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榆生   本书作者: 噫吁嚱鸭   本书简介: 【写得不好,谨慎入坑】   【原定的火葬场因为笔力原因没能写成,非常抱歉!】   宋纪是头披着人皮的恶狼、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这是京圈上流阶层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这个男人穿着矜贵优雅的高尚皮囊,以魔鬼的姿态肆无忌惮地行走于人世间。   无人敢随意指摘他的不是。   以宋纪的出身及手段,就注定了他必定会长久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以睥睨的姿态俯视众生。   但这些姜白榆都不清楚。   宋纪生活在众星捧月的高天之上,而姜白榆则生长在穷山恶水的泥泞里。   姜白榆清楚,他与宋纪之间,不过是一场由顶层人主导的游戏,但宋纪的伪装实在太好,让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点“以真心换真心”的希冀。   但事实证明——   “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这句话,初见时,姜白榆对宋纪说过,在离开后,他又将之送还给了宋纪。   *   泥潭里会映出星星吗?   这个问题在遇见姜白榆之前,宋纪没有想过,或者说,他没有那么浪漫的细胞去想。   在真正懂得姜白榆之后,宋纪才通晓问题的答案。   可惜他懂得太晚。   再去水中捞月的时候,姜白榆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那棵起初并不起眼的小树,被风轻轻一吹,就悄悄长大了。   阅读指南:   1.CP属性:坚强独立穷学生攻(姜白榆)×佛相蛇胆疯批财团掌权者受(宋纪)   2.1v1双洁,攻床弱,结局he。   3.受是真狠人,也是真疯子。   4.作者文笔小白,请谨慎入坑。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成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白榆 ┃ 配角:宋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榆树生长指南。   立意:在逆境中成长 第1章   “喀嗒。”   敞开的铁制柜门被人轻声阖上,又拧紧钥匙上了锁。   约莫三十平米的空间内,只有顶部正中并排安装了两根崭新的白炽灯管,明亮得近似于正午的高阳,肆意泼洒下的光线轻易就将事物折射出最尖锐的弧度,因此那只悬停在半空捏着钥匙的手也被衬得仿若被初雪凝结过的树梢。   那是只一眼就能看出属于少年人的手——修长、瘦削、指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藏着嶙峋的骨,因为微微用力而泛起浅淡的青色纹路。   分明显得单薄,却又藏着决不可忽视的力量与生机。   而就在钥匙脱离锁孔的一瞬间——   “砰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恍如慑人的雷霆猛烈地挤入空间狭窄的更衣室,室内唯一的那道人影动作一顿,随后将钥匙塞入裤子一侧的口袋,又将长椅上搁置的围裙拎起,反手迅速系紧了系带。   而室外的人见门内迟迟没有动静,皱了皱眉将手握上门把正打算将其拧开时,眼前的房门却被人突然打开了。   “姜——”   倏然对上一双湖光染雪般透亮的眼,敲门的人怔愣一瞬,脱口而出的话也戛然而止。   无论与之对视多少次,都很难不为这双眼眸所驻足——若说是纯澈也并不完全正确,眼前人的瞳色是山溪润泽后的干净,然而却又沉淀出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山峦的色彩,宛如星河流传下雪覆的原野。   皎洁与晦涩凝成一体,交接出沉寂的锋芒。   张定回过神,视线上下扫了门里的人几眼,确定对方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才没有应门后,语气中含了些并不明显的责怪:“你这小子,今天动作怎么慢慢吞吞的。”说着又低声叹了口气:“现在人手不太够,你换好了衣服就赶紧出来。”   “抱歉,张哥。”   姜白榆抬手抵住鼻梁处口罩的一缘将之往上提了提,隔着细密的纺纱布,少年青涩嗓音仍旧如同山谷清泉涓涓流淌:“今天有些事,所以来晚了。”   今天正好遇上周五,上一个打工的咖啡店又选在今日推出新活动,但是店长临时有急事,不得已只能委托姜白榆帮忙看店。   那店主性格慈蔼,平日里也对他相当照顾,因此姜白榆便留下来多帮了会儿忙,不过他向来守时,紧赶慢赶来也并没有迟到。   “唉,没事没事。”张定熟知他的情况,也并不是当真要和他计较这回事儿,于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先干活吧,你今晚可能得辛苦些了。”   姜白榆点了点头,反手关了门,跟着张定向酒店的大堂走去。   南江市不大,也称不上富裕,关晟已然是市里数一数二的酒店,但论起排场也远不如其他一线城市中的顶级酒店。   姜白榆是在高考结束后的一周来的,那时他还没成年,按照正规程序是没法让他到来这里工作的,但是介绍姜白榆来的张定刚升了领班,加上他又确实离满十八没差几天,酒店经理便睁只眼闭只眼将人招了进来,按照临时工的身份给他算的时薪。   酒店实行三班倒的制度,一般情况下服务生没什么自主选择排班的权力,所幸经理足够通情达理,考虑到姜白榆的情况,特意给他排了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钟的班。   话虽如此,但姜白榆每天都会提早半小时来,再晚半小时走,这多出来的一个小时能按照1.5倍的加班薪资算给他。   若是寻常的服务生必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托了张定的福,酒店的经理人也算得上和善,平日里正式员工有的福利也不忘他的份   姜白榆对此自然格外感激,因此力所能及的忙寻常也是能帮则帮,倒是帮店里化解了不少同顾客间的矛盾。   *   虽然只是地方级酒店,但关晟的老板在经营时倒也颇费了些心思,店内实行会员制度,顶部的两层则被设为vip包房,需要刷会员卡才能乘电梯通行。   晚上七点正是用餐的高峰期,来往的服务生大都忙得脚不沾地,姜白榆不过稍微得空,就被安排了顶层包房的服务。   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跳到“5”后停下,姜白榆平稳地推着餐车从电梯间里走出,这一层的走廊地面被铺上了柔软的吸音地毯,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沉闷。   顶层的包间目前只接待了两批客人,分别在5-A和5-B,同在电梯的右侧,然而就在姜白榆推着餐车经过5-A的包厢时,那扇厚重的房门却被人猛然自内打开。   饶是姜白榆反应再快,第一时间将餐车推移开来,曲起的手肘却因躲避不及被手门把手狠狠一撞。   疼痛混着麻意一同传来,姜白榆还没什么反应,推门的那人却被吓得不轻。   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对方在看清姜白榆的穿着之后,立即像是松了口气,表情从惊恐万状顷刻间转变为压抑着怒气的指责。   “你怎么走路的,是没长眼吗?”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又似乎是在借此宣泄某种情绪:“路那么宽,往哪儿走呢,没见到我要开门?”   纵使工作时间不长,但姜白榆在这里见到的蛮不讲理的客人不少,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尽量避免与顾客发生争吵,让对方趋于理智状态,于是他当即转过身,倾身态度良好地道了歉。   “这位客人,非常抱歉,刚才是我的疏忽对您造成了惊吓。”姜白榆抿了抿唇,接着道:“这里给您赠送饮品或是菜品作为补偿,您看可以吗?”   手肘处的疼痛始终不间断地传来,姜白榆语气谦和,低垂着眼睫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刚才的碰撞确实是缘于他自身的失误,他无所谓对方的质问和责骂,反倒更加担忧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求的补偿会超出自己能够承担的范围。   但或许是他态度还算不错,又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在身,起初还面带怒色的男人在他说话期间已经逐渐缓过气来,火气渐消,只是看起来面色仍旧不佳。   姜白榆看见对方抬手随意挥了挥,像是驱赶着什么一般示意他赶紧离开:“行了行了,补偿就不用了,赶紧走吧,别杵在这碍眼。”   “好的,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姜白榆点点头,转过身首先查看餐车里的物品是否完好,恰在这时,身侧大敞的房门泄出几道有些模糊的交谈声:   “……怎么样,那位还没到吗?”   “再打个电话问问吧。”   “你胆子可不小,忘了那位催不得?”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那我们接下来……?”   “暂时等着吧。”   ……   出于礼貌,姜白榆对于客人的对话并不打算多听,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整理好,合上餐车的柜门,便起身推上餐车离开了包房门口。   当他在5-B门前站定时,余光瞥见刚才推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站着张望了一会儿,没多久便转身带上了门。   似乎是没等到要等的人。   *   5-B的包厢里坐了整整一桌人,从交谈中可以判断出来的是一大家子,人虽多却没有产生丝毫口角,反倒全都面容带笑,气氛被烘托得其乐融融。   在姜白榆来之前他们用餐已经进行得差不多,而他的工作则是按照客人的要求,将他们提前带来放在厨房冷藏的蛋糕送来。   好在他当时反应还算及时,蛋糕没有受到损伤,姜白榆将桌上的空盘收好,擦干净桌面的之后,才仔细地将两层高的蛋糕抬放到餐桌正中。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不时有欢声笑语从桌旁传来。   圆桌的正中坐了一个容色娇妍的少女,应当也是今天这场聚餐的主角,她身侧的亲人说的话题基本都以她为主,先是谈论送给她的礼物,又共同计划着在家中再给她举办一个生日宴,紧接着说到等过完生日就送她出国留学。   姜白榆不擅长打断这种和乐的氛围,将蛋糕摆好后,待到有人招呼时,才上前温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点燃蜡烛。   得到应允后,姜白榆帮忙点燃了蛋糕正中“18”造型的蜡烛,又适时地按下了灯光的开关。   在他做完这些,正打算悄声推门离开时——   “请稍等一下。”   被众人簇拥的女孩儿突然开口。   意识到对方应该是在叫自己,姜白榆顿住脚步,回过头却见女孩儿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对方也许还有什么需要,便也并没有立即离开,只就近找了个稍微隐蔽的角落将自己隐藏进去,听着周围的众人给女孩儿唱起了生日歌,等待着她许完心愿。   暖橘色烛火的映照下,少女唇畔的梨涡好似盛了丰满的蜜浆,哪怕是周遭的黑暗也无法吞噬掉她身上满溢而出的幸福感。   姜白榆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蜡烛被女孩儿吹灭,他才借着口罩的遮掩,低声送上了自己的祝福:“生日快乐。”   灯光重新亮起,少女笑容满面地按照辈分给在场的亲人分了蛋糕,姜白榆曾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却也被笑着拒绝了。   无事可做的境况让姜白榆心底涌起些局促,他视线瞥过周遭,在确实没有什么他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之后,便重新回身握上门把手,然而——   “等等!”   少女清灵的嗓音再次响起,姜白榆回过头,这一次,他见到对方手里捧着一块切好的蛋糕向他走来。   “这个给你。”   姜白榆一愣,下意识地就要推拒,然而眼前的少女反倒将盛着蛋糕的纸碟往他身前递了递,同时轻轻眨了眨眼,笑道:“今天我是寿星呢,收下吧,好吗?”   “过生日的人最大。”   温柔的女声带着光阴的错落,跨越近十年的岁月,莫名在耳畔响起。   姜白榆微微垂下眼睫,将面前的蛋糕以双手接过,在触及到女孩儿的视线时,即使对方看不见,他还是尽力柔和了面上的神色,口罩下的双唇轻轻一动:   “……谢谢。”   *   顶部走廊的两侧采用了木质的墙壁,在两个包厢的间隔处都嵌有一块完整开阔的穿衣镜,方便来此的顾客经过时能够随手整理衣着。姜白榆推着餐车,在经过那面镜子前时,不知怎么地脚步一顿,忽地侧头,看向镜中的人影。   镜中人的面容被白色的口罩遮去大半,只余下一双藏了些许疲惫的眼。   姜白榆身上穿着与其他服务生完全一致的、质量极其普通的白衬衫与和深黑色马甲,衣领被扣到最顶上的一颗,下身则是配套的黑色长裤,腰间系着的同色系的半身围裙下摆垂落至小腿肚,将一双笔直的长腿完全遮掩,饶是如此,也不难看出少年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   “那分明是一株刚刚舒展开枝叶的雪松。”——恐怕任何人见了姜白榆都会这样想。   少年身量很高,肩背并不十分强健却挺拔开阔,腰身紧窄,衬衫两边的袖子整齐地向上折起,露出半截小臂,起伏的青色的脉络从被掩住的地方延展开来,一直连续到骨骼凸起的手腕,又被白色的手套隐去了踪迹。   姜白榆对于自己的打量只有非常短暂的一瞬,在擦得铮亮的镜面前,奇异的窘迫突兀地砸中了他——这样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以至于让他慌乱得立刻收回了目光。   握在车把上的双手紧了紧,姜白榆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推着餐车徐徐向前走去。   在即将经过5-A房门前时,姜白榆有意放缓了脚步,推着餐车尽量靠着外侧的墙壁行走,但就在他即将穿过那扇门时——   “砰!”   包房的门被人用力地从里打开,紧接着一个人影就被人以抛垃圾般的动作摔在门口走廊处的地毯上,正好跌在姜白榆的脚边。   “既然您喝醉酒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要不干脆还是在外边儿醒醒酒,等清醒了再进来,如何?”   语调恣肆而又轻慢。   姜白榆抬眼望去,发现说话者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他单手撑门,面上的表情比起轻蔑,更多的是不近人情的冷漠,而他每说一句话,地毯上跌坐着的那人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两者的衣着任谁看了都能明白他们应当具有相当的财富,正因如此,这场矛盾一看就并非他这种人能够参与的。   虽然姜白榆并不想掺和这种一看就麻烦得不得了的私事,但是出于服务要求,他还是停下脚步,半蹲着握住地上那个中年男人的手臂,低声询问:“先生,您没事吧?能站起来吗?”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被吓得不轻,姜白榆只感觉自己掌心握着的肌肉在轻微地颤抖,他使力扶了对方好几次,才终于勉强将对方从地上扶起来。   这一起身,也让姜白榆看清了门口的情况——除了那个年轻男人之外,之前和他有过碰撞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在,看模样正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他似乎想要劝阻那个年轻男子的行为,但是又踟蹰着不敢上前。   担心对方重新倒下,姜白榆扶着男人的手臂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平复下情绪,与此同时,他偏开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门前那个年轻男人含了些打量的视线。   却猝不及防,呼吸一滞。   不过片刻的抬眼,隔着门口两人的身影、屋内间或涌起的白色烟雾,以及薄而透明的镜片,姜白榆对上了一双凛冽而幽深的眼。   更恰当地说,他更像是在那一刹那被对方的气场牵引着对上了视线。   于是就此被精准地捕捉。   一时间,浓烈的危机感让姜白榆如同被原野上的鹰擒住脖颈的兔子,在心跳骤然鼓动至顶点的同时,残存的理智促使他移开了视线。   然而对方的目光却仍旧宛如毒蛇般攀附游弋,叫人心底泛起无端的冷意。   眼见男人情绪缓得差不多了,姜白榆松开扶住对方的手,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快速离开了包厢门口。   直到电梯完全门合上的后一秒,姜白榆才放松了绷直的脊背,掌心用力抵着餐车,卸下心神缓缓吐息。   那双眼睛……   他没看清那人的面容,却记住了那双眼睛。   平复下心跳,姜白榆很快从方才的惊悸中回过神,忽然有些失语于自己的一惊一乍。   无论那群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哪怕是牛鬼蛇神,最终都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   从顶层离开之后,姜白榆直到临近换班时间都一直待在大堂里帮忙。   等到接待完手上的最后一桌客人,大堂顶部巴洛克风格的水晶灯已经被切换成了鎏金色的光线,姜白榆抬手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这表是从学校旁边的文具店花二十块钱买的,质量不是太好,用到现在经常不准。   他对比了一下大堂墙壁上悬挂的钟表,意识到手上的表比正常时间晚了大概半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将近十点四十了。   和他同一轮班的服务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姜白榆返回更衣室换了衣服,又拿了随身物品,在经过酒店的大门时,却意外看见了今晚摔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的身前停了深黑色的商务轿车,看起来是相当低调的车型,那个中年男人此时正微微躬身在半开的车窗前说些什么,面上赔笑,姿态恭敬近乎于讨好。   姜白榆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只瞥过一眼便拎着手中的东西就往一侧的停车棚走。   南江市不大,但从市区回到姜白榆所居住的村子里,骑电动车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加上天黑,村里的车道往常这个时候都熄了路灯,因此大概还需要多花上二十分钟。   电动车当初买的时候就是二手,使用时间长了,耗电很快,好在酒店的停车棚可以给车免费充电,此时骑上去车的电量还是满的。   粗略估计了一下到家的时间,姜白榆戴好头盔,拧动车把。很快,那道已经称不上是明亮的车前灯,暗夜中的一抹萤火,随着少年迎风扬起的衣摆一同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流里。   *   农村的夜空远比城镇的更加寂静而辽阔,细碎的流沙漫天铺散,织成流动的银河,蝉鸣涌动中,草木的清香不经意被裹挟进盛夏的晚风。   院子的铁门风吹雨打生了许多锈迹,推开时总要发出巨大的声响,哪怕姜白榆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惊动屋里的人。   像是等候已久,一听见推门的声音,屋子的大门处响起门栓转动的声音,随着一声脆响,房门敞开,门内逆着光跑出一道人影。   “哥哥!你回来啦!”   屋内跑出的人身高只勉强够到姜白榆的大腿,飞扑过来时两只手紧紧抱住姜白榆的腿弯,稚气的嗓音中有明显的困意,更多的却是欣悦。   “姜澍。”姜白榆皱了皱眉,看起来并不意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想等哥哥回来。”   小孩子的声音清亮又柔软,像散在夏夜里穿堂而过一缕风,让姜白榆根本狠不下心去责怪。   “我知道了,先回屋待着吧,让哥哥把车停好。”   *   姜白榆进屋的时候,正好看见姜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包装的巧克力派,见他进来,对方目光一亮,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迎着姜澍期待的目光,姜白榆先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随后到厨房洗了个手,他做这些的时候,姜澍的目光简直如影随形,小孩儿的眼眸明亮得像是天上星,几乎是姜白榆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姜白榆被他的举动逗得忍俊不禁,但面上仍然是一派平静,自顾将手中的事情做完。   “哥哥,给你。”   刚拉开椅子坐下,姜白榆就见姜澍将桌上的那个巧克力派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   “对不起哥哥……我没钱买蛋糕,这个是我今天表现得好,老师奖励给我的。”小孩子脸上藏不住事儿,姜澍语气里的歉疚浓厚得几乎让人难以忽视,姜白榆眼看着他探出身子将那个巧克力派再次往前推了推,“我担心它被书压坏了所以没有放在书包里,我刚刚摸了一下,还是好的!”   虽然叫做巧克力派,但也只是商店里五元一袋的糕点类零食,此时那包装的塑料边缘已经有了不少褶皱,应该是姜澍时不时拿出来确认完好导致的。   “柳奶奶说,十八岁的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这意味着哥哥已经成为一个大人了!”姜澍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圆圆的小脸上重新盛满了笑,“所以要很认真地对待才行!”   “对了,柳奶奶还说明早哥哥不用做早餐,她会给你送一碗长…长寿面!”姜澍点点头,似乎因为能够完整地转述他人的话而感到有些得意,他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会送一碗长寿面来给你吃!”   姜白榆看着眼前那个不足巴掌大、皱巴巴、廉价却被人小心翼翼捧回来的巧克力派,半晌,轻轻一笑:“嗯。”   “谢谢你,小澍。”   “不客气,哥哥!”   紧接着,话题从玩伴跳转到了回家路上遇见的猫咪,姜澍的因为久等而产生的困意被一扫而空,喋喋不休地像姜白榆姜澍今天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儿。   屋内的顶灯为了省电调到了亮度最低的模式,朦胧地映照出餐桌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分明是简陋的摆设,却将氛围点染得分外温馨。   姜白榆在姜澍的目光中起身取来两个盘子,一个装打开后的巧克力派,另一个则装了从酒店打包回来的那块蛋糕。家里没有生日蜡烛和打火机,姜澍从柜子里掏出手电筒,兴致勃勃地对姜白榆说:“哥哥,你先许愿,许完愿,到吹蜡烛的时候,我就把灯关掉——这样哥哥就可以吹比别人更大的蜡烛!”   姜白榆失笑,倒也配合着照做了,到了该许愿时,将眼睛阖上两秒后又睁开,倾身示意姜澍自己要吹“蜡烛”了。   姜澍忽然皱紧了眉,对姜白榆表示怀疑:“哥哥,你真的许愿了吗?”   姜白榆笑叹:“我许了的。”   到底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哪怕风雪压肩,但对未来也总抱有希冀。   他希望——他和姜澍未来的路能够一帆风顺。   仅此而已。   在姜澍期待的目光里,姜白榆俯身吹灭了眼前的“蜡烛”。   手电筒光亮熄灭的一瞬间,他听见姜澍小声的祝愿:   “哥哥,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中,姜白榆抬手精准地揉了揉姜澍的头。   最后,那块蛋糕还是进了姜澍的肚子。当姜澍举着勺子将挖下来的蛋糕执拗地送到姜白榆嘴边时,少年也只是摇了摇头:“我已经吃过了,吃得太多了有些腻,你吃吧。”   “那这个……”姜澍指了指一旁的巧克力派。   “我会吃的。”毕竟是姜澍的一片心意,姜白榆抬手拭去姜澍唇边沾上的奶油,“你吃完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姜白榆高考结束得早,但是姜澍上的小学要七月份才开始放暑假。   “好!”   姜澍向来听话,闻言也是乖乖巧巧地点头应了。   于是,在临近十二点的时刻,姜白榆与唯一的亲人相伴,平静地过完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   曲折的乡道自浓密的树影里蜿蜒而过,少年在树下举头,一眼望去,星月璀璨,云风相栖。   是随时可见、又极难见到的好景色。   与其他许多同龄人炽热如火的青春相比,姜白榆的岁月像一块被霜冻后化不开的土壤,偶尔有暖阳拂过,才会浮现出柔软的痕迹来。   被坎坷磋磨,却又坚不可摧。 第2章   云雀的啼鸣衔着清晨的薄露落在少年的窗前,浅青色的天空坠着几点残星,天未破晓,被拉拢的窗帘内却已经透出朦胧的灯光。   姜白榆很早就被长期以来养成的生物钟唤醒,动作极轻地洗漱完后,先到后院的水缸边舀水给方寸大的菜地浇水,接着给圈养的鸡喂了食,才进屋洗净了手,重新返回房间,在老旧的书桌前坐下翻看起初中的数学课本。   酒店的工作上五休二,周末的两天姜白榆接了份家教,上午照旧在镇上的咖啡馆工作,下午则要前往市区内给一个初三的男孩补习数学。   或许是因为本身天资卓越,再加上后天的奋发刻苦,姜白榆自幼时起在校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好,考入南江市所在省份最好的高中后,成绩也始终保持着名列前茅,也是因此,那个孩子的父母便抱着尝试的心态让姜白榆试了一次课。   效果出乎预料的好,那个据说极度厌恶补习乃至于逼走了好几位补习老师的孩子竟莫名喜欢姜白榆,不过经过短短一个下午的接触便表示愿意接受补习。   虽然姜白榆对于那孩子与父母所讲述形象的差异感到疑惑,但最终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觉得由人所讲述和真实接触存在差距这件事是自然现象。   那孩子的家长知道后自然高兴,他们本身又并不差钱,捡到自家孩子好不容易有个愿意接受的家教老师,自然巴不得对方赶紧留下,于是便按照以往聘请家教的价格聘任了姜白榆。   一天补习三个小时,时薪两百,周末两天下来姜白榆一共能拿到一千两百块——这笔报酬对于他来说已经称得上相当丰厚,加上政府每月的补贴,节俭些已经足够他和姜澍的一个月的正常生活,还能稍微存下一些来以防万一。   既然接下了辅导,姜白榆自然希望尽可能地对那个孩子产生帮助,但是一周中的工作日他都需要早出晚归地打工,唯有周末的清晨有稍微富余的时间能够用来进行完整的备课。   书写时纸笔摩擦后发出的沙沙声在狭窄的房间内间或响起,桌前暖白的灯光将少年沉静的面容温柔包裹。   姜白榆的眼睫很长,根根分明且略微上翘,此时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是如同黑鸦展翅时染了光晕的翼尖,浓密又漂亮。   姜白榆在做一件事时往往是全身心地投入,有时甚至连姜澍也很难影响到他。   专心致志、一往无前。仅是这样称得上是普通的心态推动着他走过了过往的十八年。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在第一缕日光照破单薄的布制窗帘的同时,姜白榆也盖上了手中的笔。   姜白榆原本想将面前整理好的资料重新再捋顺一遍,却在放下笔的一瞬间,思绪有些不受控地发生了飘移。   说起来,他目前攒下的积蓄不多,打工的收入也仅仅是勉强供得上他和姜澍的日常生活,如果去要上大学的话……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姜白榆拉扯回神,他转过头,看见一手攀着房缘,一手揉眼,显然还十分困倦的姜澍。   “哥哥……”姜澍虽然睡眼惺忪,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向姜白榆扬起一个笑,“柳奶奶来了。”   姜白榆闻言阖上书,起身让姜澍先去洗漱,自己则拿上钥匙出了屋门。   屋外已经天光大亮,姜白榆几步跨到院门前,先和等在门外的老人打了声招呼。   “奶奶,早上好。”姜白榆面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他先将门锁打开,再拉开铁门将人迎进院内。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怎么啦,不欢迎我呀?”柳如茵如今已经年近古稀,但是因为膝下儿孙孝顺,家庭美满,平日里心态又格外乐观,是以看起来仍旧精神矍铄,笑起来时分外慈祥。   姜白榆见状张了张口:“当然不是……”   她没等姜白榆解释,就将手中的保温桶示意性地提了提,笑着打趣:“为了赶着热乎的,我可是刚煮好就赶紧送来了——你要是拒绝,我这老太太可是会生气的。”   说完就兀自走到屋前轻车熟路地换了拖鞋,很快,姜白榆就听见屋内响起老太太的招呼声:“阿榆,快些来,等会儿就凉了!”   “哥哥!”   老太太话音刚落,门前就冒出姜澍的身影。   姜白榆将厚重的铁门掩上,回过身时语调中含了些轻快的笑意:“来了!”   *   柳如茵的手艺很好,两碗简单的面条被她做得有滋有味,姜白榆和姜澍都很给面子地让面前的碗见了底。   吃完早饭,姜白榆回房看了眼时间,见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叫姜澍收拾书包,却听见身后的卧室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姜白榆将门打开,在看见外面的人时有些疑惑:“奶奶?”   而在看清老太太脸上的神色时,姜白榆微微一怔,先侧身将人请进了屋内,想了想,还是反手锁上了房门。   老太太意料之外地直奔正题,她拒绝了姜白榆让她坐下的举动,面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沉肃:“阿榆,我听人说过几天高考就要出成绩了,关于填报志愿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奶奶,这个事情我想等真正出成绩以后再考虑。”姜白榆面色如常,回答问题时语气平缓得并未泛起半点波澜。   老太太却一眼看穿了他:“说什么到时候……这时间可耽误不得——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想离开南江?”   “还是说。”老太太顿了顿,心里一沉,潜意识里比姜白榆更不想接受这个结果:“你不想读了?”   姜白榆不擅长说谎,他面对老人少见的含有锋芒的目光,下意识偏开了视线,眼睫颤了颤,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见状,柳如茵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她沉默良久,最终深叹了口气。   “南江市没有什么好的大学,你要是留在这,那就太可惜了。”老太太摇了摇头,再开口时无论语调还是态度都相当坚决:“你就去你想去的学校,无论多远,只管去就是。”   “小榆,相信奶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姜白榆又何尝不知道。   但所谓的理想中的学府与他之间实在相隔甚远,不仅仅是过于遥远的路途,更有摆在眼前的窘境。   除去路费与生活费是个问题,还有——   “如果我去了,姜澍——”   “小榆。”姜白榆刚一开口,柳如茵就神色严肃地打断了他,她的嗓音因为年纪的缘故有些低哑,却沉重有力,“如果你真的像我说的这么做,就是我同意了,你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有些不忍,神色缓慢松懈下来,望向姜白榆的目光中难掩心疼。   如果不是为了劝说这个孩子,她也不会想着搬出对方已逝的双亲。   “小澍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老太太顿了顿,一改起初的开门见山,称得上是委婉地向姜白榆表述:“他这么乖,你张叔和张婶都很喜欢他,让他到奶奶家里和小颜做个伴也好啊。”   姜白榆默了声,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嗓音有些艰涩,同时和缓而坚定:“抱歉,奶奶,我知道您的意思,但还是不给您添麻烦了。”   一个外人贸然进入别人的家庭里生活,哪怕他们最初能够欣然接受,可久而久之,总会有些意见的。   矛盾总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产生,又逐渐将仅剩的怜悯与温情消耗。   这样的滋味姜白榆曾经辗转经历过,有着血亲关系的人尚且会感到厌烦,又何况是没有亲缘的人。那段时间姜澍年纪尚幼,记不了事,姜白榆后来想起,倒是很庆幸对方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柳如茵一家都是性格温良的好人,平时也予姜白榆他们良多帮助,但正因如此,他才愈发不想为这些人带去太多麻烦。   “你这孩子。”柳如茵明白姜白榆的顾虑,当下也不再勉强,那双经过漫长沉淀后的眼眸中透出些厚重的岁月感,轻易包容了姜白榆的不安。   再开口时,她语调温柔,像是安抚又像是劝说:“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呀。”   “谢谢您。”姜白榆敛下眸,无意识间皱紧的眉头微微放松开来。   “谢什么谢。”老太太知道姜白榆性子执拗,叹了口气又道:“那今天先不让小澍去学校托管了,送到我家里去吧。”   “这个要求总能答应吧?真要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了。”老人家摆出佯装生气的模样,打定了主意叫姜白榆不能拒绝。   镇上的小学周末也会有老师来看班,许多需要到田间务农或者是到市上打工的家长一般会选择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能让老师帮忙照看还能辅导功课,但同时也需要按照课时收取费用。   老太太此举无非是想帮他省下这一天的课时费,加上张颜和姜澍一向也玩得好,姜白榆听后,没多加思考便点点头同意了。   在离开前,柳如茵忽然开口唤住了姜白榆:“阿榆啊……”   老人看着少年在她面前站定身姿,作出聆听的姿态,她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一晃眼,这个孩子已经比她高上许多,与头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像田边的小树那样,没有精心的照料,却还是静悄悄地长大了。   但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   姜白榆结束家教,从市里的高档小区走出来时,天空的边缘已经被灿金色的晚霞轻轻晕染,显得过分绚烂。   他辅导的那个孩子和他父母所说的不同,表现得格外乖巧听话,姜白榆更是硬生生被对方央求着多讲了一个小时的习题才被放走。   那孩子的父母原本想留姜白榆用晚饭,最后还是被他以需要照顾亲人为由拒绝了。   看了眼天色,姜白榆从一侧的衣兜里掏出手机——这手机是当初在镇上的手机维修店三百块买的,杂牌货,到手用了没几个小时就变得很卡,但姜白榆对这种电子产品要求不高,便也将就用着了。   时间显示当下已经六点半,姜白榆皱了皱眉,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为了避免进去后摸不清停车的地方,姜白榆索性电动车停在小区对面的街道,徒步进的小区。   虽然眼下正是晚高峰时期,但他所处的地段不在市中,所以车流量不算很多。在等待红绿灯时,姜白榆望着前方不断跳动的数字,有些失神,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涌现出今天柳如茵同他说的那些话,想得深了,连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开口说话才回过神来。   “既然只是普通的考察而已,又何必劳动宋先生亲自来?派底下的人来看看也是可以的。”   身侧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姜白榆不禁侧过头,果不其然发现那是昨日在酒店推门与他相撞的中年男人。   “看来你是对宋先生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这道声音同样似曾相识,姜白榆意料之内地看见了那个站在包房门口的年轻男人的面容。   “那当然是没有的。”说话的中年人听见这话连忙笑着圆场,脸颊两侧不由自主地滑下几滴冷汗,“宋先生的安排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行了,少说废话,等会儿那位到了,先带我们去看看地儿。”那个年轻男人嗤笑一声,似乎是见多了阿谀奉承,态度便也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傲慢。   “那是应该的,王少。”中年男人被这么对待也始终面上带笑,“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在宋先生眼前,还得请您多多帮衬。”   身后的其他几人在这种场面下也都纷纷跟着应和。   姜白榆没打算听他们谈话,但人行道只有那么宽,他也没有办法走到别的地方去,只能尽量瞥开视线,等待着红灯倒数结束。   熟料,他不愿意招惹麻烦,麻烦却主动盯上了他。   在将将过完人行道,踏上对侧街道的一瞬间,身后猛然传来的一股强劲冲力带起剧烈的疼痛,逼得姜白榆往前趔趄几步,险些栽倒。   姜白榆的手机本来就处在没电的边缘,被这么一撞,直接砸落在了地上,被拾起来时已经黑屏没了反应。   心下只能寄希望于手机只是没电关机而不是彻底报废,姜白榆刚握着手机直起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颇为轻佻的嗓音。   “哎,真是不好意思,没看清路。”那个被人称作是王少的年轻男人见姜白榆看过来,先是挑了挑眉,下一秒则变脸般恶劣地咧了咧嘴,“不过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挡本少这么久的路。”   原来是因为刚才他一直走在对方前面,这才引起了这人的不满。   这个理由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姜白榆虽然不愿惹事,但也并非是遇到不公也要忍气吞声的人,他也不愿与这人争辩,当即便想要报警解决。   可是拿起手机的一瞬间,看见漆黑的屏幕,姜白榆才意识到不对,紧接着,他便见眼前的嗤笑一声,似乎想开口嘲讽些什么——   “滴——”   指示性相当明显的车前喇叭声骤然响起,将凝滞的氛围轻易打破,在场的几人不约而同地侧头看去,在看清不远处路边停靠的那辆黑色轿车时,姜白榆余光瞥见面前的几人神色都控制不住地发生了改变。   姜白榆见此轻轻蹙了蹙眉,他对车不太了解,只能看出这辆车的标志在平常也称得上常见,对于其他的则毫无印象。   不等几人反应,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从内下来一个精英扮相的年轻男子。   “王少爷。”那个助理模样的人几步靠近,站定后面无表情地托了托眼镜,对着面色复杂的王少一群人率先开口:“宋先生说,既然想要狐假虎威,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夹紧尾巴做人。”   “如果实在喜欢张扬,可以永远留在南江——毕竟王总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   这人语气平直,称得上是毫不留情地把话说完,继而便不再管霎时间面无血色的那个跋扈的年轻男人,转头对姜白榆道:“这位先生,方便的话,请随我来。”   姜白榆听后并没有按着他的话马上动身,只是站在原地看了那人几眼,心底暗自判断着对方的目的。   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那个精英男人礼貌地倾了倾身,语气平和:“请别担心,只是我的雇主想和您说几句话。”   “就在车外说吗?”姜白榆神色平静,语气也格外冷淡。   少年的警惕心几乎凝成实质,牢牢挡在他和眼前这人面前。   那人眉尾微动,不知是诧异于姜白榆的反应还是别的什么,但这样的情绪只像流星一般划过,很快就消失无影,他的回应很快:“是这样没错。”   姜白榆没再说话,他心知面前的这些人彼此都相互认识,而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判断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车里的人非要见他,他无论怎样也很难逃掉。   最终,姜白榆还是跟着眼前这人走近了那扇半开的车窗。 第3章   “您好。”   在车前站定,看着天色,姜白榆不想再过多地耽误时间,于是率先开口:“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几乎是他开口的同时,眼前那扇半开的车窗被人徐徐按下,顷刻间,周围的气氛像是被某种外力所控制,变得阒然无声却又藏着小心翼翼的紧促。   仿佛被他不经意放出了某种穿戴着人类皮囊却来自于深渊的恶灵——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冒犯,姜白榆蹙了蹙眉回过了神。   车内的防光做得很好,暗色弥漫,昏沉一片,借着残存的霞光,姜白榆才隐约看清了车里的人。   那是一个乍看之下颇为亲善的年轻男人。   对方的面相是偏向于儒雅的俊美,皮相与骨相兼具,脸部线条分外流畅却并不锋锐,眼窝是恰到好处的深邃,眼型狭长且微微下敛,含笑时显得慵懒且多情,可想而知不笑时也足以表露出相当具有欺骗性的温和,唇却近乎凉薄——这也成了这副面容上唯一的破绽。   隔着一对薄薄的镜片以及似有若无的伪装,眼前人的瞳孔像是迷雾萦绕的深潭,湿暗、阴冷、深不可测又危机四伏。   姜白榆记得这双眼睛。   心悸的感觉重新浮现,姜白榆眉头蹙得更深。   但响在耳畔的嗓音却又是异常温润和缓的。   在姜白榆走神的时候,男人微微向窗边偏过头来,姿态有些漫不经心,唇畔却噙着笑:“你好。”   “这位……鳯”在用目光估测了他的年纪后,对方才轻笑着说出一个合适的称呼:“小同学。”   “你叫什么名字?”   姜白榆并不想将自己的名字随意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抿了抿唇,神色冷淡:“这和您找我的事有关系吗?”   男人对此并未答复,双目透过镜片静静地凝视着他,眸中的笑意浅浅褪去些许。分明是仰望的姿态,却在无形中给人以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似乎笃定了姜白榆一定会给他一个答案。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姜白榆顿了顿,轻吸了口气后拧着眉回:   “姜白榆。”   对于眼前的状况,姜白榆少见地心里生出几丝不耐烦——眼下时间已经不早,姜澍还在柳奶奶家,他再不快点赶回去,恐怕会惹得许多人为他担心。   而在短暂的神游间,姜白榆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含在口中重复了一遍,低沉的语调被人拉得悠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姜白榆——”   男人咬着字音,唇畔隐隐浮现的弧度像是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深意,幽深的视线在姜白榆身上缓缓划过,分明是相当正大光明的打量,其中也并未含有任何龌龊的意味,却莫名使人感到无所遁形。   姜白榆正因此有些不适地皱眉,就听闻眼前人自胸腔中漫出一声笑:“你的名字。”   “是星星啊。”   姜白榆蓦地一怔。   星星。   任何人在听到他的名字时,最先想到的应该都是榆树,可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说出了星星。   其实是星星的。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白榆既是树名,在古时又是星的代称。   姜白榆幼时曾经问起过母亲自己名字的来源,得到一句温柔且饱含爱意的答复——“这是希望我们阿榆未来在扎根大地时也不忘要仰望星空,能够坚韧勇敢、从容笃定。”   那时他对这句话里的好多词汇都不甚明晰,长大以后回忆起,才独自了解到那是什么意思。   将少年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男人重新靠上椅背,姿态闲适地轻笑一声:“宋纪。”   姜白榆被这声音拉回神,无声地叹了口气:“宋先生,现在能告诉我您找我有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那个叫做宋纪的男人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姜白榆觉得对方此刻的笑容比起先前的笑显得更加真切。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宋纪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滑过姜白榆的脸颊,支着下颚的手食指抵在眼尾处轻轻点了点,“你果然很漂亮。”   “什么?”   听起来有些冒昧的话,姜白榆对上宋纪的眼,却发现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并非轻佻的调戏,反倒是实打实的赞美。   但这番话也足够让姜白榆感到莫名其妙,甚至隐约产生了一种被他人愚弄的愤怒。他出于礼貌,耗费时间来聆听一个毫不相关的话,并不是为了满足他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恶趣味,哪怕眼前这人或许具有相当显赫的地位——   分明是相差无几的年纪,那些人对这人姿态格外恭敬,且称呼那个桀骜的年轻男人叫做“王少”,叫眼前这个人,却只称作是“先生”。   姜白榆无意去理会这称呼中的差别,他只想赶快离开。   “摔坏的手机,我替他赔给你。”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眼前的男人再次开口。   “不用。”这一次,姜白榆回应得很果断,他的目光转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我只需要那位先生赔给我——手机原价三百买的,但是摔坏的时候只能算得上是五成新,所以只需要按照半价赔给我就好。”   宋纪听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唇畔笑意不减,极具耐心地重复:“小同学,手机我可以赔给你一个新的——无论款式和价钱,你可以随意开口。”   “为什么?”   “我说了,你很漂亮。”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聪明的人都能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接下来的反应要么是顺着梯子往上爬,要么作出欲拒还迎的姿态来退却,虽然宋纪看惯了乃至于厌烦这些戏码,但是在面对眼前这个少年时,他却莫名地想要看看对方的反应。   然而姜白榆听完这句话后却始终面无表情,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落在宋纪的身上,并未泛起半点波澜。   “多谢,但不需要。”姜白榆皱了皱眉,忽略了宋纪话中的深意,转过身去,对着那个“王少”再次重复了一遍:“一百五十块钱,要现金。”   莫名其妙成为了众人视线的中心,那个先前态度张狂的年轻男人顿时面色僵硬,尤其是在接收到来自某个人的视线时,背后在霎时间冒出了一堆冷汗。   于是姜白榆就见到原先在他开口时还没有什么反应的年轻男人,忽然之间肢体僵硬得像是被人操控了一般迈开了脚步,紧接着,一叠红色的钞票就被对方从随身的钱夹中取出,略带嫌弃地递到自己面前:“拿去,没有零的,不用找了。”   姜白榆对此没说什么,抬手从那叠现金中抽出两张,随后再次转过身看了眼车内的男人,点点头:“谢谢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既然我帮了你,不该留个联系方式吗?”   此时宋纪仍旧保持着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然而唇角却被缓慢拉直,眸色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中也显得过于沉暗,其中掺杂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探究。   “如您所见。”姜白榆扬了扬手中的半死不活的手机,平静地叙述:“我的手机现在开不了机。”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模样冷漠古板的助理神色都微微发生了变化,接连被拒绝两次,这怕是——   就在众人凝神宋纪的反应时,却只见到视线中的那个少年在将话说完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突然伸手在一侧的口袋里掏了掏,随后抓了什么东西递到窗前:“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给您。”   然而没等那个男人接过,一旁静待着的那个精英男人就已经伸出手来,抢先一步拦住了姜白榆:   “请先交给我吧。”   谨慎得像是在担心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危险品。   对此姜白榆倒是没什么所谓,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那人手中后,没再说什么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车外站着的几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对此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就这么……走了?”   有人顶着压力看戏看得入迷,此时不禁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却在下一刻被骤然袭来的压迫感逼得脸色苍白地闭上了嘴。   然而就在几秒后,在场的人却同时看见了少年折返回来的身影。   “嗤。”为首的那位“王少”先是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随后不出意料地看见那个少年走向了路旁那扇还未关闭的车窗。   果然,这也只是一个喜欢欲擒故纵的——   “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宛如乍然横穿街道的一缕长风,将昼与夜混沌相交的天色划开一道明朗的色泽。   担心自己表述不清,姜白榆抬手搭上车窗,倾身试探性地对上宋纪的眼:“但以免您觉得我是在欲擒故纵,我还是需要和您说清楚。”   独自带着姜澍成长的那些时日,姜白榆需要扛起生活的重担,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遇上形形色色的人,他本就并不愚钝,又在复杂的环境中成长,自然也能理解宋纪先前那些话里藏着的深意。   “宋先生,我和您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换句话说,我和您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姜白榆语气毫无波澜,在贬低自己时也显得有些毫不留情:“如果您需要一个长得漂亮的玩伴,以您的身份,我相信会有更好的选择,何必找一个浑身穷酸气、既不识抬举又没有眼力见的人来惹自己不快。”   少年神色真挚,语调清晰平稳,任谁看了都很难把他此刻的言行和所谓的欲擒故纵扯上关系。   姜白榆垂了垂眼,不留余地地拂了宋纪的面子,同时也道出了自己折返的真正目的:“想来以您的身份,应该也不会无聊到好奇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人的家庭住址才对。”   “如果是我误会了的话,就请您当我是在自作多情好了。”   自觉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不再去细看男人的神色,姜白榆起身径直离开。   这一次,少年没再回头。   *   黑色的轿车低调地地驶入市区拥挤的道路,良久,坐在副驾驶的人看了眼后视镜,试探着开口:   “宋先生,需不需要……?”   哪怕跟在对方身边许久,林丛也始终觉得他的这位雇主在大多数时候都令人捉摸不透,因此说话的语气也多出了几分谨慎。   被人拒绝还上赶着贴着,这决计不是宋纪会干出来的事,可是隐没在黑暗中的人指尖转动着尾指上的银戒,眼前却莫名浮现出那双沾染了霜与月的眼。   在过往的阅历中,宋纪见过太多所谓“干净纯澈”的眼神,那些眼睛的主人有的是刻意伪装,有的倒也切乎其本身的性格,那些纵情享乐的高门子弟往往会因为这样的眼神而心生怜惜,乃至于产生更深层次的欲.望。   说到底,不过是互取所需的双方都心知肚明用来调情的工具。   可是那双眼睛却不同——那分明是晦涩、寂静与疲倦交织的一双眼,但所有的情绪都没眼睛的主人被藏得很好,让人极易产生他被磨平了棱角的错觉,可是凝神细究之下,又能够在非常不起眼的一瞬,透过破绽,窥见他深藏起的皎洁与锋芒。   这让宋纪想起许久前读过的一句诗——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被雪覆盖住的景色、稀缺到近乎浅薄的月光,这远比所谓纯洁无暇的伪装更容易引起他人探究的欲望。   “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么。”   宋纪仰头向后靠着椅背,过了半晌,发出声沉闷的低笑。   “说起来,他给了你什么?”   想起少年临走前的举动,宋纪坐直身体。   “是这个,先生。”   助理从前座转过身,向宋纪摊开手——   几颗玻璃纸包装的彩色糖果赫然躺在其中。   被拧皱的糖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宋纪凝视着面前那几颗廉价的糖果,猛地,发出一声笑。   “哈。”   漆深的车厢里,隐隐传来面具裂开一角的声响。   鬼使神差地,宋纪抬手将那几颗廉价的糖果取过,在感受到掌心轻微硌人的触感后,反倒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掌。   “这不是很像么。”男人哼笑了声,不知道是在评价那几颗糖果还是在说某个人。   “星星。”   *   车子驶走后,被留下的众人中,为首的那位王逸脸色极其难看,在回过神来后,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那样当众被人拉了面子。   在京市也就算了,可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南江……   况且,那个人在京市那样发疯,只是以视察的幌子避开风头到了这种穷乡僻壤僻壤的地方就能作出这种好好说话的姿态了?   开什么玩笑!   对着那种浑身上下都是不知名廉价货的普通人,居然都能装成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而他好歹也是——   被蔑视的不快与愤怒刚一升起,就被一道干练的女声所打断。   “少爷。”   对自己雇主的性格再熟悉不过,身侧的秘书推了推眼镜,言简意赅地表达:   “谨言慎行。”   闻言,王逸心中怒火更甚。   那人都走了,凭什么他还要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但即使如此,王逸还是没有将心中的话语吐露分毫。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倒也是个拎得清的。   无用的草包那么多,既然选中了他,无非是觉得他好用又容易拿捏,不过忍气吞声一两个月,能换得企业更上一层楼,已经是许多人不可求得的机遇。   “走吧。”   见到雇主想通,那秘书没再说什么,跟着对方上了车。   身处在这个圈子,就不得不遵循那道无形却永恒的法则——在巨大的权力与利益面前,任何渴求者都需要俯首称臣。 第4章   南江的暑夏多雨,在一场夹杂着热气的潮雨后,这里也终于迎来了高考出分的日子。   当天,查分的网站拥挤到几次崩溃,网速好的人尚且挤不进去,更别提姜白榆的老旧手机。因此当咖啡店的老板娘兴冲冲地提议让姜白榆停下手中的工作先去查询分数时,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接过了饮品师递来的托盘。   彼时店里相当忙碌,姜白榆穿梭在一张张餐桌旁,耳畔有时会传来好不容易查到分数的同龄人或是激动或是遗憾的讨论声,也有知道了消息的长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小辈查询分数的声音。   在这样的氛围中,姜白榆始终目不斜视,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又向老板娘结了当日的工资,接着骑着电瓶车前往下一个打工的地点。   到达酒店后,姜白榆在工作的途中和张定打了个照面,对方不出意料地向他询问了高考成绩,姜白榆对此只摇了摇头,实话实说自己还没有查,又如果查到了结果一定会告知对方。   张定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在看见少年脸上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后,叹息着将帮对方查询成绩的提议沉默地吞进了肚子里。   只是在路过姜白榆身边时,张定趁他不备突然伸手狠狠揉了一把少年的发。   当姜白榆皱着眉转过身去时看时,只能见到对方阔步向前走的身影,个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你小子,有什么需要就告诉你张哥啊,千万别客气!”   “……知道了。”   姜白榆默默收回视线,那根为了刻意忽视某件事而紧绷的神经终于微微松懈下来。   *   从酒店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姜白榆在门前仰头看了眼被路旁的灯光照得有些泛黄的夜空,有些愣神,过了片刻,才沉沉地吐出口气,缓慢地往停车棚走。   在准备拔下电动车的充电器时,姜白榆倏地发觉不对,他将手里的充电器翻过来查看时,才发现原本在充电时应该亮起的指示灯此时毫无反应。   姜白榆将手中的充电器收入椅下的空间,接着转动钥匙拧动了车把。   果不其然——姜白榆看着显示屏上仅剩下的两格电,沉默地深吸了口气。   应该是充电器坏了,姜白榆想。   说起来,这东西前段时间就有些不好使,确实也该换了。   一个充电器最便宜的也不过二十左右,但足以抵得上他和姜澍至少一天的伙食。   姜白榆一面回忆近期的生活费安排,一面将电动车缓慢地驶入道路。   虽然只有两格电,但是骑慢一点,应该勉强能赶回去……   少年的思绪一缕接一缕的冒出,只是其中与自己相关的却并没有多少。   直到电动车缓缓驶入乡间的宽道,没有路灯再迎面打下,晚风吹过,只有依稀的蝉鸣以及混了泥土味道的草木香萦绕在身旁,少年藏在心底的那一点点心绪才缓慢地探出非常隐秘的一角。   姜白榆想起自己未知的高考分数,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很难得地,生出了一点点逃避的心思。   恰在此时,身下的电动车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成为这个夜晚压在姜白榆身上的一根稻草,在耗尽了最后一格电后,如同落在岸边搁浅的鱼般,苟延残喘地扑腾了两下就再难运转。   姜白榆见此,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地下了车,将头盔摘下来挂在车前的挂钩上,双手握着车把,推着没了电的电动车一步步地沿着脚下的道路向前走去。   原本就不算短暂的路程此刻显得愈加漫长。   夜沉星悬,道路两旁的路灯早已熄灭,前后也没有其他车辆驶过,姜白榆在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之后,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望向前方的道路——   那里一片漆黑,像是被浓稠的迷雾所包裹的未知的泥潭,又像是辨不清方向的幽深迷途。   姜白榆内心毫无波澜,似乎早已习惯,又或许眼前的困难对他来说已经称得上是不值一提。   姜白榆推着车,默默在心底计算着需要多久才能到家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他规定了姜澍一定要在他回来前上床休息,否则小家伙如果一直没有看见他回来,估计此时已经独自一人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了。   可是命运似乎格外喜欢同姜白榆开玩笑,哪怕他总能在所遭遇的困境中发现一点不算坏的地方,却又总能遭遇新的麻烦。   就在姜白榆以为自己能够慢慢将车平稳地推回家时,车子的前轮却在碾压过什么东西后骤然发出一道声响,随后像是泄气一般瘪了下去。   姜白榆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放下车架,蹲下身想要查看车胎,但是当下天色太暗,无奈他只能掏出兜里的手机,借着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亮,姜白榆看见了半截露在车胎外的铁制钉身。   费了些功夫将那根长钉拔出,姜白榆将之放进车兜,掌心重新握上车把,在感受到艰涩的阻力后,没再试探着推车向前走。   手机时间显示已经过了十二点,虽然平日里这个时间已经很少有人外出了,但是像今日这般哪怕是一辆车也没有经过的情况也属实少见。   姜白榆停驻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道路,忽地生出一丝难言的疲惫感。   他本身并不喜欢给人带去麻烦,因此极少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但是面对眼下的状况,姜白榆不得不承认仅凭自己的力量确实很难解决问题。   当姜白榆再次摸出手机,准备拨打张定的电话时,身后忽然骤然亮起一道光。   那光仿佛清晨划破云幕的第一缕晨曦,从姜白榆身后打来,照破这条路上所有浓稠的暗色,同时也让处于黑暗中的颇有些狼狈的少年无所遁形。   姜白榆感知到车辆靠近,自觉地想要推着车朝着路旁躲躲去,可是他没有推开几步,那辆自身后驶来的车却没有同他错身而过,反倒在他身旁缓慢地停靠下来。   像是冥冥之中某种奇异的牵引,姜白榆停下脚步,扶着车扭头看去——那辆颜色几乎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的车子只有后排的车窗完全敞开,而透过那扇窗,姜白榆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   距离初次照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就在姜白榆以为同宋纪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并且已经把上次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上次略微正式的打扮不同,男人似乎是从某种宴席上下来,衬衫的扣子被解开两颗,露出修长的锁骨,微长偏卷的刘海随意呈三七分散开,有几缕搭在高挺的鼻梁,为之凭添几分肆意与慵懒。   从容而又闲适,光从表面上看是完完全全的贵公子形象,与当下姜白榆的窘境形成极度鲜明的对比。   “又见面了,小同学。”宋纪缓缓扬起一个笑。   姜白榆抿了抿唇,错开了对方望过来的目光,问:“宋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   宋纪一语带过。   这次出行没带司机,驾驶座上的林渡听完这句话面色平静地托了托眼镜,心道虽然听起来没有信服力,但是在这一点上,这位爷倒确实是没有撒谎——他们的确刚刚完成考察的工作,又和接待的人在当地的特色农庄用完晚饭回来的,只是这些宋纪没有解释,他自然也和不会擅自开口。   “那您慢走。”姜白榆不知信还是没信,只点点头,逐人之意简直要溢于言表。   而他说完这句话后,车内有约莫半分钟没有反应,紧接着,姜白榆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没过多久,便听闻男人微微含了些哑意的嗓音再次响起——   “小同学。”   宋纪支起一条小臂散漫地搭在窗沿,食指与无名指间夹着一支被点燃的烟,腥红的火光明明灭灭,他的眸光不偏不倚地透过涌起涌起的白烟向姜白榆所在的方向看来,带着说不清的意味,笑声低缓且沉:“去哪儿,我送你。”   黑夜中,姜白榆只觉得这声笑像是被风裹挟着拂过,带着细微的痒意挠过耳廓,让他有些不自在地抿平了唇角。   “多谢您的好意,但我还要把电动车骑回家,不然明天没法出门。”姜白榆还没有蠢到把家庭住址暴露给一个没见过几次面且一看就不好惹的陌生人,对于男人的邀请也只是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你确定吗?”宋纪玩味地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看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没法儿顺利回家吧?”   “我没猜错的话,你家里应该还有人在等你,嗯?”   眼前的困境被人轻易戳破,姜白榆捏紧了手中的手机,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   平稳行驶的黑色轿车内,两道人影分别占据了车座的两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姜白榆倒没有感到坐立不安,只是对于自己身侧传来的目光感到略微的不自在。   “离得这么远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一声轻笑响起,姜白榆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宋纪深邃悠长的目光。   “宋先生?”姜白榆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有些疑惑地开口:“为什么?”   宋纪指尖覆上尾指处的银戒,薄唇勾起一个很浅的笑。   “我似乎说过。”   男人偏了偏头,模样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你很漂亮。”   这句话姜白榆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止一次,实话说,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说他“漂亮”。   而他扪心自问,自己的长相着实与“漂亮”无关。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男人唇畔的弧度向上延展,眼尾扬起,透出些微的痞气:“我确实很无聊。”   ——这个男人在用自己上次的话来堵他。   姜白榆正拧起眉,却又听身侧见那人再次开口,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成年了吗?”   “前不久刚成年。”   宋纪眉头轻挑,目光在姜白榆的侧颜上划过一瞬,眸中笑意更甚,挑了个合适的话题:“参加高考了吗?”   “嗯。”   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姜白榆倒是有问必答。   “结果怎么样?”   “不知道。”   “嗯?”宋纪疑惑地哼了声。   “还没查。”姜白榆一板一眼地回复。   说完,对方没再接着询问,就在姜白榆以为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时,就见宋纪抬手从身前的椅柜中拿了什么,单手摆在他的面前。   “查查。”   ——那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正在开车的林渡通过后视镜见到这幅场景,几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喉结滚动后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所有重要的资料都被储存在这台电脑里,就这么随意地借给一个见过没几面不知道底细的人实在是有些不够谨慎,但他没法左右这位的决定,因此也只能当做是没看见。   “不用……”姜白榆正想礼貌拒绝,有一道声音则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查查。”   车厢内没有开灯,被沉寂渗透的昏暗中,姜白榆依稀能看清宋纪支着下颚朝这个方向看来,对方唇畔分明噙着笑,但眸中的神色却近乎于冷淡,说出那句话时并不以命令的语气,相反,是很平和的语调,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初见时那种被觅食的野兽于暗中窥视并以上位者的姿态打量的怪异及紧绷感再次传来,姜白榆无声地颤了颤眼睫,没再说话,顺从地打开了眼前的电脑。   很快,目标的页面便跃然于眼前。   姜白榆的目光停留在屏幕正中最下方的数字——与自己估测的相差无几。   在看见这个数字时,姜白榆能够很清楚地察觉到有种鼓动而欢快的情绪从他的胸腔中涌现出来,但在这种情绪当中,同时又压了些沉甸甸的东西,让他没有办法彻底表现出完全纯粹的喜悦。   “嗯?”   姜白榆正看着电脑屏幕怔神,身侧却忽然靠过来一个人影,那人贴得极近,说话时的声音气音轻轻拂过他的耳廓,姜白榆回过神来时,醇厚的酒香以及烟草气息交杂后沉淀出的余韵几乎要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来将他牢牢包裹。   “这不是考得挺好么。”宋纪眯了眯眼,侧过头时缓缓从喉中溢出一声低笑:“这么好的成绩,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姜白榆抿唇,暗自拉开些距离后道:“我没有不开心。”   “是么。”