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为他枯萎   作者:吸猫成仙   文案:   开始都是刺激而兴奋的,但偷来的爱情都是这样,只片刻欢愉,一旦回归现实,面对的只有痛苦和无边无际的道德折磨。   可越是面对这种压力和折磨,越让那些偷来的瞬间像是救赎的喘息,无法停止。   阅读Tips   本文tag包括但不限于:   “出轨”“不洁”“主角道德瑕疵”“同妻”   1. 文中主角发生感情和身体关系时,皆为已婚状态。   攻直男,有妻子和女儿。受和他的伴侣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但已经办过婚礼,是世俗意义上的婚姻关系。攻和受都是他们各自关系里的过错方。   2. 攻和妻子是正常相亲结婚,不同于一般同妻在一开始就被欺骗和利用。准确来讲,是在攻出轨的对象是个男人时,攻妻子的身份变成了同妻。受的丈夫和攻的妻子都有一定性格瑕疵,但这种瑕疵并非为攻受出轨行为洗白,只是为了人物真实性,及人物行为逻辑性。可能看到某些地方,会让人觉得攻受会出轨很合理,以至于觉得作者在洗白出轨行为。但请注意,合理≠正确。合理是指人物行为符合人性和逻辑,正确是指人物行为符合法律和道德,所以合理和不正确可以同时存在。   3. 出轨行为是一种具有相当破坏力的不道德行为,作品人物行为观点不代表作者本人认同其观念行为。   4. 现实向偷情文学,整体基调刺激+压抑。   请读者朋友准确判断自己是否能接受这种题材和尺度的文,希望以上排雷能够让大家有效参考。   最后,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无论喜欢什么类型文的读者,都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好文。   一句话简介:【已完结】偷来的爱情才叫人发疯!   标签:现代,都市,虐恋,HE 第1章   小雪刚过,路边的树已经秃了,寒风凌冽。   从教学楼走到校门,那辆黑色的大众已经等在那里。苏雪青刚把手伸向车门,车门自动从里边打开。   苏雪青弯腰上车,给温暖得有些泛潮的车厢里,带进去一缕冰凉的幽香。   在他落座之前,从司机的位置递过来一个不同于车内配置的新坐垫。苏雪青知道是前一次坐车,车座上的奶茶渍弄脏了他的裤子。   司机高毅很慌张,说要赔苏雪青一条新的。苏雪青表示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但他坚持。苏雪青只好说了裤子的价格,并表示一点水渍,不用麻烦。高毅满脸通红,转而又说帮他送去干洗,最后苏雪青也只好收下了他赔偿的干洗费。   他接过坐垫垫在屁股下。   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司机外表看起来并不像细心的人,但这段时间一直坐他的车,苏雪青却发现他意外十分体贴人。   一向沉默的男人简短问道:“回红树湾?”   接送苏雪青这段时间,高毅知道他家在红树湾——市区里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他还知道苏雪青是年纪轻轻就是大学里的教授。   这样的人住在富人区一点也不奇怪,从他的衣着外貌、言谈举止,高毅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尽管他低调和善,但那种从内而外的优渥感还是很明显。   高毅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天南地北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这点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今天先送我去南腾国际大厦。”苏雪青低头看了眼手表,“你来得及吗?”   除了开车,高毅的正职是附近尊皇酒店的厨师。那份儿工作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等再上班,要五点以后了。中间这几个小时,他就拉活儿补贴家用。   高毅也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来得及。”   车子启动,高毅打算提醒他系上安全带,又担心把人一身规整挺括的毛呢大衣勒出褶皱,愣是没能说得出口,心想自己开稳点就是。   车子驶出学院路,上了更宽阔的八车道,高毅提高了车速。车子像是一尾灵活的鱼,沉默地汇入车流中。车窗关上,车里就十分安静。   这是苏雪青最初坐高毅的车最满意的地方。   以往打车,司机总是放一些吵闹的网络舞曲,有的甚至会在车上抽烟,还有就是司机聒噪不止,不停地各种打听。苏雪青不喜欢自己开车,打车就不得不忍受别人的嗜好。   直到两个月前,打上高毅的车。车子应该是他自己的,保养得很干净,车厢里也没什么怪味儿,最要紧的司机也安静寡言,他头一回这么舒心。再一次碰上时,他就留了对方电话,要用车时直接叫他。   苏雪青周一三五的课时都能在四点前结束,高毅刚好送完他就回酒店上班。每逢这几天,便准时在校外等他。   苏雪青把手肘顶在车窗边沿,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流动的景物,眼角却时不时瞥向驾驶室的内视镜。   果然,高毅又有意无意地从内视镜里看他,不过从对方的角度,应该看不见他的脸。   前不久他才发现高毅的这种习惯。   苏雪青对这样的眼神一点不陌生,好奇里带着一丝探究,加上他的体贴,差点就让苏雪青误会对方对他有意思,如果不是从之前偶有的几句闲聊推测出高毅是直男,而且已经结了婚。   他突然收起手臂,往中间挪了一点,看着内视镜,脸正框进了镜子。从这个角度,他也正好能看见高毅的脸。   不得不说,高毅长了一张gay普遍会喜欢的脸,浓眉大眼,轮廓清晰,看起来很刚毅,下巴浅浅的胡茬又给他增加了不少男子气概。   高毅又一次下意识看他,抬起眼皮,便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苏雪青来了个对视。   他赶紧撇开眼,有些慌张,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是临时找的话题:“……车里温度怎么样?要不要调高点?”   “不用,有点闷,你把车窗开点缝。”   “好。”   高毅把副驾驶的窗户开了条缝,新鲜的冷空气涌了些进来,驱散了车里暖气的烦闷,又不至于直吹到苏雪青。   再一次过分体贴,苏雪青少有地生出了一点聊天的欲望。   “你这样做双份工,收入怎么样?”   谈到收入,高毅有点不好意思:“一万多点……不到一万五。”   苏雪青笑了笑:“比我赚得多不少。”   听他这么说,高毅并没有因为高校教师工资有限而惊讶,只淡淡道:“不一样。”   他没有具体说有什么不一样,苏雪青似乎又听懂了这三个字的言外之意。苏雪青并非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人,大概也能想到一个人做双份工的艰辛,以及工作与工作的保障还有社会评价的差异。既然高毅这么回了他,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再说就有了炫耀的卑劣嫌疑。   车厢里重新恢复安静,暖气的温度让苏雪青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潮热起来,他解开了一颗羊毛衫下的衬衣领扣。   甫一抬眼,又和车内镜的高毅对上了视线。这回对方没有回避,简短道:“南腾国际到了,到地库吗?”   “不了,停到路边就行。”   高毅转着方向盘,灵活地转了个弯,把车停到离大厦入口最近的路边。   苏雪青掏出手机扫码:“多少钱?”   “三十。”   “三十吗?”苏雪青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提醒道,“我以往打车过来都要四十多。”   面对质疑,高毅顿了顿,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为他这种损己利人的行为作何解释:“你不一样……”   苏雪青微微惊讶。不一样,这三个字的潜台词实在太多,过去的经历,让苏雪青很难不往高毅在撩拨他那个方向去想。   正当他打算说点什么,高毅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你是熟客,可以打折。”   苏雪青提起的警惕顿时卸下,给高毅转了四十的车费。   “放心,不打折我也会一直叫你的车。”   到账声响起,同时车窗外“梆梆”两声。   苏雪青转脸看见车窗外邵庭的脸。他开车门,对高毅道:“周一见。”   “好。”   苏雪青跟一个高毅从没见过的男人走了。不知道那男人是谁,看衣着打扮也是个挺有钱的人,大概是苏雪青的朋友。   高毅登录快车平台,把手机设置成接单模式后,重新发动油门,原路返回。   转过刚刚转过来的那个弯儿,他看见苏雪青和刚刚那男人正走在前边。   苏雪青看起来不大高兴,步子有些快,而那男人两步追赶上去,一下揽住了对方的腰。下一秒,苏雪青转头说了两句什么,推开男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男人又追上去,再次搂住苏雪青的腰。   苏雪青瘦高,穿着柔顺修身的羊毛大衣像是一株水杉树,笔直毓秀,有种别样的优美气质。   然而这气质在那男人有力的臂弯下只显羸弱。男人强势地挽住他的腰,他便只被对方推着往前,一点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开门下车一气呵成,高毅大步流星上前,从后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往外一扭,呵道:“光天化日的,做什么?”   被人突然扭住手臂,邵庭吃痛,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回头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你谁啊?放开我!”   苏雪青也诧异道:“高毅?”   “他是不是在骚扰你?”   邵庭一看苏雪青和着男人还认识,反手挣了一下,但没挣开,高毅反而扭得更紧。邵庭满脸通红,是痛的,也是气的,问苏雪青:“这人是谁?”   苏雪青对高毅:“是误会,你先放开。”   “我看到了,他搂你的腰,你不愿意。”   “我搂他的腰,关你什么事,你他妈哪儿冒出来的神经病?”   苏雪青上手分开高毅的手:“真的是误会,我们是朋友,他跟我开玩笑,我没事。”   高毅放开了,但仍犹疑地瞧着苏雪青。   “真的没事。”苏雪青无奈笑道。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喜欢文的记得点点收藏哦,谢谢() 第2章   “我们是朋友?”邵庭脸上带着一种调笑的意味儿,实则压制着的全是愤懑和不满。   “只是刚才送我过来的司机,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只是司机他上来就扭我的手,还要送我去警察局?”   苏雪青也不大愉快:“都跟你说了别在大街上那样,很烦人。”   “你也觉得我是骚扰你?”   苏雪青不想和他在车上吵架,免得又出意外,干脆闭了嘴。   没得到回答,邵庭却并没有罢休的意思:“刚那人不会是对你有什么想法吧。他看上你了?”   苏雪青实在是不想就这种事情和邵庭掰扯,冷淡道:“别这么无聊。”   片刻后,邵庭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过度反应,有点难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今天怎么这么晚?”邵庭踩紧油门,匆匆往城西赶。   “每周五都是三点五十下课。”   “就不能请假提前一点走?”   对这无理的要求,苏雪青没搭理他。   “那你至少也该让司机开快点,知道我在等你,到了还和司机聊天。跟那种人有什么好聊的。”   苏雪青按了按额头,不太痛快:“你可以不用等,又不是我非得去。”   “刘哥老婆四十岁生日,办家宴,只请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还专门问了你,我一个人去像什么样?”   “你可以说我出差、参加调研会……什么都行。”   见苏雪青半垂着眼,仍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邵庭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刘哥是公司很重要的客户,今天算我委屈你。等完事儿了,我好好补偿你怎么样?”说完搂着他的肩,用力抱了抱,也算是因为刚刚的事情和苏雪青道歉。   苏雪青有自个脾气,但并非固执不懂事的人。邵庭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再拿乔,两人该吵架了。他挪开邵庭的胳膊:“好好开车,不是都已经晚了么。”   驶过闹市,车子进入一条幽静的林道,一眼望去全是冬天光秃秃的树干,以及透过林间的落日余晖。车水马龙的喧嚣都远去了,谁也想不到,离市中心不远还有这样的地方。   刘培生家的别墅就掩映在这片树林后。   他和邵庭是从生意伙伴交成的朋友,两家人认识有几年了,两人的生意也互相依托着发展,所以这友情来得也不纯粹,但有利益相关的关系,总比其他关系牢固许多。   只是苏雪青从来不想掺和到邵庭那些生意关系中去。   到了地方,刘培生给他们开的门。   五十多岁的男人,身着羊绒衫,西裤挺括,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手指正夹着一根雪茄,说话间,烟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冒出来:“小邵,小苏,正聊你们呢,快进来。”转头叫佣人给他们拿来更换的鞋子,回头时,目光在苏雪青身上轻轻一点,一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一手是请的姿势,“来,给你们介绍两位新朋友。”   会客厅的皮沙发上已经坐了好些人,有几张熟面孔。   “这是秦润集团的王总,这位龙新集团的蔡总。”转头把两人引到前边,“这是信泽科技的邵庭,和他的……伴儿,苏雪青,苏教授。”   有人起身,握了邵庭的手:“邵总好。”   邵庭两只手握上去:“你好你好,叫我小邵就行,在座的都比我年长,该叫各位一声哥哥才对。”   “邵总是年轻有为。”   “是啊,想我们三十出头的时候都在干啥?邵总已经有了这么大个公司。”   面对其他人的恭维,邵庭拱手:“没有大家关照,我也没有今天。”   两句过场话讲完,大家的兴趣已经急不可耐地转到了苏雪青身上:“邵总,这位你不好好介绍介绍?”   邵庭倒是大方地把苏雪青让到前头:“我爱人。”   “早听说过,邵总爱人不光人好看,年纪轻轻已经是教授。”   邵庭谦逊地笑,对大家的过分抬举有点无奈的味道:“还是副教授。”   “甭管正副都是教授,也没啥差别。”   “差别还挺大的,是吧,雪青?”   苏雪青微笑点头,也不多说,像一个漂亮精美的花瓶。又因为这个花瓶的性别是男,比别的花瓶多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才知道,被男性凝视的不止是女人,而是处于女性位置的所有人。   起初他担心邵庭在这样的场合带上他,暴露自己小众的取向,会对生意产生负面影响。也曾暗自感动过,把同性伴侣带进自己的工作和社交领域,这对许多同志来说都是挑战,包括他自己。   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男人之间私交的深浅取决于见识对方秘密的多少,越是共享“道德败坏”的秘密,越能成为好哥们。就像带着情人社交的男人们之间的关系,一定比带着太太社交的男人更铁。对于他们来说,最快拉近关系的社交并非一起玩牌、玩球、玩车……而是一起玩“女人”,越是违背道德和法律的玩法,关系拉近得越快。因为社会就是这么教育男人的,他们的成功是要凌驾于别人之上,一个让他们有安全感和放心的对象,一定是被掌握了某种把柄的对象。   在这样的社交场合里,苏雪青本身便相当于邵庭的“秘密”和“把柄”。把这种无关紧要的“把柄”暴露给潜在的生意伙伴,就会更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更快建立起关系。   他从未把这点体会告诉邵庭,因为邵庭心里一定认为自己是好意。带着苏雪青招摇过市,和每个人宣布自己有爱人,之后再告诉苏雪青——我让你进入我所有的社会关系,这意味着我对你的忠诚。   众人坐回沙发,继续聊天抽雪茄,只不过话题从经济政治转到了苏雪青身上,对他X大历史教授的身份纷纷夸奖,对他藤校海归博士的学历啧啧惊叹。   他的学历和学识成了女人脖子上的项链,或者胸前的胸针,或者新做的头发……男人们不懂,但他们会夸,语气轻飘飘的。   只有邵庭替他谦虚——   “只是副教授,隔教授差十万八千里呢。”   “待遇很低,一年工资不如公司一天的流水,工作十年不定能赚回他留学的学费。”   “早就让他不去上班了,他不愿意嘛,不过男人始终还是应该找点事做。”   最开始苏雪青会主动参加邵庭的社交,作为伴侣,他也想认识对方的和合作伙伴和朋友。后来变成为了邵庭的面子和心情忍受,但总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刘哥,嫂子呢?”苏雪青打断他们。   “在楼上和蔡夫人她们打牌呢。”   “那我去找嫂子了,顺便把礼物给她看看。”   “小苏你真是太客气了,难怪你嫂子就喜欢你。”   佣人领着他上楼,电梯门开,便听见棋牌室里传来女人嘻嘻哈哈声音。   “是在那个房间吧?我自己去就行,你忙你的。”   佣人离开,苏雪青转身推开旁边的玻璃门,来到阳台上。院子里的草坪已经枯黄,远处是一片人工湖,湖面已经结冰,更远处便是来时看到那些光树枝。天光黯淡,满眼萧瑟。   不多会儿晚宴就开始了,是请的著名粤菜大厨到家里做的饭。餐厅的长桌坐满了人,各种美味佳肴中间摆满了酒。   酒过三巡,邵庭的额头颧骨开始泛红,话也变得稠密起来,一句连着一句,像扯不开的糍粑。他那样的酒量都已经喝成了这样,其他人的醉态更是已经现到了脸上。   刘培生把酒凑到苏雪青面前:“小苏,来,刘哥敬你一杯。”   苏雪青脸上有瞬间的僵,片刻后便伸手推挡:“刘哥,我不喝酒的,一会儿回家要开车。”   “开车这事儿多好解决,待会儿我让管家开车送你们回去,保证把你俩安全送到。”见苏雪青仍不伸手,“小苏啊,你要是个女的就算了,你是个男人,哥这酒你得喝。”   苏雪青还想说点什么,邵庭却抢在他前面:“雪青,一杯酒没事。刘哥主动敬你,不要拂了他好嫂子的情。”   话到了这份儿上,苏雪青只好接过来,把刘培生和他老婆一并敬了。   这顿饭吃到深夜,下桌时差不多都醉倒了。刘夫人劝两人留下,楼上有准备好的客房。但苏雪青坚持要回家,她只好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司机。   夜里温度下降得多,车里有些冷。想着这么大晚上的,司机心中怕是也有诸多怨言,苏雪青没好意思再要求他多做什么。   多了一个陌生人,苏雪青格外沉默了些。邵庭软软靠在他身上,一直握着他的手,大着舌头:“宝贝儿,你生气了啊……你是不是不高兴……今天……”   顾忌前面的司机还在,苏雪青赶紧打断他:“没有。你喝多了,别说话,休息下吧。”   “我没喝多,脑子清醒着……要是没生气,你亲我下……”   说着他去掰苏雪青的脸,却被拉开了手:“……回家再说,好么?”   “怕什么……我们结了婚,合法接吻……”   “别撒酒疯……唔……”   怕把场面弄得太难看,苏雪青没有反抗得太剧烈。等邵庭亲够了,放开他时,心中的憋闷达到了顶峰。   他自己并非滴酒不沾的类型,记得上学那会儿也经常和邵庭一起去酒吧,两人一起喝高了,邵庭就沿路放声唱歌,而他止不住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讨厌邵庭喝酒。   可能是喝酒的对象变了,从朋友变成了客户,从单纯的喝酒高兴,变成了要去取悦点什么以得到点什么。而且每次一定要喝醉,且不说邵庭那日渐增加的腰围和三十多岁就频发的胃病,苏雪青最讨厌的是他每逢醉酒就会变得既脆弱又强势,不管对方心情,只顾索取。   总算回了家,司机开得太快,刚到家,邵庭就吐了。   来不及去卫生间,只吐在了厨房水槽里,一些秽物溅到地上。苏雪青听他吐完,进去查看情况时,正见他抓了一把纸巾,趴在地上擦自己的呕吐物。   苏雪青抱来纸巾盒,把邵庭拉起来:“你去休息会儿,我来弄。”   “……别,别,很脏……我自己……”   “叫你去坐着。”苏雪青提高了声音,心里那股怨气化作一股委屈。   他当然也知道邵庭自己把公司做起来很不容易,有时候宁可委屈自己也配合他去见他的客户和合作伙伴也是这个原因。在这个家庭里,他是物质的受益者,虽然谁也没有问他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地上和水槽都收拾干净了,苏雪青站在水槽前仔细搓手。一双手指细长的白手,在流水下反复冲刷,皮肤洗得发红。   邵庭突然踉踉跄跄走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呼吸间的酒气漫过耳边,飘进他呼吸里。邵庭吻着他的脖子,反反复复地说:“宝贝儿,我爱你。” 第3章   大学门口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被两个保安一路赶到了街角。   老汉推着烤红薯的炉子,哭丧着脸。原本就没什么人买他的烤红薯,到了角落更没人买了。他踟蹰一阵,终还是敞开喉咙,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吆喝起来。   “红薯啰……烤红薯啰……”   每一声吆喝都吐出一口白色的雾,好像身上那点热气,就这么一口一口,都快吐干净了。   高毅提前来等苏雪青,他坐在车里,目睹了这全程,这时下车买了好几个。   “不好意思,我晚了点。”   高毅埋在驾驶座吃红薯,苏雪青先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抬眼瞥见来人,把手里小半个烤红薯全部塞进嘴里,然后就被噎到了。   他捶着胸口,照例起身去给苏雪青开车门,却被从车窗伸进的手按坐在位置上。   “你缓缓。”   苏雪青亲眼看他把自己噎得直打嗝,有点无语,又觉得有点好笑,绕到另一侧,自己开门上来了。   这回他没有去后座,而是上了副驾驶。哪怕噎着,高毅还是眼疾手快,在他坐下前,把那个专用坐垫放在了座椅上。   苏雪青已经坐下,高毅还锤着胸口说不出话,车厢里也没见着水壶,便从自己包里掏出水杯,递给他。   高毅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接过来便喝了。吞下食物,出了两口大气,才看见手里拿着的是一只保温杯,大概是苏老师平时喝水用的。他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继而脸膛发热。   “不,不好意思。”   “没事。”苏雪青向他伸手,是要拿回水杯的意思。   高毅愣了愣,没有立马给他,从盒子里掏出消毒湿巾,沿着杯沿仔细擦了几圈,才把盖子盖好,递过去。   苏雪青看他做完这一切,默默把水杯收回了包里,淡淡道:“没这么讲究。”   高毅只当这是苏雪青的客套,还是一脸尴尬,很是难为情。   为了打破这种不自在,他把剩下的烤红薯拿出来,递到苏雪青跟前:“吃吗?”   天气寒冷,大下午也正是午饭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烤红薯的味道钻进苏雪青鼻子里时,他本能地咽了咽唾沫,仍习惯性拒绝:“不用了,谢谢。”   不知是不是他滑动的喉结被注意到,面对拒绝,高毅并没有让步,反而从中间掰开,热烘烘的甜香直往苏雪青鼻子里钻:“好吃,热的。”   不等他再次拒绝,高毅扯过一张纸垫在苏雪青手上,从操作台抽屉摸出一条一次性餐具袋,从里边抽出那只塑料勺:“不会弄脏手。”   盛情难却,特别是对方都周到到了这份上,苏雪青只好接过道谢。   “回家?”   “嗯。”   高毅发动车子,按照规定,副驾驶必须得系安全带。   他瞥了一眼苏雪青,又是一身新的短大衣,驼色短毛,看起来特别柔软,手还被自己给的烤红薯占着。他不免为难地提出要求:“安全带,要系一下。”   “嗯。”苏雪青爽快答应,把塑料勺咬在嘴里,低头找到安全带的头,别扭侧着身,好几下都没有插进去。   见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高毅接过插头:“我来。”   “咔哒”一声,终于扣好。苏雪青眉头一展,从嘴里拿下勺子,对高毅道谢。   高毅赶紧扭脸看向前边,踩下油门:“不客气。”   那一刻,他心突然跳得有些快。   以往他总觉得苏雪青有些难以接近,看似礼貌温和,但直觉他是个挺冷淡的人。这一刻,莫名地,他觉得苏雪青可爱。   他突然想起自己女儿,吃东西也会咬勺子,系不上安全带也会皱眉不耐烦,对他撒娇“爸爸你帮我扣”,扣好后会甜甜地说“谢谢爸爸”。   女儿总是触碰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他没忍住,又抬头看向内视镜,这才意识到,苏雪青今天没有坐后座。一旦意识到他刻意在看苏雪青,这下又不敢再看了。   一个并不算熟悉的成年男人,和自己七八岁的女儿,怎么也不应该联系到一块儿。   高毅熟练而平稳地驾着车,为他刚才莫名的联想感到困惑,并致力于把这种奇怪的联系驱散开。于是他开口问道:“那天,你后来没事吧?”   苏雪青从手里的烤红薯抬起眼睛,有些疑惑:“嗯?”   “上周,那个男人,你们真是朋友?”   那天高毅一路开车回去,越想越觉得奇怪。男人之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这样搂着腰。那种动作,非要说的话,只有在情侣间才会发生。但苏雪青既然说是朋友,他本不该再纠结,却又没办法驱散这种疑惑,于是干脆问了出来。   “我们是情侣。”   苏雪青没想到高毅还会问他这件事。但仔细一想,对方以为他受到了欺负,过后再关心一下好像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一时没准备好给他的答案,又想不到欺骗他的理由,再说自己早就公开出柜了,便也实话实说了。   高毅仍平稳地驾着车,一时没有说话。   苏雪青把吃完的红薯皮包在纸巾里,再装进塑料袋系上。平时一双冷清的眼睛,此时却带笑意了瞧着高毅:“怎么,很意外?”   “是,有些意外。”但高毅平静如水的语气和表情,并没有表现出和他说的这话相对应的意外。   苏雪青笑起来:“我以为我弯得很明显,不过以前没接触过的话,想不到这层也正常。”   高毅平铺直叙道:“网上见过。”   网上看到过,生活里也听人闲话聊过,但没见过真人,高毅一直觉得同性恋离他很远,却没想到苏雪青竟然是。   这时,对方的一些细节才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苏雪青会喷香水,今天坐在副驾驶,平日的幽香就变得更浓郁一些。苏雪青很讲究,衣着整齐、脸面白净、头发一丝不苟,连身上的衣服都没见过穿重样的。同是男人,高毅没见过别的男人会这么注意自己外表。   “没想到现实中也能碰上?”苏雪青眼里还盛着笑,但眼神已经冷下来。   被人一语猜中心头所想,高毅结巴了一下。   这片刻沉默,苏雪青有了另外的理解:“要是觉得不自在,就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   “不会不自在。”   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会不自在,高毅非但没停,还踩下油门,提高速度。   路上开得快,今天提前回了红树湾。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苏雪青付完钱,高毅却没有立马打开车锁。   他耷拉着眼皮,有些难为情地:“你帮我和你……那个……对象道个歉,上次是我误会了。”   “别介意,他也有不对的地方。”   高毅看着苏雪青,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4章   苏雪青回家,只看到邵庭双脚搭在茶几上,瘫在沙发和朋友打电话。   见他回来,收了线,拿起外套,一把揽住他的肩:“走,上超市买菜去。”   “冰柜里有菜。”   “都是冷冻肉,我想吃新鲜的。”   每周都有农场专门给他们家送各种蔬菜肉类,蔬菜打的是有机环保无污染,肉类都分门别类洗净切好然后急冻打包,干净又方便。   苏雪青把包挂起来,开始脱鞋:“不想去市场。你想吃什么,让阿姨顺路带过来吧。”   “我给阿姨打了电话,让她今天不来做饭。”   苏雪青抬起头,冷冷看了邵庭一眼,想起早上两人因为他不给邵庭做早餐而不欢而散的事。   邵庭昨晚喝醉了睡得早,早晨也醒得早,睡醒了嚷着肚子饿,让苏雪青起床给他做点吃的。苏雪青说冰箱有做好的三明治,要去给他拿。邵庭不想吃凉的,苏雪青就爬起来给他点外卖。刚打问他想吃点什么,邵庭一把抢过他手机,问:“你就不能亲手给我做顿早餐?”   苏雪青这时候才意识到邵庭的真正目的,本来被吵醒就不太愉快,这会儿更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做饭。”   “为老公破例一次也不行?”   苏雪青觉得他实在很无聊,扭过身用被子盖了头。   邵庭气鼓鼓又灰溜溜地爬起来,自己去做早饭。倒是做了双份,也很丰盛。苏雪青坐在上餐桌,面对形状完美的太阳蛋,刚刚那点龃龉也消失了。   邵庭很早就一个人出来上学,毕业后刚创业那几年也吃了些苦,做个饭还是不在话下。   刚因为吃到一顿美味的早餐而心情愉悦,却听对方埋怨:“我在外边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只有回家还得伺候你。知道多少人上赶着给我做饭吗?就你不行,就你高贵。”   食物从这一刻开始变得难以下咽,苏雪青放下筷子:“我已经说过无数次,我不喜欢做饭,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做个饭而已,有那么难吗?我天天的,在外边累得像条狗,回了家,想吃一顿老婆做的饭,这个要求很过分?”   苏雪青无话可说,起身走了。   一个在外边打拼的男人,回到家里想吃一顿老婆做的饭,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坏就坏在苏雪青的确讨厌下厨房,而他从小到大接受的观念都是讨厌的事可以不做。   他就是这么长大的,自由而且自我。虽也知道不是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也会妥协陪邵庭去参加重要客户的生日宴,但实在没法逼着自己去做这种细微且无关紧要的事。   而且,他也讨厌被称作“老婆”。   见他和早晨如出一辙的冷淡表情,邵庭眉头皱成一团:“不让你做,晚饭我做,行了吧。”   天气干冷,呵气成雾,邵庭把兜里的皮手套拿出来让苏雪青戴上,又把他的手揣进自己羽绒服兜里捏着。   苏雪青瞥了一眼路旁的餐馆:“就在外边随便吃点吧,做饭麻烦。”   “你嫌麻烦,我不嫌。顿顿外边吃,还像个家吗?”   “大家都忙工作。现在饭店和外卖这么发达,都是社会分工的细化,提高效率,也创造更多价值。”   “你一周就那几堂课,也很忙?”   “……”苏雪青打算再解释一次,“除了上课,还要写论文、编刊物、做课题……是的,我很忙。”   邵庭看着他:“早说让你辞职了。”   “我不能辞职就为专门照顾你。”苏雪青把手从邵庭兜里抽走。   邵庭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你是会照顾人的人吗。实在想工作,来我们的公司不好么,这样还能常在一起,不像现在聚少离多。”说到这个邵庭皱眉,“明早我又要出趟差。”   苏雪青不说话,以沉默拒绝。   聚少离多是实情,邵庭工作忙,也总出差。但他觉得这样也有好处,大家各自有空间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他也没觉得他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到了超市,苏雪青就站在果蔬区等邵庭,怎么说都不往生鲜区走。生肉和鱼类的腥臭味,他闻着会不舒服。   从超市出来,邵庭照常去拉苏雪青的手。   “你还真是一身公主病,不过幸好你遇到我,让你也有当公主的命。要不是我,谁还惯着你?谁又惯得起你这些?”   苏雪青再次把手抽走,这回真有点恼了:“别这么说,遇到你之前还有在国外那几年,我都活得好好的。”   说完他快步走了,邵庭赶紧追上去:“我就开个玩笑,别生气。”   “我讨厌你这些玩笑。”   “好好,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邵庭又去拉苏雪青,柔声细语的,“但我就愿意惯你嘛,让你辞职也是怕你工作太累。”   “我不累,也不用你惯着。”   “我偏要惯着,就喜欢惯你,怎么地吧。”邵庭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挤着苏雪青,边走边故意撞他胳膊。   没一会儿,苏雪青忍不住牵了牵嘴角,马上咬住嘴唇,但还是泄露了笑。   邵庭知道他消气,上去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   两人在一块儿好些年,邵庭把他脾气摸得很准。苏雪青看起来冷若冰霜,好像很难搞定。当年在学校时,就很多人喜欢他,但他那种距离感让人望而却步。邵庭偏就不信这邪,追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傲慢。在一起后,发现苏雪青其实内心很单纯,也不记仇,有点像冰皮蛋糕,外边凉,里边却是软甜的。   回家后邵庭亲自下厨做的饭,很丰盛,都是苏雪青喜欢的菜式,吃饭的时候,不停给他夹菜。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就偏要惯着、宠着他。   吃过饭,邵庭把碗筷收到厨房,等阿姨明天来洗,并把剩下的菜都倒了。明天他不在家,知道家里那位“公主病”不吃剩菜。   苏雪青洗漱完毕,刚去书房打开电脑,邵庭就推门进来,一口气把他抱进卧室,按在床上一顿猛亲。   苏雪青脸膛红红的,撑住他下巴:“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起得来。”邵庭急吼吼地扒他衣服。   “你昨天……”   说起这事儿,邵庭还有点尴尬:“昨晚喝太多了。”但马上又振奋起来,“看老公今晚不搞死你。”   苏雪青一直习惯不了他在床上那些粗鲁的荤话,就手把床头的灯关了。   邵庭哼哧着:“把你喂饱,免得我不在的时候,出去找野食……”说着咬牙切齿地啃他肩膀,好像他真干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儿,“要是敢干这种事,我会杀了你……”   苏雪青狠抓着被单,心里憋火,刚要生气,邵庭就喊他的名字:“雪青……雪青……我爱你……宝贝儿……我爱你……”   等他重新躺回床上时,邵庭抱住他:“宝贝儿,刚爽吗?”   “……嗯。”   实际并没有,他是慢热的类型,需要前戏。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明日早起要急着睡觉,邵庭很急切,他刚有感觉,对方已经完事儿了。   听到肯定回答,像是满意了,邵庭让他关了灯,松弛地摊开身体准备睡觉。   黑暗中,苏雪青睁大眼,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邵庭,我们聊聊。”   男人转过身去背对他:“……很困了,有什么明儿再说。”   苏雪青没再说什么,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听着一旁邵庭的有节奏的呼噜声,他有些烦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好像出了点问题,但他又说不出这问题具体是什么。能说出来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这些生活中的细小摩擦,会让苏雪青觉得为之生气很愚蠢。   他认为是邵庭变了。   之前也不是没谈过,邵庭却一口咬定是他变了。指责他对自己的感情淡了,不再那么喜欢和在乎自己,所以只要他说的话做的事,苏雪青才总是挑刺和看不惯。   后来苏雪青也仔细想过这回事,是自己变了吗?是不是对邵庭有什么不满?他深刻地剖析自己后,又发现并没有太大的不满。他们一起这么些年,恋爱初期的激情已经慢慢转化成了亲情,他重视邵庭,就像他重视其他家人一样的。   所以到底是哪儿的问题,苏雪青也说不清楚。 第5章   做同性恋多年,苏雪青早习惯了别人,特别是顺直男面对他时的异样,也早习惯了别人的表面文章。   很多人嘴上说的不歧视,实际表达的是“只要同性恋不出现在我面前”或者“只要不让我知道同性恋存在”。一旦同性恋身份在他们面前暴露,那种笃定的态度就立马就变得暧昧了起来。   但高毅说他不会不自在,似乎是真的。   周一三五的下午,高毅还是照常来接他,态度也一如既往。   今天高毅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发乌,一路都在打呵欠。原本话就不多,这下话更少了。沉默得连苏雪青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到了。”   他慢慢踩下刹车,把车停在红树湾气派的小区门口,按着嘴,又打了个呵欠。   苏雪青开车门,迈下一条腿,又迟疑了起来。看他困倦的样子,似乎闭上眼就能长睡一觉。   他还记得上次高毅给他吃的烤红薯,本着不占人便宜的心理,便说:“你看起来很困,下车,我请你喝杯咖啡。”   高毅耷拉的眼皮撑起,对苏雪青的邀请有点诧异:“不用。”   “疲劳驾车挺危险的,就当休息一下,醒醒神。”   这话让高毅难堪,以为是他疲劳驾驶让苏雪青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开车有数,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苏雪青未置可否,只笑笑:“来吧,就在旁边。”   高毅跟他进了旁边的咖啡厅,他缩着胳膊和腿坐在咖啡厅的矮圆椅上,有些拘谨地打量着周围优雅的环境。他从没来咖啡厅喝过咖啡,一杯咖啡几十元,不是消费不起,只是不是他的消费层次,一壶浓茶一样提神醒脑。   也许是看出他的拘束,苏雪青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一杯生椰拿铁,自己要了美式,和几样甜点。   高毅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比速溶咖啡好很多,还有一股椰奶香。苏雪青把甜品也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客气。”   高毅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你手怎么了?”苏雪青盯着他拿勺子的右手心,隐隐看到了一缕血迹。   高毅翻开手掌一看,手上的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崩开了,又开始流血。溢出的血色浸透创口贴,快要蔓延到手腕。   他大感尴尬,赶紧扯了几张纸捏住伤口,把手挪到桌子底下,不想让人吃东西的时候看到这种倒胃口的场景。   “没怎么。”   “受伤了?”   “刀子划了一道,厨房工作,常事。”   “得立马处理下。”   高毅皱眉:“我一会儿自己弄弄就好了。”   “车上有药吗?”   “有创口贴……”他垂着手,有点想走,“不要紧。”   “我看你那伤口,创口贴不行吧。”苏雪青想了想,小区这附近也没有能够处理伤口的诊所,便道,“你等我几分钟。”   高毅抬眼,看苏雪青已经站了起来,有些茫然:“你去哪儿?”   “回趟家,你别动。”   几分钟后,苏雪青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医药箱。   药箱打开,里边一排格子,分门别类,从碘伏到纱布,一样俱全。苏雪青让他把手放桌子上,高毅不好意思,说他自己来。苏雪青也不勉强,把药箱推给他。   右手受伤,看他拧个瓶盖都不太便利。苏雪青没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从他手里夺过碘伏瓶子,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高毅想说点什么,苏雪青先他之前开了口:“不用客气。我看你这伤口不小,一不小心会发炎,你要是严重开不了车,我要去叫别人的车,也挺麻烦。”   高毅只好把手放到桌子上,摊开了手指,对苏雪青展示自己脏兮兮刀伤。苏雪青镊子夹着浸透消毒水的棉花,反复在伤口周围擦拭凝固的血痂。碘伏涂抹在皮肤上有些清凉,渗进伤口也有些痛,但不像酒精,这种痛是一种微弱刺激,让他手指发僵,手心发痒。   他垂眼便看见跟前苏雪青涂抹啫喱而缕缕分明有些发硬的头发,发香一阵阵钻进他鼻孔里,熏得他大脑变得沉甸甸的。   高毅在社会上这么些年,也遇到过别人的善意。但像他这样的人,特别是更年少穷困的时候,遇到更多的还是来自他人的鄙夷和轻视。   他们非亲非故,苏雪青这样活在云端的人,却请他喝咖啡,还帮他处理伤口,怎么会有这样心地善良而温柔的人?   高毅轻声说:“能开车,你有需要尽管打电话叫我。”   消完毒,苏雪青翻出一个药瓶,往上喷了一些药粉。   药粉下去,刺激增加,高毅眉头紧皱。   “你这手怎么弄的?”   “剃鱼骨的时候,刀尖穿透了鱼肉,划到了手上。”   “厨房工作跟刀啊火啊的打交道,也有危险的地方,更要注意休息。”苏雪青最后将几圈纱布绕过虎口,缠绕在手心,最后在手腕处打了个结,“好了。”   “谢谢。”   “别客气。对了,这个药粉给你,换药时,消完毒撒在伤口上,很快就能结痂。”   高毅看着苏雪青,不知道该不该接,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苏雪青干脆给他放在另一只手上:“坐你车这么久,这点小事,不用在意。”他把桌上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端起刚刚的咖啡,“都凉了。”   高毅突然说:“这里的甜点还不错的,但没有我们酒店的甜品师做得好,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行啊。”苏雪青有点忧心地看着他包扎好的手,“你这手暂时不能沾水,你一会儿上班怎么办?”   “可以戴手套。”   回到车上,高毅没有立马开车离开,而是摊开手掌。   伤口仍有洇出的淡红,却没有湿透厚实的纱布。手腕处的结头多余的部分被塞进了纱布里边,十分利落整齐。他又用力捏了下手掌,可能是那药粉的效果,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再打开手掌,淡红变得鲜明,血迹渗透出来。   苏雪青说得没错,后厨工作自有它的危险性。高毅剔过无数条鱼骨,这是他闭着眼也能完成的工作,却因为疲劳和恍惚划伤了手。疲劳和恍惚也是因为前一夜没睡好,而没能睡好的原因是他和妻子的争吵。   高毅原本有许多爱好,但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木雕。   他喜欢那种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将心中想象的物件从木头里刻画出来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手中的刻刀和木块才能全部被他所掌控,内心的想象才能被他的双手所实现,而不像他的整个人生,已经成为轨道上的火车,必须按照那既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他新买了一点木头,黄杨木和紫檀木,这两种木材都算贵的。他买的不多,也都是小件,一共也就花了几百元。   新木入手,他迫不及待想要试试,结果引起妻子不满。   先是怪他天天雕这些烂木头花了太多时间,对家庭关心不够。但最大的不满,还是怪他花钱去买了木材。在妻子看来,他雕的东西又卖不了钱,这便都是浪费。   这话也听得高毅怒火直冒。他做两份工,除了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挣钱,每月工资也几乎都交给了妻子。他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气冲冲回到卧室,拿出银行卡扔给高毅:“钱我都花我自个身上了吗?你的钱都在这儿你自个拿去,爱咋花咋花,我不管了。你的房贷、车贷、家里的开销,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毅不吭声。   余曼丽哭着数落他:“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累,我一点不累。这个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在打理?你每天回家,有让你做一顿饭?洗一次衣服吗?   “我的工资也都存着还贷款,我自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却舍得花大几百买一堆烂木头。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这些破烂还不如?”   每次一吵架就都是这些话,高毅也烦。他那会儿情绪也糟糕,一点去哄余曼丽的心思都没有,离开书桌,回了房间。   余曼丽跟回房间,非要让他说出所以然。   高毅只是背过身去,说他很累了,让余曼丽也早点睡。   妻子在他身后呜呜哭泣半夜,也没等来丈夫的劝慰。最后实在气不过,起床把他桌上的工具和木头,还有一些半成品全部打包给扔到了门外。   高毅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余曼丽扔他的东西,他知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6章   天上有半个月亮,被城市的灯光熏得昏昏的,好似也带着疲累。   温度很低,车窗内侧结了一层水珠。时间不早了,高毅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赶紧去接了余曼丽回家。   早上出门,高毅看到他那些玩意儿全堆在门口。但他知道余曼丽不会真的把那些东西丢掉,因为工具和木材都是花钱买的。她要的只是一种权威宣示,告诉高毅,只要她想,她就能摧毁他唯一的爱好。   妻子并没多少文化,但她自有她的精明,尽管那精明有时候显得现实而且残忍。   车子刚转过路口,就接到余曼丽的电话:“你往哪儿开?我在路口等着。”   高毅把车倒回去,果然看到了路灯底下瘦小的人影。   余曼丽急切拉门上车,把手对准车里的暖气口一阵搓,说话还打着颤:“把车开这么快干啥,我手都快招断了,你都没看见。”   “天冷,以后别出来等了。”   余曼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今天是晚班。   “在这儿你不用调头,少开一段路,省油。”   高毅张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拎了一个保温桶递给余曼丽   余曼打开,番茄牛腩汤,里边没有番茄也没有汤,全是牛腩。上了半夜的班,她早就饿了,照常从扶手盒找了一次性筷子,埋头吃起来。   车里静静的,充斥着牛肉鲜香的气味儿和女人咀嚼的声音。   吃了一阵,温热的食物填饱了肚子,也驱散了她身上的寒冷,车里的暖气也烘得她发热。往常这时候她就闭上眼开始打盹儿了。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几乎都是站着,收银一刻不停手,很累人。   但今天她没睡。她和高毅吵了架,表面没什么了,但她知道,男人心里有疙瘩。她抱着手里的保温桶搓了搓,温度透过钢皮传到她手心里。   高毅算是个好男人吧。不酗酒不打牌,听她的话烟也少抽了,工资上交,也很顾家。虽然不太会说好听的话,经常很气人,但毕竟没什么大是大非上的不对。今儿她琢磨了一上午,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过分。吃过午饭,便把门口的东西捡回了家。   “你的东西我没有丢,给你捡回来了。”   “嗯。”   “要不是你弄那么晚,耽搁睡觉,我也懒得说你。”   高毅没吭声。因为他知道,妻子主要不满的点也并不是他睡得晚。   余曼丽瞅着高毅的脸色,有些话她觉得自个不得不说:“还有,黄杨和紫檀多贵,你就自个雕着玩儿,有必要买那么贵的?随便弄点木头,过过手瘾不就行了。   “钱留着都是有用的,房贷、车贷、日常开销,还有丫丫上学,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你要是想买衣服鞋子、吃的用的,我肯定不会怪你花钱,但你这就是个业余爱好,咱也没钱,为它花这么多钱,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生气?”   已经很多次了,高毅知道自己和妻子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沟通的余地。   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爱好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别人为兴趣爱好的付出。他无法说动妻子,也不打算再说。对妻子的这些话,他只有沉默。   说完了该说的话,见高毅没有呛声她,余曼丽觉得他大概也听进去了些,气性也都消了。   她便说道:“等你这个月发工资,咱卡里就有十万了,你先拿去把车贷还清,车贷利息高。”   听到这个数,高毅有点惊讶,虽说他每个月收入不低,但房贷五六千,车贷两三千,还有一家人的生活,七七八八扣完,也剩不下几个钱。况且年初刚还了一部分车贷,还得卡里精光,这又有这么些钱了?   “你没算错?”   “卡里的余额我还能数错?”   “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你觉得呢,我去抢的银行。”余曼丽翻了个白眼,“还不都是我从咱牙缝里抠出来的,都像你这么花钱没数,啥都想买,能存下个屁。   “除了超市上班,我还去做了小时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赚两份工资啊?”   高毅看了一眼余曼丽:“做一份工作就行了,别太累。”   突然听到这关心的话,余曼丽心头升起一点酸涩和委屈。她猛地把那点情绪咽下去:“人还年轻,累就累点,没什么。”   说起存款,余曼丽也高兴了起来,开始畅想:“等把车贷还清,每个月光还房贷压力就小了,存钱也能存得快一些。这两年都累点熬过去,以后就轻松了。”她看着高毅,“下周一我就联系银行,还完钱去吃顿好的,给你和丫丫买点衣服。”   “给丫头买就行了,我不用。”   余曼丽翻着他的衣领:“这件还是前年买的呢,衣领都开线了。”   “回去缝一下,你不是你们余家村针线活做得最好的?”   余家村是余曼丽老家,和高毅老家挨着。当初两人相亲,媒人就这么介绍的余曼丽,提到她会踩缝纫机,以后给高毅缝衣服。   后来结婚,余曼丽父母对高毅那微薄的彩礼相当不满,也对执意要嫁的女儿不满,就只陪嫁了那台老缝纫机。那嫁妆现在还在老家里搁着呢。这是两人才知道的玩笑。   余曼丽掐了一把高毅的胳膊,嗔骂:“去你的。”   至此,两人吵嘴的龃龉才全没了。   余曼丽琢磨了一整天,又一路不停歇地对高毅吐出她心里所有的不快,此时终于消停下来。借着不太明亮的路灯,她才注意到丈夫的手有异常。   她突然翻开丈夫的手:“你手咋啦?”   高毅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回去,放在方向盘上,斥道:“你别扒我手,我在开车。”   “你手上咋缠了纱布?”   “刀划到了。”   “哦。”   他那工作,被刀划到并不意外。余曼丽却盯着看了一阵,又想去拿他的手,想起刚刚才被骂了,便道:“你手给我看看?”   “看什么?”   “谁给你包的纱布,包这么好?”她才不相信高毅会因此去医院。而他们酒店里,不乏一些心术不正的女服务员。   “没谁。”   “不敢说?不会是你哪个相好吧,包这么仔细。”   一阵不适重新泛起,他不知道余曼丽是天生疑神疑鬼,还是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让她不信任。语气不太好地说:“苏雪青给包的。”   这人余曼丽知道,之前看高毅总接同一个单,直到打听出对方是个男人,她才放了心。   “就那个天天坐你车的臭老九?”   “你怎么说话呢。”   她轻嗤一声:“这就把你收买了,让你捧他臭脚丫子。”   高毅眉头狠皱,他向来知道余曼丽说话带刺,并不搭腔。   但余曼丽却自顾自说:“这些城里人压根看不起咱,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把咱给收买了。之前庞娟给我她买小的鞋,就到处和人说,以为谁稀罕。”   “我看她后来送你丝巾,你也要了。”   “不要白不要。”   高毅实在忍不住,揭余曼丽的短:“你拿人小恩小惠,还揣测人居心不良。”   但余曼丽丝毫不觉羞愧:“本来就居心不良,她处处跟人说我农村来的,她有优越感。”过了一会儿,又幽幽说了句,“她老公外边有人,看不惯你晚上都来接我。”   高毅对她这些同事间的闲话没甚兴趣,再不接茬了。   过了一阵,余曼丽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他是大学的教授,这种人能不能把你闺女弄去公立小学啊。”   高毅斜了余曼丽一眼:“他凭什么要这么做?”   “咱花点钱啊,花钱总行了吧。让那个姓苏的把丫丫学校这事儿给办办。”   “他住红树湾,能看得上这几个钱?”   “看不看得上,你去问问看啊。你拉不下脸,但闺女上学这事儿更要紧是不是?咱俩都没这儿的户口,一直上民办学校也不是个办法。”   “余曼丽,你长点脑子,我就是个司机,人家凭什么要去帮一个快车司机办这么难办的事。”高毅提高声音,“我不会去,这事儿你别提了。”   见他生气,余曼丽嘟囔:“不是你自己说他是教授的。”   女儿上学的确是最让两口子发愁的事。但让高毅去向苏雪青提出这种请求,他无论如何都张不了这个口。   每天回到家,女儿都已经睡了。高毅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推开次卧门,再去看一眼女儿。孩子的打横了睡在床上,被子踢得半边身子都在外边,好在这房间的暖气足,也不冷。   高毅把孩子挪正,重新掖好被子,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看眼他的宝贝女儿,苦累就都消失了。他轻轻退出去,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高毅长长出了一口气。忙碌的一天这一刻终于拉下帷幕。他摸出手机,点开前一天没看完的小说,打算放松放松脑子。   余曼丽终于也上了床,关灯扒了扒他的肩膀:“别玩手机,快睡吧。”   高毅悻悻地关了手机,缩进被窝。   余曼丽又扒了扒他肩膀:“你转过来。”   不需要语言,高毅便知道妻子的意思。他转过去,把手搭在妻子的腰际摸了摸,见她没有挪开他的手,便沿着衣边把手伸了进去。   妻子的皮肤很热,小腹因为生育过,肉松松的。胸脯因为哺育也变得干瘪柔软,不像刚结婚时那样硬邦邦的,像肌肉一样有弹性,但他觉得这样的妻子更有味道。   高毅父母在他初中毕业意外去世,毕业后他也没能继续念书。十六岁出来打工,二十岁回乡相亲,拿着自己存的一万元和姑伯凑的一万元。比起别人家动辄八万十万的彩礼,哪怕他个子高人也帅,媒人也不好给他介绍条件好人漂亮的姑娘。   是余曼丽主动问着媒人和他拉上了线。   开始他以为是对方先对他有了好感,见面很害羞。后来才知道,余曼丽是看上了他无父无母的家庭,因为不用伺候公婆。   女孩灵活的脑瓜一合计,彩礼要给父母,而自己嫁过去还得伺候丈夫一家,不如就找了高毅,起码不用伺候他爹妈。   他和余曼丽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合适。以至于刚结婚头一年,他甚至对这个还很陌生却突然变成他妻子的女人有些无所适从。直到女儿出生,看着那柔软漂亮的小孩,他才第一次和余曼丽产生了真正的连接,他们是这孩子的父母。   今天高毅兴致格外好,他抚摸她的小腹,手指时不时从剖腹产留下的刀疤上划过,慢慢身体叠上。他凑上去吻她的嘴,却被余曼丽避开。   妻子不喜欢亲吻,更不接受舌吻,他从不勉强,只转而吻着她的脖子。   今天妻子的反应也很好,紧紧贴着他,皮肤间浸出了汗,难得有那么点水乳交融的味道。   高毅觉得差不多了,从床头摸出套,刚要撕开,余曼丽阻止:“不用这个。”   “你这两天在排卵期。”   “我知道。要是怀上了,正好再要一个。”   一听这话,高毅从她身上翻下来了。   “你咋啦?”   ……   “再要一个有什么不好。就一个闺女,谁以后给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一说这个,高毅就特别烦:“我不要谁传宗接代,丫丫也能给我们养老送终。余曼丽,你怎么还重男轻女?”   “我哪里重男轻女?我对丫丫还不好?现在国家都号召生二胎三胎,多要一个有什么不行的?”   “养不起。”   “怎么就养不起?以前家里那么穷,还好几个兄弟姊妹呢,现在咱有房有车的,多个孩儿怎么养不起?”   高毅懒得和她掰扯这些,转过身去:“睡觉吧。”   余曼丽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想多要个孩儿,你为啥不给我?”   “少来这套,你就是想生儿子,你考虑过丫丫的感受吗?”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余曼丽说起来也十分委屈,“每次回老家,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你们高家就你一个独苗,父母也都没了,这下香火要断在我手上。”   “那以后就别回老家。”   “你……”   “这事儿没有商量余地。你真想生儿子,就跟别的男人生去。”   “高毅,你说的是人话?”余曼丽也气不打一处来,拍了他后背一巴掌,转身闷头睡了。 第7章   大清早是高毅家最热闹的时候。   余曼丽最先起,然后钻进厨房做早饭。跟着高毅起床,把自己收拾好后,就去叫女儿。高雅歌没太睡醒,揉着眼睛嘟囔。高毅便把穿衣洗脸的活儿都替她代劳了。   隔着一条过道,余曼丽站在厨房门口,指责盥洗池前的父女:“我看你就宠,越宠越回去,她都上小学了,洗脸刷牙还要你帮忙,我看再过两年,饭都要你喂了吧。”   看丈夫无动于衷,指责又转到了女儿身上:“高雅歌,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现在懒成了这样。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高雅歌洗漱好,高毅给她扎了两条羊角辫,这下瞌睡全醒了,两三步蹦到余曼丽身边:“妈妈,我饿了。”   “我真欠了你的。”余曼丽把一盆新加了番茄的牛腩汤递给高雅歌,“把这个端出去,拿边上,小心烫。”   早上这顿很丰盛,有肉有菜。高毅吃完就要出门干活儿,女儿去学校也得中午才能吃饭,况且也是一家人一天唯一一顿一起吃的饭,都当正餐吃。   吃过饭,高毅先送女儿去学校。临出门时,余曼丽把一个饭盒递给他:“你顺便拿给楼下王婶儿。”   “什么?”   “没吃完的番茄牛腩。”   “剩菜?”   “我提前就盛的,不是剩下那些。”   高毅还是皱眉:“今天炖的牛腩,都是你昨天晚上吃剩的。”   昨天高毅带给她的全是肉,她只吃了一小半,今天加了些番茄重新炖了一大锅新的。余曼丽懒得和他掰扯,不耐烦地把盒子塞到他手里:“赶紧去,少废话。”   楼下王婶儿家的孙子和高雅歌一般大,王婶儿一家也是外地人,两孩子都在民办学校念二年级。高毅一向要深夜才能回家,有时妻子也晚班,就得麻烦王婶儿把两孩子一块儿接回来。   他敲开楼下的门,把饭盒递过去,顺道问:“东东呢?我一块儿送他去学校。”   王婶儿知道高毅是厨师,经常接他家的吃食,乐呵呵接了盒子:“孩子爹刚出门,一块儿走的。”   今天车里就他们父女两人,路过肯德基的窗口,女孩指着窗外:“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天冷。”   “我不怕冷……我想吃嘛……最后一次……”   女儿嘟囔着,一双和他形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他。高毅对于女儿的撒娇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下车给她买了冰激凌。   女孩很开心,接过冰激凌却先送到高毅嘴边:“爸爸,你先吃。”   高毅也没客气,咬了一口:“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说的。”女儿快乐地摇着腿。   高毅知道他和女儿背着妻子结盟不好,但也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让妻子一通唠叨。   他们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女儿,那时高毅在外打工漂泊,就把母女俩留在老家。还是前年才攒好首付,在这地方有了稳定住所,才把母女俩接过来一家团聚了。   妻子对女儿管教严厉,孩子刚来他身边时,听话懂事得远超一般小孩。他看着心疼,费了很多功夫说服余曼丽,让她对女儿宽松一些。也花了很多心思宠爱孩子,才让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了一点她该有的样子。   吃完冰激凌,女孩刚刚还很快乐的模样似乎添了一点忧愁。   “爸爸,你是不是会再要一个弟弟啊?”   高毅心里一惊,难道昨晚和妻子的吵嘴被隔壁的女儿听到了。   “谁说的?”   “妈妈说的,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   高毅眉头微皱,心头埋怨余曼丽怎么拿这种话去问孩子。   “你想要吗?”   女孩低着头,嘟嘟囔囔的:“我跟妈妈说我喜欢弟弟……但是我也只有一个爸爸和妈妈,我不想你们去做别人的爸爸和妈妈……”说着话,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高毅腾出手摸了摸孩子头:“丫头,你放心,我们就做你一个人的爸爸妈妈,我们不要弟弟。”   女孩破涕为笑:“真的吗?”   “爸爸不会骗你。”   小姑娘重新高兴起来,挽着高毅的脖子和他贴贴脸,一蹦三跳地进了校门。   送完女儿,高毅登录了接单平台,顺便下车抽了根烟。心里琢磨着,关于要生二胎的事情他得好好跟余曼丽聊聊,让她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下午高毅按时去接了苏雪青。苏雪青上车,让高毅顺道去车站接个人。“接谁?”   高毅想起那天那个被苏雪青后来称之为对象的男人,下意识问出了口,才觉得不合适。   苏雪青并不介意,随口回答:“我姐,她来这边出差。”   “哦。”高毅莫名松了口气。   他把一个包装得挺精致的盒子递给苏雪青:“上次说的,请你吃我们酒店的甜点。”   苏雪青略一犹豫,接过来,道了声谢。   他注意到盒子上方的logo是“尊皇酒店”。之前忘了问对方具体在哪里上班,这家酒店就在他学校附近。有时候学校的宴请聚餐,或给来访学者定房间什么的也都会选那里。说不定他早就吃过高毅烧的菜了。   苏雪青收起甜点袋,想起上次他手上的伤,便问:“你手怎么样?”   “结痂了。”说完他把手翻给苏雪青看,“那个药很不错……谢谢!”   “不客气。”   两人一时无话,片刻后,高毅突然问:“你属什么?”   苏雪青偏头看他,有点疑惑。   “属相……你哪年的?”   苏雪青更疑惑了:“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高毅不再言语,大概是有些尴尬,耳廓发红。   苏雪青看了他两眼:“我属蛇。”   没想到苏雪青竟真的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属相,高毅有点诧异。跟着他莫名回苏雪青一句:“我属羊。”   苏雪青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沉默的原因,这个人是真的不会聊天啊。他顺口道:“那看来我还比你大两岁。”   “你看起来不大……”本来想说句好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自顾自变了味儿,高毅又补充道,“……很年轻。”   “所以才没有威信,总被学生们欺负么。”   “学生总欺负你?”高毅突然瞥了苏雪青一眼,认真问道。   苏雪青也被他搞得有点尴尬,打着哈哈:“没有,开个玩笑。”   他们在高铁站接到苏青扬,个头很高,身材微胖,看起来是个大块头女人,即便这样,她不施粉黛的脸也有那种浑然天成的漂亮。   因为苏雪青坐前座,苏青扬上车后话不多,只说先去弟弟家里洗个澡,说完便在后座开始闭目养神。   车子停在红树湾,苏雪青替她拉了行李:“你这次过来呆几天?”   “两天吧。明天有个研讨会,后天有个讲座。”进屋苏青扬大咧咧地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你给爸妈打电话,晚上一起吃饭。”   “爸最近血压挺高,你晚上别气他。”   “我没事儿气他做什么?”她脑子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却十分不以为然,“他那套理论早过时了,我还不能反驳?”   苏雪青一听这就头大。苏青扬的脾气跟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倔和蛮横,父女俩又都是学物理出身,有的是话题来理论。一家四口,俩物理一数学,只有苏雪青自己学的文史方面。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别的家庭都是因为些家长里短的吵,他们家是俩学物理的吵,学数学的拉架,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开不了口。作为旁观者,久而久之,也发现他们这种所谓的高知家庭和普通家庭也没啥两样。   苏青扬洗完澡出来,一边擦头发边和苏雪青说:“你跟邵庭说,让他到我这边出差,别给我送东西,他送那些化妆品、保养品的我也不用,我成天忙得很,没空接待他。”   苏青扬一向有话直说,苏雪青倒不会尴尬,知道姐姐一直不喜欢自个对象,还是有点不舒服。   “邵庭也是好意。”   “他有什么好意?你知道他这回来跟我说什么吗?让我劝你别这么累,家里也不缺你那份儿工资。”   苏雪青脸色也变得晦涩起来:“那他也是好意。”   “你啊,就少在这儿替他遮掩了吧,他那点心思我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俩不合适。你一辈子呆在学校,环境单纯,人也傻,三十几还这么天真。”   苏雪青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学校和研究所有什么差别。”   苏青扬想到了什么,突然对苏雪青挤眉弄眼:“上回去美国出差,我碰到了小唐,他说他还单身呢,谈了两个都不如意。问你跟邵庭分手没有,我说快了。”   苏雪青凭空被唾沫呛了一口:“姐,这种话你怎么也胡说八道。”   “我看小唐还惦记你,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人家嘛。唐叔唐姨也都挺喜欢你,家庭背景,个人背景也都合适,你就该跟他在一块儿。”   “从小一起长大,太熟悉了,没那感觉。”苏雪青有点气恼地,“姐,以后你可再别说这种话。我跟邵庭挺好的。” 第8章   亮红色的保时捷停在一家高档KTV会所前。邵庭先下车,跟着苏雪青也下来了。   邵庭甩着车钥匙,另一只手揽上苏雪青的肩:“送你的生日礼物,都没见你开过,不喜欢?”   “开这车上班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怕别人看?”   邵庭这两年越来越膨胀招摇。苏雪青也不难理解,在这个年纪就做出一家上市公司,除了运气成分,邵庭在经商方面也确有过人之处。   见苏雪青不说话,邵庭又说:“那过两天我另给你买辆商务车,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用,我不想开车。”   邵庭默了两秒,穷追不舍中透露着一点心虚:“不想开车还不好解决,我再给你配个司机不就好了。”   “真的不用麻烦。”   “你跟我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看你出门打车才麻烦……”这时他电话响起,打断了对苏雪青的劝导。   挂了电话,他揽着苏雪青走得快了些:“其他人都到了,我们也赶紧。”   苏雪青不开车源于一场交通事故。当初他在美国学的车,回国后对国内有些变化的交通规则不太适应,每次邵庭坐他车总忍不住指手画脚。有次两人在车上掰扯起来,苏雪青一个没注意和前边一辆车追了尾。事故倒不算很严重,不过从此以后,他握着方向盘就胆战心惊,索性不自己开了。   对于苏雪青不再开车,邵庭也知道自己负有一部分责任,而他的“赎罪”方式就是给苏雪青买车,只要买到一辆对方愿意开的车,他的过错就算弥补了。   偌大的包间灯光闪烁。见到他俩,其他人纷纷起身,埋怨两人来得晚,吵着要罚酒三杯。   今天不是应酬,只是朋友聚会,主要是邵庭的朋友。其中一个富二代,一个投行高管,一个著名摄影师,还有一个小明星。除了那明星,其他三人苏雪青都相熟,除了投行高管是他和邵庭大学时的学长,其他人都是通过邵庭认识。   今天是富二代请客,邵庭一进门就被他逮住,被塞了一瓶啤酒,让他吹了。   邵庭瞅着啤酒瓶,玩笑道:“你就让我吹这个?”   “难怪来得晚,邵哥是嫌酒差啊。”富二代说着摇铃要叫服务员,“邵哥要吹皇家礼炮,我必须要满足他……”   邵庭笑着赶紧摁住他的手:“还是算了,啤酒就挺好。”   邵庭喝完,苏雪青也被劝着喝了两杯。   入座后,今天的焦点是这小团体里新来的小明星。   男孩演了一部热剧的小配角,在大众面前混了个脸熟。荧幕上比起剧里的男主角逊色,但生活中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帅哥。   他和那位摄影师是朋友。   一说朋友,大家心里也有了八成猜测,多半是上过床的关系。   他们这几个男人,各在不同行业领域,能混到一块儿吃吃玩玩,也只是因为那唯一的共同点——都喜欢男人。   苏雪青问金融男:“周哥,小林呢?今天没和你一起?”   “他出差去了。”   苏雪青有点失落,这些人里他唯一聊得到一块儿的就是小林,今天他却不在。   “等他回来,下次一起玩。”   周绪敷衍完苏雪青,马上点了歌,力邀小明星和他共唱一首,讨好得十分明显。   小明星唱了歌,凑到富二代那边喝酒,勾搭对方的情绪写在脸上。富二代今晚做东,比以往和邵庭称兄道弟得更频繁。苏雪青猜,他可能接下来会有生意上的事要和邵庭合作。   比起参与邵庭生意上社交的反感,和他这些朋友交往,苏雪青觉得有些无聊,只坐在一旁喝闷酒。   “苏老师,唱首歌?”摄影师换到苏雪青身边,递给他话筒。   苏雪青摇头:“我不会唱。”   摄影师也没继续劝,只拿过酒瓶又给他倒了一杯:“是不是有点无聊?”   “还好。”苏雪青端起酒喝了一口,“听大家唱歌聊天也不错。”   摄影师瞥了眼富二代,笑道:“我听曹阳说他有个项目,他爸不同意给他投资,估计在打你家邵庭的主意。”说完别有意味地看着苏雪青,大概想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苏雪青却只说:“邵庭公司的事我都不掺和。”   “哈哈,做生意的都挺无聊的是不。”摄影师喝了口酒,压低声音,眼睛看着别处,道,“我一直觉得苏老师的气质和邵总不太搭。”   这不是摄影师第一次这么试探他了,他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只闭口不言,默默喝酒。摄影师碰了钉子也没灰心,转而道:“最近有个挺高端的服装品牌让我帮他们春季新品拍一组照片,品牌商跟我说想用素人模特。苏老师,我觉得你就很合适,我能把你推给品牌方吗?”   苏雪青摇头拒绝:“我没做过这个。”   “没做过也没关系,有时候第一次面对镜头,反而能拍出不一样的气质,这也是品牌方力求用素人的原因。”摄影师自顾自地去碰苏雪青的酒杯,“我很有信心我能把你拍好……老实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过你在我镜头下的模样,一定会非常惊艳。”   苏雪青仍然摇头。   “不会花很多时间,而且报酬很不错。当然我知道你不缺这点,就当个新鲜事儿,玩一玩,怎么样?”   “玩什么?”邵庭的声音插进来,他从后面排住了摄影师的肩。   摄影师回头,坦然一笑:“我问苏老师有没有兴趣给服装品牌拍组照片。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今天我一看你家苏老师,气质就很搭。”   邵庭把小明星往前一拉:“小阮更合适吧,人家就专门干这个的,这种好机会你不介绍给他?”   摄影师笑笑:“邵总把苏老师也管得太紧了。”   邵庭转头问苏雪青:“我把你管紧了?”   苏雪青满上一杯酒,对摄影师:“多谢吴哥抬爱,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说完苏雪青自己先干了。   吴淼也干了一杯,笑道:“是我们的损失。”   吴淼对苏雪青的亲近让邵庭很不愉快,后半程他也没心思再和富二代应付,就把苏雪青抓在身边,大家一起玩游戏喝酒。   啤酒洋酒轮番上,几圈下去,大家都已经有点喝高了。   不知道是因为工作机会,还是吴淼这个人,苏雪青明显感到新来的小明星有些看不惯他,暗地里灌了他不少酒。而邵庭喝高兴了压根没有注意到,还一股劲儿地帮着劝,只有揽着他腰的手没有一刻放开过。   邵庭对他的占有欲,有时候让人讨厌,有时候又怪可爱的。比如这一刻苏雪青就感觉还不错,也许是喝高了脑子轻飘飘,看什么都挺愉快的缘故;也许是邵庭宣示主权,他不用花心思再和这个吴淼虚与委蛇。至少在这方面,邵庭总能把他保护得很好。   苏雪青晃着有些晕的头,刚站到一半,就被邵庭拉了下去。   邵庭也喝醉了,大着舌头:“你去哪儿?”   苏雪青扒他的手:“去卫生间。”   邵庭放开了:“我陪你一起去?”   苏雪青见他面红耳赤,恐怕走道都难,挣脱他的手:“我马上就回来。”   “好,那你赶紧回来。”   苏雪青隐藏自己的醉态,尽量走直了,出了包房门。   服务生一路把他引去卫生间,苏雪青蹲了一会儿,也没吐出来,只觉得头晕眼花,胃里也翻江倒海。   他在洗手池前捧水洗了把冷水脸,漱了漱口,看着已经越喝越青白的脸,觉得今天差不多了。再不把邵庭给叫走,一会儿他扛不动完全醉倒的男人回家。   走到包厢门口,里边嘈杂喧嚣。   包了一层泡沫的门是隔音的,但声音也并非完全透不出来,特别是通过话筒放大的、熟悉的声音——   “挺骚的……”   “不能吧,苏老师那样的人,想象不出来。”是小明星的声音。   “分地方……在床上就挺骚……不过我喜欢……”   再一次听到邵庭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苏雪青再也没办法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看着握住门把的手,手背上鼓出青筋,手指在发抖,眼前一阵晕眩。   包房里似乎到达了某种高潮,吵闹声更甚。邵庭貌似又说了句什么,但苏雪青听不清楚,他脑子嗡嗡地,快要倒下。   他再也无法隐藏醉态,一路踉踉跄跄出了KTV的大门。一路都有人在问他什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出门后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在冬夜的街头,一个人脚步凌乱地往前冲,然后停在路边的凉椅。   他在凉椅上坐下,这才后知后觉在酒精的燥热里感到了一点寒冷。他的外套还在KTV里,忘拿了。   摸出手机,划拉半天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又一阵重影。   苏雪青闭上眼,狠狠甩了甩头,再睁开眼,打开联系人列表,拨了高毅的电话。   “高毅,是我。你现在方便来接下我吗?”   “你要是不方便……地址,地址我不知道……我身后有家7-11……”   “好,我给你发我的定位……”   “……谢谢你!” 第9章   苏雪青晚上打电话,让去接他,还是第一次。从电话里,高毅也听出了他的醉态,顿时有些着急。   九点多,酒店还没下班,不过已经过了高峰段。他给大师傅打了招呼,又发了烟,换下衣服,提前走了。   看定位,苏雪青在城市中心,离他不算太远。夜里车少,高毅加快车速,半个小时赶到了定位的地方。他正准备打电话问人在哪儿,就看见了路边椅子上单薄的人影。   冬夜里的人影显得格外孤独。高毅一脚踩停刹车,开车门下去,横过马路,到了苏雪青跟前,才发现对方没穿外套。   他的到来一点也没惊动苏雪青,对方还是垂头坐在凉椅上,双手垂在膝盖中间,像是睡着了,但这个姿势又不太可能。   高毅伸手,握着他肩膀轻摇两下:“还好吗?”   苏雪青这才缓缓抬起头,泛红的眼睛和鼻头,也不知道是难受的,还是冻的。   他眼神迷迷地盯着高毅:“你来了……”说话吐出的白雾,带出一点酒精的味道。   高毅下意识用手背贴了一下苏雪青的脸,冷得像冰。再一看那脸,更像是伤心难过的买醉。他赶紧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外套,裹在苏雪青身上,把拉链拉到顶,搀起他:“先上车。”   把人塞进车里,高毅拿过自己的水壶,灌了苏雪青几口热水,又把车里暖气开到最大,驾着车开出这条街。   “回家?”   苏雪青歪着脑袋,半张脸都埋在他衣服领子里,闭着眼睛,像是睡死过去,没有回答。   高毅自作主张把定位换到红树湾,往他家的方向开。路过一家药店,高毅下车买了点感冒药。上车后他又伸手背贴了贴苏雪青的额头,体温终于恢复了些,不知道人有没有感冒。   在封闭的空间里,苏雪青身上的酒气挥发出来,整个车厢里都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   他一直歪着头,缩在高毅厚实的衣服里,表情倒挺舒适安然。只是头发乱了,松散地堆在额前,身上那种冷淡端正的劲儿也散了,整个人都松松的,好似可以随意亲近。   高毅第一次看见苏雪青这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边看边揣测,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苏雪青这样的人,也会有不顺心到如此买醉的时候?   车子停在红树湾小区门口,高毅在车里静坐十来分钟,一直看着苏雪青,对方却没有丁点醒来的迹象。   高毅又轻轻推他:“到了。”   苏雪青鼻腔里不耐烦地哼嗯两声,睁开眼,眼神仍然是松散迷离的。   高毅再次提醒:“你到家了。”   “……”苏雪青皱眉、呓语,“唔……什么……”   见他尚不清醒,高毅下车,转到另一侧拉开门,把苏雪青给扶下来:“你家门牌号?我送你上去。”   苏雪青这时才看见红树湾大门,后知后觉高毅把他送回来了。继而想起刚发生的一切,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重影的屏幕里,显示的全是邵庭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他往后一撤,从高毅手里挣脱,同时脚下一软,又险些摔倒,幸好高毅眼疾手快抓住了他。   苏雪青按了按额头:“不……不回去……”   “那你去哪儿?”   苏雪青不回答,扭开高毅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高毅跟上去:“要去哪儿,说个地方,我再送你。”   苏雪青仍然不语,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邵庭正在家里,他不要回去,现在他不想看到他。越是这么想,他走得越快,越是走得快,越是走不稳,脚下生风,东倒西歪。   高毅又去扶他,被苏雪青反手推开。遇到行人,对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抬头看见一块酒店的招牌,高毅又去拉他。苏雪青照例要把他扔开,高毅突然提高声音:“苏雪青,你别闹!”   被他这么一呵斥,苏雪青停下推开他的手,抬起脸看着他,眼里有点恨恨的,还有些委屈。   见他这眼神,高毅又觉得自个过分:“……小心感冒,你喝多了酒,很容易着凉。”说着拉他胳膊往酒店里走,“不想回家,去酒店住一晚吧。”   苏雪青终于跟他走了。   在前台开房间,苏雪青浑身上下就一个手机,高毅只好用自己证件给他开了间房。到付房费的时候,苏雪青划拉着手机大概是想自己付,奈何半天没打开,高毅也一块儿给他垫付了。   进了房间,他把苏雪青放在那张雪白的两米大床上,替他脱了鞋。   苏雪青人软软的,像是累极了,倒在床上便闭了眼。   高毅帮他脱了外衣,又顺手替他解开皮带,打算脱掉他的外衣和外裤。   但刚解开皮带扣,一窜电流通遍高毅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停顿了片刻后,手指不很灵活地又帮苏雪青把皮带扣给扣好。原本想要拧来毛巾给苏雪青擦擦身体的打算也就此作罢。只把自己那件羽绒服外套脱下来,就把苏雪青囫囵个塞进了被子里。   高毅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见苏雪青睡得挺安稳,便关灯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改了主意,退回来拿了房卡。   下楼拿了车上的感冒药,把车停好后,他重新回到房间,在卫生间给余曼丽打电话。   刚说他今晚不回家,余曼丽就挂了电话,跟着她的视频请求就发了过来。   屏幕里,余曼丽一张不快的脸:“你干啥晚上不回来?给我看看,你在哪儿?”   “我在酒店……”   “好哇,你去酒店还敢跟我说,你跟谁去的?高毅,你要干什么?”   高毅拿着手机到了床边,对着苏雪青的脸照了照:“这是上次我和你说的大学老师,他喝醉了,又不想回去,我只好给他开间房。”   见床上躺着的是个男人,余曼丽那腾腾的火焰灭了些,仍是不快:“房间都开好了,你还呆在那儿干嘛,还不赶紧回来。”   “我怕他发烧。”   “那关你什么事?别丢人现眼,赶紧回来,听见没有。”   “丫丫转学的事,你不想办了?”   这话一说,余曼丽果然不吭声了。   高毅挂断余曼丽的电话。他站在苏雪青的床边,看着他,心脏像是鼓槌,一下一下猛烈跳动。   他对余曼丽说了谎。他想留在这里,并非是想刻意拉进和苏雪青的距离,让对方欠他人情,进而好拜托他帮丫丫转学。他一点也没想过让苏雪青为此回报他什么,他这么做,只是不放心。   苏雪青睡得安稳,不知是真的醉得已经不省人事,还是对他格外信任。   一张沉静美好的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脂玉般光洁的皮肤,想象中必然温暖柔软,高毅伸出指尖,想要触碰。但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又缩了回来。他抿了抿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到一旁的沙发躺下。   时间不早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无。   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但自动地没有往深了想。就像刚刚替苏雪青解开又立马扣上的皮带扣,思维的触须一旦要往深里去,便自动缩了回来。   高毅翻了个身,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决定什么都不想,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半夜被尿憋醒了一次,上完厕所回来,想起苏雪青,高毅用手背去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收回手时,看见苏雪青半边身子露在外面,突然想起自个夜里总踢被的女儿。现在他和妻子已经养成了半夜两人各起夜一次,去检查女儿睡觉情况的习惯。高毅心里顿时一软, 替苏雪青掖好被子。 第10章   一夜无梦。   又像是做了一些梦了,但都很轻很薄。对有神经衰弱,夜里通常没法睡得很安稳的苏雪青来说,这一晚算睡得踏实的。也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早晨,他被“咚”一声闷响惊醒。睁眼看着陌生的屋顶,恍惚间记起昨晚的种种,还有最后他不愿意回家,高毅把他拖进酒店。   他侧眼一看,把他送来酒店的人还没离开,大概睡得迷糊,从沙发滚到了地上。   高毅摔得有些懵,站起来呆立几秒,把旁边的搁脚凳挪过去挡住外侧,躺回沙发,拿靠垫蒙住头,重新睡了。   苏雪青垂眼看着自己盖得整齐的被子,无声笑了笑。   时间还早,他没起床,也没出声打扰高毅,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邵庭,脸上的笑容收起。   太过分了,他真的太过分了。   这么多年,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真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纯粹拿来泄欲消遣的东西?还是邵庭已经自大膨胀到了那种地步,以至于他们的感情,他的尊严,对他来说都可以随意踩在脚下?   没过多会儿,高毅的闹钟响起来,打断苏雪青的思绪。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慌张地到处找发出噪音的手机,赶紧把声音给关了。这时听到苏雪青的声音:“我已经醒了。”   高毅转头看他:“忘关闹钟,吵醒你了。”   “没有,我早醒了。”   “哦。”他想了想又问,“还好吗?”   苏雪青掀开被子下床:“我没事。昨天晚上……谢谢你了。”   “别客气。”高毅抓了抓后脑勺,“你昨晚穿得少,我怕你夜里发烧呆了一晚,还好没事。”   苏雪青又道了次谢。面上淡淡的,心里某个地方却被轻轻拨动一下。   其实苏雪青自己知道,他往常对高毅的友好多少都有点居高临下的俯视和同情。但这一刻,他突然看清了自己过去的虚伪,乃至于有些面目可憎。高毅实在对他真心实意地好,没有半分掺假。   “既然你没事,我就先走了。”高毅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沙发上的外套递给他,“衣服你先穿,下回还我就行。”   “我穿了你的衣服,你呢?”   “我车就在楼下。”   苏雪青不接:“我家就几步路,没关系。”   “本来就宿醉,冷风一激很容易发烧,拿着吧。”高毅看他那修身的羊毛衫和西裤下薄得纸片一样的身体,劝道。   苏雪青垂下眼睛:“我对象在家。”   他对象在家,而他一夜未归,回去时还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   高毅涨红了脸,收回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苏雪青打断他:“我知道。我该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吗?房间能住到12点。”   “不住了,我该去上班了。”   两人默默下楼。没几步路,高毅还是开车把苏雪青送到他小区外。苏雪青问他酒店房间垫了多少钱。高毅说了个数。苏雪青下车,在他身影消失在小区里时,高毅收到了一笔转账。除了房钱,还多了五百。   看着那多出来的钱,高毅心里有点难受。   他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并没有想要得到对方的任何报偿。   回到家,邵庭正坐在客厅,从他疲惫阴沉的脸色,不难猜测他一夜未睡。   