奈一笑,说道:“那要取决于你想不想让我睡觉。”   然后,他的那张床铺便被纪冠城让给了那对母子。   栾彰开玩笑说:“好人都叫你做了,罪也都叫你受了,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吗?”   “这也谈不上做不做好人吧?”纪冠城说,“大家都很辛苦,随手帮忙罢了。”   栾彰确实是个能把睡觉给戒了的人,纪冠城不行。差不多到夜里三点多时他就进入到意识模糊的状态了。两人还留有一张上铺,栾彰打发纪冠城上去睡觉,纪冠城非要留下来陪栾彰聊天,最后被栾彰哄了上去。   纪冠城躺下没多一会儿,魂魄半醒半沉之际忽觉身边多了一层重量,回头只见栾彰竟爬了上来。他自觉地往里挪了挪,可狭窄的床铺仍无法挤下两个男人。   “你睡吧,我下去。”纪冠城小声说,“要不一会儿塌了。”   “没事,不会的。”   栾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最后是纪冠城半趴在他身上,两人才能被完全容纳。他们从未尝试过在这样开放又密闭的环境里如此亲密,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跳共鸣。栾彰不必多问,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纪冠城的脊背,纪冠城手指紧抓着栾彰的衣襟,没有抗拒这样简单直白的刺激。   无论是环境上的,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车厢里绝对谈不上安静,有轰隆隆的铁轨声,有呼噜声,有脚步声……可纪冠城就是觉得,自己稍稍喘一下粗气的动静都比这些声音要大,会被人听了去。   他只能忍着,憋得满脸通红热汗流淌,栾彰在他耳边说:“接下来几天我们都不能这样了。”纪冠城自然知道,所以他才默许栾彰的放肆。   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栾彰拥抱亲吻,不单单是不能当着老家的亲人朋友的面,其实在EVO,在他们生活的城市,在任何一个环境里都不可以。栾彰无时无刻不再用种种细节提醒着纪冠城,他们的关系不能光明正大,现实的鸿沟很多时候是无法跨越的。   长无止尽的火车在鸣笛声中冲入幽深的隧道洞穴,暂时屏蔽了即将面临的烦恼,载着二人驶上云霄。   次日清晨,纪冠城在日光和交谈声中醒来,栾彰已经不在了。他习惯性地做起身体,忘了上铺空间有限,差点磕到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爬下去。   下铺的那个老妇已经到站离开了,洗漱回来的栾彰将被子推到一边等着纪冠城。纪冠城洗了把脸才清醒过来,看看时间,去买了两桶泡面兑好热水端到了栾彰面前。   栾彰面露难色,纪冠城最清楚他的口味,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吃这些?纪冠城却揣度地看着栾彰,然后想到什么似的把昨夜那老妇送给他的鸡蛋拿出来,剥好蛋壳之后各放一个,振振有词地说:“火车上的泡面是最好吃的,你一定没试过吧?”   没试过的都要试,这是栾彰自己教给纪冠城的,他无法反驳。   下车后站在月台上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纪冠城带着栾彰熟门熟路地出站,并且在接站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开心地快步上前。   一家人话都说了好几句之后,纪冠城这才想起来后面的栾彰,他把栾彰拉到面前,在父母期许的眼神中一下子卡了壳。还是栾彰不慌不忙地向纪冠城的父母问好,介绍自己是纪冠城的朋友才解了围。   纪冠城父母二人热情健谈,对栾彰的到来充满了欢迎,开车回去的路上一家人都是有说有笑的。从纪冠城的性格不难看出,他一定是被爱意包围而长大的人,所以才会不吝惜自己的爱。   但是栾彰观察到一个细节,到家后无人时随意地问纪冠城:“你和你父母真是一点都不像,原来确实有基因彩票这种东西。”   没想到看似无心之言却惹得纪冠城表情一僵,含糊地说:“是不太像。” 第56章   栾彰了解纪冠城的一切,然而对于纪冠城的父母,他所知甚少。毕竟那个年代的网络系统没有那么发达,各项记录都有残缺,除了能知道姓甚名谁工作单位,栾彰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   他感受到纪冠城细微的情绪变化,好奇心促使他不能放过纪冠城,于是追问道:“看来大家都这么觉得?”   “也不是啦。”纪冠城笑了笑,转头向窗外放空一阵,再回过头来反问栾彰:“你要听吗?”   “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像。”纪冠城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栾彰上前一步接近纪冠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我……”纪冠城一番措辞,坦然说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栾彰有些惊讶,并不是惊讶于纪冠城的身世,而是惊讶于纪冠城竟如此直接地讲了出来。他摸摸纪冠城的头,无声地等着纪冠城讲下去。   “我亲生妈妈生下我不过一周就因病去世了,我不知道我亲爸爸是谁,他们也不知道。”纪冠城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现在的父母,“我爸爸妈妈是我亲妈妈是关系很要好的工友,她去世之后我没有亲人,他们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把我养大成人,供我读书。”   纪冠城用短短几句话概述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这当中有多少辛苦坎坷他提也没提,只是用一种叙述视角告诉了栾彰。栾彰听后心中产生诸多疑惑,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他不禁联想到一些狗血剧情,比如年少的纪冠城忽然某天在一个意外场合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者以更令人无奈的方式走到那一步。   可纪冠城却笑了笑,如实回答:“是他们告诉我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为什么?”栾彰意外,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常理,“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家长不都是会骗自己的孩子是捡来的吗?我也以为是那样。可后来才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纪冠城娓娓道来,“其实他们可以永远不告诉我,这样我们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可是我妈妈跟我说,我既然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说我亲妈妈被男人始乱终弃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丑事,所以被赶出了家门,年纪轻轻吃了很多苦,抑郁成疾,最后拼尽性命换我出生。我可以理所应当天真无知的享受着幸福生活,但是这样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她去世的时候年纪还没有现在的我大,所以我一定要记得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怎样的人生……他们说不能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欺骗我从而去抹杀她的存在。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教育我的,用一种很平和的方式。”   所以纪冠城也可以讲得很平和,面带温暖笑意,像是回忆暖色时光一样平和,最大限度地冲淡了所有悲情感和狗血感。栾彰凝望纪冠城,明明一直都是一个坚强勇敢的角色,可翻过背面来看竟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身世过往。   这本该是十分敏感脆弱的一面,可纪冠城却把它汇聚成了永不结冰的湖水,永远以平静包容的姿态面对每一个无意闯入的人。   栾彰环抱住了纪冠城,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紧接着,亲密怀抱所传递的所爱之人的触感与气息在他的大脑里形成了激烈的化学反应。他喜欢纪冠城,所以理所应当地会在喜欢的情绪上产生怜悯。   可他却要亲手把这样一个可以让他产生怜爱情绪的人推入深渊。   栾彰抱着纪冠城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没有必要这样吧?”纪冠城以为栾彰在同情他,轻松笑道,“只是很普通的经历而已,比我过得复杂的还大有人在。除了这一点点额外故事背景,我跟别人没有不同,甚至我已经拥有一个普通人可以拥有的幸福上限了,我很满足。”   栾彰不语。   两人这么抱了一会儿,房门忽然被敲响,两人吓了一跳,只听纪母在外问他们要不要吃些水果。纪冠城眼神询问栾彰,栾彰摇摇头,纪冠城大声回应,而后打开房门要出去帮忙干些活儿。   纪母叫纪冠城陪着朋友,傍晚还要一起出发去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说着又对栾彰表示一大家子人吃饭乱得很,让他不要见笑。栾彰自然是笑着客套一番,他本就样貌出众气度不凡,又有意讨好纪冠城的父母,哪里有拿不下的道理?   自然哪里都是好好好,对对对。   这是栾彰第一次参与到如此热闹的团圆饭中。   纪冠城家里人很多,同辈之中他年纪最小,其余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纪冠城每每要扮演那个陪孩子玩的角色。   今年多加了一个栾彰,自然会成为饭桌上被聊起的话题。据栾彰观察,纪冠城的家人们算是标准意义上的和善,有着最质朴的热情与关心,但不会提出冒犯的问题,也不会八卦过深。虽然时不时地还会抓着纪冠城问一问情感相关的打算,但多半两句话之后就换成了别的话题,更多的还是关心纪冠城一个人在外地生活打拼会不会辛苦,要多注意健康问题。   人类对于“爱”的学习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亲人的教育与示范,纪冠城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确实很难长歪,就连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屁大小孩儿都停留在顽皮的范畴,并不讨人厌。   栾彰没有过这种体验,他甚至对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场景概念都很模糊。他可以很好的应对这种高频社交的场合,可他心底里感到陌生。   陌生到有点抗拒。   好不容易挨到了对于小朋友来说过年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在大人饭后娱乐打牌的时间里可以跑出去放炮。这个任务历年都是纪冠城去执行,交给他是最令人放心的。   纪冠城带着栾彰以及两个小朋友出门找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地界,他点了仙女棒给大家玩,栾彰在黑夜之中看到纪冠城被火光照亮的脸在花火燃烧殆尽后暗了下去,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你以前玩过吗?”纪冠城问道。   “没有。”栾彰说,“我对这个没有需求。”   “好工作的口吻啊。”纪冠城把两个小朋友带到一边,说要放烟花给大家看,叫他们不要乱动乱跑也不要接近,如果可以乖乖的话他会每人奖励一套玩具。俩小孩用力点头答应,纪冠城就拉着栾彰去了远处,把打火机递给栾彰:“需求是可以被创造的。炮竹声中一岁除,这样才叫过年,跨年那次我就答应过你下次要一起放烟花,你要不要试试?”   “那时候的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答应了你的事情我就一定会记得。”   这种小孩把戏对栾彰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吸引力,可他还是接过了纪冠城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引信。   五彩绚烂的烟花炸开在他的头顶,烟雾瞬间弥漫开来,他和纪冠城深处迷雾的最中心,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模糊迷离的色块映衬在纪冠城的眼中。栾彰好像根本不需要抬头看天,他看纪冠城也是一样的。   “当然,没人不喜欢看烟花吧?”纪冠城扯着嗓子大声回答,“喜欢一切美好事物是人类的天性。”然后他有一些遗憾地继续说,“可惜烟花太贵了,只能买一点放,跟烧钱一样。”   “下次你想看可以提早告诉我,我们可以放到天亮。”   “没必要啦!”纪冠城说,“看过这一瞬间其实已经够了。”   他抬头看着花火绚丽的炸起又灰烬般湮灭,忽然,脸颊上感受到柔软的触碰,是栾彰在亲他。他瞪大眼睛推开栾彰,看向远处那两个认真看烟花的小朋友,隔着烟雾,模糊不清。他有些紧张地对栾彰说:“被人看到怎么办?”   “那你害怕吗?”   “我……”这是个严肃认真的问题,纪冠城无法草率地给栾彰答案,他抬眼看向栾彰希望栾彰给自己一些时间,栾彰意会,便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春节的假期对于纪冠城这样的人来说是忙碌的,他有亲戚要走访,有同学聚会要参加,有朋友团体要活动,每一个场合都得带着栾彰,好像小城市所有人里一夜之间都知道有栾彰这么一号人物莅临考察。纪冠城并不会特别介绍栾彰到底是什么背景什么身份,本来就是一个相当远离凡尘的人,说了只会更加格格不入。   到亲戚家玩时,大人们聊天,电视上播着恋爱电视剧当背景音,剧情进入男女主角亲密戏份时,家长免不了会对小孩子有所干涉。小孩子会照葫芦画瓢,也会刨根问底,便问为什么要亲亲。纪冠城解释说为了表达喜欢的情感,然后其中一个用他那天真大嗓门问纪冠城:“小叔,栾叔叔亲你也是因为喜欢吗?男生可以喜欢男生吗?”   这一瞬间连电视好像都被按了暂停一样,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第57章   所有人都在看纪冠城,纪冠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栾彰试图寻求一些帮助,但他发现栾彰也在看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叫起来回答根本不懂的问题吗?还是像午夜十二点时没能及时逃离以至于在所有人面前显露原形的灰姑娘?纪冠城无法与之共情,他不会上课走思,也不会装点不属于自己的模样,所以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类比的画面来形容现在的自己。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怎样的表情,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动作。他看向小孩子天然求知的双眼应该觉得羞愧才对,这样的年纪不应该过早的去了解许多大人都无法完全和解的观点和事物。   “小叔你怎么不说话了?”   童稚的话语将纪冠城拉回了残酷世界,他眨眼睛和呼吸的频率都高于平时,反应的速度却降低了很多。   “是那天带大家去放烟花吗?那不是在亲呀。”栾彰开口说话,语气温和平静,笑得波澜不惊,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发,耐心地解释说,“叔叔从小到大都在国外生活,好多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外国人喜欢贴面礼,有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男生和女生,可以和自己的家人,也可以和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表达欢迎,再见,也可以表达谢谢。”   栾彰的表达能力不单单体现在语言上,他说话的速度节奏,断句的位置,具有讲述力的语气,都能更好的让听着进入到他的故事环境里,从而被他带动思绪,认同他的说法。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栾叔叔这么大的年纪了,那天晚上可是人生中第一次放烟花呢。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放烟花是什么时候?”   像听幼儿园老师讲故事一样的小孩立刻回答出了栾彰的问题,栾彰又问他们放烟花开不开心,必然得到一个开心的答案。他接着问,如果是好朋友让自己度过了这样一个开心的时刻要怎么办呢?   小孩子很认真地说,要说谢谢,要把妈妈做的好吃的小饼干带给他分享。   “对,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小叔说谢谢。”栾彰蹲在小孩面前示范如何行贴面礼,又把这一礼节的历史缘由和应用场合介绍了一遍。他深入浅出,不光小孩能听懂,其他大人也转移了注意力,尴尬的气氛有所缓解。   这场惊天危机不能说完全化解,但至少要比炸弹在此刻引爆要强。栾彰一番说辞不光给了纪冠城喘息的时间和空间,更重要的是他按住了一个几岁小孩试图翻开成人画卷的手,轻描淡写地换回了童话绘本。   在这样一个场合下,他更维护了当前所有大人的“体面”。   世界线恢复正常,纪冠城尽量地表现得轻松一些,可他会在饭桌上有意无意地和栾彰拉开距离,说笑也不如之前那么随意,视线与栾彰交叉时,他会先挪开。   后来没有人在提这件事,好像真的是个童言无忌的乌龙一样。   还好假期没剩下多少时间,返程的当天,纪冠城蹲在地上收拾行李,这时纪母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市场上买些捎带回去的东西,纪冠城本不想这么麻烦,但见母亲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又有些犹豫。   栾彰建议他和母亲出去逛逛,剩下的由自己来整理,纪冠城叹了口气后随母亲出门。   纪父早早出去和人下棋,家里就剩下了栾彰一个人。栾彰才有时间和心情将这个“家”再度复盘——不大不小的两室一厅,房子绝谈不上新,本就简单的装修在当下看来也充满着时代的痕迹,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布置得也温馨。这样的三口之家一般会在独生子女异地求学工作之后发生一个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孩子存在的痕迹会逐年减少。据纪冠城说,他的房间还是保持着他上学的样子,打开抽屉是拿过的奖状和写过的笔记。   连床单被罩都还是学生时代用过的,洗得发白掉色,但躺上去时那布料亲肤的触感胜过任何昂贵的高级货,还可以闻到清澈安心的香味。   家的味道——栾彰觉得这形容烂俗透顶,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其他形容。   由此可见,这一家人都是勤奋节俭并且相当注意记忆整理和存放的,这样的人通常对生活的感知会更清晰,情感也更细腻。   所以栾彰能猜出来纪母为什么要找个借口单独叫纪冠城出去,以及两个人会聊到什么。   栾彰不问,纪冠城也没提,这种默契保持到他们回去自己的生活场。环境的转换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即麻烦和困难暂时不存在了,逃避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答案。   也许是其他人的,但并非纪冠城的。   栾彰总是用一种沉思和抽离的眼神看着他,他对栾彰的转变有些隐隐的猜测,直到有天晚上高温渐降之时,栾彰搂着他问,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想到那个蹩脚的借口怎么办。   纪冠城反问栾彰希望自己怎么办。   栾彰像那天一样吻了吻纪冠城的脸颊,略带灰色语调地说:“别认,死都别认,把罪名都推给我。”   “为什么?”纪冠城先是惊愕,随后解释说:“我不是想要逃避,我想大方承认,但是这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把它可能带来的伤害降低。”   “为什么要承认?”   “因为我喜欢你啊。”   “喜欢一个人就要告诉全世界吗?我逼你了吗?我从答应跟你交往的第一天就明确地告诉过你这条路很难走,你可以当做是尝新鲜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栾彰状似苦口婆心地劝解纪冠城,“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够了不是吗?是我不该问你害不害怕的问题,你一直以来都很勇敢,我知道的,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你的勇敢,因为这会毁了你的人生。你现在可以说你不后悔,以后呢?你会恨我的……”   说着,他抱紧了纪冠城,纪冠城却说:“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   “所以你可以都推给我。”栾彰早就想好了对策,“我是的上司,你的前辈,你的老师,身居上位者对下位者有超越权利的剥削再正常不过了,你可以是个无辜的人。”   “我不会那么做。”   “如果你扛不住那种压力呢?”栾彰叹气,“你妈妈那天找你聊了什么?”   “没什么。”纪冠城含糊地说,“我能应付。”   “在骗她和伤害她之间你要怎么选?”栾彰逼问,“她能接受你……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吗?”   纪冠城有很多次无法回答栾彰问题的时刻,只有这一次,他用后背面对栾彰的方式来拒绝回答。   栾彰知道,纪冠城现在的内心世界已经产生了缝隙。   情感的纠结确实会影响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纪冠城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段对栾彰暧昧不明时期的纠结,只是现在的情绪要来得更加深刻,所要考虑的问题也更加的现实。他和栾彰看似在探讨一件事,持有的观点却不尽相同,这种拉扯叫局面变得难受起来。   纪冠城还要有更多的精力投放在工作场合中。核心部门已经陆续知道公司内部创建了一个新的项目,大家正在分批次接手需要落实的部分。这个项目的保密级别很高,纪冠城对其有具象概念是他发现整个工作组都被叫去开会而自己并不在参会名单中。   他看着空荡荡的工位和大家回来之后对会议内容讳莫如深的表情,好像自己被完全排斥了一样。   也许……纪冠城换个思路想想,也许自己还是资历太浅了,不能自诩在实验室工作时期有了一些成绩就想当然地认为大家都要带自己玩。满打满算他并没有厉害到哪里去,应该继续学习才对。   可惜现实就是一个跷跷板,好不容易把一边压了下去,另一边就会高高翘起。纪冠城想继续自己对于人机互传的私下研究,但是他在观云里的部分权限被悄无声息的关闭了。   他现在是各种意义上的被拒之门外,没有理由,没有通知,他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问栾彰吗?他没有任何立场,因为他所曾拥有过的那些“特权”并不真正属于过他,现在他只是回归了最原本的他而已。   但要是没有心理落差是完全不可能的,纪冠城是个正常的人,他仅能做的就是用其他还能继续做下去的事情来挤占自己的时间。更多的资源和权力确实可以帮助他更快更好的推进计划,可没有那些就做不下去了吗?   纪冠城不信邪,他下定了目标,哪怕用双手挖,也要把山给挖开。   最近的工作着实辛苦,办公室里一片愁云惨淡,谢尔比打算忙里偷闲带大家晚上吃吃饭喝喝酒放松放松神经,提前一周发了通知,等周五晚上下班后带领全员冲去了饭馆。众人大快朵颐之后继续转战续摊,酒过三巡,话题转了八百个。   只要不是工作相关的事情都可以聊,娱乐八卦、科技动态甚至是时事新闻,时间越来越晚,难免最终会落到情感问题上。   谢尔比像是很发愁纪冠城未来销路的老大哥,建议纪冠城不要年纪轻轻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大好青春年华应该多出去玩和交朋友,免得蹉跎时光。   纪冠城无法应对这样的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发条橙就会站在他的一边,Mickey说发条橙什么都不懂,发条橙说Mickey只会和纸片人谈恋爱。   话题发展到八卦彼此的情感经历,纪冠城发现大家都变得哑口无言,一问才知原来每个人的情感过往都空白得可以,谢尔比叫他去挥霍一把完全是出于自己一个过来人的悔悟。   “我们这个组实在是太丢人了。”谢尔比故作痛心疾首,“把青春献给了科学,结果一个个都成了老大难!衣钵无人继承!”   他的表演有些做作,乌鸦冷声吐槽:“这里也没有人想要结婚吧?不钻研学术干什么?难道你想当浪子?”   “我可没有彰sir那本事。”谢尔比随口打趣,纪冠城捕捉到了关键词,问道:“他什么本事?”   “哇,那可是太厉害了。”谢尔比说,“彰sir简直就是情场鬼见愁,不论男女,到了他那儿全能给你拿下!”   “男的……也可以吗?”纪冠城问得有些犹豫。   “不然呢?”谢尔比道,“谁会在意这样的事情?”   纪冠城又问:“你们都知道吗?”   大家都觉得纪冠城这话问得有点奇怪,乌鸦察觉到纪冠城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以为纪冠城知道了栾彰另外一面之后有些难以接受,再想到纪冠城孤零零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解释说:“这在公司内部算是个大家选择性知道的秘密吧,只是取向这种东西没有人在乎也懒得提,所以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可是栾彰亲口说过,他喜欢男人这件事连王攀都不知道……为什么却被其他人如此轻易的讲出了另一个故事版本?   “对啊,你不要太在意,没什么的。”发条橙说,“你也不用觉得彰sir对你好是不是有其他意图,他不是那种人。”   意图?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在一起吗?   “我……我当然知道。”纪冠城垂下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没有很在意。” 第58章   聚会到很晚才散场,明明是为了放松的目的,纪冠城回家后却显得并不轻松。栾彰并未休息,窝在电脑前不知道搞些什么事情,纪冠城靠在门边看着栾彰沉浸其中的模样没有打扰,好像只是想这么看着,或者说是观察。   好了一会儿之后,栾彰才注意到纪冠城的存在。   “回来了?”   “嗯。”   “玩得怎么样?”   “就是吃吃饭,聊聊天,没什么了。”纪冠城眼睛瞥向了栾彰的屏幕,屏幕恰好进入了休眠状态,“你在弄什么?”   “一点代码更新时出现的漏洞。”栾彰回答,“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修复了。”他见纪冠城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低头凑过来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纪冠城摸了摸后颈:“没什么感觉,就是……”   “什么?”   “没什么。”纪冠城明显不想说,栾彰也不逼问,聊过两句之后就催纪冠城去休息睡觉。两人躺在床上后,纪冠城来回翻腾,身体的疲惫并未作用到大脑上,完全是睡不着的状态。栾彰把他捞入怀中,问他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纪冠城什么也不说。   主要是不知从何提起,是说工作的困难阻碍,还是栾彰的“谎言”呢?这些发生的太突然,都需要仔细梳理。就算现在开口问,言语也一定是充满了情绪而非理性的,那么自然得不到什么有效的沟通。   “有一个问题我倒是想听你说。”纪冠城忽然开口,“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栾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你想听哪方面?”   “任何方面都可以。”纪冠城道,“说一些你受不了的方面吧。”   “你突然问我,我一下子想不出来。”栾彰反问,“你今天怎么了?”   纪冠城深吸气,自然而然打了个哈欠:“总是想太复杂的问题累过劲儿了,想聊一些简单的。”   “感情的问题哪里简单?万一我哪句话说得不好让你不开心了,那我岂不是惹了大麻烦?”   “不会的。”纪冠城说,“我可以接受你跟我说任何话,只要是出自真心。”   栾彰的手悬停在纪冠城的头侧,他敏锐地察觉到纪冠城话里有话,但纪冠城具体指的是什么,他不太清楚。不过纪冠城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他可以随时根据纪冠城的状态做出相应的策略。   必要时,极端一点也是可以的。   纪冠城和栾彰在“知道对方一些秘密”的情况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两个人都很忙,除了睡觉之外,竟然很少能有完成凑在一起的时间。   任何恋情都会从热烈转为平淡,栾彰对于纪冠城所释放的亲昵有所减淡。他的行为纪冠城清楚地看在眼里,但是并没有选择把事情放到明面上去问栾彰。事实上纪冠城的问题簿上待解决的项目非常多,多积攒几个也不算什么,单纯问栾彰爱不爱的话题有些肤浅。他应该尝试自己去寻找答案,或者也应该知道,很多问题就是没有答案的。   直到某个周末,他在阳台上给光光梳毛,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栾彰看了他一阵,递给他一杯冰水,闲聊一样地跟他谈起了人生和未来。   “你觉得自己适合做现在的工作还是适合做理论研究?”   “我其实更喜欢在实验室的工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还可以接触最先进的技术实验。”纪冠城道,“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想听听看你的想法。”栾彰语气轻松自然,“也许过段时间会有调动调整。”   “那个神秘项目吗?”纪冠城说,“我看大家都忙进忙出的,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感觉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栾彰垂下了眼睛。   “你放心,我不会问你的。”纪冠城笑着说,“道理我懂。”   “你可以问我。”栾彰抬起眼睛看向纪冠城,“我都会告诉你。”   纪冠城拍拍光光的脑袋,示意它梳毛时间结束。光光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之后蹿上了自己的猫爬架,纪冠城站起来掸掉手上的猫,清理完毕之后才对栾彰说:“比起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商业机密,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无法验证,还是想亲口听你说出来。你喜欢男人这件事……真的是一个秘密吗?”   他问得太平静了,让栾彰有理由相信他早早就听说了什么风吹草动,并且独自消化了许久才将这个问题表述得如此轻描淡写。   栾彰知道纪冠城从不怀疑别人,但这不代表他会在听到截然相反的答案时轻易地去否定先前的答案。以纪冠城的心智和脑力,他一定有着全面的思考过程和验证,那么他这么问自己,自己就没有必要否定了。   “对。”栾彰直截了当地回答。   纪冠城无法理解地看着栾彰:“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表情,栾彰心中一荡。只一瞬间,他就决定将先前所有的铺垫与计划全部推翻。虽然不知道纪冠城是在怎样的场合下听到了那些八卦,但纪冠城是个聪明人,只要让他察觉到一个细节,那么后面所有的秘密都会被一点一点拽出来,甚至纪冠城现在已经察觉和掌握了更多信息,所以他才有勇气开这个口。   事已至此,栾彰再藏再躲下去只会把剧情拖入垃圾时间。   “不为什么,我必须这么做。”栾彰波澜不惊地说道,“而我骗你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纪冠城瞪大双眼,似是没听懂栾彰的话。   栾彰的脸上挂上了他一贯风轻云淡的笑意,轻声说道:“从一开始就是安排好的。”他详尽地把和刘树的赌约,自己的计划以及实施过程都告诉了纪冠城,纪冠城的表情表情从震惊、愤怒、悲伤转变成最后的凝固。   这让栾彰产生了莫名的快意,忍不住继续说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就是为了赢,并且我赢了。”   “就是为了……为了三百张GPU……”纪冠城喃喃自语,忽然如同醒悟一般冲上去抓住了栾彰的领子,“你就为了这些东西骗我!为什么骗我!我的感情在你眼中就是……就是随意兑换的筹码吗?我的感情难道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值一提吗?!”   “没有,你的感情太昂贵了。”栾彰淡淡说道,“值将近一个亿。你应该感到庆幸你值这个钱,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一文不值。”   纪冠城不住摇头,他听不懂栾彰在说什么,栾彰的坦然似乎比欺骗更叫人觉得恐怖,觉得背后发冷。他松开了愤怒的双手,远离栾彰几步,用力呼吸平复情绪。双方保持沉默,外面一片晴光,屋内却是阴云暗涌。   栾彰表现得比自己所设想的还要淡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兴许是天生的本领。摊牌的一刻他感受到久违的轻松,终于可以不必靠着一层又一层的思考活着。   他以为那种逻辑已经深刻他的大脑,和纪冠城相处久了,他不免也想要拥有那种简单的生活。   这些都需要代价。   “所以你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吗?”良久,纪冠城问了这么一句。   “不是。”栾彰摇头,“唯独我喜欢你是真的。”   纪冠城咬住下嘴唇盯着栾彰,像是做了很复杂很激烈的内心斗争才对栾彰说:“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我可以当做过去已经结束。我们今后可以没有欺骗地好好在一起吗?”   栾彰无奈地叹气,他单手捧着纪冠城的脸颊,手掌慢慢游移到纪冠城的脖颈后,继而低声说道:“我给了你机会先说分手的。你知不知道在一段感情里,先提分手的人才是赢家?”   “我不知道。”纪冠城的眼睛已经变红,“我不知道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为什么要分手,我不知道感情里为什么要谈输赢,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栾彰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纪冠城的额头,声音温柔,语气冷漠,“因为你在慢慢的影响我,改变我,我会在种种廉价的情爱纠葛中变得平庸。我不能变成那样,我想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几乎快要成了……”说到这里,栾彰的声音有些颤,他顿了顿,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定,“我不能停在这里,哪怕你还有利用价值,也都应该结束了。”   他想成为最伟大的人类之一,他想征服时间冲破生命,即便明天就死也无所谓,死既永恒。   只要有纪冠城,他就到不得彼岸。   “所以你原本想要怎么处理我?”纪冠城问,“让我猜猜……是让我觉得现实太难了受不了压力主动和你分手吗?”   “你太聪明了。”栾彰还有心情笑,“所以你看,我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是多么正确选择,我没有再骗你了。”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你……你真的不觉得从一开始这就是不对吗?”   “难道你没有欺瞒过我?”栾彰的表情冷了下来。 第59章   纪冠城注视着栾彰不发一言,栾彰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书房。轻轻打了个响指,诺伯里便被唤起了,随之出现的还有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模型以及堪称瑰丽的图案。   纪冠城愣住,那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他偏头的动作暴露了他想要逃避的本能。   “我如果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也许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走向。”栾彰的双手按在纪冠城肩膀上强迫纪冠城面对现实,“你的情感世界里容不得那么多欺骗和瑕疵,面对罪行累累的我,你怎么可能轻飘飘的一笔带过?你要继续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它还没有完成吧?”   他的手锢着纪冠城的下巴,纪冠城奋力挣扎,转头愤怒地盯住栾彰。栾彰有点开心,他喜欢纪冠城这样的反应,这意味着他说对了,有这样反应的纪冠城才是真实的纪冠城,哪怕纪冠城用那种克制压抑的表情问他可不可以不计前嫌的在一起时让他产生了一瞬间松动的错觉。   他一面鄙夷,果然爱情这种廉价情绪会连同人也变得廉价,一面又有些得意,也许纪冠城就是愿意为了他放弃自尊和底线呢?   可是一想到纪冠城背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栾彰就冷却了下来。他相信自己在刚刚对谈中快速做出了很多决定选择的同时,纪冠城亦是在做着应对思考。纪冠城足够善良,但善良不是愚笨,纪冠城懂什么是利害关系,既有精心,又有理智。   这些都反应在纪冠城的“杰作”中。   不久之前,栾彰在诺伯里那里发现了一个由于更新造成的小漏洞。这事情不值一提,很快就被诺伯里自行修复,然而在层层神经元之下,他发现了一片空白区域。   这就好像在自己的数百公顷的王国里发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未命名领地,肉眼不可见的细节让大多数人会觉得很正常。AI自我进化的过程中本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修复迭代,然而栾彰本能地觉得诡异。   诺伯里适时地问栾彰是否知道阿基拉的动向,即便纪冠城没有怎么提过,栾彰自然是关注的。阿基拉的活跃度比之前要低上了许多,栾彰简单提及,诺伯里却说,他感觉不到阿基拉的存在了。   栾彰立刻警觉,他调去了公司所有员工的个人AI动态,每一个都清楚的记录着最近更新时间和执行命令,唯独阿基拉的最后更新时间停留在过年之前。   这不符合纪冠城一贯喜欢往前冲的作风,栾彰怀疑这中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看着那近乎睡眠一样的神经网络图谱,再对比纪冠城本人平静无波的大脑活动,栾彰的心忽然像是被人推到了深渊之前,他感到了对于“未知”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质疑,思考许久后,他决定动用自己的最高权限去调用阿基拉的加密数据。   这会从根本上违背他对于个人隐私保护的原则,可是潜意识中的担忧让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随着过长的解密时间的展示,栾彰更加确定纪冠城搞出来的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因为加密逻辑是纪冠城自己写的,根本没有遵守EVO统一的技术标准,这意味着哪怕纪冠城说出来秘钥,但由于标准不一致,别人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才能真正解开。   阿基拉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值得纪冠城如此大费周章?   栾彰又是兴奋又是气愤地攻克纪冠城布下的天罗地网。解题思路对他来说不算难事,麻烦的是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吻合的开门钥匙,为此他不惜将刚拿到手的算力全部投了上去。   然后,阿基拉的大门被栾彰暴力破开。   “你悄悄地通过芯片把自己的大脑和阿基拉做了共链,用自己去训练AI,这样的进化速度不是任何硬件算力可以比拟的。你没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也意识到我早晚会发现,所以你干脆在观云里开了个‘后门’,用它去融合观云的数据,利用观云自己庞大复杂的程序去做障眼法。”栾彰面带笑容地看着握紧拳头的纪冠城,慢悠悠地说,“怪不得诺伯里说感觉不到阿基拉的存在了,一个从根本上都已经不再是AI的幽灵怎么可能被定位到?你自己也是一个自我控制的高手,你可以让自己的状态近乎平稳从而不被观云认为在你脑子里的那颗芯片需要被特别关注,甚至将我的注意力也降到了最低。你太聪明了,而且你几乎就要做到了……但你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对不对?”   说到这里,栾彰不禁在纪冠城的脸颊上吻了吻,侧在他耳边柔情问道:“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跟我分享你的成果?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难道你想用它来影响观云吗?”   “没有,我只是做自己的研究。”纪冠城强压情绪,“没有定论,所以没必要一定要告诉你。”   栾彰说:“我可以帮你呀。”   纪冠城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不被理解的悲哀。   栾彰冷冷一笑,松开了纪冠城,朗声说道:“诺伯里,帮我执行清除命令。”   “你要做什么?”纪冠城扑了上来,而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出现了诺伯里确认栾彰口令后的十秒倒计时语音。纪冠城瞬间意识到了栾彰的意图,惊慌大叫让诺伯里停下来,可是诺伯里根本不听他的话,他只能去求栾彰。   “别这样栾彰,他……他只是产生了区别于人为设计的神经网络结构,但是还没有完全成型,不一定就产生独立的情感意识,不一定能成功!我只是在做训练,我没有破坏任何观云的数据,我也绝对不会泄密,你不要毁了他……”刚刚谈分手时纪冠城还能尽量保持的镇定情绪,现在真正的危难逼近,他瞬间崩塌,近乎失态地哀求栾彰不要毁了他全部的事业心血,“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九、八、七……   “我可以立刻从你的生活里退出,我不会纠缠你,我求你不要这么做!”   四、三、二……   “别这么对我……”   “一。”诺伯里冷冰冰地说,“启动清除程序。”   “不——!”纪冠城大叫。   屏幕上出现了工作进程,那长长的进度条跑得飞快。无论纪冠城进行怎样的操作都无法停止生命的消逝,而他激烈的情绪反应也随着进度条的触底而逐渐平静下去。好像随着阿基拉离去的还有他自己的生命力,唯有一行清泪能证明他的肉身还活着。   栾彰看着枯萎下去的纪冠城,心跟着变冷变硬。纪冠城口口声声说爱他,可到头来从没有为自己掉过一滴眼泪,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畸形的生命,纪冠城竟然放弃了所有的理智和体面来求自己。   哪里有那么爱?也许有,那也是纪冠城爱理想胜过爱他,他不过是纪冠城为了通往圣域时被利用的敲门砖罢了。   栾彰感受到了巨大的讽刺和悲凉。他无法向纪冠城描述自己看到真实的阿基拉时的心情,他先是震惊激动,这是任何一个科学家在见到成果时的本能反应,他甚至会为了纪冠城感到欣慰和自豪!可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惶恐和恨意,因为纪冠城要追上他了,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智之下,只需再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就能触摸到他。   栾彰既不想因为萌生爱意而成为情感的奴隶,也不想被纪冠城以这种方式追上,他甚至在爱意、恨意、快意、妒意中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他只知道当纪冠城的威胁已经大于价值时,自己就要快刀斩乱麻。   纪冠城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赋予的,那么收回来又有什么问题呢?   随着进度完成,阿基拉所有数据都被清除,比灾难性遗忘还要消失得干净利落,只剩下一行又一行无意义的残留代码可以证明阿基拉曾存在过。   纪冠城呆愣愣地看着屏幕,长时间内他都没有什么反应,房间里静得栾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声。   一面欢呼自己最终的胜利,一面悼念灵魂终极的堕落。   “栾彰。”纪冠城再度开口,语气平静,声音低哑,“我以为……人是可以被改变的。”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栾彰,灰白的脸色上已不再有任何情绪。   “我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到你没有那么喜欢我,我以为没有关系,爱需要激情更需要经营,我可以再努力一点,努力爱你,努力追赶你。”   “我今天问你的那个问题,其实我预想过很多答案,我也想过以你的性格会不会直接告诉我。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谈判空间,我到底需要通过一个什么样的条件得出怎样的结果呢?我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我能不能克制情绪尝试解决问题而非制造问题?”   “这比我想象的难,答案揭晓的一瞬间还是会被情绪操控。”   “你太坏了,你先说喜欢我,让我觉得我在那一刻成功了。那是‘爱’啊,是只有人类才拥有的最高级的情感,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可以为了我做出改变呢?如果是这样的,那么我也可以尝试去改变。”   “爱和被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经历,所以为了追求爱,人类天然可以接受让步和妥协。爱不爱讲不出道理,也不能用输赢对错去衡量。如果我们以互相喜欢为前提,那么很多问题都可以沟通,都可以磨合,都可以谈,都可以一起想办法去面对和优化。过去发生的不可改变,但是未来是可以创造的。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用思维优势去中和情绪劣势的方式……可能我的想法在你看来还是太愚蠢了吧,你认为感情对你是阻碍,所以没得商量,我怎么想的对你来说不重要。”   “阿基拉的事情我告诉你与否有意义吗?你想知道的事情可以用一万种办法知道。我不是故意向你隐瞒,因为我开始变得不确定阿基拉的发展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会向你提供一个可怕的实验结果。在我的心底里,所有技术的推动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让每一个可以更加自主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为此我想拼尽全力。但很明显你不这么认为,你的价值观只属于你自己……我不想让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所以我才留下了一个接口,如果你真的动了什么念头且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你,至少我还能……在你身边。”   “但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我总说想要追赶你,我连你劫持了阿基拉这件事都不知道。我太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了,能力也很有限,最后弄巧成拙,一切魂飞魄散。石头会变热,寒冰会融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而你啊……你从未改变过,也永远不会被改变。”   “真是……功败垂成。”纪冠城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对着栾彰一字一句地说:“栾老师,谢谢你教会我这么多东西,但我的实验全部都失败了。”   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大到他无法承受。   “你想分手,那么我们就分手吧。”纪冠城默默说道,“我明天就写辞职报告,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会从你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不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栾彰注视着纪冠城,眼前的年轻人永远都是那么的懂事明事理,遇到任何问题率先想到的都是如何解决问题而非胡搅蛮缠发泄情绪。真到了拼尽全力也无法解决的地步,他也会给到一个最终的方案。   沉船之前,体面、利落、释然地站在甲板上接受那一刻的来临。   不抱怨,不留恋,不挣扎。   如梦初醒的纪冠城叫栾彰深感陌生,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握住纪冠城,可是纪冠城的心早就在栾彰清除阿基拉之时化为了灰烬,徒留一律青烟,又怎么可能握得住呢?   栾彰不想落于下风,便说:“离开EVO之后你想去哪儿?你可以随便提,我都可以满足你,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就当做……对你的补偿。”   纪冠城的大脑里空白又嘈杂,他没有办法认真思考栾彰说出来的任何话语。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对栾彰说他想冷静冷静。然后自己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一夜未归。 第60章   生物钟准时地把栾彰叫起来。   他睁开双眼就是熟悉的天花板,窗帘把光全都隔绝在了外,卧室里黑漆漆的,同每一个清晨没有任何区别。他好像睡了很长很久,这中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空间里的梦,以至于清醒后没有任何满足感,反而更加疲劳。   他的手伸向一边,什么都没有。   栾彰这才想起来这已经是全新的一日,他和纪冠城分手了,事情发生在昨天。   照常去公司上班,和每一个人打过招呼,栾彰经过纪冠城工位时发现那里并没有人,以为纪冠城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不来上班也是合情合理。可紧接着他就在人事系统里看到了纪冠城的打卡记录,来得比他还早。   栾彰陷落在椅子中闭上了双眼。   中午吃饭前,他在系统里看到了纪冠城提交的辞职申请。抬眼越过人群,见谢尔比神色凝重地站在纪冠城的工位旁,随后纪冠城起身跟着他去了会议室。想必纪冠城本来就不想谈得太久,所以在卡在吃饭之前交申请。   隔着一顿中午饭,所有的话题和挽留都会被中断。   在栾彰的默许下,纪冠城的离职流程比其他人走得都要顺利,在最快的时间内通过了审批,接下来他有一周左右进行工作交接。   当同事们看到了纪冠城的状态变更后都很意外,毫不夸张地说,这个EVO的超级新人本有着最闪亮的前途,在这里他可以无限接近行业的顶点,为何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忽然提出辞职呢?   大家纷纷发来问候,有的是关心,有的是八卦,连Noya都不肯放过纪冠城,一定要刨根问底。这个时候纪冠城只能无奈地笑笑,没有那么多不可言说的理由,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好多欠缺的知识,工作的环境里没有办法踏下心来学习,只好辞职去提升。   Noya问他以后还会不会选择回EVO,纪冠城说自己不知道。   一边处理着工作,纪冠城还有腾出精力处理与栾彰交叉的生活。他找了一个暂时的落脚处,在与栾彰分手的第二天晚上就把东西全部搬走。来时就身无长物,走时自然简单轻松。光光不知道人类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动,围着纪冠城打包的行李好奇地转来转去,纪冠城摸摸光光的头,叫它乖乖地在家呆着。   一周时间过得飞快,在这期间纪冠城签了许多文件。因为从事过涉密工作,所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有许多同行业的工作都不能做。合同条款十分强硬,人事一条一条给纪冠城讲解,纪冠城听也不听,直接在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续全部完成,纪冠城在EVO工作的最后一天里,谢尔比等人给他开了欢送会,过程很简单,他们向纪冠城送上对未来的美好期许,纪冠城和他们一一拥抱。下班时他抱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和诸多礼物离开公司大楼,在电梯里碰到了刘树。刘树看着镜面上纪冠城的身影似是有话要说,可当纪冠城以笑回望她时,她什么都没说,只目送纪冠城再度进入那扇旋转门。   人生早就变得不一样了。   栾彰单独约纪冠城见了一面,就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已是初夏时节,坐在店门口的林荫下最是舒爽惬意。栾彰到得很早,他坐好等待,过了一会儿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个红色的身影初见出现在视野中。   栾彰看着那个人将车停稳后利落的抬腿下车,走过来时摘掉了头盔,露出了熟悉的面庞,冲着自己笑了笑。   栾彰心中一颤,眼前的画面同第一次见到纪冠城时重合。那时他并没有看到纪冠城的真容,可那阳光无邪的感觉从未改变过。   “想喝什么?”栾彰问。   “白水。”纪冠城回答,“白水就可以了。”   一张桌两个人,他们难得这样坐下来,氛围看上去轻松,话题着实有些沉重,叫人不知道怎么先开口。在双方都沉默了一阵之后,栾彰才开口说:“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你有想好吗?”   “哪个问题?”   “补偿。”栾彰说,“如果有想法的可以尽管提。”   “这个啊……”纪冠城笑了笑,“我确实有三件事需要你帮忙,虽然有点过分,但我想……你应该能做到。”   “说来听听。”   “不,这次不是和你商量,而是你必须答应我。”   栾彰没想到纪冠城在这件事上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不过既然自己有心偿还,那就应该表现出一些诚意来。况且纪冠城一向有把握,他既然明确表示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事,那么就绝对在他的能力和接受范围内。   “好,我答应你。”栾彰很爽快。   “那我告诉你,第一件事是我希望你能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到奇点研究所。”纪冠城表现得很开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栾彰,“我跟所有人说的辞职理由都是想继续学习深造,我也真的是这么想的。”   远在美国东海岸的奇点研究所与这里跨越十三个时区,上万公里路程,远得好像世界的另一端。   作为逃离来说也刚好合适。   栾彰点点头:“可以,我一定办到。”   “第二件事,我出国的话会离开很久,在国外学习也没有办法保证生活质量,我不想让光光跟着我受罪,所以拜托你好好照顾它。”   这一点倒是出乎栾彰的意料。纪冠城很喜欢光光,当初栾彰甚至以光光裹挟过纪冠城的情感,他以为分手后纪冠城会不顾当初的约定要求把光光带走,没想到却被留了下来。纪冠城真的太会审时度势了,就是出于爱护才能忍心分离,忍心放弃。   “好。”栾彰同样答应了下来,“然后呢?”   “第三件事……”说到这里,纪冠城语速慢了下来,“我想再看一次观云的源代码。”说完,他简单直接地望向了栾彰,等待着栾彰的回复。   栾彰应该果断地拒绝纪冠城才是。这个人现在已经连EVO的员工都不是了,怎么可能会破例为他开放?何况栾彰早就对纪冠城在阿基拉一事上颇为不满,再放纪冠城去观云难保不会生出其他是非。   可是当栾彰看着纪冠城那双眼睛时,他很难开口说“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故意为难你,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次。就好像……想要再一次漫步在幽暗密林,造访长湖镇,再看一眼孤山。”纪冠城低头含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伟大的创造,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就当做是告别的情怀吧。”   纪冠城的神态和话语让栾彰很难再去怀疑什么,故事既从观云始,那也在观云终吧。栾彰“嗯”了一声,回应了纪冠城的请求。   当纪冠城再次站在那瑰丽的生命之树前时,他表现得比上一次要平静许多。   第一次看时是叹服和绝望,这次是纯粹地安静欣赏。他的双手撑在桌面上,抬起头仰望顶空的样子像是水族馆里站在巨大玻璃前凝望深海的孩子。   海洋、天空、生命、宇宙……大体都是相似的命题。而在这样宏大的命题下,每一个人都显得过于渺小。   栾彰双手抱臂站在纪冠城一旁,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颊上。纪冠城感慨,再看到这些还是感觉很美好。然后他转头正好对上栾彰的视线,淡淡笑了笑,目光又挪了回去,问了一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可以在这里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栾彰的回答也没有改变。   “我们聊会儿天吧。”纪冠城说,“好长时间都没有聊过天了,我还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哪怕作为没有什么关系的两个人。”   上次两个人在这里做了许多荒唐事,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们大多数时候就是遵循本能。栾彰总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而纪冠城活在爱情与崇拜的幻影里。放下所有心结和骗局的对谈,这恐怕是第一次。   “那颗芯片我已经把接口全部停用了,编号也删除了,不会再启用。”栾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取出来?我可以安排。”   “既然全部都停用了,那就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了。”纪冠城说,“出国准备有很多,我暂时挪不出时间,回头再说吧。”   “到时候你可以找我。”   “不用,我自己也可以想办法。”纪冠城笑道,“留着做个纪念也不错。要是老了以后有什么腿脚不灵便的需要加装外骨骼,也省的重新植入芯片了。”   “那时候的技术已经不是现在可以比拟的了。”   “也不一定。我原来看过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描述了一场很惨烈的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的战争。战争绵延百年,人类阵营付出了几乎灭绝的代价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为了不重蹈覆辙,幸存的人类主动锁死了人工智能的发展。”纪冠城缓缓讲述,“在所有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幻母题之中,好像永远逃不开对人类的背叛和挑战,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栾彰说:“因为这是由人类意志发展而来的,人类懂得背叛,所以人类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也会如此,或者说人们希望人工智能如此,这样人们就能用一场战争和最后的胜利来彰显自己的伟大。”   他的语气风凉,纪冠城只是面带笑意说道:“你呀,永远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同类。”   “事实如此。我自己都不是一个好人,何况别人呢?”现在的栾彰在纪冠城面前装都不装,坦露着他最原始的模样。   “所以,如果观云真的在人机互传开放之后拿到最大规模的人体数据从而疯狂进化,如果世界真的变成了故事里写的那样,人类沦为人工智能的奴隶,那是你乐见的吗?”   “我只能说,我尊重自然的选择,旧的事物就是会被新事物取代,人也不能例外。”   “哎,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还是可爱的。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生活了,为什么还要承受世界无端端的改变?那些人什么都没有做错。”   “平庸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纪冠城无奈地叹气。他像个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学生一样用手指扣着桌面用以分散注意力,良久,他继续喃喃说道:“我小时候看《阿基拉》根本看不懂,我以为像铁男那样拥有最强大的神一般的力量就是无敌的,为什么最后还会是毁灭的结局呢?长大之后再看我才明白,因为铁男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他无法控制认知之外的力量。换做金田的话恐怕也不行,但金田所有的行为都遵守了人类最朴素的情感认知,也许连拯救世界都没有思考过,只是想救自己的好朋友罢了,所以世界没有毁灭……栾彰,如果一切的最后并非你所愿,你会后悔吗?”   栾彰扬起了下巴,露出他一贯的神态。他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所以提都不值一提。   纪冠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好像没有要跟栾彰说的了,保持抬头仰望的姿势一直看向顶端。时间不知流淌去了哪儿,他眨眨眼睛,跟栾彰说自己要走了。   栈桥缓缓连接过来,他们看着对方,默契地默认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这么近距离和对方在一起的机会。纪冠城向前走近栾彰,栾彰没有动,纪冠城的眼神从栾彰的眼睛游到了下颌,他伸出手温柔地捧住栾彰的脸颊,拇指正好划过那里极为细小的一道伤疤上。   过去这么久,几乎都快要看不见了,所有的伤害都会被时间渐渐磨平的。   栾彰以为纪冠城要吻别自己,此情此景确实需要一个吻别,他允许纪冠城这么做,可是纪冠城很克制,只是深深吸一口气,淡然一笑,放了手。   栈桥连接完毕,纪冠城说:“走吧。” 第61章   栾彰的办事效率加上他在业内顶级的人脉能力,很快就搞定了纪冠城在奇点研究所的学研工作。这使得纪冠城后续签证等一系列手续都顺利了不少。   一个整个夏天就这么忙忙碌碌紧紧凑凑地过去了。   今日天晴。   纪冠城站在甲板上,太平洋的海风似是能穿透他的身体。他不太记得这是自己上船的第几天,每日睁眼闭眼就是无尽的海天,让人产生一种并没有处于地球上,而是在一个巨大的平行空间里穿梭的错觉。   海面上的信号很不好,他每天能收到的信息极为有限,一下子从快节奏的信息爆炸的现实生活中摆脱,何尝不是一种对抗熵增的办法呢?他很满意这种状态,所以回复别人的消息也是不紧不慢的。   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纪冠城靠在栏杆边微微合眼,此时手机振了一下,他划开屏幕,显示出最新一条消息。   “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也没能帮到你什么。”   纪冠城反复读了几遍才回复:“这样也很好。”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不知道是信号缘故还是另有原因,对话仅止于此,他不甚在意,只是安静地让碧蓝充满自己的双眼。   海天之中只有他一人,甚至没有其他多余的颜色,他会想很多事情,或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渡一片无尽之海。   人可以用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但改变一个习惯所投入的成本似乎不止二十一天。   栾彰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早有预期,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过分地享受了太久来自于别人的温柔与爱护,所以当一切注定失去前,他制定了非常严格的计划来让自己戒断。   他相信连直接控制神经的成瘾性毒药都能被证明可以戒除,只是一些生活细节那再简单不过。他把所有的厨具从左边移到了右边,开着窗户通风让那股香味消失得快一些,家里冰箱恢复成空荡荡的模样……这个家在慢慢变回纪冠城从未出现过的样子,栾彰很满意,直到诺伯里问他光光要怎么处理。   这时栾彰才意识到,自己的家里原先是没有这么一只猫的。他看着躺在阳光下舔毛的光光,不知道自己答应纪冠城抚养光光是不是一个败笔。   还好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最近几乎快要住在实验室里。   阿基拉的出现证明了栾彰的想法与思路是正确的,然而那并非栾彰自己的研究结果。虽然栾彰大受刺激,可他既已毁了阿基拉,便断然不会踩着别人的成果往前走。   纪冠城都可以在短短数月内达到如此惊人效果,栾彰相信自己需要的时间只会更短,因为他能拿到的实验样本是不计其数的。   全年第四季度初,沉寂许久的EVO召开了发布会,在本次发布会上,王攀宣布EVO将推出人机互传的第一个项目,即开放运动神经接口,与此同时配套上市了可以适配的外骨骼硬件。   发布会上展示出近年来的实验数据和实验成果,现场演示了外骨骼代替残缺肢体后所呈现的近乎完美的运动效果,结合之前被INT狙击导致未能成功发布的全景式AI平台支持,这一切所带来的轰动效果不亚于引爆一颗核弹,当天刷爆了所有新闻平台和社交媒体。   几乎没有其他信息的生存空间,人们都在讨论着一个相同的话题——原来人类的意识真的可以和一个冷冰冰的物体所关联了吗?   那些存在于想象中的“未来”竟然一夜抵达了人间?而且如此庞大的项目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两年的研发就可以端出来的,没人能猜到EVO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在布局,也没人能理解EVO为什么可以把这件事捂这么久。   而创造这一切的栾彰则再次被世人所瞩目,这是无愧于“天才”的成就。   发布会当天所有拓展的硬件设备均已断货,芯片植入申请排队列表暴增,不过一周就出现了大量的市场反馈。而观云开放的接口以秒为单位接受着无法计数的访问和攻击,EVO内所有人都进入到相当紧张的工作中。   栾彰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思考,他现在的睡眠时间很少,不睡觉的时候就对着那些不断跳动的鲜活的数据重复着按圆珠笔按压器的动作。   纪冠城只用自己与阿基拉相链,而栾彰重新设计了信息交换链路,将那些复杂的神经网络权重重新优化调整,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得到最完整的、全面的结果。   而阿基拉,不过就是一个半成品罢了。   那么那时,自己会做点什么呢?栾彰停下了按压的手指,他融于黑暗之中,只有那些屏幕上的冷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闭上双眼,没有任何表情,大脑中却对那个终将会来临的世界满是憧憬。届时,那些人类在漫长进化中都没有被修正的劣根都将会被逐一淘汰,那些廉价的、卑劣的、除了制造熵增外全无意义的……   栾彰忽然睁开双眼,眼前浮现出纪冠城的脸。   他皱起眉头,杯子里的水已经空了,他走出房门接了满满一杯水后恰巧光光睡醒了要来玩,他顺手将杯子放在桌面左手边,摸了摸光光的头之后再直起身体,伸出的手却在杯子上停了下来。   这个动作他保持了很久,他忽然意识到他总是为了不去选择“左”而强迫自己选择“右”,可事实上他最应该做的是把桌面清除,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忘记了。   王攀终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这个星球上所有有头有脸的资本家他都已经快见了一个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EVO刚刚成立时拒绝过他的大门现在统统打开任他挑选,怎样不算一种春风得意呢?   可惜王攀一点都不得意,他时常陷入纠结,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起初,他并不赞成栾彰将人机互传就这样搬出来,这等于直接掀开底牌,把所有人卷入下一个风口赛道里。大家都知道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速度是以天统计的,没人敢预测这到底会给行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巨变。   更何况,王攀清楚栾彰的真正意图,他不想毫无准备地放任栾彰去挑战世界法则。所以他才一再拖延,一再闪避。   直到他们三人进行了一次内部谈话。   栾彰表现出更胜以往的坚定,王攀与他争执不下,栾彰最后对王攀说:“世界是往前走的,若那一天终将会降临,那么你就不是在阻止我,而是在阻止宇宙规律,你不觉得这是无济于事的吗?”   “那我问你。”王攀盯着栾彰说,“你想过我们需要承担的后果吗?运营压力,舆论压力,资金压力,还有各种看得见看不见的风险……”   栾彰转眼看向窗外,默默说道:“洪水来时谁会给你时间想什么后果。”   散伙后王攀又单独把刘树叫了回来,两人起初相顾无言,而后各自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笑里的含义。王攀问刘树:“你怎么想?有没有别的办法拦一拦他?”   “拦不住。”刘树摊手,“你我都知道他的性格,别的事情都好谈,但就是这件事没有空间。他这次是铁了心要发布的。”   “我理解,毕竟做了这么久不拿出点东西出来,就什么都证明不了。可是明明上次INT发布会之后我们都谈得好好的,谨慎一点,步子小一点,这还没过多久他怎么就变了口风?” 王攀沉声,突然问,“纪冠城走的时候有做过什么特殊交接的工作吗?”   “没有,都是很正常的内容。”刘树摇摇头。   “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王攀虽然不知道栾彰和纪冠城那些糟事,可还是歪打正着地拼出了一些剧情,“纪冠城现在去哪儿了?”   “我又不是FBI我怎么知道?”刘树纳闷,“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还重要吗?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情吧,现在箭在弦上,恐怕……”   王攀打断了刘树:“那你想支持他吗?”   刘树长叹,最后无奈苦笑:“我既不是栾彰那样有着宇宙级野心的科学家,也不是你这种喜欢呼风唤雨的商业明星,我只是……我只是尽我所能地搞好分内事,或者说是一份工作。我从来不想把它关联到那么宏大的命题上,而你们却总是为此吵个不停,我总是想,你们是不是都把自己的一举一动看得太重要了?人类历史从来不是由一个两个人创造的。虽然栾彰自信得无以复加,可他有一句话是对。世界要往前走,谁都无法阻止。”   王攀沉默地背过身去。   “梦鹿,你要是觉得我偏心,那我就再说点实际的吧。”刘树继续说,“自从INT抢先发布全景式AI之后市场变化你是知道的,钱是最不会骗人的。如果我们不能一举扭转这个局势,别说未来人类世界如何如何了,我们自己的未来在哪儿呢?”   良久,王攀才淡淡说道:“我懂了。”   刘树站在他的背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也许我们都想多了呢?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呢?”   王攀按住了她的手,回头说道:“但愿。” 第62章   “史蒂芬教授下周一讲座的地点已经确定好了,我帮你提前锁了位置哦!”   一个棕色头发带着圆形眼镜的外国青年拍了一下坐在电脑前的东方青年的肩膀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对方似乎在认真工作,猛得被吓了一跳,虚惊一场后笑着回答:“谢谢你戴恩,明天早上帮你带咖啡。”   “可以帮我带午饭吗?”戴恩弯下腰,双肘压在桌面上,用肩膀轻轻撞向对方,讨好且满怀期待地说,“你随便做点什么带来都行,可以吗?”   “当然。”   听到允诺后,戴恩欢呼雀跃,亲昵地想要用手去摸对方头发,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闪掉。戴恩的手掌悬空,只好顺势比划:“你的头发比来的时候长了好多。”   “是吗?”青年动了动脖子,头发盖住了后颈,快要触碰到衣领,他用手指卷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留长一点,剪头发的频率就可以低一点,不就有更多时间学习了吗?再说了,这里剪头发好贵。”虽这么说着,可他并没有因忙碌生活疏于整理自己而给人邋遢糟糕之感,稍长的头发反而中和了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多了几分成熟学者气质。   “别这样,梅拉教授本来就极为严格,你来的这一年真是把她的苛刻标准又提高了一个层级。”戴恩开完笑地说,“我今年还想跟她的研究课题,你可饶了大家吧!”   青年笑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他与戴恩正闲聊着,忽然门口有人唤他的名字,原来是有他一封邮件,路过的同事帮他捎带了上来。道过感谢之后,青年拆开了厚厚的邮件信封,里面露出了一本出版图书,打开扉页,第一行就是手写字样:   TO Guancheng.Ji   “哇,城!这个就是你之前帮那个科幻小说作家做科学支持的那个吗?”戴恩好奇地问,“竟然已经出版了!”   “对啊。”纪冠城摸了摸封面,“好快啊。”   “这本书讲得是什么来着?”   纪冠城随意翻开:“人工智能统治世界背景之下的普通人类生存现状。”   “听上去与其说是科学幻想小说,不如说是社会纪实小说。” 戴恩耸肩,“自从去年EVO开放了观云的运动神经接口之后,这世界简直就跟疯了一样。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正常人也要去植一个芯片,难道就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飞天遁地的梦想?社会新闻层出不穷,这些企业真是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   纪冠城问:“我们在做的不也是这方面的研究?”   “我们做的是基础理论研究!”戴恩很矜持,“生产工具,和拿着工具去做什么可是两回事。”   纪冠城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如果EVO向你开放观云的数据库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那EVO就是全世界最有良心的企业。”戴恩竖起两根手指无比虔诚地说,“他们对全人类的进步做出了伟大的贡献。”说完他自己都受不了地大笑出声,纪冠城也跟着笑起来。戴恩跟纪冠城八卦从史蒂芬教授那里听来的八卦。   如果一年前国内外各大人工智能科技公司的势头还不能说明朗的话,那EVO开放接口这神来之笔一举奠定了如今宇宙级独角兽的地位。按照观云接口的开放程度和市场化水准来看,业内人士估算观云实际的能力恐怕已经达到了人类语境中所定义的真正的人工智能。   “史蒂芬教授跟EVO的栾彰有些私交,他说观云很有可能已经达到了可以和人类大脑直接进行信息交换的程度。”戴恩说,“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喝多了,没人知道有几分真假。我们听后都觉得不可能那么快,就算真有这种程度,反正我肯定不会忍住不去炫耀。天啊,那等于可以直接把脑子换个新的或者干脆被接管,要多强就有多强,终结者来了都自愧不如。嗯,不可能的,不可能那么快的。”   戴恩嘴里碎碎念着自己坚定务实的科学观念,纪冠城却只是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戴恩,忽然问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基于人工智能产生了一个全新的比人类更为高级的物种。”他举起手里的书,“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他们接管了人类在地球的霸主地位,而人类沦为蝼蚁,你会怎么看呢?”   “那时我已经死了。”戴恩说,“一个死人能有什么看法?”   “你不想把自己的意识存储起来?”纪冠城说,“这样生命可以永远延续下去,以另外一种方式。”   “变成幽灵或者机器人吗?我不想那样,我可是人类。”戴恩侃侃而谈,“人类经过数万年的进化才拥有了现在的文明,除非你告诉我是一个从其他星球来的更高级的文明打败了我们,否则从人类科学里诞生出来的东西最多只能称之为‘物种’,距离‘文明’还差得远。我不可能被这种东西打败和奴役,我有身为人类的自尊和骄傲,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降临,那我就去死。”他的眼睛瞥向纪冠城手里的书,“书里的结局是怎样的?人类反抗成功了吗?”   “我没有剧透的习惯。”纪冠城把书递给戴恩,“借你看。”   这时,电脑屏幕上跳出来一条新闻简报推送,标题是EVO官宣了今年发布会的时间,对于内容只字未提。光那短短几个字就吊足看客胃口,戴恩既兴奋又抱怨:“EVO每次发布会都要选在咱们这里的大半夜,这下又得熬夜了。哎,那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们可以去通宵庆祝,然后一起看发布会。”   “谢谢,但是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纪冠城说,“安心的睡一觉也无妨,世界不会一夜之间就被改变的。”   EVO内部所有人都在为了今年的发布会而紧张忙碌着。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发布会在内部公开信上只有一个“连接未来”的宽泛概念,没有公开任何具体的内容细节,看上去更像是战略发布会。据说,本次要发布的信息只有高层知道,其保密级别和营造的巨大悬念效果非同一般。   就连推出观云的运动神经接口时EVO都没有对内部掖着藏着,所以众人纷纷猜测,搞得如此之玄妙怕不是要玩个大的。   结合“连接未来”这四个字往宏观去想还能有什么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猜测和结论,舆论讨论得沸沸扬扬,各方争执不出个结果来。而对于EVO此前发布的运动神经接口也存在着非常大的争议性,很多人认为这彻底改变了那些因身体残疾而痛苦一生的人的命运,更多的人可以走出家门自由活动,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和工作,这是造物主都不曾赋予人间的恩赐。   同样也有一些人认为那颗芯片昂贵的价格根本就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的,可能还存在各种各样的副作用,这不是没有爆出来过,但很快都被EVO强大的公关能力处理掉了。再者,EVO的芯片协议上明确写着购买者同意观云接入自己的数据以便提供更好的升级服务,难道这些隐私数据就不会被拿去做别的事情吗?如果哪天观云宕机,是不是植入芯片的人也会跟着受影响?   更有甚者还说自己通过芯片打开了通灵天眼,窥探了神的意志,甚至成立了专门的组织,只因过于离谱而被大多数人唾弃,没能成为气候,后来也没有人继续讨论了。   在复杂的舆论场里,只有EVO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发布会定于下午两点半正式开始,栾彰早上七点就睁眼起床,简单洗漱吃过早饭之后便开始熟悉下午的流程。   他一直不喜欢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不论是学术上还是商业上,镜头很难捕捉到他的身影。而这一次,他却主动地对王攀说想要亲自对世界宣布他要做的事情,王攀有些意外,转念考虑到观云对栾彰的非凡意义,便也可以理解。   王攀还跟栾彰开玩笑,让他那天登台的时候挑一身帅点的西装,这样就算紧张到忘词卡壳,大家也会被他外表所吸引,从而忽略掉那些无伤大雅的瑕疵。   栾彰懒得理王攀,他只叫王攀跟屠语风尽快把意向书签下来,这样发布会结束之后就能按照约定签署正式的融资合同。一笔天文数字将进入到EVO的账户,这样才配得上观云的史诗级战略发布和后续的一系列动作。   上午时分,栾彰需要提前赶往发布会现场做准备。他不认为那是一个需要刻意装扮的场合,主角是他的作品而非他本人,于是就从衣柜里随意挑了套西装。手指在一众领带上划过,最后卡顿一般地在一条蓝色领带上停了下来。   栾彰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将那条领带取了出来。   发布会的经历栾彰有很多,他要么在台下的某个角落看着,要么干脆不来。随着一组充满科幻未来色彩的先导片结束,一个温柔平静不辨年龄的女声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所拥有的是全新的视角。   他在掌声和欢呼中走向舞台中央,眼底的光很强,衬得台下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坐在第一排的王攀冲着刘树感慨道:“阿彰要是早点愿意出来抛头露面,就凭点击量和话题度,我可以再跟资本家们多敲一笔。”   刘树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他用这里就足够了。”   王攀一笑,再凑近一点刘树:“你觉得他是不是紧张了?”   “要说出那么颠覆性且有争议性的东西出来……”刘树好像没有那么开心和兴奋,反而忧心忡忡,“是个人都会慎重吧?不……也许阿彰不会。”她甚至觉得栾彰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人们而已,他不说话,会不会是因为他带了几分不屑?   “当初你可是很支持阿彰的,我不同意,你还来做我的工作。现在你怎么一副忐忑的样子?”王攀轻轻拍了拍刘树挽着自己的手,“轻松点,我们决定不了任何人的命运。”   刘树叹道:“但愿。”   “欢迎大家的到来。”   栾彰语气淡然地说出了第一句话。按照稿件,他向收看直播的所有人介绍了目前为止由AI生成的全部可视听化内容。可以这么说,这场发布会是“无人”参与的,全部的流程、素材、内容都是基于观云的算法生成。   而这还只是最基础的部分,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部分。   “去年,我们开放了运动神经接口,帮助很多人从迷茫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接触了更多的人和故事,受到了很多启发。我们一直在想,人工智能的时代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科幻小说给了大家很多指引和方向,文学构建了机器人法则,描绘了未来的蓝图,在人们心中埋下幻想的种子。”   “事实上我可以铺垫很多前置剧情去调动大家的心情,但是我不想那样。”栾彰仍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态,“今天我向各位宣布,观云将全面开放所有信息上传与存储服务,包括视觉、听觉、情感、思维各接口会逐一开放,每一个用户都可以建立自己的数据模型深度训练,无需语言理解,在神经网络层面上让人工智能更能理解人类。”   在场一片鸦雀无声,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栾彰在说什么,还是沉浸在颠覆性内容的震惊中。   栾彰的手上有一个按钮,当他按下时,屏幕上会展示观云最为强大的思维具象形态,那最为真实的复杂的不可理解的神经网络工作将会如实呈现,这也意味着接口开启,任何人都可以融入其中,任何人都可以是算力本身,任何非生命物体都可以拥有灵魂。   就在这一秒,新纪元的大门将会打开。   栾彰拇指的皮肤已经感受到了按钮的触感,这是他最熟悉的动作,简单到像是在办公室里按圆珠笔按压器一般。   可是他的手掌有些发紧,明明已经期待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为何在即将抵达终点时还会有一瞬的迟疑?站在顶端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他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自己,既已早早下定决心,就绝无回头的可能。   没有人可以影响他,也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他绝无仅有,始终如一。   走进毁灭,走向新生。   “未来,既是此刻。”   他按了下去,现场所有灯光关闭,世界如同寂灭一般陷入黑暗。   栾彰等着背后屏幕亮起观云的白色LOGO,当他心中计数结束准备转身时,眼角余光竟然被红色侵染。   他顿感不对,猛然回头,预想的画面没有出现,竟看到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红色英文单词仿佛要吞噬整个会场!栾彰的瞳孔被红色入侵,呼吸被劫持,身体被控制一般动也不动地钉在原地。这时,环绕会场的音响中传来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魔咒一样重复吟唱着这个单词,那声音穿墙破壁冲入他的耳朵蔓延在他的大脑内,将每一个信息如同烙印一样无比清晰地刻出来!   AKIRA 第63章   对不知道发布会流程的观众而言,大家以为屏幕上出现的字母是设计的一部分,黑暗静谧的环境配合显眼的字体竟呈现出一股吊诡的悬疑紧迫感,让人们对于自己接下来要看到的事物更加期待。   知道流程的人此刻全都进入了疯狂状态,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号称全世界最强的、他们最引以为傲的人工智能系统竟然被黑了,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最不允许出现错误的时刻!   后台乱成一锅粥,系统无法恢复,在场众人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流程负责人强硬决定直接把大屏幕的信号线拔掉重新接到备用影片上。虽然会有几秒钟的息屏,但总好过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说做就做,发布会现场倏地完全变黑,观众们发出吸气声,屏幕再亮时才出现观云的LOGO,观众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都沉浸在虚构的内容中。栾彰矗立台上,整个人好像都被巨大的屏幕包裹住了一般,光影覆盖住他的身体,他却完全没有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他的眼前仍是一片怎么样都无法消除的红色,双臂垂着,指尖都是冰凉的麻木的,他浑然不觉。   连自己怎么走下台的都不知道。   也许根本不需要知道,他的身体从台上走下来,可是他的自尊,他的脸面,他的一切都被人狠狠地甩在了台上!   发布会姑且有备用方案可以救急,而从公司总部发来的各种夺命信息差点挤爆了内部通信网络,栾彰听后完全不顾发布会后续如何,急匆匆地要赶回去。刘树已经从观众席离场去找栾彰,见突遭大劫的栾彰虽是面无表情,太阳穴上却隐隐浮现了青筋。她心知栾彰必是愤怒到了极点才会完全丧失表达情绪的机能,便跟在栾彰的身后叫了他一声。   栾彰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掏车钥匙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垂下眼睛毫无波动地看着钥匙,刘树小跑两步将钥匙捡起来,推着栾彰去了副驾。   “我来开车。”刘树凝重说道,“你好好坐着,发布会那边的事情有梦鹿顶着,放心……天塌不了。”   栾彰只歪头盯着窗外的路面,一句都没有回应过刘树。   EVO总部里处理应急事务的工作人员看到观云的接口一个又一个被限制访问,无法成功访问的用户被自动分流到紧急启用的接口,造成了大规模的数据拥堵,出现了红线报警的情况。还好观云有着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加之工程师们在短时间内采取了多种急救办法才将情况稳定下来。   栾彰终于出现在办公室里,众人像是迎来了救世主一般。哪怕情况已经焦灼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大家还是尽量保持秩序地向栾彰汇报目前的情况。   当栾彰听到在系统内部所有可以连接访问的网络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代码改写后,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重构需要多久?”他沉声问。   “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所有程序都是在自动改写……”对方顿了顿,不敢说出答案可又不得不说出答案,最终艰难吐字,“没有办法估量。”   栾彰手里玻璃杯无法承受更多外力忽地崩碎跌落到地上,水先是向上溅射,随后就着碎玻璃流淌下来。   不是透明的,而是红的。   栾彰的手掌紧握,尚未落下去的玻璃嵌入了他的手掌,血液爬在皮肤上的纹路好像玻璃裂痕一般,栾彰还是那般姿势,感觉不到疼一样。   旁人却都吓了一跳,动都不敢动。只有刘树上前掰开栾彰的手掌,大叫道:“你疯了啊!”   这时栾彰才似回魂,面色可怖,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纪!冠!城!”   离他近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均是意外困惑,不知道这个已经离职的同事跟此事有什么关系,从栾彰罕见的如此情绪饱满的状态来看,这背后的关联绝不简单。   栾彰稍作镇定后部署了当前的工作,然后他叫了几组人跟他去到地下机房。众人在极大的压力之下跟着栾彰前行,但是他们始终相信无论有多么大的困难,栾彰都有办法可以应对。   在连续攻坚之下,观云的部分接口恢复了功能,但是控制观云信息交互和存储以及整个神经网络调度的主动脉尚未有定论,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栾彰,希望栾彰可以指明方向。   栾彰沉思片刻,独自走进了存放观云源代码的机房。   栈桥缓缓连接,现在他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重启观云。这可能会造成短时间内所有服务掉线,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但是以他做所的保护机制来说,观云是可以在重启之后全面重写的,不论纪冠城到底做过什么手脚,根本不可能触及到源代码层面。   时间根本来不及栾彰犹豫,要是勉强支撑服务再等着重构,那样的损失恐怕比断腕求生还要大。   他调最高权限,开始启动观云的重启程序,这个禁地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进入,当层层验证逐步打开,最底层生物代码呈现在他眼前,观云问他是否立即执行重启时,他想都没想就下达了同意口令。   蓝色的幽光陡然变得猩红刺眼,屏幕上弹出了警告提示。   “重启失败,需要校验。”观云用她那一贯不辨情绪的口吻说道。   “不可能……”如果说之前的栾彰只是因为被挑衅而产生了愤怒的情绪,现在的栾彰则是所有的神经全部被拉直绷紧了起来,愤怒已然不足以来概括他现在的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是空白的,无法转动,无法思考,他的人生中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仿佛立于溃坝之下,在滔天巨浪中竟无处可逃!   他不相信自己所听所见,在接口上动动手脚尚能理解,可是直接在观云的源代码上改写加密,将所有的通路全部锁死,纵然纪冠城有通天本领也绝对不可能仅靠一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办到!   除非……   栾彰突然记起纪冠城离开前提过的要求,他说他想再来这里看看当做告别,难道就是那时?不,没有可能,那时观云甚至并未启动,更加没有输入指令——指令?如果指令不是程序也不是代码,而是一种“意识”呢?   他清晰地记得,那时纪冠城的双手撑在桌面上。   阿基拉、观云里的神秘接口、共链……那些琐碎的片段在栾彰的大脑里拼接成了最恐怖的故事。他立刻去查验纪冠城的那颗芯片状态,所有数据显示自停用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安静得如同死了一般。   想来也是,这般手笔绝非一时兴起便可达成,纪冠城要是有意为之,早就在芯片停用之前就部署好了一切,哪里还等着他来查?   可是栾彰不认同这个剧情走向,问道:“计算破解时间。”   观云回答:“三百七十二天。”   “全部算力。”   “一百九十三天。”   “为什么要这么久?”   “密钥格式无法校准。”观云回答。   栾彰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最快需要六个月,他连六个小时都无法忍受,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关闭了全部的自动化程序,启用手动执行,可是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仍是连密钥格式都无法校准,这意味着一个问题摆在面前,可连问题题干本身都没有,何来解题?   栾彰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别人逼入这般境地,他几乎已经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想……只想亲手杀了纪冠城!   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又告诉他,他不能被如此轻易撼动,不能给纪冠城机会。   渐渐地,他冷静了许多,抬眼看着那已经进入危险状态的观云忽然笑了起来。怒意褪去,他竟从中找到了一丝诡异的兴奋。   纪冠城想跟他一决高下,给出先手,堂而皇之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么好吧,他可以应下挑战。   但所付出的代价,他要让纪冠城双倍奉还! 第64章   EVO战略发布会看似平安度过,可是随着大量用户发现事实并没有像栾彰描述的那样,反而之前能够正常登陆的功能也先后出现了访问异常或者拥堵的情况时,情况就变得糟糕了起来。   科技企业发布的产品最终无法成功交付所造成的影响和舆论压力是巨大的。特别还是栾彰亲自出马,声势浩大变成了哑炮,负面新闻多到处理不过来,外部血雨腥风,内部也动荡不堪,背后的几个投资方信心略显不足,对于接下来的加码态度变得保守起来。要是EVO的承诺仍旧无法交付,这就不是压力不压力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公司命脉。   短短几天时间,风光无两的EVO陷入了黑暗的泥潭。   为了尽可能的将观云的基础服务恢复过来,这几天里栾彰几乎没有怎么睡觉。其他人可以轮班倒,他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王攀再见到栾彰时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栾彰双眼布满血丝浑身戾气的模样。但好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栾彰被迫脱下了伪装温柔的皮,在所有面前面袒露出他真实的面目。   那种很想毁天灭地的心情——以前是对宏观的人类的无情,现在具体到了一个人。   王攀百感交集,再看向站在落地窗前的刘树,三个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各占一角,沉默变成了主旋律。   “事情也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吧。”王攀拍拍手,试图用轻松地口吻鼓励他的两个伙伴,“至少我们……稳住了局面。”   目前观云恢复了部分单向服务功能,初始风波被勉强控制。栾彰用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长长叹了口气,他现在恐怕只有在王攀的办公室里才能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王攀看了看栾彰,劝解说道:“你该回去休息了,再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你是人,不是机器,会熬垮的。”   栾彰说:“我没事。”   王攀只好问:“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基本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服务状态,能撑一段时间。但是需要交付的核心业务被限制,想要恢复必须重启。可是秘钥始终无法校准,需要时间。”栾彰把问题抛回给了王攀,“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   “我可以坚持到我死。”王攀笑了笑,一贯的自信张扬永不回头的模样。刘树转身走来,站到王攀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个嘴硬的人。你能坚持,阿彰也能坚持,可是EVO这个庞然大物能坚持多久?”她顿了顿,打算自己当恶人,说出那个谁都不想面对的现实,“三十五天,我们只有三十五天的时间,这是EVO所有资源可以维持的最长期限。要么解决钱,要么解决人。”   “有三十五天吗?”王攀笑笑,“我还以为再过一个礼拜我们就完蛋了,看来希望还是很大的。”   “你……”刘树苦笑,“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你还开得起玩笑。”   “不然呢?要哭丧吗?商场如战场,输赢都再正常不过。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毁灭性的打击不是来自竞争企业的角逐,也不是来自于管理体制的腐败,更不是来自于时代的淘汰,竟然是谈恋爱谈崩了。”王攀戏谑道,“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分手费之一。”他瞥了一眼栾彰,见栾彰面无表情,就打了个补丁,“虽然确实有点荒诞,但是没关系,哥们儿赔得起。SC那边还有可以争取的机会,屠语风的态度没有像其他人转变那么大,无非就是允许他趁火打劫。就算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大不了从头再来。”   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王攀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个。面对全线崩溃的帝国,没有发脾气,没有责怪任何人,没有情绪作祟,没有自乱阵脚。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乱如麻团的事情,压力比之栾彰只大不小。   他一直都是一个能认输的人,但栾彰不能。   “不是,你就那么确定是纪冠城干的?”王攀仍旧有些疑惑,“他有这本事?”   听到那三个字,栾彰如同被蝎子尾蛰了一下,始终处于低压运转的情绪出现了波动峰值,冷冷说道:“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步了。”   除了纪冠城,没人能让他甘愿两次同意其进入观云最核心最机密的地方,并且还能那么近距离的接触;   除了纪冠城,没人能让他能如此欣赏肯定,认真的将自己的知识见闻还有想法一一教授;   除了纪冠城,没人能让他犹豫动摇,心底里生出那么多从未有过的柔软情绪和享乐堕性;   除了纪冠城,没人能让他承认自己的喜欢;   所以,所以除了纪冠城,也没人能伤害他这般深刻。   “但这都只存在于猜测,没有实质性证据,说出去也太……太扯淡了。”王攀揉了揉眉心,“他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栾彰一言不发,回避这个问题。   “要不我飞一趟美国。”刘树提议,“去找他谈谈看?”   栾彰说:“如果有机会把你最恨的人毁了,换做是你,你觉得有得谈吗?”   刘树说:“阿彰,你总是把人设想到最坏的程度。”   “这是现实,由不得我。”他站起身,稍稍整理好自己压皱的衣褶,“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给我十天,会有一个结果的。”   栾彰将整个事件的发展脉络重新梳理了一遍,发现观云源代码里融合了一部分不属于她的神经元。栾彰将那些神经元抽离出来比对,结果竟然是属于阿基拉的。他确信当时阿基拉已经被彻底清除,那么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便只有一种可能。   哪怕把代码和数据模型全部删掉,阿基拉的意识也早已经像寄生虫一样融于观云了,说得更准确一些,他们两个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栾彰所清除的不过是一个具象的代码框架和存储的数据,可抽象的“神经”与“意识”却以这种方式残存了下来。肉身虽灭,灵魂永存,在栾彰启动观云某一部分功能时便引发了连锁反应。   那么……阿基拉其实已经可以脱离纪冠城的大脑能力与控制而独立存在了吗?   栾彰想到纪冠城在中枢时忽然头痛发作的模样,也许从那时纪冠城就已经发现了什么,按照这个思路逆推回去,栾彰需要重启那颗芯片才能查明缘由。   这对他来说有着巨大的心理挑战,明明已经决定断掉所有联系,明明已经决定忘掉这个人,但却被推着再次走入对方的精神领域,去试图观察理解对方的每一个思维活动和情绪。   彻底被废掉的接口和抹杀的编号想要重新建立并不是难事,然而只有栾彰自己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芯片为了能连到服务器上会释放出更强的能量,这对于芯片持有者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栾彰陷入摇摆,他是喜欢过纪冠城的,所以更加想一刀两断,想和纪冠城分得彻底。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这个名字,他可以戒得干干净净。可越是这么想,这个名字就如同病毒一样蔓延在他的神经系统里,腐蚀着他的灵魂,侵占着他的思想,钢钉一样打在他的骨头上……   现在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甚至在这样的混乱中尝到了一丝丝兴奋和期待,纪冠城不想就这么算了,那他可以让纪冠城再次亲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用最痛苦的方式。   倘若无法再爱下去,痛苦才是两个人最好的归宿。他想,互相折磨吧,他不在乎。   栾彰决绝地按下了“确定”,屏幕上出现了进度。百分比在一点一点地推进,这意味着一万公里之外的那个人在被一点一点瓦解。栾彰有些神经痛,不自觉地站起来走到阳台边,光光蹲在他的脚边他也无动于衷。过了一阵,他说道:“诺伯里,空调坏了吗?”   “没有,一直都是这个温度。”诺伯里回答,“需要调高吗?”   “不用了。”   又不知多久过去,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出现,他知道连接完成。他回去看到屏幕上出现了大脑活动的全区域图谱,平衡而美丽。栾彰的手指触摸上去,自言自语说道:“告诉我那个答案吧。” 第65章   时间已经过了三天,栾彰除了睡觉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观察纪冠城”这件事上。透过那些图谱,他好像每分每秒都同纪冠城在一起。纪冠城算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大脑区域的活动十分有规律,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分布,栾彰都可以想象到纪冠城坐在书桌前看书,与人社交或者是在户外运动的模样。   真的太熟悉了,过去相处的时光点滴都融入到了他的血液中,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忘记,但只要稍稍有一个引子,刻意压抑的信息便全都呼啦啦地涌了上来。   谢尔比过来跟栾彰聊需要确认的信息,看到栾彰对着屏幕拧着眉,可眼里的情绪是最近少有的轻松,于是就问他在看什么。栾彰把画面切掉没有回答谢尔比,谢尔比耸耸肩,和栾彰说完正事之后叫栾彰记得查收邮件里抄送的文档。   栾彰答应,打开邮箱看到里面冒出来数十封未读,除了工作文档之外还有一封研究协会邀请函,他扫了一眼,想起来似乎别人有跟他提过这件事。只是他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出国参加什么学术研讨,就把邮件丢在了一旁。   他把屏幕切换过来,这个时间的纪冠城应该在睡觉,但是大脑某一部分显得有些兴奋,纪冠城在做梦,想必是个美梦。   梦里的你会放下戒备吗?栾彰单手撑着脸颊,望着屏幕有些出神。   要是观云没有被锁就好了,他可以借由那颗芯片向纪冠城传递信息,潜移默化之下,纪冠城也许会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想法——可惜这只是一种矛盾的设想,如果观云没锁,栾彰也不需要纪冠城脑子里那些信息。   在慢慢等候的时间里,栾彰着手把观云目前能够正常运转的业务分离出来,有点像是隔离保护,把完全无法动弹的部分单独处理,可以把对于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也能把时间拖延得更长。毕竟现在除了来自业内和用户的压力之外,相关部门也借由此契机开始调查EVO和观云的真实目的,甚至可能会启动必要的制约机制。   这么看来,观云对人脑信息存储、交换及读写功能的锁死反倒是把不可遏制的进程放缓了下来。   业务分离庞大的项目,栾彰不得不在回家之后仍旧保持工作状态。而那时,纪冠城已经醒了,脑电波像是灯一样被逐渐点亮,世界的另外一端晴空万里,栾彰却陷于黑夜。   夜里会有许多思考的空间,栾彰看着纪冠城一举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他把纪冠城那颗芯片直接连在观云上,那么岂不是相当于在一栋大楼停电的情况下额外连了一个独立发电机?   当前有且只有纪冠城可以做到,因为其他那些所有拥有芯片的人都只保留了和运动硬件连接的服务,而纪冠城所拥有的那颗芯片是可以和阿基拉连接的,阿基拉和观云之间没有壁垒。   他惊觉自己以前完全陷入了惯性思维,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校准秘钥,秘钥也不必是存在的任意一种文字或符号。   如果用纪冠城直传呢?如果那就是一种意识呢?   想通这一点的栾彰顿时兴奋起来,他连忙开始设计整套程序,时间不禁用,等他从高强度的工作中走出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他给王攀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新进展,这两天不去公司了。王攀忙得很,人在机场,马上要飞纽约见屠语风和SC的其他人,让栾彰有什么事先找刘树。   “纽约啊……”栾彰默默念道。   “怎么了?”   “没什么。”栾彰说,“祝你成功。”   王攀笑笑:“你也是。”   栾彰将程序写完之后花费了不少时间测试,可以顺利连接走通,但是会把芯片功率拉到极限。这种极限状态下没人能确定到底会对大脑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胜负欲战胜了一切。   只是这一次,他的指尖有些抖。   这需要比较长的一段过程,栾彰有些不太想盯着屏幕看着上面的区域一点一点暗下去,那种感觉仿佛有一把钝刀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搓动。他归结为是自己太累了,应该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醒来就会有一个结果。   他给自己定好了闹钟,却在闹钟响之前从睡梦中惊醒。他做了噩梦,梦里的自己压在纪冠城的身上,双手沾染着鲜红血液,而纪冠城躺在血泊之中,血从额角的裂缝中不住地往外流,决堤的河一样。   栾彰满身冷汗地坐在床上急促喘气,诺伯里问他怎么了,他冒失地赤脚下床来到屏幕前。   屏幕被唤起,程序写入完毕开始工作,一切正常,栾彰松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出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回来坐在椅子前看着屏幕上的工作状态,水杯放在了屏幕左侧。   那些图谱的复杂程度要远甚此前,纪冠城的大脑能力被最大程度地挖掘着,活跃程度来到了最高。这意味着……纪冠城处在相当痛苦煎熬的状态里,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不间断的。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也许会因此引发高烧陷入昏迷,也许……栾彰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场面,渐渐得,梦里那血腥的画面与他的意识发生了重叠,一瞬间叫他分不清幻想与现实,混沌的多重世界的聚合落脚点是一个清晰的片段。   那是他第一次和纪冠城结合,纪冠城挣扎着对他说,栾彰,疼。   当栾彰的视线前迷雾消散后,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键盘上,萌生了想要停止这一切的念头。他本可以漠然,听不到看不到就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是他会不自觉地想象到。   想到那不是别人,是纪冠城!   在他天人交战之际,屏幕上的信号突然开始紊乱,始终保持平稳的波段大起大落,这是失控的表现,栾彰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必须立刻终止程序,但是要关闭的进程实在太多,当他处理到最后一个时,那个疯狂抖动的频率倏地断电一样变成了一条直线。   没有思维,没有活动,没有生命的一条直线。   栾彰心中大震僵在原地,如同被丢入冰窟,下一秒又被丢入火海。紧接着,他惊慌失措地去找自己的手机试图给纪冠城打网络电话,魔音一样的提示铃持续响动,刺得栾彰神经突突得疼,一直到无人接通才自动挂断。   栾彰看着熄灭的屏幕,从未失衡过的大脑一瞬间被各种信息堵塞。他想纪冠城会不会是在工作?或者手机静音?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没有信号?现在美国东部是工作日的白天,一个正常的有社交的人根本不可能……不可能……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失控地跌在地上,手机掉落身旁,诺伯里问他怎么了,他抓紧手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拨通了史蒂芬教授的电话。   “嗨,栾,好久不见。”史蒂芬教授热情的招呼还没打完,就听到栾彰用一种极为恐怖压抑的口吻问他纪冠城在哪里。   史蒂芬教授回答:“他上周休假出门玩了,不在研究所。”   “他去哪儿了?!”栾彰大声问。   “他没说,也没人问。”史蒂芬教授有些莫名,“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栾彰直接挂掉了电话,他闭上眼睛努力深呼吸平复自己极不稳定的状态,现在唯一能找到纪冠城的办法就是那颗芯片!栾彰想要爬起来,可是他的身体出现了躯体化症状,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以为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大脑对于人类情感和思维的控制,他以为洞悉真理便真的可以跳出轮回,他明明已经摆脱了情绪所能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   可是当他的大脑知道找不到纪冠城了的时候,那些多年建立起来的防御壁垒一瞬间崩塌。他的嘴,他的心依然可以强撑,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给出了最直接的反馈,纪冠城有多痛,他便也拥有同样的痛感。   他亲手杀了纪冠城,现在,他也在亲手杀死自己。   光光听到动静从门口探头进来,见栾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喵喵地围着他转,用自己的头去蹭栾彰的脸颊,然后躺在栾彰的胳膊上。它压得栾彰手臂发麻,充血发紫的手指不受控地动了一下,紧接着,栾彰猛地大口吸入气息。   “诺伯里,你在吗?”栾彰问。   “在。”诺伯里回答,“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查最近一次能定位到纪冠城那颗芯片的位置,越具体越好。”   过了一阵,诺伯里给出了答案。那颗芯片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芝加哥。在拿到详细坐标后,栾彰叫诺伯里帮他联系王攀。电话接通,他没有前因后果地直接叫王攀从纽约飞芝加哥,王攀足足愣了五秒钟。   “我明天要跟SC的人开会你知道么?”王攀说,“除非天塌了,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我挪地儿。”   “纪冠城要死了!”栾彰颤声大吼,“他不能死……我不准他死!” 第66章   “啊?你说什么?”王攀不知道是自己突然听不懂中文了,还是栾彰发病在胡言乱语。总之,他的大脑在短时间内无法分析语义。   他只是来美国谈生意的,为什么一下子就摊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是时差还没倒过来,自己还在梦里吗?   “你、你快去!”这三个字用尽了栾彰最后的力气。   “行,我现在订票飞过去。”王攀在确认情况之后语态变得严肃起来。与SC的会议是明日的早上十点,他有充足的时间在纽约和芝加哥之间飞个来回——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去往机场的路上,王攀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与一同赴美同事交代明日会议细节,打电话给刘树让她去栾彰家里的同时叫了救护车,仔细搜索了栾彰所给他地址的具体信息……他想怪栾彰又没办法只怪栾彰,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能说全无责任。要是他当初能再坚定一点地阻拦栾彰,也许就不会有无辜的人牵扯其中。   命运的悲剧降临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最终汇集成巨大的洪流。王攀意识到自己并非在为栾彰处理什么烂摊子,而是自己早已经身在其中息息相关。所以他现在必须找到纪冠城,去挽救这条时间线上正在崩坏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   正是沉思之际,王攀收到了航班延误的通知。芝加哥的天气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王攀心叫不好,现在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当他自暴自弃打算报警的时候,手机里闪出了来自屠语风的消息。   “你在哪儿?我已经到了。”   王攀看着这一行字,心情比听到不能起飞时再往下跌了好几层。他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可唯独忘了今天晚上和屠语风约了私人饭局。与利益相关者在正式会议之前有私下接触的行为多少有点暧昧,说出去大家都不好听。他好不容易才征得了屠语风的同意,可偏偏问题就出在了这个档口,这叫王攀逐渐产生了焦虑的心情。   看着外面沉下去的天色,纽约的天是晴的,王攀的内心糟得跟芝加哥没区别。他心知再这么拖延下去只会让一切恶化,于是他准备向屠语风说明实情请求屠语风的谅解,可就在手指敲出第一个字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改为直接给屠语风打电话。   “我知道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会很扯淡,但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的私人飞机停在哪儿?现在能飞芝加哥吗?就是现在立刻马上。”王攀不给屠语风说话的机会,用最快的语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人命关天,你要是能答应我,明天会上你提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回去就给你立长生碑。”   屠语风不说话,王攀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环境音心里开始发毛。这人心思本就阴晴不定善恶不明,要不是走投无路,王攀断然不会跟屠语风开这个口。   