宋纪不置可否,他的目光略过姜白榆紧皱的眉心:“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白榆闻言,下意识舒展了眉眼,在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蜷了蜷指节,有些生硬地说:“习惯了而已。”   不再管近在咫尺的人,姜白榆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了张照,随后将网页关闭,把电脑合上后就准备递还给眼前的人。   但是在伸手的刹那,姜白榆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伸手从衣服的口袋中摸了摸,紧接着拿出一张红色的钞票,连同笔记本电脑一起放在了两人座椅的间隔上。   宋纪并未接过,他的目光瞥过那张有些皱巴巴的钞票,精准而又直截了当地对上姜白榆的眼,作为掩盖的笑意从其面上褪去,真实的侵略性才从那副温和的皮相下真实地显露出来—   “什么意思?”   “这是报酬。”见对方不动,姜白榆将钱压在笔记本下,接着面色沉静地对上宋纪的眼,“非常感谢您的出手相助,作为回报,一次乘车的价钱我算成五十元给您,这里面包括了我的乘车费和电动车的托运费。”   “……报酬?”   良久,一道蕴了笑意的嗓音骤然响起,宋纪勾了勾唇,镜片下的眸色沉暗得仿佛车外无垠的夜。   “姜白榆。”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有意思。”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正好车辆到达目的地,姜白榆微微颔首,没等宋纪反应就先打开车门下了车,临走时,他先是微微倾身对着窗内的宋纪道:“很晚了,屋舍简陋,就不邀请您进去坐了,请您慢走。”   又偏头对着开车的林渡说:“请您注意安全,小心驾驶。”   成功站在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在即将推开门的一瞬间,姜白榆察觉到身后再次传来轻微的打火机擦响的声音,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最终,姜白榆还是侧过身,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宋先生,今天真的谢谢您。”   “这里的夜色其实很美。”   姜白榆顿了顿,才继续说:“不介意的话,走时就开着窗吧。”   “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星空。”   *   布满沙石的乡道间,林风涌动。   眼见着门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后座却迟迟没有传来启动车子的指示,林渡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先生,天色不早,您看……?”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是一句突兀又低沉的——   “他怎么能猜到,我在生气?”   “什……”林渡没反应过来,刚想询问,但接下来连续传来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雇主是在自言自语,因此便没再接话,继续保持着沉默。   “是因为猜到了才那样——才说出那种话?”晚间宴席上的闹剧惹出的火气被少年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抚平,宋纪唇畔的弧度难以抑制地上扬,许久,他才轻轻敛眸,借着薄薄的镜片掩去眸中浮现起的兴味。   “这是报酬,还是……好心?”   “——被抓到破绽了啊,小朋友。”   林风再次穿过。   “林渡。”   “我在。”   “开车吧。”   隐匿在黑暗中,宋纪搭在扶手一侧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语调中透出显而易见的愉悦,“到路上后,先把两边的车窗打开。”   “让我看看……”状似想到什么,男人微微勾唇,接着,两个模糊的字眼被他含在口中缓缓吐出,带着说不清的缱绻意味——   “星星。”   “……明白。” 第5章   潋滟的霓虹汇成在歌舞缭绕的空间中汇成一道泛着幽光的长河,随着调酒师的身影微微摇晃,这片河流就被切割开来,缓慢地落入精致的高脚杯中,被依次端到隐匿在暗处的人群桌前。   空气中弥散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微醺感,被单独辟开的顶级包厢内,谈笑声四起,气氛虽然热络,无形中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边界。   宽敞的空间内分散地坐着十几个人,沙发的位置分明格外开阔,中间的部分却空出相当大的一块,该坐在那的人没坐,在场的其他人便都不约而同地落座在了其他的位置上。   虽然在场的人大都表现得放松闲适,但在谈话间却总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一侧角落内的动静。   未曾被光亮覆盖之处,一张柔软酒红色的沙发将它的使用者与其他人完全分割开来,形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空间。   沙发左侧的扶手处垂下一只修长的手,那只手掌身稍宽,背部的骨骼微微隆起,淡青色的脉络曲折地蛰伏在苍白的皮肤下,延伸到佩戴了银色表带的腕部,彰显出力量的同时又显出不可言说的性感。骨骼分明的食指与无名指间夹了根细长的烟,火光隐现中,浅薄的烟雾模糊了尾指的戒圈。   手的主人微阖着眼,姿态放松似乎是在假寐。   而场内则有人的状况与他形成极度的反差。   叫来的几批人,无论男女,没有一个被看上的,今晚的东家面色从一开始的尴尬逐渐转向无来由的紧张,他暗自搓下手中的汗液,几次调整了呼吸之后才起身上前,忐忑不安地迈开腿,踏入了那片界限分明的领域。   潜藏在暗处的猎豹无声地睁开了眼。   “宋先生,不知道今晚的行程您可满意?”来人躬下身,含着笑毫不掩饰谄媚地低声开口。   不带感情的视线透过镜片落在眼前姿态恭敬的男人身上,宋纪没说话,直到对方紧张得险些控制不住肢体的颤抖时,他才抖了抖指间那截快要烧到头的烟,胸腔中闷出一声沉笑。   “酒不错。”   摆放在宋纪面前的玻璃器皿里的琥珀色酒液分明半点也没少,那人心知肚明,当下也只敢顺着宋纪的话下,先是接连点头应了几声,又看起来在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往下开口。   前几日晚间接待时,场上有人喝完酒口快引发了些乱子,不顾想要圆场的人将场面闹得相当难看,虽然这位当场没说什么,反倒一言不发地将那出闹剧看完才离场,但任谁都知道,以这位的脾气,事后的折磨肯定少不了。   孰料,过了几天都没有引来半点风吹草动,惹事的那人酒醒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成日里惴惴不安,又不敢亲自登门道歉,这才求他来探个口风。   但最重要的,是他本身也有求于宋纪,眼下的态度自然得加倍恭敬。   “说起来。”宋纪缓缓勾起一个笑,倾身将手中的烟头不紧不慢地烟灰缸内捻灭,才接着说:“您最近对我的行程相当感兴趣啊。”   虽然面上悬着笑,但那笑意却远不达眼底,反倒沁着凉薄。宋纪对于比自己年长的人惯性用“您”作为称呼,可是那双叠了浓云的眼眸中却半分尊敬也无,似乎在场的人都不过是任由他置于掌心中肆意摆弄的小丑。   “不敢不敢。”那人闻言心下大惊,表面上却不敢泄露出分毫,在脑海中飞速组织出合适的话术后才回:“这不是担心前几日发生的那事儿惹得您心情不快,这才……”   话说到这个地步,来人也不再掩饰,索性直接开口:“宋先生,就之前的那事儿,我替他向您道个歉,您看……?”   宋纪不语,镜片后的双眼轻轻眯起,一旁的王逸始终不着痕迹地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见状嗤笑一声:“吴总想要替人说情前,也应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既然是道歉,也该拿出应有的态度来。”   心底的唯一一丝侥幸也被人彻底打消,那位被称作是吴总的男人咽了咽唾沫,才试探性地询问:“那您的意思是……?”   “我说了。”   宋纪执着玻璃杯的手轻轻摇晃,冰块碰上杯壁,本该清脆的声响此刻却显得有些刺耳。   “这酒不错。”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包间的门被人骤然打开,门外两侧站着保镖模样的高大人影,他们当中则夹着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男人,那人面色如雪,浑身抖若筛糠,几乎是在宋纪挑眉看来的刹那,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手脚并用地膝行着向前,抓着矮几上的酒瓶就往嘴里灌。   一瓶接着一瓶的烈酒下肚,那人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哪怕生理性地的反应让他止不住想要趴下作呕,却也被自己掐着掌心生生强忍下来,紧接着继续将桌中的的酒灌进肚中。   那位前来求情的吴总看着,有些不忍地别开了头。   说到底,在被利益驱使的生意场上——以宋纪为首的阶层所掌控的这个圈子里,都没有绝对永恒的朋友,所有人都寻求着利益的最大化,而惹了不该惹的人,为了减小损失,自然也该付出一定的代价。   而在场的所有人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似乎都并不意外,即使关注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也只是投来寥寥的几眼,又立即转头继续自己先前的玩乐。   即使有人对于这副场景表现出讶异,却也很快收起表情,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原本以宋纪的身份,出入这种场合怎么说都该注意些,但是这位身后所掌控的财团过于庞大,其下分支几乎涉及每一个领域,轻易便能拿捏住一个家族的命脉,叫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敢轻易招惹。   有消息灵通的人暗中摸清了消息,打探到宋家前些日子内部发生了些动乱,原本只是家族的内部斗争,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牵扯到一整个财团,虽然及时找人压下了消息,但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些传闻。   凡是处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大都隐隐约约地能猜到如今京市那边必然是暗流涌动,纵使表面上始终没有出走半点风声,但背地里恐怕早已经开始斗得你死我活,而宋纪离开京市的举动,才算是真正打响了这场无声战役的第一枪。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处于漩涡中心的这位不在皇城中好好待着,反倒拎了个半真不假的名头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叫人难以猜测对方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究竟是确实看上了南江的发展前景,还是背地里正在使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又或者是打算坐山观虎斗,都很难说。   有极少数拎不清的人传言这位是畏惧形式,这才寻了个名头退到下面来。   然而明白的人心底都门儿清——宋家如今已经站在金字塔的顶峰,其内部合格的继承人却没有几位,而宋纪无疑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刚一成年时便逼得上任家主自动交出掌权者的地位,短短七年间便将财团内部错综复杂的问题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决,并将整个宋氏推向另一个高峰。   纵使宋纪在外总以风度翩翩的表象示人,但了解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以宋纪在生意场上恣意横行的狠辣手段,这场风波过后能够真正站得住脚的赢家,恐怕难出第二人。   包间内那人的道歉之举仍在上演,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偶然闪过的碎片化的光斑下,隐匿在暗中之人的瞳色有一瞬间泛起琥珀的色泽,随后又被晦暗的深雾所覆盖,显出上位者的寡淡与疏离。   宋纪对眼前的场景仅仅是浅淡地扫过一眼,继而悠然收回了视线,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终于抿下了今晚的第一口酒。   “你们应该庆幸,让我遇上了还算有趣的东西。”   ——否则远不止这么简单。   另一侧的王逸自动在心底补齐了男人未完的话。暗道以这位的处理方式,对于这次的事确实是太宽容了些。   “喀嗒。”   仅喝了一口的酒被人随手搁置在桌中,宋纪神色冷淡地起身,半点眼神也并未分给在场的人,径直推开了包厢的门。   而他的身后,吞咽酒液的声音仍旧不间断地响起。   当晚,南江市最繁华的夜总会门外就响起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   *   “……这是什么?”   姜白榆站在家门前,看着眼前崭新的电动车,满眼疑惑地询问眼前这个模样板正的精英男人。   林渡在说话前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接着语气平淡地向姜白榆说明情况:“姜同学,经过检测,您先前的电动车已经无法正常使用,哪怕维修好后使用的寿命也相当短暂——宋先生从性价比的角度出发,安排我给您挑了一辆新的,价格不贵,您可以安心收下。”   在说到“性价比”和“不贵”这几个词的时候,林渡因为陌生而感到一瞬间的迟疑。   原本他并不明白宋纪的这个举动,按照那位的脾性,想送什么直接大手一挥砸钱就是,无论他送的是什么,收礼的人都会兴高采烈地表达奉上感激,更别说需要多次一举让他来特意做出解释——这既不符合身份,也完全不像那个男人会做出来的事。   但是在看见眼前这个少年时,林渡又感觉自己隐约能够摸到那个男人的想法。   没有任何谄媚和喜出望外,也没有任何故作姿态的伪装。他静静立在那里时,极易使人联想到摇摆的风中雪,又或者是皎洁的山间月。   “无功不受禄。”姜白榆冷淡地回应,没再看那辆新电动车一眼:“好意我心领了,但麻烦您把它退回吧。”   姜白榆的反应在林渡的预料之中,他对此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这您不用担心,您的旧电动车我让人送去旧物处理场换了现金,就当是一物抵一物。”   林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再次为宋纪的安排感到不可思议。   分明那位并不是多么擅长令人着想的人。   那辆破旧的二手电动车好的时候尚且不值几个钱,更何况车胎还坏了,姜白榆对这种说法不置一词,刚想再次拒绝,没等开口身后传来姜澍的嗓音——   “哥哥!”   门内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姜澍好奇地攀着门缘,朝着姜白榆的方向眨了眨眼。   在看到一旁的林渡时,又有些害羞地缩回了半张脸。   家里甚少来陌生的客人,小家伙应该是对此感到有些新奇。   “姜同学。”   林渡毫无波澜的嗓音再次响起,他的视线从不远处的姜澍身上收回,意有所指道:“您不为您自身考虑,也应当为您的弟弟考虑——您每天送他上下学和您自身上下班都需要便捷的交通工具吧。”   “多谢您能考虑到这些,但我能够自己买。”姜白榆摇了摇头,面对林渡的话术毫不动摇:“车是我自己弄坏的,我不过与宋先生见过两面,没必要让他替我承担损失。”   林渡跟随宋纪多年,少见地面对如斯简单的状况感到了棘手——他不常遇到处于姜白榆这个地步性子还这么犟的人,他当下甚至想说以姜白榆如今的情况,要买一辆新的电动车可能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在对上少年黝黑沉寂的眼时,他却莫名咽下了口中的话,只是表达了不解:“姜同学,既然自己面临难处,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因为这世界上任何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在暗中就已经标明了价格。   这句话姜白榆没有告诉林渡,他只是抿了抿唇,说:“您就当我是在故作清高——替我谢谢宋先生。”   “也辛苦您将它送来。”   “请把它带回去吧,就当作是我的请求。”   说完话后,少年重新退回门内,抬手合上了那扇重重的铁门。   他拒绝了林渡。   ——同时也将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好意彻底地拒之门外。 第6章   清早,天还未亮时,厚重的铁门就被人接连叩响。   姜白榆听见声响走出屋外时,就听见来人扬声含了句“阿榆!”——张定手里提着两袋早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姜白榆眨了眨眼,毫无意外地将人请进了屋。   “随意坐。”   姜白榆招呼张定坐下,又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温水放在对方面前。   “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还这么早,是有事?”   毕竟彼此已经相当熟悉,相对而坐,姜白榆称不上见外,说话时的口吻也十分轻松。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张定佯装悲伤,面上做了一个夸张的愁苦表情,“你小子,越长大就越和你哥我生分了啊。”   “……”   见姜白榆不搭话,张定兀自笑了两声,又抬头张望了两眼:“小澍不在吗?”   “他昨夜睡得晚,现在还没醒。”   “怪不得。”张定了然地点点头,眼中笑意不减,“不然以这小子的性子,早出来喊人了。”   姜白榆对此没再说什么,于是对话短暂地中断下来。   他心底清楚张定特意过来的目的,看出了张定的顾左右而言他以及隐隐的顾虑,因此并不着急,只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姜白榆的目光太过宁静,张定有时对上这双眼睛,恍然间会生出自己分明身为长辈却被小辈所包容的错觉。他抬手握住眼前的玻璃杯,素来能言善辩的人,踌躇半刻,才有些犹豫地说:“阿榆,你的志愿…报完了吗?”   “还没有。”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报?”张定听后眉头微动,有些着急:“只剩下不到两天了。”   “张哥。”姜白榆喉结滚了滚,视线落在木质餐桌上有些陈旧的划痕上,面不改色地回:“我还没想好。”   “如果你的顾虑是小澍,那根本不是问题。”   张定拧着眉强调:“奶奶、爸妈还有我,我们都很喜欢小澍,他如果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一定能够把他当成真正的家人。”   “你把小澍交给我们照顾,不管去哪里上学都可以安心——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不是吗,阿榆?”   “我知道。”姜白榆轻轻摇了摇头,抬眼时神色真挚:“我很感谢你们的心意。”   “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张定看着眼前的少年,半晌,低声叹了口气。   *   “姜老师,你在走神吗?”   清凉爽朗的嗓音从耳畔传来,姜白榆被这道声音拉回身,一抬眼就看见身侧的少年担忧的眼神。   “……抱歉。”姜白榆抿了抿唇,看向手中的习题册,“我们来看下一道题。”   周嘉述见状却难得地没有按照姜白榆的话去做,反倒盯着他的脸,面露关切:“姜老师,你今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感觉难受的话,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姜白榆面色平淡,指了指书页示意周嘉述看题。   “好吧……”   周嘉述不蠢,他猜到姜白榆心底有事儿,但是这个事情他无权过问,或许知道了也帮不上忙,一时之间有些丧气地垂下头,下巴搁在身前的桌面上,一双圆溜溜的狗狗眼里透出点失落。   姜白榆在补习时一般很少和对方闲聊些其他的话题,当下看着周嘉述的这副模样,却不知怎么的心念一动——   “听说你之前不喜欢补习。”姜白榆推敲着措辞,顿了顿才问:“为什么后来同意了?”   平时的聊天都是自己缠着对方,第一次见到姜白榆主动找自己谈论学习以外的话题,周嘉述一扫刚才的沮丧,兴致勃勃地直起身,但是在想到回答的下一秒,面上浮现出些不好意思:“这个回答,如果我说了,姜老师能不笑我吗?”   姜白榆对于他的这个反应倒是有些意外,微微颔首保证:“不笑你。”   “咳。”周嘉述闻言清了清嗓子,才说:“是这样,因为我其实一直……挺想要一个哥哥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句话都能让姜白榆听得清,面上少见地流露出些许独属于少年人的羞涩:“姜老师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我想象中哥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所以——”   “我真的很喜欢你。”   “如果是你来教我的话,我想我还是愿意学的。”   少年的眼神干净明亮,过于诚挚的情感灼得姜白榆微微一愣。   他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   周嘉述说完以后,像是松了口气,面对姜白榆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谢谢你。”姜白榆笑容很浅,想到什么后轻轻一叹,“可我大概不是一个好的兄长。”   “怎么会!”周嘉述听完也顾不上害羞,梗着脖子低声反驳:“你又帅、又聪明,有耐心又温柔,还那么…那么……”   周嘉述绞尽脑汁搜刮了一遍脑海中仅有的形容词,最后一锤定音地总结:“还那么——酷!”   “谁能拥有你这样的哥哥,一定会觉得很幸运的。”   姜白榆被他说得失笑,看着那双闪着光的眼,有些没忍住,抬手在眼前的少年头顶轻轻拍了拍。   “谢谢你,嘉述。”   在那极其短暂的、使人动容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让姜白榆想清一些事。   他尚且未被生活磨平棱角,仍旧富有直面一切的勇气。   反正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路,跨过了那么多坎,接下来的路也同样可以继续走下去。   他要走完那条在黑夜里永无止境的路途。   和姜澍一起。   *   “叩叩。”   在房门被叩响的同时,姜白榆清晰地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哥哥!”姜澍拉开房门,神色雀跃,“快进来!”   “哥哥是来给小澍讲睡前故事的吗?但是还没有到睡觉的时间啊。”   姜澍虽然高兴,但还是有些疑惑地牵住姜白榆的手,把他拉到床边坐下。   “而且小澍的作业也还没做完。”姜澍看了看姜白榆,又看了看桌上摊开的作业本,看起来有些苦恼。   “没关系,你先过来坐,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等小家伙坐好,姜白榆面色沉肃,先是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姜澍。”   “如果说,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上学,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哥哥是说要去上大学吗?”姜澍听完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个——我愿意!”   姜白榆蹙了蹙眉,觉得姜澍可能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抬手搭住了对方的肩,将所有他即将面对的事情一一道来:   “但是你会去到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些很陌生的人。”   “大概会有半年的时间不能回来。”   “会很久见不到柳奶奶。”   “见不到小颜。”   “也见不到学校里的朋友和老师。”   “而且或许……那里的生活有时会让你感到不开心。”姜白榆的声线短暂地低沉下去,他不难看出姜澍眼里含着的失落,但是仍旧狠下心继续问:“如果这样,你还愿意和我走吗?”   然而他话音刚落,腰部便被一股力道猛然圈紧,姜澍死死抱着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腹部用力蹭了蹭。   “没关系的,哥哥。”   “柳奶奶他们会一直都在,老师和其他的小朋友也会一直都在这里。”   “只是半年而已。”   “小澍不怕面对陌生人,小澍会交到新朋鳯友的。”   “我想陪着哥哥,哥哥别不要我。”   “……”   怀里的小家伙因为没有立即等来回应,担心姜白榆将他抛下,有些控制不住地低声抽噎起来。   他连想要哭泣时都不敢大声,像只在野外受了委屈却只能含泪呜咽的幼猫。   “……哥哥?”   姜白榆被这声哥哥唤得心底有些酸涩,他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垂下头,将怀里的小家伙拢紧了些,才放缓了声应:“不会抛弃你,姜澍。”   “哥哥也会陪着你的。”   “……谢谢你,姜澍。”   *   填报完志愿后,姜白榆当即便开始着手替姜澍准备在京市上小学所需要的各种证明材料,那些资料都相当棘手,且需要满足的要求颇多,让姜白榆一度感觉到了头痛。   为着这些事情,姜白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睡好,又加上连轴转着四处打工,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   傍晚在酒店打工时,张定看出姜白榆状态不对,想让他在客人稍微少些的间隙歇一会儿,但姜白榆没同意,张定没法儿,只能换了个方式——说后厨有两袋垃圾立即需要人帮忙去倒,这才把姜白榆从需要团团转服务他人的大厅支开,让他有口喘息的时间。   从后厨提了仅有的半袋垃圾,姜白榆将其拎到酒店后的垃圾处理处,在返回时,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他眼前一花,脚下同时被门前的台阶狠狠一绊。   眼看着就要摔倒,姜白榆反应极快地做好防护闭上眼,不等倒下,腰部就在顷刻间被人紧紧圈护住。   “哎呀。”   沉闷的笑被风声带起。   “哪里来的风一吹就倒的小榆树?”   “走路这么不小心,嗯?”   干燥沉蕴的烟熏木质与辛辣微酸的肉桂碾碎后混合涤荡出悠远绵长的香气,其间又混合了极其浅淡的苦涩烟草的缭绕感,这股气息像复杂的层云一般将姜白榆牢牢包裹,让他从即将到来的疼痛中解救出来,到达极其具有安全感的彼岸。   腰间揽着的那只手臂强健有力,姜白榆借着那道支撑站直身体,背靠着手臂主人的胸膛侧过头去。   本就紧贴着的距离因为这个举动缩得更是近在咫尺,鼻梁在他转头的过程中蹭过一个有些柔软的部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蓦地对上了宋纪倏然暗沉下来的眼。   “……宋先生?”   姜白榆有些惊讶,余光瞥见对方身后还站着几名西装革履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后连忙站直身体拉开了距离,向着宋纪的方向躬身致歉:“宋先生,非常抱歉。”   “同时也非常感谢您。”   他翻脸的速度让男人眸中的笑意褪去些许,宋纪淡淡收回手,语气随意:“怎么,没休息好?”   姜白榆不语。   “姜白榆。”宋纪偏了偏头,他不过微一抬手,身后的几人就自动上前表示先进酒店里候着,随后纷纷目不斜视地离开。   再开口时,宋纪唇畔勾起的笑意在即将降临的夜色,显得既冷诮又凉薄:“上次的东西,为什么不收?”   宋纪本身就与“体贴”一词毫无关联,以他的地位,钱权就是最常使用而又最无往不利的手段,何况他自小接受精英教育,情商智商样样不缺,只要宋纪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捏住任何人的软肋,在谈笑间让对方一无所觉地踏入自己的圈套。   头一次算得上是设身处地地考虑后送出的东西,反倒被人以直白的方式拒绝,饶是宋纪再有耐心去引诱这只难得符合他心意的猎物,也难免酝酿出些火气。   “感谢您的好意。”对此,姜白榆没再解释什么,他敛下眸避开了宋纪的眼神,转过身就想离开。   “姜同学。”身后的林渡却在这时忽然开口,语气笃定:“如果没弄错的话,你最近应该是在准备让你弟弟在京市入学时要用到的手续和资料,是吗?”   “宋先生可以帮你,不仅可以解决你弟弟在京市上学需要的所有手续,甚至,可以送他去上京市最好的小学。”   姜白榆脚步一顿,握住了拳却没转过身。他没去质问对方是否是在调查他,因为这样做已经毫无意义。   “那么代价呢?”姜白榆响起的嗓音里仍旧干涩而平静,像是冬日来临时静静等待凝结的溪流。   “你不需要这么警惕,毕竟以宋先生的身份,也没有办法从您身上取得任何好处。”   “我身上确实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姜白榆转过身,被霜雪覆盖后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对上宋纪的眼:“可我怕宋先生真正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宋纪闻言,散漫地挑了挑眉,狭长的眼底翻滚起转瞬即逝的暗潮,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棵尚且青涩却又笔直招展的榆树,唇畔笑意加深:“怕什么。”   “我很好收买的。”   “小朋友应该会做饭吧。”宋纪垂着眼,跨上台阶向前迈了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停在在姜白榆面前,随后微微倾身,目光深邃悠远:“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姜白榆抿着唇,僵立着片刻,才抬起眼:“您如果说的是现在的话,恐怕不太方便。”   “当然不是。”   意料之中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宋纪眯了眯眼,神色从容得像只圈定了猎物后悠然漫步的狼,他轻笑:“先欠着。”   “联系方式我会让林渡给你。” 第7章   在酒店门前打过照面之后,宋纪留下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后就缓步进了店里,又吩咐了林渡留下送姜白榆回家,不过倒是被姜白榆拒绝了。   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继续留下恐怕也是添乱,姜白榆同张定说了一声,收拾完东西就准备离开酒店。   走出酒店门时,却发现林渡还站在原处候着。   “姜同学。”林渡朝着姜白榆的方向看来,抬手扶了扶眼镜,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平述道:“宋先生交代的任务我必须完成,希望您能谅解。”   林渡能够在宋纪身边工作多年,情商智商自然远胜于他人,这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已经足够让他大致摸清眼前这个少年的性子,知道用怎样的说话方式最容易让对方妥协。   果不其然——   姜白榆眉头微动,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在上车后,林渡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而是先递给了后座的姜白榆一张名片:“请收好,这是宋先生的联系方式。”   那张名片上非常简单地印上了宋纪名字与一串手机号码。   姜白榆皱眉看着眼前那张黑底烫金印花的卡片,没有立即接过,林渡看出了他的犹豫,捏着将名片往姜白榆面前递了递,称得上是好言好语地进行劝说:“这是一场非常划算的交易,姜同学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否则刚才也不会那样回复宋先生,不是吗?”   姜白榆眼睫一颤,顿了顿却倏地抬起眸,目光定定地看向林渡:“一顿饭,换一个在京市上学的机会——这样的事情如果摆在您的面前,您会相信吗?”   少年的眼眸藏匿在昏暗的车内空间里,被周遭沉郁的色泽所侵染,显出无言的晦涩,但是在瞳仁的深处、常人极难发现的云层内,却藏着星子一般的光亮。   “宋先生的想法我也并不完全清楚。”看着姜白榆的眼睛,林渡难得地没有左右而言他,语气平静地如实回答:“但对于宋先生来说,你所面临的困境对他来说只是喝水吃饭一样简单的事儿——而他也并不需要任何高价值的报酬”   “至少在现在看来,姜同学你本人对宋先生来说称得上是有趣——这一点对于你当下的处境来说已经足够幸运。”   “或许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给宋先生提供些情绪价值就好。”   宋纪过往对于他人奉上的男男女女几乎从未表现过什么明显的兴趣,比起简单的性.欲,通过操控他人的软肋并以此将人击溃这件事似乎能够更得到这个男人的偏好。   偏生这个男人总以风度翩翩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知情的人总不可避免地对他放松警惕。   说完这句近乎于劝慰的话,林渡一顿,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说的东西已经有些太多,有些不符合自己往日里的作风,顿时闭上了嘴,作出往常那般严肃刻板的姿态。   ——说来奇怪,分明眼前这个少年总是平静得像一滩泛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并不柔弱,却总令人觉得有些易碎。   说不清是受到他的样貌,还是其本身的气质影响。   ……情绪价值?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缺少为他提供情绪价值的人。   但这句话姜白榆没有说出来,他垂眼,伸手接过了眼前那张卡片。   *   酒店包厢内,应酬已经进展到尾声,该谈的事情谈完,过于顺利的进程让在场的几人忍不住稍微放下心来,开始聊些正经事之外的其他事情来暖场。   而话题无论由谁引起,最终都会自然而然地落回宋纪的身上。   借着酒意,一个男人举着酒杯,朝着宋纪笑着试探道:   “说起来,宋先生自从来到南江,应该没有看上什么人吧。我见刚刚在酒店外的那个倒是长得不错,宋先生可是有意……?”   “嗯?”   喉间哼出一声以为不明的笑,宋纪眯了眯眼,朝着说话那人的方向睨了一眼,对方顿时放下酒杯噤了声。   “不该看的少看,知道么?”   宋纪微微偏头,身体向后靠着椅背,黑色衬衫的袖口被随意折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且极具力量感,他姿态慵懒,说话时音色也寡淡,带了点漫不经心,又暗暗藏了些警告之意。   看模样,几乎与潜伏在丛林深处的黑色猎豹无异。上位者的气息几乎不需要刻意表现便从他的身上倾泻而出。   “宋先生,既然喜欢的话,不如干脆……”王逸瞧着宋纪的脸色不像是生气,打着圆场笑了笑,谨慎地提议道:“包了他?”   “包养?”   “那样太没意思。”   宋纪勾唇一笑,他抬手,将手中摩挲着的玻璃器皿抬到眼前,那双深邃锋锐的眼眸透过盛着深红色酒液的酒杯,在刹那间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好不容易见着个合眼的。”   他有心要看看,那被雪覆盖后的山川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色。   “所以需要费些心思才行。”   *   原本以为是需要自己想清楚以后再去主动联系,却没想到不过两日,林渡便再次敲响了那道厚重的铁门。   那顿看似玩笑的饭,请或不请的决定权,宋纪看似交到了姜白榆的手上,但当再次见到林渡的那一眼,姜白榆就清楚自己只有一种选择。   “林先生…?”   打过招呼后,林渡先是婉拒了姜白榆让他进屋的邀请,接着便将手中密封着的牛皮纸袋交给了姜白榆。   “姜同学,这是你弟弟入学所需的相关资料,所有的手续都已经解决。”   姜白榆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本就极具份量的袋子在被他拿在手中的一刻,心中也像是被一座沉重的山峦死死压住。   这份看似及时的帮助,莫名也让姜白榆感到沉闷得近乎难以喘息。   “姜同学,请收下吧,宋先生送出去的礼物,不喜欢收回去。”   林渡话中有话,看着姜白榆,阳光折射在镜片上,掩去了他眸中的神色,他的声音有恰到好处的低沉:“上一次已经是例外。”   姜白榆明白他的意思,沉了口气,才轻声道:   “……谢谢您。”   “不需要谢我,你只需要完成和宋先生的约定就足够了。”林渡面无表情地回应。   “我知道了。”   时间又过去两日,辗转到了七月,姜澍上的小学也放了假,姜白榆提前空下周末的时间,在灯下拨通了之前林渡交给他的那张名片上写的那串数字。   原本以为需要等待很久,或者说面临拨打很多次都没有结果的情况,但是仅仅是响铃了十几秒,电话就被人接通。   仿佛徘徊在森林边界的猎手已经迫不及待,掀开獠牙想要将一无所觉的猎物收入网中。连到欲擒故纵的手段也没了耐心去使用。   “喂?”   男人沉润低哑的嗓音隔着电话线传来,比现实中更多了几分莫名的磁性与性感,姜白榆蹙了蹙眉,不禁将手机微微拿远了些。   “宋先生,您好。”   听见他的声音,那边像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道气音。   姜白榆没管,兀自接着说:“我来兑现您上次的要求,请问您这周末有时间吗?”   “要求?”   是颇有些揶揄的笑。   姜白榆抿了抿唇,意识到男人语气里的意思,却并没有立即被对方牵着走,而是直言:“如您所见,我想收买您——如果您愿意的话。”   “哈。”   宋纪几乎是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笑声沿着起伏的胸腔在空旷的室内蔓延,男人倚在沙发背上的肩膀轻微抖动,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紧接着,姜白榆的耳畔就传来男人氲着笑意的嗓音:“好啊。”   “既然你已经盛情邀请。”   “我当然愿意。”   深藏在云层里冷硬的星星,难得显露出的那一片边角会是什么模样——   实在很难不令人感到好奇。 第8章   到了约定的那日,姜白榆清早先到镇上的菜市场把早餐和一天的菜买好,接着把姜澍叫起来吃早餐,随后就换了身方便干活的深色旧衣服出了门。   前两天柳如茵的儿子在下田时闪了腰,正逢农时,家里其他的亲戚也有自己地里的活儿要干,没法搭把手。   姜白榆从张定那知道消息后,在上门探望时和柳如茵说了帮忙分担农活的事情,对方原本不同意,但拗不过姜白榆始终坚持,再加上姜白榆说了不会影响到打工,柳如茵这才勉强接受。   暑夏的日头盛,在田里顶着高温忙了一个上午,姜白榆已经流了一身的汗。戴着橡胶手套的小臂和挽起的裤脚处都沾染了泥土,沁出的汗珠顺着眼皮悬挂在眼睫上,有些模糊视线,姜白榆抬起手肘,用没被泥点溅到的部位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继续俯下身干手上的活儿。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柳如茵的声音,姜白榆抬起头,见对方喊了他的名字后又往靠近车道的一侧田埂处一指——   “小榆!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姜白榆从水田里直起身,迎着过于强烈的光线以及被汗液模糊的视野,依稀能够看见田边站着一个挺括的身影。   看了两眼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姜白榆收回视线,继续把手上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才重新直起腰,踏上陆面向宋纪的方向走去。   和前几次见面时称得上是正式的扮相不同不同,宋纪今天着了一身偏向浅色系的休闲打扮,上衣的领口是低领的设计,露出一汪深邃的锁骨,宽肩蜂腰,体态修长挺拔,哪怕插着兜往田边随意一站也亮眼得像是杂志上的模特。   “宋先生。”姜白榆摘了头上带的草帽,出于礼貌轻轻点头,语气不咸不淡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然而话音刚落,眼前倏地闪过什么,姜白榆下意识地偏过脸,不想对方动作却比他更快,微凉的指尖蹭过他的脸颊,只留下转瞬即逝的触感。   姜白榆皱了皱眉:“你——”   “吓到你了?”宋纪眯着眼后退一步,摊开手轻轻笑了笑,“说起来,小朋友这么警惕我啊。”   姜白榆在看清对方指尖沾染的泥土后,微微抿直平了唇,他没说什么,只微微偏头示意:“到这边来。”   田埂边有村民为了方便用塑料水管制造的简易水龙头,姜白榆先等宋纪把手洗干净,上前脱下手套,把手臂上和鞋上蹭上的泥土冲洗干净。   而在姜白榆一言不发地做这些的时候,宋纪也同样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这是宋纪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姜白榆——   眼前的少年身材高挑,过分瘦却并不孱弱,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来已经反复穿了很多次,深色的衣服被洗得有些褪色,不用细看也能知道的极其廉价的料子,此时被汗液浸透紧贴在他的背部,将那道笔直而锋利的骨骼展露无遗。   分明生机勃勃且难掩锋芒的身躯,却奇地透出深夜湖畔般沉和宁静的气质。就像是本该高悬与天际的明星,却偏生如此恰到好处地融进了泥土里。   因此宋纪说他“漂亮”,并非单指那副表象。   姜白榆的样貌从来无关使人怜爱的柔美,而近乎于脱身山溪之间的某种空灵感,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夸张到使人觉得与之对视的每一眼都能联想到宿命。   像是自顾自蛊惑人心却从不自知的精灵。   但这种超脱得过于吸引人的容貌,偏生被他的外在气质拢上一层免人窥探的薄雾,比起所谓的高岭之花的冷峻,更如同某种厚实而无声的沉淀。   ——对于宋纪来说,这是张足够引发欲.望的脸。   而欲.望,从来都是兴趣的起源。   田地离家有一段距离,姜白榆是骑着旧自行车来的,但是当他姜白榆坐上单车后,却发现宋纪仍旧跟着站在自己身边,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   宋继环着胸懒懒地勾了勾唇,视线一瞥才道:“车停在上面,不太方便。”   姜白榆闻言收回视线,闷声踩上车蹬,握着把手的手紧了紧,隔了好半晌叹了口气说:“这车很旧的,如果载人的话会骑不稳,万一——”   不等姜白榆把话说完,他就感觉后座处一重,紧接着,腰身就被一只结实的手臂牢牢圈紧。   “小朋友说得有道理,为了避免摔倒,我可得抓紧些。”   沉闷的笑意通过身体相接处传来,宋纪的胸口与他的脊背相贴,隔着彼此的衣物,姜白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偏低的体温。   除了姜澍以外,姜白榆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如此亲密地身体接触过,他努力忽略与人贴近时的不适应,用了些力气踩动了单车。   颇有年代感的自行车偶尔因为颠簸会发出“哐哐”的声响,但少年骑得很稳,未有掠过他的发梢时,才能带起一点不平稳的波澜。   日光穿过繁盛的林荫,清润的皂角香伴随着轻微的草木香从姜白榆身上一点点沁出来,抚平了他身上的汗气,反倒蒸出些晴朗的气息,是连同主人本人都不自知的明媚。   宋纪离得近,此时难得生出了些不一样的心思——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形同幼时尝过的外壳十分坚硬,但内里却是柔软甜蜜流心的夹心硬糖。   *   回到家后,姜白榆给人倒了杯水,换了件衣服就进了厨房做饭,宋纪则站在客厅里随意观察着屋内的布局。   说是“客厅”实则也是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甚至这一整个屋子所占的空间,都远没有宋纪居所内洗浴间的空间大。   家具简单而陈旧,只有些基本的摆设,但胜在干净整齐,应该是为了通风,两个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一眼就能将内部的情况看得分明。   在触及到属于姜白榆的那扇房门时,宋纪心头莫名一动,控制着探究欲微微偏开了视线。   他走到那个被辟开来当作是厨房的窄小空间外,倚着门框看姜白榆翻炒的背影。少年动作利索,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   蓦地,低沉的声音在这紧小的空间内响起。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会觉得很辛苦么?”   褪去了那股子漫不经心,男人的语调有着说不出的沉蕴。   攀比的心态在宋纪这个阶层都屡见不鲜,人与人之间都将财富当作是炫耀的资本,更别说以姜白榆这样的家庭条件,已经足够令这个年纪的学生在同学面前感到自卑。   宋纪的视线从缺了边角的灶台,再落到姜白榆有些脱线的袖口,他的目光称不上冒犯,却也表现得足够直白。   姜白榆顿了顿,对于宋纪问出这种不符合身份的问题有些意外,难得回过身认真地瞧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平和才敛下眸道: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什么?”   这次轮到宋纪被姜白榆的话语弄得一怔。   似乎没想到姜白榆会这么回答,他眼中浮现出几丝意外。   “没什么。”姜白榆别开头,端着做好的菜从宋纪面前错身而过,随后又回到厨房拿上碗筷,才站在桌边说:“吃饭吧。”   “我的厨艺一般,希望不会不合你胃口。”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个荤菜一个素菜——是放在往日里宋纪决计不会有所接触的普通的家常菜。   但是看着缓慢解开围裙落座在他面前的少年,宋纪却莫名感到食指大动。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与姜白榆所想象的不同,这个男人对于他做的菜并没有挑剔,反倒全盘接受,用餐的姿态也很从容,看起来并不勉强。   饭吃到一半,姜白榆犹豫着还是选择打破了沉默,他并没有抬眼看宋纪,而是盯着眼前的菜碟,声音很轻地问:“宋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呢?”   微长的额发遮盖住少年的神色,分明只能看见对方冷峭的线条,却还是能够产生柔软的错觉。   宋纪按捺下心底涌起的异样想法,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他动了动手指,用筷尖点了点碗沿,轻轻一笑:“我已经说过了。”   “只是这样而已吗…?”姜白榆显然心存疑虑。   “小朋友何必这么紧张,说好的交易,我不会反悔。”宋纪笑容更甚。   “我会答应您,是因为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对方的反应没能打消自己内心的顾虑,姜白榆索性放下筷子直接开口:“而不是想要通过什么别的方式。”   “您或许可以给我开一张欠条,无论需要多少钱,我都能保证慢慢还给您。”   少年神色平静,姿态不卑不亢,他不带任何感情地望向宋纪,声音清得像雨水洗过的玉石:“宋先生,您如果想玩什么特别的游戏,我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可是怎么办——我只看上了你啊。   宋纪抿着唇,一手撑着颊侧,看向姜白榆时,镜片后的眼眸笑意深深,双腿交叠姿态放松,身后无形的狐狸尾巴轻悠悠地晃。   他的长相实在太有欺骗性,怎么看都像个温文尔雅的儒商,实在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   “你放心。”宋纪笑着哄:“我要的,仅此而已。”   *   说到底来者是客,姜白榆将使用完的碗筷收拾好后给宋纪倒了杯热茶,又领了人到自己房间去坐。   姜白榆房间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摆满了书的木质书架,以及一个塑料材质的立式风扇。   书桌同样被收拾得分外整齐,书架上除了封面被磨损的书外,也放了些杂物,最高的一层则放了架夹了家庭照的相框。   宋纪有心想去看看内容,然而刚一靠近,本就不是非常牢固的暑书架在突然受力晃动了两下,紧接着,那架摆在外侧的相框便猛地向外倾倒——   在场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接那掉下来的相框,在这过程中却互相一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共同摔倒在了床上。   窄小的单人床骤然被两个成年男性用力砸下,哪怕再坚强此时也不堪重负地发出几道沉重的吱呀声。   好巧不巧的是,彼时院外恰巧传来声稚气的呼喊——“哥哥!”   和小伙伴玩耍回来的姜澍第一时间小跑着进屋找姜白榆,敲了敲门,扬声问:“哥哥!我回来了!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   被人压在身下,姜白榆艰难地侧过头,稳了稳呼吸才说道:“我现在有点事,你先去把饭吃了,然后回房间,把暑假作业写了。”   “噢……”   不一会儿,门外再次响起咚咚跑远声。   姜白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微微舒了口气,随后才抬手推了推身上的人。   “……宋先生?”   伏在他颈间男人被喊到后才撑着手臂微微直起身来,金色细框的眼镜从他面上脱落,显露出的那双眼眸是极具压迫感的幽深,甚至比他们初见时更要莫测得慑人。   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在顷刻间变得危险而又旖旎。   “……谢谢您。”   姜白榆从宋纪手中接过相框,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些许,直到两人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   片刻的暧昧顿时因此而烟消云散。   *   宋纪没在姜白榆这儿留多久,出去时难免碰上在客厅的待着的姜澍,噙着笑绅士地和小家伙打了招呼后才正式告了别。   临走前,姜白榆看见宋纪侧对着他,食指不经意地拂过下唇,意有所指道:“期待下次再见。”   “小朋友。”   直到目送着对方的车子离去,姜白榆在原地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离开前做出的那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   “哥哥,你怎么捂着脖子。”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你脖子好红啊,是今天在田里晒伤了吗?”   “没事儿。”   姜白榆倾身抓住姜澍的手腕,神色严肃地叮嘱:“以后再见到刚才的那个叔叔,一定要记得离他远点,知道吗?”   姜澍虽然不解,但仍旧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   *   宋纪久违地感受到了愉悦。   乡间的马路宽敞且人烟稀少,足以让车肆无忌惮地一脚油门通到底。   而在车子即将离开乡镇进入的一瞬间,宋纪莫名放慢了车速,单手掌着方向盘,顺着心意抬起一边手肘——   气味是最无声而深刻的烙印。   夹杂着乡间泥土与草木芬芳的余韵,仿佛响彻盛夏的一尾小调,轻易就在无知无觉间撞进人心底。 第9章   自打从他家中分别之后,宋纪的身影就再次逐渐淡出了姜白榆的生活,好似真的如对方所说的那般,他想要的确实“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偶尔拉开抽屉时看见被完好保存在内里的牛皮纸袋,姜白榆几乎要以为他和宋纪之间的这场交集只是他在疲惫的日常中产生的错觉。   有钱人游戏人间的规则姜白榆并不了解,但他大概能知道他们对于某件事情或某个事物的兴趣向来称不上长久——或许这正是对方玩腻了的表现也说不定,于他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少年平淡如水的生活没有因为那位突然的入侵者升起半点波澜,自然也没有必要因为对方意料之中的离去而感到遗憾。   姜白榆的生活仍旧如过往那般三点一线,唯一的变化是镇上那家咖啡厅的老板娘要去外省看望放暑假的外孙女,因此不得已只能休业两个月,她临走前顾虑着姜白榆的情况,给他推荐了另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让他去应聘试试,地点在市中心最大的夜总会,虽然是稍微复杂的娱乐场所,但是出入的大多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物,环境比起其他地方称不上太乱。   更何况同样是当服务生,薪酬却远比在其他地方打工要高得多,工资依旧日结,如果能够成功向客人推销酒水,还会有额外的提成。   恰好姜白榆已经成年,最重要的是他眼下急需用钱,于是便承了老板娘的好意去面试,那里的店长一眼看上了他的外形条件,在确认他能够接受店里的工作环境之后,二话没说就把人留了下来。   因为时间上的冲突,姜白榆不得已又申请把酒店的工作时间调换成了早班,这么一来在家中待的时间就变得更少,晚上回家的时间也就变得更晚,有时姜澍有心想要等他回家,但是因为熬不了夜,往往很早就在客厅里睡着了,只有姜白榆把他抱回房间的时候他会醒来,拽着他胸口的衣服睡眼朦胧地唤他“哥哥”,又会抵不住睡意重新睡过去。   然而一连好些天没有在醒着的时候见到姜白榆,小家伙哪怕再能忍耐也难免有些委屈。好不容易有天晚上姜白榆紧赶慢赶早回了些,就看见睡眼朦胧的姜澍坐在桌前头一点一点地掐自己手背,手背的肌肤被对方的动作掐得红成一片。   “姜澍,你在做什么?”   姜白榆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将正在犯困的人吓了一跳。   几乎是姜白榆声音响起的刹那间,姜澍就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在看清来人是谁的一瞬,眼中的警惕顿时化为了依赖和隐约的委屈。   “哥哥!”   被人扑了个满怀,姜白榆习以为常地将人抱住,低叹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怀里的小家伙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地说想他,而是轻声道:   “哥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你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即使那些伙食寓言或是成语的故事书,姜澍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但是每一遍都没有姜白榆和他讲的生动有趣。   实际上,姜白榆念故事书的时候也只是放缓了语调平铺直叙,称不上什么娓娓道来,但是在姜澍眼里,和哥哥相处的时间格外可贵,因此异常珍惜睡前故事这个环节。   “抱歉,姜澍。”姜白榆又一次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揉了揉姜澍的脑袋,低声保证:“我下次尽量回来早一点。”   “没关系的哥哥,你工作很辛苦,我知道。”姜澍埋在姜白榆的腰间,小动物一般轻轻嗅了嗅鼻尖熟悉的味道,才鼓着腮帮子,有些垂头丧气地说:“可是我现在太小了,什么忙都帮不上,真的好想快点长大啊。”   他说着,顿了顿,接着姜白榆才听见姜澍用有些哽咽的气音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我是你的拖累吗?”   姜白榆闻言心脏骤然一紧,他轻轻蹙了蹙眉,又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等了一小会儿没有等来回答,姜白榆沉下脸色,有些严肃地叮嘱:“这样的话不许再说,明白吗?”   “……我知道了。”   腰间的衣物被人攥的很紧,明白是自己的语气过于冷肃,姜白榆松了口气,很快缓和下来,摸着对方的脑袋轻声道:“姜澍,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澍’的意思吗?”   “我记得!”姜澍皱了皱鼻子,点点头,来了些精神却依旧埋首在姜白榆怀里不肯起来,只低声道:“是及时雨的意思。”   姜白榆弯下腰将怀里的人托着膝弯抱在怀里,抬手轻轻拍抚着对方的脊背,眉目温和,无声地笑了笑,“对啊,及时雨。”   “所以姜澍,你从来都不是拖累。”   姜白榆垂下眼睫,感受到靠在颈间的温度,语调絮絮,比夏夜里乡间小径上的风要更加温和柔软。   “你是哥哥的及时雨。”   将恢复了心情的姜澍哄好之后,姜白榆任由对方黏人地挤上了自己的床,拿着前些日子没有念完的故事书重新念了起来,直至将人哄睡。   窗外蝉鸣依稀,身畔鼾声轻轻响起,身体分明异常疲惫,可姜白榆此刻的思绪却分外清明。   姜白榆始终觉得,生活还算厚待他,至少他和姜澍都身体健全,他也已经成长到能够靠自己的双手来维持当下的生活。   艰难困苦与心酸世情从很年少的灵魂间穿梭而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只为塑其血肉,又铸成一身磊磊清风骨。   *   在姜白榆忙碌的这些日子,有时会从身边人的口中听到风声——听说有开发商看中了南江的发展前景,有意从乡镇入手,把姜白榆居住的这片地儿打造成旅游度假村,以此来带动本地经济的发展。   但是商人做什么终究都是为了营利,不管其中是不是掺杂了一星半点助推发展的意思,这些事情都暂且与当下的姜白榆无关,他每日奔波在生活当中就已经足够自顾不暇。   夜总会里的工作姜白榆已经能够逐渐上手,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已经能够熟练地婉拒客人陪酒的要求。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这些手段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   玩在一个圈子的人对于这方面总有些互通的消息,前些日子就有人说这地儿来了个新的服务生,那脸蛋那身段都称得上是绝色,尤其是那身气质,一眼望去就知道和这个地方纸醉金迷的颓靡气息格格不入。   听说的人嗤笑于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但真的见到了却发现事实如此——任何想用金钱拖着少年下水的人都无功而返,偏生这些人被拒绝之后,对着对方的态度的脸蛋又生不起半点气来。   因此有钱又有闲的这些主门便暗自较上劲来,想着谁最终能将这朵高岭之花收入囊中,顺带着带动了店里的营业额,经理格外高兴,便做主给姜白榆涨了薪资。   不着痕迹地从一名女客人挽着他的手臂想要拉他坐下的动作中挣脱出来,姜白榆低声道了歉,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微微欠身就转身离开了卡座。   被拒绝的客人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求,反倒和身旁的同伴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目光从姜白榆被衬衫勾勒出的劲瘦腰线再到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赞叹声毫不遮掩地响起。   “早知道之前有这么号人,就早点来了。”   她的这句话同样说出了在场许多客人的心声。   或是赤.裸或是隐晦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地投射而来,姜白榆脸手里的托盘都未曾倾斜分毫,面不改色地继续往返于吧台以及各个卡座之间。   “宋先生?”   满脸笑意的经理看着身前忽然突然顿住脚步的男人,不明所以地开口:“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经理一面问,一面顺着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但是大厅中的环境过于昏暗,在被霓虹灯偶尔照射到的地方,除了几桌客人和自由地穿梭在其中的服务生,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分明。   “没什么。”   被问到的人低低一笑,倚着栏杆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宋经理,你这儿的人质量倒是挺高。”   就在那经理误以为领会了男人的意思,以为以往始终兴致缺缺的这位这次终于有了想法,正打算让人找些陪酒的人上来时,场下却意外突发——   就在方才几人看向的那片地方,有两桌客人莫名其妙地争执起来,甚至很快发展到了动起手的地步。   虽然附近的几个服务生都立即敢去制止,但是那两个男客人俨然已经开始大打出手,而附近的客人都纷纷探过身子来看热闹,并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见此场景,那经理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急得汗流浃背,他瞥了眼为首的男人的脸色,又看了看身侧陪同的几人,见所有人都不置一词,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身侧的总管赶紧联系保安处理,然而却被身侧的男人微微抬手制止。   “不急。”   金丝眼镜下,宋纪狭长的眼眸微微勾起,他抵着栏杆饶有兴趣地俯下身,目光注视着一个方向轻笑一声:“这不是有人去了么。”   做多了服务行业,姜白榆对于陌生的客人之间互相争吵起来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事情发生的立时,他就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身侧的空座上,紧接着几步跨入争执的旋涡中心。   两名争吵中的男人身形高大,撕扯得又正烈,身旁的人想要去拉又止步于他们幅度过大的举动,而就在这时,其中一名男人怒意上头,竟抓起桌上的酒瓶就要向另一个人的头上砸去。   然而他的手臂不等落下,就被一只清瘦的手腕从中间阻断,随后眼前一花,手臂一痛,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被人握着手腕压着肩膀摁在了玻璃桌上。   姜白榆压着人,神色不动,只轻声劝:“先生,请您不要冲动。”   他攥着那人的手腕,用了些力气将酒瓶从对方手中取下,将其交给了身后的另一名服务生。   被他牢牢摁住的那个人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有些不满:“你怎么净说我,那他呢?!”   说完下巴一点方才和他打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语气中竟然有些委屈。   ——而且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看起来清瘦,手上用的劲却让人丝毫无法反抗。   另一个被他点到的人对于他的说法更是不满,怒气冲冲地就想上来抓那人的衣领,同样被姜白榆用手抵住了肩膀用力拉开了距离。   为了避免两个人再次争吵起来,姜白榆直起身,一手抓着一个人的手腕,一手撑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就这样挡在两个人的中间压着声音劝说:“两位先生,请冷静一点。”   少年语调沉着,虽然音量不大,在这个过分喧哗的场所中却莫名掷地有声。   “动手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再加上在场的人这么多,这么继续下去恐怕会影响到两位在外的形象,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建议两位还是私下解决比较妥当。”   这些人最在意的就是形象,姜白榆的语气并不强烈,措辞也能够叫人接受,两个人虽然不爽,但是怒气下去后也冷静了些许,也没有再继续刚才的举动。   更别说,他们争执的原因就是眼前这个人,争吵的对象却成了劝说的人,让人莫名有种被抓包的感觉,一时之间都觉得丢了面,便不约而同地熄了火。   很快,其他服务生便赶忙来收拾了场地,经理也亲自下场给受到影响的顾客作了道歉并补偿。   一场本该掀起的风波,就这样被人以三言两语化解了。   楼上,依着栏杆目睹了少年独自一人将场面化解的全程的人,看着消失在路口出的身影,施施然直起了身,唇畔的弧度却仍未下落。   原本以为是不动声色温和无害的小榆树,原来枝叶里也是藏了毒的。   “真可爱。”   重新回到吧台前的姜白榆若有所觉地抬眼,一眼望去,高台处却空无一人。   *   “阿榆,楼上的包厢指了名要你去。”   “好。”   姜白榆接过来传话的服务生手中的托盘,对着他点了点头,便按着给定的包厢号向楼上走去。   打开门,意料之外的喧哗场景并没有出现,偌大的包厢内,沉默像是一张纵横交织的网,空间的绝大部分被包裹在黑暗之中,而最中间的沙发上则姿态闲散地仰靠着一个人。   男人英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框眼镜,镜片后的神色寡淡,微长的发尾垂在颈间,手肘搭在椅背处,牵扯起胸前山峦般绵延起伏的肌肉线条,长腿随意地交叠,姿态慵懒中透着上位者的从容。   而那人指间衔着的忽明忽暗的火光以及面前的暖黄色主管成了这个房间中唯二的两个的光源。   姜白榆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步伐有轻微的停顿,随后敛下眸,面不改色地踏入门中。   厚重的包厢门在他的身后阖上,在喀嗒声响起的刹那,无意间错入猛兽地盘的心悸感骤然席卷了他。   “坐。”   黑暗中,熟悉的温润嗓音低低响起。   姜白榆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酒放置在玻璃桌上,眼也不抬地低声说:“先生,东西我已经送到,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说了。”宋纪轻声开口,语气不辨喜怒,“坐。”   姜白榆犹豫一瞬,察觉到宋纪话语中的压迫感,最终还是依照着对方的话坐了下来。   相顾无言,姜白榆没有打破沉默的意图,而身侧的宋纪也仍旧是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目光直白地注视着他。   片刻,身侧的男人抬起食指,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笑言:“来得正好,吹蜡烛吧。”   姜白榆的目光这才转移到面前那个插上了蜡烛、不大却十分精美的蛋糕上,闻言疑惑地偏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给你庆生。”   “但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   “但初见那天,是你的生日。”宋纪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支着下颚,朝姜白榆的方向缓缓一笑,“今天就当是补过了,怎么样?”   “也算是提前庆祝你被心仪的大学录取。”   出录取结果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姜白榆没去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对于宋纪称得上是出乎预料的举动,只是轻轻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拒绝:“让您破费了,您不需要也没有理由为我做这些。”   “况且,您又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被录取。”   “当然是因为相信你。”宋纪笑了笑,“如果真有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你就当我是在讨你欢心。”   姜白榆不语,沉默片刻直接站起了身,“多谢您的好意,请恕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然而没等他转身,手腕就被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给攥住。   宋纪攥着他的手,惯有的招牌式游刃有余的笑容从他面上缓慢褪去,清冷的寒光从薄薄的镜片后渗透出来,对方少见地喊了他的名字:“姜白榆。”   “你似乎总在拒绝我。”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先生,你想做什么?”   从初见到现在,姜白榆问了宋纪这个问题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被男人以不同的理由圆滑地掩盖过去,但是这一次却不同。   暖色系的烛火下,宋纪的语调竟也一反刚才的冷淡,如他的外表那般温和——   “你看起来很累。”   “我什么也不做,只是想哄哄你——这也不行吗,甜心?”   男人的语调低沉而又平缓,仿佛缓缓的江流,不似往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听起来倒有几分认真。   不知是因为连日来的疲惫,还是因为刚刚参与的那场闹剧,姜白榆面对掩下的情景难得有些松懈,他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原位,目光望着跃动的烛火,语气却一如往常的平静:“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人哄。”   “谁说只有小孩子才有被哄的权利。”宋纪笑意加深,他没再说些别的什么,只是说:“许个愿吧,阿榆。”   或许是为了赶紧摆脱这个人离开,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姜白榆望着眼前燃烧过半的蜡烛,轻轻闭上了眼。   