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他嘴硬心软》作者:卡了能莎   文案:   当他那有洁癖又最恨医院的爱人裹得严严实实地来到他诊室外面,眼角眉梢吊着嫌弃,横眉冷对从喉咙里冷哼一声,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般,眼睛望天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地问道:“什么时候下班?”时   周望川突然觉得,过去那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摘下手套,摸了摸爱人松软的发顶,温柔道:“带你回家。”   沉稳理智医生受VS作精缺爱美人攻 年下 差三岁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都市 破镜重圆 甜文 治愈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望川 ┃ 配角:商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人他嘴硬心软   立意:爱能治愈童年创伤 第1章   初秋傍晚,一缕残阳攀过围栏,落在平西市人民医院的浅绿外墙上,惊飞了正缩头埋羽的喜鹊。   这个时间点,医院仍然人来人往,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走廊上,挤满了待诊的病人。   西区三楼的走廊尽头,是消化内科周主任的诊室,此时他正握着钢笔唰唰地往诊疗本上写字。   “拿着这页去缴费取药吧,记住我说的,这段时间忌烟酒,忌荤腥麻辣。病好了再吃。人生还长着呢,何必急这一时,你说是不是?”   “哎,哎,您说的是,我记住了。”中年秃头患者连声应道。   唰的一声,写满了字的纸被撕下来,推到患者面前:“行,去吧。”   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更显得周主任医术精湛。中年大叔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双手接过那张纸,肃然起敬:“谢谢周医生!”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周望川脱下白大褂,去里间的衣柜拿出西装外套换上,又擦了擦本来就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准时准点下班。   走廊上坐满了待诊的患者,有的拿着病历本愁眉紧锁,有的拎着CT片子凝神研究,有的百无聊赖地和左右的人唠嗑。   “周主任下班啦?”   周望川停下脚步一笑:“刘婶儿,您又哪里不舒服啦?”   “哎呀,还不是老毛病。”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晃了晃病历本,愁眉苦脸道,“晚上睡不好,反酸,犯恶心。”   周望川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的号:“放心,刘医生水平很高,给您开两副药就吃好了。”   中年女人顿时眉心舒展,笑道:“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儿了!”   没走几步,周望川又被自来熟的病人叫住了。   “周主任,想挂你的号真是比登天还难啊!什么时候多放几个号呗?”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周望川今年二十八岁,已经是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去年退休,医院还没补来新人,周望川便是消化内科名正言顺的第一人,经常一号难求,甚至被黄牛炒到天价。   但是……   周望川看着面前染着红色爆炸头的小伙子,微笑道:“内痔应该挂肛肠科,我这是消化内科。小宋,上回就提醒过你了吧?”   他还记得这位病人花大价钱买了黄牛号,却被他告知挂错科室时的崩溃。   小伙子闻言嘿嘿一笑:“和您开个玩笑嘛,不要介意!”   又回复了几位病人的寒暄,周望川停在电梯前等待,一位护士路过,笑着问候:“周主任今天下班这么早,去接媳妇吗?”   周望川面不改色:“是啊。”   正好电梯到了,他冲护士略一点头,迈入了电梯。   科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有种传言,说周医生有一个当模特的媳妇,肤白貌美大长腿,上过许多杂志封面,是个高岭之花美人。   周望川没反驳也没承认过,只是遇到打趣问他“是不是去接媳妇”时,他不会否认。   走出电梯后,周望川收敛起了唇角的客套微笑,神色淡漠地从来往的病人中穿过。他踏过落满了金黄银杏叶的小径,在咔擦咔嚓的响声中,来到医院角落的停车场。   坐上驾驶位,他拿出手机点开消息框,三个小时前的消息静静地躺在对话栏里——“银辉酒店1205,下班来接我。”   为了方便他去接,商暮每次和别人“实践”,都会在同一个酒店的同一个房间。周望川开着车,突然有点想笑,他应该谢谢商暮的这一份体贴,让他不用每次导航去新的酒店。   流言不完全是假的,周望川确实有个肤白貌美的媳妇,不过这“媳妇”是个男人。   两人相识于大学,商暮是比周望川小三级的学弟,两人一个学医一个学设计,竟然阴差阳错地在一起了。周望川毕业那天,商暮问他:“如果我们谈恋爱,你会打我吗?”   周望川不明所以,当即道:“当然不会。动手是懦夫的行为。如果我们谈恋爱,我会好好对你。”   “如果我让你打我呢?”   周望川斩钉截铁:“那也不会。”   商暮沉默了一会儿。   周望川以为对方在怀疑,可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商暮那时是在失望。   可他们最终还是交往了,到现在已经六年。   停好车后,周望川走进酒店,前台的服务员都已经认识他了,对他投以善意的同情眼神——看绿毛龟的眼神。   周望川:“……”   他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去,按了电梯等待。   有一次他听见酒店服务员窃窃私语:“哎你们知道1205吗?那个西装帅哥,据说还是个有名的医生——他那对象啊,天天带别人来开房,完了每次还让他来接! 你们见过这么任劳任怨的人吗?1205哥真能忍啊!”   周望川这才知道,自己喜提了“1205哥”的称号。   他啼笑皆非。   他当然不是绿毛龟。商暮不是会在外面乱来的人,甚至有些保守内敛,商暮只是喜欢“实践”。每一次实践之前,商暮都会提前告诉他时间、地点和实践对象,一条一条,仔细认真,像是在对领导汇报工作。   光明磊落,全无隐瞒。   电梯停在12层,周望川走出电梯,踏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他想起了第一次去酒店接人时的暴怒。   他和商暮在一起半年后,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位朋友的电话,语气犹疑地告诉他:“老周,我看到……你对象和一个男的一起走进酒店,已经半个小时了。”   那时他平静地去了酒店,一脚踹开了房间门,走廊的吊灯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红木门楣折断掉落。   在商暮惊愕的目光中,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拎起那个陌生男人的领口,重重地一拳砸在腮帮,砸出一口鲜血。   男人震惊之后愤怒喊道:“你谁啊!有病吗?!”   商暮反应过来后跑来抱住他:“别打了!你误会了!”   周望川置之不理,又要一拳砸下去,被商暮握住手腕:“让他先走,听我给你讲来龙去脉。”   声音清冷平静,而后又放软了些:“周哥。”   对峙了一会儿,周望川松开了手。   陌生男人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边跑开便喊道:“家里有这么能打的,你还来外面找什么打?”   那个下午,周望川坐在酒店的床边,听商暮对他讲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触到了过去他不曾想象的事情——   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以疼痛为乐,疼痛于他们,是烟,是酒,是戒不掉的瘾。他们有人喜欢施与疼痛,有人喜欢接受疼痛。因此,圈里的人分为“施与”和“接受”。   他们有贴吧,有论坛,有群聊,分享心得和体验,施与找接受,接受找施与,约“实践”。   商暮告诉他,今天下午,不过是再普通的一次实践罢了。   周望川翻看着商暮给他找出来的论坛和群聊,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自虐经验。   “三颗芥末胶囊,胃部有灼烧不适感,呕吐数次,两小时后痛感减轻。适合入门的人。”   “兄弟,有没有什么直接点的?芥末胶囊和辣椒胶囊都试过了,不喜欢肚子里烧的感觉,只想单纯的疼!”   “那试试kcl吧,但是有副作用,偶尔试一下可以,别经常试。”   “想疼找人实践呀!这里新人纯施一枚,看你ip和我挺近的,私聊一下?”   ……   ……   周望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床头柜上——芥末,胶囊壳,冰块,薄手套。   “不是……”周望川揉了揉脸,深吸了一口气,“你刚才说,你今天下午只是来实践——外力虐和内虐又是什么意思?”   商暮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倚在床头,漫不经心地说:“内虐,就是药物虐,内疼。外力嘛——就是直接打,用拳头,或者用脚踩。”   周望川木然地望着他:“所以,你找刚才那个男人,只是为了让他打你肚子,因为你喜欢被打疼的感觉?”   他是个消化内科医生,每天为无数个患肠胃病的人看诊,病人们为了祛除病痛,谨遵医嘱吃药复查,平息病痛。但是网上竟然有人主动寻求病痛。   商暮悠悠一笑,期待感让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倾身过来,带着一点撒娇意味地问道:“那么,你现在知道了,你会打我么?”   周望川却想起另一件事,毕业典礼那天商暮问他的那个问题,原来是这个意思。   但他不明白,商暮明明是为了想被他打,才和他交往。那为什么他已经明确表示了不会打人,商暮却还是和他交往了。   周望川停在1205门口,还没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见到他后笑道:“周医生来了,刚结束,今天很尽兴。”   周望川扯了扯嘴角。   他推门而入,无声地掩上房门。   商暮正靠在床头,纯白单薄的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优雅苍白的锁骨。餍足后的贤者时间,他的神色有一点萎靡,带着薄薄的倦意,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薄荷香烟。   或许是刚才痛得狠了,他脸色白得像纸,夹烟的手指在轻轻颤抖。听到声音后他抬眼望来,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在周望川开口之前用四个字堵住了所有话。   “周哥,我疼。” 第2章   Flowering服装品牌这一季秋装的主题是“倦”。   周望川见过杂志封面,也见过商场里的大幅宣传图。宣传图中的商暮身着白衬衣和浅棕绒衫,正抬头向灯火明处望去,夜里的路灯照不亮他整张脸,于是半明半暗,情绪掩藏。他眉目生得清冷矜贵,在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周身遍布着游子的倦意。   商暮是Flowering服装品牌的设计师和御用模特,他太懂如何展示衣物和身材,穿着自己设计的秋装,寥寥几个镜头,秋意扑面而来。   这期杂志发行后,有娱乐公司联系商暮,想让他去拍电影,原因是觉得他演技很好。但周望川很清楚,这跟演技没有关系,那股倦意,是商暮身上与生俱来的东西。   ——比如现在。   商暮说完那句话后,就垂下手臂,随意地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来得挺准时。”   周望川走到床边坐下,从他手中拿过薄荷香烟,在烟缸里按灭:“有经验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自嘲,商暮皱了皱眉道:“你答应过的,不会干涉我的爱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望川放柔了声音,握住他冰凉的手给他暖着,“还难受么?回家给你熬粥喝。”   “唔……”商暮眨了眨眼睛,放松了脊背,像刺猬收敛了尖刺,“你赶过来不累么?坐着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话音轻飘虚软,周望川知他仍难受着,便伸出手,隔着衬衣覆在他腹部,问:“今天怎么虐的?”   “先是吃了两颗芥末胶囊,后来用了冰块,最后打了一会儿。我喜欢内疼外疼一起来。”   周望川皱了皱眉:“我给你触诊一下。”   他先在上腹按了按:“疼么?”   “疼。”   他又按了另外的地方:“这里呢?”   “疼疼疼。”   “这里呢?”   “疼疼疼疼疼!”   周望川又按了几个地方,观察着商暮的神情,见他虽然连声喊疼,但神情却很平静,便知没有大碍。但仍是放心不下:“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次,平时玩玩可以,要是伤到内脏就不好了。”   商暮瞬间冷下脸来,烦躁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医院!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周望川平静道:“我只希望你身体健康。”   “你如果爱我,就应该尊重我的选择和喜好,而不是以关心我的名义来斥责我。”   这话一出,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问题已经争论过太多次,从来没有结果。   周望川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与他争辩,只倾身过去,为他扣好衬衣的扣子,指节曲起温柔地抚了抚他的侧脸和脖颈,安抚似的道:“好了。”   衬衣的衣摆折起了一角,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腹,以及击打留下的红痕。   周望川的手指一顿,随即帮他拉好衣服,问:“好些了么?”   商暮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你知道的,只有你可以不戴手套就碰我的肚子。”   周望川当然知道,床头正放着一双用过的棉质薄手套,显然是之前离开的实践对象留下的。商暮有洁癖,每次实践都会要求对方戴上手套。   “但你却不愿意虐我。”商暮说,“所以我才要在外面找人实践。”   他越说越激动:“事情明明很简单的——明明在家里的床上就能实现,明明可以不戴手套,可你不愿意,所以我现在必须到处找人、必须在酒店开房,必须戴那该死的手套,手套那么粗糙,你没看到我肚子都被磨破了么——都怪你!”   周望川听他发泄,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和腰身把人扶起来:“乖,好了。”   商暮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他本就是冷白的肤色,此时冷汗涔涔地往下滴,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他赌气地推开周望川,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没走两步却撑住墙壁弯下腰,手握成拳压着腹部,喉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吟。   周望川忙过去半扶半抱地搂住他,摸到他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迅速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先回家。”   上车后,商暮双手环胸靠在副驾的椅背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正是晚高峰,车子在路上走走停停,隔着车窗也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闹声,更衬得车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中途商暮睁眼,发现不是熟悉的回家的路,立刻道:“我说过,不去医院!”   周望川开着车,转头看了他一眼:“没去医院。”   商暮沉默了一下,继续和他找茬:“你是不是很委屈?每次都要率先低头认错?觉得我在和你无理取闹?”   周望川说:“没有。”他瞥了一眼左后视镜,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左转过街。   商暮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忍辱负重?我知道,你早就受不了我了。”   周望川索性不说话了。   商暮愈发烦躁,疼痛让他理智尽失,他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大堆伤人的话。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末了,他赌气地问。   车刚好停在路边,周望川松开安全带,单膝压在中控驾驶台,倾身过去按住商暮的后颈,用唇堵住他的话语。   “小学弟。”周望川只浅吻了一下便松开他,指了指车外,“转头看看。”   “听竹鲜花甜品店”,灯箱明亮,卡通字流光溢彩,门口立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牛油果千层蛋糕。   商暮爱吃甜品,特别是每次实践过后,难受得什么也吃不下,却唯爱这家的甜品。   “哪里带你去医院了,嗯?”周望川用指尖蹭了蹭他的侧脸,“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商暮眨了眨眼睛,满心的戾气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想吃什么?我去买,这儿不能多停。”周望川推开车门。   “唔。”商暮想了想,“草莓厚乳千层。”   周望川下了车,单手扶着车门,又道:“你还可以选一枝花。”   “玫瑰。”商暮不假思索。   车子停得正对着鲜花甜品店的大门,商暮透过车窗,看着周望川的身影进入店门,而后他拿起托盘,选着蛋糕。   商暮很轻很慢地松开捏着安全带的手指——方才单方面和周望川吵架时,他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握着安全带,时间太久、动作太用力,以至于松开时,手指在神经质地痉挛,骨节已经发青。   此时他远远望着店里的身影,很轻很轻地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后,商暮顺手把玫瑰花插在玄关的花瓶里,周望川在厨房盛粥时,他就听着电视,窝在沙发上吃草莓千层蛋糕。   两人都绝口不提那些争吵。   在一起六年,今天这样的争吵是家常便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两人都习惯了。   睡觉前,周望川给商暮塞了两颗药,又给他按揉肚子。医生的手温暖又有力,商暮被按摩得很舒服。烈酒喝多了,也需清茶来调剂,经过了下午的暴虐实践,此时的温柔照顾像雪中送炭,熨帖不已。他渐渐地沉入了睡梦。   凌晨一点,周望川看着怀里人安静的睡颜,轻轻拿开环在腰上的手臂,动作很轻地去了阳台。   秋季的夜风已经很凉,他站在风里,点了一根烟。漆黑的夜里,只有这一点橘红的火光在明明灭灭。   他很少抽烟,只有压力非常大时,才偶尔抽一根。   脚边落了三个烟头时,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了,商暮那带着困意的声音传来:“怎么不睡觉?”   周望川转过身来:“没什么,你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么?”   商暮的目光从地上的烟头扫过,又落在周望川的脸上。随即,他撩起睡衣下摆,露出腰腹上的红痕:“还在想这个?”   他的腰腹很漂亮,有着一层不明显的薄薄肌肉,人鱼线和马甲线随着走动若隐若现。他皮肤冷白,小腹上的红痕便格外明显。   周望川的目光一顿,而后移开。   那些击打留下的红痕,是另一个男人在他爱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两人在一起六年,对彼此都太过熟悉。所以周望川并不否认,因为否认并没有用。   他只道:“衣服放下去,别着凉了。”   商暮走到他身边,拿下他手指间的香烟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你嫉妒么?”   “我说过了,这个问题明明很好解决,只是你不愿意罢了。”商暮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再纠结于此了。”   周望川沉默不语。   商暮偏头看他:“只要你答应虐我,这些事情以后都不会发生。”   周望川说:“我是个医生。”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又说:“我从大学起接受的教育,就是为病人祛除病痛,这是天性。我做不到去施与疼痛,何况你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商暮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你嫉妒,那你就来虐我。你又想不嫉妒,又想不付出,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商暮冷冷地说完,把烟扔在地上踩灭,转身离开阳台。 第3章   第二天一早,商暮就飞去南边沿海出差,拍摄新一期的时装杂志封面。下飞机后,手机里已有了几条未接来电。   他也不回电话,只挑了一条消息,惜字如金地回复:出差,过几天回。   周望川收到消息时正在医院值班,他看着那短短的几个字,丝毫不惊讶—— 每一次争吵后,商暮都会借口出差,实则是为了避开他。这样的事情,双方都已经习惯了。   他回复道:好,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发完之后,他耐心地等了许久,商暮并没有回复。   周望川习以为常地把手机收回兜里。两人相处六年,最初的激情早已褪去,现在商暮对他,只有“必要”的交代,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想,也许过不了多久,连这必要的交代也不会再有。那之后会如何,他不愿意去想。   商暮到了南边后,只来得及回酒店洗了个澡,便立刻开始工作。直到拍摄前,他才知道组里来了新的摄影师。   助理小声告诉他:“据说是从国外回来的大摄影师,拿过一大堆奖,《时尚》杂志称他是什么什么‘鹰一样锐利的美学发现者’,反正头衔一大堆,好多人都想请他拍照,但他挑剔得很,不合眼缘的不拍。这次公司能请到他,据说花了不少力气。”   商暮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不远处正在调试设备的人。他不在意什么大师不大师,他只在乎能不能合作得来。他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特别是在拍摄他自己设计的衣服时,往往不太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以前与他合作的摄影师非常尊重他的想法,只在构图方面给一些意见,所以两人才能合作这么久。   至于这个……   察觉到注视,正在摆弄相机的摄影师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商暮走过来,微笑着伸出手:“商先生,你好,我是摄影师Cliff,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商暮与他握了手,道:“好名字。”   “寻找美,就是在悬崖峭壁上摘那朵独一无二的雪莲,危险但值得。所以我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Cliff保持着绅士的笑容,“商先生,我看了你之前为Flowering品牌拍摄的所有封面,满分是十分的话,我只能打八分——很抱歉。”   没给商暮说话的机会,他又继续道:“摄影师太过平庸,展现不出你身体一半的美。这两分便是扣减在这里。”   商暮已经开始讨厌这个文绉绉又故弄玄虚的家伙,心知这次的合作怕是不易。不过这次本来就是临时决定的加班,实在磨合不来,他可以直接不做。   脑里百转千回,商暮的脸上仍平静无波,淡淡道:“多谢赏识。”   拍摄开始前,Cliff建议道:“可以先活动一下,让身体肌肉醒过来,会更好看有力。”   这个建议算是内行,商暮接受了。   棚拍场地外就有一家健身房,商暮做了一组引体向上,一组俯卧撑,又在健身器材前活动腿部和手臂。   Cliff在旁边观看:“商先生,你的身体虽然不单薄,但略微偏瘦,没想到这么有力道。”   商暮没有理他,专心致志地活动身体。   从器材上跳下来时,他的衣服下摆被勾住,露出了腰腹上残留的红痕。等把衣服解下来,几秒钟的时间里,Cliff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是发现同类的眼神。   商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摄影师的脸上扫过,向外走去。   Cliff跟在他身侧,道:“商先生,我在国外待了八年,遇到过许多像你一样的人,也和其中的不少人经历过疼痛的买卖和交换。但他们都太瘦了——有这个爱好的人,肠胃基本都不太好,所以很难不瘦。太瘦,就没有感觉。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绝佳的身材。”   “若我没看错的话——那是磨破的痕迹?我猜,商先生有洁癖,不会让别人碰到身体,所以让对方戴上棉手套,可用力太大,棉手套磨破了你的皮肤。”   “我也遇到过这样有洁癖的人,所以自己发明了一种纳米材料的亲肤手套,商先生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试试——”   商暮终于停下,转身望着Cliff,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和同事产生工作以外的纠葛。”   “而且。”他眯了眯眼睛,冷声道,“我不喜欢别人评价我的身材,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到类似的话。”   Cliff眼里闪过一丝遗憾:“那真是可惜。”   秋季的大海深蓝,日光洒在海面,浮光跃金。   拍摄组来到海边,Cliff只看了一眼,便道:“等日落。”   他让商暮站在沙滩的某个位置,指了指浅水处的某个点位:“日落的那一瞬,这里会是黄金分割点,我准备捕捉那个镜头。”   商暮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这人的眼力果然毒辣。   “待会儿需要一枝花。”Cliff说。   商暮去旁边的花店选了一枝艳红的玫瑰。   两个小时后,夕阳在地平线上逡巡,落下去的一瞬,镜头微闪。   许多旅客驻足看着这一幕,眼里满是惊艳——   深蓝的大海中,一位身着纯白衬衣的美人半跪在沿海的浅水中,身体微微前倾,闭眼嗅着手中的艳红玫瑰。海水只到胯骨,温柔地击打着他的腰身,勾勒出精致的腰线。手指和唇瓣被玫瑰的尖刺刺伤,洇出一抹血红。殷红衬托得他面容苍白,像上古时极美却脆弱的人鱼。   Cliff看着镜头,喃喃道:“真是尤物。”   商暮回到酒店后立刻冲了热水澡,婉拒了聚餐,窝在床上翻看手机。   消息停留在上午。   “好,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尾,抓过枕头用力地抵在腹部,手腕显出青筋来。   为了方便摄影师捕捉日落那一瞬的镜头,拍摄之前他已经在海水中跪了二十分钟,秋天的海水冰凉刺骨,他本就还没从上次的实践中恢复过来,肚子再一受凉,回酒店的路上他就疼得有些站不住了。   但是他讨厌这种疼。   他讨厌因受凉、生病带来的疼,这会让他觉得虚弱,他不想显得虚弱。他喜欢用药物、用外力,这样的疼在他的掌控之中,被他享受。   等疼痛稍微平息,商暮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登录了直播平台的账号。   与此同时,正在住院部查房的周望川手机一震,弹出一条消息提示:“您关注的主播‘面具人’开播啦~”   画面里,青年姿势随意地坐在软椅上,一张繁复华丽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嘴唇。   面具是厚重的黄铜,雕着绚丽艳红的玫瑰图案,浮雕太过逼真,像是在脸上长出了玫瑰。   青年声音有些哑:“大家晚上好。”   周望川将查房的记录表交给护士,快步走回办公室。   在两年前,他就知道商暮偶尔会开直播,为了找实践对象——上次的实践对象,就是商暮直播间的榜二。   至于榜一……   周望川熟练地刷了一百个火箭。   酒店里的商暮瞥了一眼屏幕:“感谢……”他顿了一下,“送的火箭。”   这位“涐①直認ゐ”是他直播间的榜一,每次直播都会刷几十万的礼物。其他人刷礼物无非是为了跟他约实践,或者想看他痛,可这位榜一从来不提任何要求,还总是在弹幕里劝他休息。   而且,语气熟悉得让他以为是……某个人。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弹幕飘过一句非主流的:“芣鼡塮~”   商暮:“……”他想多了。   另一边,周望川关掉手机里一个叫做“火星文转换器”的APP。情侣之间需要给彼此留有空间,商暮每次都会以去公司加班为理由,为直播打掩护,他自然会尊重对方。   屏幕上,商暮已经灌好了三颗芥末胶囊,用温水吞了下去。姿势放松地倚在沙发椅上,和弹幕聊天。   “主播面具上的玫瑰好漂亮,主播喜欢玫瑰吗?”   商暮漫不经心地说:“玫瑰是我最喜欢的花。”   “主播皮肤好白啊,锁骨也好漂亮,想在主播的锁骨窝上睡觉!”   “主播好勤劳,居然加班了!以前都是一周播一次,这次居然提前来了!!!为主播送上火箭!!”   “三颗吃下去没反应吗?主播再来两颗。”   看到这条,周望川立刻发弹幕:“别再吃了,玩归玩,身体最重要。”   他的这条弹幕顶着金色皇冠从屏幕上飘过,非常显眼。   商暮说:“榜一,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比开播时更低更轻,手掌不明显地腹部按了按,又拽过旁边的靠枕抱在怀里。   周望川正想打字,商暮却已经和其他弹幕聊了起来。   几句话后,周望川就确定了,商暮心情不好。   他想了想,用平板登入直播间,手机拨了电话过去。他以为商暮不会接,可刚响了两声,电话那头就响起了懒懒的声音:“喂?”   周望川问:“吃饭了么?”   “不想吃。”   “心情不好吗?”周望川猜测着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工作上受委屈了吗?可以告诉我,我来解决。”   这话并不是夸大其词。周望川是富二代,家里在各个行业都有些人脉,不然他也不会几十万几十万地刷礼物。   商暮的声音变得低柔了一些:“没有。”   周望川望向平板屏幕——商暮没有关麦,就当着直播间所有人的面和他说话。他以为对方会很不耐烦地挂掉电话,可似乎也没有。商暮的姿势甚至还放松了一些,整个人窝在沙发椅中,指尖在抱枕上轻轻敲击。   “刚才在住院部查房,遇到呼吸科的同事,讲了一个笑话。”周望川说,“他接收了一个需要严格隔离的病人,告诉病人只能吃薄煎饼。病人问,是因为薄煎饼能治愈他的病吗?他说,不,因为只有薄煎饼能从门缝下塞进去。”   很冷的笑话,商暮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   周望川想到他刚吃了三颗芥末胶囊,现在估计正难受着,便道:“今天工作累着了吧?早点休息。”   商暮敷衍地嗯了一声。   “不过你要先吃点晚饭。”周望川说,“地址给我,我给你订吃的。”   商暮很配合地发了地址过来。   点完外卖,周望川惊讶地发现——商暮竟然真的听话地下播了。   过了二十分钟,等APP显示外卖已送到,周望川又打了电话过去,他听出商暮正在吃饭,心里更惊讶了。   他忍不住柔声道:“怎么这么乖啊?”   “……嗯?”商暮正在慢慢喝粥,从喉咙里发出疑问。   “没什么,慢慢吃。”周望川道,“记得提前把航班号发我,我去机场接你,或者我去海边接你。”   “不用。”   周望川听他的声音,察觉到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便打趣道:“你刚才是饿得心情不好吗?”   “没心情不好。”商暮喝完了粥,说,“我要睡了。”   “行。”   周望川怕的就是他被直播间的人撺掇着又吃芥末胶囊,没想到他不但听话地下了播,听话地吃了饭,还听话地主动要早睡。哪里有半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直到开车回到家,周望川仍觉得不真实,他忍来忍去,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宝贝真乖。   商暮回复了一个顶着问号的猫头。   周望川回复:小学弟,晚安。   乖得让他想起了六年多以前,初见时那个乖巧的小学弟。 第4章   两人初见是在大学的校医院。   那一年周望川大四,在校医院当医师助理,每周值班两天,为来来往往的同学们治病看伤。   初夏的傍晚,残阳落在青瓷花瓶中的红玫瑰上,周望川看向窗户外面,清脆的下课铃声中,大批学生正从教学楼涌出来。   他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正准备下班,门却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一个男生走了进来。   周望川只好又穿上白大褂:“同学,哪里不舒服?”   男生在他对面坐下,周望川看清他的脸,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男生长得太好看了,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是画中人。但他的观察很快从审美角度回归了医者角度——脸色不是正常的白,倒像是虚弱的苍白。   “我推测,可能大概是胃粘膜轻度受损。”男生开口了,声音低而轻,清清泠泠,像残阳落在玫瑰花瓣上。   周望川闻言笑了起来:“推测、可能、大概、轻度,同学是今年的医学院新生?是不是选了李严中老师的课?”这位老教授上课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要遵循审慎性、怀疑性原则,永远不要在科学检测之前说出肯定性的诊断结果”。   男生抿了抿唇:“不是。”   周望川拿出听诊器,坐到他身边,隔着衬衣将听诊头覆在他腹部,专心地听了十几秒,又换了几个地方听了一两分钟,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摘下听诊器,说:“吸烟、喝酒、咖啡或者浓茶摄入过量,都会引起胃粘膜受损,刺激性的药物、饮食辛辣暴饮暴食等,也会引起相同症状,同学是不是生活作息不太规律造成的?”   男生似乎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只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   周望川也不揭穿他,只问:“疼多久了?”   “唔,两三天吧。”   周望川长长地叹了口气:“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   男生果然神色一凝,连坐姿都端正了些:“严重吗?”   周望川见他被唬住了,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又很快收敛住。这群刚进入大学的学弟学妹们刚从高三的牢笼解放,最爱夜夜笙歌,纵情放浪,最不爱惜身体。只有听到医生说重话,才会收敛。   “是啊。”周望川一脸严肃,“先输液吧,我给你开三天的吊瓶。之后一定要养成健康的生活方式,多运动锻炼,少喝酒抽烟,少熬夜打游戏,身体才会好。”   男生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学生ID卡给我一下。”周望川拿过一旁的诊疗本开始写药方。   咔哒一声,学生卡放在木制桌面上,周望川看了一眼,往诊疗记录上誊写患者信息。   商暮,大学一年级,艺术设计专业。   果然是大一新生,周望川把学生卡递还回去,心道,很少有人连证件照都这么好看。   护士学姐正围在一起吃饭聊天,周望川便戴上棉质一次性手套,自己调配输液的药剂。   商暮坐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突然问了一句:“学长,新闻上说学医的人对着仇家连捅了几十刀,人都能不死,因为避开了所有要害。是不是真的?”   “比如说。”他顿了顿才道,“你能不能用刀划开我的肚子,但是不伤及脏器。”   周望川配好了药水,来到病床边,摘下棉质手套,用手背碰了碰商暮的额头,疑惑道:“也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商暮微微后仰,避开了他的手。   “同学,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周望川动作娴熟地给他扎针挂吊瓶,“别的不说,剖开之后难道不会留疤吗?而且是很难看的疤。”这位小学弟穿着简单的衬衣仔裤板鞋,但搭配得精致耐看,又是学设计的,一看就是爱美之人,他便故意这样说。   果然,商暮被唬住了,拧了拧眉,安静地不再说话。   “好了,三瓶药挂完大概要四个小时,你可以睡一觉。有什么事可以叫护士。”   周望川帮他调好点滴速度,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准备去食堂吃饭。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道:“对了,等会儿你要是饿的话,可以点外卖。外卖不能进学校,让护士姐姐帮忙跑腿,去东门是五块,西门远,是十块。”   他说着随手在外套里掏了掏,刚好掏出一张五块一张十块,乐得嘿了一声,走过去把两张钱压在床头的花瓶下面:“这有钱,你就不用扫码了,扎着针扫码也不方便。”   商暮背靠着床头,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没扎针的手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怎么还你?”   “不用还。”   周望川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指了指床头柜上面印着的二维码:“你要是闲得无聊的话,可以扫那个码下载校医院的App,里面有历年来的病人对医生的评价。当然,如果你对今天的就诊过程满意的话,可以给我一个五星好评,我姓周,是兼职医师助理。”   商暮抬眼浅浅地看过来,问:“学长刚才不是说,扎着针不方便扫码吗?”   周望川:“……”   行吧。   食堂正是人流高峰期,周望川点了一份土豆牛肉盖浇饭,坐在角落慢慢吃着。一顿饭细嚼慢咽地吃了半个小时,他才慢悠悠地踏着落日出了学校。   出了西门右拐,是一条较为偏僻的小巷。这条巷子没有摄像头且治安不好,偶尔会发生抢劫和殴打事件,这不,给他撞上了——   周望川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六个大汉,心里迅速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思考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人。   没等他想明白,三个魁梧的男人已经冲了过来,周望川只好和他们打斗起来。正交手着,身后冲来一个人影,与剩下的人缠斗在一起,匆匆一瞥只看得出背影有点熟悉。   等周望川解决了面前的三个大汉,另一边的打斗也已经结束,看战况应该是单方面的殴打——几个魁梧汉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叫唤,清瘦的男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脚踩在为首大汉的脑袋上,面无表情地说:“回去告诉那个死狗赌鬼,别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声音也很熟悉,在校医院时,声音像残阳落在玫瑰花瓣上。而现在,声音像刀锋刺入坚冰,锋利又冷漠。   周望川看着眼前大杀四方的小学弟,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从脑中闪过——事情不对。   这个时候,商暮向他看过来,眼神竟然有点局促,略一点头就抬腿离开。   等他走出几步,周望川终于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站住!”   “你逃院呢?!”   “吊瓶要挂四个小时,现在才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周望川大步追上去,“来,解释一下。”   商暮:“……”   他停下脚步。前几天和人约了实践,对方下手过重,他胃痛了好几天,怕留下什么后遗症,就去了校医院检查。吊瓶刚挂了大半瓶,他就觉得好受了许多,之前的担忧也放下了,索性拔了针离开。   哪知会在巷子里碰见给他挂吊瓶的医生。   商暮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学长,刚才多谢。如果不是你帮忙的话,我一个人可能应付不来。”   扯淡,看你那样子恐怕打十个都不在话下,周望川心道,但口中已经下意识回复:“不谢,我还以为是冲我来的。”   “为什么?”   “可能这就是帅得被人砍吧。”   周望川面不改色地说完,意识到自己被转移了话题,当即严肃地板起脸:“同学,你怎么能吊瓶还没挂完就自己拔针走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是不对的。”   “我有急事。”   “什么事比身体更重要?”周望川保持着严肃,“走,我送你回校医院,把吊瓶打完。”   商暮刚想说什么,脸色却一变,扶着墙蹲下身去,手握成拳死死地抵在胃部。他痛苦地紧咬着牙关,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   “哎你……”周望川忙蹲在他身边,“是不是刚才打到胃了?别这么用力按,给我看看。”   商暮咬着牙,抬起被汗水浸湿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看了他一眼,听话地松开了颤抖的手,却在对方的手覆上来时,用了死劲狠狠地往胃里怼去。   周望川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完全陷入对方柔软的腹部里去,那个脆弱的器官一下下抽动着,顶着他的掌心。   而商暮的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着痛意与快意的疯狂。   周望川用另一只手扣住商暮的手腕,卸去了他的力道,严肃道:“松开,不能这么按。回校医院,我给你打一针解痉针。”   于是,逃院的病人又被拎回了校医院,离开不超过半个小时,护士姐姐只以为他是去卫生间了,还贴心地拿了一块小毯子来,怕他晚上输液时会冷。   每位病人在听到要打“屁股针”时都会嗷嗷大叫,哭爹喊娘地求学长换个地方打,每一次,周望川都会无奈但耐心地科普:“屁股针不是打在屁股蛋上,是打在臀大肌,只需要把裤腰往下松一点点就行。”   商暮倒是没嗷嗷大叫,或许只是难受得没力气了,听话地往床上一趴,准备挨针。   但是……   周望川用一次性棉片在要打针的位置擦了医用酒精,立刻感觉到对方肌肉紧绷起来。   “放松些。”周望川一手拿着针管,指节曲起轻轻按了按,“不痛,别紧张。”   后腰往下处的肌肉仍是紧绷着。   周望川只好轻轻拍了拍:“放松。”   十几秒后,商暮终于缓缓放松,周望川用闲聊的语气说:“哎你有没有听过西边的颐德楼,据说死过……”他眼疾手快却又平稳地把针推了进去,“好了。”   “啧,我说了吧,不痛。”   还在等着听“死过”下文的商暮:“……”   发生了病人拔针逃院这样的变故,周望川也不下班了,专程在旁边监督病人输液。   天黑后又来了几个学生,都是些小病小痛。   商暮斜靠在床头输液,百无聊赖地听着医患对话,神情渐渐惊异。   “哎,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   “啊?”崴了脚的男生都快哭了,“学长,是不是要截肢啊?”   周望川一脸严肃:“这次不至于,但你要是再穿着凉拖在宿舍和同学追逐打闹,下次就不一定了。年轻人,安全才是第一位的,知道吗?”   崴脚男和扶着崴脚男的室友连连点头,拿着开的药走了。   ……   “哎,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   “怎么呢?她要住院吗?”扶着痛经舍友的女同学紧张地问道。   “那倒不用。”周望川写了一张药方,撕下来递给护士,“今天打一针就行。但同学如果下个月还是这样不忌口,只怕会更痛。冰粉雪糕,火锅烤肉,什么时候都能吃,不一定偏偏要在这几天,对不?好了,跟着护士去打针吧。”   ……   “哎,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   通宵打了一整夜游戏后,发现自己再困也睡不着的憔悴男生瞪大了眼,紧张地追问:“学长,我不会猝死吧?”   “现在倒是不会。”周望川叹了口气,“要是你再这样作息颠倒下去,就会神经衰弱、头昏头痛、失眠、注意力下降、烦躁易怒,学习成绩大幅下滑。同学啊,趁着年轻,多注意身体,每天按时休息,自然不会再失眠。”   憔悴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了,知道了,谢谢学长!”   ……   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商暮听到了周望川好几种不同语气的:“哎……”,以及语气相同悲痛无奈的“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   他终于想起这话为什么熟悉了,两个小时前,周望川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搞得他当时立刻紧张了起来,不自觉地就集中精神听医嘱。   他发现,他好像被骗了。   骗子还在继续忽悠下一位病人。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有如实质,正在写药方的周望川突然抬头看了过来。商暮移开目光。   周望川写完药方交给护士,来到病床边,调慢了点滴速度,问:“怎么了?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商暮说:“好多了。”   周望川盯着他看了看,忽然皱起了眉,离开了病房。没过几分钟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热水袋:“抱着吧,能舒服些。”   商暮的目光从□□熊热水袋上掠过,正要拒绝,周望川又开口了。   “刚去小卖部买的,新的。”   商暮眨了眨眼睛,接过了热水袋:“谢谢。”   周望川心道,果然学设计的人容易有洁癖。   商暮问:“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没多少钱。”周望川说,“你可以给我一个五星好评。”   商暮:“……”   正说着话,周望川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去室外接完电话,又带着一位护士回到病房,对着床上的商暮示意了一下:“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趟,麻烦您帮我监督一下,这小子越狱呢。改天请您吃东门儿那家鸡腿饭,加俩鸡腿。外卖,随时兑现。”   护士姐姐看了商暮一眼,立刻斗志昂扬:“周医生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商暮:“……”   周望川脱下白大褂离开,走到校医院门口,目光随意地一扫,落在前台桌面的白玉花瓶上,里面插着两枝鲜红欲滴的玫瑰。   不知道是哪位病人送的,今天一早就放在前台,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周学长收”。   周望川想了想,拿起那两枝花,折去了所有尖刺,回到病床边,把花放在商暮的枕头边,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动,但只剩一瓶药了,你就闻闻花香,想想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嗯?”   手机又响了起来,周望川匆匆离去了。   吊瓶挂完后已是凌晨,商暮去前台缴费,却被告知已经缴过费了。   周望川一向把自己当做扶危济困、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在他看来,大学应该是享受学习和生活的地方,若因为生病而花掉了生活费,大学生活也太苦了。所以遇到经济有困难的学弟学妹,他都会悄悄垫付医药费。有些病人手头宽裕后会还他,有些不会,他并不在意。   商暮在原地站了几秒,回到病房对着二维码扫了扫,手机发出滴的一声。   他又拿起枕头边的两枝玫瑰,离开了校医院。 第5章   医学院在一个单独的校区,和设计学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是特意去找人的话,两个学院的学生根本不会碰面。   自那天之后,周望川偶尔会想起那个打架很帅但又很乖巧的小学弟,却也知道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不知为何,小学弟虽然拔针越狱,他心里却总有个印象,觉得对方乖巧。   可能是因为小学弟打屁股针时没嗷嗷大叫。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在充斥着啤酒味和栀子花香的盛夏,他们又见面了。   大四课程很松,不在校医院坐班时,周望川便喜欢泡在街头巷尾的小诊所,旁听医患聊天,搜罗各种疑难杂症。   这天晚上的小诊所里,大爷大娘摇着蒲扇讲八卦,周望川站在小药房里看医师配药,突然听到了隐约的惨叫声。   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循着声音来到了旁边的暗巷,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了惊悚的一幕——   一个年轻男生正半跪在地上,手拿砖头,用了死劲,一下一下往地上的中年男人身上砸。   中年男人满脸鲜血,地上有几颗打落的牙齿。痛苦的嚎叫和污言秽语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他大力挣扎,却被男生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望川沉声道:“住手。”   男生背对着他,是地上的男人先看见了他,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艰难地这边蠕动,虚弱道:“救我……救我……我是他老子,他想杀了我……”   周望川这才看清,中年男人的胸口已经被血染红,连墙面都喷上了一些鲜血,场面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地上的男生转过头来,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是一愣。   “是你?!”   “……是你?”   男生的眼中尚有未褪去的杀意和血红,周望川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血,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心目中的乖巧小学弟,此刻确确实实动了杀心,正把人往死里殴打。   地上的男人虚弱地向周望川的方向爬来:“小兄弟,救我……我快死了……帮我打120……”   商暮扶着墙站起来,他手里仍攥着那半块红砖,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滴。   他说:“不要救他。让他死了才好。”   周望川皱起眉,问:“发生了什么?”   商暮冷声道:“他不会死,所以不要救他。但这真是个遗憾,我宁愿他死了才好。”   “救我……救我……”地上的男人仍不断地哀求着,他喉口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周望川断定他是伤到了肺和喉咙,男人的胸口血肉模糊,若不及时就诊,很容易失血休克。   周望川刚一抬脚,手腕被人握住了。在盛夏燥热的夜里,那只手冷得像冰。   “不要救他。”商暮站在他面前,轻声道,“学长。”   “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么?因为他赌输了,付不起筹码,被赌场的人砍了一只手。”   “还记得那天西门小巷里的打手吗?那是他雇来堵我的,他想逼我拿钱给他去赌。”   “这样的人,你要救他吗?”   商暮平静地说着,声音清冷,像在陈述课题报告。   他声音平静,周望川却偏偏听出了一种隐藏的疯狂。他觉得眼前的人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警惕状态中,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男人已经失血昏迷,嘴里尚在不断喃喃。商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面无表情像在看一条死狗。   商暮后知后觉地发现,地上的男人好像真的很惨。满脸血污,牙齿脱落,出气多进气少,落魄可怜,肮脏的贱命一条。可他知道,医生是最见不得血的。   更何况是眼前这位学长。   商暮又想起了校医院App里的那些匿名评价。   “周学长真的好耐心好温柔!我去的时候他都下班了,却还给我开了药,告诉了我一堆注意事项。”   “必须五星好评,学长医术也太好了叭,开的药吃了一次就有效果了。”   “本来还担心生活费不够的,学长竟然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让这个可怜大学生不至于吃不起饭TAT,真的太善良了。”   “学长本来六点就该下班的,但是换季生病的同学多,他一直忙到十点才下班,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特别温柔。”   ……   商暮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救他。”   周望川看着他,眉心微微皱起。   商暮熟悉这样的神色,这是权衡的神色,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表情。   对方在犹豫,在权衡,在做选择。   商暮垂下眼眸,缓缓松开了攥着对方手腕的手。他知道,他从来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和患者。   第一次是初中。母亲自杀身亡,他鼓起勇气向初中班主任提出要住校,班主任问他是不是和家里有矛盾,当天下午就叫来他的父亲。被领回家后,他遭遇了最严重的一次殴打,额头被酒瓶打破,一条腿骨裂,全身上下无数淤青。   第二次是高中。他靠自己的能力赚了些钱,勉强够学费和生活费。开学前夕抽屉却被撬开,学费不翼而飞,他报了警,等在赌场找到烂醉如泥的父亲,却被告知学费已经输光。民警象征性地记录了一下,随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   第三次时,他已经成年,能够撂倒他那日益衰老的父亲。由赌鬼的酗酒挑事引发的激烈对殴,引来了物业和居委会。“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他们说,“再说了,父子哪有隔夜仇。”   第四次,第五次……   这是第几次呢?记不清了,商暮漠然地想。   他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衰老,虚弱,可怜,可悲。他其实不在意这人的死活,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去救活他。   他只是想要一个态度。   可终究是痴人说梦。   他突然很累了,抬起腿,疲惫地、漠然地就要离开,手腕却被抓住了——   “松开。”周望川说。   商暮垂下眼,他的右手仍紧握着那块红砖,动作维持了太久,手指僵死,无法动弹。   周望川低着头,用温热的手指推揉着他僵硬青白的指骨,轻轻揉捏关节,半晌,商暮松开手指,砖头落地,发出哐当一声。   “还有哪里伤到了?跟我来,我给你检查一下。”周望川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诊所的方向走去。   商暮茫然地跟着他走,走出巷外,路灯明亮。走入诊室,大爷大妈正热火朝天地讲着八卦。他从昏暗血腥的地狱来到了俚俗的人世间。   路过穿白大褂的医生时,周望川脚步微顿,伸手按了按对方的肩膀:“徐叔,我借一下里面的房间。”说着,在商暮看不见的角度,他指了指巷子的方向。   然后,他拉着商暮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商暮整个人都是懵懵的,被他按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周望川先简单地帮商暮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又用蘸了医用酒精的消毒棉片,小心翼翼地为伤口消毒。锋利的红砖割入了手心和指腹,能看见破碎的血肉。   “疼就说出来。”周望川说,“房间隔音很好,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忍着。”   商暮茫然地望着他,无意识地说:“不疼。”   周望川笑了:“同学,你有在医生面前示弱喊疼的权力。”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房间里只剩镊子拿起又放下的声音,还有酒精灯的毕剥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后,商暮问道:“学长,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   “唔,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周望川帮他上药,感受到他疼得手指一颤,便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几年前,我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国内国外的大医院全部都说没治了。我爸没有放弃,持续在各地寻找名医。”周望川语气和缓地说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名医告诉我爸,他有四成的把握能通过手术治愈我妈。”   商暮问:“成功了吗?”   “成功了。”周望川抬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阳光又英俊,“那一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填报了医学专业。因为我亲身感受到了,医学能为一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希望,它可以是拯救一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黑夜里的烛火。”   “直到今天,我仍会常常去探望那位名医。他家是世代从医,这间诊所就是那位名医的儿子开的,我时不时会来帮忙打杂。”   周望川包扎完,拿起剪刀剪去多余的纱布,又去外面拿来一剂针管:“我给你打一针破伤风。”   说完他笑了笑:“别担心,今天不打屁股针,打在上臂就行。”   就在他用酒精棉片擦拭皮肤时,商暮突兀地开口了。   “我的母亲,是被刚才那个人逼死的。”   周望川的手一顿,随即用手指轻柔地按了按即将打针的地方,助他放松。   “那个人从我小时候起,就染上了喝酒和赌博,一喝醉回家,就开始殴打妻儿。他把我关在房间里,逼我母亲拿钱给他,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打骂声。我母亲不堪其扰,在一个下午从九楼跳了下去。”   周望川平稳地将药剂推入肌肉中,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商暮平淡无波的侧脸,语气平静就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可坐着的姿势分明是脆弱的,脊背僵硬。   “小学弟。”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人赔上你的人生。”   他是在隐晦地提暗巷里的事情,商暮竟也奇迹般地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在头发被摸时,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医生,今晚谢谢你的帮忙,我该付多少钱?”   一瞬间的脆弱后,小刺猬又竖起了浑身尖刺,称呼也从“学长”变回了“医生”。   周望川并不介意,把针管扔入医疗废品垃圾桶里,笑了笑:“不用,没多少钱。”   商暮强调道:“我有钱,你不用觉得我付不起。我要是穷,那人也不会派人来堵我向我要钱,是吧?”   周望川便道:“行吧,给五十块好了。”   商暮没吭声,扫码后输入了个数字,周望川的手机叮了一声,看着入账的大几百,奇道:“哪要得了这么多。”   “加上在校医院输液的钱。”   短短的两次接触,周望川已经看出了这位小学弟的倔,便道:“行。”   他又道:“对了,你的手这几天不能碰水,打了针后要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不要剧烈运动。每隔一天来校医院找我,我给你换药。”   两人一起离开诊所,在距离学校两条街的岔路口分手。   分别前,在明亮的路灯下,周望川叫住了商暮:“请等一下。”   他去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枝鲜红的玫瑰花,递给商暮,笑道:“有明确的医学研究表明,花香能让人心情愉悦。今晚就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好睡一觉。当然,最重要的,记得按时来找我换药。”   可能是怕对方不来,周望川又恐吓道:“错过了换药时辰,可能会留疤,难看的疤。”   商暮接过玫瑰花,神情有些奇怪,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他买了花瓶,把开得正艳的红色玫瑰插在里面,放在宿舍的桌面上。 第6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许是被“留疤”吓到了,商暮果然听话地来校医院换药。周望川有时在,有时不在,他不值班时,便会托付给当天值班的医生。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起来,却也没有那么熟悉。在路上遇到,会停下闲聊几句。不遇到,也不会主动联系。   但也许是那晚的家庭秘事让周望川起了恻隐之心,他对商暮的关注隐隐约约超过了其他病人。   比如,他了解到,小学弟成绩非常优秀,入学的第一学期便获得了国家奖学金;上周刚获得了设计学院创意大赛第一名;小学弟为好几家服装品牌当兼职模特,拍了许多时装杂志封面。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是周望川完全不了解的领域,但他竟然见过那些杂志封面——不知道在哪里见到的。   另外,小学弟还是学校表白墙上的常客,一周能收到三次以上的匿名表白,周望川甚至撞见过一回——   那天他在学校环湖的柳林角落喂流浪猫,隔着翠绿的灌木丛,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飘来:“抱歉,我不喜欢花,也不想谈恋爱,只想好好学习。”   很快,一个女生捂着脸从树林里跑出来,呜咽着把玫瑰花束扔进湖边的垃圾桶中。   周望川倒好猫粮,放好罐头,又把一个小纸箱放在灌木丛后面,正准备离开,商暮双手插兜,悠悠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见到周望川,他有些惊讶,随即微笑道:“学长,真巧。”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猫粮和罐头,问:“这里有猫吗?”   周望川说:“有的。不过淘气得很,要见着她,需要运气。”   正说着,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两个黑白相间的爪爪拨开了低矮的树枝,露出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只可爱的奶牛小猫好奇又警惕地盯着他们。   周望川蹲下身,轻声唤道:“小黑,过来。”   奶牛猫慢慢地靠过来,舔了舔周望川的手指,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发出舒适的咕噜咕噜声。   商暮在他身边蹲下,神情有些奇怪:“你叫她小黑?她不是女孩子么。”   “随便取的,她身上黑毛多嘛。”周望川把罐头移过来,奶牛猫哼哧哼哧地吃起来,他转头笑道,“你觉得不好,也可以重新取。”   商暮倒真的思索起来,半晌后道:“‘四喜’怎么样?她脸上的花纹像两个四喜丸子。”   周望川笑起来:“不错。”   获得了新名字的四喜吃完了罐头,躺在地上伸展四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周望川从商暮的脸上看出一丝犹豫,便道:“你想摸可以摸摸,她不脏的,我上周带她去洗了澡,做了驱虫,也打过疫苗。”   商暮迟疑地伸出手指,碰了碰猫咪的下巴,猫咪亲昵地蹭了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惊奇和柔软。   周望川笑了笑,熟练地撸了撸猫肚皮。   初冬午后,湖边和树林是小情侣们约会散步的好地方,两个大男人在这蹲着共同撸一只猫,怎么看怎么奇怪。两人的手同时一顿,又同时收回。   四喜不满地叫了两声。   那天之后,等周望川再去给猫添粮,却发现猫粮是满的。他想了想,拍了张粮碗的照片发给商暮,问:是你添的猫粮吗?   这是两人加上微信之后,互相发的第一条信息。   商暮很快回复了:今天刚好路过那边,就顺便添了。   四喜吃饱了饭正在晒太阳,周望川拍了几张妖娆的睡姿发过去,又说:吃得很快乐。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望川仍每周去添一次猫粮。粮碗有时候是满的,有时候见底,他便知道商暮这段时间是忙还是不忙。   聊天也频繁了起来,猫咪的美照充满了聊天框。