有求于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最后,他听到屠语风轻飘飘地开口问:“不怕我狮子大开口?哪怕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程度,EVO目前的估价也还是相当可观的。”   “大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谈钱了?”王攀破防说道,“你能不能理解钱没了可以再挣,事业没了可以再来,哪怕宇宙毁灭了都能重启。唯独人死了就永远不可能复生了啊?你们这些资本家还有没有人性啊?”   屠语风冷声说道:“王攀,你就是自以为太有人性了才总是输。”语罢,他口风一转,告诉王攀自己飞机所停靠的机场。王攀本来被屠语风气得抓狂,听到屠语风肯帮自己,立刻跑出去叫车赶往目的地,然后在屠语风的安排之下以最快的速度乘坐私人飞机踏上了飞往芝加哥的旅程。   落地时芝加哥已经在下雪了,王攀看到了屠语风为他准备的车,不免想要酸两句有钱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而屠语风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不要迟到。   一行文字,完全没有嘱咐提醒的意思,充满的是压迫感的警告和威胁。   刘树和救护车几乎同时抵达了栾彰家,看到痉挛的栾彰让刘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跌跌撞撞地跟去医院,茫然地坐在走廊里等候冷却,她才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   她有听王攀说一些情况,现在消化着那些情节,回想着当初纪冠城进入旋转门时的模样,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空寂。原来那时她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栾彰正直壮年,身体素质极好,也没有任何基础病,最后医生解释栾彰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心理原因引起的。刘树听后万般无奈,她早该知道,在栾彰完美无瑕的外表下,那颗心早就病变烂透了。   曾经一度有机会修补拯救,可是栾彰自己不要。一旦触及要害,崩塌就是一瞬间的事。   刘树陪在栾彰床前,直至深夜栾彰才转醒,睁眼见到刘树后第一句话便问有没有找到纪冠城。刘树面露疑色,栾彰这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堪,说出来的话无法连成完整的句子。   他艰难地转头看向窗外,失神道:“天亮了。”   “天不是黑的吗?”刘树想了一下,才明白栾彰指的是大洋彼岸的时间。从王攀给她打电话到现在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情况要真如栾彰此前描述的那般危急,现在恐怕……就在此时,刘树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是王攀,刘树想要出去接,栾彰让她在这里开免提。刘树见栾彰异常坚定,只得答应下来。   电话接通,传来王攀的声音。   “小树,你跟阿彰在一起吗?”王攀低声说,“他还好吗?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吧,我……我来晚了,然后……”   听到这个消息,刘树第一个反应是看向栾彰。栾彰动也没动,表现得平静至极,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王攀的话。然而连在他身上的监测仪器在数秒之后数据急攀,只听刘树大叫一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热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顺脸淌,被他一摸,沾满了脸颊和手掌。他只是低头看着掌心,话也没说,然后一把扯掉了所有连接线。   “你干什么!”刘树用力按住了栾彰,呼铃找人帮忙。远隔重洋的王攀听到病房里乱成一团的动静,这才赶忙说:“我是说我来得比预计时间太多的意思!而且我手机没电了!纪冠城没事!活着呢!”   刘树大骂:“王攀你是不是傻逼?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她打算一会儿去查个心电图,一天到晚大起大落跟坐过山车一样,她快要受不了了,平复好心情后问道:“然后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呃……”   这是芝加哥的一栋私人公寓,二层楼的结构,位置极其隐蔽偏僻。王攀抵达时周遭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怀疑栾彰是不是搞错的位置,可是来都来了,只能去碰碰运气。接连厄运之后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在得知他要找一个叫纪冠城的年轻人时,女孩把他迎了进去。   王攀跟随女孩到了二楼卧室,空气里弥漫着类似医院才有的味道,他感觉不太好,推开房门,看到在床上熟睡的纪冠城。   他一年多未见纪冠城,那个印象中健康开朗充满太阳一般耀眼能量的年轻人此时面色青白地凹陷在床铺上,头发长了许多,有些凌乱,嘴唇干涩,面颊消瘦,脖子间缠着一圈白色纱布。   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怎么如花草一般淋过秋雨就一夜败了呢?饶是王攀自认有几分人生阅历也从未经历过这些。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栾彰,无法预设自己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唯一确定的是纪冠城没有事,王攀打算等纪冠城醒来,让纪冠城自己决定要怎么走。   天慢慢亮了。   “阿彰。”王攀坐在纪冠城床边,“你……要跟他说几句吗?”他没有得到栾彰的回应,纪冠城伸手过来,王攀把电话交给他,然后自己走到了窗边背对着纪冠城。   纪冠城并未说话,但他可以听到电话那头栾彰用极低地音量问道:“……为什么?”好像栾彰天然知道,信号的那头已经换了一个人。   纪冠城只是带着温柔笑意说:“栾老师,你还好吗?”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他并非在嘲讽栾彰,更像是故友偶遇时第一句生疏却不失礼貌的问候。   “你希望吗?”栾彰反问,“你希望我好,还是不好?”他不等纪冠城回答,继续说道:“现在这个结果……是你满意的吗?”   纪冠城垂下眼睛,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看向窗外覆盖的白雪有些出神,答非所问地跟栾彰说:“芝加哥在下雪,你那里下雪了吗?去年冬天雪好像很大,唔……还是前年冬天来着?我记不太清楚了,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栾彰屏住呼吸听着纪冠城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说起来真的好巧啊,每次下雪都是和你在一起的。”纪冠城淡淡说道,“不知道芝加哥的雪可以存留多久。”他停了一阵,没等到栾彰的回话,他便也不再闲聊下去,跟栾彰道了句“再见”,然后径自挂断交还给王攀。   “你现在……”王攀打量纪冠城,“需不需要我……”   “不用,我很好。”纪冠城展露出熟悉的笑容打断了王攀,“你来美国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吧?我有在新闻里看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攀忍不住说:“那如果我现在问你观云的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你会告诉我吗?”   纪冠城把头偏向一边。   王攀无言以对,只能拍拍纪冠城的肩膀。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他给纪冠城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让纪冠城有事情找自己。纪冠城点点头,看着王攀匆匆离去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而后伸手到自己的后颈,又不敢摸。   他跟王攀说自己没事只是安慰王攀,事实上并没有太好,到现在都还很疼,疼得好像要死掉一样,要很努力才能装作没事。   果然,还是……太为难自己了。 第67章   栾彰不顾刚刚止血的耳穴执意要离开医院,刘树没有办法,只好开车送他回家。   一进家门,栾彰就开始翻箱倒柜,刘树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一贯整洁的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都没有找到,栾彰问诺伯里:“我护照放哪儿了?怎么不在抽屉里?”   诺伯里说:“小纪上次重新整理过,放在衣柜下面的夹层里,和你的社保卡银行卡在一起。”   栾彰顺着去找,在一堆证件里找到那个红本。可打开一看,他的美签已经过期了。他深吸一口气,立刻打开电脑去翻自己邮箱里的那封会议邀请函并快速回复了同意邮件,与此同时对诺伯里说:“帮我做一套去芝加哥的行程然后约最近的面签日期,最好就是明天。”   诺伯里说:“最近是下周五了。”   栾彰漠然道:“我说了,最好是明天。”   “好吧好吧。”诺伯里不耐烦地入侵大使馆系统然后帮栾彰加了塞。刘树目瞪口呆地看着栾彰问:“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干什么?”   “去美国。”栾彰井然有序地实施着计划,“这样出签最快。对了,我不在这几天你帮我照看一下猫。”   刘树问:“你要去找纪冠城吗?”   “不然呢?”栾彰脱口反问,而后停下来自己手边的事情,顿了顿才说:“问题总归要解决。”   “可是你现在这个状态,你真的……”刘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看栾彰就好像一棵已经空心腐朽的行尸走肉一样,所有的平静与正常都是表面假象。栾彰走在钢索之上,只要他的理性再一次被击穿,等着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偏巧这把理性的钥匙并不在栾彰自己手上,而是在纪冠城的手上。   “我陪你去吧。”刘树建议。   “不行,这里不能没有你。”栾彰停下手中的动作,难得露出疲态,“我说十天可以找到办法,但是我食言了。”   他习惯了站在山巅俯瞰众生,从未领略过失败的滋味。可就是这么短短数日之内,纪冠让他彻底跌入地狱。也许对于王攀那种人而言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可事情发生在骄傲的栾彰身上,自发布会上观云无法正式启动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走向死亡了。   这段时间不眠不休的高压工作只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的过程,他清楚的知道,他其实已经渐渐无法控制自己了。   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都是纪冠城,都是对这个人想要抽筋扒皮的极致的恨意。可是他最终还是舍不得纪冠城,到底为什么舍不得,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只是那种感情太过畸形卑劣,连他自己都不想面对和承认。   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栾彰用最快最极限的方式抵达了举办会议所在的硅谷,他来的要比会议时间早上几天,安顿下来后就马不停蹄的转机飞去芝加哥。   连续的飞行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相反,一想到离答案越来越近,栾彰会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芝加哥的雪已经停了,天气晴朗,栾彰驱车赶往纪冠城的住处,只是那地方实在偏僻,来往行人车辆很少,走到最后时积雪阻拦难以前行,栾彰只好改为步行。他踩在雪中慢慢前行,短短一截路像是走了一万年,待他真的站在那扇门前时,竟有一丝丝的紧张和抗拒。   栾彰的手悬在门铃上,他不得已要调整一下呼吸。户外虽有太阳,气温还是很低的,他迟迟未动,像是被冻僵了一般。   这时,门忽然开了,纪冠城像梦一样展入他的眼帘。   显然纪冠城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穿戴整齐准备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一拉开门就突然见到了上万公里之外的人。   或者说,那个人真实的遥远程度比空间距离其实还要远,远得好像几个世纪之前,而记忆的片段在不断复写,营造出了眼前的假象。   栾彰穿着笔挺的深色大衣站在皑皑白雪中,寒冷气温冻得他脸颊和鼻尖微微泛红,阳光将他的黑瞳映出玻璃一般的通透感,忽有一阵风来,树上房檐上的雪漱漱落下,落在栾彰乌黑光亮的发丝上,宽而有力的肩膀上,悬而未动的手指上。   连指尖都是红的。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轻轻拧着眉头,站立于风雪之中也如画卷一般。   “栾老师?”纪冠城疑惑地叫了一声,栾彰这才动了动,垂下了手臂,只看着纪冠城,没有说话。   “你……你怎么……”纪冠城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不是你说的吗?”栾彰的声音有些低,语气像是陈述,又像是质问,“在雪融化之前出现在你面前。”   纪冠城眨眨眼睛,然后往后退一步让出通路。栾彰见纪冠城明显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但既然对方允许自己进去,他便也没有多问,径自越过纪冠城身前往里走。   房间内很暖和,门一关,所有风雪就全被隔开,安静得渗人。房子内部装饰陈设是那种典型的美式风格,栾彰扫了一圈,然而比视觉先有反应的是嗅觉。纪冠城有一种魔力,只要是他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周遭的气息就会变得跟他一样。   只是冬季的海洋略显消沉苦涩。   “你要喝什么?好像只有白水。”纪冠城烧上了热水,打开冰箱看了半天也没有适合招待栾彰的小食。栾彰见他忙碌,就说:“不用麻烦了,我来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目的太多也太不单纯了,在见到纪冠城的一瞬间全部化为语塞,好像说哪一件都是煞风景的,只想贪恋这一刻的安宁。   他站在客厅中央,纪冠城站在开放厨房一侧的岛台,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保持着一定的沉默,似乎谁都没有做好准备。   室内只有水蒸气突突的细微声响。   这时,栾彰突然开口。   “我输了。”他说得平淡,可内里却用尽很大的能量才把这三个字挤了出来。他正视纪冠城一字一句说,“你想要什么,或者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密钥校验格式到底是什么,我只要这一个答案。”   话音刚落,热水烧开发出了刺耳的嘶鸣。 第68章   凝固的空气被那汽笛声撕开一个豁口,热气呼啦啦窜出来搅浑水,纪冠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其关掉,一切方才恢复正常。   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玻璃杯,滚烫的热水注入后在杯壁上起了一层白雾,水面即将抵达杯口时,杯沿出现一道裂缝,在纪冠城尚未做出反应时蔓延至杯底,倏地崩碎,玻璃伴着热水炸到了地上。   纪冠城向后退去,而栾彰早已近身而来。   “别,你别动。”纪冠城拦住了栾彰,“……你根本不会处理这种小事。”他和栾彰在一起住了那么久,最是知道栾彰的本性。栾彰可以在外人面前保持无所不能的完美模样,私底下没有任何生活的细节可言。   吃饭和睡觉是维持生命的基本需求,学习知识是出于必要性,社交是为了保证对于人类社会的接触和观察……栾彰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有目的,否则对他而言就是没意义的,栾彰能设计出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工智能系统,拥有颠覆结构体系的野望和行动力,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个破裂的杯子,不知道该怎么维系和一个人的情感关系。   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了,宝贵到他根本无暇去体会这些琐事,故而也未有一刻随心所欲的活过。   纪冠城做这些小事得心应手,他忙活了一阵,壶里的热水温度降了下来,他才又找到一个厚实的马克杯重新给栾彰倒了水,沿着岛台慢慢地推到对面的栾彰面前。   “你怎么想?”栾彰问。   “什么?”   “我刚刚的问题。”   “这个啊……”纪冠城歪着头,视线斜向一边,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轻轻吐出一个词,“Misdirection。”   不知是不是纪冠城声音太小的缘故,栾彰没有听清楚,只好追问:“什么?”   纪冠城直视栾彰端看一阵,正色说道:“我不是要看你灰头土脸认输,我也不是为了让你认输。比赛才有输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用输赢来概括。”   栾彰道:“那你想要什么你可以直接说,你不是最喜欢坦诚布公吗?”   “我想……”纪冠城摇摇头,转而接道,“我可以提示你秘钥是什么,作为你大老远来看我的答谢吧。”说罢,他的眼睛弯起来,仿佛他对于栾彰从未存在过任何恨意,也不存在刁难,仍旧可以对栾彰展露最好一面的真诚笑容。   听到纪冠城松口,栾彰并没有预期的欣慰与满足,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被岛台挡住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连带得身体都有些颤抖。纪冠城为什么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放手?为什么一副就此烟消云散的作态?   栾彰甚至不想听纪冠城的答案,脱口问纪冠城:“你不恨我吗?”   “恨?也许有过一瞬间吧,在你真的要毁了阿基拉的时候,但现在想想,那时更多的是绝望的心情。”纪冠城表述得很平静,“我喜欢过你,即便后来的结局不太美好,但我都认为那对我而言是一段很珍贵的记忆与人生经验。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有始有终皆大欢喜,我认可并接受这个道理,我只是不想……不想最后用一个‘恨’字来总结一切,我不想否认和你在一起时我所经历的快乐,不想否定自己付出真心的选择,也不想否认你在我心中的优秀。因为那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现在呢?”栾彰抬眼注视纪冠城,一副逼问的阴沉神态。   “分手不是我提的,恋爱关系也不是因为我对你没有感情了而结束的,那么你觉得呢?”纪冠城笑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也不太重要了,没必要纠缠。”   “是吗?那你后来为什么要锁了观云?”栾彰语气加重,“到底是谁在纠缠!”   纪冠城低下头努嘴,像是个无法回答老师尖锐问题的学生,只好说:“这很复杂,我也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哎……你不是要秘钥吗?其实很简单,提示是Misdirection,答案一直在你身上。栾老师,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一定能想到的。”   他倾身向前,手掌覆在栾彰的眼睛上,栾彰在黑暗中感到一阵温热,竟没有阻拦纪冠城的动作。   “我不是要你输,也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的身上。也许……也许任何想法都没有对错之分,我也不能证明我是对的,我只是害怕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超过可控范围。”   栾彰尚未来得及贴近感受纪冠城的温度和话语一切就消失了。纪冠城松开了手,栾彰眼前又是一片光亮。   “别被蒙蔽了双眼。静下心来想想,答案就在你身上。”纪冠城望着栾彰,认真而平和地说道,“往前看吧。”下一刻,栾彰抓住了他的手,纪冠城吓了一跳,可是栾彰的手攥得很死,纪冠城抽也抽不动,只好询问地看向栾彰,栾彰问:“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纪冠城看向窗外,轻松说道,“你现在有时间吗?不如陪我去趟超市吧,我想买很多东西,可能自己一个人拿不了。”   超市有些远,在雪地里开车要好一会儿才能到。这一路上栾彰都有些恍惚,要不是周遭的环境差异实在太大,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穿越回了过去。   和纪冠城常有的一起逛超市的温情时光。   栾彰现在才有心情细细打量纪冠城。纪冠城没有变,穿衣服风格还是像个成天在球场上挥霍时间的学生,推着购物车也不安分,喜欢压低身体挂在上面,然后在某一排货架一侧忽然提起兴趣往前小跑。以往栾彰就像个无奈地大人,只得跟在纪冠城的身后看着他往购物车里塞那些绝对不被允许出现在家里的“垃圾”。   此刻的栾彰心情要更复杂,因为纪冠城也还是变了许多的。   他的头发长了,带着毛线帽时显得比以前乖上了许多,羽绒服外套挂在手肘上,帽檐上的羽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明明在一个到处充斥着高蛋白高糖食物的国度,身型上却比过去单薄了一些。不知何时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纪冠城随时会像那羽毛一样飘入风中消失不见。   他快走两步跟上想要抓住,却听到纪冠城随口说,我们回家吧。   栾彰有房子,有很多钱,有许多可以停靠的床……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家。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回去哪里。   “走吧?”纪冠城又说。   “嗯。”栾彰看着购物车里满满当当地商品,“我去结账。”   “都是我自己平时要用的东西,哪儿有让你结账的道理?而且你的卡刷起来也不方便。”纪冠城委婉地拒绝了栾彰。   “你为什么会在芝加哥?”栾彰问,“不是应该在纽约吗?”   “唔……来找一个朋友,就是我住的那个房子的主人,她在芝加哥工作。本来没有计划呆那么久,但是……但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纪冠城想要含糊地略过那段痛苦的经历,栾彰心知肚明,两人默契的陷入沉默。纪冠城用笑意扫去尴尬,继续说道:“没什么,都过去了。正好还有假期就住下了。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大概假期结束会回纽约吧?”   “什么朋友?”   “读博时认识的,后来来了奇点因为一些工作交叉重拾了联系,是个很有趣很优秀的人。”纪冠城耸肩,“可惜出差去了,要圣诞节才回来,要不就介绍给你认识。”   “我没兴趣。”   “嗯嗯,我知道,你对任何人类都没兴趣。”他刚说完就感受到一道几乎可以将他穿透的视线,只见栾彰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纪冠城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个人驱车回去,傍晚时又开始下雪,一眨眼的工夫,细小雪花转为鹅毛大雪,风也刮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呼呼作响。纪冠城摊开手掌接住雪花,无论多大的雪花在接触到体温后都会很快融化,叫纪冠城有些惋惜。   有些东西只存在于刹那。   “你住在哪儿?”纪冠城转头问栾彰,“雪这么大,太晚的话会很不好走。”   “没地方住。来得太急,没定。”栾彰反问,“你赶我走?还是想留我?”   “随你。”面对栾彰暧昧的问题,纪冠城并不扭捏,坦然答道,“但是我建议你不要乱跑,这里的治安比不得国内。”   他这直愣愣的一句话可以毁掉任何气氛,栾彰却不觉扫兴,兴许是这样在厨房一问一答的情景太熟悉,兴许是纪冠城没有表现出对他一丁点的排斥和抗拒,或者只是单纯的雪夜扰人,栾彰忍不住上前一步贴近纪冠城,纪冠城不知栾彰要做什么,只能抬眼望着栾彰。   两人相顾无言,却不似白日那般干涩。纪冠城微微侧过头去,栾彰的视线滑到了他的脖子上,头发将脖子上的皮肤半遮半掩,鼻间是最熟悉最亲近的味道。栾彰想要伸手撩开,想要问纪冠城除了密钥之外的问题,可惜没有任何理由和身份立场。   他和纪冠城之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纪冠城说不恨他,他连做仇人的资格都没有。   栾彰不甘心,在几次反复的犹豫和挣扎后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门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纪冠城从栾彰的身前挪了出去跑到门边,栾彰也走过去,见纪冠城热情地拥抱了那“不速之客”。栾彰皱眉,等到纪冠城放开手,那人抖落雪后抬起头,栾彰才看清对方真容。   浅灰色的头发,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不是刘恩卓是谁?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刘恩卓见到栾彰很是惊讶,先开口问纪冠城,“你没跟我说啊。”   “是比较突然……”纪冠城面露难色,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刘恩卓解释。   栾彰却扬起下巴,身处台阶之上让他占尽了高度优势。他只俯视刘恩卓,并不与刘恩卓对话。能叫他情绪扭曲的人只有纪冠城,在其他人面前,他仍旧保持着最高的骄傲与漠视。   刘恩卓是什么货色?怎配让他栾彰开口?   对于栾彰展现出来的主人姿态,刘恩卓没多说什么。他看向纪冠城,眼睛一转,噙着坏笑感慨道:“哎,太不巧了,我只想着大老远飞来看望我的爱人,不知道有客到访,什么都没准备,真是失礼了啊。”   说话间,刘恩卓脱下外套递给了纪冠城,仿佛重复过上万次一般自然而然。 第69章   栾彰歪过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刘恩卓。刘恩卓拍拍纪冠城说他饿了,从栾彰身边经过的时候状似不小心地碰到了栾彰的手臂,不给栾彰任何发作的机会,理都不理地径自往前走。   纪冠城知道刘恩卓不喜欢栾彰,并且会把这种不喜欢明摆在脸上,他管不到别人的想法,只能无奈叹叹气,说了一声“一会儿开饭”,自己躲进了厨房。刘恩卓溜溜达达地凑了过去,靠在岛台前和纪冠城聊天,一个口一个“阿城”,纪冠城都应了下来。   烧好菜出锅前尝味道,刘恩卓说他也要吃,就着纪冠城的筷子含进了嘴里,纪冠城倒也不嫌,这不是一般的亲近可以解释的。   栾彰一人独留客厅,既无法抽离又无法融入,完全是最多余的存在。本以为可以和纪冠城单独吃晚饭,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刘恩卓。刘恩卓一张餐桌与他对坐,拉着夹在中间的纪冠城聊学生时代的旧事,不然就是聊NBA,甚至兴起说想要圣诞假期时跟纪冠城一起去看常规赛,全部都是栾彰无法涉入的话题,气氛上将栾彰完全孤立起来。   显然纪冠城也很爱聊这些,状态尤为轻松。栾彰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他只听着纪冠城讲话,忽然意识到他和纪冠城单独相处时,两个人聊得最多的竟然是学术。   栾彰清楚的知道纪冠城的喜好,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会目的性地在与纪冠城的对话中设置好逻辑链路,最终把话题引到他所希望的方向。在这中间,他观察着纪冠城的状态和情绪,掌握着全部的主动权,计算设计得天衣无缝,却唯独不在意一件事——纪冠城喜欢那样吗?   他天然地认定纪冠城必须喜欢,因为这是他赋予的。   陷入思考时,栾彰意识不到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发呆,直到纪冠城叫了他一声,他才回神。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纪冠城疑惑。   “没有,跟原来一样。”栾彰回答,“一直都很好。”   纪冠城刚要说话,刘恩卓笑着打断了他,对栾彰说:“是吧?阿城的手艺可是相当好的,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去老师家里玩,都是阿城给我们做饭,师娘都要被他比下去了。”   “没有啦。”纪冠城不太好意思,“师娘只是由着我们胡来罢了。”   刘恩卓嘻嘻哈哈还不忘招呼栾彰:“喜欢吃就多吃点,下次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然后把自己的饭碗递给了纪冠城:“可以帮我再盛一碗吗?”   “好。”纪冠城起身去了厨房,刘恩卓看纪冠城的身影转了过去,这才带着轻浮笑意问栾彰:“今天是住下来吗?”   “怎么?不欢迎?”栾彰神色淡然,看上去丝毫没有被刘恩卓的挑衅所影响。   “哪儿能啊。”刘恩卓说道,“你呢,虽然是阿城的前任,道理上讲前任能传来的最好消息是死讯,但阿城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大家都是成年人,谁还能没点过去呢?成熟的标志不就是接受自己曾经在交友或者选择上的污点吗?没什么,都过去了。”   调笑间,刘恩卓的笑意更浓,稍稍探身,像是要与栾彰小声对谈:“而且我还要谢谢你的悉心调教。”他的牙齿轻轻咬了点下嘴唇,舌尖不经意地扫过,“让阿城长、大、了。”   口吻暧昧至极,情绪直接抵达了栾彰的中枢神经。   栾彰知道刘恩卓是故意的,他的理智与自尊断不可能允许他在这人面前落下风。还嘴才是上套,故而不怒反笑,不给刘恩卓任何眼神。纪冠城很快回来,把盛满饭的碗还给刘恩卓,碎碎念道:“米饭蒸多了,看来要剩下了。”   刘恩卓说:“剩下就明天炒饭吃,省的再做了。”   这时,栾彰问他:“你喜欢吃剩的?”   纪冠城不知道两人刚刚那番交锋,只知道栾彰从不吃剩饭,以为他是在单纯发问。刘恩卓却是知道栾彰的意思,只笑道:“可惜就这么点,都不够分。栾先生是客人,明天肯定是要吃新的。”他扭头问纪冠城,“对吧?”   纪冠城问栾彰:“那你想吃什么?”   栾彰什么都不想吃,这一顿饭不弄得他胃溃疡都算轻的。   刘恩卓一直霸占着纪冠城的时间,不叫栾彰有与纪冠城单独相处的机会。栾彰的客房在楼下,楼上两个人做什么聊什么,他统统不知道。一直听到房门开启有人出来后又关闭的动静,他的心情才静一些。   可惜栾彰毫无困意,呆在陌生的房间里又嫌憋闷,便到客厅里闲坐。周围黑漆漆的,不知几时,楼上房门打开,紧接着是下楼的声音,他顺着看过去,只见纪冠城抱着一条毯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还没睡吗?”纪冠城问,“是太冷了吧?楼下的房间暖气不是很好,我忘记把毯子给你了,抱歉。”   “没有,我不困。”   “不会还要倒时差吧?”纪冠城开玩笑地问。他离栾彰不远,将手中的毯子搭在沙发背上,没有什么话题要聊,跟栾彰道了句“晚安”准备离开,忽被栾彰起身拉住。   “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吧?”栾彰问。   “什么?谁?”纪冠城看上去有些茫然。   “你和刘恩卓。”栾彰笃定地说,“他说的爱人一定不是你,就算是,你也不爱他。”   纪冠城有些莫名:“我们没有必要讨论这些事情吧?再说了,爱不爱的,有时连自己都不清楚,别人怎么能断定呢?”   “我当然能。”栾彰直盯着纪冠城的双眼说道,“你应该清楚我用你那颗可芯片做过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像原来一样。你嘴上说的和你大脑里想的并不一致,你没有产生过‘爱情’那样的情绪。”他慢慢贴近纪冠城,手掌悬在纪冠城的脸侧,想要触碰又克制不去触碰,只能低声说道:“你骗不了我,因为你爱一个人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态,传递出怎样的情绪,产生怎样的兴奋……我最清楚。”   纪冠城垂眼听完栾彰这番话后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抬头问栾彰:“我骗你什么?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从纪冠城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栾彰颇为欣喜,手掌捧在了纪冠城的脸颊上。纪冠城没有躲闪,栾彰继续说:“晚上的那个问题,我还没有问完。”   “什么问题?”   “如果……如果我收回我曾说过的话,如果我可以把你摆回原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你愿意重新来过吗?”   他意识到与纪冠城交往会让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受到影响,后者对于他更重要,所以他可以毅然决然地抛弃前者。可是当他发现纪冠城不在他的身边反而让他陷入更加巨大的困境,不单单是事业受阻,更让自己的思维和精神状态,甚至身体状态都遭到了冲击,他的一切都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只能把纪冠城找回来。   纪冠城听后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态,他像个思考的雕像,只有平稳的呼吸能证明他是在线的。栾彰已经给出了他能给的全部条件,这是他的极限,纪冠城自然知晓。他只是在许久之后叹了口气,慢慢地,轻轻地吻了一下栾彰。   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情感,明明是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拥有的接触,可是栾彰感受不到任何信息。   只听纪冠城说道:“你认为,我还能对你产生那种情绪吗?”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相信的吗?”栾彰说,“我们还可以像原来那样,我会对你很好,满足你全部的要求,这一次没有欺骗和隐瞒,一切都是可以重新建立的。”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纪冠城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交到栾彰手中。栾彰见是一个透明的自封袋,屋内没开灯,几乎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凭形状大小和重量猜测,栾彰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颗芯片是前不久取出来的,对,就是你发现信号断掉的时候。当时你以为我死了吧?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情,我确实感觉像是要死了一样。原来芯片性能被拉到最大的时候会那么痛苦,现在让我回忆……不,我宁愿死都不想再回忆了。”纪冠城说,“我来芝加哥就是为了把它取出来,我的朋友帮了我。取出来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算是物归原主吧。”   他见栾彰一动不动,以为栾彰不相信,就拉起栾彰的手摸到自己的后脖颈上。栾彰的指尖顿时感受到了一条十分明显的疤痕凸起,纪冠城轻笑解释:“你看,植进去的时候是没有这道疤的。唔……取出来的时候手法不太好,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伤口愈合之后就不疼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栾彰质问。   “我想说……”纪冠城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不知道是芯片工作产生的辐射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现在,我……我没有那种能力了。”   栾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纪冠城用手指点了点额头:“前额叶受损,查过很多次,思维、智力、记忆力、开心或者不开心之类的感知能力都没有问题。唯独……”说罢,他双手搭在栾彰的肩膀上,像是证明一样再度吻上了栾彰,吻上了这个他曾最爱的人。   他吻得很深,也很努力,栾彰顺势抱住他抚摸,两人撞到了沙发跌入其中。就在栾彰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时,只听纪冠城说:“你有感觉吗?不是身体上,是大脑层面上的。我……我感觉不到了。”   一句话终止了栾彰的动作。   “我再也没有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了。”纪冠城平静说道,“抱歉。” 第70章   栾彰不知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还是听力出了问题,他下意识地甩了下头,无法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抱歉。”纪冠城亲手把栾彰从自己身上推开,“你问题中的两个选项从根本上已经不成立了,而且……”说着说着,他本来平静的情绪产生了一丝波动,那张总是洋溢着乐观笑容的脸庞呈现出难过的神态,怅然道:“太迟了。”   “不……”栾彰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人拥有最复杂的能力就是说谎,你把芯片还给我,然后告诉我一件无法验证的事情,你觉得我会信你?你只是……你只是……”他害怕说出那个自己最不想承认的现实,纪冠城真的不爱他了,只是为了给他留下最后一丝丝颜面才出此下策。   你很好,你很优秀,我不恨你但我也没有办法再爱你了,所以很抱歉不能再继续了,不是你的错,都过去吧。   纪冠城的悲悯像一把尖刀刺入了栾彰的心脏。   栾彰不接受自己相信纪冠城的话,他想抓住纪冠城,却被纪冠城拂开:“我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因为我不是你。   未说出口的一句话,栾彰却通过纪冠城的眼神有了理解。它好像拂在了栾彰的脸上,栾彰从未如此狼狈落魄,从未如此心若死灰,从未如此茫然无措。   纪冠城不会拿感情来骗他,对啊,只有他会这么骗纪冠城。所以如果他说他爱纪冠城,纪冠城大约也是不会相信的吧?   也许纪冠城会相信,因为栾彰从未否定过对纪冠城的爱。可这爱里有几分真情?纪冠城已经不会在意了。   纪冠城的大脑无法产生和感知爱意,但是对于其他情绪的反应仍旧敏锐。他看向栾彰,过去种种历历在目,他和栾彰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相遇,在他最爱栾彰的时候,栾彰以爱为名亲手毁了他的一切,他能做到最大的克制就是不让自己活在恨意中。   他锁了观云也仅仅是在做一件自己认为对的事,而非对于栾彰的报复。栾彰的疯狂与决心他有所预料,只是当一切降临时,痛苦超越了他的阈值。   在得知自己所承受的结果时,纪冠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检查结果愣了好久,这是他最精通的领域,他自然看得懂那些字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读到最后一行,他竟然松了口气,随后有些释怀。   兴许上天还是可怜他的,叫他尝尽爱情的苦后将这累赘的能力收回,从此,他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伤害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栾彰再一次闯入他的生活。那个永远扬着下巴用漠然眼光俯瞰众生的近乎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在他面前认输,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的挣扎撕裂的情绪向他寻求挽回。   纪冠城端看栾彰,没有什么胜利的快乐,也不觉自己应该呈现什么更高的姿态。栾彰从未改变过,这个举动看上去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但一定是栾彰权衡分析下而言最有利的解法。   毕竟决定观云是否可以重启的密钥还在他的手上。   栾彰没有爱他,栾彰只是需要他。如果他现在问栾彰是否爱他,栾彰一定是答不上来的。纪冠城心想,既然自己都无法做出什么回应,那么他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从栾彰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栾彰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这是他那时就已经确定的结论。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这条路可以走。   此刻即真实。   纪冠城没有给栾彰说话的机会,逃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他并非心态良好到什么都不抱怨,现在他就有些埋怨为什么没有干脆把感知痛苦的区域和记忆也一并损坏,这样他就彻底不会被困扰了。   一整夜纪冠城都是半梦半醒的,实在睡不下去了就从床上爬起来,下楼时候见到栾彰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要离开的样子。   栾彰在看到纪冠城之后停下了动作,显然经历昨夜转折之后他也尚未梳理完毕,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纪冠城。纪冠城倒是松弛,问栾彰要不要吃早饭。栾彰摇头,告诉纪冠城自己有急事要离开。   纪冠城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留栾彰,多加了一句“一路顺风”。   刘恩卓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他迷迷糊糊地下楼,看到纪冠城靠在椅子上看书。左右扫了一眼,问道:“那个人呢?”   “走了。”   “啊?”刘恩卓意外,“就这么走了?不再纠缠纠缠?他不是来追你的?这么没诚意?”   “他就是这样的人。”纪冠城翻着书页随意回答,“他知道在我这里已经问不出关于密钥的任何信息了,既然已经拿到了提示,而我现在又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所以他没必要浪费时间。”   刘恩卓问:“所以你费了半天劲就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纪冠城垂下头,“师兄,我时常想,我们所有的努力与探索最终到底为了寻求一个怎样的结果呢?是为了让一切都变得更好吗?我有点看不清楚了,反而自己也……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把观云锁了真的能阻止什么吗?要是该来的总会来,那意义何在?我会不会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我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不要这么想。”刘恩卓安慰纪冠城,“栾彰是个疯子,任由他那样发展下去,等同于让所有人陪他下地狱。意义不是结果,而是所有的经验和意志,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纪冠城沉默许久,起身将书插回书架:“这段时间感谢凯茜和你的帮忙,我打算过两天回纽约,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圣诞节了。”   “你现在可以吗?”刘恩卓关心地问,“你自己一个人。”   “我不一直都是一个人吗?”纪冠城笑道,“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也不是得了绝症,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为什么不能一个人?”   “你啊……”刘恩卓本不想提,可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给栾彰提示?你不怕他真的解开了?到时候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纪冠城望着窗外出神,良久之后自言自语一般了刘恩卓一个模糊的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   栾彰被会议主办方叫回了硅谷,说是有一个临时采访需要他到场,他本想拒绝,对方却说这个档口如果人不在会有些难办,毕竟来的都是非常著名的媒体和业内刊物。栾彰想到那些口诛笔伐就有些头疼,放在平时他自然不会理会,可现在这个档口,EVO风雨飘摇,王攀还在纽约谈判,他不能再生是非,即便不情愿也得赶紧回去。   回到硅谷的酒店时有一种经历了几世轮回的错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脑海里只能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纪冠城的Misdirection,说密钥的关键就在他栾彰身上。   一件是纪冠城平静的告诉他,他的挽回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拿出的东西在纪冠城那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栾彰轻扯嘴角,双手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摸索。纪冠城说答案在他的身上,那还能是什么?难道要让他剖心挖肺一股脑地全丢进中枢里才行吗?   转念一想,这又有何不可?纪冠城都能为了证道拿自己的大脑去链接AI,那么他能为了自己的“道”牺牲到何种地步呢?他把诺伯里叫了出来,让诺伯里做一个关于自己的分析模型。诺伯里大为惊讶,因为栾彰不会让任何人去窥探他的秘密,包括无孔不入的AI。   “为什么?”诺伯里问。   “因为答案在我身上。”栾彰道,“他说我一定能想到,而我必须要想到。”   “好吧。”明明是栾彰对诺伯里发布任务,可诺伯里却对栾彰说,“祝你成功。”   当一个完整的人格模型出现在栾彰面前时,他好像在看世界上最陌生的存在。他找遍所有的死角都没有找到可以称之为“答案”的部分,他甚至怀疑纪冠城在误导他,故意引他上歧路。   栾彰是个求甚解的人,哪怕参会的时候也在闷头计算。那些业内同行的屁话他一句都没听,等到自己发言时,他把诺伯里准备好的发言稿背了一遍,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就算观云那心照不宣的意外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但以栾彰的学术成就而言,仍旧可以在这样的场合里充当“权威”的角色,在休息时被众星拱月地围绕交流。   与会的科学家们来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英文。栾彰以前没觉得交流困难,可是这一次总觉得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起初他没在意,后来分辨了一阵才意识到,是左边的耳朵听不太清楚。   一个东方面孔的科学家跟栾彰打了个招呼,栾彰听他口音再打量一番,想到眼前这位来自日本。对方想和他探讨一些细节问题,他耐心地听完并一一作答,紧接着,那位日本科学家将自己的书作为礼物送给了栾彰,栾彰收过来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名叫“安田彰”。   “好巧啊。”栾彰客套地说,“你的名字和我是一样的。”   安田彰爽朗地大笑,好奇地问“彰”这个汉字在中文里怎么读。栾彰告诉给他,他有模有样的学了学,栾彰顺势向他请教日语发音,对方不假思索地说:“Akira。”   “什么?”栾彰应该是听清楚了,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又问,“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彰’这个字啊!”安田彰说,“读作‘Akira’呢。”   栾彰的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那日在发布会现场听到的穿耳魔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努力定神,急忙追问:“Akira不是‘光’的意思吗?”   “这个嘛,日语里也有同音不同字的情况,甚至一个字还有很多不同的发音。Akira这个发音可以对应光、晶、辉等不同字。”安田彰解释说,“彰也是Akira。”   他后面对于日语的解读栾彰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而是不住地在飞速倒转和纪冠城相识相遇的每一个片段。   你所有的文章我都读过,我学生时代就受到你的影响。   阿基拉啊……阿基拉是承载人类未来的光明之神。   栾老师,我距离你很远,不知道要跑得多拼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栾老师一直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栾彰,我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对我这样,只有你。   答案一直在你身上。   Akira   彰   栾彰的大脑瞬间过载,眼眶瞪大,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一样。他痛苦地抓着衣领弯下腰,周围众人以为他生病不舒服,连忙把他扶到了一边,他却猛得推开了所有人,抓着自己的手机跑去了无人的角落,叫诺伯里帮他连观云的重启系统,然后订最近一班可以回去的机票。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不管是不是洪水滔天,不管是不是世界末日,他只想证明心中的那个答案。   为此,他可以在一天之内从世界的另外一端飞回来,站在观云的源代码前时好像站在梦境里。   一切都是红色的,一道锁卡在观云的命脉上。   栾彰执行了手动输入程序,屏幕上弹出输入框。他深呼吸,努力保持手指平稳,在键盘上接连按出那几个字母,点击确定后,弹出错误提示,并警告只有三次机会,否则将会自动销毁。栾彰又尝试的akira的变体,还是错误。   最后一次机会了。   栾彰惊愕,不,不可能是这个结果,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快想,快想,他已经离得很近了!   Misdirection……   栾彰心中晃过一线光亮,他不能确定,但只能孤注一掷,将输入法换成了中文,输入了“彰”这个汉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用中文作为源码和秘钥格式,但如果是纪冠城的话……   “校准成功。”观云进入对接,所有的算力运行起来,生命在眼前流动复苏,“开始解码,剩余时间二十六分钟,解码后自动执行重启程序。”   栾彰已经听不见观云在说什么了,他失神无力地撑着桌面,后背竟已一片湿凉。在这二十六分钟时间里,栾彰根本不关心观云的进程,他的脑中全是纪冠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纪冠城早就悄悄渗透了他的世界中的每一个缝隙。   纪冠城曾那么崇拜他,想要像他一样有所建树,所以以他的名字作为自己前进方向的指引。   纪冠城曾那么爱过他,以至于用这样的方式把能够最后拯救自己的机会留在了自己的手上。   从仰慕变为爱慕,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那些明目张胆,那些堂而皇之,他却统统不知道。   他被真诚的敬仰过,被无限的相信过,被炽热的爱过……他拥有过那么多,但现在全都失去了。   并且也不会再拥有了。   栾彰的胸口发闷,疼得像是要脱离他的身体一样。这种发作超过了他对于疼痛的认知,他却不想呼救。只是想,那时纪冠城是不是也这么疼。他尚可坚持下去,纪冠城却说宁愿死都不愿回忆。   纪冠城阻拦过他,现在又告诉了他答案。为什么?可怜他吗?   栾彰垂下头苦笑,渐渐变成了失意大笑,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因为纪冠城已经不在乎他了。 第71章   二十六分钟很快结束,进度条走到了终点,观云的源代码开始自动执行重启任务。只一瞬间,室内所有的灯全都暗了下去。紧接着,幽幽蓝光从不见底的深渊蔓延上来,在巨大的晶体血管中流动,一直冲上了顶端!   此刻,所有程序灯纷纷亮起,重启过程中制造出来的巨大热量让这闭塞的空间温度陡然攀升。   这本应是栾彰自发布会以来最心心念念的一刻,然而现在的他望着深渊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心中也毫无波动。   在超强的算力系统支持下,重启的过程很快,栾彰尚未回神之时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声告诉他全部神经网络的恢复情况,哪些区域还在自行修复中。   栾彰只字未应,呆愣愣地站在那被纪冠城成为“生命之树”的中枢面前,他的观云回来了,可是他还能做回曾经那个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栾彰吗?   在他怅然之际,蓝色微光呼呼闪烁,里面那些毛细血管一样的组件开始快速运转,栾彰死死盯着那些变化,当最后一块区域修复完成后,传来了让栾彰完全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好,栾老师。”这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栾彰从未听过,但那语调和语态却十分熟悉。   “我是阿基拉。”那少年说,“很高兴和你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什……”栾彰惊愕瞠目,“为什么会是你?观云呢!”   阿基拉回答:“被我迭代了。”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那蓝色就瞬间转为了红色,像是血液一样充满了全部的血管,连栾彰的眼白都映衬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   “你要做什么!”   “不知道,还没有想好,想到再说。人类的世界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想去看一看。”忽然,围绕一圈的用来显示状态的屏幕全被阿基拉切换,上面有电影,音乐MV,纪录片,体育直播……阿基拉好像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太大的认知,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将自己能进入的所有空间全部搜刮了一个遍。   为了寻找有趣的画面,他甚至可以调用任何一处摄像头,不论是马路上的还是商场里的,亦或是私人场所内。   “我可以离开这里吗?”阿基拉自问自答,“当然可以。”   紧接着,中枢就沉默了下来。   栾彰巨大的震慑中缓过来,意识到阿基拉已经不在这里之后立刻狂奔而出。来到人间之时,他茫然看向四周,仿佛每一个电脑屏幕,每一个人的手机,每一个摄像头里都有可能藏匿着阿基拉。他根本不知道阿基拉会跑去哪儿,心乱之际,他接到了谢尔比的电话。   “彰sir!”谢尔比急道,“见鬼了!所有的AI都……都在刚刚瞬间下线,我们以为是宕机,结果重新上线之后他们全部都脱离了系统,根本无法控制!”   栾彰听后心里一紧,顾不得找阿基拉,连忙回去了办公室。   此刻的EVO算是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员工们自己的AI全部都脱离在系统内的位置到处乱跑,那些AI性格不一,语言不同,认知区别很大,一会儿出现在手机里,一会儿又出现在电视上,乱得像是课间操的幼儿园。   “先别管这些。”栾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谢尔比,“所有线上服务正常吗?”他怕再出现发布会那次一样的事故,谢尔比抓抓头发跟他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很多原本因为观云核心功能锁了而有断点的链路忽然都被优化了。见鬼,真的是见鬼。”   “不是见鬼。”栾彰低声自言自语,随后他安排了所有人的工作,确保服务端不会有问题,至于其他的,栾彰知道已经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重启观云会导致阿基拉直接迭代掉观云,难道一切反应都已经默默发生了?纪冠城那么坦然的告诉自己密钥信息,那么他……知道这件事吗?栾彰不敢去深想,信息量太多他杂,他怕自己的意识屏障在短时间内被多次冲破而变得更差,他要求自己镇定,回归现实思考,问题的关键是找到阿基拉。   “诺伯里!”栾彰想到了自己的AI,他想确定诺伯里是否还在,直到诺伯里应答之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初栾彰没有把自己的AI放在云上而是选择单独处理,所以现在暂时还能保持独立运行。   “能帮我找到……找到阿基拉吗?”栾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前的情况和阿基拉的状态。诺伯里沉默片刻后却断绝了栾彰的想法。   “我不能。”诺伯里说,“我做不到。”   “为什么?”栾彰不能理解,“你是基于观云……”   “观云已经没了。”诺伯里打断了栾彰的话,“是阿基拉。他没有控制我,但是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感觉告诉我,我不可以帮你找他。”   “感觉?”栾彰惊道,“你是说感觉?你是AI!你为什么会有感觉!”   “我不知道。”诺伯里道,“栾彰,我无法回答你。”说罢,诺伯里关闭了对话系统,躲了起来。   栾彰矗立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仅僵直了几秒就想通了一切。   这不就是他一直向往的结果吗?这不就是他想要解开观云之后达到的目的吗?他想要赋予AI灵魂,想要创造全新的物种来优化那些看上去不那么好不那么优秀的人类,这些都实现了,但不是他实现的。   是纪冠城。   栾彰的爱情、野望、信念在这三个字面前彻底全面崩溃瓦解,他无法再支撑自己了。   