见到苏雪青第一句便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   “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   ……   “雪青……苏雪青……”   “砰!”浴室的门在邵庭鼻子前边合上。   他强行打开浴室门,苏雪青刚脱掉羊绒衫,扭头看他的眼神冷冷的。   邵庭不管不顾凑上去搂抱住苏雪青,把鼻子埋在他后颈,深深吸了一口,还残留着昨晚酒精和会所香氛的味道。   不知道苏雪青在哪儿呆了一晚,但他没有洗澡。这至少说明他仅仅只是没回家,没有乱来。邵庭搂着苏雪青的腰,有些黏腻地放低姿态:“你要不喜欢跟大家混在一起喝酒,你跟我说,别这样突然消失。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我等了你一夜。”   苏雪青也不挣扎,冷淡得有些冷漠:“让我先洗澡。”   “我也还没洗澡,我们一起洗?”   ……   邵庭放开了:“好,你先洗,洗完我们一起补个觉。我今天也没什么事,睡醒你想去哪儿,我都……”   没等他说完,苏雪青已经进了淋浴间,他只好灰溜溜地退出来。   苏雪青洗了个澡,脑子和心情都更清明了一些。他径直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就去杂物间里拖出一只行李箱。   邵庭一见他拿箱子,顿时慌了。他赶紧上去抓住苏雪青的手:“你拿箱子干嘛?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我到底哪儿惹了你,你说好么,别这样耍脾气。”   邵庭就是这样,心知肚明自己哪儿错了,但在对方明确说出之前,他绝不会低头认错。不知道这是一种侥幸心理,还是压根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   苏雪青松了手,任由邵庭把行李箱拿走,看着他,问道:“我骚吗?”   此言一出,邵庭那立马懊恼不已的表情就像是专门为苏雪青准备的:“我猜就是这酒话让你听见了。”他双眼诚恳地盯着他,“雪青,我当时已经喝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   “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苏雪青的脸因为邵庭这种轻描淡写的借口而有些绷不住,他唇角微微发抖,“邵庭,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是花钱招来的MB吗?”   “你说什么呢,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位置,你自己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在贬低我,还是贬低你自己。真的有意思么?要不要把我们的性爱视频录下来,让大家来参观,让大家有目共睹我的骚啊?”说出这话,苏雪青红了眼睛。   邵庭自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但看到苏雪青这么伤心和生气,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严重,也真的有些懊恼,当时不应该逞那口舌之快。   “……吴淼……我看得出来,他打你主意。我很烦他总打听你,话赶话到了那个点,我就那么说了。我知道这话很难听,但当时我实在忍不住……我不想让别人打你主意。”   邵庭抓着苏雪青的手:“真的很对不起。”   苏雪青抽出手,继续去拿箱子,拎到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邵庭跟过去:“你去哪儿?”   ……   “你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   “苏雪青,我他妈都跟你道歉了,我都承认我错了,你还要怎样?”邵庭操起他的行李箱,一把扔到了门口。没封口的箱子,衣物撒了一地。   苏雪青原本捧着一条叠好的围巾,此时手指紧抓着围巾两边,眼睛全红了。   他抿了抿嘴唇:“你道歉并不意味着我没有被你伤害,你说对不起不代表我能笑笑说没关系。邵庭,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不想看到我?”邵庭也没想到苏雪青这句赌气的话,会让他心头狠狠一搅,让他心中的愤懑全部爆发出来,“你讨厌我了是吗?”   ……   “你早就看不惯我,讨厌我了,是不是?”邵庭逼视他,“我早就感觉到了,苏雪青,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么多年你有爱过我吗?”   “你问我之前,先问问你自己,你说的话做的事,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爱人来尊重。”苏雪青捡起箱子,把地上的衣物囫囵塞进去,拉上拉链。   邵庭按住箱子,也红了眼睛:“我是说话不好听,伤害到了你,我认错,以后也不再犯。但你怎么能说出我没把你当爱人的话……”他哽道,“我还要怎么对你好?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几百万的跑车只要是送你,我眼睛都不眨。我每天累得像狗,不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吗?   苏雪青撇开眼睛:“你给的那些,从来不是我要求的,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变成现在这样。”   “那你想要什么?”邵庭两眼通红捏住苏雪青肩膀,“想要我一直跪着讨好你,求着你跟我在一起,永远为你付出,一丁点回报都不能要求?”   苏雪青一个激灵,他恍然大悟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在哪儿了。   原来邵庭对他的好并非心甘情愿,连当初追求他时做出的那些低姿态、所有付出和牺牲也全部都记着,就等着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朝他讨回来。   这真是太可笑了。   他拂开对方的手:“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现在只是不想看见你。”   他看到邵庭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这让苏雪青心里也开始难受。他拎着箱子走到门前,邵庭却挡在门口。   “让开……别逼我真的厌恶你。”   ……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后,邵庭松了口:“你留下,我走。”说完他退到客厅,拿起外套,摔上了门。 第11章   苏雪青把他和邵庭的初相识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学校开运动会。大学里运动会不像中学以年级为单位,而是以学院为单位。个人项目比完之后,就剩下各学院间的团体比赛。   苏雪青一点也不擅长打篮球,但历史学院男生本就寥寥无几,矮子里拔高个,他真就因为个头还算高被赶鸭子上架,潦草地和同院男生组成一支队伍。当时的队长也倒霉,一抽签便抽到了物理学院。   一队个头参差不齐,鼻梁都架着眼镜的文弱书生,对上一队人高马大、肌肉发达的理科运动男,结果可想而知。   苏雪青在同院女同学们嘹亮的加油声中,直面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惨败。他也记住了对面那个高大健壮、嗓门嘹亮,一点也不给校友留余地的篮球队队长。当时对方拿了多少分他已经忘了,总之他们是零分。   校运会结束,苏雪青低落了几天,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没过多久,他照例一个人在球场练网球,拦网上突然贴上来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学长,你记得我不?我就是上次篮球比赛把你们队剃光头那个,我叫邵庭。”   苏雪青眉头微皱:“学长?”   “你是历史学院二年级的苏雪青嘛,我物理学院一年级的。”   “你打听我?”   “谈不上打听,你这么出名。”邵庭说着,绕过拦网,进到了球场里边,“你网球比篮球打得好,要不要再过过招儿?”   对方打听他,又激他打网球,对他的兴趣简直写在脸上,这种事苏雪青倒是很习以为常。往常不搭理也就算了, 但今天“剃光头”三个字又的确让他重温了那天的耻辱。   “好啊。”   网球算是苏雪青唯一还拿得出手的运动,他从小就开始学的。   几个来回,苏雪青先温柔地探了探对方的底,他发现邵庭打得不错,但比他水平差一些。胜券在握之后,他突然发力,打得邵庭满场跑,惨败的阴霾也逐渐消散。   就在他十分得意,一鼓作气也要把对方“剃光头”时,一个高速球直接落到了邵庭脸上。只听对方“啊”一声捧住鼻子,鼻血从指缝流了出来……   后来才知道邵庭故意让他。在那之后又打过几次,邵庭把真实水平发挥出来后,两人能打个五五开。   那时邵庭已经知道自己喜欢男生,在球场上见到苏雪青的惊艳感受一直存留至今,可谓一见钟情。   后来一打听,不仅打听到他是他们物理学院教授的儿子,还打听到私底下有传闻他是弯的。后面这个消息让邵庭异常亢奋。   为了接近苏雪青,也为了解他的气,邵庭故意输球,却没想到看似文质彬彬的苏雪青下手这么狠。   不过从此以后,他们自然熟识起来,总是独来独往的苏雪青身边多了一个人。   邵庭和他是很不一样的类型,性格爽朗又热心,很擅交际,很受欢迎,朋友也多。大一上学期念完,两个学院的人他都认识了大半。又因为经常参加活动,加入了多个社团,再加上阳光大男孩的外表,邵庭很快在学校出尽风头。   朋友多,玩乐就多,和朋友一起出去,他都会叫上苏雪青。   那几年,他们吃遍了学校附近的餐馆,喝遍了附近的酒吧。一起去爬山、骑行、露营,一起参加各种比赛……因为邵庭,苏雪青的大学生活过得十分丰富。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邵庭又很安静,总是默默跟在苏雪青旁身边,只要他一回头,便能看见邵庭温柔注视的眼神。   在邵庭拒绝过几次女孩的示好之后,他在追求苏雪青的传闻也渐渐传开。   苏雪青家就在学校里,邵庭住宿舍。很多时候,邵庭陪苏雪青在图书馆呆到晚上,然后送他回家。   苏雪青往楼里走了两步,转过头,邵庭还站在原地。   “你也早点回去。”   邵庭对他笑笑:“你回你的,我看着你进去。”   苏雪青望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想跟我说吗?”邵庭又笑笑:“没有,你回吧。”   他以为邵庭会跟他表白,然后他会拒绝对方,但这并没有发生。苏雪青悻悻地回了家,邵庭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刚开始那会儿,他说不清楚自己对邵庭是一种什么感觉。对方带给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苏雪青也觉得挺快乐。但享受这份快乐的同时,总有一种愧疚。   从小到大,苏雪青被很多人追求过。中学时喜欢上班里的同学,对方应该是直的。但在取向摇摆不定的青春期,他没费什么力,就做了对方的男朋友。而又在对方正好上头的时候,他突感腻味就单方面提了分手。这场恋爱让他知道自己喜欢男生。   那男孩无法接受自己被抛弃,纠缠哭闹,最后找到苏雪青家里,把他是同性恋的事暴露在他父母面前。   父母对他的取向没什么意见,但对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感情态度狠狠批评了一顿。告诉他他的外貌或许会让他在感情里很占便宜,但越是这样,对待感情就该越慎重,不要变成游戏人间的浪子。   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最后内心都会变得空洞,也不会得到一份真诚的情感。   追求他的人还是很多,太容易被偏爱的人对爱情反而没什么向往和憧憬。   比起那些狂热的追求和很大阵仗的表白,邵庭对他持之以恒的体贴和关心,苏雪青还是很动容。他也花了很多时间,来分辨自己对邵庭的好感是不是爱情。   两年后,苏雪青顺利申请上免试研究生,正准备本科毕业。同年,邵庭大三,也开始备考研究生。   邵庭带苏雪青去了一次天文馆。他们在天文馆里呆了一整天,邵庭像个专业的讲解员,给苏雪青从星座讲到星系,给他介绍宇宙现象,引力、黑洞、宇宙大爆炸;又不止是一个天文讲解员,他还讲到了电磁波、引力波、光、观测黑洞的方法……   “宇宙神秘莫测,美丽又浪漫。我研究生打算考天体物理。”他看着苏雪青,“你有时候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苏雪青诧异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发现了一颗新的小行星,他即拥有该行星的命名权。如果以后我从事了相关职业,有天也发现了一颗未知的星星,我就用你的名字命名。   “‘苏雪青’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苏雪青本科是文博专业,研究生转到考古。在一次实地发掘结束后,他发现想象和现实有差距,他接受不了在田间地头挖泥巴,于是决定出国。   邵庭报考了天体物理这个专业的Top1院校,不幸考研失败。苏雪青的劝他再考一年,但邵庭却快速找了个高薪工作。   在出国前夕,邵庭孤注一掷,对苏雪青表了白。   深思熟虑后,苏雪青接受了他。   恋情开始就是异国恋,两人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邵庭频繁换了几份工作,折腾一阵后,开始自己创业。   那时苏青扬和她前夫都在美国,都想让苏雪青留下。但邵庭对他思念难忍,希望他早日完成学业回来。   两人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刚好黑白颠倒。有时邵庭定深夜的闹钟起床,就为和苏雪青说话。为了尽早回国,苏雪青的学业压力也很大,有时邵庭整晚不睡,陪他学习。   等苏雪青拿到学位回来,很快找到了现在大学历史教师的工作,而邵庭的事业也进入蒸蒸日上的平稳期。   他以为他们之间最难熬的时候过去了,以后都能平顺安稳地在一起生活下去。   非要仔细地从这感情里掰扯个究竟,苏雪青承认,邵庭付出的比他多,也比他豁得出去。但扪心自问,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邵庭。   邵庭总是指责他不够爱。   苏雪青想,若是“够爱”的标准是放弃自我,从此只为对方,那他的确爱得不够。   在他心里有非常明确的尺度,爱情,家庭,邵庭都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哪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那也只是一部分。   推己及人,尽管邵庭总说爱他极深,苏雪青也知道自己只是对方人生的一部分,所以从未要求邵庭为他做到什么,又或者为他放弃什么。   他们过去也不乏甜蜜美好的日子,却不知道如今为何到了这种地步。   苏雪青觉得痛苦,比当初异国的苦恋更痛苦。那时只要熬到学业结束就是终点,然而此时,他看不到他们感情的出路。 第12章   自那夜醉酒之后,高毅能看出来苏雪青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好。   虽然表面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精致,但从那零落的几绺发丝、眼下的薄灰,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   高毅担心他,但问询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为免让人厌烦,他只尽心职守地做好司机。   “回红树湾?”   “去市博物馆。”   “哦。”   高毅调转车头,往相反的方向开。   苏雪青说完这句,就一脸寂寥看着窗外,再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高毅有心搭话,搜肠刮肚道:“我也打算想带闺女逛博物馆,一直没抽出时间。”   他以为苏雪青不会搭理他,没想到对方却说:“最好这周日前去。有个和台北博物馆的联展,可以看到一些新东西,这周日是最后一天。”   “嗯,还要看能不能请到假。”高毅瞥了一眼手机,“这时间去参观,是不是都快关门了?”   “我在编一本商周青铜文物的书籍,只是有点细节要确认。”   “……哦。”   说到编写书籍,高毅是全然不懂了,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再接下去,只能闭嘴。   还有,他兜里那个小物件,已经放在身上好多天了,每次弯腰抬腿,总会硌着他,让他总惦记着,又一直没有找到送出去的时机。   看样子今天苏雪青也并不太想说话,不会有那个他以为的合适机会。眼看博物馆就快到了,红绿灯间隙,高毅一鼓作气,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黑绒布袋,递给苏雪青:“送你。”   “什么东西?”苏雪青看了看布袋,又看了看高毅的脸,并不伸手。   高毅干脆把袋里的东西倒在苏雪青手上,生怕对方拒绝一样,着急解释:“上次你给我处理手伤,一直没有感谢你……一个小玩意儿,也不值钱,拿着玩吧。”   “一点小事,真不用这样客气。”苏雪青把手里的物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一条木雕小蛇,三指大小,刚好可以握在手里把玩。蛇身盘亘在一条梅花枝样的底盘上,滚圆的蛇头仰着,两颗圆眼珠,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苏雪青想起早前高毅问他属相,原来是为了做这个。   “你自己雕的?”   “雕得不好。”   “挺可爱啊。”   整块木头是清淡雅致的黄,除了蛇身上的鳞纹和底盘的梅花样式,其他地方打磨得非常光滑油亮。木头还带着高毅的体温,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种玉石的质感。   “这是什么材料的?”   “黄杨木。本来还做了一个紫檀,但那个颜色深了,感觉你不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深色?”   高毅瞥他一眼:“你平时穿衣服大多是浅色。”   苏雪青一笑:“东西我挺喜欢,那我就收下了。”   “嗯。”高毅耳廓绯红,苏雪青这么痛快收下他的东西,有点羞赧。   “没想到你还会做木雕,这需要专门学习吧?”   “早年跟着木工师傅学了一段时间,没学成转了行,有点手上功夫,平时没事自己雕着玩玩,做得不好。”   “我看不错的,挺精细的手工艺品。”   “网上一百块就能买好几个。”   就因为这样,余曼丽才怪他浪费时间浪费钱。要是真能卖出不错的价格,余曼丽巴不得他天天弄这个。   “网上的都是机器雕的吧,和纯手工还是不一样。”   “成品都一样,机器有地方做得比我这手艺更精致一点。”   苏雪青又笑起来:“你非要这样说,让我怎么接话?”   “……”高毅又涨红一张脸,“……我不太会说话……只是东西真的不值钱。”   “行吧,我知道了。”   到了博物馆,苏雪青突然兴起,问高毅要不要和他一起逛逛。先熟悉下场景,以便下次他带女儿来看。苏雪青也可以临时充当讲解员。   高毅踟蹰片刻,跟他一块儿进去了。   到了里边,他才发现苏雪青和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也不需要门票,一个熟人自动带他去了青铜器的展区。   苏雪青凑近玻璃展柜仔细看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照着青铜器身上的纹路画了几笔,收起本子,对高毅说:“我好了。带你快速转转吧,一个小时后就要闭馆了。”   高毅跟在苏雪青身后亦步亦趋,眼睛锁定在前边的人身上,脑子却是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竟然还能和苏雪青一起逛博物馆。他压根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然而就这么普通地发生了。   “小姑娘有什么特别喜好吗?”苏雪青看时间不够,要是小孩有特别喜欢的可以重点带高毅转转,却没想到男人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她就喜欢好看。”   苏雪青哑然失笑。   高毅这才反应过来:“没带她来过,我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   “既然喜欢好看的,那就从玉器开始看。”   场馆很大,弯弯绕绕,高毅已经转晕得失去了方向,一路只顾跟着苏雪青。   他的脑子分成了两半,一半听着苏雪青的侃侃而谈,把一些东西记进脑子,以便日后带丫丫来,真的能给她讲点什么。另一半却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雪青这个人身上。   为了让大家更好参观,场馆内光线偏暗,只有玻璃展柜顶端是亮白的射灯,把展品照得分毫必现。   跟他介绍展品时,苏雪青总是会倾身靠近玻璃柜,亮白的射灯打在他脸上,从黯淡中浮现的、是比展柜里的玉石和陶瓷更加温润无瑕的皮肤,隐藏在浅淡阴影里的眼睛更像是通透的琉璃,每每看向高毅,平淡的目光也若顾盼生情。   “白玉发冠,是不是很漂亮。”莲花瓣状的玉冠,精细温润,看着它便想起古时那些头戴玉冠的翩翩贵公子。   “你戴就适合。”   苏雪青又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这种礼仪性的饰玉,在唐宋通常都是王公贵族戴的,我可高攀不起。”   高毅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说错了话。但在他眼里,不管什么金石玉器,都不及苏雪青的百分之一。   “漂亮”“好看”这样的词语不足以形容,若非要说,那便是“美”。和单纯的“美丽”也不尽相同,而是往“优美”和“美好”那边去了。   高毅不研究美,亦不懂艺术,但他站在偌大的厅里,和这一屋子历经百年千年已经死掉的美物相比,苏雪青是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苏雪青生动鲜活的姿态和话语,刺激着他所有的知觉,让他的感受和情感都变得敏锐细腻起来。   这是一种从未曾有过的体验。   从博物馆出来,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过了圣诞,马上新年,街边的行道树上都挂满了彩灯。   苏雪青看了眼时间:“你晚班时间是不是快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我和大师傅打个招呼,晚点也没事,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你回吧。我父母家就在附近,我去他们那儿。”   高毅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周一见。”   苏雪青见高毅的车子汇入车流,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前边有个公交站,可以直达他父母家。   自上次吵架后,邵庭搬去了公司住。他平时忙起来也住公司,他在那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邵庭开始给他发信息求和。   苏雪青并不想和他继续这样冷战下去,因为两人都很不好受。对邵庭是一种折磨,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可是一想到要假装无事发生,他心里仍然有气。不仅有气,他很担心还有下次,如果再来一次,可能他也真到极限,再也没办法相信和原谅。   他提前给父母打了电话,所以一进家门,便看到一桌烧好的菜。   父母皆已经退休,母亲被学校返聘,父亲因为身体不好便彻底退了。不再思考那些复杂的难题,也从科研课题中彻底解脱出来后,老头喜欢上了做菜。   只要苏青扬不在这儿跟老头对呛,他们三口便能和谐地吃上一顿饭。不过饭桌上的话题却都是围绕着他姐。   “雪青,你有空还是劝你姐重新再找个。她自己带着小童,工作还忙,我看她顾不过来。”苏母道。   苏父听到这话,不满地哼了一声:“你甭去劝,你姐那性格,能找到合适的才怪,她就注定一个人。”   “他爸你说这话不亏心?青扬的性格能比你坏?你儿女双全,有妻有子,她就不能组建个完整的家庭?”   “我是男的,她女的,怎么是一样。”   “咦,你还性别歧视。”   “不是我性别歧视,是这社会性别歧视。青扬要是个男人,她也好找。她是个姑娘,性格又那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你这么说你自个闺女合适吗?”   “我这是实事求是。倒是你又何必非要劝她委屈自己再找一个?我看她自己就蛮好。实在顾不过来,就把孩子送过来,我给她看着。”   “不是这么回事。她一个人只身在外的,难道不孤独?”   “那把她叫回来不就行了。”老头戳了戳苏雪青,“跟你姐说,让她回来,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告诉她,爸能养她跟小童。”   “好,我叫她回来。”   老头这下高兴了,好像一直惦记着的闺女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苏母看了一眼苏雪青,那眼神在说“你就光哄他高兴吧”。   “要是青扬能和雪青一样,让人少操些心就好了。”母亲把他喜欢的菜换到他这边,“你和小邵还好吧?”   苏雪青筷子一顿:“还好。”   “你也让他工作悠着点,钱也挣不完,够花就行。”   “他有数的。”   “冰箱里包了些三鲜饺子,我记得小邵喜欢这口味,你回去时记得装点。”   “好。”   话刚落音,客厅里那万年不响的老式座机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桌上三人面面相觑,苏母站起来:“可能又是推销什么的,我去接。”   她刚接电话,“喂”了一声,立马古怪地看着苏雪青:“小邵电话,他找你。” 第13章   苏雪青看自己父母,两人话题还在苏青扬身上,并没有太关心他这通电话。   他压低声音:“怎么把电话打到这来了?”   “谁让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邵庭也委屈,“都多久了,还没消点气?”   “这会儿正吃饭,我晚点回你。”   “好吧,我等你电话。”   苏雪青转念一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阿姨发了朋友圈。”   “……挂了。”   “一定给我回电话,我等你。”   “小邵怎么把电话打这儿来了?”苏雪青坐回桌上,苏父问。   他埋头吃菜:“我手机没电了。”   “啥事儿这么着急啊?”   “没什么,我一会儿再回他。”苏雪青敷衍道。   苏母给老头夹了一筷子菜,堵住他的嘴:“吃你的饭,怎么那么多问题。”   哪怕他和苏青扬搬出去很多年了,家里也一直都留着他俩的房间,保留了他们从小到大的一切,也时常让人打扫。吃过饭,苏雪青躲回房间和邵庭打电话。光苏青扬一个就够他父母操心的, 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和邵庭闹矛盾。   “雪青,还生气啊?”电话那边,邵庭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不该生气吗?”   “该,你该生我气,是我错了。但你要怎么才能消气,告诉我行不行?”   ……   “要不我现在来叔叔阿姨家,跟他们认错保证,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关我爸妈什么事?你别来烦他们。”   “好,我不来。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消气,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好么?我真的受不了了……雪青,我受不了和你这样,这段时间太折磨了,我好难受……”   邵庭声音发哽,苏雪青鼻子也跟着酸:“你难受,我就很好受么?”   “我知道你不好受,真的对不起。雪青,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苏雪青按了按眼角:“以后你别再说那种话。”   “嗯。再也不会了。”   “还有什么我要你讨好我。我从来不需要你讨好我,两个人在一起重要的是互相尊重。”   “嗯。我知道。”   “过两天新年,其他的等你回家再说吧。元旦假期有工作上的安排吗?”   “有点工作,但不要紧,我一定回来和你过元旦。”听苏雪青终于松口叫他回家,邵庭赶紧答应。   “好。”   “雪青……”邵庭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格外缱绻温柔。   “嗯。”   “……我爱你……   “……你爱我吗?”   电话那边的温柔声线经过听筒,传进耳朵里酥酥麻麻的。苏雪青“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有想我吗?”   苏雪青咬嘴唇:“没有想。”   “我不信。”   “那你还问什么。”   邵庭十分急切:“我想见你,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苏雪青这会儿也挺想见邵庭。冷战了这么些日子,刚刚和好,电话里两人已经有那么点如胶似漆的味道。   但他知道,一见面肯定会克制不住这种迸发的情感,最后滚到床上。但这是在他父母家,他和父母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两个男人在爹妈隔壁干这事,会很尴尬,而且放不开,也不会舒服。   “别来,我爸妈都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邵庭话说到一半,突然理解了苏雪青的言外之意,突然惊喜,又觉得很刺激,“……那我们现在就回家?”   “苏青扬元旦不回来,我说了在这边陪他们过元旦。”   “你不是说元旦和我过吗?”   “那也要再陪他们一天。我31号回家,晚上一起跨新年怎么样?”   邵庭沉吟片刻:“那你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在中间位置找家酒店,我们去酒店?”   “我不去。”“为什么啊?”   “你就这么等不了?”   “……”邵庭急赤白脸辩解,“最开始不是你说不方便的?我都没想到那块儿去。”   “我只是说事实,如果你过来,我们……在父母家,肯定会不方便。”   “所以我就说去酒店,那样就方便了啊。”   “就不能等两天回家再说?况且半夜突然出去,我一会儿还回不回来?我爸妈也会觉得很奇怪。”   “行吧行吧,等回家再说。真是的,光明正大的关系,却搞得像偷情一样。”   “别胡说。”   邵庭声音又软下来:“我现在有点兴奋,你呢?”   “我还好。”   “自从你回国,我们就没有phone sex过了,我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很有感觉……你能不能说点……嗯……好听的话给我听?”   “什么是好听的话,嗯?”   苏雪青婉转的鼻音充满了暧昧和情欲的味道,听得邵庭热血沸腾:“你哼哼,哼两声给我听。”   苏雪青“哼嗯”一声,不过是冷笑:“想得美,跟你说了我爸妈就在隔壁。”   “哈……我才发现你冷笑也不错……”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变态。”   “我就是变态,还会对你做很多变态的事。”   苏雪青又轻蔑地哼笑两声,骂他:“无耻的混蛋。”   “就对你无耻,就对你混蛋……操啊……雪青……苏雪青,你说我怎么就那么爱你……有时候,我觉得,爱你得都快要死掉了……”   ……   “我妈来了。”   “啥?”   “我先挂了。”   “操……”   苏雪青刚挂掉电话,房门声就响起:“睡了吗?”   他收起电话,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脸淡然给母亲开门。   母亲把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直接放到苏雪青的书桌上,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和小邵吵架了?”   苏雪青快速眨了眨眼,刚刚的话应该没被母亲听见才对:“你怎么知道?”   苏母看他一副过来人的笃定:“电话都打到座机上了。况且以往你回来,小邵也十有八九跟着一块儿来了。”   “嗯,闹了点矛盾,不过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   “小邵那孩子就是说话有点夸夸其谈,其他都还挺好的,特别是对你。两人一块儿过日子,有些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凡事都较真,大家都不痛快。”   苏雪青也在他母亲身旁坐下:“你和我爸就是这样的吗,睁只眼闭只眼?我爸脾气不好,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烦过他?”   “怎么没烦过,有时候都烦死了。”苏母笑得无奈,“但有什么办法。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尽量去想他的好,把那些‘坏’赶紧忘掉。”   “这算自我洗脑?”   “你说话也是真不中听……不过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人无完人,怎么可能要求对方百分百都能和你的意,长久的婚姻双方都得学会忍耐。   “要我说,怪就怪你爸从小就放任你们姐弟,一路随心所欲长大,眼里揉不得沙子,也不知道宽容。其实查理也不是坏人,青扬却非要离婚,我到现在都觉得她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只是做父母的,这些事不好插手罢了。”   “我也觉得前姐夫人不错。”   “所以不要学你姐,凡事不要太极端。”   苏雪青若有所思点点头。   “既然和好了 ,你叫小邵明天过家里吃饭吧。”   “不了,他还有工作忙。明天再呆一天,我31号回去。2号我姐回来,我再带他一块儿过来。”   “随你。”   苏雪青躺在床上,母亲这番过来人的劝导也不无道理。学会宽容,也多想对方的“好”,邵庭对他无疑是很好的。   去年父亲的心脏手术,老头想着女儿工作压力大,还带个娃,不想给她增加心理负担,硬让苏雪青拖到手术做完、人出了院才把这件事告诉苏青扬。   手术期间,母亲也是六七十的老人了,做不了什么。联络专家、联系医院、联系陪护、接送……都让邵庭一肩挑了起来,一路把苏父照顾得十分周到。   一边照顾他父亲,一边还要处理公司的事,那段时间,邵庭整个都瘦了一大圈。   苏雪青一向很独立,但这件事过后,他少有地生出了一点有人依靠也不错的感觉,而邵庭必定是可靠的。这么一想,或许自己生他这么久的气,又有点小题大做了。   明知道邵庭那种性格,比起激烈争吵,冷战会让他更难受。自己还和他冷战了那么久,苏雪青多少还是有些有恃无恐在里边的。   一点愧疚爬上心头,既然已经和好了,等元旦再好好补偿他。 第14章   31号苏雪青在父母家吃过午饭就回去了。邵庭今天公司还有点事,说是晚饭前才能回来。   苏雪青刚到家,预约的家政也到了。她做完清洁,照例钻进厨房,准备晚饭。苏雪青跟进去:“你们今天也不放假?”   家政在他家工作挺长一段时间了,平时不多言语。雇主问到,她还是老实回答:“我们都是没活儿干就放假。”   “过节也工作?”   “出来打工的,过什么节啊。”她讪讪地笑,一眼瞥见雇主从料理台上捡起菜叶摘菜,赶紧说,“你小心把衣服弄脏,我来吧,很快的。”   “没事,今天你帮我把肉处理下,剩下的我自己做。”   这回轮到家政惊讶了,以往这位雇主是连厨房都不会进,洗碗机就摆在那儿,也不会把脏碗扔进去的主,今儿突然转性了。   见她只张大了眼,苏雪青又问:“你下午还有其他活儿?”   “没,就你这单。”   “你先处理肉吧,弄完就早点回家。”   家政在围裙上擦手:“那我把多余的钱退给你?”   “不用,你再跟我讲下做法就行。”   家政仔细给他讲了每一道菜的做法,复杂的虾蟹之类,都帮他处理了装盘,只要放蒸箱一蒸就完事儿。   苏雪青点头,觉得这也不算难,他只是讨厌油腻和厨房的味道。家政离开后,他换了件深色的衣服,再系上围裙,开始了生平头一回下厨。   邵庭那么强烈地要求自己为他做一顿饭,苏雪青明白,这无非是想要看到自己爱他的具体表现。如果吃自己亲手做的饭,是邵庭对感情的感受途径,也不是不能满足他一次。   但也仅有这一次,因为热油下菜时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真是可怕非常。   这一瞬间,苏雪青突然想起当年不顾父母劝导和姐姐嘲笑,坚决选择了文科。他从初中上化学课做实验,看到物品化学反应时的冒烟、变色、释放奇怪的味道……就对理工科深恶痛绝。   烹饪于他来说,就和化学实验相差无几。   有菜出锅,色香味俱不全,苏雪青很有心思地把每道菜都仔细摆了个盘。不管吃起来如何,起码看起来都还挺好。   从太阳高悬到夜幕降临,他才把家政预备的材料做完。前边先上桌的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等邵庭回来再热热就好。   第一回做饭味道应该不会好,但苏雪青很快便原谅了自己。   邵庭什么山珍海味吃不上,他想吃自己的做的饭,也不是冲着那口味去的。倒不如说,让他吃一次不好吃的,以后就不闹着自己给他做饭了。   看一桌子菜,苏雪青嗅嗅身上的味儿,先去洗了个澡。洗完才发现手指有点疼,仔细一瞧,好几处划破了皮。细细的切口,也没流血,他果然不适合下厨房。   给手指缠上创口贴,空闲下来,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快八点。邵庭说他要回来吃晚饭,却已经这个点了还不见人影。   苏雪青正要打电话,邵庭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宝贝,这会儿你在哪儿?”   “在家。你忙完了吗?”   “刚忙完。”   苏雪青由瞥了一眼饭桌,跟着也觉得肚子有点饿。   “你快回来吧,我等你吃饭。”   那边一时没说话。   “还有事?”   邵庭艰难启齿:“刘哥办了新年宴,邀我过去。我们前脚刚谈妥一个项目,他亲自打电话邀请,我不好不去。”   苏雪青眼皮耷拉下来,脸色不太好看,但语气平常:“我知道了。”   “宝贝,你来吗?他叫我一定把你也带上。要来,我现在派人来接你。”   “算了,我这会儿不想出门。”   要是以往,邵庭肯定会极力要求他去。但这回两人才闹完矛盾,邵庭也怕再令他不快,苏雪青一说不去,他便松口不再劝。   “好吧。你赶紧去吃饭,别饿着。我过去一趟,十二点前一定回来。”“嗯。”   “在家等着我哦。天冷,早点休息。宝宝,亲一口……”   在邵庭“啵啵”的亲吻声中,苏雪青挂了电话。   是有点饿了,苏雪青看着桌上冷掉的菜,不大想吃。家里也没别的可吃,这会儿正是饭点,外卖也一时半会送不过来。   他还是把菜拿去热了热,一个人坐上桌子。   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没做熟,嘴里有一股恶心的肉腥味。苏雪青赶紧喝了口鸡蛋汤想盖过这味儿,那汤竟然是甜的。再吃一口炒菜,想驱散这古怪的甜味儿,结果满嘴糊臭。   苏雪青筷子一扔,把所有菜端回厨房,倒进了垃圾处理器。   他当机立断穿上大衣和短靴,准备出门找点吃的。在出门前,他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摸出一包烟。   烟草的味道驱散了口腔里的怪味儿,却没驱散心头的阴霾。   垃圾就是垃圾,哪怕花再多时间和心思,摆出很好看的样子,都无法改变其垃圾的本质。   苏雪青早知道自己的厨艺垃圾,他唯一的错误是不该明知道做不好却偏要去做,最后也是给自己添堵。   白色的烟雾从他缠了创口贴的指间升起,贝雷帽和和大衣的领子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左右瞧着街景。   夜里温度零下,节日的商业街却也热闹,行人三三两两路过,带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苏雪青主要朝那些饭馆餐厅里看,希望找个人不那么多的,好好吃一顿饭。   一条街灯火通明,每家饭店都人满为患,门口座椅上,三五成群拿着号等位。而他只有一个人,无论是等位还是就餐,都显出一种格格不入。   接连抽完两支烟,已经走出了家附近的商业区,路上开始变得安静。一树一树的彩灯,点亮这无人的街,显得热闹又孤独。苏雪青吐出一口白雾,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莫名觉得自己此时有点可怜。   他在街角驻足,看见里边巷子有一家酒吧的灯还亮着,灯牌下方写着有汉堡意面之类的简餐。   他推门进去,是一家清吧。这种日子,这清吧里的人也少,只有两三桌。围着小圆桌的人靠得很近,大家都咬着耳朵低声交谈调笑,声音很轻,恰好被轻柔的爵士女声盖住。   吧台后只有一个酒保,在苏雪青坐下同时,他递过来一张点单。   苏雪青翻过点单另一面:“一个海鲜意粉……”   他还要再点,酒保打断他:“先生,今天没有意粉了。”   “芝士鸡肉卷呢?”   “鸡肉卷也没有,只有喝的和零食。”   “才这个点,意粉和肉卷都卖完了?”苏雪青不信,“我看也没几个人。”   “材料都还有,厨房那人今天不在,做不了。”   见客人眉头紧锁,酒保又解释了一句:“这不过节嘛,他请假去陪女朋友了,真是不好意思。”   苏雪青瞅着他:“你帮我随便做点吧。”   “我是调酒师。”   “……”   苏雪青顿时一阵火大,倒不是对这个调酒师的,而是今天简直是老天在和他作对,这年末最后一天,却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他负气翻过点单:“来杯杰克丹尼。”   棕黄色的液体倒进方杯,酒保两根手指把酒杯推到他跟前。苏雪青端起就猛喝了一口,热辣的酒精入喉,心头的郁闷却并没有好一些。   一杯酒几口喝完,他敲敲桌面:“再来一杯。”   酒保给他把酒续上:“要来点清口的零食小吃吗?”   苏雪青摆了摆手。   两小杯酒灌进空空的肚子,脑子比平时更快开始发沉。   他翻开手机,最近的通讯录全部都来自邵庭,是前几天邵庭求和,以及这两天刚和好,两人热络的联系。他快速划过和邵庭的通话,后面是父母、苏青扬、学校的同事、学生……还有高毅。   高毅,这个躺在他通讯录里,却是个他交际圈外的人。   沉默寡言的男人,却在他醉酒后仔细照看他,会向他笨拙示好,知道他的同性恋身份,也不回避……   酒精冲乱了苏雪青的脑袋,他按下了这个电话。 第15章   高毅独自坐在沙发上看元旦晚会,没看多会儿就打起了呵欠。   他起身去了卧室,弯腰在电脑桌下摸索一会儿,便快速拆开机箱,掏出他藏在里边的烟盒。他只抽出一支,把剩下的又放了回去。   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余曼丽在打扫整理,唯独电脑她不会用,更不会想起来拆开机箱。   坐回沙发,高毅深吸一口,烟头亮得快要烧起来,一口气吸掉快三分之一。两团灰雾从他鼻孔喷出,他整个人都泄了劲儿,歪在沙发上,继续看甚是无聊的晚会。   今天余曼丽去上整班,从早上九点半一直上到晚上九点半,整整十二个小时。这种整班,明天还有一天。   高毅难得元旦这两天休息,他原本打算的是一家人一起好好过个节,出去玩一玩,但余曼丽惦记着假期双倍工资,坚决要去上班。今天白天,只有他带着高雅歌去了游乐园。   天冷,高毅原本打算带女儿去博物馆参观,但孩子坚持要去游乐园。到了才发现,多的是和这丫头一样不怕冷的人。这日子里,游乐园竟然也是到处排队。项目没玩上几个,他就这样替女儿排了一整天,傍晚他俩在园区里吃了个公主套餐。   孩子玩得疯,吃饱了饭,上车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到家叫也叫不起。高毅只好一路把她抱回来,放床上简单擦了脸脚就让她睡了。   他折腾一天也有些困乏,但想着一会儿还要去接余曼丽下班,勉强支起眼皮撑着。   抽完烟,觉得嘴巴干涩,想起自己藏在工具柜的半瓶烧酒。他撅着屁股在阳台角落的柜子里摸索良久,什么都没摸到。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余曼丽给他收拾了。   余曼丽向来视烟酒为仇敌,高毅想,也许是因为她那个吃喝抽赌一应俱全的爹。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一脸寡淡,又坐回沙发。   这时电话响起,看到来电显示,高毅一时有点难以置信。   电话响了五六声,他才接起来:“苏老师?”   “是我。”   “这会儿要用车?”   “不用……不是叫车。”   “……”   “……”   “你……有空吗?”   尽管电话里的声音很镇定,高毅还是能听出一点微妙的不同。就像那晚苏雪青醉酒打电话让去接,他的声音也很镇定清醒,但实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有空。”   说完这句,苏雪青一时没了下文。   高毅静静等着,四周具寂,能够从听筒里听到对方轻柔的呼吸,以及背景音里女人的歌声。   “……想出来坐坐吗?喝点酒。”   “可以。”高毅干脆答应,“给我发个定位。”   那头却迟疑:“今晚不用陪家人?”   “孩子睡了,媳妇上晚班……”说到这儿,高毅突然觉到一点孤独。不知怎地,他似乎笃定苏雪青那头也只有他自己,“我也一个人。”   高毅在酒吧找到苏雪青的时候,他已经醉了四五分。右手一杯威士忌,旁边还有一个半满的酒瓶。左手撑着脑袋,昏暗的灯光下,醉蒙蒙的双眼,比沙哑的爵士女声更迷离。   他见着高毅便笑了。那种半阖的眼皮和上翘的嘴角,是高毅在他脸上没有见过的弧度。此时,他开朗得甚至有些热情,对高毅招手:“我在这儿,快过来。”   他替高毅拉开自己身边的高脚凳,又敲桌子叫来酒保:“给他拿个杯子。”扭头看着高毅,“加冰吗?”   高毅点头,他又转头对酒保道:“加冰。”   杯子上来,苏雪青拿起手边的酒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随后举起酒杯,凑过去,杯沿轻轻碰在一起:“新年快乐啊!”   漂浮的冰球像座冰山,在黄澄澄的液体里浮沉,酒液在杯沿轻荡,似海水起伏。在吧台灯光的照射下,透明的液体和透明的酒杯共同交织出一种迷离醉人的光。高毅喉咙吞咽,一种少有的干渴爬上心头。他仰头一口气喝干了酒杯,只留下冰球骨碌碌地转。   苏雪青看得一愣:“……你还没有说祝酒词。”   “……哦。”   重新给高毅倒上酒。喝得恰到好处的时候,便有种愉悦的轻松,苏雪青提醒:“这次别忘了说。”   杯沿重新磕在一起,像个点到即止的吻。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干杯!”   “干杯。”   刚才那杯喝得太急,这杯高毅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苏雪青看他还剩大半的酒,摇了摇自己的空杯子:“说的干杯,我可是喝光了。”   高毅的目光从苏雪青戏谑的双眼移到他摇晃酒杯的手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尖饱满,修剪整齐的指甲盖泛着粉色。   那个念头再次出现——   苏雪青是完美的!从头发丝到指甲盖,他没有一处不美丽。   几月前他在大学门口第一次接到苏雪青。初秋时节,对方穿了一身亚麻色的西服,软底皮鞋踩着人行道上的落叶和秋日下午的阳光朝他走过来。那瞬间,高毅就被一种陌生的美丽所撼动,而那一刻的余震一直存留至今。   他没想到后来还能遇见苏雪青第二次,对方还留下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都叫他的车。最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能和苏雪青像这样坐在一起,碰杯喝酒。   高毅端起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见他杯子空了,苏雪青又为他倒上,顺手也给自己倒满一杯。这时酒瓶空了,他招手让酒保又拿一瓶。“平时喜欢喝酒吗?”   “还行。”高毅看苏雪青手里酒杯频繁地凑近他的嘴唇,“要开车,喝得少。”   “今晚也是开车过来的?”   “没,你说喝酒,我打车来的。”   “你酒量怎么样?”   高毅慢慢地转着杯子,目光也锁定在手中的酒杯:“还行……没有把自己喝醉过。”   “喝不醉的人时不时会很辛苦……”   他抬头,不解地看着苏雪青。   “……想借酒浇愁都难以实现……”   “你这是在借酒浇愁吗?”   苏雪青又笑:“算是吧。这种日子把你叫出来,让你陪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   高毅发现苏雪青这种状态下格外喜欢笑。也不知自己是否也有点醉了,他看那笑容也是荡漾的,让人神智有些恍惚。   “还有上次我喝醉了,你陪了我一晚,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苏雪青又说起这个,高毅突然有点紧张,他挪开眼:“……不用谢,真的没事。”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   他从没想过为什么对苏雪青这么好。他甚至没想过,他真的对苏雪青很好吗?抬起眼,对上对方一双满是笑意的眼,那笑意里还带着戏谑和促狭,弄得高毅更是吞吐不知作何回答。   “我,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苏雪青眉头一皱,突然背过身,问酒保:“卫生间?”   酒保指了个方向,苏雪青撑起身,按着胸口,趔趔趄趄往那里去了。高毅要了瓶水,立马跟了上去。   苏雪青按在洗手池前呕吐,肚子里没有其他东西,流动的水把吐出的酒液冲进下水道。空腹饮酒,此时他的胃里像被灼烧一般,有种火辣辣的疼痛。   好不容易吐完,他洗了把脸,从镜子里看水淋淋的自己,那人凄惨得有些陌生。而沉默的男人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   一瓶水递过来,高毅对着镜子里的他说:“喝点水。”   他转头看了高毅一眼,接过水道了谢。   “你喝酒之前也没吃点东西?”   苏雪青摇头:“这个日子,饭店不预约根本没座。”   “我看酒吧里就有吃的。不吃点东西,胃会被酒精烧坏。”   “酒吧的厨师今天也不在。”苏雪青无奈,“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回到吧台,高毅便问酒保,能不能借他们的厨房做点吃的。按照点单的菜品做,也照着上边付费。酒保满口答应,让他多做一份,他也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只用了十多分钟,高毅就把一份海鲜千层粉搁在苏雪青面前,叫他先吃,说完高毅又钻进后厨。   隔着一面玻璃窗口,苏雪青看着高毅在里头忙碌又娴熟的背影,把一勺裹满芝士和虾肉的意粉塞进嘴里。   今天人少,酒保闲得一路盯着他,咽着口水问:“好吃吗?”   苏雪青点点头。   另一份千层粉上来,一并上来的还有一些烤得焦黄鸡翅和香肠。   酒保大概也饿极了,不顾食物滚烫,猛塞一口,一边哈气,一边不忘夸奖高毅:“好吃好吃,你做得比我们后厨那哥们好吃多了,咋做的?”   高毅没搭理他,问苏雪青:“你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做点。”   “我够了。”   喝的酒都吐了个干净,肚子也填饱了些,苏雪青情绪好了些,也清醒了许多,反而感到有些难为情:“谢谢。”   酒保吃得高兴,自个给自个倒酒,想起客人,又问苏雪青:“还喝点什么不?”   在苏雪青开口前,高毅道:“给他泡杯红茶吧。”   吃饱喝足,酒也醒了,心情也恢复了不少。苏雪青这时想要酩酊一场的兴致没了,他看高毅也不愿多喝,便结账离开。   走出酒吧,苏雪青问高毅住在哪儿:“我给你叫个车,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没醉,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知道,我把你叫过来,这会儿怎么也该叫车送你回去。”苏雪青垂下眼皮,此时越来越觉得自己此举不妥,很有利用对方解闷的卑劣嫌疑,“酒醒了觉得挺不好意思,这大冷天的,又是过节,谁都愿意在家呆着。”   高毅没接茬,转而问道:“你怎么回家?”   “我家就在两条街外,我走着就回去了。”   “我先送你吧,你还醉着。”   作者有话说:   喜欢本文不要忘记点点收藏哦! 第16章   高毅说得没错,虽然脑子是清醒的,但仍醉着,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力下降得厉害,苏雪青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高毅走在他旁边,没什么话,上下台阶和过马路,时不时扶他一把。   夜深了,节日聚餐玩乐的人早回了家,路上更安静,时不时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更加深了这种静寂。不知道是不是醉酒放大某些感受的原因,苏雪青觉得此时的安静有些难以忍受。   他主动开口:“其实前段时间,和男朋友闹了些不愉快,最近情绪一直不太好。”   眼前是一座天桥,高毅拉着苏雪青的胳膊,扶他上梯子:“嗯。”   “我们在一起……”苏雪青伸出双手,开始掰手指,任由高毅拉着他走,“快十年了。和你们不一样,同性恋在一起这么久,真的算很久很久了……”苏雪青吐出一口气,“简直像是过了一辈子。”   “嗯。”   “但最近我一直有种感觉,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了,但又觉得分开会很难。”   “在一起久了,是会这样。”   苏雪青苦笑:“这就是七年之痒?我们中间有三年多异地,算起来在一块儿的日子差不多七年。”   “我不知道,我和媳妇是相亲结婚。”   第一回听高毅提起他妻子,苏雪青侧着眼瞧他:“你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高毅琢磨片刻:“她很厉害。”   “这世道,女人是要厉害一点才行吧。”   “嗯。”   “我男朋友也厉害,他有个很大的公司,市值好几亿。”苏雪青又轻轻叹气,“但他也为此付出了很多,我其实不希望他变成这样。”   高毅轻声安慰:“很多人,很多事,都会身不由己。”   “是吗?你呢,有什么身不由己?”   高毅没回答,只笑了笑。   苏雪青少见他笑,此时却能听出这笑声里的无奈。   和妻子相亲结婚,大概也是没有多少爱情在里头的。像他和邵庭好歹自由恋爱,也曾蜜里调油,也有不顾一切的时候。到头来,仍是没能经历住时光的磋磨,变成了需要容忍、需要自我洗脑才能继续下去的关系。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世间千千万万普通婚姻里,那些没有爱情的夫妻是如何相处下去的。   苏雪青突然说:“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彻底惹恼了我吗?”   高毅摇头。   “他在朋友聚会上,和其他人说我在床上很骚。”   高毅凭空咳嗽了一声,他赶忙用拳头堵住嘴。   苏雪青没在意,接着道:“后来我想,这说不定是对我的夸奖。在一起这么久了,他竟然对我还会有这种评价,说明我很有魅力不是吗,哈哈哈……”说完突然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荡着,被过往的车轮碾碎,而后飘散。   高毅第一次听见苏雪青大笑,心里却一阵阵难受得发紧,试图安慰:“男人在社交场合说的都是大话,不用太当真。”   “是吗?你会和人说你老婆怎样?”   “……”   “你不会的。”苏雪青抬起下巴,对高毅挑眉,“你觉得呢?”   “什么?”   “对我的印象里,有‘骚’这个字吗?”   “……”   高毅浑身过电一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慌乱,语无伦次:“不,我不……”   不等他说完,苏雪青突然抓过他的衣领,仰头亲了上去……   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从他们中间穿过,被张开的嘴吞掉了。冬夜的冷风从他们中间穿过,被滚烫的呼吸炙得发热。沾染了酒精的迷醉气息在二人中间交换,嘴唇相接每多一秒,仿佛就每多喝下一杯酒,混乱的醉意就更深一分。   苏雪青睁开眼,很近的距离看见高毅挺直的鼻梁,和密而短的睫毛。   他闭着眼。   苏雪青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高毅也睁开了眼,就这么望着他,阴影下的眼神很深,却也温柔。   “你喜欢我,是不是?”苏雪青用一点气声,轻轻问道。   不等高毅回答,他指了指前边的小区门口,高毅曾数十次送他回来的地方:“我到了。”   高毅驻足,看着苏雪青进了小区,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而后摸了摸自己嘴唇。   邵庭一路催促着司机,还是过了十二点才赶回家。   他左手一捧艳丽花束,右手拎了好几个纸盒。夹在这些礼物盒子里的蛋糕,下电梯时被门挤了一下,此时已经散了形。   他以为苏雪青睡了,轻手轻脚开门,进屋却发现那人正在客厅,就那么干坐着,好像专门等他。   往日专门等他,他会很感动,然而今天,他只觉得苏雪青等他是为了清算他的食言。自知没能信守约定的邵庭,不觉矮了三分。   “回来了。”“嗯,早就想走的,刘哥偏不放人。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还不是很困。”苏雪青起身替邵庭接过手里的东西,顺手翻看,“又买了些什么?”   “上周去瑞士出差,顺便给你带了两只手表。还有个蛋糕,我想你晚上可能想吃点宵夜。”邵庭把花递上去,“玫瑰也是送你的,新年快乐。”   “我去拿花瓶。”   见苏雪青转身去拿花瓶,邵庭觉得自己实在白担心,对方根本没有生气嘛。   苏雪青把花瓶和花束一齐拿进厨房修剪,邵庭也跟了进去。他看着苏雪青沉静美好的身影,想起这段时间的分离,一腔温柔的情愫顿时漫上来:“老婆……”   “嗯?”苏雪青抬眼看他,神情温柔。   “抱抱……”   苏雪青把花枝和剪刀放下,对邵庭敞开手臂。   邵庭凑过去时,先闻到对方身上沐浴液和洗发水的干净味道,又撤回去,快乐道:“我身上都是烟酒味儿,我先去洗澡,一会儿上床上亲热去。”说完他潇洒地拍了一把苏雪青的屁股,去洗澡了。   邵庭出去后,苏雪青脸上平和温柔的神情消失,眼角和嘴角都撇下来,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回到家,他洗了个澡。热水冲洗掉身上寒气和酒气的同时,也冲洗干净了他晕眩的脑子。   他竟然吻了高毅。   苏雪青清楚记得,是他自己主动抓着对方的领子,把嘴唇凑了上去。而他却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虽说高毅外表还不错,但远没有优秀到能让苏雪青主动勾搭的程度。更何况对方是有家室的男人,他对这种已婚男人向来没什么兴趣。   还是说他心软了?   不管是那次,还是今天,他一个电话就把高毅叫了出来。对方陪他喝酒、给他做吃的、送他回家、安慰他……为他做了许多,却一点怨言和要求都没有,而又分明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情愫。所以是一时心软,用一个吻作为回报?   但苏雪青自觉他还没有滥情到这种程度。对他感兴趣和示好的人太多了,他也从没吻过谁。   可能只是喝多了,酒精和氛围共同作用之下的冲动。   高毅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会不会产生一些误会?   回来后,苏雪青好几次点开手机,对方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只是苏雪青喝醉酒的错觉。   他也数次想给对方打个电话,却都因不知道说什么而作罢。   无法言说的错误埋在心底变成一个秘密,像蚌肉里的沙砾,不停地磋磨着他。   直到邵庭带着礼物和鲜花回来,他才从这种自我剖析中解脱,继而感到一些愧疚。   邵庭洗好澡出来,只穿了一条居家长裤,看着等他的苏雪青,很少见地有点忸怩。他在床沿坐下,先去拉苏雪青的手:“老婆……”   苏雪青笑着看他,抽出手去捏他的胸肌:“还背着我健身了?”   邵庭手握拳头把胸肌鼓起:“怎么样?喜欢吗?”   苏雪青张开手臂:“来,我验收下成果。”   邵庭扑上去,把他按进枕头里:“宝贝儿,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搞死你。”   苏雪青把手指伸进他嘴里:“能不能好好说话。”   邵庭叼着他的指尖:“还说什么话,让老公亲一口。”   邵庭凑上去,苏雪青左右躲着他的吻,直撩得邵庭心火大盛,最后忍无可忍,把他双手按在床头,掐住他的下巴。   “捏疼了。”   “你就是逗我对你用粗。”   苏雪青笑。   “小……妖精。”那两个引起他们冷战这么久的字眼,在邵庭喉咙里转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他贴着苏雪青的耳朵:“老婆,我很想你。”   “我也是。”   铺天盖地的亲吻落在苏雪青脸上,邵庭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他吞了。对方很激动,他也一样,毕竟这么久没有过,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很需要。   邵庭咬着他的嘴唇吸,舌尖探入:“宝贝儿,你喝酒了?”   “嗯哼,喝了点。”   “背着我一个人喝酒,我要好好惩罚你。”   邵庭吻得很深,舌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   苏雪青突然想起和高毅在路边那个吻,当时醉酒混沌,此时想起却有更多细节。他只是轻贴上去,高毅也没有更多动作,两人就只是嘴唇相贴片刻。还有高毅的嘴唇很冰,他的呼出的气息却滚烫,带着强劲而陌生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灌进苏雪青鼻腔。他还听见了高毅吞咽唾沫时,那种克制而压抑的声音。   一个简单得几乎不能称之为亲吻的吻,回味起来,苏雪青却感到了那种克制却猛烈的欲。   他突然推开正亲他亲得如痴如醉的邵庭。   被推开的邵庭有点懵,过了两秒才哑着嗓子问:“宝贝儿,怎么了?”   “差不多了,来吧。”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诱受哦。 第17章   蚌肉里的砂砾并不一定都会被磨成珍珠,但一定会被它膈应得不舒服。   自那晚后,苏雪青总会时不时想起高毅。一面觉得做出这种举动不可思议,一面又觉得自己是个有情感和欲望的人,在某种气氛下,一时冲动也并不奇怪。只有面对一无所知的邵庭时,他心里越发愧疚难当。   说起来这些年追求邵庭的人也不少。年轻时,他外表阳光又能说会玩,很招小零们喜欢。到了这个年纪,又有事业傍身,更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   奇怪的是,苏雪青从未有过对他偷吃出轨的担忧,或许是太过自信,又或许是从心底就觉得感情和人心是无法完全把握的东西,所以也不必强求。   无论如何,他和高毅那都是个错误。有些话电话里不方便谈,干脆当面说清楚,彻底结束掉这一切。   节后周三是约定的高毅来接他的日子。已经打算好了,但越是临近下课时间,苏雪青仍有些紧张。   他该对高毅说点什么?说他当时喝醉了一时冲动?   他还记得问了高毅喜不喜欢他,要是对方说喜欢,他又该怎么办?对方会不会继续纠缠?一旦没有处理好,就会变成很棘手的麻烦。   他又想起当年那个被他主动引诱后又单方面分手继而对他纠缠不休的男孩,以及父母耳提面命让他摆正感情态度的样子。   下课铃响,苏雪青吐一口气,故作镇定朝校门外走去。   远远看向门外,并没有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大众,今天停在高毅往常等他位置上的是一辆银色奔驰。难道他换车了?但这个价位的车,又不像是高毅开的。   苏雪青正想走过去看个究竟,车门突然打开,邵庭从车上下来,满脸笑容叫苏雪青“宝贝儿”。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啊。”   邵庭揽住苏雪青的肩,被苏雪青推开:“来来往往的都是学生。”   “这有什么,你不是向来不藏着掖着的。”   “也没必要让学生和同事知道。”   苏雪青把邵庭推着上车,关车门前,他朝外边又快速扫了两眼,并没有看到黑色大众,看来高毅今天没有如约来接他。   “我定了餐厅,先去吃饭吧。”   苏雪青摸了摸车门:“新车?”   “对啊,喜欢吗?”邵庭冲他一笑,“你说不喜欢太招摇的,这款总行吧。车里空间也宽敞,我是想叔叔阿姨年纪大了,开车不便,你有时候接送他们也用得上。”   苏雪青往后看了看,是比普通轿车车型大一点。这回邵庭终于没再想着招摇过市,选了个实用款。   看得出苏雪青挺满意,邵庭把车停在路边:“你来试试。”   “你开吧。”   “我专门给你挑的,给个面子?”   苏雪青看着他:“我有点担心。”   “不会有事的,路上车不多,你开慢点……这次我保证不说你。”邵庭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把嘴巴给封起来。   苏雪青想了想,还是摇头。   “你这关总要过。叔叔阿姨这个年纪,万一有点啥事儿,我又出差没在,还是自己开车送去医院更方便些。”   邵庭说得在理,苏雪青换到了驾驶位。   他并非开车新手,动作熟练地就把车开出了学院路。   这次邵庭说到做到了,克制住自己指手画脚的冲动,一路都很安静。   苏雪青开着车,脑子里却琢磨高毅今天为什么没来。   是有别的事?不会的,之前那么多次,他连迟到都没有过。就算真来不了,也会电话通知他一声。   人没来,也一直没有联系他,苏雪青心里沉了沉,果然还是因为那天的事吧。   所以是他自以为是了?高毅根本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平时体贴只是性格使然,或者其他原因。所以他自作主张地去亲对方,高毅生气了?   如果一个直男,被同性恋强吻,换做苏雪青自己,恐怕不止会生气,还会很厌恶反感吧。   是因为反感所以一声不吭消失了,再也不想产生交集?   “宝贝儿,前面快红灯了。”看苏雪青一点没有减速的意思,邵庭忍不住提醒道。   “……嗯?”苏雪青慢了半拍,好像没听清邵庭的话。   邵庭眉头一皱:“红灯跳了,减速!”   苏雪青这才反应过来,眼看快要撞上前边慢下的车,他慌忙掰着方向盘,希望错过去。这时右侧车道一辆车已经顶了上来,占了他的空位。千钧一发,邵庭一脚踩在苏雪青脚上,两人猛地往前一倾,车停了下来。   “……”   “……”   “正开车呢,你在走什么神?”   苏雪青搓了把脸,在路灯重新绿起来时,他努力平复了过快的心跳,车子继续汇入车流。   “你刚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想得那么入神,怎么可能没想什么。”   “……”   “所以你究竟在想什么,还不能告诉我?”   苏雪青把车靠边停下,从驾驶座下去了:“还是你来开吧。”   “……”   邵庭重新坐上驾驶位,侧眼打量苏雪青。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以前觉得苏雪青很好懂,但最近越来越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了。就像此刻,他明明不高兴,却又什么都不说。   “宝贝儿,你这开车的问题,总要解决了。要不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我不想开车,你别逼我行不行。”   “我这怎么是逼你?我这不是为你好?”   “你只是把你觉得我应该做的事强加到我身上,开车是,做饭也是。”苏雪青看着前面,神色冷峻。   “……刚过两天太平日子,又忍不住找我茬了是吗?你还真是不可理喻。”   “……”   邵庭也很火大,不为差点发生的交通事故,而是苏雪青这让人摸不着的态度。他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对方的气。   他压着火儿,尽量平和地问:“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好,你能不能给个准话?”   “……没有,”苏雪青垂下头,“是我心情不好,拿你撒气了,对不起。”   见他放低姿态,邵庭气也消了大半:“谁惹你了?跟我说说。”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是学生不好管,还是领导难应付?”   苏雪青未置可否,邵庭自顾自认定都是他工作的锅。   “上学那会儿我也在学生会待过,学校的工作环境说单纯吧,也没那么单纯,人际关系很复杂,我一直觉得你不适合干这种活儿。”   “我能处理好。”   见苏雪青这样说,邵庭也不再劝。   就这样吧,苏雪青想,不管高毅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从此不再见面也是一种彻底的解决方法,总比拖拉纠缠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把手放在邵庭腿上拍了拍,口气缓和很多:“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还比你大一岁,别总拿我当小孩。”   邵庭点头,伸出手指蹭了蹭苏雪青的脸。   “你干嘛回家就丧着个脸,故意给我看?”余曼丽攥着拖布,踢了踢高毅的小腿。   高毅把脚抬起,无神地盯着电视:“累。”   “我说你就是活该。让你晚上不睡觉,雕你那烂木头雕到半夜,现在知道累了。”   高毅刚把脚放下,余曼丽转身,又把拖布塞到他脚下,他只好又抬起。   “累就赶紧去洗了上床休息。”   “我一会儿就去,你别念叨了。”   “嫌我念叨。我跟你说,像你这样天天缺觉,上点年纪就容易心梗脑梗,小心早死。”   余曼丽说话不好听,他已经习惯了。高毅也没心思和她拌嘴,如她的愿,去洗澡了。   站在水帘下,高毅使劲揉着脸,心头酸涩得发苦。这几天他大起大落,经历了从玫瑰幻梦坠入冰冷现实的全过程。   他十五岁辍学,还没尝过校园初恋的滋味儿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从此跟着师傅们做学徒。师傅们带着这样的半大小子更不敢掉以轻心,没个轻重的年轻小子一不小心就能偷偷搞出人命来。但凡他跟老板或者工友的女儿多说两句话,师傅们都得说他一顿。   很长一段时间,师傅的训*让他对女孩的害怕大过了一切,在异性面前他越发沉默躲避。   后来年纪到了,相亲结婚,有了妻女,有了家庭,唯独不知何为爱情。   直到苏雪青吻他,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高毅才猛然惊觉,原来他对苏雪青那样的好感,那样的崇拜,那样让人魂牵梦萦的感觉是喜欢,是爱情的滋味儿。   他一点也没有心思去琢磨那个吻是什么意思,光是这个发现,就足够让他心神震动,难以承受了。那天晚上,他快乐辗转,一夜未眠。   这几天,他无数次在心中回答了苏雪青的问题——   是,我喜欢他,我喜欢苏雪青。   但也仅此而已。   他没有告诉苏雪青,因为他们都不是自由之身。他有家庭,苏雪青也有伴侣。这是一份无法诉诸于口、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爱情。高毅有自知之明,也还没有天真到觉得苏雪青醉酒和心碎后的举动代表了什么。   他们是云泥之别,他爬不上云端,也不愿苏雪青堕身成泥。   高毅唯一的期望就是还和以前一样,像从未察觉一样将爱意深藏心底,只要能时时看他一眼就好。只看着他,他便满足了。   所以这天下午他也如约去接了苏雪青。只是稍微晚了点,平日停车的位置被一辆银色奔驰占据,附近没有停车位,他便停得稍微远了些。   他看着苏雪青走出校门,正要开门下车时,看到了奔驰里下来的男人。男人和苏雪青熟稔地招呼,然后走过去亲热地搂着他的肩,他跟着男人上了奔驰。   那个男人高毅认识,是在南藤国际大厦看到的有钱人,是苏雪青口中的伴侣,是个有着数亿身家的成功人士。他们是公开的情侣,可以在光天化日下亲密。   幻梦实在太美好太轻盈,所以他才胆敢奢望能时时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现实冰冷而沉重,他对苏雪青来说,实在什么都不是。   明明什么都没得到过,继父母过世后,高毅却正在经历着人生的第二次重大失去。   他侧身躺在床上,心口疼痛。   余曼丽也上了床,坐在床头拆盘起来了的长发,如往常一样和高毅闲聊:“丫丫她们马上放寒假了,我说寒假给她报个舞蹈班吧。我看别的小姑娘都跳舞,说是以后形体好看。”   她等了一会儿,没能等来男人的回答,不耐烦地推了推他肩头:“跟你说话,耳朵聋啦?”   “丫头说她不想学跳舞。”   “那她想学啥?”她把高毅扒过来,惊恐地睁大眼,“你答应让她去学跆拳道啦?她一个姑娘家的, 学这干什么?她啥玩意儿不懂,你也惯着她胡来?”   “我觉得挺好,学了能防身。”   “能防个屁。我看她以后嫁不出去,才要怪你。”   高毅没法和余曼丽掰扯,疲倦地闭上眼:“再说吧,先睡觉。”   “我跟你说,这事儿我不会让你由着她,女孩子可不准学摔跤打架。”   高毅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这才是他日复一日冰冷而具体的现实,闭上眼睛,连梦里玫瑰的颜色都变得氤氲浅薄了。   或许这才是他和苏雪青最好的结局,在尚未深陷之前,在还没真的犯错之前。   作者有话说:   这本文除了写主角的感情纠葛,我最想写的还有余曼丽这个女性角色。她的人设并不讨喜,但我并无意把她设置成一个拉仇恨的“坏”角色以表示主角行为的“正确性”。如果说耽美男主角是带着一定理想色彩的,我只想尽量塑造一个真实的女性,一个在男权社会下成长,拥有社会规训的美德,思想下意识符合社会规则并看起来活得挺自在的女性。我想写她以为的幸福生活被打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丈夫背叛她。当她被她所信任的一切抛弃时,她的挣扎、疯狂,以及成长。她是所有被教化的女孩的一个缩影,我希望她经历痛苦,然后挣开束缚,最后获得真正的幸福。 第18章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阳历新年过后,又迎来了农历新年。   苏雪青还会想起高毅,频率很低,比如有时候在外面看到同款的黑色大众,心里会稍微咯噔一下,疑心车里的人是不是他。   不过等车子从苏雪青跟前驶过时,驾驶座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隐于这千万级别的人群里,他俩也不过是大海里的两粒沙。如不刻意,是不会有机会再碰上了。   苏雪青对还会想起高毅这件事自有他的理解。这和情感无关,只是开始和结束都太没头没尾,像是一部没有看到结局的电影、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总让人心里无法立即划上句号。   离年关越来越近,所有人都逐渐懈怠,邵庭公司也没那么忙,他快一个月没有出差,简直是破了纪录。说是年前好好陪苏雪青,因为三十一过,他就得马不停蹄去给重要客户拜年。   说要陪苏雪青,邵庭就果真推掉了所有工作以外的社交,天天呆在家里。他就是这样的人,当他打算对一个人好的时候,也能事事顺从对方,做到无微不至。   这天他们吃过午饭,苏雪青钻进书房,把他上午那章没写完的书补上。等他弄完再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   他赶紧关了电脑,两点半要带外甥苏昱童去练琴,这个点了,都没人叫他。转去客厅才发现邵庭和这小子玩游戏玩到兴头上。   他收拾练琴要拿的东西:“苏昱童,别玩了,你今天下午有课记得吗?”   “好的, 马上,我们马上就要赢了……”小孩头也不抬答道。   “不是‘马上’是‘立刻’,要迟到了。”苏雪青拍了拍他的脑袋,提醒他没有时间等他的“马上”。   “小舅……再给我五分钟……只要五分钟……”他刚耍赖完,游戏画面突然变黑,苏昱童不可思议地看着邵庭。   邵庭拿着遥控器:“晚上回来我再陪你玩。”   “……叔,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啊,就这么怕我舅?”   “你少啰嗦,赶紧去穿衣服。”邵庭催促苏昱童,说罢看着苏雪青,冲他抬眉毛。   苏昱童气鼓鼓地:“你们狼狈为奸。”   “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   邵庭起身抱着苏雪青亲了一口,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就是狼狈为奸。”   苏雪青举起手肘顶了邵庭一下,严厉看了他一眼。   苏昱童是苏青扬的儿子,男孩刚十一岁,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苏雪青时常觉得应付小孩心累。   但也没办法。孩子的美国爹每年寒暑假都要休假过来陪他一段时间,弥补单亲家庭缺少的那部分亲子时光。苏青扬不想见前夫,但不能不让孩子见爸爸,于是就把孩子送到这边,让苏雪青去和他前姐夫“交接”。   苏昱童还有几个月又要参加钢琴八级的考试,但考试曲目他一点还没练过。孩子挺有这方面天赋,也喜欢,就是玩心太重。平时都有苏青扬管教,怕他到这边松懈,便让苏雪青给他找了个教学班。   邵庭按着苏雪青的肩,把他刚披上外套脱下来:“我送他去,正好下午去公司有点事。你昨晚睡得晚,中午补个眠,醒了正好去接他。”   一说补觉,苏雪青正觉得有点困:“行,你送他去吧。”   “你知道培训班的位置吧?”   “就在学院路附近,离你学校不远那个?”   苏雪青点头,那地方离他学校不远,是单位同事推荐的。同事女儿在那边学小提琴,说老师素质不错,环境也好。   “赶紧去吧,一会儿迟到了。”   邵庭夹过苏昱童的脖子:“走咯,叔叔带你坐超跑,开不开心?”   苏昱童还没说开不开心,苏雪青的脸已经拉了下来:“不准开那辆。”   “干嘛这么小气,让我们童童坐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是吧?”   苏雪青把轿车的钥匙给苏昱童,让他先去车里等着。   苏昱童捧着钥匙先跑了。苏雪青扭头挺严肃地邵庭说:“苏昱童还小,你不能让他养成这种骄奢习惯。”“就坐个车,哪至于。”   “才是坐个车吗?你昨天给他买那个包好几万,你觉得是小孩子该背的吗?”   “那就是个书包,不是小孩背的还是我背的?”   “……”   邵庭拍了拍苏雪青的肩:“你太紧张了,你看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谁不是满身的奢侈品,这有什么。”   “但他不是什么富二代,就只是个普通孩子。你给他这些习惯了,以后靠他自己得不到怎么办?”   “你这话……现在哪还有小孩靠自己的。他不是还可以靠他舅舅,实在不行,这不还有叔叔。”邵庭笑得挺得意,“我就这么说吧,你们苏家下一代就一个苏昱童,你父母的、你和姐的,还有我的,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苏雪青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你又不同意我俩领个孩子,我们这些东西,未来总得有人继承吧。”   邵庭去送苏昱童了。苏雪青一个人站在客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从没想过邵庭竟然是这么想的。   要说他这种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有大笔身家的人,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并不奇怪。非要细究起来,他把苏家的后代当作自己后代来看,苏雪青应该多少会有些感动才对。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丝毫感动,甚至觉得有些反感。   无论是他父母、苏青扬,还是苏雪青自己,哪怕苏昱童那个美国爹,都从未想过要去干涉和操纵这孩子的未来。邵庭却会产生这种想法,是根植在男性潜意识里无后代的恐惧在作祟?   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苏雪青没有继续去深究,只是等邵庭回来,要和他好好聊聊这个事情。孩子的未来和他无关,和所有人都无关,只能苏昱童自己选择。   待会儿去接回苏昱童,也要说服他去把那个包给退了。对于这点,苏雪青倒是不担心,苏昱童只是好玩,是非还是能分清楚,道理也多少能听懂些。   午睡起来,天色更暗了,黑压压的。天气预报早就说今日有雪,却从早上一直憋到下午都没有下下来,只把这天色憋得越来越沉重。   苏雪青算好时间打车去了教学班。他到的稍早一点,课时还没结束。隔着玻璃墙,他能看到苏昱童瘦长条的侧影和挺直的后腰。   这孩子平时像个小狗似的闹腾,有多动症一样停不下来,只有坐在钢琴跟前,才有点安静从容的模样。   苏青扬一贯对文艺范儿嗤之以鼻,这是科学工作者多少都有点的普遍共性。要让苏青扬选的话,他巴不得以后苏昱童也能搞数学物理这样的基础学科,为人类的发展做点贡献。但她最终还是同意孩子学钢琴,只要看到这小少年弹钢琴的模样,就会知道他真喜欢。   课程结束了。钢琴老师是个退休的演奏家,举止优雅,说话很温柔,反而对付苏昱童这样的小子很有用。慈祥老太太先是一顿猛夸,直把脸皮挺厚的小子都夸得害羞了,才指出他的各种不足,提点他回家练习的要点。   苏雪青领着他往外走:“我怎么听这回的问题和上回一样?还没改过来?”   苏昱童鼓着脸:“哪有那么简单。”   “是你不够用功,还是水平有限?”   “刚刚老师还说我很有天赋。”   苏雪青公事公办的:“那看来就是你不够用功了。我也觉得你最近游戏玩得有点多,等你把这问题给纠正了,再玩游戏吧。”   “……”   苏昱童一脸不情愿,却说不出来反对的话。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在过道里响起   “爸爸,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外国人!”   正在说话的苏昱童和苏雪青一并抬起头,前面一个羊角辫的女孩指着苏昱童,旁边牵着她的是个高个男人。   苏昱童好奇地看了看旁边的苏雪青,因为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高毅按下高雅歌指着苏昱童的手:“别指着人家,不礼貌。”   苏昱童看着女孩认真道:“我不是外国人。”   作者有话说:   更了, 晚了点,8好意思。 第19章   高雅歌坚决不去学跳舞,气得余曼丽差点揍她一顿,幸好有高毅护着。但即便有人护着,她也没能如愿去学跆拳道,最后只能和母亲各退一步,去学钢琴。   余曼丽让高毅替她找学习班,高毅对这方面也不太懂,只记得以前送苏雪青的路上有个这样的机构,便带着高雅歌找了过去。   里边老师很热情,一看就经验丰富。路上高雅歌还很不情愿,但没多会儿就被老师引起了兴趣。高毅见这地方离自己上班的酒店不远,接送孩子都方便,便在这里报了班。   这地方离酒店不远,也离苏雪青工作的学校不远。   有好几次,高毅来这附近接送人,都宁可多花几分钟从大学门前绕过。车子驶过校门,他会减缓速度朝里张望。   自然是看不到想见的那人,他心里很清楚,但仍一次次不厌其烦这样做,抱着某种“万一”的希望。   有一次是周五下午,他掐着苏雪青下课的时间,刻意来校门外等他。他把车停在隐蔽的位置,只为远远看对方一眼。   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仍是没有见到。   那种滚烫的渴望一点点变凉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又悲哀又可笑。等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便苏雪青从那大门里出来,他也绝不敢上去和他打个招呼。   那次过后,他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不让内心更折磨,也为了不再做出这样可笑的事。   他开车的时间延长了些,工作得更努力,让自己累到没有精力再去想更多。他又开始抽烟了,余曼丽也开始因为他身上重新出现的烟味儿骂他。   他用这样自虐一样的方式把对苏雪青的感情和思念生压下去,压在心底,把他夯死成一张失真的泥像。   他没想到,这天接女儿下课,这泥像本尊会出现在他面前,连带着那些夯死的思念和情感都又无法控制地生动活络起来。   苏雪青见着他也好似有点惊讶,以至于好一会儿没说话。   高毅不太敢看苏雪青,虚虚看着他身后某个点,主动打了个招呼:“苏老师,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苏雪青像是被点醒,机械地笑了笑,“你送孩子过来学琴?”   “是,报了钢琴班。”高毅目光落在苏雪青身边的男孩身上,“你外甥?”   “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和你姐姐长得有些像。”   上回是他叫了高毅去接的苏青扬,苏雪青揉了揉苏昱童的头发:“是像他妈妈。”   寒暄过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苏雪青跟在高毅身后,觉得他比之前更憔悴了一点。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正视过自己,还是觉得尴尬吧。   苏雪青自己都觉得蛮尴尬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偶遇。   他的目光从高毅宽阔的后背移到旁边小姑娘一跳一跳的羊角辫上。这小女孩一看就是高毅的女儿,她有着和她父亲一样黑亮的眼睛。   本来醉酒那晚的事都快彻底放下了,此时突然碰见,不仅当时的懊恼乍现,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该死。本来好好的,干嘛要去招惹有家有室的直男。   一路无话,走到外面发现憋了一天的雪这时候下了起来。冷风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天地搅成了一锅混汤。天黑得更厉害,像是到了晚上。   苏昱童一看下雪了,立马有些担心地问苏雪青:“舅舅,你开车过来的还是打车过来的啊?”   “打车过来的。”   苏昱童立马哀嚎起来。   苏雪青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叫什么,又没让你走着回去。”   “我开车了,下这么大雪,要不我们先送你们回去?”高毅提议。   苏雪青还没说话,苏昱童已经替他答了:“谢谢叔叔。”   但他丝毫不顾及外甥的感受:“我们叫个车就行。你也还有事,就不麻烦了。”   高毅并不勉强,点了点头,带着女儿走了。   苏昱童看着苏雪青,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你干嘛不让那个叔叔送一下?又不好叫车,冷死了。”孩子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来回跺脚。   苏雪青没理他,打开好几个叫车软件,都下了单,准备谁先接单就坐谁的。   这天真不好打车,平时秒接的订单,过了好几分钟也没人接。