在姜白榆许愿的过程中,宋纪的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看向姜白榆被光线包裹的侧颜。那个方才还不经意间露出尖刺的人,此刻陷在凝固的黑暗中,竟然显得意外地柔软。   原本鼓噪的欲望在此时竟如同偃旗息鼓的野兽,未露出半点头角,心底难得平静。   他不得不再次感叹起姜白榆身上藏着的魔力——哪怕对方什么也不做,仅仅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所有暴戾、阴暗、晦涩的情绪,遇上了眼前这个人,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像是被清风拂过的水面,短暂的波澜过后只留下奇迹且久违的平静。   与时常感受到的空虚不同,是有着奇妙的饱胀感的温和,这种感觉对于宋纪来说过于陌生,却并不使人生厌,这导致他对于姜白榆所产生的兴趣愈发浓厚。   宋纪自认对待所谓的玩物并非很有耐心的人,原本以为这段时间的不见足以消磨自己对姜白榆产生的兴趣,但在重新见到眼前的这人的那一刻,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底鼓噪而波动的情绪并未消减分毫,反倒产生了一种除那以外更加强烈的探究欲望以及……   保护欲。   “……哈。”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宋纪突然抵着额头笑了起来,这笑声肆意在整片空间中蔓延,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   “……宋先生?”   姜白榆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妥,抬手摸了摸脸颊,确定没有沾到什么别的东西的时候,才对宋纪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   “没什么。”   收敛起笑声,宋纪偏了偏头,唇畔的弧度又上扬几分,而方才的温情也伴随着他的笑声消失不见,男人像只伺机而动的狼,幽深的视线兴致勃勃地倒映出眼前的人。   喑哑的声音在空气中碾过一圈,最后落在姜白榆耳中——   “你真的很有意思,甜心。”   “……?”   姜白榆不理解,姜白榆选择不理他。 第10章   “小榆!”   身后蓦地响起声熟悉的嗓音,姜白榆拉着手中的餐车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来人打了声招呼,“张哥。”   张定几个大步跨到姜白榆的面前,拍着他的肩,笑容爽朗,问:“录取结果怎么样?”   姜白榆点点头,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也仍旧平淡:“已经院校在阅了。”   话音刚落,他的头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摁住胡乱揉了揉,张定脸上的笑容加深,语气中也是掩饰不住的高兴,“果然!哥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没问题。”   “既然如此,明天抽空带小澍来家里吃个饭怎么样?爸妈还有奶奶那边肯定也为你高兴。”   姜白榆伸手将张定的手腕挡开,犹豫了一瞬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还是不用了,叔叔阿姨最近农事太忙,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他们,庆祝的话就算了。”   “——或者等拿到录取通知书再说。”担心对方觉得自己见外,姜白榆补充道。   “你小子。”   张定无奈地看了姜白榆一眼,心知肚明对方是不想让他们破费,于是没再说这事儿,反而大大咧咧地揽住姜白榆的肩膀,说:“那这样,刚好今天晚上你酒吧的工作结束得早,我也刚好能休个小假,哥请你吃烧烤去怎么样,就后街那家——你也已经很久没去过了吧?”   “他们家最近店面翻新了,前阵子我从那儿经过的时候老板还向我问起你呢。”   方才已经拒绝了对方一次,这次姜白榆就不好再次推拒,刚好最近手头稍微宽裕了些,便答应了,“好,但还是我请你吧,帮忙换班的事情还一直没有感谢你。”   “嗐,和哥这么客气做什么。”张定失笑,再次抬手揉了揉姜白榆的头,在少年抬手拍他之前就闪身撤开,笑道:“那就这样说好了,晚上老地方见。”   “知道了。”   *   张定说的那家烧烤店已经开了十多年,店面从街边小摊发展到一个宽敞的店铺,店主如今也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附近乡镇里的不少孩子都称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   在姜白榆的记忆里,父母还在的时候,空闲时偶尔会带他来这家烧烤店,每次吃完以后,一家三口都会乘着夜色,在晚风中沿着路旁的树影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那是一条对于孩子来说不算短的路,每回到家时,姜白榆都已经支撑不住趴在父亲的肩头沉沉睡去。   过往对于如今的姜白榆来说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脚下盛着晚风的街道却一如往昔。   烧烤店的生意非常红火,因为物美价廉,到了凌晨出来吃夜宵的人基本上都会选择这家店,时间越晚就越发热闹,好在两人专门错开了饭点来的,店里的人尚且算不上太多。   姜白榆刚在崭新的店门前站定,就被恰好端着盘子出来的店老板认出来,那人笑容和蔼,高声唤他:“小榆来了!快来,已经在外面已经给你留好位置了!”   坐在熟悉的树边的空桌上,姜白榆打量了一番四周,发觉距离上次来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又过了一会儿,张定就到了,老板同样热情地同他打了声招呼,接着进屋一趟,出来时往他们桌上摆了两瓶饮料,笑着说是赠送的,没等他们推脱就进了店里。   店里只有两个帮忙端盘子的伙计,烧烤还是老板一个人在忙,对方动作麻利,两人点好东西后没等多久就被端了上来。   事先垫过肚子,不算太饿,因此两个人算得上是悠闲地边吃边聊,在交谈当中了解彼此的境况。   或许是太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又或许是口中的食物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味道,又或者是张定讲起些在酒店工作时遇到的奇葩事时实在太有感染力,姜白榆没忍住,舒展眉眼轻轻笑了起来。   姜白榆不常笑,但他只需轻轻一笑,用张定仅有的水平来形容——就像是被微风吹过后满树绽放的白玉兰花。   从无声的静默中生出无垠的皎洁,当你晃过神来时,就再难从那其中移开眼神。   张定自然也看清了姜白榆神色的变化,说话时声音一顿,接着似无所觉一般继续刚才的话题,中间还不忘喊姜白榆多吃一些。   张定是个极其会活跃气氛的人,加上熟稔,姜白榆和他相处时分外轻松,唇畔的笑意也始终轻轻悬挂着未曾落下。   倏地,被反扣在桌上的手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信息接受提示音,姜白榆一顿,歉意地点点头后抬手划开手机,然而在看见通知栏处发件人的名字,他却不禁眉头轻蹙。   外面的网络不算太好,再加上对方发来的是条彩信,姜白榆皱着眉等了很久,才看见消息栏里一张缓慢加载出来的图片。   点开一看——   是漫天繁星。   拍摄者显然很会寻找角度,看似随手一拍的照片,却恰到好处地截取到了星空中最璀璨的一部分。   姜白榆看了一会儿,随后按灭了手机,没有回复。   他和张定又回到了先前尚未结束的那个话题,但是过了一会儿,姜白榆接着喝水的间隙,抬眸望向顶部的夜空——   明月皎洁,星华斗转。   是很美、又很清朗的一个夜晚。   *   昏暗的车厢内,清脆的声响唤醒猩红的火光,白色的薄烟连同窗外沉重的夜色一起,将男人隐在黑暗中的面容氤氲得模糊而危险。   一旁的车座上随意搁置着已经黑屏许久的手机,然而直到指间的烟雾燃尽,那屏幕都未曾再次亮起。   将烟蒂摁进烟灰缸内,宋纪拿过手机,划开后就进入到与姜白榆的短信聊天界面,除了一张星空照片外,后续未传来新的消息。   今夜在酒局上不可避免地看了出精彩的闹剧,谈判者自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却不过也是个跳梁小丑,计划被打乱后破罐子破摔说出来的话也足够难听。   在场的人都冷汗直流,偏生宋纪神色没什么变化,反倒从头到尾都噙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但当他从酒店内走出来时,脑海中却蓦地响起姜白榆曾经说过的话。   于是宋纪鬼使神差在酒店门口站了半晌,又鬼使神差地地拍了照,最后鬼使神差地给人发了过去。   连宋纪本身都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举动的意义,甚至觉得有些愚蠢。   但事实是他不仅做了,意识还相当清醒,甚至还有闲心去猜对方看见照片后的反应。   就在他觉得少年不回他消息只是因为在打工时,却在错眼看向车窗的一瞬间——   “停车。”   林渡反应很快,几乎是在宋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就踩下了刹车。   “……先生?”   林渡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雇主并没有任何吩咐,反倒偏头看向窗外,唇畔的弧度尖锐得仿佛能够轻易将人颈项划开的冰棱。   “呵。”   被死寂包裹的黑暗中,蓦地响起一声冷笑。   在宋纪眼中,那个本该在辛苦奔波着打工的少年,此刻却在路边的廉价烧烤摊上,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相谈甚欢。 第11章   当领地被冒犯时,领地的所有者难免会生出不快感。   哪怕姜白榆眼下和宋纪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关系,但在他对姜白榆完全失去兴趣之前,对方就已经被自动被圈进了这片领地里。   在另一个人对此毫无意识时,这个想法难免有些自以为是且缺乏尊重感。   但冷酷、自私与残忍是镌刻在宋纪骨子里的东西。在猛兽遍布的丛林里,也从来只有强者才能尽情挑选自己心仪的猎物。   原本像张定那样的人对宋纪来说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或者说,以男人的身份断然不会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本该如此。   可宋纪看着少年唇边清浅的笑意,眼底缓慢地浮现起阴沉的浓雾。   “为什么?”   空旷的后座空间内响起一声喑哑的低语。   林渡闻言,以为宋纪有问题要问,但是等了片刻后没有下文,于是转过身询问:“先生,您在说什么?”   然而目光所及却只能望见男人偏冷的侧颜。   宋纪的视线沉默而持久地凝在窗外的某处,唇角的弧度已经悄无声息地隐没下去,搭在尾戒处的指尖摩挲一瞬,他难得升起几分真情实感的疑惑。   ——为什么,姜白榆对着旁人就能露出那样的笑?   比起姜白榆和另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宋纪更加在意对方此刻在那人面前露出的轻快的表情。   宋纪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他颇为有些不快的事实——自打初见起,姜白榆就从未对他有过一星半点的笑意,哪怕是最虚假的客套。   宋纪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儿,却偏偏,眼下就是这种无意义的小事儿,让他生出点连自己都未曾预料过的愠怒。   *   烧烤结束后,张定原本说要送姜白榆回家,但是姜白榆考虑到对方往返要花费的时间,只说想在回去的路上骑着车吹吹风,张定拗不过他,只能让他在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于是姜白榆便难得放慢脚步,独自一人提着给姜澍打包的烧烤沿着街道往来时的方向走,脱离了热闹的灯火,前往另一侧的街道去取自己停放在街侧的自行车。   皮鞋底部摩擦过有些粗糙的石板路,发出的细微声响,但很快被暗沉的风裹挟着,潜没在长街的阴影里。   走到拐角处,姜白榆没再往前,而是顿住脚步,也没回头,反倒垂头看着蹭了灰的旧帆布鞋面,对着无人的街口轻低声说:“如果您找我有事,请直说就是,没必要鬼鬼祟祟地跟在别人身后。”   姜白榆说完话,又安静地在原地等了片刻,才听见身后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那声音像是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养,走路时甚至带着一种颇有韵律的节奏感,缓慢而从容,仿佛踩着猎物尾巴在跳舞的捕食者。   “这么敏锐啊。”   伴随着脚步声的停顿,一声含了气音的轻笑骤然响起,听见熟悉的声音,姜白榆猛地回过头——角落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伫立着一个人影。   见他看过来,暗处的那人慢慢从暗处走到光下,如同从黑夜中撕扯生出的暗影,温和与诡谲在他身上复杂地交错,生出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危险感。   宋纪一如以往见到的那般,面上浸着沉润的笑意,但那个笑与过往姜白榆在他脸上看到的笑都不相同,显得过分锋锐,又过分凉薄。   宋纪单手插在一侧的裤兜,姿态闲散地在姜白榆面前站定,微微偏了偏头,倾身问:“为什么不回消息?”   “嗯?甜心。”   “宋先生。”姜白榆皱着眉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目光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么晚了,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这么警惕做什么。”宋纪迈开步伐悠然靠近,几步就站定在姜白榆的面前,阴影笼罩在姜白榆身侧,让他毫无任何躲闪的机会。   “这么晚了,独自一人在外面可是很危险的。”   宋纪的神色看起来异常冷静,语调含笑,但眸中的情绪却深邃得近乎于审视,在姜白榆未能反应之前,他便倏地伸手捏住姜白榆的下颚,将他的脸庞微微抬起,才略有些不解地开口:“你看见我很不愉快?”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姜白榆眉眼微动,抬起那只空余的手握住宋纪捏着他的手腕,用了些力却发现没能移开,对上宋纪近在咫尺的暗沉目光,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   他松开手,目光沉静又直白。   “那为什么不笑?”   “……什么?”   姜白榆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次。   但宋纪只是沉着眼,没什么起伏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既然没有不开心,那为什么不笑?”   姜白榆抿了抿唇,静静凝视了宋纪的神色两秒,才轻声说:“宋先生,你在生气吗?”   下巴还被人牢牢把控着,姜白榆暂时歇了挣脱的心思,从头回忆起宋纪刚才的话,才轻轻眨了眨眼,“您今晚拍的夜空,很好看。”   宋纪一怔。   少年的神色并不谄媚,说出的话也并非刻意的奉承,宋纪善于体察人心,对于这些自然再了解不过。   “这倒真是一件怪事儿。”   宋纪没有松手,镜片下的眼眸反倒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件一般仔细地打量着姜白榆,目光交汇间,眼前人的宛如覆了一层明亮的雪。   “姜白榆。”   “你是不是学过下蛊?”   无言着对视半晌,宋纪松了手,后撤一步,两人重新回到安全的社交距离。   姜白榆看着眼前分明已经和他拉开了距离的人,感觉那只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已经缓慢地沿着他的四肢缠绕收紧,此时正睁着蛇瞳垂头向着他吐着信子。   气氛出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倏地,姜白榆眉眼一动,“宋先生。”   “嗯?”   “您还有其他同行人么?”   “只有我一个人。”   “是么。”   姜白榆点点头,然而下一秒,他猛地伸手,摁住宋纪的肩膀将他往路旁狠狠一推。   破空声响起,一只沾满灰尘的酒瓶擦着宋纪的颊侧与他错身而过。   与此同时,两人的周遭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一伙混混模样的人,为首的那人见最初的一击不中,啐了一口,上下打量了宋纪两眼,“这位先生,你很面生啊,不是这片儿的吧?”说着,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哥们儿最近手头有点紧,借点钱花花呗?”   “哈。”   宋纪扯着嘴角轻哼了声,然而余光瞥见身侧站着的姜白榆,原本的打算不知怎么熄了火,他从口袋中掏出钱夹,单手将其中的一沓现金全部取出,往前一甩,“拿了就滚。”   钱像雪花一般落了满地,周围那伙人见状纷纷从地上把钱捡起来,但为首那人见宋纪给钱给得这么干脆,更是坚定了他先欠的想法,于是得寸进尺地笑,“怎么,就给这么点就想把哥几个打发了啊?”   “看你这身打扮,应该还能拿出不少吧?”   宋纪面上神色不变,他落在一侧的手指轻轻捻了捻,然而还没等他有什么举动,身侧便传来一道略微冷涩的声音,“宋先生,你身手怎么样?”   “啊。”宋纪意外地挑了挑眉,偏头一笑,“马马虎虎吧。”   “怎么,小榆树要保护我吗?”   姜白榆没吭声,他深知和眼前这些无赖讲不清道理,遇上这种讨价还价的家伙,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他们打服。   “打不了的话,就站到角落里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的几个人顿时变了脸色。   激烈的打斗一触即发。   这群混混虽然看上去气势汹汹,不过也就是仗着脸皮厚和手里有工具,真要打起架来也只是花拳绣腿,没两下就被轻易撂倒,姜白榆虽然也没有受过正统的格斗训练,但是年纪尚轻就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太知道应该打哪里能让人动弹不得。   哪怕是这样,但对方人数到底占了上峰,就在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使劲想将他撂倒时,身侧横空伸出一只手,将他与那人生生隔开。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痛呼以及骨骼碎裂的声音,衣领处的桎梏松开,横亘在姜白榆与后面那人中间的那只手臂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腰间,将他牢牢圈入了自己的领地。   后背靠入一个偏冷的怀抱,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姜白榆的耳廓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吐息。   “我想了想。”夹杂着木质香的气息再愈发贴近,姜白榆清晰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低沉的笑,“小朋友还是站在旁边看着比较好。”   说完,宋纪展臂将他拉至自己身后。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姜白榆便沉默地站在一旁,看完了眼前这场几乎是单方面的虐杀。   衣冠楚楚的男人下起手来利落且狠辣,犹如某种被压抑许久后放出笼的猛兽,身上的气势压得人哪怕疼痛至极也不敢大声呼号。   姜白榆颤了颤眼睫,目光瞥过宋纪唇畔轻微上扬的弧度,眸光微微闪动。   ——分明这人是在笑着的,姜白榆却切切实实能感受到对方是在生气。   与其说是自卫,不如说是宋纪在借着这些人在宣泄自己的怒气。   这场打斗没多久便呈压倒性的趋势落下帷幕。   从七八个龇牙咧嘴叫嚷着躺倒的人身侧拿起包装尚且完好的烧烤,姜白榆回过身时,就听见倚靠在墙边的男人赞叹似的拍了拍手。   姜白榆见状不再理他,拎着东西转身就走。然而身后的人却也直起身像条影子般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倒也没有同他搭话的意思。   “宋先生。”走了两步,姜白榆停住脚步,侧过身问:“您既然有这样的身手,刚才第一下为什么不躲?”   宋纪眯了眯眼,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语调却既轻又慢,充满难言的磁性,“当然是因为相信你。”   相信以你的性子,一定会推开我。   “是么。”   姜白榆定定看了他两眼,不再说什么,闷头慢吞吞地兀自往前走。   疯子,他想。   如果他没及时把对方推开,身边这人看起来是真的要硬生生受那一下——敢用性命做这种无意义的游戏的人,除了疯子他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不过,姜白榆回想了一下宋纪刚才的表情,心里暗自补充了一句——   应该是平静的疯子才对。   然而没等姜白榆走上几步,一侧的手腕却被一只宽大微凉的手掌抓紧,那股力道算不上重,不疼,堪堪能让人停下脚步。   姜白榆侧过脸,有些疑惑,“怎么了?”   身后的人却不再如来时那般勾着笑,敛下眉眼间有丝阴沉,“姜白榆,你没发现自己在流血吗?”   姜白榆顺着宋纪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臂,那里有一条被划开的一指长的红色细痕,此时正向外溢着鲜血。   “不好意思。”姜白榆用了点力挣了挣,这一次他很轻易地就从对方手里挣脱而出,随后他用另一只手从一侧的衣兜中拿出纸巾,将手臂上的血渍简单擦拭了一下,然后说:“好了。”   “好了?”   姜白榆点点头,虽然感知到细密的疼痛,但脸色仍旧没什么变化,“我回去再处理。”   “我的车停在附近,上面有简易的医药箱。”   宋纪沉着眉,示意姜白榆和他走。   “不用……”   姜白榆拒绝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面前的人忽然迈进一步,宋纪敛下眼睫,少见阴沉地扯了扯嘴角,“我不介意用抗的。”   “……”   车内,那道算不上严重的伤口被人细心地消了毒后又上了药,姜白榆木着脸,对眼前做着完全不符合对方身份举动的人低声道谢:“谢谢您,宋先生。”   掌心里握着的手臂瘦削且骨干,脆弱得像一杆青竹,又蕴藏着难以想象的韧劲与爆发力,握得久了,宋纪只觉得自己的掌心的肌肤也被一点点渗透进了少年身上的温度。   莫名地,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熟人了,阿榆难道不考虑给我换个称呼吗?”   姜白榆眨了眨眼,视线从自己的手臂移到男人被顶光折射得有些模糊的镜片,接着从善如流地改口:“宋纪。”   没有被人叫了全名的不悦,宋纪出乎意料之外露出个颇为愉悦的笑:“你倒是真不客气。”   “我还以为……至少能听见一声哥哥呢。”   男人语调拉得悠长,在这片封闭的空间里,奇异地显出几分暧昧。   “……”   “既然阿榆这次帮了我,那就算是我们扯平了。”   姜白榆闻言一顿,抬眸直视眼前的人,半晌,才缓声道:“多谢您。”   虽然对于宋纪来说或许仅是举手之劳,但他解决姜澍学籍的事情在姜白榆心中始终是一份过于沉重的恩惠,也因此,他始终知晓两人从最初便并非出于平等的地位。   不管宋纪是有心还是无意,至少经过这件事,姜白榆往后再见时,也能以稍微平等的心态同宋纪相处。   “我不是受了好处还要拿乔的人,宋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哪怕是绵薄之力,我也会尽力去做。”姜白榆顿了顿,态度俨然相当认真,“但您如果想要其他的,我也说过了,我给不起。”   “你还真是,一点儿便宜也也不肯占。”宋纪倚着靠背轻轻一笑,紧接着想到什么般又说:“也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姜白榆听后没说什么,转过头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宋先生,或许您并不清楚,对于我们这样的阶层来说,能用来同您这样的阶层游戏的资本太少,一旦不慎失足,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少年说着转过头来,目光宛如月光拂过的琉璃,清净而平和,又被夜色所包裹,显得犹为冷淡,“未来这种东西,往往充满变数,或许哪一天,我真的会在同您的相处中爱上您也说不定。”   “但是爱这种东西,对您来说,其实是累赘,不是吗?”   “那么又何必给彼此增添没有必要的麻烦呢?”   *   那个少年远比他所想象的要更加清醒,林渡心想。   至少不是任何人都能说出像刚才一样的话,那样冷静地剖析自己、又没有丝毫动摇地面对宋纪。若是稍微有些良心的人听到这番话也该放弃了。   可是——   林渡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后视镜。   视线里,宋纪支着下颚的手掌掩盖住了半张脸,面部的神情也被周遭的环境所模糊不清,但纵使如此,丰沛而狂热的兴味却还是透过那人被皮肉包裹的骨骼渗透出来,化为一种近乎于捕食者本能的强烈的兴奋感。   看着男人唇角清浅的弧度,林渡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惜,那孩子遇上了一个不通感情的疯子。 第12章   由于初三的学生提前开学,周末会有学校的老师安排补课,做家教的事情也就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姜白榆计划着用周末空下来的时间再打一份临时工,于是找了个空闲去了网吧,将附近稍微合适一些的招聘信息都抄录并拍了照,回到家整理时已经很晚,于是便第二天打算再情况从中选取出一份。   姜白榆将资料收拾好后,熄了灯后就上床躺下,因为白日里太过疲惫,浓重的困意很快便袭卷而来,牵引着姜白榆立马要坠入梦乡。   然而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却骤然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着急得乱撞窗户的小鸟才能发出的动静,又轻又凌乱,却轻易就将姜白榆从困倦中用力拉扯出来。   姜白榆动作很快地下了床,甫一开门,膝关就立马靠上一具柔软的身体。   姜澍压着嗓子,一面轻轻咳嗽,一面有些脱力地拽着门把手。   “哥哥……”见到哥哥,小家伙向前迈开一步,倒进察觉到不对俯下身来的姜白榆怀里,迷迷糊糊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衣领,“我好难受。”   姜白榆抬手探了探姜澍的额间,灼热的温度从手背处传来。   他顿时心一沉,展臂将姜澍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后又去客厅的医药箱里拿了儿童退热贴以及退烧药,随后又接了一壶温水。   “姜澍,先喝点水。”   小家伙哪怕病了也格外听话,乖乖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把水喝了。   姜白榆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给姜澍额上贴上退热贴,又用毛巾沾了藿香正气水给他擦拭身体。   重复擦拭几次之后,姜澍似乎因为难受劲儿得到缓解,又因为太困睡着了,姜白榆停了手中的动作,将被子重新盖在他身上。   他的动作很轻,擦身体都没反应的姜澍却因为这个动作而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潜意识里,哥哥给他盖上被子就是要离开了。   于是他抬手拍了拍身侧,哑着声有些期盼道:“哥哥,你也一起睡吧。”   “我不困。”姜白榆伸手替他将被子拉到胸口下方,又抬手打开了一旁的风扇。   姜澍得到这个回答,看起来有些失望,但是看见姜白榆的模样不像是要走,渐渐地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姜白榆又给姜澍量了次体温,发觉对方的体温稳定后,将风扇关掉后又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过了半小时姜澍就被捂出了一身汗。   姜白榆帮他把浸湿的衣服换掉,擦干身子,又重新盖上了被子,再次打开风扇。   中间姜澍短暂地醒了一下,又被姜白榆喂了些水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次睡过去后呼吸不像先前那样急促,变得平缓许多,但还是有些温热,看表情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姜白榆见状微微放下心,静坐片刻后,疲倦缓慢地涌上来,但是精神却仍旧清明。   记忆里,姜澍不常生病,哪怕偶尔难受也很快就好,并不会给人带来多大的负担。他本身就格外懂事,似乎连生病这样自然而然的事也总是很担心给姜白榆添麻烦。   但姜白榆却因此愈发感到愧疚。   姜澍会成长成这个样子,大概也缘于他也并没有能够很好地承担起一个兄长的责任。   就在姜白榆考虑着是不是要将再找一份临时工的打算放一放时,掌下压着的被子因为翻动而带起的动静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哥哥……”   身侧传来小小声的呢喃,姜澍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从被中探出一只手牵住姜白榆的袖口。   他的眸光很亮,像是被水洗过的星。这样一眨不眨地看人时,总叫人觉得心软。   “怎么了?”姜白榆俯下身,抬手确定姜澍没有再次发热后,低声问:“是觉得热,还是有哪里疼?”   姜澍埋在枕间的脑袋轻轻摇了摇,然后才轻声说:“都不是,哥哥,我有点睡不着。”   “你能给我念故事书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家伙因为生病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底泛起因为希冀而产生的光芒,姜白榆对上这个眼神,微微一顿,随后抿了抿唇。   “对不起。”姜白榆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摆放整齐的书桌上抽出一本《一千零一夜》,“你想听哪个?”   “都可以。”姜澍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姜白榆先拿了体温计让姜澍夹好,又将书翻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正准备念时,衣摆又被人轻轻扯了扯。   “哥哥。”姜澍再次开口,这次声音稍微高了些,“你能坐上来吗?我想靠着你。”   姜白榆捏着书页的手紧了紧,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顺着姜澍挪开的空位坐上了床,他刚一坐好,一个圆润的脑瓜子便挨了上来,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腰间。   像是初生的小兽在意识朦胧的时候察觉到了找到了可靠的亲人,放下戒备亲昵靠近的模样让姜白榆心底一酸。   “姜澍。”   “哥哥?”   姜白榆抚摸着书本老旧的纸页,低叹一声,“你可以再任性一点的,和我提要求也没关系,比如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说完,姜白榆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姜澍还小,这些理所应当是他去察觉和关照的,这样子说又算是什么事儿。   “没事的哥哥。”姜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嗓音中的依赖感却半点也没减少“……只要哥哥能在身边陪着我就好了。”   姜白榆没再说什么,他一如既往地平稳地把故事念完,又小心地取出温度计,确认姜澍体温已经平稳下来以后,才将周围的药品潦草地收了收。   察觉到姜澍松松地拢在他腰间的手臂,姜白榆栖身的动作顿了顿,却也没拨开,就着这个姿势挨着床沿躺了下来。   他将睡着的小家伙揽在怀里,手心搭在对方的背后一拍一拍,仿若无声的轻哄。   *   姜澍的病好得很快,姜白榆猜测他大概是前一日去田埂上玩被浇湿了水,衣物更换不及时导致的,由此规定他近一个星期内都不可以到田里玩。   但他同时从攒下的钱中抽出一部分来购买了一些二手的儿童读物,因为姜白榆自小的培养,姜澍原本就对书籍兴趣浓厚,于是注意力很快就被姜白榆买回来的那些新书所转移。   姜澍记性很好,不仅能把看过的故事复述得绘声绘色,还能自己发挥想象编造类似的故事,因此周围的同伴都爱叽叽喳喳地围绕着要听他讲故事,便也不吵着要去长辈劳作的地方玩了。   对此倒是有不少邻里对于姜白榆表达了感激。   姜白榆对此常常也只是点头微笑,或者顺着他们的话夸姜澍两句,转头又把这些夸赞照实转述给姜澍,把小家伙说得小脸红扑扑的。   “哥哥,我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棒吗?”   “嗯。”   姜白榆到这时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然后抬手揉了揉姜澍的发顶,“你特别棒,姜澍。”   于是姜澍就会红着脸跑回房间更加投入地阅读。   *   在知道姜澍生病之后,张定倒是特意带了些水果和零食来看望了一次,小家伙彼时已经活蹦乱跳,精神得很。   张定在放下心的同时也凝着姜白榆眼底的青黑,满脸操心地叮嘱他要好好注意身体。   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姜白榆每每表面上分外应下了,但他因为自小生长的环境而一直有坚持锻炼,身体素质算不上差,也相信自己没那么容易病倒,倒也没有过多在意。   但是意外总往往超乎自己所能料想的范围。   *   “小榆、小榆?”   “……嗯。”   姜白榆乍然回过神,就见到张定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抱歉。”姜白榆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强作无异地点了点头,“刚刚在想些事情,不小心走神了。”   “没事就好,要是累了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张定皱了皱眉,看着姜白榆略显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我给你批假。”   姜白榆闻言轻轻闭了闭眼,在缓过神来后点点头,“好,多谢张哥。”又接着补充,“我忙完这桌再走。”   当下正是周六的午时,酒店客流量达到这一日的小高峰,加上不少中学和高校都提前开学,临时的服务生减少了又没来得及招新人,剩下的人工作量自然也就随之增大。   他这个时间走,其他人工作压力怕是更大,但是如果不走……   想起方才一瞬间的晕眩,姜白榆抿紧了唇,端着托盘的手却未曾倾斜分毫,心知自己的状态如果继续留下反倒是给酒店添麻烦,也不打算硬撑,只想着给眼下负责的这一桌送完餐点就走。   还算顺利地地完成服务,姜白榆将托盘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半撑着一侧的墙壁,努力站直身体走走停停地沿着走廊往前走。   脑海中的眩晕感愈发严重,眼前的景色已经扭曲模糊成一片,姜白榆停住歇了口气,一面咬着舌根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一面用分出来的那缕思绪堪称冷静地在思考如果他晕倒后如果有人叫来120给酒店带来的损失该如何弥补。   感觉到状态好些后,姜白榆不由加快了前进的脚步,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拐道传来几个模糊的交谈声,有几道格外刺耳的声音甚至穿透了空气的阻隔,传进了姜白榆的耳中。   “刚才那个家伙也是有够不知好歹的,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也敢使。”说话这人单凭语调就让人感觉格外气盛。   “王少先别生气。您说得是,想对宋先生投怀送抱,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货色。”这一道声音就完全是夹杂着谄媚的附和。   那些杂乱声音从姜白榆耳中穿过,却只起到一个提神的作用。他甚至没有办法去处理那些话语的意思,只能凭借着这些声响确保自己仍然处于勉强清醒的状态。   然而不过下一秒,像是被龙卷风骤然席卷过的混沌感猛地袭来,姜白榆眼前一花,身体不自觉地向前载去,潜意识里察觉到前方有人,他尽力偏开了方向,做好了栽在地上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他的额头重重抵上了一片紧实的胸膛,他往前冲撞时的力道格外地大,来人却连身形都未晃动分毫,反倒从容地抬手,相当稳当地托住了他两边的手肘。   分外醇厚的沉木香涌入鼻尖,带来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姜白榆被这股气息唤醒了一丝神志,抬手攥住了来人的小臂,低着声道歉。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而他自认为眩晕了很长时间,实则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飞快的五六秒,快到一旁的年轻男人看到眼前的情况已经面露嘲讽地开口——   “呵,才刚说完,这就又来了个投怀送抱的。”   “同样的手段耍两次,吴经理,你们酒店的服务生可真有意思啊。”   “让你们招待,就是这么‘招待’的?”   那个人说到后面,语气中甚至带了些高傲且讽刺的笑意,姜白榆听着那人的语调分明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却不知为什么噤了声。   王逸对于宋纪这人的脾性说不上了如指掌,但对方好歹声名在外,他又跟着这人见了些事儿后,怎么着也摸了大概。   他本意是想不动声色地拍拍马屁,顺道在身后这些人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话语权,却不想被男人轻飘飘的一眼止住了话音。   而一旁因为王逸一句话而冷汗直流的那位吴经理也因为这个眼神将解释的话结结实实地吞回了肚里。   “你这长势看起来可不太妙。”   缓过神后,姜白榆听见那道算得上有些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下子,抬头的动作便生生止在原地。   宋纪轻轻挑了挑眉,目光瞥过姜白榆过于苍白的脸色,又顺势掂量了一番手中骨骼格外凸起的手肘,“是没有好好给自己浇水施肥,还是缺少光合作用?”   姜白榆没心思理会宋纪的打趣,他头晕得厉害,时不时涌起的反应让他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支撑点,于是当下有些不受控制地望这人身上靠,额头几乎都要埋进对方的颈间,似乎真的如同对方身旁那个年轻男人所说,是在对他“投怀送抱”了。   “姜白榆。”   宋纪垂下眼,看着少年因为垂下头而露出的那一节颈项,肤色极白,薄薄的肌肉覆盖下的骨骼笔直、崎岖,坚硬又似乎一折即断。   宋纪的语气比起过往同姜白榆交谈时显得有些冷淡,他相当平静地抛给姜白榆一个询问,或者说,是一个选择。   “你需要我帮你吗?”   这句话如同实力强大的捕食者,在面对落入网中的猎物时,佯作好心地询问对方——“只要你说不,我可以选择不吃掉你哦”一样地游刃有余?高高在上。   “我没事。”姜白榆喘了口气,摇了摇头,搭在宋纪小臂上的手紧了紧,“我没事。”   “我没事。”姜白榆垂下眼睫,“谢谢你。”   他重复了好几次“我没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姜白榆并没有听进去宋纪的那句话,或者说哪怕他听进去了,也无心去分析,被生活磨练出的本能让他明白即使对方给予了自己帮助甚至是恩惠,他也要尽可能地离这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宋纪眉心微动,刚想劝说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拧巴,紧接着,就听见姜白榆低声说:“对不起。”   “我现在可能有些支撑不住…能麻烦您…把我带到那边的……”   他话没说完,宋纪便感觉攥着手臂的力道一松,他反应很快地展臂托住姜白榆的腰,连带着将对方的身体往上提了提,紧挨在自己怀里。   再次垂眸看去的时候,怀中的少年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缓,鸦羽垂下的阴影,甚至都未能胜过他本身眼下堆积的疲惫。   “……你还真是。”   宋纪哼笑一声,不过刹那间就从那副无风无波的面貌中脱离出来,恢复成了平日里温和带笑的模样。   身后随行的几个身着深色西服的男人眼见这副场景,看了眼时间后,不禁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宋先生,这位先生不如就交给吴经理招呼,我们接下来的会议……”   说话那人分明看上去也颇具派头,但是在面对宋纪时语气也人就是恭谨的。   宋纪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后,这才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向说话的男人瞥去一眼,轻声道:“会议推迟。”   “——或者说,你们如果愿意自己开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说完,便不再管身后人的反应,自顾抱着人向酒店的门外走去。   留下的人心中叫苦不迭,但到底都是人精,面上并没有将情绪流露出一丝半点,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会议的主人公走了,他们就也不需要再跟着了。   “只是……”一个有些地位的年轻人面对这幅场景还是忍不住开口,“宋先生什么时候这么照顾一个酒店服务生了?”   “难道他们先前认识?”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旁的王逸身上,毕竟对方跟在宋纪身边最久,于情于理都应该对那位的情况了解一些。   王逸在这种视线的围拢之下,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宋纪刚才的举动,简直是他前脚话刚说完,后脚就叫他打了自己的脸,偏生还不能随意发作叫人抓了把柄,只能暗自忍着,吞了这口气。   至于那个服务生的脸,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倒也是看清了的。   不用别人来问他,就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只是见过几面,除了那张脸,那个少年有什么值得宋纪那个疯子对他抱有这么大的兴趣,甚至为其一而再再而三地拂了身边人的脸面。   难道真是无聊透了顶不成?   *   姜白榆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意料之中地是一片陌生的场景。   墙上的装饰看起来不像是医院,反倒像是私人住宅的房间。   没等他过多打量周围的环境,右侧就传来一道前不久才听过的温和嗓音。   姜白榆偏头看去,毫不意外地望见宋纪倚靠在沙发上的身影。   对方似乎刚处理完什么公务,鼻梁上架着副黑色边框眼睛,碎发微垂,散在眼周和鼻梁,衣着宽松 ,看起来倒是比平日里的模样要居家休闲许多,也更加给人以一种对方格外亲善的错觉。   没等他说些什么,对方就已经自顾着接了下句。   “还挺能睡的,看起来是没事了。”   宋纪说着起身向他走来,随后靠在床边俯身用掌心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低低地闷笑一声,“没事的话就起来把旁边的粥喝了。”   “医生说你疲劳过度体力不支再加上有些低烧才导致的昏厥。”宋纪相对平淡地陈述完姜白榆的情况,接着直起身,环臂站在一侧,神色不明地垂眼看他。   “姜白榆,你可真能折腾自己。”   男人只没什么起伏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就不再说话。   这个房间里窗帘的遮光性极好,彼时又被严严实实地拉上,房间内过于昏暗,因此沉默便显得时间愈发漫长。   再加上,姜白榆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宋纪与对方平时给人的感觉格外不同。   虽然不明白对方一言不发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但姜白榆抿了抿唇后还是说:   “这次真的多谢您。”   “如果没有您,我或许会给酒店添很大的麻烦,当然,我也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姜白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越发觉得在当下的境况里,口头的道谢是如此地苍白无力——他甚至没有能力向对方给出应有的报答。   “姜白榆。”   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   与此同时,一只宽阔有力的手掌穿过他的肩颈,抵着他的后心将他撑起,等他坐定后,冒着微微热气的玻璃杯便顺势抵上了他的唇瓣。   姜白榆顿了顿,抬手握住杯身。   鳯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再次抬眼看向宋纪时,对方已经脱去了想象中那副晦暗不明的神情,垂眸看向他时,唇畔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的声音既轻又沉,犹如塞壬的低语。   “交易?”   姜白榆以为自己听错,于是再度重复了一遍。   而宋纪并没有回应他,沉暗的黑眸透过薄薄的镜片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姜白榆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意识到对方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我想雇佣你。”   “……?”姜白榆有些不可置信,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在疑惑后很快冷静下来,问:“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暂时……厨师怎么样?”宋纪偏过头,意味不明地弯眼一笑,“你的手艺不错,我很喜欢。”   眼前的少年难得露出符合年纪的青涩来,宋纪眉眼微动,笑意愈深。   厨师。   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缺他这么一个只会炒普通家常菜且没有资格证的人做什么所谓的厨师。   但对方有没有必要同他开玩笑。更何况,他也确实需要钱。   最重要的是,眼下他还欠了对方好大一份人情。   “合同。”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就抬手打开了一旁的床头灯,并伸手递来一份已经拟好的合同。   这人……分明是早有准备。   姜白榆垂眸认真地阅读起那份纸面的合同,看完后抬眼看向宋纪,“宋先生,这份合同我需要一式两份。”   宋纪眯了眯眼,无端地为他这种保险意识感到欣慰,他抬手从一侧的柜子里抽出另一个文件夹,“放心,哥哥不会坑你。”   姜白榆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垂头仔细看了一遍手里的文件,确定无误后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谢谢您。”   宋纪闻言只缓缓一笑,半明半昧的灯光拂过他的脸颊,衬着那道微沉的声线,竟酿出一丝隐约的暧昧来。   “比起道谢,不如做点实在的。” 第13章   沉蕴的轻笑在静谧的室内响起。   在姜白榆反应过来之前,隐约的木质香气已经先一步凑近了他,这气息极易使人联想到黎明前老旧壁炉里升起的火焰,带着光与暗的交错感。   曾在姜白榆在陷入昏迷前牢牢地包裹了他。   或许是刚睡醒脑子还不太清楚,亦或是这股味道曾让他感到安心,姜白榆下意识嗅了嗅,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抬起头时却对上了宋纪隐含戏谑的目光——   “很喜欢?”   这句话无形将彼此间暧昧的气氛叠得更重,姜白榆对上宋纪近在咫尺的眼,直觉自己此刻如果踏错一步,恐怕就会带来一些无法承担的后果。   于是他果断地偏过头,顺着对方最开始的那句话问,“……你还没吃饭?”   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轻易就让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氛彻底烟消云散。   宋纪垂头闷笑两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略过姜白榆泛红的耳根,随后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起身拉开了些距离,“放心,我还不至于让一个病患立马给我打工。”   姜白榆沉默着瞥了他两眼,下一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顿住,“现在几点了?”   刚醒来时就被宋纪的话给带着走,姜白榆这才想起自己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和张定打过招呼,再加上家里还有个姜澍在……   在姜白榆神色急切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之前,宋纪先一步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宽阔的手掌抵在姜白榆的肩头,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地将他压回床铺里,又随手将床头柜上的粥放在姜白榆手里,“如果你是在担心你弟弟——现在是晚上十点,还没到你正常下班的时间。”   闻言,姜白榆松了一口气,姜澍这边解决了,但是张定那边他还是需要打个电话回去。   然而他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视线里并没有他的手机的身影。   “宋先生,请问我的手机呢?”   “急什么。”   宋纪在做完刚才那些后就重新坐回了那张单人沙发,脱离了床头灯的光线所能照拂到的范围,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融入到黑暗里,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凝视着姜白榆。   “手机不在这儿。”宋纪支着下颚偏过头,笑了笑,“先把粥喝了再给你。”   “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睡一晚再走,或者把粥喝了,我让司机送你。”   “你想选哪个,嗯?”   姜白榆没说话,隔着碗壁传来的温度算不上烫,他索性也就撇了勺子,就着碗沿大口将粥分了几次吞咽下去。   宋纪看着他的架势,捻了捻指尖,莫名笑了一声。   然而没等姜白榆去问这声笑的含义,就听见宋纪的声音再次响起——   “手机在柜子的第二层。”   男人随手一指床沿的床头柜,接着从沙发上起身,看向姜白榆的目光隐去了往日里的探究,竟意外地显得有些平和,“司机在外面候着,想走随时能走。”   “宋先生。”   姜白榆低声喊住了将要离开的人。   “真的谢谢您。”   对于宋纪而言,“道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它可以是交易成功时的客套,也可以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但绝不可能成为利益交换天秤上的筹码。   在他所处的这个圈子里的人,或是为了自身、或是为了背后的家族,通常很难摆脱利益的考量去做某一件事,或者说,他们自小经受的教育,就已经在潜移默化中让他们将谋划的本能刻入与人交往的过程中。   宋纪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出生在金字塔的顶尖,再加上自身出类拔萃的能力,轻易便能将钱权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自认与姜白榆相处的本质也是如此。   但是——   宋纪偏过头去看姜白榆那一半被灯光照亮的沉静侧颜,心底却忽地生出某种陌生的情绪。   然而这种情绪也只是转瞬即逝,快到让宋纪以为那只是一个错觉。   *   宋纪走后,姜白榆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几个未接来电,指尖点了两下选择了回拨。   铃声没响多久,电话那头的人很就快接起。   “小榆?”电话接通后,那头传来张定隐含担忧又掺杂着疲惫的嗓音,“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只是最近有些休息不好。”姜白榆点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到后,抿了抿唇,“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那有什么的,身体要紧。”张定叹了口气,“今天有个不认识的人来帮你请假,说是你玩得很好的同学的家里人,刚好路过,见你身体不舒服就先把你带走了。”   “我之后给你打电话,但是一直没打通,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张定微微松了口气,“也怪我,一直忙着店里的事,没有注意到你的情况。还好你那同学经过——这次病好了以后我可得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听到对方这么说,姜白榆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莫名有些心虚,接下来对方说了什么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了。   张定高中毕业后就出了社会打拼,警惕心算不上低,也不知道宋纪用了什么方法让对方相信了是有同学把他带走这件事。   然而姜白榆的反应却让张定误以为他是难受了没什么力气回应,他在那头“啊”了一声,才有些抱歉地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你还病着呢。”   “总之你没事就好,照顾好自己,我明天再去看你。”   “好。”   姜白榆听声音也明白对方这么晚应该还在忙工作的事,应下后就挂了电话。   紧接着,姜白榆又拨通了酒吧经理的电话,想要解释一下自己晚上没去打工的原因,然而还没等开口就先被对方问候了一番身体状况,随后又被告知了家里人已经帮他打过电话请了假,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   在他低声道完谢后,电话那头的人客气几句就挂了电话。姜白榆握着已经被染上温度的手机,因为难得的安逸而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更加让他难以适应的,是宋纪所表现出的远超陌生人之间的体贴——这份超乎预料的好意让姜白榆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姜白榆想了想,从身上的口袋中掏出全部的现金,总计276元。这些钱对于普通人来说看一个简单的感冒发烧完全足够,但是想必那人请的医生问诊费自然更加高昂。   思来想去,姜白榆还是翻身下了床,又从房间内的书桌上抽了张白纸。   在做这些的时候,姜白榆的视线偶然瞥过那个空下来的粥碗,想起刚醒来时那碗带着明显温度的粥,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但很快又被他否决。   *   宋纪处理完公务回到房间已经是深夜,推门意料之中地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就连曾经躺过人的床铺,上面的每一丝皱褶被人严谨地铺平,整齐得像是这片空间从未有人他人到访。   宋纪的目光随意扫过四周,却在掠过床头时微微一顿。   几张原本皱巴巴的纸钞被人仔细捻平了边角,按照由小及大的面额叠放在床头柜上,又用一艘纸做的小船压着。   宋纪眉尾轻扬,戴着尾戒的那只手动了动,最后还是伸手将那几张纸钞连带着那个纸折的小船一起放进了抽屉里。   *   在签完合同的第二天,姜白榆就从林渡那收到了具体的送饭地址以及时间安排。   而在他问及自己名义上的雇主的忌口时,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说没什么需要顾及的,也不必刻意做什么高级的菜肴,只需要做他自己擅长的家常菜就好。   考虑到姜白榆的身体状况,合同在签下的第三天才开始生效。   因为摸不清对方的饭量,姜白榆按照适当的量做了三菜一汤,用新买的保温桶装好后本想让来取餐的人直接带走,结果却被告知了需要陪同的消息。   没法,姜白榆只能跟着看上去助理模样的人坐上了前往宋纪工作地点的低调轿车。   与他所想的高大建筑不同,对方工作的办公楼看上去相当质朴,但是内里的安保措施看起来做得相当好,堪称严密,不像是寻常企业的工作场所,反倒……   姜白榆不愿多想,紧跟着带领他的人盛着电梯上了顶楼。   厚重的红木门在敲了三声后传来许进的应门声,姜白榆只见待着他的那个人微微侧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了句请进后示意他单独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极轻的“喀嗒”声,姜白榆抬眼,正好对上宋纪隔着镜片望过来的视线。   “坐。”   男人先是点了点茶几旁的沙发,随后挥笔在面前纸张的末端签下自己的名字。   姜白榆没坐,将保温桶往轻声放在玻璃质的茶几上,眼见对方还有事要处理,想着他在这儿恐怕也是打扰,便想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然而没走几步就被一道不咸不淡的嗓音唤住——   “去哪儿?”   “宋先生。”姜白榆收回迈开的脚步,有些无奈地解释,“我接下来还要去酒店打工。”   这个回答让宋纪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搁下手中的笔,转而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随后一道转账成功的通知就在姜白榆的手机上响起。   饶是姜白榆在镇定,也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转账的金额吓了一跳。   他看着显示屏上的一串数字,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宋纪,“宋先生,你给的这些……是不是太多了?”   “这只是一餐。”   这话说完,宋纪立马察觉到眼前的男生眉头蹙得更紧,果不其然——   “我想,这恐怕不太合适。”   宋纪凝视着姜白榆过于漂亮的眉眼,忽然间回想起前两日摆在床头上那些皱巴巴的纸币,终于深切地意识到对方在金钱这种事情上不是一般地犟。   或者说,这是眼前这个少年仅剩的、却又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宋纪曾经堪称地碾碎过无数人引以为傲却又分外可笑的尊严,但是此刻对上姜白榆的眼神,却莫名生出些许烦躁。   压在镜片后的双眼染上几分不悦,宋纪向后仰靠在椅背,微沉了目光看向姜白榆,但面上却仍是那副狐狸似的笑。   “这钱给谁都是赚,我既然觉得你的劳动既然值得上这些,你又何必拒绝?”   宋纪修长的双手从容地交叠在小腹处,似笑非笑地回望姜白榆的眼,“姜同学究竟是在质疑我的决定,还是觉得自己的劳动所得配不上这些回报?”   或许是这人身上的气场所产生的影响,姜白榆竟一时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这就当作是我对你的投资。”   姜白榆一怔。   “阿榆这么优秀,想必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说完,方才还极具压迫感的人轻轻扬起一个笑,起身落座在茶几一侧的沙发上,又点了点对侧的沙发,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坐”他说。   那些为了保护少年的自尊心而说出的话语,在某个时刻,掺杂进了一丝连宋纪也未曾察觉到的真心。   而姜白榆在片刻的犹豫以后,终于坐在了那人面前。 第14章   姜白榆原本还以为宋纪是有事要和他说,却没想到这人仅仅是让他坐下来和对方一起吃饭。   “回去再做也很麻烦。”宋纪噙着温和的笑,“再说了,阿榆不想尝尝自己的手艺吗?”   自己的厨艺怎么样姜白榆自己心里有数,称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仅仅是能做好家常菜的水准。   但是现在就算要赶去酒店也来不及了——这么想着,姜白榆也不再推辞,和宋纪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地闷头吃完了这顿饭。   好不容易结束了和这人单独相处,姜白榆收拾了餐具正打算离开,宋纪却抬手叫住了止住了他。   “阿榆,以后都做两份吧。”   不过是多做一份的事,姜白榆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顺口询问了另一份的忌口,然后就少见地得到了宋纪如同看什么榆木脑袋一般的眼神。   对方瞥了他一眼,只说按他的口味做,接着提笔在手中的文件上写下一排批注。   姜白榆后知后觉,反问,“为什么?”   “和赏心悦目的人共进午餐会让我更有食欲。”   宋纪放下笔,双手交叠支着下巴,他眉目格外深邃,含笑专注地看过来的时候便显得愈发温柔多情。   姜白榆忽略他这一听起来就分外不正经的理由,思索片刻后就点了点头。   “这次怎么不急着拒绝我了?”宋纪眯了眯眼。   姜白榆倒是没多想,照实回答:“如您所说,这样对我来说确实更节省时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在合约期间,您的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毕竟对方给的报酬足够丰厚,姜白榆自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倒是可以满足雇主一点不痛不痒的要求。   “是么。”   宋纪听后没再说什么,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隐匿在镜片后的目光微沉。   因为他难得地没有表现出拒绝,宋纪似乎心情很好,直到姜白榆离开,他见对方面上都还是那副含笑的模样。   *   因为头一天相处得还算愉快,姜白榆第二次去的时候心情倒是放松了许多。   但是这次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却发现宽敞的空间内空无一人,接着被领路的助理告知他宋纪目前仍有个会议要开,对方交代了如果他来了就让他先用餐。   出于礼数,姜白榆自认没有在他人的地盘上自己先一步吃饭的道理,于是在沙发上坐着等了会儿,时间长了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便想着在室内稍稍走动一下。   他没有靠近宋纪的书桌,而是径直走到摆放在角落里的木制书柜前看了看。   书柜很宽大,姜白榆隔着玻璃的柜门看了看,发现里面摆放的书看起来并不只是起到摆设的作用,书册的上下缘都有一定程度的磨损,甚至有许多看起来已经拥有一定的年头,这些书籍的涉猎面也相当广泛,其中商政类占了大头,其次是法律以及心理学类。   很难想象以这人的忙碌程度还能抽空来翻看这些书籍。   姜白榆想着,余光又瞥见角落里最下层的几本看起来分外崭新的书籍,发现是几本欧洲的名著。   看书名都是他没看过的——姜白榆心念一动,又想起这是别人的地盘,于是仅多看了几眼,就移开了视线。   “既然喜欢的话,就拿出来看看怎么样?”   掺了点笑意的低沉嗓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姜白榆被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后退一步,却不偏不倚地撞进身后的人怀里。   对方胸腔的震动隔着彼此紧贴着的衣料和体温传来,因为身高相仿,姜白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垂下的发尾缓慢蹭过他的脖颈。   宋纪单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越过他将柜门打开,颇为随意地就将姜白榆先前盯着看的那几本书一齐拿了出来。   等姜白榆回过神来时,宋纪已经拉开了距离走到沙发边坐下,而他的怀里也被对方塞进了几本沉甸甸的书。   “宋先生——”   还没等他开口,宋纪就已经竖起食指徐徐抵在唇前,随后将指腹落下点了点面前的保温桶。   姜白榆见状抿了抿唇,在对方面前落座后,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时间就这么无风无波地过去了一周,在此期间两人相处的状况平静得连姜白榆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宋纪似乎就真的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厨师,除了头一次外再也没有对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工作日时姜白榆就正常地用完午餐后离开,到了周末则是应了宋纪的提议留在对方的办公室里看书。   对方的书柜在近些日子里多了许多未拆封的书籍,中外读物都有,但宋纪这段时日偏偏又格外忙碌,别说翻阅,估计连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姜白榆哪怕待在办公室里,和对方打过照面的次数也很少。   原本顾虑到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对方工作的担忧也在因为对方的态度和这种日程安排打消。   再加上简源——负责接送他的那个助理有一次意外提到:“你来对我们都挺有帮助。”   她具体没说是什么样的帮助,只说是让他们的工作压力小了些,姜白榆只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但是看在所有人都不在意,便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THE KITE RUNNER》?阿榆读书这么快啊。”   沉闷的笑声悠悠地落在耳畔。   姜白榆在短暂地停顿以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回头,只垂了垂眼,“宋先生,您走路一向是这样没有声音的吗?”   “是你看得太投入了,甜心。”   宋纪就着双臂撑在沙发椅背上的姿势俯下身,目光瞥见姜白榆手中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他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问:“阅读感受如何?”   不管是书中主人公的自我救赎抑或是与亲情和友情相关的内容都非常令人感动,但姜白榆直觉对方问的不是这个——   “您想说什么?”   “阿榆很在意身份的差距?”宋纪凑近了些,分明是询问的语调,语气却更像是在陈述事实,“如果因为这个就彻底杜绝双方更深一步交往的可能,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个机会来让彼此加深了解。”   这番话说得婉转又符合情理,看似温和地将主动权交入了姜白榆手里。   姜白榆没说话。   他虽然不明白当下的话题为什么突然就跑偏到了这个方向,但他多少有些清楚,这种时候如果犹豫甚至是拒绝,在外人看来应该能称得上是不识好歹了。   其实以这段时间和这个男人算得上平和的相处来看,此时的他应该点头才对。   “多谢您的好意。”但姜白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再没了下文。   意料之外地,被这样拂了面子,宋纪倒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那双深若寒潭的眼定定注视了姜白榆的侧颜片刻,随后一点点溢出幽幽的笑意。   “那可真是遗憾。”   “……抱歉。”   宋纪闻言自喉中溢出一声轻笑,他的视线划过姜白榆浓长的眼睫,最后落到他抿平的唇角,末了,耸了耸肩,用异常温柔的语调附在姜白榆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是贯穿了他手中这本书的一句台词——   “For you,a thousand times over.”   这天晚上,当姜白榆忙完一整日的工作,裹挟着疲惫躺倒在卧室狭窄的床上,第一次主动回忆起过往和宋纪相处的时间。   这个男人的存在对于姜白榆的日常而言,实在是太过突兀,甚至称得上格格不入。   他骤然出现在姜白榆堪称平淡的生活当中,时至今日,姜白榆细数过去几次相遇,惊觉对方似乎总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那道沙哑的、湿热的风隐约间在耳廓处浮现。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随后翻转过身。   可惜。   在陷入梦境前,姜白榆想。 第15章   那次隐晦的试探被两个当事人不约而同地掠过,至少在表面上,彼此都仍按照先前的方式在继续相处。   这段时日宋纪看起来比之前要更加忙碌,常常姜白榆到的时候对方不是刚从某场会议中下来,就是在批阅堆成小山的文件,见他来了,倒是先会放下手中的和他一起用完午餐,等到姜白榆准备离开的时候,对方也已经重新坐在案桌前或者整理着装即将赶往下一次会议。   偶尔对方空闲下来时,会随口询问他借走的书籍的阅读进度,或者和姜白榆聊一聊他感兴趣的话题。   