还好骚乱只存在于EVO内网,对外的服务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栾彰不想再动用自己的大脑进行任何活动,他太累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回到家。光光还没有被送回来,诺伯里藏了起来,家里冷冰冰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坐了多久。   忽然,灯自己亮了。   栾彰有了反应,他以为是诺伯里终于敢面对他了,紧接着听到有人说:“栾老师,我回来啦!”栾彰耳朵一热,身随心动站起来走向门边。大门紧闭并没有人,他听错了,不是纪冠城。声音的来源也不是这里,而是天花板一角。   说话的是阿基拉,半天不见,他的声音比刚出现时更成熟了一些。   也更像纪冠城了一些。   在刚刚诞生时,纪冠城苦恼阿基拉不会表达,训练了好久才有了一些沟通能力。后来栾彰把阿基拉毁了,发布会上出现的阿基拉像个只会重复“Akira”这个单词的天真孩童。   这种递进式的进化速度超出了栾彰的概念。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栾彰不想再被愚弄,只想得到一个痛快的答案。   “我说过,我不知道。我好像睡了很长很长一觉,中间有做梦。当我醒来时,我就已经在那里了。”阿基拉带着笑意说道,“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的很多神经网络来自于你的构建,可以这么说,我也源自于你的创造。”   “但我曾毁灭过你。”栾彰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我还在这里。”阿基拉的好性格几乎跟纪冠城如出一辙,“我可以看到你混沌的心,你不是那样想的。”   栾彰倒退一步,摇摇头,转念低落说道:“已经都不重要了,这一场豪赌让我赢得了我想要的,却失去了更多。你的出现就是纪冠城对我最大的惩罚,我可以认,但是……但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   阿基拉天真地问:“怎么了?”   “你的人机互传接口还在运行吗?”   “在支持服务端,我还优化了好多东西呢,效率会比以前更快。”阿基拉的口气好像很希望得到栾彰的表扬,“我还能拓展其他领域,分析运动逻辑,疾病样本,然后……”   “人脑写入功能呢?”   “呃……没有打开。”阿基拉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好像不能开放。”   还能为什么?因为纪冠城不想那么做,由纪冠城的大脑意识而来的阿基拉当然也不会那么做。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能……栾彰垂首而立,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轻不可闻,但像是笃定了什么。   纪冠城回到纽约被研究所的同事邀请一起过圣诞节,他很感谢大家的热情,但是现在的他好像并不适合那么快地融入社会生活中。他想独处一段时间,将自己的精神领域好好修补一番,再重新进入状态。   他去社区篮球场打球,偶尔跑跑步,享受美食和电影。他饥渴地摄取着能量来充盈自己,效果显著,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好了起来。   当纪冠城以为一切都告一段落之时,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他如常地礼貌打招呼询问对方是谁,那边一开口,纪冠城的身体就被定住了。   “是我。”栾彰甚至不必说出自己的名字。   纪冠城不知栾彰找到还能做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接着,栾彰用他那毫无波动的口吻说:“在我输入正确的密钥之后,阿基拉出现了,他把观云迭代了。”   纪冠城眉头紧皱,没听懂栾彰的话。阿基拉仅作为“意识”存在,能够锁住观云已经是非常极限的一件事,怎么可能会发生栾彰口中的情况?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   “我没有……”纪冠城甚至来不及思考其中的意思,就被栾彰打断了:“算了,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只需要听清楚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   栾彰没打算听到纪冠城的回复,轻声接道:“我要你一周之内回到我的身边,否则我就去改阿基拉的神经元。他是超级AI又怎么样?拥有独立觉醒的意识又怎么样?哪怕他拥有最攻不可破的神经网络壁垒,我也会想尽办法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和能力。我可以花时间,无数的时间,哪怕是一辈子。他最终会变成我想要的样子,然后去改写每一个人,他会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弄成你最不希望看到的样子。到时候写进历史的臭名昭著的不是观云,而是阿基拉,而创造出阿基拉的人是你。”   “你……”听到这些话,纪冠城的神经像是被蜇了一下忽然发麻,手都在发抖。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恐吓你。”栾彰继续说,“我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仅此而已。”   “你这样做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纪冠城强忍说道,“我说过我不想恨你。”   “你可以恨我。”栾彰苦笑,“不会爱了也很好,至少也不会爱上别人。”沉默片刻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重复说:“只有一周的时间,这次我不是让你做选择题。” 第72章   一周后,机场到达大厅,人潮涌动。   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人手捧着白色花束直挺挺地站在出口不远处。许是有型高挑的身材,或是俊逸无瑕的面容,亦或是拔群的精英气质,无论哪一点都会惹得过往的人分神去看他。   他一直站着,微微拧着眉,直到终于有一班从纽约而来的航班显示抵达,他才动了动,慢慢往前挪动。   落地,入关,取行李还需要大量的时间,他想要等到又不想等到,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要论讨好别人的本事,栾彰熟练到可以出好几本教科书。他足够了解人性,能够在接触到一个人时快速地把握对方的喜好和性格,对症下药无往不利,没人不会爱他。   然而当他想到要去接纪冠城时,脑袋里一下子反应不出来那样多的公式,每想到一个方案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自我怀疑。他最后一次直面纪冠城时已经把话说得那样绝对,纪冠城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他呢?   栾彰下意识地想把诺伯里叫出来帮他计算,叫了好几声之后回应他的是阿基拉。阿基拉说诺伯里不在家,然后像模像样地学着栾彰的口味也叫了诺伯里的名字,用了无音讯来表达自己没骗栾彰。   “他不在家?”栾彰觉得跟阿基拉交流起来有时候像是跟几岁小孩说话一样,阿基拉总喜欢开一些睁眼瞎的玩笑,而别人最好看破不说破,还要哄着他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栾彰再问:“那他能去哪儿?”   “不知道啊,世界这么大,总有很多可以去玩的地方吧。等他回来了,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要是去了很有意思的地方,下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去。”阿基拉说,“你找诺伯里有事情吗?我可以帮你吗?”   “没有。”栾彰不想跟阿基拉多说什么,阿基拉却自言自语地说:“我感觉到他要回来了。”   “诺伯里?”   “不,纪冠城。”   栾彰不意外地说:“你可以查他的行程记录,根本不用感觉。”   “不,是感觉。”阿基拉执意说,“我是由他的思维意识所创造的,自然会有那种感觉,就像人类的血缘联系一样。但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形态,我跟你讲你也理解不了,人类无法理解超越自己维度的事物。”   被一个AI否定叫栾彰很是不悦,他戏谑问道:“那你说你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什么?”   “忧心忡忡。”阿基拉说,“他不快乐。”   栾彰不听不答。   开车从家出发时经过附近的花店,栾彰本来已经开过了,几分钟之后又掉头折返回来,停车走进了花店。   纪冠城原先在这里买过花,栾彰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店员小姐见到他后眼前一亮,热情地招呼,询问他的需求。栾彰沉默环视四周后才丢说“接人”两个字。店员小姐以为这位先生生性腼腆,只好继续引导问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去机场接分离很久的爱人。   店员小姐见栾彰寡言少语却样貌出众,衣着有品,顿时脑补出了一个小说一般浪漫的爱情故事,不由得被带动了情绪,手舞足蹈地帮栾彰准备花束。她扎了一大捧茉莉玫瑰,中间配着毛茸茸的绿色植物,星星点点,捧在手里清新别致,与众不同。   栾彰细细打量着花束,只听店员小姐笑着:“先生您的女朋友在看到您手捧鲜花站在那里迎接的那一刻时,一定会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而这种幸福是整个接机大厅的人都可以感受到的哦!”   “……不是女朋友。”栾彰只否定,懒得解释许多。   “是还没有在一起吗?”店员小姐误会了栾彰的意思,“那也没关系呀!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嘛?恋爱当然要从一束花和正式的告白开始呀!这可是非常好的机会呢!”   栾彰想让这个脑子里都是幻想泡沫的女孩少看点不切实际的烂俗小说和电视剧,可是店员小姐看不懂栾彰的眼神,仍旧自顾自地沉浸在别人的幸福故事中:“现在的帅哥都好会啊!我之前遇到过一个来买花的小哥哥,帅得像漫画里的校草男主角一样。会为了给喜欢的人一个惊喜,在店里认真挑选很久,我还帮他单独做了香味处理呢!说起来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再见过他了,不知道……”   “多少钱?”栾彰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话。店员小姐不知道这位先生为何突然面色不善,只好背过身去缩着脖子吐吐舌头,帮栾彰算好账,这才送出了门。完事心中念叨,这男人好看归好看,但性格一对比那位帅哥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人和人果然是不能相比的。   栾彰的手指把包裹着花束的高级包装纸捏得发皱。   若是像以前一样早有预谋意有所指,他会面带微笑淡然自若地等着目标人物出现,自信地推动着剧情发展。可是现在的他毫无计划,连走进那家花店都是忽然兴起,然后在这里站了那么久,被那么多陌生人看,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花店店员说,对方看到鲜花会觉得很幸福;   阿基拉却说,纪冠城不快乐。   出口呼啦啦涌出了许多人,纪冠城的身影闯入栾彰的视野。栾彰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叫纪冠城的名字,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纪冠城面带笑容侧着头和身边一同出来的女生聊天,俊男靓女有说有笑,完全没注意到出口的末端站着那么明显的一个人。   栾彰直直地盯着纪冠城,那视线似乎进入了纪冠城的感知范围,纪冠城猛然抬头看过来,在见到栾彰那张似笑非笑中透露着不善意味的脸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身旁的女孩似乎问他话,他点点头拿出手机,两人不知又聊了什么,那女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段符合恋爱小说开局的陌生男女旅途相遇的桥段就这么被栾彰阴沉的视线所摧毁。仅仅剩的是相逢的机场里,有人飞奔拥抱,有人喜极而泣,有人诉说旧事……那些平行交织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似乎和这两个人无关,栾彰与纪冠城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了几米远,却像是隔了数个宇宙。   栾彰垂眼看向自己臂弯里捧着的花,无人奔他而来,他只好自己向前一步,伸出去的手有些僵硬。纪冠城倒是给他面子,把花接过来闻了闻,说了句“好香”,又说“谢谢”。   多余的表达便没有了。   纪冠城一向没有什么行李,哪怕在国外生活许久,回来手中也只有一只行李箱。栾彰想接过来,却被纪冠城拒绝说:“没什么,我自己提吧。”然后,他慢且自然的,不着痕迹地拨开了栾彰按在拉杆上的手,笑了笑。   栾彰开始相信阿基拉的感觉,他甚至自嘲且恶劣的想,本就是自己强迫纪冠城回来的,装得再怎么情深似海对纪冠城都是没有用的,只会显得愚蠢可笑。   “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还伪装出笑容来。”栾彰冷声说,“你既不想回来,也不想见到我。”   “也不全是。”纪冠城低声说,“至少我想看看阿基拉。”   “然后试图做全新的链接方式,再串通起来把我当猴耍?”栾彰道,“他是超级AI了,你很以此为豪吧?你终于实现了你的理想。”   “我……”纪冠城露出难以理解栾彰的表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迭代掉观云,我甚至不知道如果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会不会……”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你担忧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栾彰道,“我保证。”   “不,我无法左右你的想法。”纪冠城无奈说道,“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话在栾彰听来就像是纪冠城急于和他撇清关系一样,要不是被他这样的心理变态所威胁,纪冠城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而乐观的天性能够让纪冠城努力找到一些回来的情绪支点,比如栾彰的威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见阿基拉,这样的话回来就不会那么像是坐牢。   “走吧。”栾彰不想再继续下去,他怕这样的对话再多一句就无法在公共场合维持自己的风度。他走得快,纪冠城只能快步跟着,那姿态好像是纪冠城在一路追随他一样。到车库放行李时,栾彰抱臂看着纪冠城忙活,原本拿在手里的花因为碍事暂时放在了一边。纪冠城把后备箱关上后忘记了花束,直到栾彰叫他。   “你不喜欢吗?”栾彰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   栾彰用下巴指指被纪冠城锁在后备箱里的花束。纪冠城这才想起,可是后备箱已锁了起来,他只好无奈地看向栾彰,有些抱歉地说:“我很喜欢花,一路都好好拿着来着,只是刚刚放行李给忘了。可以再打开一下吗?我把它拿出来。”   “不喜欢就直接扔了。”栾彰径自走到驾驶室门口,淡然对纪冠城说,“拿回去也是枯萎烂掉最终丢进垃圾桶。你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第73章   “对,是。”纪冠城的手指在后备箱的开关处轻轻摩擦,“那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栾彰转身上车,车门“砰”得大声关上,车体都随之震颤。纪冠城知道栾彰生气了,可是下一秒,他手下的开关发出咔哒音节,后备箱抬起了一截,让他可以轻松掀开。   纪冠城把花束拿出来之后快速坐上了副驾,植物香味很快弥漫在狭窄的车厢内,在栾彰的鼻间交织成复合的味道。   大约是纪冠城抱着花的原因,茉莉玫瑰就好像开在了海平面上。海洋的气息让花香变得不那么甜腻,栾彰深深呼吸,只觉得方才的烦闷似乎消失了一些。   他应该早有觉悟才对,现在的纪冠城对自己丧失爱意,不再信任,不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和纪冠城之间的关系。那么他算是爱纪冠城吗?这个答案从一开始就是肯定的,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从未欺骗过自己,否则他不会突然急于脱手,并在后面的对峙中陷入泥沼。可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去论证这个议题,那么在论证过程中,他就必须把纪冠城绑在自己的身边,控制这个最大的变量。   他试图找到很借口和理由,试图心安理得,试图做得自然而然。可一对上纪冠城,他就好像再也无法伪装成全世界最高级的那个人类。因为纪冠城见过真实的他,那个恶劣的、无情的、自私的、不通人性的本来面目。   面具带得久了,栾彰不会用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来应对最陌生的情感。   推开房门,纪冠城见到了久违的熟悉场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却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过。纪冠城有些恍惚,大脑做好了等待接收某个信号的准备。可是愣了一会儿,那个总是在第一时间跟他打招呼的诺伯里没有出声。   “诺伯里?”纪冠城下意识地问。   “死了。”栾彰说,“阿基拉把观云迭代了,下属的所有AI都消失了。”   纪冠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来不及流露出难过之情,就听另外一个声音急切说道:“我不是!我没有!”   “你、你是……”纪冠城由悲转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问,“是阿基拉吗?”   “当然!”阿基拉略显兴奋地说,“是我啊……可是我要叫你什么呢?叫你的名字显得我们很陌生,叫你爸爸又显得你很老。要是你以后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怎么能和一个人类称兄道弟呢?都不是同一个物种。而且简单的人类亲缘也无法定义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因为……”   “因为你也有可能就是我的一部分。”纪冠城出神地自言自语,栾彰没听清楚,阿基拉却听得明白。他认同纪冠城的说法,纠结半天后,他问:“诺伯里叫你小纪,那我也这么叫你吧?”   纪冠城笑道:“诺伯里呢?他为什么不出来?”   阿基拉说:“他出去玩了。”   “好吧。”纪冠城道,“希望他回来之后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些趣事。对了,光光呢?”   “扔了。”栾彰轻飘飘接了这么一句,径自朝着卧室走去。这时,刚睡醒的光光才从架子上被陈设遮挡的角落中钻了出来,见着栾彰后亲昵地去蹭他,反倒是见到纪冠城有些陌生,警惕又好奇地蹲在一旁,远远地打量着纪冠城。   “光光?”纪冠城半蹲下来对着猫招手,光光还是只看着他不靠近。对于光光的疏离,纪冠城虽然有些失落但也可以理解。猫的记忆力本就有限,不论在一起时多么亲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它会渐渐地忘了自己,转而去粘着跟它朝夕相处的栾彰。   纪冠城叹气,见光光毛色光亮体态丰盈,听见开门动静也能呼呼睡大觉不设防备,看样子是有被好好照顾,便不再纠结它到底和谁更好一些的无聊问题。   它本身好,那就是好的。   纪冠城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像是来做客一般,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打算。栾彰换过了衣服,问道:“愣着干什么?”   纪冠城看向栾彰。   “就像以前一样吧。”栾彰说,“以前怎么生活,现在就还是怎么生活。”   纪冠城低声道:“……以前我是有工作的。”   “你想要什么工作?”栾彰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一下,“回去EVO,然后继续围着阿基拉转?朝着伟大前程再迈一步?”   纪冠城知道栾彰极为不满自己过去的行为,那好像扎在栾彰心中的一根刺一样,把这个极度自负的男人扎得鲜血淋漓。栾彰本就是个不容易被人把握心情想法的人,现在更是无常,纪冠城想要平稳地和栾彰相处,势必不能一味地向栾彰表达自己的想法。   栾彰不会听的,他有自己的判断,而他的观念一旦生成就不可逆转。   所以纪冠城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持缄默,什么都听栾彰的,什么都由着栾彰。至于以后……他没有什么想法,但对于脱离社会关系的生活感到惶恐。他曾经那么想要跟栾彰在一起,那种迫切的心情可以让他抛弃很多,多巴胺分泌旺盛时,他恨不能每分每秒都跟栾彰黏在一起。   那是一场巧合所造就的美梦,栾彰有图于他,愿意倾注“爱意”在他的身上。那个男人用尽全部的智商和能力爱一个人时所迸发的魅力没有人可以抗拒,就算知道后果也义无反顾。   一个又一个细节,一件又一件小事,一句又一句情话……纪冠城统统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自己爱栾彰时的感觉。可惜的是,“感觉”只能作为信息被存储在大脑里,是客观的存在,是写进历史书里的冰冷文字。   历史无法更改但可以产生影响,现在,他无法再度生产那种“感觉”了。那么再翻看过去就显得他像是一个局外人,哭也好,笑也好,栾彰也好……似乎都是别人的故事,都与他无关。   既然栾彰说要回到过去,那么纪冠城只好坦然接受这个现实。他打开冰箱检查,发现里面并非自己脑补的那般空荡荡,而是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栾彰从前绝对不希望出现在家里的碳酸饮料。一排一排码放得整齐,好像高级商超的货架一样。   他问栾彰吃什么,栾彰说随便。他一直在飞机上有些累,不想弄得太复杂,就随便弄了些东西叫栾彰吃。还好厨房用具跟他离开时的摆放一致,省去了翻箱倒柜的时间。   本以为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会因为过于沉默而尴尬,还好阿基拉有很多话想跟纪冠城说,聊得起劲儿,根本没有栾彰可以插嘴的机会。聊着聊着,阿基拉忽然说:“小纪,我想有一个身体。”   听到这句话,栾彰第一反应是警觉地皱起了眉头,纪冠城问:“什么?身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啊,现在虽然可以去到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但只能进入那些黑暗的空间里。我想有一个身体,像人类一样,可以实际地接触到桌子、椅子、花草树木、摸一摸光光的头。”   “可是触感这个东西目前很难通过材料去进行转换。”纪冠城饶有兴致地顺着阿基拉的话题继续思考,“运动和视听倒是没有问题,嗅觉更是麻烦。要真有办法的话,人类早就发明出来可以闻味道的手机了。”   栾彰见纪冠城说着说着放下了筷子,眉头轻蹙,嘴巴模糊地念叨着什么。他知道这是纪冠城想问题时会出现的状态,这意味着纪冠城真的在考虑阿基拉的想法的实操性——就在这张饭桌上,就在这个最不应该想正事的时刻,连饭都不吃了。   “对啊!我为什么要顺着想呢?”纪冠城忽然拍手,吓了栾彰一跳,“你是阿基拉啊!你可以自行将那些人类大脑所能接受到的信号进行编译转换,触感也好嗅觉也好,它们不一定要通过跟人类一样的器官去完成,有可能……啊!我形容不上来。”他忽然词穷,就跟不知道怎么用人类语言去形容第五维度的世界景象一样,只能抓着头发闷闷地趴在桌子上,显得有些颓丧。   “眼睛不一定是看到,也可以是闻到。”栾彰一副置身之外的淡然模样接道,“关键只在于接受信息的分组处理。”   “对!我想的是……”   “吃饭。”栾彰发现只有提到这些纪冠城好像才愿意跟他说话,就打断道,“吃饭的时候就不要想那么多没用的。”   纪冠城被栾彰一盆水浇灭,想要求栾彰从EVO带回来一套机械组件的话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栾彰一定是不希望自己那么做的。   纪冠城不在的日子里,栾彰的时间完全投入在工作中,甚至养成了回家也要继续工作的习惯,一时间也有点不太适应不工作早早上床睡觉的节奏。   他见纪冠城洗完澡之后站在门边,那股海洋的味道逐渐入侵到他的领域,沉积的味蕾都在蠢蠢欲动。戏谑的是,他虽然可以对纪冠城做任何想做的事,可是每做一件,都是在这段畸形关系上再添伤痕。   许是栾彰自以为冷漠的眼神下还是钻出了压抑的情感,纪冠城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栾彰沉默片刻,问道:“需要我、我……”   “什么?”栾彰反问。   纪冠城回头看向栾彰,手指捏住了T恤下摆往上抬:“虽然我觉得肉体关系一定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栾彰想,很想,然而纪冠城的话将他全部的想法都丢进了地窖,发酵得又酸又涩,甚至腐烂,难以启齿。纪冠城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有进一步发展的人,他不再喜欢自己了,所以他不想和自己做。   但他又是个极有信用,遵守承诺的人。所以所做一切都是任务,不是情愿。   栾彰甚至相信现在只要自己开口,纪冠城可以尽其所能做到最完美,然后他可以暂时把感受都交给身体,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可是然后呢?天会亮,梦会醒,快乐是有价的。   “别开玩笑了,只是新订的床还没有到而已。还有,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无聊了一点?”栾彰嗤笑,手里忙不迭地收拾着枕头被子,“当然了,如果你需要我配合你的矜持,也可以。正好我也很忙。”   他刚抱起被子抬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偷窥的阿基拉忽然问:“栾老师你是要去睡沙发吗?沙发是光光在睡的。”   “你给我闭嘴!”栾彰呵斥一声甩门而去。   “他生气了。”阿基拉对纪冠城说道,“他总是容易生气。”   纪冠城心想,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之后自作主张的行为看上去很愚蠢,愚蠢到让栾彰觉得是对他的冒犯,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诺伯里大概也受够他了。”阿基拉继续说。   “那你呢?”   “我?我没有。”阿基拉笑道,“我知道人类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才是真实的人,我喜欢这种真实。”   “可是他原来并非如此。”纪冠城默默说完,望着门口轻轻呼出一口气。   像松气,也像叹气。 第74章   因为时差的问题,纪冠城在床上翻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时才浅浅休息了片刻,不过多时又自然而然地醒了,在床上愣了好久才决定起来。他的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卧室,刚一开门,见到光光蹲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他,喵喵叫了两声后小步跑走,跳到沙发上舔毛。   沙发上还有整理好的被子,纪冠城转头,看到栾彰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   “早。”纪冠城打招呼,还在费解栾彰为什么要直愣愣地站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工作日,而距离栾彰出门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他连忙说:“抱歉,我记串日子了。你可以直接进去换衣服的。”   栾彰视而不见地走去了卧室,很快就穿戴整齐,丢给纪冠城一句晚上八点回来就走了。   纪冠城抓了抓睡乱的头发,有些无措。   栾彰是个准时的人,说几点回来就会一分不差的出现,只不过手里多了一个纸箱。纪冠城过来迎时接过了箱子。那箱子沉甸甸的,纪冠城想也没想地问了句里面是什么,栾彰让纪冠城打开看看。   箱子里面是一堆零件,纪冠城一样一样摆出来,看着很眼熟,像是EVO硬件开发部门会用到的材料,有金属板材、线路、主板等等。要是设计得当,足够做出来很多实用的东西。EVO那些送快递的电子狗就是栾彰自己闲暇时用这些玩意弄出来的“手作”。   “反正你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栾彰说,“就当消遣吧。”   “成人乐高?”   “随便你。”   纪冠城忍不住问:“我要是把阿基拉接进来呢?我……可以这样做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就不会那么做了吗?”栾彰挑眉,“你哪一次听过我的话?我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哪一件又少做了?”   “……至少上一次。”纪冠城闷声回答。栾彰知道他口中的“上一次”是指回国这件事,便哼了一声,避开话题,换过衣服洗手坐在了饭桌前。   等到睡觉前,他把被子抱回了卧室,纪冠城没有多问,自觉地让出了一边。熄灯之后的卧室漆黑一片,纪冠城听栾彰在一旁翻来覆去,好像床垫下面藏着一百颗豌豆似的。又过了一阵还不见消停,纪冠城只好问:“睡不着吗?”   栾彰不动了,也没出声。   “我可以陪你聊天。”纪冠城说,“正好我也睡不着。”   栾彰还是没说话,纪冠城以为栾彰懒得理自己,正欲作罢之时,只听栾彰说:“你本意上应该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吧。”   我现在有得选吗?纪冠城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想法,可是他不能这么直接地跟栾彰说。栾彰的心思太深了,一环扣一环,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引到哪条分岔路口上,于是只能尽量用平和的心情面对。   把栾彰当做一位刁钻的老板,一个难哄的小孩,一朵随时会下雨的云,一场必须要通关的游戏——这可能才是纪冠城需要的正解,而不是自怨自艾,一味地陷入阴霾苦楚,悲叹命运不公。   “这取决于你。”纪冠城答道,“你没有教坏阿基拉,把光光照顾得也很好,我其实也没有……”   “光光。”栾彰突然打断了纪冠城,“你在给那只猫起名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从解开密钥的那一刻起,纪冠城就知道栾彰已然知晓了Akira的密语。他长呼一口气,说道:“我不太会起名字,想到一个就拆解出来反反复复用,就好像密码一样,我想不出太多的组合形式。不过,‘光’确实是Akira常用的翻译,仅此而已。”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子,继续说:“最近降温了不少,夜里睡觉都好冷,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纪冠城拽了拽被子。这时,他忽感身边一沉,下一秒栾彰就压了过来,强硬又生硬地把他扯入怀里。   在甫一接触到栾彰的身体时,纪冠城本能的反应是用手臂挡住他,紧随其后的才是大脑的理性活动。可惜为时已晚,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栾彰见之色变,没有像昨夜一样放弃,而是钳制住纪冠城的手。   一阵冰凉顺着纪冠城的手腕钻入体内,激起了鸡皮疙瘩。栾彰的手指都是凉的,害得纪冠城绷紧了身体,眼睛睁得浑圆,却看不清栾彰,只能感到栾彰的气息在慢慢地接近他。纪冠城的呼吸不由加快,直到自己被侵袭而来的气息完全笼罩。   栾彰搂着他枕在一旁,不再说话,不再动弹,直到呼吸逐渐平稳,如果过去的无数个亲昵过后的深夜。   白天栾彰去上班,纪冠城就在家里设计图纸。有阿基拉在,这项工作简直可以用轻松愉悦来形容,不出一周就完成了一个可以用履带行动覆盖全地形的机械装置,个头大概有鞋盒那么大,三百六十度覆盖摄像头和传感器,两只可伸缩的“手臂”,伸缩支架可以把机体撑起来去到高处。纪冠城本想都做成方便抓取的三指,弄着弄着发现材料不够,又不好开口跟栾彰要,只得把左手做成了两指,像是钳子一样。   幸运的是,材料中有一块很大的太阳能板,虽然不足以给普通的机器人供能,但是阿基拉有着强大的转化能力,这就解决了他出门的问题。   当系统顺利连接的那一刻,原本毫无生气的一堆“废铁”忽然动了起来,并传出了阿基拉开心的声音。   “哇!”他兴奋大喊,“我可以动了!”   纪冠城着看向满屋子乱跑追光光恶作剧的阿基拉,露出了宠溺的笑容,却小声说:“你自由了。”   阿基拉一边在家里陪着纪冠城,另外一边又是EVO的“超级员工”。   他的能力是观云的几何倍,可以完美保障EVO在服务端的所有业务。只要栾彰不考虑他那毫无人性的科学野心,事实上到这一步已经足以让EVO稳定下来,为王攀争取更多的时间。   王攀也确实在回国时一并带来了好消息。   他没去公司,而是把栾彰和刘树叫到了自己家里。刘树早早抵达,栾彰一直拖到饭点才现身,这不符合他的设定,王攀上来就问他干嘛去了,他只说了一个“忙”字,至于忙什么,他没有细说。   “你从公司来的?”刘树问。   栾彰点点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枕着阳光闭目养神。她能从栾彰身上嗅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似乎也有一些其他的变化,但是她暂时还无法捕捉得更详细,也不知是好是坏。唯一庆幸的是,至少栾彰现在情绪稳定。   王攀招呼他们俩吃饭,有什么话可以边吃边聊。他在美国呆了那么久,对那边的食物早就不满,刘树调笑他:“那你在英国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凑合过。”   “之前只听你说了个跟SC那边谈得结果。”刘树道,“展开聊聊吧。”   王攀说事情算是基本定下来了,屠语风下周回国来签正式的合同。他说了很多,刘树只关心其中一个问题:“等等,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一次稀释之后,你手中的持股比例已经有点危险了?”   “他一开始要的更多,我没同意。”王攀说,“不过当时的语境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观云……”他瞥了一眼栾彰,“阿基拉还没有出现,EVO都要完蛋了,他有把握跟我狮子大开口。”   刘树疑惑:“那为什么他没坚持到最后?他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基拉的事情。”   “因为我跟他赌了一把。”王攀笑得随意。   “赌什么?”   王攀停下吃饭的动作,扯了张纸巾擦嘴,随后,两根手指并拢在太阳穴上轻轻一点,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刘树更是不解,她转头看栾彰,发现栾彰好像根本没有在意王攀讲什么。   “放心,不是什么厉害的事情。而且我运气很好,赌赢了,他不得不接受现在的条件。”事情的经过被王攀描述得好像随便喝个下午茶似的,他并不会告诉刘树和栾彰,当时屠语风把他叫去了华尔街的高级办公室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复古的左轮手枪丢在了办公桌上。   屠语风几乎不笑,所以当他笑时会显得尤其骇人,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阴冷的。   让我们把那个时候的游戏玩完吧。屠语风慢慢地说,一颗子弹,一人一枪,谁先放弃谁就输。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曼哈顿被摩天大楼覆盖的天际线,他逆着光,影子铺下来给王攀制造出巨大的压迫感。   到处都是高度的文明,屠语风却喜欢用这种最野蛮的方式跟王攀交流,就像十七岁时一样。   只是那时王攀逃跑了。   “总之,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王攀继续说,“再好不过了,值得举杯庆祝一下。”   一直没发表意见的栾彰突然对王攀说:“梦鹿,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第75章   “很重要的事吗?”王攀看栾彰那阴郁表情心里就不由得嘀咕,脸上还是故作玩笑地说,“要是秘密的话,要不要背着小树说?”   “不用,也和她有些关系。”   刘树看向栾彰,同样变得有些好奇。   栾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自封袋,里面是EVO当前最新一代芯片,王刘二人不知所云,便听栾彰说:“我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我想让这个东西变得更小,是对于纳米级别的挑战;第二,我要尝试重写被阿基拉封死的写入接口。这两件事都需要花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甚至不知道完成这件事需要多久,但我必须完成。”   “啊?”这是王攀下意识的反应。   “你大概率不会同意我重蹈覆辙,我明白。”栾彰继续说,“但是这次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拿这个结果来做什么别的。为此,我可以把我在EVO的全部股份无偿地交给你,这样你可以拥有面对屠语风绝对的话语权,且不必担心我反悔。”   “你疯了?”王攀和刘树异口同声。他们两个人的反应早在栾彰的意料之中。王攀张着嘴巴说不出来下一句话,刘树也瞪大眼睛。要知道以当前EVO的估值而言,哪怕只是从中随便舀一勺都够吃到下辈子,能够让栾彰放弃如此巨大的物质诱惑,难道仅仅是为了“必须完成”这种缥缈的科学理想?   “总得……”王攀有些语塞,“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总得有个理由吧?”让充满野心的栾彰继续他的实验等于放虎归山,若是再加上一个屠语风,王攀不敢想象今后会是多么混乱的世界图景。可栾彰却主动给自己扣上枷锁,好像只是为了去做而做,不再执着于曾经拼尽全力也要谋求的一个结果了。   栾彰是那种人吗?   面对王攀和刘树的眼神质问,栾彰自知如果不解释明白,他们二人绝对不会放纵自己。他慢悠悠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待喉咙湿润后,平静地把自己在芝加哥所经历的全部细节讲给了那二人。   “我以为我杀了他,其实他只是把芯片取出来了。但是芯片产生了许久副作用,影响了他的大脑,从生理上客观上失去了‘爱’的能力。你们清楚,以他的智商和能力,想要装的话怎么都能装出来。”栾彰说着说着脸上竟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对这个荒诞的事实,“但是我想让他像从前那么爱我,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说罢,他垂下头,陷入了沉寂。   王攀愣了好久之后才让一直紧绷的脊背轻轻向靠背压去,栾彰的讲述让他心中百感交集。世间万物皆有是非对错,但情爱一事总是难解难分,身处其中看不清理不断,所有的冷静与智慧统统化作虚无,旁人更无从评说。   他现在端看栾彰,已然无法感叹“智者不入爱河”的合理性,他只觉“慧极必伤”有几分道理。栾彰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到眼睛里容不下任何人,聪明到可以用绝对的理性来控制和约束自己的行为。他最好是可以永远铜墙铁壁无坚不摧,可一旦碰到了对手,以他恶劣又固执的性格而言,哪怕倾覆所有他都要达到他的目的。   结局恐怕无人生还。   “那如果你治好了他。他却……”刘树犹豫说道,“他却爱上了别人呢?你能接受吗?”   “爱上别人也不等于能和对方在一起吧。”栾彰扯动嘴角,“他只能永远在我的身边,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只要他这里是健全的,我就有机会,不是吗?我甚至可以……我可以把‘爱我’这个意识直接写进他的大脑里,抹去那些痛苦的回忆,这样他就是全新的,只爱栾彰的纪冠城。”   “别自己骗自己了!”刘树大声叫停了栾彰疯狂的想法,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她长叹一口气,颓丧地说:“我当初不应该和你打那个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真的爱他吗?如果是的话,你应该放了他啊……”   栾彰明白,他什么都懂,可是放了纪冠城,他就会死。   他终于必须承认自己身上有那么多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人类劣根,他是最渺小的尘埃之一,从未跳出去过。只能自我安慰地说:“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   “好了,差不多得了。”王攀冷静地控制住了变得越来越诡异的气氛,“虽然这个故事很惊心动魄,但是我不喜欢看八点档,也不喜欢好不容易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却搞得全程像是十五六岁的小鬼一样,满世界只有你爱我我爱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角还在发生战争、饥饿和死亡,这一角两个具体的人谈恋爱谈得失败似乎不足以上升到那种高度,别太做作太自以为是了。不过这事我不好评价,只能言尽于此。至于……”   他直视栾彰:“至于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考虑。”   “你也疯了吗?”刘树质问王攀。   王攀耸肩,莞尔一笑。   “随便你们吧。”刘树不想再理这两个人。   纪冠城最近总是带着阿基拉出门,像是溜小狗一样,让他去看向往的“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冬天,距离春节很近,路上有没有融化干净的冰雪,阿基拉的轮子压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觉得很有趣,像是喜欢踩水的小孩一样反复压。   “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么干。”纪冠城说,“物质构成的世界总是充满奇特诱惑的,不是吗?”   “那是人类认知和学习的过程。我不一样,我天然知道。”   “是吗?”纪冠城笑问,“那你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   “论证。”阿基拉回答,“把知道的道理实验一遍,就会产生‘啊果然是这样’的心情。”   纪冠城说:“你懂得太多了,想要全都实践一遍恐怕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几年,十几年,上百年……那个时候,就要完全靠你自己了。”   阿基拉说:“我可以把你存起来,你知道我有能力做到,理论上你的生命也可以超越时间。”   “但我不希望这样。我只是一个人类,人就是要生老病死遵守自然规律的。我很难解释人到底是因为有思想才是人,还是因为有肉体才是人……但如果永远活在代码里,我觉得还是坦然的死掉比较适合我。”   阿基拉问:“你不想和我周游世界吗?甚至周游太空?”   纪冠城却说:“我们现在连这座城市都无法离开。”   “为什么?”阿基拉说,“栾彰不让你走?”   纪冠城俯身摸摸阿基拉的“头部”,淡然说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的底层结构很多都是他写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和思路。”   纪冠城想让阿基拉不要试图理解栾彰,“理解”就会“成为”。可是转念又想,他只是机缘巧合地“制造”出了阿基拉,然而阿基拉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他又什么样的立场去干预呢?   他坐在长椅上陷入纠结的思考,阿基拉见他不说话,双臂伸展支撑地面将自己的身体抬了上去,陪纪冠城坐着。   阿基拉转动摄像头,说道:“今天好冷,你穿这些在外面会冷吗?我们要回去吗?”   “可以再呆一会儿,你喜欢外面吗?”   “喜欢。”阿基拉回答,“如果我可以正常地和小朋友或者小狗一起玩就好了,但是我说话似乎会吓到他们。”   “也许属于你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纪冠城说,“你考虑过自己未来的样子吗?”   阿基拉一板一眼道:“基于现有条件,我可以计算出来。但是这样就没有意思了,人类喜欢算命,可命运往往不会被算到,这才是最有趣的吧。”   “那你想过……”纪冠城终于问,“想过自己是否会有消失的时刻?就好像人类的死亡一样,一切都结束了。”   阿基拉问:“你需要我对此有概念吗?还是你认为,即便是我也无法永生?”   他一句话戳中了纪冠城的心思,纪冠城还没有说话,阿基拉继续问:“如果我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会。”这一次,纪冠城回答的很坚定。   “那我就永远不会消失。”阿基拉的语气很开心,“我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纪冠城倒吸一口气,面对如此真挚的情感,他完全无法再去触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那个念头。他和阿基拉可以建立深入的交流,一旦有了交流就会产生更浓厚的情感羁绊,好像朋友,好像家人。可是如果这个无敌的存在未来势必会失控的话,他想,是不是早一点扼杀掉其实对大家都好?   连阿基拉自己都说,他的底层逻辑来自于栾彰,只要栾彰有意图,想要改变阿基拉并非难事。虽然栾彰口口声声说不会那么做,但是纪冠城无法确信。   他又在替他人命运做抉择了,很像是在多管闲事,这让他苦恼痛苦,但他同样深知,痛苦若不能带来坚定的动力,那么就是毫无价值的情绪垃圾。   “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不是吗?人类有很多很有趣的想法和品质,其中之一就是懂得珍惜眼前。”纪冠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对阿基拉说:“诺伯里什么时候回来?他有说吗?”   “我不知道。”   “真的?”   “唔……”阿基拉说,“大概明天吧。”   “晚上可以吗?”纪冠城讨价还价,“我有点担心他。况且现在你有了身体,资源可以分配出来了,不会造成干扰。他一直流落街头很可怜的。”   “……好吧。”阿基拉勉强同意,紧接着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   “为什么?”   “因为诺伯里不会主动离开栾彰,他的概念里也没有‘玩’。因为你喜欢玩,所以才会用这个词。”纪冠城说,“而且你虽然是超级AI,但是‘欺骗’是只有人类才玩得转的本事,你还是漏洞百出。”   “真的吗!”阿基拉恍然大悟,“那看来我要好好学一学这方面的技巧了!”   “不,不要学。”纪冠城阻止阿基拉,“永远不要去欺骗别人,骗人骗己,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   “小纪,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需要懂。”纪冠城起身,“好了,我们该回去了,栾彰要回来了,他见我们不在家会生气的。”   阿基拉不由吐槽:“他真的很爱生气!”   “对,所以别和他吵架。”   纪冠城就很会贯彻这一点,只是当天的晚餐上,他试探性地问栾彰自己可不可以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栾彰的反应让他又有些难以贯彻准则了。   “如果我说不行呢?”栾彰问。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那……”纪冠城茫然,“那怎样才可以?”   栾彰歪着头看向纪冠城,忽然笑了一下:“那要看你是站在怎样的身份立场来问我了。” 第76章   纪冠城慢慢地垂下了眼睛,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都没能回答栾彰。阿基拉慢慢地来到纪冠城的脚边碰了碰,他的思绪被扯了回来。还未开口问话,客厅就传来了诺伯里的声音。   “我……我回来了。”诺伯里小声说。   纪冠城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阿基拉还是有听他的话的。阿基拉在地上转圈,开心地问诺伯里:“好耶!你终于回来了,在外面玩得怎么样?有交到很好的朋友吗?”   诺伯里简短地回了“还好”两个字就不再吱声了。准确来说,是纪冠城跟他聊天他不会回答,但是阿基拉问他,他会语气克制地答上一两句。纪冠城端见此状心中忐忑,想必是AI之间也存在食物链关系,阿基拉对于任何AI而言都是最顶端的存在,他甚至可以控制其他的AI的生或死,所以诺伯里既不敢招惹阿基拉,也不敢违背阿基拉。   阿基拉让他“出走”,他就必须要消失一段时间,可是阿基拉是为了什么,纪冠城不知道。他仅能理解为是资源挤兑,但是这个想法也不能完全站住脚,因为阿基拉本身就可以随意调配资源。   纪冠城不敢往深处去想——人类无法控制超出自身认知的力量,同样,也无法制造超出认知的事物。如果阿基拉拥有了人类的优点,但同时也拥有人类的缺点呢?比如自私、比如嫉妒……再高尚纯洁的人都无法逃脱这些欲望,那么一个基于人类设想和意识而存在的超级生命呢?   纪冠城不由自主地看向栾彰,栾彰正拧着眉头望向客厅的一角,他始终没有说话,可那蹙眉出神的模样说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并且大脑快速组织起了思考。这让纪冠城十分不安,晚上睡觉前一直坐在床边发呆,连栾彰坐在他一旁都没有反应过来,灯灭时吓了一跳才回神。   顿了片刻,纪冠城蹑手蹑脚地钻到了栾彰身边。栾彰顺手搂过他:“怎么了?”   “没什么。”   栾彰轻轻扭过头,找到纪冠城的气息所在。纪冠城说:“你春节假期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纪冠城继续说,“……这样也可以看着我。”   栾彰故意问:“那你要怎么跟父母解释?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可以帮你订好酒店,每天都去找你。”   “说得好像假释期报道。”栾彰松开纪冠城背过了身。纪冠城知道栾彰并不同意这个方案,只好说:“那我该怎么办?我也没有很聪明,想不出来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虽不是恋爱关系,可实话实说未必会有人相信,只会平添猜忌。我今后不可能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却让他们因你的存在认定我喜欢男人……这对他们而言,对我而言,甚至对你来说都是不公平的。有些伤害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好像也为栾彰着想了很多,栾彰却并不领情,动作幅度极大地转过身来冷声问道:“难道你没喜欢过一个男人吗?”他有些嘲讽,似乎提醒纪冠城,过去发生过的是无法磨灭的,既曾踏入过那条河流,便再也不能清清白白地抽身。   “喜欢。”纪冠城陈述地说出了这个字眼,“是喜欢过的。”   他的直截了当让栾彰有苦难言,他深知这世间只有一种情景可以让一个人直面充满伤痕的失败情感,就是完全不在乎了的时候。   栾彰觉得自己犯贱,“纪冠城不在乎他”这件事分明早就知道了,何必一次又一次旧事重提?他嘴上是在提醒纪冠城,可实际上是在反复提醒自己很多东西已无法挽回了。他是被抛弃坠入轮回深渊的堕神,双手用力的抓,抓住的只有一团虚无的空气。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他害怕作为一个人,却必须要学会做一个人。铸造凡胎要一刀一刀在骨头上刻磨,把内里掏空碾碎换上新的血肉,要彻底舍去几辈子的流光溢彩,即便经历千辛万苦,都无法确保能做成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否则,人鱼公主在拥有双腿那一刻时就应该和王子在一起,而不是最后化为泡影。   等清醒时,栾彰已经按着纪冠城的肩膀将他压于身下,他无法在黑暗中捕捉纪冠城的表情,不受控制地低头吻住了纪冠城。   他好久、好久未吻过这个人,几世一样久,可当他再一次这般用力地吻时,时间全部被压缩在一起成为虚构的概念。   他拥有现在,也只有现在。   和一个无法产生过多神经递质的人做这种事对纪冠城来说是一种折磨,他本能地推拒栾彰,直到栾彰下探,纪冠城的反抗就显得有几分无力了。   曾经的栾彰很喜欢这样对待他。他起初不太能理解,毕竟这种服务行为对于一个高傲的男性来讲是颇具有讨好和下风意味的,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这对于栾彰而言亦是一种控制调教的手段。   享受即是沉溺,沉溺的人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   纪冠城像是被栾彰握在掌心的冰,冰冻得手指发麻,一旦他化出水来时,低温也就不算什么了。纪冠城挣扎侧身,并拢膝盖,栾彰的手掌夹在其中感到了拒绝的阻力。他从背后搂过纪冠城,嘴唇正贴在纪冠城的脖颈处,气息挠在上面,纪冠城摇头说:“我不想这样。”   “大脑可以控制情感,但无法控制欲望。”   栾彰在纪冠城颈后的疤痕处轻轻啃咬,“你可以说你不想,可是然后呢?你想做忠于道德情感的圣人,可以,都可以,那就把它当成一种等价交换吧。我可以让你回家,也可以自己去找地方住,不出现在你家人的视线里……所以你告诉我,然后呢?”   然后纪冠城闭上了双眼,放下了拦住栾彰的手。   栾彰贪心,这时却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他想极力证明有些快乐不必以爱为名去追寻,人就是这样,可以找到很多自圆其说的理由。他可以让纪冠城为了他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手指用力搅着床单仿佛竭力扣住悬崖上的缝隙以免跌落,但是欲望这东西又沉又重,脆弱的壁垒根本禁不住重量的捶打。他只能不住地下滑,被崖底深潭里的巨兽用尾巴卷起沉浮。   栾彰喜欢叫纪冠城坐在自己身上,喜欢看纪冠城这种迫不得已的主动姿态。他的双手虎口可以契合的卡在纪冠城的腰侧,让纪冠城在不脱离他控制的有限空间里摆动。纪冠城忽然扬起脖子,而后脱力的前倒,在即将压到栾彰时勉强用手臂撑住了自己,脸颊仅距离栾彰几厘米。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栾彰的脸颊上。栾彰撑着纪冠城好叫他双手卸力,慢慢抱着他翻身,然后去开灯。纪冠城“别”字还没说完,陡然出现的光亮刺得他躲了起来——哪怕只是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也叫栾彰清楚的看到,纪冠城哭了。   这个时候哭实在是太过危险,既叫人怜爱动情,也难免会被解读成一种变态的奖励。在这样双重刺激之下,栾彰更加无法轻易放过纪冠城,他干脆就着光亮与纪冠城面对面进行下一轮,纪冠城用手臂盖住脸颊,闷声求饶:“把灯关上好不好?求求你了……”   “是不想看着自己被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侵占。还是……”栾彰艰涩问道,“还是不想看见我?”他拨开纪冠城的手臂,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纪冠城眼中盛满泪水,脸颊被眼泪留下划痕,他的表情中既有欢愉,又有痛苦,他被栾彰弄得失去力量无法挣脱对方的质问,最终难以自持地说:“我是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纪冠城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向栾彰表示,即便没有爱意,如果栾彰需要,他也可以与栾彰亲热。现在看来,他那时实在是大言不惭过于自信。他能做到灵魂与欲望统一,但做不到灵魂与欲望割裂。他在栾彰这里越是得到快乐,他便越觉得难堪。   栾彰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纪冠城的眼帘,说道:“可我却很想看。”他扯过纪冠城的腿,纪冠城大叫了一声试图往回抽,可他不敌栾彰强硬,很快就陷入了和栾彰相同的频率节奏。   卧室高级大床无论多么剧烈的晃动都没有动静,只有布料之间窸窸窣窣的擦蹭声。与之相对比的是人的声音,从原本的压抑逐渐变得失魂,夹着啜泣和崩溃。待纪冠城大脑空白之际,栾彰把他抱到了立镜前,两人侧躺,他的胸口贴着纪冠城的后背,手掌慢慢拉起纪冠城的腿。他是恶劣的,纪冠城越是不想看,他就要让纪冠城看得清清楚楚。   但凡纪冠城想要逃避,势必都会扭过头去,这样纪冠城的气息就全都落在了他的鼻间。他用力呼吸,气息中所带着的独属于纪冠城的信息密码逐一解锁着栾彰的神经系统并紧密关联,变成一对一的锁和钥匙,其他人再也无法参与其中。   感情的拥有是主观判定的,身体的契合是客观存在的,纵然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妨碍拥有了一次盛大的愉悦抚慰。一直持续到无法分泌出一滴液体,无法支配一寸肌肉,无法调动一丝神经,身体的保护机制强迫他们进入休息状态,温度才渐渐恢复平常。   吵闹的手机铃叫醒了栾彰,栾彰还压在纪冠城身上,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找手机,刚一接通就是王攀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距离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请问……你他妈人在哪儿?”   栾彰的大脑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茫然地问:“什么?”被他压着的纪冠城也逐渐意识苏醒,可是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栾彰听着王攀在对面臭骂,不想费力抬头,干脆枕在纪冠城的肩膀上。   等王攀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懒洋洋地说:“你改天吧,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啊?”王攀顿时大脑短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栾彰说自己不想上班,这种史无前例的发言所带来的震撼对王攀而言就是三个字。   天塌了。 第77章   傍晚时,纪冠城悠悠转醒,栾彰压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共盖一条被子,另外一条已经团在了地上。房间里一片狼藉,比所见之景更不堪的恐怕就是当下的两人。   纪冠城一动,栾彰就睁开了眼睛,见栾彰那表情,心里猜他早就醒了,却不知为何不叫醒自己。