他把价钱加到了最高,一看前边还有十几个人排队,预计最少也得再等二十分钟了。正打算带苏昱童回机构避避寒,黑色大众停在他们跟前。   高毅按下车窗:“上来吧,这天不好打车。”   苏昱童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个字咬得又急又重:“舅舅!”   要是还不上车,仿佛真就是他做了亏心事,还在心虚。苏雪青拉开车门,和苏昱童一起坐上了后座。   车里很温暖,可能是小姑娘在车里吃了什么零食,有一股甜甜的草莓香味儿。   驾驶座高毅沉默开车,后座苏雪青望着车外不停飘落的雪,两人都没有言语。不多会儿,两个并不能明显感知气氛的孩子就憋不住了。   高雅歌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把奶糖,侧着身子伸到后边,先递给苏昱童:“外国人,你吃糖么?”   苏昱童接了糖:“谢谢。”   高雅歌又掏了一把递给苏雪青:“叔叔,你吃糖么?”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好吧。”   高雅歌剥了一颗喂给高毅,高毅也摇头,说他不吃。   苏昱童嚼了一会儿奶糖才反应过来:“我叫苏昱童,不要叫我外国人,我不是外国人。”   高雅歌侧身向后,好奇地看着他:“可是你跟我们长得都不一样啊。你的头发像染过的,眼睛也是蓝颜色。”   苏昱童是混血,发色肤色都比亚洲人浅,五官也更清晰一些。他向高雅歌解释:“这是因为我爸爸是美国人。但我妈妈说我是中国籍,所以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   高雅歌疑惑了一会儿:“所以你的国籍是中国人,但长相是外国人?”   她这说法把苏昱童也搞晕了,他求助地看向自个舅舅。   苏雪青瞥见外甥求助的眼神,便解释:“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只看国籍,不看长相,只要国籍是中国,不管他长什么样,他都是中国人。”   “听见了吗?所以你不要喊我外国人了。”   “哦。”   小孩都是天生的社交家,并不被阶级和有没有钱左右自己的社交对象。苏昱童凑上前去,扶着座椅靠背,问高雅歌:“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高雅歌,高兴的高,文雅的雅,唱歌的歌。”   “你名字真好听诶。”   被人夸奖,高雅歌很开心:“我爸爸取的。”   “你叫高雅歌,你会唱歌吗?”   “我会啊。”   “真的吗?你唱一首来听听。好听的话,我下次弹钢琴给你听。”   苏雪青斜了苏昱童一眼,总觉得孩子怎么在小姑娘跟前说话变了个人似的。他拎着小崽子的衣领,把他拉回座位上:“坐好。”   苏昱童在位置上坐好,笑盈盈地看着前边,继续问高雅歌:“你几岁啊?”   “我马上九岁,九岁的时候就上三年级了。”   “我十一岁,我上六年级,你应该叫我哥哥。”   高雅歌爽快答应了:“好吧。”   “哥哥,你学钢琴学很久了吗?”   “学了三年多。”   “你很厉害吗?”   “还行吧。老师说我很有天赋。你呢?”   “今天才上第二节课。”   “以后你有什么不懂,哥哥可以教你。”   听苏昱童说话,苏雪青总忍不住皱眉,他这些话都是在哪儿学的?   “苏昱童,你怎么这么多话。”   “啊?”苏昱童扭头看自个舅舅似乎不大高兴,嘟哝道,“你们都不说话,就只有我和妹妹说了,是吧,妹妹?”   虽然很烦苏昱童多话,但幸好还有两个小孩这么一路呱噪,让他和高毅之间的尴尬气氛有所缓解。   到了红树湾,高毅把车停在往常停靠的位置。苏雪青拉着苏昱童打了声招呼,便下了车。   雪下得小了些,地上也积了一层,踩上去咯吱响。   苏雪青问苏昱童:“谁教给你这么到处认哥哥妹妹的?”   “你说高雅歌?她比我小,她就是妹妹啊。”   “比你小的女孩多了,都是妹妹?”   “但是我喜欢她啊。”   苏雪青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才认识一个小时,你就喜欢她?”   苏昱童第一次听到舅舅这种冷冰冰的嘲笑,愣了愣,继而涨红了脸,小声为自己争辩道:“她很可爱嘛,还给我吃糖,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苏雪青大概也觉得这么嘲讽外甥有点过分,没有再反驳。仔细想想,或许这方面是得了他父亲的遗传。他爸就是个把喜欢和爱挂在嘴上的人,或许这一点也是美国人的共性,在表达喜欢方面,毫无亚洲人的含蓄。   进了楼,苏昱童却突然问他:“你跟高雅歌的爸爸是什么关系啊?”   苏雪青心里咯噔一声。但他和高毅除了寒暄什么别的话都没说,再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端倪。   “他是司机,我是乘客,我以前经常坐他的车。”   “是吗?”   面对外甥的再次质疑,苏雪青咽了咽唾沫:“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下车都没有付钱。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但是你们又不说话,有点奇怪。”   “……忘记了。”   苏雪青掏出手机,他和高毅的号都在,赶紧按照之前的费用给高毅转了车费。   “可是他也不提醒你。”   “……你哪儿来那么多可是。车费已经刚刚已经转给他了。”   “哦。”   电梯到了,在门口苏雪青掏钥匙开门前,他突然说:“别跟你邵叔叔说今天的事。”   这次苏昱童倒是没有再问东问西,甚至没问具体是什么事,只点了点头。   嘱托过后,苏雪青又觉得心头膈应,明明并没有什么,他却先心虚了。 第20章   缘分有时也像避不开的诅咒,苏雪青又坐上了高毅的车。   高雅歌是初学者,一周四次钢琴课,一次三十分钟。而苏昱童考级是一周两次课,一次九十分钟。偏偏他两次课的课时都和高雅歌重合,且结束时间一样。   再次碰上的时候,苏昱童热情得像和高雅歌一直就认识。在高毅提出送他们回家后,苏昱童没再询问苏雪青的意见,而是直接坐进车里,并把高雅歌拉上了后座。   苏雪青坐在副驾驶上,心里五味杂陈。   他瞥了一眼高毅,对方好似并没有他这样的别扭,一如既往平静且沉默。非要说的话,比最开始那会儿还冷淡了些。   苏雪青刚开始坐他车那会儿,他也难得主动开口说话,但能从细枝末节里感觉到体贴。这会儿那些体贴没有了,漠然得有种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又主动提出送他们回家?不会真的是为了赚那点车费?苏雪青又立马否定了这种可笑的想法。   心里焦躁,让他身上也开始发热,鬓角和后背都有种濡湿感,他把车窗按下了一条缝。   窗外的天气好得有点过分了,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清透干净,没有一丝杂质。然而风却冷得像刀子,从他敞开的缝隙里斜刺进来,剌得他脸颊痛。   高毅瞥了他一眼:“热?”   “嗯。”   高毅关上窗,调低暖气,又恢复了沉默的样子。   车后座上,苏昱童掏出平板让高雅歌看他玩游戏,伴随着游戏刺耳的音效,俩孩子时不时发出阵阵欢快的嬉闹声。   “苏昱童真闹腾。”苏雪青转头提醒,“苏昱童你太吵了,小点声。”   苏昱童头也不抬:“舅舅,你把耳机给我。”   过了一会儿,高毅接茬:“高雅歌也有闹的时候。”   “女孩还是好很多。”苏雪青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   红灯停时,高毅从内视镜里看了眼后座。俩小孩挤在一块儿,捧在平板,分食苏昱童带来的巧克力,旁若无人地亲近。   他突然自言自语道:“还是做小孩子好。”   小孩子就能随心所欲,什么都不用顾忌。   苏雪青循着他的话也扭头看向后座。俩孩子各戴一只耳机,注意力已经全被平板吸引去了,除了游戏里那个世界,对其他什么都不关心。   苏雪青垂下眼眸,低声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按约定来接我?”   既然那天没来接他,为什么这两次又主动邀他乘车?既然因为那个错误的吻而生气讨厌,为什么碰见时又要主动招呼,而不刻意避开?   苏雪青想不明白,只觉得气恼。不是气恼高毅那次爽约,而是气恼因为他的爽约而没有立马结束的关系,以及困在这奇怪的关系里苦恼的自己。   “那天我来了。”高毅语气淡淡的。   苏雪青诧异看向他。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回答一点没有犹疑,立马就知道苏雪青说的是哪天,是哪件事,好像他也和苏雪青一样,一直惦记着。   “来得晚了几分钟,平常停车的位置被人占了。”高毅捏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突然嗓子发紧,“那天你男朋友来接你了。”   那天高毅看见了邵庭?苏雪青下意识道:“不是我让他来接的。”   高毅喉头滑了滑,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没有看见你。”如果看见高毅,苏雪青至少会和他打个招呼,和他说一声抱歉。   “我在校门花坛另一侧……”高毅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看见你男朋友,我就没过去。”   苏雪青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当时的他并没有被爽约,此时的他却被一种无言的悲伤笼罩。   他看着高毅轮廓清晰的侧脸,下巴是新剃过胡须的青色,头发也是新剪的,剃短的两侧能看见白色的头皮。比起上次的憔悴,这回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尽管这样,苏雪青仍能感觉到他静水深流下的哀伤。   男人像一块石头,仿佛任何不平到他那里,都被他的沉默全部接纳和忍受,并没有一丝怨言。   过了很久,苏雪青掐着手指,用更小的声音和他说:“对不起。”   高毅平淡地回:“没关系。”   苏雪青并没有具体说是因为哪件事“对不起”,但高毅那语气似乎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没关系”。后半程他俩再没有说过话,直到车子停在红树湾,苏雪青付钱下车。   回到家里,邵庭也在家。客厅铺了一地东西,燕窝鱼翅、珠宝玉石、手表包包不一而足。邵庭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该打包的都打了包,上边贴着标签。   见苏雪青回来,他指着茶几上的礼盒:“这些是给你爸妈还有你姐的新年礼物,你看看还添点什么不?”   苏雪青上去翻了翻。送给苏青扬的又是高档护肤品,送给他妈妈的是一套珍珠首饰,给他爸的一只紫砂壶。还有一堆营养品和一箱茅台,也不知道这些具体是给他们谁的。   “苏青扬不用这些护肤品,我妈也不戴首饰,我爸这个身体哪能喝酒。”   邵庭从一地杂乱里抬起头,因为苏雪青的否定而有些不快:“那你说送什么?大过年的,我总不能空着手去,你又从来不准备这些。”   “我是觉得你不用这样,费钱费力最后都浪费了。他们也说过很多次,回去不用拿东西。”   “你回去可以什么都不拿,但我不行。”   “邵庭,在家里可以不讲这些人情世故,也不用你很会做人。”苏雪青看着他,“在我爸妈眼里,你跟我都是一样的。”   邵庭眨了眨眼,显然有些被苏雪青这话所触动。但他还是找来一个纸箱,把东西都装上了。   “这点东西没几个钱,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对了,除夕晚我订了桌,一会儿我把地址发你,你通知下家里人地点。”   苏雪青很想说,除夕夜父母想让他们回家里吃饭。但想着邵庭都已经订好了桌,再说这话显得不识抬举,苏雪青点了点头,打算晚点告诉他爸,不用备年夜饭了。   看另外的纸箱里都贴着邵庭老家那边的地址,苏雪青问他:“今年春节你也不回去吗?”   “不回。”   “要不初几抽两天回去一趟,看看你爸妈,我陪你?”   “不用,我不回去。”   苏雪青垂眼看着他,心头有些难过:“总不能一直这样,这个结总要解开。你父母年纪也大了,免得以后会留下遗憾。”   不知道哪个字把邵庭的火气点燃了,他一把摔了手里的礼品盒,瞪着苏雪青:“怎么解?你告诉我这个结要怎么解?”   对于邵庭突如其来的火气,苏雪青也有点懵:“……总要试一试,而不是就这样放任它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我不是你,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你这样的父母。这些东西我只能寄回去他们才收,我要是拿回去,他们就全扔出来。你让我怎么试?怎么解?别把你这些天真的想法强加到我身上,我压力已经够大了。”   “我不是……”   “说到底,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生活在光天化日下,你不要藏着掖着,那我就陪你。我出柜完全是为了你,你现在却来指责我不去解决这个问题?苏雪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苏雪青也气得手指有些发抖,“什么叫你完全为了我?我逼你从我和你父母之间做选择了吗?”   “呵,好一个你没逼我做选择。你嘴上没逼,你只是说会和我分手。”   “所以呢?你父母不接受你的性向,有一天要你去结婚生子,我也不能分手?”苏雪青胸膛起伏着,大口喘气,“每个人都在衡量,都在选择。你做了选择,你后悔了,你现在把责任推到我身上?邵庭,别这么无耻。”   “你说我无耻?”邵庭气得眼睛发红,盯着苏雪青,朝他走过去……   “舅舅,邵叔叔?”   苏昱童回来就进房间练琴了,听到吵闹声大了才出来。   两人一齐看向苏昱童,孩子跟前,两人都没再说话。迟疑片刻,邵庭转身,一摔家门走掉了。   苏昱童走过来拉了苏雪青的手:“舅舅,你们在吵架吗?”   苏雪青摸了摸他的头发:“吓到你了?”   苏昱童摇了摇头:“没有,以前我爸妈吵得更凶。”   听他这么一说,苏雪青心里更难受了些:“你去练琴吧,没事。”   “哦。”   他往房间走了两步,又回头问:“舅舅,你们也会离婚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两个字,苏雪青鼻子一酸,赶紧眨了眨眼。   “少废话,下午老师说的问题改过来了吗?没有就赶紧去练习。” 第21章   邵庭负气离开,连着三天都没和苏雪青联系。   苏雪青也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去分辨他们之间的是非对错,只尽量不去想,安生过完新年。   苏青扬二十九晚上回的,直接去了父母家。到了三十这天,苏雪青也带着苏昱童回去。路上叮嘱他别和姥姥姥爷说吵架的事,如果被问起,就说邵叔叔回他自己家过年了。   苏昱童倒是一口答应,但过了一会儿,他问苏雪青:“邵叔叔他实际在哪儿过年呢?”   “不知道。”   “那他自己过年不孤单吗?”   苏雪青心口哽了一下:“他有朋友。”   “哦。”   听他这么说,苏昱童放下心来,但那口哽在苏雪青心口的惦记却一直没有下去。   又不是年轻那时候,节日总喜欢和朋友一块儿疯玩。人到中年,这种节日还是更期望和家人呆在一起,邵庭又不能回邵家。   苏雪青掏出手机,看了邵庭的名字好一会儿,给他发了条信息,问他在哪儿?   邵庭一直没回复。   到了父母家门外,苏雪青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和邵庭的事,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   来给他开门的是苏青扬。两人一见面,苏青扬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苏雪青正想问她在看什么,苏青扬就小声问:“你和邵庭在干嘛?”   苏雪青眉头微蹙:“什么在干嘛?”   “今天一早,他一个人带了一车的东西过来。”苏青扬指了指客厅角落里堆积的礼品。   苏雪青张大眼睛:“你说他在这儿?”   苏青扬朝厨房努嘴:“在帮爸做饭。”   “……”   听说邵庭在厨房,苏昱童一溜烟跑了过去。里边传来交谈声,邵庭果然在。   苏雪青和苏青扬坐在沙发上,苏母给他拿喝的,问怎么邵庭先来了。苏雪青随口扯谎,说邵庭要来帮爸做年夜饭,所以带着东西先来。   苏母不疑有他,等只剩这姐弟二人,苏青扬小声问:“你们又吵架了?”   苏雪青没说话,算默认。   “还没和好,所以两人分头行动?”   ……   “你都不知道他在这儿吧。我看他今天来,就是看你在爹妈跟前不敢和他发飙,只能原谅他。”   “你别说了。”   “我说得不对么?你想生意人心里多少弯弯道道,他那些心眼儿全对你使了。”   “苏青扬,叫你别说了。”   见苏雪青脸色不好,苏青扬也觉得她说得有些过,干脆闭了嘴。   从一开始她对邵庭的印象就不好,太过圆滑的人,总是难以让人分清他的好意里到底藏了几分真心。她担心弟弟被甜言蜜语哄得团团转,实际过得并不幸福。哪怕父母都早已接受,只有她,这么多年对邵庭一直没什么大的改观。   苏昱童这时候蹦出来,把他妈妈拉走了。   过了一会儿,邵庭从厨房出来,跟没事儿似的到苏雪青旁边坐下:“一直在给叔叔打下手,都没来得及看手机,没回你的消息。”他剥了一颗桂圆凑到苏雪青唇边,“没生气吧?”   苏雪青心火直冒,胸口却堵着一块石头,火气发不出来,只压得他呼吸不畅。他一手撇开邵庭的桂圆,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邵庭也起身跟了过去,在房间门关上那刻,从身后抱住他:“雪青,对不起,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苏雪青无声挣扎起来,邵庭并不放开。苏青扬说得没错,碍于父母都在,他不敢挣得太厉害,也不敢大声呵斥,最后被邵庭抱去床上,彻底将他制住了。   邵庭压在他身上,将他双手捉住:“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吼你。你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想到家里那些事,我就很难受。   “你没有被家人拒绝过,不懂那种感受。血缘亲情真的没办法一句话说断就断得了,也被办法说补就补得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了修复和父母的关系都做了些什么,受到多少辱骂和折磨?你用那种轻松的语气让我去努力,我真正生气的是你一点都不理解我。   “谁不理解我都没关系,但是你不能不理解我。你知道我当时多难过么?”   苏雪青扭着手腕,压低声音,咬着牙:“邵庭,你放开我!”   “我不放,你还生气我就不放开。”   苏雪青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他挣出一只手,揪住邵庭的领口,怒目而对,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邵庭却顺势低头去亲他,苏雪青撇开脸,邵庭的脸落在他颈侧,就势蹭了蹭,腻腻歪歪的:“你主动给我发信息,是不是也心疼我一个人在外边过年?你在乎我的,我也在乎你,我们不吵了好不好?”他捏着苏雪青的手放松了,身体的压制也放松了,只侧着身温柔地抱着他。   苏雪青也松了劲儿,放弃似的仰躺在床上,眼角发红。   “雪青?你说点什么。”邵庭抚摸他的脸,轻揉他的眼角。苏雪青按着起伏的胸膛,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很难解释胸膛此刻郁积的感受,只紧抓着那块衣裳:“……你让我很难受……”   “我知道……对不起……”邵庭捋开苏雪青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是我不好,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脾气……你要怎么才能解气?要不你打我吧……”   他作势拿苏雪青的手去打自己的脸,被苏雪青捏成拳头抽走。   “宝贝儿,不气了,好不好?我错了。”   ……   房间门“梆梆”两声,外边是苏母的声音:“小邵,雪青,吃饭了。”   两人从床上起来,整理了衣服,揉了揉脸,恢复了平常脸色。邵庭凑过去,帮苏雪青把后脑勺弄乱的头发理顺,然后牵着他的手坐到饭桌上。   往常苏家父女一旦坐在一起,必然会掐起来。但这种必然却有种例外,就是一旦苏家加入了邵庭,一家人吃饭又变得其乐融融了,特别是和着春晚的背景音。   邵庭把蒸锅里炖的鱼胶燕窝盅分给大家:“滋补养颜的,青扬姐,我给阿姨拿了不少,你走的时候可以带点。”   “嗯好,你费心了。”苏青扬尝了两口,把剩下的推给了苏昱童。   邵庭给苏雪青夹菜。   苏母笑话他:“雪青你都多大了,还让小邵夹菜。我没记错,小邵还是你学弟吧。”   “是学弟,雪青09届的,小邵10届的,他当时是我的学生。”苏父道。   “叔叔当时教物理学基础。”   “我记得你成绩不错来着,可惜了没有深造。”   邵庭不好意思笑笑:“太笨了,没考上。”   “那时候不知道你跟雪青是这关系,早知道该给你开个小灶。”说起当年,老头乐呵呵地。   吃过晚饭,城区很安静,只有一点遥远的礼炮声。苏母和苏青扬回房间说话了,邵庭在客厅陪苏父喝茶聊天。苏雪青干坐一会儿,也回了房间,他觉得很累。   邵庭指责他不够理解他,事后苏雪青想了想,发现对方并没有说错。   关于邵庭那场出柜风波,苏雪青并未和他共同面对,所以他和父母的积怨到底多深,苏雪青也并不十分了解。也听说过一些因为取向和家里人反目成仇的例子,但苏雪青总乐观地认为邵庭的家里应该不至于到这程度。毕竟在邵庭的描述里,他曾经和父母关系都很融洽。苏雪青觉得,真正爱孩子的父母最终会接受孩子原本的样子的。   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邵庭之间,其实有时候可能真的并非全然是对方的错。他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竟从未曾察觉到出柜这件事对邵庭和他的家庭伤害那么深。   尽管如此,这也不是邵庭把这一切怪在他身上的理由,更不是他挑选这个日子出现在自己父母家逼他和好的契机。   想来想去,苏雪青都觉得他们最好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而不是这样各自带着怨气硬凑在一起表演无事发生。   苏昱童突然闯进苏雪青的房间,哭丧着脸喊舅舅。   “你妈欺负你了?这种事你不去找你姥姥,找我干什么?”   “不是,我妈说初三回去,我初五的课上不了了。”   “你回家没有钢琴课上?”   苏昱童靠过来抓住苏雪青的袖子:“不是,我原本打算初五去和高妹妹告别,还给她准备了礼物。但是我突然就要走了,怎么办啊?”   苏雪青审视地瞅着这小崽子卖惨的小脸:“你说怎么办?”   “你有高叔叔的电话吧。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让我跟妹妹说一声。”   “……”   “你是最好的舅舅,求求你。”苏昱童搂着他的脖子,就要来亲他的脸。   苏雪青将小崽子无情推开,把手机掏给他:“你自己打吧。”   他不想跟高毅打电话,也觉得联系他不合适,但苏昱童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不同意才奇怪。   苏昱童拿了电话,就趴在他床上开了免提。   电话响了两声接通,那头却静静的,一直没有出声。   苏雪青靠在床头,眼睛望着台灯的流苏灯罩,心脏一阵阵发紧。   只有苏昱童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那声“喂”,感觉很奇怪,于是他大声道:“高叔叔,新年好,我是苏昱童。”   “……苏,苏昱童?你好……”那头男人的声音磨砂似的,因为诧异和紧张显得干涩。   “高雅歌在家吗?可不可以让她接电话。”苏昱童一口气说完自己要提前离开的事情,“高雅歌有手机吗?我可不可以留她的电话?”   “她有电话手表,可以留电话……你等等,我叫她。”   很快电话那头沙哑的男人声音变成了小女孩脆生生的嗓音,两个孩子天南地北地扯了好一会儿,最后互相都留了电话才挂断。   得偿所愿的高昱童高高兴兴回了房间。苏雪青收起手机,不知道高毅接到他电话那一刻在想什么,那么久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一条信息——   苏老师,新年快乐! 第22章   “你跟谁打那么久电话?”   余曼丽刚在厨房收拾,但不影响她竖着耳朵听女儿在外边打电话。女孩那种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她听来,实在是轻浮没有规矩。   “一个哥哥。”   一听对面还是个男生,余曼丽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哪儿来的哥哥?”   “上钢琴课认识的,哥哥很厉害,他马上要考钢琴八级。他说不再去钢琴班了,怕以后见不到,所以想留我的电话号,以后会给我打电话。”   “还以后给你打电话,你可美了是吧。”余曼丽转头看高毅,“这怎么回事?哪儿来的小流氓。”   “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两孩子玩得来交个朋友。”   “小小年纪交什么朋友?你这当爹的不看着,还由她乱来,电话都打家里边来了,这还不是小流氓是什么?”她向高雅歌伸手,“把你手表给我。”   高雅歌很清楚电话手表一旦给母亲,她要么把电话号删了,要么先打过去骂苏昱童一通,再把电话号删了。她捂着手表,看着余曼丽乞求道:“苏昱童不是小流氓。”   “你知道什么?你才认识他多久就帮他说话,小姑娘家的,咋这么不要脸?”余曼丽把手伸过去,强硬道,“拿来,我数三下……一……二……”   高毅一把拍开她的手:“你够了!两孩子交朋友到底碍你什么事,大过年的,你非得把丫头弄哭不可。”   看高毅黑沉沉的脸,余曼丽知道他是真生气了。高毅难得真生气,平时只会拉着一张脸不高兴,她从不把高毅的不高兴放在眼里,但对方真要和她发火,她还是畏惧的。   余曼丽气焰顿时下去了大半:“我看你就惯着她,惯得以前教的规矩全忘了,等她再长大点,跟小流氓们搅和在一起,我看你到时后悔还来得及不。”说完她负气进了房间。   高雅歌瑟缩在高毅身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望着关上的房间门担心地问:“爸爸,妈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要不我给苏昱童说,叫他不要给我打电话吧。”   “没事,你可以和苏昱童打电话,我一会儿去跟妈妈说。”高毅揉着女儿的脑袋。   “万一妈妈还不同意呢?”   “她会同意的。”   这么一说,小姑娘放下心来,抽了几下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继续偎在父亲旁边看电视。   高毅抱着女儿,轻拍她的后背。自己已经无法挣脱生活的桎梏,至少让女儿开心一点,自在一点。   想来刚才自己接到电话以为对面是苏雪青时,也够可笑的。他竟会激动得无法开口出声,那种从呼吸一直绵延到心脏的颤栗,他究竟以为自己能期盼到什么?   其实他能感觉到苏雪青在刻意回避他。如果不是那天下那么大雪,不是苏昱童和丫丫两个孩子那么要好,苏雪青根本不可能再上他的车,他们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如今苏昱童要离开这里,两孩子的关系断裂,也意味着他和苏雪青重新回到不再相交的两个世界。   这样死皮赖脸地去接近对方很讨人嫌,但高毅不愿意放弃,哪怕多见他几面,这也是他唯一的奢望。   他把自己的一切给了这个家庭——时间、金钱、精力……这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无可逃避的责任。然而他感情的寄托,他爱人的需要,他放在苏雪青身上。   苏雪青是他抓不住的云,握不住的风,是他这个疲惫男人的玫瑰幻梦,他愿意这样默默地空爱着他。   他手指有些不太灵活地给苏雪青发信息,在“新年快乐”和“新年好”中间犹豫,最后还是选了前者。   他笨拙地想要把这断裂的交集重新续上,然而失败了,苏雪青一个字都没有回复他。   他用尽全力,纵身一跃,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然而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除了所谓的“爱情”,没有任何富余拿来奉献给对方。哪怕用尽全力,没有时间精力和金钱依托的爱不过是一个空壳,一朵浮云。   他孤注一掷的爱,也不过只是一片浮云的重量。   高毅心里很清楚,从一开始就不该抱着不该有的心思,可是老天却像戏耍他般一次次偏让他遇见,又一次次叫他不得不将这情感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强压下去。   高雅歌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两滴泪花:“爸爸,我困了。”   高毅回过神来,看着女儿,咽下刚刚的失落,温柔得有点伤感:“那去睡觉吧。”   他把女儿抱去床上,临走却被拉住了手:“爸爸,我想要你陪我一会儿。”   他在床边坐下,替女儿盖好被子:“睡吧,爸爸就在这儿。”   年已经安生过完了。   苏雪青和邵庭在他父母家呆到初三。那天苏青扬带着苏昱童走了,苏雪青也和邵庭回到红树湾。正如邵庭所说,新年伊始,他应酬立马多了起来,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聚会,给各路客户备礼拜年。每天忙得团团转,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回家。   苏雪青看到他那副样子,只能暂且把分开一段时间的想法按下,每天帮他收拾残局,再伺候他休息。   转眼寒假结束,苏雪青开始上班,而他想要好好聊聊的打算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此时邵庭吹着口哨在镜子前打领带。他今天要去参加一个晚宴,问了苏雪青。苏雪青说他不想去,邵庭也没强求。   这是他近来唯独清醒的一天,精神挺好,心情也不错,苏雪青想趁现在开口。   “宝贝儿,一直看着你老公干啥,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邵庭从镜子里给苏雪青抛媚眼。   苏雪青撇开眼,抿了抿嘴唇。   邵庭突然转身,走到苏雪青跟前,弯下腰:“老婆,你会打温莎结,帮我打一下。”   苏雪青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打好领带。邵庭拥着他,在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邵庭……”   “咋啦,亲爱的?”   “……有些事,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谈什么?”一听苏雪青要谈,邵庭的脸顿时沉下来。在他看来,苏雪青不外乎就是谈一些思想情感之类不着边际的话。这些矫情天真的言论,除了惹得自己不高兴,对他们的关系根本毫无助益,“谈得多么?花时间的话,就等过两天再说吧,我得出门了。”   苏雪青还是开了口:“上次吵架,后来我想过了,我的确也有不对的地方……”   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邵庭显然有些诧异,苏雪青竟然也有跟他认错的时候。   他挺高兴,也十分大度:“没关系,夫妻之间哪有不吵的,过去就算了,你也别老琢磨这些不开心的。不如今晚和我一起出去散散心?”   “……我是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静一静……”   刚听到“分开”两字,邵庭就眉头狠拧:“什么?”   “……你这又是在搞哪出?”   “我觉得我们之间出了问题,继续这么凑在一起不解决问题,我怕会到无法解决的时候,到那时我们……”   邵庭不让他说完,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要我说,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成天胡思乱想,觉得我们出了问题。   “不就吵个架么?哪对夫妻不吵架,哪怕你爸妈那 一辈子的夫妻,几十年都过去了,还不是一样吵。吵完也就过去了,你有不对的地方,我原谅你,我也有不对,我和你道歉,为什么你总是揪着不放?原谅我就那么难?”   “并不是这个问题。”苏雪青看着邵庭,无奈又伤感。   “就是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总是想很多,把我一些小缺点放大无数倍,怀疑自己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错误。”邵庭按着苏雪青的肩膀,十分难过和沮丧,“我承认我有很多缺点,我也尽量在改。同样你也不是完美的,但我从没因为你那些不好就一直找你麻烦,你为什么对我不能像我对你那样宽容?”   苏雪青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邵庭又自顾自把话题带偏了。苏雪青不知道他是刻意的,还是真的认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就是自己不愿意原谅他。   他今天不想争吵,也懒得为自己据理力争,挥了挥手:“你先去参加晚宴吧。”   “……”邵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   “我不去了。”   “你一个人在家就胡思乱想,等我一回来,你又找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苏雪青也很疲惫:“我不胡思乱想,今天的话题也到此为止吧,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想好好聊聊了,我们再聊。”   邵庭抬手看了眼时间,实在快要赶不及了,他边穿外套边说:“那你在家早点休息,等我晚上回来再好好开解你。”临走前,邵庭照例亲了亲他的脸颊。   邵庭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苏雪青也就不想。他很清楚,这些事情并非他一个人想就能解决,邵庭不配合,他只会让自己越想越心累。   周日的夜晚,苏雪青早早就上了床,却没有丝毫睡意。心烦意乱间,他想找个人聊聊天。划动通讯录,他手指无意停在“高毅”上。   这是他另一个未解决的“麻烦”。   新年的问候他一直没有回复,因为他知道那简单的几个字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不是用聊天就能说得清的。还是应该最后再见他一面,把那些当着孩子的面没法说清楚的话好好说清楚,为这因为意外而延长的交往好好画上句号。   他给对方发信息:“周一下午有空吗?有空来接我一下。”   时间地点都没有说,对面也什么都没问,只秒回了一个“好”。 第23章   车厢里静悄悄的,暖气出风口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苏雪青坐在副驾驶,自上车就一句话不说,撑着头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毅有心说点什么,却因笨嘴拙舌不知从何说起,只怕说了什么不合适的会惹苏雪青不高兴,干脆也没开口。   他接到苏雪青的短讯,从前一晚就开始忐忑,想象了许多今日见面会发生的场景,总觉得叫他来是有话要说。而此时对方并不开口,反而让他摸不着头脑,更忐忑了些。   忐忑之外,高毅又心存一丝庆幸。在他那里无论如何都无法续上的关系,只因为苏雪青一句话就续上了。   苏雪青又叫了他,哪怕仅仅只是坐他的车,是否说明对方起码并不厌烦他。   车子驶了一段路,安静得有点压抑,高毅少有地打开车载音响。接着上回未播放完的歌曲,陈奕迅的声音传来——   ……   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   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   ……   爱情不停站 想开往地老天荒 需要多勇敢   ……   音乐打破沉默,苏雪青突然想起邵庭,这首《爱情转移》莫名言中他们的现状。   有那么一瞬间,苏雪青甚至觉得这首歌恰好是在讽刺他,要不是高毅对他的感情状况一无所知的话。   ……   把一个人的温暖 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   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   听到此处,又似被言中心事,他下意识侧目看了高毅一眼。   接收到他的目光,高毅显得有些紧张:“吵吗?那我关了……”   “没事,开着吧。”   高毅把歌声调小一些,交谈不至于被打扰,不说话也不显得过分尴尬的程度。   片刻后,他还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苏昱童说他回家就不能和丫头一起玩,你姐他们没住在这边吗?”   “没有,他们在别的城市。”   “哦。”   高毅不死心:“苏昱童一般什么时候过来玩?下次可以带两孩子一块儿去游乐园什么的。”   “不确定,看苏青扬安排。”   “哦。那苏昱童……”   “高毅,”苏雪青打断正在努力寻找话题的高毅,“今天叫你接我,其实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高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不知道苏雪青要说什么,他心里也有些乱。   “嗯,你说。”   “你把车停在这儿吧。”   高毅看了眼导航:“这离你家还有两里路,我送你到……”   “没关系,剩下的路我可以走回去。”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苏雪青并没有想要跟他恢复联系的意思。对方什么都还没说,但他似乎预感到了那会是他不想听到的话和面对的现实,他却无法阻止对方说出来。   高毅抿了抿嘴唇,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缓慢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已经立过春,天却仍然寒冷。工作日下午这个点外面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排光秃秃的行道树立在路边,虬结的黑色树干,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苍老而寂寞。   苏雪青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睛,但语气郑重:“我不喜欢装糊涂,很多事不是都不说就可以装作没发生。是有些难以启齿,我还是想把一些话说明白。”   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高毅,似乎是确保对方也正在认真听他说话。高毅点点头,“嗯”了一声。   “新年那晚……我不想用喝醉了当借口糊弄过去,但的确也有酒精的成分。我是有意,但却是无心的,能明白吗?我不希望你因此产生什么误会。”   “我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成年人因为寂寞的一晌贪欢,也可以叫做逢场作戏,这其中并不包含任何感情因素,这就叫有意无心。他都懂,苏雪青拿他排遣寂寞,但这也没什么。   “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   苏雪青从未像此刻觉得自己残忍,但他还是不得不说出那句话:“我们以后也不适合再见面了。”   不见面是为了大家都好。他没有点出来,但他觉得高毅应该会明白。   高毅咽了咽唾沫:“……好。”   他回答得很快,但随着这个字吐出的呼吸都充满了痛苦的味道。   苏雪青也心头一紧,心脏发疼。他不知道这种难过从何而来,难道愧疚也能让人有这种酸楚的感觉吗?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他快速付完车费,觉得自己无法再在车里多呆上一分钟,只想快点离开。然而拉车门的时候,高毅并没有把车锁打开。   苏雪青转头看他,正对上高毅注视他的双眼。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充满了迷雾般深不见底的伤感,苏雪青不忍久视,撇开眼:“还有事?”   高毅伏在方向盘上,就这么看着苏雪青:“你那天问我的问题……”   “什么……”   “是的,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就喜欢了。”   “……”   苏雪青咽着唾沫。他知道高毅喜欢他,但听他这种时候说出来,只觉得心脏抽搐般紧得一阵阵发疼,喉咙干涩,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一厢情愿的。”高毅顿了顿,“之前那些,你也不用觉得抱歉。”   “……”   苏雪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高毅挠了挠头发,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局促:“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人,你是第一个,所以想告诉你,希望不会让你不舒服。”   苏雪青清了清又干又紧的嗓子:“不,这不会的。”   他没有催促高毅开车门放自己下车,至少应该给他机会让他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出来。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高毅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再开口。   那神情里包含了千言万语,却没有一个字能够言说。关于爱的部分已经说完,再说便是关于现实和未来。那都是他们没有和不可言说的部分。   沉默里,原本当作背景音的歌声放大,还是陈奕迅醇熟的沙哑嗓音——   ……   愿意 用一支黑色的铅笔   画一出沉默舞台剧   灯光再亮 也抱住你   愿意 在角落唱沙哑的歌   再大声也都是给你   请用心听 不要说话   ……   走在安静的街道,身后车子发动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来,而那首《不要说话》的旋律和声音一直萦绕在苏雪青耳边。   高毅还在车里看着他一路离开吧。苏雪青没有回头,但高毅的面目仍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   他眼里浓稠得化不开的伤感,和伤感同样浓稠的感情。他选择在被拒绝之后毅然表白的声音,局促而寂寞,像是朝着大海的空喊,一点回音也没有。   他明知道是这样的,但他还是……   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拐过街角,苏雪青眨了眨眼,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第24章   和高毅说完那些话后好几天苏雪青都提不太起精神,总想起当时对方难过的样子,好像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   而事实上,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才是对他们两个人、两个家庭都好的做法。   唯独总想起高毅这件事,让苏雪青很烦躁。   天已经黑了,过了平日邵庭该回家的时间。苏雪青刚要给他打电话,问他是不是今晚也有应酬,就接到对方的电话。   “你今晚回来吗?”   “已经回来了,就在楼下,你快下来。”邵庭的声音有些兴奋。   “下去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赶紧下来,衣服穿厚些。”   “干什么?”   “下来就知道了,我在车库等你。”   苏雪青只好披上外衣下去。   邵庭人还在车里,看见苏雪青,他眉头一皱:“你换居家服了?”   “回家就换上了,有事?”   “没什么,上车吧。”说完他不由分说把苏雪青拉上车,跟着倒车出库一气呵成。   苏雪青狐疑:“你到底带我去哪里?我穿成这样,没法和你去见朋友。”   “不是和朋友见面。”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秘密……放心,是惊喜。”   邵庭故意卖关子,苏雪青也没再问。只是这大半夜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苏雪青此时对惊喜毫无兴趣,上完一天班本来就累,再加上这两天高毅的事,他越发觉得疲惫,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但邵庭兴致这么高,不知是愧疚还是什么,他说不出来拒绝和扫兴的话。   半小时后,车子已经驶出闹市区,上了外环的高速,苏雪青越看越不对劲:“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我明天还得上班。”   为打消他的疑虑,邵庭从驾驶台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证书递给苏雪青:“你还记得我这个承诺么?”   苏雪青翻开,上边印着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会标,正文内容是小行星的命名证书——将一颗编号为244768的小行星正式命名为“苏雪青”。   邵庭突然打开汽车天窗,冷风猛地灌了进来。他得意地往上指了指:“现在浩瀚的宇宙里,真的有一颗叫‘苏雪青’的星星。宝贝儿,你看老公没骗你吧。”   苏雪青有些没反应过来。   曾经邵庭说要研究天体物理的话他记得,还说要用他的名字命名发现的小行星的事,他也还记得。当时邵庭意气风发决定以后要做科研,无奈世事难料,最终他也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这小行星不是你发现的,你怎么做到用我的名字?”   “有人发现,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推荐用你的名字。一般发现者推荐的话,都会被采用。”邵庭关上车顶窗,“放心吧,绝对保真,不是从那些根本没有命名权的骗子公司手里买的假货。”   苏雪青有点哭笑不得。说到底,这个和从骗子公司手里买假货也没多大区别,反正他也不能把星星搬回家,唯一的区别可能是骗子公司还便宜点。不知道邵庭又为此花了多少钱。   见苏雪青不说话,邵庭以为他正沉浸在惊喜和感动里,接着道:“我怪你没有尽到伴侣的责任,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两年工作太忙,给你的陪伴也少了很多,没办法再像当年在学校那样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不知道你是说的气话,还是在怪我冷落了你,但我觉得分开一段时间并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让我们疏远。雪青,以后我都尽量弥补你好吧,别再说分开那种话。”   苏雪青知道自己当时并非说的气话,此情此景,他已经无法拒绝邵庭的请求,但同时又很难进入对方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里,只能转移话题:“我们都已经出了城区了吧?”   “嗯,就快到了。”   见邵庭是决心要瞒着他直到目的地,苏雪青不再询问,靠着椅背打起了盹儿。   开了两个多小时,邵庭终于把车停在一片城郊的山坡上。这原本是个草场,到了夏天,整片山坡都是厚实的草甸,很多户外爱好者会来此处露营。但此时春寒料峭,不仅草没发芽,临近坡顶的地方还有一层薄薄的未化完的雪,十分萧条。   邵庭打开后备箱,从车里扛下天文望远镜设备,叫来苏雪青帮忙:“这是城市附近最好的观测点,今晚天气也好,说不定能看见那颗以你命名的星星。”   苏雪青抬起头,被城市的光辉所掩盖的繁星此时密密麻麻地挂在天幕,天边一弯银月。他吐出一口白雾,活动着下车就冻凉的手,拿了后备箱的支架,跟上邵庭。   他们停在坡顶,苏雪青打着手电,邵庭埋头忙活。好一阵才把支架弄好,跟着他转动角度,寻找那颗他为苏雪青买下的小行星。   不知是时间还是设备的问题,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邵庭不死心,仍在埋头忙活,苏雪青抱着胳膊搓了搓:“邵庭,要不今晚算了吧。”   “……我再试试。”他一边继续观测,一边嘟哝,“我问了发现那人,他说今天能看到啊,设备也是他给我推荐的,他说他就用这套设备发现的……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有点冷,我想回车里。”苏雪青穿着棉鞋,上坡的这段路程,鞋面被沾湿,冻得他双脚有些麻木。   “……好吧。”邵庭把目镜这端转给苏雪青,“看不到说的那颗,其他都可以看见,你看看,很漂亮。”   望远镜下的夜空的确美不胜收,缀在天幕的星辰像一把撒在深蓝绸缎的钻石,散发着莹莹光亮。这么美丽的星空,在城市里是一定看不见的。   然而此时苏雪青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这份美,他草草看完,只催促邵庭回车里。   这时邵庭才注意到苏雪青说话有点哆嗦,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给对方:“不是都让你多穿衣服了吗?郊区的温度要低好几度。”   “我又不知道你要带我来山上。”苏雪青不让他给自己披衣服,“你也没穿多少,小心感冒,赶紧回车里吧。”   两人逃似的搬了器材回车里。邵庭把暖气开到最大,拿过后座的一条毛毯拿给苏雪青。   拿到这证书后,他潦草计划的观星之行,也就这么潦草收了场。回程的路上,他瞅着苏雪青的脸色,对方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他。   只他自己讪讪地:“今天的行程是有点仓促,我下次好好计划,一定让你看见那颗星星。   ”   苏雪青“嗯”了两声。早过了平时睡觉的点,身上暖和起来后,他困得昏昏沉沉,只顾缩在座椅上打盹儿。   “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吗?有次你说想吃海鲜,还想看海,我们就去租了一辆车,开了整夜,到最近的港口,正好遇上第一批捞上来的海鲜,我们买了一大包,让附近的餐馆帮忙做了,然后挺着肚子坐车里看了一天海。”   苏雪青睁开眼:“我记得。”   “说起来港口的海又脏,腥味也特别重,但后面无论看什么地方的海,都没有那时候的感觉。”   “心境不一样。”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后来再去海边,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后。”   他明白邵庭的感受,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时候爱上邵庭的,但那次海滨之旅的确极大地拉进了他们的关系。他还记得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第一次接吻。   但彼时彼景就和当天的落日一样,无法再复刻一次。哪怕此时此刻,苏雪青完全明白邵庭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但他也的确无法再复刻当年那种心动。   二十岁和三十岁有太多不同。哪怕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二十岁时只有不顾一切的洒脱,三十岁时,却更像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的应付。二十岁有用不完的精力,路途劳累只会把终点变得更让人期待,三十岁时,若不是头等舱和高级酒店,旅途的疲惫会消耗完所有惊喜和期待。   他们天亮时分才回到家里,不出意外,两人都着了凉。   邵庭让苏雪青在家休息,苏雪青却因临时没办法找人顶课,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学校。   靠吃药支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整个人都有些过度透支。上车后想闭眼休息,无奈车子一启动,司机就打开了音响。   节奏强烈的舞曲鼓点“咚咚咚”像敲在苏雪青太阳穴上,他忍无可忍:“师傅,麻烦你把声音关小点,我有点不舒服,头疼。”   司机从内视镜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显指责他事儿多,只做样子把声音关小了两格。   苏雪青皱眉忍着,心想算了,本来就难受,更没力气和司机起冲突。这时候,他又无可避免地想到高毅,想到对方的安静和体贴。   行程过了大半,司机突然关掉了音响,以一种奇怪的语调问苏雪青:“哎,你有没有什么仇家啊?”   苏雪青睁开眼,按着额头:“仇家?”   “是啊,自从你一上车,后边那辆大众就一直跟着我。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给他让道,他也不超车……该不会是你仇家跟上来吧,我是不是得报警啊?”   这紧张兮兮的司机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转头向后:“我没有仇家……”   话说一半,他突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也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大众。 第25章   进入四月,阳光重新拥有温度,漫长的冬季才真正宣告结束。浸在这不冷不热的春日里,人就像装在酒桶里一点点发酵的果子,因沉闷而内心躁动。   天气暖和了,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活力都在这时候苏醒。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从校门蜂拥而出。   苏雪青裹挟在人群里,步履缓慢,眉头微蹙。有学生路过和他招呼,他矜持点头,目送学生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他前面,然后一溜烟跑出校门。   人到中年才知道年轻的好。年轻意味着无穷多的选择,哪怕选错了,不被束缚的身心也经得起错误的磋磨。   尽管走得慢,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段不长的路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走到门口,便看到那辆掩映在花坛后边的黑色大众。   距苏雪青说两人以后不再见面已经一个多月,但那之后每个周一下午同一时刻,高毅都会在这儿等他。   说是等他,却并不现身,只把车停在那儿。等苏雪青乘车离开,高毅便开车跟上,也不跟到红树湾,而是停在上次苏雪青叫他停下的路边、离红树湾两条街的位置。   说是纠缠,却也不打扰,只是等待,然后跟上苏雪青叫的车。连续一个多月,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开始苏雪青耐心等待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接连几周,对方除了重复等待和跟车之外,什么都没做。苏雪青便确定,高毅唯一会做的,就是这么长久地等待下去。   他莫名有些气恼。他已经说过再不见面,高毅也同意了,他却违背了两人的约定。   肾上腺素升高,体温也升高,后背和鬓角微微汗湿。苏雪青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太阳,又热又亮,闷得呼吸都变得吃力了一点。他拉开领带,脱下亚麻色的西服外套挂在臂弯,调转方向,绕过花坛,朝车尾的方向走。   他站在副驾驶的窗外,高毅一点没有察觉。男人一手杵着方向盘,撑住下巴看着校门,一手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搭在车窗外。   烟气寥寥,他并不往嘴里送,白烟灰蓄了很长一段,也没有抖掉,只出神地望着那个方向。   苏雪青站了一会儿,敲了敲车窗。   高毅回头,像是受到惊吓,双目大睁,抖动的手腕将烟灰落进怀里,他手足无措地拍着怀里的灰,眼睛却锁定在苏雪青身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雪青拉车门,打不开,他看着高毅:“开门。”   高毅忙不迭把烟蒂摁灭,开了车门。   苏雪青坐上副驾驶,不等高毅说话,他便道:“回红树湾。”   “……好……好的。”   他开了这么多年车,第一次因为启动时油门踩得太猛,让车子一下蹿出去,跟着又一脚刹车,让车猛地停下来。副驾驶上的苏雪青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差点一头栽在操作台上。   被颠得七荤八素,苏雪青不悦道:“怎么回事,还能开车吗?”   “能开。”   高毅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他调整脚下的力度,把车顺利开了出去。   苏雪青发现他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按理说在校门的位置,不仔细的话看不到花坛后边。   他这是生气了?高毅想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却不敢。   他无措起来。   对方会厌恶他吗,觉得他是个变态跟踪狂?   高毅也知道这种行为很不光彩,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的池塘,他是在这潭死水里无法逃脱的鱼。而苏雪青是唯一下在这池子里的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够稍微喘息片刻。   苏雪青只说以后两人不再见面,他想,如果只是趁他下课的时候偷看他几眼,那应该也不算见面。只要对方不知道,就不会让他厌烦,高毅是这么想的。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被发现了要怎么办。   比起高毅躲闪的眼神,苏雪青倒是大大方方盯着他看。   天气暖和了,高毅也终于脱下整个冬天都穿着的黑色羽绒服,换上一件黑色的卫衣。他那身材穿上卫衣和牛仔裤,倒显年轻了不少。只是那张脸仍有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沧桑,下巴冒出了胡须的青茬,头发长得有些乱,双眼坚毅地盯着前边,像是在专心开车,只有从耳朵到脖子的绯红在说明他的难为情。“你怎么在这里?”   高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喉结上下滑动,唇线抿了又抿:“我……”   “别说你正好在学校门口接人。你每周一这时间都来,然后开车跟我一路。“苏雪青审视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以前那种冷淡的教养此时变得咄咄逼人,不给高毅留一点后退的余地。   退无可退,他便放弃了,小声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是看你一眼。”   苏雪青并没因为他的示弱而放过他:“你答应过我不再见面,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高毅点头,难堪让他的面红耳赤,嗓子眼发干:“我没想再和你见面,我以为车停在那地方你看不见。”   那种莫名的气恼又出现了,从最开始发现高毅跟踪他,到每次看见他的车停在校门外,再到今天、此刻:“你还跟我的车?你知不知道有司机发现你跟他的车,差点报了警。”   “我没有恶意……”高毅不知该如何向苏雪青忏悔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无可奈何和无法自控,还有那种失去的空洞和难过,“……只是想再走这条路,我自己怀念,没想打扰你。”   “需要每周都怀念一次?”   高毅没有因为苏雪青讥讽的语气生气,只越发难堪,他知道自己像个笑话。他不知道多久怀念一次合适,只是每周这样追在苏雪青的车后面,会让他觉得好受点。   他没有说话,苏雪青也不再说。   沉默再次蔓延在他们之间。难堪和羞愧过后,高毅反而坦然了。   他原本以为再也没有和苏雪青如此相处的时间。所以哪怕兴师问罪,也是对他的馈赠。   此时苏雪青就坐在他身旁,沉默也好,讥讽嘲笑也罢,他都希望能把这时间延长一点。高毅偷偷降了车速。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间很长,车子排成长队,司机都在骂骂咧咧,只有高毅高兴,这也是老天的馈赠。他偷偷观察苏雪青的神色,见他目光向前,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在生气的样子。   他从操作台抽屉里摸了一个东西递给苏雪青:“送给你。”   苏雪青低头一看,是一只黄杨木雕的小羊。圆乎乎的小羊憨态可掬,十分生动可爱,看得出来是和之前送给他的那个蛇形的手把件是一系列的小玩意儿。   苏雪青突然轻笑了一声,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戏谑语气:“又送我东西,怎么,你是想追我?”   高毅摇头:“不,我没想要追你。只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你喜欢就玩玩,不喜欢就扔了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说他自己。   那股一直萦绕在苏雪青心底的恼怒越发旺盛,就要冲破理智,他又听高毅低声说:“我知道追求别人起码也要花时间花心思和花钱。我没钱,没时间……我没有东西可以用来追求别人,更没有东西用来追求你。”   他说着这话,十分认真地懊恼着:“如果我是一个人,我肯定愿意把我的所有都用来追求你,做你其中一个情人也好,就算追不到也没关系。”   恼怒没有被高毅语气里的悲哀浇灭,反而怒火越烧越盛,苏雪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他嗤笑:“你想得挺多,还做我其中一个情人。”   高毅却真的笑起来,自嘲自己的大胆:“反正想想又不犯法。”   车子驶过路口,拐进更安静的岔道,苏雪青突然说:“停车。”   接收到指令的高毅左右看了看:“这儿不让停。”   “我叫你停就停。”   高毅突然意识到,他妄想做他的情人已经冒犯到了苏雪青,让他无法再在车里和自己一起呆下去。   他想要道歉,又知道已经来不及,苦涩弥漫胸膛,他慢慢踩下刹车:“让我最后送你一次吧,这路偏,不好叫车……”   他话未落音,苏雪青突然倾身揪过他的衣领,同那晚一样,吻住他的嘴唇。 第26章   新年夜那个带着酒味儿的吻像一截甜蜜的甘蔗,在高毅的反复回忆里,已经被咂干最后一滴汁水。每一次回想,都会后悔当时苏雪青主动吻上来时,他因为过分诧异而变得迟钝,没有回应对方。   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被苏雪青亲吻第二次。这次没有酒精的味道,也没有失意的伤感,是苏雪青本身那比酒更让人迷醉的气味儿,还有讥讽和恼怒之后残留的火星味儿。   对方用嘴唇蹂躏着他的嘴唇,但柔软的唇终究无法造成什么伤害,于是露出牙齿,照着高毅的下唇狠咬了一口。   疼痛像一把火,顷刻烧遍高毅的全身。他手掌夹住苏雪青的脸,迫使他抬起头,变被动为主动,低头吻了上去。   苏雪青被推着往后仰,一路退到座椅靠背。身后已无法再退,高毅进攻的趋势丝毫不减,那个吻只能一路加深,直到唇齿都纠缠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止,万物都已经消失,对错在这一刻倾覆,不问过去,不想将来,他们拥有的唯有此刻。此刻车厢狭小的空间,此刻纠缠不清的唇舌,和一双捧着他脸的手,粗糙又温暖。   高毅在吻他,很动情。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苏雪青——   你疯了!   这个吻像是持续了很久,又像是瞬间。他偏了偏头,高毅就放开了他,退回自己的位置。   两人看着对方,嘴唇水光潋滟,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彼此眼里都有一点对当下所发生一切的茫然。   像一场山火的发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点燃的,只知道顷刻之间,火势燎原,回过头来,只留下遍山余烬。   苏雪青移开眼,冷漠地:“开车。”   高毅抿了抿嘴唇,默默发动车子。   一路无言,但又有一些东西的确是变了。高毅的难堪变成了一种如坠云端一般轻飘飘的感觉。苏雪青那心底隐隐烧了一个多月的火气烟消云散,一切变得自在而舒适。   他看着窗外,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做。那些不快和火气是因为强迫着自己做了对的事,而不是想的事。   所以一直以来,他其实并非想推开高毅,而是想像这样吻他吗?   行程总会有终点,无论高毅将车速放得多慢,终归还是到了红树湾。他把车停在离红树湾大门稍远地位置,因不想放苏雪青下车而久久不打开车锁。   苏雪青拧车门扶手,口气不悦:“放我下去。”   高毅无动于衷,红脸看着他,刻意放轻了呼吸,缓慢靠近。他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苏雪青唇上。   苏雪青看他模样,像是要主动来亲他,冷着脸:“你做什么?”   高毅不说话,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仍继续靠近。   他呼出的气息已经进入了苏雪青呼吸的范围,潮热的、男人荷尔蒙的味道,叫人喉咙干渴。“啪!”苏雪青举起手,一个不轻的耳光落在高毅脸上:“叫你放我下车。”   无论是对这巴掌,还是他的话,高毅都无动于衷。   苏雪青又举起手:“听见没有?”   高毅轻轻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下来。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拇指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亲吻了他。   吻得很轻,很浅,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   短短几秒,他放开苏雪青,随后打开车门:“对不起。”   手心火辣辣的,因为刚刚那个不轻的耳光,脸上也发着烫,心脏跳得很快,嘴唇酥麻,苏雪青下意识用力咬了一下下唇。   走到小区门口,他用身份证刷门禁,刷了好几次刷不开。门卫无奈地提醒他用门卡,苏雪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卡。他头重脚轻地往家里走,有点后悔刚才那个耳光。   “你今天怎么回这么晚?”   邵庭这个时间竟然在家里,苏雪青吓了一跳。   “很晚吗?”他看了一眼外面,太阳都还在,“没有很晚吧。”   “往常这天不到五点就能到家,今天都五点半了。”   “课后院领导找我有点事,聊了几句。”苏雪青把随口道,外套挂在玄关,照常先去洗手,路过邵庭时,问,“你呢,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邵庭跟着他进盥洗室:“过两天要出个长差。刘培生牵线的那个项目正式启动了,我们在南边新组建了一个工作室。他不放心交给别人,非要我过去盯一段时间,等一切走上正轨我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   “最少也得好几个月吧。”邵庭说着,从身后抱住苏雪青,把脸埋在他后颈,“舍不得你,真想把你一块儿打包带走。”   “别说这种幼稚的话。”苏雪青捧水洗了洗脸,看镜子里镇定自若的自己,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不幼稚啊,你要是愿意辞职,不就能陪我一起去。”   和他争论这个没什么意义,苏雪青转移了话题:“不会几个月都把你困在那儿?以前出长差,隔三差五也能回来。”   “能啊,但终归是分开的时间多。”“五一小长假我去看你怎么样?”苏雪青从镜子里对他温柔道。   邵庭显然被取悦了:“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因为要出长差,后面两天邵庭都没有去公司,一直在家准备这趟出门要带的东西。见苏雪青之前没有因为他的劝说发火,得着机会就劝对方辞职跟他一块儿去南边。   苏雪青帮他整理行李箱,脾气还挺好:“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不会辞职。”   “为什么不能辞职?无论你想赚钱,还是想做点什么实现人生价值,老公都可以帮你办到,何必每天看学校领导脸色。”   苏雪青不生气,但也没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邵庭见好就收,也不想临走前还吵一架。   东西收拾完了,好几个行李箱堆在客厅角落。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一大早,七点多的飞机。”邵庭对他笑,“怎么,你问这个是想送我?”   “送你吧。送完你再去学校也来得及。”   邵庭一高兴,就把苏雪青扑倒在沙发上,按着他的双手:“宝贝儿,这两天怎么觉得你格外温柔体贴?”   “不喜欢?”   “当然喜欢,就是心里有点没底,感觉你变了。”   苏雪青笑着推开邵庭:“知道你要离开好几个月,还是有点不习惯。”说着他起身往卧室走。   转过头去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邵庭跟上他:“不习惯?说句舍不得我这么难?”   “舍不得也要舍得么,难道还能不让你出差。”   苏雪青机械地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邵庭上前抱起他往床上挪:“我也舍不得让你明天起大早。”他从身后亲吻苏雪青的颈侧,喃喃道,“明早我有司机来接,你就安心睡吧,今晚把老公伺候好就行了。”   可能是因为即将离开,邵庭格外动情,手伸进苏雪青衣服里,也抓着苏雪青的手往自己身下放。刚想把人给裹到床上,却被苏雪青给反手推开了。   “今晚早点休息吧,你明天还要早起,我也有些累。”   邵庭不依不饶:“我起得来。你明天上午的课十点多才开始,不送我的话,你还可以睡个懒觉。”   “我不是很想,没什么情绪。”   邵庭被苏雪青这强硬的拒绝弄得有点懵:“不是吧,我明天都要走了,今晚怎么也应该把你干个爽。”   以往他就不喜欢邵庭在床事上使用这种粗鲁的词汇,今天甚至觉得有点反感。   苏雪青拿了枕头:“我去客房睡。”   邵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单纯想好好睡个觉。”   邵庭把他一把扔到床上,骑上他的腰:“苏雪青,我就问你是什么意思?前天你说肚子不舒服,昨天你说累,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要去客房睡……”他俯身捏着苏雪青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刚刚你说舍不得我,现在却不让我碰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雪青掰他的手:“邵庭,你别发疯。”   邵庭突然扯开苏雪青睡衣的前襟:“是我发疯,还是你自己心虚了?”   苏雪青泄了力,躺在床上冷眼看着邵庭,也不说话。邵庭上头的怒火被他这眼神强压了下去,意识到自己有些过,起身放开了苏雪青。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对不起,我不是想逼你,只是想着明天就要走了,要很久才能见面。”   苏雪青坐起来,胸前的扣子崩掉了两颗,他只好重新去找了睡衣换上。   邵庭拉他的手:“别去睡客房,我晚上不闹你。”   “那就早点睡吧。”   黑暗中,邵庭抱着苏雪青。对方呼吸均匀绵长,像是已经睡着了,而他却久久不能成眠。   他一向以为自己很了解苏雪青,很能摸准对方的脾气。但最近这段时间,他以前那些招数都失了灵。苏雪青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邵庭也说不上来,以至于越来越难取悦和控制他。   他的人生意气风发,仿佛没有什么是他无法抓住的。唯有苏雪青,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自己却好像从未真正得到过这个人。在其他地方越是成功,在苏雪青面前就越是挫败,就让他越想真正地、彻底地拥有他,想让他像自己对他着迷一样为自己着迷。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揽在苏雪青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又收紧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追文和喜欢本文的朋友们,一定记得收藏一下哦,海星和留言也可以多多来点。这篇的确数据不佳,离下个首页榜单遥遥无期,早日上榜也会早日加更的。感谢各位() 第27章   花都开了,粉云绿雾。细雨纷纷,将这云雾湿透,调和成春天独有的暧昧颜色。   高毅站在校门保安亭外躲雨,手里拿了雨伞,安静地看着人潮,从伞下的体态和服饰分辨他正在等的人。   没多会儿,他就看到了苏雪青。苏雪青和同事打一把伞,一眼就看出那把带花边的遮阳伞属于旁边的女同事。   苏雪青也看到了高毅,正要和他打招呼,高毅却跑过来把雨伞塞他手里,然后冒着雨,一溜烟跑回车里。   苏雪青抖着雨伞撑开,和旁边的女同事道谢。女同事顺嘴问是谁,苏雪青看了眼花坛掩映的车:“一个朋友。”   女同事的伞小,他一侧肩头湿了一半,上车时,高毅递给他毛巾:“干净的。”   苏雪青默默擦拭身上的水渍,侧目看高毅,他的头发和肩膀也湿了。明明刚才可以一起打着伞过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跑掉。   “你身上也打湿了,”他把毛巾还给高毅,“擦擦。”   “我没事。”他收好毛巾,问,“回家?”   车子在雨帘里行驶,窗外一片朦胧,他们像是行驶在云端,轮胎不时压出一簇水花,他们又像是在水面浮沉。   下雨天的车厢比往常更潮湿混沌,沉默缓慢铺陈开来,紧紧裹住两人。当两个人共享一片舒适的沉默,他们就会比往常更亲近,像被同一条毯子裹住,沉默也有了温度。   高毅和苏雪青,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无言。   即便无言,却能恰到好处地明白对方。离开这个车厢,他们几乎从不联系,不打电话,不发信息,苏雪青却知道什么时候高毅会来等他,而高毅也知道什么时候来等他最合适。   暧昧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车里有吃的吗?我中午没吃饭,有点饿。”   “车里没有。”高毅看了一眼苏雪青:“想吃什么?我去买。”   “随便。”过了一会儿,“算了吧,我也没什么食欲。”   这天上午和下午的课接得紧,外边又下雨,苏雪青就没有下楼吃午饭。这会儿饿过劲儿了,觉得应该吃点什么,又不是特别想。下雨天总是没什么食欲。   “着急回家吗?”   “不着急,做什么?”   “带你去吃点东西。”说完高毅调转车头,沿着刚才的路往回开。   进入学院路后,钻进一条岔路,最后把车停在一栋楼前。苏雪青下车看见硕大“尊皇酒店”,才知道高毅把他带到自己工作的地方。   “这时候餐厅还没营业吧。你带我来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给你做。”   他们乘坐员工电梯,直达酒店的后厨。高毅带苏雪青穿过后厨,来到前边的餐厅区。   偌大的餐厅空无一人,大小饭桌和餐椅错落摆放。一侧全是落地窗,但雨天光线不好,大厅蒙上一层晦暗颜色。   苏雪青来过这个餐厅好几次,每到用餐时间总是人满为患,客人、服务员和后厨的各种声音交替出现,共同营造出十分热闹嘈杂的氛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地方这么空荡荡的安静。这种极致的反差,也让他生出一点寂寞滋味儿。   高毅把他带到离后厨很近的一个临窗的位置:“就坐这儿吧。”   苏雪青坐下后,高毅去拿了菜单递给他:“你看想吃点什么。”   苏雪青翻看菜单:“这些你都会做?”   “除了招牌菜。招牌菜大师傅做得比较地道。”   苏雪青突然抬起头,弯眼对他笑:“这顿饭我用付钱吗?”   “不用。”高毅不知道苏雪青问这话是不是在逗他。但管是不是,对方的笑容都让他心里一动,跟着有点害羞地摸摸脖子,“服务员没来,我不会收银。”   “你就趁服务员来之前随便做点吧。”   高毅收菜单走了,不过很快回来,手里端了一份甜点:“先垫垫。”   苏雪青吃着甜品,听见厨房开火和鼓风机的声音,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小期待,不知道高毅会给他做什么吃的。   很快,第一份菜就上了上来。高毅给他拿来碗筷,让他趁热赶紧吃。   很快,三个菜一个汤就全部上了桌子。高毅端来最后一份汤后,就没有离开,而是在苏雪青对面坐下,看他吃饭。   “这些够不够?”“你当我能吃多少。”   高毅拿来汤碗给苏雪青盛汤:“你太瘦了,可以多吃点。”   刚刚还觉得没什么食欲,这会儿吃到美食,食欲反而被勾起来。   “这些都是你的拿手菜吗?”   高毅点头,又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做的。”   “吃的方面我不怎么挑。”苏雪青夹了块海参肉,“不过这道葱烧海参我每次到这边吃饭都会点。”   高毅突然笑了笑:“是这道菜一直是我在做。”   苏雪青不说话,也看着他面露微笑,直把把高毅笑得有些脸红。他撇开眼睛:“吃米饭不?我去盛饭。”   “你也吃吧,我一个人吃没意思,况且也吃不完。”   高毅再回来时,多拿了一只碗。他陪苏雪青吃饭,可能是因为不饿,吃得很慢,只顾给对方盛饭盛汤,把对方喜欢的菜推到他跟前。   边吃边聊,苏雪青问他:“你呢,喜欢吃什么?喜欢自己做的菜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蛋炒饭吧。有段时间没钱,买不起好东西,买几颗鸡蛋和米饭一炒就特别香,现在也喜欢吃。”   苏雪青吃饱了:“那你下次请我吃蛋炒饭。”   “好。”   见苏雪青放下筷子,高毅就风卷残云把剩下的菜一扫而光,然后收拾了碗筷,重新回到前厅。   他从收银台抓了两颗薄荷糖给苏雪青:“还有点时间,我送你回家。”   苏雪青看时间:“你来得及吗?”   “没事。”   两人从后厨原路返回员工电梯间,电梯间的感应灯坏了,又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只有电梯按键的红光格外显眼。   这时间没什么人用员工电梯,楼层显示屏幕上的数字很快接近他们的楼层。   苏雪青站在高毅身前,比他矮了小半个头。距离很近,苏雪青身上的气味儿在雨天也比平时更潮湿一点,冷冷的香气往他鼻子里钻。让他想起上回那么如此接近是在接吻,那时他也嗅到同样的醉人味道,不过那时的味道潮湿而炙热。   他已经知道和苏雪青亲吻的味道。昏暗的光线里,他能看见对方秀丽优美的轮廓,他想象着把苏雪青拥入怀里的感觉,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头皮有些发麻。他咽了咽唾沫。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电梯门徐徐打开,苏雪青没有上去,高毅也就没有上去。   电梯门又徐徐关上,眼看就要关严实了,高毅伸手去按,却被苏雪青抓住手腕。   “这顿饭我真的不用付钱?”   高毅茫然,不知道他怎么又说起这个:“不用,我会和经理说……”   “别的呢?”苏雪青带点笑意的声音,有种蛊惑味道,“就没有别的想让我付?”   “……”   高毅听懂了,却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沉默地不停吞咽唾沫,喉咙却越来越干渴。   见他不说话,苏雪青便重新按了电梯。   在电梯抵达,那声“叮”响起,高毅如梦初醒般拉了苏雪青就走。没走几步,两人转进楼梯间。   楼梯间没有灯,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灯有淡淡绿光,两人如同在黑夜里。高毅把苏雪青堵在墙角,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想抱抱你。”   苏雪青把刚刚高毅给他的两颗薄荷糖丢进嘴里,勾过他的脖子便吻了上去,用舌尖把两颗未化完的糖送进高毅唇齿间,贴着他的唇,叹息般低语:“你想怎么抱?”   高毅不知道该怎么抱才最好,他只本能把苏雪青整个人抱在怀里,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把对方嵌入他的骨骼。   他无言的爱情,无法得到的痛苦,和此时此刻受到蛊惑的狂喜,全部迸发。这一刻,哪怕仅仅只有这一刻,苏雪青也是他的,他也爱过、拥有过:“喜欢你……苏雪青……”   苏雪青只按着他的后脑勺,用嘴唇堵住他这些无意义的絮语。   他们在角落和黑暗里撕缠和疯狂亲吻,湿漉漉的喘息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反复回荡。见不得光的亲吻和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一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收藏打赏和海星! 第28章   “亲爱的,在做什么?”   “在写教案。”   书房里灯光明亮,苏雪青戴着眼镜坐在电脑前,电脑屏幕的光照得他的脸有种无机质的白。邵庭让他把手机放在旁边,说是视频陪他工作。   “时间不早了,上床休息吧,明天再写。”   苏雪青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十点。   “你也挺累,困了就先去睡吧,不用陪我。”   “不啊,我不累,我陪你。”   邵庭盯着屏幕里的苏雪青,分开大半个月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这会儿看得着摸不着,颇有点抓心挠肺的感觉。   “你下午那会儿在干嘛?我打电话你没接。”   “在上课。”   “上课?我看过你这学期排课表,专门挑你下课的时间打的电话。”   “排课表换过。”苏雪青解释。   邵庭显然不相信苏雪青这套说法:“排好的课表还能换?我怎么没听说过。”   苏雪青哒哒点了几下,调出一张课表,把手机镜头转向电脑屏幕:“有个老师意外住院,他的课我帮忙带一段时间。还不信可以给你看学院发的通知。”   邵庭有点难堪:“又没有不信你,只是觉得学期中换课表有点奇怪,多问两句,你这就不耐烦了。”   苏雪青关了电脑。   “你教案写完了?”   “明天再写。”邵庭在一旁不停说话,他根本静不下心。   “那赶紧去床上休息。”邵庭又高兴起来,“转下镜头,让我看你。”   苏雪青上了床,陷在柔软里的瞬间,他也觉到了累,打了个呵欠,对电脑那头的邵庭说:“我有点困,你也早点休息吧。”   “别啊,这会儿睡觉还早。”   “不是你让我上床休息的?”   “让你上床休息没让你现在就睡。”这时候邵庭也躺在床上,侧脸看着苏雪青,目光缱绻的,刻意压着的声音有点发黏,“宝贝儿,你想我没有?”   苏雪青一见邵庭那一脸春意盎然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什么,冷冷道:“没有。”   但他冷漠的语气非但没给邵庭泼上冷水,反而搅得对方兴致大增:“我想你了宝贝儿,邵小庭也想,想得硬硬的。”他因为兴奋脸膛发红,“你脱了衣服给我看看。”   “不想脱。”   “别吊我胃口,老公想看,下边也一块儿脱掉。”   “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苏雪青说完,就挂断了视频。   只过了两秒,邵庭的电话就拨了过来,语气也不太愉快:“生气了?”   “没有生气,只是没什么兴致。”   “对我就这么提不起兴致?”   苏雪青横过手臂遮住眼睛:“很累,所以躺在床上只想睡觉,没什么欲望。”   “我也忙一天,但看到你就想跟你做,做不了,phone sex一下也行,为什么我对你就有欲望?”   “你比我年轻。”   “我就只比你小一岁,你跟我说这个?”   “每个人体质不一样。”   “……哈哈哈……”邵庭突然笑起来,“我他妈还没痿,我老婆痿了。你是真痿了,还是就对我提不起兴趣?”   “邵庭,别这样……”   “你想让我怎么样?你不觉得你这段时间很不正常?”   “……”苏雪青无言。   嘟……电话那头传来忙音,邵庭直接挂断了。   苏雪青撤开横在脸上的手臂,盯着卧室的天花板。很多事情无法欺人,也无法自欺。比如他真的已经对邵庭提不起那方面的兴趣;他听到邵庭要出个长差并不会真的不舍,反而松一口气;而他们呆在一起,有很多时刻他都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想法,需要戴上面具开始伪装。   这段时间苏雪青一直在思考,只是在一起太久,他一时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厌倦,还是真的不爱了。他屡次得出相同的结论,他对邵庭真的已经没有了爱的感觉。   爱情的消逝可能是一个缓慢的、历经岁月摩擦的过程。不爱却会在一瞬间发生。   他还记得他们上一次争吵后,邵庭摔门而去,但在除夕那天,不打招呼就出现在他父母家里。   他诧异、惊讶、愤怒、委屈,但却突然没了想和对方理清这一切的力气,不再想争吵、分辩、原谅和和好。   他突然顿悟他想要的感情和关系是邵庭无法给予的那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进行过有效的沟通及互相理解,他们争论的东西永远不在一个点上。   他们总是一个高高在上地生气,一个在低声下气地求和。生气的那个从未被理解,求和那个一直觉得自己委屈求全。未被理解的人心里有怨念,委曲求全的人心里也有怨念。   当邵庭委屈求全到极限的时候,他就会通过各种各样刁钻的方式爆发——想方设法求证苏雪青仍然爱他;从各方面对对方进行攻击打压;轻视不尊重苏雪青……所以以他们总在争吵,永远也无法心平气和地相处。   苏雪青却不是会委屈求全的人,当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和邵庭已经没办法继续下去。   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互相陪伴快十年的人,一种酸楚直冲鼻腔,苏雪青再次横过手臂遮住眼睛。   高毅把从酒店带的甜点拿给苏雪青:“吃蛋糕?”   “谢谢。”   “心情不好吗?”   他心情的确不好。   做出决定很容易,但实施起来却很难。他了解邵庭,对方一定不会同意。连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他都拒绝,更别说要分手。   