虽然姜白榆对这个男人的身份背景并不十分清楚,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他所想象的要更加博闻强识,在姜白榆所不了解的领域或者遇上不了解的知识,对方的讲解往往极富耐心。   因此他同宋纪的相处算得上愉快,对方甚至不需要刻意操控,就能够完美地引导一整个对话的过程。   姜白榆很清楚,这是对方居于上位者向下兼容的一种方式。   很多时候,姜白榆会忍不住感叹这个男人确实深谙如何把握人心,又太擅长以退为进,像是个再娴熟不过的猎手,放低姿态后在猎物所能接受的边缘反复试探,直到对方放松警惕,自动落入自己谋划已久的陷阱中。   这样的人,倘若想要取得某个人爱慕,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但姜白榆心知宋纪对他大概也是一时兴起,或是将和他的相处当作什么有趣的消遣,或是觉得他是个还算顺眼的摆设,总归是为了某种目的。   奈何在这段关系中,姜白榆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下风,因此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等——等到宋纪的兴趣彻底消耗殆尽,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离开的那天。   好在对方的工作在近期似乎进展到了收尾阶段,很多时候也并不在办公楼里,姜白榆送饭的次数减少,自然也就不必每日同他见面。   而在从林渡那收到周末两日不需要去给对方送饭消息的当天,姜白榆先是估计了一下手中的积蓄,随后计划抽出周六一天的时间带姜澍去一趟市中心。   暑假的时间姜白榆几乎都用来打工攒钱,忙碌得像一只疯狂转动的陀螺,几乎没怎么完整地抽出过空闲陪伴过姜澍,难得遇上不需要打工的周末,用来带小家伙去玩实在再合适不过。   在提前一天告诉姜澍这件事后,对方简直肉眼可见地表现得格外兴奋,第二天甚至起得比姜白榆还早,洗漱完后就兴冲冲地跑去院子后面喂了鸡,又给菜圃里的菜苗浇了水。   姜白榆起床的时候正好撞见小家伙满脸笑意地从院子后面回来,虽然这些事儿平时姜澍都有在帮忙做,但姜白榆还是莫名被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积极劲儿弄得哭笑不得。   于是他也很给姜澍面子地迅速收拾洗漱,将自行车从矮棚里推出来,载着对方去镇上吃早餐。   彼时澄清而缥缈的薄辉透过路旁榆树繁密的枝叶隐约摇下,连带着晨间涌起的第一缕风,拂过少年的脸庞,将他眉间恍若远山的幽雾化作原野中最具生意的新芽。   姜白榆去的早餐店的老板娘和他们相熟,见到兄弟俩少见地一同来吃早餐,惊讶地笑着,探出头同他们打招呼,“小榆和小澍今天这么早就来啦!是有什么安排嘛?”   “对!”姜澍笑出两汪酒窝,用力点了点头道:“哥哥今天要带我去市里玩!”   “这么好啊。”老板娘眯着眼笑,刻意放柔了嗓音,“那你今天要好好跟着哥哥喔!”   “我会的!”姜澍乖乖点头。   姜白榆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在提及自己的时候礼貌地应答几句,其余时候就看着姜澍和老板娘以及周围熟客的互动,眼见对方被逗得咯咯直笑,唇畔也不自觉地签开一丝极浅的笑意。   不久后,点好的粉汤被端上来,两个碗里果然不出意外地都多卧了一个荷包蛋。   抬头看去时,老板娘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冲他微微摆了摆手,姜白榆便不再说什么,默默收下了这份好意。   *   南江市虽然比不上其他的大城市,但市中心的规模算不上小,应有的商城和游乐设施也一应俱全。   最近市区里又新开了一家小型游乐场,吸引了周边很多带孩子的家长,加上又是周末,姜白榆带着姜澍从挤满人的中巴车上下来的时候,附近的街道上已经陆陆续续涌上了不少行人。   姜白榆的本意也是带着姜澍去趟游乐场,但是刚到了门口,就被一道阻力扯住了衣角。   “我不想去,哥哥。”姜澍把头摇了又摇,看起来非常迫切地希望他能打消这个主意。   “为什么?”姜白榆不解,“你之前不是说班里的同学去了觉得特别好玩,你也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我只是好奇而已。”姜澍又摇了摇头,拽着姜白榆的衣角使了点劲企图向后退,“人太多了,我不喜欢,哥哥。”   姜白榆不语,他顺着姜澍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半蹲下身,神色认真道:“姜澍,今天出来只是想让你开心,所以你不用考虑太多,我心里都有数的。”   虽然他们的条件很有限,但是姜白榆还是想尽己所能给姜澍一个更为丰富的童年。   “下一次吧。”姜澍闻言仍旧摇了摇头,他向前一步抱住姜白榆的脖颈,小小声说:“下一次吧,下一次再和哥哥一起去。”   “……好吧。”   到最后,两个人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也就是在附近的街道逛了逛,然后拐到附近极具性价比的小吃街吃了午餐。   小家伙倒是很开心,一路上叽叽喳喳,将攒了很久的、发生在学校里和伙伴间的趣事儿一件件地和姜白榆分享,姜白榆大多时候在安静地听,偶尔附和两句,再揉一揉姜澍的头。   下午的时间因为外头日头太晒,姜白榆带着姜澍进了有空调的大型商场,虽然不买什么东西,但两个人也饶有兴致地一层一层逛下来,权当是在散心。   虽然逛过的店五花八门,有趣的东西也多,但姜澍倒是没提出过想要什么玩具或者零食,只是在进入一家评价的连锁精品店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小黄人的钥匙扣看了好一会儿。   姜白榆离了对方好些距离,眼见小家伙将挂件的吊牌轻轻翻过来,看了眼价格之后又沮丧地盖了回去,随后下定似的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货架。   出了店门后,姜澍自然而然地伸手要牵姜白榆的手,但他没等牵到自家哥哥,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质地偏硬、有些圆的物体。   姜澍收回手定睛一看,在看见掌心里的东西后,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   “哥哥!”他抬起手里的挂件,欢快又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   “嗯。”   姜白榆再次牵过他的手,笑意在眼底浅浅浮现,“走吧。”   *   姜澍似乎很喜欢那个钥匙扣,一路上都紧紧地握在手里,走起路来也蹦蹦跳跳的,但是没逛多久,对方就说累了,想让姜白榆带他回家。   “怎么了?”   以他对姜澍的了解,对方是能在田埂上跑上一个下午都不带累的人,更何况现在是出来玩,怎么可能走几步路就累了。   见姜澍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姜白榆顿时皱紧了眉头。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姜澍小幅度地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   “哥哥你今天已经陪我很久了。”姜澍握着他掌心的手指蜷了蜷,抬起头说:“你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姜白榆没说话,他抬手看了看时针指向“4”的手表,又垂头看向姜澍,“听说晚上游乐园附近会放烟花,我想看完再走,你陪我好不好?”   他的语调没发生什么变化,仅仅是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格外温柔。   一听是要陪哥哥,姜澍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点头:“好!”   于是两个人在商场里找了家书店看了会儿书,又简单吃了晚餐。   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周围街道的店铺都亮起了灯,路中的行人比白天要更多,姜白榆牵着姜澍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明身处闹市,内心却觉得格外安宁。   走到过路时的斑马线边时,一阵古朴的乐声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被灯火照耀的城市上空缓慢响起。   姜白榆望向坐在路旁戴着墨镜拉二胡的老人,抬手从兜里拿出五块钱,碰了碰姜澍的肩膀,说:“去吧。”   于是姜澍借过钱,很自然地跑到那老人面前,将钱轻轻地放在那个破旧的纸箱里。   乐声没停,绿灯亮起,姜白榆牵着慢跑回来的小家伙,慢慢随人流向前走去。   等过了马路,姜白榆才听见姜澍轻扯他的手腕后说:“哥哥,之前小颜他们跟我说,那些在路边乞讨的人,有的是在欺骗我们——他们说不定比我和哥哥还有钱呢!”   “姜澍。”姜白榆顿了顿,垂头问他,“你觉得刚才那个叔叔的二胡拉得好听吗?”   “我不懂听二胡。”姜澍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但是我觉得好听的。”   “那他就不是乞讨,我们也不叫施舍。”姜白榆将手搭在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语气和缓,“我们听了人家的演奏,就要付给人家演奏费——那是别人应得的。”   “再说,我们每次也只能给出一点点,也许有人真的是骗子,但如果正好帮到真正困难的人,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明白了。”姜澍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   小孩子记性短,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走了几步后,姜澍抬手指着不远处卖棉花糖的推车问姜白榆:“哥哥,我能吃那个吗?”   姜白榆怔了怔,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因为性价比的原因,从来没有给姜澍买过这个。   “可以。”   姜白榆点头,带着姜澍过去挑了个颜色。   在等待的过程中,姜白榆又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低头看去时,就对上姜澍那双像是落满了繁星般亮晶晶的眼。   “哥哥,你能抱我吗?”   姜白榆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姜澍似乎特别喜欢撒娇。他的余光瞥见从身侧走过的一家三口,高大的父亲将孩子架在肩膀上,母亲走在父亲身侧,有说有笑,看起来格外温馨。   姜白榆收回目光,半弯下腰,张开手,“来。”   于是姜澍顺势趴在了他的怀里。   就这会儿功夫,姜澍要的棉花糖也做好了,小家伙接过来先学着别人的样子扯了一块递到姜白榆嘴边,眼看着他吃下了,才开心地继续吃自己的。   等到最后一口棉花糖吃完,天际也乍然传来一声轰响,璀璨的烟火从他们的头顶升起,又化作无数的流星向四周散去,将沉寂的夜空铺得明亮。   “哥哥!烟花!”   耳畔传来姜澍低声的呼喊。   姜白榆望向头顶那些绽开的火花,半晌,弯眼轻轻笑起来。   光拂去他眼底久久凝结的霜,衬得那对长长的眼睫也像是即将染火的蝶的翅膀。   “我看到了。”   *   看完烟火后,姜白榆沿着来时的路缓慢地往回走,视线无意间瞥过路旁时,有刹那间闪过的车影让他停住了脚步。   “哥哥?”   “没什么。”   ——大概是他看错了。   “宋先生?”   低调的黑色轿车内,坐在副驾驶的林渡偏过头来询问后座的人,“需要让我和姜同学打声招呼吗?”   说来也是有缘,他的上司似乎常常能在无意遇见那个少年。   宋纪没有回答。   姜白榆的笑像是某种需要抽取的限定礼品,宋纪以为得到它只需要花费心思达到某种条件,但事实上,它似乎只需要某个足够刚好的时机。   这是第二次,宋纪想。   不管是那个叫张定的,还是姜白榆家里那个小屁孩儿,都迎面见过这人笑起来漂亮得不得了的样子。   车内空调的气温调得很低,但宋纪还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子躁郁与难言的干渴。   回想起姜白榆刚才的那个笑,宋纪并没有感受到那些浪漫诗篇里所形容的春风拂面和清凉干爽,反倒觉得对方唇角的弧度像一把隐秘的钩子,轻易就将潜藏在夏夜里的暑热重新掀起,又推向炙灼的高峰。   宋纪收回视线,抬手调低了空调的温度,低声吩咐,“开车。”   在回去的路上,姜澍一改看烟花时的精神抖擞,趴在姜白榆怀里睡得格外香。   姜白榆抱着他,坐在返程末班车上,依着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富丽的金走向静谧的黑暗,心底渐渐升起久违的轻松。 第16章   从市中心回来的第二天,姜白榆清早起来去集市买完菜,又顺路在买衣服的摊子给姜澍买了两套衣服。   前一天去逛商场,经过售卖衣服的店铺,他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给姜澍买过衣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身高抽条得快,姜澍平时穿的衣服的袖口和裤子的下摆都已经短出一大截,有的因为太旧,甚至破了口子,还是姜白榆拿针线用图案给他缝上去的。   这些衣服穿着在家或者去玩倒还好,但是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总穿着旧衣服到新的环境里去见人似乎也不太好。   提着以相当实惠的价格成交的衣服离开摊前,少年清瘦高挺的身影重新混入熙来攘往的赶集人群,四周嘈杂的声音将微小的讨论声隔绝在身后。   等到看见姜白榆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那买衣服的老板才和旁边另一家买衣服的摊主用方言小声交谈起来。   “那娃儿一年到头的要照顾家里,衣服都旧成那样子了都不舍得给自己换一套,也是好辛苦喔。”   “各有各的难处嘛。”另一个被搭话的摊主回应,“不过那娃儿争气得很,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撒。”   “白榆啊!”   姜白榆刚提着买完的东西回来,刚到村口就被早起晨练的老人含住。   “怎么了奶奶?”   “今天家里有喜事哦,快点回家撒!”   姜白榆不明所以,点点头后就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然而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已经看见那扇老旧的贴门前叽叽喳喳地围了一圈人。   “哥哥!”   姜澍眼尖,看到他的身影,穿着外穿的拖鞋就一路“啪嗒啪嗒”地小跑着向他奔来。而那些聚集在他家门口的村民看见他的身影,也纷纷笑着招呼他。   姜白榆看着这幅场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便看到人群当中走出个邮递员模样的人,看见他来,也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姜白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本想着招呼对方进屋坐,但是对方摆摆手表示还要赶去下一家,他就也不再坚持,让姜澍接过手里的东西到屋里放好,又进屋倒了杯温水,拿上身份证一起走到门□□给等候的邮递员。   在确认过他的身份后,那人点头笑了笑,将手中的邮件郑重地递到他的手上。   “恭喜你,小同学。”   虽然先前就已经查到了录取结果,但是当姜白榆真正把录取通知书捏在手里的时候,才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天下午,姜白榆带着录取通知书,买了些水果,独自一人去了一趟葬着他父母的墓园。   事实上,距离双亲去世已经过了将近八年,姜白榆早已经有些记不得他们具体的模样,唯有翻看幼时父母留下的相册,才能依稀回忆起一些与他们相处时的情景。   记忆里,母亲是很率性的性子,做事风风火火,笑声爽朗明亮,会叮嘱小小的姜白榆不管在什么时候受到欺负都要学会反抗,而父亲是做科研的学者,性格温和宽厚,对待家人极有耐心,会用极其生动的语言给姜白榆讲述研究当中发生的故事,是他理想路上的启蒙老师。   姜白榆独自一人在父母的墓前坐了很久,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在临走前,对上照片里年轻英俊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记得你说过,虽然大家生长在同一片星空下,但只有格外闪耀的星星才能被人看见。”   “我会一直向前走的。”   “所以,要一直看着我们啊。”   回去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又不久后就细细碎碎地下起了小雨,南江的夏日惯常多雨,且天气阴晴不定,姜白榆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但他今日出门时没有带伞,因此只想着赶紧回家。   所幸他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雨就下大了起来,姜白榆放下录取通知书,皱眉看着窗外骤然降下的倾盆大雨,想着叫姜澍一起帮忙把晾在屋外的衣服收起来。   然而他喊了几声却没听到回应。   “姜澍?”   “姜澍!”   小家伙的房门是敞开的,姜白榆屋里屋外都看了一眼,确认姜澍不在家中后,眉头拧得更紧,仿佛结了一层厚重的霜。   他以为姜澍是出去和伙伴玩却被雨困在村里的某个地方,但是他撑伞在对方经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身影,随后拨通了几个他常去的伙伴家里家长的电话,在得知都没有见到人后,姜白榆心底的不安变得愈发浓重。   彼时雨已经越下越厚,逐渐将街道分割得支离破碎,也将人的视线都遮蔽得有些不甚分明。   乌云遍布,大雨滂沱,和双亲去世的那个傍晚格外像。   姜白榆焦急得又四处问了人,好不容易才得知小家伙前不久跑去了镇上,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往镇上赶。   在过分强烈的雨势下,街上的行人十分稀少,但饶是这样,姜白榆也没有张望到姜澍的身影,手机里同样始终没有传来附近的邻居帮忙找到人的消息。   天际雷声轰鸣,积雨的云层越压越低,姜白榆的心情也愈发焦灼,而自始至终埋藏在心底的恐惧,也在看见不远处的路中突然出现的一道弱小的身影以及他身前那辆被雨水遮挡导致来不及刹车的轿车时达到了顶峰。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了行动。姜白榆反应过来时,他和被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儿已经到了路的对侧,被他揽在怀里的那个孩子似乎被吓坏了,回过神来后哇哇直哭,姜白榆被她的哭声唤回神志,这才察觉到双手手肘以及右侧肩膀的膝盖传来被烈火灼烧般剧烈的疼痛。   女孩儿的父母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忙不迭地向他道谢,姜白榆对此没什么反应,超负荷的奔跑和过度消耗的心力让他难以自控地陷入耳鸣,此时所有声音都短暂地隔绝在外。   姜白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剥空思绪的行尸走肉,他想要操控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抖,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没有。   女孩儿的母亲见状想要将他扶起,然而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   “姜白榆。”   熟悉的低沉声线生生撕开周遭恶雨声以及耳中的嗡鸣声,在姜白榆耳畔清晰响起。   一只强韧有力的手臂穿过姜白榆的腋下和腰背,避开他所有可能的伤处,稳稳当当地将他从地上扶起,从暴雨的侵袭中剥离出来,彻底纳入自己的羽翼当中。   雨声被宽大的伞面隔绝在外,姜白榆右腿受伤无法无法站直,因此只能脱力地倚靠在对方怀中,随之而来的,则是鼻尖愈加沉厚的沉木香。   “今天不该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么,应该高兴才对,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没等到他的回答,这道声音在片刻后重新响起。   只是这一次,似乎包含了一些姜白榆听不分明、也无心去听的感情。   “别哭。”   在磅礴的大雨中,姜白榆听见宋纪这样说。   他想说自己没哭,但是眼中夺眶而出的泪水早已不知不觉地沾湿了对方的衣领,身上的雨水也在倚靠中浸透了对方的衣料。   暴雨,雷鸣,以及飞驰而来的车辆。   这样的场景已经带走了一次他的亲人,他不能重蹈覆辙。   “宋纪。”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得愈发汹涌,姜白榆眨了眨眼,抖着手攥紧了眼前人的袖口,竭力保持着镇定,嗓音沙哑、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帮帮我。”   他说——   “你帮帮我。”   “求你。” 第17章   十岁以前的姜白榆拥有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趴在父亲背上看见的崎岖蜿蜒又洒满星光的乡间小路, 牵着母亲的手跑过时田野间裹挟着绿意呼呼吹响的风,每晚睡前听不完的奇妙故事以及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怀抱。   但这些全都消逝在十岁那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雨夜。   年幼的姜白榆在闻讯赶来的邻居怀里远远看见过狼藉的事故现场,又在医院得知双亲抢救无效的消息。变故中, 父亲用宽厚的肩背护住了母亲, 母亲又拼尽全力保护了即将诞生的孩子。   于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带走了他的双亲,唯独留下了姜澍。   姜澍是诞生在雨里的孩子, “澍”是父亲为他定下的名字。   母亲说“澍”是及时雨,曾经的姜白榆不知道什么是及时雨,他只知道在父母离世以后, 姜澍就是他仅剩的、能够相依为命的亲人。   梦中的姜白榆头一次真正地去回顾自己过往十八年的人生, 忽然发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度过了一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光, 漫长到他和姜澍都已经渐渐长大,又短暂到那些苦难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在破碎得足以令人心痛的遭遇中挣脱出来,牵着那只小小的手独自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长、长到姜白榆回过头去,却发现苦涩比甜蜜更多的路。   经久的苦难让姜白榆得以窥见自己的软肋,又在时间的沉淀与世情的淬炼下, 变得强大而温柔。   不知过去了多久, 姜白榆感到梦中的自己落入一片广阔的海,母亲的怀抱化作温暖的潮水,将姜白榆推回现实的岸, 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 也化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思绪回笼, 姜白榆费劲睁开眼, 率先看到的就是姜澍趴在他身边看起来分外沮丧的身影,对方似乎担心吵到他, 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小声地啜泣着。   “哭什么。”   姜白榆的声音很轻, 又伴随着初醒时的沙哑,姜澍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噌”地直起了身子,抽了抽鼻子后,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哥哥!”   “你难受吗?要喝水吗?”   姜白榆摇了摇头,抿着唇径直坐起身,看着姜澍眼下的泪痕,曲起指节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随后就这么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眼底的情绪很淡,并不严厉,反倒透着股异常的沉稳。   每当姜澍犯错,姜白榆总会用这样过分沉静的目光看他,在长久积累的威慑力下,姜澍的哭声也下意识地渐渐小了下来。   直到他慢慢平复好心情,姜白榆才敛着眸神色寡淡地开口:“今天为什么乱跑?”   “哥哥送我的东西,弄丢了。”姜澍摇了摇头,说起这个,他眼里又不自觉地含了两包泪,但又不敢让它们轻易流下来,因此看起来格外委屈,“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哥哥。”   “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个方向的姜白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掉你?”   “那个带我们回来的——”姜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么称呼宋纪,最后还是叫到:“叔叔。”   像是说起了什么伤心事,姜澍的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一滴一滴砸了下来,“他说因为我到处乱跑让哥哥生气了,如果我不好好和哥哥道歉,然后保证要下次不这么做了的话,哥哥就会把我丢掉的。”   “哥哥……”小家伙怏怏地叫了一声,看起来既愧疚又不安,“我会听话的,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有些时候,由旁观者说出来的话效果的的确确要比当事人的表现的态度更奏效,不过姜白榆大多数时候是独自一人带着姜澍,所以在进行教育的时候很少有能够同人一起配合着唱红、白脸的机会。   宋纪的话虽然过分,但应该也足够让姜澍长个教训了。   姜白榆一言不发就这么淡淡地凝视着姜澍的模样,让小家伙有些受不了,眼看着对方泪眼汪汪地又要来扯他的袖口,姜白榆才低叹一声,将手掌轻轻覆在姜澍的头顶,“仅此一次。”   “下次再有这种事,必须先告诉我。”   “知道了哥哥。”姜澍忙不迭地应到。   生怕姜白榆不信,姜澍重重地把头点了又点。   观察到姜白榆醒来神色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紧绷,姜澍也稍微放松下来,又谨慎地拉了拉姜白榆的衣袖,“哥哥,你有哪里痛吗?”   “那个叔叔还和我说,哥哥为了找我淋了很多雨,还受伤了,特别特别疼。”   其实那些伤口自他醒来以后就一直在隐隐作痛,但是姜白榆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他吓你的。”   “哦……”   他在姜白榆醒之前一直守着,再加上哭了好久,此时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脑袋一顿一顿,好几次都直接挨到了床铺。   姜白榆见状,掀开被子让他上了床,姜澍则一挨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姜澍睡熟以后,姜白榆才有心情来梳理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   他记得,他求了宋纪帮他找人,对方派出去的人效率很高,很快就找到了缩在某个狭窄的屋檐下躲雨的姜澍,而他在见到人之后脑海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之后的事情则是毫无印象了。   思及此,姜白榆垂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干燥舒适,已经被人换过了,又掀开衣服看了看身上的伤口,再看见,他现在所处的房间与上次昏迷后醒来看见的房间是同一个,与上次不同的是,眼前并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就在姜白榆这么想着时,紧闭的房门被人礼貌地敲了三声,随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外打开。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看见他醒了之后并不意外,似乎是特意计算好了时间。   “宋先生。”姜白榆点点头。   宋纪听见他的称呼,轻轻挑了挑眉,倒没说什么,只迈步向他走来。   他的步子很宽,几下就停在姜白榆的身侧,随后又姜白榆反应过来之前,用手背在他的颊侧轻轻拂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并非这人往日惯常表现出的那种暧昧,却莫名透着一股子亲昵的味道。   “凉。”   宋纪敛着眉,视线落在姜白榆上翘的眼睫,语气意外地没什么起伏,“喝点粥?”   这么晚了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再加上也没什么胃口,姜白榆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时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淡,落在宋纪眼里,不知是戳中了对方的哪个点,姜白榆只听耳旁响起一道不明显的气音,紧接着就传来对方刻意压低了的声线——   “怎么,对这个小哭包就和颜悦色的,对我就没个好脸?”   虽说对方现在的模样也格外新鲜,但到底和宋纪预想当中有些差距。   姜白榆闻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比较出自哪里。   “并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   宋纪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姜白榆片刻,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的眸色很深,唇畔的笑容也浅,看起来与往日那副温和的模样有些许出入。   半晌,他掩下眸底的潮涌,视线略过一旁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姜澍,起身打算将房间留给屋内的两人。   “宋纪。”   姜白榆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纪被这个称呼取悦,他偏过脸,轻笑出声,“怎么,要哥哥陪睡吗?”   “谢谢。”   宋纪搭在一侧手肘处的指尖轻点,意有所指道:“我说过——比起道谢,不如做点实在的。”   姜白榆闻言,对上宋纪含着戏谑望过来的眼,垂眸看了一眼睡着的姜澍,又再次抬眼看向他,“你过来。”   宋纪挑挑眉,在这种近乎指使的语气中靠近,“怎么?”   姜白榆不语,他抬手一把攥住宋纪穿着的浴袍的衣领,将人向下一扯——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着脸颊的肌肤飞快擦过。   “这是你想要的吗?”   姜白榆松开手,他的声音很轻,衬着眼底的情绪,朦胧得如同夏夜里捉摸不透的晚风,又像是刚才落在宋纪颊侧那个一闪而逝的吻。   宋纪撑在床铺上的指节微微曲起,手背上的青筋猛地凸起一瞬,又很快隐没在苍白的皮肤下,他的舌尖抵过被姜白榆吻过的一侧脸颊,蓦地,眯着眼低笑出声。   “姜白榆。”   男人就着这个倾身看他的姿势,压着声儿,将视线死死凝在姜白榆脸上,看着他平淡如水的表情,目光微沉,刚垂着眼想靠近一步,就被一只手掌虚虚拦在半空。   “我要睡了。”姜白榆说。   宋纪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定定地注视了姜白榆半晌,见他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后,才咬咬牙,骂了声,“操。”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人像是撕破了外在的那层伪装,露出原本极富侵略性的模样。   姜白榆眨了眨眼,面上仍旧毫无波澜,他暗自捏紧了搭在被上的手,尽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别的表情,故作不解地询问——   “您不满意?”   “当然不。”宋纪勾了勾唇,转瞬间又恢复了原本一派温和的模样,他的视线落在姜白榆红润的唇瓣,舔了舔唇,笑得意味深长,“下次换个别的地方。”   “哥哥会更高兴。” 第18章   即使前一天的经历混乱且狼狈, 但自小养成的生物钟让姜白榆次日仍旧醒得很早,他坐起身,没有惊动睡得正香的姜澍,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控制着音量洗漱完后, 姜白榆才推开门走出卧室。上一次走的匆忙,姜白榆这一次才有闲心正式打量了一番当下所处的空间。屋内总共分为上下两层, 空间开阔,装修却极为简洁,比起长期的住宅, 更像是一处临时的居所。   姜白榆对他人的住处没什么过多的好奇心, 大致扫完表面, 就习惯性地往厨房的方向走。   毕竟昨夜才受了人恩惠,纵然谈不上报答,姜白榆也想着至少先帮人解决一下早饭。   却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宽敞的厨房内,背对着他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长袖家居服,袖口被挽到手肘, 露出紧实的小臂, 一手随意地揣在裤兜,另一只手地则相当熟练地搅拌着砂锅中热气蒸腾的食物。   姜白榆轻轻嗅了嗅空气中飘散的香味,猜测应该是廋肉粥。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他头一次被带来的那晚产生的猜测。   察觉到他的到来, 里面的人微微偏过头来, 那双狭长的眼眸没了镜片的遮挡, 掩在略长的额发下, 将原本的压迫感收敛些许,倒显出几分不经意的慵懒。   “醒了?”   姜白榆点点头, 对于面前的这幅场景似乎有些意外,他迎着宋纪的视线走上前, 又看了眼锅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有啊。”   宋纪笑了笑,用勺子舀了一小勺放在小碟里,吹了吹后递给姜白榆,“尝尝?”   姜白榆接过,尝完后轻轻眨了眨眼,随后抬眸,“有点淡了。”   其实味道不差,但是比起那晚喝到的粥来说要淡上一些,大概也不合适眼前这人的口味。   然而宋纪听完只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又随意搅拌了几下后就关了火。   姜白榆看着他的动作,以为对方纯粹是懒得再往里面加盐,刚想提议让对方先尝尝,就见宋纪拿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温水,单手从上扣着杯沿将玻璃杯放进姜白榆的手里,目光淡淡扫过他的手肘,轻笑着开口:   “伤还没好,将就先吃淡点。”   姜白榆定定看了宋纪两眼,神色依旧平淡,内心却少见地生出了几分无措,他本想告诉对方不用在这种小事上刻意关照他,嘴唇动了动,奇怪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在他踌躇的间隙,宋纪已经端着锅出了门外,折回厨房取餐具的时候,看见姜白榆还端着水杯站在原地,像是在走神,见着他进来,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种卸掉戒备之后显得分外柔软的眼神很好地取悦了某人,宋纪眯了眯眼,俯身靠近,“怎么,还没睡醒?”   姜白榆寻着声,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的眼,没有预想中的轻佻,倒因为沉静专注,而显得格外温柔。   他不太适应这样的眼神,握着水杯的手一紧,下意识向后退开一步。   宋纪瞥见他的动作,眸光微动,唇畔的笑意愈深,“明明昨儿还趴在哥哥怀里哭,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姜白榆不语,有些僵硬地偏过头。   宋纪见状也不再逗他,转过身招呼人吃早饭。   三个人的早饭用得算得上和谐,让姜白榆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姜澍在同宋纪相处时,并没有表现得非常抵触,唯独神色显得有些别扭。   估摸着是因为这人在他昏过去后说的那些话。   顾及到是周一,对方应当还有工作需要处理,姜白榆吃完早餐后再次郑重地道过谢,随后就想带着姜澍回家,然而没等开口就被人拦下。   “急什么,今天就先在哥哥这休息吧。”宋纪单手支着下颚,颇为从容地看着姜白榆笑,“书房里有书。”他顿了顿,瞥过一旁的姜澍后又说:“儿童绘本也有。”   “来都来了,物尽其用不是更好?”   “况且。”宋纪咬着字音,拖长的尾调将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变得格外惹人误会,“阿榆中午还得陪我呢,不是吗?”   *   书房内,姜澍从书里抬头,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眼离他们有些距离、被高大的红木桌上上哥开得男人,又看了眼坐在身侧的自家兄长,心底陷入了短暂的纠结。   他被姜白榆教养得好,并不怕生,也明白在别人家作客时要守规矩有礼貌,更何况现在大家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但显然——宋纪先前在餐桌上说出的话引发了他的疑惑,姜澍独自闷不做声地憋了许久,此时实在有些憋不住,于是抬手轻轻扯了扯姜白榆的衣角,   “哥哥。”   身旁骤然响起的声音让姜白榆翻书的动作一顿,他偏过头去,有些疑惑,“怎么了?”   姜澍在看书时很少分心,除非遇上了不理解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对方书页上的内容,就被小家伙先一步扒着肩膀,凑近了耳朵低声问:“为什么那个叔叔刚刚说你中午要陪他啊?”   没等姜白榆回答,姜澍就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哥哥之前每天中午做的饭都是给他的吗?”   见状,姜白榆选择跳过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嗯。”   “可是叔叔这么大了吃饭还要人陪呀?他怎么不找别人,只找哥哥呢?”   姜白榆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噎,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更合适,只能干巴巴地说:“因为他帮了我。”   “然后呢?”小家伙眨巴眨巴眼,期待他继续。   就在姜白榆思索着怎么把这个问题一笔带过时,沉闷的笑意伴随着翻页声蓦地在耳畔响起,姜白榆没有回头去看,被抓包后的不自在让他一时间只感觉如坐针毡。   好在宋纪适时开口,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你哥哥因为看叔叔我每天只能一个人吃饭,觉得可怜,就提出了这个方法作为报答。”   男人绝口不提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易,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姜澍听完以后,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报恩故事,觉得这种做法相当合理,于是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宋纪,“那你一定帮了哥哥很大的忙。”   说着,姜澍动作很轻地爬下沙发,然后一路小跑到宋纪面前,一本正经地对他鞠了一躬。   “谢谢叔叔帮助哥哥。”   姜澍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又小声地补充,“还有我。”   宋纪为他的反应表现出少有的讶异,短暂的怔愣后,落在姜白榆身上的视线则变得又深又沉。   “不客气。”他说得意味深长,“你有一个好哥哥。”   除开这场在小插曲外,三个人算得上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临近饭点,姜白榆在宋纪的默许下起身去做饭,然而还没等实施就被一阵门铃声打断。   等他推开门时,就和门外扶着餐车的林渡打了个照面。   饶是姜白榆再迟钝,也足以反应之前宋纪话中的“陪他”也仅仅只是留下来吃饭,并没有要他下厨的意思。   姜白榆帮忙摆好盘,回过身时不出意料地对上宋纪浸着笑意的眼眸。   他抿了抿唇,下一秒,男人就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般,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眯着眼笑了笑,“这顿从工资里扣。”   “哥哥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免费吃两顿亲手做的饭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姜白榆顿了顿,罕见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   得益于宋纪身边的私人医生开出的药,姜白榆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临近的开学日,为此,姜白榆提前结束了打工,开始收拾他和姜澍的行李。   说是行李,也只是一些必要的材料以及用以更换的衣物而已。   由于机票实在太过昂贵,姜白榆纠结了很久还是选择了乘坐火车,而就在他买好火车票的那天下午,意料之外地见到了宋纪。   对方的工作似乎在前些日子也到达了尾声,忙碌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和姜白榆解除合约的事情还是林渡来代办的。   不苟言笑的年轻助理在离开时甚至特意对姜白榆表示了感谢,只说多亏了他,让自家上司难得过上了一段饮食格外规律的日子。   那时姜白榆没能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只当是寻常的客套,但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同那个男人说好要请他吃的两顿饭,一时心下复杂。   姜白榆原以为那就是一段陌生缘分的尽头,但直到——   “……宋先生?”   姜白榆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出声。   彼时头顶的夜色,是南江市最寻常能够看见的夜,星光漫天、风月无声,脚下的这条路,也如同少年十八年来无数次走过时那样,沉寂而包容,崎岖而孤独。   唯一不同的,是道路尽头所站着的那道身影。   路旁的榆树被倏然卷起的风摇动枝叶,婆娑的树影覆盖在少年的肩头,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像仅剩枯枝的树丫,然而在阴影遮蔽下,那双远山似的眸子拂开其上云雾,显得通透而皎洁。   仿佛生长在泥沼里的树苗,被雨露涤净枝叶后的模样。   刹那间,那股招展的风似乎也吹进了宋纪的心里,让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口。   风吹得太响,将人的声音模糊一瞬,叫姜白榆听不清楚。   直到那道人影走进,在下一阵风来临时,将他完完全全地拢在自己怀里,再次开口时,是一如过往无数次那般沉着笑意的语调——   “和我走吧,阿榆。”   在恍如错觉般乍响的心跳声中,姜白榆听清了对方的话。 第19章   或许是被压制了很久的、独属于少年人的冲动, 又或许是站在晚风下的男人眉眼太过英隽温柔,专注地望过来时,使人难免触动。   那是一个需要谨而慎之的考量, 却又无需因畏惧而退缩的时刻。   于是身体的反应快过心底的想法, 姜白榆在连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点下了头。   等姜白榆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的时候,却也错过了最佳的反悔的时机。   第二天一早, 姜白榆就被宋纪一通电话打来,告知他已经买好了一同飞往京都的机票。   隔着模糊的电话线,姜白榆看不见电话的那头的男人的面容, 但是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毫无阻拦地从那头传来, 让他错觉声音的主人正俯身在他耳畔同他说话。   “既然答应, 就不能反悔了——哥哥会伤心的。”   沉闷的笑声中,那道属于成熟男人音韵此时因为断断续续不太良好的信号而显得格外富有磁性,因而分明是格外轻的声音,却让姜白榆被烫到一般将手机拿远了些。   看来应该再攒攒钱,把手机换了——姜白榆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   实际上, 身处其中, 姜白榆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答应宋纪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乎他自己预料的,算不上抗拒。   他像是被圈定的猎物, 站在由他自己划分好的界限里, 任由狡猾的猎人在这道界线的边缘反复试探, 直到对方得到想要结果。   在这场起初无意的邂逅里, 姜白榆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不是剧情走向的主导者。   *   在临走之前, 姜白榆带着姜澍与附近自小对他有过照顾的村民都一一打过了招呼,尤其是格外关照他的柳如茵一家。   原本在出发当日, 张定就提出要请假送他去机场,但是被姜白榆婉拒了,他没有过多提起宋纪的事,只说是有要好的同学与他同路,愿意载他一起去机场。   张定也没有多问,只是和几个平日里要好的邻居一起将姜白榆送到了村口,如同看着自家即将远行的孩子一般,反复叮嘱他要好好吃饭、记得添衣,随时保持联络,需要时一定打电话,姜白榆全都认真地应下。   直到上了车后——   “要好的同学?”轻笑声倏地响起。   宋纪倚着靠背向他偏过头来,目光中含了些许戏谑的笑,“我有这么拿不出手么?嗯?”   姜白榆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话里的内容,只侧过身伸手替姜澍拉上安全带。   “哥哥,我有点舍不得。”   姜澍吸了吸鼻子,在姜白榆俯身时捏住他的衣领很小声地说。   姜白榆垂下眼,见姜澍红着眼眶,但似乎没有真正要落泪的模样后,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安慰,“我们还会回来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在车子即将发动之前,姜白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给自己送行的人群,以及那片自小生活的、贫瘠又淳厚的土地。   他的神色格外专注,兴许是少见地情绪外露,使他剥去了那层成熟的外壳,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年,目光中既藏着有对过去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宋纪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长久地凝在他身上,眼底露出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更为深刻的柔和。   “乖。”   男人用姜白榆安慰姜澍的话来对他说——   “还会回来的。”   *   虽然是第一次坐飞机,但是有宋纪在身侧,并没有让姜白榆感到一丝一毫的窘迫。   倒是在飞机滑行时,姜白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姜澍对飞机即将起飞这件事于新奇中又不乏恐惧,不过还是紧张居多些,平时这时候都应该拉着姜白榆说起话来了,此时倒是格外安分地坐在座椅上,一声不响的,显得格外乖巧。   然而宋纪不过随口讲了两个小故事,很快就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让姜白榆有些自愧不如的是,比起他自身只会干巴巴地照念故事书,宋纪见多识广,也极为擅长使用简练的语言将故事讲得娓娓动听,不仅姜澍喜欢,有时候连同他自己也很乐意去倾听对方的讲述。   等到对飞机的新奇劲儿过了以后,姜澍便靠着椅背表现得有些昏昏欲睡,他前一日因为兴奋和不舍的情绪混杂,睡得有些晚,此时靠着椅背,再加上耳畔的人声语调平缓,他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好不容易把小的哄睡了,宋纪又偏过头来看大的。   姜白榆默不作声的时候远比他自己想象得要更加乖巧,宋纪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惹得少年有些疑惑地回望过来。   “怎么了?”   姜白榆没明白这人怎么突然用这副过分温柔的表情盯着他瞧,但是奈何座位是固定的,他只能不自在地偏过头,以此来躲避对方的视线。   “阿榆。”   宋纪被他的模样惹笑,再唤他的名字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   “嗯?”姜白榆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兀,姜白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话虽如此,姜白榆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暂时还想不到。”   “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宋纪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颇有规律地敲了敲,唇畔的笑意深邃温柔,“你喜欢什么,说出来,哥哥什么都满足你,什么都给你买,好不好?”   “怎么突然说这些?”   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姜白榆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   宋纪的表现实在过于反常,让姜白榆实在忍不住去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了身。   其实如果不是不方便开口,姜白榆更想问对方怎么突然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跟他说话。   问出的话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宋纪看着姜白榆拧紧的眉间,心底涌起无来由的烦闷。   他的眼前骤然浮现出那晚在烟火下撞上的含笑的少年,模样看起来乖巧且青涩,却偏偏有种与年级不符的成熟,远远望去时,让他生出连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心疼。   “真的没有吗?”   “你到底怎么了?”姜白榆偏过头,被他追问得满脸问号。   “现在就挺好的。”姜白榆叹了口气,生怕他不信,正色了些,“我很满意。”   “你曾经给予我的东西,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宋纪,我们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用特意对我这么好。”姜白榆说着又叹了口气,声音在开阔的机舱里显得有些冷涩,“我也没法还你。”   “特别的关系?”宋纪挑了挑眉,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含咬几遍后,才轻声道,“如果我说,我想有呢?”   他的声音很低,姜白榆的心神没放在他心上,一时间听不分明。   *   抵达京都之后,姜白榆原本计划着先带姜澍去大学报到,因此在下飞机之后就打算和宋纪分道扬镳,结果不仅被对方劝上了车,还亲眼见着轿车一路驶过那道宏伟的校门,停在了自己的宿舍楼下。   这一路的行程得益于对方的安排已经格外顺利,姜白榆心底感激,然而下了车后,没等他道谢,就见宋纪和他一起下了车。   姜白榆抬眸看去,男人站直在他身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相当自然地接过了他肩上的背包,宋纪偏过头来,从容地对他笑了笑,“走吧。”   “让哥哥看看你的学校。”   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挎在男人宽阔的肩膀,肩带将名贵的手工的手工西服压出了几分褶皱,姜白榆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停在唇畔,最终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他抿了抿唇,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姜白榆不是没有看出宋纪隐隐要为他撑腰的意思,也正因如此,他的心底才渐渐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像尝了口未成熟的柑橘,等到酸劲儿过了之后,便慢慢泛起隐约的、又难以为人称道的甜意。   京大宿舍是四人寝,姜白榆到得算晚,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他找到对应的床位把行李放下,又和其余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彼此间仅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姜白榆在同人相处时算得上慢热,倒是宋纪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看似随意地挑起话题,将氛围缓和些许之后才提出了告辞。   “哥哥等会儿还要开会,就先走了。”   临走前,宋纪敛着眸看了姜白榆几眼,最终抬起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姜白榆眼神闪了闪,却也没躲开,任凭对方的手掌落在自己的发顶,覆下沉木的气息。   他这般乖巧的模样罕见到让宋纪眸色微沉,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顾及着在场的其他人,也只是用目光扫过姜白榆的脸,收敛了那层虚假的笑意,正色了些叮嘱,“照顾好自己。”   “……不用你说。”姜白榆冷淡地拍开他的手。   这会儿倒会和他顶嘴了。   宋纪眯了眯眼,被人这么对待面上的笑意反倒愈加深刻,他没再说些什么,仅仅如同一个再体贴不过的兄长,轻声叮嘱几句,又同其他人礼节性地告别后就转身离开。   姜白榆让姜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了会儿,自己则用打湿的帕子将桌子和床铺的边缘擦拭了一遍,正摊开被褥打算铺床的时候,身侧靠过来一个人影。   “白榆,刚刚那是你哥哥啊?”   说话的人语调温和,又带着轻微的试探,姜白榆停下手中的事,直起身来回应:“嗯。”   姜白榆回忆起刚才的自我介绍,记起眼前和他说话的男生叫做齐若,同他一样都是南方人。   “真的是啊?”齐若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后表露出些许疑惑,“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太像呢,是表兄弟吗?”   “而且……”他小心地扫了一眼姜白榆的衣着,又在对上姜白榆的视线后,猛然反应过来一般低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别介意……”   姜白榆对此并不介意,刚摇了摇头说没事,就被对方相当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齐若先是随意地同他聊了几句,接着又不动声色地问起了诸如“你哥哥家是不是住在本地”、“有空会不会常来看你”之类的问题。   察觉到话题的走向有些奇怪,姜白榆蹙了蹙眉,刚想含糊地应付过去,就听见身旁骤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椅子拖拽声,“你烦不烦?”   “问东问西的——你家里管查户口的?”   说话的人生了一张极其锋锐且明艳的脸,此刻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格外不好惹。   齐若一下白了脸色,急切地想要解释,“盛同学,你误会了——”   “吵死了,闭嘴。”   于是齐若就真的噤了声。   分明彼此同龄,但对方看起来格外似乎很忌惮说话的这个漂亮的少年。   姜白榆无暇顾及此刻有些凝固的场面,在对上齐若看过来的目光时,只低声说了句“没事”,随后就带着在一旁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姜澍出了门。   姜白榆迅速办理完自己的入学手续之后,又带着姜澍去了他即将要上的小学,因为两人都要上学的缘故,再加上公办小学实行寄宿制的很少,当初办理的就是京都一家极富盛名的私立贵族学校。   原先姜白榆因为学费的问题有些犹豫,而林渡则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一般,向他出具了一份那所学校的政策证明,并告诉他——在入学考试及学期考核中达到优等的学生,可以减免学费,并发放补助。   “这个过程宋先生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林渡曾这么同他说过。   那个男人像是计算好了一切,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极为妥帖,从他与姜白榆见面的伊始,就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可能。   虽然住校的事情已经提前告诉了姜澍,对方也一口答应了,但是真正等姜白榆要离开时,小家伙还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呜呜咽咽的,又似乎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一直没让眼泪落下来。   旁边的生活老师已经耐心地蹲下身来安抚他的情绪,姜白榆回握住姜澍的手,也蹲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姜澍,到了新环境要多看看有趣的事情。”姜白榆顿了顿,又说,“等到周末见面的时候,给我讲些新故事,好吗?”   姜澍的注意力被姜白榆话里的“新故事”转移,于是主动松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手,轻轻点头。   姜白榆见他情绪缓和得差不多了,知道自己待得越久只会加重对方不舍的情绪,于是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又同一旁的老师礼貌地道了谢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周的时间对于初到某个陌生环境的人来说确实相当漫长,但姜白榆心态向来沉稳,做事也有条不紊,他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逐渐熟悉了校园的环境且摸清了课程的规划,申请完贫困生补助后又应聘了一份合适的家教。   他习惯了忙碌的状态,因此也下意识地把课余的生活填补得很满。   学业也好、生活也好,如今的一切已经比预想当中要好上太多,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梦想当中的学府、去逐步实现幼时的愿望,姜白榆比谁都要倍加珍惜如今能够学习的机会,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汲取自己能够接触到的所鳯有知识。   天赋以及后天的勤勉,再加上不骄不躁的沉稳踏实,让院里的教授逐渐对姜白榆变得格外青睐。   原先初来乍到的疏离感逐渐被忙碌的课程学习所代替,姜白榆偶尔也会在某个因为疲惫而走神的间隙想起宋纪,但在片刻的思索之后,他又会马不停蹄地投入进自己当下的事情当中,专注地去寻求一个难题的解答。   而姜澍在学校的生活情况也远比姜白榆想象中要好,他原本就性子活泼,喜欢主动交朋友,当适应了环境以后,比姜白榆在学校里的生活还要如鱼得水。   听闻起初也有同学问起过姜澍的家世,不过因为小家伙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及老师的适时引导,再加上身边的同学中虽然有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但大多数都家教极好,也少有人会因此而刻意瞧不起或嘲弄他。   姜白榆曾经为此打电话给林渡,向他询问倘若正经地转学需要支付一笔怎样的费用,但对方却在片刻地停顿后,如同早就知晓他会拨打这个电话一般,以非常平淡的语调给予了他回复——   “姜同学,很多事情都不能准确地用金钱来衡量。如今你得到的你事先已经支付过报酬,因此不必过分感激,也不需要感到额外的压力。”   “你和宋先生之间的交易从来都是等价的。”   “如果你实在想要表示感激。”说到这时,姜白榆听见那头传来有些嘈杂的声响,似乎是在催促着什么开场,因此林渡的语速也加快了些,低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宋先生的手机上。”   直到电话那头嘟嘟的提示音响起,姜白榆才恍然惊觉,他似乎已经有一个月余没有见到过宋纪,对方没再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突然又恰好地出现在姜白榆面前,姜白榆也未曾主动联络过他,两个人就这么断开联络许久。   直到他拨出这通电话。   他又想起方才林渡说的最后那句话,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对方的通话内容多半有那个男人的授意。   ——要打吗?   但电话那头看起来似乎格外地忙,姜白榆不确定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通话时机,接着又想到自己或许只是对方在南江市的一个消遣,如今回了京都,大概也没了同他联系的必要,他再自找没趣地贴上去,恐怕也只是给对方多添麻烦。   更何况——   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让原本不该相交的两条线回归到各自的轨道中去,按照最合理的故事线向前发展,那样,他至少还能够维持现状。   察觉到自己已经停下来思考了和对方有关的太多事情,姜白榆顿了顿,最终收起了手机,打消了与宋纪重新联络的念头。   *   距离那日辗转又过了一周,彼时姜白榆已经愈发适应忙碌且充实的生活,在保证不落下学业的同时,也通过学校为贫困生提供的临时工和家教攒下一笔余钱,一切看起来都在逐步向好发展。   但再过平稳的生活,终归也有泛起波澜的一天。   姜白榆平日里做家教的地方离学校有些远,为了赶上查寝的时间,偶尔会通过走胡同来抄近道,然而往日里都风平浪静的胡同今天却格外不同——   巷脚昏黄的的灯光下,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孩儿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围住,那俩人背对着姜白榆似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沉暗的巷道中传来一道压低了的、含明显怒意的冷冽嗓音——   “滚开。”   那个女孩吗说完之后,其中一个男人不仅没被劝退,反而愈发兴奋,看起来还想伸手,姜白榆蹙了蹙眉,快走几步自后搭住对方的肩膀,“先生,她看起来并不愿意。”   似乎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多管闲事,那个搭讪的男人满脸不善地转过头来,在看清他姜白榆的模样之后,扬了扬眉,二话不说抬起手就向他挥来——   “砰!”   姜白榆偏头躲过,眼疾手快地用力挥出一拳,正中那个男人的鼻梁,那人吃痛,捂着鼻梁靠在墙上发出凄厉的惨叫,另一个男人被这场面惊到,反应过来以后也想冲上来帮忙,转头就被一个扫腿撂倒在地,又被用力地踩在膝关。   “跑。”   姜白榆没有想要和这两个人过多纠缠的意思,冷声开口,紧接着拽住一直站在角落里像是被吓坏了的女生的手腕向着出口处跑去。   直到冲进人群密集的街道,确认身后没人追来时,姜白榆才松了口气,放开自己拽着的女生的手腕,转过头去有些歉意地点点头,“抱歉……”   “姜白榆。”   耳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姜白榆愣了愣,借着路旁的灯光,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所谓的身形修长的“女孩儿”,生了一张雌雄莫辨、艳丽得如同朝日牡丹的面容,那双微挑的眼眸看过来时,带着剑芒一般锋锐的弧度,虽然化了妆,但是姜白榆还是能够凭借着轮廓认出那是他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室友。   “……盛锦?”   姜白榆抿了抿唇,有些难以把面前这个带着亚麻色长卷发、身着繁复长裙的“女孩儿”和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冷酷毒舌且难相处的室友联系起来。   “你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盛锦被姜白榆此刻的反应逗笑,眉眼间的冷冽被戏谑所取代,“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奇怪,”   “——还是觉得我不该打扮成这个样子?”   姜白榆闻言轻轻眨了眨眼,凝神看了他片刻,最后选择实话实说,“这身打扮看起来很适合你。”   “你有自己的穿衣自由,我没什么意见。”姜白榆顿了顿,抬手看了眼时间后又说,“不过如果你不太愿意被学校里的其他人发现,现在或许应该找个地方把衣服换掉比较好。”   盛锦因为姜白榆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他偏头看了眼身侧神色清朗的少年,眉眼间浮现起些许真实的笑意。   “其实你刚刚不来的话,我自己也能解决他们。”盛锦抬手卷起自己落在肩侧的长发,神色冷淡地开口,“而且下场绝对会比那个模样更惨。”   说完,没等姜白榆接话,他就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向着他挑眉一笑,“不过既然你都知道了,作为室友,那就帮忙帮到底吧——跟我去最近的服装店。”   这一晚上的经历称得上有些莫名其妙,饶是见惯了各种突发事件的姜白榆也不免有些出神。   他平日里和寝室里的几人距离相处得不远不近,彼此间都保持着互不打扰的距离。   盛锦和另一个性子冷清的男生温池砚都是京都本地人,两个人看起来家境都相当不错,不过日常相处时倒是很少提及家里,只是偶尔会因为家事请假,姜白榆日常不是待在图书馆就是泡在实验室里,同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对他们的背景也并不了解。   而开学时看起来性格极好相处的齐若在那日被对盛锦冷语对待之后就很少同对方说话,往后似乎是见他和宋纪没了联系,平时也甚少同他交流,说话时倒是温声细语的,不过很少居住在寝室。   姜白榆以为这样疏离却也平和的关系或许会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夜这场意外的插曲发生。   “喂。”   一前一后走回学校的路上,盛锦蓦地从身后叫住了他,语气笃定,“那天那个男人不是你哥吧。”   姜白榆回过头,不太明白对方隔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他没回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然而率先提起这件事的人却在姜白榆看过来的眼神中神色逐渐变得有些不自在,盛锦脸色复杂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像是叮嘱又像是陈述事实一般开口,“他不简单,你最好小心点,别把自己搭上了。”   怕姜白榆不信,盛锦又十分简洁地解释了两句,“我家里是做生意的,见过他。”   他迈了两步,站定在姜白榆面前,脚后跟踩了踩地面,说了句于当下而言有些突兀的话,“在这儿,连金钱也得分等级,甚至有时候,还说不上话。”   “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一惹就惹了个这么大的。”盛锦这么说着,偏了偏头,琉璃似的眼珠在姜白榆脸上转了两圈,嘀嘀咕咕道,“不过似乎也很合理……”   “总而言之,谨慎点对你没什么坏处。”盛锦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再次叮嘱。   姜白榆点点头,接下了男生的好意,“我知道了,谢谢。”   接着往回走时,道路上一前一后的人影变成并肩的两道,同行的两个人都没再有过多的交谈,奇妙地却并不让人觉得尴尬。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姜白榆察觉到身侧的人停住脚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便跟着停下步伐,侧头看去。   微亮的灯光下,身旁的男生面上表现出几分与性格不符的别扭,他张了张口,视线游移一瞬,“那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姜白榆听完当即在脑海里翻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对方说的是哪天的话,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问,“……什么话?”   “就是开学那天,齐若说的那些话。”   “你别理他说的。”盛锦偏过头,眉尾染上冷峭,好似有些不屑,又像是某种嘲讽,“他只是嫉妒你。”   嫉妒?   姜白榆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又向下瞥了一眼自己老旧的帆布鞋,发觉自己有些跟不上盛锦的思路。   对方见状翻了个白眼,在意识到姜白榆确实没什么自觉之后,才有些不爽地摊了摊手,“嫉妒你有个好哥哥呗,还嫉妒你长得漂亮。”   如果那人老老实实不作什么妖还好,偏偏每次传谣的时候总能让盛锦撞个正着,他原本没什么乐于助人的心思,但是最看不惯那种空口污蔑人的事儿,因此拦了几次,虽说安分了一段时间,但是倒没想到对方也没歇了心思。   反观被人传闲话的主人公,看起来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种事情毫无自觉的样子。   姜白榆不清楚盛锦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抬眸看了眼对方的脸,虽然听过几次,但他总觉得“漂亮”这个词不太适合他。   记得初见时,宋纪也说过好几次他“漂亮”的话。   看清姜白榆的表情后,盛锦压着眉,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冷淡,“看起来是我多话了。”   眼前的男生似乎并不是在意那种小事的人,哪怕对方知道,盛锦估摸着这人也只会不咸不淡地说出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来。   姜白榆定定看了他两眼,最后垂了垂眼睫,说:“谢谢你,盛锦。”随后,他抬起食指,抵在唇前,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还有今天的事,我不会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哼。”   盛锦扭过头,半晌,余光轻轻瞥过身侧的人。   说不漂亮绝对是假的。   但又绝对不是外露的漂亮,相反,姜白榆似乎很擅长、甚至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收敛起来,不是清傲的自矜,也没有过分卑微的谨慎,他生长得恰到好处,将所有硌人的棱角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远看时像是被磋磨得滚圆的玉,覆着一层细小的、不欲引人探究的尘埃做外衣,将所有窥探的视线都挡在他的界限之外。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吸引人。   尤其是像宋纪那样的人。   盛锦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耷拉下眼皮,背对着姜白榆挥了挥手,“喏,看起来有人来找你了,我就先上去了,需要帮你和宿管请假的话就给我发消息。”   对方身高腿长,很快就消失在姜白榆的视野里。   “阿榆。”   直到身后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姜白榆才发觉自己这一个晚上过得真是热闹。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宋纪,姜白榆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眼前的场景似乎在意料之外,又隐隐在预料之中。   身形挺括的男人站在宿舍门前繁盛的树荫下,周身覆下的阴影将他与有光的一侧完全分割开来,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眸便因此显得愈发深邃悠远,带着不露声色的优雅与从容。   白烟从宋纪苍白的指尖升起,明明灭灭的火光似乎昭示着男人算不上平静的内心。   姜白榆抬眼望去去时,隔着朦胧的夜色,隐约觉得对方是在笑着的,但那笑容又绝非往日所见的亲近温和。   “我们阿榆还真是受欢迎啊。”宋纪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姜白榆身上,唇畔勾着笑,声线却寡淡,“和盛家的小子相处得很好?”   “宋纪。”   姜白榆走进了些,低声叫了对方的名字,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双覆了层阴霾的眼眸上,良久,他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你在生气吗?”   闻言,宋纪凝着他的眼神轻轻顿了顿,那双狭长的眸子眯起,过了片刻后,勾着眼尾轻轻笑了笑——   “原以为,阿榆至少会主动联系我。”   谁能想到,一个多月的时间,连通电话也没打过。   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会被这么对待,宋纪说话时眼底间的情绪渐渐变浓,有那么一刹那,让姜白榆错觉看到了被黑雾覆盖住的沼泽,连同耳畔的嗓音在周遭环境的晕染中也显出些不易察觉的沙哑。   “还挺绝情。”   宋纪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视线却仍旧牢牢地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纵然嘴里这么说,但是再次见到眼前这人时,饶是宋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愉悦远超事情未按照预料所发展的烦躁,更何况姜白榆这段时间看起来确实又把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即使面上的情绪仍然很淡,目光却比以往更加有神。   只是——   “瘦了。”   原先给他做饭那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现在倒是减了个干净,显得愈发清瘦。   “学校伙食不好?”   姜白榆愣了愣,回想起食堂丰盛的饭菜,摇摇头,“挺好的。”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从随身背包的里侧夹层中拿出一张卡,在宋纪微微沉下来的目光中递到他的面前。   “宋先生,我这段时间也攒了些钱,您之前的帮助对我来说确实很难报答,眼下这些虽然不多,但已经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希望您不要嫌弃。”   宋纪垂眼看着被姜白榆捏在手里的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刚一见面,就要和我撇清关系啊。”   “你好狠的心,甜心。”   姜白榆没说话,就这么抬着手,用那双过分朦胧的眼安安静静地瞧着他,宋纪便一下子哑了火。   自宋纪十八岁执掌宋家以来,期间很少发生超乎他预定发展的人或事,姜白榆是其中很少有的一个。   他生得是完全符合宋纪审美标准中的漂亮,初见时只让人觉得是在泥沼中暗自挣扎的小树,后来才发现是躲在云雾里的星、身上藏了山风的鹰。   于是在宋纪这里,姜白榆逐渐成了一个多变的整体,无数碎片化的印象在与之相处的过程中构建、重组,最终勾勒出了面前这个满脸平静地看着他的少年的模样。   宋纪看见过姜白榆很少一部分的样子,又犹觉不足,其他被藏在灰尘下的面貌在逐日的相处中引起了他更多探寻的欲.望。   如今的姜白榆,对宋纪有着堪称致命的吸引力。   “第三次了……”宋纪回想起对方刚才那旱花一现笑容,阴沉了脸色呢喃。   “嗯?”   “这个东西。”宋纪抬指压在那张卡片上,敛下眼睫对着姜白榆轻轻一笑,“我不需要。”   在姜白榆抬眼看来时,他轻声开口:“我要的是你。”   “……什么?”   姜白榆捻着卡的手微微一颤,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错觉,但他仔细回望宋纪的视线,却惊觉对方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彼此之间的视线交缠片刻,最终,姜白榆收回手,轻叹一声避开了宋纪的目光。   “宋纪,我不太明白你们那个圈子里所谓的‘玩玩’该是如何界定,但是如你所见,我没什么能拿出来和你玩的资本。”   “你所在的圈子我踏不进去,家庭、背景、甚至我们的见识都远远不同,或许日积月累的相处,终究会使你感到无趣。”   “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地想要‘玩玩’,那么我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如果你是认真地想要和我交往——”   这个假设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于是姜白榆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瞥见宋纪的眼神时,倏地一顿,随即有些无措地偏过了头。   猎手捕捉势均力敌的猎物,往往只需要对方分神的一瞬间。   抓住了这刹那间犹豫的空隙,宋纪俯下身来,抬指抵住姜白榆的胸口,“我不需要你付出任何资本,也不是所谓的想要‘玩玩’,我只想要一个条件——”   “你的真心。”   “我很喜欢你。”宋纪垂下眼眸,靠近了些,目光牢牢锁住姜白榆,不愿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阿榆也不反感我,对不对?”   “和我在一起。”   “我们是平等的置换。”   宋纪握住姜白榆垂在身侧的手,将之抵在自己的心口,语气温柔而真挚。   “我把我的真心交给你。”   隔着衣物以及温热的肌肤,鼓动的心跳声一下下砸在姜白榆的掌心,几乎将与之连接处的皮肤灼烧出一个洞口。   他试探性地想要将手臂往回收,但是圈在手腕上的手掌看似松散,实则不容抗拒。   “……为什么?”姜白榆仍旧不解。   他原以为他表现得已经足够不解风情,但对方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执着。   “就当给哥哥一个身份吧。”   察觉到他的松动,宋纪眯着眼,将语气放低了些许,向着姜白榆微微一笑,“就当给哥哥一个能在心疼你时能够吻你的理由。”   “……”   这个请求听起来分明有些不可理喻。   可漫长的沉默将四周的声音变得格外明显,姜白榆竭力想要保持平静,却在恍惚间有些分辨不清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究竟是来源于谁的。   良久后,姜白榆听见自己缓缓地、缓缓地舒了口气。   “我答应你。”   当天际的云层被缓慢移动,露出原本的星空,余下的一缕风顺着枝叶摇动的方向,从两人间穿行而过时,姜白榆如是说。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么他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但刹那间的心动,姜白榆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去否认。 第20章   和宋纪这样的人成为情侣这件事, 对于姜白榆来说几乎有些难以想象,以至于他第二日醒来,心底还残留着些许不真实感。   只是当姜白榆第二天打开手机, 看见微信聊天栏里多出的那个陌生头像, 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确实多了一个“男朋友”。   今天起得晚了些,姜白榆计算了下时间, 发现有些来不及,便索性不吃早餐,打算收拾好后就直接前往教学楼。   这个时间点寝室的其他人还在睡, 姜白榆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 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 寝室的门也正巧被人从外用门卡刷开,走进来的男生姿容冷清,对方看见姜白榆时也有些意外,似乎也没想到会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温池砚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提着手里的东西反手将门关上。   眼睫和面颊上都湿漉漉地沾着水, 姜白榆对男生偶尔会像这样早归的情况见怪不怪, 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回来了”,就想绕过对方去床位上抽纸把脸擦干, 然而在经过对方身侧时, 却被一股力道攥住了手臂。   一袋尚且温热的早点被人塞进怀里, 姜白榆下意识接过, 反应过来后迟疑地去看温池砚已经站在自己位置前的侧影,“……给我的吗?”   “嗯。”温池砚神色很淡, 语调也毫无波澜,“买多了, 不喜欢就扔掉。”   姜白榆没有无缘无故浪费粮食的习惯,眼下虽然对这个少有交流的室友突如其来的关心之举表示疑惑,但他也没有直接拒绝对方好意的打算,他想了想说,“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温池砚闻言略微偏过头来,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两眼,接着随口说了个数字。   姜白榆点点头,打开手机正打算给他转账,恰在此时,顶部的消息栏也弹出一条新消息。   宋纪:记得吃早餐。   姜白榆顿了顿,还是选择给对方回了个“好,随后拎上书包和早点,想着在路上边走边吃。   他先前同温池砚的交流很少,对方性子寡淡,平素话不多,而且对方似乎除了忙完成学校的课业,还要帮忙打理家里的产业,平常在寝室里的时间不多,今天的举动就更显得令人意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袋早点无论是分量还是口味都格外符合姜白榆的习惯,体贴到让他不可避免地产生某种熟悉的错觉。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一瞬,姜白榆的思绪很快就被即将展开的课程占满。   下课后,姜白榆留在实验室里和教授讨论了一下这节课的实验结果,刚从里面走出来,就被倚靠在墙壁上等着的盛锦跨过来一把揽住了肩膀。   “走,吃饭去。”   “其实你可以先去吃的。”   姜白榆扭头看了眼将半个身子都斜靠在自己身上的男生,他不太习惯被人等这么久,此刻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行了。”盛锦咂咂嘴,“要没个人等你,你不知道和那老头聊到什么时候呢。”   “也不知道这破实验有什么好做的。”   姜白榆没解释,笑着摇了摇头。   人各有所长,就像他也不太理解像盛锦这样的人偏偏会对法律条文格外感冒一样。   他们寝室是很奇怪且少见的混合寝,四个人都来自四个不同的专业,平日里课表不同,又在不同的楼里上课,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因此像今天这样一起约着去吃饭的时候也相当少。   姜白榆独来独往惯了,对这种日常没什么感觉,倒是在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之后,盛锦像是把他划进了某个的圈子,才在课间时提出要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走到半路,身后倏地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   “白榆,盛锦!”说话的人快走几步,从身后走到他们身侧。   齐若扬起一个和善的笑,“我刚好也下课了,是要去饭堂吗?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盛锦听完,饶有兴致地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今天不是身体不舒服让人帮你请了假?”   齐若脸色僵硬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后来感觉身体好多了所以就来上课了。”   姜白榆看着眼前的状况,侧头瞥了眼盛锦,见他虚着眼神色懒散地看过来,眨了眨眼征求了一下对方的意见。   盛锦挑了挑眉,哼了声,“看我干什么,走呗。”   三个人一路同行,全程基本上是齐若在找话题,姜白榆时常附和几句,盛锦则没什么表情地走在另一侧。   然而没走多久,姜白榆就被人再次拦住。   “同学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大学校园本就是非常开放的环境,因此当下这样的场景倒也算得上常见。   面前的女孩儿笑容明朗大方,眼底藏了些期待,姜白榆看着,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非常抱歉,我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了。”   那女孩儿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关系,祝你们长长久久!”   “白榆,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啊?”女孩儿走后,齐若好奇地凑上来问。   姜白榆顿了顿,回答,“昨晚。”   盛锦听见这个回答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偏过头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见他的神色并不勉强,才轻轻“切”了一声。   “刚确定关系呀。”齐若笑了笑,接着状似寻常地问,“那……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普通人或许不会多问性别这一层,但姜白榆眨眨眼,很坦然地回答,“男的。”   “啊……”齐若有些惊讶,“白榆……你是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话不会好好说?”盛锦面露不快,锋锐的眼尾微微上挑,嗤笑一声,“同性婚姻合法,那几个字说出来很羞耻?”   姜白榆见状赶紧拍了拍盛锦的肩膀,让他别这么激动,又转头温和地回答了齐若的话,“算不上,只是他刚好是男性而已。”   “……这样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齐若神色有些复杂,他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但在瞥见一旁的盛锦露出威胁似的神情后,脸色腾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姜白榆对于左右两边的状况似有所觉,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有些抱歉地看了眼齐若。   “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盛锦今天和我约好了要一起吃火锅的,你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会儿给你打包点清淡的回去怎么样?”   他的这话无疑给了齐若台阶,而齐若当下也不太想应对盛锦的脾气,于是就顺着姜白榆的话表示下次再约,接着避开盛锦的视线扭头就走。   “怎么,怕我给他脸色看?”盛锦眯着眼,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你看起来不太想和他相处。”姜白榆解释了句,顺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况且我确实和你先约好了。”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用勉强直接说就好了。”   盛锦闻言,顿时像是被人捋顺了毛的猫咪,脸色好看了许多,他伸手重新揽住姜白榆的肩膀,带着他望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去哪?”   “不是都约好了么,火锅。”盛锦笑了笑,语气上扬,“小爷心情好,这顿我请你。”   “——敢拒绝的话我会黑脸喔。”   *   晚上的补习难得结束得稍早,姜白榆从住宅区出来,难得放慢脚步,乘着晚风沿平时的路线向地铁站的方向走。   然而没过多久,姜白榆就发觉有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刻意降低了速度,缓慢地跟在他的身侧。   姜白榆隐晦地看了眼车牌,在对方还没有任何行动前,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脚步,同时伸摸向衣服里的手机——   “阿榆。”   车窗摇下,内里露出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宋纪。”姜白榆蹙了蹙眉,停住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他记得他并没有向对方说过自己补习的地点。   “顺路经过,来接男朋友。”   宋纪笑了笑,点了点一旁的副驾驶,“上车吧。”   姜白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打开了车门。副驾驶的视野相较于后座视野更加开阔,也更加直面路况,姜白榆抿着唇,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安全带。   “今天感觉累么?”   “还好。”   “上了大学,就先别把自己逼那么紧,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宋纪用余光瞥了眼姜白榆白净的侧颜,眯了眯眼,“需要什么就和哥哥说。”   说着,宋纪单手支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身侧的收纳柜,捻起那张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张银行卡,放进姜白榆怀里。   没等姜白榆拒绝,宋纪就已经含着笑再一次开口,“阿榆、宝贝——作为男朋友,总有些送礼物的特权吧?”   “嗯?”   略微上扬的尾音不轻不重地撩了姜白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手里那张卡,半晌默默将它收进了书包里侧的夹层里。   宋纪似乎对他的举动很满意,唇畔的笑意也深了些。   过了半晌,姜白榆捏紧胸前系着的安全带,垂下眼眸,忽然喊了宋纪的名字——   “宋纪。”   “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似乎因为紧张,又或者因为对方“男朋友”的身份,姜白榆难得地话多了起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秋游,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但是老师让同学们都带自己喜欢的零食来和大家分享,于是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小袋散装夹心糖果——那样的东西,平时可能只有过年才吃得到,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特别开心,因为那就是我当时最想要的。”   “班主任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看见我带去的糖后,大概觉得我可怜,就发动班上的同学们和我分享零食。”   那时候还小小的姜白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推到了大家面前,只能站在人群中心,尴尬又无措地接受众人的好意,最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很感谢那些愿意和我分享的同学,也很感谢那个发动同学们的老师,这是善意之举——他们也都是很有爱心的人。”   “但是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   “在富丽的高塔之上也有痛苦,在贫瘠的土地中也藏着快乐。身份和外在不能代表人的情绪和思想。”   “或许在你看来,我正在经历一个如何‘苦难’的人生,但事实上,正是过往的一切塑造了现在的我。”   “你所能看到的我。”   如果你喜爱的是当下的我,就不必觉得我可怜,也无须对我报以自上而下的怜悯,请不要忽视我可笑的、卑微的、仅存的自尊,请以平等的姿态与我相爱。   ——这是姜白榆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宋纪几乎不经思考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车被缓慢停靠在路边,宋纪借着窗外朦胧渗入的月色,认真打量起身侧的少年。   姜白榆同他以往二十余年所见过的人都大有不同,仿佛带着某种天然的魔力,那双清远的眸子只需要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足够让宋纪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痛。   这太神奇。   “我错了,宝贝。”   宋纪垂下眼睫,少见地不是那副带笑的风流模样,唇畔的弧度收敛,却显出更深刻的温柔。   姜白榆对上宋纪的视线,被他视线当中所流露出的过分复杂的情感弄得一怔,片刻,他舒展了眉眼,轻轻一笑,很罕见地对他说了句俏皮的方言——   “哥哥,你现在看起来好瓜噢。”   宋纪惦记了将近四个月的姜白榆的笑,就在这么一个毫不起眼却又恰到好处的瞬间,被对方呈现在自己眼前。   犹如昙花一现,乌云散去,青空下的人得以仰望高山上最悠远的那道月光。   宋纪喉结滚动,几乎难以移开目光,但在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抬手去遮挡姜白榆的视线。   “?”姜白榆不解,“怎么了?”   “宝贝,你这个样子……”   熟悉的低沉嗓音带上了些哑。   “我这个样子怎么了?”姜白榆不明所以,微微歪了歪头。   “……没什么。”   宋纪放下遮着姜白榆视线的手掌,眸色微沉,倾下身,语气带了些哄,“宝贝,再对我笑一笑,嗯?”   “不要。”姜白榆后退,面无表情地拒绝。   “那换一个。”宋纪哑着声,在闻到姜白榆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时,男人几乎难以自抑地深吸了口气。   “我想亲你。”   宋纪幽暗的目光落在那双丰润的唇上,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亲你,宝贝。”   姜白榆疑惑地偏头看了他两眼,意外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是二话不说就吻下来的那种人。”   说着,他伸手捏住宋纪搭在鼻梁上的眼镜一侧,将其推高,随后倾身吻上对方的唇。   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及离的吻,姜白榆坐回座位,眨了眨眼,“是要这样吗?”   “喀嗒。”   安全扣解开的声音像是某种宣召,姜白榆按下骤然涌现出的战栗感,没等反应,就被人扣着下巴,凶狠地吻住了唇。   起初对方还能耐下心贴着他的唇瓣进行啄吻,随后逐渐演变成黏腻的舔吮,在姜白榆下意识从喉间溢出几声轻哼后,宋纪顿时有些欲求不满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在姜白榆惊讶地张口后,就利落地占领了城关。   宋纪的吻是和他惯常表现出来的模样截然不同的凶,姜白榆被他牢牢压在身下,整个人被拢在烟熏沉木香的怀抱里,近乎于无法反抗地去承受他掠夺式的吻,一时之间甚至错觉自己是块被猎豹撕扯吞咽的肥美的肉。   起初姜白榆还能配合着回吻,但是渐渐地喘不上气后就生出了逃避的心思,然而每当他用力挣开一丝缝隙想要后仰喘息,立刻就被人压下来扣着脖颈追吻,彼此相交的唇舌几乎没有分开的时机。   “唔……”   姜白榆搭在宋纪胸前的手已经把对方的领口攥得皱皱巴巴,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背后,轻轻锤了锤,发出讨饶一般的信号,某个男人这才善心大发,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放过了他。   宋纪慢条斯理地舔舔唇,垂眸看着姜白榆泛起泪意的眼,搭在他后颈的手掌忍不住沿着那道柔韧的线条轻轻摩挲,待他缓过劲儿来之后,才自胸腔中蕴出几声闷笑。   “嗯?刚刚亲得不是挺果断的么。   “原来是纸老虎啊,宝贝。”   姜白榆惯常沉静的面容被人彻底打破,白璧似的脸沾上代表情欲的浅红,像是雪山上浮现出的霞光,在圣洁中又惹人浮想联翩。   宋纪盯着他这个模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姜白榆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才轻轻笑了笑。   “宝贝,乖,去坐后排。”   话音刚落,男人已经抬手将他腰侧安全扣打开,顺带俯身下来又吻了吻姜白榆微肿的唇。   “坐中间,安全带系好。”宋纪最后将吻落在姜白榆的唇角,才施施然起身,说,“去吧。”   姜白榆没说什么,乖乖下了车,按照对方交代的位置坐好。   坐稳后,姜白榆透过后视镜,对上宋纪镜片下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抿了下唇问,“为什么?”   “阿榆太招人,坐在前面会让我不专心。”宋纪眯着眼,轻轻一笑,“这样刚好,哥哥一打眼就能看见你。”   男人并未提及别的原因,熟练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一边告诉姜白榆后排的车载冰箱里有准备好的甜点和水果,一边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内一片沉寂,姜白榆的目光从男人专心开车的侧脸,缓缓滑向窗外无尽的夜色。   彼时正值深秋,街边的行人大多都已经穿上了防寒的外衣,但至少于姜白榆而言,眼下应当是格外温暖的夜。 第21章   十一月初, 京都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下得很凶,姜白榆夜晚从实验楼出来的时候,台阶上已经覆了很厚的一层银白。   放眼望去, 雪落如沙, 不同于南方的湿雪,而是北方独有的钻石雪。无论是天上正在散落着的雪花、抑或是四周已经堆积起来的雪层, 都像是藏进了皎洁的晶体,在光线的折射下闪闪发亮。   姜白榆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雪景,新奇地站教学楼的屋檐下静静看了一会儿, 又抬手去掬落下来的雪点, 直到身体察觉到冷了之后, 他才缓慢地回过神来,随后将外套拢紧了些,快步迈进茫茫的雪色里。   “阿榆。”   没走几步,在两栋教学楼的夹道处,一道熟悉的沉蕴声线唤住了他。   姜白榆顿住脚步, 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去——不远处, 隐没在夹角黑暗中的男人身量很高,挺括的深色大衣下摆垂到小腿,再加上对方肩背开阔, 就愈发显得体态修长。   周遭光线太暗, 姜白榆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只能透过纷飞的雪, 隐约瞧见对方指尖忽明忽灭的一点细小火光。   姜白榆眨了眨眼,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后, 快走几步来到对方面前,轻声问, “你怎么来了?”   原本想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但是姜白榆的视线瞥见宋纪肩头的落雪,话音一转,又变成了——“怎么不进去等,或者给我打电话?”   他记得宋纪前些日子有提起过最近要处理些家事,因此最近几天补习结束后都是这人手底下的司机来送他。   “这不是担心打扰到我们家阿榆么。”   宋纪随手捻灭了烟,将人拉近了些,视线从姜白榆的脸庞滑落到他的衣着,紧接着,抬手捏了捏姜白榆的衣袖,原本似笑非笑的神情沉下一些,眉头皱得更深,“怎么穿这么少,不冷么?”   “没有很冷。”姜白榆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只听说了最近会下雪,没想到是今天,所以才穿少了点。”   宋纪很敏锐地察觉到姜白榆比平日里略上扬的语气,眸光微动,“阿榆很喜欢雪吗?”   姜白榆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偏头看了眼一侧纷飞的雪花,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到雪。”   “很漂亮,很喜欢。”   姜白榆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面上的表情也没什么明显的波动,但是眼底的湖泊被喜悦轻轻撩起一丝涟漪,让他显得格外柔软。   简直像小孩儿一样。   宋纪垂在一侧的指节微微一动。   在姜白榆反应过来之前,宋纪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那件外套披在他的身后,示意他伸手。   “不用——”   姜白榆想说反正马上就回寝室了,然而话刚出口就被宋纪俯下身来印在唇边的亲吻打断。   “乖。”   男人低着声音劝哄的语调响在耳畔,带着几分格外撩人的哑,姜白榆不知不觉就顺着对方的意思穿上了外套。   刚脱下的大衣内侧还带有暖融的余温,裹挟着醇厚的酒香又混进一丝浅淡的烟草气息,并不显得杂乱,反而带着出人意料的安心感。   在身上被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之后,姜白榆垂在一侧的手也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所包裹,宋纪刚牵住他的手,立马又像是不知足般,松开了些力道将手指插进姜白榆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走吧。”   这个时间,除了刚结束晚课的学生,其余的路人已经很少了,因此显得格外寂静,耳畔几乎只能听到鞋底与雪面的摩擦声。   路旁暖黄的路灯洒下,印出两道并肩而行的修长人影。   单是看着,似乎和校园里所有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两样。   姜白榆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半晌,忽然低低地开口。   “哥哥。”   “嗯?”   男人偏过头来,疑惑地哼了一声。   姜白榆没转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又低声唤了一次——   “哥哥。”   语调比上一次软了些,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变化,却让宋纪眼底染上些晦暗。   他察觉到身侧的少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肩挨着肩将两人缠着的手轻轻摇了摇,于是细微的电流便由此顺着紧贴着的肌肤,钻入脉搏,将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安抚顺着血液涌动到心脏。   心底沉郁的阴霾被人无声地拂去,只余下难得的平静。   然而在温和的抚慰之后,某种躁动的、近乎择人而噬的欲望便倏然而至。   但没等宋纪有所动作,姜白榆就先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停了脚步,随即偏头看了他两眼,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哥哥,你眼镜湿了。”   薄雾随着唇瓣的开合轻轻呼出,将那张近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容颜衬得愈发模糊。   宋纪偏过头,听见姜白榆语气里清浅的笑意,喉结滚了滚,就着牵手的姿势向着他俯下身,“宝贝,帮哥哥把眼镜摘了。”   姜白榆依言帮他摘下眼镜,刚想伸手去掏背包里的纸巾,但刚一扭头就被人抬手掌在脑后,与此同时,一个又深又重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掠夺似乎是刻在眼前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天性——宋纪在接吻时往往要求深入,大多数时候并不满意于表面上的浅尝辄止,习惯性地在轻吻摩挲之后就紧密地抵着姜白榆的唇瓣,强势又迫切地往更深处探索。   而今夜又与往日不同,姜白榆从愈发深切而缠绵的吻里,隐隐觉察出了对方某种惊心动魄的欲望。   几欲把人吞噬的、湿热的吻,混合着鼓噪的心跳,几乎要把周遭的冰雪融化。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唇都红得不像话,姜白榆尤甚,唇瓣艳得如同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微微一抿就能感受到轻微的疼痛。   姜白榆原本就裹得格外暖和,现下只觉得浑身都在乎乎往外冒着热气,连舌尖都是滚烫的。   他脸皮薄,此时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根处全都红得透彻,像被迫在凛冬前早早绽开的梅花,透着青涩与冷淡交织的艳。   这副模样将某个意犹未尽的男人勾得眸色暗沉,宋纪抚着姜白榆脊背给他顺气的手落在他腰间扣紧,接着不由分说地俯下身。   被宋纪似乎还要再来一次的目光惊得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姜白榆在对方压下来之前先一步攥着男人的衣领将人抵住,侧过头喘了口气,“先、先让我缓缓!”   看起来像是被狼惹急了的兔子,少见地露出几分惊慌失措来。   宋纪被姜白榆的神态逗得闷笑了两声,不再惹他,转而问,“宝贝,想去滑雪吗?”   姜白榆瞥他一眼,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暂时没钱,而且最近也没时间。”   宋纪挑了挑眉,轻笑,“有男朋友就够了。”   *   那晚之后,宋纪的家事似乎暂时告一段落,虽然平日里的行程依旧紧促,但看起来比原先在南江以及回到京都时的那两个月要好上许多,再加上姜白榆工作日里几乎都是满课,宋纪往往也只能趁着周末来找他。   对方似乎真的把他那晚说的话听了进去,没再直白地给姜白榆送钱或者其他昂贵的礼物,更多地借着熟悉环境的名头带着姜白榆逛遍了京都的名胜景区,包括博物馆和各种公园,甚至是姜澍向往的环球影城。   这些在姜白榆看来同对方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   宋纪这样的人天生属于那些纸醉金迷的场所,姜白榆以为对方绝不可能耐下心来陪什么人进行无意义的时间消耗。   “在想什么?”   颊侧被人轻轻吻了吻,在汹涌的人潮与绮丽的灯光中,姜白榆转头看去,身侧近在咫尺的男人眉目深邃,在背光处蕴出些不可言说的温柔。   “没什么。”   姜白榆回过神,视线投向一片昏暗的乐园影城上空。彼时已至深夜,周围都是在等待最后的烟火表演的人。姜澍玩了一天,精力已经彻底消耗殆尽,姜白榆原本想把人抱起来好看烟火表演,结果对方在等待的时间里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看垂头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家伙,试探性地拍又拍他,见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作罢。   沉稳的熟木香靠近,一双手伸过来,将搂着姜白榆脖颈睡得正香的姜澍接过去,同时往他手里塞了杯温热的饮料。   对方这些举动做得太过自然,等姜白榆反应来的时候怀里已经空了。   宋纪就这么一只手托抱着姜澍,另一只牵住姜白榆空下的手放进大衣同侧的口袋里,习惯性地用掌心捂热后再用指腹反复摩挲过他微凉的指骨。   姜白榆体温偏低,在冬日里哪怕裹得再暖和也时常手脚冰凉,宋纪和他牵手时中总会不自觉地这么摸他。   姜白榆顺着宋纪的动作偏头看了眼姜澍,对方大概是潜意识里感受到换了个地方,不安地挣动两下,随后又沉沉睡去。   于是他也重新收回视线,再次朝天际看去。   奇幻的魔法世界的咒语伴随着灯光在古堡建筑的外表上浮现,活泼的、属于少年人的欢乐一点点坠上姜白榆的眉弯,让他如同暗夜里的群星般闪闪发亮。   而这份隐晦又羞涩的光芒,被唯一没有注视着表演的那人尽数收入眼底。   等到最后一束火花冲上天际,人群中此起彼伏地跃出欢呼声,与此同时,姜白榆察觉到有人覆在他耳畔,贴着他的耳垂轻轻说了一句话。   “阿榆,转头。”   等姜白榆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唇上便印上熟悉的气息。   “啾。”   姜白榆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连同烟花一起炸响的声音。   眼前是烂漫而盛大的际遇,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刚刚好。   *   临近月中时,京大的各个学院都纷纷在这段时间展开阶段性测试,因为要求严格,是以每个人都比起往日要忙碌不少。   姜白榆没课的时候会直接泡在图书馆,有时候盛锦会和他一起去,但更多时候姜白榆会继续留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而盛锦也会找一个安静的位置搬着那数本厚重的法典去背书。   因为备考的关系,温池砚和齐若最近留在寝室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不少,前者虽然仍旧和人保持着距离,但是不如以往那般难以接近,有时也会主动找姜白榆聊天,了解他的近况。   宋纪也时不时会给姜白榆发消息,但他日常由于上课的缘故习惯性给手机设置了静音,一般情况下也不怎么喜欢看手机,因此回复得很慢。   继那场浩大的初雪之后,京都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而雪停的那一天上午,姜白榆正好结束了期中的最后一科测试。   宋纪掐准了打来电话邀他出来放松心情,姜白榆只以为是像往日一样的参观景点,没多想就同意了。   于是当天下午,一架私人飞机就降落在了国内最大的私人滑雪场内。   这场行程姜白榆几乎是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直到下了飞机,宋纪才告诉他这次来除去滑雪之外,还要带他认识几个朋友。   “勉强算是发小吧。”   宋纪相当随意且平淡的一句话,将姜白榆惯常平稳的面容砸出几丝裂痕。   在雪场门前,姜白榆难得踌躇,他直觉自己一旦踏进了眼前这道门,就算是默认了彻底踏入另一个属于宋纪的世界。   察觉到姜白榆的不安,宋纪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轻笑着安抚,“都是熟悉的朋友,阿榆往后也会认识的。”   “作为恋人,宝贝不想多了解我么,嗯?”   仅剩的退意被这一句话轻轻打散,姜白榆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睫,回握住了宋纪的手。   和想象中一大群富家子弟的集会不同,偌大的内部场馆里只有靠近吧台的部分坐了三个人,打扮格外休闲,举手投足间都是接受过精英教育的镇定与松弛感。   其中一个面朝他们坐着的女子看见他们到来,热情地起身挥手打了招呼,其他两人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来,也朝着这个方向点了点头。   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我姓秦,单名一个枝。”长相明艳大方的女子含笑做完自我介绍,紧接着伸出手就想摸向姜白榆的脸颊,“好漂亮的小朋友。”   然而没等她摸到,就被宋纪不冷不热的一个眼神慑在原地。   “……切。”   秦枝唇畔的笑意扭曲一瞬,瞥了眼神色不愉的悻悻收回了手,重新看向姜白榆时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小榆对吧?过来坐。”   大抵是秦枝的性格过于爽朗,让姜白榆原本忐忑的内心不自觉放松些许。   其余的两个男人看模样也和宋纪他们差不多年纪,其中一个是雪场的主人,叫方城,看起来有些寡言,但气质沉静平和,极易使人联想到历经磋磨而坚实的盾。   另一个叫盛时澜,因为这个独特的姓氏,姜白榆在对方自我介绍时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换来宋纪在他掌心收紧的力道。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人看起来,倒确实和盛锦有些像。   几人闲聊了没多久,姜白榆就被宋纪牵走,取了雪具上了滑道。   “宋纪。”   全副武装站在传送梯入口,姜白榆叹了口气,推了推托着他手肘的人。   “嗯?”   “我不会滑。”他抬手用雪杖戳了戳地面。   ——好歹找个教练什么的。   “我知道。”   宋纪舒展眉眼,悠悠笑了笑,他抬手拖住姜白榆的手,就着吻在手背的姿势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语调拉得长且缓,“我就是宝贝的私教啊。”   “……”   “肉麻。”   姜白榆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转身利落地踏上了扶梯。   但是不得不说,宋纪从各种方面来看,都确实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他教得好,加上姜白榆领悟能力强,自然学得就快,没多久就他能自己顺着雪坡流畅地滑下一段路。   “好棒。”   宋纪站在坡下,完全无视下滑时带来的冲击力,稳稳当当地展开手臂将姜白榆拢进怀里,甚至还有闲心撩起他的额发吻过他的额间。   姜白榆被他像是鼓励小孩儿一样的做法弄得有些无语,将人推开些,指了指另一侧的滑道,“我想去那里。”   新手滑道已经熟练到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姜白榆想试试更高的坡度。   他难得提出要求,宋纪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两人上了雪坡,前脚刚站稳,宋纪唇角的笑容还没展开,就被眼前人用力一撑雪杖,紧接着飞快下滑的身影弄得失去了以往的从容。   “阿榆!”   急速下滑的过程中,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在脑后,姜白榆只能听见耳边的呼啸,以及心脏加速的震动声。   有一瞬间,灵魂像是从躯体中剥离,犹如振翅将飞的鸟。   这段路不算长,姜白榆很快滑到终点,而另一道紧跟着他的声音也在他的身侧平稳地刹车。   “姜白榆。”   无论交往前后,对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全名,姜白榆一时之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有些心虚地抬眸看去。   男人薄唇抿得平直,周身气质沉冷得看起来如同一柄出鞘染血的利剑,姜白榆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不由定睛多看了几眼。   宋纪一眼就看出他在走神,本就酿着火气的眼眸底色渐深。   “阿榆。”宋纪垂着眼,对姜白榆展开手臂,“过来。”   姜白榆以为宋纪只是单纯地要抱他,于是慢慢走上前,然而下一秒,雪板的固定器被人踩开,腰间横着传来一股大力,他被揽着腰一把抗在肩上——   “啪!”   “……”姜白榆瞳孔一缩,讶异地张了张唇后,用力挣扎起来,“——宋纪!”   身下的人岿然不动,摁住他的腰又是“啪、啪”两下。   姜白榆被他打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拽着宋纪身后的衣服求饶,“我错了,哥哥,我错了。”   “不诚心。”宋纪的语气很淡。   “诚心的。”姜白榆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诚心的…你先放我下来。”   宋纪并未回应,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但他到底还是把人放下,一只手像是防止姜白榆会再次猛地窜开一般牢牢地攥在他的腕上。   方才猝不及防的心慌感并未完全消退,连带着掌心都带着因惊悸而泛起的麻意。   分明算不上过激的举动,却宋纪罕见地,产生了名为“后怕”的情绪。   但他望向姜白榆明显愈发灿亮的眼眸,斥责的话又再也说不出口。   “算了。”   半晌,男人哑着声开口,抬手用掌心抚了抚姜白榆的脸颊,“这次就原谅你。”   “没有下一次。”   如果再有……   他总能把人看住的。 第22章   大概是姜白榆起初那次突然的举动让人心有余悸, 他接下来的滑雪过程基本都在宋纪的视线里进行,对方几乎全程跟随,似乎担心他再次做出什么冒险的事儿。   不过到底是个新手, 再加上滑雪这项运动的体能消耗过大, 姜白榆并没有接着滑多久,就被宋纪带回了雪场室内的待客厅里休息。   傍晚的时候, 几个人聚着在顶部的餐厅一起吃了饭,估摸着宋纪提前打过招呼,在场的人明面上也都算得上好相处, 又有秦枝这样爽朗话痨的人在, 姜白榆处在其中还算融洽。   只是晚餐一结束, 作为主家的方城就先歉意地打过招呼离席。   秦枝笑着打趣,又贴心地同姜白榆解释——方城的妻子前阵子刚诞下一个女儿,目前还处在修养期,对方平日里没事儿都待在家里陪着妻女,今天还是知道了姜白榆的事儿才被妻子赶出门同他们聚会, 这会儿人也见过了, 自然马不停蹄地要赶回家去。   “那家伙可是个妻管严。”   秦枝说着,笑吟吟地取出柜子里的玻璃杯给姜白榆倒了杯果汁,随后倚着吧台的边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不远处坐在组合沙发上和盛时澜商讨什么的宋纪, 又朝姜白榆眨了眨眼。   “小榆不用羡慕, 你也有的。”   “他们宋家这一脉也都这样。”   “不过……”   像是想起了什么经年的旧事, 秦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是很快恢复如常,若无其实地冲姜白榆笑了笑。   倒是姜白榆, 在对方提起这个话题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宋纪的家庭并不了解, 对方并未主动提起,他也就并没有主动去询问。   像是在保持着一层隐形的界限。   但在此时,姜白榆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低声开口,“他的……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秦枝见他提起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惊讶,她微微收敛了笑意,用和缓的语调回答了姜白榆,“伯父伯母都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对此我也并不太了解,不过如果你想知道关于他们的事,可以直接去问Oswald。”   “他会愿意告诉你的。”   姜白榆因为这个回答不自觉地有些失神,他抿了抿唇,眼睫微掀,下意识地向另一侧看去,而那头倚在沙发上的人像是时刻都在关注这边的动静,几乎是姜白榆转头的一瞬间,宋纪就抬眼向这边看来。   姜白榆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正摆出一副怎样的神色,他只看见宋纪蓦地停住了话音,沉着眼眸微微直起身来。   于是他不再看向那边,收回目光重新看着面前的秦枝。   能处在这个圈子里的几乎都是人精,秦枝敏锐地感知到姜白榆的情绪,轻笑着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都是打小在国外认识的,那时候经历的事情可多了——别看那家伙现在这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儿。”   “你想听听其他的事么?”   姜白榆刚一点头同意,就见有些一言难尽地抽了抽嘴角,,紧接着,身后靠上一个宽阔的胸膛,熟悉的沉木香将他密不透风地完全包裹,像是某种记号一般将他圈在另一个人的领地里。   “秦枝。”宋纪掀了掀眼皮,没什么感情起伏地问,“你欺负他了?”   秦枝直起身,单手撑着台面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宋纪收回视线,自后伸出手托住姜白榆的下颚让他仰起头来,就着这个错位的姿势沉默地打量他片刻,随后才缓慢地松开手。   秦枝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不适应地退后一步,皱着眉毛搓了搓手臂,“差不多得了,我还能把你的宝贝吃了不成。”   姜白榆也适时地碰了碰宋纪的小臂,“我没事儿,和秦姐正常聊天而已。”   “是么。”   宋纪垂着眼,看着姜白榆神色平静的脸庞,没再说什么,反手用指骨蹭了蹭他的侧脸。   ——如果没说什么,怎么会露出那样一副像是受了委屈的表情。   见气氛缓和了些,秦枝又不动声色地提起原先的话题,几个人随意聊了些先前在国外的生活,又特意拣了些轻松有趣的事情同姜白榆分享。   从这些只言片语当中,姜白榆逐渐拼凑出一个他并不熟知的宋纪。   八岁时失去双亲被送出国外,十八岁时才从海外重新回到家族,又在往后的年岁里,逐步成为国内顶尖财团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这些经历被简单地一语带过,但姜白榆却足以感受到,那绝非一段轻易的时日。   “哥哥。”   “嗯?”   姜白榆没说话,却主动伸出手握住宋纪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   聚会散场后,宋纪带着姜白榆去了离雪场不远处的一处私人温泉山庄,美其名曰过度运动后泡温泉不容易使肌肉酸痛。   “唔……”   被修葺得极富已经的露天温泉池内,四周氤氲起朦胧的白雾,姜白榆被这片雾气所包裹,又陷在另一个人给予的深吻当中,几乎要融化在这片池水当中。   在喘息的间隙,抬眸看向抵在身前的人,似乎对眼前的这副场景并不意外。   或许是今天的所见所闻让他有所触动,姜白榆勾着宋纪的脖颈回吻得比往日都要热情,引得男人仿佛不知餍足般将人压在池壁上一次次又重又凶地亲。   当下气氛实在太好,缠绵不休的的吻让相贴着的两个人都有些情动,但姜白榆在沉浸之余尚且保持着理智,眼见形势有些不对,立即曲着手肘将人顶开。   “回房间……”   姜白榆退开些距离,舔了舔被人吮咬得红肿的唇,将额头抵在宋纪肩上急促地喘息。   腰被人扣得更紧,姜白榆偏过头,躲避着从耳廓流连至脸颊处的湿吻。   “至少,回房间去。”   宋纪沉着眼轻笑,低头吮了口他的唇瓣,便没再继续,紧接着托着姜白榆的膝弯将他从池水里捞起,又严严实实地裹上浴袍。   “好。”   *   卧室的房门被人急促地关上后就自动落了锁,随着“嘀”的一声,姜白榆被人仰面压倒在宽敞的床铺间。   湿热的吻随之烙下,得寸进尺地掠去他口腔中的气息,加上泡了温泉的原因,姜白榆此刻只觉得头脑因为缺氧而有些发晕。   而宋纪缠着他的唇舌,在将染着情热的吻加深的同时,抬手拉开了姜白榆浴袍的系带。   浴袍开解的那一刻,姜白榆顿了顿,手掌握着宋纪的肩,猛地提膝一顶,将仍陷在亲吻中的人翻身压倒。   男人几乎没有抵抗,顺着姜白榆的力道躺下,又纵容地将手掌搭在他的腰侧,唇畔勾着清浅的笑,视线却直白得像是要将人灼伤。   即使处于被掌控的姿势,宋纪也仍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从容模样。   姜白榆跨坐在宋纪腰间,垂眸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接着抬起手,松松地卡上他的脖颈,开口时声音很轻:   “宋纪,我要做上面的。”   宋纪搭在姜白榆腰侧的手早已滑到腿根处轻轻地摩挲,听见这话时,手指微顿。   “……宝贝,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   姜白榆平静地回答,眼底的神色如同宋纪初见他时那般,如同蒙了薄雾的远山。   闻言,宋纪直起身,偏着头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又用不知道什么的语气问:“你确定?”   “我确定。”   姜白榆不避不让,微微抬起身子,又说:“要么不做,要么就按我说的来。”   说罢,松开了搭在宋纪脖间的手,微微坐直了身子。   宋纪敛了笑,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的视线很深,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原本灼热的空气顷刻间如同被泼上一盆冷水,霎时间降至冰点。   “看来你是认真的。”   宋纪少见地用不含笑意的语气说了这么句话。   然而就在姜白榆以为今天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时,宋纪却蓦地笑了起来,他抬手扣住姜白榆的腰,重新将他摁回床上,又用指腹狠狠蹭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格外显眼的红痕。   宋纪看着那道痕迹,眸色渐深,随即自喉间哼出一声笑。   “那就照你说的做。”   男人偏了偏头,俯下身刻意压低了嗓音,将语调拉得悠长——   “但是等会儿爽哭了可别怨哥哥。”   “我要操/你了,宝贝。”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宋纪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他说的话,姜白榆原以为仅仅一两回就能结束,但他远远高估了某个男人的自制力。   事实上,比起身体的快感,看着姜白榆沉浸在欲望里青涩又美妙的神态能带给宋纪更加充沛的满足感。   由于姜白榆攀着他肩膀隐忍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又太过可爱,宋纪几乎是难以遏制地想要看他流露出更多别样的神色,是以姜白榆被迫感受到了这个男人颇为恶劣的一面。   捂着唇部的手被移开,食指相扣着压在一侧,姜白榆眼见着宋纪低下头来,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亲我。”   “……不亲。”   姜白榆被他搞得不上不下,憋着口气和人对抗。   “这样啊。”   宋纪懒散地垂了下眼皮。   “……呃!”   姜白榆瞳孔微缩,攥在宋纪小臂上的另一只手微微用力,苍白的肌肤上立马浮现出几道现目的痕迹。   “亲我。”   这次的话语含了些许命令的口气。   姜白榆缓了口气,见对方好整以暇地看过来,抿紧了唇,支起上半身对着宋纪的唇瓣狠狠一咬。   然而被他咬上的人却纹丝不动,眼尾微微眯起,看起来格外惬意。   姜白榆泄气地松了劲儿,又被人狠狠摁着吻了个够才罢休。   “好乖好乖。”   宋纪舔吻过姜白榆眼下的泪痕,其他动作也半点不停。   “宝贝喜欢这种的,下次可以再狠一点。”   姜白榆抿着唇,不再和他对话,唯恐自己的声音里再透出些不该有的情绪。   但宋纪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男人伏低了身子,呼吸交缠间,将唇贴在姜白榆的唇上缓慢厮磨,温和的语气中透出难言的狂热——   “乖孩子。”   “把你所有的样子都给我看吧。”   “好不好?” 第23章   偌大的山庄四周昏暗, 雾气将庞大的建筑物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之中。   空旷的阳台间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摇曳的火光燃起一瞬,将细长香烟的尾部化作一个明灭的火点。   但点燃香烟的人仅将其夹在指间, 没抽, 任由薄蓝的烟雾逸散开来,又被周遭暗沉的环境无声地吞没。   夹着烟的那只手宽大、苍白且骨骼分明, 尾指末端有一圈很浅的向内凹陷的痕迹,像是曾经常年佩戴某种饰品所致。   宋纪背倚着阳台的栏杆,身形自然地舒展, 他面上的神色极其冷淡, 没有了温和的笑意加以粉饰, 整个人显得极其冷酷且难以接近,偶然间有冷风拂过时,似乎将那副过分深邃的眉眼间也染上了一层寒霜。   男人借着仅有的月色以及宽敞的落地窗玻璃,将目光投向一片漆黑的室内。床铺间,被他沉默地着的人不久前才陷入熟睡, 此时像是顺从他的心意一般, 无知无觉地动了动身体,朝着他的方向翻转过身。   姜白榆睡觉时习惯性地用被子盖住鼻子,因此宋纪只能隐约透过玻璃看见他过分安静的眉眼。   手上的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燃尽, 宋纪直起身, 将矮几上刚刚拆开的烟整包扔进了一侧的垃圾桶里, 接着起身推门走进屋内。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 宋纪身上沾了层室外的冷气,因此躺下后只是侧着身, 隔着被子把姜白榆裹在怀里,被他抱住的人若有所觉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察觉到冷意后很快又重新缩进被里,只露出几缕柔软的发。   宋纪盯着那几簇黑发看了一会儿,随后抬手拨开被子,将掌心贴靠在姜白榆的后颈。掌下的肌肤温热柔软,他没忍住轻轻揉了揉。   “阿榆?”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宝贝。”   “乖乖。”   姜白榆被宋纪莫名其妙的举动和声音唤醒,勉力睁眼看了他一眼,“……你好吵。”   于是宋纪不可遏制地笑起来。   “睡吧,不闹你了。”   话音落下后,室内安静了几秒,紧接着,宋纪发觉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有起身的趋势,于是他微微松开手臂,看着姜白榆半垂着眼从床上支起上身,使了点劲把夹在两人中间的被子一扯,然后盖在自己身上。   被间被少年的体温烘得暖和,轻易就将在外染上的寒气一点点消解。   重新躺回去后,姜白榆抬起一只胳膊轻轻搭在宋纪身后,手掌拍了拍对方宽阔的背。   “睡不着的话,需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姜白榆埋在枕间,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眼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眼尾处还带着未消的潮红,嗓音是含混的哑,听起来如同被揉碎后渗出汁水的叶。   他看着宋纪少见愣神的模样,模糊地发出一声轻笑。   宋纪被他这么看着,几乎是难以自控地听从欲望的趋使,去吻那片蝶翼般的眼睫。   “睡吧。”他说。   于是姜白榆便不再管他,真的闭上了眼。   宋纪垂着眼,视线从姜白榆远山似的眉眼,滑落到那双丰润的唇,目光是不带任何情欲的、单纯的打量。   或许是因为姜白榆身上的气质格外吸引人,又或许仅仅是需要一件有趣的玩具来打发时间——事到如今,连宋纪自己也说不清相遇最初的目的。   宋纪何其聪明,他知道姜白榆对于他来说早就不同。   直到姜白榆栽倒在他怀中的那个雨夜,或者更早——早在最初他望见的那双弥漫着雾气的眼,一切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从八岁那年之后就踏入漫无边际的深海,此后经年便与冰冷的浪涛与无尽的夜色为伴。   宋纪自诩是强悍的、足够使黑暗俯首的航海者,长久以风度翩翩的伪装游刃有余地行走于人群之间。   然而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浪的尽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微弱到就像一颗随时会被浪涛熄灭的火种。   但是没有。   海水将火种吞没,变成了深海里怪物的心脏。   姜白榆是他命定的、难逃的灯塔。是在远航途中必会降临的那颗星星。   宋纪缓慢地收紧了怀抱。   怀里的人气息干燥清爽,是独属于少年人的干净,而那只搭在他背后的手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像是给幼儿哄睡时形成的习惯。   耳畔的呼吸逐渐变得舒缓。   ——这是宋纪真正确认自己爱上姜白榆的时刻。   *   因为学校还有课,所以姜白榆第二天的下午就得返校,临走前也和秦枝几个人道了别。在此过程中姜白榆一直有意无意地和某个男人保持距离,唯恐对方突然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下这人比以往要更喜欢亲他抱他,今天如果不是他表现得相当坚决,他们现在能不能按时回去还难说。   想到这里,姜白榆面无表情地偏头看了眼身边的人一眼,宋纪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来,敛着眸懒散地笑了笑。   垂在身侧的手又顺着倾身的动作过来牵住姜白榆的,慢条斯理地与他十指相扣。   秦枝作为一个单身狗表示看不得这些,闭着眼睛催他们快走,但在走之前还不忘给姜白榆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有空记得和姐姐打电话哦——”   秦枝话还没说完,宋纪就已经沉着脸让人关上了直升机的舱门。   直到人彻底离开,笑容明媚的女人才松了口气,返回室内的吧台处坐下。   “这下好了,Oswald回去八成要找点事给我添点堵。”回想起临走前宋纪的那个眼神,秦枝懊恼地揉了一把头发。   “既然知道,你刚刚又何必惹他。”方城宽和地笑了笑,将斟好的茶盏放在秦枝手边。   “没办法,那孩子太可爱了。”秦枝接过茶豪迈地一口饮尽,“而且我确实担心那家伙会欺负人家。”   说完,秦枝语气一顿,点了点自己的尾指,又说,“不过,他好像是认真的。”   “你还是这么喜欢讲废话。”盛时澜抿了口咖啡,冷淡地开口。   在座的都是处在圈子里最顶层的人物,自然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老狐狸,纵使脾气看起来算不上坏,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相处,总而言之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人。   平日在交际圈里遇上了带伴的,如果是小情儿调侃几句也就算了,不会让人下不来台,却也不会特意给什么关照,但如果是名义上的伴侣,总要给几分尊重。   宋纪身份摆在那儿,又是自小长大的好友,他的态度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决定了周围人的态度。姜白榆是提前打好招呼带来的,又护成那个样子,只要不是眼盲心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会把人带来?”盛时澜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按理说,你应该为宋纪感到高兴。”   “我当然为他高兴。”秦枝支着下颚叹了口气,眼前却倏地浮现出那个少年沉静的双眸。   “就是不知道对那个孩子来说,被Oswald爱上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   短暂的放松之后,姜白榆又很快地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去,在准备参加竞赛的同时还要忙着勤工俭学和做家教,分给其他事情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   饶是宋纪也拿他没办法,占着个恋人的身份,很多时候想把人约出来都不容易。   即使如此,对方的消息发得也很勤,每次姜白榆忙完后才打开微信一条条地回,但通常没回两条对方就一个视频打过来,姜白榆通常会接下,但很多时候也只能聊上一小会儿。   这对于宋纪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   有时候线上联系不上人,宋纪就只能趁着姜白榆空闲的时候到学校来找他,两个人会像寻常的情侣一样牵着手在学校里面散步,聊聊最近身边发生的事儿。   由于交往的过程太过于日常,以至于姜白榆常常觉得他交往的对象不是一个庞大财团的掌权人,而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宋纪来学校找他没有特意避讳过别人,姜白榆自觉两人间相处坦荡,也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但地处京圈,即使是大学校园里也总有认识宋纪的人,再加上两人打扮上的差距,渐渐有些闲言碎语传开。   起先姜白榆无暇在意过这些,直到齐若状似无意地在寝室里提起——   “白榆,你和那个人真的是交往关系吗?”   听见身侧传来的声音,姜白榆收拾洗漱用品的手一顿,转过头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齐若看起来有些犹豫,“就是最近我有听见一些不好的传言。”   姜白榆垂了垂眼,神色如常,语气有些冷淡,“你指什么?”   “他们说,你是被包.养的。”齐若顿了顿,视线紧紧落在姜白榆的脸上,似乎不打算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   姜白榆没回答,他沉默地对上齐若的视线,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漫上些雾气,让齐若一瞬间错觉自己已经被对方彻底看透。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理所当然地将姜白榆的反应当成了默认,于是看起来格外好心地劝:“这种事情终归是不太光彩,你毕竟是学生,做的事对学校声誉也会有影响,所以,还是尽早和他分——”   “尽早分手,好让你上位?”   寝室门口被人用力推开又重重阖上,盛锦噙着讽刺的笑走进来,他懒散地瞥了一眼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的齐若,随后抬脚——   “砰!”   齐若桌前的椅子被猛地踹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齐若被他冷不丁的动作吓到,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传播谣言始作俑者还真好意思啊?”   “记得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盛锦沉着眼,秾丽的面容因为怒意看起来格外冷冽,“真以为我不敢整你?”   “盛同学,说话要讲证据。”齐若慌乱过后很快镇定下来,理了理衣袖,坦然地回视盛锦。   “证据?”盛锦冷哼一声,从一侧的裤兜中掏出手机,滑动几下之后播放了一段录音。   这段录音格外清晰,里面赫然是齐若借由同他人聊天散播谣言的对话。   姜白榆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对方佯装无意的语气里的目的,此时不由得眉间微蹙。   “这样的录音还有很多,你还想听吗?”说前半句话时盛锦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齐若,随后又转过头来征求姜白榆的意见。   “就算是我说的,那又怎样?”齐若像是撕破脸皮一般,一改先前和善的样子,咬着牙回,“没在圈子里公开过的对象,不是小情儿又是什么?”   齐若目光瞥过被盛锦踢倒在地的椅子,笑了笑,意有所指道,“盛同学,你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脾气差些我也理解,但是你总这样,你家里人也会感到麻烦吧?”   “没猜错的话,你从入学到现在一直和家里在冷战吧?”   言下之意,现在他如果想做些什么,大概没人能帮他收拾烂摊子。   “我想你还是改改脾气的好,毕竟是盛家捡回去的孩子,万一哪天家里人就不管——”   扬起的手被人拦在半空,盛锦阴沉着脸,偏过脸颊去看攥着他手腕的姜白榆,“你要拦我?”   “冷静点盛锦。”姜白榆蹙眉,察觉到对方的动作的趋势后又握紧了些,随后用身体将人隔开,“你是学法的,不要动手。”   盛锦看了眼面色难看的齐若,又看了眼姜白榆,半晌,慢慢收回手,他没再说话,甩了下手后沉着脸推门离开。   姜白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与投注在身上的那道复杂视线对上后,缓慢地叹了口气,他上前扶起齐若被踢翻的椅子,接着转过身拧开门把。   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微微偏过头,视线却没有看向身后的齐若。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传播这样的谣言,但是作为室友,也请你不要再继续这样的行为。”   随后,他的语气严厉了些,“还有其他同学的家里事,也不应该成为你说话时的把柄。”   *   “盛锦。”   “……你来做什么?”   姜白榆抬手随意扫了扫座椅上的灰,坐下来后,偏头看了一眼盛锦不太明朗的侧脸,沉默地将一罐冰镇的桃子汽水放在他手边。   他们所在的这个凉亭地处学校花园较为偏僻的一角,现在因为天冷,所以没什么学生会来,平日里都很安静,偶尔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谢谢。”   片刻,姜白榆盯着不远处被风卷起来的雪粒,低声说,“很抱歉,让你被——”   “打住。”盛锦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姜白榆的话,“道谢我收下了,道歉没必要,我单纯看不惯而已,被说什么也和你没关系。”   说着,他垂下手搭住身侧的汽水,单手撬开瓶盖,没什么感情起伏地冷笑一声。   “看来那家伙这回傍上个大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你也别说这些。”姜白榆皱了皱眉。   盛锦简直要被他气笑,偏过头,指节敲打易拉罐发出接连的声响,“我说话有证据,他有什么,一张嘴吗?”   姜白榆不语,他抿着唇,就这么平静而无声地盯着盛锦看。   在他沉寂的视线中,盛锦败下阵来,随后有些气急败坏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又怒其不争地啧了声,“我知道了,不说就不说。”   “你自己要当软柿子,干嘛非要拉我一起。”   “清者自清。”姜白榆想了想,又说,“没必要。”   “让人说两句话又不会掉块肉。”姜白榆叹了口气,“而且,如果他真的有意,你做什么都没法完全制止。”   姜白榆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让他在做事时会比别人更多些考量,如果不是事关身边人,又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切实的危害的事,他大多能忍则忍。   “谁说没法管?”盛锦指骨捏得咔咔响。   姜白榆安静地看了他两秒,忽然开口,“盛锦。”   “嗯?”   “你是我进京大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所以?”   “我很珍惜你,所以不希望你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   过了片刻,容色昳丽的青年突然面色爆红,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姜白榆,表现得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语气也有些磕巴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珍——”   “停、停停停!”   盛锦倏地站起身来,制止了姜白榆的话,猛地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姜白榆问——   “你平时也这么和你男朋友打直球?”   姜白榆疑惑地看了眼他。   “算了。”   盛锦重新坐下来,在姜白榆看不见的角落,有些恶劣地扯了扯嘴角——   反正他总有别的办法能让那家伙过得不顺心。   但是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手肘搭在膝关上支着下颚说,偏头注视着身侧的姜白榆,“你脾气一直都这么好吗?”   姜白榆挑了挑眉,心说是谁给他的错觉——他从小到大也不是没和人打过架,如果真的脾气好得任人拿捏,根本没法带着姜澍平安长大。   “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姜白榆直白地回应。   然而他见过的事情比这更多,这些虚构的言论对他来说简直不痛不痒。   “流言,只是风中的烛火而已。”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没什么兴趣在解决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盛锦看着姜白榆那双平静的眸子,再一次发觉对方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他在相处中知道一些姜白榆的家庭情况,所以能大概推测出对方大概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   双亲离世、家世贫苦——那种环境下养出来的孩子,总会会难以避免地产生自卑、怯甚至是急需攀附他人而成长。   但姜白榆不是。   他正直、恳切,是真真正正在努力生活的人。别人急于辩白的事情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因为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   当你以为他是高洁的月,他偏偏又生出崎岖而叛逆的边角与凹陷,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   当他从泥潭里挣扎出一点茎叶,你以为他必定要与那贫瘠的土地挥手,但他身上始终保有着岁月的磋磨以及泥土的芬芳,过往的一切都成为滋养他的肥料。于是光阴降下,风骨自成。   盛锦舒展了眉眼,颇有些感慨,“我大概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坚定不移又野心勃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宋纪是同一种人。   *   虽然撕破了脸,但是总归是住在一个宿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从那之后,齐若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气氛也因此显得有些僵硬。   近小半个月温池砚很少回宿舍,因此寝室里休息时间往往只有他们三个人,偶尔齐若会带些朋友回来,明里暗里地说些话,盛锦听后憋不住要发火,姜白榆就只能上去劝架,一来二去将人搞得烦不胜烦。   因为各种因素导致的疲惫,姜白榆在和宋纪偶尔的通话中也会藏不住地泄出一些,宋纪察觉之后,看似不动声色,但只用三言两语的诱导就让姜白榆主动说出了原因。   但姜白榆也没具体解释事情经过,只是再被问起时说是最近和室友相处得有些不太愉快。   “如果宿舍住得不顺心的话,宝贝就搬出来和哥哥一起住,怎么样?”隔着电话线,宋纪低声劝哄。   姜白榆闻言,摇了摇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完后,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紧接着才传来宋纪的声音,“是么。”   “嗯。”   “那如果我说,我想要阿榆来陪我呢?”   姜白榆微微一怔。   男人放低了姿态,用姜白榆往常难以拒绝的低缓而微哑的语调哄道,“就当是暂时换个地方转换心情也好,哥哥也能多见见你。”   “好不好?”   自己最近确实和对方相处得少了些,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儿,姜白榆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表示需要考虑一下。   宋纪也没催他,只在电话那头温和地笑了笑,随后又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姜白榆回头把这件事儿和盛锦说了一声,原本他担心自己走了对方和齐若单独在寝室里更容易发生争执,结果盛锦只是松了口气般挑了挑眉,“正好,最近我也要回趟家,你出去住正好,省得面对那家伙。”   于是,隔天姜白榆就被宋纪接进了京大附近的一处住宅。   当天晚上,姜白榆毫不意外地被某个男人拉着做了很久,直到疲惫得有些睁不开眼,才被人严丝合缝地拢进怀里,轻轻地拍着背哄。   而就在姜白榆昏昏欲睡时,有人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廓,裹挟着湿热的气息附在他的耳畔问他——   “阿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微微闭合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姜白榆睁开了眼。   “你说的愿望,指什么?”   “什么都可以。”   宋纪语气从容,似乎无论姜白榆说出什么,他都可以为他做到。   姜白榆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从被中挣出条手臂,抬指指向天花板——   “我想,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在人类通往天空的道路上,出一份力。”   “哪怕只是一串代码、一颗螺丝。”   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   “即使要花上十年、甚至二十年?”这是一条注定漫长的路,宋纪垂下眼。   “即使要花上十年、二十、甚至是更长久的时间。”姜白榆顿了顿,又说,他的声音很轻,却极其坚定,“即便如此,我也要去做。”   宋纪难得沉默。   这是他头一次了解到姜白榆所谓的“理想”。   他不可抑制地为姜白榆此刻眼中所迸发出的光亮而沉迷,与此同时,又生出了一丝难以触摸的恐惧。   有一瞬间,他发觉姜白榆像是真正的星星一般离他很远,令人难以捕捉。   但是良久,宋纪还是抱紧了人,低声说,“真是了不起的野心。”   “我相信你。”   “相信我们阿榆,一定可以做到。” 第24章   “……目前要说的就这些, 其他人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我也没有。”   ……   “我也没有问题。”姜白榆应了声,停下手中的笔抬头,余光不经意间瞥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前的这场线上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会议那头发问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时间, 透过屏幕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接着简单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安排, 就干脆利落地宣布了散会。   其他人从刚才稍显激烈且严肃的讨论中回过神来后,此刻面上都表现得有些疲惫,在得知能够散会之后, 都忙不迭地互相道了晚安后就匆匆下线。   余下姜白榆一个人被江峰单独留了下来。   作为姜白榆所在竞赛小组的组长, 江峰比他要高一个年级, 素日里不仅学业名列前茅为人也格外和善,姜白榆在院里教授的牵头下加入了他所带领的竞赛小组,因为目标一致且兴趣相投的缘故,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   “之前你发过来的实验报告我看了,就目前来看结果还不错, 或者说——一远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屏幕那头的青年面上浮现出一个夹杂着讶异的微笑, 语气中毫不吝惜对于优秀后辈的赞赏,“怪不得之前教授总在我们面前夸你,说是今年系里来了个很有天赋的小学弟。”   “学长过奖。”姜白榆一门心思放在实验结果上, “报告没有问题就好, 关于我负责的这部分实验还有一些不太完善的地方, 希望有时间能够和各位学长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的部分。”   江峰失笑, 他微微点了点头,“改进实验的事情等到后天的见面日再和大家一起细说吧, 你这几天有时间的话再多查点文献。”   “好的。”   姜白榆应完后,会议那头的江峰沉吟了片刻, 随后放缓了语调,语气掺了些温和的笑意,“这段时间可能会辛苦一点,虽然能够有这股劲头是好的,但平时也要注意休息,平时别熬得太晚了,小榆。”   “嗯,谢谢学长,你也辛苦了。”姜白榆再次看了眼时间,眼见时间不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扰你到这么晚。”   “客气什么,是我先留你说事儿的。”   “况且我平时这时候也没事情做。”江峰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语气是与外形极为相符的爽朗,“你后面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发到群里和大家一起交流,或者单独找我也行,我们有问题也会找你,所以千万别客气。”   “好,谢谢。”   两个人接着又随意聊了几句近况,眼见夜幕愈沉,江峰那边适时道了晚安,两个人就分别退出了会议。   而在视频会议挂断的下一秒,盈满沉蕴木质香的湿热怀抱便自后将姜白榆彻底拢紧。   “——小榆?”   刻意拉长的低沉语调在耳畔响起。   姜白榆在短暂的凝滞后便放松下来,似乎对身后这人走路没有声音的事情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他偏过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纪低垂着眼,展臂将人严丝合缝地拢在怀里,唇瓣贴在姜白榆颈侧,缓慢地吮过那片温凉的肌肤,直到那片雪色染上靡丽的潮红,才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开口,“在他叫你小榆的时候。”   耳垂被人含着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姜白榆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伸手按住宋纪探进他衣服下摆的手腕,“那只是同系的学长而已。”   顿了顿,姜白榆又补充,“他是个很随和的人,对谁都习惯这样称呼。”   “……这样啊。”   宋纪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按在姜白榆小腹上的手没再不安分地向上下游移,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姜白榆过分沉静的眼,半晌,才偏头轻轻吻了吻那双有些干燥的唇。   “——宝贝。”   微哑潮热的话语裹挟着浓郁的欲望在耳畔响起。   “……”   对方眼底的神色毫不掩饰,姜白榆就算想装作看不懂也不行,他抿了抿唇,向后退开一些,抬手抵在宋纪的胸口,“今晚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嗯?”   宋纪微微眯了眯眼,却并没有顺着姜白榆的意思退开,反倒顺着相对的姿势将人抱坐在腿上,轻轻颠了颠,在姜白榆挣扎之前轻轻地哼笑一声,“放心,不闹你。”   “——要吃宵夜吗?”   姜白榆顺着转移了了注意力,下意识抬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胃的部位,摇头,“不用了,我还不饿。”   自打和宋纪同居以后,这个男人总见缝插针地想要投喂他,生怕一不注意就让他少吃了一点。   就是喂猪也没有这么喂的。   “你太瘦了。”   宋纪压着眉,手掌自然而然地穿过姜白榆身后的衣服下摆,沿着那道柔韧的腰线向上去摸少年身上笔直而嶙峋的骨骼。   “……别摸了。”被摸得有些痒,姜白榆挣了挣,搭在宋纪肩膀上的的手不自觉将男人的浴袍抓出几道褶皱。   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不禁没瘦,反倒胖了好几斤。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姜白榆总觉得宋纪在同居之后表现得格外粘人,有的时候甚至到了连他也招架不住的地步。   “累么?”   起初暧昧的抚摸逐渐演变为极富规律性的安抚,宋纪扣在姜白榆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将两个人之间仅剩的缝隙也彻底填满。   姜白榆顺着力道倾身将下颌抵在宋纪的颈间,半阖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不累。”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这样连轴转的生活,又或许是心中的目标日益坚定,即使偶感疲惫,姜白榆在更多时候感受到的是内心的充盈。   彼时他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刚结束不久的会议中,对于目前仍未完善的实验模型,仔细思索着改进的方法。   京大人才辈出,虽然姜白榆起初也仅是抱着向多方面学习和积累经验的心态去参加,但是在真正参与其中后所带来的收获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丰富。同专业当中的同学既是并肩同行的伙伴也是互不相让的对手,彼此之间竞争格外激烈,姜白榆享受这种在竞技中不断挖掘和进步的感觉,便也愈发认真地投入其中。   再加上这次的竞赛格外有含金量,对于本科阶段的履历很有帮助,同组的其他成员几乎对于获奖表现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于是常常一个问题的改进将会议开到很晚。   心里惦记着还要上网查文献的事儿,姜白榆直起身,抿着唇再次推了推宋纪的肩膀,“我待会儿想用一下书房。”   摸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结束,估计今晚很大概率要睡在书房,姜白榆想了想,又说:“今晚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然而没等他话音落下,眼前的男人就微微沉下了眼。   原本极其浅淡的唇线被抿成很薄的一条,宋纪不笑时面色显得格外沉肃而不好亲近,饶是姜白榆再迟钝,也明白这人眼下的心情不太明朗。   “宋——”   姜白榆试图说些什么,然而刚刚开口,就被对方搭在他后颈处轻轻揉弄的那只手掌止住了话音。   似乎被他此刻的模样取悦,宋纪轻笑一声,含了些哑意低低开口——   “怎么,这才多久就已经已经腻了?”   “还是说,阿榆觉得这个劳什子的竞赛,要比我还重要?”   姜白榆倏地一愣。   不只是他,话说出口,连宋纪自身都对此有些不敢置信。平日里对姜白榆称得上是千依百顺的人,此刻似乎也有些没有想到会为了这么件小事儿和姜白榆动怒。   姜白榆则在脑海中飞速回顾近期和宋纪的相处——似乎这段时间在学习和打工之外的时间都被他用来学习和准备竞赛的事情,连到晚上仅有的相处时间也没放过,作为恋人,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我没有。”   自觉理亏,姜白榆的气势一下就软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倾身向前贴住宋纪的唇,安抚性地吻了吻,“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有事儿。”   “等忙完这段时间,你希望我怎么陪你都可以,好不好?”姜白榆的神色因为歉疚而显得格外柔软,他缓了缓,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哥哥?”   这个称呼似乎触到了某根弦,宋纪猛地抬手扣住姜白榆的后颈,撬开那双丰润的唇瓣加深了这个吻。直到怀里的人因为脸上泛起缺氧而导致的潮红,男人才沉默着退开一些,抬手抚着姜白榆的后背帮他顺气。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仔细地展开一副被人肆意揉皱的名贵山水画。   费尽心思哄着人同居,说到底还是私心居多,结果好不容易被叼回狼窝里的人每晚不是要完成作业,就是要备课和准备竞赛,如果不是宋纪主动去找,姜白榆甚至能一个晚上直到睡前都泡在书房里。   宋纪自认他所掌控的事物甚少出现偏差,但姜白榆于他而言是初见起就存在的意外,自从遇见了那座光线朦胧的灯塔,宋纪所在的那艘巨轮就开始逐渐发生偏航。   “啧。”   有些烦躁地顶了下腮帮,宋纪将拇指指腹抵上姜白榆眼下的青黑,沿着那道痕迹缓慢抚至眼尾,垂下眸光晦涩不清,语气却格外温柔。   “我之前就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又何必这么辛苦?”   “如果你能早点放弃那些挤占时间的家教和收入低廉的打工,不是会轻松很多么?”   “反正我所有的都会给你,无论是金钱还是其他。”   “只要你想要。”宋纪垂下眼,搭在姜白榆脊背上的手从上至下缓慢地摩挲,盯着人的视线一眨不眨,“就像这一次——你甚至不需要求我……只提一嘴,这个奖也一定会属于你。”   不对劲。   姜白榆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意外地显得有些陌生的人,心底一沉,有些不安分地动了动,“……你说什么?”   他直起身,以平视的姿态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宋纪浸在暗色中的眼,半晌,低声叹了口气,“这些话,我就当你是在开玩笑。”   “不管什么时候,只有用自己的双手争取到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姜白榆按住眼前人的肩膀,语气平淡到甚至没什么起伏,“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宋纪没说话。   很多时候,这大抵出于某种跨越身份与阶级的,灵魂间的契合——   他们的相处方式一贯如此,遇上分歧时,彼此之间不需要刻意讲什么大道理,也无须费尽心思的解释,只需要简单的几句话或者是一个眼神,一个人就能够顺利理解另一个人的意思,也因此他们从交往之初就从未有过闹到红脸的争吵。   眼下这场甚至算不上争吵的对峙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就以其中一方熟练地退让告终。   “姜白榆。”   “嗯?”   “你好像真的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   姜白榆默不作声地看了眼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的人,在心中思考了一下明后两天的计划安排,才眨了眨眼,说:“查文献的事儿明天应该也来得及。”   “你现在有什么想让我陪你做的事儿吗?”   出乎意料地,宋纪没有做出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但并没有就这么把人放走的意思,只是凑近吻了吻姜白榆被吮得红润的唇,颇为隐忍地皱了皱眉,“你明天还要早起,今天早点休息。”   说着,男人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不想吃夜宵的话,就吃点水果。”   推到面前的果盘被人装得满满当当,姜白榆扭过头瞥了一眼,从里面随便捡了两颗草莓,随后推了推宋纪示意对方自己要起身。   宋纪没动,反倒将人往怀里拢了拢,见他格外敷衍的模样,轻轻挑眉,“怎么了,都不喜欢?”   “外面还有其他的,你想吃什么?”   姜白榆摇摇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低声回了一句,“不是不喜欢。”   “……太贵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只习惯性地拿了两个。   姜白榆也是和宋纪在一起之后才知道所谓的有钱人连平时吃水果都要空运,眼前的这些水果有些甚至连品种他都没见过,样子看起来也都比平时在超市里见到的更加新鲜饱满。   就连里面最常见的草莓,姜白榆也只是很偶尔在旺季的时候会买十块钱打包成一盒的回去尝一尝,或者是在姜澍生日的时候,给对方买点缀着草莓切片的小蛋糕。但是那些都很便宜,因此果实通常也又酸又小,但姜白榆不习惯浪费,基本上都会全部吃完。   成长中的烙印让姜白榆对于得之不易的事物,往往比寻常人要更加珍惜,而面对别人的施与时,他也潜意识地只去占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些超脱他所承受范围内的好,很多时候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下意识地回避。   这些或许连姜白榆本身都没有意识到——可他偏偏遇上了宋纪。   “这样啊……”   宋纪偏了偏头,他动作堪称直白地将姜白榆衣服下摆推至胸口,紧接着俯身靠近,声音轻且低——   “既然宝贝都不喜欢的话,那哥哥请你吃橙子好不好?”   宋纪说话时的语气一本正经,起初姜白榆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的指腹缓慢地摩挲起自己的腕骨,又用那种格外熟悉的眼神看着他时,姜白榆才神情一滞,倏然回过神来。   “……我吃!”   姜白榆的动作少见地显得有些慌乱,也没看清抓的是什么就急急忙忙地往口中塞,直到汁水在口腔中爆开,他才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惊喜地抿开一个笑。   “好甜。”   那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   与姜白榆外在外在表现出的独立截然不同的、拙钝而单纯的稚气,如同被骤风吹开幕布的油彩画般被展露出来,像坠落在原野中的星光那样将长夜点亮。   “阿榆。”宋纪垂着眼,指尖拂过眼前人的唇角,神色复杂,“你怎么这么招人疼。”   他想要对姜白榆好,但姜白榆的个性注定了每一次付出都需要他小心翼翼、千方百计。   但他仍旧抑制不住想对这人好一点、再好一点。   “多和我撒撒娇吧,宝贝。”   ——多依赖我一点。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所以请尽情向我索求。   如果能全数依附于我就最好了。   宋纪微阖上眼,几乎是难以抑制地为心中的假设感到愉悦。   姜白榆不知道男人此时的想法,只是抬手抚住他的侧脸,反问:“那你呢?”   “宋纪,你想要什么呢?”   “嗯?”   似乎对姜白榆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宋纪不着痕迹地偏了下头,接着抬眼看向面前一无所知的人。   暖色室灯下的少年眉眼自然舒展,显得沉静而温柔。   渴望将人吞噬的欲望却与这幅堪称平和的画面背道而驰地滋长起来。   宋纪抬手捏住姜白榆搭在自己颊侧的指骨,缓慢地摩挲,“我想要的很简单。”   “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一直。”   “你会答应我的,对么?”   宋纪说着,带着某种诱哄的意味,很轻、很轻地颠了颠姜白榆。   “宝贝?”   姜白榆直觉宋纪此时的神态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但他偏偏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于是只片刻就在对方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的答案,宋纪看起来格外愉悦地笑了笑,罕见地将情绪外露得彻底。   “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   说这些话是,那双狭长的凤眼里盈着的笑意太过浓郁灿烂,以至于让姜白榆有一瞬间的恍惚。   直到脸颊处被人印上细密的吻,他才微微回过神来,恰在此时,耳畔再次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阿榆,下周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姜白榆微怔,他偏头对上宋纪的眼,竟少见地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窥见了点一闪而逝的紧张。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下周似乎就是对方的生日。   “嗯?”   见姜白榆走神,宋纪将吻换成了咬,在素白的脸庞上留下一圈很浅的咬痕。   感受到颊侧轻微的刺痛,姜白榆一瞬间有种想要谴责这人耍无赖的举动,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也只是抬手摸住那一圈咬痕,点点头,“好。”   接连两次给出的肯定回答成功打消了刚才的沉郁的气氛,姜白榆也因此被人压在床铺间亲了好一会儿才被放开。   “等……”   姜白榆勉力睁了睁眼,试图从急促的喘息和骤然涌起的困倦中挣脱出来,然而刚一伸手就被人一卷被子牢牢扣在怀里。   “乖,睡吧。”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那道温润和缓的声线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催眠的魔力,伴随着极富韵律的拍抚,促使姜白榆无法抵抗地陷入沉眠之中。   但或许是心中有惦记着的事儿,姜白榆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姜白榆隐约察觉到那个氤氲着沉木气息的怀抱曾短暂地离开过他,而他也因此坠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黑暗中,踝骨处被某种温热而柔软的触感颇具爱怜意味地细细抚过,但紧随其后的,冰冷的毒蛇从不知名的角落爬出,缓慢地圈住了他的脚腕。   梦中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梦醒之后,姜白榆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脚腕。   但是那种奇异的感受,在枕边人熟稔地将他拢紧怀中的动作中,就随着梦境的消散而一同流逝流逝,由此再难捕捉。 第25章   竞赛进入到最后的结果提交阶段, 姜白榆暂停了工作日的家教和校内的打工,把精力集中到最终的实验成果当中去。   齐若的事情没有对姜白榆造成什么影响,在他搬离寝室没多久, 有关于他的谣言就仿佛处于一只隐形的巨手的操控下, 如同一阵再无不足道的的轻烟般被彻底抚平了。   “小榆。”   耳边响起一阵很轻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担心会吓到他, 在开口之前就刻意发出了声响。姜白榆没应,直到手中的的仪器得出测试的结果,又将之完整地记录在纸上后, 才直起身对着来人点点头, “学长。”   “很早就来了?”江峰笑了笑, 看了眼试验台上的仪器,大概猜测了一下誓言的进度,才抬手点了点姜白榆的腕上的手表示意他看时间,“专注是好事,可别忘了待会儿还有讲座呢。”   姜白榆闻言, 连忙抬手看了眼时间, 见没有超过约定的时间,又从一侧的衣兜中摸出手机,摁了几次见没有反应, 才意识到手机没电了。   大概是因为太老旧的缘故, 姜白榆的手机耗电很快, 不过平时不常使用, 所以还算勉强能撑着,但也从没出现过大清早就没电关机的情况。   “抱歉, 我本来定了闹钟的。”   “没事儿,待会儿找人借充电宝充上就好。”江峰失笑, “待会儿蒋教授的讲座你应该期待很久了吧,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去?”   姜白榆点点头,将桌上的东西归整好就江峰一起去了大礼堂。   京大作为顶级名校,能够请来的开讲授的专家学者基本都是寻常难见的人物,因此每当有大型讲座开展,礼堂里总挤得人山人海。更遑论这堂讲座的主讲人请的是隶属于航天局的天才工程师蒋林清,立志从事这条道路的年轻学子基本上没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场讲座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结束后,还有不少学生上台和蒋林清交流,姜白榆在座位上等待了几分钟,直到出口处的人流减少之后,才起身从准备离开。   “姜同学!”   清亮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姜白榆站在阶梯上回过头,发现一个和自己同班的女孩儿快走了几步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于是停下脚步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女生走到姜白榆身侧,偏头看了眼讲台又收回视线看向他,“你这就走了吗?不去和蒋教授交流一下吗?”   姜白榆垂着眼摇了摇头,女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笑了笑,“那好吧,本来还想喊你一块儿去的呢。”   就在他们两人交谈的这会儿功夫,台上又多了不少人,女生见状连忙和姜白榆道了别,匆匆往讲台的方向跑去。   姜白榆目送对方走远,看着对方一路躲过拥挤的人群成功上了讲台,这才随着散去的人流从礼堂的侧门离开。他本来想着会实验室把剩下的实验做完,然而刚走到半路,就被人自后拍了拍肩膀。   “小榆。”   江峰看起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到姜白榆面前时还有些微微喘气,“你怎么走这么快。”   姜白榆停下脚步,抱着书向着来人点了点头,“学长。”   江峰缓了口气,随后看起来有些惊讶地问,“你一结束就走了啊……我以为你会去和蒋教授聊聊。”   “是人太多了不好意思吗?”江峰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又说,“现在教授还没走,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就算交流的时间短,但是能刷个脸也是好的。”   姜白榆眨了眨眼,明白他的意思,最终还是轻轻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我知道的,谢谢你。”   而在江峰开口询问原因之前,姜白榆就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我当然知道这是一次很好而且很难得的机会,我也很希望能够面对面地和蒋教授交流。”   “但是教授刚才的讲座给我的收获已经足够多,而且……”姜白榆抿着唇,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有眼尾处弯起的弧度能表现出一点清浅的笑意,“我现在目标还算清晰,也知道每个阶段我该做些什么,所以大概没什么需要问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未来一定会努力走到蒋教授面前,正式向她讨教的。”   姜白榆说这话时,恰好有一缕阳光从楼外树间的枝丫中摇过,穿过廊间的风雪,将细碎的光斑折射在那幽静的眉眼,恍惚间让江峰错觉看见对方已经站在更大的舞台上,以更成熟的身姿与他对话的身影。   “这样啊。”   如果此刻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别人,江峰或许会生出对方有些自负的想法也说不定,但是面前的少年目光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   “好吧。”江峰挠了挠头,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耽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了。”   “那学长不去吗?”   江峰耸了耸肩,扬眉爽朗地笑了笑,“我和你一样。”   说完,江峰看了眼姜白榆手里抱着的书,问;“你接下来是要回实验室吗?”   “嗯。”   “那一起吧。”   *   姜白榆在全身心投入地去做一件事儿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再加上后来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又陆陆续续地有其他组员加入进来,一群人相互探讨,等到实验结束时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点。   好在从结果来看一切进行在正轨当中,接下来只需要撰写并提交实验报告,一切就能彻底宣告结束。   “大家都辛苦了,快吃了饭休息去吧。”   江峰拍了拍手宣布解散,所有人一起把实验器具收拾好后,就先后打过招呼告别。   姜白榆将实验室的门锁好后,又把钥匙归还到了保管的老师那儿才离开。   “学长?”   看见大门旁倚着墙朝他挥手的人,姜白榆脚步一顿,有些惊讶。   “走吧,吃饭去。”江峰见人过来,直起身大喇喇地一展手臂,揽着姜白榆的肩膀就往门外走。   似乎是因为常年练习击剑的缘故,搭在姜白榆肩上的那只手臂的力道大得出奇,偏偏手的主人毫无自觉,自顾自地就带着人往前走,姜白榆拗不过对方,只能跟着往外走。   “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吃一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怎么样?”江峰笑着提议。   姜白榆想了想,正打算点头,然而视线却在穿过门口,看见等在台阶下的那人时微微一顿。   “……抱歉。”姜白榆停住脚步,有些歉意地看了眼身侧的人,“我可能暂时有点事儿。”   “没事儿,那我先过去等你。”   江峰看了眼姜白榆,又看了眼不远处向这边看过来的、目光黑沉的那个男人,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双手插兜转身离开。   而姜白榆在看见姿态闲散地倚靠在车前等他的人时,眉眼间也流露出一丝意外。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姜白榆走上前,在宋纪俯身贴近时,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个温热的贴吻,在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不妥。   好在实验楼附近平时没什么人,所以大概没有人看到这幅场景。   宋纪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姜白榆的身后,一眼不发地把他的衣领拉到顶上,又把他身后的兜帽扣好,在严严实实地把人罩实之后,状似无意地轻轻扫了扫姜白榆的肩膀,才微微垂了眼,低声回应,“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所以过来看看。”   “手机电池好像坏了。”   姜白榆被他这么提醒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的事情,把手机从衣袋里拿出来在摊在手心,轻轻叹了口气,“今早手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电了,后面给它充了电也没反应,我晚点去给它换个电池。”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儿吗?”姜白榆以为宋纪是有什么急事儿找他,因此才特意跑来一趟。   “没什么,只是想你了。”   被对方过分专注的目光看得一怔,姜白榆想了想,估摸着对方应该给自己打了很多电话,是出于担忧才来的,于是牵住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晃了晃,“吃饭了吗?”   “嗯。”   宋纪淡淡应了一句,收拢掌心回握住姜白榆的手掌,另一只手又拢了拢姜白榆的衣领,避免风雪从缝隙中钻入。   “今天听讲座开心吗?”   “嗯。”   姜白榆应了声,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今天要参加讲座,但他又想着蒋林清终究是个名人,今天在京大开讲座的事儿在校内宣传得也到位,估计对方进校的时候也能听到点风声。   宋纪温和地勾了勾唇,顺着这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儿,“你如果喜欢蒋林清,我可以派人单独请她到家里来和你见面,如果你想要,不管是私人会谈还是做平常的辅导都可以。”   “或者你想要其他人,也可以。”   姜白榆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面前的男人两眼,在确定对方并不是开玩笑之后,微微蹙了蹙眉。   蒋林清作为航天领域内极其著名的工程师之一,姜白榆在真正接触到这个专业之前就已经熟知她的不少事迹,她包括其他默默奉献的研究员和学者,无不是姜白榆憧憬的对象。   而像这样的人平素里定然惜时如金,能够在百忙之中后抽出时间给他们做这一次讲座已经不易,又怎么可能花费时间来给他一个小小的在校学生单独授课。   先不说这件事情有多不可思议,就算可以,姜白榆也不想凭白占用这些宝贵的时间,像蒋林清那样的人的时间,每在实验室里多待出一秒,或许都有可能推动国家的航天事业向前迈出一步。   可是面前这个男人说起这些时语气格外云淡风轻,就像是在同他谈论晚饭的食材一样,似乎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电话而已。   姜白榆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回复宋纪的话。   “不用了。”最终,姜白榆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生怕这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明确地表示了拒绝,“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现在还没达到那样的程度,能够像这样偶尔听听不同学者的讲座就已经很好。”   “至于现在,我还是想先把学校里的知识学好,毕竟京大也有很多好的老师和同学,我很喜欢和他们一起学习时的氛围。”   姜白榆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尤为轻松,眼神也闪闪发亮,因此则衬得他面前的男人眼底情绪分外幽深如晦。   宋纪原以为这样的条件对于姜白榆来说已经足够诱人,如果顺利的话,他或许就可以顺势让对方留在家里上课,往后再继续铺路——   “宋纪?”   手上的力道忽然收紧,姜白榆有些不解地喊了一声面前人的名字。   “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我?”   宋纪敛下眸,抬手捏住姜白榆的下颚,俯身凑近,“我自认开出的条件已经足够好——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帮你解决。”   “你的理想、你的愿望,我也有办法让你达成。”   “你分明只需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为什么总是要靠近其他人,或者让其他人靠近你身边?”   “即使没有这事儿,也会有其他事儿——总有事情能让你的注意力分散。”   “你应该只看着我一个人才对。”   面前的人语调依旧温和低沉,不疾不徐,像是在同他诉说什么甜蜜的情话,但姜白榆却从那气息的变化当中察觉到了一丝不稳,因此抬手用了些力气攥住宋纪捏住自己下巴的手腕。   “宋纪,你需要冷静一下。”   男人沉默,就这么定定地注视了姜白榆半晌,接着缓慢地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向他低声道歉,“抱歉宝贝,我只是在吃醋。”   “吓到你了?”   “没有。”姜白榆见对方确实恢复了寻常的语气,于是摇摇头,松开手轻轻环抱了他,“抱歉,是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么?”   他不太了解宋纪公司里的事儿,不过对方最近似乎也非常忙碌,加上这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好好和这人相处过,所以对方的此刻反应姜白榆倒也能够解释得通。   几乎是姜白榆抱上去的那一刻,宋纪就立马收紧手臂回抱了他,又过了足有半分钟才回应,“没什么,你还有同学在等,哥哥不耽误你,先好好吃饭。”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拥着姜白榆的力道却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挣脱,姜白榆想了想,还是凑上前亲了亲男人的下颌,低声说,“你也是。”   姜白榆说完,对上宋纪垂下来的视线,安抚性地笑了笑,“现在不太方便,有什么事情晚上回家再说吧。”   他脱口而出的“家”字似乎无意间触碰到了宋纪的脑海中某根弦,于是男人在一不留神的之间,姜白榆就从他面前溜走了。   姜白榆走远后,站在原地的男人低头去看自己空掉的掌心,神色有一瞬间冰冷得如同漫不见天光的长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被他从南江的田野里捞出的小榆树,已经生根在陌生的土壤里,以抽丝剥茧般的速度迅速成长起来。   那个曾经或许还会依赖他的少年,现在已经可以甩开他独自成长了。   或者说,姜白榆从始至终都是这么一个独立的性子。   倘若他终有一天决意不再依赖任何人,那么就如同林间穿行的风一样难以捕捉。   泥土般的扎实质朴和行星般的飘渺难寻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产生鲜明的矛盾,又让人难以割舍对于他的探究欲——这是宋纪爱上姜白榆的起源,现在又成了导致他不安的因素。   “他走了?”   斜角处走出一个同样高挑的身影,那人眉目清冷,看起来比周围的雪色还要更加冷淡。   宋纪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来人,没说话,兀自打开车门上了后座。   温池砚见状神色也没发生半点变化,径直打开副驾驶,向里面的林渡点点头算作是打过了招呼。   低调的黑色轿车平稳地发动,行驶过程中,车里的气氛极度安静,甚至处于一种被冰封凝滞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副驾驶的男生敛下眼睫,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有些冷淡地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怎么?”   后座的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隔绝在镜片后的目光此时沉冷得好似一片择人而噬的浓雾。   “没怎么,只是忽然觉得那家伙有点可怜。”温池砚语气没什么波澜地回。   “可怜?”宋纪将这两个字卷在舌尖,细细碾碎了吞下,倏地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你爱他。”温池砚的声音很低,语气却笃定。   宋纪没说话。   “据说爱是应该让对方自由。”温池砚一顿,眉头皱了皱,似乎对自己的话也并不十分肯定,好像仅仅是在复述回忆里某个人曾经说过的话,“至少应该放手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呵。”   “爱——对你来说是什么?”宋纪偏过头,搭在颊侧的指间轻轻点了点,眼底浮现出些许戏谑的意味。   “退让?放手?”   宋纪扯了扯嘴角,眼尾勾出恣意的弧度,语气隐秘而古怪,“对我来说,这种感情意味着——”   “占有。”   *   当天晚上回去之后,姜白榆有心想和宋纪聊聊白天的事儿,但是刚吃完晚饭就被人拖上了床,不由分说地被狠狠欺负了一通。   “宝贝……”   “……嗯。”   “喜欢我吗?”宋纪怀抱着人,亲了又亲,力气大到几乎要把姜白榆揉碎融进骨子里,“喜欢我吗?”   姜白榆的回吻从一开始的配合渐渐地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搭在对方颈间的手臂几次滑落在身侧,又被人抓着重新绕了回去。   彼此之间处于某种密不可分的距离,让姜白榆不自觉生出他们几乎要融为一体的错觉。   “喜欢……”他张了张口,声音透着点力竭的哑,“喜欢的。”   “喜欢谁?”得到回应,宋纪又得寸进尺地亲了亲他。   然而气氛却忽地安静下来,没听见回应,宋纪垂着眼,刚想逗一逗人,就被一股力道扣下脖颈,紧接着,有些温热的吐息以咫尺的距离拂在唇间。   凑近看时,姜白榆的眸光亮得惊人,宋纪只需要微微放低视线,就能看到那双被他吮得红肿的唇,此刻正一翕一合,发出平静又温柔的吐息。   “我喜欢你,宋纪。”   刹那间,名为理智的弦嗡地断裂开来,宋纪胸腔急促地起伏几次,片刻后才哑着声喃喃,“本来已经想放过你了的。”   男人支在一侧的手臂上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一瞬,下一秒,他堪称凶狠且地向下吻去。   本以为能够牢牢握在掌心里的人有的时候又使人患得患失、心生不安,但有的时候,又让他止不住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他们完整地相契,能够毋庸置疑地属于彼此。   宋纪很清楚,这是骨子里滋生的占有欲在作祟,这些贪欲像是爪牙,一点点蔓延至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心仪的猎物也一同拖入黑暗那样张开了手。   在不知道过去多久之后,姜白榆终于从波涛中逃离开来,落入安稳的船舱里。   身后的人仍旧在亲密地和他耳鬓厮磨,宋纪亲吻着一面他的后颈,一面用磁性低哑的嗓音在他耳畔诱哄,“阿榆,和我结婚吧,好不好?”   姜白榆的睡意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弄得消弭殆尽,他动了动身子,费力地转过身,“宋——”   “还没到结婚年龄的话,先订婚怎么样?”   问话的人似乎没想得到回答,只自顾自地接下去,对方隐在黑暗中的神情由于发丝的遮挡让他看不真切。   “订婚……会不会太早了……我还没有考虑好。”他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只能试探性地通过不太令人伤心的方式回答。   “况且,我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事业,我想等到自己能够完全独立的时候,再考虑成立家庭的事情。”   “这样么。”   又在黑暗中度过了许久,姜白榆没有等来对方的下文,心想这或许只是一句玩笑,于是在眼皮再一次逐渐变得沉重后,他便放任自己渐渐坠入了梦乡。   接下来,如同前一晚那般的梦境再一次席卷了姜白榆,这一次,冰冷的蛇身愈发用力地圈紧了他,让他难以逃脱。   与此同时,他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道出低语,分明说的是告白的话,语调中却夹杂着莫名的遗憾与轻微的叹息。   “我爱你。”   他听见那道声音这样说。   “但这还不够。” 第26章   顶级财团掌权人的生日宴, 说到底也不过是各界名流之间疏通人脉的社交场。   不管是商政两界的名流要员还是操纵其他灰色产业的幕后人,能进到这个场子里,彼此之间多多少少都会互相给些面子, 更遑论以宋纪的地位, 平日里想和他搭上线的人几乎可以从二环排到五环外,即使是实名制的邀请函也有是人使尽手段想去求一张。   但姜白榆对这些一无所知, 只是庆幸这人的生日正好遇上周末,时间上正好有空余,出发前的准备也由某人一手包办安排妥当, 姜白榆只需要收拾妥当把自己带过去就好。   至于礼物——姜白榆估摸着时间, 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在刚过零点的时候就交给了宋纪。   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开始准备竞赛,又住在寝室里,于是姜白榆就从每天的空闲时间里抽出一些给宋纪织了条围巾。   是趁着宋纪没空的周末和姜澍一起去挑的毛线,织成了素色的黑白菱格花样,又抽空去银行取了一叠现金, 塞在崭新的红包封皮里一起放进了准备好的礼盒里。   姜白榆不太解那些宋纪平时会用的奢侈品牌, 况且比起计划着存钱买那些超出他预算的奢侈品,他还是更愿意选择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送点能够表达心意的礼物。   “很意外吗?”没有错过对方在打开礼盒的一瞬间面上流露出的惊讶,姜白榆垂着眼笑了笑, “我针线活还不错的, 挑的也是好的毛线, 不过你可能——”   姜白榆话还没说完, 就看着面前这人低下头埋在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时, 眸光显而易见地暗了几分。   宋纪垂着眼,向着他轻轻舔了舔唇, 轻轻一笑,“好香。”   “我很喜欢。”   姜白榆刚想说自己似乎没有喷香水,在思及什么时倏地一顿——围巾织好之后就被他和平时穿的衣服一起放在衣柜里,就算有味道……   “嗯?”   见人反应过来,宋纪低低哼笑一声,身后的隐形的狐狸尾巴不动声色地甩了甩,凑上前来将鼻尖抵在姜白榆颈侧轻轻蹭了蹭,“上面有阿榆的味道。”   “很漂亮。”宋纪眯了眯眼,看起来格外愉悦,“我们阿榆给的,我都喜欢。”   “……”   姜白榆将原本想说他肉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你喜欢就好。”   宋纪似乎对今晚的宴会相当重视,因此也导致今天的安排在姜白榆看来格外隆重。   夜色降临后,比往日高调许多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庞大的庄园,在见到那些古朴而庄重的建筑之后,姜白榆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进入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   “今天只是带你去见一见人,别紧张。”   宋纪看出身边人轻微的不自在,牵住姜白榆的手慢条斯理地摩挲他的手背,“今天你才是主家,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   姜白榆那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没等发问,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进入宴席之后,姜白榆先被宋纪带着见了几个长辈。   那些人姜白榆大多曾在电视上见过几面,而当下真正与其面对面时,在讶异的同时只觉得心惊。知道这个时候,姜白榆才真切地意识到——宋纪身后的背景,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深不可测。   大抵是经历了颇具阅历的缘故,这些长辈在与人交谈时大都表现得格外和蔼,也有因为身份原因而显得格外寡言沉肃的,在交谈时但也并没有刻意落人面子。   分明姜白榆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场合,但在打过招呼之后,这些长辈却都以初见的名义给他送了礼物,甚至其中有一个笑得格外慈祥的长者还亲切地向他问起了两个人的婚期。   一瞬间让姜白榆有一种被人带来见家长的错觉。   “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说的。”   在外人看不到的角落,姜白榆借着遮挡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身边的人。   “嗯?”宋纪偏了偏头,似乎不理解他的话,“宝贝指什么?”   “……”   没等姜白榆问出答案,又陆续有人举着酒杯迎上前来,眼见该见的人也见完了,宋纪索性喊了秦枝过来陪他,自己独自去应付那些前来打招呼的人。   秦枝把姜白榆带到角落的沙发座,又顺带给他挑了些容易饱腹的餐食,这才压低了声音喊了他的名字,“小榆。”   秦枝的语气很轻,和初次见面时的神态不同,那张明艳的脸庞上隐隐掺杂了些许担忧。   姜白榆听见她问——   “你真的做好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准备了吗?”   “永远”——听见这个词时,姜白榆微微一愣。   外来者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他们这段感情的主导者都应该是宋纪才对,就连姜白榆,在最初的时候也只认为这是对方闲来无事而发起的感情游戏。   可是现在,秦枝对他说了“永远”。   语气中似乎笃定了他和宋纪即将绑定在一起,直至生命的尽头。而决定这个条件能够否达成的主导权,毋庸置疑地握在他的手上。   “我不知道。”   姜白榆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说到底他和宋纪之间由阶级造成的鸿沟实在太大,连他自己也并不确定彼此是否能够真正地走到最后。   “可能这么说看起来有些天真。”姜白榆顿了顿,“但至少现在我们都是出于真心才在一起。”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以至于让秦枝怀疑自己是否有些担忧过度,“如果你想和Oswald在一起,他一定会为你摆平所有的阻碍。”   说到这里,秦枝的话语有短暂的停顿,“但是或许在某些时候,正是他本身的举措会让你感到伤心。”   姜白榆闻言,眨了眨眼,随后偏过头对着秦枝微微舒展开眉眼道,“如果想要和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秦枝微怔,随即轻轻勾了勾唇,“电影版的《小王子》?我曾经也很喜欢的。”   “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秦枝托着腮,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远比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都要勇敢得多。”   本来决定说出口的话,在这次见到姜白榆后,又被秦枝重新埋回了心底。   接下来秦枝没再继续当下这个话题,只松快地笑了笑,又和姜白榆分享了一些最近在国外旅行时发生的有意思的事儿。   过了不久,有人端着酒杯来找秦枝,看起来是要聊些商业上的事儿,姜白榆表示让她不用在意自己,于是秦枝在表示很快回来后就歉意地起身离开。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在临走之前,秦枝偏过头,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流泪的人大概也不会是你。”   “这点你可以绝对放心,小榆。”   *   秦枝走后又过了会儿,见宋纪那边远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姜白榆索性起身,打算在附近走走。   然而他刚一步入一道隐蔽的走廊里,就被一道略微陌生的声音喊住。   “姜白榆。”   循着这道声音回过头,姜白榆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时隔近半个月再次见到齐若,姜白榆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对于这个交往不深的同寝室友,在短暂的诧异之余,就只余下面对陌生人的平淡。   眼下直面对方,虽然齐若做了略微的修饰,却也不难看出他比起之前憔悴不少。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姜白榆。”齐若开口。   “你有什么……”   “你不会以为,你和我是不同的吧?”   没等姜白榆把话说完,对方就自顾自地打断了他,语气中有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我不被当人看,你又何尝不是被人操控的金丝雀。”   姜白榆被他的说法弄得眉头一皱,但齐若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怔在原地——   “你连对方的家世背景都不清楚,算什么严格意义上的男朋友?”   “当初那些话是我传的没错,但我说错了吗?”齐若冷笑一声,向着姜白榆的方向逼近一步,“你所谓的男朋友对你在学校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猜他为什么不在谣言传出的时候就立马帮你澄清?”   “不过是想借着这股风把你困在他的身边罢了。”   “我、温池砚,甚至连和你要好的盛锦,我们或许都只是他的棋子。”   姜白榆对齐若这接二连三的话语感到莫名其妙,但他才将将表现出疑惑,齐若就扬眉嗤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吗?”   “你那位男朋友的母家姓温啊。”   姜白榆瞳孔微缩,落在身侧的指节轻轻一动。   “你猜猜,温池砚作为温家的私生子,想在那一堆正统继承人里爬上温家家主的位置,除了借他这个名义上的表哥的力,还能依靠谁?”   “这些事情在这个圈子里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齐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姜白榆,“但是这些你应该都不清楚吧?”   这些事情在上流圈子里确实不是什么秘密,齐若也只是因为跟的人有些身份,才逐渐了解到一些。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们几个专业不同,像温池砚和盛锦那种家世的人,会和你住在同一个寝室。”   齐若说着再次发出一声冷笑,不知道是在假意怜悯姜白榆,还是在嘲讽他自己,“你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精挑细选之后才被送到你身边,名义上是在保护,但实际上呢?”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最擅长让鳯猎物自投罗网。”   所有寝室的安排都是在开学前就决定好的,而那个时候,姜白榆甚至还没有和宋纪成为恋人。   那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打算,开学前?抑或是更早——   姜白榆知道齐若的话或许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因为他自己也隐隐有所察觉,但因为太过细微而导致了忽视。但他不能全凭一个外人的空口白话就去怀疑已经和自己交往有些时长的恋人。   “这些事情,我会亲口去问他。”   “随便你。”   反正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齐若的日子不好过,自然也不想让在他看来和他有着同一处境的姜白榆好过,但这里是那个男人的地盘,他能够跟着人进来已是不易,自然不敢再做些什么。   知道这些事情的揭露已经足够被姜白榆造成冲击,齐若没再说些什么,再次用一种可怜中夹杂着嫉妒的眼神瞥了眼姜白榆,旋即转身离开。   等人走后,姜白榆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番话造成的影响让他打消了四处走动的念头,但同时也并不想再回前厅去,思索了一番,索性打算找人问问哪里有休息的房间。   然而没等姜白榆找到宅子里的佣人,就在走廊间迎面遇上了一个此刻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大概是暖气开得足,宋纪领口处的扣子解开两颗,身上沉了些轻微的酒气,混合着熟悉的烟熏木质调香,再加上这人漫不经心就能彰显矜贵的举止,不用刻意去做就显得足够性感。   但姜白榆却在眼前人的身上感觉到了轻微的陌生。   “宝贝。”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宋纪的愉悦外放几分,不再是平素里圆滑的温和,而是切切实实只向心上人展露的喜悦,“我好高兴。”   他垂了垂眼,指腹细细摩挲过姜白榆的脸颊,“今天见过的所有人都说我们很般配。”   姜白榆没说话。   那些人说出的话里大概有八成都是曲意逢迎的场面话,不过是语气恰到好处地用得真切了些,但以对方见惯了人情世故的地位来说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可偏偏却还表现得这么开心。   这让姜白榆有些难以将心中的质问脱口而出。   “怎么?”   敏锐地察觉到姜白榆的情绪,宋纪敛了笑,捏着姜白榆的下巴让他仰起脸来,垂眸细细打量他眼底的情绪,随后笃定地得出一个答案,“我们阿榆看起来不太开心。”   “是谁惹了你?”   分明是极其轻微的吐息和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却刹那间让姜白榆的后背不自觉地攀上些许冷意。似乎此刻他只要从口中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那么那个人的下场不然不太好过。   “没什么。”   姜白榆偏过头避开了宋纪的眼神,又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摘下来,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有些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他不喜欢撒谎,也不想在对方生日这天和人闹僵,因此此时只想一个人待着,慢慢把事情理清楚。   宋纪沉默一瞬,接着将手搭在姜白榆的腰上,看上去不容拒绝,“我陪你。”   “不用,我想一个人先待一会儿。”   话说到这个地步,什么没事、什么累了,都不过是借口而已,宋纪自然也明白。   “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可以说出来,我会改。”宋纪低下头,温声凑近,试探性地轻哄,“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还是什么地方没安排妥当让你受了委屈?”   “你告诉我,阿榆。”   耳畔的人语调徐徐,像是一个再体贴和温柔不过的恋人。   姜白榆被宋纪这副和寻常相处时无异的姿态惹得动摇一瞬,抿了抿唇,终于抬起头与他直视,开口问了一个在当下看来有些莫名的问题,“宋纪,我问你——”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提了分手,你会怎么对我?”   周遭的空气因这句话而凝固半晌,随后,姜白榆看见面前的男人眼睫垂下,眼底透出极深的阴影,但面上仍旧带笑,甚至展臂过来揽他。   “宝贝,今天是我生日,不要说这种话惹我生气好不好?”   姜白榆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轻轻抬手,缓慢地拂下宋纪已经搭在他腰侧的手。   “温池砚是你的表弟,所以在校内时可以替你看管我。”   “但是应该不止这些。”姜白榆神色平淡,“不止是温池砚,大概还有其他人……所以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你总能准确知道我的动向。”   一些被姜白榆随意忽略的细枝末节浮上水面,它们像是隐藏在深海下的蜘蛛的网,只等着如姜白榆这样无知无觉的猎物踏入后,就紧密而无声地将他包裹,一旦缠上,此后再难有挣脱的余地。   “你从一开始——当你认定我属于你的时候,你就打定主意了要不动声色地把我放在你身边,一点点切断我和外界的联系,直到只剩下你一个人,对么?”   宋纪没有回答,只是被姜白榆话中的设想所触动,因此轻轻垂下眼。   他很期待——姜白榆从那细微且难以察觉的变化中体会到了宋纪的想法。   所以齐若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姜白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连齐若这样的人、连他今天会向他说出这番话的举动,或许都在宋纪的计划当中。   他不仅摸透了姜白榆的性子,更能仅凭他人搜集的资料以及简单的照面就将每个人的性格了解得大差不差。   所以谣言的传播、顺其自然的同居、以及不久前他和齐若的交谈,每一步都是对方握在手中的棋子。   “宋纪。”姜白榆吞咽了一下,有些艰涩地开口,“你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他恍惚间发觉,像他这样毫无力量的人,倘若宋纪想,他就永远无法逃出对方的手心。   