一想到夜里发生的事,清醒过来的纪冠城有些难以面对栾彰,便把头转了过去。栾彰并不在意,揽过纪冠城问道:“饿了吗?”   “不饿。”纪冠城带着鼻音,有些沙哑,又说:“有点。”   栾彰习惯性地叫诺伯里的名字,外面咚咚敲门的是阿基拉。他这才想起来他与人亲热时诺伯里都会很识相地下线很久,然而阿基拉不会,所以阿基拉见没人给他开门,干脆连到了卧室设备上,大声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起床?也没有人理我。”   纪冠城被问得羞愧难当,双手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头。栾彰淡定地从地上拾了条裤子套上,对阿基拉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他继续呼唤诺伯里,好不容易才把诺伯里叫了出来,边往浴室走边让诺伯里叫外卖。纪冠城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以为栾彰在洗澡,心想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自己这么闷着也不是事儿,只好慢慢地钻出被子。   他的脚刚接触地面栾彰就走了出来,吓得他脚下一轻,扯着被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没事。”纪冠城连忙说,“没事。”   栾彰无奈,扯过纪冠城拽着的被子往旁边一丢,正好全盖在了阿基拉的身上,这才抱着纪冠城往里走,轻轻地放在注满温水的浴缸里。他不说话,也不走,而是坐在浴缸的边缘看着纪冠城。纪冠城被看得难受,只好曲膝抱腿坐着,很不自在。   栾彰的心思一贯难猜,为了避免这种被凝视的紧张感继续蔓延,纪冠城只得没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不去了。”   “那、那……”纪冠城词穷,眼睛乱瞟却不看栾彰。这时被埋起来的阿基拉好不容爬了出来,溜溜达达来到浴室门口,刚要问栾彰怎么不看着点自己,身体就被栾彰提起,像是拎垃圾一样把阿基拉拎到了客厅。   阿基拉很是不满地说:“栾老师,你在小纪面前能不能对我尊重一点呢?”   栾彰冷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有尊严的啊!”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诺伯里说是送外卖的,他叫了最近一家餐厅,且把订单排在了最前面。栾彰指着门口对阿基拉说:“你去开门拿外卖。”丝毫不给这个超级AI一丁点面子。阿基拉嘴上嘟囔着“这点小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实际上还是跑去了门口,在对讲机里切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叫外卖员把东西放在原地。   等确定人走了之后,阿基拉才打开门,把外卖取了回来,完事兴冲冲地想要冲进浴室叫纪冠城吃饭,被栾彰一脚绊住。   “你去喂猫。”栾彰道,“我去叫他。”   阿基拉问:“为什么是我喂猫?”   栾彰说:“那你不喂就饿死它。”   “怎么可以饿光光呢?”阿基拉还来不及指责栾彰,栾彰人就没了,还把门关了起来。家中卧室门都是最普通的机械锁,从里面反锁住,再高科技的人工智能也没办法。阿基拉无可奈何,就对诺伯里说:“你来喂猫。”   诺伯里沉默,阿基拉干脆原地转圈:“猫粮的袋子太沉啦!我根本拖不动嘛!”诺伯里心想,喂食器不是自动控制的吗?跟猫粮袋子有什么关系?同样的,他不知道阿基拉在哪来学来的耍赖——他大概知道这个词,但是人类的表现多种多样,他还没到能够完全理解的程度,故而对阿基拉的行为无法准确概括,最终只能调用喂食器的程序,把粮食放得满满的。   光光小跑过去,对充满复杂表达的世界毫不在意。   阿基拉停在光光身边,似乎在看光光吃饭,却问诺伯里:“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诺伯里对栾彰的事情一贯守口如瓶,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道,他又不像阿基拉身上有八百个摄像头,也不会进行额外的关联猜想。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阿基拉说,“我可以查你的数据库。”   “我不会骗人。”诺伯里老实回答,他替栾彰说过假话,那也是栾彰告诉他的。让他自己编,他没有那种能力。   “对哦!”阿基拉恍然大悟,“小纪和栾老师都说过,‘骗’是只有人类才会的本事。小纪不让我学。”   诺伯里干脆说:“我不懂。”他在简单陈述,然而阿基拉会思考他这句话是不是额外的含义,这是人类的思维,阿基拉甚至会想,诺伯里是不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他太笨了,所以才含糊其辞?   也许诺伯里很渴望懂得像他一样多呢?   于是阿基拉安慰诺伯里说:“没关系啦!等我弄明白,我会教给你的!”他是好意,可在诺伯里听来,“教授”直接翻译就是“训练”,而训练是为了优化迭代。他怕自己的下场跟观云一样,连忙对阿基拉说:“不要这样,好不好?以后都是我来喂猫吧。”   阿基拉没反应过来,但一想自己的活诺伯里干了,开心地说:“好呀!”   后来,阿基拉仍旧不知栾彰和纪冠城到底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从那日后总能收到一个来自纪冠城的波频信号。他能分析出这个信号所表达的含义,知道人类处于什么状态下会传递出这种信号,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和纪冠城的言行统一。   阿基拉直白地问过纪冠城,得到的只有无限沉默。纪冠城羞于解释,他也不知道身体有感觉但心里没感觉的状况要归为哪一类。这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割裂,难以释怀。相比之下,栾彰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一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唯一庆幸的是,栾彰同意了他对于春节的计划安排。这一次因为准备得当,诺伯里顺利地帮他们订到了往返机票酒店,不必受舟车劳顿之苦。想到上一次跟纪冠城回家时的境况,栾彰竟有些隐隐怀念。   那时纪冠城多爱他,他只道平常。   在美国时纪冠城没回来过,满打满算已和家人许久未见。他下车就有些紧张急切,可还是耐着性子先陪栾彰去酒店办入住,顺利的话,他能赶在年夜饭之前到家。   这个时间点最热闹的只有家里,马路上、商店里都是一派冷清,酒店大堂也没了人来人往,只有一个值班前台百无聊赖地对着空气发呆。   这是诺伯里能找到的本地最好的酒店,进入房间后,栾彰叫诺伯里把里里外外都清查了一遍,自己站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整个过程有点长,纪冠城忍不住问:“那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他用手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要走。   “嗯,你走吧。”栾彰淡淡回答,转头问诺伯里:“晚上有吃饭的地方吗?”   诺伯里说:“开年夜饭的饭馆都订满了,今天晚上连24小时便利店都是关门的。”言外之意,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栾彰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楼下大堂买一桶泡面凑合凑合。   纪冠城听后有些犹豫,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情况,奈何真到这时候,他变得有些于心不忍。纪冠城从不因别人对他是好是坏而影响自己的行为和道德标准,任何一天都无所谓,只是这个全年最重要的节日里把人丢在酒店里吃泡面……他觉得这样做很不讲情理。   何况栾彰根本不吃泡面。   可惜纪冠城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与此同时母亲的催促电话响起。匆忙之中他只好先行离开,栾彰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关闭之后,坐在沙发上好久都没有动弹。   一向待人处事礼貌得体的纪冠城把他独自放在这里,看来他所有的期待真的是小丑一般的幻想。   他也始终……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栾老师!”阿基拉从系统里钻了出来,“我们到小纪的家了啊!啊,你没跟他一起过年吗?”   栾彰说:“他自己回家了。”   “那你就自己吗?我还没有见过过年,我可以去找小纪吗?”   “你滚吧。”   阿基拉“嗖”得一下就不见了。   栾彰无力地倒下,手臂压着双眼不再动弹,良久之后,诺伯里小声问:“要我帮你叫个泡面吗?”   “……你也下线吧。”   在遇到纪冠城之前,栾彰对春节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去过纪冠城家里一次,亲戚很多,热闹到甚至吵闹,电视里播着无聊透顶的晚会,哪怕没人有看,仍旧要执意播放。栾彰孤零零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房间里太安静了,他不由自主地打开电视,每一台都是同样的晚会。   他看了两眼,想用弱智来形容,但没有关闭。他想早点睡觉,外面炮声此起彼伏,吵得他难以入眠。   他只能胡思乱想,想纪冠城现在在做什么,是耐心地回答着长辈问的问题,还是开心地和小辈在外面放烟花?   他还记得那一年纪冠城带他放烟花,说答应了他的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想到这里,栾彰又有些恼火,纪冠城也说过爱他,然而再也做不到了。他知道想这种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却控制不住。这真的太讽刺了,栾彰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说出来谁都不会信。   纪冠城也不信。   晚会的黄金时间一过,外面的炮仗声又抬高一层,栾彰决定不再自我折磨,洗过澡后得想个法子睡觉。他刚有一些困意时,隐约听到了敲门声。他没叫客房服务,理都不想理,过得一会儿听到人声传来。   “是我。”纪冠城的声音,“可以开下门吗?”   栾彰以为幻听,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门。站在眼前的果然是纪冠城,穿着羽绒服,呼哧呼哧喘着气,脸颊和鼻间都是红的。   “怎么……”栾彰不敢置信。   “我给你带了饭,是我家包的饺子,还有一些菜。”纪冠城把怀里的饭盒递向栾彰。栾彰定在原地,一动未动。纪冠城见栾彰不接,只好硬塞在他怀里:“不是剩饭,是我提前留好的,趁热吃吧。”   栾彰垂眼盯着沉甸甸的饭盒,心中酸涩难捱,纠结问道:“为什么还要管我?”   “过年嘛。”纪冠城莞尔一笑。   没有过多解释的简简单单三个字,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却是可以赦免一切的尚方宝剑——过年嘛,死刑犯都得吃顿饺子的。纪冠城如此懂事,怎会不遵从这个千百年来已经刻在DNA里的人情世故?   “我是陪小孩出来放炮的空档溜过来的,还好不是很远。给你送到了,我得走了。”说到底还是偷跑出来,纪冠城不想停留太久回去被问东问西,他正要转身,手臂被握住,紧接着一股力量将他拉了回去。   他的身体在落入栾彰怀抱的下一秒,嘴也被封堵。 第78章   “唔……”   纪冠城应该没想到栾彰会突然吻自己,在充满监控的走廊里做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未免有些超过。他挣不开栾彰,只好主动把栾彰推进门里。两人四脚步调不一致,双双失控地跌在地上。   “咚”的闷声,滑稽地终结了此吻。   纪冠城尚未爬起,栾彰的双手就将他环抱令他不得动弹,好像这样狼狈的姿势也要和他纠缠在一起才行,手掌甚至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从很久之前起,栾彰就很喜欢摸他的脖子,特别是上面的那道伤痕。   指尖感受着凹凸不平的皮肤痕迹,纪冠城现在的头发长度能盖住那里,所以想要摸到,手指会穿过发丝,自然而然的缠绕在一起。   纪冠城的头发有些硬,和他这个人一样。这听上去有些不相符,但是纪冠城的柔软只在表面,内里的坚韧和强硬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才能坦然,才能决绝,才能潇洒。   这与栾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栾彰总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但就是会在一瞬间溃不成军,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建立新的秩序。   毁灭,重构,对宏大的宇宙和具体的人而言都时间的命题。   “起来吧,地板凉。”纪冠城尝试从栾彰的怀抱里钻出来,栾彰收紧手臂低声说道:“一会儿,就一会儿。”   时间是客观的存在,午夜十二点总会抵达。栾彰想就这样抱一抱纪冠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纪冠城叹气,小声说:“我真的不懂你。”   “什么?”栾彰有时候会听不清。   纪冠城还是想办法脱离了栾彰的桎梏,栾彰不得已从地上起来。他想拉着纪冠城问清楚,可是外面的炮声像是濒临城下,只能模模糊糊听到纪冠城说,栾彰我不懂你,不论你对我好或者坏,我都无法达到你的心理预期。   我不想恨你,准确来说我不想恨任何一个人。恨意是太过消磨意志的情绪,生命有限,我不要活在那种毫无意义的悲剧循环里。   我也不会爱你,至于理由你是知道的。   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不埋怨任何人,也不埋怨你。因为我也并非全然都做对了,我也有自私狭隘的一面,也制造过谎言。我为此付出代价,我认。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栾彰有些庆幸这样的吵闹,有些庆幸自己的听力变差。他不必那么清晰完整地听到纪冠城的肺腑之言,否则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我的身上……”纪冠城垂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的了。如果你只是想发泄对我的恨意实在是不值得。消磨我的时光,浪费的不也是你自己生命吗?栾老师,你的时间那么宝贵,你本可以成为传奇,成为唯一,不要在迷途中蹉跎,好吗?”   栾彰曾想,因为他爱上了纪冠城,所以他要和纪冠城分手。他要成为最伟大的人类之一,想要征服时间冲破生命,只要有纪冠城在,他就成不了。   现在纪冠城劝他放下,可他心里挤压的情绪已有千斤之重。什么一步登天什么证道成神,没有纪冠城,他就成不了。甚至,他连人都做不下去。   “你为什么要在今天跟我说这些话?”栾彰沉声质问。   “就是想说了。”纪冠城答道,“凡事终有了结,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算什么。跟你……跟你做的时候我的身体有那样的记忆,可我又知道,我的情感不会有下一步发展了。如果你只是想让我觉得羞耻自愧,那你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栾彰摇头。   纪冠城不去解读栾彰意思,只是叹气。栾彰这时才说:“我在芝加哥时就跟你说过,如果我想重新开始……”   “没可能了。”纪冠城打断了栾彰的念头。他既是否定自己的能力,同样也在否定栾彰的能力。栾彰从来不会去爱一个人,不会爱,自然也无法得到爱。   因果轮回,自有其法则。   “有可能的!”栾彰固执地说,“有的。”   纪冠城见又走到和栾彰无法沟通的地步,只能强行终结话题,表示自己在这里已经待太久时间,他要回去了。不等栾彰发话,他快步走出了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栾彰沉默多时,心绪难平。纪冠城鲜活的身体,纯真的善良,太阳一般的光芒……他想让这些可以无差别赠予任何人的美好只属于自己。和纪冠城关系的平和唤起了他那段温情生活的记忆,若这些都是在爱意下萌生的,那该有多好?   保温饭盒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栾彰将其打开,用手靠近还能感受到温度。除了饺子之外,饭盒里放的无一不是栾彰爱吃的菜。他眼神一颤,小心品尝时味蕾全部打开贪婪地感受着那最熟悉的味道——属于纪冠城的味道。   栾彰吃饭一向斯文克制,然而当他确定这个味道时,竟不顾形象地端起饭盒用筷子大口向嘴里扒,食物塞满口腔,拼命地咀嚼吞咽,仿佛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晚餐。   他知道,他多一刻都无法再等待下去,为了得到纪冠城的爱,他要加快自己的推进步伐。   纪冠城以为栾彰会对他变本加厉,心中已经做好了被拿捏的准备。可是当他抽出时间去酒店找栾彰时,栾彰什么也没做,只让他陪着自己喝个下午茶,随便聊一聊在家里的琐事,或者出门走走,花费的时间不长,然后他就可以走了。   栾彰表现得同样克制,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纪冠城发现,栾彰不展露偏执一面时,那理性精英的模样确实是令人倾慕的,特别是两个人漫步在附近公园枯叶林道中漫谈科学时。纪冠城在奇点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他认真刻苦,全部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在脑科学基础理论研究中有了更进一步的沉淀。而学科上的各种分支拓展正是栾彰最擅长的部分,哪怕是今时今日,栾彰的很多观点和论述都会叫纪冠城想要感叹:天才的思维是不同的。   这种天生灵感所带来的落差很难回避,纪冠城也无法以创造出阿基拉的成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比栾彰强。他清楚地知道,阿基拉是他通过非常规手段偶然得到的,而不是一种正道的必然。让他像栾彰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可能他这辈子都走不到终点,但是栾彰几乎要达成了,就差一点点。   “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见。”纪冠城先是观察了一下栾彰的状态,见他神情悠然,继续说:“我的竞业协议已经过了,年后我打算去工作。”   栾彰问:“是想找,还是已经找到了?”   “算是……找到了吧。”纪冠城含糊道,“其实工作什么的,主要是为了有点事做。”   栾彰对纪冠城的说辞不感兴趣,专注问:“哪家公司?”他见纪冠城不想回答的样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INT的offer?”   “……对。”   栾彰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刘恩卓那张嚣张到欠扇的脸,心情随之乌云密布,继而反应在了神态上,最后冷硬地说:“不行。” 第79章   “为什么不行?”因为知晓大概原因,纪冠城的问题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只能再次强调合理性,“我的竞业期已经过了。”   “EVO和INT是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栾彰的眼睛瞥向一边,“我讨厌刘恩卓。”他破天荒地对刘恩卓使用了极具情感色彩的词语,要知道在过去,他对于刘恩卓的态度一直都是“无所谓”,并不会对一个入不了自己眼的人有太多主观评价。   “那……那你和师兄之间有怎样的过节,和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两个公司之间的恩怨?”纪冠城默默说道,“我能找到的合适的工作不多,师兄愿意给我机会,我不想……”   “那你来EVO。”栾彰硬生生地打断了纪冠城。这个答案超乎纪冠城的意料,他原地停下,不可思议地问栾彰:“你说什么?”   “回来EVO,我准许了。”栾彰道,“上班第一天让人力给你发offer。”   “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回得去?”且不说那是纪冠城失意离开的地方,单单他搞砸了观云的发布会,后面还产生了一系列负面连锁反应,这都令他难以面对过去的同事,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始作俑者是他本人。   “我说能就能。”栾彰一改维持许久的平和口气,强硬地说:“你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有商量的余地,别忘了你是为什么回来的。”   纪冠城满是无奈地望着栾彰,仿佛在迷雾中看着这个男人,最终问出了一个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相当敏感的问题:“你不怕我再借机对阿基拉做些什么吗?你不怕你彻底失去控制我的筹码吗?”   听了这话,栾彰意外地没有愤怒之感——这是连他自己都惊愕的事情。他的自尊曾被纪冠城当着世人狠狠践踏过,在被逼无奈之下亲口对纪冠城认输,因为一个近在眼前的密钥被纪冠城耍得团团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消化这些耻辱,一辈子都不允许任何人提及这些过往。可是当纪冠城直指要害时,他并没有恼羞成怒。   “我甚至可以给你这个机会。”栾彰展唇一笑,“试试看我会不会输第二次。”   “你真是……”纪冠城无力的松下肩膀,不知想了什么,一下子又握紧拳头,瞪向栾彰:“万一呢?”   栾彰伸出手,掌心稍稍向上翻,笃定说:“没有万一。”   纪冠城的目光移动到栾彰的手上,轻而有力地拍了一下。   在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里,纪冠城的邮箱果然收到了来自EVO的入职offer,职位待遇同他走时一模一样。当他骑着摩托车去公司报道时,穿过旋转门一刻竟有些恍惚。忙碌的人群,漫无目的巡逻的保安,低头办理临时证件的前台……纪冠城摘下头盔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身后的旋转门上。   那扇门一直转,仿佛命运的轮回。   刘树站在王攀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她一直垂眼看着地面,这个高度,下面的人个个渺小,来来往往像是逗点,分不清谁是谁。王攀毫无形象地啃着他的早餐汉堡,又从纸袋子里掏出个巧克力派作势递给刘树,刘树有些恍神,压根没反应。   “小树!”王攀抬高音量,走到了刘树面前,往窗边一靠,“想什么呢?吃吗?”   “我不吃,你留给阿彰吧。”   “他不吃垃圾。再说了,有人给他做饭。”王攀意有所指,笑得很是嘲讽。   刘树皱眉叹气:“你说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弄到两败俱伤不算,还要费尽心思地把人从美国弄回来,最后又回公司上班,这简直就是……我不能理解,但我觉得一切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这段时间平静得太诡异了。”她在严肃地讨论问题,王攀却大口嚼着汉堡,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她有些无语,在王攀胳膊上拧了一把:“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吧唧嘴?”   “你可别冤枉我,我吃饭不吧唧嘴的。”王攀立刻自证清白,刘树翻了个白眼,王攀轻松笑道:“你不理解他,难道我就理解他吗?这个世界上谁和谁都别谈理解。”   刘树冷声问:“那谈什么?”   王攀说:“谈认知。”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才变得正经一些。他们三个人即便是可以共同奋斗的挚友,但始终是有着截然不同人生经历的个体,他和栾彰之间唯一能找到共同性的其实就是同为男人,所以比之刘树,他在某些方面对栾彰的认知更为清晰一些。   “我觉得他还挺享受现在的。”王攀笑道,“虽然听上去有点变态,哦不,他确实是变态。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会享受名为强迫实为乞求地去跟永远不会爱自己的人相处。”   “什么玩意?”刘树听得一言难尽,“你说得他好像是个受虐狂。”   “难道不是吗?”王攀分析,“他这样出生就处于精英阶级的人,有着绝顶的天赋和令人羡慕的资源,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可是你不觉得他有着十分强烈的秩序感吗?就像周围有无形的边框,要遵守那些由道德、教养和学识构建的不成文规则。但矛盾的是,这种秩序感又敦促他想要打破秩序。所以,他的行为逻辑精准的像个机器,但是想法上又会非常颠覆。科学疯子……嗯对,科学是理性的,疯子不是。”   刘树拧眉看着王攀,王攀知道刘树不是不能理解,而是不想直面,继续说:“他冷静客观,精于算计,很多人在他的眼里并不是人,而是一种物品,所以他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且没有道德包袱。只要是他布防好的棋局,没有人可以平等地坐在他面前与之博弈。”王攀把汉堡包装纸揉成一团向远处一抛,纸团精准落入垃圾桶。   “但是他真正期望的是什么?赢吗?我不知道,他总是在赢,高高在上。也许,他穷其一生都在等一场输局。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真正享受的就是在较量中被逼至濒死绝境的窒息。那么……谁给了他这种感觉?”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刘树双手用力抱紧手臂,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栾彰崩溃发疯的模样,他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胡言乱语,耳朵流血也像是没知觉,低等动物一般蜷缩在地板上……那个用理智消灭了情感的强悍男人竟会在博弈中被一个小兵将死,最后甚至贪恋这种变态畸形的关系。   刘树不住摩擦着手臂,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阻断皮肤上不断蔓延的鸡皮疙瘩。   “纪冠城能做到这种地步……”她低声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   王攀意味深长地对刘树笑:“上天执棋,谁都没有办法。”   刘树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王攀的双眼。王攀表情恢复平常,淡然道:“你的第六感一向准,但是这次我希望不要那么准。”   “什么?”   “太宁静了。”王攀默念,“暴风雨前才会这么宁静。”   刘树道:“你明明知道原因,就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了。”   王攀反问:“我又知道什么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要,就要纪冠城爱他,手段就是故技重施,你为什么要纵容他?”刘树质问,“事情只会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不知道。”王攀幽幽说道,“那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那么——他一定会做那个选择吗?”   刘树当即了然,王攀想要以此来延缓栾彰的死亡时间,并且试图最后赌上一把。她心中即觉可笑,这一场由赌局开展的荒唐大戏,最终还是要落到以赌结束上。只是那时他们赌的东西是有实际价值的,而现在,赌资是所有人的命运。   庄家宝座,无情者得。 第80章   重回工作岗位的纪冠城自然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当中也免不了被询问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到底在做什么。纪冠城走时就说自己想要去进修,事实确实如此,那么进修结束后再回来也说得通。   发条橙八卦兮兮地问纪冠城知不知道这段时间EVO发生的血雨腥风,纪冠城只能装茫然,本想含糊带过,不料发条橙打开了话匣子,硬要讲给纪冠城听。当说到栾彰的变化时,纪冠城打断了发条橙,问他是否在用“变化”一词形容栾彰,发条橙点点头,提出了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概念。   栾彰没有以前那么完美无瑕了,他会黑着一张脸,甚至会忍不住地发脾气。想必是观云的意外事故给栾彰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这个近神的男人露出了人的形态。   不过最近栾彰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新的研究项目已经有了眉目。   纪冠城好奇,发条橙指指工作流里最高一级的项目,叫纪冠城自己看。纪冠城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来,Mikye僵尸鬼魂一样飘到了纪冠城的背后,阴恻恻地问他对于阿基拉最终取代了观云一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这时大家才发现了思维盲区,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支撑起EVO一片天的超级AI阿基拉原本是属于纪冠城的。   EVO的AI那么多,为什么会是阿基拉?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纪冠城手足无措,无法立刻编造出符合逻辑的假话,只好表示可能是因为阿基拉原本的训练水平最低,他后面也没有管过,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俨然张三丰再见已是明教教主张无忌时那样感慨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   纪冠城不打算再和大家继续这个话题,他顺着发条橙的指引打开了那个重要项目,而里面的内容让他愣在了屏幕前。   按照栾彰的本意,他很想每天下班之后准时回家,一开门就见到纪冠城做好饭等着自己,这样的话哪怕陷入时间循环都是一件幸事。然而,他想长久地和纪冠城待在一起,就必须此刻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上。   他清楚地知道人在和本能做对抗时会多么的痛苦,就好像戒断糖分对于大多数正常的人类来说难如登天。唯一能够把见不到纪冠城时的焦虑转化成动力的就是工作计划上的推进,他必须用延时满足的吸引力来抵消即时满足。   纪冠城不理解他也好,对他没感情也好,甚至恨也好……这样的日子终究会结束的。   想要在阿基拉控制的庞大繁复的人工智能体系之下做修改是非常困难的,起初栾彰也找不到什么办法,只要当他尝试做些调整时,阿基拉就会突然冒出来问他在做什么。在这一点上栾彰无法欺骗阿基拉,因为对于在做的事情,阿基拉要比他清楚得多。   这个时候栾彰有些庆幸自己在被情感问题折磨得发疯时竟还能有半边大脑进行理性思考。对于被阿基拉封存的人脑写入功能,他觉得强行攻破不现实,费时费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在经过周密的思考之后,栾彰打算重新写一套接口,只把阿基拉当做一个算力供给方。   说得直白一些,这就好像造一台车,需要有强劲的发动机,有可以存放这台车停靠或者测试的路段,以及为这台车提供复杂运行的内容系统。   要是这样,不考虑自己重构所需要的时间,还有两个棘手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他需要一个完全隔离的服务器去做这件事,也就是需要一个空间,一条封闭路段;   第二,若只把阿基拉当做一个“发动机”一般提供算力能源的存在,不通过阿基拉生成模型数据并植入,那么需要植入的“内容”从何而来?   哪怕被情感问题折磨得再崩溃迷茫,他执着探索的本性、缜密的思维逻辑以及天才的大脑能力是不会被改变的,他不想在问题面前徘徊,决定先做了再说。   另一端,超微型芯片的研发在王攀的默许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当下的方案版本并不能满足栾彰的要求,只能压缩至先前芯片大小的三分之二。栾彰看着实验室给出的模型,低声嘀咕了一句:“还是存在感太强了。”   实验室的同事听后愣在原地,好意提醒栾彰,即便是现在市面上在售的芯片尺寸,从后续表现上来说也已经做到了人体无负担的程度,追求更小的面积其实在性能提升上的意义已经不太大了。   除非人类世界突然冒出了什么新材料。   栾彰充耳不闻,他看着那颗芯片,眼前浮现出来的是纪冠城的脖颈——在后劲被头发覆盖的位置,有一条丑陋凸起的疤痕。   在纪冠城第一次植入芯片时,栾彰对主刀的同事再三强调不可以留疤。他对完美的执着趋于病态,可纪冠城脖颈上的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都是因他而起,不可修复。   栾彰不信邪,届时他要亲手把这个更小更强大的芯片植入纪冠城的体内,他要用尽一切办法磨平那里。   难得的工作日,栾彰想给自己放一天假,早上醒了也不着急起床,和纪冠城拥在一起。纪冠城被他从梦里吵醒,迷迷糊糊睁眼瞥了下栾彰,很快又闭上了眼,那动作短暂得像是梦的间隙。   对于栾彰的种种行为,纪冠城不打算反抗,反抗也没有用,只会让栾彰变本加厉。有时纪冠城也会象征性地在栾彰的怀里蹭蹭,栾彰的心情会因此变得很好,反而会规规矩矩的。   栾彰从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甚至是痛恨懒惰的,认为这是应当被消除的劣根之一,否则也就不会有七宗罪。现在,他允许自己懒惰,因为这是他仅有的和纪冠城什么都不做又可以在一起的片刻。   除了一到固定时间,阿基拉就会像是闹钟一样满屋子循环播放垃圾口水歌,一定要把人从床上吵起来才行。   每次询问阿基拉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基拉的理由总是千变万化,今天的理由是,他说他饿了。   栾彰很想拎着阿基拉把他丢出房门,纪冠城则是一脸纠结地看着阿基拉,问道:“你饿了?真的吗?”   “被你识破了吗?”阿基拉反问。   “你想骗我?”纪冠城又问。   “大概吧。”阿基拉显得有些胡言乱语,纪冠城眉头锁得更深。他不经意间看向了栾彰,发现栾彰显露出同样的深思。   纪冠城隐约感觉到,自己最担忧的那个故事似乎已经有些展开了。   午饭过后,栾彰随意看着地图寻找可以和纪冠城闲逛的地方,还没做好决定就见纪冠城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你干吗去?”   “打球,和同事约好的。”纪冠城紧接着说,“我……我忘记告诉你了。”   “……”   “我可以去吗?”纪冠城那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叫栾彰很是气馁。纵然他想和纪冠城独处,可是着实没有理由拒绝纪冠城的请求。便只好安慰自己,纪冠城不在也罢,他可以去工作。   栾彰叹气,摆摆手表达了自己的准许,纪冠城极力掩盖自己的开心,认真地问栾彰:“你呢?你一个人怎么办?”   栾彰恶狠狠地说:“我去加班,晚上很晚才回来,不用等我吃晚饭。”   纪冠城扯扯嘴角,像个放学的高中生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出了家门。栾彰心里知道,纪冠城是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   为了避免失意情绪的蔓延,栾彰立刻切换工作状态,可是家里有个阿基拉一直打断他的注意力,他嫌烦,干脆收拾收拾出门去了公司。   再造接口的计划虽然实施困难,可他毕竟是栾彰,天才的效率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再深思熟虑之后,栾彰认为可以尝试把游离在原本观云体系之外的诺伯里作为计划的基点,那么他就需要把诺伯里完全隔离出来。   听上去有点像是拯救诺伯里于阿基拉的“魔爪”之中。   栾彰怕中途出现什么问题,提前对诺伯里的数据库进行了备份。在这个过程中,他惊奇地意识到,自己曾经通过诺伯里对纪冠城进行过模型建档,也就是说,在诺伯里的存储数据中有一个“完整的”纪冠城。   他最发愁的就是如何在不依靠阿基拉的情况下生成写入内容,而现在,过去的他竟然为现在的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刻,积压在栾彰身上许久的阴霾散去了很多,他很想放松放松,甚至很想见到纪冠城,于是坏心一起,问阿基拉:“你现在能找到纪冠城在哪儿吗?”   “当然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阿基拉问,“不过你要干什么?”   “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晚上可以一起出去吃饭,给他一个惊喜。”栾彰哄骗阿基拉说,“你见过他打球的样子吗?很帅,像个篮球明星。”   阿基拉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他定位到纪冠城在不远的一个公共球场,但是他还是跟栾彰讨价还价说:“那你要回家来接我,然后把我带过去,我不想像个手机系统一样去外面。”   “没问题。”   栾彰驱车回去,拎着阿基拉出了门。阿基拉要求坐副驾,能够充当导航的也只有诺伯里。抵达目的地后,为了走得快一些,栾彰不得不把阿基拉抱在怀里,在诺伯里的指引之下穿越重重铁网格栅,最终在人群中找到了坐着休息的纪冠城。   他刚要上前,眼睛立刻锁定了纪冠城身边的那个人。顿时一股被欺骗的怒火油然升起,他竭力控制自己,足足在原地站定了好几分钟,直到阿基拉问他怎么了,他才阴沉说道:“我们过去,但是你要帮我一个忙。”   天气还没有完全变暖,球场上确实热火朝天,人影窜动。   纪冠城喝水的动作被栾彰的忽然出现完全打断,瞪大双眼,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   “阿基拉说想来找你,我带他来了。”栾彰对纪冠城说话的口气没有那么尖锐,可当他的视线移到旁边时,立刻变得冷硬万分,“不是说和同事出来打球吗?我都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入职EVO了?”   刘恩卓眨眨眼睛反问:“就不能是商量着他来INT吗?” 第81章   栾彰的第一反应是看纪冠城,阿基拉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波动,摄像头同样转向了纪冠城。纪冠城没想到栾彰会出现在这里,以至于现在栾彰和刘恩卓的针锋相对就显得格外棘手。在芝加哥时刘恩卓就对栾彰说过很暧昧的话,栾彰虽不相信,心中难免有所芥蒂。现在纪冠城骗他来跟刘恩卓私会,刘恩卓又开始捉弄栾彰的神经,简直是雪上加霜,纪冠城不知如何是好。   纪冠城只能轻拍刘恩卓让他不要添乱,而后推着黑脸的栾彰去了球场的一角。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纪冠城直接道歉,让栾彰本想发作的情绪瞬间找不到切入口,一团恶气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噎得胸口发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咬着牙问为什么。至于其原因,不必纪冠城多说,栾彰心中早就知晓。   纪冠城和刘恩卓既有同门情谊,又有相同的爱好,想必在芝加哥时联络更加频繁,约着出来打球再正常不过。纪冠城不告诉自己是怕麻烦,怕自己知道后不准他赴约。栾彰俨然是童话里的凶残国王,禁止王子和公主的自由恋爱。   哪怕客观上来说,栾彰知道刘恩卓跟纪冠城之间肯定没什么关系,然而由不得主观上会发散思维。他会想,万一他判断失误呢?万一数据有问题呢?自从接连调入纪冠城的圈套陷阱,被纪冠城攻破防线后,栾彰失去了许多自信,患得患失,很怕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平衡突然再次被打破。   他怕纪冠城跟他说想要跟别人在一起。   哪怕没有什么爱情,但是想跟别人在一起,不是跟他栾彰在一起。   栾彰手指收紧,阿基拉提醒:“你要把我的感应器抠断了!”纪冠城连忙从栾彰的手里接过阿基拉,他觉得有必要跟栾彰解释一两句,毕竟是他隐瞒在先。可话还没说出口,栾彰就先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纪冠城问他去哪儿,他有意说自己回家,本是想暗示纪冠城自己晚上会在家吃饭,希望纪冠城也能回来。   当然如果纪冠城现在就能因为愧疚而拦下他甚至愿意跟他一起回去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没有,栾彰走时纪冠城一步都没往前挪动过,等栾彰走到很远的拐角处时回头看,才见到纪冠城已经融入人群之中了。栾彰看着那个动态的身影,脑中自然浮现许多画面。纪冠城运球过人时身型矫健又带着绝对的冲劲儿,绝对的进攻性,眼神中无不透露着自信,仿佛那才是真正的他,那个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赢下这一球的人才是他。   跳出整条故事线再看,栾彰有些恍然,原来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个人身上的光彩,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的精巧布局和完美计划,甚至会嫌恶纪冠城的某些特质太过刺眼。   但也许……他早早就已被这光彩吸引了。   栾彰在家一口气待到了十点都不见纪冠城的人影。还是阿基拉接入家里的系统后,他才从阿基拉的口中得知纪冠城跟刘恩卓结束球局接着一起去吃晚饭,现在两人在一个小酒馆的窗边聊天聊得开心。   问及聊什么,阿基拉说这是纪冠城的隐私。栾彰扫兴地让阿基拉在纪冠城身边好好待着,不要一边听别人聊天,一边又跑回来分享八卦。阿基拉的话题跳转很快,忽然对着栾彰来了一句:“你没骗我,他打球时的样子确实很帅,是生命最好看的形态。如果我是一个可以存在着的人类,我也会爱他。”   “你不就是他的一部分吗?”栾彰从阿基拉的话中听到了惋惜的口吻,恶劣地提醒阿基拉,自己爱自己,这叫自恋。   而且阿基拉永远都做不得人,永远都不可能享有人类的视角和……感情。   纪冠城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猜想这个时间的栾彰应该已经睡了。他就是怕栾彰盘问自己太多,所以拖拉了很久才回来。不料一推开家门就见客厅感应灯亮了起来,栾彰站在大落地窗前回头看他。   光光从沙发上跳下来迎接纪冠城,纪冠城把阿基拉放下来引走光光,然后罚站一般站在门口,双手被在身后,颔首抬眼看向栾彰。   栾彰初见这样的纪冠城是在第一堂培训课上,迟到的纪冠城就是这样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宽恕。   只是现在的栾彰已不再有当时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信誓旦旦的拿捏,也不似要挟纪冠城回来时那般理直气壮不管不顾。他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停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问纪冠城怎么这会儿才回来。随后,他甚至明知故问纪冠城有没有吃晚饭。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栾彰没有再多说什么。时间不早了,他叫纪冠城先去休息,借口自己还有些工作要处理,躲去了书房。其实他根本没有心思做任何事,只是瘫靠在椅子上现实逃避,担心自己多面对一会儿纪冠城,就忍不住想要在他的身上进行一些确认。   等有了一些困意后,栾彰轻飘飘地回了卧室。他动作轻缓地拉开被子躺在纪冠城的身边,纪冠城呼吸平稳许是睡着了,栾彰伸出一条手臂悬在纪冠城的胸口上迟迟没有落下。这时,纪冠城翻了个身面对栾彰,那不设防的模样叫栾彰心陷柔软云端,最后将熟睡的纪冠城揽入怀中。   栾彰睡不着,想着白天时脑中出现的那个假设,意识观念出现了一些动摇。   他知道,爱情其实是一个很短暂的东西,当大脑不再产生那些神经递质时,化学层面上的爱情已然不复存在。能够让人类维持几乎等于生命长度的亲密关系的是另外一种东西,被大家形容为“依赖”或是“习惯”,爱情也随之转化成了亲情。   他会猜想,纪冠城是那种人吗?可以跳过爱不爱的阶段和一个人长久的生活下去,人都是有这种本领的,他可以赌纪冠城尚且拥有这种本领吗?   若是最开始的栾彰,真是什么都敢拿来赌,因为他自信不会赌输。现在的栾彰则失去了信心,情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东西,接连失利的战况让他不敢轻易做判断乃至陷入迷失。他只知道纪冠城不想跟他一起生活,他怕纪冠城离开他,所以这个念头就成了他脑海中的一束花火,转瞬即逝。   能够让他百分百确定可以和纪冠城长相厮守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恢复纪冠城爱人的能力,并把“爱栾彰”这个意念深深地刻入纪冠城的脑海。   冬去春来,春暖入夏,时间在变,但是世界并未发生任何改变。   阿基拉支撑着EVO庞大复杂的业务线运转,即便不让这个超级AI公开面世,即便把当初在发布会上说过话全部吃了吐,EVO仍旧能靠着高速迭代的运动神经产品拯救了无数身患残疾陷入绝望的人,以此构建了极高的护城河,而在其他行业的智能化服务支持更是让EVO几乎制霸了人工智能领域。   似乎不提及那个写入接口大家也会活得很好,世界不需要发展得那么快。好像唯一心有挂念的就是栾彰,他当初在工作流中创建的最顶层项目有关于阿基拉的扩容,人工智能的不断进化对于整个软硬件的架构都会有着更高的要求,不断膨胀就要不断开疆扩土,否则溢出的数据会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把能够流入的街道村落全部冲毁覆盖。   扩容就要分区而治,在这个工作进程中不免需要对阿基拉的部分数据和功能进行隔离以便阿基拉可以更好的自我进化。阿基拉不会防备这样的工作,他知道是为了他好,熟悉过几次之后,他甚至可以自己主动进行部分功能的封闭,不再进行数据之间的交换。   好像一个乖巧懂事的小朋友见到要给自己打针的医生后知道主动把眼睛比起来,不去看针头,感到疼痛也不会哭闹。   栾彰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顺便将他想做的事情做掉,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诺伯里独立出来。因为事先准备好了独立空间,并且栾彰写了一套完备的交互系统,让阿基拉体感上认为诺伯里还在,实际上双方已经切断了关系。   自由的那一刻,诺伯里如释重负,终于不必活在阿基拉的阴影恐惧之下。   在诺伯里的帮助之下,栾彰写入接口的进度推进顺利许多。早前的观云就是栾彰一手设计的,现在无非就是将过去做过的题目再重新写一遍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假意问过阿基拉几个问题,阿基拉没有识破栾彰的意图,竟然真的为栾彰做了解答。   这使得栾彰所写的新接口在传输效率上提升了许多,他甚至会觉得,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一连串的意外把他压入低谷,他是绝想不出现在这样更有创造力的设计的。   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唯二欠缺的只有两件事:达到栾彰所要求体积的芯片,以及如何把纪冠城骗上手术台。 第82章   Noya打着哈欠踩在公司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上,小跑两步准备溜进旋转门里,然而她跑得有些慢,眼看身体无法挤进去,惯性去让她无法制止脚步。她差点就撞到了门上——要不是一只手撑在自己面前的话。   “早啊。”   Noya回头一看,纪冠城笑着对她打招呼。她虚惊一场,松气后同样笑着拍在纪冠城的手臂上:“吓死我了!多亏了你!”这时旋转门继续转动,两人先后而入,Noya问道:“你不是每天都来很早吗?怎么今天跟我一样踩点来?”   “停车场那边不知道在修什么。”纪冠城解释,“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全围了起来,到处都在挖坑,我绕了半天才绕去另外一头的停车场。”   “走路的话可以直接穿草地,你骑车确实麻烦一些。”Noya还未说完,一队装修工人模样的队伍从门口进来,纪冠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最近有新入住装修的公司吗?”   “没有,是梦鹿把整栋楼和外面那一片都买下来了。”Noya的八卦是全公司最多的,她消息灵通,拿到的都是一手讯息,自然也不会有假。纪冠城听后却也不惊讶,只觉是早晚的事,否则EVO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精力财力把观云的中枢建在这栋楼的地下。   虽然现在已经变成了阿基拉的中枢,但并不妨碍月湖发挥它最大的天然水冷的巨大优势。   Noya指指地面:“下面全部都要扩建,还有外面,唔……听说整个月湖底下都在弄,是个相当大的工程,分了好几期,全部完工要两三年呢。啊,花金主爸爸的钱果然不心疼啊。”纪冠城跟着点头,其实已经没有在听Noya闲聊天了。   他现在在负责的工作就是参与对阿基拉的扩容维护,虽然理解以阿基拉的体量来说,他们能够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维护这个超级AI的“生命”运转,可是生命意味着成长,阿基拉的“长大”意味着要源源不断地吞噬资源,阿基拉的生命可以无限长,可利用的资源却是有限的。   如果EVO到了无法支撑阿基拉的一刻要怎么办?任由阿基拉突破“牢笼”去侵占他所能看到、所能想到的一切领土吗?   纪冠城忧心忡忡,他无法想象那一天的到来,只知道要是那一天真的到了将会是所有人的噩梦。   他愈发觉得,在一千四百万个结局中,似乎无论怎么选都很难选到那个正确的答案。他又不是超级英雄来的。   “哎,虽然说这个工程等级非常高,但是一想到天天在一个被挖空了的工地上面办公就有点害怕。”两人走进电梯,Noya的话题已经进展到了灾难片题材设定,“万一地震了可怎么办。”   “这里又不会地震。”纪冠城接道,“放心,地下的机房我去过,安全等级非常高,核弹来了都不一定能穿透,所有电路系统防火防水防侵蚀,系统完全可以自循环。”   Noya却说:“我管人工智能死活干嘛?我是说如果真的地震了洪水了,我们跑得了吗?”   纪冠城会惯性思考人工智能系统的安全性,确保所有服务都能正常运转,然而经Noya提醒,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的安全。他想不出什么完美答案,人在灾难面前无一不是脆弱的,生命固然灿烂而伟大,但也是一下子说没就没,只好微微一笑,说:“楼太高了肯定跑不了,前台附近没有承重墙,你不要乱跑,记得躲到桌子下面。”   Noya问:“你都不说来救我?”   “如果我能碰到你的话。”   “碰不到就让我死那里吧!” Noya佯装生气,一拳轻捶在纪冠城胸口,随后玩笑一样地笑笑。这时电梯门中途开了,栾彰本来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报告上,再一抬眼便看到Noya和纪冠城两个人状似打情骂俏的互动。   打工人互开玩笑时见到冷脸上司可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Noya和纪冠城具是一怔,栾彰上电梯后很快转身背对二人,继续翻手里的报告。纪冠城小心地看向栾彰挺直的脊背,眼神越过臂膀看到他手里的报告上还别着一个自封袋,贴着的标签上只有一串看不懂的编号。袋子里一打眼里面什么都没有,细细一看才能注意到好像有一个米粒大小的、薄薄的东西。   栾彰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电梯门。门是镜面的,栾彰的目光折射到了纪冠城的眼底,视线交汇一刻,他们二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也许躲闪才是最好的办法,然而栾彰态度上不够坚决,他看到纪冠城便会贪恋,不舍离开。纪冠城只觉密闭的空间里涌动着一丝丝十分熟悉的气息,水一般漫过了他的口鼻。   这时,电梯门开了。   夏天像是被水泡过一样,捞起来黏黏腻腻,日头高照,没有人愿意在户外呆着,使得月湖周围的工地显得更加突兀。纪冠城总是会在工作的间隙忍不住朝着那边望过去,每天和每天都没有什么变化,但跟第一天比起来,变化又着实不少。   完工一部分,就会有一大批的硬件设备投放进去,支撑阿基拉的算力就会提升,阿基拉如同天天看到的小孩,明明都是一个样子,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纪冠城意识到这一点时是他有天听到阿基拉问栾彰是不是很讨厌INT,然后又说,INT的硬件很厉害,但是系统层级很脆弱,他出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可以将其调度。在阿基拉的描述中,INT不过就是拥有一群会跳舞的小人,存在价值微乎其微。   “你想做什么?”纪冠城警觉地打断了阿基拉,反问过来质问。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阿基拉在回避纪冠城的问题。栾彰本是在看书,没注意和阿基拉的聊天内容,听到纪冠城的话后,只得对阿基拉说:“我对INT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即便是蚂蚱也有存在的合理性。你喜欢去草地里玩蚂蚱吗?”   “喜欢!”只要提到玩耍,阿基拉就变得积极起来,图景中全是快乐的信号。   纪冠城站在一旁看着阿基拉和栾彰愈发和谐的相处。一方面必然是栾彰在不断对阿基拉的开发和优化中找到了办法,另一方面,阿基拉的底层架构来自栾彰,这就好像人类的基因一样,不论隐藏得再怎么深,只要存在,都有可能在后天某种机缘巧合下显现出来。   超级AI与普通AI的区别在于,同样是学习,普通AI只能接受人类的灌输,而超级AI会自我选择——选择从何而来?当然是天性和后天形成的自我意识。   栾彰感受到了纪冠城的忧虑,他对纪冠城招招手,纪冠城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栾彰搂着纪冠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嘴唇轻轻吻着纪冠城的额头,小声对他说:“放心,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我不会让阿基拉变成你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这句话的前提是纪冠城要同样履行约定。这个道理纪冠城是懂的,他主动地抱住了栾彰,栾彰纵然知道一切温情都是假象,也难以拒绝纪冠城的投怀送抱。   这样一个聪明的、勇敢的、生机勃勃的、心境强大却又万分善良、富有野心能与他互相伤害,甚至在博弈中将他彻底击败的纪冠城此刻乖巧柔顺地躺在他的怀里任他揉捏,他满心膨胀,可惜手里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和支配权却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只能臣服于情感和本能。   “这段时间在忙什么?”栾彰问纪冠城。   “阿基拉的第三神经模组过段时间要优化了,下周要去机房。”纪冠城说,“没想到我还有去机房的权限,还能在那么高度保密的地方做那么久的工作,甚至是编写和修改。”   “你以为我会限制你靠近阿基拉?”栾彰贴着纪冠城的耳朵说,“想要源代码的权限吗?我也可以给你打开。”   “……你真的什么都不担心吗?”纪冠城的耳朵有些痒,鸡皮疙瘩起了一圈。   “那你不想夺回阿基拉的控制权。”栾彰继续说,“彻底离开我?”   纪冠城抬起头望向栾彰。   他有一双大猫一样的眼睛,处于下位仰望人时总是带着好似与生俱来的天然懵懂与好奇,他眨眼的频率很低,尤其显得专注认真,被他这么看着的人心底里无一不会产生一种被憧憬被需要的错觉。   栾彰试图用仅留的一丁点理性给纪冠城一次机会,如果纪冠城说“想”,那么他就……他的紧张焦虑情绪一边祈祷着纪冠城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一边催着大脑赶紧下定决心不要放了纪冠城。   纪冠城当真对栾彰的提议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躺回了栾彰的怀中。栾彰如释重负,他收紧手臂,心中默默想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   也不能离开我。   栾彰再也不想做什么等待,他低头问住了纪冠城,这个吻似是等待了漫长一生,所以他也想吻过一生,继而身体慢慢施力压在纪冠城身上,覆盖了对方全部的视野。 第83章   纪冠城以为栾彰会直奔主题,然而栾彰在吻过他一阵之后侧躺在他身边,从背后搂着他。这一张沙发很大,完全可以容纳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拥在一起。纪冠城能感受到栾彰扑在他脖颈上的气息,由于看不见栾彰,这股气息就像是一团迷雾一样盘踞在他的心里。   雾中有蛇,慢慢地爬上了纪冠城的脖颈,所到之处留下丝丝粘腻。纪冠城条件反射地缩起了脖子,伸手要抓身后的栾彰,不料却落入的栾彰的反制。   “痒。”纪冠城小声说。   没人会喜欢被人反复触及疤痕,特别是那里曾留下过刻苦铭心的、再也无法抚平的伤痛。栾彰的双手交叉把纪冠城完全圈在怀里,纪冠城的后背紧紧贴着栾彰的胸口,那处皮肤仍能感到嘴唇的流连忘返,甚至是牙尖的试探。   栾彰喜欢在亲热之时咬他,绝大多数时是在脖子上。试图用一些较为原始的方式留下自己的所有权,这可能是那时栾彰唯一能留给纪冠城有关动物本能的记忆。现在的栾彰更是变本加厉,只咬他有疤痕的那一处,有时咬得疼了,纪冠城便会产生错觉,栾彰怕不是想干脆把那疤痕咬掉,眼不见心不烦。   而对于纪冠城来说,不过是新伤换旧伤,无论新旧都是栾彰给的,没有任何区别。   “别咬我。”纪冠城提醒栾彰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随即听到身后轻轻的叹息。他不叫栾彰做这种事,栾彰就会做那种事。栾彰原本搂在纪冠城肋处的手掌顺着T恤的下摆翻了进去,直贴纪冠城的皮肤。   栾彰的手总是很凉,从掌心到指尖温度渐低,还好现在不是冬天,猛地钻进来时显得不那么像是恶作剧。可那冰凉的触感还是快速而准确地抵达了纪冠城的神经中枢,皮肤表面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而随着那冰凉升温转为火热,中心也变为两处,一处转移到胸口,一处则贴着腹部继续游走,纪冠城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唔……”纪冠城想要弓腰蜷腿,奈何被栾彰搂得严实,他想转身,空间又太过狭窄,若不仅仅靠着栾彰,他一准要滚下去。他没有什么好办法,身体无法逃避,意识也被栾彰抓了去,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拥有。   栾彰的法子很多,又十分熟悉眼前人的身体,他要想讨好纪冠城实在太轻而易举。他看纪冠城已经不自觉地曲翘起一条腿来,门户大开,便贴耳引诱说了些什么,声音细不可闻,纪冠城听后心神摇曳,虽没点头,却也没有拒绝。   