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两人在偌大的校园里共同养着一只名叫四喜的猫,你忙时我便去得勤些,我忙时你便去得勤些。没有见面,却有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奶牛猫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同学们叫她“小黑”、“小白”、“小奶牛”、“小乖乖”、“牛乳”,每人叫的名字都不一样。但只有在周望川和商暮这里,她叫“四喜”。   放寒假后,学校空旷了起来,临近过年时更是人烟寥落。   除夕早上,周望川收到了来自父母双方的大红包,以及一条欢快的消息:儿子,今年我和你爸不回来过年,你自己要吃好穿好哟^_^麻麻爱你~   他的父母早早地过上了退休生活,在全球各地旅居,现在估计在斯里兰卡晒日光浴。周望川回复了消息,拿着两本医书去校医院值班。   天黑以后,周望川送走一位感冒咳嗽的同学,正准备下班,门被轻轻敲了一下,穿着黑色薄呢大衣的商暮走了进来。   “医生,有创可贴吗?”他举起右手,露出草草裹着卫生纸的无名指,“翻书太快,被纸割了一下,宿舍没有创可贴了。”   伤口不大,浅浅的一道割痕,周望川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帮他贴上。手指相碰,两人的手一热一冷,温差明显。   周望川看了眼他格外清凉的穿着,问:“你们设计学院的学生,都是这样吗?宁愿冻得发抖,也不愿意穿臃肿的羽绒服。”   商暮道:“宿舍里不冷。”   自从有了一只共同的猫咪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闲聊的话题也比之前更多。   周望川拿出一盒创可贴递给他:“冬天天气干燥,人体皮肤会变脆,很容易碰一下就划道口子,平时多注意些。”   “谢谢医生。”商暮扫码付了款,起身离开。   周望川看了眼窗外的飘雪,又望向商暮略显清瘦的背影,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让他开口道:“等等。”   商暮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他:“嗯?”   “如果你今晚没什么事的话。”周望川斟酌着词句,顿了顿,他觉得接下来的话会很突兀。可一想起暗巷里的鲜红血迹、小诊所里的心迹吐露,他说,“你可以跟我回家。”   “过年呢,别一个人闷在宿舍。我家里没人,不用担心。”周望川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就算了。”   商暮的表情从疑惑变得惊讶,又变得若有所思。而后,他眨了眨眼睛,轻声喊道:“学长。”   “在异性之间,送人玫瑰花、邀请人去自己家过年,都是值得深思的举动。但我和学长都是男生,应该就不存在问题了,对吧?”   那笑容似乎有倒转时空的魔力,周望川恍惚了一瞬,想到了那个初夏的傍晚,残阳落在鲜红的玫瑰花瓣上。又想到那个初冬午后,两人的手抚摸着一只名叫四喜的猫。   商暮露出一个很甜的笑容:“对吗,学长?”   周望川没摘听诊器,听诊头刚好杵在他胸口的位置。他怀疑听诊器坏掉了,不然他那一向健康、沉稳的心脏,又怎会发出如此鼓噪喧嚣的急促跳动声。   *   海边的晨光洒入透明落地窗,温柔地在沉睡之人弯曲的睫毛上跳跃。   商暮醒了过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又翻过身,抱住枕头用脸蹭了蹭。   醒了会儿觉后,他坐起身来,单手拿起床头的玫瑰花,放在鼻尖仔细闻着,另一只手翻看着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八小时前:“小学弟,晚安。”   二十分钟前:“早上好,宝贝。”   他看着这两条,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洗漱时,他顺手为玫瑰剪枝换水,甚至轻哼了两句歌。   可这份好心情在拍摄时被毁了。   “从一个专业摄影师的角度来看,我不认同你的观点。”Cliff摇头,第五次这样说。   场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商暮微微眯了眯眼,眼神锐利地从Cliff的脸上扫过。他分得清找茬和讨论。   “摄影师先生,请跟我来一下。”   商暮扔下这句话,往棚拍场地外走去。Cliff跟上他。   来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角落,商暮沉声道:“摄影师先生,你不应该在工作中带有太多私人情绪。”   Cliff露出一个微笑:“商先生,你的身体很美,声音也很美。”   商暮正要说话,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堵住了。   “——昨晚的直播,很精彩。”   Cliff继续用略带遗憾的声音说:“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的锁骨、你的下颌,那么美丽,却被你露在外面,只遮住了上半张脸……能遮住什么呢?”   “只是……”Cliff挑了挑嘴角,压低声音道,“要是公司的同事、领导,知道你有这样的爱好,会觉得……你是个异类吗?”   商暮懒懒地倚靠在石壁上,挑了挑眉:“你想说什么?”   “只要你和我实践一次。”Cliff含笑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手中胶片的价值,我想捧红一个人,易如反掌。”   “哦?”商暮望着他,“如果我不呢?”   Cliff语带遗憾:“那很抱歉,我不能完成这次的合作,也不保证能守口如瓶。”   商暮低头揉了揉手指关节,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威胁我?”   Cliff笑而不语。   下一秒,他惨叫出声,重重地跌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   商暮直接用行动回答了他,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   Cliff怔愣过后,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反击。可他当然不是商暮的对手,几招过后,他被商暮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你给我等着!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Cliff又怒又惊,低吼道。   商暮慢悠悠地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物件,轻轻一按。   “你应该知道我手中胶片的价值,我想捧红一个人,易如反掌……”   他按了暂停键,声音消失了。   “摄影师先生,那咱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先身败名裂。”   商暮用鞋尖踢了踢Cliff的下巴,离开了拍摄地。   本以为今天已经不会更糟,可回到酒店后,一通电话让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您好,请问是商暮先生吗?这里是石山监狱。”电话那头道,“您的父亲商弘胜初步确诊肝癌,希望申请保外就医,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   商暮自听到那个名字起就开始手指痉挛,所有封存的痛苦记忆如潮水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不会为他办理,他死在监狱最好。”   挂断电话后,商暮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他抓住花瓶纤细的瓶颈,用力在桌面一砸,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瓷片落了满地。   那枝玫瑰花静静地躺在水和瓷片碎渣中。   商暮捡起那枝花,用力地握紧,尖硬的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和指腹,鲜红的血液顺着花枝留下。他全身紧绷,漠然地望着血流。   几分钟后,他平静了下来,拨通了一个电话。   *   平西市人民医院,消化内科主任医师诊室。   “好了,拿着单子去缴费做CT吧。拿到结果后直接来找我,不用再次挂号。”   周望川把打印出来的单子递过去,病人接得有些迟疑。   他抬头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病人是个农民工,穿着被磨得看不出颜色的外套,一双手上布满粗糙的伤口和老茧。闻言他有些坐立不安地搓了搓手,问:“医生,能不能……不做CT?俺没有医保,药也不用开太好的……”   周望川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他伸出手腕。病人照做后,周望川给他两只手都搭了脉,又详细询问了几个问题,病人忐忑地回答了。   “行,我大概知道了。”周望川把之前开的药方划去,重新写了药方,“这几种药会便宜很多,但效果没有之前那几种好,吃得时间会久一些,但坚持吃也会痊愈的。”   “人的经验判断总比不上机器,等你有空了还是补一个CT吧。”   周望川说着,把新的诊疗单递给他:“缴费后去药房取药吧。”   病人感激地接过单子:“谢谢、谢谢医生!”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周望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后放柔声音道:“宝贝,怎么了?”   “来接我。”   “好。”周望川立刻道,“是昨晚订外卖的那个地址吗?K市深蓝酒店对吗?”   电话那头,商暮听到他的回答,悬在半空的心很轻地放下了一半:“嗯,飞机,八点。”   “好。”周望川看了一眼腕表,“我订……”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护士的声音:“周医生,十三床的术前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手术将于二十分钟后开始 。”   周望川对护士做了个OK的手势,又对电话那头道:“我订机票,等我。”   商暮沉默了一下,突然冷笑了一声,烦躁地道:“算了,救苦救难的大医生,别管我的死活了。”   “别来了。”他冷冷地说,“我找别人。”   电话被重重地挂断了。   周望川惊愕地望着手机屏幕,立刻又拨了回去,却只有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7章   到了下午五点,商暮已经在昏暗的房间里呆了一个下午。   他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背靠着床沿,沉默地盯着虚无的黑暗。几个小时过去,地砖的凉意蔓延至全身,他在黑暗中细细地发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突如其来的亮光让他眼睛刺痛,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又被指尖拂去。   他脱下沾上了血迹的衣服和裤子,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换上。又去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冲刷手上干涸的血迹。   玫瑰花刺在他的手心和指腹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扎痕,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似的,面无表情地擦洗着干涸的血迹。血痂被洗掉,又涌出新的血来,他继续用冷水冲刷着,直到伤口泛白。   门铃响了。   商暮没有去管,仍细细地冲洗伤口,指腹的皮肤已经发皱。   门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冷静又理智地想,可能是工作组的人员。Cliff有把柄在他手上,短期内应该不敢来找茬。   门铃第三次响起,他关上了水龙头,在帕子上擦干净手上的水珠。粗糙的毛巾从伤口掠过,激起火辣辣的刺痛。   他不打算开门。他现在非常疲惫,疲惫且漠然,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与任何人做任何的交流。   门铃声持续地响着,门外的人似乎非常着急,又敲起了门。   商暮往床上一躺,用枕头捂住耳朵,烦躁地等待着门外的人离去。   可天不遂人愿。   敲门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他头顶,尖细的门铃声在房间里盘旋不止,商暮忍无可忍地丢开枕头,大步过去,猛地拉开门:“一直敲什——”   他看清了门口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门口的是周望川,外面应该是下起了小雨,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有些湿润。见商暮好好地站在这里,周望川眼里的焦急褪去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稳地问:“为什么不开门?”   商暮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你来做什么?”   这句话一出,情绪复活了,更多的话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你不是在做手术吗?怎么有空管我的死活?”   商暮喘息了几口气,口不择言地继续道:“周大医生心系天下,扶危济困,怎么不趁着坐飞机的两个小时多做两台手术?时间浪费在坐飞机上,多可惜啊!”   周望川缓缓地皱起眉,上前一步,反手扣上了门。   商暮冷笑了一下,又道:“怎么,我说错了吗?反正我都要走了,你来这一趟也是白来。”他说着,就要去拎旁边的行李箱。   周望川却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腰身。   “……唔!”商暮顿时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咔嚓一下,浑身的气都漏光了,只剩下从腰身蔓延至全身的酥麻感。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周望川。   腰被按住,商暮完全不能动弹,只能被周望川推着往后走。小腿肚抵到床沿,肩膀又被轻轻一推,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躺倒在了柔软的床铺中。   随即,炙热的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嘴唇相贴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传递过来,填满了商暮空虚的肉与骨。他先是愣住,然后放开了所有抵抗,闭上眼睛接纳这个带着三分怜惜三分怒气,与四分无奈的吻。   一吻结束后,周望川在上方俯视着他,指尖抚了抚他的唇瓣:“继续说。”   商暮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我没吃饭,饿了。”   等酒店送饭来的间隙,周望川扫干净地上的碎瓷片,蔫儿不拉几的玫瑰花被插入矿泉水瓶中,又恢复了生机。   商暮靠在床头看他忙碌,头顶的吊顶发出昏黄温暖的光,他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下午的时候他坐在黑暗中,四周死寂,他想到了死亡,永生和鞭笞。而现在,他想到了菜肴,饮料和家里的床褥。   卫生间的门开了,周望川洗完头发,拿毛巾边擦着头发边走出来,目光落在开着的行李箱上。厚重的黄铜玫瑰面具正躺在里面,他的脚步一顿。   商暮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口道:“那是拍摄道具。”   扯淡,周望川心道。还挺会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商暮又说:“我自己设计的。”   “嗯,挺漂亮。”周望川说。   门铃响了,酒店服务员送来饭菜,还有一小瓶医用酒精,一盒创可贴,几支棉签。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示意商暮伸手。他先用棉签沾了酒精,小心地为伤口消毒,然后又贴上创可贴。伤口太多,一只手贴了四五张创可贴。   周望川已经看到了玫瑰花刺上的血迹,他并没有问商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地上的那些碎瓷片。商暮此时看似平静,但他知道,就像一团看似稳定的气体,轻轻一点,就会爆炸。   他只是道:“酒店做的不好吃,先将就吃些,晚上回家给你做。”   离开酒店时,天空仍飘着濛濛细雨,商暮不耐烦遮雨,三两步走到前面,过了人行道。   周望川撑着伞,又拎着行李箱,落在了后面,等下一个绿灯。   已经过了街的商暮用余光瞥了一眼,放慢了脚步,假意欣赏着街边橱窗里的玩具车。   “想要?”   “不要。”商暮抱怨,“你能不能走快点,赶不上飞机怎么办。”   周望川收起了伞,面无表情地轻踩了他一脚。   商暮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你踩我的鞋?!”   他向来有洁癖,走路轻盈又富有技巧,走在被雨沾湿的街道上,鞋子也没沾上一滴污水。而此时,雪白雪白的板鞋上有了一个脚印。   周望川又踩了他一脚。   商暮瞪大眼睛,张着嘴正要说话,周望川却又掏出一张纸巾,半蹲下去给他擦干净了。   “第一脚,你挂我电话,还关机让我联系不上。第二脚,不按时吃饭,饿着自己。”周望川把纸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好了,我消气了,走吧。”   商暮:“……”   他看着从伞沿滴下的雨水,问:“你是会为我撑伞,还是会陪我淋雨?”   周望川望着他,在来往的人流中,他们似乎静止了。   在一起六年,双方对彼此都太过熟悉。商暮不是在问淋雨或撑伞,他是在问——   你知道我那低劣的、变态的、奇怪的爱好,你是会规劝我变好,还是会陪我一起堕落。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从来都没有结果。   可商暮执着地望着周望川,寻求一个答案。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身上,周望川道:“看雨的大小。现在这样的雨,你想不撑伞,也是可以的。”   商暮失望移开目光。   半个小时后,在轰鸣声中,飞机追上了落日。   商暮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周望川偏头看他:“我为什么不来?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而在你刚刚问出口时,我已经答应了你。”   “你不是要做手术吗?”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你的飞机是晚上八点。”周望川耐心地说,“手术需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我坐飞机来K市需要两个小时,再加上去机场的时间、到你住的酒店的时间,算下来,我是能接到你的。”   商暮沉默了一下,问:“如果手术时间不止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呢?如果是六个小时呢?如果去K市的飞机延误了呢?”   周望川说:“那些都没有发生。”   商暮却又烦躁起来:“回答我!”他执拗又坚持,抓着衣角的手神经质地缩紧,固执地追寻着一个答案。   “如果手术时间是六个小时。”周望川思索了一下,道,“我会先如实告诉你,如果你能接受,我会为你改签机票,在手术结束后立即赶过去。”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会先安抚你,宽慰你。在不影响手术质量的前提下,我会与同科室的医生换班。”   周望川顿了顿,握住商暮的手,轻声道:“事情会千变万化,但我们是情侣,可以交流,交流总是能解决问题的,可以应付无数种突发状况。下次不许再关手机,知道么?”   “唔。”商暮抽回手,转头看向窗外。他的心像是被蜗牛触角轻轻碰了碰,又酸又软。   他冷哼道:“谁信你,满口谎话,刚认识那个寒假,就把我骗回家见父母。”   周望川:“……”   他不知第多少次无奈解释:“没骗你。”   那年除夕,他怕商暮一个人跨年孤独,便邀请人一起回家。正说着等会儿一起联机打游戏,开门进入客厅,黑暗的客厅突然砰的一下变亮了,满屋彩条稀里哗啦淋了门口的人一身。   而他那早上才发消息说不回来过年的顽童父母满面笑容地喊道:“Surprise——”   当时商暮那个眼神,周望川现在还记得——像无辜儿童被拐进大山旮旯、被告知要割一辈子稻谷的眼神。   一提起这个,周望川忍不住扶额叹息:“宝贝,真没骗你,完全是炸胡。”   商暮报之以一贯的冷笑:“骗鬼呢。”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周望川没了声音,商暮转头去看,才发现他靠着椅背睡着了,眉眼间略有疲惫。   商暮怔了怔,轻轻握住他的手。   做手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而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怎么可能不累。可他忍不住,忍不住一次次地去试探、去挑战,一次次地用蛮不讲理换来无底线纵容,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一次,两次,三次,十次。   到多少次的时候,对方会彻底疲惫?   他不知道。   商暮望向窗外,平流层中,潮水般的云层滚滚而来,镀着落日的金光。潮水涌入他的眼睛,又缓缓流出。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第8章   六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在校医院值班室里,商暮答应了和周望川一起回家过年。   两人先是去了柳林,在四喜经常出没的地方放了一个软和的小窝,添了猫粮和罐头,又一起往学校外走去。   路上,周望川问:“你以前习惯怎么过年?和朋友一起么?”   商暮说:“差不多吧。”   其实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好好过年,唯一的印象是他五岁那年,母亲给他戴上一顶圣诞红帽,拉着他去楼顶看烟花,他嘴里含着香甜的巧克力,空气中的硫磺味给人莫名的温馨感。自母亲身亡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好年。   走在前面的周望川停下脚步等他,笑道:“走快点,你不冷么?本来就穿得少。”   商暮慢吞吞地停下脚步,他其实已经后悔答应一起过年了。他们似乎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特别是……他在校医院说了那些话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敏感了起来。   周望川又道:“前两年我有几个朋友过年回不了家的,我也带他们去我家了,打了一晚上扑克牌。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他看出了商暮的犹豫,便开解道。   商暮果然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晚上你想做些什么?”周望川问,“咱俩人也打不起来牌,你喜欢打游戏么?或者看电影?你要是想喝酒,我也能陪你喝两杯。”   商暮笑道:“医生竟然也会喝酒吗?我还以为学长会说,喝酒有害身体健康呢。”   周望川也笑:“并不是喝酒有害身体健康,而是任何事情过了量,都会对健康有害。”   气氛融洽自得,两人说说笑笑着到了周望川家门口。   可随着门一打开,两人结结实实地惊呆在了原地。   “Surprise——”   早上才说过不回来过年的父母,竟然出现在了家里,操控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开关,五颜六色的彩条稀里哗啦地淋了门口的人满身。   周望川惊愕地盯着客厅里的人:“爸,妈,你们——”   商暮紧跟着也反应了过来,他摘下肩上的五彩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骗我——”他脸上仍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周母笑道:“哎呀,有客人,快进来坐!”   周望川忙道:“爸,妈,这是我学弟,他今年没时间回家过年,我就强迫他跟我一起回来了。我之前告诉他家里没人的,你们把人家吓得——”   “小同学,快进来坐。”周父长相儒雅,笑起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商暮当然不想进去,人家一家三口过年,他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周母已经笑着迎上来拉过他的手:“好俊俏的小男生,外面风大,快进来,你俩还没吃饭吧?阿姨和叔叔刚做了年夜饭,来来来。”   她长得端庄美丽,说话间眼角眉梢都温柔带笑,让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一恍神间,商暮已经被拉着坐到了饭桌前。满桌缤纷菜肴,头顶吊灯明亮,他觉得不真实,一桌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景,在他的十九年人生中,从未出现过。   周望川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又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妈,你们不是说不回来过年吗?”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周母笑道。   周望川打趣道:“现在变成惊吓了,不但吓到我,还把小学弟也吓到了。”   商暮本来打算坐一下就走的,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周父和周母温和健谈,饭桌上的闲聊没有停过,他一点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   吃过饭后他准备离开,又被周母拉住了:“今晚别走了,自己一个人过年,多可怜呀。”她脸上带着温和的怜惜,又道,“我们大家一起坐着说说话,你们年轻人要是睡得晚,就让小周陪你打打游戏。”   商暮没有办法对着她的眼睛说出拒绝,便迟疑地把目光投向周望川。   周望川笑道:“没事的,留下过年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学校。”   就这样,商暮留下了。   春晚刚刚开始,周父便道:“现在的春晚都没什么意思了。”   周母道:“我喜欢看她们的裙子!多漂亮呀!”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今年春天要穿的裙子,设计师给我发了初稿,但我总觉得不好看,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你们来帮我看看。”   周父接过她的手机,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笑着摇头:“看不出来,你穿上肯定好看。”   周母嗔道:“尽会说好话,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   她直接越过了周望川,把手机递给商暮:“小商帮我看看,你长得好看,审美肯定也好。”她又看了周望川一眼,笑道,“你就指望不上了,比你爸更眼拙。”   图片上是一条水蓝色波纹褶皱长裙,缀有珍珠和璎珞,华贵中又显清新。   商暮想了想,说:“设计是好的,但裙子上的配饰太过平均用力,减弱了视觉冲击,不太能让人眼前一亮。要改的话,建议把袖子和肩上的珍珠去掉,集中在腰上。”被屋里放松的气氛浸润,他的话也比平日多了一些。   周母眼睛一亮:“哎呀!你和我的感觉一样!”   周望川在旁边嗑瓜子,笑道:“妈,小学弟是设计学院的高材生,上学期还得了个什么创意大赛的第一名。他还给什么什么的服装品牌当模特呢,上过杂志封面。他眼光特好,你问他算是问对人了。”   这时,商暮偏过头看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学长怎么知道?”   周望川嗑瓜子的动作一顿。   “来,小商,过来坐。”周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你再帮我看看另外几条裙子,我总感觉不对。”   商暮听话地坐了过去,和周母讨论起裙子的设计来。周母不时发出惊叹,越发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生,拉着他闲聊天南地北。   周望川和父亲坐在沙发另一边,一人磕瓜子儿,一人在手机上下象棋。   这时,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周望川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竟然是沙发那头的商暮发来的。   他拿起来一看,商暮发的是:“学长,我胃疼。”   周望川抬头看去,商暮仍在和周母聊着天,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但原本挺直的腰身略略弯了一点,脸色也比平时更为苍白。他肤色白,旁人看不出来,周望川却一眼看出来了。   “好了,妈,我们就不打扰你和爸了。”周望川走过去,笑着拍了拍商暮的肩膀,“我带他去我房间打游戏去。”   “对哦,是我耽误你们年轻人玩了。”周母对着商暮眨了眨眼睛,“今晚谢谢你呀,你们快去玩吧。”   上楼梯的时候,商暮脚步一晃,周望川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后腰,担忧地小声问:“还好吗。”   商暮轻轻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一进入房间,商暮便脱力地倒在床上,抓过枕头用力压住胃部。他感觉胃被一双铁掌抓住揉捏挤压,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按照经验,深深地屏住呼吸,又慢慢吐气,可是这方法却失了效用,他很快又呼吸错乱起来。   周望川毕竟是医生,很快冷静下来,问:“疼多久了?”   “不……知道……”商暮声音沙哑,“我一吃鱼就会胃疼。”   “吃完饭就开始疼了么?”周望川微皱起眉,“怎么不告诉我。”   商暮抬起眼睛看他:“能忍。”   他从小就很能忍痛,相同的痛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会疼得满地打滚,他却能面无表情地忍下,只是脸色会苍白一些。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痛,相反,他对痛的感知力比许多人都更为敏感。   “放松。”周望川示意他放平身体,伸手在他肚子上按了按,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没事,吃一颗药就行。我去楼下拿药,马上回来。”   商暮却拽住了他的手腕:“别去。”   “在你家吃年夜饭,结果吃得胃疼要吃药,这让叔叔阿姨怎么看。”商暮咬住下唇忍过一阵痛,沙哑道,“别去。”   “可是你很疼。”周望川不赞同地看着他,“怎么办呢?”   怎么办?   商暮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半年多前第一次踏进校医院,商暮就注意到了周望川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握住听诊器时、调配药水时、将针管扎入他的手背静脉时,那双手灵活又温暖,是典型的医生的手。   而后在西门的小巷,这双手狠厉又直接,击倒了三个敌人。   他一直在向往着这样一双手。   他和许多圈内的人约过实践,那些手很少有好看的。都是残忍的、不美的、无情的。   可周望川的手不一样,那双手是好看且慈悲的,必要时却又直击要点。   在实践时,商暮从来都是闭着眼睛,他不想和那些人目光相接,因为那些眼睛里是残暴、贪婪和疯狂。   他想要的,是带着仁慈和温柔的暴虐。   没有人比一个医生更适合了。   商暮颤抖着伸出手,拉过周望川的手,用力地压在自己的胃腹处。   “帮我,学长。”   他轻声说:“它不听话,你帮我,打它。”   周望川微皱起眉:“不行。”   “学长。”商暮又喊,声音很柔,很慢。他知道他的声音好听,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尤其好听。   他近乎撒娇地,低低地说着:“帮我,它让我疼,它不乖,你帮我揍它。”   他更紧地握住周望川的手腕,狠狠地往胃部一插,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快意涌现。   他仰起头,目光如炬地和周望川对视着。从小时候起,他就感受到过太多人的喜欢,他知道周望川那一点点隐秘的心思,那份心思,可能周望川自己都分不清。   可是没有关系,商暮想,如果今晚成功了,他可以主动去迈出那一步——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世俗意义上的爱人的,他只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阴沟里艰难地挣扎,在世俗的秩序中掩藏自己格格不入的爱好。可若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若是有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   这是他不敢奢望的幸事。   那天在西门的小巷里,他已经试探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商暮眼光灼灼地和周望川对视着,如果成功,如果成功——   可是——   “别这么按。”周望川再次扣住他的手腕,挣脱了桎梏,“我听到我爸妈回房间了,我下去给你拿药,你再忍一下,很快就好。”   疼出的冷汗从额角滚落,商暮茫然地看着周望川的背影。   他失败了。   几分钟后,周望川端着热水回来,把药递给床上的人。商暮沉默地吃了药,裹上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周望川只以为他是疼得难受,便坐在床头,拿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稍微忍忍,药效很快发挥了。”   商暮不说话。   周望川又道:“你不能吃鱼么?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声音冷硬。   周望川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便握住他的手腕,为他揉按穴位,用闲聊分散他的注意:“中医我暂时只学了个皮毛,这里有个穴位,似乎可以缓解胃痛。你疼得厉害可以说出来,会缓解些。”   商暮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十分钟后,药效发挥了,胃部的痛感减轻,商暮的呼吸渐渐平稳。   周望川敏锐地感觉到,小学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正十分失望。他思索了一下,再次摸了摸对方的头,宽慰道:“好了,没事,好好养胃,总有一天能吃鱼。”   商暮又冷又闷的声音传出:“呵。”   第二天一早,周望川送商暮回学校。   走出几十米后,商暮把刚刚收到的两个大红包塞回周望川怀里,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周望川追上他,又把红包塞回去:“我爸妈给你的,收着呗。”   他又添了一句:“之前有同学来我家过年,我爸妈也都会给红包的。”   商暮想起周母温柔的笑容,闷不做声地把红包放回了兜里。   走到学校门口,周望川想到小学弟从昨晚到现在都闷闷不乐,便让他等一下,快速去花店买了一枝玫瑰花。   他又说了一遍“医学研究证实花香能使人心情愉悦”的话,正要把花递过去,却想起在湖边被扔进垃圾桶的那束花,以及那句清冷的“我不喜欢花”。   “抱歉,忘了你不喜欢花了。”周望川缩回手。   玫瑰是艳红色的,卷曲的花瓣上栖着晨露。   商暮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了花:“没不喜欢。”   回宿舍的路上,商暮望着手里的花,紧抿着唇瓣,在心里责备自己。昨晚他的试探失败了,没有人能接受他这样的爱人,他应该保持距离。   他本不该收下这枝花的。 第9章   下飞机后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   商暮困得迷迷糊糊的,一回家就歪在沙发上。周望川知道他这个时候防备心最弱,便问:“ 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事了?”   本来已经困得要睡着的人,听到这话立刻睁开眼睛,颇有些警觉地眯了眯:“没有。”   周望川静静地看着他:“哦?”   “说了没有。”商暮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算有,我也可以自己解决,不需要你帮忙。”   “行。”周望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睡觉吧。”   初秋的夜晚,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潮湿花香,让人极易安眠。   身边的人抱着他的一条手臂睡得正香,周望川却迟迟睡不着。   他的作息极其规律,每天固定午睡一个小时,夜里睡八个小时。晚上十一点睡,早上七点起,不多也不少。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他现在睡不着了。   周望川轻轻地抽出手臂,身边的人立刻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他拿过床头的长条形毛毛虫抱枕,塞入对方怀中,躁动的人便安静了下来。   “真乖。”周望川无声地笑了笑,抚了抚那沉睡中的眉眼。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掩上卧室门。先是收拾了客厅,扫了扫地上的灰尘,而后又把脏衣篓里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放上洗衣液和吸色纸,设置了明天早上八点开始洗。   做完这些,他又把阳台上的花换了朝向,让背阴面的叶子也能晒晒太阳。   整理完客厅的书架,他目光一瞥,发现脏衣篓里躺着一条小金鱼。雕得精致活泛,蓝色眼睛很漂亮,周望川只当是商暮的手机挂坠或工艺品,便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谁知他手指一碰,竟有声音从里面泻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昨晚的直播很精彩。”   “……只要你和我实践一次,你应该知道我手里胶片的价值,我想捧红一个人,易如反掌。”   “你在威胁我?”   原来这是一只录音笔。   听着里面的声音,周望川缓缓地皱起眉,他算是知道商暮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他去书房的电脑上查了些资料,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又觉得不止于此,细细思索了一阵后,他拨通了石山监狱的电话,确认了另一件事情。   原来如此。   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足以解释商暮昨日的情绪失控。   隔壁的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周望川关上电脑,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商暮站在门口,捂着唇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不睡觉?”   周望川看着他头顶翘起的一撮毛,心里一软,问:“怎么醒了?我吵醒你了吗?”   “抱着的手臂突然凉了,就醒了。”商暮朝他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惺忪睡意,“你在看什么?”   周望川合上手里的书,给他看封面:“随便翻翻。”   看清上面那一大串艰深晦涩的医学名词,商暮无趣地撇了撇嘴,在椅子的扶手上坐下。   周望川喜欢明式家具,整个书房的布置都是仿古新中式。一整面墙的博古架,正中一块“厚德载物”的大匾,两米长的文房桌,两人座的太师椅,墙边还摆了一大堆附庸风雅的花花草草。   商暮常戏称:“有这个书房,你挂个假胡子就能冒充知名老中医了。”   太师椅的扶手很细,只一两厘米宽,商暮坐在上面却很稳,腰身挺得笔直,两条腿还一晃一晃,悠闲得很。   “坐那么直干什么。”   周望川揽住他的腰身,想把他撸到椅座上来,商暮却挣脱他的手,腿弯勾住扶手,直直地向后一倒,肩膀刚好搭在另一侧扶手上,得意地挑了挑眉。   他的耐力实在是好,只肩膀和腿弯两个着力点,身体绷成一根弧度漂亮的弦,悬空搭在椅子上。   周望川轻笑出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腰,商暮瞪大眼睛,瞬间卸了力道,腰背砸在周望川的腿上。   “不许捏我的腰!”   “为什么?”周望川拿过一个抱枕,垫在他后颈处,“这样躺着不累么?回房休息吧。”   这个角度,商暮刚好能看到飘飞的纱帘,月亮像印在窗户上的霜花,模糊而浅淡。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竹编灯,映着如霜的明月,气氛难得的静谧和谐。   周望川想到刚刚得知的两件事情,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又说了一遍:“你如果遇到难处理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说了没有。能不能别一直问了。”   商暮伸出手指,勾了勾书桌抽屉的黄铜小拉手,转移了话题:“这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锁了好几年了,什么时候给我看啊。”   周望川握住他捣乱的手,微笑道:“宝贝,你说过不会再问。”   商暮撇了撇嘴:“切,谁稀罕。”   “我也没有问过你的抽屉里锁的是什么。”周望川笑得八风不动,揽住他的肩膀往里推了推,免得他掉下去。   两人各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抽屉里装的是什么。   宁静的月色下,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周望川伸手握住商暮的右小腿,细细摩挲着,问:“天气渐渐凉了,腿会不会痛?”   商暮小的时候,右腿被父亲打骨裂过。愈合后倒是看不出来,但能摸出来。他没有对人提过,这是周望川自己摸出来的——两人第一次亲热时,彼此都很青涩,周望川摸到商暮的右腿腿骨,感觉不对,当即盘问了一番。医生的手灵敏又准确,商暮抵赖不得,只好说是小时候摔的。   “早就好了。”商暮不甚在意地蹬了蹬腿,掩唇打了个呵欠。   周望川揉了揉他的头发:“床上去睡。”   “你呢?”   “我要看会儿书。”   “那我也在这儿。”商暮渐渐地困意袭来,轻轻动了动腰身,强撑着睁着朦胧的睡眼看他,“摸摸肚子。”   周望川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伸手在他肚子上抚摸,动作和撸四喜时一模一样。   商暮舒服地闭上眼睛,无比享受地往周望川的怀里缩了缩,意识渐渐迷糊。   两人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因实践而争吵后,他借口出差离开家里,周望川来找到他,接他回家。之前的争吵会在旅途的奔波中消弭,两人会短暂地甜蜜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的实践。   重复无数次。   睡过去之前,商暮迷迷糊糊地想,这一次,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怀里的人安静睡去,周望川轻轻摩挲着那细软的发丝。他看着桌上关闭的电脑,眸色深沉,想到录音笔和石山监狱,他心里已有了决定。 第10章   次日清晨商暮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床上,裹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旁边的床铺还有余温,昭示着对方刚离开不久。   商暮把脸埋进被子里,打算再赖几分钟,却隐约听见阳台上传来洗衣机的声音。他顿时清醒了过来,从床上跳起,与推门而入的周望川撞了个满面。   “怎么了?”周望川拿着水壶,正要去阳台给花浇水,“还没叫你呢,怎么就醒了?”   商暮急忙问:“你把我衣服洗了?”   周望川奇怪道:“衣服脏了,自然要洗。”   “我兜里……”商暮顾不上解释,跑到洗衣机跟前,手忙脚乱地在面板上一通乱按,想让滚筒停下。   周望川悠悠地跟在他身后,问:“你找什么?洗之前我抖过,没有东西落在衣服里。”   商暮动作一顿,又跑到洗手间去,一眼就看到了脏衣篓里的小金鱼录音笔。他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今天去公司要面对Cliff,没了这个,他将会很难对付。   从洗手间出来,他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正在浇花的周望川看了他一眼,问:“找到了么?”   商暮抛了抛手里的录音笔:“唔,一个小挂件。”   周望川轻笑不语,又去浇剩下的花。   从高中毕业起,商暮就在为Flowering服装品牌做兼职模特,赚够了大学的学费和零花钱。创意比赛获得第一名后,公司又邀请他做兼职设计师。到现在毕业三年,他手中的作品出了许多爆款,俨然是业内年轻设计师中的翘楚,距离设计总监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   今天到公司比平日早,商暮在办公室煮了一杯咖啡,翻看着最新的设计周刊和时装杂志,助理敲门进来。   海边拍摄的胶片已经洗了出来,电子版也传到了电脑上。商暮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大海深蓝,他跪于及腰海水中低头吻花,血顺着指尖流下。   调色处理后的照片比原片更深邃美丽,商暮握着鼠标的手微顿,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助理由衷地赞叹:“这张真美。”   商暮又往下翻看,状若不经意地问:“Cliff先生到公司了吗?”那天的威胁力度不够,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哪知助理惊讶地望向他:“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商暮心里划过不祥的预感。   果然,助理说:“Cliff先生已经辞职回A国了。”   助理又道:“听人说,Cliff先生回国后水土不服,所以决定离开,留在国外发展。”   商暮微蹙起眉,这也太不合理了。与Cliff的短短两天接触,他已知道这是个极其骄傲自负的人,背负着盛名回国,不搏出一番声名,又怎会甘心不声不响地离开。   除非,他不是自愿离开。   商暮倏地抬头问道:“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助理发了个手机号过来。   商暮拨了过去,机械的电子女声提示空号。他又在电脑上迅速查找一通,邮箱不存在。   一个人像是突然就消失了。   助理纳闷道:“奇怪,Cliff先生就算离开我们公司,也不用换手机换邮箱啊……”   商暮目光一凝,一道熟悉的温柔声音回响在耳边:“你若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昨夜这句话出现过两次,第二次出现时,分明带着引导和试探的意味。   “商先生?”   商暮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随着关门声响起,商暮摊开手心,望着手里的小金鱼录音笔。他本已想好了万全的解决之策——先礼后兵,先警告,不行的话再揍一顿,反正没人能在拳脚功夫上胜过他。   他摩拳擦掌,兴奋又期待,准备着依靠自己解决职业生涯中的障碍。   可是一切都用不上了。   他面色冷漠地打开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了一通。   *   下午,平西市人民医院。   周望川拿着本子查房,动作娴熟地从病人的枕头下拖出一袋开封的辣条,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一脸震惊:“医生,你咋知道?!”   “姑娘,你这辣条味把消毒水的味儿都盖过去了。”周望川无奈地说,“咱就是说,等病好出院,再怎么吃都行,这几天忍一下好不好?”   小姑娘脸皮薄:“哎、哎哎……”   周望川毫不留情地把辣条往垃圾桶一扔,往右边的床位查去,问了几位患者的状况后,衣角突然被拉了拉,他转头一看,一位老大爷正把两张红彤彤的票子往他兜里塞。   周望川的头上升腾起一个问号,疑惑地望着老大爷。   老大爷鬼鬼祟祟地往门口瞅了瞅,示意他靠过来,压低声音道:“大夫,您行行好,帮我带两包华子,哎哟那个护士小姑娘可严了,盯得老紧,不让我抽烟!”   “……”周望川诚恳地说,“大爷,咱就是说,你觉得是谁告诉护士不让你抽烟的?”   大爷看了他两秒,讪讪地把钞票抽回去,干笑道:“哎哟,我这头怎么有点晕啊!睡了,睡了!”说完就倒回床上不动了。   周望川摇了摇头,又往旁边走去。隔壁床的中年大叔正在看杂志,安静又专心,周望川心道总算有健康的消遣方式了。看清杂志封面,他脚步却一顿。   美人身着纯白单薄的衬衣,半跪在及腰的海水中,低头亲吻玫瑰。眼睛微闭,长而弯的睫毛像振翅的蝴蝶。   这是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   周望川停在病床前,问:“今天感觉如何?”   中年大叔放下杂志,老老实实地回答:“刀口很痛,晚上不怎么睡得着。”   “正常的,晚上实在睡不着的话,让护士给你打一针止痛。但尽量少打,避免产生依赖。”周望川又说了几句,在本子上记录着。   大叔忙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刚做完手术,要多休息,不要看书耗神。”周望川说着,动作娴熟地拎走他的杂志。   大叔不疑有他,连声道:“好的医生,我这就休息!”   查完剩下的房,周望川一路翻着杂志回到办公室。他用指尖抚摸着封面,叹了口气,还剩二十分钟下班,却感觉如此难熬。   他拿出手机发消息:宝贝,可有时间共进晚餐?   然而,消息并没有发送成功,这句话前面出现了红色感叹号:“XX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周望川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当即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十几声后自动挂断了。他没有再打第二次。   下班后,周望川先去买了甜品和花,又开车去了商暮的公司楼下。   他拨了商暮助理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了:“您好,周医生。”   周望川说:“请让他接一下电话,谢谢。”   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助理熟练地应下。周望川等了一会儿后,电话那头传来冷冷的声音:“谁。”   “我在你楼下。”周望川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没空,加班。”商暮扔下这句话后,挂断了电话。   周望川没有再打过去,只是耐心等待着,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二十分钟后,商暮下楼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拉开车门坐下。   “饿不饿?”周望川温柔问道,“买了草莓厚乳蛋糕,路上可以先吃两口。”   他说着,倾身从车后座拿过包装精美的小甜品递过去。   商暮看也不看,声音冷硬:“不饿。”   周望川从中控储物箱里拿出医用酒精和棉签:“那我给你换一下创可贴,手上的伤口应该还没好。”   “不换。”商暮依然不看他。   “宝贝。”周望川轻声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乖,听话。”   商暮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忍着怒火,却没有再抗拒。   周望川微低着头,细心地用蘸了酒精的棉签为伤口消毒,又裹上新的创可贴。   车里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提起那件事。其实也根本不必提起,他们太熟悉,太了解对方了。   手上触感温热,商暮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心里止不住地想,周望川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到底是出于爱人的身份,还是出于医生的身份。   “好了。”周望川发动了车子,“晚上想吃什么?”   商暮冷淡地说:“随便。”   周望川便也不再问,只沉默地开着车。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家餐厅前。周望川从后座拿出一束红玫瑰,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商暮已经远远走在前面,压根没等他。   周望川追上去,把玫瑰递过去:“这一期的杂志很漂亮。”   商暮终于停下脚步,看向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望川笑道:“先吃饭。”   餐厅上菜的速度并不慢,可在一言不发的沉默中,这段时间便被拉得无限长。   沉默一直持续到饭过一半,商暮一口喝完杯里的红酒,重重地把杯子往桌面一放,冷淡地说:“是你做的。”   周望川说:“你从去K市的当天起就心情不好,昨天晚上,我去查到了一些事情。那个摄影师不配合你的工作。”   他不能说听到了录音笔里的对话。那段对话谈到了商暮的直播,在商暮主动告诉他直播的事情前,他不会去挑明。   商暮强压着怒气,道:“我说过我可以自己解决,说了两次。你如果把我当做一个平等的爱人,就应该尊重我。”   “那个摄影师不是善茬,我怕他伤害到你。”周望川说。昨晚他得知了海边发生的事情后,借用他父亲的力量,迅速地解决了这件事情。   他这样的坦诚,这样的平静,商暮气愤地急喘了几口气,怒道:“你从来都不会尊重我!”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望川索性把另一件事情也挑明了:“监狱那边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商暮嘲讽地勾起嘴角:“怎么,周大医生又要帮我解决吗?”   周望川耐心地说:“法律规定,犯人享有生命权,如果确诊了重大疾病而申请保外就医,家属不能拒绝为其办理。我知道你恨他,如果你不想见他,我可以帮你去做。你全程都不用和他接触。”   “又是为我好是吗?”商暮木然地盯着他,“我大学毕业那年,你为了让他答应永远不来找我,背着我给了他一百万,你问过我吗?你凭什么就这样替我做决定?现在你倒是会来问我了,我是不是应该夸你?!”   周望川说:“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他的事情烦心。”   餐厅里回响着轻柔的音乐。   “You won't remember all my Champagne problems……”   商暮有一瞬间的恍惚。在摇晃的烛光下,菜肴、红酒,还有一束艳红的玫瑰,对面坐着他英俊的爱人,耐心又温柔地述说着关心和体贴。   此情此景,似乎只宜温言软语,谈情说爱。   他却在为对方周道的体贴而生气,那些愤怒和委屈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Champagne problems.   可他忍了许多年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会让你很有成就感?”商暮低低地说,“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闷不做声地帮我解决所有事情,可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我是男人,我不需要谁帮我遮风挡雨,我会自己解决问题。我不需要你泛滥的爱心。第一次在校医院输液时,我也并不需要你帮我垫付费用。”   他抬头望着周望川:“我已经拒绝了,你却还是这么做了。你不相信我可以自己解决。这是施舍吗?是可怜我吗?高高在上的赐予,周大医生,你很习惯这样的事情吧?”   周望川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我为什么不能是吃醋呢。”   他恨起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来,这一整天,录音笔里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的锁骨、你的下颌,那么美丽,却被你露在外面,只遮住了上半张脸……能遮住什么呢?”   周望川抬起头,又说了一遍:“若我是吃醋呢。” 第11章   “若我是吃醋呢?”   这句话一出,包间静默了一瞬。   商暮狐疑地问道:“你吃什么醋?”   “我查到,那位摄影师在国外的时候,和很多人进行过‘实践’。他和你是……”周望川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似乎不愿意说出接下来的话,“同类人。”   商暮并不惊讶他会查到这个,闻言冷冷一笑,嘲讽地说:“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你不愿意来虐我,就不要瞎吃飞醋。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和同事产生工作以外的联系。所以,这个理由不成立。”   周望川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理由?”商暮低下头,指尖描摹着桌布的纹路,漫不经心地问。   周望川本想说,他还知道摄影师对他的威胁,对他的觊觎,当他知道摄影师在屏幕那头看直播时,他有一瞬间完全无法控制怒火。   可是他不能说出来。情侣间需要保持距离,瞒着他直播,就是商暮与他保持距离的手段。   商暮没等到回答,把餐巾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   “借口罢了,对吗?”他说,“你只是编造出了一个借口,让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意。”   他冷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间。   周望川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离开走廊,走出大门,最后消失在街道上。   从六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看着对方的背影远去。   一开始是在学校,他目送着商暮走进校门。后来是在公司楼下,他目送着商暮走入电梯。再后来是一次次的争吵和冷战,商暮一次次干脆利落地离开,只留下冷漠的背影。   周望川收回视线,慢慢喝了口酒。   那年他们一起过年后,关系并没有比之前更好,甚至还疏远了许多,又回到了点头之交的状态。   周望川每周去柳林添猫粮,粮碗总是空的,另一个喂养人已经不再来了。对话框的消息也停留在过年之前,年前随处可见的偶遇,再也没有发生过。   他以为商暮是不习惯与别人的家庭太近,故而疏远他。但他的母亲程云萱女士告诉他——她正与商暮聊得火热,还付费请商暮帮她设计夏装,周望川不得已承认了,商暮只是单单疏远了他而已。   也许是那两枝玫瑰花过了界,他想。   再次见面已经是初夏,周望川在一家旧书店买书,一抬头便看见两个人从旁边的酒店出来。   几乎是他看过去的瞬间,被人扶着的商暮就迅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学长,好巧。”商暮只惊讶了一下,便露出笑容,向他走来。   周望川也露出一个惯常的笑容:“早上好。”   商暮挑了挑眉:“学长过的是美国时间?”   周望川这才尴尬地回过神来,不怎么从容地笑了笑:“晚上好。”   他看了一眼扶着商暮的男生,戴着眼镜,长相一般,看起来也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行了,你走吧。”商暮推开那男生扶着他的手,“我让学长送我回去。”   周望川注意到,商暮脸色很差,声音也虚软,离开搀扶时身体甚至晃了晃,似乎立刻就会倒下去。   “那下次……”那男生似乎有些舍不得,颇有些敌意地看了周望川一眼。   “下次再说。”商暮不耐烦地打断他,搭住周望川的一只手,语气变回轻软,“身体有点不舒服,麻烦学长扶我一把。”   回学校的路上,周望川扶着商暮,本想问他哪里不舒服,可又觉得多余,事情明摆着。又想问他上次拒绝那个女生,是不是因为喜欢男生,可这似乎也是多余。又想问刚才的男生是不是他新交的男朋友,可两人都从酒店出来了,这问题依然是多余。   于是一路沉默,只有商暮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周望川扶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的后背全部汗湿了,偏头看他:“还好吗?”   商暮嘴唇苍白,虚弱道:“坐一下再走。”他对着湖边的铁长椅示意了一下。   周望川犹豫了一下,隐晦地说:“那椅子……硬的。”   “椅子不就是……”商暮说到一半骤然打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瞪大眼睛,“你……”   “操……”商暮咬着嘴唇笑出了声,“学长,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肚子疼。厌衫婷”   他说着话脸色又白了一层,抓紧了周望川的手臂,略弯下腰缓着,屏住呼吸强忍着喉口的痛吟。   周望川扶他过去坐下,立刻进入了医生的角色,担忧地问:“怎么会肚子疼?吃坏东西了?”   “撞了一下……”商暮嘴唇发白,一手握成拳抵在腹部,一手仍紧紧抓着周望川的手臂。   周望川感觉手臂被拧青了,却也没有挣开,只道:“去校医院,我给你检查一下吧。”   “不用,缓一缓就好了。”   商暮忍过一波疼痛,有些歉意地松开了手:“抱歉。”   正说着话,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喜拨开树枝,好奇地往这边看。商暮唤了一声,她便轻盈地跳上了长椅,端坐着细细叫了一声:“喵。”   周望川笑道:“她是在问,你为什么这些天不来看她。”   “她问,还是你问?”   商暮似乎是好一些了,声音不再断断续续。但仍然微弯着腰,右手在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摁着,他按得用力,衣服在腹前绷紧,勾勒出漂亮的腰线。   周望川道:“去开点药吧。”   四喜跳到两人中间,亲昵地用脑袋蹭着,这边蹭一下,那边蹭一下,一脸享受。   商暮摇摇头:“没事,休息一晚就好了。”他摸了摸四喜的下巴,四喜立刻舒服地咕噜咕噜。   “好了,我们走吧。劳烦学长送我回宿舍。”商暮撑了下座椅扶手,站起身来。   周望川扶着他走到宿舍门口,正要离开,商暮却又叫住他。   “学长。”   “就算我是……”商暮脸色仍然苍白,但他露出了一个近乎甜美的笑,脸上漾着两个小梨涡,“我也是1。”   门口的风铃声唤回了周望川的意识,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当年商暮并没有和那个男生发生什么,那天的酒店里,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实践而已。   当年,商暮为了和他实践,才选择和他在一起。拖拖拉拉到现在六年,两人就这个问题争吵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欢而散。争吵的频率越来越高,争吵的架势越来越大。   周望川已有预感,他们迟早会因这件事而散。   为了实践而在一起,耗了六年,现在又将为不能实践而分手。   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冷语,一次次的挂断电话,一次次的拉黑删除。商暮是早已受够了他。   他只能用无微不至的关怀,用鞍前马后的照顾,来搏那一丝心软和留恋。   可结果注定失败。   周望川慢慢喝完了杯中酒,起身离开了包间。   桌上的菜肴失色冷去。玫瑰花束知道自己只是没人要的残花败柳,不复鲜活,蔫蔫地垂下头。   走出餐厅时,黑胶唱片送来了最后一句歌词。   “Cause you weren’t mine to lose……”   你从未属于过我,便又谈何失去。   周望川去医院值班到凌晨。回到家里,果然空无一人。   他拨通了电话,只有一串机械的忙音。   正思索着该怎么办,门却突然响了,商暮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去卧室收拾了几件衣服。   周望川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很晚了,休息吧。”   商暮并不理他,只把衣服装入包中。   “我错了。”周望川说。   商暮拎着包往门口走,脚步不停。   周望川叹了口气:“你不想见到我,我就去医院,你留下来早点休息吧。”   商暮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别介,我承担不起您的好心。”   门被打开,又被重重地关上。   周望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去了书房。太师椅空空荡荡,孤独地立在月光中。   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在这张椅子上温言细语,亲密缱绻,不到一天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又过了一会儿,周望川拨通了母亲程云萱的电话,请她帮忙确认商暮的安全。   