这个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像是个极富耐心的猎手,试图将姜白榆以及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倘若姜白榆当真意志不坚,接受了对方所给予的恩惠,或者被诱惑所引——这一步只是普通的同居,那下一步呢?他是不是只能如这人所想的,永远待在对方身侧,接受他一步步设下的甜美陷阱,还无知无觉、愈陷愈深?   可笑的是,连他知道的所谓的真相,或许都是对方操纵下的结果。   大概是这人对他的……心软?   “这些都是你下的套。”姜白榆顿了顿,又说,“那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你所说的爱,到底是出于占有欲发作,还是所谓的真心?”   “你想掌控我,要我完完全全只属于你一个人。”姜白榆话音一顿,他情绪有所起伏时神色看上去变化不大,但此时眉眼微微压低,犹如远山遮雾,透出显而易见的悲伤,“但我也是独立的个体,永远不能依附着你生存,我有自己想做、也只能由我自己去做的事情。”   “你明明知道的。”   这句话一落下,面前的男人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动了动唇角。   而姜白榆一口气说完这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疲惫地开口——   “我想我们之间,大概需要冷静一下。”   说是冷静,但他们鳯谁也不知道冷静之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   毕竟就连姜白榆自己也无法预料得到,明明早晨时还亲密无间的恋人,晚间就成了他沉声质问的对象。   过了良久,姜白榆没有等来面前人的解释,也没听见他对自己做出的决定的意见,只能听见对方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说——   “你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宝贝——你要做违背诺言的坏孩子吗?”   “宋纪。”姜白榆蹙了蹙眉,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   “如果我说这都是真的呢?”   姜白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他的目光落在宋纪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而对方也只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打量。   片刻后,姜白榆垂下眼睫,低低叹了口气,“……那就分手。”   听完,宋纪目光沉下一瞬,随后缓缓地露出一个似是惋惜、似是无奈,又含了些奇异的宠溺的神色。   他轻叹一声,“怎么办宝贝……”   “你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是姜白榆在陷入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   在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过来,姜白榆并不感到意外。   周围一片漆黑,也格外安静。唯独能够感受到的就是身下的床铺分外柔软,四肢酸软没有力气,以及——   那垂在脚腕间的冰凉触感,和他半梦半醒之间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而在姜白榆发出动静的下一秒,身侧就传来一阵很轻的动静,很快,他就被人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   “醒了?”   “宋纪。”姜白榆淡着声开口。   而环抱着他的人似乎因为他叫了自己的名字而分外愉悦,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闷闷笑了两声。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姜白榆对此感到切实的疑惑——毕竟只要这人想,哪怕不走这么偏激的法子,也能通过一些其他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榆。”抵在他颈侧的人发出温热的吐息,宋纪轻轻笑了笑,语气很浅,“看来我之前的样子给了你太多错觉——我实在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啊。”   “如果你不能一直看着我的话,我大概会疯掉的。”   “疯?”姜白榆闻声侧过脸。   “觉得很奇怪?”   姜白榆听见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笑,“我以为你知道,我有多渴求你。”   “你说得对,这样太奇怪了。”姜白榆没去理会他的这句话,反倒接了上一句,他眨了眨眼,对于面前的处境,内心却是出乎预料的平静。   他没有想象到事情会发生到这样,又隐约觉得事情觉得本应如此,从初见时起他就察觉到的、却又被对方隐藏得很好的——   “但这样才是真实的你。”   “你很聪明。”   宋纪把姜白榆整个抱进怀里,又向下伸手摸到他被锁链圈住的脚腕,“你从一开始就把我看穿了,阿榆。”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呢?”   在世界上那么多片深不可测的海洋中,偏偏选中了他这一片、还义无反顾、天真地坠落下来的,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星星。   只要抓住了,就绝无可能放手。 第27章   被黑暗笼罩的房间中, 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交相起伏。   姜白榆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甚至还有心思靠在宋纪怀里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抵在他颈间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让他产生一种身后的人已经陷入了沉睡的错觉, 但是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力气却大得出奇, 似乎唯恐姜白榆会凭空从自己的怀中消失。   “宋纪。”   姜白榆低低叹了口气,轻声唤了男人的名字,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明知道就算这么做,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   “怎么不能?”   抱着他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在话音落下后又收紧了怀抱, 偏过头轻轻吻了吻姜白榆的耳垂。   “只要我想, 我可以永远不放你走。”   “是么。”姜白榆语气很淡。   他并非不相信宋纪的话, 相反,他明白对方说的话是事实——只要宋纪想,他可以永远把姜白榆困在他的身边。   于是姜白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温热的唇贴在他的后颈,姜白榆听见宋纪在短暂的停顿后给出了答案, “只是一点麻醉剂而已, 对身体没有伤害。”   怪不得。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又怎么可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   姜白榆并不意外,只是再一次感叹这人的心机深沉。   药效还没有全部消退, 眼下姜白榆只是凭借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短暂地清醒了一段时间, 很快, 沉重的倦意又重新压上眼皮, 便再也不管身后拥着他的男人,兀自阖上了眼。   “阿榆。”   怀里的人没有传来回应, 隔了许久,宋纪才轻手轻脚地将怀里的人翻了个身, 拢着姜白榆陷入了睡眠。   *   姜白榆再次醒来时,身侧的床铺已经空了,另一个人不知道已经离开了多久。   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姜白榆在床上枯坐了会儿,见等不到人来,索性下床走了走。从床尾连接到脚腕处的那根银链轻且长,延展开的长度足够他在整个房间内走动。   当下所处的这个房间看起来比之前和宋纪住在京大附近的那处卧房要宽敞得多,装潢也更为奢华典雅,姜白榆猜测应该是对方在本家的房间。   姜白榆照常洗漱完之后,又在房间里随意走了一圈,可惜这个地方虽然是宋纪的住处,但生活气息并不十分浓郁,姜白榆也没有过度探索他人隐私的意思,目光在周围的陈设上掠过一圈,最后落在了那扇紧扣的房门前。   银链的长度勉强足够姜白榆在离房门不远处站定,然而他刚试探性地抬手去触碰把手,房门就随着“滴”的一声被人自外打开。   站在门外的男人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居服,视线穿过垂落的额发落在姜白榆身上,眸光微动,眼睫敛下一丝阴影。   “早上好,宝贝。”   宋纪面上牵起一个温和的笑,他单手托着手中的托盘,俯下身吻了吻姜白榆的唇,随后若无其事展臂揽过姜白榆的腰,带着他往房间里走去,姿态亲昵得就如同他们曾经同居的每一个早晨。   银制的脚链在行走的过程中发出细碎的声响,而男人却视若无睹,面上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温柔。   “先把早餐吃了。”   姜白榆没有委屈自己的意思,一言不发地在这人的注视下吃完了早餐,直到他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后,宋纪才满意地眯了眯眼,用指腹轻轻蹭过他的唇角。   “乖孩子。”   姜白榆看他一眼,“喀嗒”一声将玻璃杯搁在眼前的桌上,沉着声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为什么要走?哥哥对你不好么?”   坐在他对面的人闻言神色阴沉一瞬,但唇边的笑意不减,“阿榆,别再说这种话。”   “好好地待在这儿,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我想回去上课。”   宋纪垂了垂眼,“除了这个。”   姜白榆定定看了他半晌,随后才偏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不会通过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宋纪。”   “使用这样的手段根本达不到你的目的。”姜白榆顿了顿,“我们这样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你杀了我。”   “……什么?”   一瞬间,姜白榆以为自己听力出现了问题。   宋纪搭在桌面上的手缓慢地触上姜白榆的手背,他垂着眼,执着那只手在手背处印下一吻,如浓雾般沉郁的目光透过散落下来的额发看向姜白榆。   分明是一派阴沉的模样,语调却显出古怪的温柔。   “阿榆,你杀了我,我就放你走。”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对峙半晌,最终,姜白榆率先抽出了手。   “别开玩笑。”   倒也没这么极端,姜白榆想。   他只是想回去上课和做实验——如果这人一直不愿意放他离开,那他以后落下的课程还需要花时间补回来。   还有姜澍。   虽然他消失几天没关系,但是平常的假期如果见不到人,姜澍不可能会不担心。   宋纪沉默地看着姜白榆将手从自己的掌心中抽出,浑身像是被冰冻住的木偶般凝固了片刻,在无意义地哼笑一声后,施施然起身,缓步行至一旁的床头柜处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粒自己咽下,又取出一片含进口中。   姜白榆在目睹了对方的这一系列举动后,又看着宋纪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面前,心中顿时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一个堪称粗暴的吻就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连带着对方刚才含下的某种不知名的药片也被湿热的舌尖抵着压进了喉间。   “唔!”   清脆的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姜白榆在这个极具侵略性的吻中被人不容拒绝地压进了床间。   直到挣扎着从那人的吻中逃开,姜白榆才得以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你喂我吃了什么?”   “只是一点——会让你发|情的药。”   宋纪的语调一改先前的低沉,在隐约的愉悦中甚至掺进了些许近乎狂热的占有欲。   在姜白榆不可思议地皱紧了眉后,男人又俯身下来细细密密地亲他,吐息间带来粘腻而潮湿的触感,像是被某种危险动物所舔舐。   “别怕,我也吃了。”   “会让你很舒服的。”   姜白榆抿着唇,在看清宋纪眼底的热意后,忍无可忍地抬手给了眼前的男人一巴掌,企图让对方清醒一点。   宋纪生生受了这一下,颊侧几乎是立时就浮现出了指印,但他仅是在片刻的停顿后,就闷笑出声,“阿榆其实可以再用力一点,要不等会儿可就没力气了。”   药效起得很快,热意上涌的同时带来头晕目眩的感受,姜白榆无心再理会面前的男人,企图顶开宋纪的肩膀往浴室的方向去。   姜白榆不过刚刚直起身就被人压了回去,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随之落在他的锁骨,滚烫的温度似乎将那片肌肤也染上些许灼意。   “——宋纪!”   所有的敏感点都落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姜白榆避无可避,只能隐忍地闭上了眼。   他们彼此之间的身体实在是过分契合,再加上即使是处于当下的境况,姜白榆也还承认宋纪的恋人身份,因此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难以抵抗对方给予的快感。   “不要……”   “这还是你第一次在床上对我说不要。”宋纪轻喘着停下来,偏过头细细打量姜白榆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受不了了?”   姜白榆此时意识已经有轻微的涣散,闻言咬着唇闷喘一声,生生在男人背上留下几道指痕,“……停下。”   “停?”   宋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偏过头亲了亲姜白榆的腕骨,“可是你现在喜欢得上下都在流水呢?”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眼里只有彼此,没有其他任何人,这样不好吗?阿榆不喜欢吗?”   姜白榆咬着牙不愿回应,宋纪就用指腹顶开他的唇,沿着那道湿润的唇线缓慢地抚摸,更进一步地,用指尖去亲吻他的唇舌。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在即将达到临界值时,姜白榆听见耳畔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   “恨我么,阿榆。”   那声音很轻,姜白榆几乎听不清对方话音里的语气,他张了张口想要回应,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只自顾自地往下接,“恨我吧,恨我也好。”   宋纪抬手拂开姜白榆被汗湿的额发,在他的额间落下一个与当下截然不同的、格外温柔的吻。   “小可怜……”   “怎么就落到了我手里。”   姜白榆抿了抿唇,没再说话。目光缓慢地聚焦后,他仍旧看不清咫尺之人的表情,却莫名觉得对方此时的神色应该算不上开心。   “宋纪。”   “嗯?”   应声的人对于姜白榆话中的情绪似有所觉,动作有短暂的停顿,接着倾身来同他接吻,在亲密的交缠中,他听见对方含糊的低语。   “别太心软了,甜心。”   这一晚姜白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快要合上眼的时候,窗外已被夜色所笼罩。   宋纪就着半坐的姿势,垂眸看着似乎昏睡过去的人,神色寂静得恍若无尽的黑夜,过了许久,原本已经精疲力尽昏过去的人微微睁开眼,攀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挠了一下。   眼见姜白榆唇瓣开合似乎说了什么,宋纪俯下身。   “嗯?”   “哥哥……”   宋纪的动作猛地一僵。   *   虽然姜白榆并不想用损害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但宋纪那日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惹恼了他,因此次日一早,他就抿着唇拒绝了对方端来的早餐。   原本姜白榆以为绝食这一举动对上这人大概也没什么作用,因此也只是想用来表态,让对方别再随意强迫自己。却也没想到仅仅是一顿不肯吃,宋纪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就有些岌岌可危。   对方换了不同的烹饪方式给他做了十几道早餐,无一不被拒绝。   “你吃一点儿,阿榆。”   宋纪压低了语调劝哄的声音隔着响起,姜白榆对此置若罔闻,反倒抬手将被子拢紧了些。   见人一直不肯吃饭,宋纪冷下嘴角直起身,话音也变得有些冷淡,“你以为这招对我很管用吗?”   姜白榆不为所动,也并不在意对方态度上的转变。   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对方——不过认识将近半年的人,却像是认识几十年一般熟悉对方的心理,连到一言一行背后隐含的深意都能在短时间内摸出个一二。   姜白榆从前会偶尔很感叹自己和这个人的某些默契,但是现在想起时只觉得有些复杂。   没过多久,背面外的人率先低了头,收敛了神色再次温声地哄:   “你这么做除了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我们阿榆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不是么?”   闻言,缩在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在短暂的沉默后,姜白榆探出身来,面无表情地对上宋纪的视线,轻声开口:   “如果你想达到你的目的,不妨再狠心一点。”   “比如放任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者用什么其他的人威胁我——”   姜白榆一眨不眨地与人对视,“但是你做得到吗?”   宋纪喉头凝滞一瞬,随即轻轻扯了扯嘴角,“你明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易如反掌,阿榆。”   姜白榆沉默,抬眸瞥了他一眼,“好啊。”   这么说完,姜白榆再次把被子一蒙,不再理会一旁因此而沉了脸的人,兀自阖上了眼。   但是姜白榆的态度愈发平淡,宋纪的状态就愈加不稳。   在姜白榆拒绝了接下来的两餐后,男人终于褪去了原本从容不迫的模样,眉眼间透出显而易见的焦躁。   深夜,姜白榆被熟悉的深吻唤醒,大概是没有吃晚饭的缘故,身体没什么力气,感知也变得有些迟钝,直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双手被束缚在头顶,身体的控制权落在另一个人的掌控当中,姜白榆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体,又被有所察觉的人牢牢抵住了腰身。   “……你松开我。”   “松开你,你会乖乖听话么?”   姜白榆压抑着喘了口气,在发出其他声音之前再次咬住了唇,徒留一双藏了水雾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双太过温和的眼。比月色更沉静,无声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宋纪在这视线之下短暂的失神,也就是这片刻的松动,给了姜白榆机会。   不过眨眼间,上下倒转,姜白榆提着脚腕处的银链,将之横在男人的颈间,用力下压了些,于是那段脖颈间很快浮现出一道红色扭曲的红痕。   被这么对待,宋纪眉毛都没动一下,落在身侧的手不紧不慢地攀上姜白榆的脚腕,并沿着那截骨骼向上细细地摩挲起来。   “恨我吗,阿榆?”宋纪仰起头看着身上的人,唇畔印出一个格外鲜明的笑,偏偏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再次问起了这个话题。   “你看起来很在意。”姜白榆垂下眼,“明明做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此情此景下,这类问题的答案往往只能得到一个结果。   “我不恨你。”   将男人此刻的怔愣看在眼里,姜白榆难得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浅笑,“你敢对我做什么吗?”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姜白榆语气平淡地继续,“你不敢,你连说都不敢说。”   姜白榆说着松了握在铁链上的手,伸手去握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的水果刀,那把刀大喇喇地摆在那里,简直像是某个人的有意为之。   他左手握着刀柄拿起来,将之举在眼前。   刀身将身下人的面容整齐地切割成两半。   宋纪的目光一错不错姜白榆的举动,眼见着那柄锋锐的刀柄举到面前,面色也依旧镇定,倘若没有看错,甚至还隐有期待。   “虽然之前就有所察觉,不过现在倒是让我更加确定——”   “宋纪,你果然是个疯子。”   话音刚落,姜白榆就伸出右手用力握上刀刃,但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一步,只顷刻间就横在了他的掌心和刀间,甚至因为包裹的力道过大,生生将自己的掌心握出一道血痕。   “姜白榆。”宋纪的眉眼间掺了些明显的怒意。   “你看。”   姜白榆轻叹一声,用了点力拨开宋纪的手掌,将那柄刀扔远了些,“你舍不得。”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和你在一起?”姜白榆偏了偏头,伸手取了几张纸按在宋纪渗血的掌心,又抬指点在宋纪胸口,低声说:“我知道你没骗我。”   “你给出了真心。”   “但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话?”   “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只爱宠而非一个爱人,那我实在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姜白榆垂着眼,借着碎发的遮挡,显出有些哀伤的模样。   像宋纪这样的人,无论是逃跑和过硬的反抗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想要从笼中脱困,就必须让笼子的主人自愿打开牢笼。   他要宋纪心甘情愿地放他走。   “放我走吧,哥哥。”   一滴清泪混合着不断向下蔓延的血迹,在男人领口处的布料杂乱地晕开。   分明是非常拙劣、一眼就能看透的手段。   可是又那样有效。   自打出生起就高高在上、哪怕浸透在年少时最漫长的低谷期也从未低过头的男人,此刻如同被一箭击穿盔甲的士兵,在姜白榆面前落荒而逃。 第28章   等待, 在很多时候被称作是手无寸铁的弱者才会做出的举动。因为任何想要摆脱困境向上爬的人,无不是奋力伸手去做出改变。   但在特定的时候,等待又是一种最高效的手段。   那晚过后, 姜白榆没再继续绝食的举动, 他自认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倘若就这么继续下去, 结果大概也就正如对方所说,除了伤害自己的身体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纵使姜白榆不再有什么别的举动,宋纪看起来被姜白榆那晚猝不及防的动作留下了阴影, 自那之后不仅将房间内的所有尖锐物品尽数收走, 更是几乎寸步不离的和他处在同一个空间当中。   姜白榆脚上的那鳯根银链也并没有被解开, 他的活动范围仍被限制在这间房间当中,属于他个人的电子设备全都被男人收走,彻底断绝了姜白榆和外界联系的可能。   所幸姜白榆在平日里的生活中并不依赖那些设备,再加上所处的空间甚至比他在南江市的住宅还要宽敞,所以他待在宅子里的这几天并不感到逼仄和枯燥, 除了有些关心姜澍的情况以及在校的课程之外, 其他都一如往常。   再加上宋纪似乎担心姜白榆会感到无聊,已经事先将房间里的书柜都摆满了书籍,除了姜白榆的专业书之外, 还有其他他曾经提过, 非常喜欢或者还未曾读过的书。   为做不到的事儿成天忧虑不是姜白榆的风格, 因此他这几日还是一如既往地早起, 然后通过书本自学专业课,房间里没有安装实验器具, 所以他大多时候只能在脑海里想象推演,其余空下来的时间会用来看些其他的书籍杂志, 或者继续加深对于英文的学习。   姜白榆在做这些的时候,宋纪就在离他不远处处理公务,那些所谓的公司机密,也完全没有避着他的意思,有时候姜白榆遇见陌生的词汇或者语法,没有查阅的途径,也会直接开口询问这人。   和过往很多次一样,两个人同处在一个空间内,各自做自己的事儿,似乎那股隐形的隔阂从未存在。   但姜白榆已经不在乎了。   这段时间与其说是被人囚/禁,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借着这个由头给自己一段难得放松的时间。说起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待在宋家的这几天,确实是姜白榆分外轻松的一段时间。   他从过于繁冗的生活中剥离出来,终于有了一次短暂的喘息时间。   姜白榆之所以能够这么平稳地看待,除却他在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宋纪的心理外,他本身也是一个无论到了什么地步都能够泰然处之的人。   而与姜白榆的平和不同,宋纪这段时间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太好。大抵是让姜白榆见过了自己最卑劣的一面,宋纪在他面前也不再做出那副伪善的温和模样,因此有时候与对方共处一室时,即使男人一言不发,也会让姜白榆生出被某种凶残的野兽扼住咽喉的错觉。   那只潜伏在山洞里暗自觊觎的凶兽终于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眼神分明恨不得把圈在领地里的猎物一口吞尽,但是又仿佛在顾及着什么一般,迟迟不肯下手,因此只能在领地的周围焦躁地徘徊。   不过姜白榆做事时很专注,很多时候及时察觉了宋纪的目光也没有心思去搭理,更别说眼下两人的关系格外微妙,除非必要的时刻,他会尽量减少同对方的交流。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某种奇异的默契,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共处了几日。   虽然表现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陷入了某种僵局,位于赌桌上的两人彼此各居一端,都不愿向对方低头和让步,似乎都要坚持将这场赌局坚持下去。   宋纪在赌姜白榆的心软、赌他留下的可能。   姜白榆也在赌。   然而他手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赌注,有的只是在那些上流权贵看来最不值一提又缥缈如浮云般的“爱”,但他赌下的并不是自己的真心——   他在赌宋纪的“爱”。   以宋纪的情智,不可能不明白姜白榆那晚的举动中透出的意味——要么放任我自由,要么接纳我的毁灭。   即使以姜白榆的心性绝不会作出所谓玉石俱焚的举动,但宋纪也并不敢去赌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更遑论,所毁灭的也许并不止□□,还有心灵。   姜白榆提前告知了宋纪未来发展的结果,并向他抛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而迫使他做出决定的,就是他在交往之初所允诺姜白榆的——   “真心”   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都绝对属于上位者的人,早在这场博弈的最初就已经不知不觉地交出了主导权。   而这场较量结果的揭示事实上并不需要很久。   第四天的中午,宋纪似乎有要事外出,而姜白榆照旧待在房中看书,彼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宋纪在进门前只会敲三声示意就打开门锁,而这座宅子里姜白榆尚且还没有见过其他人,见门外的人迟迟没有进来,似乎并不知道房门的密码,姜白榆在心生疑惑的同时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而门外的人几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敲门的声音变得越发急促,对方甚至还隐隐有了要撬门的趋势。   姜白榆顺着声音起身,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敲门声却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姜白榆听见外面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回忆起那似乎是秦枝的声音。   “宋纪!”   记忆中那个明媚大方的女人眼下出离地愤怒,那道曾经面对姜白榆时清亮爽朗的女声因为压抑着怒火的质问而显得有些不稳,“我以为这事儿是假的,但直到我去小榆的学校查过他这几天都没去上课,才知道……”   “宋纪,你疯了,你真的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听见宋纪的名字,姜白榆一顿,准备输密码的手停在了半空,宋纪并没有避讳过在他面前输房门密码,因此姜白榆很轻易地就能打开房门。   但他没有。   眼下的状况,他突然出现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而被秦枝质问的那个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才缓缓开口:“这是我的事儿,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你现在自己离开,我可以不计较你今天到这来的事儿。”   男人的态度似乎将秦枝惹怒,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不可置信地开口:“我原本以为你很清醒——”   “宋纪,难道你想成为你父亲、甚至是你祖父那样的人吗?”   秦枝缓了缓,又说,“你现在停手,你和那孩子的关系说不定还能挽回。”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轻飘飘地就为秦枝今天的行为画上了句号。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回应那句“停手”还是那句“还能挽回”,秦枝只能从那隐隐透着偏执的语气中,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这个相处多年的友人。   “……你会后悔的。”秦枝失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   往后的话姜白榆没再听清,因为自那以后门外的气氛就陷入了死寂,再过不久,秦枝似乎是对宋纪的态度失望,没等保安来到,就自己转身离开。   虽然看似没头没脑地闯了这么一通,但秦枝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所获。至少从刚才的照面当中,她能够意识到宋纪的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双阴鸷的眼睛昭示着他并非一个终于将合心意的猎物放入笼中的猎手,而是只深陷囚笼、即将束手就擒的困兽。   她知道自己今天带走姜白榆的可能微乎其微,之所以冒险来这一趟,大部分还是为了试探宋纪的态度,至于其他的,只能尽力劝上一点是一点。   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或许那个孩子,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点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姜白榆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秦枝同宋纪是好友,但是这次的事情男人应当也和手底下的人下了死命令,也不知道秦枝费了多大的劲才闯进来。   或许是为了他,又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无论如何,他都发自心感激对方。   秦枝走后没多久,姜白榆察觉到门口传来输入密码的动作,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伸手用力一推,将打开一道缝隙的房门用力阖上并用身体抵住。   在察觉到外面的人似乎有再次将门打开的冲动,姜白榆先一步开口,冷声唤了对方的名字,“宋纪。”   “你听我说。”   姜白榆素来不是性子强硬的人,然而此时他不过微微降下语调,却显得格外冷硬而难以接近。   门外的动作在刹那间平静下来。   这几日,除了学习,姜白榆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   宋纪的心理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变,但姜白榆也绝无可能向他低头,从此以后只乖顺地待在他的身边,听凭对方安排自己的人生。   生在原野里的榆树,远比其他任何植物都更要向往自由和独立的姿态。   姜白榆不愿由另一个人完全主导自己日常的所有动向、自己应有的生活状态,甚至自己往后数十年的人生。搅乱一个普通的人生,对于宋纪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儿,简直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就连姜白榆此刻能够面对面说话的权力,也不过是依靠宋纪对他的情感——倘若宋纪对他果真不过是玩玩,那他是否就只能被打上对方所有物的标签,沦落为只能依附着对方的金丝雀?   姜白榆没法确定。   事到如今,他们根本没法做到若无其事地重修旧好,只要宋纪仍旧无法收敛他的控制欲以及占有欲,姜白榆就不会再站在他的身边。   “我没有谈过其他感情,所以也并不清楚就这么结束是否正确,但有一点我清楚,继续下去对我们两个而言大概不会迎来什么好的结果。”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平等的关系。”   “我没法生活在你安排好的世界里,被动地接收你给予我的爱。”   无论宋纪对他如何千依百顺、温柔体贴,但只要对方想,就能肆意操控他的人生,让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囚|禁不过是一个开端。   “你看,就连我想离开这里,都要求着你放我走。”   或许,从最初的相遇,就注定了他们要面临如今的局面,一个高高在上不肯低头,另一个同样执拗着不肯打碎脊骨而弯腰。   “你把我搅得一团糟,宋纪。”   在那个星光满天的夏夜,奇迹般出现在崎岖的路口,并伸出手要带姜白榆走的人,给予了少年并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头一次、青涩且热烈的心动,又让他往后迈出的每一步里,或许都会带着对方的影子。   姜白榆压下眼底的酸涩,低低舒了口气,抵着门放缓了语调,“但我并不后悔。”   “只是我们或许都需要各自分开冷静一下,明白什么样的感情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而且。”姜白榆闭了闭眼,片刻后,下定决心一般将话脱口而出,“我还有好多想要做的事儿,当下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对我来说都尤其宝贵。”   成长的过程本就要承受抽筋剥骨的疼痛,爱情也是其中之一。姜白榆想,或许他在某些时刻,也是一个足够残忍的人。   “所以,我要丢下你了,哥哥。”   “我要向前走。”   ——这种方式是困不住他的,站在门外,隔着一层厚重的遮挡,即使没有见到姜白榆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态,宋纪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自以为能够掌控的、那颗小小的、掉落在泥潭里的星星,并非他真正的所有物。   他没亲眼见过姜白榆在课堂上、在实验室里的模样,但一定形同他在身边注视着的每一次那样,安静内敛,又闪闪发光。   封闭的牢笼里生长不出郁郁苍苍的树,在宋纪一不留神的时候,那棵被他从泥里捞出来的小树苗,已经悄悄长大了。   当天晚上,姜白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阖着眼并没有立马陷入沉睡,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等到宋纪。   他猜测对方大概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安装了监控,对方这几日只有当他彻底陷入了沉睡之后才敢进入房间,却也并不与姜白榆同枕而眠,很多时候只是坐在床沿看他一夜。   很奇怪,明明在白日还过分直白地对他表现占有欲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靠近他的身边。   姜白榆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儿,只是有一次在半夜忽然惊醒,在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之前,就已经有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抚,熟练地将他彻底哄入梦乡之中。   直到第二日睡醒姜白榆才回忆起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儿,再加上身侧残留着的那股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即使姜白榆想要刻意忽略也没有办法。   这一晚,姜白榆在入睡之后,又被另一个人所引起的动静而重新闹醒,意识朦胧之间,他感到有人顺着唇向下亲吻他的脖颈,于是思绪便在刹那间回笼。   印在肌肤上的力道格外温柔,堪称小心翼翼,和这人原本的性子截然不符。   原本的轻吻于无声中染上了些许湿漉的痕迹,成功将姜白榆刚刚升起的一点反抗扼杀在了摇篮里。   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展开,就像是要将一切燃尽那般,交错的视线将彼此的身影印在眼帘之中。彼时窗帘肆意大敞,当吻落下时,像是诀别。   窗外被薄雾笼罩的月色将少年的身躯映成雪色的琉璃,落在怀里,如一捧欲化的雪。   姜白榆眼睛睁开又闭上,在极其疯狂的海浪中伸手抓住海怪的心脏。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醒来。   落在床畔的手被坐在地毯上倚着床沿的人握在掌心,恍若珍奇般被人牵引着探索。   额头、鼻梁、唇,最后是脸颊,他的手背贴在男人的脸颊处,因此那种温凉的湿意就透过彼此相触的肌肤传来,让姜白榆心底不自觉泛起一股酸胀的疼痛感。   但他仍旧放缓了呼吸,静静等待男人离开。   然而过了许久,床侧才传来极细微的动静。   “阿榆。”   很轻的一声,几乎要融进周围的夜色里,倘若姜白榆没有凝神去听,恐怕就会轻易地将其错过了。   “走吧。”   在一片燃烧过后所留下的灰烬当中,姜白榆听见宋纪这么说道。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很轻、很轻的一道破碎声。   听起来像是姜澍曾经看过的动画里,被俘虏后强制压下头颅的国王,头顶上的皇冠衰落而碎裂的声音。   姜白榆想,他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或许比从始至终都身为猎手的宋纪要更加擅长。   地位在顷刻间翻转,捕猎的人成为了猎物的俘虏。   另一侧,宋纪将额头抵在姜白榆的手背,姿态如同忠诚的骑士正以古老的礼仪宣誓,发誓要向他所守护的公主献出心脏。   “走吧。”他又说。   生活在海底的怪物没有见过太阳、星光和月亮。   直到有一天,一颗疲倦的星星拖着飘摇不定的身躯坠进他的领地,于是那一片浓稠的深海都被他所照亮。在黑暗中沉睡的人猝不及防被光照醒,漆黑的海面迎来从未被照拂的黎明。   领地的主人对这颗风尘仆仆的坠落物生出了占有欲。   宋纪渴望将姜白榆的所有都握在手心里,于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但是他被光亮触动的同时,忽视了这颗光源的棱角。怪物想将爱人拖入深海,一同沉沦。但他败给了爱人的眼泪,败给了最初让他动心的那个小小少年。   “姜白榆,我似乎,远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爱你。”   “你赌对了。”   姜白榆的眼睫微微一颤,但并未睁开,只有手背处不断传来的轻微湿润的触感,让他心底微微震动。   “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输了,从遇见你的一开始。”   如果他真的对姜白榆做出了他所想的那些事儿,那么他们之间将再也没有可能。   “所以我放你走。”   这一天,被抓住的星星飘飘悠悠脱离水面,重归自由。   作为代价,深海里的怪物失去了他的爱人。 第29章   银链摩挲过床单的声音伴随着男人起身时的动作响起。   黑暗中, 姜白榆感觉到脚腕上的镣铐被人解开,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攥在掌心不带任何狎昵意味地缓慢摩挲,那力道不轻不重, 带起几分痒。   在非常年幼的时候, 偶尔需要长时间外出工作的父亲在临走前的夜晚也会这样坐在姜白榆的床畔,用宽大的手掌温柔地包合住姜白榆搭在身侧的手, 安静又充满歉意地和他告别。   每一个父亲离开的夜晚姜白榆都会有所察觉地清醒过来,但是他从未睁眼同父亲告别。   即使能够狠心说下那些话,但事实上, 姜白榆并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   寂静无声的环境当中, 姜白榆闭着眼静静等了一会儿, 眼见宋纪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他正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睛,却听见耳畔传来一声低叹。   宋纪轻轻笑了笑,握住姜白榆脚腕的手微微用力,“宝贝。”   “现在不走的话, 我可就要后悔了。”   闻言, 姜白榆安静片刻,接着才睁开眼坐起身,借着月光的照拂, 他将眼前人的神色看得格外分明。   男人的眼底沾了一层浓郁的雾色, 但眉眼间却尽是清浅温柔的笑意, 亲昵得看起来就像是喊他起来去上学一样自然。   姜白榆定定看了他两眼, 正准备翻身下床,但握在脚腕上的力道却忽地加重, 宋纪倾身靠上前来,敛着眸低低笑了一声, “在走之前,不打算给哥哥一个离别吻吗?”   男人说话的语调含了些特殊的熟稔,让姜白榆微微恍神,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宋纪率先卸了力道,但没等他退开,姜白榆就果断地伸手扣住了男人的肩膀。   随之覆上的是一个轻飘飘的吻。   没有情侣间独有的温情,也没有往日亲密时的缠绵,仅仅是简单的贴近,正如宋纪所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告别吻。   宋纪的眉眼因为痛意而扭曲一瞬,脖颈处的青筋绷紧后又缓慢地放松。爱人的气息近在眼前,他几乎要控制不止自己想要猛烈回吻的冲动。   姜白榆没有闭眼,因此也没有错过男人面上的神色,但他并没有额外的反应,只沉默地松开手,下了床,又平静地换好衣服。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宋纪很罕见地没再用那过分专注的目光盯着他看。直到姜白榆扣上衣服的最后一颗扣子,他才听见“喀”的一声——是镣铐扣上的声音。   姜白榆含着诧异猛然回头,才发现原先扣在他脚腕上的那根脚链,此时牵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微微弓起,在床沿印下一道阴影,宛如被驯服的猛兽。   唯有抬眸看向姜白榆时,目光中隐约还透着狼一般的凶狠和偏执。   “你的东西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好。”   “秦枝在外面等你,等会儿让她送你。”   “好。”   相对无言。月光从堂间穿过,印在门外的地砖上,照出一条宽敞而雪亮的通路。   姜白榆转过身,没再回头去看坐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阿榆。”   身后蓦地响起一声低唤,微颤中带着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银链被拖拽后发出剧烈的声响,姜白榆跨过门缘的脚步一顿,记忆里,宋纪没有用这么高的音量喊过他。   “阿榆!”   宋纪的声音像是从喉中撕扯而出,微微沁出些血意。   “……姜白榆。”   宋纪没有说“你别走”这三个字,但是姜白榆却莫名听懂了。   他在说——姜白榆,你回头。   拷环与皮肉摩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甚至隐隐透出骨骼被扭曲的声音。   有一瞬间,姜白榆几乎要抑制不住回头的冲动。   那根链子在他手里其实算得上是轻飘飘、很容易就能折断的东西。从始至终,能把人困住的从来不是那一根无足轻重的锁链,这点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宋纪来说都是一样的。   所以姜白榆没有回头。   晚风穿堂而过,带来离别的絮语。   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那人面前之前,姜白榆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告别——   “阿榆,要记得哥哥呀。”   轿车缓缓离开庄园的大门,在这个过程当中,姜白榆没有再向后回过一次头。   车内,秦枝为了缓和气氛,一面转过方向盘一面抬眼看向后视镜,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镜中人的神色后,微微一怔。   良久,秦枝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既然都舍不得的话,为什么要分开呢?”   姜白榆沉默,过了半晌才低声回她,“但爱情是让双方都变得更好的事情,不是吗?”   如果他一味纵容宋纪的占有欲,最后只会导致两个人一同走向毁灭的结果。   说完,姜白榆没再说话,他的视线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细雪纷纷扬扬,有的落在车边,将窗镜中倒映出的少年的脸上拖拽出两道雪融的痕迹。   从盛夏到深冬,明明不过短短半年而已。   *   “小榆!”   姜白榆停住脚步,对着身后赶来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出结果了。”江峰揽住姜白榆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猜猜?”   姜白榆眨眨眼,“第一名?”   “是一等奖第一名。”江峰笑着点点头,“你今晚有空吗?晚点大家打算开个庆功宴,好好放松一下。”   姜白榆思考了一下晚上的安排,没有拒绝对方的邀请。   见他答应,江峰的高兴都写在脸上,转而又问道,“对了,之前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家里的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姜白榆一顿,点了点头。   “那就好,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还有国赛呢。”   “嗯。”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接近年底,所有的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只是在很偶尔的时候,姜白榆会在忙碌的间隙想起宋纪。   他没再听见过对方的名字,除去有一次他去接姜澍的时候,小家伙攀着他的肩,向他身后张望。   姜白榆知道他在看什么,没有说话,只等姜澍扭扭捏捏地问起,“哥哥,那个叔叔呢?”的时候,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对方最近很忙。   似乎从姜白榆的态度当中意识到了什么,姜澍只是短暂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又轻轻拉了拉姜白榆的手,和他说起这一周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儿。   姜澍在学校的生活似乎过得很好,这些姜白榆不仅能从平时生活老师发来的图片中看出来,也能从姜澍本身的变化看出来。   他自身本就自信乐观,到了学校之后得到更多表现自己的机会,整个人都变得闪闪发亮,因为伙食好了,小脸圆润不少,身高也抽条了许多。   姜白榆看着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的人,心底不可抑制涌起一股酸涩感。   现在的日子,远比他曾经想象中的要好,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难免会想起某个人。   姜白榆恍然发觉,感情真的是一个分外神奇的东西。   他想起初见宋纪时,对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松弛感,似乎对一切都胜券在握,那是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底气,是姜白榆永远无法触及到的存在。   但是那人压抑着疯狂的神色还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他回忆起时也总带着心痛。   或许有的人,相遇一场也已经足够。   君卧高台,我居春山。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第30章   没有宋纪的日子, 对于姜白榆来说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日复一日的早起晚归、看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实验,有亲人和朋友相伴,偶尔也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这些都是在遇见宋纪之前, 姜白榆预想当中忙碌却充实的大学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原本既定当中的轨道上走。   只是非常偶尔的时候, 姜白榆从实验室或教学楼走出来,会下意识地偏头看向一侧的路灯。   当他因为晚归而不得已通过漆黑的巷道时, 身后也总有一双眼睛在隐秘地跟随,像一只分外安静的守护灵,但是当姜白榆踏出巷子后回头看去时, 深邃的道路尽头却没有任何身影。   但姜白榆没再去追究这些亦真亦假的“巧合”和“错觉”他既没有刻意地忽略, 却也不再因为一点小事而走神。   宋纪的出现, 是姜白榆原本平稳的生活当中唯一的偏轨,而他也将如自己曾对对方所说的那样,一步一步、专心走好眼下的路。   期末考试将近,姜白榆的生活又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于是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回忆被各种纷至杳来的信息所冲散, 轻轻掩进记忆的长河里。   之前的比赛取得了预想当中的好结果, 姜白榆所在的小组获得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加上之前通过家教和打工攒下的钱,姜白榆手上也有了一部分足够他用以额外开销的积蓄。   他原本计划着从攒下的钱中抽出一部分, 在学期结束后带着姜澍在城市周边玩转一圈, 但是还没等他将计划落实, 意外却先一步来临。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 姜白榆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有些陌生的嗓音,姜白榆难得犹豫, 思索着究竟要不要按照对方所说的做。   隔着一道电话线,齐若的声音在虚弱中又显得格外沙哑, “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好歹是同寝的室友一场,只是帮忙把我接回去而已……不用这么绝情吧?”   姜白榆察觉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他顿了顿,还是同意,“你把地址发给我。”   当姜白榆来到对方指定的酒吧的时候,偌大的包房内已经就只有齐若一个人,对方瘫在中间的沙发椅上,周围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烟蒂和酒水混了一地,酒瓶七零八落地堆了满桌。   原本在进入这个场所之前,姜白榆已经做好了准备,假设一旦察觉不对就会立刻报警或者直接往紧急出口跑,但是现在——   姜白榆拧着眉头走进,抬手拍了拍在沙发上躺着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好半晌,齐若才有了反应,对方先是掀开眼皮冷着脸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才慢悠悠地从软垫上直起身。   齐若抬起头,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人影,自嘲式地扯了扯嘴角,“你来了…你还真来了。”   姜白榆没理会他的态度,把人扶起来带出了酒吧,正准备拿出手机打车时,身侧始终没什么动静的齐若却忽然开口,“不用了,我已经打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坐在后座,各自靠着窗,彼此都没有说话。齐若眼看着已经稍微酒醒过来,但也只是沉着脸将目光望向窗外。   姜白榆没什么要和对方搭话的意思,但是过了一会儿,齐若偏过脸,倏地叫了他的名字。   “姜白榆。”   “你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可怜我么?”   “……可怜?”   姜白榆沉默地将车窗摇低,让冷风灌进,将车间的酒气吹散,又悠悠地关上车窗,这才偏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因为吹了冷风而皱起眉头的齐若,“你哪里可怜?”   没有管齐若一瞬间压低的眉眼,姜白榆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地陈述,“你身体健康、亲人未曾离世、家庭条件良好、在国内顶尖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这些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甚至为之奋斗一生的。”   “——你哪里可怜?”   齐若沉默,片刻后,垂着眼嗤笑一声,“但人总是不知足的,见到了更好、更大的世界,就会止不住地去奢求更多。”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才对。”   姜白榆敛下眼睫,没回话。   齐若说得没错,在宋纪身边确实让他见到了这个世界更广大的一面,但是比起走捷径,还是踏踏实实争取的方式让他更加安心。比起被动地接受赠予,他更喜欢自己亲手撷取成功的果实。   然而姜白榆的沉默的反应却给了齐若错觉,他瞥了眼姜白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但是不管怎么样,那都不重要了。”   “毕竟当初有一句话我似乎说对了——我们俩都没什么不同,都是被人玩弄后觉得乏味就可以随意丢弃的小玩意儿罢了。”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说这种话,姜白榆微微蹙眉,对上齐若夹杂着讽刺的视线,抿了抿唇,淡声开口——   “君子死节。你不自轻,别人也不会随意轻视你。”   “你读过的书,应该告诉过你这个道理。”   齐若闻言侧过头,面上敛了笑,半晌向姜白榆投来一道极其复杂的视线。在绝望中又隐含了一丝解脱,同时夹杂着让人看不懂的快意,甚至有些疯狂——这让姜白榆在刹那间升起不好的预感。   “是吗?”   “那都无所谓了,反正今天过后,没人会知道、会在意我经历过什么。”   “姜白榆,我这人很怕孤单的。”   “连到要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而且。”齐若低下头,咬着唇喃喃,“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处境,你却过得比我要好?”   姜白榆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提起“死”这个话题,也没有彻底明白后面的话究竟是射什么意思,但是心中强烈的预感却越演越浓。   也就是这时,姜白榆他们所坐的这辆出租车调转车头,偏离了市中心的方向,转而向郊区的盘山公路上驶去。   “停车!”   发觉不对,姜白榆抓住前方的椅背,朝着司机低喝一声。   但是前面的司机在听到他的话后,非但没有停车,反而猛地踩下油门,白色的轿车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姜白榆因为后坐力骤然撞上椅背,在回过神来后拧眉看向一旁神色毫无波澜的齐若,眉眼间满是不解,“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的早有预谋。   但齐若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惨淡却病态的笑,“姜白榆,和我一起去迎接死亡吧。”   轿车极速向前驶去,很快就冲入了环山而建的高速公路。   在愈来愈快的速度中,姜白榆头一次发觉死亡离自己格外近,幼时的阴影也随之浮上心头,让他面色发白。在竭力保持镇定后,姜白榆企图劝说前面的司机,但是对方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下定了某种疯狂的决心。   车门两侧都上了锁,但即使没有锁,在这样告诉的情况下跳车,恐怕不死也得落个半残。   眼见无计可施,姜白榆从衣袋掏出手机,试图拨打报警电话,但是旁边一直保持静默的人却忽然没什么感情地说了一声,“没用的,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他们眼前的山路出现了一道拐角,那里属于交通事故高发的地段,连带一侧的护栏也是新修的,下面就是几十米的山崖,从这坠下,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在刹那间,姜白榆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真是疯了。   然而就在车头即将撞上护栏的刹那间,斜刺里却突然冲出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它从后方加速,又从侧面猛地撞上了姜白榆所在的这辆车的车头,生生将其撞偏了方向,紧接着又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穿过车与护栏间的间隙,将载着三人的车往道路内侧挤压。   金属之间的摩擦碰撞出剧烈的火星,两辆车的车身互相挨擦着向山路的内侧偏移而去,最后白车抵制不住黑车的碰撞与牵扯,不受控制地被撞停在山路边。   姜白榆几乎是在那辆黑车撞上来的同时就已经紧急抓住了车内的把手,而齐若坐在靠里侧的位置,眼见车辆即将撞上石壁,却也并没有任何矮下身防护的意思,反而解开身上的安全带,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那司机的母亲因为身患重病,家里已经欠了巨额的医药费,齐若出高价买了他的命,地点也是他精心挑选,一旦上了车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唯一需要赌的是姜白榆的选择,如果他选择不来,今天要死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但实际上,即使了解得不够深入,齐若也很清楚以姜白榆的个性不可能不会来。   所有人都说姜白榆聪明、是他所在的专业里难能一见的天才,但齐若只觉得他蠢,蠢到因为一个不熟的、甚至是编造过自己谣言的室友的两三句话就简单地葬送了性命。   齐若以为自己今天一定会死,但是那辆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车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在看清迎面而来的山石时,又觉得这种死法虽然没能达成目的,却也可以。   但是在他即将合眼迎接死亡之际,身侧一个人影闪过,将他与对方的位置调换,回过来时,齐若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按着肩膀牢牢压在身下。   紧接着,车门被挤压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车窗碎裂,刺耳的声音几欲将人的耳膜刮破。   有温热的液体从虚空中滴落在他的脸颊。   齐若睁开眼,他亲眼见着鲜血沿着少年的额角汩汩滑下,几乎染红了那半张素白的面庞。   耳畔的声音清且浅,带着少年独特的冷淡和沙哑。   “我……不了解你……”   “……有一句话……你说错……”   姜白榆的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只感到有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阖眼的欲望。在确认眼下的危机彻底解除后,他才放任自己卸了力道倒下。   “……我们……不是……”   黑暗中,那道声音彻底断开,齐若从惊愣中回神,伸手去碰身上人的后背,却只触到了满手温热的血。   “喂……姜白榆,喂!你醒醒!”   这不对……他明明是想拉着他一起去死的……为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再给齐若进行思考,因为他们身侧的车门猛地被人以一股大力扯开,随即,一个浑身染血的身影探进来,全程没有分给他一点目光,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压在他身上的人的状况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在怀里,一面低唤对方的名字,一面给对方止血。   分明对方早已撞得头破血流,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地倒下,但是在呼唤姜白榆的名字的时候,语气又是那样地温柔。   在接下来的急救过程当中,那个男人身上的伤势似乎愈发加重,甚至在他仔细地给姜白榆包扎伤口止血的时候,自己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地流溢出鲜血来,这副模样看起来格外狼狈,和初次见面时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截然不同。   在这一瞬间,齐若想起姜白榆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他们是不一样的。   *   黑暗的尽头是一片极尽深邃的海。   姜白榆停驻在柔软的沙滩上,每一个途径的旅人都会以告诫的口吻告诉他——不要靠近那片海。   他们说,那片海上有能将船只破碎的风暴、有会吃人的魔鬼,还有永远不会升起太阳的黑夜。   所有人都在让他远离那片海,就连那片海上浓郁的天色也在拒绝着他。   但是姜白榆是个倔性子,他一向不喜欢从别人口中探听事物,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受,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很多次之后,他终于靠近了那片海。   起初,冰冷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腕、腰身、脖颈,最后将他一整个吞没。   他想,那些人没有骗他,这是一片很危险的海,可是过了不久,周围环绕包裹着他的海水变得那样温暖,他坠在深海的怀抱里,少见地有了可以依靠的事物的错觉。   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姜白榆在海的最深处睁眼,面前是一团极其微小的火焰,在他好奇地触碰它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穿过层层的波涛,在他耳畔变得清晰。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宝贝。”   “——阿榆!”   “姜白榆!”   一声声的呼唤宛若潮水,将姜白榆推回岸边。   当姜白榆终于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在那样剧烈的动荡中,那簇火苗却始终没有脱离他的掌心,而当他极目远眺,却发现原本烟波浩渺的海面,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沉。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喊他的名字,姜白榆听见他喊了很多次,后来带上嘶哑,似乎在同他说对不起。   那语气中的痛苦实在太过真实,于是姜白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声音原来并不是错觉。   梦与现实的隔膜被彻底打破,在睁眼前,姜白榆先轻轻张了张口——   “怎么办……”   “不怕,很快就没事的,宝贝,没事的。”   似乎误会了他的话,在得到轻微的反应之后,宋纪开始一声声地安慰他,又开始尝试着和他搭话,避免他再次失去意识。   即使不用睁开眼,姜白榆也能想象到眼前这人肯定受了不轻的伤毕竟做了那样疯狂的事儿。   在此之前,姜白榆始终认为时间一定会抹平一切,包括感情也是,哪怕再执着的爱意也一定经历不过时间的磋磨,最终会被碾碎在岁月的车辙里,成为经年之后忆起时化作的一声叹息。   短暂的相遇终会被彼此遗忘。   但他似乎想错了。   梦中的那片死海看起来那样清晰——在缓慢地呼吸后,姜白榆费劲地再次张了张口。   他想说,他大概没事儿,他以前不懂事儿,摸爬滚打的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这次大概只是流多了血,所以看起来吓人了一点。   他还想说——   怎么办,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心拿走了,不快点还回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宋纪。   记忆的最后,是救护车赶来时发出的鸣笛声,姜白榆强撑着的精神微微松懈下来,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次,他没在梦里再看见那一片海。   *   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正好和轻声推门进来的秦枝对上视线。   发觉他醒来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连忙转身叫来医生为他查看,在确保他的各项体征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记下医生的每一道嘱咐,将医生送走。   没多久,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在床畔响起,姜白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眨眨眼,问,“他呢?”   秦枝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此刻的精神状态,随后征求起姜白榆的意见,“小榆,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吗?”   姜白榆从对方的避而不答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31章   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在上流阶层中的地位, 彼此之间进行联姻的现象并不算少见,即使宋家作为少数的顶级豪门,曾经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   按照常理, 联姻的双方并不会对对方抱有太深的感情, 惯有的情况是收双方相敬如宾,顺利完成利益的置换。但是这点对于曾经的宋家主而言并不适用。   充满戏剧性的, 铁血无情的掌权者对于长辈安排的联姻对象一见钟情,无奈的是对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结下了这桩婚约。