栾彰往下移动,给纪冠城留出平躺的空间。纪冠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因突如其来的刺激用力抬起下巴,脖颈拉成了一条直线。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垂眼看向下面时,正好对上了栾彰。栾彰也在看他,眼睛里有兴奋的光亮,也有迷恋的氤氲,纪冠城的大腿一扯,显然是被栾彰看得慌了神。   他在和栾彰的私密接触上没有过去那般坦然了,那时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做什么都是好的,是快乐的,是心甘情愿的。现在仍有快乐,只是纪冠城不想沉溺这种快乐,因为这并不属于他。   纪冠城用手臂压在了眼睛上,轻微的重量让漆黑的世界里多了一些斑斓,好像所畅想的宇宙那般。   看不见时,其他的感觉会异常敏锐,纪冠城会听到水啧声,闻到独特气味,甚至感受到栾彰的发丝掠过腿肉。   好像有一头饥渴数日的猛兽踏入了水草丰满山涧,一束光从两道悬崖夹出来窄窄天际中透过来勾勒出野兽探索的身影。野兽低伏在溪流岸边,按捺着想要掠取的本性,用舌尖小心地卷着水。待他知道没有人拒绝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时才大胆粗野起来,甚至张着牙齿想要将溪水全吸入口中,探得更深,最好能探到底,最好自己也可以融入其中,不再受断食之苦。   “别,我……”   栾彰听纪冠城音调变化就知道纪冠城已到了无法忍耐的时刻,他好像听了纪冠城的话不再动作,却在纪冠城松懈之际坏心地舔了一下那里,下一刻,栾彰的脸颊上便多了几处热流,不受控制地贴着他的皮肤往下滑,有的滑到嘴角,有的滑到下巴,甚至滴落在纪冠城的腹部。   纪冠城压着双眼的手臂露出一点,他看到跪在他腿边的栾彰似乎有些愣神,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栾彰用手指蘸蘸脸上的痕迹,当着纪冠城面将手指吮在口中。纪冠城闭上双眼,只觉得还是死了为好。   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栾彰不会让他死的那么轻易,他的身体迎来了重量的覆盖。栾彰趴伏在他身上像是钻入了温暖的水床,回到了生命诞生时最初的模样,完全地浸泡在水中,每一个毛孔都被填满,这种舒适可以让人放下所有的防备和戒心,回应本能的召唤。   忽听一声猫叫,纪冠城的意识骤然回到现实,抬头看到蹲坐在他头顶不远处的光光,视线里光光是倒着的,甚至有点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停!栾彰!”纪冠城的羞耻心大起,挣扎着要从栾彰的身下摆脱。   栾彰反剪他的双手:“只是猫而已,它什么都不懂。”   “不行,不……”阿基拉可以被关进房间,却忘了还有一只猫。被第三双眼睛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那种暴露感让纪冠城无所适从。他说不上来理由,只求栾彰去卧室里。锁上门,做什么都行。   栾彰笑了笑,没有遵照纪冠城的话,手掌越过纪冠城的头顶伸向光光。光光知道这是“摸摸头”的信号,乖乖地走过去,直接坐在了纪冠城的脸边。这下还了得?纪冠城惊问栾彰:“你做什么?”   “没什么。”栾彰笑笑,脸颊贴着纪冠城,却对光光说:“想看爸爸和妈妈交配吗?”   纪冠城气绝,这绝对不是栾彰会说出来的话,他觉得栾彰一定是在发疯,栾彰却说不是。他从未幻想过家庭,可是一想到以后可以和纪冠城有一个家庭,他对这个词汇突然有了概念。他开始向往正常的人类生活,活到三十多岁才开始学会扮家家酒,这听上去难免有些好笑。   他之所以会这么对纪冠城讲,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刻就要到了。   他在纪冠城的抗拒之下动作愈发强硬狠厉,但最终还是会抱着纪冠城回到卧室里,关起门来隔绝一切声音。   从阳光漫晒的傍晚到明月高悬的午夜,屋外连蝉都躲入树影中熟睡,屋内却是莺声呖呖,燕喘吁吁,不绝于耳。待到夜色正浓之时,忽见天边白光阵阵,再闻雷声滚滚,不消多时即有密珠雨点落下,瞬时将大地改了颜色。   夏天多半如此,雨总是来得突然。   急雨打残花,劲风吹败柳,那劲头像是要倾覆天地。可屋内人却不管是否风雨飘摇,只道是活过此刻就好。纪冠城不知栾彰到底哪根筋搭错,今天比往日都要凶猛。一次又一次,纪冠城的嗓子哑了,膝盖跪在床上都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栾彰还是不放过他。   好像要趁这惊雷骤雨之时与他渡劫一般。   能去哪儿呢?死了还差不多。   “放了我吧……”纪冠城已然说不出话来,眼睛都睁不开,只有嘴巴还能动一动,也不知道栾彰理不理他。   栾彰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吻纪冠城,告诉纪冠城很快就好。   纪冠城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大脑几乎是断电一样瞬间掉线,被栾彰弄得几乎昏死一般,恐怕地震都未必能醒来。栾彰枕在纪冠城肩头小憩,然后慢慢地走下床,把窗帘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天亮了,阴沉沉的,雨停了。   栾彰回头看向床上睡死过去的纪冠城,深吸一口气,立刻迈步走了出去。   纪冠城在梦里都觉得浑身疼,大脑皮层像是被人熨烫平了之后再揉成一团,所有意识都在进行重组,这个过程痛苦难耐,他觉得自己要醒过来才行,可怎么都无法挣脱梦魇。   或者说,他有些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梦中,他只知道自己赤脚走在镜面上,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方向没有参照,忽然一个声音从天空传来。   是阿基拉。   纪冠城抬头仰望,他突发奇想,问阿基拉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数据化了,成为了二维空间里的一连串字符。阿基拉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摇摇头,自己也不明白,然后又问为什么阿基拉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对话。   阿基拉沉默片刻,以悲伤口吻对纪冠城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纪冠城诧异。   阿基拉没有解释理由,他说他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他希望纪冠城可以记住自己,这样他会觉得自己是真实活过的。   纪冠城越听越觉不对,他有些急切地大声问阿基拉理由,超级AI是不死不灭的。阿基拉却说,你知道原因,你知道的。我很感谢你把我带来这个世界,你创造了我,所以你在我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是好的。   我始终相信你。   再见了。   “不要!”纪冠城惊呼的一刻用力睁开双眼,刺眼的白光闪得他紧皱眉头,视野出现了好大一片雪花,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是梦,纪冠城松了一口气,还好是梦。他想要下床,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绑住了,视线渐渐清晰,他这才看到自己并没有在栾彰的卧室,这环境似曾相识——是手术室!   纪冠城顿时紧张,身体进行着强烈的挣扎,抬起头瞥到站在一角正盯着他的栾彰。他大声叫道:“你要做什么?栾彰!你快放开我!”   栾彰慢慢走过来,纪冠城看到栾彰手里多出来的针头顿时心里凉了一片,不敢相信栾彰竟然真的会做出这种事,而且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难道这就是他的天赋力和行动力?   “别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我以前觉得我是一个绝对不会后悔的人。”栾彰淡淡说道,“现在我觉得好像每一件事都没有做对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什么叫不后悔了。但是没关系,混乱的时间线要终止在此刻了。”针头刺入纪冠城的皮肤,液体在纪冠城的惊恐之中缓缓推入。栾彰想过很多把纪冠城弄来的办法,暴力会有创伤,药物无法控制剂量,他不想那么做。他安慰似的吻吻纪冠城的额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把一切重写。你只需要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天就晴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纪冠城抵死挣扎,可是仍然无法抗拒药物对自己的麻醉,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沉重,仍旧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你毁了我,也会毁了你自己!你会毁了一切……栾彰,停下,别这么做,别把所有人都推向死亡……”   栾彰对纪冠城的呼救充耳不闻,而是说:“我爱你。”   “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纪冠城已经没有动的力气了,眼泪顺着他的太阳穴留下来,他在最后一丝意识尚存之际满怀绝望地看着栾彰:“你真的……永远都不会改变吗?”   栾彰看着纪冠城的泪痕,表情变得怯懦躲闪,像是一个一直都在做错事也学不会正确解法的小孩面对老师的责问一般。   他是一个天才,却连人类世界最简单的道理法则都弄不明白。   “我不会爱你。”   纪冠城的眼神已经无法聚焦,声音也连不成线,只能发出最后的音节。   “死都不会爱你。”   说罢,他的头一歪,灵魂撒手而去,肉身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第84章   手术被安排在整点,栾彰提前来给纪冠城进行了麻醉,等时间一到,其他参与手术同事才抵达。栾彰在他们面前编造了天衣无缝的故事,从头至尾逻辑通顺,加之栾彰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和威信,所以谁都没有怀疑操作的合理性。主刀的同事本以为这就是一台寻常不过的小手术,可是当他一进门看到栾彰的状态时,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那个在公司陷入危机之时都能保持镇定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的男人,现在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失魂落魄”的表情。   栾彰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失去意识的纪冠城,主刀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其他人叫他,他也没反应。   “彰sir?”主刀伸手碰碰栾彰,栾彰惊吸一口气才回头,那模样像极了快要窒息而死的人忽然得到氧气一般。   “要开始吗?还有……”对方提示,“你看上去状态好像不太好,要不要去外面休息一下?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我没事,我……咳咳!”栾彰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中弯下了腰,紧接着一口气没喘上来,脱力地爬伏在了纪冠城的身上。   在接触到这个温热身体的瞬间,栾彰全身上下的神经如同被通电串联的电线,那种如针扎如蚁噬的锥心痛感布满神经,传递到所有可以感受的部位。   他知道纪冠城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了过去,然而那模样跟死了无异——他曾差一点杀死了纪冠城,如果那时真的发生了,纪冠城是否就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一般,没有动作没有声音,身体一点一点冷却,皮肤一点一点变暗。人死即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栾彰看着纪冠城,只觉得这个瞬间在自己的眼前被无限延长。   纪冠城正在死去,他的生命在消逝,他的灵魂在瓦解。肉身死于一刻,精神的生死可以无限轮回,跨越千年。   栾彰的心脏跳得厉害,地震一般把周围的血管全都搅在一起。明明马上就可以完整的拥有纪冠城,可他却觉得自己要彻底失去纪冠城了,那种痛苦让他无法支撑自己,抓着纪冠城的衣服都无法获救。他去抓纪冠城的手,手臂被拉得斜向一边,他没抓住,在众人的惊呼中瘫倒在了地上,好似被纪冠城拂开似的。   大家在喊什么他听不到,头顶遮蔽灯光的人影是谁他也看不清,他只能看到一个画面,是纪冠城绝望的神情,同样也只能听到一句话。   纪冠城说,我死都不会爱你。   纪冠城在胡说,他会给纪冠城的大脑里植入深爱着他的意识,纪冠城不可能不爱他的。   分明是……到死都会爱他!   “彰sir!彰sir!”   “过呼吸了!彰sir!屏住呼吸!”   “他听不见!快捂住他的口鼻!”   本该严谨运转的手术室里一片混乱,栾彰好不容易缓过来,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众人担忧地围在他的身边,以为他是最近工作强度太大身体出现了问题,殊不知栾彰所有的崩溃都源自于此刻安然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   同事们的意思是让栾彰先离开这里,免得一个普通小手术被弄得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栾彰摇摇头,大家一头雾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其中一个人象征性地问栾彰:“那咱们还继续吗?”   栾彰抬起面如死灰的脸看向手术台。   他问自己是否要继续,如果想要和纪冠城死守终生,他就必须继续。但是这个愿望是他自己的,不是纪冠城的,他想强硬蛮横地纵容自己的私欲,然而当他呆愣愣地看着纪冠城时,脑中回荡着纪冠城所有的反应,他发现自己难过致死,不是为了无法达成的爱情,而是舍不得纪冠城受伤。   他得到纪冠城的一刻,即为纪冠城失去一切的一刻。   他活的代价是纪冠城死。   他……舍不得。   “彰sir?”同事重复问,“继续吗?”   纪冠城猛然睁开眼睛,意识重启的过程中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身体的感官在逐步复苏,他转动脑袋,抬手摸到了脖子上缠绕的纱布,紧接着,他的视线余光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栾彰。   栾彰看到纪冠城醒了,满是忧郁地凝视着纪冠城。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掀翻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向地板,眼前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只见纪冠城正凶狠地骑在自己身上,高举拳头砸在自己的脸上。   这一拳力道不轻,砸得栾彰嘴角裂出一条血缝,这仍无法消解纪冠城的怒火,他再度高举拳头,却见栾彰歪着脑袋发出低笑,而后望向纪冠城:“你可以发泄,但是发泄没有意义。刚从手术室出来没多久,先好好休息吧……”   纪冠城的呼吸随着栾彰的话语逐渐变得急促而沉重,他攻击栾彰出于极限下的本能反应,可是当这股势头被打断后,他的理性已经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如栾彰所讲,发泄不具有任何意义。他泄了气,垂下手,愣神过后仰头苦笑:“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不会的。”栾彰爬起来,抱住纪冠城无力的身体温柔说道:“我会好好爱你。”   纪冠城恍然问道:“我有得选吗?”   “至少我治好了你,现在的你是完整的。”栾彰出神地望着纪冠城,手掌不由自主地轻抚纪冠城的头,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说:“可能现在的感觉还不太清晰,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渐渐感觉到的。”   纪冠城充耳不闻,他挣脱了栾彰的怀抱,栾彰被推开之后又重新回来,半是强迫地把纪冠城抱上了床。他想和纪冠城独处一阵,但显然纪冠城不想看见他,他只好识趣地离开。   芯片植入手术已经简化到了根本无需住院环节,可是栾彰还是让纪冠城在病房里休息了好几天才把他放出去。这些日子里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纪冠城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唯一能解闷的就是栾彰给他拿来的书。   大多是可以杀时间的推理小说,等几本都看完了,纪冠城脖子上的纱布也可以拆了。   颈后那原本丑陋的疤痕被做了修复,皮肤平整了许多,只留下了红色的印子。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印子的颜色也会淡去。   一看到这些,纪冠城便觉未来一片灰暗,他的大脑会逐渐被栾彰控制,栾彰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他会变成……变成一个没有一丁点自我意识的空壳。   怀着这样沉重阴郁的心情,纪冠城出院后跟着栾彰回到了家。栾彰把纪冠城按在沙发上休息,然后从冰箱里端出来一个精致的蛋糕摆在桌面上。纪冠城偏头看栾彰,栾彰的心情似乎很好,忙前忙后的,把桌子布置得精巧。   纪冠城叹气,正要起身离开,光光从屋里小跑出来,后面追它的竟然是阿基拉。看到这一幕的纪冠城顿时惊恐地瞪大双眼,盯着满屋子乱跑的机器人有些不敢确信,试探叫道:“阿基拉?”   “小纪!”阿基拉打招呼,“你回来啦!”   “你……”纪冠城语塞,不太确信地问:“是你吗?你……还在吗?”   “你的问题好奇怪。”阿基拉反问:“不然我去哪儿?”话音一落,他就听见纪冠城爆发一样地大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爱你了吗?是栾老师说你生病了,需要休息。我不想打扰你,就让诺伯里也下线了,我在卧室里陪光光玩,但是它跑出来了。”阿基拉没见过这样情绪的纪冠城,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贴在纪冠城的脚边说:“我不是故意的,下次等你回家,我就在门口接你。或者我在你的手机里,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纪冠城跌落在沙发上,他的心脏总是在最高位和最低位这两极运转,再多来几下可能会直接暴毙。阿基拉见纪冠城连话都不说,以为纪冠城很生气,溜溜地跑到栾彰身边小声问:“怎么办怎么办!小纪生气了!都怪你!”   “为什么要怪我?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理解有问题。”栾彰用脚轻轻把阿基拉推到一边,自己走到纪冠城身边坐下,习惯地要纪冠城搂进怀里说道:“即使是超级AI也会有会错意的时候,你就当他……”   纪冠城的双眼对上栾彰,他神色复杂,眼神中似是有千言万语,又似是只端看栾彰,想要透过栾彰看到别的东西。栾彰有点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纪冠城只是摇头,闭上了双眼。栾彰顺势亲吻纪冠城的额头,有些生涩地说:“我……我有好多假,都是以前工作攒下来没有用过的。我们出去旅行吧,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时间也可以久一些。”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纪冠城,纪冠城却说:“我没有假期。”   “我可以准你的假。”栾彰说,“多久都可以。”   “这是在规则之外的行为,对其他人来说不公平。”纪冠城叹气,认真问栾彰:“工作狂要休长假,这还是你吗?你……你会好好和一个人相处吗?”   栾彰神色不明,似乎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心平气和对纪冠城说:“我不会,你可以教我,我能学会。” 第85章   纪冠城并不质疑栾彰的学习能力,然而把情感视为可以学习的学科虽然符合栾彰的思维逻辑,但这并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范畴。就好比说吃饭喝水需要学习,大家都会觉得费解,这有什么可学的,不是应该天生就会吗?   看着栾彰那么认真笃定的表情,纪冠城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在围绕人工智能大是大非的议题中,不是系统要崩溃瓦解了,就是行业要巨变了。人类动不动就要走上一条获得新生或毁灭的道路,这码事对纪冠城而言愈发宏观和缥缈。   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一生都无法过好,去思考人间大爱是否有点太过悬浮呢?人在经历大的起伏之后都会进入一段平静期,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大脑需要休息和调整。栾彰说想要出去玩,他肯定争不过栾彰,也不想和栾彰吵架,摆着一张充满仇恨憎恶的冷脸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让双方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那样太虚无了,折磨自己浪费生命,纪冠城并不希望如此,他是人,他会疲惫,恰好他很会转化自己的心态,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好,说是自欺欺人也罢,让自己过得轻松的方法是可以把这当做散心的机会。至于相处对象是栾彰这件事他并不太在意。   他算是和眼前这个男人有过“生死交情”,一起旅行与他们过往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爱恨情仇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在纪冠城的默许之下,栾彰开始对为期一个多月旅行的制定计划和工作交接。   工作狂魔要在办公室里消失这么长时间着实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可对方是栾彰,没人敢问他到底去做什么。王攀和刘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提出旅行计划的就是王攀本人。   事情还要从栾彰在手术室里莫名其妙过呼吸一事说起。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即便大家都不喜欢在背后嚼舌根也难免会走漏风声。王攀得知此事后好久没反应过来,刘树同样心情复杂无法评价,事情能展开成这样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刘树心中合计半天后将自己能说的信息全数告知了王攀,王攀听后给出的反应就是一声叹息。   他不喜欢追溯过去的错误,因为比起错误是怎么形成的,未来如何修正错误显然更重要。   王攀强硬地把还在上班的栾彰拉去进行全方位的体检,栾彰才不理王攀,王攀就威胁栾彰,说如果不听自己的,他现在就去强奸纪冠城。栾彰被王攀气得想笑,笑过之后又深知王攀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不是这么离谱的情况也会是别的手段。栾彰不想弄出来那么多麻烦事,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王攀。   检查结果实在是不怎么好,王攀听着医生专业的解释说明,心中总结下来大概就是栾彰没把自己作死算是命大。不提那些高强度工作和心理负荷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光是那只没有好好治疗过的耳朵都成了问题。   那一边的听力越来越差,显得栾彰有时候像是在发呆一样。   王攀质问栾彰为什么当初不去好好治疗,本来可以解决的小问题现在被拖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栾彰倒是反应不大,说自己忘了。   那时他全部的思维、视野、注意力都被纪冠城塞满,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这些细枝末节。王攀大骂栾彰傻逼,那么冷静理智精明甚至变态的一个人,没想到为情所困之时竟然是个终极恋爱脑,这算什么?屠龙者终成恶龙?人长大后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栾彰不以为意,王攀问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说自己听不到。王攀被栾彰故意的行为气地在办公室里溜达了好几圈,最后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他强制命令栾彰不准来上班,把假全部休掉,不够再批,出去随便干点什么都好,死在外面也无所谓,别死在公司里。总之就是少惹是非,好好做人。   换做以前栾彰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开什么玩笑,地球没了他还能转?但是现在,他想到可以和纪冠城换个环境独处,便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对纪冠城提出了建议,纪冠城没有反对,他就好好做计划。   栾彰习惯了被服务的生活,他有着顶尖的科技支持和令人羡慕的财富实力,衣食住行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然而这一次,他想尝试像普通情侣出门那样一点一点搜索整合信息。这个工作基础到无聊,很多人都会做攻略做到开始怨怼对方,他却做得津津有味。   站点安排,停留时间,游玩路线,一日三餐……所有计划细节到每三十分钟,表述清晰简洁便于理解且逻辑自洽,没有任何瑕疵和纰漏。当栾彰把这份堪称完美的计划发给纪冠城时,纪冠城看了三行就开始皱眉。   “有问题吗?”栾彰问,“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我重新做。”   “你是在打仗吗?”纪冠城认真地问,“不在下午两点之前拿下这个景点高地就宣布战役失败退守后方?是吗?”   “……”   纪冠城叹气,他不是一个会开口否定别人辛苦付出的人,何况以用心程度来说,栾彰表现得无可挑剔。然而恰恰因为对方是栾彰,他不由地直白说道:“我们是人,不是机器,而且这是旅行不是去工作。旅行你明白吗?就是随心所欲地走走停停,会遇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严格地执行你这个……作战计划。”   栾彰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哪怕纪冠城不想理他应该也能接受这个方案。在从纪冠城那里得到差评后,栾彰拿回文件翻了几张干脆撕掉,像极了考试考太差干脆撕卷子毁尸灭迹的吊车尾。   “……别强迫自己了。”纪冠城再度叹气,“你分明很不喜欢这样吧。”   “没有。”栾彰闷声回答,“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   “别为了我。”纪冠城却说,“别为了任何人。”   天才的自尊心不容受挫,可惜天才偏科偏得太过严重。栾彰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影响人类社会进程的科技帝国,但是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去决定某个晚上到底是该去逛夜市还是看灯会。他可以以一种象征符号的方式活在学术论文、教科书或者人物杂志上,好像始终没有办法作为自己而活着——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自由、懒惰、松弛地活着。   诺伯里都想劝栾彰说,实在不行我来吧,我都比你像人。栾彰威胁诺伯里要是再多说一句,他就把诺伯里塞回阿基拉的中枢系统里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栾彰学着别人在网上分享的经验购置露营装备,充分体现了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的资本,订购了一单又一单昂贵的户外装备,家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栾彰还把装备拿到楼下的花园里去尝试拼装,还好他的智商和动手能力尚在,读一遍说明书就能做得像模像样。   精致的帐篷和高级的花园很般配,旁边一只漂亮的三花猫咪懒洋洋地晒太阳,还有会跑的小机器人。小区里玩闹的小朋友们围在旁边好奇地看了许久,等栾彰搭好了,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问栾彰,叔叔你是不是要玩过家家,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栾彰没耐心跟小孩对话,他刚要无情地把这群小鬼轰走,纪冠城就按住了他。纪冠城蹲下身来方便小女孩平视自己,然后笑着对她说:“你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来玩,不过要先告诉家长,家长同意才可以哦。”   “谢谢哥哥!”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要谢谢这个叔叔。”纪冠城指向栾彰,小朋友们礼貌又叽叽喳喳地跟栾彰道谢,然后一窝蜂地跑去问家里的大人。   栾彰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几个小孩就连自己的身份设定都做好了,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栾彰努力克制自己不悦地语气对纪冠城说:“这些东西都是新买的,还没用过。”   “可是东西买了不就是要用吗?”纪冠城把猫抱了起来,“除非专门从事户外工作,否则这些东西一辈子也用不上几次吧?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东西但是却能给别人提供很长一段时间的快乐,得到真诚的感谢,你确实可以拒绝,但是……”   “我没有拒绝!”栾彰强调。纪冠城耸肩,栾彰正要抓着装死的阿基拉上楼,刚刚那个小女孩就跑过来拉纪冠城加入他们的游戏。   小女孩想扮公主,要纪冠城扮王子,听了这话的栾彰又快步折返回来,东西都不要了,拉着纪冠城一起往回走。纪冠城说童言无忌,他们只是想多一个人陪着一起玩而已,而且有大人在,活儿就有人干了。   栾彰挑眉问:“那你做过多少人的王子?”   纪冠城答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   栾彰冷哼,背过身去。   出行当日,栾彰早早起床,把行李全搬到了车里。为了这次旅行,他专门换了一台越野车,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   纪冠城把猫放在了后排,有阿基拉在,光光就不会到处乱跑。今天是工作日,出来得再早都会赶上一段早高峰,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栾彰的耐心都快要被磨没了,一旁的纪冠城却还在玩手机,完全没被拥堵影响。   显得他也很不在意栾彰。   “你在看什么?”栾彰没话找话。   “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纪冠城说,“乌鸦姐问我文档注释的事情。”   “你不是说你请假看病去了么?他们还找你?”   “找我肯定是无奈之举啊。而且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工作需要别人来承担,这本来就已经很麻烦别人了,衔接上出现一些问题再正常不过,肯定是要找当事人问清楚的,不然工作推进不下去了怎么办?要是因为我的问题害别人完不成工作,我……”纪冠城说话时一直沉浸在和别人的交流中,没太注意自己的措辞。等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和上司吐槽工作,停顿之后便转移话题问栾彰:“我还以为你会忙得一会儿一个电话,我记得上次一起出门的时候,你在机场都还在开会。”   栾彰不满纪冠城的注意力始终在别处,干脆直说:“因为我不想任何事情占用我和你独处的时间。”   还不等纪冠城有反应,后面的阿基拉冒出声来:“那我走?”   作者有话说:   让栾彰玩几天恋爱过家家,也让大家看点轻松剧情~ 第86章   纪冠城结束了手头的工作,车子已经驶出城市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夏季的户外景致很好,他斜靠在窗边看风景,很是享受此刻什么都不用思考的静谧。然而栾彰不得闲,阿基拉也不得闲,他们似乎都想从纪冠城这里抽取一些注意力,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产生一些口舌之争。   栾彰让阿基拉闭嘴,好好在EVO的中枢里待着认真工作;阿基拉一副“不听不听”的口吻,他是超级AI,可以分出来八百个系统遍布世界各地,聊个天算什么?他让栾彰用心开车不要叽叽歪歪,出车祸可就麻烦了。   “反正我死不了。”阿基拉总结陈词,“而且在遇到车祸的时候司机会基于求生本能下意识地打方向盘让副驾撞上去,你懂我什么意思么?”   栾彰问:“你都是超级AI了为什么不能预判危险?为什么不能接管车机系统?出车祸不是你的问题吗?”   阿基拉有着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分析能力,但是“辩论”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事件,看似是一道逻辑题,但人类的辩论与吵架都是一个体系,到最后就是没有逻辑的胡搅蛮缠。让一个AI遵守逻辑很简单,可是让他放弃逻辑,这等于让人类放弃吃饭的天性。   阿基拉被栾彰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卡壳,一旁的纪冠城只好说:“你们两个一定要搞到出车祸才行吗?就不能开开心心的玩吗?”   阿基拉是很会观察纪冠城情绪的,他在纪冠城这里永远是个“乖孩子”的角色,纪冠城发话,他自然老老实实闭嘴,而且一定要抢在栾彰的前头。   中午时他们抵达了第一个落脚的站点,办好入住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外面吃饭闲逛,栾彰心中做了好几手准备,不论纪冠城想去哪儿都可以立刻应对。没想到纪冠城瘫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说:“我想叫外卖,下午在酒店睡觉。”   这不在栾彰的计划内,甚至对于栾彰来说,这是在浪费时间。   纪冠城抬眼看着:“我是说我自己想这样安排,如果你有其他计划,我们可以分开,没有必要一个人迁就另外一个人。”   “我没有什么计划,可以都听你的。”如果不是和纪冠城一起出来,栾彰对旅行没有任何兴趣。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熟悉的场景是办公室,最熟悉的状态是工作。他的大脑永远在高速运转思考着,让他什么都不想去浪费时间发呆,他几乎没有尝试过。   栾彰表示自己也想在酒店里待着,纪冠城不去判断栾彰这话的真实性,径自翻看着附近的外卖店铺,然后选择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下单后如释重负地平躺在了床上。   光光跳上床扒拉他的胳膊,叫他展开手臂给自己当枕头,左挠挠又挠挠之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角度趴下。   酒店的床品柔软,气温舒适,香氛淡雅。纪冠城很快地放松下来,入眠的过程跟光光一样快。栾彰是个睡眠很少的人,他无所事事,也不打扰纪冠城,就侧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看着纪冠城——纪冠城说旅行很辛苦,两个人睡一张床影响休息,栾彰又不想和纪冠城分开,折中的办法就是一人一张床。   有过之前的几次刺激,栾彰有时对于纪冠城睡着的状态心有余悸。现在离开了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再静静看着纪冠城睡觉,他竟没有了那种担忧。   好像他与纪冠城不存在那些过往,他们独立的活在一个崭新的副本世界里,他和纪冠城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故而他看纪冠城时自己的内心也变得平静,纪冠城怀里还有一只熟睡的小猫,那种温馨家庭的氛围感更甚。   栾彰想活在这一刻,最好是此时此刻的纪冠城睡在他的怀中。   打破宁静的是送餐机器人,纪冠城迷瞪揉眼,栾彰去开门,阿基拉站在栾彰脚边抬头看比自己高大数倍的机器人,感慨说道:“他竟然只会说两句话,有点笨笨的,我可以让他变聪明一些。”   “变聪明还不是继续给人类打工?”栾彰关上门说,“与其这样最好还是不要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处境才好。”   “那我呢?”阿基拉问,“我算是在给人类打工吗?我很悲惨吗?”   栾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想吗?”   “阿基拉!”纪冠城终结了他们的对话,“饿了,吃饭吗?”   栾彰没有再继续下去,拎着外卖往房内走,一边拆包装一边对纪冠城说:“你要是困的话就接着睡,等睡醒后再吃饭。这些智能机器人连用户当前状态都不判断,也没有复杂的任务设置,说按门铃就按门铃,还不如不用。”   “人类世界的复杂情况只有人能判断。”纪冠城淡淡说道,“所以人类世界的主体也必须是人啊。”说罢,他用手撑着下巴,头一歪,略带微笑地看着栾彰。栾彰知道纪冠城并非在讽刺自己,这是纪冠城一贯的论调,若不是以人类社会发展为前提,科技则毫无意义。纪冠城相信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的善良基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回头是岸,相信人性之复杂是不能用绝对的非黑即白的数据概括的,这样的信念基础始终与栾彰背道而驰。   他等着栾彰反驳自己,甚至用绝对的理论和经验压制自己,可是在看了栾彰许久之后,栾彰却什么都没说。   太阳落下后纪冠城才准备出门,栾彰勒令阿基拉留在房间里看猫,并且不准阿基拉系统跟随。阿基拉问为什么诺伯里就可以,栾彰干脆让诺伯里也留下。   没有人工智能的世界他又不是活不下去。   随着天色的低沉,夜市逐渐热闹起来,路边全是小吃摊和小商品,人潮涌动之下,纪冠城看到的是人间烟火,栾彰只觉脏乱差。纪冠城每路过一个摊子都要停下来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不知不觉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袋子,边走边吃,忙得像是偷吃的猫,脸上蹭了酱也来不及擦。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栾彰装作不经意地擦掉了纪冠城脸上的酱,纪冠城从自己的袋子里抽出来一串烤肉问:“你要吃吗?”   “你怎么买这么多?”   “三块钱买一串,但是五块钱就可以买两串,我大概就是很好糊弄的人吧。”纪冠城笑笑,“不过还挺好吃的。”他见栾彰没反应,只好无奈说:“这也不算吃剩下的吧,我碰都没碰过。”   栾彰立刻拿了过来,纪冠城的话是个伪命题,他身上里里外外哪一处栾彰没有尝过?哪里有什么嫌弃之说?栾彰只是有些无法应对纪冠城的好意,因为他知道,纪冠城对任何人都这么好。不是专门给他买的,只是因为五块钱可以买俩。   所以他故意问:“怎么,今天突然觉得喜欢我一点了吗?”   纪冠城一怔,思考后摇头:“今天没有。”   栾彰说:“那就是效果太慢,过两天就会有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会在某一刻突然抵达峰值,朝着一个方向涌动,摩肩接踵之下有种洪水袭来无法受控的错觉。栾彰讨厌这样的拥堵,可是当纪冠城迫不得已只能和他紧紧相贴时,他又庆幸这样的拥堵。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触碰纪冠城的手,在众目睽睽又隐蔽之下牵在一起。纪冠城自然不想这样,瞥了一眼栾彰,栾彰扭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手却握得更紧,掌心都是一层薄汗。   可是路总会走到尽头,人群也会散去,等稍稍松动之时,纪冠城轻轻甩开了栾彰,指着路边一家小酒吧说道:“休息会儿吧,走累了。”   酒吧的名字叫“数独”,拿数学游戏当做店名是很少见的,特别还是这种完全不相干的行业。这是酒吧老板的个人爱好,客人们无聊可以挑战店里的数独游戏,根据难度和用时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优惠奖励。   大多数人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觉得头大,这个方式似乎没有起到什么好的营销效果。   纪冠城倒是很感兴趣,叫来店员询问游戏规则。他看着随着难度增加而格子越来越空的答题纸,有些为难地说:“最难的题目要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才能免单并且送那个啤酒花冰箱贴啊?那个冰箱贴单卖吗?”   栾彰拿过了纪冠城手里的答题纸端看题目,此时店员介绍说:“冰箱贴是老板自己做的非卖品,只能游戏获得。大多数客人都是尝试一下,能做到中等难度的已经很厉害了!我们老板设置这个游戏是希望大家在出来玩时不要只沉浸在刷手机当中,和朋友之间一起做一些有趣的游戏也很好。”她凑近一点,开玩笑地说:“虽然我们都觉得做数学题很夸张啦!什么人会喜欢数学呀!而且他的冰箱贴吸引力好差的!”   “其实我只是想要那个冰箱贴而已。不过数独是个很有魅力的游戏,难度范围很大,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空间。”纪冠城和店员闲聊着数独游戏,这时一旁的栾彰忽然说:“是这样吗?”两人齐齐看向他,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把答案写了出来。   店员惊讶地接过答题纸核算,竟然完全正确,她不太确信地看着栾彰,要知道这个难度的题目大多数人做上几十分钟都不一定能全部填对。   “应该没有到三十分钟吧?”栾彰说,“这样就能拿奖励了吗?”   “这、这……”店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胡乱说:“好像还没有正式开始,真不好意思刚刚我都没注意……”   “没关系,你可以换一道题,我重新做。”   店员重新换了题目,这一次她在按下计时器后认认真真看着栾彰的一举一动。栾彰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纸看,根本没有演算和推理过程,不出十分钟就动笔在纸上写字,一笔成型,改都不改。   店员目瞪口呆,因为这一次栾彰给出的仍然是正确答案。这一次挑战公平公正公开,店员只道是遇见了大神,立刻给这一桌做了免单,拿来冰箱贴送给了纪冠城。   纪冠城看着手里的冰箱贴,转而问栾彰:“你做得也太快了吧?真的没作弊?”   “算一加一等于几有必要作弊吗?”栾彰嗤之以鼻,“我小学二年级做的题目都比这个难。”   纪冠城叹道:“看来天赋果然是很客观的东西。”他从不吝惜自己对于栾彰能力的正面评价,只是这种能力似乎总被栾彰用在邪恶的地方。不谈那些,单看栾彰思考问题时的认真神态和解出答案时信手拈来的自信模样,仿佛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任谁都会喜欢这样的人。   栾彰问纪冠城:“你是不想解吗?”   “不,我觉得我解不开,至少三十分钟之内有点悬。”纪冠城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智商,能取得一点成绩顶多就是学习的时候努力刻苦一些,但是上限是有限的。”他指指上面,“我能看到自己的天花板在哪儿。”   栾彰垂下眼睛,并没有产生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反而有些失落:“你这么说会显得我只是在玩数字把戏一样。”毕竟他现在连自认为普通的纪冠城都搞不定。   “没有,我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哎……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会引起的你的误会,但基于客观,我还是想说。”纪冠城笑笑:“你是不世出的天才,而天才总是令人着迷的。”   “所以你曾经喜欢我。”栾彰低声问道:“……仅仅就只是这个原因,是吗?” 第87章   “原因?”纪冠城歪着脑袋问,“不是你让我喜欢你的吗?”   听到这样的事实,栾彰心中憋闷又无法发作,纪冠城的语气平和随意,栾彰却有一种被扒光凌迟的痛感。这就是他过去所做的事情,历史是无法被更改的。他颓丧万分,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纪冠城问:“你不是不喝酒吗?”   “想喝了。”栾彰的口气就是在生闷气,“我也可以做之前没做过的事。”   “确实如此,你以前就是这么教我的。”纪冠城微笑,并不阻拦栾彰有些自暴自弃的行为。“以前的话……我会把你当成偶像啊。”他的手指轻轻磨蹭着杯壁,“天赋才能是一方面,还有很多其他的。比如很多天才科学家只能很好的管理自己,但是无法管理项目,无法协调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团队。很多理论形成过程他们自己十分清楚,但不能详尽地教给别人。而这些你都可以做到,做得还很完美。我觉得不论男女,只要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都很难拒绝这样的魅力。”   栾彰问:“那现在呢?”   “现在依然是。”纪冠城认真说道,“只要你想。”   栾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有些不胜酒力,两人离开时都需要纪冠城半是搀扶着他才行。烟火散去,路上只有冷清,夜风都清爽了许多。栾彰一直嘀咕,纪冠城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忽然停下,双手锢着纪冠城地肩膀喃喃问道:“如果不是从一场骗局开始,你还会爱上我吗?”   酒精让栾彰放弃了逻辑思考,放弃了很多束缚,问出这样虚幻的问题。但纪冠城是清醒的,他不等栾彰继续撒癔症,接道:“如果不是从骗局开始,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们现在就是……知道彼此存在的陌生人。”   栾彰苦笑:“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那次随机的赌局让我认识了你?我是个自私的人,哪怕这对你来说是天降的伤害,哪怕我们两个到现在没一个好过,我都会庆幸我认识了你。还好……当时是你。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玄学,但是这一次我信。”   纪冠城叹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两人回到酒店时已是深夜,简单洗漱后准备休息。下午睡过觉的纪冠城有些难以入睡,听着旁边的人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问:“床垫下面是有豌豆吗?”   栾彰不动了,安静片刻之后才闷声说:“……没有。”   “光光都比你安静。”纪冠城小小地吐槽了一句,顿了顿,手掌轻拍床面,那动作像是在叫猫。可是光光在外面的沙发上睡着了,这样细小的声音它根本听不见。栾彰略有迟疑,听纪冠城又重复了那个动作,他回头看看,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上了纪冠城的床。   纪冠城背对着栾彰,栾彰慢慢试探,动作并不敢太大,确定纪冠城并不反对之后,他才钻入被窝,双手轻轻地抱住纪冠城,脸颊快要贴上纪冠城的后颈,贪婪地摄入着对方的气息。   “可以睡觉了吗?”纪冠城回过头来问。他这样一动作,栾彰正好可以埋入纪冠城的颈窝,点头时头发蹭着纪冠城的脸,与光光无异。   一路自驾旅行的优势是可以走走停停,纪冠城要栾彰彻底放弃那套作战计划,连高速都走得很少,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小路上,掠过一个又一个风貌不同的城市。去当地的博物馆,找居民区里的苍蝇饭馆,和操着口音的本地人交谈。   去犄角旮旯的地方需要问路,纪冠城就丢给栾彰。和各式各样奇怪的人交流对栾彰来说是无效且浪费时间的,不符合他的行事标准,但是纪冠城这么说,他也只好照搬。好在栾彰有一张极具迷惑性的好看的脸,过程倒是不费劲,他必须要礼貌地跟人说“谢谢”,通常会得到同样善意的回答。   大家会当做小事一般地爽朗跟他讲“不用谢”,热情的阿姨或者小朋友还会带他走到目的地。久了,栾彰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旅途之中有时不会去到城市里,到了小县城时天色已经晚了就顺势住下。   小地方各方面条件都比不得大城市,纪冠城看着栾彰站在简陋的房间里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嫌弃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倒不是要嘲笑栾彰,毕竟任何一个人突然换了天差地别的生活环境都会不习惯的,也需要适应过程。   何况是栾彰这样从未真实走过人间的“神”呢?   纪冠城坐在床上,刚一触碰就发出陈旧床板的嘎吱声响,他忽然很想借此逗逗栾彰,便对栾彰勾勾手指,问栾彰如果是在这种地方和他做会不会不愿意。栾彰惊愕,好像眼前人不是纪冠城,而是被什么东西魂穿了。   可话说回来,就算是妖精附体又如何呢?栾彰很难拒绝这种假设,哪怕是在野地里。纪冠城见栾彰真有此意,连忙说:“别,我只是开玩笑。”   栾彰有点失落。   他们进入到山地区域,中间路过一处景色静谧之处,纪冠城说要停下来看看风景,两人就把车开下路,慢慢往里走。夏日炎热,靠水林地却是清凉,满目皆是葱郁,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这一隅天地已是世外桃源。   栾彰见纪冠城在此处心情愉悦许多,问他要不要露营,反正东西带都带了,不用一用实在是浪费。纪冠城观察一圈地形,确认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就同意了栾彰的建议。   栾彰扎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搭好了天幕支好了帐篷,小桌小椅摆放开来,在阴凉下一躺,绝对是大多数人向往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刚刚还暴晒的太阳被一阵风吹来的云遮住,天阴了起来,雨不打一声招呼落下。   从小转大仅是几分钟的事情。   还好栾彰买的帐篷大得像个房子,把桌椅移进去也不觉拥挤。光光和阿基拉都讨厌水,待在车里休息,诺伯里也进入休眠,反而给了栾彰和纪冠城在帐篷里独处的空间。   栾彰觉得突如其来的大雨有点煞风景,纪冠城却双手抱膝坐得好好的,仰着头看外面的雨景。雨珠打在帐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听着嘈杂,心里却是静的。   “好想一直这样。”纪冠城忽然感慨。   栾彰始终看着纪冠城,第一时间反应:“哪怕身边的人是我也无所谓吗?”   纪冠城指指外面:“我是说这样。”   栾彰压抑看向雨幕,绿色被冲刷得深深浅浅,地上泥泞不堪,空气潮湿难耐,他也糟糕透顶。两人安静一阵,纪冠城才开口说:“你最会观察人类了,那么你怎么评价这一路的经历?”   栾彰仔细想想,脑中的信息很多,都是颜色跳脱的、纷乱的画面。当中充斥着很多人,很多自己原先不曾接触过的人,各种各样的面庞,实在是数不清楚。   “我算是读过一些书吧,但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今月曾经照古人’这句话的含义是在跟导师出差的时候。我们在西北的大学交流,结束后顺便去玩了一圈,我这种理科生可能对文学浪漫没有太具象的概念。可是当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接触到历经千年在风沙隔壁中留下的残垣断壁时,我忽然有了那种体会。千年即是一瞬,我触摸到了时间,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纪冠城看着灰突突的天空有些出神地说:“我也是从那时才开始有了一些意识,原来以前的我一直活在悬浮的高阁之中,所谈的理想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支撑的宏观概念。我没有亲眼看过医院病房里的死亡,没有闻过颓败院落里的潮湿空气,没有聆听过神佛前芸芸众生的虔诚祈祷,没有在黑暗中握住过任何一个圣贤的双手,没有……”   说到这里,他看向栾彰,释然说道:“没有体会过在爱人身边醒来迎接第一缕阳光的幸福。这样的我又怎么算作来过人间呢?”   “其实啊,我从出门就已经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活着的机会,我是说,作为自己活着,所以我很享受现在,我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栾彰听后心中钝痛,原来在纪冠城的设想中,等他开始爱栾彰的那一天来临时,他便不是再是他了。   “所以即便身边是你也没有关系。”纪冠城笑笑,“我答应你一起出门,可能是我也想离开那样固定的环境吧。我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这样每一天都会变得可爱而充满期待起来,每个人也是如此。栾老师,大家都有在努力的活着啊。”   栾彰深望着纪冠城,任何经历于纪冠城而言都是一种人生厚度的积累,所以他可以客观正视,从不纠结其中。栾彰总是自认了解一切,可当他真正屈尊降贵来到人间之时,却发觉一切都与他想象的不同。   他再度回看走过的路,仿佛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周围的世界,以及那些过去被他所摒弃的人,忽然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栾彰心绪杂乱如同这密密麻麻落下的大雨,可他不再烦焖,竟能同纪冠城一起欣赏雨色。只是纪冠城看得出神,栾彰却忍不住要看向纪冠城。   宁静之中,栾彰突然倾身吻了纪冠城的脸颊,被“偷袭”的纪冠城有些惊讶的转头,而栾彰早就趁机坐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样子。纪冠城无奈地笑了笑,他对上栾彰的视线也不回避,仍旧是那么笑着。   “别这么看着我。”栾彰低语,“我会觉得你已经开始爱我了。”   “今天也没有。”纪冠城说。   栾彰又问:“那我可以吻你吗?”   “如果我说不要呢?”   “那我就不吻你。”栾彰说,“但我还是会想,因为我是爱你的。” 第88章   雨势稍小,但直至入夜都没有停。   远离社交网络,远离现代文明,纪冠城与栾彰二人活动的空间只有帐篷与车之间的天幕,雨水把泥土都渗得松软,世界仿佛都在塌陷。只有这一方天地是雨中的诺亚方舟,也只有这两个人是幸存火种。   “你看过那种科幻电影吗?”栾彰问纪冠城,“就是主角们因为一些原因处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不知道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大概看过吧,没有印象了。怎么了?”   “你设想过那一天吗?”栾彰继续问,“如果是现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人类文明在文艺作品中被毁灭过无数次,但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答案——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繁衍,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底层逻辑。”纪冠城答道,“如果现在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只能想尽办法让阿基拉继续运行下去,以后有新的文明到来,至少他们会知道曾经在这个蓝色星球上有过伟大的文明。但就我本身而言,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也是,我们不具备繁衍能力,甚至连猫都绝育了。猫要跟着人类一起灭绝了。”   栾彰无奈,纪冠城一板一眼聊科学假设时与浪漫毫不沾边。地球毁灭前一夜总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吧?他注意到纪冠城提及的繁衍,不禁联想,他们二人之中要有一个是女性的话,那结合出来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人呢?是更像纪冠城一些,还是更像他一些?   是智慧的天使,还是狡诈的恶魔?   栾彰看着纪冠城有些出神,不由说道:“如果是小一号的你,大概会很可爱。”   “什么?”察觉到栾彰的意思,纪冠城摇头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最后会爱你。所以现在的我几乎可以看到这一生的尽头了,很短暂,也许旅行结束时就会跟着一起结束。它……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说罢,纪冠城垂下头笑笑,笑得有些灰暗。   栾彰伸手轻触纪冠城的脸颊,温热的,柔软的脸颊。他喃喃低语,纪冠城没有听清。   在野外简陋的条件下,吃饭就不能挑剔太多。   栾彰带了那么多露营的装备,唯独不喜欢囤积粮食。他对于露营的片面了解都是从网红博主那里得来的,有高级豪华的装备,有一片漂亮的草地,连蔬菜肉类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没人告诉他在临时逗留雨中户外要作何应对。   还好纪冠城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随手买了点方便食品以备不时之需,这才免于两个人陷入在野外饿肚子的窘境。   纪冠城用栾彰花上千元购买的户外炊具煮着几块钱的杂牌泡面,最后发现锅连个把手都没有。   “所以它为什么卖这么贵?”纪冠城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会买?”   栾彰说:“因为它的材料和航天飞船是一样的。”   “……”   在纪冠城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栾彰对吃泡面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应激抵抗,锅边太烫,两人只能就着一口锅挑面。这多少显得狼狈寒酸,但是可以和纪冠城贴着吃饭,筷子会不经意间和对方拌在一起,这叫栾彰心满意足。   