不仅如此,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这对苏雪青来说也不容易。   相伴多年,没了爱情也有别的感情,他想分开,却也不忍心伤害邵庭。对方并没有真的做错什么,说到底他们也只是性格不合。   当初又是为什么在一起的呢?被邵庭锲而不舍的执着打动,还是被他和自己截然相反的性格吸引,到如今,苏雪青也说不清。仔细想想,或许刚确定关系就异地反而成了契机,让他们没能及时发现彼此的不合适。   长时间的分离、不断叠加的思念,和熬到尽头终在一起的喜悦倾覆理智,让热恋持续了更长时间。但再疯狂冲昏头脑的迷恋感觉终会冷却下来,隐藏得再深的不合适也终会浮出水面。当感性的浪潮退尽,浮出的礁石便成为无法忽略的存在。   “送你回家?”   “嗯,回家。”   高毅一路都在看苏雪青,猜测他为何愁眉苦脸。是工作遇到了困难?还是又和男朋友吵了架?看着看着,高毅也逐渐皱起了眉。   苏雪青知道自己在看他,也并不开口,是不打算把心事和他说吧。   高毅有心安慰,又无从开口询问。无论是工作上的困难,还是和男友的矛盾,他都无法提供一点实际帮助。他唯一能扮演的角色就只是一个倾听对象,奈何苏雪青并不倾诉。   车子安静往前。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快到五月了,空气里有了夏天的味道,下午的风都被阳光烘热,从车窗扑到人脸上,是种暖绒绒的感觉。   路过一个街心花园,高毅看里边花红柳绿,生气盎然,还有带着孩子和小狗的附近居民散步遛弯晒太阳,一片祥和。   “进去晒晒太阳?”这样说不定苏雪青的情绪会好一些,高毅把车停在门口。   说是晒太阳,苏雪青却找了一处树荫坐下。   长椅上方是一颗银杏,新绿的嫩叶十分繁茂,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长椅和两人身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光斑。   苏雪青看着眼前草地上奔跑追逐的大小狗崽,突然道:“别担心,我没事。”   “嗯。”高毅靠着长椅,偏头久久地望着苏雪青,因对方的低落而感到低落,忍不住问,“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听他这么说,高毅有些失落,苏雪青很少和他谈论自己,他们拥抱亲吻,关系却并不亲近。既然他已经这么说,高毅也不再询问,只静静地陪他坐着。   微风轻拂,枝叶簌簌作响,开过头的观赏桃,花瓣纷纷飘落。孩子们的嬉闹声都像是从远处传来,成为热闹的背景,无法打扰停留在他们中间的寂静。太阳西斜,明黄的阳光也渐渐染上橘色。   高毅掏手机看了眼时间。   苏雪青看了他一眼:“你去忙吧。”   “嗯。”高毅把手机揣回兜里,并未动弹。   过了一会儿,苏雪青扭头对他笑了笑:“我看起来有那么不高兴吗?”   “不是……我只是想和你待会儿。”   “你不是还要上班?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高毅站起来,踟蹰片刻,“我走了,有什么跟我打电话。” 第29章   服务员把一道刚送出去的菜又端回后厨:“十二号桌的客人说不要葱蒜,不是备注了嘛。”   高毅看了眼眼前悬挂的点单:“先送去十五号桌,十二号桌的马上好。”   “快点哦,客人在催了。”服务生端着餐盘走了。   高毅掀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挂在眉梢的汗。只穿了一件短袖子的厨师服,后背却已经被热汗湿透。他有节奏地颠着手里的炒锅,偌大的铁锅在他手里像个小巧的玩具。随着节奏,他手臂肌肉一紧一松,看得出那双手臂的强健和有力。   “小高,你最近都有点心不在焉啊。也是老资格了,怎么还老是出错。”   高毅是副厨,相当于厨房的二把手,一般没人敢说他。负责整个厨房调配安排的大师傅正是他师傅。他跟这师傅很多年,师傅对外严厉,对他还是好说话的。   面对师傅的提点,他被烟火烤红的脸膛更红了一层:“知道了。”   “知道就仔细着点。”   “高哥每天丢手就跑,饭都顾不上,三天里有两天丢了魂儿似的,要我说一准是去搞对象了。”   厨房新来的小墩子开他玩笑,但被旁边的大师傅敲了脑瓜嘣:“你高哥闺女都上小学了,跟你似的,天天脑子只有搞对象。”   “高哥闺女都上小学啦?”小墩子难以置信,“他还不到三十吧。”   “人结婚早不行,跟你似的一天吊儿郎当没有女娃瞧得上。”   伴随着灶火的鼓风机和油烟机的轰隆声,大家嘻嘻哈哈开起玩笑。而处在玩笑中心的高毅,仍是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大家也早已经习惯他的不善言辞,聊起来也不避讳。   他的确常常心急火燎地赶着去见苏雪青,而没见到他的日子就失魂落魄,好像三魂六魄都少了点什么,俗称丢了魂儿。   他想他。想见他,想抱他,想亲吻他,然而最想的是和他呆在一处,哪怕不见不抱不亲吻,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今天总是出错也是因为他想着下午的事,想着苏雪青到底是因为什么那么不开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厚着脸皮多问一些、多安慰一些。   苏雪青给了他陪伴的机会,而自己却什么都没能做到,过后才懊恼悔恨。   用餐高峰过了,大家都在收拾整理厨房。高毅忙了几小时终于得空喘口气,他正想出去吸根烟,电话响起来。   “忙完了吗?”   他赶紧将香烟塞回烟盒:“刚忙完。”   “晚上着急回家不?不着急的话,要不要来陪我喝两杯?”   “你在哪里?”   “我还在家呢。”苏雪青的声音透着一种慵懒,“也没想好去哪里,要不你先来接我,再一起定地方?”   “好。”   挂了电话,高毅去卫生间把头埋在水龙头下,让冷水冲掉身上的热汗。又擦了身体,换了衣服,浑身上下终于清爽了。   回到后厨,他嗫嚅着跟大师傅请假:“老陈,那个,我今天有点事,先走了。”   老陈倒也爽快:“行,后边没什么活儿,你就先走吧。”   “看,我说得没错,高哥丢手就跑,肯定有情况。”小墩子在一旁挤眉弄眼开他玩笑。   高毅也不搭理,走出门外,却听到里边老陈替他说话:“小高不比你们,老婆孩子都在这边,生活压力大着呢,干双份工挣钱,也不容易。”   有人质疑:“他不是晚上这个点都直接回家,不出车嘛,凭啥还让他提前走?”   “人家早点回家陪老婆孩子也应该。”   “老陈你这明摆着就是偏心。”   ……   听着师傅的话,高毅觉得内疚。他对不起余曼丽、对不起丫头,也对不起一直器重他的师傅。尽管他很少去想,他也知道自己背叛了家庭,行径让人唾弃。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在“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之外,他还有“自己”。那个“自己”有不服从现实的欲念,想要真正地去爱和被爱。   如果没有遇见苏雪青也就罢了,他可能永远无法体会爱一个人会多疯狂,便也不会去想。可他偏偏遇见,从一见倾心到泥足深陷,最后无法自拔。   爱的感觉像是种子,落在不见阳光的生活夹缝里,自顾自猖獗蔓延,植根在他心中,藤蔓爬满他的全身,把他变成被捕获的猎物。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叫你出来。”   “没事。”   高毅去红树湾接的苏雪青。对方穿一身休闲装,棉质长裤和长袖T恤,头发也放了下来,刘海松散地搭在额前,身上是沐浴液和洗发水干净的味道。看样子是洗漱过了,却没睡觉,而是出来喝酒。   还是心情不好吧。   苏雪青有点难为情:“的确找不到适合一起喝酒的人,一会儿我请你。”   “去哪里?”   苏雪青沉默片刻,最终放弃思考:“哪里都行,你随便找个地方吧。”   “好。”酒吧到处都有,已经路过好几个,高毅却一直没有停下。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往外环开。苏雪青也懒得管高毅带他去哪儿,只看着窗外的夜色。   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一盏盏点亮的街灯照亮深夜旅人的路途。这些夜里不回家的人又在做什么呢?他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小小的车厢载着流浪,是否也感到寂寞?   车窗倒影着高毅的轮廓,随着路灯光线变换,那倒影也明暗交替。   苏雪青转头看他,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更显得深沉。即使不善言辞,此刻沉默的陪伴,也让苏雪青好受许多。   “谢谢你陪我。”   高毅从从挡风玻璃里看他:“心情还很糟?”   苏雪青笑了笑:“反正算不上好。”   “说出来会好点。”   “不是倾诉就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和邵庭的问题很棘手。他也不想和高毅说自己私事,毕竟对方于他来说身份太过暧昧不明,这样的人更不适合掺和到他的具体生活中来。好在高毅这些方面也有分寸,并不多问。   “倒是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快到了。”   说完这句不久,车子已经驶上一条盘山公路。苏雪青诧异,他在这城市生活这么多年,竟不知道在这市区里竟会有山。   “这是什么山?”   “小南山。”   “我记得小南山在远郊,荒无人烟的。怎么到市区里边了?”   “这片已经开发好些年了,你不往这边来,可能不知道。“   小南山苏雪青知道的,是离城市最近的一座山头。他过去来过。不过上一次来,还是中学时期,学校组织的踏青还是植树活动。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山下都起了高楼,全是四通八达的公路。   公路到头了,估摸着他们已经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   高毅停车:“要下车走一段。”   苏雪青跟他下车,狐疑地:“你别告诉我山顶还有酒吧。”   “我带了酒。”高毅拉开后备箱,从里边拎了一打啤酒,“从餐厅拿的,还拿了点下酒菜。”   苏雪青笑起来:“你是早就打算好带我来山顶喝酒的吗?”   “嗯。我有时心情不好,就上这儿来呆一会儿。”   “也带酒上来喝?”   “不。开车不能喝酒,就发会儿呆。”   天边一弯下弦月。借着淡淡的月光,苏雪青看了高毅一会儿,有心问他都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想了想,终究是没有问。   山上修了健步梯,倒也不算难走。高毅拎着东西,苏雪青用手机电筒照明,两人并排静静走着。   山风习习,从林间穿来,山林簌簌作响。晚春初夏,草丛里虫鸣啾啾。周围并不安静,但人心却静谧下来。凉爽的夜风一吹,连积在苏雪青心头的愁绪都消散了一些。   “万一我先找了个地方,没给你带我过来的机会?”   “那就以后有机会再带你来……你心情好的时候。”   苏雪青忍俊不禁。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喜欢和高毅呆一块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自在,也很随性,可以彻底放松自己,什么都不想。因为苏雪青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有任何异议,都会全盘接纳并包容他。   拾级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开始是手臂会时不时触碰,接着是手指。这一切都是高毅刻意拉近的距离。   他说他第一次喜欢上别人,开始苏雪青并不太当真,此时却不得不信。这好像中学生的纯爱游戏,对见惯各种纯熟撩拨勾搭的苏雪青来说,很是新奇。   他想知道到山顶之前,高毅能不能牵上他的手。这么想着,他抬起头看,山顶已在眼前,现在那地方是修的一座凉亭。   “小心。”   话刚落音,他的后腰落进了高毅的臂弯。对方手臂环过苏雪青的腰身,将一脚踩空的他给稳住了。   苏雪青定了定神:“刚刚那块石头松了。”   “是,你小心。”高毅手臂放开后,顺势牵了他的手。   手掌大而粗糙,指根处都结着硬茧。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手心是潮热的。他抓着苏雪青的手过分用力。苏雪青的手指被迫蜷在高毅手掌中间,指头粘黏在一起。   他听见高毅吞咽的声音,跟着心虚地小声道:“我拉着你走,以防摔跤。”说着话,那手更用力了点,攥得苏雪青指头疼。   “谢谢。”苏雪青平淡地道了声谢,挣了挣被捏疼的手指。   高毅似乎也意识到了,赶紧放松了些。乘着这松快的空隙,苏雪青反手将手指插进高毅的指缝里。   指缝摩擦的瞬间,高毅脚步一滑,差点一个趔趄。   苏雪青用力和他十指交握,抓稳了他,笑道:“你也小心。” 第30章   站在山顶俯瞰整个城市,夜晚的城市好像落入人间的星空。闪烁的夜灯是点点星光,流动的车灯点亮的道路就是蜿蜒的银河。   高毅还真是会挑地方,原来不用避尘出世就能找到疗愈心灵的美景。站在高处俯瞰这样的夜色,连心胸都开阔了。带着山林气息的夜风一吹,颇有点良辰美景让人不忍辜负的意思。   苏雪青在亭子的凉椅坐下,开了罐啤酒递给高毅。   “我开车了,不能喝酒,你喝。”   他从外衣兜里拿出一罐可乐,和苏雪青碰了碰:“我喝可乐陪你。”   苏雪青也不在意,自饮自酌:“你酒量不差吧,一点啤酒应该不至于不能开车。担心被交警查到?”   “也有这个担心,”高毅和苏雪青面对面侧身坐在凉椅上。他也把手搭上椅背,挪过去轻轻握住苏雪青的手,“我自己就算了,一会儿要送你回家。”   苏雪青轻笑:“对你来说,我就这么重要?”   “嗯。”   “为什么呢?我们认识也不久,除了知道我的工作,我是同性恋,我的其他事你也不了解。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我不是很理解。”   高毅闷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苏雪青猜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再逼问他,反身趴在凉椅靠背,望着山下无垠的灯火,边喝酒,边享受这份惬意。   “……我想那些都不是很重要,你的工作,你是不是同性恋……”高毅小声,“……你有没有爱人,都不是很重要。”   “那什么重要?”   高毅咽了咽唾沫,嗫嚅道:“……喜欢你……”   没头没脑的半句话,苏雪青却听懂了。别的都不重要,只是喜欢他,所以对他好。   “喜欢我的人不少,都想和我做朋友,或者做情人……”   能像高毅这样对他好,甚至更好的,也大有人在。别人为他付出这种事,苏雪青一点都不稀奇。不过讨好都有目的,要么是想和他恋爱,至少也想和他睡一觉。   高毅说了没有东西用来追求他,况且他还有家庭,肯定没办法和他恋爱。那所求的,必然也就只是后者。   苏雪青把手伸向高毅的面颊,轻轻挑开对方耷拉下来的额发,指尖划过他的眉毛,沿着面部的轮廓一路往下划。   他另一条手臂横在椅背上,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双眼噙着笑意,黑暗中闪闪发亮,如同噙着星光,温柔又蛊惑:“……你想让我做什么?”   指尖划过的地方带了陌生的酥痒,这感觉让高毅浑身都绷紧了,过电的感觉从神经末梢开始,一阵阵传遍他全身。   “我,我不知道……”   “言不由衷。”苏雪青的手指划过高毅的嘴唇,指尖伸进他的唇缝,撬开齿关,轻压着他的舌面。轻哼一声,带点轻蔑:“不好意思说出来?”   高毅大脑完全死机,含着的手指让他唾液过度分泌,喉咙不停吞咽却还是来不及,眼看唾液就快要沿着嘴角流出来了,他一把抓开了苏雪青的手,弯腰狠咽了几口唾沫,大口喘气。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那是苏雪青的手指,却不知道那感觉是什么。   苏雪青倒是没所谓地又开了一罐啤酒。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现在心情不错,你想让我做什么,说说看,我兴许会答应。”   高毅喝了两口可乐, 终于缓过了劲儿:“……不想让你做什么,和你呆着,就很好。”   “真的没有?”苏雪青又开了一罐啤酒,他已经有的醉意了。脑子轻飘飘的,正是刚刚好的时候,很舒服。这时候也是他最没有防备和最放松的时候,“真没有就算了。”   听他这么说,高毅又犹豫起来:“……一会儿下去,我可以……背你吗?”   “背我?”苏雪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毅窘迫得喉咙都有些发紧:“嗯。”   “哈哈哈……”苏雪青整张脸都埋在臂弯大笑,“上次是抱我,这次是背我,你真让人搞不懂。”   高毅在苏雪青的笑声里越来越窘。苏雪青当然不明白,连高毅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只是突然想起有回带女儿爬山,刚爬没多远,丫头就爬不动了,嚷嚷着让他背。高毅就把女儿驮在背上,一路背着她到了山顶。那一路驮着她,他一点也没觉得辛苦,反而路边的风景都变得更好看了些,他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幸福。   女儿是他所有美好情感的集合。有了女儿,他也才真正学会如何去疼爱一个人。当另一份陌生的美好情感出现时,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便下意识想用对待女儿的方式对待苏雪青。虽然他很明白这二者完全不一样。   “好啊,一会儿你背我下去吧,反正那时我肯定快喝醉了。”   “……嗯。”   苏雪青突然站起来,上前一步,整个人便落在了高毅怀里。他坐在他腿上,拿酒罐的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脸,拇指轻揉他的下唇:“就不想和我接吻?”   这一切发生太快,高毅狠咽唾液:“……嗯。”   “‘嗯’是什么?说你想吻我。”苏雪青把高毅垂着的手拉到自己腰上,“抱也要我教?”   “我……我想吻你。”   “很好。”苏雪青把拇指指尖嵌在他两齿中间,“舌头伸出来。”   有力的臂膀圈住苏雪青的腰,那双宽厚的手掌从后腰抚上肩胛,手掌的温度透过那层薄薄的棉衫直抵被山风吹凉的肌肤,让人觉得很舒服。   唇齿之间是混杂了酒气的可乐的甜,再被过热的呼吸发酵成醉人的甜腻和芬芳。清凉的山风也无法将这温度降下,烘烤下的甜腻浓缩成蜜,两人成了醉倒在蜜糖里无法脱身的蚂蚁,快要被这甜蜜给溺毙。   高毅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好似没有察觉,或者根本顾不上,苏雪青退后,他便跟上,像只追着骨头得不到满足的小狗。   苏雪青推开他,从他腿上起来了,抹了抹嘴唇:“你电话,万一是重要的事,接吧。”   高毅恍惚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掏出电话。   一见来电显示,刚刚在苏雪青的吻里出走的灵魂归了窍,脸色也陡然一变,拿着手机去了凉亭外。   苏雪青冷静地看着亭外的人影,从压低的声音里听到“朋友”“一会儿回家”之类的字眼,便猜出是谁打的电话。   高毅说他和妻子是相亲结婚。在苏雪青的认知里,其实不太能理解没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如何一起生儿育女,生活多年。   不过话说回来,有感情基础又如何呢?感情善变又不受控制,他和邵庭曾经相爱,不也走到今天这一步。   只是不知道高毅的妻子是否爱他。要是爱他,这很糟糕,要是不爱,也很糟糕。   高毅打完电话回来了,苏雪青把空啤酒罐丢到凉亭角落的垃圾箱:“很晚了,回吧,你家人还在等你。”   “没有,家里没人等我。”高毅急道。   “不是都打电话催你回家了?”   “只是问我怎么还不回。我说和朋友在一块儿,可以晚点回去。”   他和余曼丽说自己和苏雪青在一起,晚点再回去。余曼丽以为他是为了孩子学校的事情在讨好苏雪青,嘲讽他两句,便挂了电话。   余曼丽只会防着他身边的女人,餐厅的服务员,经常叫他车的女客户之类,会偷偷把他手机上一些女性的联系方式和好友给删掉。她想不到两个男人还能在一起,只要一说和苏雪青在一起,她虽然瞧不上,但不会太在意。   高毅想,这样就好。只要他按时把钱拿回家,她就会满意。只要她不知道,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还是回吧,我有点困了。”说着苏雪青打了个呵欠。   “好。”高毅把身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到了下半夜,已经有些凉了。怕扫了苏雪青的兴,也怕他不高兴,“我和她一起抚养孩子,我欠她很多,也很感激她,但也只有这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么?”   “……”   过了两秒,苏雪青突然反应过来高毅这话是在叫他不要吃他妻子的醋。   “别误会,我并没有在意什么。我猜你这样的类型也不太会讨女人的欢心吧,总之对老婆好一点,她才是会一直陪着你那个人。”   高毅也听懂了,他说那话本是无心而言,却没想到引出了苏雪青的真心话。   他知道,对苏雪青而言,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个便宜的消遣对象。要不了多久,对方就会玩腻这种游戏,他们也就结束了。   高毅一直很清楚,也默认这场游戏的规则,只是听到苏雪青这么无所谓地说出来,心头还是难过。   他蹲在苏雪青跟前,把宽阔的后背对着他:“走吧。”   “真要背我下去啊?”   “嗯。” 第31章   在山顶的愉悦和放松都是短暂的,回到家,回到所处的现实里,苏雪青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对生活的失控感。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和高毅这场背德关系的主导人是他自己。高毅的确喜欢他,到了痴迷和无法自拔的地步。但也正因如此喜欢,才会无条件服从他的任何要求,哪怕他说不再联系。   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离开和停止,却做不到,他需要和对方在一起时那种轻松和肆意的感觉。   说起来,他和高毅这场混乱关系的开始,刚好是他厌倦一次次原谅邵庭的开始。   那时他刚触碰他和邵庭可能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的事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他们的未来充满忧虑,急需要某件事情转移注意力。高毅是一个出口,让他能够恰到好处地逃避,于是他逃了。   但这无济于事,随着他和高毅交往的加深,混乱和失控也逐渐变大。唯一的办法是从源头阻止,他邵庭之间的事必须有个结论。   他下定了决心却无法说出口的分手,的确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离邵庭出差马上就快过去一个月了,他说过五一要去看他,那么就趁那时候跟他好好谈谈这件事吧。   到家已经半夜三点,期间邵庭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知道躲不过去,他还是接了。   屏幕里的男人头发蓬乱,两眼冒火,上来就一通质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他妈以为你出了事,差点报警。”   苏雪青无话可说,只冷静地看着手机里气愤不已的邵庭。   “说,你去干什么了?从下班到现在。”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不接我电话?”   “没接你电话是不想和你说话。”苏雪青冷淡地看着他,“因为你一张口就是这些,质问和责备。知道会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来主动受气?”   邵庭张了张嘴,发现无法反驳,硬是咽下那口气:“要不是你一直不接电话,我为什么要质问你?你看看从下午到现在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信息也不回。”   “你一直都这样,我没能满足你的需要就要受到你的反复质问。我能不能有自己的需要,比如一整天都做自己想做的,而不是时刻准备着接你的电话。”   苏雪青越是冷静,邵庭越是生气,他双目圆瞪:“接到我的电话,对你来说都是负担?苏雪青,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   分手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被苏雪青咽了下去。他不想在电话里说分手,也不想让邵庭以为他这是冲动下的气话。   他缓和了语气,哪怕用谎言也想让邵庭消消气:“晚上和一个朋友去喝了两杯,回来才看到你未接电话,这时间我以为你睡了,就没回。是我的错,别气了,先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朋友?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苏雪青的解释不仅没让邵庭宽心,反而让他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出差这么久,他能感觉到到苏雪青对他日渐冷淡。别说调个情或者说两句夫夫间亲密的话,连每天的电话视频对他来说都成了应付。   在外面这些日子,他每天提心吊胆,一方面加紧处理这边的事务,想要赶紧回去,另一面也不由得把苏雪青看得更紧,电话信息更频繁。他知道这样让人生厌,可控制不住。   今天视频里的苏雪青让他觉得有点不一样的地方,仔细看面色和唇色都十分红润,眼神透着几分迷离。这么一说,他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而他也知道,私人场合里,苏雪青醉意几分时那种勾人样子是什么样。   正是他知道,所以才不能容忍。不能容忍他一个人去和别人喝酒,不能容忍他那样子被别人看见。   “你和谁去喝了酒,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叫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能有自己的空间?”   “你想要什么样的空间?背着我和人乱搞的空间?”邵庭气急败坏地,“现在就告诉我名字,否则别怪我一个个打电话去问。”   “你别跟我发疯行吗?”   “我只问你是哪个朋友。还是你有不能让我这个伴侣知道的朋友……”   不等邵庭话说完,苏雪青挂了电话,他胸口气得一阵阵发疼。邵庭的电话马上又拨了过来,光是听到手机的震动声,他就胸闷不适,苏雪青关了手机。   也许等不到五一了,他也没办法继续忍受下去,苏雪青想,先睡一觉等大家气消了,明天就和邵庭把一切说清楚。   在一起是两个人的意愿,而分手,只要一个人想就够了。   但苏雪青那通分手的电话没能打出去。第二天周末,前一晚喝酒熬夜吵架,他还在睡梦中,就被匆匆赶回家的邵庭从床上拉了起来。   苏雪青电话再也不打通后,邵庭在那边的办公室里坐了一夜,天还没亮,他就定了最早一班飞机的票。他风尘仆仆,除了身上的行头,连行李都没带。   苏雪青被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惊醒,猛一睁眼,就对上刚刚踏进卧室的邵庭。看见他疲惫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脑子有点空白,一时忘了昨天的事:“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邵庭不说话,而是直接掀开薄被,抓住苏雪青拉到床边。   “你干嘛?邵庭,你疯了?”   在苏雪青的挣扎和呵斥声中,邵庭几下扒光了他的衣服,查看完他的全身,包括用手指检查了他后面。直到终于能够确定,昨天晚上苏雪青至少没有背着他和别的男人上床。   他刚要说点什么,狠狠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苏雪青抱着胳膊,拎着打红的手掌,微微发抖。他盯着邵庭,屈辱又愤怒,发红的双眼像要喷火。   响亮的一声,五个指头印在邵庭脸上。邵庭摸了摸被扇肿的脸,在确认苏雪青没有和别的男人上床后,烧了整晚的怒火终于消了一些。   他把被子盖在苏雪青身上:“你先穿上衣服。”说完他先出了房间。   苏雪青没穿睡衣,而是穿了平日上班穿的衣服。   他整理好了自己的外表,也整理好了所有情绪。等他再去客厅时,不怒不喜,不卑不亢,单刀直入:“邵庭,我们分手吧。”   苏雪青穿衣洗漱这十几分钟,邵庭呆呆坐在客厅,想了很多。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和苏雪青这样了。是不够爱他,还是太爱他?   太爱、太在乎,以至于苏雪青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以为无论做什么让他难过受伤的事,反正最后都会被原谅?被偏爱都有恃无恐,所以他才这样作践自己?   邵庭越想越气愤,他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苏雪青的事,对他已经是要什么给什么,百般呵护,千般讨好了,为什么他还要这样?连和自己通个电话,都像是求来的,他们可是已经在一起十年了。自己这十年的付出,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邵庭正想和苏雪青好好理论一番,细数自己这些年为他的付出,却当头迎来了苏雪青的分手。   那些想好的让苏雪青无法反驳的话,还有那些从昨晚憋到现在的气愤和委屈,顿时消散。他有些呆呆的,像是没听清苏雪青说什么:“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累了,不想再吵了,分开吧,至少现在还能体面地……”   这次他听见了,所有的情绪都被那两个字吸引过去,更多的又什么都听不见。   邵庭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那两个字从他耳朵钻进去就变成了一把利刃,苏雪青握着那把刀,十分冷静又慢条斯理地将他的心剖开。疼痛之后,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但很快,心底的火焰熊熊燃起,他朝苏雪青大吼:“你凭什么和我分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对你不够好?你要和我分手,分手……”邵庭走过去握住苏雪青的肩膀,睚眦尽裂,“我们结过婚你还记得吗?在加利福利亚的教堂,你说你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我们回来办了婚礼,请了亲戚和朋友……分手,我们是说分手就能分开的关系吗?我问你苏雪青,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邵庭红着眼里,眼眶全湿了。   苏雪青撇开视线:“那些我都记得,但人生和爱情总不如最开始预想的那么美好,我们已经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苏雪青的坚持让邵庭手足无措:”不可能。我告诉你,你答应过我,我们发过誓,你这辈子都别想跟我分开。”   “邵庭,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苏雪青,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眼看邵庭已经暴怒过了头,全无理智。苏雪青打算先离开,等他冷静后再和他聊。   邵庭却一个箭步上去锁上房门:“你去哪里?你不收回刚才的话,你就别想踏出这里一步。” 第32章   “你想吃点什么?”   “点外卖吧。从昨晚到现在你还没睡过,去休息一会儿。”苏雪青看邵庭憔悴的样子,心里也隐隐作痛,“我今天就在家里,哪儿也不会去。”   “那我就随便做点。”邵庭起身去了厨房,喃喃地,“顿顿吃外卖,哪里还像个家。”   苏雪青见邵庭的身影消失在厨房,跟着里头响起灶火和厨具碰撞的声音,很快饭菜的味道飘到客厅。邵庭不在家的日子,他连叫阿姨做饭都嫌麻烦。   苏雪青终于说出了分手,而后他们大吵一架。眼看邵庭就快失去理智,苏雪青只好先顺从他的意思,呆在家里。于是他们相对而坐,从早上到下午。   墙上的时钟已经拨到了两点。新鲜的饭菜端上桌,都是苏雪青喜欢的菜式,却让他味同嚼蜡。   他知道和邵庭分开不会简单,但没想到会这么难,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筷子搅着米粒,却不想往嘴里送。邵庭见状,用勺子剥下清蒸的鱼肉:“这条野生东星斑上周送来我就让你叫阿姨做给你吃, 你也没叫,我刚在冻柜里找到。还好口感没变差,你尝尝。”   苏雪青看着碗面堆的菜,放下筷子:“邵庭……”   “先吃饭。”邵庭一脸疲惫,紧皱的眉头隐忍着不耐烦,“一会儿饭凉了,这么好的鱼肉,凉了就又腥又柴,不好吃。”   接着又给他盛汤:“天热了,喝点冬瓜汤下火。”   苏雪青把剩下的话咽下去,按邵庭的意思先吃饭。   桌上只有碗碟相撞,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起用餐从未有过如此沉默的时候。   苏雪青勉强自己吃下小半碗,邵庭却一直在吃,直到把桌上的饭菜都吃光才停下来。然后起身,默默收拾碗筷,把这些都拿去了厨房。   苏雪青有些担心他此时的状态,跟进厨房:“你先去睡一觉。”   邵庭突然转身用力抱住他:“你和我一起睡。”   那样的神情和语气让他无法拒绝。苏雪青和衣躺在床的另一边,邵庭一直抓着他的手。   “我说了今天哪里也不去。”   他知道邵庭坚持醒着,是怕趁他睡着后逃跑。但他并没有打算逃,至少现在没有,这一切都是他必须面对的。   听他这么说,邵庭像是放心了些。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但眼睛好歹闭上了。   屋子里很安静,下午光线充足,白色的纱帘像灯罩一样挡住窗外的阳光。随着微风的吹拂,纱帘也浮动着,时而从缝隙里漏点明黄的光线进来。   邵庭侧躺对着苏雪青的脸隐藏在淡色的阴影里,蒙上一层薄灰。   苏雪青仔细地看他的脸,和少年初见时,已经大不一样。成熟了很多,哪怕疲惫和憔悴,也挡不住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可他永远都记得的是那张贴在网球场外坏笑的脸,用大胆的挑衅来隐藏眼神里的怯意。   说起来,邵庭也珍视敬重过他。只不过这些年,他人变了,他爱人的方式也随之改变了。不能说不爱,只是爱得让苏雪青十分压抑痛苦,感觉快要窒息。   他并没有忘记那些和邵庭快乐的时候,相反,他越来越多地回忆它们,以说服自己还有挽回的余地,或者等一等,一切都会变好。   可是,如果不是决定要分手,他用什么理由原谅早上邵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身体,像对待动物一样扒光他的衣服?邵庭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这种屈辱,他上一次体会,还是在他在朋友面前说自己在床上很骚。   他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原谅邵庭,甚至和高毅纠缠不清背叛邵庭,以说服自己他也给对方带来同等的屈辱。他报复回去了,他们扯平了。   然而还是不行,他始终委屈,始终愤怒,直到“分手”的念头冒出来。只要分开,他就不用再说服自己,也不用再忍受这些,他久违地感到解脱。   苏雪青瞪着天花板思绪飘散一阵,最后也睡着了。   做了些梦,梦见高毅,梦见他们在接吻。和以往的感觉不大一样,他不是很喜欢,想推开,却动不了。   苏雪青使劲挣扎,猛然惊醒。   太阳西沉,已经是黄昏,邵庭在吻他。睡过了头,头晕脑胀,浑身无力,他还是使劲推了邵庭一把,把他从身上掀下去:“别这样。”   他起身坐在床边,用力揉着太阳穴。   邵庭没有继续,只从身后将他抱住,脸埋在他后颈,难过地:“雪青,我哪里做错了,只要你说,我都可以改,别再说分开,我受不了那两个字。”   苏雪青推了推,邵庭不放开,他便只能由他搂着:“我也想了很久,究竟是哪里错了。后来发现并不是你错了,而是我们现在根本无法沟通。”   “怎么就无法沟通?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对我哪里不满意。”   “我说过,很多很多次,但没有用。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你从心里就只认同自己那套做法。我说一件,你勉为其难改一件,然而生活中有一万件事,我没法让你每件都改,你也会对我充满怨言。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邵庭把苏雪青转过来面对他:“只要你说,一万件我也愿意为你改。为什么?是我这次离开太久,冷落了你?还是电话打得太频繁,让你烦了?   “你,给我一周时间,我尽快把那边必要的事处理完就回来。电话我不打了,也不再纠结你和谁在一块儿干了什么,我给你自由和空间,可以吗?”   苏雪青扭开头,还是挣脱了邵庭的怀抱。   邵庭看他站起来,忍不住提高声音:“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只要你说,我我没什么不能答应你的。雪青,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苏雪青站在窗前,身后是落日橘红的光线。夕阳的光线柔和多情,傍晚也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然而残阳总让人有种充满遗憾的感觉。   苏雪青背着光,面目不清,身前也一片黯淡。   他安静地说:“邵庭,我不爱你了。对不起。”   斜阳将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蔓延到了床边、邵庭的手边。他虚虚一抓,但什么也没能握住。   说完这句,他们两人都没动,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默相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他无法揣测邵庭在想什么,他想的是,该说的都说了。或许他很无情,但这也是事实,他不想再欺骗对方。   “哗啦”一声,床头的台灯砸在地板的动静,惊动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邵庭突然摔了台灯,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滚!”   苏雪青踩过一地碎片,出了房门。   但他没法离开这房子,入户门被邵庭指纹反锁了,他打不开。他等着邵庭来放他出去,让他真正“滚”出他的视线。   但邵庭没来给他开门,也没有从房间出来。   晚上苏雪青睡在隔壁客房,听到邵庭接了好几通电话,大概是那边催他回去处理什么紧要的事情。他在这头发火,把打电话催促的人骂了一顿。   深夜听到邵庭从房间出来,去酒柜拿了酒,然后是压抑的抽泣和呕吐声,以及呕吐过后清理呕吐物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苏雪青心软了。   想起邵庭创业初期,比现在更多的酒局,而那时他什么也不是,给人陪笑陪酒,每次都喝醉。那时自己并不在他身边,不理解他这种像自虐一样的生活,并因为心疼而发火。   每次邵庭都强撑着笑脸安慰他说自己没事。每到那种时候,苏雪青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回国。哪怕不能帮他喝酒,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至少能够陪着他。   也许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能够真正地互相理解。   这个念头在苏雪青脑子里盘旋一夜,最终他还是没有从房间出去。   足够清醒,所以足够冷酷。他很清楚无论多少次机会,他们都最终都只能回到原点。既然说出这句话,那便是深思熟虑后不可更改的结论。   苏雪青被暂时困在这房子里,他并不着急。他知道邵庭总要去工作,总会离开。他是个大忙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和自己进行这种感情上的拉锯。   一切总有结束的时候。   苏雪青没想到的是,到了周日晚上,邵庭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强硬地把他一并带上了飞机,并替他和单位请了一周的假。   邵庭告诉他:“你现在不爱我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来过,重新再爱一次。” 第33章   “邵庭一年给你多少钱?”   邵庭去开会了。是一场联合多方企业和政府的高级别会议,他作为主要发言人之一,不得不出席。于是他指派自己亲信的经理带苏雪青来逛商场,等他会议结束。   经理叫曹永,一时不知道苏雪青突然问这个什么意思,只含糊道:“也没多少。”   “你这级别,应该好几十万吧,上百万了吗?我看他挺信任你的。”   昨晚就是曹永来机场接的他们,在车上给邵庭简要汇报了这几天的工作,今天又是他一早拿来备好的会议资料。估计催邵庭回来的就是这人,挨骂的也是他,他是这边工作的主力。   按理说,他也应该去参加今天的会议。   “加上年底分红差不多。”曹永摸摸头,“这对公司来说都是小钱,呵呵。”   也不知道称呼苏雪青什么,他干脆隐去了称呼,直言:“邵总让我带您来购物,您看您喜欢什么,我这边刷卡。”   高级商场,金碧辉煌的,入眼满是闪闪发光的奢侈品牌。但苏雪青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弄得曹永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不想掺和进邵庭的家事。也搞不太清楚他们老板看起来也挺正常,为什么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想不通是一回事,老板指派的任务不得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您饿吗?要不我带您吃点东西,顶层有一家日料做挺好。”   “邵庭是让你来看着我吧?”   曹永心里咯噔一声,马上讪笑道:“哪能啊,邵总怕您人生地不熟,我对这片熟,叫我带您逛逛。”   “是这样啊,那谢谢你的好意。”苏雪青往商场外走,“你回去和邵庭说,我也有工作,先走了。我已经叫了车,不用麻烦你送我去机场。”   “……”曹永快步跟在苏雪青身边,一脸急色,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活儿,“这样不太好吧,我一会儿怎么跟邵总交代啊。”   “你就如实交代。”   叫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眼看苏雪青就要上车,曹永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您何必为难我一个干活儿的。要走您等邵总开完会吧。”   “这事儿不怪你,他不会开除你的。”   开除倒是不至于,但挨顿骂是一定的,曹永抓着苏雪青不放手。   “你想我报警吗?”苏雪青目光越过他,看向路边的警亭。这附近都是商圈,不远就有警察维护治安。   苏雪青了解邵庭,他对付别人很会用软硬兼施那套,但他本身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昨天闹到那种程度后,邵庭非要将他带走,苏雪青并没做太多抵抗。他担心邵庭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只能先顺着他,再等待合适的时机。   现在他人不在,就算一会儿会议结束,发现苏雪青已经走了,也不会像苏雪青在他跟前却非要和他对着干那样发脾气。   他比着登机的时间到了机场,刚到没多久,就接到邵庭的电话。   和苏雪青预料的一样,对方语气还算平和。大概是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期望万一苏雪青会真的留下来陪他。   “你在哪儿?”   “在机场。开完会了?”   “刚开完。”   “谈得怎么样?”   “挺愉快,基本达成了协议。”邵庭顿了顿,“别走行不行?”   “你知道我不可能请那么久的假,我得回去,我的工作也很重要。”   往常邵庭总会撒娇接下“比我还重要吗”,今天他没有说话。   “飞机要起飞了,等到了我再给你报平安。”   “到家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好好谈谈,我会好好弥补你。”   “邵庭,你知道我们不是这个问题,你也知道我决定好的事,不会再改。就这样吧,别再为难自己。”   飞机开始滑行,广播里开始播放安全须知。   邵庭沉默良久,也只说:“注意安全,落地给我发个信息。”   “嗯,你也照顾好你自己。”   一尘不染的商品橱窗清晰地倒映出男人的脸。   男人刚剪的头发,夏天来了,发茬剪得很短,后脑勺露出青皮,两腮的胡须也被理发师傅顺手剃得干干净净。   他的脸映在镜子一样的橱窗里,显出一双浓重的眉眼,和陷在眼眶里的深邃眼睛。他却没有看着橱窗里的自己,而是勾着脖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展示柜上的商品。   那是一件青白玉雕成的摆件,上半白玉部分是端庄的女神像,阖目垂眼,像是观音,下半青玉部分却是一条盘绕的青色蛇尾。青白玉之间过渡完美,玉石的质地通透温润,雕刻的师傅手法精湛而且很有创意,能把这混色的玉石雕成这样一个别致的摆件。   玉雕的观音像无论白玉还是翡翠都不算稀奇,但偏偏这件上半身端庄神圣,下半身却妖娆致命。这种反差具有冲击,又显得浑然天成。   不知为什么,它让高毅想到苏雪青。继而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很想把这件东西买下来送给他。但他也心知肚明,他买不起,就算买得起,苏雪青也不会要。苏雪青对他没有那样的念头,断然不会收取他贵重的礼物。尽管他从没送过他什么贵重的,高毅却知道这一点。   他还记得苏雪青叫他不要误会,并叫他对妻子好一点。   这么想着,他掏出手机,对着橱窗拍了一张。   正当他收手准备离开,导购员出来,热情地招呼他:“老板,喜欢这件玉吧,到里边来看看啊。”   高毅真就跟了进去,导购员便滔滔不绝和他介绍玉石的材质,以及雕刻这件作品的师傅是多有名的大家。   他凑近展示柜,看得更清楚了些。越是清楚,越觉得它漂亮,越想送给苏雪青。   “观音像怎么是蛇尾?”   “您误会了,这不是观音,这是女娲。供奉娲皇圣母,求姻缘,求子女,保佑你心想事成,家人健康。”导购看客户对这套说辞面无表情,话锋一转,“当然啦,不说这个,光是玉石本身的价值和艺术性就很高了。这玉雕,全世界仅此一件的。”   “多少钱?”   “十八万八。”销售员观察着客户的表情,立马有了结论,“我们这边还有其他玉件,吊坠、手镯,几万几千的都有。您是买来送人还是自己戴?”   高毅不知怎地,跟着导购走了一圈,逛完了玉器的货柜,来到金银首饰的货柜前。导购话锋又一转:“黄金也不错,黄金首饰戴着体面,也是最保值的。五一期间金饰都打八八折。”   看见一片金光闪闪,他想到余曼丽。   他们结婚的时候钱不多,连三金都省了,只给余曼丽买了一个很小的金戒指。后来经济情况好一些,加上女儿出生,他想给余曼丽把三金补上,她却不让。   说是这玩意儿不能吃不能穿,戴在身上干活还碍事,还说孩子刚出生,花钱的地方很多,让高毅别乱花钱。   话是这么说,她却一直戴着那枚金戒指,直到戒圈都磨断了,她又找来红线缠上,继续戴。   旧的愧疚再叠上新的愧疚,他指着一只金镯子:“这个多少钱?”   “打完折八千五。”   高毅捏了捏有些汗湿的手心。他今天刚发工资,一万出头,还没来得及交给余曼丽。八千多对于他们来说,有点贵了。   他又指着另一只窄一些,细一些的:“这个呢?”   “这个折后四千多。”   晚上刚一回家,高毅就对上余曼丽的怀疑和责问:“今天工资怎么只转一半,另一半呢?”   高毅在门口脱鞋,也不说话。   余曼丽最讨厌的就是他这闷不吭声这一点,她偏又是个急性子:“问你话呢。你就给我这点,这个月房贷都不够。”   “这个月你的工资添点还房贷。”进到屋里,高毅从背包里把礼品盒掏出来放在饭桌上,“另一半在这里。”   “我的工资要存着年底一次性还的,你别惦记……”余曼丽拆包装,顿时愣了。她迟疑地把手镯举在灯光下,继而茫然又疑惑地看了一眼高毅,“这啥?”   “金手镯,给你的。”   “你花五千多给我买个这玩意儿?你今天是吃错了药。”话是这么说,余曼丽的目光却也全被这金光闪闪的手镯吸引了,凑近了仔细地瞧。   “四千多,打折了。”   “四千多也是吃错了药……”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高雅歌穿着睡衣从房间跑出来,就要伸手摸。   余曼丽一把打开她的手:“别摸,小心摸坏了。”她把手镯怎么拆开的怎么包起来,“你还是明天拿去退了吧。”   高毅以沉默拒绝,只对高雅歌招手:“过来,给你带了蛋糕。”   小丫头的兴趣立马被蛋糕吸引了。而余曼丽头一回没有念叨女儿深夜吃这么多凉的对肠胃不好。   “你今天怎么还没睡觉?”高毅看着吃个不停的女儿。   “我在等你啊。”   高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啤酒:“等我做什么?”   余曼丽替女儿答:“她今天写的作文《我的爸爸》被老师夸奖了还是怎么地,非要等你回来给你看。”   被蛋糕吸引注意力的高雅歌突然想起她的正事,撒开蛋糕,去书包掏出了今天得满分的作文,舔着手指道:“老师说我写得最好,我说是因为我有最好的爸爸,嘿嘿嘿……”   女儿吃完蛋糕,重新进屋里睡了。   高毅洗完澡,也终于可以躺在床上休息。   余曼丽收拾完蛋糕盒子和丈夫的脏衣服,进屋之前,重新拆开了包装盒,把金镯子套在手腕上。   关了灯,她从身后抱住高毅,难得温柔:“以后别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了,钱是有用处的,一分一厘都要花在刀刃上……”   高毅拍拍她的手背:“累了,睡觉吧。” 第34章   夏天的第一场大雨从晌午开始,稀里哗啦,摧枯拉朽,翻腾起的阵阵灰白水雾瞬间笼罩天地。   这本是餐厅一天最忙碌的时刻,却因这场大雨,大厅里只坐了两桌湿漉漉的客人。   前厅的服务员们倚在桌子旁抠手指,后厨人员更闲得慌,全聚在货梯间的窗户旁聊天抽烟。   高毅抓了雨伞,和大师傅请了假。   路过货梯间,传来同事的玩笑:“高哥,又急着回家啊?”   “这大雨天,谁不想回家搂着老婆一觉睡到天黑。”   “高哥你最近是不是在跟嫂子造二胎?”   ……   高毅懒得搭理这些人的颜色段子,匆匆下楼。   今天不是周一这个他和苏雪青默认见面的日子。上个周一他在校门外没有等到人。好几天了,他都在想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纠结好几天,总觉得这么干等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一场大雨却成了莫名其妙让他做出点什么的契机,这种天不好叫车,在约定之外的时间去接他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等车停在学校门口,高毅才想起他不知道苏雪青下课的时间,甚至不知道他今天下午有没有课。犹豫一阵,发了条信息。   【雨很大,来接你了】   对面很快回复。   【今天下课晚,你忙你的。】   【下雨天没客人,我等你】   心头立马松快了,不管周一是因为什么没出现,至少苏雪青不是烦他。   高毅放倒座椅躺下休息,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像是按摩用的小锤,密集地敲在他胸口,随着轻微的震动,愉悦感传遍他全身,让他重新燃起了那点小小的期望。   他的生活总是在等待。   每天都要等几个不太守时的乘客上车,隔三差五就要等一桌缠绵酒桌的食客散场。从几分钟到几个钟头,他从不抱怨,也不发牢骚,只是安静地等,等行程的开始,等用餐的结束。   不少人说过他有耐心、脾气好,只有高毅自己知道,他其实厌烦极了等待别人。他只是没有办法,他需要以此谋生,不能甩手走开,更不能骂人,只能这么厌烦又麻木地等下去。   只有苏雪青是例外。几分钟也好,几天几周也罢,只要还有见面的机会,等他的每一秒都是快乐的期望。而那些等乘客上车、等食客下桌的时间,被叠合在等待苏雪青的时间里,厌烦和麻木也都变成了快乐的期望。   以前看新闻,有年轻的情侣在动荡年代被迫分开,各自等到对方白发苍苍。   世人感念于其相爱无法相守的苦,此时的高毅却有新的领悟。   有一个甘心等待的人并不算太苦,真正苦的,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那样的话,人生那漫长的等待死亡降临的时间,就只剩下厌烦和麻木了。   下课时间,苏雪青来了电话,让去教学楼那边接下他,他没带伞。   他今天穿了一件条纹衬衣,外面是件小马甲。合身的小马甲和西裤掐出他纤长俊秀的曲线,站在楼前避雨的人群里,格外显眼。   雨滴打在伞布上,断线的珠子一样沿着伞骨滑落。高毅那把伞很大,但还不够大,完全罩住苏雪青之后,他自己一侧胳膊露在了外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苏雪青这样亲密地走在外面,身边并行或错身的人群里,就有苏雪青的同事或者学生。   想到这点,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害羞。   说是外面又并非光天化日。雨伞下是一个半封闭的独立的空间,雨帘将他们和其他人隔离开来,这是只有他们二人共享的小小世界。   “你胳膊淋湿了,过来一点。”苏雪青这么说,却主动靠近,衬衣袖子时不时擦过高毅举伞的小臂。   高毅夹着胳膊,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不要紧吗?”   “有什么要紧?担心别人会猜到我们的关系?”   他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是一种泛潮的质感,听在高毅耳朵里,有种水流轻淌过的酥痒。   “放心,我在学校没出柜,没人往那方面想。”   高毅咽咽唾沫,没说话。   外面的空气冰凉,车里却潮湿发闷。高毅开了冷气,降了些温,但呼吸不畅的感觉并没好一些。   苏雪青把领带拉松了些,解开衬衣的领扣,并让高毅把车窗开一条缝。   雨点顺着那条细缝斜飞进来,打湿了操作台,并没人在意。高毅时不时斜眼看看苏雪青,从卷起袖子的手臂,扣紧的马甲扣,到微微分开的膝盖,再到被积水沾湿的裤边。   “在看什么?”   高毅收回目光。   “我周一来接你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苏雪青周一没来,又没有理由质问他。   “周一我没上班,忘了和你说。”这段时间脑子实在太乱了,经过提醒,苏雪青才想起这回事。高毅大概又等了他一下午吧,有点内疚。   他解释:“发生了一些事,那天邵庭把我带去了外地,一时没想起,抱歉。”   “没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由感到酸涩。   “邵庭”这个名字高毅是知道。和苏雪青在一块儿的时候,时常会看到这个名字给他打电话。他很少听到苏雪青谈论这个人,只一次苏雪青喝醉了讲过两句。   开始他以为苏雪青很爱他男朋友,只不过对方功成名就很有钱,并不很把他放在心上,苏雪青才找自己排遣寂寞。   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这个叫邵庭的明显很在意苏雪青,相反,苏雪青好像对他有些冷淡。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男朋友,他们是确定的关系,他可以随意地就把苏雪青带去外地,让他忘记还有个在等待的自己,让一整个星期的等待和期望落空,并对是否还能见面忐忑不安。   高毅想,苏雪青对他男朋友冷淡,对自己更是远远称不上热情。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在嫉妒,不免觉得可笑又可悲。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那个叫邵庭的男人,他连一丝一毫都比不过对方。   越是这么想,心中的苦涩越是蔓延,爱慕的快乐掺杂了仰望的痛苦。从一开始就知道除了片刻欢愉,他无法得到苏雪青的任何,他是属于别人的。现在也没有丝毫得到的希望,但却不可控制地生出了得到之心,成为他的痛苦之源。   苏雪青看着熟悉的路线,突然想起来:“今天不回红树湾。我搬出来了,到嘉城中心。”   “怎么突然搬了家?”   “红树湾是我男朋友的房子,最近和他分手了。”苏雪青淡淡道。   他这几天不光在烦恼如何彻底说服邵庭,也在烦恼如何把这件事告知家人和朋友,毕竟他们是公开的关系,得到过所有人的认可。特别是父母,虽然老两口不说,但继苏青扬的婚姻失败后,他们更看重自己和邵庭了。   这件事憋得他有些难受,面对高毅这个局外人,他少有地有了倾诉的欲望。   车速降下来,高毅慢慢把车停在路边。一路都只顾自己心酸,这才注意到苏雪青精致外表下的疲惫和倦怠。分手,这种事他没经历过,也没想过,但从苏雪青平淡的语气却能感觉到他的无力和伤感。   他面向苏雪青,一手撑着他的椅子靠背,一手撑着车窗,把人圈在胸前,垂目看着他。   苏雪青掀起眼皮:“别担心,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他还不至于这么自以为是。   话刚落音,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苏雪青头顶,跟着是额头、眉心和鼻梁。   苏雪青闭上眼,仰面迎接高毅虔诚又温柔的亲吻:“你这是想安慰我吗?”   “你很难过?”他抓着椅背的手指很用力,吻得却很轻,只用嘴唇触碰,吻苏雪青的眼睫像在吻蝴蝶的翅膀。   “主动提分手的人没有资格难过,是我伤害了他。”   苏雪青被高毅这样碰得有些烦躁,他将他推到驾驶位,放下座椅,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撑在椅背两侧,中间是高毅注视他的眼睛。   苏雪青后梳的刘海垂下来,领带松松垮垮从马甲里掉出来一半,衬衣领口敞开的,露出一片粉白皮肤。   车的引擎关了,冷气也就关了,车里又湿又闷,后背鬓角沁出了汗。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呼吸急促。外边的雨声猛然间变得很响,噼里啪啦拍打着车窗,却无法淹没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高毅双手攀上苏雪青的后腰,像在山顶教会他的那样,沿着背脊抚摸到他的肩胛。衣服在他的手掌之下,窸窣作响。   掌心越过挺括的衬衫衣领,轻轻按住那截柔软的后颈,将悬在半空的吻压下。   闷热、潮湿、粘黏……坐在高毅身上的苏雪青对他对自己有反应这件事,既在意料之中,又觉得新奇,他真的对男人有情欲。   对方热烈的回应像把钩子,也勾出了苏雪青蛰伏许久的欲念。   他从高毅腿上起来,坐回原位,抹了一把头发和脸,整理了一下衣服,指使高毅继续开车。   拐进一条侧街,没走多远,他便让高毅停下。   前面是一家快捷酒店。   “去吗?” 第35章   位于巷子里的快捷酒店陈旧而逼仄。   前台办理入住年轻女孩正在玩手机游戏。激战正酣时被进来的客人打断,她眼睛全程锁定在手机屏幕上,程式化地登记证件收押金,一分钟不到就办完丢过来一张房卡,然后坐回柜台里,重新拿起手机。   等人都往里走了,她才想起说一句:“房间在二楼。明天12点之前退算一天,超过12点算两天。”   楼梯铺着地毯,俗气的图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地毯很厚实,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脚底却有一种粘黏感,不知是下雨太过潮湿,还是吸附了太多污渍。   高毅沉默地跟在苏雪青后面,不太敢看苏雪青的腰和臀,只盯着他的脚后跟。棕色的软底皮鞋,鞋跟很低,踩在地毯里就陷了进去,脚步离开后,在原地留下一个浅浅的鞋印。   有一瞬间,高毅也觉得自己的心就是这廉价的旧地毯,被苏雪青一路踩过,也留下了同样的印记。   只是和这会缓慢回弹的地毯不一样,那些留在他心里的印记是永久的,无论未来如何,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加深。   地毯上这些印记的尽头是确定的,又是不确定的。   确定的是二楼的某个房间,不确定的是那扇门后将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一切到底对他们各自意味着什么。   房间在走廊尽头。那里的灯坏了,光线格外暗一些。   苏雪青刷开房门,生怕闻到某些不好的味道,但还好,只是有点刺鼻的空气清新剂。   笼罩在晦暗里的房间看起来还算整洁,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窗户此时半开着,窗外的雨水被黄昏的天光染成灰色,进到旅馆后就消失的雨声又重新回到他们中间。   高毅进屋后关上房间门,隔绝了过道漏进来的最后一丝灯光。只是房间只剩下他们,和满屋的昏暗和雨声。   苏雪青没有将房卡插进接电槽,他面对他,低声说:“你衣服湿了,脱了吧。”   高毅抬手脱掉身上的T恤。   “裤子也湿了。”   高毅低头解开运动棉裤的裤带。   苏雪青把领带拉松,从头顶摘下来,套到高毅脖子上。   他扯着领带一头,另一只手捏着领结用力一拉,那个结便滑到高毅的喉结处,把脖子那圈的皮肤勒出褶皱。   高毅闷哼一声。   苏雪青将领带另一头绕在手掌,拽着高毅走近房间当中最显眼的双人床。领带的长度有限,高毅弓着脖子跟在他后边,像条温驯的大狗。   他把高毅推到在床上,像在车里一样坐在他身上,开始解马甲的扣子。   贴身的衣物松散开,苏雪青伏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   高毅搂着苏雪青的后背,翻身把他放倒在床上,按着他的肩膀,照着薄薄的肩颈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好像恶狼伪装成的流浪狗,用自己可怜巴巴的模样吸引来了第一个充满同情心的猎物。高毅啃咬苏雪青的肩,却并没有将牙齿嵌入他的皮肉,只是咬住那一块皮肤,轻轻碾磨。   猛烈的冲动像是肉食动物嗜血的本性,即便这样,他也不忍让苏雪青疼痛和流血。在苏雪青面前,无论高毅的本性,他都是一条温顺的流浪狗。   他一直觉得苏雪青很瘦很薄,抱在怀里或背在背上都很轻,便对他从头到尾都生出无限怜爱,仿佛他很脆弱,需要自己保护。   到现在才切身体会到,苏雪青是个男人,他有成年男人的肌肉和力量,身形清瘦但并不孱弱,和抱着女人的感觉全然不一样。这种陌生感让高毅一时有些慌了神,苏雪青从容地将主导权接过去,引导他,温柔却强势。   虽然不是女人,却也性感妩媚,黑暗里的主动的迎合和绵长叹息,都泛着春潮般的荡漾味道。高毅也被这陌生的感受击倒,短暂地忘记了一切。   天色从昏暗到黑暗,从还能看见对方肢体和五官,到只有灰色的影子凭着直觉寻找对方或是悠长或是急促的喘息。   不知道有过几次,直到两具肉体都被汗水泡得酥软,继而塌陷、崩溃。像海边堆起的泥沙雕塑,被一波接一波潮水冲刷后,彻底崩坏,被潮水裹挟着回归大海,重新变成泥沙沉入海底。   雨渐渐小了。   苏雪青侧身躺着,让这具无力的身体得以充分休息。高毅在他身后,粗糙的手掌反复在他肩颈处抚摸。   没有比高毅更好懂的男人了,他喜欢自己这个部位,刚刚就亲吻不止。   他从身后把苏雪青搂在怀里,皮肤相贴,亲密无间。黑暗中,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喑哑,带着满足后的性感和温柔。   “今晚还回去吗?”   “回去。”“你回去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   高毅不再做声。   苏雪青在他怀里转身,从他的面颊轻抚到胸膛:“还记得你上次说过,你不追求我,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他把脸埋进男人宽厚的胸膛,嘴唇贴在他胸口的位置,像是说给他的心听,“……其实我也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这话好像真的被他的心听见了,它开始变得难受酸涩:“有时会想给……”   苏雪青轻轻按住他的嘴唇:“这是很危险的想法。”他挣脱高毅的怀抱,从床上起来,拿了房卡插进接电槽,顿时所有灯都打开。   高毅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接着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苏雪青的身体,粉白的皮肤上留有红痕。刚刚的触感和此时的视觉叠加,高毅突然因为自己手掌的粗糙而有些难堪。   苏雪青毫不在意地在房间走来走去,拿了没有标签的矿泉水喝了几口,把剩下的递给高毅。又从抽屉里找了要付钱的香烟,是很便宜的红塔山。   他重新坐回床上,扯过薄被搭在腰上,点了一根烟。   吸了一口,他把烟夹到高毅唇边:“抽吗?”   高毅张嘴接住,从被子里拿出手臂,搭在苏雪青腰上。   苏雪青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仰头靠在床头,舒服地吐了出一口烟雾,跟着嫌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香烟:“口感好糙。”   “还好。”高毅又深吸一口。   他吸烟总是这样,像是要把肺部的氧气都用光那样深吸,烟蒂迅速烧出一节白灰。他越过苏雪青抖烟灰,却在撤回身体时,伏在苏雪青上方久久看着他。   “你真好看。”   苏雪青挑眉,把眼圈吐在高毅脸上:“我知道。”   高毅带着他气息的烟雾里短暂晕眩,烟雾散了,他凑上去亲苏雪青。   却被挡住了下巴:“快十点了,抽完烟就走吧。你去洗个澡?”   等高毅洗完出来,他发现苏雪青已经穿好了衣服,梳理好了头发。他又变回了那个精致整洁的男人。   “你不洗?”   “我回家再洗。”苏雪青捡起高毅脱在门口的衣服扔给他。   如进来时那样,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往楼下走。上了高毅的车,他忍不住问:“你没退押金。”   “不退了,走吧。”   他可不想面对前台去检查那些需要付费的商品时的表情。   苏雪青在嘉城中心的家,户主是苏青扬。准确来讲,那是他爸妈给苏青扬陪嫁的房子。   这套大平层公寓给苏青扬陪嫁,而父母住的那套学区房以后留给苏雪青。两套房各有各的价值,姐弟俩均分家产,一碗水端平。   父母本想让她自己回来住,或者卖掉换成钱也行。谁知她既不住,也没有变卖。反倒是在搬去红树湾之前,苏雪青和邵庭在那里住了两年。   后来房子空置,一直是苏雪青在打理和交各种费用,如今和邵庭分手,他便干脆搬回了这里。   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苏雪青只把书房里自己的东西搬完了。至于其他,哪怕是他的日常穿戴,都有很多是邵庭自作主张买的,他都没拿。   躺进浴缸,热水包裹全身,洗净了身上汗水的黏着感和雨水的冷涩感。他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矗立的高楼,和那些窗户里星星点点的灯光,然后是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房子的灯光很亮,浴室里的物品都分毫毕现,入眼最多的就是陶瓷的白。无暇的纯白泛着冷冷的白光。而他想的却是那家脏兮兮的廉价酒店,和酒店里同样廉价的套子、香烟和矿泉水。   他和一个同样“廉价”男人在那样的地方纠缠、喘息,像野兽一样忘我交缠,甚至开始前连澡都没有洗。   苏雪青将自己滑入浴缸,仰面淹没在水里,闭眼就好像又重温刚才的一切。   高毅的气味儿他很喜欢,不是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儿,是他呼吸间雄性的荷尔蒙的味道,一呼一吸都泛着欲的味道。   和他那样浓重的雄性气息不同,他做的过程温柔到了温吞。苏雪青能够感觉到,他是用对待女人的方式对待自己。这感觉奇怪又腻歪,好在他的时间和尺寸能够弥补这点小小的不足。   两次还是三次?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过了,也没有这样满足过了。好像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那种放肆和无所顾忌。但身体仍然是三十来岁的身体,刚刚快散架的骨头现在才格外酸痛。   憋气到了极限,苏雪青猛地从水里起身。   他真的疯了。   又好像身心都在渴望这种疯狂。 第36章   一周时间,邵庭火急火燎挑着把重要的事情全部处理完,赶着回了家。   打开家门发现苏雪青不在,进到书房一看,东西都没了。他猜到苏雪青会搬走,然而看到这景象,仍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倒了门口的落地灯。再去卧室,发现他的衣服都还在,又乐观地想,东西没有全部拿走,是不是他心里也还留有余地。   邵庭洗了澡,刮了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日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他脸色不太好,目光往下,肚子上开始有了赘肉。   已经不比二十来岁的时候,每天大吃大喝也不见胖,玩个通宵还能抱着苏雪青大干两场。他吸气,把肚子收了收,还不算糟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以后少喝酒多锻炼,尽量保持住身材。   边穿衣服边苦笑,要是换成其他人,他何至于此。找个小明星小模特的,以色侍人也是别人侍他,管他三十岁还是五十岁、肚子大还是肚子小。   偏偏是苏雪青,他累死累活奋斗成了“成功人士”,到头来还要用外表来讨对方的欢心。   不爱他了,这种话大概也只有苏雪青说得出来。别人绞尽脑汁也想够上的优越生活,他一句分手就全抛弃了,也只有苏雪青做得出来。   他就没见过比苏雪青更傲慢的人,但也没见过比他更纯粹的。这样的人,越是在名利场上涉足得深,就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邵庭那样的人眼里,所有人都有他自己的价格,人格、尊严、身体、爱情统统都有价格,能否得到只关于是否愿意支付那价格。唯有苏雪青独立于这套评价体系外,所以他是无价的。   他痴迷于苏雪青的这一点,又正因如此,他永远无法一劳永逸地得到对方全部的爱,他必须得不断地讨对方的欢心。   讨人欢心这种事花时间花精力,早年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很容易,对现在的邵庭来说,他偏偏最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说实话,他挺烦这样永远都在追逐的路上,可对方是苏雪青,他又能想通,又能说服自己这样做。   苏雪青周日一大早开门,邵庭衣冠楚楚站在门外,手里是大捧玫瑰。   见着人,他没有责备对方为什么招呼不打就搬走,反而笑着看他,眼里有些伤感情绪。   “不让我进去么?”   苏雪青无奈,往屋里退了两步。   “这里还和我们以前住的时候一样,你姐没有重新装修过?”   “苏青扬没有回来住过。”   邵庭拿着花,自顾自去到储物间,挑了个最大的玻璃花瓶。盛满鲜花的花瓶就放在苏雪青办公桌的一角。   “吃早饭了吗?”邵庭说着往厨房走。   他们曾一起在这里住了两三年,邵庭对这里的一切和他一样熟悉。他拉开冰箱门:“还没吃吧,我也没吃。”   搜完整个冰箱,只在保鲜室里找到几枚鸡蛋。他把几颗鸡蛋全拿了出来:“这么大个冰箱,就几个蛋,你搬出来也得好好照顾自己。”   苏雪青冷眼看着邵庭做这一切:“我挺好的。”   邵庭看了苏雪青一眼,回头往煎锅里磕鸡蛋:“我知道你挺好,至少比我好行了吧。”   鸡蛋在油锅里滋啦啦响,趁着这点时间,邵庭和农场打电话,让那边按照之前给红树湾配送一周的食物份量配送到这边,并特意叮嘱,要多配半成品……   话未说完,苏雪青从他手里把电话拿走,和那边的人说别送,送了也不会收。他挂了电话,将手机还给邵庭。   邵庭满脸不悦:“我给你送点吃的而已,用得着这样?”   “这话该我说,你真的不用再这样,我们已经分手了。”   又是这两个字,邵庭咬着牙,带着腮帮硬了硬:“分手了我就不能对你好?不能给你买点吃的?就算分手,我们也不是陌生人。”   苏雪青撇开眼:“最好能够当陌生人。”   “……”邵庭把翻鸡蛋的筷子丢到料理台上,喉头上下滑动着,眼里全是难以置信,“我们在一起快十年,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苏雪青,你的心肠真是石头做的。”   苏雪青抿了抿嘴唇,转头看向别处。   开放式厨房和客厅连通,邵庭送来的玫瑰就在客厅尽头靠近落地窗的书桌上。在黑白灰的整体装饰色调里,那玫瑰红得那么明目张胆,又格格不入。   他也不想说这么无情的话,但他知道邵庭的为人。他们没有中庸的路可以走,无法分手后再做朋友,最好的结果就是做陌生人了。   鸡蛋煎好了,邵庭用盘子盛出来。这里也没有什么调料,就只有一袋盐,他便往蛋黄上撒了几粒。   他把餐盘和叉子递给苏雪青,叹口气:“我今天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想跟你好好谈谈,总觉得我们之间,真的没到那一步。”   苏雪青把盘子搁在茶几上:“邵庭,有件事你得知道,不是两个人都觉得到了那一步才能分开,而是一个人不想继续了,他就可以选择结束。”   邵庭盯着苏雪青看了一会儿,喉头反复吞咽几次,眼眶有些发红。最后,他还是低下头,再次把餐盘放苏雪青手里:“我知道,先吃早饭吧。”   一面焦香的溏心蛋,但让人有点食不下咽。   “曹主任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回母校去做个演讲,正是毕业季,让我给即将毕业的学弟学妹们打打气。”   “他不是每年这时候都会给你打电话?”   邵庭作为成功人士、杰出校友,但凡学校有什么活动庆典,他一定在邀请名单上。   “这回我同意了。”   苏雪青看了他一眼。   “你和我一起回学校看看吧。”   “我没空。”   “挑你有空的时间。”邵庭恳切地看着他,“这种机会都不给我吗?难道和我回一趟学校,你就改变决定了?”“我只是希望你别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有没有意义也要做了才能知道。”   苏雪青当然知道邵庭做这一切的目的。他们是校园恋情,母校是他们爱情的起始点,学校的各个角落里,都充满了他们曾经的回忆。邵庭无非是希望故地重游,然后旧情复燃。   曹主任热情地欢迎了他俩,并想安排苏雪青也上台做个演讲,但被礼貌拒绝。苏雪青坦言只是陪邵庭回学校看看。   曹主任看着曾经青春意气的学生,如今已经成为各行业的佼佼者,也很是开心欣慰。   “你俩关系还真是好,我记得以前上学那会儿就总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了,还在一块儿,真不容易。”   苏雪青没说话,邵庭笑:“主任是想说上学那会儿调皮捣蛋总有我俩吧。”   “呵呵呵,你小子我当年就看出来不是个安分角色,只是没想到小苏这个好学生也被你给带歪了。”   邵庭揽着苏雪青的肩:“你们都被他外表给欺骗了,他可不安分。”   曹主任看着面色淡淡的苏雪青,敛起开玩笑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问道:“苏教授身体怎么样?之前听说他动了手术,有没有大碍?”   “还行,他身体恢复得还不错。”   “那就好。”   一阵寒暄后,演讲也轮到了邵庭。   这次校方请了好些杰出校友,演讲也是连着好几场。邵庭作为这一场的压轴,最后一个上去。   他果然是天生的领导者类型,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开口讲话笃定自信,天然就让人有一种信服感。   苏雪青想,他用自己的姿态和语言说服过好些商界大佬给他投资、和他合作。这样的人,站在一群还未跨出校门的青涩学生眼前,自然有如神兵,也难怪底下都是崇拜的眼神。   “虽然我在创业上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但我并不鼓励大家毕业后去创业。创业需要资金、眼光、人脉,这些都具备了,也不一定能成功,还有最重要的机遇,说白了就是运气。   “我很幸运,有那么一点运气,我更幸运的是,身边有一位无论什么时候都支持我的人。   “创业并非一蹴而就,一定会有失败的时候。这个世界很现实,我今天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经验,是因为我成功了。其实我有更多失败的经验可以分享,比如欠一屁股债,银行贷不出款、朋友也不再借你钱,家人轮番劝你放弃。这种时候,纵使再自信,也会成为流水上漂浮的树叶。一片树叶想要逆流而上,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这种时候需要有人相信你,支持你,他来告诉你你可以,成为支撑你内心信任自己的力量。那样一个人比一笔资金、一次机会更重要。这是我当年真正幸运的地方,我身边一直有那样一个人……”   邵庭的演讲在他给出给母校十个应届生岗的承诺里圆满结束。比起那些夸夸其谈,给予了实质好处的他受到了毕业生和曹主任的一致赞赏。   结束后校方安排了晚宴,但邵庭拒绝了,说是他和苏雪青有自己的安排,曹主任也没勉强。   据说学校有了新校区,老校区里也竖起新的教学楼,修了新的足球场,但大致上还是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以前的综合楼还在,小广场也还在,适合情侣们闲逛的荷花池都在。只是约会的对象来来往往,永远都是一张张青春逼人的面孔。   邵庭带着苏雪青从荷花池逛到学生食堂,再到以前苏雪青他们家住的教师家属院,最后是出入校门那一段被参天的梧桐遮住日光的林荫路。   物是人非,人生无法重来一遍,感情也一样。   苏雪青仰头看从树叶缝隙里落下的点点光斑,告诉邵庭:“我当年支持你创业并不是因为相信你会成功,只是觉得人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邵庭瞥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你那时候只是盲目支持我,知道我能成功才支持的那叫投资人。”   “不管因为什么,我的确是因为你的支持才能坚持下去。那时候的想法很单纯,就算我一无所有,甚至欠一屁股债,至少我有你,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失败离开。”   苏雪青不说话。   邵庭不时侧目看他,最后伸手握住他的手:“那时候真是年轻啊。”   “你才三十岁,现在也很年轻。”   邵庭笑:“是么?”   “大有可为。”苏雪青默默把手抽出来。   他们的车子驶过学校后门处的小吃街,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热闹喧嚣,充满各种食物的味道。路过转角处的小酒吧,邵庭说起在酒吧里发生过的往事。   “还记得你在酒吧里打过人吗?”   苏雪青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尽管他不愿意去想,但眼前的时光却不自觉和过去的重叠。   邵庭还是当年青涩的模样,在酒吧和一帮混混起了摩擦。他不希望起大冲突,尽量说好话,直到有人指着他鼻子张口骂脏字。   苏雪青酒意上头,拎起酒瓶朝那人脑门来了一下,告诉他做人最好有点教养。   然后两队人干起了架,他们这边主力输出是邵庭,但被揍得最惨的也是他,因为他一直护着苏雪青这个挑事儿却并不擅长打架的人,最后以全部进了警察局告终。   邵庭大包大揽,把责任都揽了过去。学校这边处理他们的是曹主任,曹主任惜才,最后轻拿轻放,并没有给予邵庭太大的处分。   “以往都是我替别人出头,你是头一个为我出头的人,那时候我就决定这辈子非你不可了。”邵庭腾出手去拉他的手,“雪青,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认定这辈子非你不可,再给我、我们一次机会。”   苏雪青再次试图把手抽出来,但邵庭握得很紧,他便只好作罢。   就算故地重游,再回忆一遍曾经,也不会改变现实任何,只是徒增更多伤感和难过罢了:“抱歉。”   邵庭看着苏雪青眨了眨眼,主动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说:   一周没更新了,今天写完就更了。 第37章   被烈日炙烤了整天的车皮发着烫,车厢简直变成了烤箱。从酒店到学校这不长的一段路,高毅将冷气调到最大,也没能让车厢完全凉爽下来。   苏雪青坐上车,刚想说这天真热,一只保温杯递到他面前。   不锈钢的杯身布满细密的小水珠。他接过来,却是冰凉的。拧开盖子,是一罐冰镇过的绿豆汤。   “酒店的免费供应。”   “谢谢。”   绿豆汤绵密清甜,裹着冰碴。苏雪青往嘴里送,高毅只顾看着他,目光温柔。过分沉默的男人,总有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来替他说出那些在心头百转千回的话语。   苏雪青却不看他:“开车吧。”   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太阳还明晃晃地,水泥路面热气腾腾,空气扭曲,靠近路面的部分像是拥有脉搏一样跳动。   不管外面的炎热,喝完一杯清凉的绿豆汤,苏雪青也彻底凉下来。   这时高毅却将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不等苏雪青说话,他突然倾身过来,将他拉入怀里,用力抱住,急切地将鼻息埋在他头顶,嘴唇亲吻他的头发。   “很想你……”   他爱苏雪青。特别是在发生了身体关系后,就像是认了主的小狗,身心都有了所属,情感和思念都朝着苏雪青奔涌而去。不见面的日子变得度日如年,脑子里除了苏雪青,就什么都不剩了。   此时见着,熬干心智也只够强忍到对方喝完绿豆汤。   他喃喃叙说自己的思念,从头发吻到耳侧。比天气更炙热的呼吸钻进耳道,让刚刚才凉快下来的苏雪青又有些发热,被手掌抚过的头皮也一阵阵发麻。   高毅的双手轻松就包住他整个头,滚热的手心捧着他的脸,迫使他微微仰头,和这手心一样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指腹用力地摩挲着他的耳垂和脖颈,笨重的吻带着粗粝的呼吸印在他唇上,舌头挤满他的口腔,将他冰凉清甜的舌裹得滚烫。   苏雪青并不拒绝,他闲适地接受着高毅的主动“进犯”,半阖着眼,把未闭合的目光落在对方微颤的眼睫上。   吻得久了,蓄积的涎水快要漫溢,苏雪青稍微后撤,高毅立马懂了,放开捧着的脸,转而将苏雪青再次拥入怀里,埋首在他肩上:“对不起,太久没见你。”   苏雪青反手搂住他的后背,像正安慰自己相思成疾的爱人:“不是每周都见了吗?”   “不够……我想你。”   苏雪青将下巴垫在高毅的肩上,偏头靠在他耳侧:“我也是。”   高毅弓起的后背一僵,他抬起脸,愕然地看着苏雪青。   “不允许我也想你?”   高毅的脸慢慢变红,然后低下头。   苏雪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男人害羞,跟着见他捉起自己的双手,像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般地搓了搓,并把他的手指尖放进齿间轻轻咬了咬。   他被高毅这模样给逗乐了,又从心底生出一点温柔,笑道:“我也想你,让你这么高兴吗?”   高毅放下他的手,重新发动车子。   羞涩和快乐也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恢复了平常的寡言样子:“不用哄我了,光是见到你,就已经很高兴了。”   听到这话,苏雪青也没了逗乐的心思:“我怎么说你怎么听,别想太多。”   “好。”   过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不用哄,我也没有哄你。”   这段时间他的确很频繁地想起高毅,有那么几次,差点没控制住夜里给他打电话。   邵庭这次回来,是下定决心要把他再追回去,缠他缠得很紧。他知道他的课程安排,每天都来接送,直到苏雪青发了通脾气,才好歹停止,又换成每天在公寓楼下等待。   他们分手这件事,最终还是由邵庭告诉了他父母,是想让他父母帮着劝他回心转意。   前几天他妈妈把他叫回家里,询问他们分开的缘由。他能看出来父母对他此举并不赞同,但终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让他好好处理和邵庭的关系,想清楚是否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就算真要分开,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要好聚好散。他也希望好聚好散,他们有过那么多年的感情,也希望将对邵庭的伤害降到最低,所以面对对方的挽回纠缠,也尽量怀柔处理。他想邵庭总会有疲惫和接受现实那天,那时他就会自动放弃。   但这种压力让他每天都十分压抑憋闷,这让他很想高毅。想在他跟前什么都不用思考的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轻松和简单。   比如此刻,他的手搭在高毅扶在方向盘的手臂上。   T恤露出的小臂是小麦色,有种体力劳动者的力量感,随着方向盘的转动,肌肉线条放松和鼓起。苏雪青循着小臂往上,撩起T恤的短袖子,那一截皮肤明显白皙不少。他的手钻进宽松的袖子,手指从领子伸出,轻轻握着高毅的脖子。   男人吞咽口水,动脉跳得很快,捏着方向盘的手很用力,看得出在忍耐。忍耐却不叫他把手拿开,仍沉默地开着车,只是车速变快。   “喜欢我摸你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   苏雪青笑着把手抽走,他侧倚在副驾驶:“不想回家。”   他实在不想回家面对邵庭,不想去面对那些低声下气的求和。邵庭的低姿态会让他难过、愧疚、内心动摇。他也担心自己会有不期而至的心软,然后把经历过的再来一遍,最后落入反复分手又反复和好的旋涡,直到把过去的感情都耗尽,只剩下仇恨。   “那就不回。”高毅踩下刹车,“去哪里?”   “不知道,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苏雪青的目光落在他鼓起的档部,猜测高毅会把他带去哪里。   作爱是很有效的逃避手段,哪怕过后仍会觉得羞愧和荒唐,但那时那刻足以让他短暂地忘记一切,沉溺于肉体欢愉中,什么都不想。   苏雪青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在急速下坠,但这种坠落的感觉惊险又刺激,让人沉迷。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这一点邵庭比其他人更了解。   他以为高毅会把他带去酒店。   然后他们隐藏在林立高楼的某个房间里翻云覆雨,就像把这一小段放纵混乱的时间隐藏在他们漫长又安稳的人生里,把他们这段失序错误的关系隐藏在众多正常有序的人际里。   这一切的放纵、混乱、失序和错误都只关于他们两个人,是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高毅却把他带去了城市边缘一座废弃的采石场。   