程云萱很快回了电话:“我问他啦,他说在酒店,就要睡下了。你们这是怎么了,又吵架了?”   周望川说:“没事儿,妈,你也早点休息。”   程云萱说:“年轻人嘛,吵架是正常的,明天好好谈谈,说开了就好了。”   电话挂断后,周望川来到窗边。初秋的月亮是浅淡的,有些残缺,有些寂冷,孤零零地挂在窗户那头,像一朵粘在窗上的霜花。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第12章   蓝色丝带解开,十二支红玫瑰散落在桌上。   看得出每一枝都是精心挑选的,玫瑰花瓣柔软而完整,花枝形态漂亮。可因为缺水,花朵正蔫不拉几地耷拉着。   商暮拿着小剪刀,神情专注地修剪花枝,去掉多余的绿叶。十二枝都修剪完后,他把花束插入酒店的花瓶中。   过了一会儿,喝饱了水的玫瑰花枝恢复了鲜活,花朵舒展开来,惬意地昂起头。十二枝簇拥在一起,灿烂如锦。   兜里的手机欢快地响起,商暮看到来电显示,丝毫不惊讶地接起了电话,轻柔喊道:“程姨。”   “暮暮,睡了吗?”程云萱道,“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商暮向后仰躺在床上,手指插入细软的发丝中,指尖摩挲着发尾,声音有些惫懒,“我在酒店,就要睡了。您身体不好,也要早睡。”   程云萱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在酒店,她从来不会插手过问两人之间的感情,只是柔声道:“工作上和生活上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和姨说。”   “谢谢您,我会的。”   商暮低声应道,一股委屈感涌上心头,差点就要说出来。但他又感觉惊讶,同样的话经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如此的不同。周望川这样对他说时,他便只有愤怒和不甘。   他转移了话题:“姨,秋装的初稿已经出来了,这两天我再改改,就发给您看。”   “好,不急。”程云萱声音温柔,“工作上的事情慢慢来就好,月底是中秋,记得来家里吃饭。”   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程云萱就惊叹于商暮的审美和设计才华,加了微信时常探讨。后来又有了另一层关系,她看商暮就像看自家孩子,得知了他的家庭状况后,更是对他怜惜有加。   “谢谢姨。”商暮说着,却没有立刻应下,他与周望川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许下任何做不到的承诺。   程云萱明白他的意思,便只是道:“好了,早些休息吧。”   挂断电话后,商暮把桌上的花瓶移到床头,在浓郁的玫瑰花香中,他尝试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酒店的床又冷又硬,他翻来覆去许久,仍然捂不热被窝。许久后,他翻身趴在床上,拿过手机翻看。   微信里有一条好友验证消息,备注是:“我们谈谈。”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点击了拒绝。   他又把周望川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看到了对方之前发送的短信。   两个小时前:“我去医院值班,你不想见到我的话,我今晚不会回来。你记得好好休息。”估算时间,这条是他离开餐厅后,对方发来的。   商暮盯着消息,冷冷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半个小时前:“衣服带得够么,需不需要我给你送厚衣服?”   十分钟前:“你如果改变主意了,随便发个标点符号过来,我去接你回家。”   商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再次把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换季的时候,时尚界最为忙碌。接下来的几天,商暮都泡在办公室加班,忙着选品、调色和设计新品。   每晚被酒店的床硌得睡不着时,他就会短暂地把周望川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查看短信。   “天气凉了,给我酒店和房间号,我去给你送厚衣服。”   “买了你爱吃的蛋糕,回来尝一口可好?”   “宝贝,我真的知错了。”   每每看完短信,商暮就会睡得好些。   等忙过这一阵,又到了周末。   商暮提前让直播间的助手去联系,约了榜三来实践。   过去每次实践时,周望川都会事无巨细地查清对方的背景,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同意他去。商暮觉得多此一举,周望川却坚持不让步。   周六下午,商暮来到银辉酒店的1205房间,榜三很快就到了。   榜三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得不错,身材魁梧。商暮记得他在直播间的ID叫做清夜。   清夜进门之后,似乎有些拘谨。他第一次看见主播摘下面具的容貌,眼里写满了惊艳。   商暮今天只随意穿着件米白色的开襟绒衫,水洗白的牛仔裤。他正懒散地靠在床头抽烟,眼神飘忽。   他总觉得酒店的房间有味道,会想用烟味压一压。但他讨厌浓重的烟草味,便习惯只抽一根清淡的薄荷香烟。   “来吧。”商暮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烟灰,说道。   清夜有些拘谨地走过来,去角落的茶台烧上水,道:“不如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商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我喜欢直接一点。”他随即又压下情绪,问,“第一次吗?”   “……对。”清夜说。   商暮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那你可以先酝酿一下,但最好快一点,我晚上还有事。”   清夜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商暮皱着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第一次遇到这么磨叽的。   清夜从卫生间出来后,径直走向角落的茶台。他把开水倒入放着茶叶的纸杯中,被身体挡住的右手离开了一瞬,看不清动作。   商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扫过,随意地掸了掸烟灰。   清夜端着两杯茶水过来,说:“先喝点茶,等我酝酿一下吧。”   他说着话,目光状若不经地往商暮的衣领里钻。商暮爱穿衬衣,开襟绒衫里是一件纯白单薄的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玉白的锁骨若隐若现。   商暮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茶水,似笑非笑道:“我和别人实践,从不会入口任何东西。”   清夜面色不变:“我是第一次,需要喝茶放松一下。”   商暮突然冷了脸色,攥住他的手腕,清夜吃痛地叫了一声,杯子砸在地上碎裂成片。   “你往茶水里加了什么?”   清夜变了脸色,强忍着痛说道:“没加什么,放开我。”察觉到手腕上的力度绝非常人所有,清夜暗骂了一声,知道自己撞上了硬茬。   “果然,老周的审查是有效的。”商暮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咔嚓一声,清夜的手腕脱臼了。商暮仍懒懒散散地坐着,并不见多少用力,似乎并不是捏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只是捡起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羽毛。   清夜知道事情败露,也不留什么面子,开始反击。他虽然一只手脱臼,动作却出奇的精准和迅速,显然是个练家子。   商暮嗤笑了一声,三两下放倒了清夜,他手里甚至还夹着那根烟。   清夜被他踩住胸口动弹不得,又是恼又是丢脸,索性豁出去大骂:“装什么清高?!长着一张狐媚子的脸,打着约实践的幌子,谁不知道你是来找日的?你爷爷给你砸了几十万,日一下怎么了?!”   商暮惊奇地看着他,一拳过去,清夜的脸顿时肿起一大块,偏头吐出一口带着碎牙齿和血的唾沫。   清夜仍兀自骂着:“自己长着这样一张脸,谁会信你是单纯来实践的?仗着自己是个小主播了不起是吧?放在其他地方,你爷爷这几十万砸下去,你该给你爷爷磕头,求着你爷爷日你!”   商暮又是一拳过去,把他打成了对称的猪头。   “你*****,□□****!!!!”清夜满口鲜血,口不择言地乱骂。   “几十万,是吗。”   商暮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对方立刻就接起了。   “喂?”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商暮顿了顿,蓦然想起,他们在冷战。可清夜的叫骂声还在继续,他只好生硬地说:“打钱来,几十万。”   电话挂断后,入账短信立刻就来了,商暮叼着烟,问清夜:“卡号。”   清夜愣了愣,报出一串数字。   商暮把钱转过去,两指拿下唇间的烟,轻轻掸了掸,烟灰便飘了清夜一脸。   “不要张口就日啊操啊的,很没有素质。”商暮说着,把烟头按在清夜的手臂上,在清夜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中冷声说道,“还有,老子是1。”   他站起身,把烧到底的烟头往清夜身上一扔,离开了房间。   今天的实践泡汤了,商暮越想越气,回到下榻的酒店后,他就吞服了国外寄来的新药。   国外的某个公司致力于为他们这类人生产药品,药会灼烧肠胃,让身体无比痛苦。商暮购买多次,已成为了公司的VIP内测用户。   药性尚不明确,他本不应该吞服,可是心情无比抑郁之下,他吞服了两颗。   起先没什么效果,可是半个小时后,痛楚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对痛如此敏感且熟悉,却也感觉到这种痛与以往的内疼外疼都不一样,完全在他控制之外。   从喉口到胃肠都是硫酸般的剧烈灼烧感,他急促喘息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卫生间,趴在洗手池上大口喝凉水,腹中的烧灼却变本加厉。   他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息,喉中是压抑不住的痛吟。喉口堵塞发痒,吐出的却是鲜红的血迹。   商暮用最后的力气来到床边,拨通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紧接着,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徘徊在空中的意识渐渐回落。   商暮闻到了医院的消毒水气息,旁边的走廊有人在细细地说话。高跟鞋踏在医院的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胃里有轻微的烧灼感,喉口涩哑。这是洗胃后的感觉,他已十分熟悉。在过去的那几年里,他曾无数次把自己作进医院,或是洗胃,或是催吐,或是住院。   他才刚刚一动,脸上就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熟悉又疲惫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宝贝,你哪里难受?”   商暮没有睁眼,他想象着周望川去酒店救他的场景——他已然昏迷,躺在自己呕吐出的血泊中,一片脏乱。   周望川救过他无数次,见过他的肮脏和丑陋,那么不雅,那么可怜又可悲。他早已不是周望川心中,那个阳光可爱的小学弟了。   商暮这样想着,一行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没入枕头中。   周望川救了他那么多次,迟早会厌倦。爱意消磨不见,只剩医生的责任与良知。   抚摸他面颊的手顿了顿,落在他下颌处,指尖轻轻摩挲。   “瘦了。”周望川说。   紧接着,周望川伸进被子,在他腰身处摩挲:“腰也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商暮仍然闭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现在看着我的身体,和看其他病人的身体,是不是一样的?和看一个七八十岁老爷子的身体是一样的,和看一个中年大婶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对吗?”   “你现在看着我,是不是只会想,这里瘦了,可能是哪个器官出了问题,那里瘦了,需要吃点什么补补。你看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时,看着任何一个病人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你用医生的审慎视角来评估,来给出意见。是吗?”   周望川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细软的发丝。   “不是。”周望川轻声道,“我会觉得你美丽。”   商暮咬紧被角,一行眼泪落下。   周望川给他擦去眼泪,温柔问道:“跟我回家,好吗?”   商暮的眼泪更肆虐了。   每一次的闹剧,都会以周望川的温柔包容来收场。他不知道周望川还能包容他多少次,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   他攥着自己的心像攥着自己的生命,一个不慎,便会从万米高空坠落,尸骨无存。   爱意是会被消磨的,何况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这一次,他还有家。可下一次,他或许就会变成背着蜗壳的小蜗牛,流浪着去寻找下一个归所。 第13章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揽着商暮的腰身把人扶坐起来,抱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好啦,不哭。”   两人接近一周没有见面,此时身体一接触,便同时觉得对方瘦了。   周望川给他擦了擦眼泪,问:“这几天吃的什么?”   “饭。”   商暮闷闷地说,睁开朦胧的泪眼,望着咫尺间的人。周望川身着白大褂,眉眼与大学时几乎一模一样,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有一丝倦意。他低下头,不想与那双眼睛对视。   “感觉好些了吗?”周望川单手摩挲他的下颌,轻声问道,“身体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商暮把脑袋埋在他脖颈间,闷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其实他还在难受着,但比刚吃下药丸时已经好了太多,疼痛在他忍受范围内。   周望川又道:“以后不能再……”他说到一半顿住,觉得这不是个说教的好时机,便转移了话题,“还有两瓶药,挂完再回家。”   商暮依然不说话,埋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   周望川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不禁笑了:“怎么这么乖?”   商暮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睛,擦干净泪水,抬起头来。   他此时精神不好,蔫不拉几的,眼皮也耷拉着,抱膝坐在病床上,看起来可怜又乖巧。   周望川看着那双带着雾气的漂亮眼睛,心里一动,凑上去含住他的唇瓣。商暮闭着眼睛回应这个吻,还凭着感觉,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鼻尖。   正亲吻着,病房门口传来敲门声。   两人分开,周望川道:“请进。”   护士推开门,探进头来:“周医生,四号床的术前准备做好了,马上开始手术。”   “好,我马上过来。”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商暮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他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回过神来,又把手缩回了被窝中。   周望川没有察觉,回身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术很快,等你的吊瓶挂完,我那边应该也结束了。你再躺着休息一会儿。”   “哦。”   周望川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警告道:“不许拔针头。”   许是觉得这句话力度不够,他又道:“当心我给你打屁股针。”   说完,他匆匆地离开了病房,前往手术室。   病房里只剩商暮一个人,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床头的手机正在充电,放在靠近他的这一侧,伸手便能拿到。周望川永远这样的细心。   商暮打开手机,程云萱已经发来了秋装的修改意见。她并不会因为关系的亲近而放低标准,她对商暮,与对之前为她定制衣装的设计师要求相同,甚至还更高些。   仔细听完程云萱的语音后,商暮就几个细节与她探讨,确定了修改的方向。   程云萱的要求很高,商暮却丝毫不觉得被为难,相反,他感受到了尊重。对他设计师身份的尊重,对他能力和水平的尊重。   要是周望川也能这样尊重他就好了。放下手机时,商暮心想。   周望川那边,原本很小的一个手术,中途出了点突发状况,手术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结束后他换下手术服,急匆匆地赶往病房。他本以为商暮定会不耐烦等他,说不定早已拔针走了,哪知推开房门,商暮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杂志。   听见声音,商暮抬头望来:“结束了?”声音平静。   “抱歉,让你久等了。”周望川松了口气。   他走过去握住商暮的左手,手背上扎针处已经贴上了白色纸胶布,防止感染。他摸了摸那处,问:“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商暮合上杂志扔到一边,“回家。”   刚刚哭完一场,他一冷静下来后便又羞又悔,态度恢复了清冷,刻意地拉开距离。   周望川并不在意,俯身揽住他的肩膀和腰身,扶着他站起来。   躺久了站起来头晕,商暮下意识地抓紧了周望川的上臂,却感觉到对方身体僵了一下。   “怎么了?”商暮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周望川说:“没什么。”   商暮皱起眉,烦躁地说:“别让我问第二遍!”   “真没什么。”周望川叹了口气,“前天晚上在急诊值班,送来一位情况危急的病人,进手术室前和家属说明情况,可能是我说话不够委婉,对方有点着急,推了我一把,撞到架子了。”   “那你不知道还手吗?”   周望川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后来手术很成功,家属也向我道歉了。”   商暮冷笑:“伤害已经造成了,道歉有用吗?”   周望川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道:“真没事儿,别担心,啊?”   “谁担心你了。”商暮推开他的手,向门外走去,“挨打都不知道还手,天天当老好人,谁会给你颁奖吗?”   他停下脚步,又问:“谁打的你?”   周望川轻笑出声,大步上去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宝贝要帮我报仇吗?不用去打人,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就行。”   商暮冷冷地哼了一声。   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商暮住的酒店,周望川正要驶入酒店停车场,商暮却突然出声道:“别去了。”   周望川道:“我去帮你收拾衣服,然后我们回家。”   “明天我自己去收拾。”商暮偏头看向车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苍白惨淡,他加重声音,“回家。”   周望川不明所以,但听话地驶离了停车场,往家的方向开去。   回家的路上商暮一直沉默。   那束玫瑰花曾绽放在餐厅的桌面上,鲜活艳丽,又因无人问津,暗自萎凋。但现在,那束本该被遗弃的玫瑰,正插在酒店的花瓶中,向阳盛开。   若是被周望川看到,他的一切脆弱、一切彷徨都会尽数暴露,没有丝毫遮掩。   可他不能暴露。   他用冷漠、无情和暴躁为自己铸就了一副无坚不摧的盔甲,若他们终要分开,他希望自己能保留些微的体面和自尊。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边,当晚,他们亲密缠绵,温柔缱绻。   在一段时间的分开后,他们的相处会变得激情,然后平静,最后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和分开。两人都太习惯。   沐浴完后两人在床上亲密依偎,周望川问:“监狱那边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商暮说:“我自己解决。”   他又强调:“我自己会解决。我不希望你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周望川沉默了一下,用最温和的声音说:“我怕他会伤害你。”   商暮立刻烦躁了起来:“我说了不要你管!”   “好了,我知道。”周望川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脊背,却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当晚,周望川梦到了他上大学的第五年。   一天下午,他在学校外面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人鬼鬼祟祟地盯着来往的学生,似乎在找人。   周望川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即使那个男人戴着鸭舌帽,他也一眼认了出来,这人是商暮的赌鬼父亲。   他起了疑心,悄悄地跟在男人身后,在某个转角处,男人的衣角被墙挂了一下,露出了刀柄。   周望川立刻浑身发凉。   他认识这种刀柄,这是一种细长的剔骨刀。   或许是他想错了,可他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险,他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男人很警惕,不时回身四望。周望川慢慢接近他,出拳如风,揍晕了他,把人拖到偏僻的角落里。   男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脚边扔着那把剔骨刀,周望川正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我可以给你钱。”周望川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你再也不去找他。”   男人认出他是那晚巷子里的路人,听到他这话,顿时露出了然又猥琐的笑:“哟,小兄弟,你和我儿子是啥关系?为啥这么帮他?”   周望川抬起眼皮,冷静地看着他:“开价。”   男人嘿笑着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二十万。”   “这么少?”   男人一愣,眼里露出贪婪:“三……三十万。”   “啧。”周望川摇了摇头,“你是真没见过钱呐。”   男人眼里满是狂热:“五十万!”   周望川对着地上的刀踢了一脚,剔骨刀直直地往前滑,停在男人被捆住的手边。   “我给你一百万。”周望川说,“只要你答应,永远不来找他。”   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连声答应。   周望川说:“钱用完了,可以来找我。只要你不去找他,要多少钱都可以。”   他这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卡,仍垃圾似的往地上一扔。   男人眼睛都红了,手脚被捆住,他便匍匐着蠕动过去,用嘴叼起那张卡,涎笑着说:“当然,当然!”心里却道,哪里来的冤大头。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周望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能拿出这么多钱,当然也就还有其他的手段,要是让我知道了你和他有任何的联系,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得给我吐出来。”   他明明是笑着,男人却感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周望川捡起地上的剔骨刀,往他身上一劈,医生的手精准又稳当,绳子尽数断裂,掉在地上。   刀光闪过,男人呆在原地,尿骚味散发出来。   周望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刀走了。   后来,男人连第一个百万都没花完,就在赌场因故意伤人罪被捕入狱。   但那把细长的剔骨刀,却是周望川这些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   第二天早上,车子停在酒店楼下,商暮拒绝了周望川的陪同,自己上楼去收拾随身物品。   进入房间后,他的目光立刻落在花瓶上。昨天没有剪枝换水,玫瑰花显得无精打采。   商暮拿起那十二枝花,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一口花香。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把花丢进垃圾桶。   收拾好衣服离开酒店时,他虚弱却又如释重负。   他亲手销毁了自己的把柄。   只要他不承认,便无人知晓他的弱点。 第14章   当周望川在学校外的巷子里,用一百万打发走商暮的赌鬼父亲时,他与商暮,其实并没有在交往。   甚至,他在目睹商暮与别人交往。   自上次在酒店外碰到商暮和同校男生后,周望川又见到了那个男生许多次。   那个男生名叫傅年,和商暮是同一个学院,不同专业,比商暮大一届。每半个月,商暮都会和傅年出去开房——还会让周望川去接。   周望川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那天他在校医院值班,接到了商暮的电话。   “学长。”电话一接通,商暮就低低地喊他,声音虚弱得近乎气音,“你现在方便吗。”   “你怎么了?”周望川问。   “抱歉,我想不到还能找谁了……”商暮说,“你能来酒店接我吗?”   他的声音如一缕细细的丝线,轻柔又湿润,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掉,中间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像在极力忍受着不适。   “你怎么了?”周望川又问了一遍,“身体不舒服吗?”他这样问着,下意识站起身来,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脱下了白大褂搭在椅背上。   对面的声音很低:“嗯……”   周望川问:“你在哪里?”   “就上次的酒店,三楼尽头的房间。”   周望川推门的手一顿,他想起了上次那个男生,商暮被那个男生扶着,两人一起走出酒店。   “不可以吗?”没等到回答,商暮轻声道,“不可以也没关系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他尾音轻扬,似乎真的不在意,又似乎有一丝委屈。   周望川拒绝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他说:“没说不可以。”   二十分钟后,周望川来到酒店,房间里只有商暮一个人。   商暮正抱着枕头靠坐在床头,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他本就偏于清瘦,在两米的大床上只占小小的一个角落,更显得虚弱可怜。   见到人来,他抬起头,轻轻柔柔地喊了一声:“学长。”   周望川发现他脸色实在是差,嘴唇苍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下唇还挂着咬破后渗出的血丝。   在汗湿的浅蓝色衬衫下,漂亮的蝴蝶骨因蜷缩的姿势而凸显,正细细地发着抖。   “你哪里难受?”周望川走到床边坐下,担忧地问。   商暮没什么力气地抓紧枕头,往腹部压了压,他动了动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肚子疼。”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也是肚子疼?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周望川突然顿住,想起了什么似的,有点尴尬地说,“额,是不是……没清理……”他看了一眼卫生间,地面是干的,没有沐浴过的痕迹。   商暮眨了眨眼睛:“学长,我好像告诉过你,就算我是,我也是1。”   周望川实在想不出,从酒店出来后肚子疼,除了做过爱,还会有什么原因。但他不是喜争辩的性子,更何况商暮此时身体不舒服,他自然不会再说下去。   “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周望川问。   商暮摇了摇头:“我坐一会儿缓缓,回学校就行。”   周望川点点头:“行。”   气氛太过诡异,周望川去门口的茶水台烧水。他把矿泉水倒入烧水壶,水开后倒掉第一壶水,等待第二壶水烧开的间隙,他去洗干净杯子。又把新的开水倒入杯子中晾凉。   商暮一直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周望川把微烫的水端过来:“喝点水吧。”   “谢谢学长。”商暮很乖巧地露出笑容,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慢慢的,肚子舒服了不少。   送商暮回宿舍的路上,周望川一腔话在心里憋了又憋,忍了又忍。   商暮偏头看他:“学长想说什么?”   周望川想起那个不知是谁的、把商暮扔在酒店的、做完就跑的渣男,又想起商暮那副被蹂.躏、被摧残后的虚弱模样,委婉地说:“……你要是缺钱,可以找我借。”   商暮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周望川不理解他在笑什么,严肃地又说了一遍:“我说真的。”   商暮止住了笑,只道:“行。”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还会有第三回第四回。   有时商暮是一个人,但大多数时候,房间里还会有另一个人X。几乎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X代表数学里的变量,也代表变化的人。   每一次,X都衣装整齐,商暮却衣衫不整地倚在床头,冷着脸面对X的嘘寒问暖。   周望川一到,商暮就拉他在床边坐下,面色清冷地对X说:“有人送我,你赶紧走。”   X便会恨恨地瞪周望川一眼,不甘心地离去。   周望川颇为莫名其妙。   这些X里,只有一个人拥有姓名。他就是傅年,也是那天周望川在书店外撞见,扶着商暮走出酒店的男生。   傅年是X集合里唯一的重复项。   某天周望川去接商暮时,正撞见两人吵架。   商暮照例是懒懒地靠坐在床上,语气漫不经心:“我说过了,不行。”   傅年站在他面前,激动地说:“为什么不行?我们明明志趣相投!如果你答应我,我们固定半个月一次,结束后我还能照顾你。平时我们可以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和我在一起,你就不用再去外面找人了。”   正走到门口的周望川闻言,尴尬地止住脚步,正要转身回避,商暮却已经看见了他,喊道:“学长。”   周望川不得已停下,和转过身来的傅年打了个照面。   “是因为他吗?”傅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周望川问商暮,“上次就是他送你回的学校,因为你在和他交往?”   周望川还没来得及说话,商暮冷冷地开口道:“是又如何。”   “你……”   周望川咳了一声,问:“要不,你们先聊?”   商暮抬头看他,眼里的冷霜一下子化开了,眨了眨眼睛:“学长,我坐不住,能扶我一下吗?”   那双眼睛非常漂亮,黑长的睫毛上凝着雾,周望川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眼睛说不。他只停顿了几秒,便走过去坐下,轻轻扶住商暮的肩膀。商暮放松了身体,倚在他身上。   傅年不敢置信,看他俩的表情像看奸夫□□。   “明明我们才是同类!你和他?!他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了解你吗?”傅年冷笑了一声,“他要是知道——”   “傅年。”商暮声音轻柔,打断了他,“别让我恨你。”   傅年刷地一下脸色煞白,后退了几步,恨恨地盯了周望川一眼,转身离开了。   周望川已经遭受过太多次这样的目光,早已习惯了。   但他此时在想另一件事。   商暮对他强调过两次,“即使我是,我也是1”,可眼前的情景又该作何解释?傅年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和我在一起,你就不用出去找别人了”。他想到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形形色色的男人。   周望川动了动嘴唇,满腔的话憋在口中,他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商暮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跟我吧。”   房间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周望川有一瞬间是惊讶的,他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要再找其他男人了,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交给我,你好好读书。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关系,你只负责好好学习,拿奖学金。”他觉得商暮是遇到了难事,需要很多钱,所以才会……卖身。这番话,他说得颠三倒四。   商暮看起来有点惊讶,半晌,他露出了一个沉思的表情。   “你让我想想。”他最后道。   那时,周望川正在毕业前夕,他怕等不到了。可他依然压下焦虑,温柔应道:“好。”   商暮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半个月后,毕业典礼结束,商暮来找到他,问:“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会打我吗?”   周望川当即道:“不会,动手是懦夫的行为。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   “如果我主动要求你打我呢?”   “那也不会。”   商暮看起来有点失望,他出神地思考着什么。周望川表面沉稳,实则内心紧张地等待着。   最后,在学校迎送毕业生的背景音乐中,商暮道:“那试一试吧。”   *   处理完酒店的玫瑰花后,商暮一路都心不在焉。直到坐在办公室里,他依然有些心情低落。   助理说第三遍的时候,商暮才有了反应:“来了新的摄影师?”   “是的。”助理拿出资料,介绍道,“新的摄影师是……”   “是我。”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声音有点熟悉,商暮抬起头,思索了几秒,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傅年。”   傅年显得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他向里走来,对助理道:“小姑娘,麻烦你帮我们关一下门,我和他是老同学了,正好唠唠嗑,叙叙旧。”   助理犹豫地看向商暮,商暮轻轻点了点头。   门关上了。   傅年笑着走过来,问:“好几年没见,过得怎么样?”   “很好,你呢?”   “几年没见到你,我倒是非常不好。”傅年说,“听说,你和那个医生在一起了?他知道你的爱好了么?”   商暮靠在座椅里,拿着一支笔在手指间转动,漫不经心地说:“与你无关。”   “啧,老同学了,就不能坦诚相见吗?毕业后我也找了好几个对象,最后都分了,因为不是同类人,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傅年语带叹息,“我们这类人,如果不能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对象,谈恋爱就是折磨,对吧?”   转动的笔停了。   傅年挑了挑眉:“我说对了?”   商暮手指一弹,圆珠笔精准地落入桌上的笔筒中。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废话?”商暮冷声说道,“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要和我谈工作以外的事情。”   傅年笑了笑:“凶什么,我们过去配合得很好,不是吗?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你也不要再去找别人实践了,考虑考虑我吧。有需要的话,我帮你瞒着你家医生,保证不让他知道。”   商暮说:“抱歉,我从不和同事发生工作以外的联系。”   傅年丝毫不以为忤,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没关系,好好考虑,二十四小时,随时联系。”   他说完便离开了。   当天下午,商暮便开始异常烦躁。   他固定半个月实践一次,和清夜那次泡了汤,还吃了药丸被送进医院洗胃。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乱爬,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克制住烦躁之情。   到了凌晨,他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周望川被他吵醒,问:“怎么了?”   商暮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坐起身来。   “做噩梦了?”周望川跟着他坐起,揽住他的肩膀,“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商暮倏地抓紧他的手,在他没反应过来前,把那只手用力地往腹部一按,同时哑声命令:“帮我。”   他需要暴戾的拳头,来填满腹中的空虚。   周望川完全清醒了过来,皱眉望着他。   商暮攥紧他的手不放,低声恳求:“周哥,帮我,我难受。”   “你昨天刚输了液,身体还没养好。”   周望川尝试安抚他,商暮却用力地喘了几口气,甩开他的手。   “你不帮我,是吗。”声音很冷。   “不是这样,已经很晚了,等明……”周望川去拉他的手,再次被用力甩开。   商暮倾身拿过床头的外套,抖出一张名片,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刹那,周望川也看清了名片上的名字,神情微变。   “喂?想通了?”在寂静的夜里,电话那头的声音无比清晰。   商暮盯着周望川,一字一句地回复电话:“现在,去酒店,和我实践。” 第15章   “现在,去酒店,和我实践。”   冷冷的话语落在寂静的卧室,似乎把整个房间都冻住了。连窗边的月色也变得僵冷起来。   只剩下电话那头明显激动起来的声音:“行啊,哪家酒店?”   商暮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盯着周望川。   直到电话那头再次传来询问声,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拿过商暮的手机,沉声对电话那头道:“他不去。”   说完,他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谁说我不去?”   商暮开始穿衣服,却被周望川握住手腕。   “我们谈谈。”   “没有什么可谈的。我只要动手,不要谈话。”商暮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桎梏,伸手去拿手机,周望川便把手机放得更远。   周望川说:“不要去。现在是凌晨两点,如果你去,至少也需要两个小时。结束后你会难受,睡不着觉。人不能不睡觉。”   商暮已经穿好了衣服裤子,冷冷地望着他:“那又如何?”   “别去。”周望川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又重复了一遍。   商暮垂眸看着交扣的手指,轻声说道:“今晚,想留下我,只有一个办法,你动手,殴打我。”   周望川只是沉默。   商暮开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动作缓慢却坚定。掰到最后一根时,周望川伸手把他拉入怀中,重重地咬住了他的唇。   灼热的呼吸交织,商暮急促地喘息着,用力推他,却被周望川按住腰揽得更紧。   一吻结束后,商暮睁开眼,看到了一双满是纠结和沉痛的眼睛。   两人在咫尺之间沉默对视,六年的相处,对彼此的每一个眼神和神情都洞悉至此。两人在沉默中交换了意见又表达了各自的立场。   终于,周望川闭了闭眼,低声道:“你让我想想。”   他这些年来都是意见坚定,毫不含糊的拒绝。而现在,他终于退了一步。   商暮盯着他:“多久?”   “明天,我会给你答案。”周望川说,他声音有点沙哑。   半晌,商暮道:“行。”   他又道:“手机还我。”   周望川却握紧了手机,拉过商暮的手用指纹解锁了屏幕,删除了刚才的那条通话记录。   而后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底部的横线,手机退出了通话记录界面,回到桌面。   商暮倏地坐直,像是怕他发现什么一样,猛地抢回手机。   周望川问:“怎么了?”   商暮抿了抿嘴唇,把手机熄屏放入枕头下面:“没什么。”   周望川没有多想,捡起床上的名片撕碎,直到拼凑不出那串手机号码,才把碎屑扔进了垃圾桶。   “睡吧。”   他回过头,商暮正在脱衣服,衣服翻上去,白色毛衣的衣领正卡着脖子。周望川伸手帮他脱下了,又捋了捋他翘起的头发。   房间重新回到黑暗和寂静。   第二天早上,周望川送商暮去公司,下车前,商暮说:“我耐心有限,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答案,那我只能去找他了。”   周望川说:“下班,我来接你。”   商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周望川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今天他不坐班,便不急着去医院。早高峰很堵,车子走走停停,在一个五岔路口等了三趟,才过了这个红灯。   他看见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人行道,看见孩子哇哇大哭,看见女孩红着脸,害羞地接过男孩递到她面前的玫瑰花。   在城区转了好几圈后,车子在一座庭院前停下。他下意识地开车来到了父母家里。   程云萱正从楼上下来,她穿着漂亮低调的礼服,化着精致的淡妆。   周望川喊:“妈。”   程云萱见到他,并不如何惊讶,只笑道:“今天不上班?我刚好要出去。”   “又和李阿姨她们喝茶聊天去?”周望川笑道,“都好晚了,去都能赶上午饭了。”   “那就吃午饭呗!”程云萱道,“我就只担心衣服不够漂亮,你不知道啊,我那群老姐妹,都可会打扮了!”   “放心,你的衣服一定是最好看的。”周望川娴熟地赞美她,“而且,就算你穿中山服和老北京布鞋去,都一定艳压群芳。”   程云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得了,比你爸还能贫!”   她颇有些得意地又说:“不过,衣服是小暮帮我设计的,肯定是最漂亮的。喏,还有项链,你来看看,好看吗?”   那是一条碎钻蓝宝石项链,镶着不规则的米粒大小珍珠,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好看。”周望川衷心地说。   “对了——”程云萱在门口换鞋,想起什么似的道,“小暮帮我设计的这条项链,我很喜欢。我让工匠按设计图又做了一条手链,适合男生戴的,打算送给他。他中秋会来的吧?”   周望川沉默了一下,微笑道:“会的吧。”   “那就好。”程云萱又道,“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陪你爸喝喝茶下下棋吧,他在楼上晒太阳呢。”   她推开门正要离开,周望川轻声叫住了她:“妈。”   他问:“你会做违背自己价值观的事情吗?”   程云萱停下脚步,看向他:“那要看是什么事情。”   周望川说:“如果不做,可能会导致一段亲密关系的破裂。”   程云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儿子,我觉得你方向错了。”   她说:“我不知道你指的违背价值观的事情是什么,但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如果两个人是齐心的,那便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我认为,问题不出在这件违背价值观的事情上,而是出在感情本身上。”   周望川怔怔地望着她。   程云萱走过来帮他理了理衣服,温柔道:“你还年轻,许多事情都还在摸索阶段,没关系的。你要去一一经历,才是完整的人生。是好是坏,都只是过程。”   她离开后,周望川来到二楼卧室。大学毕业前他一直住在这里,工作后才搬出去,卧室里保留着大学期间所有的证书、奖章和锦旗。   墙上正中央挂着他和医学院院长的合照,毕业那天他戴着学士帽,听院长勉励:“要勤学医术,厚德仁心。”   合照四周挂满了锦旗,大多是学校的同学们送的。   第一次收到锦旗时他简直啼笑皆非——某位同学整晚咳嗽睡不着觉,坚信自己得了肺癌,哭哭啼啼地来校医院看病。周望川告诉他是支气管炎,对方死活不信。等到真的吃药吃好了,对方风风火火地送来了一面锦旗,上书“妙手仁心周医生,悬壶济世驱肺癌”。最要命的,这位同学还大肆在学校里宣扬:“校医院的周医生治好了我的肺癌。”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面锦旗,虽然内容令人哭笑不得,却被他郑重地挂在了房间里。   后来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锦旗挂满了整面墙,程云萱给他定制了一个专门的黑檀木箱,挂不下的锦旗被妥帖地收纳了起来。   周望川把墙上的锦旗全部看了一遍,又把收纳好的锦旗一条条展开,仔细地看过。他看了大学期间每一本证书,最后他摩挲着学位证书里烫金的印字。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纯良,不可信也。”   回到医院时,周望川已经平静了许多。   他打开办公室的电脑,登录了一个论坛,这个论坛里全是“同好”。   半个月前,他注册账号后发了一条帖子:“你们是因为什么才有这个爱好?”,到现在已经有了一百多条回复。回复他的人中,有施与也有接受,每条回复都不尽相同。   周望川一一地看过去。   “小时候看到西游记里,孙猴子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大闹天宫,铁扇公主捂着肚子痛得大叫,当时就觉得特别爱看,长大后嘛……嘿嘿,你懂得。”   “天生的吧,从小就喜欢看别人肚子疼,特别是好看的小哥哥和小姐姐。我会有性-冲动。”   “小学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到肚子,竟然意外的爽,之后就戒不掉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无聊吧,虐着玩儿。”   ……   ……   周望川把这些理由分门别类地记下来,又打开一个全是论文的文件夹,把熟读过很多次的论文依次又读了一遍。他一边读,偶尔会沉思一阵,提笔划去本子上的选项,到最后只剩下唯一的选项,“心理代偿”。   因幼年时的某种刺激,或是生理的、或是心理的,需要疼痛来掩盖更深层的东西。   但那东西是什么,周望川现在并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腕表,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开车来到商暮公司楼下时,商暮竟然已经在路边等他了,车一停稳,便拉开副驾车门坐上来,直接了当地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周望川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   商暮疑惑地挑了挑眉:“你说。”   “我在你们的论坛进行了调查和了解,把有这种爱好的人做了个归因,又翻阅了一些相关论文,再结合我对你的了解……”   周望川顿了顿,望着他道:“我认为,你是因为童年时受到过某种伤害或者刺激,才需要用暴力和疼痛,来营造某种沉迷,进而掩盖……或许是掩盖另一种疼痛,又或许,掩盖某种痛苦的记忆。”   在他说话时,商暮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手指慢慢抠紧了坐垫,他神情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记忆。   周望川说:“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障碍,需要接受治疗。我看了一些关于心理治疗的书,我或许可以试试。又或许,我陪你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商暮脸上血色全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半晌,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你想说我有病?” 第16章   车里的温度降到零点。   周望川看着商暮,他觉得对方像一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正警惕又冷漠地抗拒着外界的接近。   他说:“事情要从根源上解决,否则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我只是觉得,看心理医生或许有用。”   商暮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望着周望川,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关切和担忧。这是典型的医生的眼神,善意的、温和的,引导着病人说出症结所在,从而对症下药。   他讨厌这样的眼神。   与看任何一个病人,都没有任何区别的眼神。   周望川又道:“看心理医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就只是放松下来,聊聊天而已。有些人工作压力大、晚上睡不着觉,或者面临重大选择之前,都会去看心理医生,当成是聊天和咨询就好。试过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他循循善诱,耐心开解。   商暮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不想要这样的关心,他一点也不想把那些伤痕展露在阳光下。   他要周望川爱他,不要周望川可怜他。可他又这样的挑剔,他不要俯就的爱,施舍的爱。他要平等的爱,热烈的爱。   他要眼神交接处能擦出火光的爱。   可那样的爱,早已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周望川耐心地问:“你意下如何?”   商暮收回目光,平静地说:“这就是你的答案。”   “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商量,讨论,共同做出一个方案。”周望川说。   商暮慢慢地笑了一下,他说:“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松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后,扶着车门道:“傅年应该还在楼上没走,我去找他。”   周望川皱眉望着他。   商暮又道:“你撕了一张名片,又有什么用?他是我现在的同事,名片要多少有多少。”   “何况也不只有他,过去那么多人,我随便打一个电话,就会有无数人愿意过来。”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控制车窗降下,就要喊住那个离去的背影。话语在喉口舌尖滚动数次,却艰难地被生生咽下。   那个身影穿过整片树荫,进入自动开合的双开玻璃门,又进入电梯,最终消失不见。   周望川慢慢地收回目光,他大概是没有资格去挽留的。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而来的。当年的他天真又妄为,总觉得世界充满无限可能,总觉得有无数的人等着自己去救。他给出源源不断的善意,却并不渴求任何回报。   除了对商暮。   他希望商暮能回报他爱意,哪怕只是十分之一。   可他太过自大。   他当年自以为救商暮于水火,可这么多年耗下来,什么都蹉跎尽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段摇摇欲坠的关系,他尝试用万般的细致关心来留住对方,可时至今天,一切都回不去了。   周望川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完,开车去了医院。   值班的护士见到他,惊讶地打招呼:“周医生来啦?今晚不该您值班呀!”   周望川笑了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   护士正在订外卖,问他:“您吃饭了吗?要不要帮您一起订外卖?”   “谢谢,不用。”周望川又问,“下午查房的时候,八床的情况如何?”   护士闻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之前一直昏睡,今天下午突然醒过来,精神也好,怕是……”她没有往下说。   周望川明白她的意思,怕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八床是个姓徐的奶奶,年七十五,儿女不肯抚养,她便独自一人生活。某天晕倒后被邻居送到医院,发现已经是晚期。她没有医保,也没有钱,儿女更是联系不上。她情况非常糟糕,即使做手术,也不过是拖延一段时间罢了。   但周望川还是帮她垫付医药费,担任主刀医生,为她做了手术。   推门进去时,徐奶奶正靠坐在床头,她头发早已白透,瘦得不成人样,但眼睛异常光彩熠熠。   “小周大夫,来坐。”她亲切地招呼周望川。   周望川拉过一个椅子坐下,问她:“您感觉怎么样?”   徐奶奶说:“前所未有的好。”她又说:“我想吃个苹果。”   她的牙齿早已掉光,身体机能基本丧失,全靠输液来维持基本体征。但周望川还是让人去买苹果。   苹果买来后,周望川拿着水果刀削皮,又把苹果切成大小相同的瓣儿,放在白磁盘中。   徐奶奶拿起一块苹果,含在牙齿掉光的嘴中,似乎在感受味道。她说:“小周大夫,一直还没说过谢谢你吧?虽然做了手术后也没活多长时间,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但总算是活着。能活着就是好的。”   周望川沉默了一下,微笑道:“您的儿女,过几天就会来看望您。”   他其实在说谎。进病房前他再次联系了徐奶奶的儿女,一人直接扣了电话,一人说找老大,别找他。还有一人听说徐奶奶没有遗产,拒绝过来。   徐奶奶却异常平静:“无所谓了。人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说了这么多话,她渐渐累了,闭上眼睛。   周望川离开了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走廊人少,尽头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吸顶灯,只有护士不时进进出出。   他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总认为医学可以拯救一切,给人以希望和喜悦。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他对商暮说过自己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行游大夫,踏遍四海,见人救人,尽我所能之后离开。离开之后,此生不会见面,生死都扔在身后。便只会有救人的喜悦,而不会有目睹人离世的无力感。”   当时商暮很是奇怪地看着他,说:“当医生不就是要见惯生死吗?有什么可伤感的。”   后来再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人缠绵至夜深,浑圆的月亮挂在窗边。   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本以为会听到忙音,哪知并没有。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周望川说:“结束了么,我去接你。”   他知道碰面之后,大概率还是争吵和冷战,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周道和照顾早已刻入了行为方式之中,无法轻易改变。   电话那头,商暮懒懒的声音传来:“你想来,就来呗。”   等周望川到了酒店,房间里却不只有商暮一人。   多年未见,傅年比之前明显成熟了许多,他对周望川伸出手:“周医生,幸会。”   周望川对他点点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商暮,道:“回家吧。”   商暮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微笑着说:“我和老同学多年未见,正准备出去吃个饭聊聊天,你要一起吗?” 第17章   说完那句话,商暮抬起头,目光浅浅地和周望川对视着。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睫毛长而密,眼神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   一旁的傅年也道:“是啊,周医生,一起去吧。”   这时,周望川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到消息,脸色瞬间一变。   “抱歉,医院有点事。”他说,“我就不去了。”   商暮挑了挑眉,道:“那等我们吃完饭后,我可以让你来接我吗?”   走到门口的周望川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可以,就匆匆离去了。   消息是医院的值班护士发来的,八床的徐奶奶生命体征出现波动,正在抢救。   周望川赶到的时候,抢救无效,病人已经离世。她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脸上表情平静恬淡。床头的苹果已经氧化发黄,与床上的人一样,变得了无生机。   处理完事情已是夜深。离开医院时,周望川打开手机,商暮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想商暮大概会夜不归宿。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发出咔哒一声,周望川进入屋内,意外地发现家里竟然有人。透过雕花梨木玄关柜的间隙,他和沙发上的人对视了。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映照出的一点微光。电视音量开得很小,随意调到了一个普法的节目,一身西装的主讲人正表情激昂地讲着什么。   穿着睡衣的商暮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腿上搭着薄毯,手里松松地握着遥控器。   两人隔着博古架的间隙对视了一会儿,周望川弯腰换了鞋,打破了沉默:“怎么没让我去接你?玩得开心吗?”   商暮按着遥控器,连续换了好几个台,光影在漆黑的客厅里闪动。他说:“还行。”   他随口又问:“发生什么了?”   听闻此话,周望川想起了几年前,他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商暮也曾这样问他。他说起了想当行游大夫的愿望,换来了商暮的不解,认为他不该为生老病死而伤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说起那一通的时候,商暮的脸上隐有不耐,似乎不耐烦听他讲那些事情。于是此时,他便只道:“没什么,一台急诊。”   商暮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换台的动作更频繁了。   周望川去浴室洗完澡,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沙发上,问:“还不睡么?”   “不困。”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一点,漆黑的客厅内,电视的影像映照在墙上,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斑。   周望川偏头去看,商暮用手肘撑着下巴,侧卧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皱着眉头一副躺得不太舒服的样子。周望川便伸手一拉,让他顺势躺在自己的腿上。   商暮也没看他,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然盯着电视看。   周望川扯过薄毯为他盖上,手臂很自然地垂落在他腰间,松松地揽着。   电视放的是相亲综艺,无聊又浮夸,商暮却看得很认真。   周望川看了几分钟,思绪又飘回了病房。   那盘氧化发黄的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小周大夫,好人一生平安。”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护士说,他离开后半个小时,徐奶奶按铃要了纸笔。护士不明所以,但仍找来纸笔给她。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了。   “……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子吗?”   声音拉回了周望川的意识,他低下头,商暮仍侧躺在他腿上盯着电视,薄唇轻轻抿着,看不出刚刚说过话。那眼睫毛黑长弯曲,周望川下意识地想伸出手碰一碰,却感到阻力。   他一看,两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拉在了一起,以十指相扣的姿势。   “嗯?”周望川慢慢地回想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商暮却又不说话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关掉了电视,房间顿时陷入沉密的黑暗。他想叫商暮去床上睡,却被困意和疲惫击垮,也合上眼睡了过去。   沙发上挤两个成年男子,实在有些勉强。于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两人紧紧地搂抱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一张薄毯。手脚交缠,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猪。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两人的工作都很忙碌,基本不太见面。夜里回到家时,另一个人已经睡着了,或者还没回家,连交流也少有。   周望川知道,商暮又和傅年去实践了一次,一直到深夜。   中秋节当天,送商暮去上班的路上,周望川问:“你今晚有空吗?下班后我来接你。一起去我父母家过中秋吧。”   商暮解开安全带下车,冷冷地说:“算了吧。还要演出恩爱,挺累的。”   下班之前,周望川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响了两声后果不其然被挂掉了。随之而来的短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加班,今晚不回。   商暮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逢年过节,周望川都会带他一同回家。周望川的父母性格开明又诙谐,对两个男生谈恋爱没什么意见,知晓了商暮的身世后,更是对他格外疼惜。   听到说商暮今晚要加班,程云萱想到半个月前和儿子的那一番对话,心里有几分了然。   一家人吃完饭后,周望川以要去医院为由准备离开。   程云萱叫住了他,去楼上卧室拿来一个檀木小盒,说:“这是上次说的那条手链,本来打算今晚送给小暮的,他应该会很喜欢。你去帮妈妈送给他吧。”   周望川应下,接过盒子,告辞离开。   坐上驾驶位后,周望川摩挲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商暮的电话。他以为对方不会接,可响了两声后电话接通了,首先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喂?”商暮的声音很清冽,夹杂在响亮的音乐和吵闹的人声中,格外清晰。   周望川问:“在外面吗?需要我去接你吗?”   商暮无所谓地说:“你想来那就来呗。”   紧接着,一个定位发了过来,是一家娱乐会所。   周望川驱车赶到时,街道华灯初上,会所正是热闹之时。   他走过一条条富丽堂皇的喧嚣走廊,停在商暮给他的包间号前。推门而入时,包间里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商暮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门推开的刹那,两人立刻就对视了。   这些天里,两人经常会有这样的对视。有些话夹杂在眼神中,不需要任何言语,只剩沉默的叹息。   周望川扫了一眼包厢内,认出了几个熟悉的人,都是商暮的同事,里面包含傅年。他微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在商暮身边坐下。   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商暮开口问道:“你不是在和家人一起过中秋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周望川说:“来接你回家。”   