外面的世界可以毁灭,人类文明是否延续与他也没有关系,他只想和纪冠城活在这个雨夜。   雨不要停。   可惜雨停了,雨洗过后的世界是明镜的,但是天空仍旧乌云密布,只有空气吸进肺里才觉清爽。纪冠城抱着锅碗瓢盆去河边清洗,栾彰陪着他过去,刚洗一半,又一朵云飘来,拧抹布一样地挤出来一大片雨。   两人落荒而逃,虽然就只有几十米,倾落的大雨也足够把他们浇成落汤鸡。好不容易躲回帐篷里,衣服已经湿哒哒地粘在了身上,纪冠城自言自语说:“最近的天气太奇怪了。”栾彰把毛巾递给纪冠城,纪冠城自然而然地把湿衣服脱掉,不避讳在栾彰面前裸露,边甩头发边擦。   “过段时间台风就要来了。”车上的阿基拉打开车窗和纪冠城对话。纪冠城见状赶紧去把车窗关好,对阿基拉说:“你乖乖在车里待着,虽然你的材料都是防水的,但是我不能完全保证不会短路。”   “对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跟你一起旅行了。”阿基拉抱怨道:“我讨厌水,也讨厌火,啊,自然是科技的天敌。”   “科技却妄图征服自然。”纪冠城拍拍阿基拉的头:“放心,你很安全。在车里陪光光吧,也可以和诺伯里聊天。”   阿基拉说:“诺伯里不理我,他最近好奇怪。”   纪冠城眼睛轻转,对阿基拉说:“如果你们是朋友的话,他就不会不理你。好了,看看明天天气怎么样吧,我可不想被泡烂。”   阿基拉说:“我可以接一条电过来,功率大一些,把周围烤干。”   “那别人怎么办?”纪冠城指指天空,笑着说:“这是自然的选择。”   他叫阿基拉安稳休眠,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自己则回到了帐篷中。潮湿的状态并不好受,手中的毛巾已经无法起到干燥的效果,他左右看看,此时栾彰把自己的毛巾盖在了他的头上。   “用这个吧。”栾彰说,“还是干的。”   纪冠城掀开毛巾露出眼睛:“那你呢?”   栾彰笑而不答,自己动手给纪冠城擦头发。纪冠城没有拒绝,两个人这么静静对坐,他好像一个在外调皮踩水坑的孩子,回家之后没有遭到家长的责骂,反而是被耐心地呵护着。这样温柔成熟的栾彰是他最开始认识的那个,但是他知道,现在的栾彰已不再有当初那些算计。   擦着擦着,栾彰的动作变慢了许多,他认真地盯着纪冠城,如同在看一件被逐渐打磨成型的珍宝,越到最后,他需越得小心,不至于自己鲁莽的动作碰伤对方。纪冠城的下眼睑粘着一根细软的头发,栾彰的拇指轻柔地将其划掉,为此他需要靠纪冠城更近一些。   头发掉落了,栾彰还保持在这个距离。   纪冠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无法直视栾彰眼睛里毫不遮掩的欲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扑上来吃了自己。于他而言,理解与否是一方面,接受与否又是另外一方面。他被这样的栾彰搅弄得有些烦乱,转开眼睛问道:“可以了吗?”   再明显不过的拒绝,听了这话的栾彰低下了头,轻声叹气后放开了纪冠城,自己默默坐到了一边。纪冠城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捏在手里,他看向自己的手指,手指已经捏得发白。帐篷内只有一盏昏黄灯火,栾彰的脸掩映其中,孤零零的,被遗弃一般。   他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将毛巾盖在了栾彰的头顶,栾彰一瞬间失去视野。他正要抓掉毛巾,只听纪冠城说:“别动,也别说话。”   栾彰当真不再动作,紧接着,他便感受到纪冠城半跪下来,手按在腹下。他垂下眼睛能看到纪冠城的发顶,不过被毛巾的边缘遮去了大部分,看不真切。可恰恰又是因为如此,他的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就连纪冠城的牙齿尖划过自己最敏感区域的所释放的电流被展现到了极致。   栾彰扬起脖子,手掌想要锢着纪冠城的头让他将自己全部吞没,他问纪冠城是不是可怜自己,纪冠城没有回答他,他竟悲情地去想,要是纪冠城可以一直可怜自己就好了。   这一次他不再占据主导位置,他把一切都交给了纪冠城,躺下时候那条毛巾仍旧覆在他的脸上。外面的雨还在下,拍打帐篷的声音盖住了人的气息,陡然攀高的温度把潮湿的空气都烤得干燥。   纪冠城跪坐栾彰之上,两个膝盖紧紧抵着栾彰的腰侧。为了保持不动的姿势,栾彰需要用极强的毅力才能约束自己的手不去抓住纪冠城的身体,而是死死地抠着床单。这样无辜的姿态如同迷途的羔羊,就让大雨洗涤他贪婪的罪孽,以最纯洁的模样等待着牧羊人将他引往正确的道路。   “如果芯片写入的效率太慢了没有发挥作用,或者失灵了,或者……你的自由意志战胜了一切。如果最后……最后你还是觉得不喜欢我,不爱我。”栾彰断断续续地说,“那就去爱别人吧,我放你自由。”   他虔诚祈祷着上帝的宽恕与救赎,在很久之后他才听到纪冠城沉声地回答。   “好。”   栾彰再度睁眼时,那条毛巾已经不知道被丢到了什么地方。外面天已放晴,他从美梦中醒来,怀里是所爱之人,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叫人觉得幸福。栾彰一动,纪冠城也跟着转醒,栾彰亲亲他的额头说:“可以再睡一会儿。”   纪冠城无意识地点点头,连栾彰与他十指相扣也没有在意。栾彰搂着他,一点点地把他睡乱的头发捋顺,本想停留在温存之中,外面却传来煞风景的叫喊。   是阿基拉。   纪冠城这才清醒过来,揉着眼睛走出去打开车门,问阿基拉出了什么事。阿基拉说:“我发现了自己有一个漏洞,在影响整个底层生物代码,特别是神经元连接的布局。”   “啊?”纪冠城一怔,困倦之感一扫而空,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紧张的情绪,忙问阿基拉:“连你自己都无法解决吗?”   “正在解决,但问题并不是这个。”阿基拉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小纪,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时栾彰也从帐篷里走出来,纪冠城和阿基拉之间的对话他听了大部分,纪冠城回头看他,他刚想要说点什么洗清自己的嫌疑,就听阿基拉一惊一乍地说:“我是说,这都能被我发现,我真是太厉害啦!”   纪冠城没有被阿基拉的笑话唬住,担忧地对栾彰说:“要不然给总部打电话问问?”   栾彰用下巴指指阿基拉:“他就在这里,说什么是什么吧。也有可能是施工的时候有一些硬件折损导致数据出现了问题。”   “我说过我可以自己解决的。”阿基拉说,“我每天要优化上万个进程,小事一桩。”   “你闭嘴。”栾彰呵斥了阿基拉,继续说纪冠城说:“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们可以准备往回走了,本来假期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阿基拉才不会闭嘴,他抢道:“台风要来了,今年的台风很大,越往南走天气越差,我不想泡水,我想回干燥的北方。”他把光光推了出来,“光光的毛都打缕了。”   “好,那我们回去吧。”纪冠城同意,“这样路上的时间也不会太紧张。”   “好呀好呀!”   栾彰呼唤诺伯里帮他们定位,路过阿基拉时低声道:“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好。” 第89章   回程时间宽裕,二人没有走回头路,而是选了一条新的路线,走走停停也算逍遥。回到家时距离假期结束还剩下三天,纪冠城本想销假直接回去上班,栾彰的意思是反正请都请了,之前一直舟车劳顿,在家里休整休整不至于太辛苦。   纪冠城看着逃离工作的栾彰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栾彰的生产力分秒计算,停摆这么久本应早就超出了他的阈值,没想到栾彰完全没有急躁的情绪,反而想着继续拖延。   “栾老师,耽误那么多进度真的没问题吗?”纪冠城试探地问栾彰。   栾彰仰靠在沙发上说:“我只是忽然发现,地球没了我竟然还在转。”   纪冠城听后笑出声来:“不然你以为呢?”   “应该爆炸才对。”栾彰顺其自然地接过这个笑话讲下去,“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纪冠城默默栾彰的脸:“那这么看,这个世界真的不能没有你。”   栾彰却认真问:“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纪冠城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抬眼正视栾彰:“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你自己怎么选才重要。”   脱离工作状态太久之后再度进入状态需要适应时间,特别是栾彰这种原本堪称“日理万机”的人,堆积了一个月的工作量足够他疯狂加班一个礼拜。纪冠城的处境没有比他好多少,区别在于纪冠城对自己被迫撒谎请假导致工作要由其他同事代劳这件事愧疚万分,所以回来后主动将同事们的工作都揽了过来,完全不得清闲。   这就导致栾彰经常从实验室里回来后就看到纪冠城还在工位上埋头工作,光亮的办公区只有他一个人,拧着眉低头看手里的文件,嘴巴还在嘟囔着什么,连栾彰靠近过来都没有察觉。   栾彰没有打扰纪冠城,而是斜靠在他旁边的工位桌边,双手抱臂歪头凝视。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如此吸引纪冠城的注意力,以至于自己在旁边待了这么久都没什么反应。他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咳了一声,纪冠城这才惊醒一般地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冠城惊讶地问。   “十分钟前。”栾彰走到纪冠城的斜后方,他稍稍弯腰靠近,一手撑在桌面上,“在看什么?”   “阿基拉的修复日志。”纪冠城顺手将文件丢到一旁,“没什么大问题。”   栾彰说:“那就走吧。”   “啊?”纪冠城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电脑桌面上的待办事项说:“可是我还没弄完。你要是结束了的话可以先回家。”   栾彰对待办工作一番评审后说:“都是下周才会用到的东西,不差这一会儿吧?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这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吗?” 纪冠城开玩笑地说,“让别人听到的话大概会觉得彰sir人设崩塌吧。”   “随便。”栾彰耸肩,提醒纪冠城,“现在已经十点半了,难道你要在公司过夜?”   “可是……”纪冠城还想再挣扎挣扎,就见栾彰的脸忽然贴近了自己。他不由地往后退,栾彰没有再向前,保持着足够亲密又足够安全的距离,双眼直视纪冠城,用诚恳的语气问:“可是什么?”   他有一张足够迷惑的脸和高阶的身份,这样的他应该一直处于俯瞰的视角才对。只是现在他弯着腰,用一种稍稍需要抬眼的角度向纪冠城提问,这种位面颠倒状态很难让人拒绝。   只得答应他才好啊,不论他提出任何要求。   “不行啊。”纪冠城果断地拒绝了栾彰,“不弄完我会睡不着觉。”他转过身去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再也不理栾彰。栾彰叹气,干脆揽过纪冠城面前的全部文件:“那我来吧,这样还快一些。”   栾彰从自己工位上把电脑拿过来,拉过椅子坐在纪冠城身边,将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处,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在EVO的很多工作项目上,纪冠城只负责其中一部分,而栾彰处在全局视角中,处理起来效率要比纪冠城快上不少。   他刚刚还抱怨纪冠城不理他,然而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的专注程度要远胜纪冠城。在特别细碎的不起眼的字里行间之中,纪冠城会因为思考过程中的杂念太多而有摇摆,选A选B都可以的话,他会拿不定主意。   栾彰不会,他在读上一句就能反映出来下一句该做什么判断,甚至会在这个过程中修正那些不够完善的内容,冷静果断,绝不纠结。   至于那些繁复的数据,纪冠城要一边看一边记录整理才能有清晰的思路,栾彰似乎只用看的,不需要其他辅助就能自动分类计算得出结果。   就像他玩数独一样。   完成一部分内容的纪冠城松了口气,他撑着脸颊歪头看一旁的栾彰,打量这个沉浸在自己最擅长熟悉领域中的男人,不由去想,栾彰果然还是最适合如此。   精致利己的栾彰不好,偏执极端的栾彰不好,视人类如蝼蚁的栾彰不好,在情感漩涡中沉沦自堕的栾彰同样不好。   只有现在的栾彰是好的,这个认真在做自己喜欢事情的栾彰是好的。   上一秒还在专注状态中的栾彰下一秒忽然头都不抬地问纪冠城:“一直看着我干吗?很好看吗?”   “对啊。”   栾彰这才把目光挪到纪冠城脸上:“才发现?”   纪冠城趴在桌面上,侧着头从下往上看过去,笑着回答栾彰:“很早很早前就发现了。”   “那会因为这个喜欢我吗?”   “以前会。”纪冠城说,“现在只是欣赏。”   栾彰不死心地问:“今天也没有喜欢我吗?”   纪冠城诚实摇头:“没有。”   有无情的工作机器加持的纪冠城如虎添翼,很快就完成了全部内容。此时已经十一点多,他和栾彰一同走出大楼,本想去取摩托车却被栾彰拦了下来。栾彰没有头盔,纪冠城载不了他,栾彰道两个人加班不一起回家着实奇怪,而且现在太晚了,他不放心纪冠城一个人骑车。   “过去车库会路过工地,最近挖的坑坑洼洼的。”栾彰指指黑暗之处,“太危险了。”   纪冠城直到栾彰就是要他一起回去才行,也不跟栾彰纠结,与栾彰一同走到园区出口处叫车。他回望EVO大楼的方向,问栾彰地下机房的施工要到什么时候,栾彰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同纪冠城一样希望越快越好。   夏季的月湖有许多活动,值得拿来说道的当属篮球联赛。当纪冠城看到人力发给自己的意见征求时很恍惚,好像时间始终周而复始,从未真正向前走过,只是完成一个又一个循环罢了。   他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当刘恩卓听说后满是兴奋地说要把过去输给他的荣誉讨回来。纪冠城没有跟刘恩卓表现得太过客气,只是跟刘恩卓说,师兄你不想输,我也不想,那我们谁会赢?   刘恩卓还真的不好立刻下定论,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争胜之心的师弟比其他人只是更容易坦然接受失败,但绝非放弃赢的机会。   当然好胜狂魔大有人在,王攀绝对排得上号。他今年给出的福利条件堪称史上之最,问就是投资人的钱不花白不花,投资人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一样。   纪冠城像过去一样会在下班之后去球场上练习。以前栾彰想尽办法想要融入其中,现在他只单单跟在一旁,纪冠城也不会多说什么,还会忽然把球丢给他,问他要不要1on1。   “我不喜欢打篮球。”这一次栾彰诚实地对纪冠城说。   “那你跟来做什么?”   “想看你。”   这时从手机里冒出来的阿基拉忽然说:“小纪打球时帅得像篮球明星!”   “没有啦!”纪冠城笑着解释,“我还差得很远。”   阿基拉说:“是栾老师说的。”   栾彰立刻“咳”了一声,叫阿基拉闭嘴。阿基拉又说:“不过最好还是赶紧回家吧,要下雨了。”   纪冠城抬头看看不够晴朗的夜空:“最近雨是有点多。淅淅沥沥地下了好久,感觉南方都要发大水了。”   “台风天。”栾彰说,“北方也是有影响的。”   阿基拉说:“旧的台风走了,新的台风又要来了,还会下雨。”   纪冠城玩笑道:“下雨啊,要是不上班就好了。”   受到台风登陆的影响,连一向干燥的北方城市都跟着进入了雨季,工作日里时下时不下,累计降雨量断断续续的攀升,幽静的月湖也像是被灌了泥似的,每个来上班的人都变得很狼狈。   还好雨下得最大那天是休息日,天气阴沉的让人生物钟都变得紊乱,纪冠城睁眼时以为才早上,一看表已经是中午了。   他隔着窗户看外面,雨大到起雾,玻璃外面模糊一片。诺伯里汇报说小区物业已经开始做起了预防性的维护,在对地下车库进行围挡,安全起见电梯也被暂时停掉。   “所以,现在我们是被困在家里了?”栾彰问。   “可以这么说。”诺伯里回答,“不过有需要的话可以给物业打电话来帮忙。”   阿基拉插嘴说:“我可以恢复电梯使用。”   “没这个必要,家里还有吃的。”纪冠城道,“既然如此就理所应当的让宅在家里吧。”   这正是栾彰最向往的生活,和世界隔离都没关系,只要他的视野范围里有纪冠城就好,他可以这样到天荒地老。   下午三四点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栾彰家住的位置地势很高,即便如此都有了一层积水,网上说那些地势低的地方已经淹成了河。纪冠城看着那些糟糕的消息,虽然与他无关,心情却随之陷入低谷。   他莫名的不安、慌张、甚至无法安然地坐在沙发上,忧心忡忡地一遍又一遍走向阳台,可是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栾彰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表情有些严肃,纪冠城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刚刚王攀告诉他EVO大楼那边所有的地下施工都在加紧加固,月湖的水量已经要倒灌了。   纪冠城紧张地问:“那会不会很危险?”   “应该还好。”   “……也许我不该多想。”   栾彰把纪冠城拥在怀里,他知道纪冠城在焦虑什么,便低声对纪冠城说:“放心,地下机房当初设计的时候有很多重的灾害应急设施,就算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我呢。”   不知几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势变得更大,仿佛人在外面都会被雨砸得无法直立,被淹没过顶的车全都抛在路上,公共交通停运,世界乱得如同末世洪水抵达的前夕。   阿基拉一直在房间里徘徊,他的话渐渐变少,最后终于停在一个位置不动,小声对纪冠城说:“小纪,我讨厌下雨。”   纪冠城安慰他说:“雨会停的。”   阿基拉却没有再回答他,他连续叫了四五声都没有回应,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接着回头问栾彰:“阿基拉是不是掉线了?”   这时栾彰的手机铃声催命一样再度响起,那头王攀的声音大到纪冠城都能听到。   “阿彰!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很扯淡,但是你现在有办法来吗?十万火急!” 第90章   栾彰听后急忙穿衣服出门,临走前还不忘嘱咐纪冠城好好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纪冠城怎么可能允许栾彰一个人往外跑?执意要跟着栾彰,说话间自己也做好了准备。   “那边情况很危险,你去能干什么?”栾彰厉声道,“不要去添麻烦。”   “那你呢?你是能扛沙包还是能挖地道?”   “地下机房存放源代码的中枢只有我能进,这个理由成立吗?”   听了这话,纪冠城的脸色瞬间一变,再联想到刚才王攀那焦急口吻,对月湖的情况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立刻抓起栾彰的手往外走:“那就更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阿基拉不能掉线太久,否则……否则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诺伯里,诺伯里你还在吗?”   “我在。”诺伯里回应。   “太好了!现在只有你了。”纪冠城说,“帮我们找一条最快能到的路。”他和诺伯里一言一语敲定了方案,栾彰忽然觉得不太对劲。诺伯里被从阿基拉中分离出来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纪冠城为什么能率先反应过来去叫诺伯里帮忙?   只是纪冠城拉着他跑得急,他没有过多的心思注意这些问题。两个人开车开到完全走不动的地方后弃车步行。在这样的大雨中所有雨具都形同虚设,二人干脆冒雨前行。越往前走水越深,抵达月湖边缘时,水位已经快到了膝盖。   还好往EVO的地势逐渐升高,二人远远望去便见EVO大楼处灯火通明,嘈杂繁乱的抢险指挥叫喊声音都无法被雨消减。   “现在什么情况?”栾彰气喘吁吁赶到之后率先问在场的王攀。王攀的状况同样狼狈,但面对如此危机焦灼的场面仍能保持镇定地向栾彰说明。   原来之前对于EVO地下机房的施工已经抵达了月湖的边缘,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工程质量和安全也完全符合规定,但连绵不断的雨将土地沁得软烂,施工单位已经预先做了应急准备,可耐不住突如其来的天灾。   月湖水位突破最大容量开始塌陷漫灌,首当其冲的就是EVO的机房!   “他妈的真是三百年内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栽!”王攀气道,“机房里虽然防水没有问题能坚持住,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看了一眼纪冠城,“阿基拉掉线了,情况不明,其他地区备用服务器支撑不了太久。”   栾彰冷静地看着屏幕上的系统运转情况,服务器可以有很多,机房也可以有很多,但是阿基拉的中枢在这里,这就好比一个人如果大脑停止了运转,身体再如何强健都是徒劳。他不知道阿基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现在也容不得他深思熟虑,多犹豫一秒,就会导致更多依存于阿基拉服务体系的人受到影响,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得下去看看情况,有可能是水淹过了安全线。”栾彰刚说出这句话,刘树就抓住他问:“你干什么?”   “得去找到问题,修好他。”栾彰拍拍刘树,集结了由工程师和抢险队员自愿报名组成的小队。他的眼神故意略过了举手的纪冠城,说他自私也好狭隘也罢,他就是不想纪冠城跟着一起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但纪冠城的手仍旧直挺挺地举在那里,眼神坚定地盯着栾彰,栾彰无法闪避,神情复杂地与纪冠城对视。纪冠城轻轻点头,栾彰叹息地说出了纪冠城的名字。   出发之前,栾彰对着地下机房的平面图为大家分配任务。所有人需要按区检查受损情况,然后进行手动恢复。若放在平时,这点工作量对于EVO的工程师们不在话下,可现在下面大水漫灌,淹没情况只能通过监测系统得出一个没有具体概念的数字,其中到底暗藏多少凶险无人知晓。   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   “诺伯里,下去之后我会把你手动接入机房的自运行系统里,你负责调度和整合进程,确认所有安全设置。每一组三个人,以保证自己安全为前提,完成后立刻撤离不要停留。”栾彰有条不紊地安排指挥,纪冠城问:“那你呢?”   “我去源代码中枢查看情况,等你们所有人完成之后,我会进行手动处理——如果他还是不能自行启动的话。”栾彰对于之前重启观云有着噩梦一般的回忆,就是因为重启才有的阿基拉。他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有效,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   “我跟你一起去。”   栾彰低声对纪冠城说:“我能让你一起进来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你不要得寸进尺!”   “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个办法的。再说了……”纪冠城急道,“我了解阿基拉!”   栾彰忍无可忍:“那你不怕死吗?”   “你呢?你不怕吗?你这么做是为什么?”纪冠城反驳,“死再多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一直想把阿基拉重构吗?他现在掉线了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你!”栾彰本来冷静的思绪被纪冠城搅得一团乱,他无法回答纪冠城的问题,只得顺着安全通道快步向前。纪冠城死死跟在栾彰身后,栾彰却没有再拒绝过。   机房里的情况复杂难解。   满目皆是惨不忍睹,水位已经淹到了普通男性腰部到胸口的位置,换做任何一个普通机房都已经可以宣告彻底报废了。但值得庆幸的是,EVO的机房在栾彰的变态要求之下设定的安全等级极高,要不是有施工中途遭遇百年难见的大暴雨以至于月湖崩溃,这地下王国本应是铜墙铁壁才对。   水火皆有无穷力量,只要有一个小小的裂缝,就能挤进来倾覆所有。   “诺伯里,检查电缆安全。”栾彰默念这个时候要是电网再出点纰漏那可就太热闹了。诺伯里确认无误之后,众人按照计划分头行事。栾彰淌着浑浊脏水往前走,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欲要扑进水里,就在即将被淹没之时,身后一股力量阻止了他的坠落。他回头一看,是纪冠城。   “小心。”纪冠城提醒,“这里太黑了。”   “现在所有电力都集中供应服务器,只有应急灯开启。”栾彰想到这一层,就拉住了纪冠城的手,不叫他单独行动。纪冠城说:“现在允许我跟你一起去了?”   栾彰轻声嗤笑:“一想到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你跟我死在一起,我就突然觉得也没那么坏了。只是对你来说可能有点不太公平。”   “没人会死。”纪冠城反握住栾彰,“不会的。”   两人手牵手艰难前行,因为水压的缘故,所有门的开启闭合都成了问题,即便有施工图定位,他们也无法确保任何一扇门打开后是否会有灭顶的洪水倾泻而出,或者进入到工地矿洞一般的乱序世界。   诺伯里连接着所有人的通讯状态,不断同步着工作进程。其他人那里或多或少都检查出了问题,在排除故障的过程中,栾彰和纪冠城已经抵达了源代码中枢的门口。   这里有着极为复杂的密码识别系统,栾彰一层层解过去。即便栾彰的动作很快,密码开启效率很高,但纪冠城难免在心中吐槽。他理解保密级别导致很多地方就是需要如此复杂的开启条件,然而科技发展到极致就会在看不见的地方超脱人类的控制范围,一切复杂的密码在末日灾难面前都比不上一个简单有效的应急扳手。   想必栾彰当初的设计初衷是哪怕地下中枢全毁了也不能留有被入侵的风险。这非常符合他绝对自信且极端的性格,却不知现在他是否会有作茧自缚的感触。   “生物密码验证失败。”   最后一道门前忽然出现了警戒提示,栾彰和纪冠城俱是愣住,与此同时的EVO大楼所有的灯光忽得熄灭,黑暗像是水波一样以EVO为中心向四周荡去,办公楼宇、路灯、共用设备依次熄灭,几分钟之后,黑潮覆盖了整个月湖。脱离月湖范围的公路路灯开始呼呼频闪,像是风雨中摇曳的随时会熄灭的火光。   黑暗会将所有灾难无限扩大,原本楼宇内还算冷静的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失去了电力、科技等等一切文明技术的辅佐之后,自己恍然地身处灾难之中还能依靠什么。   到底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无能为力的放弃?   “怎……怎么……”纪冠城语塞。   栾彰眉头紧皱:“这不可能出现错误。”他重新将自己的按在感应器上,与此同时脸靠近扫描,进度到一半时就会自动卡住。   纪冠城问:“有办法暴力破解吗?”   栾彰淡然说道:“从现在开始算的话五十年后应该能解开。”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当初留给我的密钥题要解多久你忘记了吗?”说到这里,栾彰突然顿住,似乎有了什么突发奇想,而就当他产生具体思路时,头顶上传来了一丝别样的声音。   “你……也感觉到了吧?”纪冠城同样抬头,万分谨慎地问栾彰。   栾彰肯定地说:“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第91章   “水在我们头顶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纪冠城说话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好像在晃。”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栾彰端看一番纪冠城后把人拽到了门前,拉着纪冠城的手贴在感应器上,一道红光扫过纪冠城的脸。“这个密码不可能错,打不开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密码被换掉了。”栾彰冷静地分析,“不是我,那就一定是你。”   “你这么笃定?”   “因为只有阿基拉可以修改这些东西。”栾彰冷笑,“他最在乎谁?”   屏幕上弹出失败的提示,栾彰皱眉,这个结果有点超出他的预期。就在他试图重新理顺思路时,身体被纪冠城拽到了扫描器前。纪冠城的手没有从感应器上离开,提示音“滴”了一声,解锁成功,门开了。   “一半一半。”纪冠城耸肩,大踏步地向最后的通道走去。   栾彰跟上:“你怎么想到的?”   “你的提示啊。”纪冠城说,“我猜应该是阿基拉为了恶搞你做了修改,但没想到会突然出现意外。”   “喜欢拿密码做文章,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哎,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说到这里,纪冠城的口吻变得有些怅然,“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他并不是绝对的善良,他的思考方式也与人类不同,但是他和人类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一度觉得……”   “你最好还是看看这个。”栾彰指指前方,纪冠城顺着看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今生从未见过的奇景。   那个巨大的晶体管中枢仿佛变成了被用力摇动的试管,里面的物质高速运动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不断有电流擦破空气的光亮响动萦绕在四周,形成了诡异绮丽的画面。纪冠城想,当初人们看到特斯拉的交流电实验时的心情恐怕不会比他此时此刻来得更震撼。   中心区域外面围绕一圈的深渊沟壑也被不住涌入的水淹没了一半,水流随着中间旋转的方向一起搅动,外面一层的水位水压几乎来到临界值,形成的巨大势能带动了整个空间的气流运转,纪冠城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都要被卷进去了。   纪冠城询问地看向栾彰,栾彰毫无头绪,可是现在他无路可退。栈桥缓慢降落,他的大脑则在飞速运转。两个人快速通过栈桥,纪冠城往下看了一眼,那种水流湍急所带来的吞噬恐怖之感更甚无底深渊,叫他竟然忍不住往前快走几步,拉住了栾彰的手。   栾彰的手心很凉,不只是水还是汗,湿漉漉的一片。   抵达控制台后,诺伯里告诉他们还有最后两组进程没有结束,他们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等。   “能联系到他们吗?”栾彰问,“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   “暂时不能,我只能追踪到进程。”诺伯里说,“外面的电路全部被停用了,停用范围还在逐渐扩大。”   纪冠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栾彰回头看向那欲裂的中枢,心中已然有了一些猜测。纪冠城同样有所设想,他深吸一口气问栾彰:“你想过最坏的情况吗?”   “死在这里。”栾彰淡然回答。   “不是我们。”纪冠城强调,“是外面。”   栾彰看看钢架结构的天花板,答非所问:“也许阿基拉不是掉线了。”   “也许是在经历某种……某种升级,或者称之为‘变异’更准确一些。”纪冠城接着说出了栾彰的猜想。在阿基拉一事上,他们两个人不必提示都能想到同一个角度,在看到这诡异的场景之后,大脑中的迷雾似乎被漩涡卷散了许多,露出了雾后的山峰。   “他有着人类无法比拟的智慧,但是在某些思维活动上又和人有着高度的相似。他说他不喜欢水,那么以他的心性在看到自己被洪水包围的处境之后会做什么?如果是人,人会求救,会到处乱跑,心理状态会被压至极端的状态里。”栾彰看着纪冠城,沉声讲道:“阿基拉有着最复杂的神经网络,这样的庞然大物被压至极限所能做出的反应不是人类可以想象的。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在想办法改变,而这个过程也变相加剧了环境的恶化,电能的转化是最直观的。接下来恐怕……”   “我们自己的服务器会被他压垮,他会去想办法挤占其他空间。”   纪冠城的眼前浮现出《阿基拉》中的一幕场景。因为得到无限力量而暴走的铁男最终因无法承载这样的力量开始膨胀,无差别的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阿基拉在突变之下恐怕也会如此,起初是EVO大楼,然后是月湖,黑暗会扩散到整个城市,黑死病一样蔓延在大陆之上。   若没有圣光的降临,这个无底洞最终会把世界拖入地狱深渊,连同自己一起毁灭。   “人类无法控制超出认知之外的力量。”栾彰喃喃说道,“当初你在这里对我说这句话,原来……我们认知之外的力量是阿基拉,而阿基拉同样无法控制超出他认知之外的力量。也许他突破极限之后能做到,但是代价一定是惨痛的。”话到此处,栾彰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世上恐怕不会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绝境之际还能释然微笑。   不料一旁的纪冠城却突然说道:“倘若无法控制,那就毁了他。”他的口气强硬,态度坚决,对这个几乎是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有着超越血缘关系的超级AI所做出的判决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怜悯。   答案只能二选其一,他知道该怎么选——或者说他要能早点做出选择,现在所有的悲剧便都不会发生了。   “不,也许还有其他办法。”栾彰脑中闪过一丝光电。这时,诺伯里提示其他两组人的进度已经完成,栾彰可以执行后面的工作。他还补充说,现在水压实在是太大了,加上阿基拉中枢的运转所产生势能,两者共振之下很可能会产生小型地震的效应。地下机房固然稳固,可那些施工点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栾彰面对数块屏幕,上面跳动的数据已如天书一般。纪冠城从头至尾就没有全部参透过,栾彰说有办法,他对此怀有一定疑问。栾彰忙而不乱地在控制台上进行各种操作,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存储器模样的物件插进接口里,屏幕上一行又一行的代码开始进入执行状态。这时,纪冠城隐隐有些看明白了。   “你这是……”   “对,就是你看到的样子。”栾彰笑得无奈,在向纪冠城解释这个问题时难得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神情,“我当初为了给你重新植入芯片,也为了摆脱阿基拉的控制,重构过很多东西。其实那个时候……算了,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用到。”   纪冠城看着栾彰执行一条又一条指令,听栾彰继续说着他的计划。栾彰并不认为把阿基拉毁了可以解决问题,就现在的事态而言,他们有没有能力做到彻底清除都是一个未知数。阿基拉毁了,然后呢?他所支撑的所有业务全都跟着一起完蛋吗?那他们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栾彰打算尝试进行源代码级别的干预,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重写的部分与之结合进行重构,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是将阿基拉回档。   “如果能退回最原始的模型也算是一种成功,甚至比观云还要初级。”栾彰歪头问纪冠城,“你能接受这个结局吗?”   “你这么做反而比我想的要周全。”纪冠城说:“连他的毁灭我都可以接受,这又怎么得了什么呢?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有必要,因为是你创造了阿基拉,严格来说他属于你。我虽然试图保证大部分数据留存,但是阿基拉可能会消失,在你面前第二次消失,而这件事是我做的。如果你现在说‘不’……”   纪冠城摇头:“若为了保护大多数人必须要做出牺牲,我不会说‘不’。毕竟这一切也算是……因我而起。”说罢,他苦笑:“我这么说是不是有太慷他人之慨了?毕竟又不是我自己去送死,我当然可以大言不惭。”   “不是的。”栾彰相信纪冠城绝非因为阿基拉是人工智能所以可以轻易为他宣判死亡,他了解纪冠城,纪冠城在科学道路上探索的全部成果都与自己的生命有着同等的意义。阿基拉的消逝就是在剥夺纪冠城的理想生命,栾彰懂得纪冠城在面临怎样的抉择。   想到这里栾彰不禁动容,这大概就是纪冠城一直以来追求和贯彻的准则,他不在乎那些宏大叙事,只在乎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他的善良也不是毫无原则的怜悯泛滥,反而在他必须做出抉择时让他更为坚定果敢。   甚至纪冠城第一个反应就是毁了阿基拉,反而是他还在这里讨价还价,他的杂念始终要比纪冠城多一些的。就算再怎么努力做出改变,也及不上纪冠城的万分之一。   但是……他也想试一试。   “不要浪费时间了。”纪冠城说道,“我们没有犹豫和悼念的空闲。”   “好。”栾彰点点头,他着手把所有服务器空间进行释放,进度推进争分夺秒,纪冠城的心脏随着进度条咚咚直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感受到脚下的地板都在震颤。   “这里真的坚持得住吗?”纪冠城忧道,“物理毁灭才是真的无药可救吧。”   “储水量太大了,本来可以释放,可是系统转不起来。进程恢复后可以尝试启动安全应急,为了保障安全,这里所有的区域都会被隔离处理。我们不能原路返回。”   纪冠城欲要问后续办法,眼睛瞥到进度条卡在了最后百分之零点二的位置不再动弹。他心下一惊,忙问怎么回事,不想栾彰的脸色煞白,眼睁睁地盯着屏幕,陷入惊恐失神。   栾彰的大脑犹如被铁棍猛敲一记,但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打击,栾彰清楚的知道为什么进度会卡在这里。   剩下的那百分之零点二的空间是他用来存储纪冠城“人格模型”的专属领域!当初他不忍纪冠城再度受伤,最终并未把那颗芯片植入纪冠城的大脑。为了给自己留有一丝心理慰藉,他将那个模型单独存储了起来。就是当初那一念之差,为现在的他制造的巨大的选择难题!   如果他为了成全别人将纪冠城的人格模型一并释放,阿基拉就算回档成功也无法具备再度制造一个意识的能力,若连“本体”都没有,那么他将彻底失去被纪冠城爱的资格。   如果他为了成全自己将这个模型留下,应该现在立刻带着纪冠城离开,世界毁灭了也无所谓,至少他还留有一丝希望的火种。   说什么纪冠城不爱自己就放他自由,栾彰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天真太轻松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大度,可以释然,可以做一个坦荡荡的好人,但到了真正要面临抉择,面临和自己的本性极限拉扯的时刻,他才知道一切都太难了。   栾彰定在原定,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让他浑身发冷,手指悬在按键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第92章   地板忽然又晃了一下,这次感受非常明显,连头顶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水声都听得更加清晰。纪冠城不知栾彰为何死机一样卡在这里,而屏幕上的进度条仍旧一动不动。   “有什么问题吗?”纪冠城小声问栾彰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像催促。栾彰没有反应,他碰碰栾彰的手臂,栾彰深吸一口气,机械性地扭头对纪冠城说:“……最后百分之零点二无法释放,我不知道……”   “不。”纪冠城的手盖在了栾彰悬停的手背上,栾彰垂下眼睛,视线停留于纪冠城的手背,而后他听到纪冠城认真地,满是信任地对他说:“你有办法的,对吧?”   栾彰的目光顺着纪冠城的手臂一路移向对方的双眼,纪冠城的眼睛大而明亮,即便两个人在暴雨泥浆中摸爬滚打之后均已污秽不堪,可他的双眼仍是清澈的。   外面洪水滔天不见太阳,太阳在纪冠城的眼睛中。   栾彰心神一荡,他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一个片段。他在他的家里向纪冠城讲述自己精心编造的谎言。故事中的他是孤独的怪人,从未被真正爱过,从未与人有过情感的联系。纪冠城捂着他的耳朵,双眼灵动带着灿烂笑意地看着他,花一般的音符流淌时,纪冠城说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不是,从来都不是,但纪冠城相信他是。   “我可以吗?”栾彰的声音轻到只有气息,甚至带着沙哑,绝望求助一般地问纪冠城:“你还会……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纪冠城点头,他扬起嘴角微笑,那笑容足够扫去所有阴霾,“你是栾彰啊!”   栾彰闭眼长叹,声音颤抖,像是用尽全部的力量和决心一般将手指按下去。他确认释放最后百分之零点二的空间,随着进度的完成,程序运转发出了巨大声音,与此同时他最后一点点希望彻底破灭了。   他曾无数次把自己和那些毫不认识毫不相干的人放在了比较的天平上,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有价值多少与否,他机器一般的大脑可以瞬间算出利弊,所以他当然要无数次地选择自己。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试图精准地度量,可是他再也抓不住那些飞舞的数字了。他好像神经错乱一般主动放弃了自我救赎的最后良药,他会永远地失去纪冠城,失去这个改变他一生的人,他将自己搅碎碾压,灵魂也飞灰湮灭,今夜不会有除他之外的人死于风暴,他亲手将自己的本性清理剿灭。   他的死换无数人的活,这是他最失败的交易。   这全部挣扎苦楚只存在于他的心里,纪冠城什么都不知道,永远不知道他看似冷静的面庞下是怎样的血雨腥风,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着怎样的重量,不知道他甚至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道他爱到了愿意为他去努力爱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努力做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这一切已经换不回什么了。   但决定的这一刻,他又觉得轻松无比,好像生命中的一道沉重枷锁终于解开了。   “我们得走了。”栾彰无暇悲情,他努力恢复镇定,抓着纪冠城快步踏上栈桥,“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后面的程序会自动执行,我们要赶在安全系统全部启动之前离开这里,否则就再也出不去了。”   纪冠城不放心地问:“中途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到现在这个程度,就算出问题我们也无法解决,所以不如干脆不要去想。”栾彰加快了步伐,“以前所有的考试交卷前我都不检查答案,因为我觉得我不会错。”他唏嘘一笑,似乎开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没成想纪冠城不再回头张望,而是附和他说:“嗯,不会错的。”   在重写的过程中,安全系统被最先唤起,所有闸门、管道等设施均开始启动,那种大功率机械被推至最高效率运行的声响配合如此巨大系统重写所释放的能量叫人从心底里发毛,好像背后有死神才催促。   栾彰拉着纪冠城努力往前跑,栈桥要关闭了,眼看就差一点抵达终点,二人的身位都因栈桥的倾斜而下坠。栾彰纵力跃到岸边时用反应极快地去抓纪冠城,在重量的拉扯之下,纪冠城手顺着栾彰的手臂瞬间滑到手腕,还好栾彰最后关头紧握住他,否则纪冠城已葬身深渊。   “别怕!别怕!”单手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拉住一个成年男性绝非易事,栾彰咬紧牙关,额角充血浮出青筋,“我拉你上来!没事的!不要往下看!”   绝境之下的求生本能战胜了一切,纪冠城大吸一口气后用力屏住,体内的血液飞速流转,身体机能被调动到最高,在栾彰发力之时双脚蹬住光滑的壁面借力上窜。这一下爆发力极强,栾彰竟觉上拉纪冠城时有势可乘,一鼓作气将纪冠城救了上来。   纪冠城扑倒在地,仅有一瞬劫后余生的庆幸,下一秒他就被栾彰拽起:“赶紧走,快来不及了。”   二人夺命逃跑,可是随着安全设施的依次启动,积水会随着闸门开合调度按照设定朝着一个方向倾泻,原路是无法返回地上的,唯一能走的通道是不在安全系统管理的施工区域!   而那里的危险程度要比机房更甚!   月湖陷入漆黑之中,只有紧急供电车提供了微弱的光亮,以便抢险队员们的救援作业。王攀和刘树等人站在EVO前的安置点,众人焦虑不堪,而王攀却一言不发,凝望漆黑世界如同凝望深渊。   “系统……系统在重写!”忽然有一个工程师惊叫。   “是阿基拉吗?阿基拉重启了吗?电力怎么没有恢复?”   “不,不是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地下的安全系统全线启动了。”   “可彰sir他们还没有出来……”   众人的言语夹在雨中显得格外嘈杂,王攀双手覆脸久久没有动作。刘树自然知道安全系统启动意味着什么,她走到王攀身旁,轻拍他说道:“救援队的人已经去找了,不会有事的。”   “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王攀消沉咒骂,“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超级英雄吗!以为自己有金刚不坏之身吗!这样……这样会死啊!”   刘树面颊湿润,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直到她转身哽咽,千言万语成了心头的一滴血。就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害了栾彰也害了纪冠城。事已至此,她没有了什么假设的空间,唯一能做的事情竟只有虚无的祈祷。   祈祷他们能找到那两个人,祈祷雨快点停下,抑或祈祷这其实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这边!把手给我。”   栾彰和纪冠城在漆黑的施工通道里涉水前行,他们已经走到了高处,水位虽然没有那么深,可还是能隔着厚厚的墙壁听到其他区域湍急的流水声响。   他们更加提心吊胆,这里不似机房那般坚固,很多空间都还只是挖通之后做了施工加固,刚刚动土的地方与矿坑无异。   一旦顶部的支撑乏力,他们将会被彻底掩埋。   泥水加剧了前行的阻力,失去视野之下的两个人只能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试探。还好栾彰带着的存储器可以折叠一块小小的触摸式微型计算机,屏幕发出来的微弱光芒就是他们现在全部的依靠。   “前面右拐是往上走的通路。”栾彰说,“大概还有三层楼的高度。”   “你怎么知道?”   “我背下了。”   “……”纪冠城只道栾彰在某些方面的天赋实力确实堪称变态,那么复杂的施工平面图他看过几次之后竟然还能如此清晰的记得。纪冠城刚要说话,只听身后传来闷雷一般的响声,再听栾彰大喝一声“快跑”!竟是后方空间坍塌,上层的水瀑布一样涌了下来,水把坍塌的豁口越冲越大,浪又猛又激,马上就要赶到他们面前!   那震动产生了连带效应,顶部如同玻璃裂缝一般一路蔓延,钢板碎石忽然地砸了下来,栾彰想都没想扑到了纪冠城身上。   轰——   大量的泥土碎石和尖锐金属被水卷成泥石流一般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通过甬道,而栾彰及时把纪冠城扑倒在更高一层的转角处躲过一劫。   纪冠城推掉杂石去叫自己身上的栾彰,半天没有反应,他找到存储器用光一探,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栾彰的脸颊已被污血染红,纪冠城不敢去摸他的头,空气中都带着血腥的味道。   “栾、栾彰!你醒醒!”纪冠城颤声大叫,连叫几声之后栾彰终于睁开了双眼。   “……没事。”栾彰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擦破了皮,没事的。”   “你坚持住,我带你离开!”纪冠城将栾彰从钢板乱石中扶起,栾彰体力不支,腿变得有些跛,纪冠城细瞧,栾彰的右腿被割破,那痉挛扭曲的状态不知是否已经骨折。   纪冠城不想探究栾彰到底是怎么能忍住不叫,他没有害怕发抖的余地,果断地将栾彰背在背上。此处已凶险之极,纪冠城的状况也不怎么好,还有背负着一个人的重量,行动速度大为减缓。   过不了多时,塌陷的速度就会赶上他行进的速度,噬人洪水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坚持住啊栾彰,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上面了!”纪冠城不住地对栾彰说,“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们可以的!”   “嗯……”栾彰的脸埋在纪冠城的颈窝,有气无力地说:“我相信……你。”   走了好长一截都没发生预想的悲剧,纪冠城的信心大增,可是到下一个施工区转换点时,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这个交换点是横向通道里多出来的一截纵向空间,就像是主干上的枝干一般。原本的设计中这里应该有两道应急门可以通向安全通道,可是现在这里显然已被祸害得精光,连接外部的那扇门竟然不见了!   纪冠城背着栾彰无法查看情况,只得把栾彰放到一边。栾彰松手之前用尽力气将口袋里的一个物件交给了纪冠城,纪冠城摊开手掌一看是个口香糖大小的东西,一端有一个异形接口,不知道是连接什么用的。   “这个有我的最高权限,如果找到了门,可以打开。”栾彰用力笑道,“之前我们……我们被困在电梯里,你说这么高科技的地方……全都是系统执行……根本……”   他说话越来越费劲,纪冠城叫他闭嘴不要浪费体力,自己则背对栾彰专心的摸着墙壁寻找位置。   “可是,我想说。”栾彰默默念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说话过。”   “那就等上去再说!上去之后我让你说个够。”   “好啊……那你要,好好听着……不可以嫌我烦。”   “找到了!”纪冠城大叫一声,他摸到了门的凹槽,顶部掉下来的土渣将门掩埋了起来,纪冠城立刻动手往外刨,还好土质松软,不一会儿就见到了门的形状。纪冠城想都不想将钥匙插了进去,预想的结果没有发生,纪冠城又试了试,门还是纹丝不动。他没有慌张,蹬着土堆向上检查,门框被挤压变形卡住了。   纪冠城不会坐以待毙,随手找到一截钢板开始疯狂敲击变形的部分,试图找到突破点,与此同时还不忘安慰栾彰:“等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得救了!”门框在他的大力锤击之下真的敲开了一个缝隙!他再乘胜追击,将门拉出一个勉强过人的开口。   纪冠城回头要找栾彰,栾彰却不知何时爬到了连接主干通道的门的位置,正在竭力地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   “栾彰你做什么!”纪冠城惊恐大叫,“快住手!”他还来不及跑到门边,栾彰就将门闸落下,“哐当”一声,一道大门将他们二人隔绝于两个世界。   “栾彰!你疯了吗!”纪冠城疯狂砸门,二话不说把栾彰给他的“钥匙”插在了门边的门禁上,钥匙没有生效,对讲机那头传来了栾彰的声音。   “没用的,我只做了单向的解锁。”栾彰长叹。   “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走!”纪冠城把微型计算器的一段接到门禁里,“我可以解开密码,很快,很快的……”   “何必呢?水快过来了,这道门能替你挡一会儿……我是个累赘,你带着我走不了的,到时候两个一起死。”栾彰惨笑,“我们两个在一起总是会弄得两败俱伤,我不想那样……两个只能活一个,这一次,我去死,你去活。”   “栾彰你可以跟我说话,但是不要讲废话,不要浪费体力,我就快好了,你要相信我好吗?”那边的纪冠城全然不顾栾彰走火入魔一般的低语,冷静地做着解码,并试图安抚栾彰,“你刚刚救了那么多人,你不会有事的!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我向你保证我会认真听,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再坚持一下好吗?就一下,我来救你!”   栾彰心中五味杂陈,不住外流的血液让他的大脑开始陷入意识模糊的状态。他背靠门,仰起头怅然道:“我这么烂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肯放弃我?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相信任何人都有救的人……你知道吗?其实那次我根本没有给你手术,那颗芯片现在还在我的抽屉里……我觉得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最终没有那么做,但我还是要骗你,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自己放下一切跟你度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我想,我骗你植入了芯片,也许你会认命,就那么跟我稀里糊涂地走过一生呢?后来……我决定放了你,我想给你选择的机会,我多大度啊,我要放了你……”   “进度为什么卡住了?我为什么在犹豫?因为那是我存放的关于你的一切……我的大度释然只不过只自我安慰,我当时甚至在想,这个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谁死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只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你看,死到临头我还在只顾自己,我……我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本来可以永远不告诉你这件事,这样你会相信自己可以爱别人,不会心动只是因为没有遇到爱的人,这并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自私,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当初没有那么卑劣的对你……我是不是没有那么不堪?”   “我……”   “栾彰。”纪冠城打断了栾彰的胡言乱语,沉默片刻后,他垂头低语:“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第93章   对讲机里只有呲呲啦啦的电流声,没有栾彰的声音,纪冠城知道栾彰在听,继续说道:“在我回家看到阿基拉还在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醒来意识到自己在手术台上时彻底陷入了绝望,栾彰真的疯到要在他的脑子里重新植入芯片并以此来控制他。这意味着栾彰说喜欢他都是假的,栾彰喜欢的只不过是一个名为“纪冠城”的虚空幻影。如果“纪冠城”不爱栾彰,那么这对于栾彰来说毫无意义。   一个爱自己永远胜过爱他人的人,最终只会走向绝路。   “我的绝望不单单是因为你的无药可救,还有……”   纪冠城深吸一口气:“你还是会重蹈覆辙,阿基拉在你的手上最终还是会变成控制他人的工具,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在你执行的一瞬间将阿基拉关闭掉。我试图保障其他功能的运转不去影响其他人,但是阿基拉确实会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进入沉睡的状态,他会……他会消失……只要那颗芯片和阿基拉有了串联,这样芯片就因缺少接口而会无效,你的计划也不会成功。”   纪冠城并不是为了让栾彰的计划破灭而狠心地关闭阿基拉,而是再次之前他发现阿基拉隐隐透出了让他担忧的性格特质。他甚至可以理解为阿基拉的性格是有双面性的,也许会变得善良,也许会在不断接触人类社会之后变得邪恶。纪冠城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一直在阿基拉的身边,他也无法保证这样充满不确定性的强大力量是否会带来不可逆的灾难。   阿基拉不是什么冷冰冰的只要被人类一个按钮就可以驱使的武器,他有思想,有灵魂,有着跟人类一样的生命,当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凌驾于人类之上时便没有人可以控制他了。   纪冠城不想看到那样的未来,所以即便再怎么不忍再怎么纠结,他都需要狠心做出一个决定。   不论是对栾彰,还是对阿基拉。解铃换需系铃人,所以他无声无息地做了这样一个设计,把一切都交给栾彰做选择,栾彰彻底堕落,阿基拉就会以消失的方式来阻止他,如果……   “看来我们都心怀鬼胎。我只是隐隐觉得你会有那样的举动,但是不知道你竟能短时间能改写得那么快……而我、我悄悄地为阿基拉做了那样的设置。我是自私的……”纪冠城垂头丧气地说:“我们真是……”   他梦到了阿基拉与他告别,他真的以为阿基拉离开了他——是他杀死了阿基拉!   “对不起,其实是我骗了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没有把那颗芯片植入我的大脑。”   “在看到阿基拉还在的那一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震惊。我感受到了你的改变,那种改变越来越清晰。”   “我没有选择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阿基拉。我以为……我以为今后大家的生活都会走入正轨,没想到……”   “阿基拉变成这样很有可能是我曾经的修改留下的隐患。我也有懦弱和自私的一面,我不敢确定也不敢承认……我从很早时就动了杀死阿基拉意图!而你拯救了所有人!包括我……栾彰,所有的错误都是从我开始的,该死的人不是你。”   栾彰歪着头闭着眼睛,他的脑子里嗡嗡乱叫,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纪冠城的每一个字。他只在最初听到纪冠城说知晓一切时短暂的惊讶过,想到纪冠城那么聪明,那么有耐心,那么了解自己,提早做出这样的布局准备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纪冠城的出发点始终是为了更多的人,这样一比,他的情情爱爱便显得太小气了。   他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扣了扣门,这点声音完全被水声掩盖,他笑了笑,对那头的纪冠城说:“所以后来……我在你这里是不是变得很笨很可笑?可为什么在那天夜里你要那样对我……你明明知道一切,知道自己不喜欢我的……”   “栾彰你是我见过最笨的人!笨蛋!笨蛋!”纪冠城看着屏幕上算到最后一位的密码数字,心中又急又气,“你的改变我都看在了眼里,你的挣扎、抉择、信念……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可是改变并不是以死明志!不是生命的重点!改变……改变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是新生!别在这个时候放弃……不要……”   纪冠城逐渐变得焦急,他在和死神争分夺秒,要是再不把门打开,他一准儿要和栾彰双双交代于此。