路边乱石林立。干燥的、全由车子压出的泥土路,再被车子压过时,尘土飞扬。而目之所及的尽头,是一座被挖掉一半的山。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但被开采过的那一半只剩灰扑扑的石壁,像切走一半的蛋糕,更像一道巨大的伤口。   很快苏雪青就知道了高毅把他带来的目的,他看见了石壁底下积水形成的一个水潭。   潭水是清透的蓝绿色,夕阳明亮的橘色光线落在水面,晶莹的,像嵌在这荒无人烟中的一块翡翠。   苏雪青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奇怪的地方?”   “以前一个人,休假没地方去,就到处转转。”   简单的一句话,苏雪青已经能想到他一个外来的打工者,那些年无亲无故的孤独。   高毅把车停在土路的尽头。   苏雪青下车,猛然吹来的风将他的衬衣吹得猎猎作响,脸上接了些砂砾,他眯了眯眼睛。   高毅却两下脱光衣衫,“噗通”跳进这潭水里,短暂的潜水后又冒出脑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你会不会游泳?”   “不会也没事,我抱着你游到里边去,那边水浅。”说着他张开了胳膊。   苏雪青还没回过神来,他以为的开房突然变成了露天野泳。   高毅见他不愿意下来,像是对自己的安排不满意,有点着急:“这里水很干净,也不会有人来,来吧,很舒服。”   苏雪青勾起嘴角,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一章,记得收藏哦。 第38章   苏雪青游泳是在学校学会的,标准的自由泳。高毅是野路子,游得比苏雪青更自由,像一条凶猛健硕的大鱼,拍打起溅射的水花。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苏雪青身下,抓着他的腿,用肩头将他顶出水面,在他摔下来时,再用身体将他接住。   被这么袭击几次,苏雪青抹着头发上的水,眉头紧皱:“你到底在干什么?”   高毅抹掉脸上的水,咧嘴冲他笑:“你游得没我快。”   “是吗?”趁其不备,苏雪青去抓他的肩膀。   高毅真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鱼,撤身躲开了,还是冲他傻笑,笑得苏雪青一肚子气,也起了胜负心。他一摆腿,追了上去。   翠色的潭水里,时而跃出水面的两人,像两头快乐的海豚。   苏雪青不得不承认,高毅的确比他快,主要是体力好过他。几圈下来,他已经慢下速度,高毅像身体里开着发动机似的激流勇进。   他停下来,漂浮在水面上歇气。高毅回了几次头,在确定苏雪青真的不再和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后,慢慢游到他身边,和他并排浮在水面上。   安静的潭水被他们激起无数波纹,随着他们停下,水波也渐渐平静,荡着他们漂浮的身体,轻舔他们露出水面的面颊。   高毅拉着苏雪青的手,这样水波就不会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荡开:“要是时间永远停在现在就好了。”   “未来会更好的。”   “但没有你。”高毅握着苏雪青的手指收紧,“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不是我,说不定我就能留住你。”   “值得吗?如果你不是你,你的家人也不是你的家人了。”   家人。高毅想到女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女儿。又想到余曼丽,村子里很多男人会打老婆,也不希望她过那样的生活。   “所以眼前就是最好的。你对我的热情很快会过去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不会。”   “会的,爱情没你想得那么长久,它会结束,就像电影一样。”苏雪青顿了顿,“即便如此,一部好电影也值得一看。”   “找时间一起去看电影吧?”苏雪青说完,侧头看高毅。   这细微的动作让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慢慢沉入水里。   清澈的潭水淹过他的口鼻,也淹过他睁着的双眼,那问询的目光仍停留在高毅脸上,和水波一起荡出一圈一圈涟漪。   高毅被他水下的目光震了心神,直勾勾地看着,直到牵着的那只手有了下坠的重量才如梦初醒,翻身将苏雪青拉了起来。   他抱着苏雪青的腰,将他举出水面:“好,我们去看电影。”   夕阳落山了,一枚透明的弯月挂在灰蓝的天幕,四周寂寂,夜风凉爽,这荒山野岭的乱石堆也格外温柔。   他们并排躺在车顶,身下垫着高毅车里的薄毯,身上搭着各自的衣服。车皮的余温透过毯子温暖被潭水泡凉的身体,贴在一起的皮肤轻轻磨蹭,天地间好似就剩下他们两人,有种孤独的自由。   “要是有酒就好了。”   “没有。今天没打算带你来这边,没带酒。”   苏雪青撑着头,侧躺面对高毅:“下次记得带。”   “下次还来这里?”   “也可以是其他地方。”苏雪青另一只手无所事事,便去捏高毅的耳垂。他的耳垂比一般人更厚,有点像弥勒,据说这样的耳朵有福,“我喜欢和你呆着,很自在,也舒服。”   高毅被苏雪青弄得有点痒,又不愿躲开,只偏着头脸红:“我也是……总想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看苏雪青的表情不是很满意,他又改口,“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苏雪青凑近,那多肉的耳垂用手指捏还不过瘾,他用舌尖勾过来,放在齿间轻咬,气声问他,“……爱呢?”   光是听到这两个字,高毅浑身过电似的,皮肤都收紧了。他四下看了看,这地方的确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但还是说:“这里会不舒服,也没准备什么,你会痛。”   苏雪青看他,颧骨一抹绯红,沾染了欲的眼神格外勾人。他拉过高毅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轻喃:“我现在很兴奋,痛一点没关系。”   高毅略一犹豫,只侧身亲吻他,从眼睛往下,用唇舌碾过每一寸肌肤。   苏雪青仰起头,脖颈弓成山脉的曲线,凸出的喉结就是山巅,随着缓急不一的叹息小幅颤抖。他抓着高毅湿漉漉的短发茬,一只脚踩在他后背,蜷起的脚趾将他身上的T恤抓出褶皱的痕迹。   月光浮动,苏雪青半阖的眼睑含着那枚透明的弯月,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星光,又或是大脑太过兴奋产生的幻觉……   ……   高毅从车里找了水漱口,漱完又喝了几口。随后拿了一瓶新的,问苏雪青要不要喝水。   苏雪青靠在挡风玻璃上摇头,酡色的面颊和脖颈,他用迷离的神情瞅着高毅,对他勾手指:“过来,我帮你。”   “……不用。”   苏雪青目光向下,似笑非笑:“它可不是这么说的。”   高毅赶紧转过身,取了搭在车窗上的短裤套上,难堪让他嗓子发紧:“没关系,一会儿就下去了。”   “让它自己下去么。”   “嗯。”   他也不逼高毅,只时不时戏谑地看着它,那目光愣是让它好久都没能下去。   苏雪青笑着挪开眼,伸出手指:“有烟吗?”   高毅从车里找了烟放在苏雪青的指间。   苏雪青吸了一口,低头看烟蒂上的牌子。高毅一直抽七块五的黄山,他还记得上次苏雪青嫌小旅馆的烟糙来着,便问:“你喜欢抽什么牌子?”   “没什么特定的牌子。”说着他又闲适地吸了一口,“就这个吧,我抽得不多。”   车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郊外的山林已经退了凉,林间公路上起了薄雾。   “饿了没?车上有饼干。”   “还好,不是很饿,有点累。”苏雪青软绵绵地靠着座椅,目光黏在高毅身上不曾离开,“你今晚没去上班,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请假了。”   “总是请假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没有总请。”为了不让苏雪青担心,他又补上一句,“大师傅是我师傅,他平时很关照我。”   “你这叫恃宠而骄。”   高毅难为情:“是他用我用得顺手。”   苏雪青笑:“我也用你用得很顺手,要不要也恃宠而骄一下,有什么想让我为你做的?”   高毅绷着面皮,不太好意思,又有点甜蜜,但摇了摇头。   苏雪青并不勉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每周增加一次见面怎么样?”   高毅立即回答:“好。”   “周四我下午的课四点多开始,中午我来你们酒店吃饭,等你下班,然后一起去喝个咖啡什么的。方便吗?”   “嗯。”   过了一会儿,高毅道:“酒店楼上有房间,我开个房间,你可以中午去休息。”   “那样也不错。”   车子驶入市区的那一刻,会有一种从虚拟幻梦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两人独处的时间短暂、虚假,却十分快乐,但各自又都有不得不回归的现实。   苏雪青相信这一点高毅也感受到了。自回到他们熟悉的街景中,两人便停止了交谈,任凭沉默蔓延。   在路边的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高毅将苏雪青送回家。他照例目送苏雪青进入公寓的大门,然后调转车头。   高毅自认是个迟钝且麻木的人。太早到社会上求生的人往往都吃了很多苦,也见过很多苦难,内心被生活磋磨得很粗糙,很少会有敏感纤细的体会。但每次送完苏雪青回家,刚刚和他分开那一刻,他会感觉到悲伤。   悲伤是知道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的约定太没有说服力,他们的连接太弱,就像两朵漂浮在水面的浮萍。苏雪青是他随时可能失去的情人。   他打开音响,吸一支烟,静静处理完自己的伤感,然后打开接单平台。   不顾“禁止吸烟”的牌子,邵庭靠在电梯间的窗边吸烟,手里的易拉罐里摁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从下午到现在,数不清多少辆车停在楼下又开走,他终于等到了苏雪青。他从一辆满大街都是的黑色大众下来,目不斜视往公寓走。   在电梯“叮”一声的同时,他摁灭烟蒂,将易拉罐扔进垃圾桶。   苏雪青见着他并不意外,只浅浅地掀了下眼皮,然后转身回家。   邵庭跟上:“你今天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没听见。”   邵庭突然上手,摸了摸苏雪青的头发:“你头发怎么是湿的?”说着又把鼻子凑上去。   苏雪青推了他一把,不悦道:“你有完没完。我再说一次,我们已经分手了。”   邵庭欲言又止,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我只是关心你。”   “用不着。”   苏雪青用指纹开了门,邵庭想跟进去。   知道他进去并不会做什么,坐够了就会自动离开,但今天苏雪青却不太想让他进去,站在门口把住了门。   被拒之门外的邵庭脸色很不好看:“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家。”   要是以往,他早就发火了,今天咬着牙,生把这火气给咽了下去:“你真要这么对我?”   苏雪青的烦恼和痛苦也写在脸上:“说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也不想对你说难听的话,因为没有意义。我们已经分手了,邵庭,你现在做的事除了给我们都带来痛苦,让我们越来越难堪,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再说一遍,我没有同意和你分手。”   苏雪青不想和他在语言上纠缠,只无奈地看着他。   对上苏雪青这种眼神,邵庭无话可说,只是连心脏都在抽搐。   “刚刚送你回来的是谁?”   “没谁。”   “那辆黑色大众,我觉得眼熟。”   “到处都是黑色大众,我路边随便叫的车。”苏雪青无力地请求,“我今天很累,不想应付你,你走吧。”   邵庭黑着脸,咬着腮帮。   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点清醒的认知,苏雪青是铁了心要和他分手,并不是拿捏和威胁。   光是这点认知,就已经快要击溃了他。他的人生和未来,每一步每一天都计划进了苏雪青,他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苏雪青要抛弃他一走了之,无异于撤走他人生的支柱,让他惊慌失措,全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第39章   手机、纸笔和计算器在凉席上一字摆开,余曼丽盘腿坐在床上,点开不同的手机银行查询余额,依次记录下数额,汇总后又扣除必要的花费。   计算器不停地响起“归零”的声音,她的眉头也逐渐皱起。未免漏掉,算完后她又重头算了一遍,紧皱的眉头到最后都没有松开。   高毅洗完澡进来,将她床上的东西拨到一边,坐在床边剪指甲。   余曼丽踹了踹他的后背:“我可跟你说,今年整个上半年余下的钱,给你闺女买了钢琴就一分不剩了。我说那钢琴要不晚点买,手头一点余钱没有,每月还交房贷呢,我心里有点没底。”   “买吧,丫头一直想要,房贷那边有工资。”   “她想要你就给她买,又不是什么小玩意儿,一台两三万,我看她学到最后都不定能值下这些钱。”余曼丽带着商量的口气,“就借着隔壁甜甜家的练不行么,那玩意儿又弹不坏。”   “丫头脸皮薄,总去人家里她难为情。”   “这么大点知道啥难为情,我给甜甜妈送了不少腌肉腌菜,人大人都没说什么。”   “说你供不起还偏要送孩子去学钢琴,你没听见。”   小区里嚼舌根的闲话余曼丽怎么可能没听见,闲言碎语不能让她少块肉,但一架钢琴实在是会让她失去一大笔钱,着实肉疼。   她负气地:“我看你就惯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给她。甭管你怎么宠,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养闺女有啥用。”   又开始了。   高毅听到这话就厌烦,但他其实心里清楚,就这么一个孩子,妻子疼爱女儿一点不比他少。   平日孩子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好吃好穿的也会先紧着女儿,舍不得花钱也送孩子去兴趣班。虽然她那套三从四德的理论属实会坑害女儿,但也是打心眼觉得这样对女孩好。   只是根植在她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让她对自己爱女儿这件事感到惶恐和不安,像是忤逆和反叛了什么无法抗衡的力量,非要说一些诋毁的话来自我说服,来证明她没那么喜欢女孩才能安心。   一说女儿怎么,高毅就不搭理她。说了两句,余曼丽也自觉无趣,话锋一转,问他:“这两月你给我的钱怎么都少了些?往常少说也有万一二,这两月只有万把块钱,怎么回事啊?”   高毅心头一紧,闷声道:“活少。”   “活少,你天天还是大半夜才回来?”   高毅躺上床,背对着余曼丽:“跟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我看你是干了亏心事不敢让我知道。”   余曼丽越过他,去拿他搁在床头的手机。刚一碰到,被高毅按住手腕:“你干嘛?”   “我看你有没有乱花钱。”余曼丽理直气壮地。   “我没有乱花钱。”高毅甩开她的手,“别动不动就翻我手机。”   越是这样,余曼丽越觉得有鬼:“既然没有乱花钱,你手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能给我看?”她伸手去抢,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   高毅疲于这种争斗,灰心丧气地,主动把手机扔给了余曼丽,裹上被子,关了灯。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余曼丽的脸有种森然的白,她聚精会神地将高毅的手机翻了个遍。联系人并没有多出来某个她不知道的女人,聊天记录也没问题,网购和花出去的钱也都在合理范围。   她总是怀疑,又从来不曾发现任何丈夫不忠的迹象。回头想想,她不在他身边那些年,这男人都很老实。到头来,还是她误会了吧,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父亲一样,会背叛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余曼丽掰了掰高毅的肩膀:“手机还你。”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非要看你手机,是这两月的进账确实对不上。”   “拉人是个看天吃饭的活儿,雨天生意就好,这俩月天这么热,我出车的时间又是下午,没什么人出门。”高毅解释,“别疑神疑鬼。”   “那你以后中午下班就回家休息嘛,天热又不挣钱,受那份罪。”   高毅不吭声。   他知道那一两千少在了什么地方。周一接了苏雪青后,他就不怎么拉活儿了,最大限度地抽出空和他呆着。周四苏雪青来酒店休息,也是他开的钟点房。不想让他午睡睡得不舒服,高毅都选了好些的房间。   他和酒店的人熟,没用身份证开房间,房费也是给的现金,余曼丽发现不了。他愧对于家庭,又忍不住想对苏雪青付出,除了感情,还想给予他更多。为了弥补这种失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工作一些时间,尽量多赚一些钱,在他心里,这样就能不亏待了两边。   余曼丽在他身后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要不钢琴买个二手的?我看二手的便宜好多呢。”   “图一时便宜,坏了再修更花钱,就买新的。”高毅下了决断。   家里的事大多是余曼丽拿主意,高毅都不太管。但只要高毅做了决定,余曼丽最终还是会听他的,毕竟他才是这一家之主。   “你要是赚钱能有花钱这样爽快就好了。”余曼丽拗不过,嘴上却也不放过,最终不情不愿地讽刺他一句。   高毅不知道余曼丽对钱为什么会有这么深沉和迫切的渴望。要说是因为穷苦,当年他16岁出来谋生,受过的穷和苦比她多很多。   作为不到三十岁就在这城市有了落脚处的外来者,高毅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而且自己有手艺也年轻,虽说挣的是份辛苦钱,但这钱来得稳定,怎么都能养活她和孩子。只是余曼丽对他好像就没有满意的时候,总嫌他挣得不够,总逼他去多挣一些。   后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高毅和大师傅。   大师傅检查完厨房的东西,最后踱到高毅旁边:“今天又会搞到很晚,等那桌喝酒的不叫菜了,你就直接回吧,东西明儿再收拾。”   “知道了。”   “我就先走了。”   “好,您慢点。”   大师傅拍拍他的胳膊,关照道:“今天做席剩的海参在冰箱里,你带家吃去。”   快十一点,那桌喝酒的才完事儿,高毅拎着一罐海参下班。   以前到了这个点他都直接回家,最近他晚上下班后也会再开车拉几趟活儿。   明天难得轮到他休息,但既不是和苏雪青约定的日子,又不是周末可以陪闺女,他就打算晚上多开一阵。深夜的单价比白天高,接单也好接一些。   打定主意去到平日停车的地方,刚一看见,他就慌张地跑过去。但此时什么都晚了,车玻璃已经被人全部砸碎,前盖和车门都被砸了好几个大坑,现场简直一片狼藉。   之前也被小孩划过车,但这副样子全然不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他被这景象震得愣了好一阵,才想起四周看有没有监控。到这儿更是悔不当初,他为了省下停车费用,故意把车停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这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   他掏出手机,打算先报警再说。   电话还没打通,突然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陌生男人拎着钢管,径直朝高毅走过来。   高毅有种直觉,这人来者不善,肯定是砸他车的罪魁祸首。   眼见男人个头和身板都不如他,虽然拿了东西,未见得就打不过。高毅下意识捏紧手里的保温桶,沉声问:“是你把我车砸了?”   “这车是你的?”   “他就是照片上的人。”高毅还没来得及出声,路灯不及的阴影处,又冒出来两个手里同样拿了东西的人。   高毅心下一沉,对方有备而来,而且专门就是找他。一打三讨不到好,他脚步一转,正准备跑。这时身后冒出两人,截断他的去路。   这下他心里真正开始慌起来。大半夜的,这旮旯少有人影,要不然自己车也不会被砸得这么惨。   “你们是要钱还是怎么?我没惹过你们。”   “你是没惹过我们,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为首的那人一个眼神,并不跟他过多废话,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高毅轮着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桶,炖的海参全撒出来了,落在地上,被纷乱的脚步踩烂。   他开始还抵抗了几下,但被人一脚踹倒在地后,就再也没能起得来。鲜血从他头顶某个地方涌出来,染得眼前鲜红一片。他弓在地上,拼命用手臂护住头,也像被践踏成泥的海参,直到疼痛和意识都缓慢消失。   不知道被打了多久,那伙人终于停下。其中一个揪起他的头发,把一瓶冰水淋在他头上:“还能听见话吧,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那个人不是你能碰的,今天这些只是一点小教训。以后你最好离他远点,要是还敢跟他来往,还敢开车去接他,跟他鬼混,下回就不是今天这么轻松了。”那人凑近他的耳朵,恶狠狠地,“会要了你的命。”   那人的声音听在高毅耳朵里嗡嗡嗡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但他仍然听明白了,也知道了自己这一遭是因为什么。   他用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在那帮家伙“神经病”的骂声中,晕了过去。 第40章   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明晃晃的,室外稍站一会儿就开始出汗。   苏雪青讨厌出汗的感觉,后背和腋下开始变得粘黏,这样下去,不一会儿汗水就会浸透衬衫,把衣服粘在身上。   高毅没有准时来接他。   这种情况以前从不曾出现过,比起站在滚滚的热浪里,往常停车位置空空荡荡更让他烦躁。   等了一阵,仍不见人影,也没有音讯,苏雪青眉头逐渐锁紧。有路过的学生和他招呼,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眉头短暂地放松片刻,转过头来又锁紧了。   他很少给高毅打电话,但今天实在太反常,更反常的是,高毅的电话竟打不通。   苏雪青划着手机,犹豫要不要另叫辆车。又怕自己这么走掉,而高毅一会儿来了,两人错过。他知道高毅一定不会爽他的约。   有车声传来,他刚松一口气,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邵庭的奔驰,心头不由更加烦躁。   自上次他坚决没让邵庭进屋,两人再次大吵一架,邵庭崩溃地离开后,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苏雪青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这场分手闹剧也终于落下帷幕,没想到对方还没放弃。   车子就停在跟前,邵庭按下车窗,面无表情直愣愣盯着他:“上车。”   苏雪青不想上他的车,更不想和他多纠缠,只当没看见他一般错开眼睛,并挪到保安亭外的台阶上。毕竟是在外面,他料定邵庭多少还是会有所收敛,不会太过分。   邵庭把车挪到苏雪青站立的台阶下,再次要求他:“上车。”   苏雪青绷着面皮,当没听见。来来往往的学生,已经有人不时地朝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僵持片刻,苏雪青忍不住道:“我不会上你的车,你走吧。”   “你只能上我的车。”   苏雪青不搭理他的胡搅蛮缠。   “别等了,今天没有其他人来接你。”   苏雪青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心头顿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副驾驶的门打开, 邵庭还是那两个字:“上车。”   苏雪青只好坐上去,重重合上车门。   车门关上的瞬间,邵庭落下车锁,一脚踩下油门。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话是这样问,但苏雪青已经大致猜出他那话的潜台词。邵庭果然不会那么快放手,看来没有来缠他的时间却是在跟踪调查他,那么知道他和高毅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没心思对邵庭监视他生气,现在只担心高毅。他了解邵庭,在生意场上能够做得那么风生水起,他是个有手段且会下狠手的角色。   懒得再拐弯抹角,苏雪青直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们睡了吧。”   “我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会把睡了我老婆的人怎么样?”邵庭扭脸看了苏雪青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定定地停在苏雪青脸上,半晌才挪开。苏雪青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心慌:“邵庭,这一切和他没关系,是我找的他,你有什么冲我来。”他伸手去抓邵庭的胳膊,“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邵庭挥开苏雪青的手,一脚踩下油门:“还真是关心他啊,我都不记得你有没有这么关心过我了。”   突然的加速,让苏雪青也猛地往后一撞。接着窗外的景物飞快从眼前掠过,只留下阵阵虚影。前边一辆货车,邵庭不顾章法就超了过去。   随着车子加速,苏雪青也心跳也有些加快,他抓紧扶手:“邵庭,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和你一起去死。”   他看似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又嗖嗖超过几辆车。   苏雪青这才注意到他那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神里,暗含的疯狂。他不再说话刺激对方,只静等着邵庭把他带去哪里。   可能是因为他的配合,邵庭降下车速,最后将他带回了红树湾。两人一起上楼,回到他们曾经的家。   刚一进门,苏雪青便看见满屋子的狼藉——倒在地上破碎的落地灯、东倒西歪的茶几和餐边柜、布满裂纹的电视机……从这些痕迹也能看出邵庭当时发泄时的愤怒和疯狂。   他隐忍一路,关上房门,终于忍无可忍。他抓着苏雪青的肩,将他推到墙上,瞪着他睚眦尽裂:“是因为他?你是因为他才要和我分手?你不爱我是爱上了他?一个开车的司机,他有什么能让你看上,值得你爱的?”   “我已经说了,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邵庭已经全然听不进苏雪青的话,只万分崩溃地朝他大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和那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我那么爱你,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么惩罚我?”   眼泪从他眼里汹涌奔流,上一秒还恨不得吃了苏雪青,下一秒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哭着乞求他:“雪青,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那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和他断了,我可以原谅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求你……”   苏雪青仰起头,把鼻腔里的酸楚憋回去:“邵庭,我们回不去了,不管有没有其他人。”   “为什么回不去?你真的爱他,是不是?”邵庭抬起头,泪痕如同裂纹,一张破碎的脸,眼露绝望的凶光。他单手掐住苏雪青的脖子,“你信不信我真的要了他的命,杀了你,再自杀。”   苏雪青脸色憋红,艰难地说:“别做傻事,不值得。他只是个开车的司机,你的命比他值钱,你的人生也比他有价值。”   邵庭手指收紧:“但你选了他。”   “我没有选任何人,也不是因为他才和你分手。当我和你这样纠缠不清的时候,他刚好出现,刚好让我有喘口气的机会。”苏雪青被迫仰着头,眼泪也从他的眼角滑落,“邵庭,你让我很痛苦。”   苏雪青从没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的泪水还是会刺痛他。   邵庭松开手,整个人都脱力般有些站立不稳。他一手扶着鞋柜,一手捂着眼睛:“这都是你的借口,你背叛我的借口……”   “你一直说你爱我,可是你总让我很痛苦。就像现在,你无所顾忌地伤害我身边的人,伤害我。你扪心自问,这真的是爱吗,还是仅仅是因为你的占有欲,你不甘心?”   “是你先伤害我,先和我分手,先背叛我……”   “别再互相伤害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不……”邵庭抹掉脸上的眼泪,“我们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那个人不会再来找你,你可以对他死心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报警,”苏雪青看着邵庭,眼角的泪痕干了,一时的激动后,他反而过分冷静,“如果有下次,我会报警。你到今天不容易,别因为意气毁了自己的人生。”   “你觉得我在乎?”哭过了求过了,他没想到苏雪青竟然为了那人威胁他,此时心头怒火和妒火一同燃烧。   “你在乎。你的人生价值、所有骄傲和自信都建立在你的事业上,如果因为暴力犯罪入狱,你奋斗的一切都毁了,你不会希望这样。”   邵庭盯着苏雪青,咬紧槽牙,心头升起熊熊努力。   曾经的爱人此时竟会对他如此冷漠残忍,他终于相信苏雪青不再爱他,不仅不爱他,曾经的旧情也一点都没有剩下。 第41章   事情过去十来天,苏雪青才终于联系上高毅。   他知道邵庭叫人打了他一顿,却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严重,高毅在电话里也不说。   苏雪青已经放了暑假,七月骄阳似火,也让人心浮躁不已。他踩着发烫的地砖,进了住院部大楼。   在前台打听到高毅的病房,他步子又犹豫起来。高毅的无妄之灾是因为他,心里多重的愧疚叠在一起,让他有些无颜面对对方。   他进退两难的身影引起护士的注意。看他手里的果篮,便问:“来看病人的?知道在哪个房间不?”   苏雪青只好点头,朝着走廊那头去了。   从敞开的病房大门一路看过去,这层是多人病房。三人的,六人的,房间里不仅有病人、家属,还有来来往往的医护。尽管大家都压着嗓子说话,环境依然有些嘈杂。   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他在房门贴着的名单上看到高毅的名字,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里边拔高的女人声音传来。   “为什么不让我报警?你看把你都撞成什么样了,车子也报废了,难道就让肇事者这么跑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孬的男人。”   高毅小声又艰难地回道:“不是对方的责任。”   听他这么说,余曼丽更是一阵火大。她就想不明白,人都差点没了,高毅却要袒护那个肇事者,简直有毛病。   “是不是他的责任你说了算?你算哪根葱,你是警察?”   “你别那么大声,吵到其他人。”   余曼丽非但没有听话压低声音,反而再次被高毅激怒:“你怕吵到别人,你不怕你医药费没人付,车子没钱修,房贷没人还?你不找撞你的人拿钱,就只知道欺负我是不是?我是真该让你躺在这儿死了去……”   “吵什么吵,这儿是医院不是菜市场,要吵出去吵。”一个中年护士气势汹汹别开苏雪青,推开门,呵止正在发脾气的女人。   面对护士,余曼丽气焰顿时下去了,终于放低了声音:“不是,我跟我男人说话,他偏不听劝,我着急。”   护士瞥了一眼床上缠手缠腿缠脑袋的高毅:“病人情况这么不好,需要静养,你这么跟他发脾气,万一他一口气没上来,又进了ICU,谁的责任?”   听到“ICU”,余曼丽总算恢复些理智。   想高毅在ICU躺了两天,她在外面心急如焚的日子才刚过去,甚至想要是人就这么死了,她带着女儿可要怎么活。后来人活过来,转入普通病房,又想起那一天就接近一万块的费用,心头简直在滴血。   她赶紧收起颜色:“知道了,医生,我不骂他了。”   护士看她服了软,转身离开。   余曼丽瞅着高毅这幅样子,气得心肝疼,又发不出来脾气。看了眼时间,生硬地:“你喝不喝水,上不上厕所?我要去干活了,晚上才能过来伺候你。”   高毅看着余曼丽也心头郁闷,闭着眼,摇了摇头。   他也很不好受。身体痛苦是一方面,更大的是心理压力。   他这一躺十来天,内脏损伤和脑震荡已经没有大碍,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问题就能回家休养。   可是手臂和腿的骨折少说也得休养两三个月,这期间他无法工作,没有收入。这次进医院已经掏空了家底,还找师傅借了些。闺女的钢琴也全泡汤。   休养这几个月的生活压力全落在余曼丽身上,可想而知她情绪这么不好也情有可原。而自己遭受这一切也可以说是自作孽,打掉的牙齿只能和着血往肚里吞,没有抱怨的资格。   他想着这些不愿睁开眼,好像不睁眼就能不用面对生活中这一切。   “还好吗?”   熟悉的、让人魂牵梦萦的声音。高毅睁眼看见苏雪青时,有种恍若隔世,不太真实的感觉。   高毅的手机被踩坏了,昨天余曼丽才有空去给他办了新的手机卡,拿来了家里的旧手机。高毅拿到手机立马给苏雪青打了个电话,意在解释自己这些日子为什么没出现。他有心编个借口糊弄过去,没想到苏雪青已经知道了。   他不想让苏雪青看到他这幅样子,但在对方的询问下,还是说了医院地址。他带着期望,又不敢过分期望,生怕落空。他不想让苏雪青见他这落魄模样,但又想他想得厉害。此时人正站在他跟前,高毅错愕、惊喜,又立马为自己的模样难堪。他努力撑起身,想要坐起来一些,却因为病床的高度调得矮滑了下去,显得有些滑稽。   “没,没事,我挺好。”   苏雪青把果篮放到他床头,去到床尾将他的病床摇起来一些:“你看起来真不是挺好的样子。”   高毅尴尬:“只是看起来严重。”   苏雪青坐在他床头的凳子上,静静地打量他,从尚有青紫的脸,到两条打了石膏和夹了夹板的手臂,还有吊着的左腿:“两只手都骨折了?”   “一只骨折了,左手只是骨裂。”   当时他拼命用手臂护住头,所以受伤最重的就是两条手臂,特别是右手。   苏雪青摸了摸他额头上缠得绷带:“头呢?怎么样?”   “外伤,已经结痂了。”   苏雪青收回手,攥着自己微颤的手指,轻轻叹气:“邵庭下手真重啊。”   “没事。”高毅也仔细地打量苏雪青,除了见他眉间有郁郁之色,倒是没伤痕,“你呢?你还好吧?他有没有对你不好?”   “没有,他不会对我动手。”   “那就好。”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两人用只只够两人听见的声音交谈着。几句说完,更多的、更想说的,却都无法再说,只能眼含千言望着对方。   见高毅嘴唇干得起了白皮,苏雪青拿过床头的杯子:“口渴吗,喝点水?”   “没关系。”   “这个水壶是你的?”   “旁边那个。”   水壶是余曼丽走之前刚灌满的,都是开水。苏雪青倒了半杯,摇晃着,想让它快速凉下来。   高毅被他照顾着,心头无限柔软。他还奢求什么呢,苏雪青来看他,愿意这样对他,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旁边玻璃杯的是凉水,可以兑。”   苏雪青兑了半杯凉水。   “抽屉有吸管。”   高毅就着吸管,将苏雪青喂给他的水喝了干净。   苏雪青放下水杯,拆开果篮:“吃水果吗?”   高毅看着他摇头。   “我们出去吧。”   苏雪青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是想找个没有别人的地方两人好好说会儿话。但此时只能苦笑:“你这样子能去哪儿?”   “可以找护士借轮椅,我想出去透透气。”   苏雪青看了一眼窗外,午后的烈日炎炎,知了叫得格外畅快。多人病房里环境虽不够好,至少还有空凋。   他收回目光的目光再次落到高毅脸上,他看到对方尚存青紫的眼眶下,明亮多情的眼神。   “好,你等我。” 第42章   住院楼和门诊楼中间狭长的过道,对流的空气变成热风吹在两人身上。外面就是小花园,茂密的梧桐,知了声此起彼伏。   炎热嘈杂的夏日午后,藏在大楼阴影下的两人,心里却是安静平和的。   苏雪青推着高毅的轮椅,高毅总转头看他。他们到了过道深处才停下,这地方常年不见阳光,有种潮湿的阴凉。   “你真来了。”高毅试图抬起手去拉苏雪青的手,终究还是因为打着石膏不便而没能做到。   在他放下手臂时,苏雪青接住他的手:“你也是因为我。”   “不怪你。”   苏雪青垂着眼皮,目光落在高毅从石膏里露出的手指上。手指有些水肿和僵硬,他轻轻揉捏它们:“我没想到邵庭会这么极端,下手这么狠。”   “他后来找你了?”   苏雪青点头:“我没事。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不会对我做什么。”   越是曾经相爱亲密的人,往往越能带来更深的伤害,因为足够了解。就像邵庭知道苏雪青的致命点在哪里,苏雪青也一样知道邵庭那些疯狂都只是给自己看的。   他并非是为了“爱情”会癫狂到不顾一切的人,疯狂之下仍然藏着理智和计较。   他敢那样对高毅,是拿准高毅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咽下这个亏。而苏雪青不一样,曾经朝夕相处的爱人知道他太多。苏雪青让他不要意气用事毁掉自己的事业,就是真的会对他的事业造成损害。   当然,邵庭对苏雪青总是留有余地也有的确在意他的成分。邵庭是爱他的,这一点苏雪青并不怀疑。   “你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你做出更坏的事情来。”苏雪青看着高毅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们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苏雪青松开握着高毅的手,“你经济上的损失,还有医疗费用,我来承担。”   手臂的损伤让高毅的手指不太灵活,之前只是轻轻搭在苏雪青的手上。此时他却不顾疼痛,抓紧对方的手。   苏雪青挣了挣,怕把高毅弄疼,没太用力:“到这份上,别再做傻事。”   “我不想结束。”   “你会后悔的。”   高毅不说话,仍抓着苏雪青的手不松开。   过了半晌,他才说:“你们分手了。”   都已经分手了,就管不着苏雪青和谁来往,就不应该继续找自己的麻烦。   苏雪青听出高毅这话暗含的侥幸,有点嘲笑的意味:“照我的意思,我们三个月前就已经分手了。”他无奈地看着高毅,“你知道那些不顾一切的赌徒,没一个赢了的,最后都会血本无归。”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现在我不想就这么结束。”   苏雪青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高毅实在不像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奋不顾身的人,或者说,他不应该是这种人。   “代价还不曾付出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那可以承受。”   高毅低头亲吻苏雪青的手背:“我是不是很蠢?”   “是,我很少见你这样的傻子。”   他知道苏雪青这话是认真的。他本不是聪明人,在苏雪青这样的人眼里,就更傻了吧。   不聪明是真的,但也坦然:“我很想你。”“那几天不能动,没来接你,也不能打电话,怕你会生气。”   “这是跟我撒娇吗?”   被点出来,高毅才察觉到自己在苏雪青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软弱,顿感难堪。   苏雪青却捧起他憋红的脸,轻轻咬住他的嘴唇。   呼吸交换,唇舌纠缠,穿堂的热风从他们鼻息间穿过,一呼一吸间,变得滚烫,带着甜。   可能会承担的风险、可能要付出的代价,都变成砝码加在这短暂相聚的时光,和这情之所至的亲吻里,让这藏在阴影角落的时光变得弥足珍贵,也让这亲吻多了更多摄人心魄的分量。   高毅被妻子指责的话语,和他此时悲惨的模样,都是因为苏雪青,都让他心里充满内疚,再从这内疚里生出无限的怜惜。   有那么一瞬间,高毅真实地有种苏雪青也喜欢他的感觉。尽管知道那是错觉,但丝毫不影响他继续让它错下去。   他们在这无人的角落呆了很久。苏雪青说完他该说的,两人再没什么话,只是呆着,牵手和偶尔亲吻。   太阳偏西,一缕橘色的光线照进这逼仄的过道。余曼丽就快来医院了,高毅让苏雪青送他回病房。   路过卫生间的时候,苏雪青注意到高毅往那边看了一眼,想起给他喂了一大杯水,而他整个下午都没有去过卫生间。   “要去卫生间吗?”   高毅有点脸红:“没事,不要紧。”他已经憋了好一阵,也没请护工,心想反正余曼丽也快来了。   “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苏雪青说着,把他推了进去。   苏雪青伸手夹着他的腋下,将人扶起来。   站在小便池前,高毅面红耳赤。平时虽有不便,他慢一些,也能自己完成这最后一步。今天苏雪青就在他旁边,过分的紧张和难为情,再加上的确很急,那只带着夹板的左手反而好一会儿都没能将裤带解开。   “要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能行。”   越是心急,越是不行,最后活扣变死结。   苏雪青看不下去,直接上手帮他解开了,再把裤腰往下狠拉一把。心里想的是,他不方便,外裤脱开一些,方便他自己脱里面的。却没想到,他只穿了一层。   两人一时无言,都有些尴尬。   高毅更尴尬一些,从脸红到脖子根。偏偏这种时候,他起来了,无疑苏雪青也看见了。   他站在那儿,好一阵尿不出来。   苏雪青察觉到他的难堪,松开扶着的手:“我出去等你。”   过了一阵,高毅坐回轮椅,紧着嗓子喊人。   苏雪青进来,看他裤子穿得潦草,便帮他整理了一下,顺便替他系上裤带。   当他正弯腰整理的时候,眼见宽松的病号服就被撑了起来。他抬眼对上高毅的眼睛,对方视线像是被烫着了般,立即挪开,咽着唾沫:“回病房吧。”   苏雪青却推着他到了卫生间最里边,再次夹着他的腋下,把人扶进了隔间。   高毅有点慌:“做什么?”   “帮你,看你难受。”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一手揽着高毅的腰背,支撑着他,一手解开刚刚系好的结。   到了这份上,即便嘴上能拒绝,身体也无法拒绝,早在过道里的吻,就让他浑身着了火。况且他现在这样子,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   他顺势将自己热得发烫的脸皮贴在苏雪青脖颈间,同时贴近的,还有他发着烫的喘息。   “这段时间在医院,没法自己解决……对不起……”   “别说话,有人进来。”   “……谢谢。”   “这种事就不用谢了。”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   苏雪青在盥洗池前认真地洗手,抹了好几次洗手液,把白皙的手指洗得发红。   高毅的脸也跟着发红。继而想,苏雪青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应该多少也对他有点喜欢。   最开始,只是觉得有一个人爱就很好了,现在他却想要对方也能爱他。不要很多,一点就好。   刚把他推出卫生间,不巧正碰到从楼上匆匆下来的余曼丽。   她看见高毅,立马埋怨起来:“隔壁床说你一下午都不见人,我楼上楼下找了一圈,你刚去哪儿了啊?真要急死人。”   “出去透透气。”   “你这身体,不好好躺着,透什么气……”这会儿余曼丽才注意到推着轮椅的英俊男人,不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是?”   “我是高毅的朋友,听说他出意外了,来看看。”   余曼丽纳闷,高毅有什么朋友是她不知道的。难怪那桌上有那么大一个果篮。   苏雪青把轮椅推给她:“我也该走了,你推他回去吧。”   “好,麻烦你了。等他好了,再去跟你道谢。”   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余曼丽低头问高毅:“那是谁?”   “没谁。”   “他说是你朋友,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朋友?”那人一看就不是高毅平常能接触到的类型。   余曼丽逼问,高毅只好说:“他是苏老师。”   “就是他啊。”   她瞅着高毅的脸,总觉得他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第43章   都说真正爱过的人,分手后没法继续做朋友。而如果其中一个还爱着的话,分手后成为仇人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红树湾那场声势浩大的吵闹,彻底断送了苏雪青和邵庭最后的情分。曾经相爱的人,最终还是以这么难堪的方式结束了。   自那以后,邵庭没有再来找过苏雪青,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终于从他生活里彻底消失。也许是真的被他的背叛伤透了心,最后接受现实,不得不放手。   苏雪青松口气的同时,又对邵庭是否真的放弃心存疑虑。上次他也以为邵庭放弃了,到头来却是高毅飞来横祸,牵扯进更多的人,也伤害了更多人。   但这次又不一样,这次邵庭感到了背叛。   以苏雪青对他的了解,他并不能真的容忍背叛自己的人。尽管那时他说如果回心转意,他会原谅,他们能够重新开始,苏雪青却并不相信这话。   他知道那时候邵庭对于失去的事实无法接受,不知如何排遣心头的痛苦,便把底线一再放低,只求他回心转意。若是苏雪青真的回心转意,等他平静下来,他绝对无法接受和原谅,这件事会成为他心头永远的刺,这根刺也会成为他折磨苏雪青的理由。   这么多天,他应该冷静下来了吧。冷静后再想,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无法接受,于是不再挽回了。   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上次的教训,现在苏雪青出门还是会小心观察周围的情况,看有没有可疑对象。   高毅已经出院一些日子,现在在家休养,苏雪青也只能去他家里找他。他出门更加小心地戴上棒球帽和墨镜。   到了高毅住的地方,苏雪青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他在外婆家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外婆家就是这种没有围墙和绿化的六层步梯楼。早些年城市改造,外婆家已经拆迁。只是没想到,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还有这样的老旧小区。   正是午睡的时间,楼下没什么人。踩过晒得发烫的地面,路过被烈日烤出酸臭味的垃圾站,苏雪青看到了高毅那辆支离破碎的车。   从电话里能听出他人渐渐好起来了,那辆车仍是破烂不堪,积起厚厚的灰。   想起他们曾在车里的时光,高毅总是把车里外都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他对这辆车的爱惜。如今被砸坏,估计心里不大好受。   苏雪青加快脚步,上楼敲门。   “谁?”   “是我。”   屋里一阵响动,高毅的声音又传来:“等,等等。”   “不着急,你慢点。”   他话刚落音,房门猛地拉开,高毅的手伸出来。他几乎是被硬拽进了屋,踉跄地,扑进高毅的怀里。   高毅左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右手还打着绷带。房间门关上,他垫着一条腿,用一条手臂紧紧抱住苏雪青,激动得呼吸颤抖:“你来了。”   “嗯,说了会来。”   不需要更多话语,他已经从高毅紧拥的怀抱里感受到了对方热切的思念。   苏雪青并没有偷情偷到别人家里的癖好,只是高毅不方便出门,他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他推了推高毅,婉转提醒他:“你一个人在家?”   “余曼丽上班去了,孩子在上钢琴班。”他听懂苏雪青的意思,松了手,单腿蹦着,把他往里引。   客厅很窄,只容得下一个沙发和一张茶几,一米宽的阳台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衣服下边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木头和工具。屋里不大,东西却不少,塞得满满的,到处显露出逼仄和拥挤。但由于收拾得整齐,反而温馨舒适。   苏雪青不由想起早前在医院见到的高毅的妻子,一个瘦小的女人,看起来却很精明能干。家里也都是她收拾的吧。要上班,还要照顾高毅和孩子,真是不容易。   眼前的这一切都在提醒苏雪青,高毅是有所属的,而他偷走了一个无辜女人的丈夫的心,还给他们的家庭带来这样沉重的危机。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高毅这样的关系有多光明正当,然而他又能理解彼此生活里的痛苦和压抑,以及明白他们彼此需要的缘由和意义。   他果然还是不应该来这里。   高毅让他在沙发坐下,要去给他倒水喝。   苏雪青让他腿脚不便就别乱动:“我不渴,很快就走,你别去倒水了。”   大概是听到他说很快要走,高毅回来坐在他身边,不怎么高兴:“一个多月没见,很忙?”   “之前去外地签售新书,跑了不少地方。”   高毅看苏雪青的脸,的确有些疲惫,但也想让他多呆一会儿:“下午有别的事?”   没什么事,但也不想在这地方呆太久。苏雪青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递给高毅。   高毅打开一看,里边整齐地码着厚厚一摞钱。他抬头,不解地看着苏雪青。   “你这段时间都没有工作,这些钱先拿去应急。还有别的需要,告诉我。”   这钱他早该给高毅送来,却因为新书的宣传活动忙得走不开,一直到这会儿才抽出时间。估计过去那一个多月,他家过得挺困难的。有了这笔钱,房贷、药费以及修车的钱,应该都能对付过去了。   他眼看高毅眉头皱起,跟着脸膛发红,只盯着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猜高毅碍于尊严或者别的可能会拒绝,于是先说:“这十万算借你的,等你伤好了,慢慢再还就是。”   高毅抱着钱,低下头:“谢谢。”   他知道这是施舍,也会羞于收下,但目前所处的困境却容不得他拒绝。继而又想,苏雪青愿意对他慷慨解囊,关心他窘迫的现实生活,是否也是喜欢他的表现?十万,这于他来说,能兑换多少爱?   “你说过你工资不高,这太多了。”   “我的主要收入不是工资。”他拍拍高毅的手,让他放心,“不多,你拿着。”   苏雪青主要收入是稿费。有的是出版社找他编撰教材和工具书类书籍,而他撰写的历史类小说也十分热门畅销。新书签售刚刚结束,他便拿到了再版的预付稿酬,这十万也是那稿酬的一部分。   “我给你写个借条。”   苏雪青没有拒绝,只说:“你写吧,下次见面给我就行。”说着他收拾背包,“我先走了,你在家安心养伤。”   他刚站起来,手被高毅抓住,用力一拽,他又坐回了沙发。高毅把钱放到茶几上,撑身把苏雪青扑倒了。   两人在沙发上,高毅扣着苏雪青的手,疯了一样亲他的脸。   苏雪青手忙脚乱,想要推开他,又顾忌他身上的伤,不敢太用力,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吗,这是你家里。”   “我太想你了……”   “……等你伤好了行不行?”   “等不了。”   “等不了也得……”不等他话说完,后面半句已经被高毅的舌给堵回了喉咙。   心里知道不应该,身体却很诚实。高毅受伤这两个月,苏雪青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发泄,此时被他的气息浸染,自己也有些无法把持地开始回应。   喘息的空隙:“会被你家人发现。”   “不会的。他们都要很晚才回来,放心,你放心……”   推拒的手变成了抓着高毅胸膛的衣服,两人逐渐扭成一团,互相磨蹭的身体,升起一些快意。   高毅急切地:“我们去床上?”   “不,不要在你们床上。”   他以为苏雪青是介意:“和你好了,我没和别人做过。”   “我不是在意这个。就在这里,赶快结束。”   空调的出风口呜呜地响,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房间里有一股十分陌生的气息。   苏雪青仰着脖子,脑子发晕地想,他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放肆和疯狂的人?他和高毅,简直像两只发情的动物……   ……   苏雪青整理好衣服,捡了地上的纸团,问高毅:“卫生间在哪里?”得把这些都冲进马桶。   “给我,我去。”   苏雪青正要给他,这时门锁突然响起来。   两人皆是一脸惊惶,苏雪青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很晚才回来?”   高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外面一边“咚咚咚”敲门,一边大喊:“高毅,开门,高毅……”   是余曼丽的声音,高毅顿时怔住了。   苏雪青慌乱之下,只好将脏纸团一股脑塞进自己背包,撞了撞高毅。   高毅如梦初醒,小声道:“我刚把门反锁了。”   “……”   苏雪青实在无语,很难说他此举是正确的,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去开。”   路过门口,苏雪青从穿衣镜里看自己,除了脸有些红,并无其他异样。   开门看见苏雪青,余曼丽也是一愣。她很快反应过来,冲他一笑:“苏老师,你来看老高啊。”   “嗯,来看看。他恢复得不错。”苏雪青正色。   余曼丽在门口脱鞋,客气道:“他一个人在家也无聊,除了你,也没什么别的朋友来看他,让你费心了。”   “没事。”   进到屋里,这段时间她本来见着高毅就来气,这会儿更气不打一处来:“干嘛把门给反锁了,大白天的,你是有毛病。”   “顺手就锁了。今天这么早?”   “客户突然取消了订单。”余曼丽看高毅脸色有异,“你刚又在做什么?叫你也不应声。”   “……没什么……” 第44章   看到桌上连一杯水都没有,余曼丽越发觉得高毅上不得台面。平日三棍扪不出一声响屁就算了,连基本的人际交往都不会,难怪认识苏雪青这么久,女儿学校的问题都还没解决。   “苏老师大老远来看你,你一杯水都不给人倒,真有你的。”   高毅不知道说什么,苏雪青倒比他坦然:“不用麻烦,我还有事,也该走了。”   “再坐坐嘛,这会儿外面正热,容易中暑。”余曼丽从冰箱拿出自己泡的凉茶,倒了一杯,“苏老师,喝点水。”   她正好看见茶几上的牛皮纸袋,以为是什么点心,拿过来一看,是一大袋钱,顿时惊得直了眼。   “从苏老师那儿借来应急的。”   余曼丽眼神复杂地看着高毅:“你借这么多,我们一时半会也还不了。”   “没事,等伤好了慢慢还,我不急用。”   她再看苏雪青,没说要利息,他看起来也是一副不差钱的样子。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少,对人苏老师应该不算什么。   余曼丽转惊为喜:“那真是谢谢了。老高这一出事,家里断了经济,这段时间可真是愁死我了。我们外地人,这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借钱是真不好借……”   高毅看不过她这势利的样子:“你先把钱收起来,写个借条。”   余曼丽抱起纸袋:“苏老师,今天就在家吃个便饭,正好老高师傅给他拿了些火腿。”   “这不用,你太客气了。”   “吃个便饭而已,难为你把他当朋友。这世道,有个真心帮你的朋友可不容易。老高是厨师,你还没尝过他的手艺吧。”她边说边往卧室走,“留下啊,他厨艺不错的。”   苏雪青面上没表现出来,但面对高毅的妻子,实在让他心里很不安。   高毅捏捏他的手:“留下吃晚饭吧,我做给你吃。”   苏雪青一把抽出手,压低声音:“你疯了吗。”   “她不会知道的,你要是走了,她会奇怪。”高毅万般不舍地,“下次见面又要很久了。”   余曼丽把钱收好,早早地去厨房备菜。   高毅写了欠条交给苏雪青。   苏雪青一直不快地看着他。觉得这人真是胆大得过分,是以前就看错了他,误会他是个老实的人,还是他真的被情感冲昏了头脑,把理智全丢了。   高毅见苏雪青不乐意的样子,多的也不能说,只羞愧地冲他笑笑。   没过多会儿,高雅歌也回来了。进门见着苏雪青,非常高兴,缠着他问这问那,主要问苏昱童。   得知苏昱童暑假去国外参加夏令营去了,不能来这边,高雅歌一副失望的模样:“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啊?”   “寒假吧,每年春节他都过来。”   “那好吧。”   小孩总会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对外表漂亮的人的亲近,挤到两人中间:“苏叔叔,什么是夏令营啊?”   “就是很多孩子一起玩和学习的地方。”   “我也想参加。”   “好啊,以后让你爸爸给你报名。”   高毅把女儿拽到自己身边:“别缠着你苏叔叔,你暑假作业还没写完,没几天要开学了。”   高雅歌钻到高毅怀里耍赖:“我刚刚才完练琴,好累,我想先玩一会儿,可不可以嘛,爸爸。”   面对女儿的撒娇,高毅无可奈何。   余曼丽从厨房探出头:“高雅歌,叫你去写作业就赶紧去,别在这儿人来疯。”   高雅歌还缩在高毅怀里,今天却没能等来父亲的维护。   余曼丽见她不动,提高声音:“我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   小姑娘一溜烟跑回房里,关上了门。   “老高,菜备好了,你说火腿怎么做。”   高毅单脚挪过去:“不是还有笋干,烧笋干吧。我来做。”   “你这手怎么做?你跟我说怎么弄,我来就是了。”   “今天我来。”   见他这样子还非要上手,余曼丽也不满地咧咧他:“我做的不能吃还是怎么,平时你也没少吃。”   高毅不说话,只接过了炒勺,挪到灶台前。   从苏雪青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高毅的背景。他一边指挥妻子帮忙,一边不太方便地操作,只是为了那句“我做给你吃”。   说不动容是假的,越是这样,心里越是不好受。   如果他们不是现在才认识,而是更早,他们会怎么样?如果高毅没有家庭,两人能够轻松地在一起,又会怎样,会发展成情侣吗?   假设没有意义,只有这现实令人不快和窒息。然而如此让人窒息的现实都没能让自己结束这场关系,苏雪青突然发现,他对高毅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过了只是逃避现实和一晌贪欢。他真实地心疼和怜悯他,去医院看望他,为他送来钱渡过难关……他以为这都是因为内疚。但此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难以拒绝高毅。   苏雪青从来不是不会拒绝别人的人,正好相反,如果是他不想做的事情,他会干净爽快地一口回绝。这一点让他有时显得非常不近人情,也因此在工作环境里并不受欢迎。   他无法拒绝高毅,就像无法赶走一只蹭他裤腿的流浪猫,一条可怜巴巴乞食的流浪狗,因为这种怜惜而心生无限的柔情。   他正震惊于这个发现,丰盛的晚餐全部端上了桌子。   余曼丽解下围裙,拿了钱包:“你们先吃着,我去买点酒。”   高毅把碗筷摆到苏雪青面前,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表情古怪。他疑惑又有些难为情:“在看什么?”   “没什么。”苏雪青挪开眼,一时还有些辨不明对高毅的这种感受。   “先吃吧,看菜合不合你的胃口。”他把筷子分到苏雪青手里,转头去叫女儿吃饭。   他们家少有客人来,也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余曼丽从楼下的烟酒超市买来一瓶不错的白酒,高毅就知道那笔钱是真让她高兴了。她布好酒杯,给苏雪青倒酒:“苏老师,别拿自个当外人,在咱家,一定要吃饱吃好。”   苏雪青推辞:“我平常不怎么喝白酒……”   “男人怎么会不喝白酒。”她又替高毅倒上,“老高,你陪人苏老师喝点吧。”   “别让他喝了,他伤还没好……”   “这不要紧,就快好了。”余曼丽手一挥,“他一个人偷偷喝酒,别以为我不知道。”   高毅看余曼丽,觉得她今天反常。以往他喝点酒,还没怎么着,她都能生好几天气。   “苏老师,你多吃点。”余曼丽一个劲儿给他夹菜,“你真瘦,我看就是个骨头架子。”   “苏叔叔身材好。”高雅歌搭话。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呵斥完闺女,余曼丽又拿了杯子给高雅歌倒上可乐,“你也敬苏叔叔一杯。”   苏雪青看似耐心应付着,但高毅知道余曼丽肯定让他不舒服了,拉住了她的手:“坐下好好吃饭吧 ,也让苏老师好好吃。”   她还是把装可乐的杯子塞到了女儿手里,并对她使眼色。   高雅歌会意,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给苏雪青敬酒:“苏叔叔,祝您事业有成,身体健康。”   喝完高雅歌的酒,余曼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去敬苏雪青:“真的很感谢你,老高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你客气了。”   “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像我们这样的,父母没本事,出来也没什么朋友。这回老高遭难,唯一帮他的就他师傅,另外就是你,真要不是你肯借他钱,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几杯酒下肚,苏雪青也有些头重脚轻起来:“没什么,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再苦再累,大人的事都熬熬就过了,孩子的事才真让人头疼……”   高毅立马意识到余曼丽要说什么,拉了她一把:“别那么多话,吃你的饭。”   余曼丽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丫丫开学就上二年级了,还在民办学校。苏老师,你是教授,你有没有办法帮丫丫转去公立小学啊?”   高毅在一旁尴尬又羞愧:“你别在意她说的。她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   余曼丽桌下踢了高毅一脚:“难办是你没本事。”说完新殷切地望着苏雪青。   苏雪青倒是没想那么多:“二年级是吧,我去帮你们问问。”   余曼丽一听就眉开眼笑:“就知道你有办法,真是太感激不尽,这孩子的以后全靠你帮忙了。丫头,还不跟你苏叔叔说谢谢。”   这顿饭吃完,天已经黑了,苏雪青也喝了五分醉。幸好余曼丽目的达成就没有再继续给他喝酒,要不然他今晚别想走出高毅家。   余曼丽收拾碗筷,高毅说送他。   苏雪青推着他的胸膛:“别送了,你这腿上下楼不方便。”   高毅拿了拐杖:“没事。这片路复杂,你不知道在哪儿打车。”   在高毅的坚持下,两人一起下了楼。   “余曼丽的话你别放心上,孩子的事不用操心。过两年我户口的问题解决了,她自然能转去公立。”   苏雪青摆摆手:“没关系,我爸有学生是小学校长,我去帮你打听看看。”   高毅望着他,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而他一手拄拐,一手还打着绷带,实在没办法抱他,或者牵他一下。   好像自己永远都是这样,即便没有受伤的时候,也对苏雪青、对自己那份爱意束手无策。   “……我从没想过要你为我做这些……”   “我知道,”苏雪青靠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我也是愿意才做的。”   “真的谢谢,阿青……可以叫你阿青吗?”   苏雪青笑笑:“随便。”   站在等车的路灯下,灯光昏黄,蚊虫飞舞。等了好一阵,车还没来。   高毅凑近苏雪青耳边,轻声道:“我爱你,阿青。” 第45章   中午饭点,员工大都在超市后门的阴凉空地上吃饭。为图方便,他们一般都随便在超市买份快餐或者面包,只有余曼丽一天不落地从家里带饭。   她坐在石阶上,捧着饭盒,享受中午这难得的休息时间。   庞娟端着超市的餐盘,也凑了过来,看看余曼丽的饭盒:“哟,今天吃这么好啊。”   余曼丽把饭盒递过去:“尝尝。”   庞娟也不客气,夹了一块排骨:“嗯,这手艺,一吃就是你老公做的吧?”   “嗯。”   “他都受伤了,你还让人做饭啊。”   “好挺多了。我天天上班都忙死了,他总不能成天搁家躺着。”   “你老公对你真好,好福气啊。”庞娟叹气,“我家那个,你就是来事儿了不能沾凉水,都还得爬起来给他做饭。”   “你老公人是不会做饭,我是刚好碰上男人是厨子。”余曼丽笑着,又把饭盒递过去,“再吃点。”   “不吃了,你老公专门给你做的,你多吃点。”寒暄完,庞娟压低声音,难为情地,“曼丽啊,上回你说的事儿,我回家一说,才知道我老公把钱拿去投资他兄弟的什么项目了。家里没什么钱,我就借你一千我的私房钱吧,少是少了点,总比没有强。”   “不用了,钱的问题我们解决了。”   “解决了?”   “嗯,我老公的朋友给我们借了十万,也不要利息,让我们先应急,说是以后有了再慢慢还。”   “借你们十万?”庞娟瞪大眼睛,“这是啥朋友?”   “老高的朋友,好像是什么教授,人有的是钱,压根不在乎这点。那天他给老高送钱来,我提了一嘴闺女学校的问题,他也给帮忙解决了。”   庞娟露出艳羡的神情:“哎呀,你家老高可真有本事,能和这样的人交上朋友。”   “他成天外边跑,总有些朋友的。”   “他那朋友那么好本事,让他帮忙给你找个好点的工作呗,咱这工资低、时间长,五险一金都不给交齐。换个轻松点,钱多的。”   余曼丽听出庞娟的揶揄,也不生气,反口道:“娟儿,有句话给你提个醒。家里的钱就不能让男人管,男人有钱就变坏你没听说过?你得想办法把钱攥自个手里。”   庞娟那本是不愿意借钱的托词,讪笑两声,吃完饭,先走了。   余曼丽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去换了其他收银员。   人情冷暖余曼丽一向知道,不过这次高毅的车祸让她又重新认清了一回。   什么叔伯姑姨都是假的,她火急火燎打电话回老家借钱,都说日子比搬到大城市的他们难,还有人出主意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   她给自个父母打电话,不仅没借到钱,还挨了一通骂。说高毅赚钱的时候,她一点没想着家里,到了要钱的时候就来了。   气得余曼丽电话这头说不出话。这些年她孝敬父母的不少了,过年过节礼钱礼物一样没少过。高毅对她孝敬娘家也从不过多言语。就这样,父母还怪她给得少,因为当年彩礼问题,也从没给过高毅好脸色。余曼丽暗下决心,以后父母再休想从她这儿要一分钱。   腆着脸求了一圈人,一分钱没借到。最后还是高毅的师傅给他们借了两万,让她把住院和治疗的费用给清,还说会帮高毅保住饭碗,等他伤好了继续去上班。   余曼丽感激涕零,但这钱依然是不够。尽管知道网贷不能碰,她已经没有办法,从网上借了钱,好歹把生活给糊弄走。苏雪青那笔钱的确是天降甘霖,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不仅如此,还帮他们解决了孩子读书的问题。   感慨于人与人差别的同时,余曼丽也是真心感激苏雪青。尽管人家没说多少利息,没要求还钱的期限。余曼丽还是觉得应该尽快凑齐还给人家。   下个月高毅就能重新上班,修车的钱也有,开车的活儿还要继续做起来。自己也不能放松,于是她又打回了两份工。   今天早班,三点多她从超市下班,翻出自己放在储物箱的保洁服和清洁工具,准备去做家政。   平台给她派了三个单,一直到晚上十点,能拿两百来元。   家政比收银赚得多,但不稳定。收银相对轻松,也稳定一些。两份工一起,就是最挣钱的搭配。之前的问题是她跟高毅都干两份活儿,孩子没人照顾。不过这俩月高毅都在家,孩子的事她不用操心,只愁钱的事儿。   累是当然会累,甚至比以前在村里干农活儿更累。务农总有农忙和农闲,打工则是一天不落,每天都有活儿干。累,但是值得。他们两个没念书的人,在这里有了房有了车,这都是这份劳累的报酬。孩子能在大城市长大,能去公立小学念书,还在学钢琴,已经和她当年大不同,未来也不用再过她这样的生活。   只要想到辛苦有尽头——还完房贷和将女儿供出来,未来就充满希望,她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她的生活就很幸福。一时的困难会过去,只要她们一家人好好的,生活总会越来越好。   已经上了八小时班,赶去下一份工的脚步还是轻快。只是一路她都觉得奇怪,到了公交车站,她怀疑也停在公交车站的那辆银色的车在跟着她。   高毅教过她车标,多的不认识,但这个她认出来了,是奔驰,单知道这个牌子的车贵。   她四下看了看,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既没有仇人,开这个车也不是她够得上的朋友,怎么会跟着她。   公交车来了,余曼丽上车,而那辆奔驰也跟了公交一路。   到站下车,她有些忍不住,四周都是人,她也不害怕,直接朝那辆车走了过去,敲了车窗,一张男人的脸露出来。   男人脸长得周正,看那油头粉面的模样也是有钱人,但那双盯着人的眼睛却显得乖戾,看得余曼丽有些瑟缩。   她大着胆子:“我不认识你,你跟着我干嘛?”   男人勾起嘴角,像是嘲讽她:“我认识你,你是高毅的老婆对不对?”   “你认识我老公?”   “我可太认识他了。你以为他现在这这幅样子是谁干的。”   余曼丽大惊,随即眉头狠拧:“你就是那个撞了我老公逃犯?好哇,我正要找你……”她赶紧掏出手机,对着车牌一通拍,生怕人跑掉。   “他跟你说是被车撞的,不是被人打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难怪,他不敢告诉你,他睡了我老婆才挨的这顿揍。”   余曼丽瞪着他:“你说什么?什么睡了你老婆?”她马上想到高毅,自己把他看得那么紧,他连一个女人的电话都没有,这怎么可能,“你搞错了,不可能,我老公不是这种人。”   继而她感到万分气愤。这人因为误会将高毅打成那副惨状,现在还来自己面前污蔑他,余曼丽将手伸进车窗,试图去抓那男人的领子:“……你把他打成这样的……你凭什么打他,你跟我上警察局……”   男人抓着她手腕,将手丢出来:“疯女人,他妈的不去找你出轨的老公闹,找我闹什么……”   “胡说八道,我老公不会出轨。你老婆是谁?他根本不认识你老婆,你简直有毛病……”   “我老婆是苏雪青,他真的不认识?”   余曼丽愣了。   男人像是很欣赏她那副茫然又震惊的表情,缓缓给出他的最后一击:“你老公出轨的是个男人。”   “两,两个男人……”余曼丽脑子一片空白,高毅、苏雪青、出轨、男人……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她完全无法思考了,朝男人大叫,“胡说……你胡说,你这神经病胡说八道……”   她转身要走,却被下车的男人塞了一沓照片:“看来我上次给他的教训还不够,你回家一定好好管管他。”   说完这句,男人上车,扬长而去。   邵庭沉着脸开车,反复回想刚那女人脸上的神情。   路口跳了红灯,他将车停在斑马线前,眼前是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群。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伏在方向盘上大笑起来。   太棒了,那女人的表情太棒了,那种迷茫又惊惶,像一只误闯进狮群的小鹿。她一定疑惑极了、恐惧极了,但接下来她会愤怒、发狂,然后是心碎,最后是恨……就和自己体会过的这所有一模一样,就给苏雪青带给他的这所有一模一样。   苏雪青背叛了他,也对他没有残存丝毫爱意。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也努力消化这一切,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不再意气用事,将对方推得更远。   但他还有最后一丝侥幸,苏雪青也不爱那个叫“高毅”的,只是玩玩。同志圈里也不乏这样的事,他有认识的夫夫会一起找第三人玩,来为平淡的感情增加乐趣。如果苏雪青是想要这样,他们兴许还能再聊聊。   然而这最后的侥幸却在他又一次去找苏雪青时打破。他碰到刚签售回来的人又匆匆出门,他跟上去,结果却是发现苏雪青去银行取了一袋现金,然后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区。他在楼下从中午等到晚上,等到两人一起出来的亲昵身影。   苏雪青那样的神情和笑容,邵庭已经不记得多久没从他脸上看到过了,听到自己心底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个念头咋然升起——   凭什么他们这么高兴,自己这么痛苦?凭什么他为苏雪青付出了所有,却换来被抛弃的结局?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却落得如此下场,要承受这些伤害和痛苦?   明明背叛的人的他们,该死的也是他们。 第46章   到了九月,高毅的手臂差不多痊愈,腿上的石膏也拆了。他的日常活动已经没什么问题,除了刚拆石膏的腿还不是很有力,走路还不太便利。   但这些对于他想要见到苏雪青的强烈渴望,都不是阻碍。   他穿了一件宽松的薄卫衣、休闲裤,头上的伤还没长好,戴着渔夫帽。他单手拄着手拐,站在大学门外,是往常等待苏雪青的地方,只是今天没有开车。   并没等太久,随着涌出校门的人群,他魂牵梦萦那人也朝他款款走来。   “等多久了?”   “没多久。”   “走吧。”苏雪青扶着他另一只手,“能走么?”   “嗯。”   两人像相识已久的老友,熟稔而亲密地,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学校前门,在前边人少一些的地方上了出租车。苏雪青说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过两天去酒店上班。”他殷切地,“你中午可以来酒店休息。”   “你该多休息一段时间。”苏雪青温柔地注视着他。   高毅被苏雪青这目光看得手指尖酥酥麻麻的。他能感觉到和苏雪青之间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虽然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却让他异常振奋。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遭得这场横祸,那他受的这些伤不仅值,甚至恨不得那天早一些来,受的伤更重一些,感到的痛更多一些。   他被这缱绻的眼神鼓舞,松开手杖,抓住苏雪青垂在身侧的手,将手指插入对方指间,紧紧握着。   “车送去修了吗?”   “送了。”高毅很遗憾不能立马来接送苏雪青,“我的腿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开车。”   “养好身体要紧。”   两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像一对相交多年的朋友,只是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直没有分开,手掌心里沤出一些湿黏的汗水。   他跟着苏雪青回了他的公寓,站在门前,抬眼看门框,脚下却迟疑。   苏雪青站在屋里看他:“不想进来吗,有顾虑?”   “没有。”   与其说是顾虑,不如说第一次被苏雪青邀请到家里,进入他如此私人的空间,紧张中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随便坐。喝点什么?”   “都可以。”   “那就咖啡,我也正想喝咖啡。”   苏雪青将咖啡胶囊放进咖啡机,等着它制作。高毅一瘸一拐挪到他身后,轻轻咽着唾沫:“想抱你……”   那双粗粝的手握住苏雪青的腰,手心的温度透过薄的衬衫传到他皮肤上,很快就热得发烫。宽厚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腰间的手开始缓慢移动,带着力量的,抚到他腰腹、胸膛、锁骨、肩膀……又从肩膀、锁骨、胸膛,到腰腹,循环往复,衣服发出轻微的摩挲的声音。   苏雪青长长叹了一口气,仰起头,和伏在他肩上的高毅脖颈相交。   他微微一侧脸,便和高毅呼吸相接了。燎原的大火从唇舌触碰间开始点燃,喘息愈急,缠绕在胸膛的手臂也更紧,像是被一条蟒蛇裹身,让人动弹不得,逃脱不了。   高毅将他抵在开放厨房的岛台,抬起他一条腿。   苏雪青视线晃动着,家里原本熟悉的景致跟着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扭曲和陌生。耳边的咖啡做好了,淋淋漓漓滴进杯子里,屋子里飘满咖啡豆的香气。   厨房、地板、沙发……苏雪青撑着落地窗的玻璃。夕阳坠在天边,也像是磕在玻璃上的蛋黄,贴着天幕,缓慢往下滑,直至隐入视线尽头那些藏青的山脉,只在天边留下一簇橘色的霞光。   夜晚降临,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但紧拥的两人并不孤单。   他们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腿,苏雪青软软地靠着高毅的肩。高毅将嘴里点燃的烟送到苏雪青唇间,待他吸完,又拿回来自己吸了一口。   四合的暮色在房间里合拢,高毅鼓起勇气开口:“今晚能不能留下?”   苏雪青沉默片刻:“还是回家吧。”   高毅手臂搭在膝盖上,低头盯着地毯,沉默不语。   “以后在一起的机会很多,不在乎这一时片刻。”苏雪青安慰道。   “我难受……”   他已经不能满足这短暂的见面只为身体交流,他也觉得愧对苏雪青。他想要把更多的时间分给他,和自己真正爱着的人在一起。他恨自己,年少无知便稀里糊涂将自己交出去的,是他的一生。   但这一切没有苏雪青丁点的错,不自由的只有自己。在他们的关系里,苏雪青从未要求过什么,已经很体贴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饿了没?我叫个外卖一起吃吧。”这个问题没有讨论下去的意义,苏雪青换了个话题,并起身开了屋子的灯。   大灯将房间照得分毫毕现,驱散了刚才浓重的暧昧气息。   咖啡已经彻底凉了,他重新倒了两杯果汁。   “你腿还好吗?”苏雪青怎么也没想到,那条刚拆下石膏的腿不仅没有影响高毅的发挥,反而因为久未亲近的激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激烈。   “没事。”   “给我看看。”   苏雪青去撩他裤腿,却被高毅躲开:“刚拆了石膏,不好看。”   苏雪青还是撩起了他的裤腿,肌肉萎缩后的腿比另一条瘦了一圈,常年不见日光让皮肤也有种不健康的白。   高毅赶紧将裤腿放下去,难为情地:“说了不好看。”   苏雪青也不勉强,放他在一边,继续抽烟等外卖。   高毅靠过去拥住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短暂而珍贵,让每一个拥抱都变得奢侈。   “下次我做给你吃。”   苏雪青泄了劲儿,靠在他怀里:“嗯。”   “你喜欢海鱼。我们厨房能买到野生的大黄鱼,清蒸是我的拿手菜。”高毅从身后圈住他的腰,捏他的手,“还喜欢什么,都告诉我。”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用来做饭太浪费么。”   “不浪费。”   “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高毅红着脸。   苏雪青扑哧一声,只笑了笑,别的什么也没说。   这时外卖来了,门口响起铃声。   高毅的手机同时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是余曼丽打的电话。正犹豫要不要接,苏雪青瞥了一眼:“接吧。”   高毅背过去,压低声音:“做什么?”   ……   “我晚点就回来,十点之前。”   ……   “没在哪里,一会儿就回。晚饭你们自己先吃。”   ……   “在苏老师这里……”   不等他说完,电话听筒里泄露出余曼丽暴怒的声音:“高毅,你现在就给我回来。你女儿高烧四十度,你不想看到她烧坏脑子现在立刻给我回家。”   桌上摆满了菜,虽然是外卖,也足够丰盛。苏雪青正要递筷子给他,此时也收回了手。   “阿青……”   “回去吧,孩子要紧。”   高毅抱住苏雪青,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话虽如此,这一刻苏雪青还是觉得扫兴。他不忍心留下高毅过夜,但至少期望能一起吃个晚餐,“我送你下楼。”   “不,别送……”高毅又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会更舍不得。”   苏雪青笑着推开他:“去吧,需要帮忙给我打电话。”   两人像是相反的磁极,在近距离相互吸引着,难舍难分。等正在分开后,又会好一点,把过去的温存时间当做记忆留存,用以缓解下次见面前焦灼的思念。   坐上车,高毅满心担忧起女儿。下午他出门时,丫头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烧到四十度。   他又想起那整宿整宿在儿童医院的急症度过的夜晚。早几年女儿刚来时,身体瘦弱,年纪也小,总是动不动就生病,一病就发烧,一发烧就跑医院。夫妻俩对儿童医院的路熟得不能再熟。这两年孩子大了一些,高毅也带着她做锻炼,皮实了不少,已经很久没有烧到四十度了。   路上他给余曼丽打电话,对方不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毅急得隐隐有了些怒气。   等他心急火燎赶回家,打开门,和正在客厅看动画片的女儿四目相对:“爸爸,你回来啦。”   高毅上前摸了一把女儿的额头,一切正常。   “你没发烧?”   “没有啊。爸爸,我饿了,我还没吃饭。”   高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你妈呢,没给你做饭吃?”   “妈妈回来就去房间锁了门,我叫她也不理我。”   高毅摸摸女儿的头:“我先去看妈妈,马上给你做饭吃,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可乐鸡翅。”   “好,你去把冰箱的冻的鸡翅拿出来。知道是哪个吧?”   “我知道。”小姑娘从沙发上蹦下来,一跳一跳地去了厨房。   余曼丽今天很反常,高毅得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第47章   坐在客户小区的花坛边,催促的电话已经响了两三遍。余曼丽干活的原则是从不迟到,也从不甩单。有回生病烧到三十八度,也不顾劝阻,让高毅把她送去客户家里。   今天已经到了门口,就剩最后的距离,她却没有力气上楼。视线被泪水模糊,她划了好几次才把手机按钮划开,那头问她怎么还没来。   她吸吸鼻子,抹了把眼泪:“今天来不了。”   客户很不满意,大声问她为什么这时候才说来不了,早干嘛去了。余曼丽没别的话,只说来不了,气得对方留下一句要去给她打差评挂了电话。   她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握着一沓照片。照片里是高毅和苏雪青,看拍摄时间是在高毅受伤之前。   高毅多次去大学门口等苏雪青,苏雪青上他的车,两人一块儿进酒店。到这儿余曼丽还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好朋友的交往,但那张模糊的、车窗缝隙里脖颈相交的照片,傻子都能看出是在接吻。   她看不出另一个人是不是苏雪青。但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她也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   丈夫真的出轨了,还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   余曼丽完全搞不懂。搞不懂高毅对她有什么不满,更搞不懂他出轨了一个男人。是自己管他和女人交往管得太紧,他只能去和男人交朋友,才发展到这种地步?   还有那个苏雪青,明明也是个男人,为什么要来勾引自己老公。而告知她这一切的陌生男人,他说苏雪青是他老婆。为什么这些男人会搞在一起,难道不觉得自己很脏很变态?光是想想,简直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她也真是蠢,苏雪青都找上门来了,她还以为对方是个来帮助他们的好人。   前一秒还觉得圆满有奔头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全毁了。   像是被老鼠掏了洞的谷仓,看起来还是满的,实际底下全是稻壳和老鼠屎。而混在空壳和老鼠屎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她不辞辛劳,一点一点攒下的。   苏雪青是那不知廉耻偷窃的老鼠,高毅更是那没用的门板。   越想越气愤,更气的是,她回家发现人不在。一打电话,高毅竟还和那贱人在一起。   等他回家,刚敲开卧室的房门,余曼丽就把这一沓照片,狠狠摔到他脸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高毅愣了愣。   余曼丽双眼通红,像烧红的炭,含着怒火和悲愤。她咬牙切齿,压着声音:“这是不是真的?”   高毅弯腰将照片捡起来,一张一张看过去,顿时明白了这一切。苏雪青一语成谶,纸包不住火,他的侥幸只是一时,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终将落下。   他握着照片,默默将门关上,他知道余曼丽压着声音的原因,女儿还在外面。   余曼丽紧盯着他,期望他说点什么狡辩的话,最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到现在仍无法相信一向老实保守的丈夫会出轨,更不相信他会出轨一个男人。   然而高毅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苏雪青说过“代价还未付出的时候,都觉得那可以承受”。高毅却不知道是否能够承受,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只盲目地沉溺于和苏雪青的日日欢愉,沉溺于此刻,从不去想未来。   他知道他们没有未来,却还是要为此付出代价。   余曼丽极力隐忍着,克制着大喊大叫的冲动,快要咬碎了牙齿:“高毅,我问你,这是不是真的?你和那个苏雪青,到底什么关系?你说话。”   “……是真的。”   “轰隆”一声,如惊雷劈在头顶,余曼丽顿时有些晕眩。   她以为至少丈夫会狡辩,会解释,会一口咬定说这都是误会。却没想到他就如此直白地承认。   一个耳光甩在高毅脸上,眼泪却从余曼丽脸颊滑落。   “你要不要脸……你们到哪一步了?”余曼丽抓着他的手臂使劲摇晃,“我问你们到哪一步了?”   “你们是不是上过床了?那是个男人啊,你怎么能和一个男人……你怎么这么变态……这么恶心人……”   高毅沉默地,像一颗被摇来晃去的枯树干,再也不发一语。   余曼丽紧抓着他的手渐渐泄了力,她像一株被树干抛弃的藤蔓,再也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支撑,而缓缓缩在了地上,压抑着声音,嘤嘤哭泣。   她哭泣着,又挥着无力的拳头,捶打高毅的腿:“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对得起我,我十九岁跟你,不嫌你是孤儿,不嫌你没钱,我跟你十年,给你生孩子,你就这么对我……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锤不动了,她依然扯着他的裤腿,“我是做了什么孽?我是哪儿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折磨我……”   高毅喉咙像是堵着石头,沉重而干涩,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弯腰将余曼丽拉起来:“曼丽,你冷静点……”   “……是我对不起你。”   余曼丽一把甩开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做了这种事……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啊……”   她哭着骂着,坐在床头,抓了枕巾捂住嘴,无声嚎啕起来,泪如泉涌。高毅从没见她如此痛哭过,有些发慌,胸口充满了内疚和苦涩。他挪过去,也在床边坐下,试图去楼余曼丽的肩膀,被不留情面地推开。   余曼丽哭得快喘不过气,怕她窒息,他扯下妻子堵嘴的枕巾。   终于得以喘气的余曼丽,扭头对他怒吼:“滚,你滚……”   高毅坐在一旁,不知所措。   房门敲响,高雅歌一边拍门,一边喊:“妈妈,爸爸,我煮了面,我们吃饭吧。”   两人一齐看向房门,余曼丽短暂地止住了哭,只是哽咽。   女儿脆生生的声音:“我饿了,你们也出来吃饭吧。”   见房间里没反应,高雅歌拉长了声音:“妈妈……爸爸……”   高毅拉开房门,低头看到女儿茫然懵懂的小脸:“走吧,吃饭。”“你煮的面?”   “嗯,煮的方便面。”   高毅已经看到了桌上三碗面糊。他赶紧去厨房,灶台一塌糊涂,但煤气好歹是关好的。   高雅歌已经坐下吃了起来,高毅也坐下,将孩子做的面糊扒进嘴里,心头的酸楚顿时蔓延到鼻腔。   “妈妈呢?她不吃吗?”   “妈妈不舒服,让她休息。”   “哦,你把她那碗也吃了吧。”   吃过晚饭,收拾了厨房,高毅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间门:“丫头,今晚我跟你睡?”   闻言,高雅歌开心地挪到了床最里边,给高毅留出位置:“爸爸,今天晚上你给我讲故事。”   “想听什么故事?”   “小美人鱼的故事。”   “又听美人鱼?”   “嗯。”   高毅又讲一遍已经讲过无数遍的故事,讲完了胳膊上的女孩还双眼大睁着。   “你怎么还不困?”他把手掌盖在女儿眼睛上:“闭上眼,睡觉。”   女孩揭开父亲的手掌:“你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   “你听到了?”   “我听到妈妈在哭。”女孩忧伤地,“妈妈只有跟你吵架的时候才哭。爸爸,你去跟她和好吧。”   高毅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很难过,安慰着:“我和妈妈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过了一会儿,“我会和她和好的。”   “你们明天和好吧,今天你再给我讲个故事。”高雅歌打了个呵欠。   女儿睡着后,高毅一夜都没怎么睡。像是想了很多东西,又像什么都没有想。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做了早饭,并把女儿叫起床穿衣洗漱。   到了超市早班的点,余曼丽也起床了。   高毅叫她吃早饭,她没有搭理,洗漱完就出了门,连女儿叫她也没有回应。   高雅歌受了挫折,有点难过,高毅给她拿了奶塞进书包:“快吃,今天我送你去上学。”   “可是你的脚还没好。”   “没事。”   上了公交车,高雅歌问:“为什么今天妈妈不送我啊,是不是生我气了?”   “不关你的事,妈妈在是生我的气。”   余曼丽生他的气是一方面,今年开学女儿终于转去了他们家附近最好的公立小学,而这一切都是苏雪青帮忙办妥的。   余曼丽那样强硬的性格,一定受不了承了苏雪青的情,所以才不愿意送女儿上学吧。 第48章   余曼丽好几天没和他说话了,高毅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他也并不很想去面对余曼丽,只有女儿着急,每天催促他去和妈妈和好。   迟钝如高毅,也知道这次争吵和以往不同,不是他一低头,妻子就会原谅他。这次是真的伤了余曼丽的心,恐怕她无法再心无挂碍地和他在一起了。只是想到女儿,孩子无辜,他们还是要维持这表面的和平。   重新回到了后厨,师傅照顾他,没有给他派重活儿,看他这郁郁寡欢的模样,以为是钱的事儿闹的,劝了几句,又说自己的钱可以晚些还。   高毅没担心钱,而是今天苏雪青要过来,是他们难得在酒店房间约会的日子。   以往他满心满眼只盼望这一天,此时却因为事情的败露,让他变得为难。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苏雪青,更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午餐高峰过去,师傅说他腿还没有完全恢复,让他先去休息:“你这不是还不能开车嘛,去楼上开房间睡个午觉。”   这个点苏雪青应该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了。   高毅却说:“又来了两桌人,等他们吃完。”   “有人看着,你走你的。”大师傅把他给打发了。   高毅解下围裙,拿了烟盒去货梯间吸烟。   他站在窗边,外面下雨了。飘飞的密密细雨,和窗沿滴水的声音。后厨里开了冷气还是热,站在窗前,觉着这空气里的秋意,有些凉。   一颗烟抽完,他简单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去楼上。   苏雪青背对房门,合衣侧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脚的桌上还留了一半高毅中午给他送上来的饭菜。   之前总是这样,苏雪青约莫十二点多来,高毅会在十二点之前送些吃的上来。苏雪青饿了就先吃完给高毅留一半,不饿就等他来一起吃。   高毅坐在床边,柔软的床垫陷下去。   “来了。”   “嗯。”   他伸手抚摸苏雪青的头发,从头顶到肩头,再从后背到腰际,很慢,很温柔。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那样美好和珍贵,今天尤其。   “你先去吃饭。”   “我不饿。”   高毅也侧身躺上床,贴近苏雪青的后背,两人像两只叠在一起的大小勺子。高毅手臂绕过他的腰,握着他放在胸前的手。   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苏雪青察觉到高毅有些不对劲儿:“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   高毅沉默地,抱着苏雪青那条手臂收紧,把脸埋在他头发里,无限眷恋地深呼吸。熟悉的香味儿和体温,勾起他无限的爱意,还有和这爱意纠缠在一起的不知所措和痛苦。   “还是钱的问题?”苏雪青拍拍他的手,“需要我帮忙吗?”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高毅喃喃道,用力抱着苏雪青,像是要将他揉进身体里边。   苏雪青轻笑:“你希望我对你不好?”   “不是。”高毅吻他的头发,嘴唇碾过耳背,“你知道我爱你……会忍不住误会……”   “想误会就误会吧。谁又知道呢……”   高毅被这话刺激,突然掐着苏雪青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强势地亲吻。   手指捏得苏雪青下巴酸软,吻得他喘不过气。   高毅从不曾这样粗鲁过,当换气结束,他再要如此强硬侵袭时,苏雪青推开他的脸:“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刚才强势的气焰顿消,高毅如同霜打的茄子,眼睫低垂,遮住他难过的眼睛。他不愿意说这件事,好像说了,就有什么会改变,就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事会发。他只是用力将怀里的人抱紧。   苏雪青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他,用眼睛询问。   没法对他说不,高毅声音细如蚊蚋:“……余曼丽知道了……”“知道到什么程度?”   “她有照片。有次在车里亲热……车窗没有关实……”   他期望从苏雪青脸上看到点什么,然而苏雪青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也想听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但对于这件事,苏雪青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阿青,我其实……”   “现在别说话。”说完用实际行动堵住了高毅的嘴。   他翻身坐在高毅腰际,捧着他的脸,忘情亲吻。   苏雪青吻技很好,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主动引诱,等对方起了火,他就变得懒懒地,只管接受对方的炙热。今天他却格外热情,把握着一切主动权,好像他们的第一次。那时高毅害羞而生涩,他扮演了引导的角色。   但今天他并非引导者,那么多次,高毅已经熟悉他的一切,了解他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是最会取悦他的人。总是被取悦的人突然有了取悦人的心思,他希望高毅能有不一样的感觉,希望高毅能够记住他,哪怕忘了他的样子,忘了自己的爱,用身体记住的东西总不那么容易忘记。这是苏雪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热情的燃烧,他希望将它烧尽。   高毅靠在床头,捂着嘴,两颊通红地盯着苏雪青白瓷一样的后背。   起起伏伏的背脊像山峦,又像海浪,涌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撑起的手臂,将肩胛撑成两片翅膀,那翅膀也随着脊背的起伏翕动,像是快要飞走。   窗外的雨突然大起来了,有了哗啦啦的雨声。房间的光线有些昏,但并不暗,他们像是在灰色海面不断翻滚纠缠的海豚,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汹涌的海浪击入浪潮……   ……   雨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渐渐安静下来的呼吸。   苏雪青枕着高毅的手臂,用一个温柔持久的亲吻来化解事后的余味:“我们第一次也是在雨天。”   “那天我来接的你。”   “你拿了一把很大的雨伞,胳膊还是淋湿了。”苏雪青伸手从床头拿烟,高毅知道他这个习惯,总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给他准备着。   “其实那时是我刚和邵庭提分手,他不同意,我心情很烦躁,只想随便找个人纾解……包括之前那些轻浮的举动。”   “我知道,之前的也知道。”   苏雪青把手里的烟送进高毅唇间,看着他笑:“但后来就不是了,不知道具体是从哪次开始,至少今天一定不是。”   高毅没接苏雪青的烟,而是又和他接了一个有烟味儿的吻。   吻着吻着,高毅越来越投入,苏雪青却阻止了他更进一步的打算。   高毅收回手,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我……”   “我们结束吧。”苏雪青把烟蒂摁在床头的烟灰缸,“到了结束的时候了,我不想参与到你的家庭里。现在说这种话有点晚,至少是在参与得更深之前。”   他摸了摸高毅的脸:“忘了我,好好过日子。”   “怎么忘?”   苏雪青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记住也行。”他低头扣衬衣,低垂的眼睑遮住那会泄露太多情绪的眼神,“我会记住你。”   “阿青……”   苏雪青抬起头看他,神情很平静,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说分手和结束,习惯了先离开别人。结束这种关系对他来说毫不困难,他也不会因此难过。他永远能够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和理智,就像一尊没有悲喜的雕像。   高毅叫住他,心里是漫溢的痛苦和不舍,却无法挽留,无法对他说“不”。   “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纠缠。”   “我知道。”   “我走了。”苏雪青已经穿好衣服,最后再张开手臂抱了高毅一下,“抱歉。”   他坐在床上看着苏雪青,像是被主人丢在路边的小狗,忠诚地执行着主人抛弃它的指令,只望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背影流着泪,而无法追上去。   苏雪青毅然走出房间,走出电梯,走出大楼,走进那正倾盆的大雨里。 第49章   初秋的第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让人打不起精神。   苏雪青那天淋了雨,可能是有些感冒,一直头昏脑涨。然而身体的不适却比不上心头的难受,他索性喝起了酒,让脑子更晕一些,最好晕到什么都不必想,那么这种难过就会暂时放过他。   这几天他又突然开始梦见哈比,一条他小时候养过的泰迪犬。   记不清是八岁还是十岁的生日了,总之在向父母索要生日礼物的时候,他提出想养一只小狗。母亲原本不同意,但父亲用助于培养他的责任心说服了母亲,于是那天他去宠物市场选了一只白色的小狗。   男孩和小狗总能成为最好的朋友。泰迪聪明且粘人,但唯独只粘苏雪青粘得紧,还会对和苏雪青吵架的苏青扬呲牙。苏雪青得到了小狗全心全意信任和爱,他也全心全意地喜欢这只小狗,遵守负责小狗饮食起居的承诺,遛狗、喂食、玩耍,十分亲密,到了同吃同睡的程度。   但没过多久,小狗因为他粗心而走失,寻找良久依然无果之后,苏雪青第一次明白了失去的痛苦。   以泪洗面、不吃不喝,父母看不下去,说带他去市场再挑一只。看到其他和哈比外表几乎完全一样的小狗时,他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哈比是无可替代的,到目前为止他也这样认为,从此以后他从未再养过宠物。   对于幼小的他,那是一次极深的创伤,自责和后悔让他总是梦到弄丢小狗的经历。为了让他摆脱这种梦魇,父母还送他去看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   可能正是这种经历,让他在人际交往里总是拒绝过分投入。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他都维持着一种浅淡的关系,保持着可进可退的距离。   但真正的投入却会在不经意间发生,就像那只仅仅和他相处了几个月的小狗,还有和他仅仅交往了几个月的高毅。   和高毅不再见面是他做的决定。见不得光的关系在暴露在阳光下时,就没有了再继续的理由。所以当暴露在邵庭面前时,就该结束的。怪他那时不够干脆拖到现在,也引发了更多问题。   他知道这是正确的,但仍感到抑郁和迷茫,心里像被掏了一个洞,站起来时,有点凉飕飕的。   茶几下边堆满了啤酒罐,沙发前摆着几只红酒瓶。他垂在的手摸到其中一只,拎起来扒掉软木塞,直接倒进嘴里。   房间里放着音乐,循环的音调让他脑子也像是开始转圈,没多一会儿便晕头转向。酒瓶被随手搁在地上,唇角是干涸的酒渍,他耷拉的眼皮没多会儿就闭上了。   梦里又是哈比龙眼核一样圆溜溜的眼珠,不一会儿变成了另一双深邃的眉眼,那双眼睛湿漉漉像是被雨水给湿透。这两双眼睛都让他内疚,他在梦里和他们说对不起……   不知睡了多久,苏雪青被电话震醒,他眯眼看到一串陌生的号码,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   “出版社把样书寄到了红树湾,你自己过来拿。”   苏雪青撑起身,天已经黑了,他捏着眉心:“你什么时候在家?”   说完这句,他才想到可以让邵庭寄过来,或者放到门口,他方便的时候过去拿就行了,并不一定非要和邵庭见面。   更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邵庭已经说:“我明天在,你下午来拿。”   苏雪青犹豫,还是想让他给寄过来。但邵庭口气强硬,苏雪青又不想勉强他:“好,我下午过来。”   事情已经说妥,对面却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两人对着话筒沉默一阵,苏雪青问:“还有事?”   “没事,挂了。”   苏雪青又沉沉倒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了。   起来叫了点东西吃,又喝了一阵酒,醉晕了才有睡过去。等第二天醒过来,已经快到中午。   他没忘记还要去红树湾拿书,撑着宿醉后又晕又疼的头,洗了个澡。裹着浴袍站在洗手池前,镜子里的人无论脸色还是神情都糟透了。   自我修整了一番,吃了止疼药,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依然很糟。那种疲累的状态和黯淡的黑眼圈靠强打的精神无法掩盖。   但是无所谓,他不需要向邵庭证明自己过得很好。   高毅说妻子发现他们是因为照片,他就已经明白这一定是邵庭的“杰作”。既然他想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那就让他看。既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伤害想要报复,那就让他报复。   苏雪青并不否认自己伤害了邵庭,对方想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他也接受。但他无法理解邵庭把所有人都卷入他的怒火,和每一个人传播他的仇恨。   苏雪青现在只是后悔,以至于不解,他是怎么和邵庭在一起走过十年?他责怪自己在一些肤浅的宠爱和感动里,忽视了对方不经意暴露的真实样子。他早该知道邵庭是这样的人,早该抽身而退,却在犹豫不决的纠结卷进更多人,这都是他的错。   敲开曾经的家门,苏雪青面无表情,心里也无波澜,面对邵庭时好像面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书在哪里?”   “在屋里,进来吧。”   邵庭穿着家居服,屋子里还有一点中午吃完饭菜的余味儿。房子也全部重新装修过了,连过去的格局都已经完全改变。这里还有其他人,有音乐和洗刷声从厨房传来。   苏雪青跟在邵庭后边,路过厨房门口,余光里瞥见一个男孩的身影。   男孩应该挺年轻,上身是一件宽松的卫衣,下半身只穿了到腿根的热裤,浑圆的屁股将裤边顶起来,两条矫健有力的长腿。他系着围裙,一边洗碗,一边跟着音乐摇晃,全然没有注意到苏雪青的到访,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书在墙角垒成两摞,有二十多本,有一部分是苏雪青自己掏钱买来送人的。外边的包装盒应该是扔了,就这样他没法拿走:“有袋子吗?”   邵庭对厨房喊了一声:“小阮,去找两个袋子来。”厨房的水声骤停,男孩伸出一个头:“什么袋子?”   “装书的袋子。”邵庭指了指那堆书。   男孩出来,钻进另一个房间,不一会儿拿了两个LV的包装袋:“这个行吗?”   苏雪青点头道谢,接过来蹲在地上装书。男孩见状,也要蹲下帮忙。   “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男孩还是蹲下了:“苏老师,还记得我吗?”   苏雪青闻言打量了几眼,脸是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   男孩出言提醒:“去年冬天,KTV,吴哥,周哥……”看苏雪青的表情,“想起来了吧。”   的确想起来了,男孩就是那个小明星。不知道他刻意提醒苏雪青他是谁是什么目的,为了让他想起那晚的耻辱?还是想在他这个现男友的前男友面前示威。或者说,邵庭故意让自己看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大概都落空了,苏雪青心里除了和高毅分开的伤感,此时并没有别的情绪。   他拎起两袋书,掂了掂,纸袋的承重到楼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就要走,邵庭朝他伸手:“书很重,我帮你拎一袋,送你到楼下。”   “不用了。”   “给我一袋。”邵庭抓住纸袋边缘。   “真的不用。”   “你就听我一次行么?”   苏雪青皱眉:“……放手……”   “不放……”   两人拉扯间,纸袋被撕开,书撒了一地。   ……   苏雪青胸膛起伏,不耐烦地盯着邵庭。   邵庭也隐忍地盯着他。   眼看两人就要爆发点什么,男孩赶紧说:“我再去找个新的。”   他刚一进房间,邵庭就抓住苏雪青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么犟?你以为跟那种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结果?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说着把他拉去卫生间,将他按在镜子前,“你看看你这张脸……回头吧……”   原本没打算再和邵庭起冲突,但此时苏雪青怒火中烧,他一把攘开钳制他的邵庭:“看到我这幅样子你不开心吗?你不就是想折磨我,让我痛苦,让我难过……我承认你很有本事,你做到了,行吗?可以放过我了吗?”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是你先背叛我,先跟别人在一起,就算这样,我依然可以原谅你。但你非要一意孤行,我是让你看清楚,你跟一个已婚的男人偷情没什么好结果,让你学会死心。”   “关你什么事?”苏雪青用力推邵庭的胸膛,将他推得一个趔趄,“我问你关你什么事?你是谁,你来管我?我们之间,除了怨恨还有别的吗?不,我压根也不想怨恨你,我只是想忘了你,忘记我们在一起过……忘了这一切……”   邵庭扑上来抓住苏雪青的手腕:“怎么,你真的爱上那个司机了?他选择老婆孩子抛弃了你,让你伤心了?你不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清高,他就把你睡服了?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下贱……”   “啪”一耳光狠狠甩在邵庭脸上。   在客厅里刚好看到这一幕的男孩疾步过来,一手抓住苏雪青的手:“你在别人家里动手打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主人了,知道吗……”   不等他话说完,邵庭朝他愤怒地吼叫:“谁让你出来的,你他妈滚回房里去!”   男孩动了动嘴唇,负气走开,摔上房门。   在卫生间相对而立的两人胸膛都剧烈起伏着。邵庭拿舌头顶了顶刚才挨打的脸,压下所有情绪:“……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紧,就这样吧,我走了。”   邵庭抓住他的手,很用力,捏得苏雪青手背失去了血色。   苏雪青背对着他:“放手吧。”   “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   邵庭的手渐渐松开:“你真就那么爱他?”   苏雪青没有回答,只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50章   已经过去好几个月,高毅还惦记着那次在珠宝店里看到的青白玉的女娲雕像。他也早动了用木头复刻那神像的心思,无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木材。   不久前才终于从常常订购木材的店里买到了巴西白檀木。他要得不多,又挑的是上等的料,花费不菲才买到一小块配得上这样一件精美雕塑的木材。   白檀质地细密坚硬,握在手里发沉,雕刻打磨之后散发出珠玉般的光泽,再加上浅浅木纹和幽幽香气,不如玉石般通透,却也多了檀木独有的别致和美丽。没有青绿色的木材,高毅就在白檀下边拼接了一段同样价格昂贵的乌木做那蛇尾。   上半身是白润圣洁的女娲神女,下半身是沉甸甸有着金属光泽的黑色蛇尾。整体价值或许不如那玉石值钱,在他手里,却有另一种美感。   这些天,高毅每晚回家就坐在阳台上的工作台前,没日没夜地雕那神像。木雕已经完成,只是他精益求精,仍然在细化一些细节。他希望做到完美后,再抛光上油。   客厅的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初秋的深夜,他额头上全是汗水,有的顺着眉毛滑到脸颊,再从下巴滴在桌子上。   高毅很后悔,他没能快些做完,没能在和苏雪青分开之前将这个专门为他做的雕塑送给他。如今苏雪青不会再见他,这件东西也永远没法送出去了。   可是他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道一旦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还能把对苏雪青的感情放在哪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怎么排遣这种将心都掏空的悲哀。   这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工作和生活都像行尸走肉,只有坐在这工作台前活过来片刻。然而这片刻,脑子里全是他和苏雪青曾经在一起的快乐,以及此时彻底失去后的不知所措。   客厅的灯关了又开,高毅丝毫没有察觉。他眼前点着一盏小台灯,照亮只属于他的痛苦。他沉浸在自己的苦海里,正将这苦海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直到余曼丽走过来,巨大的阴影投下,将他和手里的小小神像一齐淹没。   “天天都睡这么晚,不怕猝死?”她伸手将台灯关了,“庞娟说她认识的一个在公司上班的,天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就猝死了,也才三十岁。”   高毅抬头看余曼丽。   他才想起这是半个月来妻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将雕像用布条裹好塞进抽屉。   在他上锁时,他听见余曼丽不屑的轻哼。   “我去睡了。”   “丫头已经睡着了,你别去弄醒她。”   “我睡沙发。”这段时间高毅弄得晚,一直都是睡的沙发。   余曼丽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莫名气愤。好像这段时间他压根没有反省过,自己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自己,每天照常过日子。特别是她今天收到他的工资转账,余曼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不是觉得只要假装太平,你干的那档子脏事儿就过去了?”余曼丽一把将他按回椅子上,“高毅,我就问你这日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过?”   坐回椅子,高毅也变成了木雕的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你要是不想过了,就拿着你这些破烂滚出去,我们娘俩不用你也能活。”   高毅沉默低着头,余曼丽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还有那块剃了头发的伤疤。   伤已经好了,那块头发还没长起来,像一块斑秃。继而想起两月前在医院里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她腿都吓软了,要不是想着这个家还得她撑着,她恐怕也一并晕倒了。   如今知道事情的因由,她明白全是高毅自找的,他活该,但她也恨,恨苏雪青,更恨打了高毅的男人。   这些日子冷静了些,嘴硬说她们娘俩不用高毅也能活,实际也知道,没有高毅房贷还不起,女儿的钢琴就更别想学了。孩子这会儿花钱还算少的,往后上中学、上大学,靠自己一个人恐怕供不起。   为了女儿,这口气她不咽也得咽下去。随后又自我安慰地想,起码高毅还知道把钱往家里拿,从这点来说,倒是比她父亲当年好很多。她父亲当年将挣的钱全给外面的女人花了,留她娘仨在家挨饿受冻好些年。   男人都一个鬼德性,可又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看见你都恶心……要不是丫头还小,不能没有爸爸……”   听到这话,高毅终于抬起了头:“不管你跟我之间有什么,我们都是丫头的父母。”   “你倒是还剩了点良心,没想着把闺女一块儿扔了。”余曼丽捏了捏眉心,“把车卖了吧,想办法凑足十万,还给那贱人,你跟他断干净。”   听到“贱人”两字,高毅心头被狠狠刺了一下。“我们不再见面了。”“你别那样说他。”   听他还维护起了情人,余曼丽怒火中烧:“我说错了吗?他不是个贱人是什么,明知道你有老婆有孩子,还勾引你。你也贱得慌,那贱人手指头一勾,你就男的女的都分不清了,都什么玩意儿……”   “余曼丽,”高毅提高声音,“别再说了行不行,我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说完他痛苦地按着太阳穴,额头上鼓起青筋。   被这么一呵斥,余曼丽也只能压下自己的脾气。今天她不是和高毅吵架的,而是想要解决这件事。   不管里边烂成什么样子,她还是必须要把这个“家”的壳给维持下去。这是她活了三十年,唯一拥有的、能够倚靠的东西。如果连这都失去了, 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不见面,我就相信你?你的鬼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余曼丽瞥向高毅,“我要跟姓苏的见面,还有他那老公,大家面对面把话都说清楚,你俩给我写保证书,盖手印。要是再犯,小心我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你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看?”高毅咬着牙,“你别太过分。”   “我这就过分了,你俩背着我乱搞的时候不过分?他敢睡已婚的男人,不敢见他老婆孩子?怎么,这么下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现在怕失了面子?”   余曼丽一口一个贱人,一口一个下贱,让高毅胸口的怒火就要喷发。   他“蹭”地站起来,指着余曼丽的鼻子,脸膛通红,咬牙切齿:“叫你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他是天王老子说不得?自己是跟男人搞一块儿的变态还不作数,还要把别人的男人也一块儿变成变态,你还维护他。说了怎么样?你要打我?就为了一个贱人?你多情深义重啊,多爱他啊……”余曼丽把一张苍白过度的脸,递到高毅跟前,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大喊,“你打,你打,打了我看你能不能醒醒,那是个男人,你要去跟男人过活,被人戳着脊梁骨一辈子?猪狗不如的东西……”   高毅那张脸也扭曲了,他蜷起手指,用力挣脱余曼丽鹰爪一样抓着自己的手。   “猪狗不如我也爱他。”   “你说什么……”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呆愣了。   她说高毅爱苏雪青那只是讽刺,她一直认为丈夫和男人搞在一起全是中了苏雪青的迷魂记,她从未听说过,一个男人会爱另一个男人。   她嘴唇发着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爱他,我爱苏雪青……”说出这话时,高毅眼泪止不住充满了眼眶。不是和余曼丽歇斯底里地吵架,而是又想到他和苏雪青的分手,他永远失去了他,“……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曼丽,我们离婚吧。”   他不能忍受自己这样失去苏雪青,失去他唯一的爱,他要离婚,然后心无挂碍地和苏雪青在一起。他要用尽自己的一切,重新将苏雪青追回来,然后他们正大光明地开始。   “啊……!!”   余曼丽大叫一声,顿时嚎哭起来。   她大哭起来,将拳头胡乱地往高毅身上招呼。痛哭里混合了混沌的语言:“混蛋……畜生……不是人……你是畜生……”   高毅一动不动接受着她的捶打,无声落泪。   在他说出“离婚”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要离婚。就像在他说出“猪狗不如也要爱苏雪青”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爱竟然这样深,他们分开的痛苦盖住了一切痛苦,让他根本无法承受,让他宁可孤注一掷。   直到另一声啼哭将两人惊醒,女儿穿着睡衣、赤着脚站在她的房间门口。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更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有惊慌和恐惧,让小女孩仰着脸,敞开喉咙大哭起来。   余曼丽松开高毅,扑过去抱住高雅歌,哽咽着替女儿擦眼泪:“……嘘……丫头不哭,快去睡觉……”   “……听话,别哭了,一会儿你又要喘不上气,大半夜的医院不开门……”   高雅歌也替母亲抹着眼泪,哽咽着:“妈妈,你也不哭……”   她泪眼朦胧望着余曼丽身后的高毅,手臂绕过母亲的脖子,向他伸出手。   高毅朝她走过去,却是越过了她,走向房门。   门被打开又关上,一串脚步声之后,屋子里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第51章   余曼丽和顾客吵了起来。   原因是顾客消费额不达标,却一定要赠品。余曼丽解释了两遍,对方听不进去,她便提高声音吼了客人两句。   客人这回听进去了,又怪她态度不好,不依不饶非要叫经理。   经理来了,为了安抚客人只能当众把余曼丽臭骂一顿。终于送走客人,经理回头对她说:“也不是第一天上班,你直接让他去前台就行,干嘛非得骂人?做服务行业的,干什么都不能骂客人。这次就算了,下次可要扣工资了。”   余曼丽不回嘴也不答话,木然地扫着码。经理看她脸色不太对,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午饭时间,还是在超市后门的空地。她坐在石阶上,庞娟端着餐盘过来,见她今天手里只拿了个面包,打趣她:“太阳西边出来了,你今儿没带饭啊?”   余曼丽啃着面包就矿泉水,低低应了一声。   “你这一个面包不够吃吧,这个鸡蛋给你。”   “不用了。”   “别客气,我早上带来没吃了的。”   余曼丽就接了过来,剥了壳塞嘴里,灌了好几口矿泉水才咽下去。   庞娟看她这样子,安慰道:“被经理骂了吧。那个秃子一天到晚找事儿骂人,你别往心头去。”   “哎呀,咋眼睛这么红,哭啦?为这点事,真不至于。”   余曼丽从喉咙里囫囵一句:“没有。”   也不是第一回被经理骂,以往被骂了,背地里插科打诨地骂回去也就完事了。今天这明显不是这么回事,庞娟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要不和我说说?”   “没事。”   见她这么说,庞娟也就不再开口,两人默默吃饭。   这会儿超市的顾客少,吃完饭余曼丽没有立马去接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高毅打电话。   昨晚吵了架,高毅抛下她们母女走掉了,整夜未归。余曼丽抱着女儿,也整夜听着门锁的响动,也一夜未睡。   一早忙着把孩子送去学校,也忙着来上班,还没顾得上。快十点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高毅师傅的电话,问她高毅人在哪儿,没去酒店也没请假,电话还打不通。   她一听,气得脑子都快炸了。只觉得满心的愤懑和憋屈,高毅他凭什么这么对自己,还一声不吭玩起了消失。   余曼丽在电话这头快要咬碎了牙,还要耐着性子跟师傅编谎话。说高毅突然重感冒,昏昏沉沉还在床上躺着,要请两天假。师傅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让他好好养病。   挂断电话又打高毅的,果然是关了机。这半天反反复复地打,一直关机。她看着自己有裂纹的手机屏幕,和这打不通的电话,胸口一阵绞痛。   除了生气和憋屈,她还觉得伤心和不解,她的男人竟口口声声爱另一个男人。   余曼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成功的女人,无论在哪里,她那将钱乖乖上交的顾家的男人,和听话懂事的女儿都是她的“战绩”,是她把别人比下去的资本。她人生唯一的瑕疵就是没能生个儿子,那也是高毅不要的。   高毅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也不和她吵架,对她总是忍让,她以为那就是爱。她瞧不上小女孩们追求的浪漫,能够让她依靠的男人才是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   现在她才醒过来,没有爱。高毅只是尽了一个丈夫的责任,从没有过爱。   在她面前,高毅从来没有照片上那么腼腆开心的笑脸。总是沉默不语的软蛋男人,却会红着眼睛维护苏雪青,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他甚至为了那个男人和自己离婚。   一想到那两个字,余曼丽的心就慌了。   怎么能离婚?离婚了孩子怎么办?她怎么办?   她在这城市无根无基,现在大家还能说一句她奔出来过上了好日子,可一旦失去婚姻,她就只有回娘家。到时父母一定会骂死她,当初都不同意,是她自己偏要嫁。弟弟弟媳也会说不尽的风凉话,还会想办法把她赶出去。还有村里那些人,更会戳烂她的脊梁骨。   一想到这些,余曼丽打了个寒颤。   不行,不行,一定不能离婚,她就是死也要守住这婚姻。   极度的恐惧催生了极度的恨。这一切都是苏雪青造成的,他什么都不缺,他过得那么幸福,却还要来夺走她仅有的安稳生活。要不是他,高毅就不会出轨,更不会和自己离婚。   这个男人就是魔鬼,是破坏了自己生活的罪魁祸首,凭什么?他凭什么有钱有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丈夫,夺走自己的一切。   余曼丽醍醐灌顶,高毅不回家,不接电话,一定是被苏雪青藏起来了。他们在这地方并不认识几个人,高毅更没什么朋友,既然没有在他师傅那里,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苏雪青那里。   抛妻弃子,跑去情人那里,他们还过了夜,余曼丽又想起那张亲嘴的照片……   怒火重新燃起,她风风火火回到储物柜拿了自己的包,连超市的工作服都没有换,直接打车去了苏雪青所在的大学。   她听过那个学校的名字,高毅曾经反复提及,说他是那个学校的教授。她原本记得不是很准确,但上车一说,出租车司机立马报出了准确的名字。   出租车往目的地开,余曼丽突然明白这天差地别的俩人为什么会搞在一起,这不就是高毅上班的必经之路。   “苏老师,这回的评教结果你不是很理想啊。”无其他人的会议室里,学院领导坐在电脑后边,点着评教系统里学生给授课教师打的分数,“均分八十五,学院老师里的最低分了。”   “有说你上课不用心,有说你教学死板,有说你作业太多要求太高,还有说你喷香水……”   “最后这点不在学生评价范围内。”   主任尴尬地笑笑:“衣着得体也是有必要的嘛。不是说你不得体,但毕竟是老师,女老师还好说,男老师把自己拾掇得太漂亮,孩子们接受能力有限。”   苏雪青不置可否,他也怀疑到底是学生接受能力有限,还是学院领导接受能力有限。   “对于我授课能力的怀疑,院长您可以来听课,我也期望得到您更多的指点。我很清楚学生对我不满是因为课堂要求比较严格,没给他们那么多空子钻。”   当然他最近状态的确不是很好,但还不至于影响上课。   “要求严格是好事,但还是要找利于孩子们接受的方式,不要一味强压。现在的小孩都心里脆弱着,万一有个什么问题,学校也负不起责……”   领导啰嗦一个小时,才放他走。   心头郁闷,想着一会儿回家,也只有自己独自面对那种孤独和怅然若失,心情更是不好。思来想去,有一阵没有回家了,一会儿回趟家吧,和父母呆着总会好一些。   会结束的,孤独感会结束,伤感也会结束,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到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同事和他招呼,顺口道:“苏老师,有人来找你,在办公室。”   苏雪青点点头。   背过身去,却很纳闷,他第一反应来人是高毅。但马上又觉得不会,高毅一直都是在暗处偷偷等待,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找来他办公室。   莫非是邵庭?也不太可能,上次在红树湾,苏雪青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他和邵庭真正彻底地结束了。   还会有谁不打招呼来学校找他?苏雪青加快步子。   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余曼丽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女人像只受惊的猫一样坐在角落,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双手捧着一杯水,嘴唇干得起皮却不喝,只有一双眼睛紧张得有些神经质地四处瞟。   苏雪青嗓子发紧,无论什么,这都不是他们谈话的地方。就在他打算叫她出去谈时,余曼丽对上了他的眼睛。   就用了一秒,她甩开手里的水杯,“蹭”地就到了苏雪青面前,举起手臂抓住他的衣领,急赤白脸地:“高毅,你把我家高毅藏哪儿了?”   苏雪青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没来找我。”   这话彻底激怒了余曼丽。她认定高毅只有苏雪青这一个去处。苏雪青此时的狡辩就是两人狼狈为奸,他在替高毅打掩护。他们两个男人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女人。   她愤怒地拉扯着苏雪青衣服:“你胡说,就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你把我老公还来……”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余曼丽的声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苏雪青如芒在背,用力想要掰开余曼丽的手:“我们出去再说。”   “我不出去,你现在就把高毅交出来,不然别怪我找你们领导……”   苏雪青也有了火气:“再说一次,我不知道高毅在哪里。”   “大姐,你先冷静点,这里是学校,你要找人该去派出所,叫警察帮你。”大家第一次看苏雪青这么狼狈,好歹是天天见面的同事,有人上来帮忙,试图拉开这疯疯癫癫的女人。   然而刚碰到她的手,余曼丽就疯了一样叫骂起来:“叫什么警察,不用叫警察,我找的就是勾引别人老公的贱人。他挑拨我老公跟我离婚,还挑拨他抛妻弃子离家出走。冤有头债有主,我什么人都不找,我就找他。”余曼丽瞪着通红的眼睛,指着苏雪青的鼻子,“你勾引谁不好,非要勾引我老公,我们结了婚,他还有孩子,你贱不贱啊,啊,他是有家庭的,你把他还给我……”   她一通破口大骂,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整个楼道里都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她把手机递给苏雪青:“你让他接电话,听见没有,你让他接我的电话啊……”   苏雪青脸上的血色褪尽,呆愣地站着,一种被剥光了游行的羞耻感让他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毫无反应彻底激怒了余曼丽,她松开他,转而拉住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他领导是谁?我要找他领导,叫他领导让他把我男人交出来……”   一个工位上的电话拨了出去:“保安,教师办公室12B,有人闹事,赶快叫人过来。” 第52章   被逼入绝境的女人发起狂来,总能爆发出不属于她本身的力量,好像要把生命都耗尽在这里才肯罢休。   两个保安都没办法把余曼丽从那间办公室里拉出去,她撕扯打闹,紧紧抠住办公桌的边沿。桌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她边对苏雪青破口大骂,边叫嚷着要见他领导。   闹到这种程度,苏雪青还不松口,其实余曼丽心里已经清楚他并不知道高毅在哪里。但这时候她不能停下来,她已经把事情弄到了最坏的地步,没办法收这个场,只能这样闹下去,让别人来收这个场。   学院领导匆匆赶来,一见有人主持公道,余曼丽所有力气全泄了。她瘫软在地上,捂着脸开始哭诉。   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将她拉起来,塞了纸给她:“哭解决不了问题嘛,我是苏雪青的领导,你有什么诉求,来办公室跟我说吧。”   余曼丽顺从地跟着学院主任走了。主任一个眼神,苏雪青知道已经避无可避,也只好跟过去。   办公室里,余曼丽抽泣着指控苏雪青,让领导给她做主。   原本这些私人关系不该掺和到工作中,但这样的单位,总是和个人生活绑定得太紧密。况且余曼丽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苏雪青也只好当着主任的面,解释清楚和高毅已经断绝了往来,也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男人总是满口谎言,唯独在上级面前说的话是能作数的。余曼丽姑且相信了他,先离开了。   办公室剩下主任和苏雪青,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半晌,主任才说了一句:“三十好几了,也不结婚,还搞出这么些事儿。你说你找个女的,人老公找上门来,都不要紧,但你这……你说你以后怎么弄。要我是你爸,都会被你给气死了。”   “主任,你不是我爸,也不用替我操这些心。”   “你……”   “明天我就把辞职报告交上来,希望您能同意。”   一听这话,主任瞪着眼睛一拍桌子:“你跟我赌什么气?你是我带进来的,副教授也是我帮你评的,我拿你当我小辈,说你两句还不行了。”   “我拿您当主任,工作上的事我尽量听您的。我的个人生活,就不劳你费心了。”   主任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但还是赖着性子,就他要辞职的事情做了不少工作。还说过一阵,大家也都把他这茬忘了,让他也不要往心里去。   对于这份工作,苏雪青没有多喜欢,只还算满意。无论从现实生活的层面,还是父母对他的期望这点来讲,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都是必须的。   但经过这一遭,尽管学校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将他开除,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呆下去了。   心情沉重走出学校大门,下午吹起了风。苏雪青叫了车,还有几分钟才到。他站在原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下午放学的时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知道才这么一会儿,这事还没有传开,但已经无法忽视别人的眼神。   原来他也没那么不在意,特别是本身德行有亏,余曼丽对他的指责并不言过其实的情况下。   他抱着胳膊看了好几次手机,最后忍无可忍给司机打了电话催促。   几分钟后,苏雪青坐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那种不安才终于消失。他靠在后座闭着眼休息,眉间几条竖纹,脑子里也一刻没有停歇。   从余曼丽吼出的那些话里,他知道高毅离家出走了,还知道高毅要离婚。   后一点是苏雪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和家庭之间,高毅竟选了他。   高毅总说爱他,但也只停留在说爱他的程度。诚如高毅自己所言,他的一切都是有所属的,除了爱并没有其他能够给予。甜言蜜语都喜欢听,气氛到了听着也很快乐,但真正进到心里的部分,总是有限。   他以为高毅的爱也就比自己的多一点,因为他经历的感情少一点,自然会投入得多一点,也会沉溺得深一点。他从没想过高毅会为了他,竟把自己全部投入了,也全部沉溺了,不管不顾赌上所有。   苏雪青五味杂陈。   “师傅,去小南山。”   司机从内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不是很乐意:“现在?”   “对。”   “这个点啊……”   “你不想去就在这儿把我放下吧。”   司机犹豫了一会儿:“你重新下个单吧。”   车子上了外环高速,一路风驰电掣。   苏雪青有一种预感,高毅在小南山。他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上那儿呆一会儿。   既然余曼丽找人找到了他这儿,就说明高毅那些熟悉的关系,她都打听过了。不能肯定,总归是可以去碰碰运气。   到山上时,暮色已经降临。山风更烈,苏雪青一下车,就将他的头发全部吹散了。他拾级而上,想起第一次和高毅来这的那个夜晚。他诧异于一个外表粗粝的男人,内心的温柔和浪漫,以及这个年纪仍保有的纯情和真诚。   凉亭里只有一个灰色的影子,他面向山下的夜景,手里拎着酒瓶。   人影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愣怔了片刻,然后缓缓抬手,不轻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这是干什么?”苏雪青站在凉亭外。   不仅是看到熟悉的人影,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高毅放下酒瓶,起得太急,踉跄两步,抱住苏雪青:“我以为是喝醉出现的幻觉。”   苏雪青不由得笑:“现在呢?”   “……不确定。”   光线暗淡,高毅将苏雪青推开一点,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蹭着,仔细看。   “看清楚了吗?”   将他重新拥入怀里,高毅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老婆来学校找我了,以为是我把你藏了起来。”苏雪青分开他的手,在凉椅坐下,“你说过心情不好会来这里,来碰碰运气。”   高毅大惊:“她去学校找你了?”余曼丽的脾气他很了解,“她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是不是说了什么?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苏雪青摆手打断他一连串询问,站起来,对他伸出手:“走吧。”   高毅握住他的手,顺从地跟上苏雪青。   “我要离婚……”高毅将手指插进苏雪青的指缝中,紧紧握着,“等那时,我追求你。”   苏雪青不说话。   高毅以为他在顾虑:“不要有压力,不是因为你做的决定。是我想明白了,这么活一辈子没意思。”   “追求你也不是非得同意……是我,起码应该光名正大追求一次。”   风灌进他们之间,苏雪青一直没有接他的话。   高毅絮絮叨叨的:“我打算房车都给余曼丽,她一个女人,挺不容易。女儿我要带走,什么都不要,不能没有女儿……”   “……孩子我自己养得起,不会有多余的负担……”   苏雪青瞥了高毅一眼:“别净说些蠢话,车子还等着,快走。”   上了车,苏雪青报了高毅家小区的名字。   高毅拉着他的手,轻轻揉搓他的手指,低声说:“不想回家。”   “这些事总要面对,逃不了。”   “……我知道。”   “是不是离婚你好好考虑,有些事没有回头路。”   “我想清楚了。”不是昨晚冲动说的话,而是事后他一个人独自考虑一天一夜的结果。   苏雪青看了他一会儿,看出他的疲惫和痛苦。让他想起和邵庭分手的那个时候,高毅应该比他那时更不好受,毕竟他们有孩子。   他又对司机报了公寓的地址,让直接回那边。   “今晚就先去我那边吧,明天再回家。”   高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她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好。”   高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就是因为他让余曼丽找不到,所以她才去找了苏雪青。   “余曼丽去你学校闹事了吧……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高毅抱着脑袋抓头发,“她是生我的气……对不起。”   “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   如果说他落到这地步是因为高毅,那么高毅要离婚也是因为他。这一场背德的游戏里,他们互为原因,也互食恶果。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道歉的。” 第53章   这天是早班。   一下班,余曼丽就匆匆往家赶。高毅在消失一天一夜后,主动给她打了电话,说今天会回家。她倒要回来看看,人究竟回来没有。   人回来了,就在屋里,还是那副一脸坦然不知悔改的样子,看了直让人生气。   “这两天你死哪儿去了?”   “我找个地方冷静。”   余曼丽摔上门,嘲讽他:“冷静?我看是去找你那男小三去了吧,不要脸。”   一说到这个,高毅就难掩气愤,大步朝余曼丽跨过去,站在她面前:“你有什么冲我来,不关苏雪青的事。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不是他,不准你再去找他麻烦。”   一听这话,余曼丽就红了眼睛:“好哇,那贱人竟敢骗我,你真在他那儿,他还说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找的就是他的麻烦。下回我不去他办公室,也不听他领导那些屁话,我就拿个喇叭在操场喊,让他们全校师生都知道他是个勾引别人老公的烂货。”高毅这样维护苏雪青,这是她这辈子都没得到过的。她酸楚、不愤,那股憋屈化成熊熊怒火,烧掉了自己,也想烧掉其他人,“对不起我的人有你也有他,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他……”   从余曼丽发泄的话语里,高毅知道她还不仅仅是去找了苏雪青,还闹得他办公室和领导都知道了。高毅为自己给他带去这样的麻烦而愧疚,也对余曼丽这行为恨得牙痒。   他瞪着余曼丽,瞳孔里酝酿着风暴。   余曼丽也瞪着他,赤红的眼里只有悲愤和不甘。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阵,在余曼丽就要落入下风时,高毅突然掉头走开了。   他已经厌烦,不想再和余曼丽这么吵下去,因为永远也吵不出结果。如果说那晚第一次提出离婚是他受不了就这么和苏雪青结束的一时冲动,经过这两天不被打扰的冷静思考,他依然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余曼丽,我们离婚吧……”   “你休想,”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余曼丽追上去,“你以为跟我离婚,就能安安稳稳跟那贱人在一起了?告诉你高毅,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离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房车都归你,那十万没花完的钱也归你,我什么都不要,欠苏老师的债我还。你还年轻,女的也好找,拿着这些钱,很容易就能找个比我好的男人过日子……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也让你受了累。但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对你也不公平。”   听到这番话,机关枪一样的余曼丽突然卡了壳。   她没想到高毅竟然要把房车都给她,这是她从没想过,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这个家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高毅这些年在外边打拼挣来的。她才来这地方没两年,赚得也少,对家庭的助力有限。所以一说离婚,她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挣,什么都不会给她,她就得这么一无所有带着孩子被赶回老家。   高毅这样一说,又让她觉得这男人还没有丧良心到不顾情分的份儿上。但马上新的心酸盖过了一切,自己的丈夫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   “……你做梦,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给打发了。你真是猪油蒙了心,那是个男人,他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生儿育女?能让你啥都不要,也要跟他在一块儿?你别傻了,他还有其他人,他能背着别人跟你搞在一块儿,就能背着你跟别的男人搞一块儿。人家有钱有势,你是什么人?他玩你跟玩什么似的,你玩得起?就算你离了婚,你又能拿什么跟他玩?”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为了和他玩玩,我只是不想再过这种日子。”   “这种日子怎么了,我是没当好你老婆,还是没当好丫头的妈?我打的工不比你少,你回家沙发一趟,吃喝都是我伺候。你一年在家做过几回饭,洗过几回衣服,打扫过几次卫生?大不了以后你钱留着,只要你不给别人花,我也懒得管。我也不管你雕那些破木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不知不觉间,余曼丽已经让了步,语气也软了。   但高毅并不因为这些而退让,因为他本就不是因为妻子做得不够而要和她离婚。   “这又是何必。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只是夫妻,从来都不是情人。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感情,你何必紧咬着不放。”   听到这话,余曼丽又愤怒又委屈:“你说话有没有良心,我这些年为你付出多少,什么叫没感情?我对你没感情我跟你生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为了让我离婚,说这种诛心的话。”   高毅很清楚,余曼丽对他有感情,但那绝对不是爱情。她不懂,他也不想再和她掰扯什么,继续说着自己的打算:“什么都归你,丫头归我。丫头以后还得花不少钱,对你来说负担太重,带着前夫孩子,你也不好重新嫁人……”   一个靠枕飞到高毅脸上,打断他的话。   还没反应过来,余曼丽突然暴起,拎起另一个靠枕,劈头盖脸朝他打过来,边打边骂:“……人渣,畜生……我打死你个不是人的东西……”   ……   “你够了!”高毅不知道她突然发什么疯,揪住他的手腕,将她丢在沙发上。   余曼丽早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哭,不要再为高毅这混账流眼泪,但此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混蛋,天杀的,你还想抢走我的孩子,你是不是人,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那也是我的孩子!”高毅忍不住提高声音,“让丫头跟着我,比跟你好。我不会再婚,没有人欺负她,也能继续送她学钢琴,以后供她上大学……”   “放屁!”余曼丽大吼,“你这种跟男人搞的变态,丫头跟你能好?你也不怕叫她恶心。那么丁点的孩子,你让她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她疯了一样,将能够抓到的所有东西都砸到高毅身上,尖叫着,“不可能,你想抢走我的孩子,我跟你拼命!”   高毅节节败退,已经退到阳台,还不断有东西朝他砸过来。   他以为余曼丽会很乐意放弃女儿,因为她本身更喜欢儿子。却没想到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简直是真的疯了。   就算这样,他什么都能不要,唯独不能将孩子让给余曼丽。实在不行,到时候就算是要上法院、打官司,他也要把女儿的抚养权拿过来。   “余曼丽,你冷静点!”   “滚!你给我滚!这个家不要你……混蛋……畜生……”   余曼丽的电话这时响起来。她本来已经没有心力接电话,那音乐却锲而不舍。她只能按住抽泣,划开了接听键。   是楼下的王婶儿。他们夫妻总没时间去接孩子,便拜托王婶儿每天接她孙子放学时,顺路将一条道上的高雅歌一块儿接回来。   “曼丽啊,你家有人嘛?我看小歌坐在小区花坛边哭,叫她上我家她也不来。这天都快黑了,你们回来一个人给孩子开下门嘛。”   余曼丽压着哽咽声儿:“屋里有人。”   “那这孩儿咋不回家?你又骂她了嘛?”   “没有,我下来接她。”   余曼丽泪眼朦胧看了眼挂钟,才发现早过了孩子放学的时间。她撩起衣服擦了把脸,放下手机,匆匆下了楼。 第54章   从傍晚昏暗的花坛边,被余曼丽抱进灯光通亮的房间,高雅歌不仅没止住哭,反而哭得越来越大声,抽噎得快要喘不上气。   余曼丽抱着她安抚。高毅倒水来慢慢喂给她。   喝了水,她刚喘上一口气,就抽噎着喊:“……不要……你们不要离婚……我不要……”   女孩还不到十岁,却已经模模糊糊懂得了“离婚”的含义。   她放学回家,今天没人来接自己,以为爸妈还在上班,要晚上才回来。已经计划着先回来拿上零食,再去小梅家一起写作业。刚上楼,就又听见里边父母的争吵,伴随着“离婚”的字眼。   一种无法理解的难受漫上心头,她不敢推开那扇门,只好拎着书包跑去楼下,刚坐到花坛边上,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   余曼丽红着眼恨恨地看了高毅一眼,低头抹女儿脸上的泪痕,宽慰她:“你知道什么是离婚?我跟你爸不会离婚,别胡思乱想。”   “……你们说要离婚……我不要做孤儿……呜呜……”   “就算爸爸妈妈离婚了也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不会变成孤儿。”   一听这话,孩子又大哭起来。   “你干嘛跟丫头说这些。”余曼丽恨恨地瞪高毅,让他闭嘴,转头对女儿说,“那是大人吵架说的气话,你懂什么,吵完就算了,都不当真。”   见女儿还是哭,那哭声和着丈夫那些决绝的语言,都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划在她心上。余曼丽提高声音:“哭什么哭,不准哭了。我说了不会离婚就不会,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高雅歌被母亲发怒的声音震慑住,果然不敢再哭了。   她放开她:“别哭了,去洗把脸,我去做饭。”   女孩揉着哭花的眼睛,乖乖去了卫生间。余曼丽收拾了一下屋子,去了厨房。   高毅坐在客厅,事情一下子变得很难办。他以为只要自己放弃财产,说服余曼丽离婚会很容易,却没想到她那么坚决。更没想到,她不愿意放弃女儿,现在女儿的情绪也很抵触。   他也仔细想过了,就算他和余曼丽这样将就着过下去,无法修复的裂痕也已经产生,只会越来越大,总是吵架,对孩子也不好。孩子马上十岁了,很多事都懂了,同一屋檐下瞒不住她的。   高雅歌洗了脸出来,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可怜巴巴地依偎着高毅,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   女儿只会跟他这样撒娇,高毅看着更心疼,把她抱到腿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爸爸,这两天你去了哪里?”女孩闷闷不乐地问。   “没去哪里。”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高毅轻拍的手一僵:“怎么会,爸爸什么都可以不要,都会要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妈妈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我去工作了。”他并非擅长谎言的人,此时有些局促地编着谎,“我要工作才有钱,有钱才能跟你买冰激凌。”   “哦。”女儿像是接受了这番说辞,又安心地靠在了他怀里。   他心里细细密密地碾过一阵疼痛。他们婚姻彻底破裂,最受伤的还是女儿,但维持这破碎的样子,同样无法避免让女儿受伤。   这孩子来得太早,他还不知道父亲的含义和责任就已经成为了父亲,就像他还不知道丈夫的含义和责任就已经做了丈夫,于是丈夫和父亲都做得不合格,辜负了最亲的两个人。   最对不起的,还是女儿。   “丫头,爸爸问你一个问题。”   “嗯。”   “假如有一天我和妈妈真的要分开,你想跟谁一起生活?”   女儿仰起小脸,用她干净晶莹的眼睛盯着他。   “你不用现在回答,可以想一想……”   高毅话未落音,眼泪很快蓄满女孩的眼眶,高雅歌又敞开喉咙大哭起来。   “……我不要,我不想,我不……”他制住女儿挥舞的手:“好好好,不想就不想……”   “我不……我不……我讨厌你……”   ……   兵荒马乱的一晚。   余曼丽做了他的饭,却没叫他去吃。高毅也没什么食欲,只坐在阳台喝啤酒,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晚。   余曼丽不管他,也心累得管不了。吃过饭,只把碗筷收去厨房,然后带女儿去洗了澡。   可能是哭得太累,洗漱完没多会儿,作业也没写完,高雅歌就困得直点头。余曼丽叫她去睡觉,女儿却抱住她的胳膊:“妈妈,我想和你睡。”   女儿很少跟她撒娇,往常这样黏黏糊糊的,余曼丽只会呵斥她赶紧去睡。   今天却不知是觉得女儿可怜,还是自己可怜,总归想要依赖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借点什么来自我安慰。于是把女儿抱起来,去了房间。   孩子很快睡着了,几下扭到她怀里,无意识伸手一阵乱摸,直到摸着她的胸脯才停下。这是女儿断奶后养成的怪癖,也是她和孩子的秘密。   一般小孩几个月就开始慢慢断奶,她不忍心,也想省些奶粉钱,那时候奶水也足,就紧着孩子吃。一口气吃到两岁多,断起来就很困难,每晚哭闹。后来发现,只有抓着这“奶袋子”哪怕不吃也会安分点,就养成了这么个坏习惯。   坏习惯一直到娘俩到城里来,有了分开睡的条件才慢慢纠正过来,这也是她不乐意和女儿一块儿睡的原因。   小姑娘的身体很柔软,但十岁的孩子,已经有了硬朗的骨骼和肌肉,不再是婴幼儿时期那一堆松散脆弱的肉。   抱着女儿,余曼丽今晚没再想高毅,没去琢磨他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出轨和欺骗。闭上眼睛,怀着女儿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怀上她那次是高毅春节回家过年,那会儿离他们办结婚酒已经一年多,但年轻的小夫妻聚少离多,还有些陌生。夫妻之间那档子事儿只有新婚夜做过,两人都是雏儿,第一次也没能成功。   一年多肚子没动静,婶子就来问她,得知真相后,说了她一通,又教了她不少,还说怎么也得有个孩子男人才乐意回家。还让她过完年,不管怎么样都要跟高毅一起出来打工,要看着自个男人。   她听了婶子的话,有了夫妻之实,她也觉得两人亲密了一点,过完年就跟高毅一块儿出来工作。那会儿她年纪小,什么都不会,也怯场,工作没找到, 先发现怀孕了。   看着医院的检验单,两人皆是又开心又茫然。高毅那会儿收入也不高,没法照顾她,只好又让她回了老家。   回家后一个人养胎的日子她也不孤单,高毅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常常给她寄吃的,每月发薪日就把所有工资打给她,只给自己剩几百元饭钱。男人还是不善言辞,每次电话也就问候两句就挂了,但余曼丽有了从未有过的感受。被父母亲人漠视惯了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丈夫对她的关心和照顾。   她觉得这种幸福都是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所以一直还想给高毅生个儿子。   度过了难熬的怀孕初期,后面女儿都很乖,只是没按预产期来。   她还记得那天,下了雨的秋天,冷飕飕的,午后她在房里睡觉。一觉醒来屁股湿透了,以为又是漏了尿,自个赶紧换了干净的衣服和床单。   刚把床铺好,肚子就开始疼。她以为是累着了,就躺在床上休息,结果越休息越疼,等她打算起来叫人时,才发现凭她自己已经爬不起来了,赶紧给婶子打电话。有经验的女人一见她这情况就知道快生了,把她送去镇上的医院。   镇上的医院条件有限,也没有什么止疼针,一切还得靠她自己。生产时偏偏又难产,疼得她死去活来,用她后来常对高雅歌说的话“为了生你,我差点就活活疼死过去,你还这么不听话”。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有转剖腹。高毅不在没人签字,只能让婶子回他们村里叫她爸妈。又疼了几个小时,爸妈赶来,刚要签字,孩子又生出来了。   而她痛得脱了力,短暂地晕了过去。   醒来后,所有人都对她生的是个女儿表达了或多或少的失望,也有劝她不要灰心,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儿子。   丈夫来电话说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害怕了,怕高毅也会因为生的不是儿子而失望。   等他风风火火冲进医院,小心翼翼从她身边将孩子抱起来,年轻的男人第一次看着自个孩子激动得哭了。余曼丽忍不住又提醒了他一遍:“生的是个丫头……”   “丫头很好,辛苦你了。”丈夫将孩子放在她身边,轻轻地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   高毅很喜欢这个女儿,余曼丽也丝毫不敢怠慢。   女儿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半夜发烧。无论外边风雨交加,还是大雪纷飞,她一次又一次一个人抱着孩子半夜跑医院。女儿小时候不爱吃饭,身体瘦弱,医生说是母乳喂久了导致的。她为自己的无知愧疚,想方设法做好吃的,逼着女儿吃饭。孩子又是个娇气包,她觉得女孩也应该坚强一点,于是总是扮演一个严厉又不通情面的“坏人”。   她体恤高毅在外面赚钱辛苦,一个人带孩子的苦累从不对他吐露。事实上,给女儿洗的每一片尿布、喂的每一口饭、她从小到大穿的每一件衣服、她成长的分分秒秒都在余曼丽心头。   她也常常觉得女儿不够好,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她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只是终归是自己的骨肉,不疼也得疼。   然而到了现在,真正面临失去女儿的可能,她才知道女儿在她心中的分量,知道什么叫“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掉下的肉”却又没真正彻底掉下来。医生剪断连接她们身体的脐带,却剪不断那隐形的连接着她们生命的脐带。所以女儿疼她也疼,女儿哭她也想哭,女儿是她的另一个人生、另一条生命。丈夫想要抢走女儿,那便是想要将她的一部分杀死。   她可以不要房子不要车子,却万万不能不要孩子。 第55章   深秋的雨又细又密,有些像春雨,和春雨不同的是,这雨里裹挟着冬天的寒意。   苏雪青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也没打伞,细密的雨水将他身上的毛呢大衣染成深色,在他头发上结成白糖粒一样的细小水珠。   他望着前边大道上脚步匆匆来往的病人和家属,目光有些呆滞。左侧的脸膛有些红,是母亲给的耳光,父亲还在医院里抢救。   在学校接到苏青扬的电话才知道父亲进了医院,着急之余正疑惑母亲这次通知了他姐,而没有先通知他,电话那头的苏青扬就埋怨:“看你干的好事,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来不及琢磨苏青扬那话的意思,苏雪青匆匆赶去医院。急救室外,母亲看见他第一时间就抬手给了他一耳光。看着母亲那失望和痛心的神情,他已经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陪母亲坐在急救室外。   医生和护士都来去匆匆,脚步声和各种喊声交织,编织成一张大网,试图兜住每一个即将被死神收割的灵魂。   他低着头,声音也很低:“爸,他怎么回事?”   “心梗。”   苏雪青不意外,父亲之前有冠心病。年纪大了,还是冒着风险做了搭桥手术,过后身体养了很久却没能养回来。人老了就是这样,病症一旦找上门,就再也赶不走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送来得及时,我也给他喂了救心丸,你不要太担心。”   “嗯。”   苏雪青握着拳头放在膝盖,低声道:“妈,对不起……”   听到儿子的道歉,隐忍着怒气和悲愤的苏母也有些垮了。她不解地看着儿子,压着声音:“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你说你是同性恋,我和你爸从没阻止你和同性交往。你说你要跟邵庭去美国结婚,还要回来办婚礼,我们也只是劝你不要这么高调。后来你要跟邵庭分手,我们也只是让你考虑清楚。我跟你爸都觉得,孩子有自个的人生,父母迟早要先走一步,不能永远陪着你,也不能帮你做决定。你做什么都由着你,都支持你,不干涉你,可是……你怎么能,去做别人婚姻里的小三……   “……雪青啊,我跟你爸是不是一直以来太放纵你了啊,让你过得太自由太自我,才让你把原本好好的人生搞成这种不堪的样子?”   苏雪青低着头,无话可说。   苏母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时,恢复了平静,只是看着急症室的门。   门被打开,医生出来告诉她幸好送得及时,前期的抢救也到位,人已经没事了。就是刚刚苏醒,意识还不是很清楚。住院还是需要的,特别是老人有心脏病史,后期观察和检查也很必要。   苏母赶紧站起来,问医生:“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可以,进去看吧。”   苏雪青想跟着一块儿进去,却被母亲拦在外面:“你先去给你爸办住院吧。”说着把手里的材料交给了他。   苏雪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母亲是怕自己的出现再次刺激到父亲。   他去门诊楼办好了住院手续,转到外边,一直阴着的天开始飘雨。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坐在长椅上,白色的烟雾从指间升起,吸进嘴里有一股潮湿的熟悉的味道。再摸出烟盒,发现自己下意识拿了高毅常抽的黄山。   他平静地回忆着,发现事情大概从邵庭知道他和高毅的关系后,就开始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愈演愈烈。母亲说得对,是他太自由太自我,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做出过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以至于事情到了现在这种无法挽回的状况。   如果最开始他就知道会是现在的结果呢?   不,他不可能会知道。他只能预测自己的行为,没法预测别人的,想不到邵庭会去打高毅,邵庭会把这一切告诉高毅的妻子和自己的父母。他猜不到邵庭是这样的人。   他坐在这凉椅上,看着银色的奔驰驶入停车场,邵庭从车里出来,没打伞,用一个文件袋遮住脑袋,拾级而上,朝医院大门这边匆匆走来。   苏雪青把剩下的半截香烟碾灭,起身迎着邵庭大步走过去。   邵庭埋头快步走,先是看到他的鞋和腿,停下脚步抬起头。苏雪青站在雨里望着他,神情冷酷,恍若仇人。   知道会碰上苏雪青,邵庭想了一路,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临到此时,尴尬笑笑:“叔叔他还好吗?”   苏雪青居高临下朝他一伸手,将他一把推到路边的灯柱上,抓着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你真那么恨我,你冲我来。是我背叛了你,跟我父母没关系,我爸妈这些年把你当亲儿子对待,你怎么忍心……”   邵庭皱着眉,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你父母怎么了?你爸不是心梗送医院了吗,你妈又咋啦?”   “……”   看邵庭的疑惑不像是装的。   “还有,我已经不恨你了,想通了觉得犯不着。你犯不着让我为你这样。”   “……你怎么知道我爸心梗?”   “何主任跟我打了电话。上次你爸的心脏搭桥就是他做的,忘了?”邵庭甩开苏雪青的手,“他是我熟人,以为我们还是很亲密的关系。”   “既然这样,你来做什么?”   邵庭轻嗤:“背叛我的人是你,叔叔阿姨这些年都对我挺好,生病了我来看看不是应该?你在担心什么,怕我把你的事说给他们?”苏雪青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并没让邵庭别说,而是转身走了。   邵庭跟上,立马猜出前因后果:“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爸就是因为这住院的?”“他们怎么知道的?不应该啊。”   确定不是邵庭做的,苏雪青就已经想到了。余曼丽去那么一闹,现在学校里早已经传开。而他辞职的申请学院已经批了,接下来就等教育局的批示,课应该会上到这学期末。   辞职的事情也还没和父母说,但这件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父母虽和自己在不同学校,却是一个系统的。父母教了一辈子书,学生多,熟人也多,那些流言传到父母耳朵里也丝毫不奇怪。   到了住院楼门口,苏雪青告诉邵庭:“在605。”   “你不一块儿上去?”   苏雪青不说话,邵庭看了他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上了楼。   病人需要静养,邵庭也只在楼上呆了半个小时就下来了,和苏雪青一起站在楼前的檐下,看着眼前淋淋漓漓的雨。   半晌,邵庭才问了一句:“你又开始抽烟了?”   苏雪青没搭理。   “给我一根。”   苏雪青摸了烟盒和打火机给他。   邵庭拿着烟盒看了看:“你现在抽这种烟?”随即嗤笑,“不光是男人的口味变了,连抽烟的口味也变了……”话未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烟塞进烟盒,顿时没了抽烟的心思。   “何主任说了,你爸没什么,住几天院稳定了就能回家,只是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不能受累受刺激。”邵庭突然想起刚才阿姨和他道歉的事,神情又更晦涩了一些,“放心吧,我和何主任说了,让他多看着点。”   “谢谢。”   邵庭盯着他的侧脸,知道这话只是他言不由衷的客套,心头不由得又开始刺痛起来。   从开始不相信苏雪青是真的要和他分手,到不得不信后极力挽回,到了解背叛的真相后愤怒与憋屈,到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挽回的仇恨,再到接受这一切的心如死灰,最后是这死灰后的平静和麻木。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苏雪青没有感情了,所有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在那么激烈的冲突中被挥霍消解,他对这人只剩了麻木。觉得只要麻木,就能很好地面对他。   但当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心仍然会痛,看他如此落寞的样子,还是想要去拥抱。   邵庭从烟盒抖出一支烟,顾不得这是不是苏雪青新欢喜欢的口味,点上了。   “你知道,这一切让我最无法理解的,就是我到底输在了哪里。现在你能告诉我吗?”   苏雪青转头淡淡看了邵庭一眼,又转回了头。   就在邵庭以为他不会搭理时,苏雪青却回答了:“就是这里,目空一切的自信。”   “自信也有错?”   “爱是一种谦卑的情感。”   “我也没见你多谦卑。你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么?”永远一副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所以我也不懂。两个不懂爱的人在一起,总想从对方身上寻求爱,注定是悲剧。”   邵庭不以为然:“那个司机就懂了?他那种人……”   “他懂的,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是苏雪青最近在思考的问题。   情况和处境已经这么糟糕,为什么和高毅还是断不了。到了对方为他离婚的程度,他却还不肯放手。如果高毅真的离婚了来追求自己,尽管说不管他的事,在良心的压力下,他也不得不同意。以往他最厌恶这种责任和压力,早就不会再往来了。但他说过结束的话后,他又一次接受了高毅。   后来想明白了,不懂爱的是他,需要被爱的也是他。他本性冷淡又吝啬,却也渴望着被爱。   从这点来说,邵庭和他一样,自大且自私,把索取包装成给予,把想被爱包装成爱。所以和邵庭在一起,他总是不快乐。   “你总说你爱我,但你真正想要不是爱我,是让我爱你。”   “希望爱的人爱自己这也不对?”   “爱和被爱是两回事,你总是把它弄混了。”   邵庭还想说点什么,苏雪青却已经没了再掰扯这些事的欲望:“雨下大了,你早点回去吧。”   “如果……”邵庭看着他欲言又止,“……算了。你爸的事也别太担心,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算不能再做情人,这么多年,有些东西总是在的。”   苏雪青未置可否。   他已经没办法和邵庭做朋友,至少现在没有。 第56章   一场雨下了好几天,彻底洗尽了秋意,带来了冬天。黑色大众碾过一地被雨水浸泡得胀烂的落叶,停在大学门口的老地方。   高毅已经很久没有来接苏雪青,他们也好些日子没见面。   这段时间和余曼丽协商离婚的事弄得他精疲力尽。不知道苏雪青是顾忌这点,还是在忙其他的,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连着下几天雨,酒店几乎没有客人,忙里抽闲,他提前下了班。   校园里下课铃声响完没多久,苏雪青撑一把透明的伞,拨开雨帘朝他走来。   高毅趴在方向盘上望着他。无论多少次,看他向自己靠近,心里都会有一种安宁的喜悦。   他从里面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苏雪青矮身进来:“你照我说的时间来就好了,不用等那么久。”   苏雪青将雨伞抖了抖放进伞套,立在车门边。他看挡风玻璃上挂满了水珠,想必高毅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阵。   “没事。”   高毅发动车子,雨刷器把玻璃上的水珠刷掉,眼前的世界也被冲洗得很干净。他驾着车,带着苏雪青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你爸怎么样?”   “没大碍了,过两天就能出院。”   高毅心疼苏雪青的疲惫:“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熬坏了。”   “嗯。”   到了地方,苏雪青下车前,高毅将一个保温盅递给他:“鸡肉粥,还是热的。”又道,“你也没吃饭,我等你,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你有事先忙吧,不用等我了。”   “……我有事和你说,我等你。”   苏雪青点点头。   和余曼丽多日的争吵和拉扯有了结论,她仍不同意离婚。让高毅看在孩子面上,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别在让女儿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想爸爸,总是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余曼丽心如死灰地让了步:“随你在外边怎么搞,我不关心也不在乎,只要你还记得你有个女儿,你还给她好好当爹。   “要是非要离婚,你就干干净净滚出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   说完这话的当天,余曼丽就把高毅的东西都从主卧里扔了出来,把次卧女儿的东西都搬进了主卧,从此她们娘俩一个房间。其他家里混用的日用品,她都全部买了新的。   高雅歌不在的时候,她连高毅的饭都不再做了,也不和他一桌吃饭,并把工资卡还给了他,让他自己还房贷。她和女儿的日常开销她自己搞定,女儿的学费钢琴班费用等由高毅出。   就这样,他们在同一屋檐下,过起了两家人的生活。   余曼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高毅也不想让女儿难过,更不想失去女儿,也只有暂且妥协。唯独在面对苏雪青时,心怀愧疚。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隔着汤锅氤氲的雾气,他拉着苏雪青的手:“对不起……别的我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丫头……”   苏雪青抽出手,反手拍了拍高毅的手背:“孩子的成长也需要父母。”   “我对你食言了。”   “不要紧,快吃吧。”   说完他低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坐在病床前,苏雪青把高毅送的粥盛出一碗,给父亲喂饭   生病后的父亲又更苍老了一些。