商暮垂在沙发上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公司团建,需要很久。”   周望川道:“没关系,我等你。”   正说着话,傅年端着一杯酒走来,在商暮的另一侧坐下,大大咧咧地揽过商暮的肩膀,对周望川说:“周医生,稀客啊,一起喝点?公司举办欢迎会,欢迎我入职,没想到小暮也赏脸参加了。大学时候他对我都没有好脸色,现在还要多亏了周医生你啊。我早就告诉过他了,我们这类人,和圈外人在一起是不会长久的。”   商暮偏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眼里闪过一丝隐藏的厌恶和烦躁,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挣开,只是抬起头,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周望川。   周望川的目光从那条手臂上掠过。四周是嘈杂的歌唱声,觥筹交错声,只有这处方寸咫尺间的静谧。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傅年又凑得近了些,笑着打破沉默:“周医生今天怕是要等许久。这边结束后,我和小暮还要去酒店,对吧?”   他笑得轻佻又放肆。   商暮紧抿着唇瓣,目光平静地盯着周望川,一言不发。   周望川却突然走神了,他想起了他刚刚和商暮交往的那一年。   彼时他在外地出差,某天上午,商暮打电话问他今天能否赶回来,他说恐怕不行,出差还要两三天。   商暮哦了一声,一个单字的音节,却带着淡淡的失落。停顿了一下后,他说:“那我和同学去玩儿了。”   “行。”周望川说,“那你记得把地址发给我。”   那天晚上,周望川抱着一大捧玫瑰花,推门而入时整个包间的人都看了过来。商暮坐在最里面的位置玩着手机,抬眼的刹那,满眼惊讶与不敢置信,静默了好几秒。   同学们纷纷起哄:“哎呀,这是谁订的玫瑰花?”   商暮回过神来,踏着满地的光斑走到门口。   周望川微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宝贝,生日快乐。”   他把那一束玫瑰花递过去。   商暮接过玫瑰花,许是花色太艳,他的腮边和耳后也被印上了淡淡的红色。他轻声问道:“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吗?”   周望川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再赶过去。”   他们靠在门口嘀嘀咕咕,包间里同学们的起哄早已翻了天,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回荡着,大家又怂恿周望川唱歌。   周望川点了一首信仰,他声音低沉,唱出来格外深情。唱的时候,他一直温柔含笑地注视着商暮。   商暮低着头不看他,只从那一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枝捏在手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   那晚他们在包间角落里谈情说爱,声音嘈杂,需得紧靠在一起才能听见说话声。他们在对方的耳边轻言细语,用同一个杯子喝酒,不时交换一个吻。   然后他们去了酒店。第一次亲密的纠缠,温柔又醉人。酒精让时间的流逝变慢,空气都弥漫着缱绻温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周望川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画面——商暮穿过人群向他走来,踏过了一路嘈杂。   现在他想,也许那只是一场绮丽的幻梦。   傅年的声音换回了他的意识:“……对了,周医生,要不要我教你?关于小暮喜欢的位置和力度……”他有些醉了,话语间越发放肆起来。   周望川面沉如水,他伸出两指捏住傅年的手腕。他太懂人体的骨骼和构造,只轻轻一捏,傅年便爆发出痛苦的惨叫,手臂从商暮的肩膀上滑落。   傅年瞪大了眼睛,刚要出手还击,却被商暮冷冷的两个字定住了:“走开。”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一位同事来把傅年拉走。其他人调高了配乐的音量,把空间留给门口的两个人。   周望川轻声道:“抱歉。”   商暮看着他,说:“至少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们这类人,确实是应该找同类在一起。”   两人因实践的问题争吵过无数次,却从未提出过分手,明的暗的都未曾有过。这是第一次,商暮谈到了这个话题。   周望川不太能说出话来。指尖触碰到了兜里的小木盒,他便拿出木盒递过去,道:“这是我妈妈送你的中秋礼物,她说你应该会喜欢。”   商暮顿了两秒,慢慢地伸手接过小木盒,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望川有很多想说的话。   可他想起徐奶奶临死前说的那句,人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开头和结局已然确定,那么过程,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想起一次次的争吵和冷战。   他想起一个又一个冷漠离开的背影。   最后,他想起餐厅桌面的那束玫瑰。本来鲜红欲滴、生机勃勃,却因无人问津而失水枯萎。最终被服务员连同剩菜剩饭一同扔入垃圾桶,进入城市的垃圾场。   一位同事坐在高脚凳上,正激情地对着麦大吼,恰是那首信仰。   “我爱你,是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信仰……”   周望川慢慢地说:“回家,我们聊聊吧。”   商暮最终还是跟他一起回家了。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家里的陈设和早上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水仙花正在月色下优雅地绽放,阳台上晾满了刚洗的衣服。那条一同盖过的薄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   商暮应该是喝了些酒,脸色有些微红。他微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周望川倒来热水给他。   商暮并不接,只道:“你应该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吧?”   分手这个字眼,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周望川说:“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分手。但他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这件事,即使是在那些争吵不断、疲惫不断的日子里。   商暮又说:“你应该早就受够我了吧。”   周望川依然回答:“没有。”   商暮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吗?”   两人在沙发上相拥而眠的那一晚,商暮已经问过这句话。周望川当时不理解他的意思,而现在,目光相触间,周望川一下子明白了。   大学时,他是那个家境优沃、理想丰满的学长。每天都有好心情。他偶尔嘴贫,偶尔搞笑,兴起时还会说一段单口相声。他总是故作严肃地调侃病人,吓得同学们不得不好好养生。在校医院的评分APP上,大家对他的评价十条有八条都是:“学长真幽默。”“学长也太逗了吧哈哈哈……”   可是现在……   现在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好。这让他成为了一个无趣的人。他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戏谑调侃过了,他总是稳重又成熟,字字句句都是无趣的关心。   周望川说:“抱歉。”   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解释。”   “关于你父亲……监狱那边,我前几天联系了人,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再为此事操心。”   商暮立刻坐直,脸上布满愤怒,眼里的火气就要喷出来。   “你先听我解释。”周望川说。   他讲了那把剔骨刀的事情,又温和地说:“我不敢让他见你,我怕他会对你造成伤害。这样的伤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生气发火,都没有关系。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不会后悔。”   商暮脸上的怒色退却了一点,带着些审视意味地说:“你做的事不止这些吧。 ”   “确实。”周望川平静地说,“给了他那一百万后,我又安排了人跟着他。他在赌场大赚了一笔,正得意洋洋的时候,被我安排的人怂恿着玩了把大的,输得倾家荡产,巨额财富瞬间化为乌有。他无法承受,掏出刀意图伤人,以故意伤害罪被捕入狱。”   商暮说:“可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交往。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展露出的脆弱吗?   因为他是他的病人吗?   因为他比其他病人长得更为好看一些吗?   因为周望川那普渡众生的善心吗?   因为他用撒娇和示弱,留下了这位无比善良的学长吗?   可所有感情只要不基于爱,就无法长久。更何况是廉价的同情。   他已经预料到了周望川会怎么回答,那回答必定是委婉而温柔的,说尽世间万物,却唯独不提爱。   是的,他身世凄惨,从小丧母,遭受父亲的家暴。不得不很早就打工赚钱,自力更生,缴纳学费。   可他不要周望川可怜他。   他不要周望川因他的身世而留下,若不是因为爱而留下,他宁愿不要。   想到这里,商暮倏地站起,烦躁地道:“不要说了。”   他想到那个夏天,在那条阴暗无人的街巷,他满手鲜血地拉住周望川,声音颤抖地求他不要救地上的人。然后他被拉住手腕,带出了巷子,来到人间。   换做任何一个周望川曾经的病人,周望川应该都会这样做的吧。唯一的区别是,他大概比那些人更为好看一些。   可容颜是会老去的,像玫瑰会凋零。   周望川跟着他站起身来,只道:“抱歉,我没能满足你的爱好。”他声音沙哑。   他回想当年,商暮大概是看出了他那一丝隐藏的爱慕,才会同意与他交往。他用痴缠和关爱留了他六年,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分歧面前,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商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什么抱歉的,我能找别人。”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就分手吧。”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点过的一首歌,他最近总是单曲循环。   I break your heart so you don't break mine. 第18章   “那就分手吧。”   之前或许预演过无数次, 但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摆开,周望川仍是觉得,他太过高‌估自‌己。   他沉默着不说话, 目光越过商暮的肩膀, 落在阳台的水仙花上。如霜的月光抚弄着花瓣,温柔如水。   商暮冷眼望着他,继续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又何必做出这幅模样?假装着不肯分手,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和感受?”   “你以为你爱我吗?只‌不过是你那泛滥的、无处安放的、自‌以为是的爱心, 需要找一个‌接收对象, 所以你找到了我!你只‌是沉迷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沉迷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悲天悯人的道德模范!”   商暮喘息了几口气, 停不下来似的, 继续恶语道:“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很悲悯、很善解人意吗?你只‌不过是自‌我感‌动,你只‌是想体验那种‌优越感‌!帮付不起‌钱的病人垫付医药费、留手机号给他们‌让他们‌随时咨询, 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你自‌始至终感‌动的只‌有自‌己!”   周望川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在学校的时候, 你暗中帮人垫付医药费,你问过别人的意见吗?别人需要吗?你自‌以为是,满足的只‌是自‌己的欲望!”   周望川终于回‌过神来,他神情恍惚, 茫然无话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的表情像是被最为亲近的人从背后刺了一刀, 又像是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最为信任的战友调转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声, 停不下来似的又道:“你扪心自‌问,为什么选择当医生?真的是因为想救人、想帮助人吗?还是因为你那无处安放的、满溢出来的无用的爱心, 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你真的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吗?”   “你……”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却只‌一个‌字,说不出别的话来。   从医生涯中,他被许多人质疑过,人性‌本恶,他不在乎那些来自‌陌生人的中伤和蜚语。可是当最亲近的人也向他举起‌尖刀,多年来奉为圭臬的价值观,在此刻摇摇欲坠。   商暮烦躁地转过身,不再看他:“我走了,那就再也不见吧。”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堆什么,他知道那些话伤人,可他控制不住。   可是肩膀被按住了。   “你留下吧。”周望川终于能说出话来,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我走。”   他没‌有对刚才那番话做出任何回‌应,快步去卧室收拾了两件衣服。他连袋子也没‌拿,把‌衣服搭在手臂上,神情恍恍惚惚,走到大门口才停下,转身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加一个‌国外的研讨会,你……”   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沉默了十几秒后,连门也忘了关就离开了,中途脚步踉跄了一下。   商暮听到电梯到达的叮铃声,然后电梯门开,电梯门关,电梯下行。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后,他收拾好行李,最后回‌头望了客厅一眼——   这个‌家是他和周望川一点一点塞满的,是他们‌共同的家。那段时间他沉迷于购买家具,今天带回‌一个‌鞋柜,明天带回‌一个‌花架,后天又换上不同纹路的花瓶。他喜欢新鲜,讨厌陈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改变室内陈设。   “桌子挪到这里,吃饭时南北而‌坐,刚好向阳。”   “书房门框的颜色和咱家的装修不搭,我联系了工人,周末来换。”   “你不觉得衣柜显得太臃肿了吗?黑沉沉一大块杵在那,太压抑了,我觉得……”   周望川总是倚在门框上,含笑地听他说,不时点头附和。   他不高‌兴了,就逼问:“你就不能发表一点看法吗?”   周望川便会装模作样地沉思一阵,说:“绿色会不会好一些?”或者,“那就不要衣柜?”   他便嗤笑:“你还是别说话吧。”   周望川便笑:“你选的就是最好的。”   风铃声唤回‌了商暮的意识,他走到阳台上,摸了摸挂在那里的鎏金鸟笼。他们‌刚搬进来时,养了一对鸟儿,一只‌蓝色,一只‌绿色。鸟笼门常开着,小‌蓝和小‌绿爱停在花叶上栖息,它们‌的羽毛深浓纯净,远看像两颗宝石。   可半年后两只‌鸟飞走了。周望川就这毛病,即使是养鸟,也不愿把‌它们‌关起‌来。   商暮又来到书房,书桌下面有两个‌上锁的抽屉,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周望川的。他把‌自‌己的抽屉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行李箱。   然后他蹲在那里,握住周望川那个‌抽屉的金色拉手,粗暴地晃动。但锁的质量很好,并没‌有被拉开。   商暮撒开手站起‌身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打消了去厨房拿菜刀的念头。   离开书房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满墙的锦旗和证书,金灿灿红彤彤的颜色并不美,他早就嫌碍眼了,周望川却无比宝贝它们‌。   他现在冷静下来,觉出最后的那番话实在是过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失去他了。   行李箱的车轱辘碾过大门门槛,发出哐当一声,惊亮了走廊的声控灯。商暮按了电梯,静静等待着。很快电梯到了,他拉着行李箱进去,回‌身的瞬间,余光扫过大门——   那里挂着一串钥匙。   想来是周望川走的时候太过失魂落魄,连钥匙也忘了拿。   商暮望着那处,那一串里面有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形状很熟悉,与他方‌才用来打开抽屉的钥匙一模一样。   *   从家里出来后,周望川便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走。车轮碾过喧嚣的市区,又把‌笑声和闹声扔在身后,进入黑暗无人的郊区。   车子沿着河堤向前驶去,车窗大开着,夜里的凉风滚滚而‌来。   “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很悲悯、很善解人意吗?”   “你只‌是沉迷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感‌激你吗?!”   ……   ……   声音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周望川猛地一个‌急刹车,轮胎在地面擦出尖锐的爆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他把‌车停在路边,来到围栏边,点上一根烟,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   中秋月圆之际,水光溶了月色,满江静谧。   烟头在指尖忽明忽灭,周望川立在江边静静地回‌想,他们‌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初见应该是没‌有错的。   他有一本日记,记录着那一天。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连日记的日期和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   【XX年6月12日,晴。   窗台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玫瑰,不知道是谁送的。花很漂亮,特别是傍晚,阳光落在花瓣上时。   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个‌病人,是设计专业的小‌学弟,今年大一。他长得很好看,但因为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咳,关注点错了,我是个‌医生,不应该关注病人的长相。   给他挂了药水后我就下班了,结果——嘿,您猜怎么着?这家伙居然——拔针逃院!牛啊,百年难遇!   好家伙,拳脚那叫一个‌利索啊,哐哐哐放倒仨人。我放倒的三个‌人至少还能扶着墙站起‌来吧,他给人揍得,直接躺地上哀嚎着爬不起‌来。这家伙看见我,还想跑,果断让我逮住。   不是,小‌学弟你半个‌小‌时前还胃痛得小‌脸煞白煞白,怎么转眼就这么能打了?   扶他的时候摸到了肩胛骨,有点瘦,虽然很能打,但应该打不过我。行,那就武装押解回‌学校医院。   打了屁股针后果然老实多了,就是不知道在那瞅啥呢,一个‌劲搁这瞅我,我脸上也没‌东西啊。给他买了个‌热水袋,他挺乖的,一直抱在怀里。   中途我爸打电话来,让我帮他去珠宝店取他为妈妈定制的项链。   临走前,小‌学弟乖巧地盯着我,呵,我可不会再被骗了,果断让护士学姐帮忙守着,休想再逃跑。硬的来了要来软的,送了他两枝玫瑰花。   去珠宝店取了项链,妈妈很喜欢。几年前做了手术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在学中医了,希望能帮她调理身体。另外,天天保持好心情,对身体也有好处:P   不知道那位小‌学弟的点滴挂完没‌有?话说回‌来,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咳咳,打住,最后再默写一遍咱自‌己发明的从医准则(对待病人,无论贫富、年纪、美丑,都要一视同仁……)【“美丑”两个‌字上打了双圈强调。】   十二点了,睡觉。】   大坝上吹来凉风,烟头也燃到了底,周望川又点上了一根。   第‌二次见面应该也是没‌有错的。   【XX年6月28日,晴。   在徐叔的诊所里帮忙时,又遇到了小‌学弟。   我嘞个‌乖乖,不知道什么深仇大恨,他这是真要把‌人往死里打啊。地上的男人已经快不行了,小‌学弟还紧紧地拽着我,让我别救那人。   要是不救,小‌兄弟你明天就得蹲大牢了……   但他这样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又掩藏着疯狂。他手指很凉,攥着我的手腕。他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感‌觉他要碎了。   我不想让他碎掉。   于是我拉着他的手,带他去诊所处理伤口。   他似乎茫然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又有点呆呆的,被弄痛了也不说,失神地盯着我看,像一只‌迷迷瞪瞪中了麻醉药的小‌兔子。   我故意逗他,问他家住山上哪个‌窟,家有兄弟姐妹几余人,清蒸还是红烧。   他还是傻不愣登地盯着我。   好吧,我讲了个‌不好笑的冷笑话,只‌好借口去拿破伤风针,掩饰尴尬。   打针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原来他竟有这样的故事,也不怪他想打死刚才那个‌男人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他,他又恢复了平淡冷漠,像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送他回‌学校时,我给他买了一枝玫瑰花。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心情。   他收下了。   好了,睡觉。】   后来的几次见面,应该也是没‌有错的。   【XX年7月13日,晴。   今天去柳林喂猫,撞见女‌孩向小‌学弟表白。小‌学弟拒绝了,还说不喜欢花,女‌孩哭着跑了,把‌玫瑰扔进了垃圾桶。   ……是托辞吗?   我送了他两次,他没‌拒绝。嗯,不喜欢吗……?要不要我找个‌机会再送一次,看他会不会拒绝。   去,想啥呢,莫名其妙。   和小‌学弟一起‌撸了猫,他给取了个‌名字叫四喜,猫猫很喜欢。】   【XX年10月28日,阴天。   最近和小‌学弟一起‌云养猫,交换四喜的美照,他好像挺喜欢猫的。   中途他来过一次校医院看病,也是胃不舒服,写了一份食谱清单和注意事项,等有机会再给他吧。】   【XX年2月2日,雪。   爸妈又去旅游了,不回‌来过年。啧,大俩口挺甜蜜。   和校医院的一位医生换了班,让他早点回‌家过年,我一个‌人值班就行。他给了我一盒自‌己包的饺子。   竟然又遇到了小‌学弟。   他穿得很清凉,要风度不要温度,冻得手都在打哆嗦。他手指被纸张割破了,我帮他贴上创口贴,没‌忍住,握住他的手给他暖了暖。   望着他的背影进入风雪中,我叫住了他,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家。】   思绪骤然打住,周望川单手撑着河堤的围栏,望着河对面的灯塔,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是了,是这里错了。   原来从这里开始就错了。   是他太过心急,暴露了自‌己的心绪,换来了对方‌的洞察和躲避。   他还记得那一篇日记的最后一段。   【听诊器刚好杵在左胸,心跳声杂乱而‌迅猛,我不知道该用西医解释,还是用中医解释,或许都不能解释。毕竟,岐黄难医心病。】   这一天并没‌有记录完,日记却在这里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下一篇。   【………………   我的老爹老娘啊,您俩是想坑死亲生儿子吗!!!   我信誓旦旦地向人家小‌学弟保证了家里没‌人,结!果!你!俩!整!了!个‌!欢!迎!仪!式!   这下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要是死了,半夜都得扒开坟墓坐起‌来喊冤!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人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拐人进深山的人贩子!   ……………………(此处省略一万字心理活动)   彳亍口巴,事已至此,只‌好用不失礼貌的微笑掩饰内心的崩溃。   今晚我也睡不着了,刚好查查文‌献,小‌学弟吃鱼会胃疼,这是什么理儿?他现在睡在隔壁,希望他能有个‌好梦。】   【XX年2月3日,初一,晴。   送他回‌学校,他把‌红包还给我。我骗他说其他同学来我家过年,我爸妈也会给红包,他就收下了。   当然我在骗他。   我从来没‌带过别人来家里过年,我爸妈也没‌给过其他人红包。   还是不告诉他了,免得他不自‌在。   又送了他一枝玫瑰。他收下了,也没‌说不喜欢呀?那么在湖边那次,他是骗那个‌女‌生的?   还是说,他只‌会收我的花。   咳咳。这多不好意思。 ^_^】   【XX年5月28日,晴。   中医学了些皮毛,去徐叔的诊所坐班了半个‌月,他在旁边指导。   又搜集了十几个‌民间疑难杂症的案例,全部记录下来了。学医果然还是要沉入底层,用丰富的实例构建出基本的心理表征,光靠死读书是不行的,知行合一才是正确之道。   给妈妈做了一种‌中药茶饮,希望能补气益血。   去旧书店买书,竟然看到小‌商学弟从旁边的酒店出来,身边还跟着个‌男生。   啊……好几个‌月不见,原来是去谈恋爱了吗……   他看到我,让我送他回‌学校。旁边那男生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我这是介入了什么情感‌纠纷……   算了,心情不好,今天就写到这吧。】   【XX年6月2日,阴天。   最近都没‌怎么写日记,因为忙着去酒店接小‌学弟。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某天小‌学弟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去酒店接他。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好像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每次去接他时,他都是脸色苍白,身体很难受。有时候我会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挣钱。我向他明示暗示过,告诉他缺钱可以找我借,他只‌是一笑而‌过。   今天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说:“你跟我吧。”   我说我不在乎他的那些过往,这句话是在自‌欺欺人。我没‌有办法不在乎,可我更没‌有办法看他挣扎于泥潭。   他愣了一下,却并不显得惊讶。他让我等他想想。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睡不着。】   月亮隐入云后,河堤上只‌剩下深深的黑暗。脚边已扔了三个‌烟头,周望川将手中的烟头在石砖上按灭,于是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他想,这里是错的第‌二步。   商暮说得没‌错,他总是捧着那些无人在乎的爱心和关切,却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接受。   可那时的他还没‌有学会深思熟虑,只‌凭着一腔孤勇,将错误的路坚持走了下去。   【XX年6月7日,晴。   在毕业典礼的背景音乐中,小‌学弟答复了我。   他说:“我们‌试试吧。”   我突然听不见音乐声和其他人声了,我望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玫瑰是我的了,他将只‌为我绽放。】   【XX年11月15日,阴天。   在外地出差,宝贝打电话问我今天能不能回‌A市,我说不能。他很是失落地哦了一声,闷声说那他去和同学玩儿了。   我忍着笑,他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年只‌过一次的大日子,我当然是早就准备好礼物‌了。   晚上飞机落地,我买了一捧他最爱的红玫瑰,推开包间的门,他望向我,眼里混杂着诸如惊讶、茫然、欣喜、感‌动、不敢置信之类的情绪,像个‌不断向外放出情绪的二次元电动小‌马达,可爱死了。   我如愿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他,他的脸和耳朵都红了。我对他唱情歌,他害羞得连脸都抬不起‌来,拿着一枝玫瑰,花瓣都被他揪秃了。哎呀,好清纯的宝宝,太可爱了,想拎过来rua秃。   滚了一夜床单,没‌睡觉。精神得很,现在在飞机上写。】   【XX年12月1日,晴。   宝贝又拍了一个‌封面,太好看了,剪下来加入收藏。   PS:要是被他知道,我从大学时候起‌,就开始收集他的各种‌封面图……一定会以为我是变态吧-_-||   咳咳,那就藏好,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其实发现也没‌啥吧,情侣间的小‌情趣嘛……】   【XX年2月5日,雪。   又带小‌玫瑰去家里过年啦,他一直说我上次是故意的,为的是拐他回‌家见父母,我好冤……不过没‌关系,反正迟早要拐他回‌家。   他有点拘谨,坐立不安,目光一直紧跟着我,我去倒个‌水他也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只‌好拉他去楼上房间,吻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放松了些。   他问我:“你爸妈会喜欢我吗?”   这么乖,谁会不喜欢。   我抱着他安慰了一会儿,他总算不紧张了。】   【XX年4月18日,晴。   宝贝很爱吃我做的粉蒸排骨和海鲜粥,他不知道的是,我在海鲜粥里加了些养胃的中药材,一起‌熬的。他肠胃不好,又不爱吃药调理,愁死我了,只‌能想方‌设法地骗他吃。   小‌玫瑰真不好养活,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养。这么乖又这么漂亮的宝贝,矜贵一点是应该的。】   【XX年7月1日,阴天。   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他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我虐他?   或者,他觉得不能辜负我的好意,所以顺水推舟地答应。】   银白的月光下,翻动纸张的修长手指顿了顿,白皙的指尖摩挲着那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XX年10月8日,大雨。   第‌一次吵架。   他上楼了,去找其他人虐他。我在楼下的车里等他,瓢泼大雨敲打车窗,看不清路面。】   【XX年12月31日,阴天。   跨年的前一刻,病人离世了。   回‌家后宝贝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他有点不耐烦,说我太过多愁善感‌。   以后不能再拿这种‌事情烦他。最近没‌有吵架,气氛还算和谐,好好珍惜这段时间。】   【XX年3月5日,阴天。   又吵架了。他删了我的微信,拉黑了我的手机号。不知道怎么办。】   【XX年6月18日,阴天。   又吵架了。   我不能满足他的爱好,他只‌会越来越讨厌我。】   【XX年8月1日,阴天。   又吵架了。   烦躁。   他也许已经受够我了吧。   他不是因为爱我而‌留下,只‌因为感‌激。感‌激是不会长久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他。】   ……   ……   【XX年8月20日,晴。   又吵架了,他飞去南边出差,其实是为了躲我。   晚上尝试着打了电话,居然接了。给他点了外卖,也乖乖吃了,还主动说要早睡。   好乖啊,好想抱着他睡觉。   他还是这么乖,即使他不爱我。】   【XX年8月27日,阴天。   第‌五十三次,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他不再爱玫瑰花了。   他讨厌的不是玫瑰,是我。】   【XX年9月9日,晴。   他已经躲去酒店一整周了,今天下午他误吃了两颗药,我带他去医院洗胃。他瘦了好多。   他在哭。   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所以这么苦吗。   但字字千钧,我没‌能问出声来。】   【XX年9月10日,阴天。   矛盾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他逼着我去虐他。我尝试着想办法解决,他拒绝告诉我他的心理问题。   又见到了那个‌叫傅年的男人,真想捆起‌来揍一顿。】   【XX年9月11日,阴天。   徐奶奶去世了。】   【XX年9月28日,阴天。   他就要和我提分手了吧。   我没‌有办法能留住他。】   月亮又悄悄从云后探出头来,脚边已落了一地的烟头,周望川捏扁了空荡荡的烟盒,发动了轿车。   他其实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切都开始于那年的6月12日。   第‌一篇日记的时间是6月12日,那个‌下午,残阳温柔地落在玫瑰花瓣上。正要下班之时,敲门声传来,他转过头,望见了跨门而‌入的大一学弟,听见了清清泠泠的柔和嗓音,那是玫瑰绽放的声音。   开始写第‌一篇日记之前,他在扉页上写了一句在某本古书典籍上读到的话——   将此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这是他从医的座右铭。   可他并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菩萨,他是怀着万千红尘私念的凡人。他的深心,他的尘刹,都集于一人身上。   在6月7日的那篇日记旁,他曾郑重地又写了一遍这句话——将此深心奉尘刹。你是郁郁深心,亦是万千尘刹。   车子沿着来时路回‌到了市区,驶入了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望川没‌有离开过医院,连轴转地做了十几台手术。他不能停下来,他只‌能借由手术时的全神贯注,来摆脱脑海里的杂音,摆脱那件已然发生的可怕事情。   通宵做完一台手术后,周望川脱下手术服,刚离开手术室,脑中突然一阵眩晕,只‌好扶住了门。   旁边的实习医生忙扶住他:“周医生?周医生?”   周望川缓过这一阵,等眼前的黑雾散去:“没‌事。”   护士倒来糖水给他,打趣道:“周主任这是在提前赶kpi啊!刚过了中秋,距离年底还早着呢!”   周望川笑了笑:“那可不,赚钱养家。”   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回‌到办公室给自‌己量了体温,38度3。吃了一颗药后,他去了里间的休息室,等睡一觉醒来,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他没‌有再休息,而‌是继续看诊。他平时最爱和病人随口闲聊两句,告诉这个‌忌口那个‌注意事项,今天却除了必要的话以外,基本不太说话。一个‌接一个‌地叫号,一旦慢了,那个‌声音就会萦绕在耳边。   “你以为病人真的会感‌激你吗?你不过是在施舍你那泛滥的爱心罢了……”   周望川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对门外道:“下一位。”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周望川觉得他有点熟悉,脑子正在疲惫中,便也没‌有多问。   哪知男人咧嘴笑道:“周大夫,是俺啊!上个‌月俺刚刚来过,你让俺空了来补一个‌CT。这不,上个‌星期工头刚给结了工资,俺就来了。您说得对,身体的事不能马虎……”   周望川这下想起‌来了,男人是上个‌月那位农民工,上次说没‌医保,让他开便宜的药。   “是你啊,最近感‌觉怎么样?”周望川随口寒暄,拿过他的病历本翻看。   “很好,很好!多亏了周大夫您开的药!”男人一个‌劲地说,“那时候没‌钱,您开的药又便宜又好。”   “行,那你去做CT吧,拿到片子再来找我。”周望川打出单子递过去。这时喉咙一阵瘙痒,他偏头掩唇低咳了两声。   “好的。”男人接过单子,又关心地问了一句,“周大夫感‌冒了?您给俺们‌看病,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   周望川端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笑了笑道:“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男人把‌脚边的袋子提起‌来,放到桌上:“这是俺家婆娘做的咸鸭蛋,上次的事还没‌谢谢您,您一定要收下。”   周望川推拒:“你花钱来看病,为你治病是分内之事,不用感‌谢。”   男人很坚持:“周大夫,收下吧,不多,就十二颗,都是双黄蛋。您不是感‌冒了吗,回‌家熬个‌咸蛋黄粥喝,保准好得快!”   周望川望入这双眼睛,里面是质朴的感‌激。过去那六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些感‌激,可是几天之前,他被一番话动摇了。   “收下吧。”男人把‌包了两层的橘红色塑料袋往前推了推。   在这双眼睛面前,周望川心里有个‌地方‌渐渐柔软起‌来,他不再推拒:“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男人咧嘴笑得开心。   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之前,周望川回‌了一趟大学。   他先去找老师们‌聊了聊天,谈了一番近期的医学趣事,又去了一趟校医院。人换了一批,却还有两三个‌面熟的,熟人相聚自‌然欢喜。   校医院的APP早已没‌多少人用了,只‌在病房床头有一个‌模糊的二维码。   周望川心里一动,扫码下载。   APP的图标是一弯抱着小‌小‌红色十字的金黄月亮。   过去他虽然总是怂恿病人给自‌己一个‌五星好评,却从没‌下载过APP看评论。他自‌知尽心尽力,便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可是这个‌图标,竟有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什么地方‌瞥到过。   他一时想不起‌来,便沿着柳林的湖泊散步,在灌木丛边等了十几分钟,一只‌似曾相识的奶牛猫偷偷接近。   “四喜?”周望川唤道。   “喵~”   四喜比过去长大了许多,皮毛顺滑有光泽。她凑过来闻了闻,确认是熟人,便躺在地上喵喵叫着撒娇。   周望川蹲下摸她的肚皮,轻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细细的风声中,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周望川看到来电显示,略有些惊讶,他按下了接听键,传来的却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两头一同静默了几十秒,周望川打破了沉默:“怎么了?”   对面又默然了十几秒,才生硬地说:“我身体不舒服。”   周望川问:“哪里不舒服?”   “胃痛,夜里睡不着。”   “着凉了么,还是吃错东西了?最好能描述一下,是哪种‌痛。”周望川耐心地说,却又觉得大概只‌有那一种‌可能,便又道,“如果是……”   “没‌虐。”对面的商暮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顿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周望川又问了几个‌问题,商暮语气虽然生硬,但一一回‌答了。   “有一种‌红色缀蓝边的盒子,里面的药片是椭圆形的,吃一颗就行。但要饭后吃,不能空腹。”周望川觉得,商暮应该不想让他知道酒店名和房间号,便打消了为他下单药的念头,又道,“我把‌药的名字发给你,你问一下酒店前台,看有没‌有这种‌药。”   那边传来拉开抽屉和翻找的声音,而‌后商暮很慢地念出了一串晦涩的药的名字,问:“是叫这个‌吗?”   周望川怔了一下。   商暮又问:“电视柜旁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找到的,到底是不是?”   “是。”周望川轻声问,“你在家里?”   商暮冷硬地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四喜轻快地叫了两声。   “……你在学校?”   周望川摸了摸四喜的脑袋,答道:“对。”   商暮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胖了吗?”   “嗯。”周望川说,“我拍照发……”他说到一半打住,又道,“抱歉。”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下:“谁稀罕。”   两头又陷入沉默,只‌剩清浅的呼吸声,和时不时掺杂进来的两声猫叫。   周望川听出他呼吸的不稳,便打破沉默问道:“胃不舒服?”   “没‌有。”   “药需要饭后吃。这几天饮食先注意一下,我给你……”周望川很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给你点合适的外卖吧。”   他已经预料到,等待着他的会是一句冰冷的“谁稀罕”或者“要你管”。   但商暮沉默了几秒,只‌道:“好。”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周望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商暮的声音又低又轻,暗含着委屈和烦躁,就像被人逼迫着不得不说一样,“……你不要我了吗?” 第19章   一时间‌, 周望川并不明白商暮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商暮不要他,一次次地抛下他, 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可现在, 商暮的语气那样委屈,就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在周望川愣神沉默时,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一句:“呵……不要就算了。”   “没有。”周望川下意识地说。   他顿了顿,又说得‌更清楚了些:“没不要你。”   他不知道商暮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没空去深想。当‌商暮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时, 他唯有细心安抚, 这‌是多年来深植于心的习惯, 是不经过理智的条件反射。   电话里又是沉默的呼吸声。   周望川解释道:“我要去国外一趟, 参加研讨会。这‌个‌研讨会每年都有的,去年是在C市, 你还记得‌吗?”   商暮:“嗯。”   去年十月, 研讨会在国内C市举办。C市是个‌景色优美‌的滨海城市,金秋十月又刚好是旅行旺季, 周望川便‌邀请商暮和他一起去。   两人之前‌刚吵了一架,去的路上商暮还在闹脾气,到了酒店坚持要订标间‌,却被前‌台告知只‌有大床房。   去海边玩的时候, 商暮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地泼了周望川一身水。周望川躲闪不及,只‌好和他泼作一团。   最‌后两人全身湿透,回酒店洗澡, 洗着‌洗着‌在浴室滚作一团,一直到深夜。两人身上都被地砖硌出了一块又一块的淤青, 只‌好半夜打电话让前‌台送红花油和酒精棉签。   第二天‌晚上商暮又闹着‌要吃海鲜,吃出了急性肠胃炎,吐得‌发起高烧,半夜被周望川送去医院挂水。   挂了两大瓶药后天‌也亮了,商暮虚弱地扔下一句“此生再也不吃螃蟹”,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望川喝了杯咖啡提神,强打精神赶去开会,在会上还作为优秀年轻医生代表,分享了两个‌手术中的实际案例。等开完会匆匆赶去医院,那家伙大概是觉得‌昨晚丢脸,早已经拔针出院,飞回A市了。   一提到这‌件事‌,商暮明显有些不自在起来:“提这‌做什么。”   周望川说:“就是那种研讨会,只‌不过这‌次在国外,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商暮:“哦。”   电话里又沉默了下来,周望川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话说,便‌道:“吃了药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记得‌给我打电话。”   “哦。”商暮顿了顿,道,“我挂了。”   周望川道:“行。”   等电话挂断,周望川才觉出不对劲来。商暮从来都是直接挂他的电话,有时甚至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被挂了,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直到飞机降落在地球的另一侧,周望川仍然没有想明白。   到了酒店安顿好后,周望川犹豫了一下,给商暮发去了一条消息。他怕商暮已经将他删除,便‌先发了一个‌“。”。   预想中的红色感叹号并没有出现,聊天‌框里却立刻出现了另一条消息。   商暮:?   周望川撤回了那个‌句号,发消息问他:胃好点了吗?   下一秒,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周望川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下意识地接起了电话。   “还在疼。”商暮闷闷的声音传来。   周望川问:“怎么个‌疼法?”   “反正就是疼,疼得‌喘不过气。”   他虽这‌么说着‌,呼吸却是平稳从容的,说话也很‌中气十足。周望川便‌知他已经好了。   周望川很‌了解商暮,真正身体难受时,商暮会一言不发地自己忍受。若他夸大疼痛,通常是在撒娇。   等等,撒娇……?   周望川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翻身声音,便‌问:“躺着‌了么?”   “嗯。”   “入秋晚上挺冷的,灌个‌热水袋抱着‌睡吧,本来肠胃就不好,别‌再着‌凉了。”   商暮说:“麻烦。”   周望川看了一眼腕表,此时国内已是凌晨,他便‌道:“早点睡觉吧。”   “哦。”   商暮说完后顿了顿,又道:“喂……”   “怎么了?”周望川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别‌扭,耐心地问。   “那个‌……”商暮纠结了半晌,别‌别‌扭扭地说,“你倒时差,也注意休息。”   周望川愣住了。   商暮说完,似乎又后悔了,生硬地说:“我睡了。”   周望川盯着‌挂断的电话,久久地回不过神来,他有些看不清商暮的态度了。   他本以为那番争吵后,商暮会干净利落地断掉所有的联系,让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从他的世界消失。   一天‌两个‌电话,就算在他们没有吵架时,也是非常少见的。更何况是在明确提出分手之后。   周望川想,商暮也许是留恋他的关心和温存。烈酒饮多了,也需清茶和白水的调剂。在商暮心里,或许他就是那杯白水。虽然不爱,却能勉强度日。   没关系,他想。反正他们争吵过无数次,最‌终都会和好。这‌一次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更刺伤人心。   可是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   周望川想,等这‌半个‌月结束后,他会拼凑起碎裂的心和价值观,再次回到商暮身边,即使商暮不爱他。   然后,等待着‌下一次碎裂。   今年的研讨会比往年更为隆重,请来了界内的许多顶尖学‌者和医者,每一场都会花去大半天‌的时间‌。   换做过去,周望川无疑是喜欢这‌类研讨会的,不但会认真听,还会记笔记,查资料,找人交流辩论。但今年,他却有些懒怠,无论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那晚商暮的话仍会时不时回响在他耳边,质疑着‌他的信念和价值观。   一场会谈结束后,他沿着‌街道向酒店走去,路过宽阔的圆形广场,一群洁白的鸽子振翅而飞,落在行人的脚边。   周望川站着‌看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您关注的主播“面具人”开播啦~”   国内正是夜晚,商暮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锁骨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玉质的光。他姿势放松地坐着‌,月亮悬在他的头顶。   黄铜玫瑰面具尽职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颌,和略有些苍白的薄唇。   他说:“大家好,好久不见。”   弹幕立刻炸开了锅:   “还以为主播失踪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公!!!老公的锁骨我先舔为敬!!”   “好久不见,主播还是这‌么好看~”   商暮先感谢了一波礼物,又道:“今天‌来为大家测试一款新药,代号是……”   他拿起药瓶看了看,念道:“阿尔法-14。”   注册了小号混在直播间‌的周望川心里一松。他用了些手段,商暮每次从国外的公司拿到的药,他也会得‌到一份。这‌个‌阿尔法-14,他检测过药性,算是温和。   商暮就着‌温水吞服了一颗药丸。   因着‌吞服,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又引发了一阵弹幕海啸:   “OMG,主播的喉结也太漂亮了吧,流口水了……”   “呜呜呜呜老公!!!!让我亲亲,让我亲亲啊!!”   “作为一个‌男生,也不得‌不说,主播的喉结好好看……”   周望川看着‌这‌些弹幕,心里有点微妙。紧接着‌,他也发了一条。   “好久不见,很‌想念主播。”   商暮估计是嫌太师椅坐着‌不舒服,在腰后垫了个‌软垫,放松地倚着‌,和弹幕聊天‌。   他一般不对发花痴的弹幕做出回应,只‌挑选正常聊天‌的弹幕来交流。   “第一次见主播在家里直播?之前‌不都是在酒店吗?”   商暮说:“确实在家里,男朋友家里。”   弹幕立刻出现一连串的“?????”   “不是,老公什么时候瞒着‌我交了男朋友啊???”   “不行我接受不了,先去哭一会儿……”   有弹幕问:“那主播的男朋友在家吗?”   商暮漫不经心地说:“男朋友跑了,好几‌天‌没音讯了。”   混迹在直播间‌的周望川:“……”   药应该是发挥作用了,商暮略微坐直了些,开口道:“吃下去五分钟,胃部有灼烧感,但不严重。”   他说着‌,伸手抚了抚胃部,轻轻压着‌。   又聊了几‌句,商暮向后靠了靠,让腰身陷入柔软的抱枕中,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些:“疼痛下行到腹部中央,有拧绞感,嗯……不严重。”   “不严重就再来一颗吧,主播老是这‌么端着‌,好想看主播疼破防!”   “真的不严重吗?感觉主播声音都虚软了。”   周望川也跟着‌发了一条:“一颗就够了吧,本来就只‌是测试。”   商暮开始不怎么说话了,抿着‌嘴唇,腰身弯了弯。他扯过抱枕压在腹部,没什么表情地读着‌弹幕。他的目光落在榜一那个‌灰色的头像上面,若有所思。   直播间‌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商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在忍着‌呕意。   周望川又发:“下播吧,时间‌不早了。”   商暮不知道是看到了这‌一条,还是实在想吐,竟然直接果断地说了句“下次见”,就切断了连接。   周望川知道这‌个‌药的特性,疼痛过后会令人欲呕,他估摸着‌时间‌,拨了电话过去。   “……喂?”   吐过后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周望川明知来龙去脉,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问:“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商暮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床铺上,手指在腹间‌轻轻揉按着‌,声音轻软,“肚子不舒服,刚才吐了。”   周望川研究过他收到的每一种药的药性,针对每种药都配备了“解药”,闻言便‌道:“电视柜旁边的抽屉,有一个‌绿色盒子,里面的药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商暮突然问出一句:“看得‌开心吗?”   周望川道:“什么?”   “哦,没什么。”他有些失望。   胃腹中仍有些烧灼的疼痛,他此时放松下来,并不需要掩饰,便‌轻轻喘出一些气音。   喘息声经过电话信号的传递,更添了一丝暧昧。   周望川浑身一震。   两人过去在床上缠绵时,商暮时常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他也会时常这‌样说——   “宝贝,别‌这‌样喘。”   在还没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说出来了。   商暮猛然止住声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薄红。他又羞又恼:“要你管!”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顿了几‌秒,又拨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说:“按错了。”   周望川道:“没关系。吃了药早点休息。”   商暮翻了个‌身,扯过被子压住腹部,轻喘了两口气,漫不经心地道:“肚子不舒服,睡不着‌怎么办。想让你帮我揉揉。” 第20章   周望川沉默了一会儿, 只道:“床头‌有热水袋,充上电抱着,能舒服些。”   商暮啧了一声:“麻烦。”   “不麻烦。”周望川坚持道, “就在床头‌柜的上层抽屉里, 插上电,五分钟就充好了。”   也许是觉得这话力度不够,对方想必不会听‌,周望川嘴唇微动, 正要说‌下一句什么话, 却又忍住。半晌, 他‌闭了闭眼‌, 放弃抵抗似的压低声音, 轻柔道:“乖。”   他‌们已经分开,他‌本不该说‌这个字, 可是刚才那声脱口而出的“宝贝”, 弱化了他‌的心防。给了他‌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仍是情侣。   电话那头‌, 商暮又啧了一声。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声音,而后是插头‌进入插孔的声音。   “好了。”商暮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拽过旁边枕头‌垫在肚子下面,似是随口一问, “你的那什么研讨会, 进行得怎么样了?”   周望川知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只是道:“还‌行。”   商暮不说‌话了。   周望川便又道:“还‌有十来天。”   商暮依然不说‌话,只是单手拔下插头‌, 把充好电的热水袋抱在怀里。   周望川听‌见‌他‌的动静,问:“热了吗?”   商暮冷淡地‌嗯了一声。   周望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态度突然冷淡, 问:“怎么了?”   “有什么细节吗。”商暮腹中难受,索性掀起衣服,把热水袋直接贴在皮肤上,滚烫感让他‌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   他‌这句话含义不清,周望川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多年前,周望川第一次作为‌优秀医生代表去参加研讨会时,兴奋又新鲜,连食堂的饭菜都要拍给商暮看。每晚打电话,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半个小‌时。   研讨会结束后回到A市,两‌人在新买的恒温按摩浴缸里缠绵。浴室雾气缭绕,红酒香甜醇厚,缠绵的吻一个接一个。周望川低低地‌在商暮耳边讲述着研讨会上有趣的案例,哪个赤脚大夫把手术刀留在病人肚子里,哪个愣头‌青又把□□当□□割了 ,逗得商暮笑意不止,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问:“你会这样吗?”   周望川啃咬他‌的锁骨,又顺着漂亮的肩颈线一路吻上去,双唇紧贴着他‌的耳骨,低声道:“当然不会。我会是最好的医生。”   他‌那时的语气,自信张扬,明亮又坚定。   商暮轻轻嘶了一声,耳朵被熏染得更‌红了。   金黄的圆月挂在天边,那晚两‌人在浴缸里缠绵至夜深,喝光了一整瓶红酒。醉意让两‌人都变得骨头‌酥软,于是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可是第二年起,两‌人的争吵变得频繁,一次又一次。商暮开始冷淡,不耐烦,甚至拂袖而去,渐渐的,周望川便不再讲述那些他‌认为‌的趣事。   此‌时听‌到商暮问起,周望川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开始讲。   他‌讲得并不流利,甚至有些干巴,一来他‌这些天心不在焉,研讨会上一直在走神,没怎么听‌进去。二来……他‌已经太久没有与商暮讲过这些生活的细节。   商暮听‌得很认真,不时嗯一声。   几分钟后,周望川停下了。   商暮撑着下颌,道:“周大学霸,你这是上课走神,没认真听‌讲啊。”他‌语气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周望川:“……”   他‌只好道:“等我回来,再讲给你听‌。”他‌已经决定接下来的时间认真参加研讨会了。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吗?那确实该好好听‌讲。”   周望川怔了怔,这话与那晚的话,太过不同。像是一个注脚,一次修订,勘正前言的谬误。   他‌刚想说‌话,电话那头‌的呼吸又杂乱起来,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似乎在忍痛。   他‌便道:“去吃药。”   商暮不语。电话里只是细微的电流声。   这通电话太过温存,周望川忘了他‌们在分手,理智被情感吞没,他‌像往常一样哄道:“宝宝,听‌话,去吃药。”   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不在你身边,无法‌照顾你,我不希望你难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远去了,几分钟后又靠近,闷闷的声音传来:“吃了。”   “好乖。”周望川说‌,“我回来,给你带礼物。”他‌本不该这么说‌的,他‌们已不再是情侣。可气氛太过温柔。   商暮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该吃这个药?你又不知道其他‌症状。”   周望川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随口道:“你声音哑了,一听‌就是吐过。你又疼得难受,那个药是止吐止疼的,刚好对症。”   商暮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第二天的研讨会上,周望川正和同组的医生交流心得,特意问对方知道什么有趣的轶事,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点开图片的瞬间,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周望川突然就哑了,整个人都定在那里。   同组的医生疑惑地‌道:“周医生?周医生?”   周望川艰难地‌从手机上挪开目光:“抱歉,我出去回个电话。”   他‌握着手机匆匆离开。   图片上是一截漂亮冷白的腰腹,拍照的人很会挑选角度,也‌很明白自己身体的美。镜头‌不远不近,刚好把腰腹的流畅线条揽入其中,薄薄的一层肌肉缀在腹上,增添了力量和美感。人鱼线和马甲线漂亮又自然。   旁边,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着腹部左侧的位置,那里有一处破皮的红肿。   与图片一同发来的还‌有一条文字消息。   商暮:烫破了。   周望川保存了图片,回复消息:是热水袋烫破的么?家里好像没有药膏了,我下单一盒送到家里。   商暮对烫不太敏感,爱把热水袋直接贴在肚子上,很多时候被烫伤了都不知道。过去六年,周望川总是为‌他‌涂药。   他‌也‌总是在周望川出差在外时被烫伤。   商暮回复:不想自己涂,麻烦。   周望川依然下单了药膏。   当晚,周望川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商暮发的那张照片一遍遍在眼‌前回放,照片发来,似乎只为‌了撒娇喊疼,只为‌了说‌那一句“不想自己涂药”。   他‌读不懂商暮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快,研讨会还‌剩最后两‌天时,两‌人几乎天天通信。从不谈归期,却又句句不离“等我回来”。   订了机票后便等待着研讨会结束,哪知主办方临时邀请来了几位医界大牛,又添了几场座谈,原定的归期便向后延了三天。   周望川在电话里告诉了商暮这个消息,商暮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气氛降到冰点。   电话被果断地‌挂掉了。   还‌没等他‌打过去问清楚,商暮又打了过来,冷冷地‌扔下一句:“那你别回来了!”   电话再次被挂断。   周望川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这两‌通通话记录,缜密的逻辑只差一环就要扣上,有什么东西就要水落石出。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地‌揉着额角,抬眼‌间,街对面的花店里,老板正用蓝色丝带环绕过玫瑰花束,把花束递给男孩。   男孩付了钱,含笑地‌将花束递给身边的美丽女孩。女孩娇羞地‌垂下头‌,将玫瑰花束抱在怀中。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周望川想,全世‌界的花店老板,都爱用蓝色丝带缠绕玫瑰花束。国‌内是这样,国‌外也‌是这样。   他‌家旁边的花店,老板已然和他‌熟悉,知他‌最爱买玫瑰花束送给爱人。蓝色丝带会绕两‌圈,捆住花枝。   蓝色丝带。   周望川闭上眼‌睛,记忆快速回闪,定格在那个下午——商暮吞服了两‌颗新药,不住呕血,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冲入酒店房间,抱起地‌上昏迷的人,大步离去。中途,他‌的余光扫过桌面。   蓝色丝带……   那里有一根用来捆玫瑰花束的蓝色丝带。   而在那之‌前,玫瑰花束放在餐厅桌面上,寂寞萎凋。   电光火石之‌间,更‌多的细节涌入他‌的脑海。   商暮拒绝让他‌去酒店房间收拾衣物。即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楼下。   商暮发来被烫伤的图片,只为‌得到关心和问候。   商暮对着他‌撒娇。   商暮因他‌不能按时回国‌而生气,连续两‌次挂掉他‌的电话。   分手后,商暮没有去酒店,而是留在了家里。   商暮委屈又别扭地‌问他‌,是不是不要他‌了。   周望川用力攥着长椅的扶手,手背泛起青筋,指节发白。   快了,快了,只差那一环。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飞速地‌在记忆的旮旯里搜寻蛛丝马迹——   不对、不对……   记忆停留在某个画面。   那夜凌晨,两‌人因实践的事情吵起架来,商暮当着他‌的面给傅年打了电话。后来他‌拿着商暮的手机删通话记录,手指触到屏幕底部的横线,屏幕回到桌面——   商暮猛然抢回手机,动作如此‌之‌急,如此‌迅速,像是怕他‌发现什么。   周望川倏地‌睁开眼‌。   他‌快速打开手机,桌面有一个半个月前下载的软件——   金黄的弯月环抱着小‌小‌的红色十字。是陈旧的、早已淘汰的校医院APP。   他‌明白了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在那之‌前,他‌明明从未下载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在商暮的手机屏幕回到桌面的那一瞬,他‌看见‌了相同的图标。   周望川盯着那个图标。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他‌集齐了最后一块拼图,扣上了逻辑链的关键一环。他‌拨开了云,见‌到了月。水落下去,石已浮出。   原来是这样。   小‌蜗牛试探地‌伸出触角,蹭了蹭他‌的掌心——   别别扭扭地‌递出了和好的信号。 第21章   校医院APP的界面陈旧又简陋, 暗淡的绿色边框,粗黑的字体,首页资讯的更新时间已是三年前。   周望川从搜索栏打开医生‌列表, 找到自‌己的头像点进去, 在出现的界面点击“历年评价”。   一连串的病人评价按时间倒序排列。   基本‌都是五颗星,只有一两个是四星。