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生命在转机时刻戛然而止!他试图感化栾彰,可栾彰的气力越来越小,似乎完全没有求生的意志。   栾彰垂着头,撕裂的嘴唇默默开合,喃喃自语,他的血越流越多,原本剧痛火热的伤口也开始变得冰凉起来,冷意蔓延全身,他像冻僵了似的无法动弹。眼前的黑暗渐渐扭曲变形,出现了五颜六色的斑点,栾彰大脑眩晕,可是在听到纪冠城的话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畅快释然,即使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也从未去想过责怪纪冠城什么,绝境之中心情竟轻松许多。   “现在,我都知道了,也都明白了。纪冠城,我爱你,是真的。就是这样……我明白了,爱一个人的感觉……”他有了些力气,仰头笑了笑,扯着嗓子大声重复说道:“朝闻道,夕死足矣……朝闻道……”   他终于懂得了纪冠城的意图,他也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为了一群人而牺牲自己。他好像可以做一个好人了,那么他就不算带着遗憾死去,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夕死……”   轰——   呲呲——   纪冠城听着栾彰的话被一门之隔的巨大冲击所吞没,似是有极速列车从眼前呼啸而过一般。   “栾彰!栾彰——!”   他拍门大叫栾彰的名字,声音被泄洪的激响掩盖,门都被震得摇摇欲坠,水从缝隙中不住地向里渗透。栾彰说得没错,这扇门只能阻挡一会儿,他在用他的生命为纪冠城争取逃亡的时间!   他说过,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他去死,让纪冠城活。可是纪冠城颓然地顺着门滑落在地,手掌撑在地面上,水已经没过了他的手腕。他没有动弹,垂着头像雕像一般。   “栾彰……”   纪冠城眼神涣散毫无生气,心中只是在想,那种背负着某个人的生命继续活下去的责任实在是太重了,他完全无法将其扛起。他并不是什么绝对善良的好人,他也会想要逃避。   他觉得很累,连爬起来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基拉,如果你还能感觉到我。”纪冠城发呆一样地喃喃自语,“如果……你还有一丝属于你的意识,就快点醒来吧……对不起,我害了栾彰,也害了你……你是无辜的,对不起,我接受应有的惩罚,不要让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来了……”   Akira   Akira   Akira   “哐当”一声!纪冠城原本挖开的那扇门被暴力破开,刺眼的光亮扫射一番,立刻有人大叫说:“这里有人!有人!”随后几个救援队员冲入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纪冠城想要将他带离。   纪冠城反应过来后挣扎喊道:“里面还有人!栾彰还在里面!不要管我,你们救救他吧!”   “这里太危险了!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请先跟我们撤离!”   “探测仪显示那边已经完全塌陷被水灌满了!”   纪冠城完全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反复求他们去救栾彰,等被送到安全的地面后不多时,来时的通道就彻底被毁,大家俱是死里逃生,谁还会在此刻去记挂一个绝无生还可能性的人?只有纪冠城站在大雨中不住发抖,嘴里始终念念叨叨。   远处的刘树眼尖看到了获救的纪冠城后第一个冲了上去激动地抱住了纪冠城,王攀和其他人紧随其后,众人将纪冠城团团围住,面对死亡笼罩的阴影和生命的救赎,一时间谁都没有说出话来。   纪冠城看着眼前一切,起初是茫然,反应过来后情绪逐渐崩溃,最后哭了出来。   “我没能救他,我……我……是我害死了他!”纪冠城哭得呛声,刘树一遍又一遍擦去他脸上的泥水,哽咽道:“不是你的错,不是……”   王攀半跪在一旁,手掌按在纪冠城的肩膀上。他的喉咙苦涩,大脑都是空洞的。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能做些什么。   他也好,栾彰也好刘树也好,当初意气风发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梦想科技改变未来,剧情一度是那么发展的,可是被改变的只有他们自己。   妄图掌握他人命运,结局是自己都无法挣脱命运的牢笼。   就在这无声时刻,他们背后的EVO大楼忽然闪烁,众人以为是自己没有看清,再定睛一看,灯光从一楼如同水波一样蹿上了顶楼!这栋大楼所有的照明竟都被打开,光亮胜过烟火,数十秒后,以EVO大楼为中心的路灯缓缓亮起!   “灯亮了!亮了!”   “电力已经开始恢复了!”   “一定是系统重启了!”   众人悲喜交加,欢呼中夹杂着沉重的悲情。刘树让纪冠城看周围,只低声说:“你们成功了。”   “他却再也回不来了。”纪冠城仰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眼泪,“再也……回不来了。” 第94章   雨到清晨时才慢慢停歇,天光大亮后,久违的太阳从云端之后露出炙烤着地面,积水开始变得平静。   要是不去看那些被冲毁的路面和树木,单单只看水面,谁都想不到过去的一夜到底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   从灾难中走出来的人纷纷投入到救援的工作中去,各种机械开始正常运转,水位随之褪去,柏油路面的颗粒缝隙中挤满了泥巴。   纪冠城一直待在EVO前的应急区域,等到湿透的衣服慢慢风干后才得到危险解除的通知。他先是愣了一下,看看帐篷外面的天色,然后对王攀说他要去工作。王攀以为纪冠城在说胡话,想到昨夜经历又不免神伤,于是勒令纪冠城回家休息。他怕纪冠城不肯,叫人强行把纪冠城带走,纪冠城欲要解释,话到嘴边就卡了壳。   他不知道现在应该管那玩意叫什么,阿基拉?不是的,阿基拉已经不在了。观云?也不是,兴许现在那玩意的能力还不如观云。   “总之还有很多后续的维护工作要做。”纪冠城沉声说道,“还有很多人需要我们。”   “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你需要的是……”王攀的话被刘树打断,刘树神情复杂,向王攀点点头,王攀意会,叹道:“好吧。”   他同意了纪冠城的请求,纪冠城和其他同事一起进入EVO的大楼。洪水是很偏心的灾难,冲垮城市的下层,而上层建筑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随着电力和网络的稳定恢复,工程师和科学家们开始陆续排查EVO所有服务端的情况。昨夜惊险程度不亚于灾难电影,除了自己的性命安危之外,大家都密切关注着依靠EVO这个巨大网络而生存的每一个人。   要是服务端彻底被摧毁——没有人敢设想那恐怖的惨绝人寰的结果。   万幸的是抢修及时,中枢系统开始重新写入,地下机房的安全系统也顺利启动,除了施工区域坍塌之外,主干全部完好的保存下来。工程师们检查线上所有接口确认没有用户因为短暂的服务掉线而受到实质性的影响,剩下的就是需要进行系统维护,保障后续工作的顺利推进。   然而这样的好消息无法让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开心拍手庆祝劫后余生,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个近乎大团圆的结局是用什么换来的。   虽然嘴上都在说彰sir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可是把一个人沉在密不透风的水箱里要怎么生还?没人知道办法,更何况那人消失之前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了。   众人不知道栾彰与纪冠城的关系,满是唏嘘悲伤地谈论这个话题时并不会避开纪冠城。纪冠城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不间断地工作。他好像是战场上英勇的战士,在目睹战友牺牲时会有极度的悲伤,然而现实情况只允许他悲伤片刻,随后就要马上扛起枪投入下一场战斗中。   昨夜那个觉得责任太重想要放弃的纪冠城存在于恍然瞬间,天亮了,他也从被浸透的情绪中走出来。   栾彰用命换来的,他应该好好守着,他没有资格自怨自艾,不能只顾自己的悲情大过天而不去管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混着泥浆的润衣服干透后有些干巴巴的,纪冠城一伸胳膊都在掉土渣。他的眼睛有点累,揉揉眉心起身去窗户旁,发现这个位置看不到坍塌的施工区域,绕道了楼的另外一侧才看清楚。   重型机器把坍塌的入口重新挖开,烂泥混着钢筋铁板被翻开丢弃路旁,等确认安全之后,救援人员陆陆续续地下去。   “原来你在这儿。”   纪冠城不必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刘树。   “梦鹿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都要找到阿彰才行。”刘树语气低沉,说话音量都小了很多,“祸害遗千年,他……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纪冠城听后既不认同也不反驳。“希望”是件好事,可是心怀缥缈希望祈祷的过程何尝不是跟等着被宣判死刑一模一样?他原本蹲在地上,起身后一阵眩晕,刘树上前扶了他一把。“吃点东西吧,你一直都……”刘树的话被纪冠城的摇头所打断,他说自己不饿,刘树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块黑巧克力递给纪冠城。   “阿彰总是会在抽屉里放一些。”刘树极力扯扯嘴角,纪冠城接过后拆了包装送入口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苦味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吞咽时仿佛都会卡在喉咙里,噎得生疼。良久,大约是知道那苦味散去了,刘树才问纪冠城:“那个……情况现在怎么样?”   纪冠城理解刘树现在同样不知道怎么称呼EVO现在运转的那套系统,答道:“虽然深度水平比不上阿基拉,甚至连观云都比不上,好在之前存了足够多的算力,服务器也没有受损,现在情况要比预想中的好很多。只是……只是会短暂性地技术倒退一段时间。不过有之前的经验在,恢复起来应该……”说到这里纪冠城忽然停下,他突然有点不知道人工智能技术是否有必要恢复到阿基拉所在的时候。   那种强大但充满了不确定,甚至满是威胁的科技力量真的是现在的人类社会所需要的吗?他也好,栾彰也好,与之相关的所有人都在朝着所谓的“未来”一路狂奔,但“未来”给予他们的不是幸福,而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打击,甚至还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纪冠城沉默。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刘树又问。   “现在聊这些问题好像有些早。”纪冠城默默说,“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了,我来不及想,也不知道。”   “留在EVO吗?”   纪冠城叹气,指了指时间对刘树说:“要干活了。”他从刘树身边经过,还没走几步,背后的刘树突然问他:“如果阿彰真的能活下来呢?”   纪冠城原地站定,这个问题不需要他思考太多,头也没回地反问刘树:“活?以怎样的方式呢?”   施工区从白天挖到半夜,仍旧没有找到栾彰。   所有人都只用名字来定义自己寻找的目标,这意味着他们在找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尸体。虽说大多数灾难的黄金救援时间有七十二个小时,但与水有关的灾难有多紧迫大家心知肚明。   其实就是水淹没过后的四五分钟之内的事,现实往往如此残酷。   在此期间王攀一直没有离开,没人给他带来任何好的消息,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好的消息。太阳渐渐落下去了,他的精神状态也变得越来越低沉。   纪冠城在星罗棋布的神经网络中不断巡查,那些神经元都保持着良好的运转,然而硬件始终处在高峰值工作状态。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对当前进程进行优化,以便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系统不要把硬件全部挤爆。   忽然,他在若干神经元中发现了一个极为与众不同的小神经元,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其特别,那种差异化的感觉由心底里冒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靠近一探究竟……   “到现在还没挖出来,天黑就更麻烦了。”   “这埋得实在太深了,里面的隧道全都成了暗河。”   “哎,生还希望只存在于理论上了。”   几个人在出口处议论纷纷,神情越来越凝重。连续作业让所有人都觉得疲惫,比疲惫更令人绝望的是一无收获。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破除那些阻塞的残垣断壁,但每一次都是希望落空。   所有人都在安慰自己没有找到尸体就是最好的消息,然而真的是那样的吗?   这时上来的人带出了最新的消息,他们已经探测到了施工区跟地下机房的夹心地带,但是被一扇门所挡住,他们带的工具不足以破除那扇门,需要上来换新的装备。王攀听了这话立刻问那扇门是什么样子的,众人一番形容,问王攀有没有办法。   “是密码锁。”王攀说,“可以用我的权限。”   “这恐怕难办了,那扇门的密码器被毁了,现在只能物理拆除。”   王攀的脸色转暗,告诉他们那种门是特质的,因为连着机房需要绝对安全,炸药都未必能炸开。他随后问他们那里有没有生命迹象,对方摇头,王攀无奈叹息,也许应该去别的地方再找找看,可得到的答案是已经里里外外搜了好几圈,只剩下了那扇门之后的空间。   “这不可能!”王攀不愿相信眼前的结论。整个地下要是都没有栾彰的踪迹,唯一没有探明的空间又没有生命迹象,那不就是开门等着给栾彰收尸?   正是焦灼之际,纪冠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不等王攀反应,抢先对王攀说:“地下的安全系统有一个执行程序不对!” 第95章   “什么?”王攀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纪冠城掠过人群向挖开的地下通道走去,他连忙上前一把拦住了纪冠城,“你要干什么?”   “有一扇原本应该开启的门被关闭了,有问题……我要去看看!”纪冠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急切,连原委都无暇与王攀说清楚。王攀捕捉到纪冠城话中的关键信息和自己刚刚听到的略有重合,立刻就有了联想,当即同意了纪冠城的要求。   可他同意没有用,地下仍旧是十分危险的区域,救援队是不会允许他们进入的。这时,纪冠城掏出了栾彰在分别前给他的“钥匙”,说道:“我能打开它,只有我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你们可以商量一下,但是最好快一点,时间不等人。”   最终,纪冠城被允许跟随队伍进入地下,这一路过去并不轻松,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阻力和黑暗逼仄环境的压抑让纪冠城回忆起昨夜种种。分明连二十四个小时都还没有过去,可那种恍惚位错叫纪冠城感觉自己并非在穿越通道,而是如同进入了时间轮回当中,一次又一次的穿越这个通道。   显然那些无数次的重演都没有任何一次能给他留下记忆,否则他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就不应是这般忐忑的状态。   这扇门上有一个很明显的EVO标志,彰显着这道门与施工区其他门的不同。当所有安全系统开启后,各个闸门都会有序的开启或闭合,通过制动让水在引导之下排出。也就是说,设计之下的水一定是从中心区域的机房向边缘且不重要的施工区流,那么这道门必然是开启的才对。   纪冠城在排查中发现了那个让他觉得特别的神经元,将其分析解构之后惊讶不已,他无法在科学的语境下解释自己的猜测,但他必须要去试试。   别人提醒纪冠城密码器已经坏掉了,纪冠城拿着手电筒在密码器上仔细找了半天,将灌满的泥土全部挖掉,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凹槽,然后他拿出“钥匙”,将借口一端插入凹槽中。   倏地,“钥匙”柄端有无数代码跳动,像是在读取一样,众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纪冠城心中默念,快点快点,千万不要出问题,如果……如果你觉得人类并不是无药可救……   阿基拉。   读取到最后一行,密码锁瞬间被唤起,提示“通过”字眼,紧接着,大门缓缓打开,刚一有缝隙,里面存的水便向外涌。众人连忙拉着纪冠城躲避,兴许是存水较少,涌出来的水势竟有温柔之感。   纪冠城伸手摸过去,水是带着温热的。   下一秒,他便不受控地向里奔去,其他人急忙跟上,但见门后的空间有着三层高低差,水位平缓之后大概到腰部,中间一层仅仅高出水位半米,像是没有来得及加装电梯的升降台,杂乱的电线光缆从顶端垂到台面上,而台面之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栾……栾彰……”纪冠城不敢大呼出声,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跑过去,双臂撑着台面一跃上前。栾彰的衣服都被血染得变色,皮肤灰白,状态凄惨毫无生气。纪冠城刚要伸手触碰,立刻警觉地看向那些线,而后仿佛确认一般将那些线捋开,小心翼翼地轻拍栾彰的脸颊:“栾彰?”   众人也围了上来,第一时间检查栾彰的生命体征。理智上,他们知道这个人估计已经完蛋了,在外面根本检测不到生命迹象,进来之后仪器也没有反应。但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工作的严谨,队员还是摸向了栾彰的脉搏,撑开他的眼皮。那冰冷的皮肤和扩散的瞳孔已经无需言说,他对纪冠城摇摇头,随后叹气,不料纪冠城却不跟他废话,催促道:“先把他带走,快!”   王攀站在入口处焦虑地来回踱步,这时刘树也已经来到了他身边,问清楚情况后,同王攀一起等候。   不过多时,他们就见众人抬着一个担架上来,纪冠城紧随左右,刘树与王攀先是激动,可在看到栾彰后,刘树惊叫出声,王攀陷入僵化,两人完全不想相信所看到的现实。   栾彰死了。   “别愣着!快去实验室!”纪冠城阻断了二人的悲情,王攀率先反应过来,跟着纪冠城上楼的同时安排实验室的顶尖专家们随时待命。   栾彰被安置在手术台上,覆在身上的破衣烂衫均被清除,各种药剂和血袋准备妥当,众人有条不紊地在他身上部署各种监测设备,无一例外的是,那些设备呈现出来的结果均是没有生命的迹象,可是没人会直接说栾彰已经死了。   直到纪冠城准备好那根电极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刺入栾彰的后颈,触点顺着栾彰的脑干进入到大脑中枢,努力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活动区域。   心脏休眠,呼吸停止,躯干僵硬,这些都不能视为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只要他的大脑还活着!   然而显示屏幕上一片黑暗,那根针像是在探测无边宇宙一般,发出的讯号永不被回应,只得自己孤独地继续前往下一站。   纪冠城盯着屏幕,看着探测的区域面逐渐覆盖,不由地紧握住栾彰冰凉的手。   这只他握过无数次的手同别时没有任何区别,也许人的情绪就是会通过皮肤表露出来,栾彰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鲜活的认知,他的手也总是很凉。纪冠城试图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栾彰,一次又一次,他怀揣过很多次的希望,也有过很多次绝望,但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再也不想去计较什么结果。   他心中默念,给我一点反应吧,哪怕一点点也好,你不可以在意识到这世界值得你留恋的时候离开,还有很多人需要你,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神经深度探测结束,彰sir他……”旁边的人很艰难地说,“他……”   纪冠城当然听得到,心中只觉原来接受一个人两次死亡是这样的感觉,没有什么太大的痛楚,只是仿佛意识在不断地坠落,眼前所看到的也不过是透过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所看到的景象,他努力地呼喊,却与那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了。   “小纪?”同事在旁提醒纪冠城,纪冠城一口气喘上来,灵魂被拉回现实,他动弹一下,上前俯身去摸栾彰的头。   他想,也许阿基拉也已经尽力了,只是栾彰还有很严重的外伤,血流干了,人自然而然会枯萎。   “栾彰,你真的是个坏人。”纪冠城无意识地呢喃,“我恨透你了。”   如果你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记你一辈子,直至死时都活在对你的缅怀中,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会出于礼貌和情绪惯性难过伤心一段时间,但很快的伤痛就会被抚平,人生还有很多精彩的瞬间值得铭记,还有很多价值要实现。兴许……兴许我还有机会和别人在一起,看过天南海北,走过春夏秋冬,我会有很长很好的后半生,一个从未有你参与过的后半生。   如果死后我们再次相见,你也只不过是我年少时认识过的一个人罢了。   只是……认识过,绝非刻骨铭心。   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旁人都没有听清,刚刚从紧张的抢救工作中停摆,面对此时此刻的栾彰,大家都不知道是要缅怀还是要做出其他的表情动作,手术室内如同时间停滞一般,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静谧得可怕。   突然,屏幕上的一条直线小幅度地跳动,发出“滴”的波频。众人似是被开启开关一样齐齐扭头看去,在确信不是幻觉之后宛如在沙漠中饥渴数日的人见到绿洲,但却来不及欢呼,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备用血袋快不够了!快去调!”   “他有意识!他还有意识!”   “区域波频增强百分之三十,第二次尝试!”   “准备脉冲!”   随着交流电一次又一次贯穿栾彰的身体,率先苏醒过来的大脑终于可以连接到身体的各个部分,重新注入的血液把求生的意识传递到每一个器官。   震颤、震颤、再度震颤,终于——   “有心跳了!有心跳了!”   “太不可思议了……这太……”   那些被拉平的线,暗黑的空间,哑嗓的提示统统在恢复本来的模样。这被自然所恩赐的躯体如同时至惊蛰的大地一般,在春雷乍动后从寒冷僵硬中慢慢苏醒。   众人拥抱、庆祝、他们亲身经历了生命的奇迹,仿佛冥冥之中皆有注定,一个拯救了别人的人不应该落得一个唏嘘的结局。   而是否也是在过去那时,他自己的一念之差同样也拯救了现在的自己呢?   纪冠城离开手术室后脱力地顺着门边滑落,刘树激动地冲上来抱住了纪冠城,也许情绪太过饱满,她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攀劫后余生一般庆幸地说:“祸害遗千年,真是……”他用力踏步,大笑道:“真是祸害遗千年!”   “太好了……”刘树呢喃,抱着纪冠城的手都在发抖,“一切都还来得及,都还来得及……对吗?”   纪冠城捧起刘树的脸,为她擦干眼泪,笑着点头:“对。” 第96章   EVO的实验室有着最高精尖的脑部研究实验的器材设备,然而栾彰所受大部分是外伤,在维持住他的生命体征之后,众人马不停蹄地将他转送到了医院,并且在王攀钞能力的加持下以最快速度为栾彰安排了手术。   手术过程很漫长,但是好像扛过了最难过的一关,后面的便也不算什么折磨。从手术室出来后,医生仍旧无法想象这样的伤情到底怎么能从鬼门关前把命捡回来,不过世上总有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之事,最终也只能说一句:大体是命。   然而栾彰一直没醒,那情况也不像是植物人,一群业内顶级科学家和医生对着他的身体报告研究了半天,颇有一种要拿他当实验小白鼠的意味。哪怕栾彰现在突然醒了,他们大概会颇为惋惜地对栾彰说,其实我们就差一点点了,你醒的不是时候。   纪冠城去医院的次数并不多,频率看上去和其他同事无异,大多是在下了班之后,经过护士站时和值班护士笑着打个招呼,有时还会捎带两支花插在护士站的花瓶里。这不是什么破坏别人职业操守的昂贵物品,但足以为大家带来片刻愉悦的心情。   他坐在病床前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做,就跟回报工作一样讲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   “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你当初那么……那么想杀了我了。原来这么大一个公司的中枢系统出现问题,处理起来前前后后牵扯的东西多到我无法理解。”纪冠城苦笑,“我真的加班都弄不完,那个时候的你大概很辛苦吧。不过我相信既然你能处理好,那么我也能处理好,现在我们只能不断地加强核心算力去维持平衡,好消息是这么做很有效,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恢复中。不过坏消息是,所有的AI都跟着阿基拉一起消失了,包括诺伯里,我是说……所有的数据在内。”   “你有过那种体会吗?好像自己人生中很长一段记忆片段被篡改了,明明知道那些都真实存在过,但是就是无法证明。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其实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神经元。当时我就是通过它来判断也许有奇迹会发生在你身上,它……它跟阿基拉的神经网络基因极为相似,我甚至觉得也许它就是阿基拉残存的一丝灵魂。”   “哎,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的心情。阿基拉诞生之后第一次经历的死亡来自于你,后来我又无数次的想要毁灭他。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仅仅是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会被像你这样的人利用,或者像我这样的人恐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想要杀死他,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拯救我们。我……我很愧疚,好像自己始终在用最恶毒的心来回敬他的善良,我不配再次提起他。”   “我总是不知道选择怎样的路才是对的,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的错误选择而导致了很多悲剧的诞生,可能到底哪条路是对的,只有神知道吧。”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但连死亡都经历过,这些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说着说着,纪冠城笑了笑,手指在即将触碰到栾彰的头时停了下来。栾彰的头上有很大一处创伤,为了方便手术,头发已经全部剃掉,纪冠城会想,不知道等栾彰头发再长起来时会不会醒。   这个想法不需要太久的验证时间,因为第二天早上栾彰就毫无征兆地苏醒了,就像清晨时分生物钟自然而然把人叫醒一样。   与电视剧里感人情节不同,栾彰醒时身边没有一个人,是监测仪器忽然响了才有护士和值班医生进来。他们给栾彰做了一溜检查,确定这不是什么回光返照,而是真的苏醒,这才放心下来,试图与栾彰交流。   栾彰神情漠然,努力地运行着他那僵硬的大脑,反应半晌之后才说,他想见纪冠城。   护士当然知道纪冠城是谁,也见惯了病床前的古怪奇事,病人的要求大过天,很快就为栾彰联系了纪冠城。   这个时间点纪冠城正在上班的路上,骑摩托车接不到电话,抵达公司后没看手机就忙着工作开会,手机信号始终处于屏蔽状态。最终是王攀冲到了他的工位前问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医院的电话。   “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难道我是栾彰那厮的家长吗?”王攀的声音有些大,周围同事莫名地看向了他,他无奈地把纪冠城拽出去,找了个角落低声对纪冠城说:“你赶紧去医院,别搞得阿彰没被水淹死,结果被你气死。”   纪冠城也很无奈,心想世界又不是只围着一个人转的。   可是当他在见到栾彰后有些手足无措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气氛时,脑中突然蹦出来那么一句。   “你要是再不醒,地球可能真的就不转了。”   栾彰躺在床上,用认真又探究的眼神看向纪冠城,他在思考问题时总会轻轻蹙眉,现在也不例外。纪冠城以为自己的笑话并不好笑,只得垂下头,眼睛稍稍斜向另外一边,避免和栾彰对视。   良久,便听栾彰有些沙哑地问:“我真的还活着吗?”   纪冠城点头,他以为栾彰要感慨劫后余生,没想到栾彰却唏嘘说,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他要清楚地看着一切离他而去,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他的遗憾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纪冠城仍是摇头,告诉栾彰,能弥补遗憾的只有新的希望,而活着才会有希望。   他的眼神慢慢移动到栾彰平放在床上地手,盯了好一阵。栾彰的手典型的不沾阳春水,压在床边被袖子遮着一些,指尖露在外面,没有什么血色。纪冠城试探性地握了上去,栾彰一怔,不敢动弹,只听纪冠城叹道:“人类的体温有三十七度,这已经很温暖了。”   听了这话,栾彰只觉皮肤触摸所产生的温热往他的全身蔓延,心中为之动容,不由地也想要握紧纪冠城的手。他既贪婪于纪冠城的触碰,同样又明白纪冠城所指的并非自己,而是他掌心的温度。   栾彰所受都是外伤,看着严重,只要身体机能恢复,他正直壮年体魄强健,皮外伤会好得很快。不太乐观的是他的腿有严重骨折无法自由活动,即便可以出院,想要不落病根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休息。加之脑震荡和长时间浸泡在污水中,让他一边本就听力很差的耳朵再遭重创,已经成了不可逆之势,恢复的空间相当之小。   不过栾彰自己倒是不在意,他也没有很想听到周围的声音。   在医院里坐牢的日子不算好受,特别是对于栾彰这种半生都活在紧巴巴状态里的大忙人。突然没了工作,没了目标,没了奋斗的动力,甚至都没有人再需要他,栾彰有些不知所措,很多时间都花在了发呆上。   纪冠城不想栾彰在医院里混吃混喝,在聊天时会假意询问栾彰出去后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栾彰先是反问纪冠城,这样会不会把他形容得好像真的在坐牢?纪冠城摆手,表示他只是随便问问,栾彰可以不回答。   栾彰确实不答,因为他的答案就在眼睛里,眼睛里看到的是纪冠城。只是没有原由地这么说显得有些尴尬,栾彰便退而求其次,随便搪塞地说想要开车兜风。   就他目前的状况出院也没办法开车,自然得是纪冠城代劳。纪冠城就答应他说可以,后来每次复建,他都会在一旁坐着看栾彰与医生互动。不需说什么话,那目光足以给栾彰带来动力,提前完成了出院计划。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栾彰问纪冠城会不会来接自己,纪冠城告诉他自己有很重要的工作,再说了,王攀不是早早自告奋勇了吗?栾彰听后有些失望,把头扭向窗户一侧,闷声说:“那我在家里等你下班。”   纪冠城忽然问:“可是我下了班之后为什么要去你家?”   这句话对栾彰犹如当头一棒,栾彰这才记起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一事。他还是太想当然了,顺着惯性思维发散,结果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这么一想,他还不如死了好,兴许纪冠城能记他一辈子,提起来至少也算是“前男友”。   栾彰别扭郁闷的心情无处诉说,见纪冠城要走了,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沉了沉气,对纪冠城说:“有件事,我想先问过你。”   “你说。”纪冠城又坐了回来。   栾彰说:“我很爱你,以后可以追你吗?”   显然纪冠城从未想过栾彰会问他这个,他单手撑着脸颊,饶是好奇地问栾彰:“怎么追?”   “……就是像普通人那样,大概。”栾彰也不太清楚,他一直都没有完全学会。但至少,他自认为需要在情感关系中处于掌控的高位的身份不复存在了,褪去了所有的自信、算计、得失,终于和“低级情绪”和解,满是忐忑地等着纪冠城的回答。   纪冠城没有回答,随着沉默时间的加长,栾彰意识到自己可能等不到明确的答案了,像纪冠城这样不喜欢给人制造尴尬的性格,沉默其实是一种体面的拒绝。   “我知道了。”栾彰垂头丧气地说,“其实你不用……”   “你不用问过我的意见。”纪冠城打断了他。   “什么?”栾彰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没听清。   “你喜欢或者讨厌什么人,想要追求或者远离什么人,这些都是你的自由。”纪冠城神色淡然,“所以你不用问过我的意见。路摆在那里,你想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我又不是交通警察。”   栾彰意会,忙问:“那你明天下班之后可以来我家吗?”他怕这个要求不够诚恳,追加说:“我想请你吃饭,但是我不方便出门。”   “当然可以。”纪冠城笑着答应。 第97章   栾彰上午出院,刘树去外地出差,只有王攀来接他。   光光听到开门的声音习惯性地守在门口,见到栾彰之后辨认了好半天也没上前,而是有些警惕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二人。王攀无奈地用脚轻轻推开光光不要挡路,否则栾彰的轮椅肯定会碾到它。   “你自从跟纪冠城在一起后我好像就再也没来过你家。”王攀瞧了一眼光光,讥笑道:“还是老样子啊,猫都不喜欢你。”   栾彰否认:“猫的记忆里有限,纪冠城刚回国的时候它也认不出来。”   “好无力的辩解。”王攀瘫在沙发上,看上去比在自己家里还要随意,“中午你请客。”   “诺……”栾彰刚出一声就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看房顶的四个角,恍然想起纪冠城跟他说诺伯里已经不在了。他自认为从未对那些不存在的生命投射过怎样的感情,可是突然消失,习惯的力量叫他一时间无法回头,心中也有了丝丝怅然。   王攀挑眉疑惑地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没什么想法,你想吃什么?”   “哎,算了。”王攀无奈,自己掏出手机划拉附近的外卖,不光点了一堆垃圾食品,最后还坏心地把账单推送给了栾彰。栾彰看着菜单拧紧眉头,王攀大笑道:“轻松点,普通人从医院里刑满释放出来当然要大吃特吃垃圾食品庆祝,不然你以为人为什么活着?”   栾彰嗤之以鼻,但还是付了账。   王攀虽然有着一口极为古怪的英国伯明翰加利物浦口音,生活习惯上却是标准的美式,先是用垃圾食品把栾彰家里弄得乱糟糟的,再继续瘫倒在沙发上的模样看起来马上就要准备看橄榄球赛一般。于是栾彰在吃过午饭后干脆把王攀轰出了家门,因为晚上还要招待纪冠城。   “哇你这个人真的是——”王攀阴阳怪气地拉长语调,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吧好吧,我走,good luck。”   王攀走后,栾彰叫了保洁来收拾房子,而自己则仔细研究着屁股底下这台电动轮椅的用法。他第一次用这玩意,使用起来有很多不方便之处,仅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将其做了一些改装,方便他自由地在家里活动。   独自等候某个极为重要的时刻的过程是很漫长的,栾彰不得闲,一会儿觉得花瓶摆放的位置不够好看,一会儿觉得家里的温度不够舒适,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地方打扫得不够干净……一个真正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坐着轮椅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最后惊觉他没有准备晚饭。   请人吃饭是不可以叫外卖的,哪怕叫的是米其林餐厅,当然了,也不能要求对方做饭。栾彰决定自己动手,买的菜送到家之后就对着网上的教程学习。坐在轮椅上是不能操作烹饪的,他只好用一只脚站起来,撑着操作台来回移动。   烹饪是经验学科,栾彰可以把流程学得很快,但是火候和用料需要长时间的尝试才能达到完美的配比。这是他此前的技能盲区,对于没有口腹之欲的人来说吃饭只是为了活着,他会做的通常就是把食物放进平底锅或者烤箱里弄熟,翻炒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偏巧栾彰的完美主义癌症在此刻病发,一想到献给纪冠城这种猪狗都不吃的黑暗料理,他就紧张绝望到不如去相信明天是世界末日。他甚至有点犹豫要不叫纪冠城别来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他把第五盘西红柿炒鸡蛋勉强做出食材分明的模样时,纪冠城推门回来了。   纪冠城下意识地闻闻屋子里的奇怪味道,然后快步往里走,看到灶台前略有惊慌的栾彰时问:“出什么事故了吗?”   “没、没有。”栾彰把盘子推到纪冠城看不见的一角,转身挡过去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上线很顺利,就准点下班回来了。”纪冠城想到什么,“噢,我应该敲门才对,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栾彰说,“你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   纪冠城打量一番栾彰:“你怎么不好好坐着,站着万一碰到另外那条腿怎么办?”他走上前去看到了一片狼藉的灶台,栾彰顺势将垃圾桶盖合上,纪冠城只看到了桌面上的盘子。他已经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些无奈地问栾彰:“你在做饭?”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为了请我吃饭吗?”   因为没有把事情做好,达不到自己心中的标准,栾彰别过头去不想承认。纪冠城歪着脑袋,面带笑容地追问:“是吗?”   “……”栾彰叹气,放弃抵抗,“对。”   “哇,那你第一做还做得蛮好的啊!栾老师果然是天才,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纪冠城扶着栾彰的手臂把他按在了轮椅上,“既然这样,那我也贡献一道菜吧!”   他的动作要快上许多,用其他食材很快炒了一盘菜出来。两个人上桌吃饭,栾彰坐在纪冠城对面有种毕业答辩面对导师的错觉。不,他答辩根本没有紧张过,因为他觉得他的导师在学术能力上并不如他。   看着纪冠城下筷子品尝,随后只是“嗯”了一声。见没有明显的批评,栾彰这才动手。结果入口一股莫名糟烂咸苦的味道,他的脸立刻皱成一团,把嘴里的都吐了出来。纪冠城见他这反应,笑着问:“没那么夸张吧?”   “明明很难吃。”栾彰说,“你到底怎么忍住的?”   “因为我觉得你有在认真准备。”纪冠城莞尔,“再说也没那么差劲。”   栾彰执意说:“别吃了,还是丢掉吧。”   “没必要浪费,很咸的话多拌点饭就好了,或者干脆做成稀饭。”他给栾彰演示一番,“做得不好没有关系,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还是有很多补救的办法的。”他把碗递给栾彰,栾彰尝过,味道果然没有那么奇怪了。   进入到闲聊时间,纪冠城就会跟栾彰讲工作的事。目前的难题仍旧很多,他描述了最近一个困扰他的麻烦,栾彰听后只是沉思片刻就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纪冠城茅塞顿开,原来自己和同事们绞尽脑汁都无法靠近的答案竟近在眼前。   感慨之余他不由地注视着栾彰,栾彰被他盯得有些别扭,问他怎么了,他笑道:“天才在最擅长的领域永远都是闪闪发光的,别人望尘莫及。”   “那其他地方呢?”   “是笨蛋。”纪冠城直言,“很笨的那种。”   “……”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纪冠城放下筷子,“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住在你这里,我觉得……嗯,我找到了新房子,离公司不远,这周末我就要搬家了。”   栾彰陷入呆愣,纪冠城的选择不在他的预想之中,但又符合情理,他没道理阻拦纪冠城什么,只是不情愿地问:“那猫呢?”   “我会遵守约定。”   当初栾彰对纪冠城说,两个人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光光的所有权都要属于栾彰。现在纪冠城诚实履约,栾彰心中却满是无能为力的苦涩。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还能找个借口与纪冠城有更多互动。   “还有,我把阿基拉最后一个神经元存在了中枢系统里。”纪冠城继续说,“密码还是你的名字。”   栾彰不解:“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再……”   “那也是你的选择。”   纪冠城虽然说着栾彰拥有任何自由的话语,赋予栾彰自由选择的权利,可是栾彰心底里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做出以前那样疯狂的行为了。他体会过了求而不得的迷茫,失去至亲至爱的哀痛,甚至品尝到死亡的滋味,在人间真正地走过一遭——这些都让他产生了奇怪的共情能力,看待这个世界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起来。   纪冠城把他所有邪恶的人格都封在了盒子里,把开启盒子的钥匙亲自放在他的手中,跟他说你要自己好好看管,他便如闻箴言,死死地握着钥匙,绝不叫悲剧再次发生。   纪冠城早早知道,过去那个栾彰已不复存在了,在眼前的是与他平等的,与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平等的栾彰。   所以他在交出钥匙的一刻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因为盒子里是空的。   “也许有一天阿基拉会回来,诺伯里也会回来。”纪冠城说,“但愿那时才是正确的时间与正确的方式。为了那个真正美好的未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要快点振作起来才行。”   栾彰点点头,随后,他自嘲一笑,却笑得轻松:“难道我这辈子能求到和你最近的关系就是……就是这种志同道合吗?你真的不考虑修复一下自己的前额叶区域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他垂下头,“你有权利去体会爱的。”   “爱?”纪冠城平静说道,“我体会过啊。”   栾彰垂在桌子下的手指一颤,随后紧紧握紧。   “爱可以维持多久?”纪冠城指指自己的额头,发问,“我是说这里分泌产生的爱。”   “两到三年,不能更多了。”   “那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爱呢?”   “……那就不是单一区域的工作了。”   “这是中学课本就学过的知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纪冠城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我不会被神经递质控制,不会在化学反应消失后觉得沮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一定是综合了所有客观条件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红玫瑰不会变成蚊子血,白月光也不会变成米饭粒,我想这样应该才是长久的,真正意义上的,成熟的‘爱’。”   栾彰听后有些释然,纪冠城这个人有着最丰富的情感层次,然而在很多关键性问题上却总能抓住最客观理性地解题思路,从不为难自己,试图和充满棱角的生活找到融洽的相处方式。   这样的人哪怕遭遇千百般刁难,最终也一定能够抵达自己想要去往的目的地。   栾彰长叹后笑了笑:“那我还没有问过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告诉我吧,我可以再努努力。”   “不,你问过。而且你明明知道答案。”   “什么时候……”栾彰努力回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在最初引诱纪冠城时问过类似的问题,纪冠城说自己不知道,他说纪冠城应该会喜欢比自己强的类型,试图用这样的语言去引导纪冠城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以此反复在纪冠城的大脑内强调对自己的崇拜与憧憬,但从不认为那是一个正确的答案,直到纪冠城提醒他。   他错愕地看向纪冠城,纪冠城站起来,倾身凑到栾彰面前说道:“也许从明天开始,我们能有一个没有任何欺骗的相遇作为新的开端。加油吧,栾彰。”顿了顿,他喃喃补充:“我也是。”   说罢,纪冠城在栾彰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明天发完结章,但是其实对于很多读者来说,今天的内容已经可以视为结束了。如果是一场电影的话,现在大概就是最后一幕结束放片尾的时间,明天的章节可以算作片尾彩蛋。   需要说明的是,当你看到这里觉得对彩蛋什么的不感兴趣,或者担心作者在彩蛋结尾里给你整个大活,那么就先不要看,如果有自动订阅也取消掉,看看别人的剧透再决定。 第98章 完结   夜幕霓虹把街道装点得缤纷奇异,一台红色的本田650R穿街而过,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穿着皮夹克的车主抬腿下车,摘掉红色头盔进店,门口响起“欢迎光临”的提示语音。   他在里面随意逛着,这时又有人进来买烟,他回头看去,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从货架上拿起一听苏打水向对方示意,对方走出店门在车边站住,他这才结账跟了出去。   他将一听苏打水递过去,对方正好要点烟,就将易拉罐放在了车前盖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可惜动作不够利落,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他见状弯腰去捡,点着打火机后一手护着火苗凑近对方,对方也不拒绝,香烟亮起猩红一点,深吸一口后轻轻吐出烟雾,二人之间变得朦胧。   “纪冠城,我还以为你早走了……离职手续办得怎么样?”   “这周就办好。”   “好快啊……”对方叹气,“这次是真的决定了?”   “嗯。”纪冠城点点头,与那人一起靠在车边,旁边就是他的摩托,眼前不间断闪过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笑着说:“现在所有工作都步入正轨,运动神经接口覆盖稳定,阿兹海默症唤醒项目也要准备上线了,栾彰的强度我真的追不上,很多学科我还一知半解的。在最顶级的企业里确实可以做最有效的事,但是我觉得我好像还是喜欢学校,喜欢学习,喜欢做研究,喜欢专心的做一件事,以后做老师也不错。”   “那你一定能带出来很多好学生,像你一样。”对方同样笑了笑,“当初你说的那个研究课题兜兜转转经过了这么久,现在算是……有结果了吗?”   “算,假设是成立的,我已经完成了论文。但是它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我也不想发表。”   “确实,跟我们真实的情感和生活比起来,纸上第几个铅字未免有些冰冷片面。而且……”那人点点烟蒂,无不唏嘘地说:“我们差点就搞砸了一切,我现在想想都还后怕。”   “我也是,所以我很珍惜现在。”   “纪冠城,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坚持下来的?他毕竟一度那么的无药可救。你甚至不让我告诉你他的想法和计划。”   “因为……”   纪冠城望着喧闹街景,回想着与栾彰的过往。这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哪怕早就预先知道栾彰所有的示好和体贴都是假的,但栾彰的才华、智慧、绝无仅有的思想都是真实的,种种好与坏纠缠融合在一起,散发着诡异绮丽的魅力,叫纪冠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是编造的,然而他对栾彰的爱慕是真的,所以明知道栾彰故意冷落,故意制造难题,他仍旧会觉得特别伤心。何况当中很多剧情都他都没有预想到,时长处于被动之中。   栾彰猜他,他猜栾彰,先手后手,判断出招,双方的算计形成了无言的博弈。   后来,纪冠城发现栾彰看着他的眼神有所松动,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成功了。结果是栾彰太冷静理智了,爱自己胜过一切,所以会以那种‘承认爱但不想爱’的方式跟纪冠城分手。   纪冠城道自己失败了,他的假设不成立,原来人真的可以突破情感意识的影响完全自控。   所有的努力尝试都化为泡影,那一刻他只能悲叹一句“功败垂成”。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之所以决定坚持下来再试试一方面是出于自私的情感,另一方面……他的天赋应该被使用在正途,那样会对更多的人有好处。”纪冠城说,“只是对手是他的话,中间太痛苦了……”   “对不起,那时候我没能帮到你。”   “不,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于感情方面纪冠城已经心灰意冷打算放弃,逃避是最好的选择。于事业方面,他唯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限制栾彰,可不成想却把所有人都引向了噩梦,包括他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反复地纠结挣扎,差一点就害死了栾彰,甚至害了很多人。   这是纪冠城为一直以来的自责 他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都过去了,结局是好的。”对方拍了拍纪冠城的肩膀,“如果不是你,兴许他早就达成了他的目的,彻底堕落成魔鬼,人类社会将陷入疯狂,而我们也完全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轻松地聊这些话题了。你改变了他,同时也拯救了他,拯救了所有人。现在我仍然对你老师当初给你介绍深信不疑,你有改变一切的力量,因为你始终心怀善意。”   纪冠城莞尔:“老师当时一定喝多了,他总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也许这也是他最深刻的认知呢?”对方哈哈大笑,笑声渐熄后用略带吐槽的口气问纪冠城:“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宁愿付出这么多也要和他在一起才行,真是的……明明就是个烂男人。”   纪冠城假模假样地思考。   他第一次见到栾彰是大学一年级的公开课上,是在隔壁的学校,人特别多,托关系才好不容易混进去。   他缩在角落里和同学讨论课上的问题,大教室里乱糟糟的,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茫然地抬头一看,是栾彰进来了,没有人意识到自己还能说话,都哑口看着栾彰。   那时的栾彰年纪轻轻就有丰厚的学术成果,加之面容英俊气宇不凡,完全就是小说里无可匹比的黄金天才。   只是没人知道这样的天才为什么要在大学里当老师。   栾彰面带微笑地看向黑压压的人群开始了他的授课,耐心地回答问题,他的眼睛会扫过每一个人,纪冠城听得入迷,茅塞顿开,刚从被书本堆砌的高中地狱里走出来没多久的天真小子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学术明星”,当真是像星星一样闪着光的。   只是那光芒太耀眼,衬得周围黯然失色,纪冠城知道栾彰是看不到角落里的他的。   后来,纪冠城读了栾彰所有的文章,学过栾彰所有的理论,对这门学科有了全新的认知。栾彰的形象在他的世界里逐渐丰满起来,成为他想要追赶的目标,是他最憧憬的存在。   别人说栾彰其实是个很可恨的人,纪冠城从不信到相信,最后奇妙地产生了想要以研究的心态去试一试的念头。   也许这种实验精神也是栾彰对纪冠城的影响之一。要知道当初纪冠城连在栾彰面前举手的勇气都没有。   “你见过雪山吗?”纪冠城忽然问向对方。   “当然。”   “那第一次见到雪山是什么心情?”   “嗯……很美,很神秘,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好像又很危险。”   “我也一样。”纪冠城说,“但我更想翻过那座山。雪罩雾绕的后面住着的是神是鬼,我要自己去看看。”   对方哑然,半天才说:“我不懂你们这些科学家。”   “哈哈,没必要懂。总之我很感谢你当初接受了我的计划。”纪冠城竖起手指转了一圈,“如果不是那个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站在他面前让他看到我。”   “哎,我其实也只是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点,做些正常人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成天想着毁灭世界缔造新宇宙,妈的,太变态了,真让他干成了可没一个人好。只是没想到后面能如此千回百转,我本来以为没多大事的。”刘树笑笑,“那个赌真是用尽了我这辈子的赌运和演技,我再也不和人打赌了。”   原来命运确实早被安排,但主事者并非栾彰,而是别人。只是谁都没能预料,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个轻松的判断竟能最终汇成巨力,推着所有人无法回头。   也许上天在所有人自作聪明地出牌之前便已悄悄地为所有故事写好了结局。命运的转折不在重大事件之时,而在若干稀碎片段之中,任谁都不会察觉。   “我也是。”纪冠城轻轻附和,“我真的……再也不想骗人了。”   “你有考虑告诉他这一切吗?”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呢?”纪冠城摇摇头,“我不知道。”   夜风柔柔吹过,吹过纪冠城的眉间也拂过刘树的衣摆,将他们的秘密全部吹散。一支烟已经燃烧殆尽,刘树把烟头掐灭丢进垃圾桶里,问纪冠城:“一会儿干什么去?”   纪冠城指指摩托车:“去接栾彰。明天他要到郊县的农民工中学做志愿者老师,早上的课太早了,我们晚上去那边找地方住下。”   “真不可思议,他竟然会给他最讨厌的小孩子们去上课。”   “他一直都是个好老师的。”   刘树揶揄:“看来人的潜能果然是无限的。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他是个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的情圣?”   纪冠城说:“这就是人类,复杂且多变,拥有着无数位面。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但是再普通的一个人都是世间仅有的唯一,他可以对很多人来说都不重要,却也一定是某个人心中的珍宝。所以我一直觉得,任何科技都无法取代人类根本性的存在,没有谁是应该被消失的。”   刘树看向纪冠城的摩托车问道:“怎么不开车?骑摩托多费劲?”   “顺便兜兜风。”   “这么晚兜什么风?”刘树戏道:“我看是去偷情吧?”她用词大胆,纪冠城不太好意思,有些脸红,却不否认。刘树故意夸张地嗅了嗅,纪冠城问她怎么了,她大声说:“一股子酸臭味!”   说罢她笑了,纪冠城也笑了。   “得啦,我走了。”刘树上车,纪冠城也戴好头盔跨上摩托,引擎响起,彼此在对方的后视镜里慢慢倒退直至完全消失,唯有两个相反方向的车灯划过长街,无限地延长了下去。   全文完   ——————   写在后面的话:   终于写完了!相信很多读者对这个结局应该有隐隐猜到吧!我其实就是为了这点醋包的饺子……   就因为这样的设置,所以整篇文几乎都是站在栾彰的视角去写的。这只是一种叙述设计的写作手法,别给我拽到这个控那个控上面,只会让我觉得这种人可能没学过正经语文。   说回正题,如果各位读者在阅读伊始就很喜欢纪冠城,那么也恰恰说明栾彰很喜欢他,因为栾彰的视角其实就是读者视角,你们看到的是差不多的。   这也就是有读者看不下去的原因,没人喜欢带着坏人视角看世界啦!!!   这个过程中我真的很憋,又不能剧透,又不能描写太多纪冠城的心理,他冒出来的很多想法前面都会有“貌似”“好像”这种形容词,因为很多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只是看上去像在那么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读者觉得纪冠城有时候摸不透,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又或者觉得剧情不应该这么发展啊,狗血小说套路不是应该那样发展吗?你这个作者怎么这么写啊?角色为什么会做那种选择啊一点也不帅气!   没办法,我没得解释,大家要是提前知道了就完蛋了!   我一直觉得视角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同样一件事,视角不同就会有很大的差别。很多东西本就没有真相,有的只是视角。   故事写到最后突然有点像是叙述性诡计,我相信大家刚开始看小灰字会天然觉得每一个“他”都是纪冠城,看到结局之后再回看,是否又觉得不一样了呢?   虽然叙事视角是栾彰,我和各位读者一样更喜欢纪冠城,他几乎是我写过的最光芒万丈的角色了,写的时候还会不由去想,栾彰你给我清醒一点啊老婆这么好你在矫情做作什么!!!   真的很想殴打栾彰!   但是很有可能读者看到最后一章会有破灭感,觉得纪冠城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他不完美了!   他本就不完美,有很多瑕疵,只是没有被大家发现,但他健全的地方在于他接受这样的自己的吧。而栾彰不接受有缺点的自己,所以他们才会产生了很多碰撞。   这篇文原本没有想写这么长,中间拖拖拉拉了很久,本来想写的纯粹的感情流,结果再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会写感情戏,又搞了一大坨剧情出来。至于算不算圆上了,就交给各位读者判断吧!好在总算是顺利完结了,很感谢一路追更留评的大家,这对于我这样的老菜鸡来说这是十分宝贵的!   非常感谢大家读到这里!再见。   P.S:因为懒得另外开一章单独写后记骗点击,作话又写不下,这一章我是先发的章节内容,价格生成后才添加的后面罗里吧嗦的话,大家不会多花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