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如今病得连吃饭都不便利,在儿子面前也很是难为情。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妈照顾我也吃力,让她叫个护工,她说不放心。放不放心都能搭把手是不,你有你的事,不用天天来。”   “我最近不忙。”苏雪青将碗里最后一勺粥喂进父亲嘴里,“爸,我辞职了,打算以后全职写作,两头有些兼顾不过来。”   苏父咀嚼的动作停了两秒,把食物慢慢吞下后,才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清楚,不管两头能不能兼顾过来,苏雪青在学校都难再呆下去。   “还吃点吗?”   “不吃了。”老人吃累了,靠在床头,“这不是医院的伙食吧,医院做的都清汤寡水的。”   “不是。还剩下一些,晚点让我妈热给你吃。”苏雪青把保温盅盖好,看得出父亲喜欢这鸡肉和山药一起熬的粥,便道,“我明天再给你带。”   老人点点头:“我要睡会儿,你忙你的去。”   苏雪青走到门口,父亲却又叫住了他。孱弱的老人,担忧地看着他:“雪青,我这身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   “嗯。”“……你跟那个人,你们还在来往没啊?”   “没有来往了。”   苏父松了口气:“那就好,自己好好生活。哪怕小邵不合适了,这世上总有合适的人,不必非要走那一步,害人害己。”   此刻他和父亲让他不要来往的人面对面坐着,为对方无法离婚而难受。   苏雪青不明白这种难受从何而来,他从开始就没要求过高毅为他离婚。即便离婚他们也不能结婚,而像和邵庭那样大张旗鼓高调地办婚礼的举动,只能算是年轻时对世俗价值的挑战,此时已经没有这种心力。   他渐渐地有些迷失了自己,不明白到底在这样一段关系里追求的是什么。   吃过饭,高毅送他回家。   见他一路望着窗外的雨,也没什么话,看起来情绪很低。   高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苏雪青的心思他猜不到, 对他有几分感情也猜不到。他从风衣兜里掏出那个雕刻了很久才完成的女娲神像送给苏雪青。   白木温润,黑木沉郁,拼接在一起各自表达着不同的意义,又浑然天成。纵使苏雪青对木雕不算了解,也能看出雕工细腻,以及这精细中的美感。   “你还有空做这些?”   “很早开始做了,在你和我说结束之前。”高毅吸了一口气,好像光是说出“结束”这两个字,就耗费了他过多的心力,“我以为没有机会再给你。”   “余曼丽说不再管我的事,以后我们可以常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方便?”   “再说吧。”   “……”   高毅欲言又止。   “再说吧”三个字轻飘飘的,就像苏雪青给他的感觉,他抓不住他,他随时都会飞走。就算为他离婚也绑不住,何况他这婚到底还是没能离成。   车子到了地方,苏雪青下车,高毅跟了下来。苏雪青上电梯,高毅也跟了上去。   苏雪青开门进屋,高毅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门外。   苏雪青扶着门框:“不进来?”   高毅一脚跨进屋里,胸膛已经撞上了苏雪青,等他两只脚都跨进去时,他已经紧紧抱住了苏雪青,贴在他脸上一通胡乱亲吻。   苏雪青没有拒绝他的亲近,这反而让高毅很难过,吻得越深,愧疚就越深。对两边他爱的人,他都亏欠着。   嘴唇充血,变成艳丽的红,舌尖留有对方的味道,起伏的胸膛带出炽热的喘息,高毅埋在苏雪青的脖颈间,声音喑哑:“阿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余曼丽,也对不起你……对不起……”   颈间的皮肤变得湿润,苏雪青的心又何尝不是潮湿得沉甸甸的。   他抓着高毅的外套衣襟朝两边分开,将他的外套脱下扔在门口,又掀起他的卫衣,抱住男人厚实光裸的脊背:“别想……什么都别想……”   是让高毅不要想,也是让他自己不要想。   那些是非对错,那些责任亏欠,都是纷乱的线团,越是想得多,便将他们裹缠得越紧。分不出谁对谁错,也辨不明谁是谁非,只有不去想,将这一切彻底抛掉,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和自由。   “……抱紧我!”   苏雪青公寓里的床是白色的,很宽大,一个人睡显得孤单,两个人刚刚好。   他横陈在雪堆一样的纯白被褥里,身上和面颊的绯色更艳丽,汗涔涔的眉眼是欲望流逝殆尽后的多情婉转。   他问高毅带烟没有,高毅便撅着屁股掏他扔在地上的裤子兜。抽出烟来,点上,再放到苏雪青唇间。   他仰头吐出一口烟雾:“高毅,我爸喜欢你做的粥,他明天还想吃。”   “好,你明天什么时候下课,我来接你。”   秋冬的雨天,天更短,才五点,外边就已经黑了。雨水将星星点点的街灯晕成一个个光斑,外面是光怪陆离的寒冷的世界。   “你一会儿还去上班吗?”   “要去。”   “什么时候下班?”   “雨天人少,九点左右。”   苏雪青慵懒地扯着被子盖住薄汗和热气已经散尽的身体:“下班后回家?”   高毅摇头:“我最近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   “那你下班过来教我怎么煮粥。” 第57章   高毅第一回在苏雪青家过夜,怎么都睡不着。   此时人就在他怀里,黑暗中,苏雪青的体温、他的气味儿、他呼吸的声音……传到高毅这里,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铺天盖地的爱和欲向他倾覆而来,压得他动弹不得。   但他只能把鼻尖轻轻触进苏雪青的头发,手臂轻轻拥着他,直到困得昏沉沉,手臂发麻。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恐怕天快亮了,他终于还是挣脱了这甜蜜的折磨,悄然无声爬起来,去客厅睡了沙发。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一个柔软的身体挤进他的怀里。苏雪青鼻音浓重,声音慵懒:“为什么不在床上睡?不喜欢和我一起睡觉?”   “不是,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不等回答,他已经感觉到了。   苏雪青闭着眼嗤笑:“不是下午才……”   高毅正尴尬地撅着屁股往后撤,苏雪青突然缩进了长毛毯里……不一会儿他就钻了出来,施施然去了卫生间。水声响起又停下,冷冰冰的人带着新鲜的薄荷味儿牙膏又回到沙发。   高毅用毛毯将他裹起来,把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再抱紧他。   沙发宽度有限,两人贴在一起挨得极近,鼻子顶着鼻子,呼吸靠着呼吸。   “为什么要做这个?”   一说话嘴唇就碰上了,高毅索性含住他一片嘴唇,想把这凉丝丝的唇也暖热。   “你不是睡不着,现在睡吧,快天亮了。”   “你不用为我这样……”   “万一是我自己想呢?”苏雪青转过身,后脑勺对着高毅,“别想多了。”   他自己想……他竟然会想这样做……高毅感觉自己热血又要沸腾起来了,干巴巴地咽着唾沫。   过了一会儿,苏雪青有些恼地转过头,惺忪的眼瞥向他:“你真是没完了。”   不顾揶揄,高毅难堪得浑身发着烫,把苏雪青压进沙发里,彻彻底底放肆了一回。   这下他是彻底没了困意,苏雪青却是又累又困,很快睡了过去。   天边起了一丝鱼肚白,外边很冷,落地窗的玻璃上结满了水珠。冬天彻底来了。那场下了好些日子的冷雨也终于停下,天放了晴。   高毅将苏雪青抱去床上,出来时带上了房间门。   知道苏雪青的冰箱一贯空空如也,他昨晚除了带做鸡肉粥的食材,还带了不少其他食物,结果昨晚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好在现在还早,都来得及。他几下把粥煲上,就手擀了饺子皮,再把昨晚带来的虾滑调成馅,又蒸了一笼虾仁蒸饺。   等他把这一切都做完时,天也已经亮了。   高毅在冰箱上留了字条,告诉苏雪青给他爸爸的粥在砂锅里,给他做的早饭都在电蒸锅里保着温。他去上班了,再联系。   自高毅从家里搬出来,他也并不常住在苏雪青那里。   多数时间是去给他送吃的,或者单纯做顿饭。苏雪青一个住,他有空会去陪他。只极少数时候,苏雪青会主动留他过夜。大多数没有去苏雪青那里的晚上,他就住在酒店的职工宿舍。   从一开始,苏雪青对他就没有特别热情过,但他们时远时近的关系,高毅却能感觉到。   这段时间,苏雪青对他格外冷淡一些。虽然仍在联系,也会亲热,但拥抱在一起的身体也并不能填补那中间的缺失。他们仅靠着最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连接彼此,关系已经脆弱到只等一个消失的契机。   高毅很难过,却无能为力。他处在天平中间无法动弹的位置,左边是女儿,右边是苏雪青,只要稍一挪动,便意味着失去其中之一。   这天早上,他从宿舍出发去接孩子上学,给她带了蟹黄包。昨天下班厨房还剩下些螃蟹,高毅便加了个班,包了女儿最喜欢的蟹黄包带给她。   刚上楼,还没进屋,就听到里边余曼丽大声催促女儿吃快点,她今天早班快赶不上了。   高毅掏钥匙打开门,余曼丽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突然住了口,随即对高雅歌说:“你爸送你,我先走了。”   高雅歌嚼着嘴里的蛋炒饭,点点头。   “以后我给她带早饭吧,你早上时间紧,不用专门给她做。”他对余曼丽说。   余曼丽没搭理,错过他身侧,摔上门。   他转头对高雅歌说:“带了蟹黄包,我去给你蒸上,你吃几个?”   高雅歌看了眼挂钟:“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开了车。”见女儿还是只顾扒碗里的饭,便说,“那我放冷冻室,要吃让妈妈给你蒸。”   等小姑娘终于拖拖拉拉吃完饭,高毅拿起她的书包:“走吧。”   “妈妈让我把碗洗了。”   “我来洗。”   “我自己洗。”   高雅歌洗好碗,从余曼丽挂着的皮包里摸了十元钱,过来拉了高毅的手:“走吧。”   下楼碰上王婶儿,拉着高毅寒暄了两句。末了,老太太望着自顾自下楼的小姑娘:“那孩子咋啦?以往见人都嘴甜呢,今儿谁惹她不高兴了?”   高毅讪讪应付两句,下楼追上了女儿。不光是不叫人,往常她上学路上,总是一路叽喳,说个不停,近些日子,却没什么话,也不朝高毅撒娇要吃的。   不仅如此,她还飞快地独立了起来。有两回高毅发现余曼丽没有送她,她自己去上的学。还有一回,他下午回来,发现丫头正搭着板凳在灶台上煮面。   他理解余曼丽工作忙碌无瑕面面俱到,为此不满的同时,便一力承担了接送女儿上下学任务。   路过德克士,他问:“吃冰激凌吗?”   高雅歌摇摇头。   “周末想不想去哪里玩,爸爸带你去?”   高雅歌继续摇头。   高毅将车子停在校门外,没有立马打开车门:“丫头,你是不是不高兴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了,没时间陪你?”   高雅歌不说话。   高毅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给爸爸讲,爸爸会听你说的。”   女孩点点头。   “下午放学我来接你。”   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校门里,高毅烦恼地抓了两把头发。   孩子沉默寡言的样子,高毅很熟悉,就和她刚来这里时一模一样。   她肯定是感觉到了父母的裂痕,尽管后面这几个月他们没有再争吵,实际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高毅已经尽量平常地对待余曼丽,让她舒服一些。但余曼丽对他的不满就写在脸上,当然,这也不能怪她。   他只想让女儿知道,无论他和妻子怎样,都不会影响他和女儿的关系。   下午他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接上女儿,照例先去了市场。   生鲜市场里人来人往,地上泥泞不堪,高毅将女儿抱起来,问她:“想吃什么?”   “糖醋鱼想不想吃?”“炸鸡腿呢?”“可乐鸡翅?”“螃蟹?”   “嗯。”   “想吃螃蟹?”高毅站在一个海产摊前。螃蟹贵,以前吃基本都是他从酒店带回家的,很少自己买,“想吃哪个?”   “大的。”   高毅便花了几百元钱,买了几只大个的梭子蟹。   买到了想吃的东西,女儿看起来心情好了些,一路都在看袋子里吐泡泡的活蟹。   回到家里,他去厨房做饭,女儿跟了进来,很有兴趣地看他处理螃蟹。一道油焖,一道清蒸,一道蟹黄蒸蛋,再加两个小炒,就是十分丰盛的晚餐。   做好了,他陪女儿吃饭,给她扒蟹壳,掏蟹肉,阻止她用牙齿咬蟹腿:“别把牙崩坏了,用这个镊子夹开,再用小勺子掏。”他连勺带肉送进女儿嘴里。   高雅歌双目晶晶地望着他:“爸爸,你也吃嘛。”   他午饭吃得晚,这还不到他的饭点。但女儿要他吃,他也拿了一只。   两人正吃得高兴,不知道想到什么,高雅歌突然放下了筷子:“我半期数学考了班里第一名。”她话这么说,却并没有考第一名的高兴和得意,反而低下头。   “真厉害,我们丫头最聪明了。”高毅照例夸她,把蟹黄扒进她碗里,“多吃点,补补脑,呵呵。”   “语文是第八。”头低得更厉害,声音里有了哽咽,“我努力了,还是背不会。”   “背不会就慢慢来。”高毅站起来,把女儿抱在腿上,“没关系,不管考第几,只要用心了,你都是最棒的,妈妈也不会怪你。”   高雅歌将手臂绕到高毅的脖子上,搂着他:“爸爸,你今天晚上还不回来吗?”   高毅心里咯噔一下,女儿竟然知道他晚上没回来。平时他晚上也总是十一点才能回来,女儿也都睡觉了。说起来,他现在白天陪女儿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不少,他还以为她压根没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晚上在哪里。   “爸爸晚上在工作,早上也很早要工作,就睡在工作的地方了。你想爸爸晚上回来嘛?”   “嗯。我想你陪我睡,给我讲故事。”   “好,今晚我回来陪你睡。”   安抚好女儿的情绪,吃完饭,高毅准备去上班。   他掏出一摞钱放到余曼丽挂着的皮包,对女儿说:“等妈妈回来,你跟她说钢琴班的钱,我放在皮包里了。”   “嗯。”   “爸爸去上班了,你在家乖乖的。”他贴了贴女儿的脸,“还有一个月就过新年,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女孩脱口而出:“要钢琴。”   “好,就给你买钢琴。”   得到了买钢琴的承诺,小姑娘所有愁绪暂时抛之脑后了,又变得快乐起来。   从家里出来,高毅坐进车里,却没有立马开走,而是深深吸烟。每吐出一口气,都充满了无力感。   尽力陪伴孩子,却还是生了罅隙。仅凭自己,无论如何用力地去爱苏雪青,他们仍然摇摇欲坠的关系。还有处于夹缝里苟且的他自己,不知道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新年来到,孩子的钢琴却没能买成,因为余曼丽在忍耐了几月后,终于忍无可忍,主动和他提出了离婚。唯一的条件是,女儿归她。 第58章   作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还有个弟弟的乡下女人,余曼丽人生这短短不到三十年里,吃了很多苦,也受过很多委屈。   有十几岁就开始干农活的苦,也有父母偏心弟弟总是说她不是的委屈。有独自生养孩子的苦,也有老公不在身边,被人暗地欺负、流言缠身的委屈。   多少个夜晚,丈夫睡着了,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想起自己的前半生都会鼻子发酸。每当这时,她也会转身抱紧高毅,以获得些许欣慰。   是丈夫将自己从那泥淖里拉了出来,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家。只要想到此刻她所拥有的,过去那些苦难酸楚也都变得不重要了,她坚信未来会更好。   也正因如此,高毅的出轨比她这一生尝过的所有苦楚都更苦,更让她难过、委屈,和愤怒。   那不光是背叛了她,还毁掉了她过去所有的努力,打破她未来所有的憧憬。她曾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个家庭里,寄托在高毅身上,如今她的人生也彻底坍塌了。   多少个夜晚以泪洗面。   但哭泣唤不回丈夫,争吵、让步也不行。丈夫一个个不回家的夜晚,已经彻底宣告和她决裂。除了女儿,这个家里竟没有一丝让他留恋的地方。   这一切都在告诉余曼丽,她是个彻底失败的妻子,更是个彻底失败的女人。   心里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也不能打电话向娘家人倾诉,她也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唯一能听她说几句话的只有庞娟,她便把这些糟心事和庞娟说了。   听她哭诉的时候,庞娟还和她一起骂高毅、骂男人,完了也说替她保密。结果第二天,超市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回事。不仅知道她老公出轨要和她离婚,她死活也不离,还知道她老公出轨的是个男人。   余曼丽从未有过这样耻辱的时候。不光是家里的丑事给她蒙了羞,更有自己丈夫被一个男人抢走的耻辱。   她信任庞娟才把这些告诉她,而她转头就一字不落都说了出去,还不定在背后怎么嘲讽她。羞愤至极的余曼丽,揪着庞娟的头发和她厮打起来,最后她被开除了。   工作没了再找并不难,但她全然没了心力。   在家两天闭门不出,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超市的财务大姐。   说是大姐,看起来却比余曼丽年轻。北方女人个子高挑,骨架也大,波浪长卷发下,是一张端正的脸,颓废的余曼丽在她面前显得单薄又可怜。   财务姓张,三十七八岁,余曼丽客气地叫她张姐。把她引进门时,心里纳闷,是不是自己最后这笔未结的工资出了问题,为什么不电话联系,要亲自上门。   人家财务是坐办公室的,跟她们售货员不同,跟她更没什么交情。   直到张姐说明来意,余曼丽才知道原来张姐的丈夫也是有了外遇,她也因此离了婚,如今自己带着儿子过活。   张姐拉着她的手:“我也没别的意思,上次见你不太好。都经历过一样的事,我明白你,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又经历了“朋友”的背叛,如今这样一个外人,突然对她说这些话,余曼丽鼻子一酸:“你说男人怎么都这鬼德行,姐你那么好的人,你老公真是没长眼睛。”   “老什么公,现在就是个陌生人。”   一说起这些,大姐心里还隐隐有气:“我以前也总想是不是我不够好,他才出轨。后来想,为什么背叛婚姻的人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要我们女人自己找原因。我看那些女人出轨的,男人只会骂她贱,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一时半会想不通很正常,我也是花了一两年才走出来。慢慢来,都会想通的,都会好的。”   那天下午,两个在婚姻里遭到背叛的女人聊了很多,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心境,越聊越投机,自然也聊到了离婚这个选项。   张姐作为一个脱离婚姻独立抚养孩子的活生生的例子站在余曼丽面前时,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离了婚,天也不会塌下来,原来一个人抚养孩子,也是能够做到的。特别是听大姐说她儿子学习好,也很懂事,并没有因为离了父亲就长歪,反而比同龄人还懂事。余曼丽也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了离婚的事,也敞开心扉和大姐聊了她的各种担忧。   她最在意的女儿的抚养权问题,张姐告诉她可以打官司。当年她也是通过官司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余曼丽手里有高毅出轨的证据,他是过错方。目前最要紧的,赶紧让余曼丽找个工作,有稳定收入。   还有她没钱请律师的困难,张姐告诉她,有专门为女人离婚提供援助的组织。之前她也受到过她们的帮助,可以把余曼丽介绍过去。   她抱着去看看的想法,去到了张姐说的援助中心,才知道那是个家暴援助中心,到处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还有孩子。   她并没有受到过家暴,但对于她的请求,接待的志愿者也并没有拒之门外,表示会帮她寻找低价或免费的援助律师。   在那地方多跑几趟后,她也认识了更多处境和诉求差不多的人。和类似遭遇的人互相鼓励着,安慰着,她们成了她心理力量的依托,她也不再孤立无援,这让她终于下定了离婚并争取女儿抚养权的决心。   余曼丽终于同意离婚,高毅也觉得松了口气。但是她不愿意放弃女儿的抚养权,高毅自然也不愿意。   新年伊始,一张法院的传票送到高毅手上时,他有些慌了神,幸而有苏雪青帮他出谋划策。   苏雪青告诉他,起诉离婚也是离婚的一种方式,到时候出庭就是。至于孩子的抚养权问题,他可以帮忙找个专门的律师,尽量帮他打赢官司。   高毅第一次打官司,却是和自己的妻子。他无法想象,比自己更愚昧,更什么都不懂的余曼丽,到底是怎么主动走到这步的。大概真的是对他恨之入骨了吧。   按照要求,高毅去律所和他的离婚律师讨论对策,以及提供一些证明材料。从律所出来,他情绪很低落,很是垂头丧气。   “律师说你有胜算的,怎么还这么沮丧?要是实在担心,去做个结扎手术怎么样?刚律师说了,如果能提供绝育证明,对于争取抚养权很有利。”苏雪青点了支烟递给他,“如果你没有再婚的打算的话。”   高毅转头看他:“不会再婚了,我只想和你一起。”过了一会儿,“手术会去做的。”   “什么时候去,我陪你?”苏雪青笑看着他,有点戏谑的味道。   高毅不太好意思:“不用,我自己去吧。”   “难为情?”   “……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是我太没用了。”   苏雪青将手搭在他肩上:“别这么说,都会好的。”   高毅抓过他的手,感激地:“谢谢。”   苏雪青的安慰,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   昨晚他和余曼丽终于将两人离婚的决定和女儿说了,是想问女儿以后想和谁一起生活。然而高雅歌一听便大哭起来,只喊着“不要不要”,哭了半宿。名存实亡的夫妻没什么可说的,相对而坐,各自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愁苦。   他很担心余曼丽为了让女儿偏向她,就在女儿面前贬损辱骂他,让女儿恨他。也怕因为女儿更倾向她,让自己失去抚养权。   越是临近开庭的日子,他越是不得不回那个气氛日益紧张的家,他得让高雅歌在他眼皮底下。   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们的离婚官司正式开庭了。   关于两人感情破裂的事实很快得到了认可。财产的分割也很快达成了一致,尽管律师建议高毅争取房产,以便更有力地争取孩子的抚养权。高毅因为内心的愧疚和亏欠,主动放弃了房子和存款,只要了车。   然而余曼丽并不因为他在财产方面的退让,而在女儿的抚养权争夺上手软。   至于女儿的抚养权归属,两边律师法庭上唇枪舌战,两个当事人法庭下大打出手。几场官司下来,高毅的外套被余曼丽撕烂两件。 第59章   七月盛夏,法院前的空旷的大理石地面被晒成铁板,热气腾腾地把每个路过的人炙烤一遍。   最后一次开庭,高毅车上除了律师,还有高雅歌。   她的抚养权是这场官司最大的矛盾和焦点,作为已经能够准确表达自己偏向的儿童,她的意见也会对判决产生影响,所以她也被要求出庭。   律师从包里摸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后座的高雅歌,还不忘扭着脸叮嘱她:“待会儿有人问你想和谁生活时,你一定要说爸爸。   “你爸爸很爱你的,为了以后能和你一起生活,还专门去做了绝育手术。除了你,他以后都不会有别的孩子了,待会儿你一定要选他。”   “老师,你别和她说这些了。”高毅出言阻止。   律师将巧克力塞给高雅歌,对高毅说:“十岁孩子的意愿很重要,一定得让她说想和你在一起。”   为了这个目的,律师让高毅提前一天从家里把女儿带走了,在出庭前的时间,让他们父女一直在一起。孩子毕竟容易受到影响,选择往往只是一念之间。   “她会的。”高毅说,又转头对女儿说,“丫头,你累了就睡会儿,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高雅歌不哭也不闹,默默低着头。在高温中,巧克力有些软了,被她逐渐收紧的力气捏得变了形。   高毅从内视镜里看着女儿。下半年十一岁了,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但也是这些日子,才在女儿脸上渐渐看到一些所谓大孩子的成熟模样。   高毅很愧疚,也知道她这些日子很煎熬,自己又何尝不是。   打官司的这半年,他从内到外都已经被耗得精疲力尽,更何况一个孩子。最开始女儿也哭也闹,听不得他们要离婚的话,后来慢慢不会哭了,只是沉默,像是灵魂被抽干了一样。   他知道家庭的破裂对孩子伤害很大,担心女儿以后不能好好成长。苏雪青劝他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带孩子去做做心理疏导。也让他不用那么担忧,人的成长总是会遇到一些挫折的,别小看了孩子的自愈能力。这世上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包括他的侄子苏昱童,最后也都还是好好的。   幸好还有苏雪青。   说起来苏雪青只是最开始给他找了个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后面一次次开庭都是他自己来的。但无论他遇到什么问题,苏雪青都能三言两语解开他的痛苦。   苏雪青并没有掺和进他这些事,他也不愿把他搅和进来,但他知道对方一直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也在默默等待着。那目光便是一种支持,那目光也让他能够在精疲力尽时仍然站起来,面对他生活里的难题。   从这场耗人心血的拉扯里,他也重新审视起了苏雪青。尽管苏雪青从来不说,但对方对他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深很多,他感觉到了。无论是那些支持,还是那些等待,他都感觉到了。   这是他一团糟的生活里,仅有的幸福,让他振奋,也让他感激。等离了婚,他一定不辜负苏雪青。无论苏雪青愿意和他好多久,他都会永远虔诚地爱他。   带着女儿刚到法院,守在门口的余曼丽就扑上来拉走了孩子,并指着高毅的鼻子破口大骂,直到工作人员出来阻止,让她不要喧哗。   骂完高毅,又拉着女儿:“你爸是不是让你选他以后一起生活?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选他,就是他跟别的人好了,才不要我们的……”   最开始还能克制,到了这最后时刻,余曼丽也顾不上在女儿心里维持她父亲的形象,并把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高毅,听得高毅火冒三丈。   “余曼丽,不要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丫头了?”   “你要她你就做不出背叛家庭的丑事……”   “大人的事你不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你真那么心疼你闺女,你就跟那贱人分手啊,不然你休想让女儿跟着你这个变态。”   “你……”   两人压着声音互相指责。工作人员对于这一幕早就见怪不怪,只有各自的律师插进来劝。   没多会儿开庭了,两人的“战场”正式从法庭外挪到了法庭里。大门关上,关进一些生活破碎的人,也关住那些歇斯底里的声音……   ……   直到一声嘹亮的嚎叫宣告了这次庭审的结束:“我不服,凭什么把孩子判给他,他是婚姻的过错方,凭什么啊……”   当庭宣判后,余曼丽大叫一声,试图跑去抓住法官,却被现场的法警半道拦住了。   她用力挣扎嘶吼:“我不服啊,我不服……不要抢走我的女儿……不要,你们是不是收了他的好处……”   法警提醒她再这样扰乱秩序和污蔑法官,会判她的刑。   余曼丽一点也听不进去,用力挣脱,两个法警都快要抓不住她。她的律师和一直在旁听的张姐赶紧过来劝住她:“曼丽,不服咱还能上诉,不要闹,在这儿闹没有用的……曼丽,曼丽,听我说……不要闹,要是被抓起来了,你女儿怎么办?”   听到女儿,她终于冷静了点,泪眼朦胧地问援助律师:“还有办法吗?”   “还有,我们还能上诉,你冷静些,再想办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上诉……我一定要上诉。”   等她终于平息了胸口的怨怒,扭头一看,女儿已经不见了。她又慌张起来:“我闺女呢?她去哪儿了?”   “她爸带她走……”   话未落音,余曼丽转身追了出去。   打了这么久的官司,她早已经心力交瘁。除了张姐还有机构里的人的鼓励,就仅凭决不能失去女儿的信念吊着她那口气。   她没想到会打输这场官司,高毅明明是过错方,他还跟男人在一起,两个男人怎么抚养女儿?她决不能让孩子落到这两个人手里。   就算他们说还能上诉,现在她也不能让高毅就这样把孩子带走。官司她已经输了,再把孩子带走,那种彻底失去的恐惧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做出任何理智的事。   她追出了法院,看到了高毅的车,她追在车子后,声嘶力竭地喊:“把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   车子在太阳底下炙烤了两个小时,坐进来就像坐进烤箱一样,高毅将冷气开到最大。   回去的路上只有他和女儿。从来到回,女儿一直没有说话。包括刚才法官在法庭上问她,以后想跟谁一起生活,她也一直沉默。   这个问题对于孩子来讲,的确有些难以回答。不知道是她一直没有想好,还是以为只要她不回答,父母就不会分开。   高毅也庆幸她没开口说出不利于他们的话,所以凭借他在工作和收入上的优势,以及他的绝育证明,才能争取到了她的抚养权。   一切都结束了,高毅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头安慰开导女儿。   “丫头,爸爸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我和你妈妈分开,但是你慢慢会明白,分开只是我和你妈妈的事,不关你的事。不管爸爸妈妈是否在一起,我们都是你的爸爸妈妈,都一样爱你。   “虽然你和我住在一起,你妈妈想来看你,想带你玩,她都随时可以来,你谁也没有失去。”   女儿一直不说话,高毅也不再劝。这些只能等她自己慢慢明白过来,等适应一点过后,再带她去做心理疏导。苏雪青说他有认识的老师,可以介绍。   “你不想说话就不说吧,我先带你回我们的新家。”   高毅在女儿学校、苏雪青家和工作的酒店中间的位置找了个小两居。租下后,他又重新粉刷软装了一遍。他将女儿的房间刷成了天蓝色,做了不少漂亮的装饰, 希望女儿能够喜欢她的新房间。   “你以前那个房间不是没有窗户,你的新房间不仅有窗户,还有个小阳台。从那里看出去,就是个公园。楼下就有直到你学校的公交,附近的商场里有游乐场,你肯定会喜欢那个地方……”   一直沉默的女儿,突然趴在车窗上,喊:“停车。”   “嗯?停车做什么?”   “停车……停车……”高雅想要拉开车门,朝着外面大叫,“我要下车,让我下去……妈妈……”   幸好高毅上了锁,但也被吓得不轻:“你干什么?很危险,不要拉车门……”   这时他看到车后追过来的余曼丽,顿时眉头深皱,加快了车速。   一个转弯,身后的女人身影瞬间消失,高雅歌顿时大哭起来:“……我要下车,让我下去。我要妈妈……”   “法官已经把你判给我了,今天你跟我走。”面对女儿的哭叫,高毅很揪心,冷硬道。   “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妈妈,放我下去……呜呜,你是坏人……呜呜,我讨厌你,我再也不喜欢你了……”高雅歌开始抢夺他的方向盘。   一瞬间,高毅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余曼丽的影子。   他大声呵斥:“高雅歌,你听话好不好,别闹了。”   “我不……呜呜呜,我要跟妈妈一起生活……我已经说了, 我要跟妈妈一起,让我下去……”   ……   高毅只能踩下刹车。 第60章   苏雪青估计着官司应该结束了。以防高毅输掉官司,先打电话问了他的律师。从律师口中得知高毅得到了女儿的抚养权,苏雪青也替他松了口气。   他没有孩子,而且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却也能明白父母对孩子那种感情,就像自己的父母对自己,苏青扬对她儿子。   这么长时间的拉扯争斗总算结束了,他打算帮高毅庆祝一下。于是选了几家不错的餐厅,把地址发给他,让他选一家带他女儿去吃。   高毅久久没有回复,他又打电话,也没人接。   他正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活的剧变,苏雪青担心他又出了什么意外,于是打车到高毅新租的房子。敲门发现门没锁,苏雪青在那间为女儿准备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高毅坐在那张新买的床上,沉默地望着窗外绿树荫荫的公园。   苏雪青在他身边坐下,床垫软硬刚好,坐着就很舒适。想起那天陪高毅去家居商城,他给自己买都挑便宜的,唯独女儿房间的东西都是牌子货,特别是这护脊的床垫价格不菲。如今看到这房间里没有高雅歌,高毅这么沮丧,大概是没能把女儿带回来。   “律师说你们打赢官司了?”   高毅转头看见苏雪青:“是赢了,但丫头要她妈妈。”   女儿哭闹不止,他最终还是停了车,余曼丽追了上来。   三十几度的高温下,她一路奔跑,脸上身上全被汗水湿透了。路上还摔了一跤,脸颊和小臂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而她全然觉不到痛一样,把女儿抓了下去,狠狠地瞪着高毅,告诉他,她还要上诉,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孩子就这么轻易给了他。   那一刻,高毅觉得余曼丽是个疯子,而他被这疯狂的样子给怔住。   “我想不通,余曼丽总骂她,平时丫头也跟我亲,为什么判给我了,她却要余曼丽。”   苏雪青突然笑了起来。   高毅疑惑地望着他,微微拧着眉。   “我听你这话,是在吃孩子妈妈的醋,觉得你女儿平时欺骗了你的感情?”   这么一说,高毅也有点难堪:“我不明白。”   “据我观察,苏昱童平时也最亲近他姥姥和姥爷,最爱和两老人撒娇,因为知道俩老的宠他。但要问他真心最喜欢谁,肯定还是喜欢他妈,尽管苏青扬对他很严厉。”   听苏雪青这么一说,高毅想通了些,也有些惭愧:“说起来陪她最多的,还是她妈妈吧。七岁以前,一直是跟着余曼丽过。”“但问她要跟谁,她都不说,偏偏等判决都下来了。”   “说不定她以为只要她不选,你们就不会分开。”苏雪青拍拍高毅肩膀,“说明她还是很爱你的。”   一席话抹平了高毅心中的不平和憋屈,被感情充盈着,突然鼻子一酸。   苏雪青揽过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你女儿也不好受,你也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消化这一切。”   “我担心余曼丽不让我见她。”   “她做不到,抚养权在你这边,你是监护人。”   “她说了要上诉。”   “上诉也会参考一审的判决,被推翻的几率很小的,别担心。”苏雪青上下轻抚着高毅的后背,“你这段时间绷得太紧太累,先好好休息,松弛一点。只有你放松了,才能更好处理你和孩子的关系。要是你都乱了分寸,要怎么引导经历了这些的孩子?”   高毅紧紧抱住苏雪青,把脸埋在他脖颈间,心里动容不已。   这长时间的煎熬里,苏雪青一直是他的支撑。哪怕到了此刻,苏雪青还在给他安慰。看起来好像是他经常照顾对方,实际每当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苏雪青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予他支持和抚慰。   高毅内心的感情激荡,说爱也显得浅薄,只能把苏雪青抱得更紧。   “我订了餐厅,本来打算让你带高雅歌去的,现在我们去吧。”他松开高毅,“既然抚养权已经拿到了,你就当她在妈妈家暂住。余曼丽也有探视权,你也没打算让她们母女断绝关系是不是?”   高毅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高毅女儿,苏雪青推翻了之前的选择,重新为两人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   坐在高档餐厅里,高毅有些局促:“你刚说让我带丫头,你没打算和我们一块儿?”   “我想你们刚经历这些,父女之间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外人不好插进来。”   话说得有道理,但高毅心里也有点不太舒服。   见他面色不愉,苏雪青戏谑道:“难道你想让她知道她爸爸是为了个男人才离婚?”   “……她多少知道了些,你知道余曼丽……过后我会好好和她解释的。”高毅顿了一会儿,“你不是外人。”   苏雪青未置可否。   “孩子会知道你是很好的人,丫头本身也喜欢你,她是个聪明孩子,慢慢会理解的,也会理解我的选择。”   听他这么说,苏雪青眨了眨眼,随即垂下目光,专心地切着餐碟里的牛肉,却又不往嘴里送。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高毅有没有孩子,高毅的孩子怎么看待他,在苏雪青看来,这都是高毅自己的事,不是他的事。“我知道。”高毅也同样垂下目光,“我在意。”   “只要你需要,我愿意给你我的一切。这世上除了丫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把你和孩子排在自己前面……”说了一半,想到自己的情况,他又轻轻叹口气,说不太下去,“……这话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苏雪青却笑了:“我喜欢听。”   “是,是嘛。”   刚刚还言之凿凿地剖白自己的感情,又怕苏雪青听着腻味。等他说喜欢的时候,高毅又开始难为情。那样肉麻的话,自己想想也就算了,那些决心暗自下好也就是了,他偏把它都说了出来。   “是啊,我发现有时候你挺能说的,看起来并不像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   “只在你面前,不自觉地……也不是甜言蜜语。”   苏雪青低声笑,看得出来他挺愉快:“那你再说点。”说这话时,他把翘起的那条腿伸到高毅两腿中间,鞋尖蹭了蹭他的小腿。   餐厅灯光暗淡,每张桌子只有悬挂的吊灯,那光晕只刚好罩住桌上的食物。光晕外的阴影里,高毅左手伸到桌子底下,脱掉了苏雪青鞋,将他的脚拉上来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捏他的脚腕。   那些说不出口、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温柔情愫,通通用手指告诉了他。   苏雪青心里一动,木讷的男人调起情来,也别有一种味道。   如今高毅彻底离了婚,他俩的关系也从牵扯家庭和社会重新回到仅仅只关乎于他们自己,苏雪青也不再有那些无形的压力,整个人都更放松了些。   他把脚收回鞋子里:“在你接回孩子前,来我这里住几天?”   吃过饭,高毅说要回出租屋里拿东西。苏雪青却说楼下就是商场,顺手买点就是。   他们逛到家居店,给高毅买了睡衣毛巾等日用品,苏雪青也给自己买了些东西。付钱时,苏雪青就一并付了。   从店里出来,高毅很难为情。他有心付钱,但那些的确不是他这个层次能消费的东西,只吞吞吐吐,说把他那部分的钱给苏雪青。   苏雪青也没拒绝。   两人拎着东西到停车场,苏雪青突然止住了步子,举起手里的购物袋:“我突然觉得你那套睡衣不太合适,我们去退了吧。”   两人折回商场,退款回到了高毅的账户里。直到苏雪青将高毅带去负一楼更平价的内衣店时,高毅才明白他的体贴。   他重新买了睡衣,跨出店门,下意识牵了苏雪青的手。   苏雪青瞥了他一眼,高毅赶紧松了手:“不好意思,不自觉……”   “我不介意,只是有点意外。”   苏雪青主动过来牵了他,高毅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这样。”   一直想和苏雪青正大光明的,以前就算没有熟人,他也不敢,现在就算有人看到,他也敢了。   “你不怕别人看?”   “不认识他们。”   他作为一个孤儿,从很早就知道自己的事情仅仅关乎于自己。父母没有了,他的喜怒哀乐并没有什么人真正关心,所以也并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苏雪青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看他为了腾出手牵自己,把所有东西都挪到了一只手上:“给我拿一些。”   看着购物袋,又想起刚刚那些:“阿青,你和我的差距真的太大了。”   以前只是维持那样一种浅薄的关系,好像也没必要考虑各自的社会地位,经济情况。如今想要更进一步,这些事总会有所影响。   “你是会因为差距而选择放弃的人?”   “不是,只是觉得自己该努力。”   “以前我和邵庭在一起时,他总是送我很贵的东西,喜欢的,我也都会收下。你给我的,我给你的,这方面我不怎么敏感,有时候就会像刚才那样,你也别在意。”   “我给你是应该的。”   苏雪青嗤笑:“你不会是把我当了你老婆?”他看着高毅的眼睛,压低声音,“床上的位置什么也不代表,我是个男人,别把我当你老婆,我不喜欢。”   高毅咽咽唾沫:“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是让你给我买东西很忐忑。”   “或许是没有无偿得到过什么,又总是在为别人付出,得到赠予才会不安吧。”   苏雪青手上感到阻力,回头才发现高毅站在原地拉着他一动不动。   商城里人来人往,灯光闪耀,无数顶灯打下的光亮将高毅那双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也照得亮晶晶的。   苏雪青扯了扯他的手:“走吧。”   高毅一步上前,用力抱了苏雪青一下。 第61章   初秋的夜晚退了凉,苏雪青在轻薄的家居服外披了一件薄衫。落地台灯支在他头顶,撒下一片淡黄的光晕。他和一台笔记本一起罩在这光晕里,安静的夜晚,键盘声哒哒作响。   应出版社的邀约,他正在编写一部历史方面的书稿。时间紧张,这段时间他常常写到深夜。   敲下章节的最后一个字,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估摸着高毅应该快回来了,苏雪青伸了个懒腰,起身去给浴缸放水。   起初高毅只是一周来住个一两天,两个月过去,现在他一周有四五天都在这边过夜。说起来很奇怪,谁也没有提出这种要求,也没做同居的打算,渐渐地两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亲近了起来。   水刚放好,门就响起来,跟着是高毅的声音:“阿青,我回来了。”   苏雪青拎着湿漉漉的手,回到客厅:“我放了水,你先去洗澡吧。”   “好,我先把菜放到冰箱。”   身体被温热的水和浴盐的香氛包裹,洗净身上的汗水和异味,也舒缓了工作一天的神经。高毅躺在浴缸,闭着眼,很舒服,却没什么实感。他和苏雪青这样在一起,这日子好得简直不真实。   然而从苏雪青这里离开,回归属于他一个人的生活时,又十分糟糕。   虽然和余曼丽成功离了婚,但女儿至今不愿意接受和他一起生活,这让高毅十分痛苦。他甚至不太愿意回自己租住的屋子,那里有特意为孩子准备的却空荡荡的房间。   实现爱情的幸福像是幻梦,失去孩子的痛苦却是切肤之痛。   苏雪青推开浴室的门,就这样不着片缕走了进来。   高毅睁开眼睛,转头隔着氤氲的雾气看他。   苏雪青径直踩进浴缸,在高毅身前坐下。缸里的水顿时满溢,哗啦啦涌出去,流了一地。   浴缸里有些挤,苏雪青只能曲起腿,膝盖弓出水面。他埋着头,将热水撩到自己身上。   高毅看着眼前的弓起的秀丽颈椎,忍不住将拇指按上去,轻轻抚摸。   “就是那里,帮我按按,在电脑前坐了一天,很酸。”   高毅给他按了颈椎,顺势滑到肩膀,又揉了肩,再到太阳穴,两个手指压着轻轻转圈。他的手法并不专业,奈何按得仔细,因为熟练,力度也控制得很好。   苏雪青被按得舒服了,滑进水里,仰躺在他胸前,闭着眼,呼吸变得悠长起来。   “你脖子有些僵,注意劳逸结合。”   苏雪青无奈:“我也想,截稿日期就在月底,没办法。”   高毅不再说什么,只默默按着,苏雪青不说好,他就不停。   “你呢,这段时间累不累?”   “还好。”过了一会儿,高毅又说,“大师傅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干了,想让我接手厨房。”   “是让你当主厨的意思?”   “嗯。”   “会不会太忙?”   “不会比现在忙。”   当主厨,杂事都有其他人打理,工作会相对轻松一些,工资也会涨一截。师傅唯一担心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好在这边都做熟了,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以后时间会更多一些,接送丫头上下学方便了。”   这话刚说完,高毅的情绪就沉了下去。别说接送孩子上下学,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孩子。去家里,余曼丽只顾对他破口大骂,阻止他们见面。他去学校找高雅歌,那孩子自己也不愿意见他。他也以为过段时间丫头会慢慢变得平和,但事实却刚好相反。   苏雪青注意到了高毅情绪的变化,睁开眼,从下至上看见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换了个话题:“我姐过两天来,说想和你一起吃个饭……”   高毅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顿,垂下眼皮和苏雪青目光相接。   “……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有点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毅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思考这个见面的内在含义。   苏雪青看出他所想,又道:“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所以我俩的事也没打算再告诉父母。苏青扬一贯替父母操心,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   高毅停在苏雪青太阳穴上的手指又重新动起来:“见吧,我没关系。”   说是吃个便饭,高毅还是有些压力。   那天他特意请了假,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然后带着苏雪青驱车去机场接了苏青扬。   他不是第一次见苏青扬,以前他和苏雪青还只是纯粹的司机和乘客的时候,他就去接过她。印象里,苏青扬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过去的记忆没有出错,苏青扬一见他, 便大方和他打了招呼,之后就熟稔地上了他的车。   一路姐弟两都在聊天,多是他们家里的事。见苏青扬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自己身上,高毅也松了口气。   聊了半路,那俩人突然冷场,苏青扬转头问高毅:“我就是不明白,我这弟弟到底有什么好的……”   后面半句她没说,高毅也明白,无非是“犯得着为了他离婚”。   这话问得直白且冒犯,高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青扬似乎也不在乎他怎么回答,很快说了第二句:“我弟三十几的人了,我还没看出他有什么定性,你不要对他抱有太高的期待。”   “苏青扬,让你们见面,不是让你在他面前说我坏话。”   “我说错了么?”   “我知道。”高毅这回倒是说话了。   他知道,这个回答让苏青扬愣了愣。   “你知道什么?”苏雪青被气笑了。   除了这两句下马威,饭桌上苏青扬就没在刁难高毅,反而对他挺客气。见他总是不说话,还主动拉着他聊天,高毅只好坦言自己不太会说话,不用管他。趁着姐弟聊天,他就承担起了倒茶倒酒的任务。   挺愉快的一顿饭。酒足饭饱之后,苏家姐弟要一块儿回父母家,高毅就不便跟他们一起,在餐馆外分道扬镳。   高毅驾车消失在街角后,苏青扬回过头问苏雪青:“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这个高毅,挺老实,不像是个玩咖。”   “谁和你说他是个玩咖。”   苏青扬蹙着眉,细细琢磨。之前父亲被这混蛋气病了躺医院,苏青扬就知道了这前因后果。后来她知道苏雪青说和高毅断了也是说谎,他们并没有分手,是因为高毅在准备离婚。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一个为了情人要离婚的男人一定是个混蛋,这也是她得知两人还在一起,非要来见识见识的原因。   但这短暂的见面,她发现高毅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大致明白如此挑剔的苏雪青却能和他处到一块儿的原因。   开始她担心自个弟弟受骗被欺负,现在她却忧心苏雪青有天会玩腻了又抛掉这个男人。   站在另一个角度,高毅为了苏雪青才离的婚,要是后面又被抛弃了,那也太惨了些。她不想自个弟弟欠那样的情,做那样的孽。   “所以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和他又只是玩玩,还是打算下半辈子就这么着了,毕竟人家连婚都为你离了。”   说到这,苏雪青面露难色:“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顺其自然吧。目前我们都没法给对方承诺。邵庭的事,如今还让我心有余悸,高毅也能理解。他那边,也有他女儿的事情没弄完。”   苏青扬瞪圆了眼:“你们闹出这么些事,就换个顺其自然?”她按着额头,“苏雪青,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对自己的选择负点责任好么。”   “我一向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明明只有两人等车,苏青扬还是压着声音,有些担忧地问:“你是真喜欢他么?”“其实我觉得他还不错,起码比邵庭给我的观感好。”   “他和邵庭很不一样。”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和邵庭很不一样。”   “我是说,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很舒适,不会有什么压力……”说到这儿,苏雪青垂着眼皮,面对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亲人,也是朋友,十分真诚地说道,“……我觉得日子应该可以就这么过下去。”   听到这个回答,苏青扬噤声,像是思索:“那你有没有打算带他回家?目前老爸那个身体状况……”   “暂时没有。这回不想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是我们两个的事。”   苏青扬想到什么,又蹙起眉:“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女儿,那孩子怎么办?”   “这不是我的事,是他的事。他能处理好,平衡孩子和自己的感情。”   “我是说你能接受伴侣的生命里有个更重要的人,那个人还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苏青扬考虑到自己的情况。起初她也有考虑过重组家庭,但她发现头婚的男人很难接受她最重要的是苏昱童,和不再生育的决定。二婚带娃的,两个人最重要的都是自个孩子,大人在一起貌合神离的没什么意思,便决定单身到底了。如今苏雪青也面临着这个考验。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对我和他对孩子的感情又不一样,我和他女儿不能混为一谈,我也没必要在这些地方计较。”   苏青扬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想得开。”   揶揄完他,她又轻轻叹口气:“既然你都想明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总之,无论和谁,都好好过日子吧,这样爸妈也能安心些。” 第62章   和高毅的未来。   苏雪青以前不是没想过,而是无处可想。现在苏青扬一提,他才意识到,或许他们可以有未来。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只要有热烈的爱就什么都有了。经过这些年的爱欲浮沉,才发现在热烈的情感终会退却,人终是自私的,哪怕为爱也无法恒久忍耐。持久稳定的关系,是需要那关系本身就足够放松舒适。   这是和高毅在一起后,他才知道的事情。   苏青扬回来,他也回父母家住了两天。或许是以前养成的习惯,他们不见面的时候联系会比较少,像是对彼此都有种无言的信任。高毅只会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为他准备吃的。   这两天高毅倒是连信息都没发。偶尔也会这样,工作原因,他忙起来就是真的腾不开手。   知道高毅忙,苏雪青也没叫他来接,回到公寓,意外发现高毅竟然在他这里。   “今天休假吗?”苏雪青挂好衣服和包,朝屋里走,“怎么睡在沙发上?”   走得近了,他嗅到一点酒气,也看到了地上竖着的几个啤酒瓶。   听到声音,高毅从沙发上翻过身,睁开有些迷蒙的眼睛:“你回来了,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说着他要起来。   苏雪青按着他的肩,坐在他身边:“我吃了才回的。你怎么了,一个人喝闷酒?”   高毅垂着头,揉了揉脸:“没什么。”   随着他起身收拾酒瓶,苏雪青看见了沙发上捏皱的法院传票。   难怪一个人在喝闷酒,他前妻果然还是就孩子的抚养权上诉了。传票上的日期是三日后开庭,高毅作为当事人之一,必须要出庭。   苏雪青把传票放到茶几上:“你不用担心,律师也说了二审会重点参考一审的结论,你女儿的抚养权会是你的。”   高毅默默地把垃圾桶的袋子系上,片刻后才说:“我担心这回丫头会说想和她妈妈一起生活。”   “孩子的意愿也只是判决参考的一个方面,你们的其他情况仍然会被作为重点参考,不用那样担心。”苏雪青看着高毅那沉重的样子,心头也不大是滋味。   高毅将垃圾拎出门外,又拿来抹布擦沙发和茶几。   这些地方并不脏,他只是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给自己找事情罢了。   苏雪青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开口:“就算孩子真的跟了妈妈,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愿,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别钻牛角尖,不要觉得孩子没了你会怎样。苏昱童一年也就和他爸爸见一两面,他也挺好……”   “你知道什么……”高毅突然急言打断他,将手里的抹布扔到茶几上,布满愁绪的眼里含着怒意,但很快又全部消了下去,像是被一瓢凉水泼熄的炭盆,“……你没有孩子,不会懂的。”   苏雪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的确,他没有孩子,哪怕书上读到、现实中看到为人父母是怎样,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先去洗澡了。”苏雪青结束了这个话题。   躺在床上,他有些后悔。   孩子的事是高毅自己的事情,他本不该参言。只是看他难受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安慰,反而弄巧成拙了。和有孩子的男人交往,的确和单身男人不太一样。   不一会儿,高毅也上了床,静静躺在苏雪青身后。   见他再没有其他动静,苏雪青关了灯。   黑暗笼罩下来的时候,高毅从身后抱住他,埋在他后颈,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是我自己情绪太坏了……以后不会了。”   “阿青,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孩子的事,真的让我焦头烂额……对不起……”   在苏雪青看来,高毅压根不用焦虑这件事,因为决定权在法官手里,是不由他左右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而且,孩子既然选了母亲,那就最好由母亲带着她生活。高毅这样其实很自私,将自己的意愿加在他孩子身上。和谁一起生活更好,不是物质金钱的叠加,也无法由其他人说了算,还是应当尊重孩子的意愿。   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说,他和高毅的关系太亲密反而有边界,这也是苏青扬一直告诫他的,不要掺和到人家父女当中,即便你没有私心,也可能会被误会。   他转过身,轻轻搂住高毅的肩:“我没有生气,那种话原本不是我该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这件事我也没法宽慰你,你找时间再去和律师聊聊,看看他还有没有好办法。”   第二天一早高毅就走了,苏雪青估计他去找了律师。这事他帮不上忙,参与太多反而添乱,便也没有再管。接下来几天高毅都没有出现,也没有电话。想他肯定正忙这第二次的官司,苏雪青也就没有打扰他,只等事情结束,他联系自己。   到了开庭那天,整个上午,苏雪青都无法静下心来。不管是一回事,却还是会为高毅担心。   文稿无心再写下去,干脆出门遛弯。   不知不觉,这个焦灼的夏天已经过完了,哪怕是白天,空气里也有了秋天的味道。他在小公园里闲逛,心里却在琢磨,若是高毅这次官司没能打赢,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他会怎样,自己又该如何开导他。   父母对孩子是天然的爱,但像他这样对女儿抚养权如此执着的父亲也少见。听离婚官司的律师说,一般父亲要儿子的多,母亲在孩子抚养权这上面一般会比父亲表现得更强硬。   更让人担心的是,直到傍晚高毅都没给他打电话,苏雪青心中已经有很不好的预感。在联系高毅之前,他先给之前的律师打了电话。律师很茫然,高毅没有找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雪青打车去了高毅住的地方。   他急急敲门,门很快开了。高毅哪儿也没去,就在自己家里。只是几天没见,高毅像是苍老了一圈,胡子拉碴,浑身酒气。   “你来了。”   他疲惫地招呼着苏雪青,说完又缩回他雕刻的工作台前,拎起地上的酒瓶喝了口酒,然后拿起一截还看不出模样的木头。   “官司打输了?”   高毅不说话。   “我问了律师,你也没去找他。我们再去找律师聊聊,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用了。”   “……今天已经下判决了吗,真的什么办法都不能想了?”   “不想了,我今天没去。”   “没去?”   难道说高毅想通孩子跟着妈妈更合适?苏雪青眉头狠拧,不会的,照他对高毅的了解,他不会把抚养权拱手让人。   “为什么?”   “……”   “你看你这样子,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取过来?”   木头和刻刀一起落到桌上,高毅捂着脸,像是费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出:“丫头……她恨我……”跟着这话一并泄露的,还有男人压抑的抽泣声。   为了最后再争取孩子的意愿,从苏雪青家里离开后,他没有去找律师,而是再次去学校找了孩子,这回孩子终于愿意见他。   仅仅三月不见,女儿已然变了个人,特别是看他的眼神,鄙夷、唾弃、不屑,一如之前余曼丽看他。   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余曼丽想要打赢这第二场官司,必定会给孩子灌输很多仇恨。他最担心的也是这点。   他试图和女儿解释这一切,告诉她自己多么爱她,想让她好好选择日后希望和谁一起生活。   女儿只冷冷地反问他:“如果我选你,你会不会和你那个情人分手?”   高毅迟疑了,他想解释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不应该混为一谈。   “我问你能不能分手啊。”高雅歌强硬的语气不再像个孩子,她在这反复的情感磋磨中,猝不及防地长大,也猝不及防地变得冷酷和无情。   高毅看着女儿的眼睛,嘴唇颤抖着,心痛得难以呼吸。他无法立即给出选择,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需要在苏雪青和女儿中间做抉择。   “丫头……”   他伸手去抓女儿的手,却被一下缩开了。   两行泪水滚落,高雅歌大喊:“别碰我!是你不要我的,你别碰我!”   “我没有不要你……”   “我不信,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也不要做你的女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宁可去死我也不要和你一起……”   苏雪青见过高毅很难过的样子,他说分开的时候,却从未见他哭过,一时间有些乱了阵脚,只得上前搂住他的肩,扶着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前。   “阿青,我要怎么办,丫头她恨我。”   苏雪青叹气,只能说些不痛不痒安慰的话:“孩子现在还小,等她大一些,很多道理她会明白的。” 第63章   苏雪青现在有些迷茫。   自从高毅彻底失去了女儿的抚养权,他就一直回避,也不到家里来了。苏雪青过去找他,要么见他没精打采,要么见他醉醺醺。   苏雪青问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毅只了无生气地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话赶话到了嘴边,苏雪青冷着脸:“你这是怪我?”   “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我很自责,很难受……”如果当时他没有迟疑,答应女儿和苏雪青分开,换一种失去的方式,换一个失去的人,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苏雪青留下一句“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不难受了,再来找我吧”,之后他就走了。   高毅这是后悔了吗?代价在真正开始付出的时候,就后悔了?   这种时候,苏雪青才知道高毅根本什么都没想明白,只是跟着感情和欲望的直觉向前,到了这种地步,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到底需要承受些什么。   真是个愚蠢的人啊。   可这世界上不尽是些这样的蠢货,被利益和欲望挟持,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苏雪青自己的愚蠢则是对这样的人有了期待。   书稿已经写完了,闲下来时,苏雪青望着空荡荡厨房和门口那一摞新攒的外卖纸盒,又不免想到高毅。   他们断绝联系已经快一个月了。以前高毅总是隐忍后依然主动联系他,迫不及待来见他,如今音讯全无从生活里消失得干净,苏雪青有些烦躁。   他知道一个电话能够将高毅叫来,也知道能够在哪里找到对方。他没有这样做,并非是赌气,而是知道这件事他解决不了,就像他说的,只有高毅自己想明白。   他最不解的是,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高毅这么久都无法想明白。   数次从手机屏幕上划过“高毅”的名字,苏雪青最终给苏青扬拨了个电话。   一接电话,苏青扬就大惊失色:“是不是爸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你现在忙?”   “现在倒没有忙。”苏青扬疑惑地,“这个时间你想和我随便聊聊,是你出什么事了?”   “我也没事,交稿了,闲得无聊。”   “无聊多回去陪陪爸妈啊。”   “回了,忙的时候也没忘记回去看他们。”   说到这个苏青扬有点愧疚,苏雪青及时宽慰:“他们都挺好,爸也挺好,你不用担心。”   “那和新交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玩啊,这不冷不热的季节,旅游正好。”   绕来绕去,话题还是绕到了高毅身上。   “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上回你还信誓旦旦说打算就这么安定下来,这才多久就腻了。”   “不是这样……”苏雪青只好把这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苏青扬,“我其实不能理解为什么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对他打击这么大,既然孩子愿意跟她妈妈,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你这就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错得失当然一眼就能看明白。他作为孩子父亲,自然很难接受这个结果。”苏青扬叹口气,“要是我当年没能把童童带回来,我恐怕就疯在美国了。”   “哪有这么夸张。”   “所以说你不当父母的,就很难理解这种心情。”苏青扬劝苏雪青,“他现在还在悲痛当中,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很正常。   “我之前让你想清楚也是这个原因。你以为你和那孩子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她会影响到她父亲的方方面面,你也会被迫和她有所连接。而你作为外来的人,被动和那孩子成为她父亲的竞争者,所以和有孩子的男人在一起会很累。   “我还是劝你考虑清楚吧,不如趁这个机会分开算了。”   苏雪青琢磨了一下:“按你的说法,孩子跟着她妈妈,不就对我和高毅的关系更有利?”   “……理论上是那样。”苏青扬有些无语,“就那么喜欢啊,不惜给自己找麻烦?”   苏雪青没正面回答,把话题换到了苏昱童身上。   一场南下的寒潮让全国大降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冷雨,还没正式进入冬天,苏雪青已经在房间里开了暖气。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平静得有些无聊。   前不久高毅联系了他,电话里聊了聊生活现状,说了些降温天寒记得添衣盖被之类闲话,最后和他道歉,说是这段时间都冷落了他。   苏雪青对高毅的避而不见倒是宽容:“这些事情我也帮不了你,还是那句话,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再来找我吧。”高毅在那头沉默良久:“我会想明白的。”   暖气烘得屋里温暖如春,玻璃墙上布满一层小水珠,加湿器细微的呜呜声更像是白噪音。苏雪青窝在沙发上看书,没多一会儿他就昏昏欲睡。   左右也没什么事,他便放任自己睡起来。   不知道睡了多会儿,书从手里脱落的感觉将他惊醒,同时响起门铃声。   他以为是快递到了,喊了放在门口,外边的人却不答应。他有些不耐烦起来开门,拉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了高毅。   高毅还是穿着两个月前他们见面时穿的那件灰色卫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棒球服。头发是新剪的,两侧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胡子也剃得干净,身上也没有酒气,脸色仍显疲惫,总体来说精神挺好。   他左右手里都拎着购物袋,见着苏雪青有点拘谨。   苏雪青倒不在意:“站着干什么,进来。”   高毅跨进去,将身上的寒气也带进屋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干嘛还非让我开门。”苏雪青走在前头,随口抱怨着,像是仍然心无芥蒂。   “我带了些菜晚上吃。”   苏雪青指了指厨房:“你之前准备的调料什么的,我都没动。”   安静得有些冷清的屋子顿时有了些生气,开放厨房难免会将一些食物的香味儿散到客厅。苏雪青又回到沙发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只是眼睛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思维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等他从食物的味道里回过神来时,猜到了高毅今天做的西餐,有牛排和虾。   以前他很爱在外面吃饭,除了自己不喜欢做饭,餐厅里的饭菜也总比家里好吃,品类还多,却颇被父母诟病,认为外面饭菜不健康。只和高毅在一起后,这个毛病才彻底改了过来。高毅做的饭健康又好吃,花样也很多,而且从不让他沾手。   “爱”这个字,听起来很高级,实践起来却很低级,总是和食欲、性欲纠缠在一起。   苏雪青放下书,去把收起来的高毅之前用的洗漱用品又拿了出来,自作主张给他换了一支新的牙刷。从卫生间出来,又回房间装了一床新的被子放床上。   食物放在茶几,岛台旁边的餐桌成了摆设,电视里自动播放着节目,两人坐在同一侧的地毯上,手臂总会碰到。   苏雪青站起来:“这么不错的牛排,怎么能没有酒。”   他从酒柜深处摸出一瓶红酒,又从厨房拿了两只杯子。猩红的酒液像粘稠的血液一样涌入玻璃杯,他两只手端起,各自摇了摇,把其中一只递给高毅,笑着对他说:“怎么说呢,今天的你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这是值得庆祝的事。”随即碰了碰他的杯子,“一切都会好的。”   苏雪青仰起脖子,痛快地喝了几大口,高毅却并不把酒杯往他嘴边凑。   他手指搓着高脚杯的杯柄,低下头:“阿青,今天我来是想和你说,我准备走……”   “走?去哪里?”   “先回趟老家。”   香醇的葡萄酒此时在胸中化成酸涩,苏雪青一时不解。他盯着高毅,很快又明白了。他被他新剪的头发、新买的衣服蒙蔽,被以为他终于想通的庆幸蒙蔽,而没有发现那强打的精神下面,已经彻底破碎的人。   “……对不起。”高毅放下酒杯,他没喝酒,喉头却也用力地吞咽着,“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没法面对你。每次想到我和你在一起多快乐,我就会想起丫头……”   孩子那张哭泣的脸,还有那些绝情的话,都是扎在高毅心口的刺。   “我做不到和你开开心心在一起,我现在很糟,我也怕自己会迁怒你、伤害你,消磨掉过去的美好,最后分开互相厌恶和仇恨……我很怕……”   苏雪青双手垂在茶几底下,看着桌上的食物渐渐不再冒出热气。听到高毅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难受,却也很平静。   “你什么时候走?”   高毅不说话,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睛,苏雪青知道他哭了。   他伸手抚上高毅的脸,蹭掉眼角的湿润。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高毅来说也很难,甚至很清楚,只要自己说一句不要走,高毅就会留下:“要我送你吗?”   高毅将苏雪青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别送。”   这是唯一一次两人抵死缠绵后没有拥抱着入睡,身体的欲念激情挥发殆尽了,心底更弥漫着无限的空虚和失落。然而苏雪青也就在这空虚和失落中,安静入睡了。   人和人就是这样,有相遇和离开,每段关系也有开始和结束。   和高毅这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就像是暗夜里盛开的昙花,安静、寂寞却也美好。苏雪青没什么遗憾的,高毅应该也知道,断在这个地方,在暴露在阳光下之后,在这一切开始腐烂之前。   清晨第一声汽笛惊醒了苏雪青,同时醒来的,还有高毅。   苏雪青躺着没动,高毅却起床了。他听见对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走出卧室后轻轻关上门。然后是外面厨房的细微响动,紧接着有煎蛋的香味传来。厨房的响动停止,卧室的门又轻轻打开。苏雪青闭上眼,高毅坐在床前久久地看着他,最后在他额上留下一吻。   脚步声开始向外,这次卧室的门没关,他带走了垃圾,入户门滴答一声,电子锁扣上。   苏雪青仍然闭着眼,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烟。点上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拿了高毅抽的便宜烟。   一条光裸的手臂垂在床边,蓄积的烟灰太重,掉到了地上。   另一条手臂横在脸上,遮住他哭泣的眼睛和颤栗的嘴角。 第64章 尾声1   “你买什么东西了吗?又寄到我这儿了。”   三年前苏父病情恶化,逐渐失去自理能力。苏雪青从苏青扬的公寓搬回父母家,以便和母亲一块儿照顾失能的父亲,而苏青扬最终还是带了苏昱童回到这边上学生活。这也是两位老人期望的,家人住在一个地方,便于互相照料。   “我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苏雪青对电话里的苏青扬说道。   “上边写着你收件。”   “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我没拆。下午苏昱童要过去,我让他给你带过去吧。对了,接下来他大部分时间都住你们那边,你跟妈说一声。”   苏雪青有点为难:“爸晚上睡不好,影响他第二天学习。”   “没事,那小子睡着了雷打不醒。”   “我是担心他会不习惯家里这种氛围。”   “放心吧,苏昱童心大得很。”   苏青扬解释,苏雪青才知道,有部著名导演拍的话剧到处在找会弹钢琴的年轻演员,苏昱童被选上了。本来苏青扬不想让他走上那条路,出头的机会渺茫不说,环境还不单纯。但苏昱童主意大,又说只是想去玩,苏青扬也只好准了。   苏父母家在老城中心地带,离苏昱童的学校和排练的剧院都更近。孩子要兼顾两方,时间紧张,在排练结束前,都住这边。   中午时分,保姆做好了午饭。伺候苏父吃饭,还得苏雪青和母亲亲自上手。   老人陷在病床里,像一截干枯的树干。他微张着嘴,眼睛浑浊。房间日光充足,保姆每天打扫,没有不好的味道。等吃过饭,护工就会上门给老人做日常的身体清洁和专业检查给药。   苏雪青将父亲的床摇起来,拿枕头垫在他背后,支起桌板,母亲则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母亲将食物喂进他嘴里,他缓慢地咀嚼几下,然后咽下去。随着缓慢的咀嚼,他眼球也缓慢地转动着,目光落到苏雪青脸上。费力地吃了小半碗豆腐蒸蛋,就再也吃不下了。   苏雪青放下床,又抱父亲翻了个身。无法借力的老人瘦却沉重,没有男人帮忙,老太太加保姆都翻不动。就在苏雪青要帮他更换纸尿裤时,苏父出声呵止。   母亲说:“马上护工就来了,你别弄。”   “没事。”   母亲按着他的肩摇头:“你爸不愿意在你们面前那样。”   苏雪青撒开手。他明白父亲这样的老知识分子,活到要人这样伺候的份上已经很丢脸,那最后的尊严,宁可丢在外人面前,也不愿意丢在儿女面前,宁可被护工粗手粗脚地对待,他也不愿意让孩子见到自己那样无能的一面。   躺在床上的苏父,用和眼睛一样混沌的声音,又说了那话:“不想活了。”   苏雪青也不再驳斥他,只坐在床头和父亲说话。告诉父亲下午苏昱童要过来,还有他被剧院选上演话剧的事情。   听到外孙的事,老人神情活泛了些,也不再说死不死的。听了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让童晚上睡你的房间,我咳。”   “他妈说他雷打不醒,你不要担心了。”   他边说边给父亲剥桔子,清新的气味儿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每天都会花上一点时间和父亲聊闲话,通常是他说,父亲浑浑噩噩地听着。   三年前接回家那天,医生说父亲最多只有一年寿命。多亏了现代医学和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得以存活这么久。也幸亏家里不缺钱,请得起足够多的人手,让他和他姐不至于因照顾父亲变得疲累不堪,尚有那么多未被消磨的爱和耐心来陪伴。   听他说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他:“小邵咋不来看我?”   苏雪青习以为常地敷衍道:“他忙,过两天来。”   父亲有时候会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的时候什么都知道,混沌就只记得以前的事。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咳咳……我知道小邵喜欢说大话,你不喜欢,但他心是好的,你不要计较……你姐也离婚了,她那性格,我担心她……”   苏雪青抓起父亲的手:“别担心,我没吵架,他真的忙。姐也挺好的,她回来了,晚点来看你。”   “回来好,你们姐弟有个照应。你让小邵别太累,注意身体……”   护工来了,苏雪青从房间退了出去。最近一年父亲的记忆常常出差错,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迹象,也是这一年,父亲常常提起邵庭。这时苏雪青才知道,原来父亲心里是很喜欢邵庭,也对他相当满意。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很感激邵庭当年把他送医院,还为他忙上忙下。当年他和邵庭分手,父亲其实很不同意,只是克制着自己不插手儿女的事。   他和邵庭彻底断联也已经好几年了。若说当年的他只能算个挣到钱的小商人,现在他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知名企业家。日常出席什么经济发展会议,参与什么海外投资战略,总之能常常从电视和商业新闻上看到他的名字。   前不久苏雪青才在网上看到一则邵庭的人物访谈。   记者问他,五年前他就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为什么又突然二次创业,以至于投入过大,几近破产?是因为看准这个商机一定一定能够成功,还是说单纯只是对更加成功的渴望。   邵庭平静地看着镜头,面带微笑地说:“都不是。”   “那时候我经历了人生非常痛苦的一个阶段,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一直是个风险爱好者,以前因为有他的存在,我会考虑自己万一失败给对方带去的不利影响。他的离开,让我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想做便去做了。”   “那个人像是你的刹车。”   “可以这么说。”   “是他的离开成就了今天的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刚刚还一直侃侃而谈的邵庭突然沉下脸来,记者立马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换了个话题:“能分享一下你成功的经验吗?”   “并没有什么可以复刻的经验,纯粹是运气罢了。”   苏雪青却觉得记者说得挺好的。从积极的角度想,离开邵庭后,虽然让他独自一人痛苦了一段时间,却也因此造就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商品给无数人带来便利,算是造福大众了。   短短几年,邵庭完全超越了过去的阶层,曾经的朋友也不一起玩了。反而因缘巧合,苏雪青再次碰上了当初邵庭的伯乐刘培生,和刘培生夫妇重新有了联系。   从过去共同的朋友那里七七八八得知了不少邵庭现在的状况,拼凑起来,大概是他形婚娶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女人和他分了家却没离婚。而他则是流连于演员模特网红这些美好的肉体里,没什么固定的同性伴侣。   娶妻生子这一条,苏雪青倒不是很意外。他现在的社会身份需要他回归主流,也可能是为了修复和家里关系的需要。至于后一条,私德都是用来要求普通人的,对于他那种人,普通人的家庭关系、伦理道德已经不适用了。   只有两年前的某个深夜,苏雪青接到一串陌生号码拨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一直不说话,苏雪青认为是有人拨错了,便挂了电话。挂断后,他才直觉对面应该是邵庭。   他没有回拨,那个电话号也没有再给他打过。   苏昱童来了,进门就往苏父的房间去,被苏雪青拦了下来:“护工在,等护工出来,你再进去。”   闻言,苏昱童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爷爷好些没?”   “老样子。你妈呢?”   “她订了一条什么鱼来着,下午要在家炖鱼汤,说晚上过来。”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人高马大,个头超过了苏雪青,直逼一米八。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刚毅,已经初具男人的模样,性格却还是小时候那样闹腾。   他突然勾过苏雪青的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木雕小兔子递到苏雪青眼前:“小舅,这是谁送你的啊,这么可爱。”   苏雪青愣了愣,反应过来又是一年的春天了。   “关你什么事,给我。”   苏雪青朝他伸手,苏昱童反而攥上手掌:“送给我行不行?”   “为什么要送给你?”   “你这把年纪不适合用这么可爱的小摆件了啊。”   “你说不适合就不适合。”苏雪青一把抢过来,撇开苏昱童,“没事儿别拆我快递。”   “那你让那个人不要往我们那边寄啊。”苏昱童又凑过去,戏谑地,“连着寄了三年,我记得之前是小老虎吧,在之前是头小牛。谁给你寄的啊,他在追你吗?追人会送十二生肖的木雕吗,这人真有意思。”   “好奇心这么重?那我也好奇一下,天天给你发信息的的女孩是谁?”苏雪青瞅着苏昱童眯了眯眼,“要不要我告诉苏青扬?”   “诶……苏雪青你这有点过分了啊。”苏昱童紧张得正襟危坐,“而且你误会了,我和那女孩没什么关系,只是去年元旦晚会一起排过节目,都不是一个班的。”   “你去和你妈解释。”   苏昱童真急了,起身拉上苏雪青:“我亲爱的小舅舅,你别这样搞我,我们真没什么。”随后又压低声音,有点难为情,“其实是女生在追我啦,我跟她说这个阶段我要好好学习,已经拒绝了她,没必要再上报我母亲大人啦。”   苏雪青从自个侄子那张青春洋溢的帅脸上扫过,轻哼一声,那意思——我信你个鬼。 第65章 尾声2   苏雪青躺在床上,正对面是一面墙的书架,书架上有他学生时代的课本、各种各样的杂书、也有他自己写作出版的小说和工具书。   书架正中间的一个格子里没有书,而是摆了一排可爱的木雕摆件,和这层层叠叠很有压迫感的书架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高毅走了三年多。第一年将欠苏雪青的十万元钱陆续还清,后来时不时给他寄一些鱼干腌肉等干货,每到新年,就会寄一个当年的生肖小动物。   苏雪青一直没有换号码,高毅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发过信息,除了偶尔收到的东西,对方和他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苏雪青对他此时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都一无所知。只从他时而寄来的价格不菲的食材判断,可能还是做的和饮食相关的老本行。   高毅离开,苏雪青确实低落了一段时间,也大致懂得了失恋的味道。   但这种情绪也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轨里,照顾家人、写小说、偶尔去猎艳,中间也谈了两段正经恋爱。   一段是和父亲就医的医院里的医生。   医生并不是苏父的主治医生,只是看见苏雪青,对他很感兴趣,于是刻意接近。医生比他小两岁,家世、学历和长相都很优秀。苏雪青原本没这意思,但考虑到父母对他一人生活的担忧,再加上医生的狂热追求,苏雪青同意试试。   随着他和对方相处程度的加深,问题也逐渐暴露了出来。   外科医生实在太忙了,工作压力也很大,无法满足苏雪青想要的舒适悠闲的情感需求。三个月后,他主动提了分手。听了他的理由,医生也觉得自己无法兼顾工作和他的需要,同意了他的决定。   另一段是和唐瑜——他的发小。   唐瑜的父母和他父母以前是同一个大学的老师,住在楼上楼下。两家人是同事、邻居兼好友的多重关系。   唐瑜和苏雪青同岁,小时候两个孩子很不对付。确切地说,是唐瑜和苏雪青不对付,因为苏雪青成绩比他好,每次考试都超过他。而苏雪青对他那种幼稚脾气,则十分不屑一顾。   两人互相不对付到了中学。苏雪青追求男同学又把人抛弃最后男同学追到他家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自然也传到了住在楼下的发小耳朵里。   自那以后,大家都对苏雪青投来十分异样的目光,唯独唐瑜不仅不针对他了,反而处处照应。当他在学校被欺负时,唐瑜替他出头,然后两个人一起被孤立。   一个人被孤立是独自扛下巨大的同伴压力,孤独而压抑。两个人被孤立,外部的同伴压力会促使他们不得不握紧彼此的手,不得不做最好的朋友。   友谊最后变质,唐瑜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他和苏雪青表白,苏雪青兴致缺缺,以不想恋爱拒绝。   唐瑜和他前男友较上了劲,不明白苏雪青既然喜欢男的,为什么初恋不是作为发小的自己,却是个无关的人。被他弄得烦了,又是不能翻脸的关系,苏雪青就说等上大学再说。   然而在高考来临之前,唐瑜不得不和父母一起移民美国。那时候,苏雪青安慰他,等他念完书回国再说。   结果等唐瑜念完书可以回国,苏雪青已经和邵庭在一起了。   唐瑜遗憾两人没有缘分。随后他说自己会等苏雪青分手,并信誓旦旦表示,他一定会是那个陪苏雪青走到最后的人。   但这话随着苏雪青和邵庭在一起越来越久,变得越来越无力。后来唐瑜不再说了,再后来,他们也没什么联系了。   直到唐瑜因工作调任回国,又都是单身,这恰到好处的缘分,两人也顺理成章在一起。   发小在一起有很多好处,相似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塑造相似的观点和人格。和苏雪青其他感情关系相比,他和唐瑜是最有默契、最情投意合的。他们看同样的书,喜欢同样的电影,拥有相似的审美和品味,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交往期间,唐瑜不止一次感叹,当年他认定过尽千帆后,会和苏雪青携手到老,是他年纪轻轻就说出的睿智谶言。   