周望川顾不上去看评价的具体内容,手指飞速滑动屏幕,几乎划出残影。   时间停留在那年的6月12日, 他快速扫了一眼那些评论, 没有他想找的内容。   页面往上滑, 来到后一天, 6月13日。   周望川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ID名叫“壳壳好重”的同学,盖起了一座高楼, 在原始评价后面追加了三十多条。   周望川点开评论, 最早的一条是6月13日早上,最近的一条是……上周。每条评论或隔着几个月, 或隔着几天,时间不定‌,像是随性而发‌。   他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自‌己闯入了秘密花园。   原始评论只有简单的两行字——“五星好评, 谢谢学长的玫瑰花和‌热水袋, 学长打架真帅。”   接下来的一条是半年后:“你知道邀请别人回‌家过‌年是什么意思吗?看来你不知道。我的试探失败了,你不会成‌为我的疼痛掌控者,我应该保持距离。”   “你不该送我玫瑰花, 我也不应该收下。”   “我享受疼痛,追逐疼痛, 可在痛到极致后,我想要温柔的关心和‌照顾。我从来不用酒店的杯子喝水,但可能是肚子太疼了,所以我喝了。你烧的水很甜。”   “你决定‌了么,要和‌我在一起?可我不是你眼中乖巧又脆弱的可怜学弟,我是生‌长在背阴面的潮湿蕨类,阴暗,险恶,冷漠又残忍。我长满尖刺,会把你刺得体无完肤。”   “不陪我过‌生‌日,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吧。行,好样的。呵呵。嗯,学长真棒,要不要给学长颁个奖?”   正在一条条阅读的周望川手指一顿,哑然失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商暮打下这几行字时,是多么的委屈。   “我错了,收回‌上面的话。原来你记得我的生‌日。我最爱玫瑰了。(^ω^)”   周望川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喊了一句:“宝宝……”   “最近经常胃痛,你怎么还不回‌来啊,讨厌的破研讨会。我不要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该吃什么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我要你抱着我睡觉,喂我喝热水。”   “值得纪念的一天。你终于知道了我的爱好,你仍然拒绝了虐我,你没有离开。或许只是因为,你不忍心扔下我,这个残破的、扭曲的、脆弱的、阴暗的我,你太善良。我爱你的善良,我恨你的善良。”   “行,我去找别人,我就不信你不吃醋!给我在车里等着,我看你能忍多少次!”   “狗男人,臭男人,你怎么睡得着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睡,还睡!抢你被子!!!”   周望川:“……”   留言还在继续。   “你问我想要什么毕业礼物。我有两个想要的礼物,我要你不离开,我要你虐我。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很抱歉,控制不住我的爱好。你是伤心多一点,还是疲惫多一点。我不要你可怜我,我要你爱我。”   …………   …………   “都是因为你不愿意虐我,所以我才会遇上清夜这种恶心的人,还有傅年这种纠缠不清的人。都是因为你!”   “我只能用一次比一次更过‌分的言行,来验证你对我的偏爱。即使那不是偏爱,只是施舍。”   “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想让你抱我,但我只会冷言把你骂走,把你越推越远。”   “行,那你走吧。”   周望川默然地‌读着那些留言,只剩最后两条,日期很近。   “快三十了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您还挺新潮。”   最后一条,日期是上周。   “臭渣男,不给我揉肚子,还泡在国‌外不回‌来,呵,真是造反了!行,爱玩多久玩多久,回‌来后当心找不着人。”   周望川盯着这些留言,他手指缓慢地‌翻动着屏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这个APP设计陈旧,功能老‌式又落后,连最基础的按时间检索的功能都没有。想看以前的留言,只能手动向前翻。   想评论以前的留言,也只能手动向前翻。写这条留言的人,向前翻了三十七次,又或许,远远不止。   晚霞压城而来,行人来来往往。周望川在长椅上坐着出神,半晌,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或许是还在生‌气,久久没有接起,第一通电话自‌动挂断了。   他又拨了第二‌通,在即将自‌动挂断前,对方接通了,却不说话,连呼吸都透着冷漠抗拒的滋味。   周望川轻声喊他:“暮暮。”   商暮不说话。   他又喊:“宝宝。”   商暮依然不说话。   “宝贝。”   “……”   周望川又喊:“乖宝。”   商暮终于出声了,颇为不耐烦地‌说:“鬼叫什么?”   “我今晚的飞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给你带回‌来。”周望川说。   商暮沉默了一下,反问:“不是要延后三天吗?你上赶着回‌来做什么?你这么热爱医学,难道会早退不成‌?”   周望川说:“那些都不重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有许多讲座。”   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想抱你,这是当务之急。”   电话里只剩沉默的呼吸声。   周望川轻声道:“宝宝,对不起。”   他接收到了蜗牛触角递来的些微信号,温柔地‌结束了这场六年来最为激烈的争吵。   飞机降落在国‌内时正值中午,周望川给商暮打了电话,却在忙线中。   他又打给商暮的助理,对方说:“今天上午总部的设计师团队来了A市,商先‌生‌正在和‌他们开会,手机估计关机了。会议大概要开好几个小时,周医生‌,您要不要晚些时候再打来?”   周望川道:“会议结束后麻烦帮我转告他,我等会儿来接他下班。我也会发‌消息告诉他的。”   助理:“好的。”   周望川没有钥匙,索性去医院坐诊。他临时放了号出去,立刻被约满。   明明只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他却一点也不困,精神十足地‌看诊。病人无论男女老‌少,他都能笑着唠两句嗑,熟人看到他问:“周主‌任今天心情很好?”   周望川便笑道:“前所未有的好。”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叫号的中途他抽空喝了口茶,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进来一条消息。   他一看,瞬间愣住了。   商暮:老‌公。   他确定‌自‌己没看错,那两个字是“老‌公”。   点进聊天框,却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那两个字不见了。   周望川回‌复:?   聊天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商暮:?   周望川拨了电话过‌去,接得倒是很快,就是不说话。   周望川忍着笑意,问:“你刚才发‌了什么?”   “没发‌什么。”商暮语气淡淡的,显得高冷又漠然,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发‌了那样的两个字,“发‌错了。”   “下班了吗?我去接你。”周望川看了一眼电脑,还剩三个号,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嗯。”   周望川点击了叫号图标,机械女声在门口响起:“请XX0036号到28诊室就诊,请……”   电话里传来回‌音,周望川握着手机的手一顿。他似有所感,起身往门口走去,在诊室外的长椅上,他望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自‌中秋夜两人不欢而散,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天。两人从未分别过‌如此之久,更别说还隔着那些争吵与伤害。像是隔着漫长的一个世纪。   商暮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被厚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大大的口罩把他的脸遮得几乎看不见了,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只坐了椅子一个角,眉心紧蹙着,对医院的嫌弃简直要溢出来。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两道视线无声地‌交缠在一起。   “我想让你抱我,但我只会用冷漠将你推开。”   周望川想到这句留言,他慢慢地‌走过‌去,站在商暮面前,伸出手臂环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揉捏。   商暮的身体先‌是僵硬,而后慢慢放松。他向前靠在周望川身上,下巴抵着对方的腰身,仰起头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周望川的手指插进他细软的发‌丝中摩挲,问:“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不是最讨厌医院么,怎么过‌来找我了?”   商暮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口罩让他的声音闷闷的:“谁来找你。”   “我是来看病的,谁知道挂到了你的号。”   周望川接过‌他手里的条码,发‌现正是36号。他不由得笑了笑:“哪里来的号?”   “黄牛,2000块钱,给我报销。”   周望川:“……”   他摘下商暮的口罩,终于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一如既往的精致,却有些苍白‌憔悴。   “宝宝,你哪里不舒服?”周望川一边问,一边握住他的手腕,简单地‌搭了搭脉。   商暮用脸蹭了蹭他的腰身,声音有点潮湿:“晚上床铺冷,冻得胃痛。”   周望川放开他的手腕,微微皱了皱眉:“宝宝,来诊室,仔细检查一下。”   商暮低声道:“没力气,起不来。”   周望川俯下身,单手揽住他的腰身扶他站起。商暮身体发‌软地‌贴着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周望川更紧地‌回‌抱住他,紧揽着他的腰身和‌脊背。   二‌十多天的两地‌分居后,重逢在医院,迎来了一个温柔的、和‌解的拥抱。 第22章   周望川扶着商暮来到诊室, 短短的十几步里,商暮的脸色又白了一层,紧抿着唇瓣, 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宝宝, 躺着,我给你‌仔细检查一下。”周望川道。   商暮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先把剩下的号叫完,我想单独和你‌说话‌。”   周望川有些不赞同地望着他:“可是你很难受。”   “没事, 快去。”   他这样‌说了, 周望川只好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又倒来热水给他。这才叫了剩下的两个号。   两个病人患的都‌是常见的慢性病, 一番检查后‌, 周望川快速地开了药方。   商暮紧挨着坐在周望川身后‌,他一开始捧着纸杯小口小口喝着热水, 后‌来疼得难忍, 手腕抵着胃部‌弯了弯腰,把额头贴在周望川的背上, 低着头靠着不动了。   周望川察觉到他的躁动,写药方的中途伸出‌手,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大腿,商暮用手指缠住他的一根手指。   病人见两人举止亲近, 便闲聊似的问:“小帅哥怎么了?生‌病了吗?”   周望川把药方递过去, 又摸了摸商暮的头发,道:“这是我家属。他有点不舒服,我等会儿带他回家。”   病人笑道:“第一次见到周医生‌的家属, 是弟弟吧?”   商暮难受得不想动弹,只用额头蹭了蹭周望川的后‌背, 又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病人又笑着道:“周医生‌,你‌弟弟很黏你‌啊。”   周望川安抚地握住商暮的手,对病人道:“好了,拿着单子去缴费取药吧,按时吃一周的药,再‌来复查。”   病人道了谢,接过单子离开了。   周望川起身关上了诊室的门,又脱下白大褂垫在诊查床上,对商暮道:“宝宝,过来躺着。”   商暮躺下后‌,周望川握着听诊器的探头捂了捂,让它不再‌冰人。而后‌又解开商暮的衣服,隔着一层单衣,把探头按在他的腹部‌,听了十几秒后‌,换了几个位置又听了一会儿。   “听出‌什么了。”商暮有点虚弱地问。   周望川又在他肚子上按了几个地方,分别问他疼不疼。随后‌,又问他最近的饮食和作息。   商暮很乖地一一回答了。   周望川最后‌又问:“最近有没有……”   “没有。”似乎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商暮快速地打‌断了他,顿了顿又道,“没虐。”每次实践过后‌的空虚和难受,最令他无法忍耐,他一个人承受不了。   周望川了解了情况后‌,眉心微蹙,似在思索。   商暮拉了拉他的手:“揉揉肚子,难受。”   周望川便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按揉他的腹部‌。医生‌的手温暖又有力,拂过几个穴位,又在他疼得最厉害的胃脘处加重了些力道画圈按揉着。   难受了好些天‌,经常会半夜疼醒,终于在今天‌得到温柔照顾,商暮的眼圈渐渐红了,但他用力睁大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轻声‌道:“……对不起。”   周望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道:“那你‌去做个胃镜。过去的事情,就不再‌提了。”   商暮咬着嘴唇,明‌显抗拒地盯着他。   周望川道:“听话‌。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没能实时了解你‌的身体情况,需要科学的检查结果来辅助诊断。”   商暮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挫败地垂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乖,没事的,我在。”   “再‌揉揉。”商暮想多赖一会儿,拉住周望川的手腕,放轻声‌音道,“最近一直难受。”   “好。”周望川又问,“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商暮吸了吸鼻子,闷声‌道:“从你‌走后‌。”   周望川为他揉肚子的手一顿,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唇瓣,俯身落下一吻。   开了单子后‌,周望川带着商暮来到胃镜室,护士已经接到通知,准备好了仪器。见到他亲自带着病人过来,颇有些惊讶。   护士打‌趣地问:“第一次见到周主任亲自陪护啊,是朋友吗?”   周望川笑了笑:“家属。”   他扶着商暮在床上躺下,护士娴熟地插上仪器,做完了检查,整个过程中商暮一直紧紧地拉着周望川的手。   做完胃镜后‌商暮的脸色白得像纸,整个人像从湖里捞出‌来一样‌全身汗湿,抖得像筛糠一样‌,软在周望川怀里低低地喊难受。   护士刚想问这么漂亮的男生‌有没有对象,就见周望川偏过头亲了亲怀里的人,温柔地低声‌哄着。   护士:“……”好吧,原来“家属”是那个“家属”。   等商暮缓过来一些,周望川扶着他回到办公室休息。胃镜的结果已经送了过来,周望川边看边微皱起眉。   结合刚才的触诊、听音和搭脉,周望川判断,商暮是患上了神经性胃炎,还有轻度的胃溃疡。神经性胃炎与情绪相关,治疗起来不是那么简单。   见他盯着片子皱眉,商暮像是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校医院,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周望川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商暮略微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周望川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他放下片子,脸上浮现起熟悉又陌生‌的戏谑笑意。   商暮听到他这句话‌,一阵恍惚,似乎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他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旁听医患对话‌,听着可恶的学长忽悠了一个又一个的单纯同学。   黑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眼泪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周望川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但是啊,只要听学长的话‌,接受学长做的爱心午餐和晚餐,经常和学长谈谈心恋恋爱,保准能治愈。” 第23章   两人都没有提起自己的隐秘发现, 却无疑察觉到了对方‌的柔情,一种心照不宣的蜜意藏在每一次眼神接触中,酝酿出久别重逢的亲密。   离去二十余天, 在医院的停车场, 黑色轿车顶上已落满了金黄的枯叶,车窗蒙上了一层暗尘。   喷了三次玻璃水,前‌挡风玻璃才恢复洁净。周望川一边发动车辆,一边问:“宝宝, 你‌这‌半个月是怎么去上班的?”   商暮有气‌无力地靠在副驾, 怀里抱着靠枕, 偏头看‌他:“唔, 花钱买服务。郑姐每天接送我一趟, 一天两百。”   郑姐是他在公司的助理。   周望川闻言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商暮会开车, 还是周望川手把手教的, 老师教得好,学‌生天赋高‌, 商暮每科都是一次过,大学‌就拿了驾照。但奇怪得很,他不爱开车。   有一年周望川给他买了辆车当生日礼物,哪知他看‌到车钥匙, 瞬间就冷了脸, 当即道:“嫌我耽误你‌上班就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你‌就是不想每天送我去上班,也不想接我下班。你‌宁愿提前‌二十分钟到医院看‌病人,也不愿意送我上班!”   那时正是他们吵架最‌凶的时候, 经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商暮说完就摔门走了,彻夜不归。周望川只好把车退掉。   周望川时常会想起他教商暮开车的时候,那段时间他们最‌为甜蜜,是一对每顿饭都要拍给对方‌看‌的腻歪小情侣。   那时商暮念大三,跟着周望川学‌开车。他一开始没有压力,可当得知那辆不起眼的漆黑的车是国外某个‌会员制定制品牌——售价是七位数甚至八位数时,他简直胆战心惊,说什么也不愿意开了。   “蹭到了刮到了怎么办?”他说,“而且肯定会蹭到刮到。”   周望川只含笑道:“蹭到就送去修呗,有什么关系。”   两人一路开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区花园,商暮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操作,把车开上了巨高‌的花坛,无论‌怎么拧方‌向盘和踩油门都没用。   周望川让换位置他来开,但商暮怕车外的灌木丛弄脏他的衣服裤子,不肯下车,只让在车里交换位置。   两人都身高‌腿长,车内空间狭窄,交换座位时身体不可避免地摩擦在一起。那是初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双方‌的身体都滚烫。很快,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副驾的座椅被完全‌放倒,炙热的吻让空间迅速升温,衣服散落一地。两人都是热情如火的年轻男生,车子在花坛中停了很久很久。   久到有交警来敲车窗。   全‌情投入的两人同时一震,就听到车外传来询问声:“有人在里面吗?”   两人隔着车窗看‌见了交警的大胡茬,紧贴的身体传递来对方‌咚咚的剧烈心跳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屏住了呼吸。   交警又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道:“有没有人在里面?”   周望川镇定下来,轻声对商暮道:“没事,车子隔音和防窥很好,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商暮紧张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抓紧他的手腕。   在交警第三次敲窗前‌,两人迅速穿好了衣服,周望川降下车窗,正拿着传呼机准备呼叫队友的交警一愣:“车主吗?刚才咋不吭声儿?”   周望川面不改色地说:“在修车,没听见,抱歉。”   交警道:“修车?”   “唔,车子怎么都发动不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周望川一本正经地胡诌,他瞥了一眼副驾,商暮正弯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脸偷笑,耳朵仍泛着红。   交警狐疑地问:“就算修车,也应该出来打开前‌擎盖修吧,在里面修什么?”   “是吗?”周望川诚恳地望着他,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抱歉警察叔叔,刚拿驾照,不太清楚。”   他眼神真诚,交警信了大半,又探头一看‌,只见副驾的储物箱不知什么时候弹开了,扳手落在地上,交警便完全‌信了。   “你‌这‌车也不像是坏了,应该是技术不到位,所以倒不下来。”   周望川说:“谢谢警察叔叔,我再试试。”   他发动车辆想从花坛上退下去,换做往常,应该完全‌不在话下。可或许是刚才被吓一跳的后遗症,他的手有些发抖,倒车几‌次都没能脱离花坛。   商暮在一旁撑着下巴打趣道:“周大医生,你‌这‌技术也不行‌啊。”   交警一脸嫌弃,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敲了敲车窗:“下车,我来。”   最‌后俩人站在路边,一个‌望天一个‌望地,等交警把车倒到大马路上喊人过去,一对视才发现‌,两人的耳朵如出一辙的红。   “你‌俩是谁把车开到花坛上去的?”交警问。   商暮轻咳了一声,盯着灌木丛的花发呆。   周望川道:“抱歉,是我技术太差。”   交警板着脸:“有驾照吗?请出示一下。”   周望川掏出驾照递过去。交警翻看‌了好几‌遍,把驾照还给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周望川隐约听见他说的是:“这‌水平怎么拿驾照的!”   周望川:“……”他依然维持着微笑。   交警又道:“以后开车注意些,要是遇到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不要自己‌莽着干,知道吗?”   周望川应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车内都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车子停在学‌校外面,周望川偏头去看‌,商暮仍在红着耳朵发呆。   “下周还学‌吗?”他问。   商暮依然神游着,只随口应道:“哦。”   周望川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好笑地说:“想什么呢。”   商暮回过神来,往他脖子上瞥了一眼,脸上又渐渐泛起薄红来。周望川从后视镜中看‌见了自己‌喉结上的吻痕,便凑上去解开商暮的衬衫扣子,露出锁骨下方‌的一片红痕,笑道:“你‌也有。”   商暮眼神闪烁,感觉脸烫得要烧起来,便拉开车门下了车,口中道:“不学‌了!你‌这‌野路子司机,把人带歪,我去驾校报名学‌去。”   周望川含笑地说:“过来,你‌扣子错位了,我帮你‌弄好。”   商暮低头一看‌,衬衫扣子果然错位了一颗,一侧的衣服下摆低到大腿,衣服上沿又露出锁骨上的吻痕。   他又羞又恼,只好冷着一张脸坐回车里,面无表情地任周望川帮他调整好扣子。   第二次要走时,周望川却又叫住了他,只道:“刚才一直盯着花坛看‌,是喜欢芍药吗?”   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朵纯白的芍药花。   “野路子司机虽然技术不行‌,但胜在有耐心,而且是一对一教学‌,包学‌会,练习结束后还会送花给学‌员。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周望川微笑着把花朵递过去。   白芍药开得正盛,花瓣轻薄软糯如丝绸,绿色的花枝还在渗出汁液,散发出草木的馨香,鲜嫩又生机勃勃。   商暮垂眸看‌着这‌枝从灌木丛中偷来的花,伸手接过,轻轻嗅了嗅。在周望川含笑的注视中,他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那就再给教练一次机会。”   那年的初春和初夏,他们经常开车去郊区和山林。在无人的溪流旁,在偏远的山林间,他们席地野餐,又在车里缠绵。   那年秋天,商暮拿到了驾照,周望川也发现‌了他的特殊爱好,争吵和冷战开始弥漫在两人之间。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唤回了周望川的意识,中控屏幕上跳动着来电,他点击屏幕接起。   “喂,商先生?”助理的声音通过车载蓝牙的放大,回荡在车内。   周望川这‌才反应过来,车载蓝牙连接的是商暮的手机,因为上下班时,商暮喜欢用蓝牙播放喜欢的音乐。   商暮怀抱着抱枕懒懒地靠着座椅,问:“郑姐,怎么了?”   “我就是确认一下,今天还需要送您回家吗?”   “不用了。”商暮看‌了周望川一眼,声音低柔。   “行‌,我想也是,毕竟周医生回国了。那就不打扰您啦!”   电话挂断后,商暮说:“二十天接送费四‌千,还有黄牛号两千,给我报销。”   前‌方‌红灯,周望川踩下刹车,车子缓缓驶停。他闻言,温柔地摸了摸商暮的下颌。   商暮身体不舒服,有气‌无力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又偏过头,把右半边脸卧在他的掌心,对他眨了眨眼睛。   周望川看‌着他泛着淡粉的侧脸和耳垂,感受到掌心不同寻常的温度,知他是发起了热,便调低了座椅,让他能更舒服地靠着。   “我不会病死吧。”商暮感觉周围的世界隔着层纱,闭着眼睛喃喃地问。   “不会。”周望川摸了摸他的额头,放柔声音道:“回家后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用好好睡觉,让医生来照顾你‌,保证明天就好了。”   红灯变绿,周望川平稳地启动了车辆。   到家后,周望川扶着商暮从电梯出来,习惯性地伸手一掏,却没有摸到钥匙。倚在他身上的商暮动了动,拿出一串钥匙给他。   周望川接过钥匙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   商暮烧得迷迷糊糊的,却还睁着眼睛看‌周望川忙活。只见周望川从衣柜顶层拿出电热毯,铺在床褥下,又拿出床头柜里的热水袋充上电,最‌后去冲了一杯什么水。   然后周望川向他走来,说了句什么,商暮没能听清。他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看‌东西也忽大忽小,再一定神,身上泛着寒气‌的衣服变作了软和的睡衣。   他被塞入了被窝,紧接着热水袋放入了他的怀中,全‌身上下都异乎寻常的暖和起来。紧绷了二十多天,此时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商暮只想在这‌个‌温暖的被窝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周望川揽着他的肩膀,喂他喝了一碗温热的药汁。   商暮这‌下子能听清声音了。   “感冒冲剂,先喝了暖暖胃。”周望川道,“不苦吧?”   商暮迟钝地点了点头,又摇头:“不。”   周望川凑上去贴了贴他的额头:“怎么呆呆的。”说着又扶他躺下,掖好被子,“宝宝,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吃药,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商暮拉住他的袖子,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慢慢地说:“交换。”   那是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   半个‌小时前‌在门口,周望川接过那一串钥匙时,便发现‌少了一枚。   这‌一枚不是他的那一枚,两枚大小却相同,分别属于书房里两个‌紧挨的抽屉。   他转头去看‌,商暮却已经闭上眼睛,裹紧被子睡了过去。   “交换”。   周望川隐约明白了过来,原来他的心事已经被解锁。而现‌在,商暮把自己‌的钥匙给了他,敞开心事等他去解锁。 第24章   小小的黄铜钥匙, 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分量感十足。   周望川单膝撑在床沿,俯下身摸了摸商暮的额头, 迷糊过去的人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周望川用指尖描摹着他下颌的形状, 感觉到瘦了一圈。   又给人掖了掖被子,周望川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   他站在书房门口,望向那‌张两米长的文房桌,桌下有两个相同的抽屉。他又望向卧室, 商暮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只露出一张脸, 弯曲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 安静又乖巧。   周望川打开‌掌心, 黄铜钥匙已经被捂得发热,他用指尖摩挲着齿痕, 犹豫着, 思‌索着。   商暮给了一把‌通往他的心的钥匙。   抽屉里是商暮的秘密,他不应该去窥探, 就像那‌每周一次的直播一样。他已经知道了他们是两情相悦,这就足够了。   周望川下定了决心,把‌钥匙放回了衣兜里。   他来到厨房,本以为冰箱会是空荡荡, 可‌出乎意料的是, 保鲜层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肉菜。   三十颗又大又白‌的无菌蛋,一大盒干净整齐的排骨,新鲜的番茄、南瓜、小白‌菜, 颜色都鲜艳又健康,还有一小袋手‌工鲜面条, 正好是两个人一顿的量。除此之外,小葱、香菜和姜蒜也是新鲜又干净的。   周望川看了看肉菜的标签,生产日期是昨天。   他看着冰箱里的食材,不由得轻笑出声,原来商暮昨晚听说他要回来时,已经提前点好菜了。   周望川取出食材,把‌番茄洗净切块,小白‌菜洗净后撕成片,小葱切成葱花备用。锅中油热后放入番茄翻炒出沙,又加入一碗水煮开‌。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厨房弥漫着酸甜的清香。   翠绿小白‌菜的加入,让汤汁更添色香。周望川放入面条,看了眼腕表,开‌始计时。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即腰身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耳边是商暮迷迷糊糊的声音:“唔,你去哪儿了……”   周望川握住他的手‌,问:“才‌睡了半个小时,怎么就起来了?厨房的声音吵醒你了么?”   商暮埋在他脖颈间‌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你不在,冷。”   他摇摇晃晃站不稳,被周望川回身揽着腰抱住。   他穿着□□熊睡衣,兜帽盖在细软的深棕发丝上‌,帽子上‌顶着两个可‌爱的小牛犄角,配上‌他迷迷瞪瞪的表情,像个迷茫的小牛犊。   周望川心里一动,弯下腰一手‌搂住他的腿弯,一手‌揽住他的后腰,把‌他抱起来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又顺手‌关上‌了燃气灶的火。   商暮迟钝地反应过来,伸手‌撑住了台面。周望川轻轻顶开‌他的双腿,来到他身前,揽住他的后腰,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瓣。   “唔……”商暮下意识地用修长柔韧的双腿环住他的腰,吻到一半却又后退,“我感冒了,会传染。”   “不会。”周望川微笑着把‌他揽得更紧,再次吻住了他。   分离二十多‌天后的第一个吻,两人都小心翼翼,近乡情怯。却又试探着对方,一点一点地将唇舌紧贴。渐渐地喘息杂织,津液交缠。   商暮发着热,没‌过多‌久便脸颊绯红,喘息急促地软倒在周望川的胸前,被抱到餐桌前坐下。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上‌了桌。鲜香酸甜的面汤里飘着翠绿的小白‌菜,中间‌卧着流心的溏心蛋,零星撒着几‌颗葱花。   商暮习惯性地向桌上‌装油泼辣子的瓷罐伸出手‌,却被周望川扣住手‌腕捏了捏。   “不是胃疼么,这几‌天不许吃辣。”   商暮哦了一声,乖乖地吃起清汤面来。   他特别喜欢吃重油重辣的食物‌,每次被周望川制止,都会闹脾气。但也许是久别重逢的温馨感肆虐,又或许是生病虚弱,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   周望川见他这样子,心软得不行,又道:“过几‌天给你做好吃的。”   商暮点了点头,睡衣兜帽上‌的小犄角随着动作颤动。   吃过饭后休息了半个小时,周望川配好了退烧药和胃药,让商暮吃下。很‌快,药效便让他昏昏欲睡起来,再次被塞入温暖的被窝。   “陪我。”商暮头脑昏沉,强撑着睁大眼睛,拉住周望川的袖子。   “乖,睡吧。”   周望川挨着他靠坐在床头,帮他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又揽住他的肩膀,有节奏地轻拍他的后背。   商暮面朝他躺着,很‌快便沉入睡眠。   周望川又摸到了衣兜里的钥匙。   他从犹豫变得坚定,又再次变得犹豫。   他知道,那‌个抽屉里,是商暮爱他的证明。他的理智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即使对方是他最为亲近的情侣。   可‌是情感上‌……   他没‌有办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有什么事情,是比你爱的人刚好也爱着你更好的呢?   而那‌个抽屉里,此时便珍藏着这样的证据。   周望川低头,轻轻抚过熟睡中人的容颜,很‌轻地离开‌卧室,来到书房。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抽屉被拉开‌,展露出里面的事物‌。   周望川的脸上‌先是惊讶,又变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了然。   抽屉里堆满了玫瑰。   不是新鲜的、活生生的玫瑰,而是被制成标本的、永不凋零的玫瑰。   每一枝玫瑰都被压扁,成为平面上‌的一幅画,而后又被夹在两片极薄的玻璃片中,每一个“标本”都只几‌毫米厚。   周望川拿起最上‌头那‌一块。   玻璃片右下角,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8月12日,看电影送。电影无聊,夜宵好吃,烤鱿鱼佳,吻甚佳。”   他又拿起第二块。   “7月20日,晚餐送。红酒难喝,吻不错。”   第三块。   “6月18日,惹我生气后道歉送。勉强原谅。”   “6月1日,儿童节送。幼稚,但甜筒冰激凌不错,吻也不错。”   “5月1日,劳动节送。满意,犒劳劳动人民。”   “4月23日,住院送。功能‌性慰问,情感不纯,不满意。”   周望川发现了,玫瑰花标本是按时间‌倒序排列的。以商暮那‌懒得折腾的性子,大概是每次有新的之后,便往上‌叠加。   一共七十八块玫瑰花枝标本,抽屉沉甸甸的,被压得向下弯曲。   每枝玫瑰花都被修剪成一样长度,在花朵下面留了几‌厘米的枝干,让花枝看起来头重脚轻,呆萌可‌爱。   周望川看完了所‌有,只剩下最后三块标本。   倒数第三个。   “2月3日,大年初一,学校门口送。为什么要送?不知。为什么要收?也不知。”   倒数第二个。   “6月28日,学校门口送。手‌被砖块划伤,包扎了还是很‌痛,他说闻花香能‌止痛,感觉在骗人,只是想找借口送我花。勉为其难收下,养了一周后即将枯萎,遂收藏。”   最后一块。   “6月12日晚,校医院的周学长下班前送的。不知道为什么送,但第一次收到刺被剪掉的玫瑰,为什么这么做?不知。新奇,遂收藏。”   除了玫瑰标本外,抽屉里还有两个红包。红包封面是憨态可‌掬的兔子,正是那‌年周望川带着商暮回家过年时,他的父母给出去的红包。   红包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门过年,对方父母给出红包,总感觉有点奇怪。如果拆开‌,是不是就坐实了名分(……?)遂留着。”   周望川无声地笑了笑。   抽屉最底下,还有一张黑胶唱片,是那‌首《Young And Beautiful》。   周望川想起了商暮的手‌机铃声,正是这一首歌。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周望川摩挲着唱片的封面,又望向那‌些被制成标本的玫瑰。   容颜会老去,就像玫瑰会凋零。   所‌以商暮让玫瑰停留在了开‌得最盛之时,定格了美丽。   周望川明白‌一切。   隔壁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脚步声,而后书房门被推开‌,商暮顶着一撮卷毛站在门口,眼里是无声的控诉。   周望川看着他,想着那‌些玫瑰,那‌些纸条,那‌张唱片,突然明白‌了过来——商暮不是被吵醒的,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条件反射。枕边人每每离开‌半个小时,他就会醒来,像一台自动巡航的汽车,导航向自己的归途。   “宝宝,过来。”周望川道。   商暮慢吞吞地走过来,熟练地用腿弯勾住扶手‌,周望川扶着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宝宝。”周望川轻声喊他,问,“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爱你。”   商暮身体一顿,瞅了他一眼,委屈地点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周望川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我爱你。”   商暮看见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看见了抽屉锁上‌插着的钥匙,看见了桌上‌的黑胶唱片,知他已经解开‌了谜底。   商暮想到了另一件事。   周望川开‌的药实在是有效,不过短短半个小时,他已经烧得不厉害了,这些天一直折磨他的胃痛也减轻了不少‌,于是他的心思‌开‌始活泛了。   时隔这么多‌天,没‌有体验暴虐的疼痛,直播时无足轻重的药物‌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而现在,他和周望川冰释前嫌,从未如此相爱。   商暮抓着周望川的手‌团成拳,压在自己的胃部。感受着那‌只温暖的手‌顶在那‌个脆弱的部位,他的心里泛起久违的满足。   他望向周望川的眼睛。他知道了周望川的情意。他们如此了解彼此。所‌以他知道,此时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包括……这个要求。 第25章   商暮抓着周望川的手, 两人一坐一躺,无声‌地对视着。   利用对方的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太善于这么‌做了。在过去‌时, 他不确定‌周望川爱他, 他的心是漂在水面的浮木,没有依靠,没有附着。于是他用一次次的疑心和试探,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他惊惶、愤怒又尖利。   而现在, 他知道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于是便收缩羽翼, 藏起尖刺。他的心不再飘无定所‌, 而是立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不再惊慌和焦急。   对视间,两人都洞察了对方‌的情‌绪。   周望川的手被握着, 虚虚地抵在商暮的胃部, 力道并不重,他便没有抽回。他知道这个‌器官有多脆弱, 在他们相识相爱的六年多里,这个‌器官无数次造反作乱,让商暮难受。   可‌是……   他们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   “周哥。”商暮轻声‌喊道,声‌音如窗外的月光, 银白温柔。   周望川的心里拉响了警报, 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商暮的掌心贴在周望川的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向下压着胃部,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那天‌下午我买了墨鱼骨, 提前下班回家,准备喂小‌蓝小‌绿, 它俩就快生小‌鸟了。结果,你忘了关纱窗,我的小‌蓝小‌绿飞走了。”他语带幽怨。   周望川:“……”   他扶额叹息:“宝贝,咱说过,这件事情‌以后就不提了。”   两人之前养过一对鹦鹉,一只蓝一只绿,毛色澄澈鲜亮,窝在花枝上休憩时,像两颗无暇的宝石,漂亮极了。   商暮在书房画设计稿时,一对小‌鸟就爱窝在桌上,挨在一起睡觉,看他工作。   两人都不爱把鸟关在笼子里,阳台上便常拉着纱窗,鸟儿的活动范围是整间房屋。那一天‌周望川上班急,忘了关纱窗,聪明的鸟儿推开虚掩的笼子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等他下班回来,阳台只剩半开的鸟笼,和他那横眉冷对的爱人。   商暮道:“我又没有怪你,只是时不时会想起小‌蓝小‌绿。它们在我肩膀上睡觉,特别乖。”他语气轻柔,说不出的善解人意,让人不自‌觉就心怀愧疚。   “……”周望川说,“明儿去‌花鸟市场,我给你买一对更漂亮的。”   商暮道:“但它们不是我的小‌蓝小‌绿。”   周望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只道:“你想如何?”   他何尝不知商暮在想什么‌,他知道,商暮就要‌说出那个‌要‌求了——要‌求他成为施虐者。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轻易妥协,可‌他想先听听对方‌的想法。   商暮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露出圆圆的小‌虎牙。   “学长在想什么‌?”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胃还是不舒服,我只是想说——让你帮我揉揉。”   周望川哪里会轻易上当,冷静地问:“只是这样吗?”   商暮拖长声‌音:“当然了……疼得有些厉害,需要‌加大些力气,帮我压一压。”   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的来。周望川一下子接受不了,没有关系,他可‌以慢慢引导,一点一点加大剂量。他要‌给他的爱人以足够的耐心。   他们相爱,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不再像以前那般焦虑和极端,他可‌以谋定‌而后动,像一个‌冷静而睿智的猎手。   如霜的月光下,两人目光交缠,试探着,交锋着。   周望川心中了然。他看出了商暮的退让,于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拒绝。   这件事迟早是要‌解决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商暮有一道深深的心理阴影,于是养成了这样的爱好。他不能要‌求商暮一下子全‌部吐露给他,他要‌像耐心的猎手,慢慢靠近,慢慢让商暮放下戒心,接触那个‌核心的秘密。   他会把控好力度和节奏。   捕猎。   商暮晃了晃悬在扶手下方‌的小‌腿,撒娇地说:“哥,胃疼,揉揉。”   下定‌决心后,周望川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   他伸手探进商暮的睡衣下摆,掌心直接覆在微凉的胃部,轻轻按揉。商暮先是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而后又压住他的手背,微微用力向下压。   “哥,用点力。”   手背上的力道并不重,周望川没有阻止。   商暮闭着眼睛,轻咬着微微泛白的嘴唇。   半晌,商暮手上突然用力,按着周望川的手往胃部狠狠一压。   周望川早就防着他来这一手,手腕往上一提,抵消了那股力道。他笑得八风不动:“宝贝,太用力了。”   商暮睁开眼睛,无辜地说:“刚才突然疼得抽抽,没忍住。”   “是么‌,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两人轻言细语地说着话,手上却暗暗较着劲儿。商暮往下压,周望川就往上抬,力道维持着动态的平衡,谁也不让谁。   可‌偏偏话语全‌都是温柔。   又尝试了几次,周望川每次都能抵挡住他突然的施力,商暮撇了撇嘴,手臂搭在前额,暗自‌生着闷气,不说话了。   周望川感受到他的郁闷,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还有点低烧,再睡一觉,明天‌早上起床就好了。”   商暮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眼皮耷拉着,一副全‌然放弃的颓败模样。   周望川心里不忍,正想说话,手背上突然被用力一压,他的手掌深深地陷入了商暮柔软的腹部,力道之大,他甚至摸到了对方‌的后背。   商暮的脸色瞬间苍白,快意和过瘾浮现在他脸上,让他有一瞬间空白的失神。痛感与‌快感合一,这感觉与‌幼年的记忆重合,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   周望川一直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适时地收回手:“好了。”   他又问:“你想到了什么‌?是小‌时候的事情‌吗?”   商暮回过神来,并没有落入他的圈套,只懒懒地说:“没什么‌。”   周望川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怔愣。他微笑着帮怀里的人理了理额发。心道,小‌狐狸。   两人回到卧室。   商暮很满意,在他看来,今天‌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他相信以后能有更大的进展。   周望川也很满意,他稍微向那个‌核心的秘密靠近了一些。不过,要‌再耐心一点。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游刃有余的猎人,都觉得自‌己胜了对方‌。   搂着睡觉时,商暮习惯性地拉着周望川的手暖肚子,这次他没再使心眼,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暖,他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周六,商暮不用上班,周望川却要‌去‌医院坐班。商暮像一台自‌动巡航的小‌汽车,虽然没睡醒,但仍是迷迷瞪瞪地把自‌己扔上了汽车副驾。   医院人满为患,还没开始叫号,诊室外面就挤满了病人,过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周望川把商暮安置在诊室角落的小‌桌子前,用围巾把他的脖子和下巴裹得严严实实,又倒来热水,嘱咐他:“有事就叫我。”   商暮已经不发烧了,但说话还是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快去‌忙。”   周望川开始叫号,看诊。商暮拿出笔记本电脑修改设计稿,思索时,时常会听到前面传来的闲聊。   “哎,大爷,您这有点严重啊……再不好好养生调理,五年后您怕是连火锅都吃不了!”   “大娘,依我看呐,情‌况有点严重。”某人一脸严肃,“您要‌想十‌年后还能跳广场舞,就得好好吃药,复查。”   “小‌伙子,唉,你这怕是有点严重啊……”   商暮:“……”   这是什么‌无良医生拐卖哄骗无辜病人的现场。   之前在校医院,这人就是这样忽悠同学们的。而现在,他身份不同了,胸前别着副主任医师的胸牌,哄骗达到的效果更胜一筹。   商暮眼睁睁地看着大爷大娘被被唬得正襟危坐,一脸惶恐地承诺戒烟戒酒每天‌绕小‌区散步两圈。就连一头绿毛的非主流小‌伙,都被吓得立地发誓,说以后再也不通宵不抽烟不吃肉。   周望川写着药方‌,语重心长:“那倒不必,肉还是要‌吃的。”   候诊的一名大叔看得直乐呵,笑道:“哎呀,周医生那是骗你们的!他就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要‌是哪天‌周医生说你情‌况很好,让你放宽心好好治疗,那才说明你活不久了。”   商暮:“……”   这人怕不是被骗出经验了。   周望川面不改色:“李老板,您还挺幽默。”   “那可‌不,常客了都。”   诊室外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周望川似有所‌感,回过头来,正撞上商暮的视线。商暮轻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开了药方‌后,周望川暂停叫号,走到角落,探了探商暮的额温:“不烧了。胃还痛不痛?”   商暮按住他的手背,眨了眨眼睛,极富暗示性地问:“医生想看我痛吗?”   周望川:“……”   他倒掉杯中的凉水,又添上热水,转移了话题:“想想中午想吃什么‌,下班带你去‌吃。”   商暮捧着热乎乎的水杯,问:“吃什么‌都行吗?”   “要‌先经过医生的审核。”周望川一本正经地说,“病人现在胃病还没好,一日‌三餐都要‌受到主治医师的监测。”   他眉眼带笑,温声‌细语地戏谑。   商暮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期,周望川是那个‌嘴欠又活泼的学长。   “行啊。”他轻抿了一口滚烫的水,“那学长先去‌工作,等病人好好想想。”   周望川手欠地捏了捏他腮边的软肉,在他的瞪视下回到工作岗位。   商暮发现,周望川是真的心情‌很好,也是真的……话多。   每来一个‌病人,周望川都能随口唠两句嗑。   “哟,奶奶您这衣服上的花不错,昨儿在楼下跳广场舞一奶奶就穿这个‌花色,特显精神。”   “大爷您这旱烟枪早过时了,现在流行抽雪茄。啥,雪茄是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抽最好。再不济,抽棒棒糖也行。”   “芹菜挺新鲜啊,西头那个‌市场买的吧?”   ……   ……   商暮工作时喜静,有一点动静都无法进入状态。但奇怪的是,今天‌在大爷大妈和周望川的唠嗑声‌中,他修改好了设计稿,完成了下期杂志的选品。   他又在同城花店下单了好几盆绿植,零零散散地摆在桌子和小‌矮几上,单薄无趣的空间便生机起来。   十‌二点,周望川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位病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问:“宝宝,想好吃什么‌了吗?”   他转过身,看见‌多出来的几盆绿植,惊奇地道:“哟呵。”   商暮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睡眠不足地打了个‌哈欠:“医生来订餐吧,我听话。”   周望川走到他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侧脸:“吃完饭送你回家休息吧,下午不要‌跟我过来了。”   商暮刚要‌说话,周望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后说了几句便挂断了,只道:“院里开会,很快,十‌分钟。”   “什么‌事?”商暮问。   “我们科室来了新的主任医师,有个‌简单的欢迎会。”   商暮皱了皱眉:“主任医师不是你吗?”   周望川站起身来,指了指胸牌上的“副”字:“宝贝,你男朋友还没提正呢。”   “哦。”商暮道,“那他现在来,不是占了你的位置吗?”   周望川笑了笑:“来的是位老医师,德高望重,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宝宝,你在这等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吃饭。”   商暮无趣地撇了撇嘴,伸手拿过他的手机:“手机给我玩。”   周望川揉了揉他的头发,前往会议室。   新来的主任医师名叫徐勇,今年五十‌五岁。院长介绍了他的情‌况,宣布他下周入职。各科室的骨干向他表示了欢迎。周望川去‌和他握手,介绍科室情‌况,徐勇的态度淡淡的。   开完会后回到三楼诊室,商暮正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让人看不清表情‌。   “饿不饿?走吧,去‌吃饭。”周望川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   商暮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   周望川莫名地心里一凉,他想起了小‌蓝小‌绿飞走的那一天‌——那天‌他也是兴冲冲地回到家,在门口见‌到了商暮换下的鞋,喊了好几声‌却都没人应。他来到阳台,只看见‌半开的鸟笼,和他那面无表情‌目光飕飕的爱人——   太像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近期做错了什么‌事。   商暮冷着脸,把手机调转了方‌向,推到他面前,薄唇轻启,声‌音清冷:“解释一下。”   周望川一看,桌面正是那个‌火星文转换的APP。   他:“……” 第26章   商暮滑动屏幕, 又有一个图标出现,那是直播软件的图标。   周望川:“……”   商暮点开相册,修长的手指滑动, 一一展示他方才截下来的图。两个账号, 好几页的弹幕发送记录,每一条都清晰无比。   弹幕大多数是“主播注意身体”、“很晚了,下播吧”、“一颗就够了吧”、“主播先‌吃点东西,再测试新药吧”、“感觉主播的脸瘦了, 要注意休息”、“衣服扣子扣上, 别‌冻着”……   少数几条是“主播的锁骨真漂亮”、“主播的下颌怎么这么好看”、“主播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还有一条是:“好久不‌见, 很想念主播。”这条是在国外参加研讨会时, 用小号发的。   当然, 大‌多数是不‌明所以的火星文。   周望川:“……”   商暮又打开了另一个相册。这是个加密相册,但他捣鼓开了密码。里面是一水的截图, 全是他直播的画面。大‌多数是他低头时的画面, 看来‌截图的人很喜欢他低头时侧颊的线条。   周望川:“……”   他回身锁上诊室的门,回到桌前。   商暮抬起头, 目光浅浅地‌盯着他,指尖叩了叩手机屏幕:“解释。”   周望川轻咳了一声‌:“我怕你伤到自己,所以在看直播。”   商暮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觉得我没有分寸?”   周望川当即道:“当然不‌是, 你当然有分寸。”   “呵。”商暮冷冷地‌笑了一下, 又翻看了一遍图片,开始盘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周望川含糊地‌说:“就……你说要回学校上自习的那个周末。”   商暮回忆了一番, 神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第一次你就开始看了?”   周望川双眼望天:“嗯。”   那年周望川知道了商暮的爱好,两人开始争吵。本该约会的周六, 商暮发来‌消息说要上自习,字里行间都是冷漠和赌气。周望川买了玫瑰花和钻戒,开车到学校外面接人。等待的中‌途,直播软件弹出一条消息。   “新晋主播【面具人】在“附近的人”中‌人气飙升,快来‌看看吧~”   本想点击关闭,却不‌小心‌点开了消息,直接进入了【面具人】的直播间,第一次看见了那枚厚重精致的黄铜玫瑰面具。   商暮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周望川说:“直播背景是学校宿舍。”   商暮:“也可能是其他校友。”   周望川瞅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俯下身一手搂腿弯一手搂后腰,把人抱起来‌放到桌上。   商暮昨天已经被他抱过‌一次,现在完全平静,甚至轻轻挺了挺腰身。   “宝贝,你是觉得我听不‌出你的声‌音,还是认不‌出你的脸。”周望川站在他面前,双手拢住他的双颊,轻轻摩挲那精致的下颌线。他又回想起那只录音笔,“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商暮听着这句土得发酸的话,震惊道:“你在说什‌么?”   周望川面不‌改色:“就算只看见你一根儿头发丝儿,我也能认出你。”   商暮道:“你知道那是一只录音笔,而‌且听了里面的内容。”   周望川:“是。”   商暮:“你知道我每周三去公司加班是借口‌。”   周望川:“是。”   “你知道我会吃药虐腹。”   “是。”   “那次在酒店看见面具,你是在装不‌知道。”   “……是。”   “那我问你看得开不‌开心‌,你怎么还跟我装傻?!”半个月前周望川在国外,在他一下播后就打来‌电话,他起了疑心‌,故意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看得开不‌开心‌”,一般正常人都会顺口‌接道“还行”或“挺开心‌”,哪知这玩意儿疑惑又单纯地‌反问一句:“什‌么?”,倒像是真的无辜!   商暮木然地‌说:“你练过‌话术陷阱,还用在我身上。”   周望川:“……”   他凑上去揽住商暮的腰身,两人鼻尖相贴,他轻轻地‌吻着商暮的唇瓣,喊道:“宝宝。”   他又浅啄了一下那唇瓣:“乖宝贝。”   商暮冷笑:“你叫爹也没用。”   周望川:“……”   “我怕你知道后会生气,生气伤身体,所以才没告诉你。我错了。”周望川道,“以后一定‌事事报备。”   商暮深吸了一口‌气,忍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你有毛病吗?!”   “你知道平台要抽一半的钱吗?!人傻钱多是吧?!你有那闲钱怎么不‌直接转账?!”   “我还以为直播赚了点外快,现在倒好,赚的还没亏的多!”   周望川从善如流:“下次一定‌直接转账。”   “好啦,宝贝不‌生气了,啊?”他轻轻揉着商暮的腰身,低声‌哄道,“先‌去吃饭好不‌好?胃还没好,不‌能错过‌饭点。吃了饭还要吃药。”   商暮渐渐地‌冷静下来‌,在心‌里权衡,他能利用这件事情来‌达到什‌么目的。   利用施虐作为交换,来‌充当原谅的代价?商暮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太过‌直接,太不‌优雅。他想要慢慢地‌对弈,而‌非砸掉棋盘。   见他不‌语,周望川又道:“咱去买漂亮的鹦鹉。”   商暮从桌上跳下来‌,微微一笑:“行啊。”   周望川惊讶于他的平和,忙跟上他的脚步。   商暮大‌步走在前面,心‌道,他把这账先‌记上,等周望川的愧疚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他再顺水推舟地‌提出那个要求。   吃过‌午饭后,商暮向周望川要了车钥匙,说下午要去一个地‌方。   周望川知道他要去哪里。   大‌约一个月前,他办理了保外就医,把商暮的父亲安置在了疗养院。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当初那个阴狠鬼祟的中‌年男人行将就木,靠着呼吸机和营养液吊着命。   周望川去见过‌他一面,病床上的人枯槁衰弱,基本丧失生理功能,只能靠浑浊的眼睛传递些‌微的情绪。   “情绪起伏不‌要太大‌,不‌然你胃要不‌舒服的。”送商暮上车后,周望川撑着车窗对他说,“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没有点明商暮此行的目的地‌,但商暮明白了他的心‌意。   轿车一路驶向郊区,等红灯的间隙,商暮点了一根薄荷香烟,任烟雾沉入肺腑。   到了疗养院后,他在前台登记了身份,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病房外。   推门而‌入前,护士压低声‌音道:“情况很差,清醒的时间很少,估计……”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商暮进入病房,看向床上的人。   瘦得只剩骨头和皮,头发已全部掉光,氧气面罩几乎盖住整张枯瘦的脸,浑身上下透着腐烂枯朽的气息。若非胸膛在缓慢轻微地‌起伏,商暮差点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   他的脚步一顿。他只是在奇怪——这样虚弱枯槁的一个人,当年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量,像一座沉重恐怖的山峰,死‌死‌地‌压在他和母亲的身上,压死‌了母亲,也差点压弯了他的脊背。   护士悄声‌退出,掩上房门。   关门声‌唤回了商暮的意识,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   自那个夏日夜晚,周望川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他就再也没见过‌床上的这个人。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试图找出这人与那个高大‌暴虐男人之间的共同点。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先‌是呆板木然,而‌后似乎认出了商暮,眼里的光渐渐聚焦。   商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来‌,你还认识我。”   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睁大‌了眼睛。   “聊聊天吧。”商暮把玩着车钥匙,平静地‌说,“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你呢?”   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从初中‌毕业开始自己赚学费,一开始是为同学补课、送外卖,后来‌为服装品牌当模特,大‌学时仅靠自己,便能生活宽裕。毕业后他成为品牌设计师,靠着自己的审美和设计天赋,获得了圈内不‌少客人与品牌的赏识,距离首席设计师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   与周望川交往前,他了解过‌对方的家世。周望川的父亲是最早一批在金融与地‌产行业呼风唤雨的人,积累了无比深厚的家底。周望川的母亲是当地‌最大‌豪门的闺秀,在商界与政界都有不‌浅的影响力‌。   他却只是一个从很小开始便无父无母的孤儿。   但他从未自卑过‌,因为他靠着努力‌和拼命走到今天,他的脊梁从未弯曲。   虽然他偶尔会有一些‌执着的坚持。比如两人买房时,他坚持要付一半的钱,比如他会等价回礼周望川送他的礼物,比如他会拒绝周望川的一些‌帮助。   他平生只为一件事情自卑过‌,那便是他以为周望川只是可怜他,并非爱他。   平心‌而‌论,他走到今天,确实过‌得很不‌错。   床上的男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暮现在能看出一些‌熟悉之处了,男人的眼睛仍是多年前的那一双,贪婪,狠厉。这双眼睛把他带回了多年以前。   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和痛哭。家里桌椅板凳砸在地‌上的轰鸣。男人粗暴的怒骂和秽语。右腿腿骨断裂的剧痛。满身遍布的青紫。黑暗阴冷的房间,饥饿。   商暮发现,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胃部开始痉挛。   他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像在思索。半晌,他苍白着一张脸,轻声‌说:“希望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声‌音轻柔,像在说祝词。   男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喘了几口‌气,心‌电图开始不‌稳。   商暮盯着输氧管,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管子。这根管子为垂死‌的病人输送新鲜的氧气,延续苟且的生命。   而‌现在,这根管子被捏住了。   男人张大‌嘴,急促地‌喘息。   商暮松松地‌捏着那根管子,像扼住病人枯槁的咽喉,他看着男人猪肝色的脸,愉悦地‌笑了起来‌:“手握住别‌人生命的感觉,很开心‌吧?我现在体会到了,确实如此。”   男人的瞳孔渐渐涣散,嘴边涌出白沫。   商暮盯着濒死‌之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初夏暗巷里的那双重合了,一样的惶恐,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恳求。   真狼狈啊,真可怜啊,真渺小啊。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他的神情渐渐一柔,他想起了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来‌到充斥着鲜花与鸟鸣的人世间。   心‌电图的机器发出尖锐爆鸣,病房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商暮松开了手指。   很快,男人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徒劳地‌张大‌嘴,咿咿呀呀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字句。   走出病房前,商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枯槁、死‌亡和腐朽,而‌那些‌肮脏,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医院大‌厅,胃部仍惊悚地‌拧绞着,他脸色苍白,撑着扶手,慢慢地‌在楼梯上坐下。   等呼吸稍微平稳,他站起身来‌,往大‌厅外走,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学长,来‌接我。”他声‌音轻软。   周望川道:“好。”   商暮又道:“就现在。”   周望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你为什‌么不‌抬头看?”   