苏雪青则从不以为然,到渐渐相信。   然而原本安排的长期调任,突然变成了短期派遣,两人就唐瑜要回美国的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唐瑜想让苏雪青和他一起,毕竟苏雪青的工作不受地点限制,在哪儿都可以做。   苏雪青则认为唐瑜这种理直气壮的要求显得不可理喻,他从来没有要去美国生活的打算。如果可以,他还是更希望唐瑜换个工作,回国内生活。   相似的认知也有相同的固执,在不愿意为了对方舍弃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上,两人如出一辙的寸步不让。最后在送唐瑜去机场的路上,苏雪青说了分手。距离上一次分手已经一年多,期间也有不少人追求他。从众多追求者里扒拉一下,也有那么几个各方面不错,有趣且值得交往的男人,只是苏雪青突然没了那种心劲儿。   他怀疑自己是到年纪了,身体和感情的欲望一齐变得很低,让他再也没有兴趣去认识新的人,去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第二天吃过早饭,苏昱童让苏雪青送他去剧院。演员找齐后,话剧排练就开始了。   苏父要经常上医院,这让苏雪青不得不开车接送。几次过后,没有人在旁边指责,他自己就慢慢克服了这种无理的恐惧。   苏昱童双手枕着后脑勺,眼睛放空地望着前边:“舅,你说要怎么演一个帅气的少年,能让女生对我一见钟情那种?”   “给你安排的角色是这样的?”   “是啊。导演说,要展示我英俊帅气的一面,不仅让搭戏的女孩迷上我,还得让观众迷上我。”   “女孩是谁?”   “不知道啊,说是之前家里不太同意,在做家人的工作,所以前两次没来,今天会来。”苏昱童看着苏雪青,迫切希望会写小说的舅舅能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这和让大家迷上我有关系?”   “没关系。”   苏昱童拿出手机,将镜头转向自己,摸着下巴:“平心而论,其实我长得还挺帅的。”放下手机,不知想到什么,有突然唉声叹气。   苏雪青瞥了他一眼:“之前天天和你聊天的女孩呢,怎么这两天你手机都没动静了?”   “我不会跟她聊了。”   “为什么?”   “她说我幼稚。”说起这个,苏昱童又有些激动,“还是她先加我,说是喜欢我想多了解我的,却说我幼稚。”   “那你的确挺幼稚。”   “……”   “别一直和女生秀你那些漫威收藏,别总聊曼联、NBA啥的,还有别在人家面前学蜡笔小新说话,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是她先问我有什么爱好和特长,周末都做什么。”   “下次问爱好你就说音乐,特长就是弹钢琴。想让女孩迷上你,就安静地坐着弹钢琴,不要说话。”   “但那也不是真实的我啊。”   “你这不是演话剧,需要什么真实?”   “哦。”   苏雪青拍了拍他的肩:“马上十七了,还是稍微成熟稳重点,别一天傻逼兮兮的,让人看着头疼。”   “……哦……应该也没那么糟糕吧?”   苏雪青冷笑一声。   按照苏雪青的理论,导演能选他只是因为他的脸,要是知道他的性格,肯定一早给他开除了。苏昱童只能模仿自个亲舅舅,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高冷人设。   排练还没开始,演员陆续到了。这些人前两次一起排练过,大家打了招呼,坐在一起闲聊。   导演进来,拍拍手:“我们最后一个演员终于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小姑娘叫……”   “高雅歌?”苏昱童脱口而出女孩的名字。 第66章 尾声3   排练完,走出剧院,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苏昱童帽子一套,就要踏进雨里,余光瞥见正向外走来的高雅歌,他立马把脚收了回来,望着雨帘,一脸愁绪。   “真是的,怎么就下雨了。”   高雅歌也在石阶前站定,知道苏昱童是在和她说话,答道:“你没看天气预报?”   “没这个习惯。”他转头看着高雅歌,目光炯炯,“你带伞了吧?”   高雅歌抓着挎包袋子的手紧了紧,只能点头。   “我舅今天不来接我,你是去坐地铁吧,我和你一起。”   女孩的雨伞精致,遮两个人有些力不从心,苏昱童便把伞往高雅歌那边倾斜。   意外他们失联几年竟会在这个场合见面,苏昱童看着和他记忆中一样可爱却又完全不一样的女孩,诧异、惊喜,一口便叫出了高雅歌的名字。   但同一时刻,他从高雅歌脸上看到的却是短暂的茫然,以及认出他来后的慌张。   导演也很诧异,问他们怎么认识。在苏昱童说话前,高雅歌抢着回答,他们是学钢琴的时候认识的。   这倒是很说得通,毕竟是在全市的青少年男女中选人,第一就要钢琴弹得好的,有这么一层关系也不奇怪。   开始高雅歌一直有些回避苏昱童,这让苏昱童很摸不着头脑,他也没有贸然去询问,只是平常地对待她。从排练开始,两人重新熟悉彼此。经过这几周,高雅歌看起来才好像终于对他卸下了心防。   雨天人少,半下午的地铁站里也空荡荡,冷风穿堂而来,两人不觉一起打了个哆嗦。   苏昱童指着入口旁的一家汤面店:“排了一天好饿了,我们吃碗面再回去吧。我请你。”   高雅歌低头折伞,想拒绝:“我没饿,中午不是吃了吗?”   “那一盒饭哪够我吃,走吧,加个餐。”   店里也没其他客人,两人捡了个靠玻璃墙的位置。   春寒料峭,室内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高雅歌隔着雾气,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   这么久,苏昱童才想明白高雅歌的变化,不仅是个头长高了,头发留长了,脱掉了稚气,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性格也全然改变了。温柔、安静、纯洁,简直就是剧本上那少女走进了生活里。而他当年认识的高雅歌却不是这样,是个叽叽喳喳麻雀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人都是会变的吧,只有自己坚持不懈地幼稚。   面条端上来,苏昱童给高雅歌递筷子。高雅歌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开目光,低声说“谢谢”。   苏昱童看了她一会儿:“我发现导演夸你演得好,实际上不是你演技好,你生活中本来就是这样的。”   “嗯?”高雅歌有点茫然地抬起脸。   “你变了好多哦。”   “你也变了很多。”   “除了长个头,我还有哪儿变了?”   高雅歌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圈:“脸,瘦了,以前是圆脸。”   “不是帅了吗?”   “脸皮也厚了。”   苏昱童大笑,高雅歌也浅浅地笑了笑。   “还记得你以前说想和我念同一个学校,我在师大附中,你今年中考吧,考哪里?”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哈,你竟然忘了。就是那年啊,你在电话里说的。”   “不记得了。你今年该高考了吧。”   “我高二,明年高考,咱还能当一年校友。”   高雅歌却摇头:“我妈让我考一中,我也觉得一中比较好。”   苏昱童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说了些话,过去那种熟悉感回来一些,高雅歌也显得自在了不少。   她埋头吃面,过了一会儿,苏昱童又问:“当初你为什么突然就把我拉了黑名单啊,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吗?”   高雅歌手里的筷子和咀嚼的动作一并顿住了,她埋着脸,不敢抬头。就是这件事,让她后悔、内疚,原本以为可以忘了,却没想到又碰上苏昱童。   “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家里人都说我很幼稚,哪怕现在也还处于‘童言无忌’的阶段。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道个歉。如果你能告诉我,我还有改正的机会就好了。”   高雅歌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那时候出了点问题。”她这样时候,苏昱童也很意外。他摸摸头:“原来是这样吗?”   “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当时咋了?”   “……”   “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快吃面吧,要凉了。”   “那时我爸妈离婚,我自己也很乱,很多事情不清楚,只觉得很愤怒,很委屈,也很慌,怕自己没人要。”   “哦。”苏昱童放下筷子,“其实我父母也离婚了,他们离婚时我很小,所以不太有复杂的感觉。”   高雅歌惊异得睁大眼:“你父母也离婚了?”   “是啊,以前不是说过嘛,我爸是美国人,我跟我妈回国了。你跟着谁生活?”   “我也是跟妈妈。”   苏昱童点头:“感觉还是当妈的更靠谱一些。你爸妈为什么离婚?”   高雅歌沉默良久,就在苏昱童以为她不想说,打算接着下一个话题时,她却开口了。   “我爸出轨……和你舅舅。”   这是高雅歌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些曾经让自己痛苦不已家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苏昱童就说出口了,也许是对他多年累积的愧疚,也许是对方和她相似的经历。   “哈?你爸爸,和……我小舅?”苏昱童难以置信地长着嘴巴,“……我舅倒是不很意外,他本来就喜欢男人。   “所以我是被我舅连累,才被拉黑的?”   被人说中,高雅歌默认。   “那就能解释了。一般来说,家里遇到事,是会想和朋友倾诉的,而不是一声不吭把他给拉黑。”   “抱歉。”   “算了,这件事也不能怪你。但你也不能怪我,我舅的事和我也没关系吧。”苏昱童难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爸妈离婚,也是我爸出轨了。”   这回轮到高雅歌吃惊,言语里又很委屈:“怎么都这样啊。”   “我爸是精神出轨,和情人打情骂俏被我妈逮住,非要和他离婚的。”说起自己的事,苏昱童其实不太记得清。他父母离婚他才三岁,过程都是后来听别人说起,自己拼凑的,“我爸说的是,我妈生了我就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我身上了,冷落了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女性特有的习惯,总之让他心里很失衡,所以犯了错。   “我妈则是很不理解,孩子是两个人的,为什么她爱孩子也有错。她坚持和我爸离婚,倒不是对他精神出轨耿耿于怀,而是没办法对他产生信任。”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高雅歌问:“你恨你爸吗?”   苏昱童一愣:“我为什么要恨他?”   “他背叛了你和妈妈,拆散了家庭。”   “他是背叛了我妈,没有背叛我吧。他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但没有另外找个儿子不要我啊。”   高雅歌第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两条眉毛皱得死紧。   “我爸对我挺好,每年寒暑假都休假过来找我,带我玩。我还挺喜欢我爸的,跟他比跟我妈聊得来。”说到这,苏昱童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把一张小孩的的照片递给高雅歌,“可爱吧,我妹妹。才两岁,去年我去看她,她还不会说话。我爸说过两年等她大一点,也会带她来这边玩,看看我生活的地方。”   “这是你后妈的孩子?”   “对啊。”苏昱童将照片一张一张地划过去,一连划了十几张,一个人看的津津有味,“她真的超级无敌可爱。”   高雅歌对这种关系感到不可思议。在她的认知里,后妈的孩子只会占据父亲的爱。让自己的爸爸彻底变成别人的爸爸。   “你妈妈呢,她也一点不恨你爸?”   苏昱童笑起来:“恨呢。她气性可大,恨了好多年。说要不是我爸,她不会留在美国,也不会生孩子,人生会是完全不同的轨迹。   “但她也说,她恨归她恨,因为我爸对不起的人是她,我没必要跟着她一起讨厌爸爸,因为他还是很关心我。   “我妈妈是个很强大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女人就是她了。”   看高雅歌还是拧着眉,苏昱童又笑嘻嘻地说:“大人的事情是大人之间的,小孩子别去管了。父母之间是爱情的关系,我们和父母是亲情的关系,爱情和亲情的评价标准本身也不一样啊。”   看高雅歌还是茫然的样子,他问:“你恨你父亲?”   高雅歌默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苏昱童长叹一声:“哎……结果是个误会,害我一个人伤心了好久。以后我们还能继续联系吧?”   高雅歌红了脸:“嗯。”   苏昱童付了钱,站起来:“那走吧,一起坐地铁,我记得我们是同一个方向?”   “不了,我还有点其他事,下周见。”   高雅歌说完,从面店出去,一路小跑出了地铁站。 第67章 尾声4   下雨天黑得早,五点多天色就暗下来,街面上店铺的招牌灯,在雨帘里变成闪烁的霓虹。   喜喜火锅今天的营业时间也提前了,天冷,生意比往常还好。十来桌的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一大半,客人还在源源不断进去。五六个服务员身段灵活地在桌间穿梭,人声鼎沸,火锅的香味儿随着阵阵雾气从半敞的玻璃门涌出来。   高雅歌站在店门前,才发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左右看了看,打算另找个地方先呆着。但一想到店里得忙到深夜里,自己肯定待不了这么久。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去时,出来接客人的服务员看到了她,热情地招呼:“小歌啊,你爸在店里,你先进来,外面下雨呢,我去给你叫他。”   看着那服务员到后厨,高毅很快跟了出来。   他身上系着沾了油污的围裙,后厨热得只穿着一件打底衫。他匆匆走到高雅歌面前:“怎么这时候来了,今天不上课?”   “今天去排练了,请了假。”   “哦。”对于女儿在约定之外的时间到访,高毅心里高兴,也因没有准备而有些不知所措。他环视一圈,“去二楼吧,楼下快坐满了。想不想吃火锅?”   高雅歌摇头。   “那我去给你炒两个菜,你上二楼等着。”   “刚吃了面条,吃不下。”   往常高雅歌过来,高毅都是做一桌好吃的。父女俩坐在一块儿吃顿饭,有食物分散注意力,不至于尴尬。   然而今天没有食物过渡,两人一时不知从哪儿聊起。   高雅歌右手捏着左手手臂,有些忸怩地:“……也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过来看一下,没想到你今天这么忙。”   她还记得父母最后那一场官司,母亲气势汹汹,一定要赢过父亲,却没想到,到最后父亲都没有出现。母亲自然赢了官司,认为是有错在先的父亲心虚了,没脸来见她们母女,然而高雅歌心里却非常失落。   她认定父亲已经不要她了,因为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父亲也的确消失了几个月。几个月后,父亲再次出现在了学校外面。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最后发现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坐上公交回家。   从五年级到六年级,父亲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但是常常来,持续了整整一学年。有天,高雅歌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到学校等她。   高毅说,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又不能去家里,还说他已经和苏雪青分开,又问高雅歌初中打算去哪里。   上了初中,高雅歌背着母亲,把学校的位置告诉了父亲。高毅还是常来,和她说几句话,请她吃点东西,会给她塞零花钱,但高雅歌不收。   大概从半年前开始,高雅歌才会在周末抽出一些时间,过来店里找高毅,和他一起吃饭,然后呆一阵。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母亲的。所以每次父亲给钱她都不能要,她有多余的零花,母亲一定会察觉。   父女俩的关系终究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父亲总是对她小心翼翼的。她也无法像过去,把所有事情都和父亲说。但她知道父亲并没有真的不要她,其实她也从未真正憎恨过父亲。只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要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这一切,便过渡了母亲那种恨意。   时过境迁之后,她明白无论怎样怨恨,她的家也不会回到从前,心头那些很负面的东西便渐渐消散了。   “没事,忙得过来。”高毅摘下围裙,扭头对正在给客人上菜的服务员说,“小琴,你一会儿收下银,我出去一趟。”   “好嘞,老板。”   交代了店里的事,高毅又问:“你想去哪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我对这边也不太熟。”   这可难倒了高毅,他平日也都是在店里忙,没怎么逛过街。说起来店在这块儿开了三年,他对周边也不太熟,况且还下着雨,外边冷飕飕的。   小琴正好凑过来:“老板,柿园路新开了一家网红奶茶店,甜品很好吃,你带小歌去那儿呗。”   “去喝奶茶怎么样?”   “嗯。”   柿园路就几百米距离,一前一后两把雨伞。   雨伞遮住了高毅的视线,只能看到女儿的马尾辫在衣服上轻扫的发尾。   女儿很漂亮,眼睛像他,见过的人都那么说。他也不奢求更多,不奢求女儿真的能够原谅他,再像以前那样粘他爱他。就这样一月一两次的见面,和孩子吃个饭,说说话,他就满足了。   “冷吗?”   “不冷。”   “小琴她们经常在河边的服装城买衣服,挺好看的,一会儿带你去买衣服?”   高雅歌摇头:“我有衣服。”   “有也可以多买点。”   “我拎着衣服回去,怎么和我妈讲?”   高毅不吭声了,揣在兜里的手摸出烟盒,想想又塞了回去。   “我真的有衣服,每个季节我妈都会给我买新的,身上这件也是才买的。”   “她以前挺抠门。”   高雅歌笑:“这不是你给了她钱。”   火锅店这一年来赚了些钱。他给孩子零花,孩子不要,他只好抚养费给多一些。他了解余曼丽的为人,知道这钱都能花到孩子身上,便也给得大方。   见女儿笑了,他也笑了笑。   奶茶店里亮着暖光,充盈着甜蜜的味道,十分温馨。高雅歌点了奶茶和甜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高毅能感觉到她今天挺开心,话也多了许多。   “拍话剧还顺利吗?”“挺顺利的。”   “什么时候开演?到时我也来看看。”   “得七八月吧。”说话间,高雅歌抬起眼睛,“你猜我碰到了谁?”   “谁?”   “苏昱童,我就是和他搭档。你还记得他吧?”   “记得。”   苏昱童,苏雪青的侄子。   一想到苏雪青,高毅的心也难忍地颤了颤。但这不能让女儿察觉,他也没再就苏昱童多说什么。   “苏昱童变了好多,他现在好高,差点有你那么高了。”   “现在的小孩营养好,长得高。”   “我有一米六,要是能长到一米七就好了。”   “你才15岁,会长到一米七。”   “不会的,女生生长期短,我顶多能到一米六五。”   “这个高度女孩也够了。”   高雅歌瞪着高毅:“你怎么总在敷衍我?”   “没有敷衍你,不管一米六还是一米七,都挺好。”   高雅歌笑起来,挖了一大勺蛋糕直接塞进高毅嘴里:“这个好吃,你尝尝。”   冰凉丝滑的奶油,从嘴里一直甜到胸口。高毅想起这丫头小时候总是闹着要吃冰激凌,然而买来的第一口,总是先给他吃。那口感,也是这样冰凉甜腻。   “爸,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快吃吧,吃完该回去了。”   说到这个,高雅歌原本还很放松的表情,又重新板起脸,又恢复了那种安静的不动声色。   看她好似不太高兴,高毅赶忙说:“不是我赶你,太晚回去,你妈妈会担心。”   “她才不会。”   “怎么会不担心,一个女孩在外边,天黑不回家,她又不知道你来找我了。”高毅站起来,“走吧,我送你。”   现在高毅开一辆小皮卡,是他平时进货用的车。高雅歌坐在副驾驶,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   “怎么,和你妈吵架了?”   高雅歌摇头。   “那怎么回事?”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我妈找了个男的。今天是她的休息日,一般休息日那男的会来家里,我不想回去看见他。”   “他和你妈什么关系?”   见父亲还关心母亲这些,高雅歌那已经放弃的让父母复婚的想法又蠢蠢欲动起来:“她说就是认识的朋友,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其实第一次她主动给高毅打电话,说要去找他,就是她在房间听见客厅的母亲和这个男人聊得火热。   “男的是做什么的?”   “小学老师,长得也不好看,话很多,总哄着我妈,我妈还就吃那一套……”   她还想说点什么来诋毁这个想要插足她的家的男人,高毅却打断了她:“这不是挺好的。”   “挺好?好在哪里?”   “是正经老师,也不是什么坏人。主要是他乐意哄着你妈,你妈也乐意被他哄着,这不挺好?”   “……”   “丫头,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和你妈复婚,但这不可能了。你妈前半辈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以前我也没有哄过她,现在有人愿意哄着她、陪她说话,只要那是个好人,不苛待你,就随她吧。”   “可是……”   “你下学期上高中,三年后就出去念大学了。就算大学也在这边念,也就只有那么几年时间还能陪在爸爸妈妈身边。以后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你妈妈一个人,那就太孤单了。”   高雅歌抿着嘴:“所以你以后也会和别人在一起?”   “我不会。”   “和苏雪青也不会?”   雨水啪啪地敲在铁皮车顶上,车厢里一片安静。   高毅不说话,高雅歌呼吸变得急起来:“你……”   “也不会,爸爸答应过你。”   高毅打开扶手盒,从里边掏出一盒布艺发卡:“上次你发卡掉火锅里了,我买了新的。” 第68章 尾声5   “我和他相亲认识的,我们父母在同一个系统里,是多年的同事。他爸非要把他介绍给我。说实话,我条件比他好,相亲遇到的都是比他条件好的对象,但我不喜欢别人太主动贴上来。第一次见面,他彬彬有礼,一点也不急躁,见了好几次都不动手动脚,我就很有好感。   “确定关系没多久,他就说结婚,我也没多想,就同意了。原本我家里人说还说多考察一下,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婚后他对我也算不错,就是着急生孩子,说他父亲有病,希望有生之年抱上孙子。本来不想那么早生,但两边家里都是这想法,也就生了。   “孩子出生后,他就没有碰过我。我以为是身材走样了,就去健身,吃减肥药。后来瘦了,还去做了医美修复了一些生育的损伤。但他还是照样很冷淡,每次我主动提出来,他就说工作很累。次数多了,他就说我欲求不满,实在不行,让我自个出去找野男人。   “那话说得很难听,在家当姑娘时家教也严,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再也不找他了。   “有时候会觉得不对劲,但看他对儿子那么好,又觉得是我想太多。上网查了,也有人说就是有人冷淡,不想做那事。实在不和谐,就离婚吧。但我不想离婚,孩子还那么小,况且说出去是因为夫妻生活不和谐离婚,好像我是个很放浪的女人,我也丢不起那脸。   “我就这么一直忍到半年前,发现他的小号,看他那些露骨得让人恶心的聊天记录,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性冷淡,而是个同性恋。他每个星期都要出去约,在那些说加班的夜里,有时甚至一早出门就是为干这事儿。我带着孩子回娘家,他甚至把人带回家里,堂而皇之过夜,第二天被我碰到,就说是借宿的朋友……”   说到这儿,叙说的女人开始掩面哭泣,“呜呜”声响彻整个房间。   房间是在一座老式的公寓楼里,借的培训班的教室。木头装饰都是陈旧的颜色,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亮起一个个方形的光斑。   女人坐在阴影里,诉说她人生的苦楚和悲痛:“……这些事,我想到都恶心,我想离婚,他不同意,说除非让我净身出户……我可以不要钱,但我不能没有儿子……”   “你有他出轨的证据吗?”   “有,他那些聊天记录我都拍下来了,就是拿这个去和他对峙的。”   “那你起诉他离婚啊,他出轨,还骗婚,是过错方。”   “单凭这个不行的,同妻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出轨这个,对于财产分割和抚养权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那你说她这样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如了那混蛋的愿,净身出户吧。”   “反正今天坐在这儿的这些人,甭管离没离的,遇到这种事都脱了一层皮。”   余曼丽突然站起来,义愤填膺:“你要想拿到儿子的抚养权,唯一的办法就是闹,动静越大越好。先让他爸妈亲戚都知道,你不说他跟你一个系统的么,还不行,就闹到他单位,让他同事领导都知道,把他那些下流话打印出来,天天拿去他单位发。联合你家里的兄弟姊妹,让他们帮你讨公道,反正清官难断家务事,法律不管的地方,你就得自个想办法。还要联系媒体曝光,让全社会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渣滓,我就不信他都不怕。”   “……”   “……”   “对,我觉得余姐说得有道理,你要会闹,这社会是按闹分配。”   那女人却有些惊恐地看着余曼丽,泪汪汪的:“……可是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么闹的话,所有人脸都丢光了,我爸这辈子最要体面。”   余曼丽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吧,就是知道你翻不起什么浪,他才敢让你净身出户。就是拿准你好面子,不敢跟别人说老公是同性恋,还帮他掩饰呢,他才敢这么往死里欺负你。当初选了你结婚,也是看中你这点,一开始就骗你,给你下套。”   女人双手捂脸,“呜呜”痛哭起来:“……有时我想,还不如死了……”   “你今天死,他明天就把男人带回你家登堂入室,心里还高兴,终于没了你这个碍事的,过后随便乱搞,还可以不用结婚。别人问起,他还会说因为放不下对你的感情,我就问你冤不冤呐?”   “余姐说得对,千万别做傻事。伤心的只有父母孩子,反而便宜那个男人。”   “余姐在小组里很多年了,你听她的,撕破脸皮,争取利益才是正确的。”   “……呜……可是好难,我好难啊……”   “知道,我们都一样,都理解你,会帮助你的。”   两个小时的互助小组聚会结束了,余曼丽和大家一起出来。刚刚声泪俱下的女人,噙着泪花过来和她说谢谢。她安慰了一阵,看对方冷静了,两人留了联系方式才道别。   她来参加这个同妻互助小组已经三年,是之前帮她打官司的公益律师给她介绍的。她现在早已经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什么是同妻,也早已经放下了对高毅的心结,却没有离开这个小组。   三年来,参加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唯独她坚持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和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   她才发现,比起高毅中间出轨,那些从一开始就骗婚的男人更令人发指。她想用自己的“斗争”经验,帮助一些像刚刚那位失去一切支撑和信念的女人反抗和走出来。因为她当年也是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才能走出来,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转过公寓楼,便看到停在那里的车。见她过去,车门自动打开,余曼丽坐上副驾驶。   “不是叫你别来,你嫌油价还不够贵啊?”   驾驶位上的男人叫董山民,是个一米八一百八十斤的大块头,那张圆脸却不凶恶,笑起来眼角往下,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下班早嘛,也没别的事儿。”他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撞撞余曼丽的肩,“喝奶茶。”“我不喝,小孩儿喝的玩意儿,你自己喝。”   “我三高,不能喝。你喝嘛,专门给你买的。”   总之不能扔了,余曼丽只好拿过来:“下回别买了,都跟你说了好几次了,耳朵装不住话嘛。”   男人只是呵呵笑。   看他那副样子,余曼丽也是没了脾气。   车子慢悠悠朝余曼丽家的方向开,董山民又试探道:“尾箱我买了鱼,小歌不是喜欢吃嘛,今天我给她做个麻辣鱼。”   “我今天有时间做饭,你回家休息去。”   “你不太会处理鱼,还是我来。”   余曼丽斜了他一眼,见婉拒是不行了,她便道:“今天就算了,你去得太勤,小歌会不高兴。”   董山民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你准备什么时候才跟小歌说?”   余曼丽垂下目光,她有内疚:“她快中考了,我不想她分心。”   “曼丽,小歌那么聪明,她早就看出来了。你让我等,我也愿意等,一年了,我们的事到底能不能定下来啊?”   余曼丽不再说话,望着窗外。   董山民又叹气:“是我太着急了。没事,我可以等,等小歌中考后再说吧,这种事也急不来。”   余曼丽还记得两年前全是女人的同妻互助小组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   开始大家都以为这个男人是其中某个女人的骗婚丈夫,直到他尴尬地自我介绍完,才知他也是个被骗婚的同夫。   他的妻子有一个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一起的女友,抵不过家庭压力最后不得已和他结婚生子。   同妻同夫的经历大都一致,被骗着结了婚、有了小孩,生活中处处压抑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直到抓到伴侣和同性出轨的证据。   愤怒、惊慌、不知所措、歇斯底里,婚姻实质上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关于财产和孩子却无法立马分清。   同夫比起同妻更隐秘,也更难说出口。作为社会强势的性别,个人的这种遭遇,不仅得不到同情,还会被身边的人嘲笑。董山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辗转找到这个互助小组。   互助小组原本是解决心理上的创伤的,但余曼丽总是过分热心地帮忙解决他们现实中的问题。   董山民不想撕破脸,更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在他看来,比起受害者,自己更像是个笑话,而妻子坚决不把孩子的抚养权给他。   面对强势的妻子,董山民茫然无助,打掉的牙齿只能往肚里吞。余曼丽说他孬,又免不了为他出头。   最后是她去和董山民的妻子谈的,让她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因为闹到最后,孩子知道了这些会恨她,经历过太多纠缠和创伤,她和她的情人最后也走不到一起。这些都是她曾经历过的现实。   那个女人不知被她哪句话说服,最后同意放弃孩子,和董山民协议离婚。   离婚后的董山民频繁来找余曼丽,送吃的送喝的,约着逛公园看电影。时间久了,余曼丽招架不住,说她工作忙事情多,有事打电话就行了,哪有空天天见面。   董山民才说,经过这些事,他觉得余曼丽是个能干又仗义的好女人,提出想和她处对象。   余曼丽深受冒犯,拎着扫帚将他赶出家门。董山民毫不气馁,直接的不行,就来间接的,他找到了余曼丽最信任的大姐,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上一段婚姻稀里糊涂,很压抑。人到中年,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更了解自己。他觉得余曼丽好,不光是看到她身上的韧劲儿和能把家给料理妥当的贤妻底色,也是觉得两人有过类似的经历,更能体贴对方。同时看着余曼丽那么用力地生活,觉得心疼,想照顾她。而他那种不会争抢的性格,也需要这样一个撑得起家庭的女人。   大姐被他的诚恳打动,充当媒人去和余曼丽聊了几次。   原本对男人已经彻底死心,但经不住大姐劝她试试,反正都离过一次婚,大不了再分一次手。大姐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大姐总不会骗她,余曼丽决定试试。   先试试是否合适,合适了再告诉孩子,如果孩子不同意那也只有算了,余曼丽开始就是这么说的。   她起初不太看得上董山民,觉得他太软蛋,比当年高毅还软蛋,长得还不好看。   但他性格好,总笑嘻嘻的,说他什么也不会生气。而且他话很多,总是拉着余曼丽聊这聊那,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等处了一段时间回过神来,才发现和董山民在一块儿,自己总也乐呵呵的,俩人也从没有吵架红脸的时候。   这一年来,她收到过奶茶,收到过花,还收到过项链。尽管每次她都说让他不要买浪费钱,男人一脸憨笑像是听进去了,下次还是会送。她第一次看电影是和董山民,第一次逛公园也是和他,男人来牵她的手总被她拍开,但过一会儿又来,最后还是被他拉住了。   余曼丽不太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轻飘飘,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舒心。同时那个焦虑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大,以前觉得不到时候告诉女儿,现在到时候了,却不敢。她不知道要是孩子不同意,她要怎么办。 第69章 尾声6   “作业晚点再写,端菜吃饭了。”   高雅歌应声收拾了桌上的书本,去厨房端菜盛饭。   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俩人,平常余曼丽工作忙,饭菜也做得简单,一荤一素就吃一顿。今天这小方桌上,却被一条清蒸的海鲈鱼、爆炒的腰花、红烧的牛腩和一盆酥肉汤占得满满当当,每样还都是高雅歌爱吃的。   “妈,今天什么日子,吃这么好?”   “没什么日子,快吃。”余曼丽用盛汤的铁勺挖了一勺蒸鱼肉放进高雅歌碗里,“吃鱼补脑,多吃点。”   “嗯。”   “最近学习怎么样?排练没影响你上课吧?”   “没有,不会影响的,说过很多次了。”   “你还别不耐烦。我可告诉你,要是月考名次下降了,你就不准再去排什么狗屁话剧了。马上就中考,你的同学里有一半都上不了高中,我看你就这么不放心上。”   高雅歌给余曼丽夹了一大块肉,希望能够堵住她念叨的嘴:“才不是我同学,我们学校升学百分之八十以上。”   “你要是没考上一中,有你好看的。”   “知道了,能考上。”   被知名导演选上排话剧,这事儿在学校里都成了新闻,高雅歌自然想去。开始余曼丽不同意,后来好说歹说,得到她成绩绝不会下降的保证,才终于同意。   吃过饭,高雅歌收碗去洗,被余曼丽轰开:“去看书,别搁这儿挡手挡脚的。”   “今年你做那么多菜辛苦了,我洗碗吧。”   “当妈不就是给你做牛做马的么,放下。”   高雅歌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现在比母亲还高出一头,埋下脖子才和她贴了贴脸:“妈才不是给我做牛做马的,妈是来以后享福的。”   余曼丽撇着脖子躲:“行了行了,这么大人了,撒什么娇。”   把高雅歌推出厨房,余曼丽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和董山民的事跟她讲。   女儿曾经遭到过父亲的背叛,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再婚的打算,也是背叛?   收拾了厨房,余曼丽切了水果拿去高雅歌的房间:“作业做完了吗?”   “嗯,再看会儿书。”   “先吃点水果。”   余曼丽倚在书桌边,从上到下看着女儿的头顶和发卡。这个发卡的样式她还没见过,这丫头尽把零花钱用在这些上。   这两年她是真的松弛了很多,女儿比她想象的还好,懂事又贴心,学习也好,从未让她操过心。她有时候甚至想不明白,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孩子。   她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女儿头顶,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妈,吃完了。”   “嗯,碗放这儿吧,我一会儿收。”   余曼丽对上孩子的眼睛,吞了吞唾沫:“丫头,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高雅歌撤回目光:“你和董叔叔的事?”   余曼丽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从来不会和我商量事,都是直接下命令。唯一会和我商量的,可能只有这件事了。”   余曼丽默了一会儿:“那你怎么看,觉得你董叔怎么样?”   高雅歌低下头,尽管有这个心理准备,真正听到时,她还是难掩失落:“不用我觉得怎么样,你觉得好就好。”   余曼丽按着她的肩,正色道:“别跟我赌气,我是认真在问你。这个家是咱娘俩的家,要不要多个人,你说话也作数。”   高雅歌抿着嘴唇,想起父亲和她说的那些话,最后还是点了头。自己迟早会离开母亲,而那个男人是陪她更久的人。这么想着,高雅歌有点伤感。   余曼丽搂着她的肩头,让她贴着自己胸口,轻拍她的后背:“丫头,你是妈妈最重要的。”   高雅歌喉头一哽:“知道。”   “你董叔家里也有个妹妹,比你小几岁。那孩子也很乖很听话,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吃个饭吧,看看你们合不合得来。”   “万一合不来呢?”   “合不来就分开住,妈和你董叔就算有两个家,我们都说好了。”   “那跑来跑去的,不是会很累?”   “我不怕累。”   两个孩子都上学,两家人见面的那顿饭约在周六的晚上。余曼丽郑重其事地让高雅歌穿上她买的新衣服,一向节俭的母女俩打车去了饭店。   刚进去,高雅歌一眼就看见董家那女孩和她穿同一款同一色的衣服,继而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她同样的尴尬。   她小声问余曼丽:“怎么我跟她穿一样的衣服?”   “我看着衣服好,就跟你和玲玲一人买一件,两件七折,省不少钱。”她推着高雅歌的肩,把她送到前边,“她叫高雅歌,”又指着对面的女孩,“她叫董文玲,比你小四岁,上五年级,是妹妹。”   董山民拽着自个女儿的手:“问姐姐好。”   女孩怯怯地喊了声:“姐姐好。”   “姐姐学习可好,还会弹钢琴,你以后要向她学习。”   董文玲没说话,贴紧她父亲,抿紧了嘴。   四人落座,两大人挨着,孩子在各自旁边,像依附着母鸡的小鸡。高雅歌不怎么说话,对面的董文玲更是沉默,只有两个大人不停地说着以两个孩子为中心的话题。   和董文玲比起来,高雅歌的确显得优越。她成绩好,还会弹钢琴,人也长得漂亮。而从董山民的言语中,大概得出董文玲偏科很严重,性格也很内向。于是总让她向高雅歌学习。余曼丽显得很受用,但高雅歌从董文玲开始胆怯的神情里,渐渐看出了些许不耐烦。   她又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呢?   10岁的年纪,父母刚离婚一年,就在父亲的要求下,接受一个新的母亲,和一个新的姐姐。新姐姐在各方面碾压自己,成为唯一能够依靠的父亲口中那个榜样。   高雅歌想起父母离婚那年的自己,也是刚过十岁。那时的她慌乱、不安,命运像在风中的落叶,不知会飞向何处。   “要上厕所啊,不是出门才上了么。”   余曼丽听见那女孩的需要,叫来服务员,问了厕所的位置。   “饭店里没有,厕所在商场里,去吧,出门右转走到头。”董山民把服务员的话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有些迟疑,大概是怕生。   董山民站起来,还没说带她去,余曼丽就说:“我带她去,你个男的,带着不方便。”   董山民一看余曼丽把女儿带走了,留下他和高雅歌面对面,也是尴尬,犹豫了一瞬。   高雅歌突然站起来:“我带你去吧。”   “行,你跟姐姐去吧。”   这是个以前的老商城,几层商铺建在四周,中庭是个花园,楼里的走廊和通道都在室外。   餐厅在五楼,楼下的热闹喧嚣传不上来,年深日久,过道的顶灯也变得黯淡,靠近厕所那一段更是安静得有些渗人。   站在女厕入口,高雅歌问她:“有纸吗?”   “有。”董文玲把手伸给她看,是餐厅的纸巾。   “那你去吧。”   女孩往厕所里看了一眼,那光线昏暗的入口就像怪物长大的嘴巴,仿佛要吞没每一个进入的小女孩。   这时高雅歌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走吧,我也去。”   董文玲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进隔间,高雅歌站在门外和她说话:“我妈她完全不懂撞衫的尴尬,只知道两件能打折。她给自己买衣服,只要有折扣,也会给我买件一样的,真无语死了。”   董文玲笑了一声:“我爸也是,一个款式的会给我买几件,同学都以为我不换衣服,烦死了。”   “你的裙子挺好看的啊。”   “裙子是妈妈买的,妈妈她……”   董文玲话没说完,高雅歌接上:“感觉你妈妈肯定很时尚,很喜欢打扮那种。”   “嗯。”   从卫生间出来,两人在水池前洗手,目光突然在眼前的镜子里相接,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不知怎地突然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董文玲主动上来拉了高雅歌的手:“你爸爸是不是很帅?”   “还可以吧。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你长得不是很像你妈妈。”   “你长得像谁?”   “我也是像我爸,要是像妈妈就好了,能好看点。”   “哈哈哈,像董叔,感觉能长很高。”   “很高有什么用?”   “很高可以当模特啊。”   来的时候打了的,回去董山民要送她们,余曼丽说时间晚了,让他赶紧回家,她们坐的公交。   公交车一走一停,余曼丽挎着女儿的胳膊,随着车子的摇晃,两人显得很亲密。   “我看你和玲玲挺合得来。”   “还行。”   “我就跟你说过,那小妮儿很听话的,一点都不淘,你俩一准合得来。”余曼丽沉浸在和董山民终于名正言顺的喜悦中,以及两个孩子处得来的欣慰里,“还是闺女好啊,闺女省好多心。”   “就是以后别给我和她买一个款式的衣服了。”   “一个款怎么了?店里一个款的衣服那么多,还不都是卖给你们这些小妹仔穿的。”   “我和其他女生又不会经常碰见。”   “行行行,丫头长大了就是麻烦。”   从母亲那过度宽容的语气里,高雅歌知道她今天是真的很高兴。趁着这个时机,说不定可以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妈……”   “咋?”   “我……想我爸了。”   原本依偎着女儿的余曼丽瞬间支起身体,眼神复杂地看着高雅歌。   高雅歌双手捏成拳头搁在膝盖上,低下头,心想果然这是母亲永远的痛楚,哪怕过去这么久,还是不能碰。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母亲责骂,而是一支亮着屏幕的手机递到她跟前。   “他电话号。”   高雅歌转头看着母亲,伸手接过手机。   “这会儿别打。等一会儿到楼下,你打完再上来。” 第70章 尾声7   春天的风轻抚在面颊,温柔得像是孩子的手掌。   从烟蒂袅袅升起的烟雾不断被这柔风吹散,烟很快就烧到头,蓄积一段长长的烟灰。夹着烟蒂的手,手指粗长,手掌粗糙。   烟头的热度最终还是刺痛了手指的皮肤,随着一颤,一长截烟灰全摔在石砖路面,顿时粉身碎骨。   高毅回过神来,蹭了蹭烫痛的手指,把烟蒂碾灭,抬起头,隔着栅栏,又朝小区里望了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苏雪青这时候在这小区里出现的概率小到堪比中彩票。就算真的看见了苏雪青,此时的他除了逃跑也别无选择。   可是他知道苏雪青住在这个城市中心的小区,光这点,就足以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个地方,坐在这条石凳上,等待着属于他一个人的渴望和虚无。   他埋头划着手机,这几年来,他无数次划过手机里苏雪青的名字和电话,从未打过,也没有删除。即使在那样孤独和痛苦的煎熬里,他也从未打算过要忘记苏雪青。   他以为这辈子自己都和苏雪青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从没想过今天会再次坐在这里,打算拨出这个电话。   前不久他接到余曼丽的电话。这几年来,他们仅有的两次通话都只是关于女儿的抚养费,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是余曼丽时,高毅还有些担心,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   接通后却是女儿的声音,她兴奋地说:“爸,妈让我给你打的电话。”   这么多年,前妻终于想通了。   余曼丽不再阻止后,他们见面的频率增加了很多。有时余曼丽上班的日子,高毅还能主动去家里看一看孩子。知道大剧院离家远,他就主动承担起了排练日接送的责任。   昨天他送女儿过去,原本看好的停车点,被一辆从后面超过来的奥迪占据,随后从车里下来一个高个子男孩。从男孩那张很像外国人的脸,再结合女儿之前的话,他认出那是苏昱童。   他的心狂跳起来。   苏昱童关上车门,又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挥手道别,脚步轻快地跑进剧院入口。   而坐在奥迪车里的人又是谁?仅仅想到那种可能性,高毅的心就快要跳出嗓子眼,身体却是僵在原地,石化一般。   放下了人,奥迪迅速开走,到前边的十字路口转了条道,然后隔着马路中间的绿化带和高毅的车错身而过。时间太短,隔得也远,高毅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无法止住狂跳的心,也无法收回注视的眼。   停车点的车已经开走,父亲却反常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高雅歌道:“爸,怎么了?”   高毅回过神来,继续将车挪到前面,停在刚刚奥迪停过的位置:“去吧,结束了我来接你。”   高雅歌却没立马下车,她知道父亲失神的原因,也明白父亲从未真的放下苏雪青。   那个男人是父亲背叛家庭的罪魁祸首。当年,她听到父亲因为他和母亲争吵,要和母亲离婚。她害怕极了,除了害怕家庭分崩离析后自己未知的命运,更害怕父亲真的抛弃她和母亲。   童年父亲几乎不在身边,村里大人常和她“玩笑”,说父亲不回家是因为不想要她,这让她常年处于被抛弃的恐惧里。后来来到城市和父亲一起生活,她体会到了父亲陪伴身侧的快乐和安全感。她那么喜欢父亲,哪怕破釜沉舟,也不能让人将他夺走。   父亲后来真的在她的要求下,真的不与苏雪青来往了。这些年,她也终于相信,父亲不会抛弃她。然而直到最近,有次和苏昱童聊天,她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   苏昱童说他以后想做个喜剧演员。高雅歌第一反应是:“你妈妈会同意吗?”   苏昱童诧异:“为什么要她同意?她又不能一辈子对我负责,我要做自己的选择,为自己负责。”   小时候以为这辈子都会和父母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是一家人。然而到了青春期,她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有了不能和父母说的秘密。连父亲也说,她长大了,以后还会更加独立,独立去念书,独立去开拓自己的人生。   他们永远是一家人,各自却拥有着不同的人生,父亲的、母亲的,和她自己的。   母亲已经有了新的伴侣,找到了新的人生。她也渐渐看穿了父亲的孤独,那是以女儿的身份无法弥补的情感。她也到了和父亲解绑的时候。   高雅歌斟酌着说道:“爸,你也像妈那样,去找个‘朋友’……”   高毅看着女儿,眉头微皱,正思考她这话包含的意思,就听她又说:“……苏叔叔也可以。”   高毅有点慌,以为刚才自己瞬间的动摇被孩子看出来了,她在试探他,赶忙道:“不不,我不会……”   “我不再拦你了,以前是我不懂事。”   女儿这番话让高毅心口有些发堵,他神情柔和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没,是爸爸当年做错事。”高雅歌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有些哽咽地:“爸,对不起。”   这么些年,这一刻的原谅和释怀,让高毅眼圈也有些发红:“傻丫头……”   两人在车里平静了一会儿,袒露一切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却难免有点伴随成长和时间而来的尴尬。   高雅歌为了缓解这气氛,也为证明自己的决心,主动道:“要不要我去向苏昱童打听一下他舅现在……”   高毅突然打断她:“别去……你别管。”   看父亲那五味杂陈的神情,高雅歌才觉着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欲言又止下了车。   孩子下去,高毅一直用力绷着的那口气终于绷不下去了。他用两只手掌摁着眼睛,埋在前边的方向盘上。   当年他和苏雪青分开,是孩子的拒绝,也是他的选择。如今孩子同意了,但断掉那么久的感情,就像干枯的树芽,早已经无法再嫁接存活,况且苏雪青已经有了新的伴侣。   可自己那么想念他,无时无刻、每分每秒。   有时他躺在火锅店的阁楼上不愿醒过来,因为至少梦里还能见面。有时他独自在店里忙到深夜,哪怕没有客人,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体会到思念到极点却又无法缓解的锥心难过。   苏雪青给了他这庸碌无为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又正因为过分美好,以至于失去的时候体会到过分的疼痛。   尽管知道不可能了,但那种痛苦和渴望仍然驱使他来到这小区外面。过去他也会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来到这里,这个苏雪青现在居住的地方。哪怕不见面不联系,呆在和他近一些的距离也会感觉好一些,远远望他一眼的可能性也是救药。   哪怕这显得粗鄙又可悲,至少他还能保持对女儿的承诺,也没有妄自打扰苏雪青的生活。   今天,他不需要再履行对女儿的承诺,他便无法再控制自己联系苏雪青的冲动。无法再做情人,朋友也可以,就算连朋友也不能做,那么看他一眼说两句话,对高毅来说,也是恩赐。   电话拨通,嘟嘟声传来。   高毅过度用力地捏着手机,手有些微微发抖。电话紧贴着耳朵,第一声嘟声响完,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第二声响完,他换了个手。由于被汗湿的机身太滑,差点滑落,他赶紧拿稳,贴近耳朵。第三声刚响,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和苏雪青说第一句话,刚要挂断,苏雪青接了。   “喂?”   “……”高毅说不出话。不光嗓子紧得开不了口,连呼吸都一并止住了。   “喂?说话啊。”   “阿…苏,苏老师,我是高毅……”   “我知道,你回来了?”   高毅没法说他根本没有真的离开这座城市,只好“嗯”一声。   苏雪青轻松地将话题接了过去:“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最近。”苏雪青熟稔的语气给了高毅开口邀请的勇气,“能不能请你吃个饭?”   “可以啊,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都行,看你吧。”   “我明天不行,后天吧,后天晚上。”   “嗯,好。”   “那行,到时候见面再聊,我有点事,先挂了。”   “……你带上你‘朋友’。”   “朋友?”苏雪青有疑问片刻,回过味儿来,轻声笑了笑,“行啊,挂了。”   那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还有那熟悉的笑,都让高毅心头一颤,仿佛过去并没有真的过去。但他也很清楚,只有他自己还停在那过去的时光。   他让苏雪青带上他现在的恋人,一是不想让对方误会而给苏雪青带去麻烦。更多的,也是想让这冰冷的事实能够一巴掌将自己打醒,妄想只能是妄想,并不能变成现实。 第71章 尾声8   接到高毅的电话,苏雪青既意外,也不意外。意外是竟然时隔这么些年,高毅才联系他。不意外是他始终有种感觉,他和高毅之间,始终还欠一个结局。   在他经历的所有关系里,都有着明确的结束时间。有时是两方同时按下暂停,比如他和那位医生还有唐瑜,有时是一方先按暂停键,比如他和邵庭。   感情的事要两个人同意才算开始,只需一人想离开便算结束。但他和高毅那时候,并没有谁的感情已经终止,而是因为种种外力,强行为两人按下暂停。   他们没有明确的结束,也没有明确的开始,就那么稀里糊涂像两株藤蔓缠绕在一起。以至于后来回想起那些在一起的时间,总有种阴雨天气的潮湿和朦胧,回想起那种感情,也总像在潮湿角落里的植物肆意而蓬勃。   或许他当时应该留下高毅的。   如果开口要求,他知道高毅一定会留下,他却没有,放任高毅自己做了选择。是他真的不自私,不愿意留下高毅让他备受内心煎熬,还是他不负责,不想在他们二人之间承担更多?   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困扰他。自认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他都是很清醒的人,唯独这件事,苏雪青无法认清自己。   关系没能结束,内心却已沉寂。再见面,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答案,再见面,或许能够为一些没能结束的事情画上句号。   高毅找的餐厅,苏雪青定的时间。他按时出现,高毅已经到了。   三年未见,高毅并未太大变化,还和以前一样,线条刚毅的脸上有着为生活奔走的疲惫和沧桑。他戴了顶棒球帽,和他身上的皮夹克,倒也挺配。   走近了,能嗅到他身上麝香尾调的香水,大概是汤姆福特的一款。这香氛飘进苏雪青的鼻腔,他暗地里挑了挑眉。   高毅一见苏雪青便站起来,有些无措。在苏雪青说完“好久不见”之后,他才干巴巴说了句:“好久不见。”   苏雪青随意落座,问:“点吃的了吗?”   “还没,等你。”   苏雪青招来服务生,接过菜单,翻了几页,有些诧异地看了高毅一眼,又把目光落在菜单上,笑了笑:“看来这几年挣不少啊,请这么贵的。”   尽管苏雪青没看他,高毅还是红了脸:“嗯,还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苏雪青转头对服务生说道,“黑椒牛舌,招牌波龙。”   说完他将菜单递给高毅:“剩下看你吃什么。”   “什么都行,你点吧,点你喜欢的。”   苏雪青便又问服务生:“你们这儿有什么推荐?”   服务生给他推荐了肋眼牛排、烤三文鱼。   服务生走了,餐桌上又剩下他们两人。有当年的愧疚,也有新鲜的紧张,高毅不太敢看苏雪青的脸,然而目光也舍不得离开他,便盯着他放在桌面的手。   白皙的手指,圆润饱满的指甲,无论时隔多久见面,苏雪青永远都是他魂牵梦萦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这些年,你还好么。”老套的开场白,说出来便后悔了。   苏雪青倒是笑盈盈看着他,回答却很戏谑:“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不好?”   “……”   苏雪青拿过桌上的水,高毅便赶紧给他递上杯子。   “你这几年都做什么?我猜还是和餐饮相关吧。”   “开了个火锅店。”   “火锅店生意好挺挣钱。”苏雪青打量着他。比起刚认识那会儿,经济大权掌握在妻子手里的高毅,现在的他在这方面看起来倒是宽裕从容了许多,“不过干餐饮也辛苦。”   “还行,店里请了好几个人,不算累。”   “这次回来呆多久?”   “嗯?”高毅抬头。   “你店在外地,总不能一直不回去。”   他这才想起来,苏雪青还一直以为他在外地来着。   高毅垂下脑袋:“其实我店在塘里桥那边……开三年了。”   “这样啊,我以为你去了外地。”   “走了一段时间,没几个月就回来了。”   那时候只是想要逃避,然而真的离开,他却发现自己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苏雪青。哪怕女儿不待见他,也不能再去找苏雪青,呆在和他们近一些的地方,总会安心一点。   他以为苏雪青会提起既然回来为什么不找他,高毅想了很多解释,很多苦衷和无奈。苏雪青却只说:“下次方便去你店里吃饭。”   没有提起让他难堪的话题,高毅反而失落了。他在不在,在哪里,或许苏雪青并不关心。对过去那些事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好,什么时候来都行。”   牛排上来了,服务生要给他们切好,高毅接过切刀:“我来吧,不麻烦你了。”   跟着波龙上来,服务生要替他们取肉。高毅同样接过工具,十分麻利地将肉取出,盛到苏雪青的餐盘里,再替他浇上料汁。   “你好熟练。”苏雪青不由赞叹道。   “我以前就是做这个的。”   “不用光照顾我,你也吃。”苏雪青好奇地盯着高毅的帽子,“吃饭也不摘?记得你以前不戴帽子。”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尴尬。和苏雪青约了饭,高毅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除了找餐厅,他还特意去买了衣服,理了发。   餐厅还好说, 毕竟干这一行,哪里是真的食材好,哪里只是噱头他很容易分辨。买衣服这事儿可是难倒他一个一年半载都不逛次商场的人。身边也没个能帮忙的朋友,他只能听导购推荐。七七八八买了好几套,回家穿着感觉都不是他自个,最后还是换回了自己平日穿的衣服。   想着晚上的约饭,他特意去理发店刮了脸。看着头发有些长,时间又太早,索性理了个发。   理发师问他想要什么发型,他想了半天,还是只能说出平常的要求“剪短些,精神一点”,剩下的就凭理发师自我发挥了。   高毅尴尬地揭开帽子,一颗刺剌剌的寸头,两侧露出青色头皮,配上他这身衣服,像是刚从里边出来的。   苏雪青要笑,高毅赶紧把帽子戴了回去。   “理发师手艺不错。”   “别笑话我。”   有美食和美酒的加持,高毅总算放松了些。至少苏雪青还能以平常的态度对待他,并没有因为过去他主动离开而讨厌他。想到这点,他也总算能和对方普通地聊天了。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事,就是写写书。”   “没有再回学校当老师?”   苏雪青摇头:“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看高毅神色微沉,大概还在因为自己前妻而心有愧疚,苏雪青便解释:“我父亲这几年身体都不大好,我妈妈年纪大了,苏青扬要带孩子,总得有个得力的人在身边照顾。有个固定工作,总之是不太方便。”   之前他就知道苏父进过医院,遂问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苏雪青没言语,只轻轻摇了摇头,便转移话题:“你呢,和你女儿和好了?”   “和好了。她下半年就十五岁了,很懂事,像个小大人,真是的,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说起女儿,高毅的话就多了起来,“她也在参加一个什么话剧的排练,说你侄子也在,你知道吗?”“是有这么回事,但没听苏昱童说你家姑娘也在。”   “呵呵,这年纪的孩子不是所有事情都和大人说,他们就是自己主意大,参加话剧也是丫头自己要去。”   “挺好的。”苏雪青又问,“你前妻呢?”   “她快要结婚了吧。”对于余曼丽,高毅并没有太多可说的。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她现在的男人挺好,她也挺好。”   苏雪青点了点头。若说曾经因为对她造成了伤害而心怀愧疚,如今听到这话,也释然不少。   “都挺好的。”   无论是高毅,高毅的女儿,还是他的前妻,包括自己,如今都过着还不错的日子。过去他们一同经历了那场人生的动荡,到最后也没有真的毁了谁,在苏雪青看来这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高毅却无法点头附和。他为余曼丽找到合适的伴侣祝福,为女儿走出父母离异的阴霾欣慰,只有他自己的人生,仍然是一场镜花水月,渴望就在眼前,仍只能可望不可及。   然而,这样也足够了,苏雪青好端端坐在他面前,和他吃饭聊天,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吃过饭,高毅结了账,两人顶着微醺的大脑走出餐厅。   苏雪青问他:“你开车了吗?”   “没有。”   “那我们楼下逛逛。”   餐厅所处的位置是CBD,楼下便是一整片的商业街区。   春日傍晚,树木新发,街心花园里各种春花开得热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粉色。   天气暖和,出来逛街的人很多。苏雪青和高毅就裹在人群里,走到一处凉椅,苏雪青将他按在椅子上:“你在这儿等着。”   “你去哪儿?”   “你等下,别跟过来。”   高毅只好等着,目送苏雪青消失在人群里。   有一件事,高毅很在意,为什么今天是苏雪青一个人来。那天他已经说了让苏雪青带上他现在的伴侣,他为什么没带?是他故意不带,还是他伴侣有什么事来不了?   若说他是故意不带,那这件事是否有什么含义?若说苏雪青也刚好在他眼前这段感情里感到了疲惫,又会怎样?   高毅想,如果还可能的话,无论自己因为何种理由被选择,他都唯有庆幸现在自己单身一人。   很快苏雪青回来了,把一个精致的纸袋递给他:“今天晚餐的回礼。”   高毅受宠若惊,下意识拒绝:“不用了。”   “那我拿去退了。”   苏雪青就要走,高毅却又拉住他:“……谢谢。”他接过纸袋,连袋子一起塞进衣服里。   “你不看看是什么?”   “什么都好。”   没等到他拆开,苏雪青有点无趣:“是香水,汤姆福特。”见高毅疑惑,“就是你现在身上那款。你变挺多,还会用香水了。”他笑道。   高毅尴尬,嗫嚅道:“我担心身上有火锅味儿,用香水遮一遮。”   “这样啊。这款味道挺适合你。”   “售货员推荐的。”   “说明这是个挺有品味的售货员。”   高毅对这不了解,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两人一时间有些沉默。但沉默得并不难受,反有种闲适的舒服。   高毅不知道这种愉快只是他自己,还是苏雪青一样,他宁可相信苏雪青和他一样,正在享受此刻的重逢。   “对了,那天你在电话里让我带我朋友,你是怎么知道我交了男朋友?”   他两段感情都是在和高毅毫无联系的时候开始和结束的,他怎么会知道。   不确定苏雪青是否会生气,但高毅不想欺骗隐瞒他任何。   “……我看到了,在泰禾家园,你和一个高个男人很亲密。”   “泰禾家园是我父母家。”高毅说的是唐瑜。唐瑜常来家里看他爸,另外唐瑜身高一米九。   “嗯,所以我猜你跟他关系很近。”   苏雪青戏谑:“你猜得很准嘛。不过我记得我没让你送过我来这边,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高毅只好承认:“我去公寓楼下,再也没有看到过你,有次见到你姐姐带着你侄子,我就跟到了这边……”   “你没干警察真是屈才。”   高毅尴尬又羞愧。   但听到这番话的苏雪青,原本很平和的心,突然轻轻一颤。   他想起他们的开始那段时间。那时高毅也是这样去他工作的地方,静静等待一下午,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经常来吗?我从没见到过你。”   “在很远的地方,不让你看见。”   “那你见到我了吗?”若是常见到他,那该知道他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其他男人了吧。   “只见过两次,另一次是和你姐。一开始不知道你搬家了。”   三年来,这人到底又等到些什么。然而,这种傻等苦等,在高毅身上却不罕见,苏雪青苦笑一声:“平日在家白天很少出门,下楼逛逛也是在晚上。要么就是在其他城市签售,有一段时间还去了日本。”   “不怪你。是我……没办法。”   苏雪青突然感到有些难过。   据说,当一个人开始无理由地同情另一个人时,那就离喜欢他不远了。   苏雪青擅长分别,也擅长心动。可是两次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心动,对他来说,也算离奇。赴约之前,他原本毫无这种心思。   他掏出手机:“时间不早了,我准备回了。你也叫个车吧,都喝了酒。”   “嗯,好。”   既然说到了男朋友,高毅再也压制不住那个问题:“那个,你男朋友……今天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高毅还不知道他已经单身的事,在电话里,还邀请了这个不存在的人。那时苏雪青带着一种捉弄的心情,并没有否认。   此时高毅再提起,他犹豫的语气里沉重而复杂,苏雪青就没了玩笑的心思。   “已经分手了。”跟着又补上一句,“快一年了。”   “已经分手了。”高毅重复了一句,想要学着苏雪青平静的口气,却压不住上扬的尾音,“你现在……”   “单身。”   苏雪青电话声响,司机已经到了地方。 第72章 尾声9   无论过去多久,高毅都无法忘记那一天,他经过无数次空等才终于等到的苏雪青,身边却站着另一个男人。   他们旁若无人亲密交谈,苏雪青替他整理衣服,两人并肩走在小区里的小道上。哪怕是同性恋,也能得到一句“登对”的评价。   反观自己,像在表演一出小丑剧,连观众都只有他自己。   他深知他没有吃醋难过的资格,连离开都只有灰溜溜的,但内心的感受并不听劝,他只能把自己淹死在酒精里。还好第二天一大早来上班的服务员,发现他醉躺在火锅店大堂。   若说那段时间他有多么心如死灰,此时,单单得知苏雪青还是单身一人,他就有多欢欣雀跃。   那晚在苏雪青离开后,他又在那个街心公园里坐了半宿,脑子一直晕乎乎的,不知道是红酒让他醉得更多,还是和苏雪青说了那么些话让他陶醉更深。   一般早上九点左右,高毅给火锅店开门。今天早上,他不到七点就来了。   九点半,店里员工陆续到齐,阳光也从大开的玻璃门照进来,火锅店一天的忙碌开始。但今天店里火锅味却不重,有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   高毅在门口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原料和工具。旁边是已经烤好的黄油土司和定好形的三文鱼寿司,而他把蛋糕胚压进纸盒里,正拿奶油袋裱花。   早上这几个小时,尽管这些细碎的活儿不少,他已经做出来一大堆。   有不会看眼色的服务员凑过来:“老板,今天中午提供的免费点心这么丰盛啊?”说完伸手去拿烤好的土司。   还没碰到,就被高毅推开手:“没吃早饭厨房有汤圆。”   “土司看起来好好吃,要不吃口蛋糕也行。”   见他又要伸手,高毅干脆“威胁”道:“想被扣工资,你就拿。”   员工伸出的手只好拐了个弯,捡了两颗草莓:“高老板,大小是个老板,别这么小气嘛。反正给客人吃的,吃口怎么了。”   高毅也不理,只顾埋头做自己的。   其他人道:“这些怕不是给客人准备的吧。”   “我有预感,咱们店离有老板娘不远了。”   高毅不置可否。   “不是给他家闺女准备的吧,我看这都是小姑娘喜欢的。”   “不能,看见旁边的野餐篮了吗?今天星期五,他姑娘上学呢。”   “上次老板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文艺片,让我帮忙推荐来着。”   “老板,这可不兴藏着捂着啊。”   高毅抬起头,对大家扯着嘴角一笑,露出几颗白牙。   大家都没怎么见他笑过,更没见他这么笑过,突然一愣。好半天回过味儿来,起哄得更起劲儿了些。   高毅懒得辩解,准备好点心,又从厨房拿了些炸好的肉类,切好的水果,将这所有吃食一层一层码进野餐篮里。   他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抱着地垫:“今天你们忙,我有事先走了。”   他前脚跨出店门,后边就一片嘘声。   春日上午,阳光正好,温度适宜。去接上苏雪青,到河边差不多正是午餐时间。   他很早就发现城郊有一段人烟稀少的河岸公园。石头垒的河堤,沿岸一排垂柳,迎风摇曳。往常他一个人情绪不佳时会去走一走,心绪也能随之获得平静。   前两天他去踩点,这个时节,柳枝蓬发,花团拥簇,是个满目热闹又无人打扰的好地方。   这段时间,知道苏父身体不好,也知道苏雪青精神压力大,他就总是想方设法把人叫出来,以发现新餐厅、看电影、爬山、野餐为由。不能帮苏雪青解决他爸的问题,至少能够把他带离那种压力,短暂地缓一口气也好。   当然,高毅也有私心,就是他想见到苏雪青,想和他呆一块儿。三年里失去的时间,此时想要变本加厉补回来。然而也仅限于此了,他对苏雪青再没有更多要求。   怕把餐盒里的食物抖散,他车开得慢,还没到苏雪青家,他先接到对方的电话。   “到了吗?”   “快了,一刻钟。”   苏雪青犹豫地开口:“不好意思……我今天临时有点事,就不和你去踏青了。”   高毅将车踩停在路边,干脆道:“好,你先忙,下次再去。”“真是抱歉,你准备了不少吧。”   “准备了吃的,可以拿回店里给客人做点心,不浪费。”   他越是这么说,苏雪青越心生内疚,说完了该说的,一时没有挂电话。   高毅又问:“有事要我帮忙吗?”   “没有,你忙你的,下次我请你吃饭。这段时间总你让你请了。”   “不要紧,那我就先回店里了。”   高毅把准备的吃食原封不动带回店里,引来一阵嘲笑。   “老板,你这老板娘到底稳不稳啊,咋还被放鸽子了?”   “我就说这口就是给我准备的,放心,我们帮你吃完。”   也有人真心实意为他们实心眼的老板打抱不平:“老高你要好好考虑下哦,这人是不是遛你玩。你看你一早起来弄这么多,就算去不了,也不说早点打电话,让人白忙活这么久。”   高毅这会儿倒是开口辩解了:“人总会有急事。”   “还给找借口,你也太老实了。”   高毅的确一点也不生气,他相信苏雪青真是临时有事是一方面,另外,这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且心甘情愿的,苏雪青能来已是恩赐。   高毅第一次爱上别人,也不懂什么迂回节制,就干脆地把自己装进了水盆里,一口气泼洒出去了,爱起来一点往回撤的余地都没有。   每个人都有自己实现爱情的方式,有的人是要,有的人是给。高毅靠给予证明爱情,只要苏雪青收下一次,他就实现一次。所以在这付出的过程中,他都无怨无悔,只觉得快乐。   晚上高雅歌来店里吃饭。中午拎回来的点心早被员工和客人吃完了,知道女儿喜欢吃甜食,奶油蛋糕一早就多做了几盒给她留在冰箱。   这个点客人已不多,有八卦的服务员凑近正吃着蛋糕的高雅歌,跟她套话:“哎,你爸对你真是没得说,还给你亲手做蛋糕吃。”   高雅歌看了看手里的蛋糕盒:“是他自己做的吗?还以为是买的,吃起来和蛋糕店里的一样。”   “是他做的啊,你爸手艺好,什么吃的都会做。”   “他以前在酒店上班的,什么都要会做。”   那人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你爸正在给你找后妈?他们都在说,店里要有老板娘了,你见过吗?人怎么样?”   “后妈?”高雅歌显得吃惊。   见她还不知道这事儿,服务员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试图遮掩过去:“我们也瞎猜。你吃着啊,我先去忙了,还想喝点什么,柜台里自己拿,反正都是你家的。”   高雅歌却拉住不让她走:“后妈怎么回事?”   “嗐……我们也不知道,你一会儿问你爸吧。”   “怎么问,我和我爸说是你说他要给我找后妈?”   “……”   在老板姑娘跟前嚼老板舌根,这事儿被老板知道,还不被开除。服务员只好一五一十,将今天高毅怎么准备的野餐,怎么被放了鸽子,以及之前还打听什么电影好看等等都跟高雅歌说了。   “你可不能告诉你爸是我说的。”   高雅歌弯眼一笑:“不会的。”   其实她也注意到了父亲最近的变化。继母亲脾气变好也放松了对她的管束之后,父亲也变得开朗了一些,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和她的话多了不少。   吃过晚饭,高毅送高雅歌回家,两人一如往常地闲聊。   临近中考了,对女儿学习不怎么过问的高毅,也要问起了孩子的学习,接着给她宽心:“别给自己压力这么大,考不上一中也没关系,你妈念书少,总以为这很容易,你不用什么都听她的。   “就算没考上,也可以念私立高中,就算大学没考上,你爸也能养你一辈子。你小时候我没挣到钱,让你吃了些苦,现在日子好了,别的指望也没有,我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你懂吧。”   高雅歌眼眶湿润,却噘着嘴:“爸,我觉得你有点看不起我。”   “……好吧,当我没说。明天要排练是不,早上我来接你。”   车到楼下,高雅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下午苏昱童跟我说他明天来不了排练,他姥爷今天住院了,很严重,还下了病危。”   “哦,那你好好安慰下他。”   看着女儿好似欲言又止地离开,高毅猛地反应过来,早上苏雪青没能赴约,看来正是因为这个。 第73章 尾声10(全文完)   “你在市院没有?”   高毅尚记得几年前他给苏父送吃的是送到的市医院,他也来不及多想,直接把车开到市医院,在门口给苏雪青打电话。   “在,怎么?”   “我听说你爸不太好,要不要紧?”   那边没说话,看样子已经不是要不要紧就能概括的。高毅又问:“你今晚都要在医院?”   “嗯,我守夜。”   “我来陪你。”   “不用,这大半夜的,何必跑一趟。”   “我就在市院门口。”   “……”   “对了,你饿没饿,我给你带点吃的。”   “不用……”   “不麻烦,这旁边就有小吃店,还开着。”   “……我吃不下。”   高毅找到苏老爷子的病房,意外的是,竟然是间普通单人病房。跟其他重病病人浑身插着管子不一样,苏父身上没有管,只插了氧气,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时不时发出嘟声。人像是已经没有活力,只有那些细微痛苦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苏雪青就坐在床旁边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整层楼都是单人病房,深夜里,有种死寂的安静。   “咚咚”的敲门声有些突兀,苏雪青被这动静惊醒。高毅轻轻推开门,把手里的馄饨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我也饿了,买了点夜宵。”说着他拆开包装,把筷子递给苏雪青。   知道高毅的好意,吃不下,苏雪青也接了筷子:“这么晚不回去睡觉,你明天不开店?”   “店里有人,几天不去没什么。”   几天?苏雪青心里一动,难不成他接下来几天都打算陪在这里。   但他并不打算让对方这么做,刚要说点什么,高毅又问:“我看你爸不太舒服,不找医生来给他看看?”   “看过了,他现在多脏器衰竭,自己无法进食,医生说插管和治疗还能拖一段时间。他不愿意,想就这么去了就好。”   苏雪青说得很平静,但高毅感到他语气里的无力和悲哀。   “真的就这样看着?”   “我妈说尊重他的意愿,治疗也痛苦,他不想走得太没有尊严。”   高毅不太懂这些,把馄饨捧到苏雪青手上:“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才撑得住,才能好好陪你爸。”说完他也拆开自己那盒,呼噜噜吃起来。   或是被食物的味道刺激,或是被高毅大吃的模样刺激,苏雪青也埋头吃了起来。   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下肚,肚子饱了,身上也出了热汗。高毅把垃圾收出去,又回来。苏雪青劝他回去:“行了,你回吧。回请你的事只有过些日子再说了。”   高毅却在他身边坐下:“一个人无聊,多一个人还能聊天,我陪你。”   “真不用,医院守夜累,你也不是没正事的人。”   高毅坐定了,不反驳,也不走。   “我明天没事,早上我姐他们来,我就回家休息了。你不一样。”   “我也明早再回。”   这人执拗起来简直叫人生气,虽然他是好心。苏雪青没好气地:“既然你说要聊天,你聊吧。”   高毅迟疑了片刻,果真聊了起来,说的是他小时候的事。讲他那时生活在村里,村口粗壮的黄桷树,村边蜿蜒的小河,村里的稻田和麦地,讲他冬天怎么过,夏天又是怎么过。   苏雪青这辈子都生活在城市,听他讲那些未曾经历过的生活也挺有意思。   高毅说了许多,苏雪青忍不住接话:“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调皮捣蛋。”   “在村里小男孩都这样。除了调皮捣蛋,也没什么可玩的。”   “后来怎么都变了?”变得这样沉默寡言,心里像是装了千斤的心事。   “因为父母去世吧。”   那时高毅父母都在镇上的工地上干活,每天早晚都由父亲骑摩托载着母亲。有天下雨,天黑路滑,摩托车失控,两人随着摩托一起冲进了马路边的水库,过了好几天人才被打捞起来。   “他们刚过世我都没感觉,葬礼上没哭,被亲戚指责。后来就退学,跟着伯父去打工,每天都累,也没空想这些。春节回到伯父家过年,他家棉被不够,让我回家拿。我没找见,下意识问我妈被子搁哪儿了,却没人回应,才真正感觉到他们都去世了。”   高毅难得说这么多话,也从未和别人分享过当年经历那些事时,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高毅这些平凡的人生经历具有催眠的效果,苏雪青逐渐困乏。他先是靠着沙发,接着身体有些歪,靠在了高毅肩上。   他问他:“那时你哭了吗?”   “哭了。哭得睡着了,我伯父见我很久不回,找了过来。”   “现在呢?”   “现在没感觉,我都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过了太久。”   苏雪青轻轻叹气,像是安慰高毅,又像安慰自己:“我们都是要先从亲人身上学习死亡,然后再自己去经历死亡,这是对每个人都残酷的公平。”   高毅拿过沙发一端卷起的棉絮,抖开给苏雪青披在身上:“你能接受吗?”   “不由得我不接受。”苏雪青抓着被子,整个人都往下缩了一段,“我父亲这样好几年了,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我晚上守,我姐和我妈妈白天守,是希望他在那一刻,有亲人在身边……只是还是很难受。”   “是啊。”   “我有点困,睡一会儿。”   “睡吧,我替你守着。”   苏雪青枕在高毅腿上,安静地睡了过去。   墓园门口,苏雪青把他的车钥匙给苏青扬:“你带妈回去,我还有点事。”说罢,他便停在另一边的小皮卡走去。   苏老爷子去世月余,今天是他的生日,一家人过来给他过冥寿。   苏雪青的奥迪被苏青扬先开走了,后面的皮卡才缓缓动了动,高毅问他:“我们去哪儿?”   “你有事吗?”   “没。”   “没事陪我逛逛。”   这片墓园是城市最早的墓园,年深日久,通往墓园马路两侧的树也粗壮如斗,树冠更如伞盖。   初夏的树叶还是翠嫩的绿,两侧树冠把中间的路遮得严严实实,干净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撒下,在柏油路上留下稀驳光斑。他们在这路上安静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苏雪青问:“有烟吗?”   高毅掏出香烟和火机。   苏雪青吸了一口,将烟递给他:“抽不抽?”   高毅摇头,以为苏雪青睹物思人,问道:“还好吗?”   “没事。”过会儿他又说,“我爸去世我不怎么难过,反而觉得他终于解脱了。我姐和我妈也都很平静,我想是我们从最初就陪着他走到最后一刻,没什么遗憾的原因。”他深深地看了高毅一眼,“这些日子,谢谢你。”   父亲再次病危,送去医院,但他不愿意再经受治疗的折磨,一心求死却也生熬了七天。   这七天是苏雪青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不是身体劳累,而是看着亲人等死这个过程的精神折磨。   幸而从第一天开始,高毅就陪着他。知道他负责守夜,便每晚都来,陪他吃饭,陪他说话,让他靠着入睡。而高毅自己则是在那沙发上一坐一整夜,一点怨言都没有。   这么多年,苏雪青从未对谁产生过依赖的需要,对父母的依赖也比一般小孩结束得早不少。但经历这段时间,对高毅,他却有了点想去依赖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危险的,但放在高毅身上又很安全,所以他想尝试慷慨一些,投入更多一些。   不知不觉,墓园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两人来到一处陌生的广场。   天气好又恰巧是休息日,广场上人不少,带孩子遛弯的老人、玩滑板的少年、散步的情侣,还有卖玩具小吃和鲜花的小贩。   “累了,坐一会儿。”   两人坐在广场边的树荫下,看着眼前这一副活泼又生动的现世景象。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苏雪青问。   “嗯?”高毅不知道苏雪青这问题从何而来,他的生活没什么变故,对现状也极满意,并不需要做新的打算。   苏雪青也不多解释,只说:“我打算从家里搬出来。”   “留你妈妈一个人住?”   “有住家的保姆。她身体挺好的,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嗯。”   说完这句就没下文了,苏雪青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   “自嘲。”   “为什么自嘲?”   苏雪青没回答,换了个话题:“中介给我选了几套房子,过两天你来帮我选选哪套合适。”   “好。”   “我到时再叫你。”   高毅一口答应,什么也没想,现在回过味儿来却有点违和感。苏雪青很自我,他的决定从不假手于人,何况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为什么会让自己帮他看房子?还有,为什么会突兀地问自己的打算?   “走吧,回去了。”   苏雪青要站起来,却被高毅突然抓住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会不会太鲁莽,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想试试。   “……我现在也一个人住……我们可以一起住……”   苏雪青眼含笑意,有点戏谑的味道:“直接同居啊,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的笑和语气都不是拒绝,然而这话的确是在责怪自己鲁莽。高毅不擅长揣摩,特别是在这集合了紧张、兴奋、沮丧和失落所有情绪一体的时候,他已经没法思考:“抱歉,我只是,只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先试着在一起。你觉得呢?”   “好!”高毅突然起身,又突然坐下,“没问题,我愿意……我们在一起……”   “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他手足无措地去拥抱苏雪青,却因为预判错了方向,撞上对方的鼻子。高毅惊慌失措,“对不起……没事吧,疼不疼……”   苏雪青抬起头,看高毅全乱了分寸,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主动去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我没事。”   他只安静了一秒,片刻后他突然推开苏雪青,站了起来。   苏雪青有些茫然,目送高毅径直走到广场中间,卖花的小贩跟前。几句之后,便看到他扫码付钱的动作,接着就见他连同鲜花和装花的箩筐一并搬了过来。   他把一箩筐花放到苏雪青脚下,然后沉默地坐在他身边。   鲜花将迎面的清风染上馨香的气味儿,苏雪青数着筐里花的品种,等高毅理清他心头的情绪。   这时一个少年走过来,弯腰看着筐里的鲜花:“百合怎么卖?”   高毅抬头,刚说了“不卖”,便被苏雪青打断:“送人?”   少年有点害羞,忸怩地指着滑板少年中间那个正看向这边的女孩:“送朋友。”   苏雪青挑了几支百合递给男生:“花不卖,但可以送你,你拿去送朋友吧。”   少年惊喜又不好意思:“真的吗?”   “真的。你喜欢什么花,我也送你。一会儿叫你朋友来,我也送给他们。”   少年挑了康乃馨,说可以回去给妈妈。拿着几支花,因为免费,他有些忐忑:“你为什么要送给别人?你不喜欢花吗?”   “喜欢才想和人分享。花都是送给喜欢的人,收到花的人也会知道自己正被喜欢着。”   少年红着脸皮跑开了,一会儿他的朋友们也过来各自领了一束花。听说有免费送花的,周围的人全聚集过来,很快这一篮鲜花全部送了出去。   人群散开了,长椅上又留下他们两人。   苏雪青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偏头看耳根还在发红的高毅:“冷静下来了么?”   “我们真的要在一起,做情侣?”“情侣”二字落在高毅舌尖,像炭火一样,让他舌尖发着烫。   “要不然呢,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像在做梦。”   “那就让梦做下去。”   “……”   高毅的手挪过去,压住苏雪青搁在椅子上的手指:“……阿青,你喜欢我么?”   “非要我说出来?”   高毅没说话,深深看着苏雪青的眼睛却吐露他的迫切和需要。   “这说起来就很尴尬了……”话这么说,他还是靠过去,喃喃述说他的情感,“我爱你,高毅……”   苏雪青擅长表现爱,却不擅长说出来。说出这三个字的他也很别扭,想要撤远点缓一缓,却是来不及了。高毅揽过他的后背,吻上他的嘴唇,低喃:“我也是……我只爱你……”   亲吻能够遮住视线,也能挡住所有声音,长椅上亲吻的两人被隔绝在他们自己小小的、甜蜜的世界里。   广场上的世界还是那样明亮、喧嚣,带孩子遛弯的老人、玩滑板的少年、散步的情侣……每人手里都多了一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