商暮一怔,抬眼望去,几十步外的车旁,周望川正站在那里,手中‌提着鸟笼。   见他看过‌来‌,周望川抬高鸟笼,对他笑了笑,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声‌音:“小蓝小绿飞走了,给你买小红小黄,来‌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视线相对,商暮一步步地‌缓慢走过‌去,他走出医院大‌楼在阳光照射下的阴影,也走出了那个人的阴影。   当站在阳光下时,他彻底与过‌去了断。   周望川挂断电话,拉过‌他的手带他上车:“手这么凉,休息一下再走。”   商暮迟钝地‌唔了一声‌。   周望川提着鸟笼在他面前晃:“看看,新儿子和新闺女。”   商暮眨了眨眼睛,专注地‌看着。两只鸟儿一点也不‌怕生,欢快地‌扑棱着翅膀。一红一黄,颜色纯净鲜亮,像两颗无暇的宝石。   他尖酸地‌说:“可怜的小鸟儿,不‌出一个月,你们那不‌靠谱的爹又要把你们全都放生。”   周望川含笑说道:“我发过‌誓了,绝对不‌会再忘记关纱窗。”   “哦,那万一忘了呢?”   “忘了,那就再给你买小紫小白。”   商暮笑出声‌来‌:“姑且再信你一次。”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望川给商暮讲了一些‌看诊遇到的趣事,商暮抱着鸟笼听得认真,不‌时被逗得发笑,靠着椅背的姿势愈发放松。   车内的气氛温柔,两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等红灯时,正想交换一个吻,电话铃声‌通过‌车载蓝牙突兀地‌响起。   中‌控大‌屏上跳动着“傅年”二字。   一瞬间,两人都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冷战和争吵,还有会所包间里的冲突。   车内诡异地‌沉默下来‌。 第27章   周望川打‌破了沉默:“接吗?”   商暮嗯了一声。   周望川点击中控屏幕, 接起了电话,对面传来傅年的声音。商暮却仍懒懒地窝在副驾,不说话。   傅年疑惑地又问道:“在吗?”   商暮伸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仍不说话。   周望川轻踩刹车降低速度, 替他回复电话:“傅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周医生,没想到还能听‌见你的声音。”   “谢谢, 你也是‌。”周望川瞥了一眼‌后视镜, 右转过街。   傅年说:“请让手机的主人接一下电话。”   鸟笼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活泼的鸟儿窝在商暮的掌心, 轻快地叽叽喳喳。商暮正全神贯注地抚摸着羽毛, 压根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周望川看了他一眼‌,对电话那头道:“他现在不太方‌便, 傅先生有什‌么话, 我可以代为转达。”   傅年道:“是‌工作上的事情。”   “当然是‌工作上的事情。”车子停在楼栋下面,周望川松了安全带, 略微沉声道,“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和你有任何非工作的联系。”   傅年似乎被他的语气唬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商暮唇角勾起, 无声地笑了笑, 捧着小‌红鸟递过来,周望川猝不及防地被啄了一下手背,满脸无奈地望着他。   许久, 傅年道:“那请您转告他,还有一周就是‌冬季新品宣发, 他不愿意当模特让我拍,那就请他提前找好适配衣装的模特,免得误了这一季的品牌宣传。”语气中有怨气。   这是‌周望川不了解的领域,他偏头望向坐在副驾的人。   商暮用指尖梳着小‌黄额头上的毛,声音清冷:“我已经找好了模特,后天上班就可以拍摄,不会耽误新品宣发。”   大概是‌没料到他就在旁边,傅年一下子不说话了,车内安静了好几秒后,他压着怒气说了一句:“那合作愉快!”便挂断了电话。   商暮将鸟笼打‌开,让小‌红和小‌黄进去‌,这才道:“之‌前也没有。”   周望川疑惑:“什‌么?”   “非工作的联系。”   周望川神情微动,深深地望着他。   商暮轻声道:“我没有和他实践。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和同事发生工作以外‌的联系,也不会和实践对象在酒店之‌外‌有任何交集。”   他顿了顿,又道:“除了你。”他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这话五分真心五分狡猾,他不再强硬地去‌要求周望川施虐,他要用柔软和撒娇,来潜移默化地软化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   两人对彼此无比熟稔,眼‌神相触间,一切都已明了。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但周望川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动。   “宝贝。”他凑过去‌吻住那唇瓣,续上被打‌断的吻,声音响在唇齿间,“太犯规了。不准甜言蜜语。”   商暮笑得跟狐狸一样,问:“为什‌么不准?”   “你知‌道的,我会□□薰心。”周望川轻声道,“说不定就会脑子短路,答应一些不该答应的要求。”   商暮挑了挑眉:“是‌吗?比如呢?”   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每一次的睫毛颤抖,都透露着万千的心事。   周望川微笑地倾身过去‌,为他解开安全带,只道:“我们从长‌计议。”   商暮切了一声,推开车门,拎起鸟笼就要起身,却被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礼物还没给‌你。”   周望川从中控储物箱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首饰盒,拿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颗巨大澄澈的深蓝宝石,足有三十克拉。   “你最‌近不是‌爱搞些胸针手镯的设计吗,刚好可以用上。”   商暮接过深蓝宝石,感受着坠在手心的重量,他神情复杂地看向周望川。   周望川道:“我不会挑,希望合你的心意。”   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冷冽淡光,商暮仔细看了看:“唔,形状太过规则,雕琢痕迹太重,失之‌天然。”   “这种形状,切割难度太大,容易碎裂。”   “颜色也不太纯净。”   “但是‌……”商暮抬起头,“我喜欢。”   他笑得露出圆润的小‌虎牙,凑过来在周望川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拎着鸟笼下车了。   周望川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快步追上去‌。   晚饭做的是‌清淡的菜肴,商暮吃得不多‌,精神也有些恹恹的,周望川便知‌他在疗养院时‌被刺激到情绪犯过胃痛。让他吃过药后,两人在沙发上挨着坐下。   电视里正放着中医讲养生的节目,周望川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给‌商暮做科普。商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索性躺下枕着他的腿,玩他的手机。   周望川就揽着他的腰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捏他的腰。   等节目结束,商暮仍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周望川凑过去‌看,那是‌两人之‌间微信聊天的界面。   “在看什‌么?”   商暮熄灭了屏幕,有些不自然地说:“聊天记录。”   删除好友后,聊天记录会全部‌消失,他手机里的记录所剩无几。周望川的手机里却有着近七年来全部‌的记录,因为周望川一次也没有删过他。   周望川了然。他想到刚才车里的那通电话,只道:“你工作上遇到困难,可以找我帮忙。”   商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问:“可以吗?”   “当然。”   商暮微微笑了笑:“行。”   周望川觉得那笑容里有丝诡异。   到了周一早上,周望川照常送商暮去‌公司,下车前,商暮道:“我今天下午要去‌棚拍,你下班后过来帮我,定位发你。”   “行。药我帮你放包里了,记得饭后吃。”   商暮神情无辜:“不记得怎么办。”   周望川笑出声来:“没事,我会打‌电话提醒你。”   新来的主任医师名叫徐勇,搬入了周望川隔壁的诊室。周望川将科室历年的材料和记录送去‌给‌他,徐勇让他等一等,当场翻看起资料。   “我刚来市医院,对流程不太熟悉。”徐勇翻到几份签字审批材料,递到周望川的面前,“但是‌在我原来的单位,这些都应该是‌事前审批,而不是‌事后再补签字,周副主任,你看看这几份材料。”   常规的医疗文书,需要主治医师与‌科室主任的签字。周望川代行科室主任职权时‌,一切都以治病的效率为先,不那么拘泥于形式化的流程。有时‌候情况紧急,他允许主治医师先口头汇报,事后再补签字。   “还有这份CT记录。”徐勇又翻出一份材料,指着问他,“正常的非急诊CT出片时‌间在24小‌时‌到48小‌时‌内,但这份胃镜结果,在结束后三十分钟便出片了。周副主任,你有印象吗?”   周望川当然有印象,那天是‌研讨会结束后回国,他带着商暮去‌做的胃镜。那天病人不多‌,他又不舍得商暮难受,便利用职权,将二十四小‌时‌缩短到半个小‌时‌,拿到了CT报告。   这两件事其‌实都不算大事,不过是‌流程上的缺漏,在各个科室都不少见。但周望川明白,徐勇这个时‌候提出来,用意其‌实很简单。   他说:“抱歉,徐主任,确实是‌我工作上的失误。在中午之‌前,我会把解释说明附在审批单后,交由您过目。”   徐勇没接他这茬,继续翻看材料。   又翻出了一堆材料后,徐勇对他说:“周副主任,流程是‌不能忽略的法度,这些文书和材料都存在明显的流程问题,在这周结束前,我希望能看到整改后的报告。”   那一堆材料足有一寸厚,光是‌修改便需要很久。周望川应下:“好。”   他瞥了一眼‌腕表,坐诊时‌间已过去‌十分钟,已经能听‌到走廊里病人的交谈声。   徐勇道:“那你先去‌看诊吧。”   一上午的看诊很快过去‌,周望川利用午休时‌间整改了一部‌分文书,当然,他没忘记打‌电话提醒商暮吃药。   到了下午六点,惦记着和商暮的约定,周望川准备准时‌下班。但内线电话响了起来,那头传来徐勇的声音:“周副主任,烦请你让科室的所有医生到我办公室,我们开一个例会。”   周望川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例会”是‌什‌么。院规规定,每个科室每周当召开例会,总结经验。但规定是‌规定,几乎没有科室会召开例会。医生护士们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开会。周望川知‌道例会的存在,还是‌多‌亏了他过目不忘的记忆。   “好,我让大家过来。”周望川道。   他给‌商暮去‌了电话,说自己要晚半个小‌时‌过去‌。   等科室所有医生来到徐勇的办公室,已经是‌十分钟后。   徐勇让大家例行汇报了一下工作,问了一些问题。中途不咸不淡地说,希望大家有空仔细读读院规,遵守规定。不要只顾着埋头做事,连违规了都不知‌道。   周望川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徐主任,之‌前也并非没有例会,只不过形式简化。大家会在工作群里交流讯息,这是‌我擅自更改的,他们只不过是‌听‌从安排。”   徐勇看向他,半晌后移开目光。   会议结束后周望川赶向商暮发给‌他的定位,那是‌一个棚拍地址。   进去‌前,他听‌到傅年的声音:“冬季新品的主推款是‌情侣款,应该还需要另一个模特吧?小‌暮,你的模特呢?我不希望你因为讨厌我,而影响你的工作。”   周望川掀帘进去‌,工作人员们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身上。   商暮正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立刻微微一笑:“我的模特,不是‌来了吗?”   周望川疑惑地望着他,头顶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商暮走过来,对他解释:“这一季的冬装新品,主推款是‌情侣款,需要两个人共同拍摄。”   他凑到周望川耳边道:“你不是‌说,工作遇到困难,可以找你帮忙吗?”   周望川有些无奈地说:“我以为你是‌让我来接你,顺便帮你拎包倒水什‌么的。”   商暮眨了眨眼‌睛,略微有些委屈地问:“你不帮我吗?”   周望川从来都招架不了他这样的语气,就连分手时‌都招架不了,更何况两人现在在热恋之‌中。   “帮。”   两人换上情侣款的羊绒大衣,商暮带着周望川来到角落。工作人员在调光布景,周望川完全没接触过这样的拍摄,他无奈地贴近商暮道:“宝贝,我不会啊。”   “啧,听‌我指挥。”商暮拽着他的领带,把他拉近一步,两人鼻尖相贴,“你不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   “那不就行了。”   不远处的傅年调试着相机,神情阴郁地盯着角落里亲密的两人。   角落里,周望川在商暮的指挥下,把商暮困在墙角,单手撑在他肩膀旁边的墙壁上,小‌声地嘀咕:“宝贝,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   “站着别动。”商暮悠闲地倚着墙壁,帮他调整了领带的位置。   两人穿着情侣款的衣服,身高又相仿,亲密地贴在一起,养眼‌无比,有工作人员偷偷拍照。   周望川道:“真的不太会,太高深了。”   “那你会什‌么?”商暮问。   “会喂你吃药。”周望川便顺口问道,“晚上的药吃了么?”   商暮略一沉思,展颜一笑:“那你就喂我吃药吧。”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   商暮在玫瑰花瓣上放了一颗药,他让周望川握住花枝,道:“等会儿你就把花枝递给‌我,这个总会吧?”   周望川听‌话地拿着玫瑰花。   就听‌商暮低笑道:“我想好了,这一季的主题就叫,穿暖吃好,乖乖吃药。”   正式拍摄时‌,周望川把商暮困在墙角,单手撑着旁边的墙壁,把带着露水的玫瑰花递过去‌。   商暮伸手接过,带着浅浅笑意,伸出淡粉的舌尖,卷走花瓣上的白色药丸。   咔嚓的快门声响起,捕捉下了这一幕。 第28章   这一期的拍摄非常成功。两个人身材高挑, 容貌出色,穿着设计稍有差别的情侣服装,在阴暗的角落蜜里调油。   带着晨露的艳红玫瑰, 缱绻却无声的眼神纠缠, 暧昧却不艳情的风流氛围,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宣传图与杂志一发行,便抓住了许多人的眼球。   冬季的新品大卖,不过短短的半个月, 主推款便比往季增加了近三成的销售额。   在这季杂志与服装同时爆火之时, 有不少的品牌向商暮抛出了橄榄枝, 邀请他去‌做兼职模特, 但商暮一一拒绝了。   圣诞节过后, 国外总部的设计总监来‌国内考察。在几场参观和‌会谈后,一个初雪飘落的夜晚, 微醺的设计总监站在巨大明亮的灯箱前, 望着被抵在墙角、舌尖舔过艳红花瓣的美人,久久挪不动脚步。   于是次日上班, 正在办公‌室修改设计稿的商暮被请到了顶楼,那是总部设计总监临时的办公‌场所。   金发碧眼的设计总监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从商暮露出一截的修长脖颈上扫过,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请坐。”   商暮在沙发上坐下, 同时暗自‌揣测起‌对方的用意。前几天‌公‌司已召开过几次座谈会, 这位外国总监已与大家聊过工作,此时单独让他来‌,不太会是为工作的事情。   总监的助理‌倒来‌茶水, 站在一边。   “商先‌生,你是个天‌才。”总监的中文算是流利, 但语调奇怪生硬,让听的人不太舒服,“昨晚我在雪中欣赏了你的宣发图,欣赏了很久。”   商暮道:“多谢您的赏识。”   他话‌语很轻,音色干净。但也许是紧张,他坐得很直,膝盖上的手轻轻握着,声音有丝紧绷。   总监宽容地笑了笑,年轻人的拘谨总是让人愉悦的。他把茶杯往商暮面‌前推了推:“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你的工作。请喝点‌水吧。”   商暮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茶水润唇,却并不咽下。   “我看了你的履历,你非常优秀,从大学起‌就为我们集团担任兼职模特,你的身材十分完美。”总监看着那纤瘦挺直的腰身,感觉口腔有一点‌干涩,他直入正题,“在小小的分公‌司,太埋没你的才华。总部有一个空缺的模特职位,我可以为你争取。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为你加一张机票。”   商暮垂下眼眸,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但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抱歉,总监先‌生,我已经‌决定退出这个领域。   总监略有些惊讶:“商先‌生是想转幕后,不再承担任何拍摄的任务?”   “是的。”商暮微微颔首。   他早已有这样的想法。一来‌,连续两个摄影师都与他不合,二来‌……他已经‌厌倦了遇到这样的人。   总监了然地笑了笑,又道:“既然想转幕后,那你的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分公‌司的设计总监之位吧?你本来‌也只差那一小步。半个月后的设计大赛,如果你能拿到第一名,分公‌司的设计总监之位,你就是实至名归。而我作为比赛主办方的特邀评委之一,手里握着一票的投票权。”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商暮。   “而我,想来‌喜欢扶持后进。何况是你这样优秀的人才。”   甜头说完,接下来‌便是要求了。   商暮微微向前倾身,面‌露诚恳地问:“总监先‌生为何要这样帮我?”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非常欣赏你。”外国人总是非常直接,“我经‌常飞往全球各地出差,非常寂寞,如果有像你这样的美人陪在身边,应该会很快乐。”   “与此同时,我还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摄影师,我欣赏你的身体。我希望能拍一套你的写真。”   说到这里,那双碧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从商暮身上扫过,目光如黏腻的毒蛇一般往衣领里钻。这个外国人眯了眯眼,说出了第一个英文单词:“……Undressed. ”   商暮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半晌后才犹豫地说:“可是,我有男朋友。”   总监再次宽容地笑了起‌来‌——他去‌过全球各地,第一次遇到这样单纯的年轻人。美人本已惹人怜爱,更何况是天‌真的美人。他愿意给予足够的耐心。   于是,他温和‌地说:“没有关系,你不过是为了工作时常出差而已,他怎么能怪罪你?”   商暮低着头,看上去‌非常犹豫。   总监耐心地等待着。对于这样的美人,他的耐心总是十分充足。   半晌,商暮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旁边的助理‌,道:“总监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脸上泛着红,似乎是在羞怯。如在洁白的纱绢上晕染出一抹淡淡的粉,令人无比怜爱。   总监挥了挥手,助理‌离开了房间。   “您的茶水凉了。”商暮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替他满上滚烫的茶水。   总监满意地看着年轻人笨拙地讨好自‌己,脸上的笑容愈发宽容,也愈发志在必得。   “进去‌说吧。”总监起‌身向里面‌的小房间走去‌,“我们可以商讨一些细节。”   商暮端着那杯滚烫的茶水,跟在他身后,进门后锁上了房门。   总监的笑容变得灿烂,而后又凝固在脸上——   商暮收回‌泼水的手,把空荡荡的茶杯放回‌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惶恐。   “HOLY SHITTTT!”总监愣了一下后,暴怒地喊叫出声,痛苦地捂住被烫得通红的脸,拂去‌挡住眼睛的茶叶。   商暮一脚把他踢倒在地,踩住他的肩膀,拽着他的领带一圈圈紧绕住他的脖子,总监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瞪着通红的眼睛徒劳地张嘴。   商暮冷笑了几声,两巴掌扇过去‌,总监的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他又继续殴打。中途总监摸出手机,被商暮一脚踩得屏幕碎裂。   渐渐地,那双绿眼里显出恐惧和‌哀求。商暮打累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中国有一句话‌。”他略带喘息地说,“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从初中就开始练功夫了,哦,就是你们这些老外感兴趣的——中国功夫。”   总监被领带勒着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咿咿呀呀。   商暮嘲讽地望着他:“总监大人想说什么?哦,要开除我吗?那我再教你一句中国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倒想知道,这事如果曝光,是我比较难受,还是你会比较难受?”   他从兜里拿出一条小金鱼,指尖一按,录音流了出来‌。   总监脸色一变,愤愤地瞪过去‌。他撑着地面‌好不容易要站起‌来‌,又被商暮一脚踹了回‌去‌。   “我再教你最后一句中国话‌。”商暮休息好了,悠悠地站起‌身来‌,他说,“人不可貌相。”   “想睡我是吗?”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外国人的身下,往那个地方用力踹过去‌。剧痛让总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又被商暮用鞋尖抵住下颌,发不出声音。   商暮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老子是1。   他最后又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冰咖啡,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正值上午下班时间,他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喂?”   电话‌一接通,商暮却又不想说了。他放松地倚在座椅里,把玩着桌上的圆珠笔。他觉得不该把工作上的情绪带给爱人,何况,他知道周望川这段时间非常忙,常有加班。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工作上的趣事,又约定了一起‌吃晚饭,便挂断了电话‌。   周望川最近确实焦头烂额。   大概一周之前,急诊送来‌了一位情况严重的晚期患者。经‌过救治后,病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却仍是昏迷不醒,靠着吊营养液和‌吸氧续着一条命。   这样下去‌,病人会迅速衰弱,最多不过半年可活,而且都要在病床上度过。   若是接受手术,或许能搏一线生机,延长至少五年的寿命,离开病床,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家属不愿意进行手术,因为手术的成功率只有40%。   这个40%,还是周望川预估的结果。毕竟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手术的先‌例。他向业内许多老医师请教,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复。最后在卷帙浩繁的论文中,在他这么多年来‌于街头巷尾收集到的疑难杂症中,周望川窥见‌了一条途径。   一条从未有前人走过的途径。   他有40%的把握,完成这台手术。   家属仍在犹豫中。   吃完饭回‌到诊室,内线传来‌护士焦急的传呼:“周医生,重症三室病人情况异常!”   “马上过去‌。”   重症三室住的正是那位晚期病人。周望川迅速赶到病房,病人的心电图正发出不稳的尖锐爆鸣。   护士早已准备好了针剂,周望川熟练地注射下去‌,心电图渐渐恢复了规律的图形。   这样的警报近几天‌经‌常发生,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差,总有救不回‌来‌的时候。   周望川离开病房,却被等候在外的家属叫住了。   “周医生,请等一下。”   家属是一位中年男子,此时他脸上显出一丝决然,他说:“我决定签署同意书‌了,让爸去‌做手术,请您尽快安排吧。”   周望川早些天‌已经‌向他陈述过利弊,中年男子都是坚定拒绝手术,认为与其吊着一条命苟且活着,总比手术失败什么也没有了更好。   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周望川有些讶异地停住脚步,只问:“你决定了?”   中年男人看了眼病床的方向,叹息了一口气:“爸要强了一辈子,十年前摔断了腿,硬是不许人扶。现在这样屎尿都要人伺候的状态,他恐怕厌烦透了。搏一搏,还有机会体面‌地多活几年。”   周望川道:“你先‌不要急着下决定,再仔细想想。今天‌下午五点‌前,如果你仍决定签署同意书‌,给我消息,我会尽快安排手术。”   中年男人道:“好,谢谢周医生。”   周望川怕他是一时的脑热,给了他半天‌冷静时间。但在心里,周望川是希望他能同意手术的。   所以在下午五点‌接到确认通知时,他暗自‌舒了口气,立刻填报了文件,让医师助理‌交给科室主任签字审批。   过去‌周望川代行科室主任职权时,只要病人签署了同意书‌,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手术,从未有任何障碍。所以当文件被拒签打回‌时,他整个人都有些愣住。   徐勇拒绝签字审批这台手术,意味着手术无法进行。   周望川来‌到隔壁诊室,徐勇正戴着老花镜查阅医疗档案。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说:“徐主任,我需要知道您拒绝签字的理‌由。”   徐勇头也没抬,只道:“我已在文书‌上写明了理‌由。”   确实是写了,“手术成功率低,未有先‌例。本院不具备完成手术的医疗条件,建议患者接受保守治疗。”   周望川沉声道:“保守治疗效果有限,情况越拖越糟糕,只有接受手术,才有一线生机。”   徐勇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终于抬头看他:“周副主任,什么是一线生机?40%的预估成功率吗?”   他又道:“界内许多从业几十年的老医师,都没有过做这种手术的经‌验。这是悬崖走马,我不会审批的。”   周望川道:“可是家属已经‌同意。”   徐勇说:“家属并不了解手术的复杂性、开源性。家属只是见‌患者受苦,一时冲动下的错误决定。”   二十分钟后,周望川离开徐勇的办公‌室。这一场辩论,他获得了完全的失败。   他脱下白大褂,离开了压抑的医院大楼。   他在路上拨通了商暮的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心里缓缓舒了口气。   “你要说什么?”对面‌的商暮问,“每次你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要开始长篇大论。”   正在开车的周望川笑了笑,咽下了想说的话‌。他不想把工作的情绪带给他的爱人。   于是他道:“没什么。我马上到你公‌司楼下了,给你买了花,再带你去‌吃饭。”   晚餐浪漫而柔情,烛光摇曳下,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回‌到家。周望川先‌去‌洗澡,他洗完后,商暮又去‌洗。   周望川在书‌房查询相关的医疗论文,想获得更完备的理‌论,提高手术的预估成功率。他没有放弃,他不会轻易放弃。   查到一半,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有些讶异地接起‌。   “浴巾没拿。”商暮说,那头有隐隐的水声。   “好。”   周望川拿着浴巾来‌到浴室,商暮正赤足站在花洒下面‌调水温,身上的衣服还没脱。   “挂这里了。”周望川把浴巾挂在粘钩上,又把浴霸调暖了一个档,嘱咐道,“别洗太久,免得着凉。”   刚回‌到书‌房没多久,手机又响起‌了。   “内裤没拿。”   周望川给他挑了条内裤,去‌到浴室,抬眼间,脚步一顿。   浴室里雾气缭绕,商暮的头发湿了一半,他正一颗一颗向下解着白衬衣的扣子,露出锁骨和‌腰身。衣服半湿,贴在皮肤上。   “放那里吧。”商暮指了指架子,又戏谑地弯起‌嘴角,“你看什么?快出去‌,把凉风都放进来‌了,我冷。”   周望川反手关上浴室门,不顾花洒打湿浴袍,向他走去‌。   商暮又把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向上扣,眨了眨眼睛,湿润的薄唇动着:“干嘛,你要看我洗澡吗?”   周望川微笑不语,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墙角,一颗一颗解他的扣子。商暮闲闲地背靠墙壁,嘴里不忘挑衅:“哪有二话‌不说就脱人衣服的,臭流氓。”   “这个姿势,不是你教我的吗?”周望川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就那次,在棚拍的地儿‌,宝贝,你不会忘了吧?”   浴缸里的水满了,浮着一层鲜艳的玫瑰花瓣。   因为动作太剧烈,浴缸里的水洒出来‌一大半,整个浴室都是湿漉漉的。   夜月镶在窗边时,两人在温热的水中紧贴。   周望川替他拿下锁骨上的一片玫瑰花瓣,想到中午的那通电话‌,他问:“你有没有……”   哪知商暮与他同时开了口:“你就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打住。   周望川道:“你先‌说。”   “你就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周望川愣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也想问,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我。是不是工作上的事?”   两人同时察觉了对方情绪上的些微不对劲,温柔地递出关怀的信号。 第29章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笑出声来。   商暮道:“你先说。”   周望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哦, 不说算了。”商暮懒懒地靠着浴缸, “我也没遇到什么大事。”   周望川单手捧了一把水,帮他冲去肩头的泡沫,又弹了弹他的额头,笑道:“嘴巴都能挂小油壶了, 怎么这么委屈。”   商暮瞅了他一会儿, 不接这茬, 慢吞吞地翻过身‌趴着:“给捏捏肩, 酸。”   他这么趴着, 肩膀到腰身‌弧度的显露无疑,如一把流畅的弓箭, 充满了柔韧的力量。   周望川帮他揉捏肩膀, 指尖不自‌觉地往下,顺着背部中间的脊梁骨游移, 最后落在那弧度漂亮的腰身‌上。   “喂。”   商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管好你的手。”   听到这凶巴巴的语气‌,周望川失笑。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一台很急的手术,病人情况很危急, 家属也很着急, 但现‌在审批上遇到了一点问题,没办法立刻安排。”   商暮何其‌聪明,立刻道:“你们科室那个新来的主‌任和你过不去?”   周望川道:“也不能这么说, 他有他的考量,但流程确实卡在他那里。”   商暮撇了撇嘴:“那就是跟你过不去呗。”他翻了个身‌躺着, 任由温柔的水波漫过全身‌。   周望川怕他着凉,拿过架子上的毛巾,扶着他的后颈为‌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笑道:“反正,我现‌在在想办法。”   他又问:“你呢?”   “我什么?”商暮一脸无辜,作势要‌坐起‌身‌来,“我要‌去睡了。”   周望川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按回去,笑得八风不动:“不许耍赖,跟我说,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商暮还是不说话。   周望川便道:“乖,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他说着,沾水的手指轻轻抚摸商暮的耳骨。   过去他也常说这话,可彼时两人并未交心,这话便显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如今明了的彼此的心意‌,这话听到耳里,就是无限的柔情蜜意‌。   他又放低声音道:“我怕你在外面会受委屈。告诉我,好不好?”   “……唔。”商暮装作不经意‌地拂开他的手,低下头将下颌沉入水中,遮挡住发红的耳垂,“能让我受委屈的人,现‌在还没出生。”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是遇到了一个不长眼睛的老色鬼,被‌我捆起‌来揍了一顿。”   周望川皱了皱眉:“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商暮不甚在意‌地说,“一大串英文,记不住。”   周望川道:“万一他找你麻烦怎么办,最好能回忆起‌一点,我去查一下。”   说到这里,商暮有些不高兴了,烦躁地蹬了蹬水面,溅起‌一阵水花:“你是觉得我自‌己处理不好吗?上次那个摄影师的事,我明明自‌己能处理,被‌你横插一脚,让我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死了。”   他因这事烦躁了大半天,此时语气‌很不好。即使知道周望川是在关心他,他也忍不住发了脾气‌。   “不是的。”周望川放缓声音,从善如流地道歉,“我错了。”   遇事不决先‌道歉,很笨的一招,偏偏商暮吃这一套,挥了挥手:“原谅你了。”   商暮又主‌动道:“有把柄在我手上,他不敢暗地里找我麻烦。但半个月后就是明珠杯设计大赛,比赛评委是各个品牌的设计总监,还有几位特邀嘉宾。评委一般都会投票给自‌己品牌旗下的设计师。他是评委之一,我怕是拿不到他那一票了。”   周望川知道这个比赛。他知道商暮为‌了这个比赛花了很大的精力,连续半个月都在熬夜改设计稿,甚至好几天夜里忽然惊醒,连鞋也顾不上穿,就匆匆跑去书房记下灵感。   这场比赛能否拿到第一名,关系到商暮能否顺利地转入幕后,成为‌公司的首席设计师。   周望川觉得这段话里有熟悉的因素,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宝宝,你刚才‌说,比赛名字叫什么?”   “明珠杯,是一场珠宝首饰的设计赛。”   周望川想了想,表情渐渐放松,他微笑道:“你会得第一的。”   商暮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   “我相信你的实力。”周望川替他拢了拢打‌湿的额发,见他有些睁不开眼,便道,“走吧,睡觉。”   商暮困意‌袭来,泡在温热的水流中,越发不想动弹,含糊说道:“……再泡一会儿。”   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合上眼睛。   周望川轻轻揽着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浴巾为‌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正要‌抱起‌他回房,商暮却又惊醒了,抓住他的手腕,睁着困眼看他:“……唔。”   “乖,睡吧。”周望川抱他起‌来,往浴室外走去。   商暮醒了一下后又迷糊了过去,安心地靠在他胸前,却还强撑着说:“你那事,实在不行,我可以‌给你解决了。”   周望川把他塞入暖融融的被‌窝,问:“怎么解决?”   “嘁,有什么难的。”商暮往被‌子里缩了缩,掩唇打‌了个呵欠,困得泪眼迷蒙,看起‌来乖巧得不行,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两回事,“蒙着头拖到巷子里打‌一顿,逼着他把手术审批单给签了,不就行了吗?”   周望川:“……”   他道:“小朋友,你上学时是校霸吧。”   商暮冷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是胆小怕事,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周望川用指尖摩挲他侧颊的软肉,含笑说道:“嗯。”   “不信?”商暮清醒了过来,挑战地望向他,“我现‌在就能把你给打‌服了,信吗?”   周望川笑容不变:“当然信。不是困吗?乖,睡吧。”   商暮赤着身‌体缩在暖呼呼的被‌窝中,细腻亲肤的羊绒被‌贴在皮肤上,非常舒服。他享受地喟叹了一声,意‌识迅速模糊。在睡过去前,他强撑着说了最后一句:“记住了,解决不了就找我帮你。”   周望川帮陷入睡眠的人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抚过略微湿润的唇瓣,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在书房看了一会儿论文后,周望川想起‌商暮的“自‌动巡航”,便拿着电脑回到卧室。   睡梦中的商暮果然有些不安起‌来,眉头皱起‌,薄唇轻抿。   周望川掀开被‌子,挨着他躺下,揽过他的肩膀,俯身‌亲了亲他的唇瓣,在他耳边哄道:“睡吧。”   商暮慢慢地安静下来,眉心舒展,又陷入了深眠。   周望川靠在床头,继续翻看医疗领域的相关论文。卧室只有床头的一点暖黄微光,和轻微的手指敲击触控板的声音。   商暮睡觉不太安稳,每过一会儿都会乱动。周望川便搂着低声哄他。最后,商暮侧躺着抱住周望川的腰,被‌子下的腿压在周望川的腿上,脸紧紧贴在被‌子上,彻底不动了,睡得安静。   等到天边泛白,周望川揉了揉眉心,从卷帙浩繁的论文中抬起‌头来,神‌情难掩激动。   他又找到了一个方法,若能验证,那台手术的成功率将提升近两成。若有将近六成的成功率,徐勇不会不审批。   周望川合上电脑放到床头,拧灭了灯躺下。身‌旁的人因这姿势的变动而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周望川凑到他耳边,发现‌他又说了一句:“小黄……别打‌……”   “别打‌什么?”   商暮闭着眼睛嘟囔:“别打‌……小红……”   最近两只鸟儿经常打‌架,小红的毛都掉了两根,被‌商暮捡起‌来插在盆栽里。   周望川道:“已经劝架了,放心睡吧。”   商暮果然就不说梦话了。   周望川搂住他的腰,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很快陷入了睡梦。 第30章   周望川这一觉睡得‌异常的好, 即使‌只睡了四个小时,良好的生物钟依然让他按时醒来‌,并神采奕奕。   他心情愉悦, 做了两份自创的桃酥千层面, 这份早餐做起‌来‌太麻烦,只有心情好时才会做。他又给两只鸟儿添了粮和水,掌心被柔顺的毛蹭了蹭。   当商暮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桃酥千层面时, 他脚步一顿, 问:“心情很好?”   周望川笑容不变, 又从厨房端出两杯颜色漂亮的榨蔬菜汁, 道:“还没叫你, 怎么就醒了?睡得‌好么?”   “唔……”商暮回忆了一下,拉开‌座椅坐下, 有些奇怪地说‌, “睡得‌很好。以前每天夜里都会醒一两次,这次却一觉睡到天亮。”   周望川道:“可能是昨晚泡了澡的缘故, 身心放松下来‌,自然睡得‌好。”他心里却道,只需要一些安抚,一个吻, 就能一觉到天明, “壳壳好重”同学,果真是非常好哄。   商暮夹了一筷子面条吃下,习惯性地去‌拿桌上装辣椒油的瓷瓶。拿到一半动作顿住, 瞅了桌子对面的周望川一眼。   周望川被逗笑了:“怎么鬼鬼祟祟的,这段时间身体恢复得‌不错, 可以加一小勺辣椒。”   得‌到了主治医师的首肯,商暮加了辣椒油拌匀,果然吃得‌愉快起‌来‌,又问:“你还没说‌呢,怎么想起‌做这个了,心情很好?”   “想到了一个方法,手术的成功率可以提高两成。”周望川说‌,“等上班,我就去‌找徐主任审批。”   商暮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吃完了剩下的面,又在周望川的监督下喝了大半杯蔬菜汁。   饭后周望川送商暮去‌上班,两人‌在公司楼下分别时,已经下车的商暮又转过身,单手撑住车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望川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商暮抓着车门,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别那么迂腐。”   周望川头上浮现出一个问号,疑惑地望着他。   商暮的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出话‌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别扭地说‌:“我说‌过了,你那事解决不了,可以找我帮你。”刚说‌完他似乎就后悔了,甩上车门离开‌。   周望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话‌语中别扭的关心。于‌是降下车窗,提高声‌音叫住他:“宝宝,等一下。”   这么十几秒的时间,商暮已经走出很远,他闻言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周望川松开‌安全带,熄火下车,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侧腰轻轻啄了啄那唇瓣:“谢谢宝宝。”   他又道:“你的事情也会解决的,相信我。”   刚到诊室,病人‌的家属就找了过来‌。这位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憔悴不堪,为父亲的病耗尽了心力‌。   见到周望川过来‌,他忙问:“周医生,手术能安排了吗?”   周望川安抚他:“你放心,今天就能审批下来‌,最快下周就能安排手术。”   “那就好、那就好。”病人‌家属连声‌应下,又道,“得‌了这病也太遭罪了,一晚上没安宁过,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问我什么时候能解脱……”他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周望川递纸过去‌,宽慰他:“你自己要先稳住,做子女的都情绪失控,让生病的老人‌心里怎么想。回去‌吧,放宽心,等我通知。”   病人‌家属擦干净眼泪:“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等人‌离开‌,周望川把论文打印下来‌,整理出一份完备的理论资料,又打印了昨晚写‌的术前分析材料。九点整,隔壁诊室传来‌开‌门声‌,徐勇来‌了。   周望川拿着那一叠资料敲响了隔壁的门,刚刚在桌前坐下的徐勇抬头看过来‌。   “徐主任,关于‌昨天的那台手术,我有了新的进展。”   他在徐勇对面坐下,翻开‌资料详细讲解了一番,又传达了病人‌的渴切。等他说‌完,徐勇扫了一眼资料上的字,问:“如果我没记错,这台手术已经被拒绝。周副主任,你对我讲这些的意思是?”   周望川道:“我希望您能审批这台手术,这也是病人‌所希望的。毕竟,对于‌这种程度的疾病而言,60%的手术成功率已不算低。”   徐勇看了他一会儿,重复了一遍:“百分之六十,而且只是理论上的估计。”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笑了一下:“所以对你来‌说‌,病人‌能否活下去‌,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概率问题。”   周望川听着他的语气,心渐渐地沉下去‌。   “这类病症的手术,国内外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案例,甚至连失败的案例都没有,无‌从借鉴参考。只有一些理论性极强、操作性未知的论文,并不具备多少参考价值,更遑论通过这些论文推理出来‌的理论。”徐勇说‌,“但如果采取保守治疗,病人‌至少还能熬一年‌。你也许觉得‌一年‌很短,但对于‌重病之人‌来‌说‌,那是仅剩的与家人‌相处的时间,无‌比珍贵。”   周望川沉声‌道:“保守治疗,病人‌只能躺在床上,靠医疗手段吊着过活,无‌比痛苦。可手术若是成功,病人‌能恢复健康,延续至少五年‌的生命。”   “百分之六十,这只是你的预估,只是一个无‌效的数字。”   徐勇又道:“在这个领域最有发言权的,是首都人‌民医院的邱老医生,我可以介绍病人‌到邱老医生那里,接受保守治疗。”   周望川道:“我读过邱老医生的论文,他也并不支持手术,保守治疗的效果在全国任何一家医院,都差不太多。而且病人‌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再转院。”   徐勇冷笑,愤怒起‌来‌:“荒谬。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无‌数代人‌的经验累积下来‌,到你嘴里便一文不值。不要太冲动,也不要太想当然,还是沉下心来‌多读点医书,多积累经验吧。”   周望川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资料,转身离开‌。   半个小时后,周望川再次走进了徐勇的办公室。   他把一叠资料放到桌上:“徐主任,这些是我从医生涯中,所有的手术记录。如果您对数字非常在意的话‌,我想向您证明,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一份统计表被推到徐勇面前:“经我预估成功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手术共三‌百八十三‌台,成功三‌百六十台,失败二十三‌台,每一台都有明确而详细的记录,您可以翻阅。”   周望川想到病人‌家属那声‌泪俱下的请求,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请求您审批这次手术。”   徐勇看也没看桌上的资料一眼,语气中有明显的不耐烦:“周副主任,你觉得‌我没看过你的手术记录吗?对,数字很漂亮——可是实际上呢?有好几次在手术途中,不知道是什么天降的福缘,千钧一发的时候,情况突然转好,原本不可能成功的手术于‌是成功。你现在是想告诉我,要靠着这些奇迹来‌做手术吗?”   周望川道:“尽人‌事听天命,福缘也是天赐,上帝站在我这一边。”   徐勇明显愤怒了起‌来‌,重重地一拍桌子,茶杯盖子弹跳了几下:“医学是极为科学、精细的学科,你现在跟我讲上帝?敢问周副主任做手术前,是不是要给玉帝上炷香,让他保佑你的发挥?!荒谬!”   不等周望川说‌话‌,他指向门口:“我要看诊了,请你出去‌。”   周望川定定地看着他,问:“徐主任,您对我有意见,对吗?”   “很高兴你看出来‌了。”徐勇道,“我一向不喜欢好高骛远的年‌轻人‌,脚踏实地才是正道。现在,请你出去‌吧。”   中午下班前五分钟,周望川接到了商暮的电话‌。   “上午过得‌愉快吗?周大医生。”他语气戏谑。   周望川无‌奈地笑了笑,单手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道:“不如何美妙。”   商暮啧了一声‌,又道:“中午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你带我出去‌吃。”   “行。”周望川看了眼腕表,拿上车钥匙往门外走去‌,“我现在过去‌。有什么想吃的吗?”   “随便。”   到了公司楼下,商暮正站在那棵粗壮的百年‌老树下,塞着蓝牙耳机听音乐。寒风凛冽,他把下颌裹在暖融融的红色羊绒围巾里,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   周望川按了喇叭。   商暮便摘下耳机,拉开‌车门上车。   周望川为他拢好围巾,又习惯性地捧住他冰凉的双颊揉搓,最后握住他的手暖着。   “下次等我给你电话‌,你再从楼里出来‌,别冻着。”   商暮摇头,围巾遮住了嘴唇,他瓮声‌瓮气地说‌:“这里不能停车,被贴条怎么办。”   “交罚款就行嘛,两百块钱。”   商暮不善地盯着他:“一次两百,你每天接我一次,一年‌就是六七万,钱是辛辛苦苦挣的,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周望川失笑,捏了捏他的脸:“哪里来‌的贤惠小美人‌。”   商暮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望着他:“哪里来‌的迂腐书生?”   周望川:“……”他可算是明白商暮早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又不爱穿厚衣服,冻着怎么办。”周望川倾身从后座拿来‌外套,给商暮披上,“乖,穿上。”   商暮嫌弃衣服丑,身体却很诚实地往衣服里缩了缩,又把衣服裹紧了些。   车子向餐厅驶去‌,商暮毫不意外地说‌:“被拒了?”   周望川笑道:“哦,不但贤惠,还是个料事如神的小美人‌。”   “傻子都知道。”商暮很不屑,“一个人‌要是看不惯你,你说‌得‌越多,他越看不惯你。”   周望川叹气:“谁说‌不是呢。”   吃过饭后,周望川把商暮送回公司,下车前,商暮又说‌了一遍:“你别那么迂腐!”   “行。”周望川握住他解衣服拉链的手腕,“那你穿着厚外套去‌上班。”   “但它‌真的很丑。”商暮郁闷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为什么有那么多难看的外套。”   周望川失笑:“那等咱俩的事情都结束,我陪你逛街,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试着改一改审美。”   商暮心里一阵柔软,撒开‌解衣服的手:“行。”   目送着商暮进入电梯后,周望川开‌车回了医院。刚到诊室,病人‌家属便愁眉苦脸地找了过来‌:“周医生,你们科室的徐医生联系我了,他建议保守治疗,并向我推荐了首都的一位老医生。”   周望川望着他,问:“但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病人‌家属说‌:“早上,我的父亲又醒过来‌了一次,让我帮他解脱,说‌他不愿这样苟且地活着,他想要尊严。”   周望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里有了决定。   家属又问:“周医生,是流程上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了您其‌他的一些病人‌,过去‌由您主刀的手术,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审批结果。”   周望川只问:“你决定了,对吗?”   家属眼里闪过一丝坚定:“父亲不愿意像废人‌一样活着,做儿子的当然会遵从他的愿望。我知道手术有风险,但我和我的父亲愿意承担所有结果。”   “我知道了。”周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等我消息。”他语气沉稳,声‌音坚定,让人‌安心。   病人‌家属离去‌后,周望川想起‌了他从医的这些年‌,想起‌了他最初的愿心和理想。他已有了决定。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他露出一个笑容。   “宝贝。”他道,“我听你的,不当迂腐书生。”   “哦?”   周望川扔下手里的钢笔,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要去‌权势压人‌了。” 第31章   下午下班之前, 周望川再次敲响了徐勇的诊室门。   徐勇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眉道:“如果你还是为了上午的事情而来, 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周望川道:“院规规定, 如果病人的主治医师与该科室的负责人意见不合,可以找院长作为中间人,双方陈述意见。”   他‌顿了顿,道:“徐主任, 我已经报告了院长, 他‌请我和您一起去会议室。”   院规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 但是院长更多的是作为中间人, 调解双方的矛盾, 院长并不能‌强行要求一方接受另一方的意见。换言之,手术审批签字权仍在徐勇手中, 没人能‌强迫他‌签字。   闻言, 徐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他‌冷笑着站起身来:“你觉得叫来院长, 再利用‌你家里的背景和关‌系,就能‌给我施加压力?”   周望川依旧不卑不亢:“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想说清楚,没有院长在场,您大概不会愿意听我说话。”   徐勇往诊室外走去:“那就走吧。但我想告诉你, 这是没用‌的。”   擦肩而过时, 冷风拂面而过,两人都神情冰冷。   十分钟后,医院主楼的会议室, 院长脚步匆匆地赶来。   院长是位精神矍铄的六旬老人,平时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此时在两人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用‌和蔼的语气开始说话。   “徐医生‌啊,下午的时候小周医生‌跟我说了,你们两人之间有矛盾需要说开。对嘛,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你们开始谈吧。”院长说完,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往座椅上一靠。   周望川向徐勇点了点头,开口道:“院长想必已经知道,我和徐主任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一台手术上。病人家属已经签署了同意书,我做出了术前评估,给出了百分之六十的手术成功率,但徐主任以手术风险太‌大为由,拒绝审批。”   他‌顿了顿,看‌着徐勇,道:“此外,徐主任承认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靠着背景关‌系坐到这个‌位置的草包。”   徐勇说:“添一条,你还热衷于拿手术台上的赌博来验证上帝对你的偏爱。”   院长听出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哎呀,小周你这话言重啦!老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有误会嘛很正常,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一边是给医院捐过成堆银子‌的金主的儿子‌,年轻一届的医生‌翘楚,一边是资历深厚的金牌老医师,院长哪边都不想得罪。   “关‌于徐主任对我下的定义,我想一一反驳。”周望川道。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文件递过去,院长和徐勇各一份。   “这是我从上大学到现在,获得的所‌有教师评语、上级评价、评优奖词,以及在校医院、十数家诊所‌、本医院实习结业时,单位领导给予的评价。还有这些年来我累积发表的专业期刊论文。另外还有一些荣誉证书、奖学金证书。”   文件很厚,理论学习与社‌会实践都覆盖了。放诸整个‌医学界,这也是一份相‌当完美的履历。   周望川说:“文件中的每一条评价都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以此,来反驳徐主任对我“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的评论。”   徐勇看‌起来不太‌想翻看‌文件,但院长已经率先看‌了起来,他‌便只好翻开文件的扉页,开始粗略地浏览。   ““潜心钻研,刻苦勤勉”,瞿教授那么苛刻的人,竟然也会夸学生‌。”院长翻看‌到教师评语那几页,笑着说,“小周前段时间回了趟学校,见到瞿教授没有?他‌身体还好吧?”   周望川道:“瞿老教授身体很好,现在主要从事‌理论方面的研究。”   两人又说了几句,徐勇也翻看‌完了文件,合上放在一边,只道:“溢美之词,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周望川笑了一下,道:“徐主任大概想说,有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什么样的教师评语拿不到,什么样的评优落不到我头上,对吗?”   “是的,医院每年评奖评优时,负责评选的人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特殊关‌照我。这种‌情况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我并不清楚。徐主任觉得以我的年龄升到如今的位置,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字字清晰:“也许有人会因我的背景,破格提拔,人为加速我的升迁速度,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清楚。但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无愧于目前的职称。至于那些幽微处的人性,我不会主动去利用‌,因为这违背诚心。但我也不会刻意去避免,以自证清高,因为这过于迂腐。”   说到这里,周望川用‌指尖敲了敲文件的扉页:“至于老师、上级、单位、病人的评语,您可以说是溢美之词,可以说是无用‌的虚浮话语,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受之坦然。”   徐勇表情不变,只道:“这些与手术并没有任何关‌系。”   周望川笑了笑:“是的,我现在只是在试图打消您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复之前的谦卑,语气开始尖锐。   院长忙打圆场:“误会,误会,哪有什么偏见,话说开了就好了!”   周望川道:“第二件事‌,徐主任认为我不尊重生‌命,把病人的生‌死简化为一个‌冷冰冰的机械数字——也就是手术的成功率。”   “这件事‌情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周望川道,“在我上中学时,我的母亲患了严重的病,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却被国内外几乎所‌有的知名医生‌判了死刑。这个‌时候,一位早已退休的老医师出来,给出了一个‌数字——百分之四‌十。”   周望川的语气变轻:“他‌告诉我们,手术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却将决定我母亲的生‌死。这哪里是一个‌数字,这是一把千钧重锤。”   “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手术成功率”这个‌数字的含义。它可能‌是一个‌家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所‌有的希望,是病人渐行渐远的生‌命中即将消失的微光。它看‌起来轻飘飘,却比泰山更重。因为这个‌数字,我报考了医学专业,想把当年的希望带给更多的家庭。”   “所‌以,我拒绝接受您对我的这条评价。”周望川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评价对我而言,太‌荒谬,太‌想当然,太‌不尊重。不是同事‌或领导的尊重,而是双方作为平等的人的尊重。”   徐勇脸色微变。   气氛凝滞,院长尝试缓和:“哎,大家好好说……”   半晌,徐勇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手术风险太‌大,我不会签字审批。一旦上了手术台,最重要的东西是主刀医生‌的风险控制手段和理性判断,而非感情牌。”   周望川道:“我已经向您证明了,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徐勇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样一场开源性的、标本意义的手术,如果失败,必将在界内引起轩然大波,届时科室和医院都会受到舆论冲击,你让其他‌同事‌如何自处?我在乎的是科室的尊严,我们医院的尊严。”   “够了!”周望川倏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望着眼‌前的人。方才的言语交锋间他‌并未动怒,可是现在,怒火在他‌心里烧纵,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我在乎的,是生‌命的尊严。”他‌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落针可闻。   周望川调整好了情绪。他‌松了松领带,笑了笑:“您不用‌那么着急地表达想法,我并没有在征求您对手术的意见。您拒绝了两次,而我从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请求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竟然走了下神,他‌想,这确实是他‌的底线和准则,但除了对他‌的爱人。   周望川表情一柔,接着道:“只要病人同意,我无论如何也会做这台手术。”   徐勇也站起身来:“为了医院和科室的荣誉,我不会审批。”   周望川道:“巧了,我名下有一家私家医疗场所‌,一切医疗条件都完备,而我是一名有完全执业资格的医生‌。我会以我自己‌的名义开展这台手术,与贵院、贵科室不发生‌任何联系,不会影响你的名誉。”他‌不说“您”了。   听到这里,院长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小周,不至于……”   但周望川一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天一上班,我会将辞呈递过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2章   离开会议室后, 周望川回到了诊室。耐心地回复了一位病人‌的咨询,他拿起桌上的绿植,按时下班。   刚与商暮和好的那个月, 商暮每个周末都要跟着他来医院, 闲暇时间,便顺手把他的诊室布置了起来。诊室里多了四盆绿植。   此时周望川拿在手上的,是‌一盆颜色浓郁、绿白相间的白油画竹芋。这也是‌商暮最喜欢的一盆,每隔几天都会要求他拍照, 以确认竹芋的存活状况。   踏过满地枯叶来‌到停车场, 周望川小心翼翼地把竹芋放在后座, 而后发动车辆, 开往商暮的公‌司。   中途他给商暮打了电话, 语气平静沉稳,完全不像会议室里那样的激动。   “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你记得在楼里有暖气的地方等我, 不要提前出来‌,当心冻着。”   对面的商暮哦了一声, 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哟,周大医生‌今天怎么按时下班了?”   周望川说:“闹掰了。”   “真‌的假的。”   “你让我别当迂腐书生‌,我就直接跟他掀桌子了。”周望川微笑说道,“感觉不错。”   商暮说:“你早该这样了。自‌从换了这个领导, 你天天加班, 都没空带我去吃夜宵,也不带我看电影逛街。”   听到电梯的叮铃声,周望川便知‌他已经下了楼, 忙道:“就在楼里等我,别这么早就到街边, 我还有十分‌钟才到。”他说着,提高了车速。   商暮啧了一声,抱怨道:“烦不烦,管这么宽。”   周望川好脾气地说:“今天降温,我怕你着凉。”   怕对方不会听,他便恐吓:“今天风特‌别大,你要是‌早早地站在街边等我,来‌往车辆扬起沙尘,弄脏你衣服鞋子怎么办。再说了,沙子还会飞进头发里,新做的发型怎么办。”他太懂商暮的洁癖了。   果然,商暮想了想道:“行吧,那电话别挂,到之前两分‌钟告诉我,我走过来‌。”   周望川含笑应下。   到公‌司楼下接到商暮,周望川切换了舒缓的音乐,载着他往餐厅去。   餐厅是‌两人‌常来‌的一家,菜也是‌常点的那些。商暮却有些反常,只随意夹了几筷子菜,便撑着下颌,盯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   周望川问他,又‌夹了一筷子他平时最爱的菜,放入他的碗中。   商暮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桌下的手虚虚地压了压腹部。   周望川早就发现了他的沉默和走神,本以为是‌工作上的烦心事,但此时见他的动作,便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商暮又‌摇头,神情有些奇怪,动了动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望川放心不下,从对面挪到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腕搭了搭脉,却未见什么异常。   “说了没事。”商暮抽回手腕,有些烦躁地攥紧了桌布。他看起来‌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在急躁地团团转,却又‌尽力压制。   周望川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猜到了几分‌。   “宝贝。”周望川揽住他的肩膀,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抚,放柔声音哄道,“先吃些东西。其他事情,我们回家后慢慢商量。”   在安抚下,商暮僵硬的脊背渐渐放松。   周望川夹了些菜,用碗接着,递到他嘴边:“吃些吧,不能不吃饭。”   商暮抗拒地盯着嘴边的筷子,却又‌在周望川的劝声中,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吃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商暮偏开头示意不吃了,他情绪稳定了一些,主‌动起了个话题:“你明天去医院后,记得给桌子上的绿萝浇水,半个月一次,明天该浇了。”   “好。”周望川应下,却又‌奇道,“宝宝,我刚才有没有讲过,我告诉了院长和徐主‌任我要辞职?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上班?”   商暮嗤笑:“得了吧,猪在天上飞,鱼在地上跑,你都不可能从这家医院辞职。”   周望川:“……”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么,当年给程姨做手术的老医生‌,就是‌从这家医院退休的,所以你毕业才会去这家医院。”   周望川闻言一怔,多‌年前的几句闲聊,他没想到商暮还记得。   商暮伸出两指夹起一片香蕉脆片,嚼来‌吃了,又‌道:“所以你就是‌吓吓他们而已,才不会真‌的辞职。”   周望川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嗯。”   他声音和缓地说:“在许多‌年前,这类手术曾有过一个案例。因为是‌这类病史中开源性的头一例,术前受到了学界、医界以及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但手术失败了。事后在家属和媒体的偏颇引导下,舆论迅速发酵,科室被下令闭科整改,主‌治医师被迫离职。这件事影响太大,相关部门‌严令禁止传播,所有档案均被移交,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信息遗留。快二十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   “我通过一些手段,查到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望川缓缓地说,“当年的主‌刀医生‌,就是‌徐勇。”   商暮有些惊讶,又‌皱眉道:“既然他自‌己也做过这种手术,那为什么还卡着你。”   周望川道:“整个科室闭科整改,就算放到今天,也是‌轰动界内的大事,我明白他的顾虑。但今时不同往日,理论和医疗条件都进步了许多‌,我相信只要推一把,他就能放开。而且,在手术过程中,我需要他的帮助。”   商暮兴致缺缺,单手撑着下颌,把玩着餐盘里精雕的白萝卜花:“你都推多‌少把了。”   “今天玩了一通发疯,言明了我的立场,他知‌晓无法阻止我做这台手术后,必然会仔细查看我提交的术前评估。但是‌……”   周望川神秘一笑:“我故意在理论部分‌留了个模糊不清的破绽,这个破绽,正是‌他当年操刀手术时的理论空白处。我相信二十年来‌,他对这部分‌已有了更深层的研究,我不信他能忍住诱惑。”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微笑,全身‌透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而且,这次若能成功,便能洗刷二十年前的冤屈,解开他的心结。”   “你还是‌这么喜欢为别人‌着想。”商暮又‌开始烦躁起来‌,他薄唇紧抿,撑着座椅像是‌想站起,却又‌颓然地跌回去。他手握成拳,弯下腰用力压了压腹部。   “宝宝。”周望川揽住他的肩膀,“别急。让我帮你。”   商暮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抬起头不语地盯着他。   “放松,乖。”周望川慢慢掰开他抵在腹部的手,换成自‌己的,稍微用了些力气,握拳在他腹部碾压。   自‌十月份两人‌和好,至今已两个多‌月,商暮没再找人‌虐腹。一来‌他胃病没好,时常会不舒服,精神也恹恹的。二来‌……他不想再去找其他人‌。   可是‌……这东西是‌戒不掉的,比烟瘾、甚至比毒瘾更难忍。   发作时,他全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坐立不安,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   周望川查了许多‌资料,又‌在论坛翻阅了许多‌“同好”的记录和回复,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当商暮忍不住时,他就用拳头按压商暮的腹部,力道比平时大,但在他掌控之内,不会伤害内脏。   靠着这个方法,商暮熬过了这两个多‌月。可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餐厅里回荡着轻柔的音乐,包间内,商暮闭着眼睛靠在周望川怀里,握着对方的手腕,用力往腹部插去。   周望川看着他颤抖的睫毛,知‌他难受,便没有阻止。过了大概半分‌钟,周望川抬起手腕抵消了那股力道,轻声道:“好些了么?”   商暮睁开眼睛望着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再压一会儿‌,用力。”   周望川加了些力道,但仍在精准的控制范围内。   过了一会儿‌,商暮恢复了冷静。他推开周望川的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拉开包间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是‌两人‌和好后,商暮第一次甩手而去。沉积了多‌年的矛盾,不会突然解决,这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坎。   周望川拿起他忘在椅子上的外套,快步跟了上去。   商暮已经走出了餐厅。他立在路边,冬日的寒风刮来‌,只着单衣的背影单薄又‌萧瑟,像倦无所依的游子。   “我有两个愿望,我希望你虐我,我希望你不要离开。但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希望你不要离开。”   周望川想起校医院APP里的这条留言,他快步追上去,把手里的外套披在那单薄的肩膀上,温声道:“带你去买小‌蛋糕。是‌不是‌没吃饱?”   感受到肩头腰间的温暖,商暮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僵硬的腰身‌渐渐放松,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去。但声音仍是‌冷硬的:“谁稀罕。”   周望川在外套下面搂住他的腰身‌,轻轻摩挲揉捏:“我怕你晚上会饿。”   “那你晚上不会给我做吃的吗。”商暮依然没好气,“要你有什么用。”他一语双关。   两人‌紧贴在一起,这话一出,周望川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紧绷起来‌。他便含笑说道:“嗯,你慢慢再教我。”   对视间,商暮软化了下来‌。他微微往前凑,不怎么明显地蹭了蹭周望川的侧脸。而后,又‌冷着脸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   他瞥见后座的绿色,问:“你把这盆竹芋放在后座干什么。”   周望川系上安全带,发动车辆:“带回来‌给你看看,你不是‌最爱这盆吗?”   商暮哦了一声,闷头看手机,不说话了。   途径听竹甜品店,周望川下车去买了草莓厚乳千层,又‌带了一枝鲜艳的玫瑰花。   回去的路上气氛渐渐缓和。到了小‌区楼下,商暮抱着小‌蛋糕和玫瑰花下车,看着周望川打开后座车门‌,抱起那盆白油画竹芋。   商暮想起餐厅里的谈话,问:“那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徐勇不接你这茬怎么办。要是‌他真‌的顽固不化,坚决不审批呢?”   周望川关上车门‌,和他并肩向电梯走去,笑道:“当然想过。”   商暮抬头浅浅望他:“哦?”   他道:“所以我带回了这盆油画竹芋。”   他的话已经放出,如果徐勇不接招,他只能被迫离职。到底是‌心气高过一切的年轻人‌,届时他一定不会再在医院多‌待,留给收拾办公‌室的时间便很少。   所以,他提前拿回了爱人‌买给他的绿植。   -------------------- 第33章   两人回到家, 先后洗了澡。周望川在客厅翻看着‌书,等着‌医院的消息。商暮在书房改设计稿。   今年冬天寒冷,家里暖气‌开得足, 两人都穿着厚绒睡衣。是情侣款, 周望川的是深蓝色,商暮的是纯白色,背后都印着相同的□□熊图案。   睡衣是商暮买的,他特别‌爱□□熊。   周望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随意看着一本医书。从他的角度, 刚好能望见书房的书桌。明亮的台灯暖光下, 商暮正低着‌头改稿子。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 商暮抬起头, 道:“你把电视打开吧。”   “不会吵到你吗?”周望川问,起身向书房走去。   “不会。”   商暮不喜欢家里寂静无声, 他会觉得恐惧。他最喜欢的就是客厅灯光明亮, 电视里咿咿呀呀,一抬头便能看见他家医生坐在沙发上‌。这让他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 他被拉着‌手腕走进小小的诊所,吵闹但真实。   周望川停在他身后,手指插入他细软的发丝中感受了一下:“头发快干了。”   “嗯。”商暮仰头看他,蹭了蹭他的手心。   周望川看了一眼桌上‌的设计稿,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 各种颜色的涂痕和‌潦草的字迹彰显着‌烦乱。他问:“还要改很久吗?”   商暮看起来有点急躁和‌烦乱,情绪并不好:“总觉得还能优化,但找不到那个点儿, 没有灵感。”   “慢慢来。”   周望川给他捏了捏肩膀,又倒来一杯热牛奶, 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书房里的商暮听着‌电视的声音,捧起杯子慢慢地喝了小半杯热牛奶,而后他闭上‌眼睛向后靠着‌,腰身陷入柔软的靠枕。几分钟后,他情绪略微平静下来,拿起笔修改设计稿。   可是不行。   强迫自己安静了几分钟后,商暮的烦躁和‌焦虑达到了顶峰。呲啦一声,笔划破了纸张,也‌崩断了他心里的弦。   他倏地站起身来,大步来到客厅,在周望川反应过来前拉开酒柜门,拿出‌一瓶红酒敲掉瓶口,仰起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大半的酒被灌入喉口,剩下的深红酒液顺着‌下颌滴入睡衣,浸湿了脖颈。   周望川在短暂的惊愕后回过神来,他快步过去握住瓶身,用商量的语气‌道:“先放下。”   商暮并不松手,还加重‌了力道。周望川怕瓶口的尖锐玻璃伤到他,不敢用力,尝试安抚他:“宝宝,先松手,坐下我‌们好好谈。”   酒瓶已经空了,除却流入衣服的酒液,一整瓶酒的大半都被商暮喝掉。他摇摇欲坠,眼睛湿漉漉地看过来:“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周望川怕刺激到他,语气‌温柔地说‌:“嗯,我‌知道。”同时手里加大力度,把酒瓶拿了过来,放在电视柜上‌。   商暮被他揽着‌往沙发走去,喃喃地说‌:“我‌没办法……我‌试过了……你知道么,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我‌知道。”周望川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拿纸巾擦干净他唇边和‌脖颈的酒液。   “我‌什么都试过了……我‌没办法专心工作,痒啊,全身发痒……”商暮低低地,颠三倒四地说‌,“下周就是比赛,设计稿必须今晚定稿,然后赶制出‌成品。但是我‌没办法集中精力,我‌会失败,我‌已经失败了……”   他浑身散发着‌醇厚的红酒香气‌,看起来有些醉了,眼神失焦。   “我‌今晚交不出‌设计稿,比赛会失败,我‌的事业就会完蛋。”他胡搅蛮缠,近乎蛮横地质问,“除非你帮我‌。你会帮我‌吗?”   周望川望着‌眼前的人。他最近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也‌咨询了心理科的同事与大学的教授。他现在有信心,只‌要商暮告诉他那个秘密,他就能对症下药,一点一点矫正这个爱好。   商暮醉得身体发软,顺着‌沙发滑下去,躺倒在羊绒地毯上‌,自暴自弃:“算了,让我‌失败吧,让大家都来看我‌的笑话。”   周望川蹲下身,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地、和‌缓地说‌:“我‌帮你,但你要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事……”   侧脸因醉意泛起微红,商暮睁着‌醉眼,喃喃地说‌:“暴力可以填补空虚,当你无法避免疼痛,只‌能将疼痛转化为快感……就像你点燃一根蜡烛,就能装满整个房间……”   周望川皱了皱眉,他多少已经猜到,养成这个爱好是因为童年的阴影。若阴影来自于‌暴力殴打,那为什么商暮只‌喜欢虐腹,不喜欢其‌他地方被打。   他问:“能具体一点吗?”   商暮却突然爆发了,用力推开他,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就是欺负我‌!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明明答应了……你现在又反悔……”   他退后几步靠着‌墙,又蹲下身把自己缩成一团,委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你就欺负我‌吧……连你都欺负我‌……”   周望川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和‌腿弯,把他抱到沙发上‌。周望川知道他此时情绪不稳又醉意上‌头,只‌能安抚,便放柔声音道:“没有反悔。你告诉我‌,希望我‌打哪个地方。”   听到这话,商暮终于‌冷静了一些,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真的吗?”   周望川拨开他额间的软发,又用指节蹭了蹭他发烫的侧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商暮信了两分。他撩起睡衣下摆,拉过周望川的手团成拳,贴在腹部。他抓着‌那只‌手在胃腹间游转,最终停在肚脐下方,小腹的位置,声音潮湿带着‌点鼻音:“这里。”   周望川感受着‌指节抵在柔软的小腹处,又被商暮压着‌往里,指节陷入了皮肤。触感很神奇,像摸到了海边细腻的湿润泥沙。   他微低下头看去,那处皮肤无比白皙,因喝了许多酒,小腹微微鼓起,弧度漂亮。   见他不语,商暮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你不能欺负我‌,骗了我‌的故事,不能再反悔。”   周望川微微地叹了口气‌:“没有反悔。”   商暮又道:“就打一下,不许敷衍,要用力。隔靴搔痒是没有用的。”他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泛红,看上‌去说‌不出‌的委屈。   “好。”周望川道。   他摊开掌心,抚了抚那处小腹。过去商暮腹痛时,他时常会为商暮按揉止痛,而现在,他却要亲自去施加疼痛。   他不是没有料到过今天,因而时常做着‌心理建设。因为他深知,事情不能一蹴而就,烟瘾和‌毒瘾从来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这个爱好也‌是一样。他不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医生,他要给爱人足够的适应空间,慢慢地引导。   可现在要真正出‌手,他仍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   商暮眼巴巴地盯着‌他。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用闲聊的语气‌说‌起了其‌他话题。他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为自己放松鼓劲。   商暮配合地跟他聊起来。   在闲聊的中途,商暮突然止住了话语,睁大了眼睛。他一直在等待着‌拳头的降临,他也‌知道拳头一定会降临,故而焦躁又期待地等着‌。   这一拳又快又狠又准,以突如其‌来的姿势降临了。   商暮脑中空白了一瞬,想‌到了学校外的那条小巷,六个拦路的大汉。   年轻英俊的学长从容不迫地挽起袖子,出‌拳如风,迅速放倒了三个大汉。   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渴望这双手。   若从那天开始算,到今天已经近七年。   七年,他终于‌等到了那只‌手。 第34章   周望川收回手, 问:“疼吗?”   小腹处白皙又细嫩,一拳下去,立竿见影地泛起红来。   商暮有点愣愣地望着他。   周望川俯下身, 在那微微起伏的小腹上落下一吻, 他直起‌身来,眼眸幽深,又问了一遍:“疼吗?”   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了全程,痛感虽迟但到。商暮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下意识地‌虚虚掩了掩腹部‌。他脸色苍白, 却又忍不住因快感而颤栗。   比身体的快感先‌到的, 是心里的满足与激动。   周望川微皱起‌眉, 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确认温度的正常:“怎么不说话?”   “……唔。”商暮眨了眨眼睛,拉过他的手不放, 按着肚子, 轻柔地‌喊,“学长……”   他比大学时更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声音压得又软又甜,好听极了。再加上六年多的相处,他太‌懂怎么撩周望川了。   他低低地‌撒娇:“酒喝得急了,肚子不舒服, 闹腾我, 你‌再帮帮我,揍它。”   哪知‌他撩失败了。   周望川挑起‌一侧的眉毛,轻轻松松挣脱他的束缚, 反扣住他的手腕,声音温柔, 语气‌却不容置疑:“你‌说了的,只打一下。”   “是么,我不记得了……”商暮摸了摸自己发‌热的侧脸和耳骨,“可我还是难受,没法工作,设计稿怎么办,你‌不帮我么……”   周望川仔细观他神色,见他虽略有‌醉意,但眼神是清明的,整个人都放松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中‌。刚才还是浑身尖刺的炸毛刺猬,现在却像慵懒餍足的大猫,每一根毛都柔顺地‌垂落。   在耍赖呢。   周望川便微笑着,不为所动:“那我给你‌找药吃。”   “对了,刚才可不是等价交换。”周望川俯下身,与他鼻尖相贴,“你‌还没告诉我,你‌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近在咫尺间,商暮的眼睛转了转,满口跑马:“我刚才已经讲了。”   周望川道:“哪里讲了?不许耍赖。”   商暮躲不开,堂堂正正地‌开始耍赖:“你‌不是想当我的心理医生吗?我给了你‌线索,那你‌猜呀。”   周望川无奈地‌望着他。商暮撑着沙发‌要起‌身,却又被按住肩膀压了回‌去:“躺着。”   “不是喝了酒不舒服么,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周望川起‌身,往厨房走去。   商暮躺在沙发‌上,看着厨房亮起‌的灯光和那道忙碌的人影。他摸了摸小腹,那里仍残余着欢愉的疼痛。而这是第一次,他不是躺在冰冷空旷的酒店,而是躺在柔软温暖的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周望川给他披的薄毯。   过了一会儿,周望川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过来,又拿来一颗药,让商暮吃下。   电视柜前仍然淌着一摊酒液与碎玻璃,周望川先‌把玻璃扫干净,又拖了一遍地‌。   拖第二遍时,腰身从后面被抱住了,商暮闷闷的声音传来:“你‌打我是治疗我,不违背你‌的准则和底线。”   周望川握住腰间的手,转过身来:“怎么起‌来了,吃了药好些了么?”   “好多了。”商暮瞅着他,反问,“你‌呢?”   周望川道:“我也没事。”   商暮哦了一声,又道:“你‌确定?”   周望川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想啥呢,傻不傻。”他捧着商暮的脸,亲了亲嘴唇,“不是还要改设计稿么,去吧,有‌事就叫我。”   重新坐回‌书‌桌前,商暮变得平和而愉悦,堵塞的灵感也源源不断地‌流动。   凌晨两点‌,商暮改完了设计稿。   这个时候,周望川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放下手里的书‌,毫不意外地‌接起‌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听着,不时嗯一声,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对面像是问了什么话,他说了一段专业性‌很强的话,像在与对方辩论。又过了几分钟,电话挂断了。   商暮猜:“是那个姓徐的?”   “嗯。”   “说啥了?”   “先‌是骂了我一通,说我年轻张狂,意气‌用事。”周望川道,“然后又质疑了我的术前评估,就几个不清楚的地‌方和我讨论。”   “然后呢?”   “然后?”周望川微笑说道,“然后他说,他不信任我的经验和判断,会与我一同操刀这台手术。”   商暮刚想说什么,周望川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再次挂断。   “又是谁?”   “院长。”周望川按灭手机,“他说徐主任年老固执,说话难听,让我不要介意。”   商暮啧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前脚挂断后脚就打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欺负你‌一个后辈?”   周望川笑了起‌来:“无所谓了。病人催我很久了,这台手术需要徐主任的经验和配合,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商暮想说他迂腐,却又觉得他眼里有‌光,便把话咽了回‌去。   夜色已深,但两人搂在一起‌,睡得非常香。   手术时间定在了下周三,正是腊月二十五,与商暮的珠宝设计比赛在同一天‌。   当天‌上午,周望川照常开车送商暮去公司,下车前,商暮道:“祝你‌成功。”   周望川微笑道:“也祝你‌成功。”   他拉住商暮的手腕,把人拽到怀里,斟酌着开口:“宝贝。”   商暮见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眯了眯眼,警惕地‌问:“你‌做错了什么事?老实交代。”   周望川失笑,只道:“你‌之前对我说,不要做迂腐书‌生,我听话了。所以,你‌也要听一次我的话。”   “你‌先‌说来听听。”商暮很谨慎。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依赖家人。”周望川道。   商暮听着这煽情的鸡汤,抬头便见他神色温柔深情,于是憋回‌了打趣的话语,只道:“行。那等我成功了,你‌要送我礼物。”   周望川亲了亲他的唇角:“好。”   这是一台持续近十小时的手术。   身着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靠着眼神和极少数的语言完成交流。   周望川第一次与徐勇合作,竟然异常的顺利,配合近乎完美。   手术中‌有‌两个关‌键节点‌,第一个出现在三小时后。两人早已讨论过这个节点‌,眼神轻微交汇了一下后,互相确认了对方的结论,周望川开始操作。   手术进‌行到第八个小时,遇到了第二个节点‌,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危险转折点‌。   气‌氛紧张又焦灼,周望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依然精准稳定。   关‌于第二个节点‌,周望川和徐勇在术前讨论过多次,均无定论。需要根据临床的具体情况来做决定,全靠几分钟内的经验与判断。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与徐勇对视,简洁地‌说了几个词。好在,两人的意见相同。   进‌行下一步前,徐勇低声道:“如果失败了,我来牵头负这个责。”两人这些日时常交流手术的事情,却从未提起‌会议室里那场争吵。他现在这话,相当于委婉的道歉。   周望川低着头准备操作,轻声道:“主任,相信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晚上八点‌,缝合结束。   手术室的灯亮起‌,门打开了。   家属立刻焦急地‌围上来询问情况,护士道:“手术成功。情况尚需继续观察。”   一口气‌松下来,家属近乎跌坐在地‌,眼含泪光:“那就好,那就好,谢谢、谢谢医生……”   周望川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立刻有‌护士扶他坐下,端来葡萄糖水。他喝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对着十几米外长椅上的徐勇举了举杯,脸上带着青年人意气‌风发‌的灿烂笑容:“徐主任,我说过,上帝站在我这一边。”   徐勇不知‌是太‌累还是太‌气‌,竟然没有‌出言反驳。   又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后,周望川恢复得差不多了,开车离去。   此时,在珠宝设计比赛的现场,气‌氛正焦灼。   各个品牌最卓越的年轻设计师们,都已介绍了自己的作品。   商暮的作品是一条名为“深海之蓝”的项链。那个夜晚,经红酒与痛感催生出的汩汩灵感,诞生了这条项链。   深蓝唯美,远古人鱼倚岸而歌时,想必就戴着这样一条项链。   在评委席上,商暮看到了他曾经痛揍过的总部‌设计总监,那人阴沉沉地‌盯着他,将这一票投给了与他票数最接近的对手。   评委投票结束后,商暮与另一位设计师的作品票数相同,并列第一。   决出胜负的关‌键,在于最后一票。   主办方在今天‌的比赛开始前便介绍说,今天‌会有‌一位神秘嘉宾到场,选择一件TA最为中‌意的作品现场买下,并投出压轴的一票。   据说这位嘉宾每年光是花费在定制衣物与饰品上的金额就超过两千万,审美水平极高,是业内公认的鉴赏家。   主持人神神秘秘地‌又说,嘉宾是位名门闺秀,许多人应该见过。   大家都往入口处看去,商暮也紧紧地‌盯着那处。   他的心跳很快,手指在微微发‌抖。他这一个多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是为了今天‌的比赛而操心。这最后一票,将决定他的胜利,或失败。   神秘嘉宾从门口进‌来,因着背光,商暮看不清楚。   他松开紧握的手心,有‌一瞬间,他不那么在乎了。他想着,无论成功或失败,他都要休假,和周望川出去旅游。他想打电话问问周望川,手术成功了没有‌。   没有‌关‌系,他想。就算失败,他也还有‌很多的时间。等结束后,他也会这样告诉周望川,如果手术失败了的话。   突然间,商暮看清了嘉宾的脸,对上了那道温和却又俏皮的目光。   神秘嘉宾程云萱走到投票处,按下了投票的按钮,投出了压轴的一票。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依赖家人。”   商暮想到今晨,爱人温柔的话语。他明白了一切。 第35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 商暮整个人都懵懵的。   他看到他的票数加一,他成为了第一名。他看到总部设计总监忿恨的眼神,听到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的结语, 深海之蓝被装入透明奢华的首饰盒。   有记者来‌采访,他不太‌能说出话来‌,助理便去与记者另约时间。   人流中,获得第二名的设计师激动地与家人拥抱, 母亲说为他骄傲。   商暮感觉世界隔着层纱, 轻飘飘不像是真实, 一切都慢了一拍。   突然手腕被人拉住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 程云萱正站在他面前‌。   “怎么啦?”程云萱温柔地说,“发什么呆?咱们出去吧。”   商暮喉咙干涩, 喊了一声:“姨。”   他又道:“您怎么在这里?”   程云萱道:“主办方请我来‌当特邀嘉宾, 还能买漂亮的首饰,我最喜欢这种活动‌啦。”   “你拿第一名不是因为我这一票哟, 是因为你设计的项链真的很漂亮。”   商暮怔怔地不说话。   程云萱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去,笑道:“来‌的路上,望川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手术成功了, 正往这边来‌,应该也快到了。”   商暮跟着她往外走去。手腕温热,让他想起了那个初夏, 学长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出充斥着鲜血与‌黑暗的巷子‌。   华灯初上, 人流如‌织。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周望川推门下车,笑着喊道:“妈。”   程云萱道:“手术成功了,恭喜你呀!”   她又拉过周望川的手,把商暮的手递过去,让两人的手搭在一起,笑道:“小暮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你快问问他。”   周望川笑着拉过商暮的手,揽了揽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妈,放心。”   程云萱从手包里拿出两个红包:“恭喜你们两人。”   周望川接过红包,程云萱看了眼对面的车和司机,又道:“我还有一场聚会‌,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谈恋爱了。”   “妈,今儿‌天冷,你别冻着。”周望川帮她拉开‌车门,又把后座的外套递给她,关切地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放心。”程云萱温柔一笑,降下车窗,车子‌缓缓驶离。   目送着车子‌消失,周望川转头去看,商暮仍愣愣地站在原地,表情‌迷茫。   周望川好笑地揽住他,低声问:“怎么啦?变呆呆的了。”   商暮慢慢地回过神来‌,望着他,嘴唇动‌了动‌。   周望川揉了揉他的脸,又手欠地揉乱了他的发型,笑了起来‌:“炸毛猫。”   商暮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周望川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惊奇道,“这都不生‌气?”过去商暮可爱惜自己的发型了,被弄乱一点,都会‌横眉冷对。   商暮郁闷地盯着他,眼圈却渐渐红了。   “哎呀,别哭。我错了。”周望川忙道歉。   “谁哭了。”商暮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周望川揽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好啦。带你去庆祝?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商暮闷闷地说。   等商暮的情‌绪稳定下来‌,两人上了车。周望川把红包递过去:“我妈给的,庆祝你得第一名。”   商暮接过红包,放在外套的贴身内揣里。   路上车流繁忙,周望川开‌车并不快,他想起一茬,偏头笑问道:“我第一次带你回家过年时,爸妈给的红包你打开‌了吗?”他还记得商暮抽屉里的那张纸条,“感觉打开‌就坐实了名分。”   商暮伸手,拽了拽他的领带,说:“你的领带就是我用红包里的钱买的。”   周望川握住他捣乱的手,含笑道:“名分可算是坐实了。”   商暮闷声不语。   腊月三十的早上,疗养院那边传来‌了商暮父亲的死讯。商暮收到消息时,正与‌周望川在生‌鲜超市采购食材,他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周望川立刻联系了人,全权处理疗养院那边的一切事情‌。   除夕当晚,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在电视的欢歌舞蹈中,程云萱示意周望川跟她上楼。   程云萱在卧室的沙发上坐下,周望川像往常一样单膝跪地蹲在她腿边。那年程云萱重病,在医院的ICU不省人事,周望川就习惯了趴在病床边守着她,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妈。”他问,“怎么了?”   程云萱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宝贝,妈妈真的很为你骄傲,你是个很棒的医生‌。”她清楚周望川学医的初衷。   周望川道:“妈,只要‌你和爸身体健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程云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后问:“我听说……小暮的爸爸今天去世了?虽然那是个坏人,但毕竟是他最后一个亲人。”   周望川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想到商暮承认打开‌了红包,他也明白商暮的意思。   他安慰道:“妈,我们也是他的亲人。”   程云萱微笑了一下,慢慢地说:“你帮妈问问他,愿不愿意……”   她话止于此‌,周望川却全然明白,他说:“他愿意的。”   程云萱把一缕落下的头发撩到耳后,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轻声道:“我也是头一回,你要‌帮帮妈妈。”   周望川笑了,握住她的手:“妈,你放心,我这就去问他。”   程云萱想起一茬,笑道:“咱俩出来‌这么久,你爸又只会‌聊金融啊股票啊什么的,无趣得很,他和小暮聊不到一块儿‌,你快去看看。”   “行。”   周望川回到客厅,果然见商暮在沙发上如‌坐针毡。见他下来‌,商暮的目光立刻扫过来‌,向他放出责备又求救的信号。   周望川闷笑出声,拉着他上楼。走到轻掩着的卧室门口,商暮似是料到了什么,停住脚步。   “你之前‌不是说,若你比赛成功,让我送你礼物吗?”周望川道,“送你一个家,好吗?”   商暮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轻声问:“你妈妈会‌喜欢我吗?”   周望川道:“谁会‌不喜欢你?”   商暮看起来‌不相信。周望川便‌说得更具体:“她那么喜欢你设计的首饰和衣服,逢人便‌夸。怎么会‌不喜欢你?”   几分钟后,商暮平静了下来‌,任由周望川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进卧室。   一个单音节,人类幼崽出生‌后喊出的第一个亲密称呼,代表着归宿。漂泊无依的游子‌,喊出这个字,便‌回到了故乡。倦鸟会‌归巢,航船会‌泊岸。   春晚的倒计时结束,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窗外烟花绽放。   父母已经休息,在烟花声中,商暮拉着周望川来‌到街上。   短短的一周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拿了设计比赛的第一名,成为公司的设计总监兼主编,成功地从台前‌转入幕后。他等到了那个恶人的死去。他有了可以依赖的亲人。   商暮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悬浮在真空中,没有知觉,没有痛感。   而他向来‌只有一种排解的方法——   那一拳快狠准,砸在腹上,更砸在心上。他没有一刻不想念。他在饮鸩止渴。   他需要‌尖锐的、欢愉的疼痛,来‌提醒他世界的真实。   飘飞的鹅毛大雪中,周望川大步跟在商暮身后,握住他的肩膀:“慢些。”   商暮甩开‌他的手,猛地跑过马路。他不看路,一辆车擦着他的衣服过去了。   周望川惊魂未定,连忙抓住他:“你怎么了?”   商暮烦躁地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他眼睛泛红,血丝密集,喊道:“我难受!”   这句话一出,他好似泄了力‌一般,往一尺深的雪地里一躺,自暴自弃:“你走吧。”   周望川想拉他起来‌,商暮却用了死力‌,将自己焊在地上,任由鹅毛大雪落了满身。   两人打架都很厉害,但周望川时常想,他应该是打不过商暮的。因为商暮总是不留余地,他却有着三分顾虑。   比如‌现在。   周望川放弃了拉他,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回家慢慢说,你这样会‌着凉。”   “没什么说的。”商暮闭着眼睛躺在一尺厚的雪地里,“那一拳是我求来‌的,但我现在已经不满足了。我想要‌你完整地虐我一场,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你走吧。”   他又睁开‌眼睛,道:“我没有耍脾气。你知道我爱你,我不想你为难。我在解决问题。也许躺一会‌儿‌降降温,我就会‌好。”   骤然听到那三个字,周望川怔了怔。   商暮又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想解决问题。除夕夜,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你走吧,我自己降降温。”   他这样的平和理智,周望川完全不习惯,被“我爱你”三个字冲昏了头脑,周望川难得的脑子‌糊涂起来‌,索性和商暮并排躺下:“行。”   两人躺在雪地里,来‌往的人皆报以奇怪的目光。   商暮闭上眼睛,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他喃喃地说:“学长。”   “我理解你了,真的。我过去就理解你,但我现在释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知道。我不怪你。”   雪给脑子‌降了温,周望川冷静下来‌,察觉到自己躺雪地的行为荒唐又幼稚。论耍赖,他怎么可能耍得过商暮。   他坐起身来‌,又去扶商暮:“起来‌。实践的事情‌,我们回家商量。”   商暮睁眼看他,平和地说:“我需要‌完整的一场实践。我要‌你喂我吃虐腹的药,然后再打我的肚子‌,时长通常在一个小时左右。不是一拳,是很多很多拳。”   周望川坚持道:“回家说。地上脏,不怕弄脏衣服么?”   百试不爽的一招却失效了,洁癖患者此‌时不在乎衣服弄脏,也不在乎发型弄乱。   商暮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没有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但你得让我躺在这,感冒也好,发烧也好,也许会‌盖过被蚂蚁啃噬全身的痛苦难受。”   周望川望入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在欲擒故纵。那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又澄澈,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似乎真的没有多余的情‌绪。   周望川道:“宝宝,你在逼我。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让你在这躺一夜。”   商暮很诚恳:“没有。”   之前‌的几次,他用撒娇、示弱、心机来‌换得周望川的妥协,他本想慢慢地来‌。可是他现在掀了棋盘,他□□。   他想把一切都坦诚,不想再用那些你来‌我去的兵法。他们如‌此‌亲密而相爱,本该如‌此‌坦诚。   雪在他的脸和头发上覆盖了薄薄一层,周望川伸手替他抹去,沉默地和他对视。   周望川问:“你的心眼呢,狡猾的小狐狸。”   商暮说:“我对你,只有一颗诚心。没有心眼。”   是的,他仍在赌,赌注是他全部的真情‌实意。赌周望川对他摊开‌底牌。他不想慢慢来‌了。   周望川听着这甜言蜜语,心中有些无奈地道,真要‌命啊。   他扶起商暮,靠在自己胸前‌:“我有一个条件。”   商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纯白的雪花从睫毛飘落。   “你要‌完完整整地把那件事情‌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养成这样的爱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许隐瞒。”   商暮靠在他胸前‌,声音因寒冷而颤抖,轻柔地说:“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周望川抱紧他,想起上次的耍赖,他亲了亲商暮冰冷的唇瓣:“不许像上次一样耍赖,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全部都要‌告诉我。”   商暮在他怀里缩了缩:“我什么时候耍过赖?”   真不讲理,周望川心道。他抱住商暮的腰身想站起,商暮却又用了死力‌,拒绝起身。   周望川妥协地轻叹了一口气:“回家,我给你——”   他顿了顿,说完了那句话:“给你一场完整的实践。” 第36章   两人去超市买了芥末、辣椒粉、胶囊壳, 回‌到家里,商暮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真的答应虐我?”   周望川整理着买来的东西,没有抬头:“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把‌童年心理阴影告诉我, 我就不答应虐你。”   商暮眨了下眼睛:“你想空手‌套白狼?不许这样欺负我。”   “你答应吗?”周望川走‌到他面前, 摸了‌摸他的头发。   商暮作势要起身:“那你别拉着我,让我躺雪地里去。”   周望川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放心,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   “那你要让我满意, 不然我不告诉你。”   “这就开始耍赖了‌么?”   “谁耍赖了‌, 我这是合理要求。你网购东西, 也得满意了‌才‌确认收货吧。”   “什么歪理。”周望川惊奇, 却‌又笑了‌一下, “放心,我知道怎么让你满意。”   这话并‌非虚言。这些年来, 他逛论坛的次数不比“同好”少, 对这个圈子了‌解得非常透彻。况且两人是朝夕相处的情侣,他知道如何让商暮愉悦。   商暮唔了‌一声, 又道:“你也别有太大压力,你不会的话,我来教你好不好?”   商暮在家里横行霸道,少有征求他意见的时候。此时, “好不好”三个字尾音上扬, 脸上带着笑,话音又甜又乖。   周望川心动了‌一下。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周望川侧耳听了‌一下, 帮商暮脱下外套,又拿来浴巾和换洗的衣物:“水放满了‌, 先泡个澡。”   雪地里躺了‌太久,商暮鼻尖耳后都泛着冻出‌的红。周望川捧着他的脸揉搓着,帮他回‌复温度。   进浴室前,商暮回‌身看他:“不许跑。”   “什么?”   “怕你中途反悔,离家出‌走‌。”   周望川失笑,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推进浴室,帮他把‌浴巾挂在架子上,又一颗一颗解他的衣服扣子。   商暮按住他的手‌:“干什么,脱人衣服。”   “手‌都冻得发抖了‌,快去热水里泡泡。”周望川脱下他的衣服,放入脏衣篓。身后传来扑通的入水声,转头便见商暮迈开修长骨感的腿,跨进浴缸,将身体浸泡在浮着玫瑰花瓣的热水中。   商暮放松身体,懒懒地仰靠着浴缸,冲他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不许中途反悔。”   周望川离开了‌浴室,去楼下客厅拿来药箱,准备好可能会用到的药。然后,他坐回‌桌前,看着桌上的芥末、辣椒粉与‌特制药物,犹豫着。   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他便会一丝不苟地做到。   他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等他知道了‌商暮的秘密,他便能对症下药,在商暮下一次发作前,尝试改善和治疗。   等商暮裹着浴巾出‌来,周望川已经灌好了‌四颗胶囊。   “我觉得,两颗就够了‌。”他委婉地建议。   商暮悠悠地笑了‌笑,指尖拨了‌拨胶囊,两颗是芥末,两颗是辣椒粉。   “要是我一个人去酒店和其他人实践,两颗当‌然够了‌。”商暮轻声道,“但我现在是和你,而‌且是在家里,我觉得可以加一点量,你同意吗?”   听上去是在征询意见,但用的是撒娇的语气,摆明‌了‌要耍赖。   周望川无奈:“那三颗。”   “你不是灌了‌四颗么,怎么能浪费。”商暮说着,揽着浴巾的手‌指一松,浴巾松松垮垮地坠到地上。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漂亮的锁骨,雪白的腰腹,还有修长的小腿,全都一览无余。   周望川的目光在眼前的身躯上停留了‌两秒,他慢慢地说:“四颗太多了‌。”   商暮抬头,分辨出‌了‌周望川眼中的担忧。   从高中开始,他便开始找人虐腹。他既厌恶,又不得不屈从于身体的本‌能。这东西与‌男人的本‌性没什么区别,你不想要,可它仍会定时来侵扰你。   一次次地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漠然地审视那些施虐者,暴虐的、疯狂的、兽性的,还有许多人是带着情-欲的。   那些目光卑劣下贱,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心里却‌仍在作呕。   可他偏偏需要那些人,因为他的身体渴望拳头带来的痛楚。   他要求实践对象戴上手‌套,拒绝任何人触碰他的身体。他从不在酒店入口任何液体或药物。他在实践前进行严格的审查。他从不与‌实践对象产生任何其他联系。可即使是这样谨慎,也依旧会有漏网之鱼,比如上次的清夜。所以他不得不练就了‌一身拳脚功夫。   他没有一次不是全身心提防,这让痛楚失去了‌几分欢愉。可是现在,他将拥有一次完全的享受。他不用有任何防备之心,他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因为这次的实践对象,是他全身心依赖的亲密爱人。   “学长。”商暮上前一步和周望川相拥,吻了‌吻他的嘴唇,“等一会儿,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你,由你来掌控。你只‌需要让我痛,其他的不需要考虑。”   周望川抚了‌抚他光.裸的脊背。   商暮又道:“我一直盼着这一天,我等了‌你好久。”   周望川向来招架不住他的甜言蜜语,闻言微微叹了‌口气:“四颗就四颗吧。”   “你会照顾好我的,不是吗?”   就着温水吞服了‌四颗胶囊后,商暮躺到床上。   他上半身寸缕未着,腰腹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腰身纤瘦却‌有力,两侧线条收束进裤腰,流畅又漂亮。   周望川坐到他身上,指尖顺着马甲线抚摸,抬头道:“我需要酝酿一会儿,不能一上来就直接打你。”   商暮放松地躺着,道:“今晚,你来做主。”   周望川问:“开始疼了‌么?”   “药效没那么快。”商暮唇边勾起一抹笑,“学长想看我疼吗?”   他知道自己有一把‌好腰,于是伸手‌抚了‌抚腹部,问周望川:“我的肚子是不是很好看?学长怎么一直盯着看?是想让它疼起来吗?”   周望川道:“你猜呢。”   “猜不到,你告诉我好不好。”   商暮的语气变得轻飘了‌,周望川知道药性开始发作。很快,商暮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抵住腹部,却‌没能如愿。   因为周望川扣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按。”周望川轻声道,“不是很能忍吗?”   商暮咬着嘴唇调笑:“我什么时候能忍了‌。”   “直播的时候。”周望川眼眸幽深,“每次疼成那样,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弹幕聊天,还能在直播间和人约实践。”   商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你在吃醋。”   “不是喜欢直播忍痛吗?”周望川道,“你就当‌现在在直播试药吧,不过只‌有我一个观众。”   柔软的腹部肉眼可见地微微抽搐,在细细地痉挛。商暮脸色苍白,却‌还笑得风情万种:“……行啊。”   他开始描述:“唔,两颗芥末胶囊,两颗辣椒胶囊,吃下去十分钟,药效猛烈。”声音又虚又软,断断续续,“整个腹部剧烈绞痛,烧灼感强烈……需要……暴力止痛……”   他疼得厉害,轻声喘息,晶亮的汗水顺着额头滚下。周望川却‌仍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按肚子。商暮咬紧牙关,下意识想蜷缩起来,却‌被‌周望川按住动弹不得。   “学长……”他眨了‌眨汗湿的眼睛,“我肚子好疼……你酝酿好了‌么?”   周望川道:“宝宝,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他仍是一副精英做派的整齐穿着,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腕表没摘,连头发丝都一根不乱,似乎马上要去参加研讨会。   商暮忍痛问道:“什么?”   “你说……”周望川微笑了‌一下,重复他方才‌的话,“把‌你完全交给我,由我掌控。”   周望川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他的肚子,轻声道:“我还没有酝酿好。”   按揉让腹痛得到缓解,商暮向上挺了‌挺腰身,让腹部被‌压得更紧,喘息着道:“行啊。”   周望川倾身拿过纸巾,替商暮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个间隙,商暮伸手‌压住了‌肚子,难耐地蜷缩起来。   “宝宝,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自己按。”周望川再次扣住他的手‌腕。   商暮抬眸,纵然疼得难忍,他依然带着戏谑的笑:“学长……想怎么玩?”   他话音一转,委屈地说:“肚子真的好痛。你还不帮我么?”   说完,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地喊了‌两个字。   周望川认出‌来了‌,那口型是“老‌公”。他啼笑皆非:“怎么不喊出‌声,嗯?”   白皙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在药物的作用下,马甲线变得不明‌显了‌,整个腹部都在明‌显地痉挛。   商暮咬着唇摇头,他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尾音里带上了‌破碎的哭腔:“我疼……肚子好疼……哥……”   在痛到极致之时,意识都开始模糊。然后,一股贯穿天灵盖的快感袭来。   那一拳拨云见月,掩盖了‌药物引起的灼痛,带来一种更为直接的、暴虐的欢愉。   商暮感觉灵魂失重了‌一瞬。随即,快感让他整个人颤栗起来。   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像是濒临死亡的沙漠旅人,见到茵茵绿洲,喝下上天赐予的甘霖。像是一道完整的法‌餐流程后,正觉得饱腻之时,吃到清甜爽口的甜点。久旱逢雨,柳暗花明‌。   他触到了‌极乐。   ……   ……   凌晨两点,餍足的人侧躺在床上,看着爱人忙碌。   周望川端着一杯热水回‌到床边,把‌早已准备好的药递过去。商暮吃了‌药后,又躺回‌床上。   四颗胶囊的药效已代谢完毕,烧灼感不再强烈,肚子里只‌剩绵软的疼痛。商暮抱着热水袋,略微蜷缩着,这样能舒服许多。   卧室只‌留了‌一盏昏黄的阅读灯,温馨又安静。周望川去浴室洗了‌澡,换好睡衣出‌来,商暮出‌声喊他:“学长。”   周望川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停在床边,手‌指从他的侧脸划过:“怎么了‌?”   商暮有太多想说的话。他知道今天会很快乐,但没想到,会如此快乐。   他说:“肚子难受,帮我暖暖好不好?”他仍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眼睛发亮。   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得到暴虐与‌照顾,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而‌最‌好的事情是,这个人是他的爱人。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问他:“你满意吗?”   “当‌然。”   周望川笑了‌一下:“那该你兑现承诺了‌。”   商暮眼睛转了‌转,拉过被‌子盖住头:“什么承诺?”   “不许耍赖。”周望川扯开被‌子,笑得狡猾,“我有证据。”   他漫不经心地抛了‌抛手‌里的小物件,那是一个袖珍录音笔。   商暮:“……”   他郁闷地说:“你这样对付我?”   “吃一堑长一智。”周望川温柔一笑,“宝宝,你知道我很谨慎。而‌且,这招是跟你学的。”   商暮道:“已经很晚了‌,明‌天再说。”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想趁机缩入被‌子里,却‌被‌周望川按住肩膀。   周望川帮他理了‌理额发,正色道:“你其实是讨厌这个爱好的,对吗?因为它总是随机发作,不分场合地影响你的情绪,进而‌影响你的工作,你不是一个爱被‌外力支配的人。宝宝,我了‌解你。”   商暮神情微动。   周望川伸手‌进被‌子里,帮他按揉胃腹,耐心地又道:“你的每一步都很不容易,你走‌到今天,真的特别厉害。所以,你其实是一个特别惜命的人,不然也不会那么听话,每次都乖乖吃药,对不对?”   他放柔声音道:“让我帮你。”   商暮慢慢地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   周望川说:“那你讲给我听。”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商暮终于松了‌口:“好。” 第37章   刚说完“好”, 商暮却又反悔了,低下头紧抿着唇瓣。   周望川坐在床边,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你答应了, 我也听‌到了, 不许耍赖。”   商暮索性翻身背对着他,闷声‌说道:“你‌这医生,怎么这么爱探听别人的隐私。”   “你‌是别人吗?”周望川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平,俯下身与‌他对视, 让他的目光无处躲避。   这话太窝心了, 商暮哑口无言。   周望川不能计较商暮的耍赖, 他不能像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 他要给爱人足够的耐心。   想到这里, 他低头浅浅地吻了吻那柔软的唇瓣,声‌音只在唇齿间, 耳鬓厮磨地说:“今晚, 我不是医生,我是你‌的家人。你‌告诉我那件事, 只是分享,不是看诊。然后我们可以讨论,让它消解。”   头发‌还没干,一滴水珠滴落, 砸在商暮的眉骨上。周望川伸手替他抹去, 征求意见似的问道:“你‌觉得如何?”   商暮的目光渐渐软化,他说:“和你‌一样,我需要时间酝酿。”   果然是记仇的小刺猬, 周望川心道。他笑了一下:“没关系,需要多久?”   商暮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只道:“你‌先去吹头发‌。”   “行。”   周望川果断地起身,去了浴室。他先用毛巾把多余的水擦去,又把吹风机开到最高档位,很快就吹干了头发‌,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从浴室出来,却见商暮背靠床头坐着出神,低着头,神情看不分明。周望川没有打‌扰他,下楼去厨房热了一杯蜂蜜牛奶。等他回‌到卧室,商暮听‌见声‌音抬头望来,神情很平静。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把热牛奶递给他:“喝一点,暖暖胃。”   商暮接过,慢慢地喝了小半杯,道:“你‌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为了骗人吃药,把药粉弄在牛奶里吧。”   周望川笑了:“该吃的药已经吃过了,还骗你‌吃药做什么。况且是药三分毒,能慢慢调养的,就不要吃药。”   商暮喝不下了,把杯子递给他,周望川喝了剩下的半杯,去浴室洗了杯子。   墙上的挂钟已指到了凌晨三点,但两人都没有睡意。商暮抱着热水袋,轻咳了一声‌,道:“关上灯说吧。”   “行。”   周望川熄灭了台灯,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他上床后背靠着床头坐下,商暮摸索着靠过去,枕着他的腿躺下,又拉过他的手暖肚子。   黑暗中,商暮轻声‌道:“你‌知道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吗?”   周望川一顿,只这么一句,他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在我小时候,大概也就八岁多吧。那个时候,他赌得很凶,家里能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全‌部被他换成赌资。”商暮说,“家里空荡荡的,连吃饭的桌子也没有,只剩下睡觉的床。没有桌子,我每天跪在床边写作业,膝盖常常是肿的。”   周望川低头看他,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便搂紧他的腰身。   “那天他赌输回‌来,又喝醉了酒,照例开始对我和我妈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睡了,半夜我却又被吵醒,发‌现他发‌了疯一样拽着我妈的头发‌,破口大骂,让她‌赶紧把钱交出来。我上去推开他,说家里的钱早就被败光了,哪里还有钱。他一巴掌扇过来,让我滚,说今天就算打‌死她‌,也要把钱拿到手。”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确实还留着一笔钱,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偷偷攒下来的,一部分是我的学费,那段时间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晕倒,另一部分是她‌准备去医院做检查的钱,救命钱。”商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一直藏得很好,但或许是太害怕,她‌连睡梦里都在保护着那笔钱,被那个人渣听‌到了梦话。”   周望川收拢了搂着他腰身的手臂,一下一下在他身上轻抚着,无声‌地安慰着他。商暮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晚我和我妈都被打‌得满身是血,她‌的头皮被扯落了一大块,我的手骨折了,但我妈仍不松口。那人——”商暮顿了顿,继续道,“他拎起我,把我锁进了厨房,对我妈说,他要把我活生生饿死在里面,直到她‌拿钱。”   话至此‌,周望川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早已把商暮之前透露过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只需要一个线索,他便接近了真相。   “第一天,我饿得全‌身发‌软,发‌抖,发‌凉,躺在地上。第二天,胃部开始剧痛,钻心的痛,痛到我一次次昏迷又醒来。我没有办法想其他任何事情,脑子里只有一个痛字。偶尔能听‌到客厅里的哭声‌,骂声‌,和殴打‌声‌。”商暮的语气很平静。   “第三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于‌是开始自救。我舔菜板上的菜渣,舔碗里没洗干净的油污,吃钢丝球上没冲干净的菜叶……”   “宝宝。”周望川忍不住了,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温热的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脊背。   商暮没有拒绝这份温暖,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继续道:“疼痛会让人变得有力,那时我胃疼得快死掉了,明明全‌身都在发‌抖,竟然还抓起了沉甸甸的菜刀,用力地把刀柄怼入胃里。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像是被穿透了,厚实的木刀柄触碰到了后背。”   “或许是上帝会给垂死之人一点甜头,给他活下去的理由,那个转变神奇地发‌生了——那一瞬间,痛感变成了快感,我感觉到肾上腺素分泌,整个人似乎愉悦了起来。空荡荡的胃被快感填满。”   “那天我用刀柄往胃部插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更用力,一次比一次更愉悦。我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正想用刀锋划破手心喝血时,厨房门开了。我妈答应了给他钱。”   周望川更紧地搂住他,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人揉入体内。   商暮闷笑了一声‌,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我要被你‌勒死了。”   周望川低声‌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现在也不算晚吧。”商暮说,“可惜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过濒死之际的那种‌快感,我尝试着去寻找,重复那天的动作,却没有结果。直到高中的一天,班里开联欢晚会,我和另一个同学表演拳击,他一拳打‌到了我的肚子,那种‌快感又涌现了出来。”   “后来我接触到了论坛,群聊,大学时候起开始和人约实践。”   他说完,抬起头来,用嘴唇蹭了蹭周望川的侧脸:“你‌现在知道了。”   “嗯,我知道。”周望川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知道了一切。   知道商暮为什么那么爱吃饭,每一顿都会按时按点认认真真地吃。   知道商暮为什么从不会拒绝他递过去的小甜品,即使是在吵架时。   知道商暮为什么总是回‌避提起,因‌为快感总比痛感更好,即使快感只是短暂的一瞬。没人会喜欢回‌忆痛苦。   周望川搂紧他的后腰,亲了亲他的额头:“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该多好。”   “遇到我做什么呢,小时候没长开,又不好看。”商暮说,“还是得长大后遇见,反正你‌对我是见色起意。色鬼。”   听‌出他声‌音里的困意,周望川扶他躺下,声‌音依然沉沉的:“那也要早点遇见。”   商暮来了兴致,问:“要是那时候遇见,你‌会做什么?”   “会弄死他。”周望川说。   商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却见周望川神情冷静。他是认真的。   周望川又道:“如果我早点知道,他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商暮道:“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没有必要为这种‌人赔上自己的人生。”   周望川却温柔一笑:“你‌不是第一次见面就问过我么?你‌问我,学医的人是不是能在捅人几十刀后,仍然让人不死。当时怕吓到你‌,但这确实是可以做到的。”   “学长,你‌吓到我了。”商暮掩唇打‌了个呵欠,努力睁大眼睛望着他,“还是有点难受,再揉揉肚子好不好,我喜欢你‌摸我肚子。”   周望川搂住他,手臂从他腰身环过去,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发‌凉的腹部,缓缓按揉,在他耳边道:“睡吧,我抱着你‌。”   商暮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虐腹这么多年‌,其实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会有报应……”   周望川亲了亲他的耳骨:“瞎说。”   “真的。”商暮笑了一下。   他强撑着喃喃道:“我讨厌你‌把我当做病人,也讨厌你‌可怜我,我没病,也不要你‌可怜我。”   “没有可怜你‌。”周望川低声‌哄他,“是心疼,不是可怜。”   “唔。”商暮明显不信,“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没有什么心理阴影,我不厌世,也不嫉恶如仇,我工作认真,吃饭也认真,非常积极向上。”   周望川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   之前天天熬夜改设计稿,珠宝设计赛上得了第一名‌后,商暮虽然没有表达过,但周望川知道他的喜悦。   “不信吗?我那么惜命,你‌看不出来嘛。每次你‌让我吃药,我都吃了。”   周望川心道,确实如此‌。就算两人在吵架,在冷战,只要他去哄,商暮虽然冷着脸,却仍会乖乖吃药。更多时候,商暮嘴上拒绝吃药,其实只是想多听‌一些纵容又温柔的哄劝。   再没有比这更乖的了。   商暮困得睁不开眼,声‌音几不可闻:“乖乖吃饭,乖乖吃药,没谁了。”   “睡吧。”周望川低头轻轻啄了啄他的唇瓣,“你‌最乖了。” 第38章   怀里‌的人睡颜安静, 呼吸平稳,完全放松地倚靠在他胸前。   周望川轻轻松开手臂,商暮立刻不安地‌动了动, 他把长条形绒毛抱枕塞入商暮怀中, 又安抚地‌摸了摸那细软的发‌丝,睡梦中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来到书‌房。   坐到书‌桌前,周望川闭上眼睛, 仔细回忆商暮对他讲述的一字一句。他用了五分钟的时间, 才‌剥离出情绪, 回归冷静。   他不能被情感裹挟, 尤其‌在这个时刻。他需要绝对的理智, 才‌能从那些纷乱错杂的事件中,尝试寻找出一条治疗的通道。   二十分‌钟后, 周望川睁开眼睛, 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一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是‌他近几个月来对商暮病情的分‌析和推导。有了今晚的线索, 推导形成了闭环。   商暮不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那么他就来当这个心理医生。   周望川拿出一本厚厚的医案,逐页翻阅,寻找相‌似的案例。中途他给国外的老教‌授打‌了电话, 请教‌了几个问题。天边泛白之际, 他有了一点关于治疗方法的线索。   这时,书‌房门被推开,商暮站在门口, 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不睡觉?”   “查一点资料。”周望川道。他今晚情绪有些不稳,一时忘记了商暮的“自动巡航”功能。   他合上电脑往门口走去, 商暮困得睁不开眼,挂在他肩膀上就迷糊了过去。周望川带他回到床上,望着再‌次沉睡过去的人,却‌依然没有睡意。   两‌个小时后,早晨的朝阳漫入房间,周望川低头吻了吻商暮的额头,把人唤醒。   商暮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几点了?”   “八点半。”周望川说,“起来吃早餐。”   “困……”商暮把脸埋入枕头中,“再‌睡会儿‌。”   周望川曲起指节蹭了蹭他的侧脸,道:“你睡觉打‌呼。”   商暮刷地‌一下瞪圆眼睛,立刻清醒了,反驳道:“不可能!不准诬陷!”   周望川闷笑出声‌:“骗你的。睡觉可乖了,一晚上都不翻身。”   商暮震惊:“你骗我干什么?”   “帮你醒觉。”周望川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身来,“该吃早饭了,不能饿着。”   商暮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他:“没睡好吗?脸色不好。”   并不是‌没睡好,只是‌一夜没睡,他靠在床边看了一夜,后悔着为什么没能早些遇见。   周望川道:“中午补觉就好了。”   几句话的工夫,商暮醒觉了,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周望川跟在他身后,帮他挤好牙膏,又往漱口杯里‌装上了水。   商暮奇怪地‌打‌量他:“无‌事献殷勤。”   周望川倚着门框,闻言笑了笑:“我只是‌想多照顾你一点。”   目光相‌厌衫婷触间,商暮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那个时候我们‌不认识,你不需要自责。”商暮掬起一捧水,冲干净脸上的泡沫,“我告诉你那件事,也不是‌想让你可怜我。你别这样,没有必要。”   “可我就是‌想对你好,照顾你,怎么办呢。”周望川递过去毛巾,又用手指擦去他下颌的水珠。   商暮顿了顿,没有说话。太窝心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周望川无‌声‌地‌在心里‌叹气,怎能不觉得亏欠。爱意本就是‌常觉亏欠。   吃过饭后,周望川要去医院值班,他现在做不到让商暮离开视线,便拉着商暮一起去。   在车里‌等人时,周望川困意上涌,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套,商暮坐在副驾,玩着手机游戏。   “醒了?”商暮没朝他看,专注地‌玩着游戏,“你昨晚压根没睡吧。”   周望川坐直身体,声‌音有点沙哑地‌问:“几点了?”   “唔,你睡了一个小时。”   “抱歉。”周望川揉了揉眉心,系好安全带,却‌听啪的一声‌,安全带又被弹开了。   商暮收回手,啧了一声‌:“换位置,我来开车。您这精神状态,我担心咱俩的人身安全。”   一整个下午,周望川一边看诊,一边频繁地‌望向角落的沙发‌。商暮靠在沙发‌上翻阅杂志,被他看得奇怪,又碍于有旁人在,便拿起手机打‌字。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周望川瞥了一眼——   “看一次收费1000.”   紧接着,商暮的手机一震,“您尾号为XXXX的银行卡到账100,000元。”   同时进来一条消息,“先存一百次的。”   商暮:“……”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后,周望川锁上诊室的门。   里‌间休息室的钢架床老旧失修,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在摇晃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机器人生锈的零件在摩擦。到了最后,一条腿折断,床彻底报废了。   在过年的最后两‌天,周望川又哄又劝,终于带着商暮去做了次全身检查。   商暮被各项检查折腾得不耐烦了,到最后脸色变得臭臭的,发‌脾气道:“我身体好得很,早就说过了!还有,我心理没病,不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你别想强迫我。”   两‌人在车里‌,周望川从善如流地‌哄道:“不是‌觉得你身体不好,是‌每年的例行体检,检查完就安心了嘛,对不对?”   商暮又道:“我不接受心理治疗。”   周望川抚了抚他的脊背:“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确认了治疗手段。   他不能放任商暮在虐腹的路上走下去,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作为爱人、作为医生的义务。可他知道,他必须采取温和的、柔情的手段。   这些天来,他读了无‌数的心理学书‌籍,看了无‌数的病例,也请教‌了业内在这个领域几乎所有的专家,确认了治疗的方案。   心理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他要把握住度和量,以不惊动商暮的力道,在每天的相‌处中,慢慢地‌、慢慢地‌去引导,去改变。   这非常考验心理医生的水平,而周望川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好在他完全了解他的病人,同时也是‌他的爱人。   每隔二十天左右,商暮会需要一次虐腹,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他将会焦躁不安,情绪剧烈起伏,一点点微小的刺激便能让他失控。按周望川的预想,先延长每次发‌作的间隙,等时间间隙足够长,再‌辅之以轻微的戒断管理,最终根治。   每一步都循序渐进,这是‌最合理的治疗路径。   近二十天的言语引导,以及行为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商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治疗。中途周望川也曾提心吊胆,生怕商暮发‌现他在施加治疗,报之以反抗和封闭。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二十天过去,到了商暮该发‌作的时间,周望川面上平静,心中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彼时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商暮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腿上,不时被电视剧的情节逗笑,整个人非常放松。最后在片尾曲悠扬的歌声‌中,商暮睡了过去。   周望川悬着的心放下了——商暮的情绪很平稳安宁,“发‌作”推迟了。   这证明治疗是‌有效的,他可以继续下去。   虽然不知道“发‌作”会推迟多久,但一点一点地‌来,先降低频率,再‌彻底根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   出了正月,气温开始回升,新一季的春装即将上市。   去年底商暮从台前转到幕后,兼任分‌部‌的首席设计师与杂志主编,这是‌他角色转变后的第一次推新,花费了许多的心血。   然而在新品定档的讨论会开始之前十分‌钟,商暮的状态开始不对。   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袭来,短短几秒间,他最里‌层的衣服汗湿了。   助理郑姐站在门口,告诉他会议还有十分‌钟。   商暮不太能说出话来,于是‌他顿了好几秒才‌道:“你先过去,我马上来。”   等人离开,商暮颤抖着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有一盒药。那段时间他患上神经性胃炎,情绪不好就会胃痛,周望川便给了他这盒药,让他不舒服时酌情吃一片。   据说冰咖啡有镇痛的功效,他就着冰美式吞了三颗药。   会议开始还有八分‌钟。   商暮眼前出现灰雾,胃部‌剧痛牵扯,让腰身与脊柱也开始抽痛。他微微弯下腰,颤抖的指节死死地‌抵住上腹,同时深深地‌呼吸,屏住气又缓缓吐出。重复了几次后,他眼前恢复了清明。   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一瞬间差点又因剧痛跌坐回去,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勉强支撑。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   胃太痛了。   取消会议的念头在脑中划过,但只一秒就被否决。他是‌首席设计师,这是‌他作为首席设计师的第一季新品宣发‌,其‌余设计师正在会议室等着他,这场会议将敲定春季新品的理念和发‌布时间。   这场会议太重要了。他是‌年纪轻轻的首席设计师,他有了完美的设计,现在他要去服众。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扶住门框,闭上眼睛回想周望川为他按揉止痛的手法,掌根抵在胃部‌,暴力又僵硬地‌胡乱揉摁着。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他感觉好了一些。   商暮踩着时间点来到了会议室。   会议时间长达一个小时,疼痛愈演愈烈,胃部‌剧烈抽搐痉挛,商暮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很轻。每说一句话,就像有碎玻璃在胃里‌乱划,刺穿,刺破。   但他到底是‌忍下来了。   周望川说得没错,在面对其‌他人时,他确实很能忍痛。   会议中途,助理频频地‌担忧望他,被他用眼神挡了回去。   结束后,商暮已经看不太清,眼前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灰暗光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感觉胃里‌破了个洞,撕扯着,拧搅着,穿刺着,剧痛如深海,将他溺得喘不过气。   他感觉助理跟在他身后,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好恍恍惚惚地‌点头。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他想呕吐,下一瞬,水被鲜血染红。   他听到旁边人的尖叫。   那一瞬间,商暮心中是‌释然的。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报应迟早会到。   那么多年的暴虐,那么多的拳头,那么多的药物,让他腹中的器官疼过那么多次,他怎么可能不被报复。   疼痛将他撕成了两‌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起桌上的手机。他想打‌开通讯录拨通第一个号码,可随着更多鲜血的涌出,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手无‌力地‌垂落。   “帮我找……”他几近气音,“找他。”   好几个人冲过来扶他躺下,助理解锁了他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焦急地‌说着什么。   商暮努力地‌想去听,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助理凑到他面前,焦急地‌大喊着什么,只有零星的词句涌入耳中:“周……马上……”   “坚持住……”   商暮感觉自己浮在真‌空中,四周的一切都蒙着层纱,他灵魂出窍,从空中俯视着地‌面。他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往下坠落,回到了坚实的大地‌,感官恢复。   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熟悉的气息将他环抱。   他在血腥味中分‌辨出了那缕气息,雪松味的须后水,是‌他特意挑选的味道。今天早晨,他刚刚闻过。   “救护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去医院。”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别怕,没事,我在。”   商暮松开手指,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9章   救护车一路鸣笛闪灯, 停在医院楼下,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到急诊室。   诊断结果是急性胃穿孔,病人‌陷入休克, 需要立即进行手术。   术前准备进行完毕, 进入手术室前,周望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回‌归了冷静。   肩膀从后面被拍了一下, 徐勇站在他的身后。   “周副主任, 手术台上最忌情绪不稳。”徐勇单刀直入, “我已听说刚刚送来的那位病人‌是你‌的家属, 情绪会影响到手术中的决策, 我建议更‌换主刀医生。”   半个小时前周望川接到一个电话后,神情立刻就变了, 急匆匆地随着救护车而去, 徐勇看在眼里。   周望川道:“徐主任,我可以。”两‌人‌上次已经和解, 他知道徐勇只是就事论事。   他又道:“病人‌是我家属,我了解他的身体情况,手术台上的临时决策也会更‌精准。”   他声音平静,至少在表面‌上, 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   徐勇说:“关心则乱, 希望你‌不要逞强,不然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病人‌。但如果你‌坚持, 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周望川道:“谢谢。”   他向手术室内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 他声音一柔:“而且,我知道,他不想留疤,我会为他努力。”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手术开始。   周望川做过许多台胃穿孔的手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手术进行到一半,他后背已然汗湿,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但他的手依然精准稳定‌。   一个医生,他的心可以慌,眼可以湿,但手不能抖。只要手依然稳定‌,他就是理智而专注的。   苍白的皮肤,即使映衬着鲜血与刀口,依然显得美丽。   到了最危险的节点,周望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平时丝毫不会犹豫的抉择之处,他却罕见地犹豫了几秒。面‌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却仍惧怕着那百分之一的不确定‌性。   终于到了缝合阶段,最后一针落下。   全程四个多小时,周望川没有往那张昏迷失血的脸上看过一眼,全程保持着主刀医生应有的理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的心就会乱,手就会抖。   咔嚓一声,随着伤口缝合处多余的棉线被剪断,手术结束。   周望川终于抬起头,终于看了昏迷中的人‌一眼。他摘下手套,轻轻抚了抚那侧脸。   他声音几不可闻:“……抱歉。”   ***   商暮是在一阵刺痛中醒来的,他还未睁眼,喉口便‌已发出‌轻细的痛吟,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醒了?”身边立刻传来熟悉的声音。   商暮睁开眼睛,看见了周望川担忧的脸。   “宝宝,有没有哪里难受。”周望川坐到床边,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已是夜晚,窗外一片漆黑,床头亮着暖黄的灯盏。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装潢干净简单。商暮闻着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医院,逐渐苏醒的疼痛让他皱起眉,神色却是茫然的,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望川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告诉他:“宝宝,你‌上午在公司昏倒了,下午做完手术,睡了八个多小时。你‌生病了,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现在估计是麻药药效过了,刀口是不是疼?”   商暮的意识渐渐清醒,他回‌想起那片鲜红,那阵剧烈的可怖疼痛,又想起昏迷前闻到的雪松味须后水味道,和那个熟悉的温暖拥抱。   然而他听完周望川的这番话,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词汇,虚弱地开口:“……刀口?”   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一说话便‌牵扯得伤口更‌疼,但他坚持问了下去:“有没有……留疤?”   周望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他的发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等伤口长好了,会慢慢消掉。先别多想,啊?好好休息……”   商暮何其聪明,哪能不明白言外之意。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他看起来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又眩晕,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下子心如死‌灰,神经质地攥紧了床单,手背上青筋浮现。   他的身体上将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他不再美丽。   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他等了这么多年,报应终于到了。   周望川看见他的表情,心里苦涩,安慰道:“没事的,养好身体最重……”   话还没说完,商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甩开他的手:“你‌走开!”   周望川怕他牵扯到刀口,忙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乱动。   商暮力气耗尽,颓然地偏过头,把脸埋入枕头中,声音轻不可闻:“我讨厌你‌,你‌走。”   周望川顿了顿,绕到病床的另一侧,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肩头脊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商暮背对着他,肩膀不时轻轻抽动,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月色洒进病房,周望川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沾湿的枕巾。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擦干净那些泪水。   商暮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不停呓语乱动,额头上布满汗水,刚擦掉又渗出‌。周望川一直在旁边照顾他,帮他换姿势,擦汗水,每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润湿他干涸的嘴唇。   就连在昏睡中,商暮也在蹙眉喊痛。周望川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打了一针止疼。折腾到夜深,他才较为安稳地睡熟过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商暮再次醒来,精神比昨夜好了一些。   周望川帮他调慢了点滴速度,温声道:“这段时间‌不能吃东西,只能挂营养液,等出‌院,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商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帮他掖了掖被子,指节曲起蹭了蹭他的下颌。   伤口很疼,商暮并不能睡着。很快,他忍疼忍得额头汗湿了。   平心而论,这疼痛和昨天相‌比,并不能算什么。昨天在胃穿孔的剧痛下,他都能面‌上不露,忍着钻心的疼痛开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会。   可那是在别人‌面‌前。   他在周望川面‌前,向来忍不了痛。   喉口的呻.吟几次都要溢出‌,他紧咬着牙关用力忍着,不住地发着抖。   “别忍着,疼就说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周望川担忧地望着他,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昨晚打了止疼,现在不能打,会产生依赖。你‌和我说说话,会好受些。”   商暮睁开被汗水打湿的眼睛,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能不能别一直在这里?照顾病人‌不是护士的工作吗,你‌一个副主任医师在这里瞎掺和什么?!能不能走啊!”他身体虚弱,说完就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微喘息。   他疼得快忍不住了,他也想像隔壁病房的人‌一样大喊出‌声。可他能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大喊,却唯独不能在周望川面‌前。   昨天之前,他可以。可是现在不行了。   因为他已经丧失了美丽。   不能再更‌加的不雅。   “我现在不是医生,是你‌的家人‌。我请了年假,这段时间‌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你‌。”周望川抚摸他的后颈,尝试使他平静,“疼就说出‌来,不要和我见外。”   背上的手温暖有力,商暮无声地呜咽了一下,放弃抵抗似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断地发出‌细碎的痛吟。   周望川心里刺痛,却只能轻抚着他的肩颈脊背,安抚着他。   下午,商暮继续昏睡。他睡得不舒服,迷迷糊糊中总想乱动。身边的人‌无比洞悉他的想法,每当‌他想翻身,就会有一双有力的手帮助他,又为他按摩酸麻的另一侧身体。梦中他在沙漠跋涉,口渴得厉害,嘴唇一直被湿润的棉签润泽着,他不断地舔舐,慢慢地走出‌了沙漠。   凌晨时分,床边亮着小灯。   商暮的意识清醒过来,他没有睁眼,周望川却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问:“宝宝,好些了吗?”   商暮闭着眼睛不说话,牙关紧咬,呼吸莫名有点不稳。   周望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紧绷,担心是他身体出‌了状况,立刻去检查旁边的仪表,可是数据一切正‌常。   他皱了皱眉,摸了摸商暮的额头,温度也正‌常。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侧边的尿袋上,里面‌空空如也——三大瓶营养液挂完,不可能没有。   周望川明白了过来,他动作娴熟,伸手进被窝,在商暮的小腹上按了按:“别憋坏了,尿。”   他是个医生,什么都见过,当‌然也见过死‌要面‌子不肯尿在尿袋里的病人‌,非常理解。生理需求是多么正‌常的事情,他从不会嫌弃病人‌,当‌然更‌不会嫌弃他的爱人‌。   哪知商暮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睁大眼睛,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周望川慌了:“宝贝,没事的,真没事……”   忍了这么久,商暮终于忍不住了。他忍受了身体留疤,忍受了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他内里碎掉却还要维持面‌上的平静。可是现在,他终于失控了。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落着,商暮全身颤抖,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就只会欺负我……你‌现在看着我,和看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有什么区别,和一个中年大婶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连上厕所‌都无法完成的废物?你‌留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看我笑话,我讨厌你‌……”   说到最后他哭得喘不上气,崩溃地质问道:“你‌给我留了疤还不够,还要这样来羞辱我吗?” 第40章   “好啦, 别哭。”   周望川嘴里说着宽慰的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仍在被窝里, 在他小腹上揉摁。   商暮又恼又惊, 紧咬着牙关瞪着面前的人。他身体虚弱无力,连抽泣声都是虚软的,泪水不断地顺着下颌滚落,脆弱极了。   周望川温柔地帮他抹去眼泪, 另一只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继续用专业的手法揉按他的小腹。   “拿开。”商暮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周望川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也知道憋了太久, 没法顺利出来, 需要一点‌推动。   “乖。”   周望川柔声道,同‌时松松地将之握在手心。医生的手指灵活又富有技巧, 轻弹摩挲, 如拨弦抚月,执笔挥毫。他的动作优雅从容, 脸上一派光风霁月的坦然。   商暮满眼怒气和惊愕,他的神情像是要把周望川撕碎嚼来吃了。可他仍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身体剧烈颤抖,紧攥着床单的手指泛出青筋。   但这‌场较量他最终失败了。   两分钟后,周望川达到了目的, 商暮却‌几近崩溃。他气得连哭都忘记了, 只不停地骂着。刀口的疼痛让他虚弱,只骂了几分钟便浑身乏力,只好又无声地流着眼泪, 不时抽噎。   周望川知道此‌时堵不如疏,不如让他好好地哭一场。于是只是默默地抚着他的脊背, 为他擦眼泪。   等商暮哭够了,周望川才开口:“宝贝,你只是生病了,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依赖我。”   商暮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声音虚弱近乎气音,却‌仍然是恶狠狠的:“王八蛋。”   周望川笑了一下:“嗯。”   商暮又道:“我都拒绝了,你不能强迫我。”   “但是现在你生病了。”周望川说,“该听医生的话,身体才会好得快。”   商暮又掉下眼泪来:“不能欺负我。”   “好啦,多‌流流泪排排毒,哭完就安安心心睡一觉,过几天‌就好了。”周望川单手摩挲着他的侧脸,沾去他的眼泪。   商暮依然记恨,虚弱地冷嘲热讽:“原来你一天‌天‌在医院上班,就干的是这‌种‌勾当,真是个好医生。”   周望川闷笑出声:“我平时不干这‌事儿‌,你不是说过么,照顾病人是护士和护工的事。今天‌是第一次。”   商暮不想理他,闭上眼睛:“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周望川给他掖了掖被子,又调慢了吊瓶的速度,等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   疏完了还得堵,不然就矫枉过正了。周望川明白商暮在想什么——商暮想在爱人面前维持体面和尊严,虽然在周望川看来,这‌是多‌虑了,但他还是尊重了对方的意愿。   于是第二天‌中午,周望川请来了一位护工。   护工是一位热情豪爽的中年‌阿姨,姓钟。她生得健康结实,干起活来干净利落,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外面太阳好大嘞,拉着窗帘干什么啦!”   哗啦一声,厚重的窗帘拉开,病房顿时亮堂起来。   钟阿姨的到来,让商暮冷着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昨晚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他和周望川生了一上午的闷气,现在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赶人走。   走之前,周望川对他说:“有事随时让钟阿姨联系我,我就在这‌层楼。”   商暮冷着脸:“赶快走。”   等人离开,商暮紧绷的那口气缓缓松开,对钟阿姨道:“阿姨,麻烦你帮我打水,我想洗头。”   他之前每天‌都会洗头,可住院以来,今天‌是第三‌天‌,他实在不能忍受。   钟阿姨吓了一跳:“小伙子,不行的!医生说了你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洗头会着凉,还会崩裂伤口,千万不可以的!”   她又道:“小伙子,我看你的头发很干净啊,哪里用洗!不然,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   商暮抿了抿唇:“不用了。”   他知道自己又病又瘦,憔悴不堪,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连阳光都不想见,只想缩在阴暗的角落慢慢疗伤。   倦意袭来,他眼角的泪水滑入枕头,慢慢睡了过去。   ***   接到钟阿姨的电话,周望川回到病房,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便见商暮正睡熟着,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眉心蹙起。   “你先离开吧。”周望川低声对钟阿姨说。   等人走后,周望川上床把人搂在怀里。或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睡梦中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体明显放松下来。   周望川怕他无意识地按到刀口,便握住他的手腕。   商暮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刀口疼,天‌性让他忍耐,可耳边有个低柔的声音说:“疼就说出来。”   声音太温柔,太包容,让他生不起拒绝的心思。于是他便任由自己发出小声的痛吟。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商暮慢慢醒了过来,身边的气息太过熟悉,他知道了梦中声音的来源。于是,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你怎么又来了。”   周望川感受他的紧绷,便轻抚他的脊背,道:“你看看我。”   商暮抬眼看他,气闷地说:“做什么。”   “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六年‌多‌了。我们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吃饭,甚至一起洗澡。我们都见过彼此‌最难堪的一面。我们很熟悉,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所以呢。”   周望川道:“所以,你可以稍微依赖我一点‌点‌,不要自己强撑着,疼就说出来,没有关‌系的。”   他声音和缓,一边说话,一边安抚地在商暮的脊背上顺着。   商暮神情不明地盯着他:“现在是我难堪,你从来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精英做派,什么时候难堪过。”   周望川说:“和你一起躺在雪地里算吗?我之前从来没有过。”   “不算。”   周望川想了想,又道:“那次去酒店接你,你非但不跟我回家,还要和别人出去吃夜宵,算吗?够难堪的吧。”   商暮沉默了一下,道:“……不算。”   “这‌也不算?”周望川失笑,“那好吧——你要和我分手那天‌,我开着车绕着河堤转了十几圈,车子没油了,只好叫了个拖车,自己大半夜的骑着个共享单车去加油站,一只大狼狗在后面撵我——这‌总算难堪吧?”   “……”商暮动了动,别扭地说,“勉强吧。”   “你看,被大狼狗追,总比伤口疼需要喊出来更难堪吧?是不是?”周望川揉了揉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哄道,“不要自己忍着,我会心疼。”   商暮僵硬的脊背慢慢放松,将脑袋埋在周望川胸前,喉口渐渐溢出一些‌破碎的痛呼。   周望川揽着他,温热的手掌按在他后背,不时低声哄几句。   过了一会儿‌痛感减轻,商暮从他怀里出来,又恢复了清冷:“我好了,你走吧。”   周望川道:“这‌几天‌多‌睡睡觉,恢复精神气。等你好些‌了,每天‌可以玩半个小时手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商暮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他不要周望川在病房里照顾他,只接受钟阿姨的照顾。   前几天‌,周望川还能趁他睡熟,去抱着他睡。可后来,商暮就不让他碰,也不让他靠近了。   每次清醒过来,商暮就会冷冷地下逐客令。周望川明白他的顾虑,只在他睡觉时去看他。   有一次,钟阿姨悄悄对周望川说:“小商可爱干净了,每天‌一醒来,就让我打水来洗脸,每天‌都说要洗头,还想擦身体,我怕他着凉,没答应。他还总让我换床单和枕巾,小伙子哟,忒讲究。”   周望川笑了笑道:“爱干净是好事嘛。”   这‌天‌商暮睡着,却‌还松松地抓着手机。周望川拿走手机放到床头,屏幕一亮,是一个搜索结果的页面。   “胃穿孔手术会留几厘米的疤?”   还有几条历史搜索记录:   “什么药能祛除手术留下的疤痕?”   “激光能祛疤吗?”   “祛疤特效药查询……”   周望川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按灭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商暮醒来,见他坐在旁边,立刻拉下了脸:“你怎么又来了?”   周望川道:“最近恢复得不错。你前几天‌不是想洗头吗?”   商暮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会儿‌,冷硬地问:“真的?”   周望川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去打来热水,又扶着商暮挪动,让脑袋悬在床边,开始给商暮洗头。   洗了三‌遍商暮才满意,周望川用毛巾擦干多‌余的水珠,又用吹风机吹干。   商暮明显地心情好了起来,晃了晃蓬松细软的发丝,也不赶周望川走了,开始颐指气使:“我要喝水。”   周望川接了小半杯温水过来,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喂他喝了,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   商暮这‌下子让摸了,前几天‌压根不让碰。但现在也只让摸头,不让抱,更不让亲。   养病的这‌段日子,怕商暮耗神,周望川不许别人来探视,特别是公‌司里的人。现在见他精神好了些‌,便找来一些‌杂志,让他能打发时间。   程云萱来过好几次,带来保姆熬的滋补汤,有时还带一束花。   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商暮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躁动。终于有一天‌,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周望川松了口——   “可以洗澡,但伤口还没拆线,不能沾水,只能擦擦身子。”   商暮立刻道:“不要你帮我,我自己来。”   周望川微皱起眉,不赞同‌地望着他。   商暮道:“你在浴室外面等我,我有事会叫你。”他态度强硬。   周望川拗不过他,又许久没见过他这‌般期待的眼神,只好为他准备好热水和椅子,再三‌嘱咐后,离开了浴室。   浴室里,商暮坐在病人专用的洗澡椅上,用沐浴露和温水,为自己擦拭身体。为了不抻到刀口,他动作很慢,很认真。   等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周望川在外面问了三‌次。   商暮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观察自己的身体。   这‌段时间,他自卑又沮丧,深知自己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丑陋又瘦弱。住院以来他没有照过一次镜子,甚至不敢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看自己。   此‌时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体并未消瘦多‌少。腰腹依旧线条优美,几滴水珠正顺着腰骨滑落,除了那厚厚的纱布,没有任何瑕疵。双腿依然修长,甚至还因‌不见天‌日而更显白皙。   他抬起头。   时隔快二十天‌,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   并非他想象的憔悴不堪、脱样变形,甚至比以往更加精致。他的皮肤因‌终日不见光变得更为白皙,在略微的消瘦下,下颌骨的线条更流畅紧绷,久未修剪的眉毛变得浓密,带着自由生长的野性。   商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染的发色只在发梢,发根的黑发长了出来,衬得肤色更白。   除了腹部被纱布遮掩的疤痕外,他好像没有变丑。   敲门声响起,周望川担忧的声音传来:“洗好了么?伤口没事吧。”   商暮把正要穿的丝质睡衣扔回去,就这‌样未着寸缕地坐着。   他说:“你进来吧。”   周望川推门而入,目光一顿。   商暮眨了眨眼睛:“我洗完了。”   “我看到了。”周望川掩上身后的门,“怎么不穿衣服?冷不冷?”   刚从镜子中重拾了自信,商暮找回了遥远的撒娇经验。   他声音轻软无辜:“你不亲亲我,抱抱我吗?” 第41章   地面湿漉漉的, 浴室里蒸腾着一层淡淡雾气。   周望川一直知道,商暮非常爱他自己的长相。   早晨洗漱时对着镜子臭美,晚上洗澡时对着镜子欣赏, 哦, 对了——家里浴室那个花里胡哨的七彩变色全身穿衣镜,就是商暮特意买的。更不用说‌平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精致,衣装搭配简单却韵味十足, 最细枝末节处都下了大功夫。   他像呵护一枝漂亮的花朵一般, 呵护着自己的容貌和身材。   但是自住院以来, 周望川再也没见过他的臭美, 平日的沉默和抗拒, 更像是心如死灰的摆烂,自暴自弃的绝望。   此时, 见商暮的眼睛一下一下地往镜子里瞟, 周望川不禁失笑。   “不是不让抱吗?连碰一下也不允许。”他说‌。   商暮心情很好,唇角上扬:“给钱就让摸。”   “咱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卖身赚钱了。”周望川拿过架子上的浴巾, 裹住他赤着的身体,又拿毛巾为他擦头发,“别冻着。”   商暮有点郁闷。   吹干头发后,周望川扶着商暮回到床上。新床单和新枕巾散发着好闻的香味。   时隔多‌日, 两人终于在同一张床上, 身体紧靠。周望川翻看资料,商暮在旁边看杂志。两人不时交换一个吻。   吻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 间隔也越来越短。最后周望川的资料和商暮的杂志都掉落了,洒了一地。   离别二十天后的亲吻, 两人都忘情投入。周望川尚存一丝理智,生怕抻到商暮腹部的刀口,便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护着伤口,同时放柔亲吻的力道。循序渐进,但余味悠长。   商暮到底是精神不济,很快睡了过去。   或许是洗澡时受了凉,他当晚便发起了低烧,不严重,但是昏沉。周望川给他打了针,又抱着他睡了一整夜。商暮早就怀念这个怀抱,睡得‌无比安稳,第二天一早就退烧了。   等商暮精神好了一些,不需要人整日守着,周望川便回去上班看诊。空闲时间他借用医院的厨房,给商暮做特制的营养餐,商暮每次都乖乖吃完。   营养餐虽然健康且均衡,但商暮毕竟偏好重口味的食物,几天后他就忍不住了,闹着让周望川多‌放油多‌放辣。   周望川耐心地哄他:“你‌现‌在还‌没恢复好,饮食要清淡。”   三‌次过后,商暮闹起了脾气,在床上蒙着被子装睡不理人。   周望川权衡再三‌,回家了一趟。当天晚饭时间,他拿出了一瓶辣椒酱。   “只能一勺。”   商暮看见红彤彤的油泼辣子,眼睛都亮了,舔了舔唇。但他警觉起来,问:“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周望川道:“你‌恢复得‌不错,虽然现‌在确实不宜吃辣,但更不宜让你‌心情憋闷,心情会影响痊愈。”   周望川旋开辣椒酱的瓶盖,香喷喷的红油味扑面而来,商暮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勺是一整勺,不是一小‌勺。”   “要不,你‌自己来?”周望川把白瓷勺递给他,“我监督。”   商暮道:“不要。”   他放柔声音道:“要是我自己来,说‌不定就会顾念自己的身体,舀得‌极少极少。但若是换了你‌——我知道,你‌不舍得‌让我吃得‌不愉快,也不舍得‌让我心情不好。所以你‌会给我一大‌勺。”   周望川:“……”   他瞥了一眼床头,那里果然摆着《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间还‌夹着一页书签。他无奈地想,不应该拿来这本书。商暮将娇蕊那娇憨明亮的心机学了个十成十——   然后用在他的身上。   那顿晚饭,周望川舀了整整一大‌勺的辣椒酱,浇在米饭和蔬菜上。   商暮满足地吃完,终于想起来问:“你‌才没那么好心,白白地让我吃辣椒酱。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周望川含笑说‌道:“你‌可以让我抱一下。”   商暮故作沉思‌,半晌后道:“一下够吗?要不两下?”   周望川道:“抱一整晚,也不是不行。”   “不行,太久了。”   “明天再给你‌一勺辣椒。”   “……你‌这是贿赂。”   当晚,病房里上演了一场经主治医师允许的剧烈运动。护工钟阿姨敲了半天的门,正‌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要去找保安开门时,周望川从里面拉开了门,他的呼吸有些不稳,头发也略显凌乱。   “有什么事么?”   他的语气与平时一样沉稳有礼,钟阿姨却敏锐察觉,自己此时的出现‌似乎很讨嫌。她把保温盒递过去:“医生,这是刚熬好的鸡汤。那我就先‌不打扰了,明天早上再过来。”   周望川接过保温盒:“谢谢。”   钟阿姨注意到,他的手表不见了,往日总是端整地戴在手腕上。   周望川冲她略一颔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关上了门。   钟阿姨听到了上锁的声音,直到回家,她仍百思‌不得‌其解,嘀咕道:“锁啥门呢?”   春暖花开的时候,周望川给商暮做了检查,终于决定让他出院,回家休养。   拆线那天两人都心情紧张,纱布揭开,露出了那道伤疤——原本光洁无暇的皮肤上,横亘着一道约莫两厘米长的刀疤。   在商暮全身紧绷之‌前,周望川握住了他的手,道:“我已经想好了,再养一段时间,就带你‌去纹身。”   商暮任由他拉着手,不松开也不握紧,神情莫测,声音冷硬:“你‌这样的迂腐书生,会答应让我纹身吗?”   “我已经联系好了纹身师,技术特别棒。”周望川吻了吻他的额头,“只要能让你‌开心。”   商暮仍然生了一整夜的闷气。纱布遮挡时,他尚可以自欺欺人,可纱布一旦揭开,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不在意。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梦到周望川冷眼盯着他的伤疤,嫌弃他不再美丽,弃他而去。   第二天醒来,枕巾已经被泪水沾湿,周望川坐在床边,忧愁地看着他。   商暮将眼角的泪蹭在枕头上,翻身背对着他,冷冷地不理人。   但是到了下午,商暮就不闹脾气了。因为他在网上和许多‌做过手术的人聊过了,他的伤疤是最小‌的。想来,这是周望川在手术台上努力的结果。   出院回家后,周望川给商暮请了年假,前几年的假攒到一起,竟然有长达半年。商暮接受了他的安排,在家养养鸟,看看书,偶尔改改设计稿,参加公司的线上会议。   但商暮花时间最多‌的一件事,是修改纹身草图。   他已经决定用纹身来遮住那一道疤,用了有史‌以来最为认真‌的态度,最为投入的热情。一个两厘米多‌见方的小‌图案,他改了一次又一次,调色无数次。   周望川想知道那个图案,被商暮拒绝了。   “你‌会知道的。”他说‌。   一开始,周望川怕商暮耗神,影响身体恢复。可经过观察,他发现‌商暮全情投入时,心情会无比舒畅愉悦,反倒有利于恢复。他便也放手不管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可仍有一个未解决的矛盾横亘——关于那个因童年阴影形成的特殊爱好。   手术后,腹部的器官需要更加精细的呵护,周望川不会再让商暮虐腹。幸好商暮这段时间也没再提过。   可是完全痊愈之‌后呢?   周望川继续用心理学的方法治疗着,不过这次,他想,他不会再循序渐进,而是要一步到位。   一个初夏的傍晚,周望川带商暮去了纹身店。   周望川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着,喝着茶水,翻看铁架上的书籍,同时猜测着那个图案,他几乎是笃定的。   两个小‌时后,商暮发消息让他进去。他看到了那个图案。   一朵鲜红欲滴的小‌玫瑰,每一片花瓣都精致,缀着晶莹的晨露,点缀在左上腹的位置。   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朵玫瑰也好似有了生命,就要跃然而出。   穿着背心甩着花臂的纹身师挑了挑眉:“怎么样,满意吗?你‌的设计图很精美,当然,也要加上我的手艺,才能出这样的效果。”   他得‌意地哼着歌,去了外面。   周望川的目光落在玫瑰上无法移开。他在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纹身周围泛红的皮肤,问:“疼吗?”   商暮眨了眨眼睛:“不疼。”   小‌玫瑰不在正‌中,处在肋骨下方的左腹,位置不规整,却有种随意所适的潇洒美感。   周望川抬头看向窗外,残阳温煦。那年也是在初夏,年轻的学弟踏入校医院,对他说‌话‌。他听到了残阳落在玫瑰花瓣上的声音。   “你‌之‌前说‌,点亮一支蜡烛,便能充满整个房间。”周望川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说‌,“可你‌知道吗?填满空虚,不一定要用暴力与疼痛,其他的东西,或许也可以。”   他说‌着,俯下身,在那朵玫瑰上落下一吻。   商暮浑身一颤,胃部触感温柔,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I feel 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   却不因紧张,只因怦然心动。   他恍惚间回到幼时空荡荡的家里,打骂声,哭喊声,萦绕于耳。厨房冰冷的地面让他浑身发颤,碗中油渍苦涩,饥饿令他空虚发抖,痛楚如跗骨之‌蛆。   厨房的三‌天三‌夜,给他脆弱的胃部留下了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让他永远饥饿,永远空虚。   自那之‌后,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能填满那份空虚的东西。   他尝试用暴虐和药物,来点燃疼痛的蜡烛,盈满他的胃部。可疼痛会消散,蜡烛一熄灭,他又回归了空虚。   可是现‌在,随着那一吻落下,他感觉到久违的充实与满足——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饿着肚子从学校回家,吃到了妈妈做的回锅肉,吃饱后揉着肚子打嗝的那种满足。   他不再饥饿、寒冷与绝望。   从这一吻之‌后,他的胃被填满了。 第42章   去年‌底的那场手术成功后, 医学界掀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有‌人认为纯属运气,有‌人认为可以作为案例参考。但总而言之, 正‌面的评论‌居多。   财大‌气粗的病人家属拉来几十车鲜花, 做了一面硕大‌无朋的锦旗,又为医院捐赠巨额款项。一时间媒体争相报道,让这件事的知名度再上一个‌台阶。   而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二十年‌前那场被雪藏的医疗事故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当年‌闭科整改、主治医师被迫离职的事情, 如今只有‌一些老人有‌印象, 当事人更是缄口不言, 想把这件事情带入坟墓。   可有‌人记得。   舆论‌背后像是有‌一只智能的大‌手, 控制着风向, 让事情向好发展。当年的病人家属竟出面道歉,承认了自己‌对主治医师的误解, 希望能弥补伤害。媒体大肆报道, 民众声‌口相传。就这样,一场蒙受了二十年的不白之冤洗清了。   事情的余波完全平息, 已经‌是盛夏时节了。   彼时徐勇已经‌恢复了应有‌的职称和待遇,兼任了副院长的职务,但他‌依然清贫和节俭。炎热的夏季,办公室里的小电风扇嘎吱嘎吱, 发出年‌久失修的不满抗议。   周望川每次去办公室找他‌签字, 都要‌调侃一句:“徐主任,楼下‌小商店的电风扇,五十块钱一个‌, 静音的,我去给您提溜一个‌上来?”   徐勇现在给他‌签字, 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逐句检查挑刺,只略微扫一眼便签了。两人关‌系缓和后,他‌对周望川的嘴贫见怪不怪,闻言道:“新的不好用,一股子塑胶味道。”   “我知道了,您是上班寂寞,故意想听电风扇的小曲儿。”周望川笑着接过签好字的文件,正‌要‌离开,徐勇却出言叫住了他‌。   “小周。”   周望川停下‌脚步,有‌点意外的在徐勇脸上看到了类似犹豫的情绪。   在电风扇嘎吱嘎吱的声‌音中,徐勇说:“谢谢。”   两人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件事,但都心知肚明。   周望川了然,笑道:“您太客气了,没有‌您在手术台上的帮助,手术的成功率还‌难说呢。礼尚往来而已。再说了,您如今是实至名归。”   这话说得谦虚。但他‌毕竟才是那台手术的主刀医生,全程掌控手术进‌程,徐勇提供的是经‌验和判断。   徐勇叹了口气,微笑地看着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东西不挪窝,倒是挡着你们年‌轻人的道儿了。”   他‌这话说得随意,不带火焦气,周望川也是一听就过。   但到了周五,下‌班前半个‌小时,周望川像往常一样拨通了徐勇的内线电话,告诉他‌已经‌通知好了科室的其他‌人,准备召开例会。   每周召开例会,这是徐勇担任科室主任之后的规定。大‌家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   徐勇却道:“你来决定吧。”   周望川不解。   “你来决定开或者不开。”徐勇道,“或者像你之前说的,在群里召开,怎么样效率高就怎么来。你来决定。”   周望川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思索后道:“每周例会有‌可取之处,能听听大‌家的看法,交流经‌验,但有‌时候时间过长,或许会耽误工作,可完全不召开也不行。要‌不就改成半个‌月一次,也不算失了规矩。”   经‌过了半年‌多的磨合,他‌也不像之前那般自由偏激,慢慢地接收了规则制度中向好的一部‌分‌。   徐勇道:“我没有‌意见。”   后来的例会上,徐勇推说嗓子不舒服,让周望川来主持,此后基本都不再主持。   ***   出发前,周望川无奈地看着在衣柜前忙碌的人:“就这样就挺好的,不用麻烦了。”   商暮背对着他‌,挑选着衣柜里的领带:“你不是要‌上台领奖吗?不收拾得精神一点怎么行。”   他‌挑出来一条深灰色暗纹刺绣的领带,在周望川胸前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头:“不错,系上。”   周望川一身剪裁得体的纯黑色西装,皮鞋锃亮,连头发都用发胶抓过。此时系上领带,气质沉稳从容。   商暮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帮他‌挑了一只手表。   周望川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倒腾,说:“宝贝,我只是去领一个‌‘年‌度优秀青年‌医生’的奖,你搞得我好像是要‌去竞选市长。”   “你们医院那么抠,难得举办一次半年‌会,可不得好好露露面嘛。”   拾掇到最后,商暮又拿出一个‌小檀木盒,里面是一对精致的蓝宝石袖扣。   “你上次送我的那颗蓝宝石,还‌剩些边角料,我做了袖扣和胸针。袖扣送你,胸针给我。”   周望川微笑道:“这下‌不是竞选市长,是竞选总统了。”   晚会在市中心的酒店会堂举行,气氛和洽,笑语不断。   散席后周望川从酒店出来,看见自家的车停在路边,商暮坐在驾驶位,抽着一根薄荷香烟。   盛夏的夜晚闷热,商暮只穿着一件短袖暗色印花衬衫,脸上挂着大‌大‌的墨镜,新染的亚麻灰棕色头发柔顺茂密。他‌肤色冷白,这样的发色更衬得气质清冷。   周望川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那细软的发丝,商暮竟然罕见地没有‌生气,像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   “大‌晚上的怎么还‌戴着墨镜?”周望川问。   商暮抬起墨镜,看了他‌一眼,手指一松,墨镜又落回鼻梁上:“遮脸,防色狼。”   他‌看向周望川手里拿着的荣誉证书,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周望川拉开副驾门上车,把烫金封面的证书递过去,笑道:“和往年‌的一样,没啥好看的。”   商暮接过去翻了翻,笑了一下‌:“你很嘚瑟嘛,周大‌医生。”   周望川道:“晚会上,徐主任跟我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在一线了,会退居幕后当常务副院长。”   “所以?”   周望川微笑着倾身过去,捧起他‌的下‌颌,亲了亲那湿润的唇瓣:“所以,你男朋友要‌提正‌了。”   商暮眨了眨眼睛,十分‌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犹豫,但被墨镜遮住了情绪。他‌语气轻软迟疑:“那你……是不是想要‌礼物?”   周望川讶异地挑了挑眉:“嗯?”   商暮说:“你想要‌礼物,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送给你。”   周望川这下‌子知道他‌戴着墨镜是为什么了,伸手摘下‌他‌的墨镜,果然露出一双飘忽躲闪的眼睛。   绝对有‌鬼。   商暮抬眼望天:“回家吧。”   周望川瞥了眼烟盒,发现少了两根:“身体还‌在恢复,每次最多抽一根,一周最多两次。”   “啧。”商暮发动‌了车辆,“管得真宽。”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乖乖地把指间燃了一半的香烟递过去,周望川接过抽完,薄荷气息沉入肺腑,吹散了几分‌酒意。   到了家里,商暮磨磨蹭蹭地不肯开门,周望川静静地看他‌折腾。商暮叹了口气,打开房门,推着周望川来到书房,豁出去似的说:“行行行,看吧看吧。送你的礼物!”   一人高的青灰木色柜子矗立在角落,明明出门前还‌没有‌这个‌柜子。   一共六层,每一层都放满了东西。下‌面三层是锦旗,上面三层是荣誉证书,全是周望川从大‌学起就收到的,整整齐齐地按时间排序。   商暮走到他‌身后,把今晚的新证书放入柜子的对应位置,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嗯……我从……咱妈家里搬来的,你的证书啊锦旗啊什么的,又顺便归类排序。”   周望川深深地望着他‌,神情微动‌。   商暮挠了挠头,又道:“那什么,呃,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对吧?我都送你礼物了,你不许再斤斤计较。”   他‌说着,看了一眼客厅。半年‌多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站在那里,说出了分‌手,紧跟着一大‌堆伤人的尖锐话语。他‌将尖刀对准他‌沉默温和的爱人,却并未从伤人的恶语中获得满足,只有‌变态扭曲的短暂快感,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后悔。   他‌从不表露出来,但他‌确实是后悔的。   夏季的夜晚,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风叶细细鸣廊。   周望川望着眼前的人,声‌音有‌些低沉:“你知道,我从不会怪你。”   商暮瞅着他‌,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不怪我,那你还‌离家出走。”   周望川:“……”   他‌走过去把人抱上书桌:“那是意外。”   商暮的腰身被揽着,两人身体紧贴。他‌晃了晃垂在桌边的腿,用柔韧的大‌腿环住周望川的腰:“不许再离家出走。”   周望川道:“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怪过你。去年‌十月在医院,我不是说过了么——你答应去做胃镜,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在我这里,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再介怀了。”   商暮眨了眨眼睛,感觉心脏被柔柔地抚摸了一下‌,他‌唔了一声‌。   周望川亲了亲他‌,和他‌鼻尖相贴,问:“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你这段时间养病,不是嫌无聊么?刚好我也攒了些年‌假,可以出去玩玩。”   “好啊。”商暮立刻应道,“去什么地方?”   “雪蝉山。”   ***   那年‌他‌们吵架最凶的一段时间,其实来过一次雪蝉山。   那段时间,两人感情几近破碎,处在分‌手的边缘。周望川偶然听说雪蝉山有‌一条情侣栈道,凡是走过栈道的情侣都会和好如初。从来都沉稳理智的医生选择了相信玄学,邀请他‌正‌在冷战的爱人一同前去。   本以为没有‌希望,但商暮竟然答应了。   雪蝉山山路陡峭,所谓的“情侣栈道”是一段几近垂直的台阶,需两人互相搀扶照应,才能过去。   彼时商暮仍在生气,冷着脸大‌步走在前面。周望川紧跟着他‌,在山路的一侧看到了一朵野生的红玫瑰,亭亭玉立于荒野之上,颜色是纯正‌的艳红,像是一盒远古的朱砂。   他‌不过停了几秒,商暮已经‌远远领先,单薄的身影夹在如织的人流中。周望川追上去,想着,等下‌山的时候,再告诉他‌关‌于那朵红玫瑰。   那一年‌,在陡峭的情人栈道前,商暮明显地脚步一顿。周望川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握住他‌垂于身侧的手,两人一起过了栈道,相握的手却没再撒开。   上山又下‌山,两人的手一直交握,渗出汗水也没松开。却没人说话。直到原路返回,再次经‌过陡峭的情人栈道,受人流冲撞,两人的手松开了。   商暮又开始心情不好起来,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那个‌时候周望川在后面追他‌,想到他‌们这些年‌来破破碎碎、缝缝补补的感情,他‌想——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可是……   落日的残阳洒在商暮颤动‌的黑长睫毛上,他‌略微抬头,残阳照亮了他‌一半侧脸,清冷又寂寞。   周望川追上去,再次握住他‌的手。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可在今天的日落时分‌,他‌仍然爱他‌。   被握住手的商暮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眉心拧起,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周望川指着石阶旁的泥土,告诉他‌:“上山的时候,这里有‌一枝漂亮的红玫瑰。”   商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只剩光秃秃的花枝。   周望川道:“但是被人摘走了。我当时应该摘下‌来送给你的。”   商暮望着他‌,眉心渐渐松开。   周望川笑了笑,道:“等下‌山,我再买来送你,好吗?”   ……   “喂,发什么呆呢!”   周望川回过神来,商暮正‌站在几级之下‌回头看他‌,神色奇怪。旅游旺季,下‌山的人流络绎不绝,两人被挤开了。   周望川突然想起来了——那年‌他‌上去拉住商暮的手,商暮回头望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是不耐烦。那是紧绷后的松弛,是期盼实现后的释然,那拧起的眉心、垂下‌的眼睫,只是为了掩盖目光的舒展。   其实仔细观察,商暮大‌步走在前面时,右手一直微微向后,似乎是在等着被握住。   “喂!”商暮不满地又喊了一声‌,“想什么呢,不准发呆!”   周望川一笑,拨开人流,大‌步上去握住他‌的手:“我在想,偷一枝玫瑰给你。”   上山的时候他‌看见,同样的地方,又长出了一枝野生红玫瑰。   商暮唇角勾起:“哦?遵纪守法的周大‌医生,也会随意攀折野生花草吗?我怎么不信呢。”   周望川说:“只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想送你玫瑰花,等不及了。”   商暮道:“别想了,多半已经‌被人折了。”   “万一呢?”   “那去看看,走快点。”   商暮说着,加快脚步,周望川含笑地紧跟着他‌。   上山人,下‌山人,人流如织。两人十指相扣,紧紧缠绕,再也没有‌松开。   (完) 第43章   1、纹身与新的癖好   在初夏傍晚的纹身店,落在纹身上的一吻,填满了商暮多年来的空虚。治好了恋疼的同时,也滋生了新的癖好   比如,他现在喜欢纹身处被吻   发作频率比原先更高。每隔一天,没有吻落在纹身处,他就会浑身发痒,想发脾气.   对于这个爱好,医生表示完全可以接受,且不用治疗   左上腹的玫瑰纹身,艳红如朱砂,沾上汗水时,尤为鲜艳欲滴   周望川每次吻上去时,商暮会抓紧他的肩膀,腰腹微微起伏,似乎是怕痒,又渴望痒.   吻如羽毛轻轻覆盖。   但纹身的质量似乎不太行。不到半年,艳红的玫瑰就褪色了,变得浅淡   纹身师却表示不背这个锅。说之前从没发生过褪色的情况,一定是客人自己作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2、学长的厨艺   周望川此人,工作很忙,休息日偶尔还会被叫回去出急诊。但他仍用坚持不懈的钻研精神、高涨的热情、勃勃的野心,在有限的时间里,发展自己的厨艺水平   他喜欢发明新菜,挖掘新食材,比如将某种滋补的中药材作为食材。   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满意,每天都做饭给商暮吃,偶尔研究出新菜式,还会来一顿夜宵加餐.   在商暮做完手术住院的那段时间,周望川发挥厨艺,每顿都做营养清淡的滋补餐。偶尔他做手术来不及做,就会让父母家的保姆做好饭送来.   有一天可能是保姆记错了,商暮正在吃周望川做的饭,保姆却又送来了一份,色香味俱全   护工钟阿姨正在整理房间,看着他面前的两份饭菜,笑道:“周大夫医术了得,这做饭水平好像般啊。   商暮艰难地吞咽下去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喝了一口汤,道:“术业有专攻嘛。   钟阿姨鬼鬼崇祟地趴门口看了看,回到床边压低声音道:“周大夫不在,难吃就别吃了,我帮你扔掉,你吃保姆送来的那份。   她指了指保姆刚送来的,明显是专业厨师做出来的饭.   商暮果断地摇头:“不行。   过了一会儿周望川来病房看他,检查了他的身体,又随口问道:“饭吃完了么? 好不好吃?   商暮道:“好吃。   周望川笑得露出牙齿:“那我明天再给你做   “行啊。”商暮道。   去外面餐厅吃饭要付钱,吃家人做的饭不用付钱。夸赞一句“真好吃啊”,就相当于付钱啦。   3、关机   周望川开着车,远远地就看见商暮在路边等着他,低着头,一副不太精神的样子.   他开过去停在路边,商暮拉开车门上车,一言不发地系好安全带,在嘴边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周望川了然:“关机了?   商暮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头发:“去超市采购一些食材,我们就回家   商暮一直觉得,人的精气神是有限的。一旦每天说的话超过了限度,输出大于输入,人就会焉儿掉,精神不振,需要好好静养。   周望川十分理解他,中医有言:“口开神气散。”话一旦说多,整个人都会空虚无力.   到了超市,周望川往购物车里放了一扎果汁,衣袖被拉了一下   商暮冲他摇了摇头,两只手掌合拢,指尖贴紧,手背拱起   周望川认出他比划的图案:“要桃子味儿的?   商暮点点头。   周望川在货架上找了一圈,找到桃子味的果汁,替换掉苹果味的。   推着购物车来到蔬菜区,周望川拿了两个西葫芦,商暮拉住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周望川看了一眼他淡紫色的衬衫,了然:“不吃西葫芦,吃茄子?   商暮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望川又道:“你晚上想吃剁椒茄子?   商暮又点头,同时竖起一个大拇指。厉害!   周望川笑了笑。   接下来的采购中,一人说话,一人比划。购物车很快就装满了   路过零食区,商暮瞥了一眼货架,周望川微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推着他向前走:“不许吃薯片。   商暮郁闷地望着他,同时眼神一转,带着点试探。   周望川又道:“也不许吃辣条。   商暮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向前走去   开车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商暮窝在副驾座椅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切歌。   周望川偏头看他,笑道:“开机了?   商暮点头,又摇头   周望川继续开车   好吧,还没开机,只是待机.   4、木牌   雪蝉山的山顶,有一座四方亭,亭上密密麻麻地挂着祈愿的木牌   周望川第一次带着商暮来雪蝉山时,两人正在闹不愉快。即使在经过情人栈桥时牵了手,商暮也直冷着脸不说话   到了山顶,看见人人都争相挂祈愿木牌,商暮走过去买了一个,又写了一会儿,才将木牌挂在最角落的位置。   周望川在旁边等他,见他涂涂改改写了许久,神情似乎有一点伤感。便去买了一瓶平时不允许他喝的可乐给他。   下山时又牵了手,商暮的心情似平有所好转   两人第二次去登雪蝉山时,到了山顶,周望川问商暮还想不想写木牌。   商暮摇头,说他要写的在上次已经写完了。   这次的旅程很愉快,两人心意相通,一回眸一牵手皆是柔情蜜意   假期结束后回去上班,商暮在他的包里摸到了一个条状的木片   他拿出来,愣了愣一正是雪蝉山山顶售卖的那种木牌   他立刻认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登雪蝉山时买的那一块   正面是他几年前的字迹,涂涂改改,犹疑又绝望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心中微动,翻转木牌   背面是一行道劲的字迹   “You know I will.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