婚后, 因求而不得而引发的妒忌与猜疑, 促使他将爱人软禁在宅邸当中近十年, 宋纪的祖母原本是温婉多情的性子,即使这样,最终也因为不得自由而积郁成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同父亲一般接受联姻, 而是自由恋爱结识了互许终身的恋人。宋纪的母亲是当时初露头角的天才青年画家, 明艳灿烂,喜好游历世界各地的山川湖泊,自由得如同展翼的飞鸟。   他们在相爱之初尚且算得上浓情蜜意, 但最终的结果却令人扼腕。   自由的鸟儿被人折断了翅膀, 以爱为名精心饲养在金丝笼中, 而罪魁祸首却不许她生出任何出逃的心思。   在长久的被束缚的环境下, 爱意最终也转换成了恨意,宋纪的母亲最终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的打算或许早在实施对象的掌控之内, 但或许经年的折磨令彼此心生疲惫,男人无声地纵容了她的举措。   于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将雍容的宅邸点燃,金赤色的焰光染红了庄园的上空,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装饰一同葬送在那片火海当中的,还有庄园的男女主人曾经彼此相爱的过往。   或许是豪门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件事在私底下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碍于宋家的权势地位,最终也逐渐变为了上流社会闭口不谈的禁忌,豪门之间的秘辛。   秦枝之所以清楚这些,不仅是因为秦家在京都也颇有地位,有渠道知晓当年的事儿,还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当中,宅邸中的佣人早已被提前遣散,却唯独忽视了一个孩子。   一个亲眼见证双亲因爱生恨,最终相拥葬于火海,又被渴望瓜分庞大权力的亲人以治疗心理创伤的名义送往国外,在暗中监视的同时又进行严酷打压的孩子。   他们四个作为发小在国外结识,对彼此的过往多少都有过了解,但即使如此,秦枝也不敢说自己真正看清过宋纪。   这个男人从异国他乡的刀山血海里一路厮杀重返京都,对事对人的手段比起其祖父都尤有甚之,有人敬服,自然也有人畏惧。   在金钱总与权力相挂钩的现实面前,宋纪几乎已经成为这个阶层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为见过这人含笑的面皮下最冷血的一面,秦枝曾在兴起时,和其他两人一起打赌,赌他这辈子能否对某个人钟情。   “我赌的会哦。”   说到这里,秦枝勾唇笑了笑,对上姜白榆望过来的眼,温声道,“所以在滑雪那次见完你之后,我回头可是狠狠敲诈了那两个家伙一笔呢。”   姜白榆眨了眨眼,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秦枝的下文。   故事到这里已经进行到尾声,秦枝终于把她所知道的这段过往告知姜白榆,心底难得松了口气。   然而,即使她不够了解姜白榆,也清楚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必然面临分开的局面,因此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机说出这些事儿。   或许是觉得眼下还有转圜的余地,又或许是想要帮自己多年的友人一把。   “或许你也是为此才和他分开的吧——”   秦枝抿唇,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对爱人的偏执以及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渴望,似乎是宋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这种感情如同附骨之蛆,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权势使他们高高在上,但同时也使他们不会爱人。”   放手,是宋家人最应该学会的第一课,但是面对爱人时,之前的两代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我既不希望你走他母亲和祖母的老路,又觉得大概只有你能救他。”   正如她之前所预感的那样,姜白榆的出现能够为失控的猛兽带上枷锁。   “其实我早该和你说这些事儿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你,小榆。”   秦枝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些过往,却犹豫再三没有说出口,就是担心姜白榆会在知道之后萌生退意。   而姜白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所吓退的人,同时也不是会为几句简单的话语就产生动摇的人。   秦枝的话让他更了解宋纪的过去,但也仅止步于此。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结束,更何况,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现如今了解再多也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无助益。   但说不在意是假的。姜白榆为宋纪的过往心生遗憾,也为当年那个身处火海、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感到难过。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半晌,姜白榆轻轻舒了口气,他的神色很淡,脸庞也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因此少见地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幸运。”   姜白榆语气之中浅淡的疏离之意被秦枝敏锐地察觉,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姜白榆的态度和回答算得上在她的意料之外,察觉到彼此之间骤然横起的隔阂时,她在感叹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失落。   她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拒绝成为那个为猛兽带上枷锁的人。   “我当初说的,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想我寻求帮助的话,也同样是真心实意的,小榆。”   “我知道的。”   见姜白榆微微垂了眼,露出有些困倦的神色,秦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伸手替他牵了牵被角,“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有任何事情,喊医生或者喊我们都可以的。”   说完,秦枝在原地等姜白榆阖上眼,才起身离开。   秦枝走后,姜白榆闭着眼,却并没有立即陷入睡眠。他的神思分外清明,却不是为了刚才秦枝说的那些话。   前一天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他从死神的手下解脱出来,饶是平日里再过处变不惊,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徒然面对这样的变故,回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后怕。   从前的日子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但是后来的姜白榆更多地面对的是别人的善意,很少有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恶意的时候,因此对于齐若想要拉他一同去死的举动,他在惊愕的同时又有些许难过。   他的所有行动都处于本心,救人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至于齐若如今的境况如何、往后又该得到什么样的惩戒,他也不再想去理会。   包括宋纪……   姜白榆先前从秦枝那里得到对方脱离危险的消息,已经稍微放下心来。他没忘记在昏睡那个混杂着血腥味的怀抱,也没有忘记一声声响在他耳畔的呼唤,然而浪潮滚过后,留在心底的唯余一声极浅的叹息。   门外,秦枝关上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她低低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右侧的长椅——男人穿着病号服,微长的发垂下遮住眉眼,此刻一言不发的模样显得格外阴沉。因为走动的缘故,伤口撕裂开来,渗出的血液将衣服的布料浸透。   光看那血染的痕迹,就能想象出对方的伤势有多重。宋纪身上有几处伤口都深可见骨,几乎算得上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分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却又像是在潜意识里记挂着什么一般醒得格外早,几乎是在抢救结束后一睁开眼,就抓住身边的人询问姜白榆情况,然而又谁的话也不肯信,在病房外守着,直到对方苏醒过来。   偏生这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连到医生也劝阻不了,眼下只能忧心忡忡地待在旁边候着。   秦枝看了身侧等候的医生一眼,示意对方放心离开,等人走后才走上前,斜倚着墙面无表情地朝病房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刚和小榆说了会儿话,他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你既然这么担心的话,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   人都走到门前了,却只巴巴地在外面看着——任谁看到宋纪这副模样,估计都不敢想象对方是那个宋氏那个一手遮天的掌权者。   听见秦枝的话,宋纪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长椅上起身,越过秦枝,在病房门前站定,他的目光顺着门口的单向玻璃望向病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的人,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   盛时澜和方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人浑身郁气阴沉沉地向门内看,一副想要进去,又似乎被什么困住手脚的模样。   秦枝向着赶来的两人无奈耸肩,同时又想起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坐在急救室外的那个男人。   和以往从容不迫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个时候的宋纪,看起来却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生出濒死的恐惧感。   如果不是最后失血导致昏厥,恐怕对方还要一直硬撑到姜白榆手术结束也说不定。   “你要是真有点危机意识,就去好好养伤,别把自己整死了,到头来让自己看上的宝物便宜了别人。”   和秦枝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不同,盛时澜在面对宋纪时态度极为冷淡,似乎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男人颇有些不虞地拧了拧眉。   “不用你说。”宋纪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始终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明眼人看着宋纪这副模样,都知道眼下再同对方说是那么也没什么效果,方城想起来的路上从秦枝口中得知的事情经过,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动手?”   原本齐若这样的角色就如同跳梁小丑,根本犯不着他们这些人亲自从中操作,但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姜白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能够罢休。   话音落下后,病房外的长廊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宋纪凝滞半晌,这才终于从窗户收回视线,偏过头来,眉眼间浮现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如果忽略他眼底黑沉的雾色,看起来就宛若一个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   这副神色让第一个接触到的秦枝顷刻间如坠冰窖。   上一个能让宋纪露出种神色的是他那个名义上的表叔,对方在国外的艰难处境大多拜其所赐,而在宋纪回国之后,那人又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即使不惜向对手出让利益也要占据家主之位,最终将整个财团置于险境之中。   然而纵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最后的下场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圈子当中,有人传言他死了,又有言说他受尽折磨后被关进在京郊的某处疯人院里。   “我不会让他死的。”   宋纪垂着眼,语调悠远,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那可是我们家宝贝受了伤救下来的,就这么轻松地死了,太辜负我们阿榆。”   同样亲眼亲身经历者豪门之间阴狠的内斗成长起来的人,秦枝见过的折磨人的手段不算少。   她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能将人完全击溃的法子,其中最甚者会让人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生出生比死更痛苦百倍的感受。   于是秦枝不再说话。   她对男人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只是从宋纪的说话方式中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当,当下任何有关姜白榆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火星,恐怕都能将对方即刻点燃。   “宋纪,你冷静点。”秦枝皱了皱眉,压着声提醒。   “我很冷静。”男人闻言稍微偏移了一下眸子,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个小窗,“他还活着……我很冷静。”   没有人知道,在打开车门看见姜白榆身上染血的刹那间,有什么骤然碎裂的声音在宋纪耳畔响起,失重感以及混沌感同时袭来,心脏被生生撕裂的感受让人几欲昏厥。   视网膜被漫天的灰色网格所覆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暗沉,唯有姜白榆身上的鲜血红得刺目。   世界在宋纪面前一寸寸坍塌。   见状,在场的人也没人再费心去劝他。   什么冷静,怕不是早就已经疯了。   *   深夜,病房的门被人自外悄无声息地打开。   姜白榆白日里已经睡得足够久,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因此只需要一点非常微小的动静就足以让他醒来,此刻他阖着眼,察觉到来人无声地站在他的床畔。   身上的药是前不久才刚刚换过,应该不是来查床的护士,姜白榆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身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睁眼。   纵使他已经极力放平了呼吸,但仅是一瞬间的气息变化也没能逃过将正副身心都放在他身上的人的感官。   宋纪伸出去的手就这么被生生止在在半空,随后又缓缓收了回去。   两个人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来到,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经醒来,彼此都分别以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在盈满消毒水气息的昏暗环境中,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与对方相处。   “阿榆。”   过了许久,姜白榆听见宋纪低声喊了他的名字,对方嗓音很轻,又掺着几分哑意,让姜白榆掩在被下的指尖不自觉轻轻一动。   “对不起。”   宋纪的道歉在姜白榆的预料之外,他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道歉,但即使想问,处于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突兀地睁开眼。   好在宋纪没待多久,又过了五分钟,对方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离开。   姜白榆没有想清楚这人道歉的原因,干脆也不再去想,很快就将这句话沉在心底,重新陷入睡眠之中。   关于后续事情的解决秦枝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姜白榆,在他尝试问起时,也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一笔带过去,只说让他安心。   于是姜白榆便也不再试图去了解,只专注将心思放在养伤上。   虽然姜白榆身上的伤口起初看起来有些惨烈,但好在防护得当,只留下碰撞而导致的轻微骨折和玻璃碎片划破导致的擦伤,再加上请的是京都最好的医生和又用了最好的药,姜白榆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够顺利下床走动。   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宋纪在白日里从未出现在他面前过,平素里都是秦枝和方城几个人抽空来看他,也顺带帮他想尽方法瞒住了姜澍。   盛锦在得知消息后也常往这边跑,但每次都挑了与盛时澜错开的时间,姜白榆刚开始没有察觉,是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与盛时澜是兄弟之后,才疑惑对方似乎从未和自己的兄长一起出现。   不过他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涉及到盛锦的隐私,因此也没有去问。   至于外界和学校那边的消息,姜白榆不清楚宋纪用了什么方法压下去,只是在他精神好了些后,从林渡的口中得知了齐若退学的消息。   所有的事情似乎就此告一段落,至于平静水面下的那些风起云涌,则与姜白榆再也没有丝毫关系。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被强制偏移的列车又重新被拨回正轨,向着正常的方向驶去。   然而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姜白榆所在的这间病房房门总在固定的时间被人悄声打开,起初对方顾及着姜白榆的伤势,不会停留太久影响他休息,等到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宋纪见姜白榆始终没有要睁眼看他的意思,索性一天天延长了停驻的时间。   男人似乎清楚这是最后能够近距离接触姜白榆的机会,因此望向他时视线都格外专注,有几次姜白榆在他的目光下几乎要憋不住睁眼,然而在他睁眼之前对方就先一步起身离开。   和被囚在山庄里时不同,宋纪并没有企图对他动手动脚,每每就只是单纯地盯着他看,时间一长,就给了姜白榆某种自己是什么被珍惜地保存在藏馆里的文物的错觉。   纵使如此,姜白榆也并不赞同对方宁愿舍弃修养的时间,也要在深夜在他身边枯坐的行为。   直到姜白榆几次在午夜梦回时被车祸的场景所惊醒,金属扭曲与双亲离世时的耳畔的哭声交错响起,恍惚却间总能听见门口响起的开门声。   比起寻常时刻都显得清晰、也要仓促许多。   开门进来的人总小心地坐在床畔,避开了姜白榆身上的伤口,隔着被子谨慎地笼罩住他,接着是富有规律的拍抚。素来能言善辩的人,每当这个时候,却只会将“没事了”、“不怕”几个词句颠来倒去地讲,直到将姜白榆重新安抚下来,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才起身离开。   因为住院的缘故,宋纪身上熟悉的沉木香气散了很多,但每次拥住姜白榆的怀抱却始终沉稳有力,带着足以令人卸下心防的安全感。   梦魇和疼痛在熟悉的怀抱中,如同被月光照拂的阴霾,一点点散去了。   这样的次数一多,姜白榆才在某个夜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宋纪一直没走。   不是关上门以后就彻底离开,而是一整晚都守在门后,生怕姜白榆有什么不对劲没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于是一直在门外守着,所以无论姜白榆在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醒来,对方总能准确地察觉到并推门而入。   病房的墙面虽然上半部分是单向玻璃,但大多数时候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都会自内将帘子拉上。因此,能够从外界看到里面的只有嵌在房门上方的那一小块玻璃。   如果坐着的话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白榆几乎止不住鼻尖涌上来的酸意,胸腔轻轻起伏几下,最终还是选择抬手拉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内。   而几乎是姜白榆一有动作的下一秒,病房的门口就被人仓促地打开,对方似乎是误会的姜白榆是被梦境吓醒,隔着被子就开始极其熟练地拍着他轻哄。   “不怕,阿榆,不怕。”   “哥哥在的,这里很安全,往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事儿了。”   压低了语调的嗓音在耳畔徐徐,姜白榆埋在枕中,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梗在心头的那股涩意压下去。   宋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静,似乎产生了误解,正想伸手掀开姜白榆的被子查看他的情况,然而在他触碰的下一秒,被子里的人轻轻动了动,反手将被子压得更紧。   于是男人的动作猛地一僵。   误以为姜白榆不想打破这层界限,也不再想见他,良久,宋纪微微放缓了声线,若无其事地留下一句轻哄,“……我马上就走,你安心休息,别怕。”   说完,男人就迈步离开。   门被轻声阖上。   姜白榆埋在被里,过了很久都没有把被子掀开。他清楚对方此刻大概率还停留在门外,因此不希望这人见到自己眼下的模样。   一路顶着风雪走来,姜白榆自认没有轻视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低估过任何人。他对所有遇见的人都包以平常的心态,也相信人与人之间缘分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唯独此刻,他发觉自己想错。   他轻视了宋纪。   轻视了一个上位者几乎舍弃一切的爱。   *   自那晚后又过了两天,姜白榆被医生告知自己能够准备出院,而就在隔天上午,病房门被一个在姜白榆意料之外的人打开。   是温池砚。   “抱歉。”   温池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话就是道歉,对方没解释,姜白榆却他的意思——他在为之前的事情道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   姜白榆摇摇头,神色浅淡。   然而这个反应却被温池砚理解为是对方仍在生气,他垂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低声道,“我侵犯到了你的隐私,按照常理,你可以怪我。”   “或者——你还需要什么补偿。”温池砚顿了顿,继续开口,“你可以随时向我提出,只要我能够做到。”   姜白榆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任何人都会出于私心做出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我并非不能理解,但也并不赞同。”   “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什么补偿,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即使没有你,最后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很大的改变。”   姜白榆不想就这件事情和对方有过多的讨论,在温池砚开口时就彻底阻断了对方开口的机会,“我想休息了,很感谢你来看我,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   温池砚闻言没再说什么,定定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后就转身离开。   在出院当天,姜白榆再次向秦枝主动询问了宋纪的现况。   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心软,但他至少要为这次的事情同对方道谢。夜晚的时刻太过特殊,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交流,白日里分明共处同一个医院,但他从未正面碰上过宋纪。   至今他连对方的病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隐隐约约地,姜白榆发觉对方似乎是在躲他。   这个猜测在他将问题问出口后得到了确证。   上一秒还满脸笑意地祝贺姜白榆出院的秦枝在听见问题的内容后笑容一僵,随后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正想说出早已提前准备好的答案,但在姜白榆的注视下,秦枝想起对方先前疏离的神态,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医生说现在不适合别人探视。”   这话说得迂回,生怕姜白榆误会,秦枝又连忙补充到,“情况并不严重,伤势也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实际上,宋纪的伤口即使因为反复折腾恢复得极其缓慢,但秦枝所说的“特殊情况”,却并非指的是他所受到的皮外伤。   和逐渐转好的伤势截然相反的,是男人日趋恶化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及时干预,恐怕会在将来达到一个难以挽回的地步。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以宋纪如今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恐怕在见到姜白榆后,更容易做出不择手段也要将人绑在自己身边的举动。   姜白榆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只是在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随后开口——   “我要见他。”   或许是他的语气实在太过坚决,这鳯一次,秦枝没有拒绝他。   宋纪的病房就和他在同一层楼,姜白榆没走几步就见到,打开门后,坐在病床上的人率先转过头来,原本格外冷淡的神色在见到人之后有瞬间的凝固,随即便被极其温和的笑意所取代。   男人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掠过姜白榆身后的秦枝,望着他轻轻一笑。   “阿榆,过来坐。”宋纪拍了拍身侧的床榻,示意姜白榆坐下。   但姜白榆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在他的床边,用目光扫视了一番宋纪的周身。   和秦枝所说的一样,对方身上的伤势已经逐渐向好恢复,除却脸色有些苍白以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问题。   姜白榆定下心来,想了想,还是开口,“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谢你,宋先生。”   “……宋先生?”   宋纪轻轻掀了掀眼眸,唇角的弧度为这个格外生疏的称呼落下些许,他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轻笑一声,“这么绝情啊,宝贝。”   宋纪实在太过了解姜白榆,也清楚要怎样才能卸下对方的心理负担。   “这次的事情,就当作是两清。”宋纪偏了偏头,久违地表现出几分相见之初的闲散,不动声色地截下了姜白榆的话,“你从来都不欠我的,阿榆。”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最爱自己。”   ——这是在和宋纪的相处当中,对方在潜移默化当中一点点教会他的道理,也是男人留给姜白榆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病房的门在他眼前一点点阖上,那双无声地凝视着他的黑沉眼眸被隔绝在门后,姜白榆也没能问出他心底的那个问题。   他想反问宋纪——   那你呢?   可问题的答案分明又那样清晰。   *   “人走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秦枝偏头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医生已经联系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你确定?”秦枝露出惊讶的神色。   宋纪没有回答。   他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   能够和姜白榆平静地结束对话,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姜白榆不喜欢束缚,所以宋纪要学着拔掉獠牙,戴上枷锁,用最温驯无害的方式去靠近他的爱人。   国外有了解宋家过往的权威心理医生,也总有一种方法能抑制住他的病。   但知道这件事儿的几个发小都清楚,对方不过是寻个由头把自己关起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对姜白榆造成伤害的可能。   至于治疗——   由爱生出的病症从来都是最难愈的顽疾。 第32章   “叩叩。”   “请进。”   得到进入许可, 江峰打开门,看见坐在书桌后的身影,低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蒋老师。”   蒋林清从电脑屏幕前移开视线, 紧皱的眉眼舒展开,点点头, “老莫让你来的?”   “嗯。”江峰应了一声,走上前将手里的牛皮纸袋放在蒋林清的桌前,“莫老师让我转交给您的。”   “好, 辛苦你跑一趟了。”   “不辛苦。”   江峰摇摇头, 视线顺着玻璃的隔墙瞥了眼隔间, 他的动作被蒋林清发觉,于是温和地笑了笑,“找小榆?”   江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他还在实验室吗?”   “估计快回来了, 你要不在这儿等他?”   “那样太打扰您了。”   “没关系, 坐吧。”蒋林清说着从桌前起身,到一旁的饮水机处接了杯温水递到江峰手里,顺带着提起他的近况, “听老莫说, 你们前段时间做的那个科研项目已经成功申请到了专利, 你的下一篇论文也准备要发表了?”   “嗯。”   “很优秀, 我先提前恭喜你了。”   “老师过奖了,我也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莫教授在做。”江峰谦逊地笑了笑。   两个人没就这个话题聊多久, 门口就被人轻轻地叩了三声。   蒋林清瞥了眼沙发上不自觉坐得板正的江峰一眼,含笑道, “请进。”   “蒋老师。”   干涩沉稳的声线伴随着门的开启响起。   推门进来的青年体态修长,那截紧贴着门把手的手腕腕骨微微凸起,看起来瘦削却格外有力,凹陷处透着不知名的性感,他身上的白色实验外套一侧被门风微微掀起,露出半截被衬衫包裹得紧实的腰线。   室内没有开灯,此刻却因为青年的进入一下亮堂起来。   姜白榆眉眼间带着轻微的疲倦,但目光却很清亮。   他在和蒋林清打过招呼之后,又将视线落到一旁的江峰身上,轻轻点了点头,“学长。”   “结束啦?”   “嗯。”   “好,数据先放这儿吧,我晚点再看。”   蒋林清起身同样接了杯温水递给姜白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了,正好小江也在,你俩没事儿的话就先吃饭去吧,实验是做不完的,正好你们年轻人之间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姜白榆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放下,和蒋林清告别后就和江峰一起出了门。   “小榆,你最近很忙吗?”   话在嘴里转了几圈,最终说出口时江峰才发觉自己是在没话找话,顿时有些懊恼——分明对方的忙碌是明摆着的。   “还好。”姜白榆摇摇头。   “那接下来要去研究所实践的事情,教授和你说了吗?”   “说过了。”   “那你那边还忙得过来吗?”江峰顿了顿,又说,“比如你弟弟……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   “没关系,他能照顾好自己。”   姜白榆眨眨眼,露出一丝非常清浅的笑意,“多谢学长关心。”   “和我还客气什么。”   江峰说着,下意识就想去揽姜白榆的肩膀,但是又顾及着什么一般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倘若在刚认识那段时间,他绝对不会在意这些举动,但是现在和从前的境况早已不同。   在姜白榆大一结束后没多久他就明白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虽然那时的姜白榆身边没有恋人的存在,但对方一心扑在学习上,看起来也无心恋爱,于是江峰只得以学长的身份在对方身边静候了一年,直到姜白榆顺利以直博生的身份继续就读京大,江峰才真正下定决心和他表白。   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地以失败告终,虽然两个人目前仍旧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姜白榆对待他的态度也较之以往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正因如此,江峰才没有办法劝说自己放弃对方。   与三年前初入学时那个青涩冷淡的少年不同,如今的姜白榆是一块真正被洗净尘埃的玉,在褪去过往的晦涩后,一点点露出原本温润的光泽。   尤其那双被雾遮蔽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止不住心动。   “学长?”   “啊、嗯……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江峰难得有些含糊,目光挣扎着从姜白榆的脸庞上离开,“我们先去吃饭吧。”   姜白榆见状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应了声,“嗯。”   过了几天,将手上的实验落实后,论文的撰写也到了尾声,姜白榆将资料整理好后,就准备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实践当中。   在姜白榆跟随教授正式前往研究所的当天,所里却突然接到通知,表示目前投资了多个重大科研项目的企业领导人要专门前来查看项目进度,原本一行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预备将行程推迟,却没想到企业那边却派人告知可以同行。   能够参观大型企业投资项目的机会本就不多,领队的几位教授在思考过后也没拒绝。   在接洽的前半段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肃,研究所的工程师和京大的教授大多都非常熟识,在小辈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因此相处起来格外轻松。在这样的场合中,导师往往都有意给年轻人露脸的机会,此时自然也不吝于向同行介绍,提前给学生铺路。   从前这样的环节都会自动越过蒋林清,但姜白榆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模样又太过年轻,自然而然也受到了前来接洽的工程师的关注。   “蒋工,这个年轻人是?”   “是我学生。”   蒋林清顺着众人的视线,简单介绍了一下姜白榆的情况,又顺带着给在场的学生介绍了身边几个同行的身份,来的人都是业内知名的工程师,许多人先前就有所耳闻,此时也就都跟着介绍挨个儿打过招呼。   “说起来,蒋工什么时候收的徒?”打过招呼后,有个面色慈爱的中年人趁着蒋林清带着姜白榆和其他人交谈的功夫,凑到莫问身边好奇地询问,“怎么也没告诉我们一声。”   “也就几个月前的事儿。”莫问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还不知道老蒋,她一直这么低调,倒是你这消息滞后了啊,当时这事儿在我们那儿产生的动静可不小。”   “这不前段时间忙嘛。”问话那人哈哈一笑,视线看向一旁的姜白榆,“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   “那是,可惜选了老蒋,不然我还有机会收了。”   “蒋工七八年没收学生,好不容易破格收了这么一个孩子,就这你还要跟人抢啊。”   “好苗子不嫌多嘛。”莫问乐呵呵地笑,“别看那孩子年轻,但是心思沉稳,做事儿也细,是块做科研的料子。”   “哈哈哈,我当然相信蒋工选人的眼光。”   虽然在相互介绍认识时伴随着说笑,但是真正领着学生参观时气氛倒是严肃许多。伴随着讲解,姜白榆和同行的几个学生已经将研究所目前的构造和当下正在进行的项目了解了个大概。   没过多久,有助理过来通知,说是和投资方约定好的访问时间要到了,于是一群人提前出发,往定下的会议室走。   和众人预想中需要等待的排场不同,约定的对象比他们要更早一步到,他们到达时,已经有助理模样的人在门口等候。   会议室内陆陆续续有寒暄的声音响起,姜白榆作为小辈,来时和几个学生走在后面,又自动落在最后一个关门,加上人声太多,此时只能听见模糊的交谈。   然而就在姜白榆踏入门内的刹那间,寒暄的声音莫名有短暂的歇止,所有的声音在刹那间都变得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人群中正巧有一个人迈步上前,与被围在中心的那人微笑问好,姜白榆听见他说——   “宋先生,好久不见。”   宋先生。   熟悉的称呼伴随着某种奇妙的预感将姜白榆的眼睫牵起,人群之中,记忆里的那道身影逐渐清晰。   于是姜白榆隔着一条掩埋下所有秘密、横亘了三年而不间断流淌的长河,在岸的那头再次看见了宋纪。   宋纪确认了和他问候那人的身份,随口念出他的名字,接着眼皮微掀,目光隐晦地穿过面前的人群,望向门口的方向。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调含笑,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与熟稔——   “好久不见。” 第33章   三年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带给那个男人太大的变化。   面对外人时, 宋纪仍旧是那副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贵公子形象,时间的沉淀让他周身的气质愈发沉稳出众,在这群致力科研的教授面前, 对方轻而易举地就能打造出一个谦逊有礼的企业家形象。   姜白榆偶尔抬眼看他, 从旁观者的角度,实在很难从对方的举手投足当中挑出什么不妥。   原本姜白榆还因为宋纪的出现心生不安, 但好在接下来参观的过程中,他们的话题很少涉及到他们这群学生,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负责项目的工程师和宋纪汇报成果, 几个教授在一旁适当地为他们讲解, 姜白榆也因此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其中。   在结束之后, 宋纪也没多逗留,像真的只是以投资人的身份来视察一般离开。将人送走之后,今日的安排也到了尾声,几个教授还要和所里的工程师对后续学习的事情交流对接,顺带熟人之间也难得抽空聊聊天, 于是几个学生都很有眼力见地纷纷找借口离开。   姜白榆婉拒了其他人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邀请, 打算直接回所里给学生安排好的宿舍,把白天的见闻收获整理成具体的文档,作为往后学习的资料。   安排的宿舍是单人单间, 通过刷指纹进出, 而就在姜白榆刷开寝室门的一瞬间, 一股大力从身后压住他的肩膀, 将他整个推入房内,紧接着“嘭”地一声响起, 门被人紧紧阖上。   姜白榆在对方触碰到自己的刹那间就已经反应过来,奈何压住他的人力气太大, 姜白榆费了些力气,才折过身,反手用小臂压着对方的脖颈将人压在玄关处的墙壁上。   天色昏暗,室内没有开灯,隔着黑暗,姜白榆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但他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语气堪称冷淡地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宋纪。”   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人闻言低低地闷笑一声,双手随意摊开靠在颊侧,做出投降的姿态。   “好凶啊,甜心。”   即使要害被人扼在手里,宋纪面上仍旧毫无波澜,他的视线透过面前略长的额发,落在姜白榆的脸庞。   在白日里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去细看的人,宋纪只能在黑暗中用贪婪的目光一点点将对方的面容舔舐而过。   那幅曾被岁月揉碎的山水画已经逐渐舒展开来,露出深邃而悠远的模样,薄薄地沁着水雾的眼眸此时因为愠怒而微微发亮。   很漂亮。   无论是现在的姜白榆,还是曾经的姜白榆,都对宋纪有着无法自抑且致命的吸引力。   而宋纪在看着姜白榆的时候,姜白榆也在看他。   可惜当下的姿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再加上对方稍微蓄长了发,稍长的发尾顺着他垂头的动作从两侧垂下,落在姜白榆的小臂上,有些痒。   在面对姜白榆时,男人自然而然地卸去了身上那副温和的伪装,姿态松弛而闲散,却也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   宋纪悠悠地拉长了语调,在看见姜白榆微微压低了眉眼之后,气息有短暂的停顿,随后错开了话题,“怎么,见到我让你很不开心么?”   姜白榆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次莫名提前让他来研究所学习的事儿——原本他才入学没多久,还处于摸索学习阶段,至少要到一年以后才能有机会真正地来这种正式的场合参观学习。   想到这,姜白榆抿了抿唇,没什么感情地陈述:   “所以,我进研究所学习,也有你的原因。”   “不,就算没有我,凭我们阿榆的本事,最后也会获得这个资格。”   “我只是提早了一点。”   ——因为实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姜白榆没说话。   他的神情被另一个人看得分明,宋纪在沉默片刻后,轻轻挑起一个笑,“这么长时间,阿榆有没有想过哥哥?”   “我不想。”   几乎是宋纪话音刚落,姜白榆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忙着实验、写论文、还有各种各样的竞赛……这三年里,不知道是因为忙于课业还是姜白榆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南江。   “是么。”   宋纪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低声开口,声音既和缓又带着轻哄。   “但是我很想你,宝贝。”   姜白榆被宋纪语气中轻微下沉的情绪影响,手臂的力道微微放松,而男人则抓准了这个空隙,在姜白榆松懈的一瞬间,宋纪抬手扣住姜白榆的手臂,另一只手向前扣住他的后脑,随后倾身向前。   熟悉的气息宛若一张张狂的网,将姜白榆彻底包裹。   这是宋纪在重逢后送给姜白榆的第一份礼物——   一个血腥、疼痛、窒息的吻。   姜白榆在反应过来后立即剧烈推搡起来,但无论他怎么捶打眼前的人,宋纪都岿然不动,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仿佛铁铸,咬在他唇上的力道也没有丝毫放松。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毫不留情地入侵姜白榆的领地,唇舌纠缠间,将他所有的气息都掠夺殆尽。   什么温良无害、风度超群的贵公子,都是假象,姜白榆想。   三年没见,这个男人分明比从前疯得更厉害了。   在他即将背过气前,男人似乎良心发现,给他留出了一丝换气的间隙,姜白榆趁此机会,抬手毫不留情地给了面前的男人一拳,成功终止了这个吻。   “宋纪。”   姜白榆喘了口气,和人拉开了距离。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宋纪抬指蹭去唇角的血渍,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叮嘱姜白榆,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我想干|你,算吗?”   “秦枝说你是去国外治疗。”姜白榆没理他的话,停顿片刻,抬眸一眨不眨地看向眼前的人,“这就是你治疗的结果?”   “国外没有治我的药。”   宋纪偏过头,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姜白榆身上。   “只有你知道哪里有,宝贝。”   “只有你知道。”   姜白榆被他的目光灼过,猛地偏开视线,半晌,他才低声回应,“……我不知道。”   说完,姜白榆再次退后一步,抬手指向一侧的房门,“我们已经分手了,宋先生请自重,没什么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分手?我从来没说过我们分手了。”   宋纪哼笑出声,引得姜白榆蹙眉看过来。   “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而已,算不上分手。”   “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宋纪微微垂下眼,视线一点点滑过姜白榆的脸庞,“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楚,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希望我用什么样的方式爱你,我已经能够做到了。”   “再给哥哥一次机会吧,阿榆。”   “你刚才的举动可不是这么说的,宋先生。”姜白榆冷笑一声。   唇上的咬痕还在疼,甚至能够隐隐尝到血腥味儿。   “我只是如你所愿地表现出原本的样子而已。”   “如果你不喜欢,最开始就该推开我。”   宋纪轻笑一声,垂眸靠近姜白榆,隔着一层浅薄的空气温声低语,“抱歉……我也是忍得很辛苦的。”   身后就是墙壁,姜白榆避无可避,只得直面这人,他被对方眼中的深意压得无措,只得低叹一声,试图劝说,“或许,你应该转移视线,去发现更适合你的人。”   “即使是拒绝,这样的话也不要再说。”   身侧传来的声音很轻,带着隐隐的偏执。姜白榆落在身侧的手腕被人执起,黑暗中,有人在他的腕间落下一个清晰而灼热的吻。   “Du bist mein Augenstern”   男人的语调低沉而婉转,夹杂着熟练的轻哄和真切的深情。   “我不奢求你爱我。”   “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滚烫的热顺着手腕处的肌肤蔓延至全身,姜白榆咬着牙深吸了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   “嗯?”   无意义地轻哼,轻而易举地截断了姜白榆反抗的话。   宋纪一如既往的,是非常擅长抓住破绽进攻的猎人。   而姜白榆又实在太过心软。   直到很久以后,姜白榆才知道当时自认没什么浪漫情怀的人,对他说出的话其实是一句德语——   “你是我的眼中星辰,也是我的心尖上人。” 第34章   除了刚来的那一日, 余下在研究所里学习的日子,姜白榆实际上并不常见到宋纪。   一方面是姜白榆除了和同学泡在实验室里观摩,其余时间大多都会待在寝室里写撰写实验报告和论文, 一方面是宋纪即使再有身份, 也没办法总借着视察的借口来研究所。   即使偶尔遇上,两个人也会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如同两个最寻常的陌生人,在短暂的相遇后擦肩而过,又转向不同的方向。   但是唇上的被咬破的伤口总在无意识间提醒着姜白榆那个晚上充斥着疼痛和血腥的吻并非他的错觉, 告诉着姜白榆那个男人并未放弃着要和他纠缠的事实。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对方并没有在人前做出什么越线的事儿, 仅有一件事除外——   在处理实验数据的时候, 因为过程稍微繁琐加上耗时稍长,姜白榆经常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饭点,因为从前也常有这样的事儿,这次姜白榆也事先提前准备好了速食食品,虽然不够健康, 但好在能勉强解决用餐问题。   然而这样的事情只发生了一次, 等到第二次姜白榆再想通过面包简单地解决午饭的时候,没等他拆开包装袋,房门就被人轻声敲响, 然而等姜白榆将门打开的时候, 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只有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制饭盒。   姜白榆在看见饭盒的一瞬间, 就已经猜到了送它来的人的身份。   明显花费心思的菜肴,不仅色香味俱全, 而且全都是照着姜白榆的口味来做的——这份心意却来自于一个眼下已经和他毫无干系的人,即使犹豫再三, 姜白榆还是选择拨通了那个时隔三年都未曾拨通的电话号码。   铃声只震了三次后就被对面接起,那头所处的环境似乎相当安静,此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宝贝?”   宋纪率先开口,语气沉缓,带着极浅的笑意。   姜白榆选择性地忽视对方的称呼,直截了当地开口,“宋纪,你在监视我?”   “唔。”   电话那头的男人模糊地应了一声,“说监视太过分了,阿榆,我只是太了解你。”   “忙起来的时候连身体也不顾,这种习惯可不好。”   “在这件事上你可没资格说我。”姜白榆下意识反驳,在反应过来之后,捏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那头在很短暂的停顿后,便有几道很低的笑声沿着电话线滚进姜白榆的耳膜,几乎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挂断电话的冲动。   似乎担心将人彻底惹恼,宋纪在察觉到姜白榆气息的变化之后就立即扯开了话题,“怎么,菜色不合你的口味么?”   见人没有回答,他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都告诉哥哥,哥哥明天给你做,好不好?”   姜白榆对这人岔开话题的做派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唇,“不需要。”   “宋总每日事忙,不需要浪费时间来做这些事儿。”   “给你做,不算浪费时间。”宋纪轻轻笑了笑,“我做我的,吃不吃是你的事儿,不喜欢的话,那就倒掉。”   姜白榆闷着声儿,半晌才回了一句,“无赖。”   他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徒留电话那头的人短暂的怔愣过后,听着手机当中传出的忙音,倏地笑出声来。   “真可爱。”   *   继姜白榆抗议无效之后,每到固定的时间点,寝室的房门便会被人自外敲响。   男人捏住了姜白榆的性子,知道他不舍得浪费,但是又巧妙地把握着进退的尺度,在姜白榆的边界线上反复试探,让他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除此之外,宋纪的厨艺似乎比起从前还要好上不少,从没送来过重复的菜色,让姜白榆忍不住怀疑对方在国外的这几年是不是把功夫都花在了下厨上。   偏生这人在行动上是一副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的恣肆模样,又在那晚说出那样一番话,却再也没有正面地同姜白榆相处过。   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而在研究所实践的阶段就在这样的互不打扰的相处中迎来了尾声,姜白榆收拾好行李,再次回到了京大的校园。   就在姜白榆重返学校的那天上午,突然接到了几通来自南江的电话。   因为手机日常关了静音,姜白榆直到放下手中的行李从衣袋中拿出手机时,才看见手机屏上显示着的几个来自张定的未接来电。   除了逢年过节以及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姜白榆会通过视频通话和他们一家人联络以外,张定顾及着他平时学习忙,很少会出现在工作日的白天给他拨打电话的情况,而且这一打就是好几通。   不祥的预兆随着那一串没被接起的红色号码刺进肌肤,并沿着血液的鼓动一点点漫上心底,有那么一瞬间,姜白榆回拨电话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嘟、嘟——”   电话声响了十几秒后,那头传来张定的声音,能听出显而易见的沙哑与疲惫,“阿榆。”   “张哥。”姜白榆轻声开口,最先脱口而出的就是寻常的关心,“你和柳奶奶最近还好吗?”   他的话落下后,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停顿,再次开口时,张定的语气变得有些干涩,“阿榆,你最近有空,能回家来一趟吗?”   “奶奶她想见见你们,她大概……”   后面张定的话似乎还在继续,而姜白榆却有些听不清了。   在结束这通电话的当天下午,姜白榆就向导师提交了假条,连带着给姜澍也请了假,兄弟俩一同坐上了前往南江的飞机。   飞机落地之后,姜白榆立马带着姜澍,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柳如茵所在的医院。   柳如茵是在姜白榆离开后的第二年突然倒下的,等到了医院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在后来的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已经逐渐稳定并恢复过来,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痛感,甚至连精神也还不错。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周前,情况再次恶化,大概是时候到了,这一次,死神似乎执意要带走她。   好在柳如茵表现得并不痛苦,甚至在醒来后还能和人轻松地谈笑。   疾病在迅速地摧毁她的五脏六腑,但奇迹般地,并没有给她带去太多的折磨。   像是上天对善良之人的奖赏。   于是姜白榆时隔三年再次见到的,就是柳如茵坐在病床上含笑对着他和姜澍招手的样子。   “我们小榆和小澍,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呀。”   靠在病床上的老人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她的声音很轻,像拖着尾巴婉转在夏夜里的风,永远藏着故乡的味道。而握住姜白榆的那只手指腹则长满树皮般粗粝的老茧,如同少时那般一遍遍反复摩挲过他的脸颊。   “好、好。”   柳如茵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连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语调没有很明显的起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的高兴。   那天傍晚,柳如茵的精神头格外地好,他们在病房里说了很多话,涵盖了儿时的趣事,还有这几年的经历,直到夜幕缓缓降临,兄弟俩才离开了病房。   而在见过姜白榆和姜澍的第二天,柳如茵就像是完成最后的心愿一般,没有疼痛地走了。   那是一个洒满阳光、有花香和鸟啼萦绕的早晨。   柳如茵所在的病房外的景色很好,微风吹动的时候,有如茵的林叶沙沙地从一侧垂进窗里。   老人最终安静地阖上双眼的时候,因为周遭的气氛太过温暖祥和,围在病床旁的亲人在片刻过后,才静静地落下泪来。   姜澍看着面前这副场景,清晰地知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不死心地拉着姜白榆的手,瘪着嘴问,“哥哥,柳奶奶是离开我们了吗?”   “嗯。”   “她不会回来了,是吗?”   “嗯。”   小家伙眼里已经包了两包泪,他的年纪还太小,又是头一次面对亲近的人逝去,在这样的场景下,只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啜泣声。   姜白榆眼底发涩,喉结滚了滚,最终无声地抬手,将手掌盖在姜澍的发顶,小家伙顺着他的动作回过身来,将脸颊埋在姜白榆的小腹上,很快,那一片布料就被泪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传来湿濡的触感。   “姜澍。”   “你刚刚笑得很好看。”   “所以,哭吧。”   “哭吧。”姜白榆说。   哭声是最后的送别。   直到柳如茵的葬礼结束后,姜白榆才和收拾好心情的张定有了完整的交流。   而他一开口,则是控制不住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很抱歉,明明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才……”   姜白榆说到这里,喉咙因为莫名的苦涩而有些发堵,他并不喜欢在事情发生之后再追悔莫及,但这一次,他真的抑制不住地感到后悔。   人总是要当失去之后才开始反思,普通人往往很难避免,姜白榆也不例外。   “别这么说,小榆。”张定顿了顿,又说,“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多关照,也是真正把我们当家人,所以不用自责——生病的事儿,是奶奶不让我们告诉你的。”   “况且,从最开始奶奶生病的时候,你男朋友就已经来看过她了。”   张定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仔细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见他有些怔愣,才补充道:“原本那个人说是想要转到京市最好的医院去的,但是奶奶不肯,她想待在南江,所以没去成。”   “但是多亏他安排了最好的医院,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了最好的医生,所以奶奶才能少了很多痛苦。”   “原本我们也不想无缘无故接受的,但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男朋友……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他……经常来吗?”   “平时不怎么见他,倒是一有事儿的时候很快就会出现,即使不是本人来,也会让他身边那个助理来看,给我们安排好一切。”   张定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他会留在你们家里,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他说他和你吵架了,你暂时不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事儿,所以一直没让我们告诉你。”张定说完,再次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你别生气。”   姜白榆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姜白榆回到家后却并没有睡着。   他自认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生离死别,可是直到夜深人静时,一些细碎的过往就会悄悄地从角落里冒出尖来,慢慢地长满他的思绪,刺得他一连几夜都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眠。   分明悲伤是那样浓郁,却偏偏没法落下泪来。   姜白榆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主动流泪的权利,作为兄长,如果时时流露出脆弱的模样,是没法护着年幼的弟弟一直向前走的。   所以最先被岁月磨平的,其实是姜白榆的泪水。   实在睡不着,姜白榆索性起身外出行走。而在绕着院外散步的第二圈,他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同样崎岖而狭窄的小道,同样星光漫天的夜,同样绵延流畅的风,而在路的尽头,站着与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全然相同的身影。   “宋纪。”姜白榆张了张口,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发出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藏在夜色里的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过了两秒,姜白榆听见他说,“巧合。”   姜白榆不想理他,于是迈开步伐闷头向前走,然而在越过那道高大的身影时,不出所料地被人拦住。   “还没听人说话,怎么就跑了?”   响在耳畔的声音低沉温柔,在夜里显得格外悠远。   “原本我想着,有一些痛苦,你或许更喜欢独自承担,毕竟我们阿榆是独立惯了的孩子。”   宋纪抬手蹭过姜白榆的眼下,“但我还是不喜欢看见你难过的样子,原谅我,宝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儿?”   姜白榆推开他的手腕,反问,“明明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宋纪有片刻的沉默,随后他再次出声时,却说了个有些似是而非的回答——   “如果想用来挽回你,这或许是一张很好的牌。”   “但是阿榆,你把我变得不像我。”   “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遗憾——很多时候,你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就注定会失去一些什么。”   “但我要所有最好的都属于你,我希望你的人生没有遗憾。”   “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至少在你将来回想起来的时候,不会责怪自己。”   “你说你要向前走,那就好好地向前走。”   无忧无虑地、无所顾忌地。   姜白榆听懂了。   “你……”姜白榆张了张口,却莫名没能说出话来。   紧接着,他感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而干燥的指腹在他眼下轻轻擦拭,带起一点沁了水的酸意。   “乖,哭吧。”   ——这是这个晚上,他听见宋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那些一直蓄在心底没能落下的泪水,此刻如同决堤的河流般倾然滑下。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姜白榆都很难不去感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没能给予柳如茵太多关心,后悔自己不够敏锐、没能在平日里的通话中察觉,又后悔自己在三年的时间里为什么没能抽出时间回一趟南江。   在眼前逐渐模糊的场景中,姜白榆一面回想起柳如茵带给他的温暖,一面又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这两种情绪裹挟着他,把他杂糅成混乱的一团,再扔进痛苦的绞肉机里,直到榨尽他的最后一滴泪水。   直到最后,所有的情绪被宣泄干净,思绪也混成了一滩浆糊。   姜白榆哭累了,也困到了极致,当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裹挟着沉木香的怀抱稳稳当当地接住他的时候,那仅剩的最后一丝清明又让他想到——   宋纪,真的是一个太狡猾、太狡猾的人。 第35章   沉蕴的木质香带给了姜白榆一个久违的、安稳且温柔的梦。   但当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 那道气息的主人早已不在他的身侧。   前一晚宋纪说的那些话,连带着那个过分熟悉的拥抱都好像是仅存在于梦中的错觉,只有酸胀的眼皮还在提醒着姜白榆, 那晚的一切都并非梦境。   ——他真的像个小孩儿一样在那个人的面前大哭了一场。   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 姜白榆收回思绪,起身打开窗帘。   窗外传来的阳光的温度表示表明眼下已经不是清晨, 姜白榆抬手拿过一旁书桌上的手机,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点姜澍也该起了才对。   姜白榆皱了皱眉, 推开房门以后才发觉今天家里格外安静, 姜澍并没有待在客厅, 他卧室的房门倒是阖上的。   姜白榆原本以为姜澍是这几天累到了,所以现在还在休息,因此才没有来喊他,但当他洗漱完后轻声推开对方的房门,却发现门内的场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房间内, 一大一小的身影背对着他, 并排坐在姜澍那张并不算宽敞的书桌旁,从姜白榆的视角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光看背影都能想象到姜澍此刻应当格外苦恼。   “这题还需要我继续提示吗?”   书桌上平摊着一本练习册, 宋纪搭在书页上的那只手食指轻轻点了点, 即使男人的语调已经放得足够低, 但对方长期浸透在骨子里的上位者身份, 还是在无形之中让倾听者生出些压迫感。   “嗯……”   姜澍犹豫地拖长了语调,笔头抵在下巴上划拉了两下, 然后落笔在草稿纸上写了几个算式,最后又一脸纠结地收回手, 扭头瞥了一旁的男人,悄声道:“可以给一点点吗?”   宋纪轻轻挑了挑眉,接过他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边说边罗列出几个公式,姜澍听着,偶尔提出一些疑问。房子的隔音不算太好,因此他们交谈时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似乎是在担心吵醒什么人一般。   因为过于专注,姜澍甚至连姜白榆推门的动静都没察觉,倒是宋纪,在察觉到动静后,就收了手中的笔,扭头朝姜白榆的方向投来视线。   隔着薄薄的镜片对上男人隐隐含笑的深邃目光,姜白榆像是被烫到一般偏开了头,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你怎么还没走?”   被问到的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阿榆很希望我走吗?”   姜白榆张了张口,视线落在一旁闻声看过来的姜澍身上,下意识地将脱口而出的“嗯”又咽了回去。   “哥哥!你醒啦!”姜澍抬头冲着姜白榆挥了挥笔杆,又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宋纪,说,“叔叔说哥哥这几天很累了,所以让我先不要打扰你。”   “嗯。”姜白榆应了声,复杂地瞥了眼摇着隐形的狐狸尾巴冲着他笑的男人,转头又问,“学校安排的作业很多吗?”   “还好,我已经快写完了。”姜澍指了指面前的练习册,有些愁眉苦脸地鼓了鼓腮帮子,“……除了奥数。”   “没关系,慢慢来,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说完,姜白榆也不再理会一旁专注地看着他的人,飞快地撂下一句,“我去做饭。”就反手关上了门。   这几天因为没什么心情,兄弟俩吃饭在很多时候也只是简单地应付一下,但是想到多出来的一个人,姜白榆想了想,还是把现有的食材都取了出来,多做了两道菜。   把饭做好,姜白榆再次敲开姜澍的房门,发现气氛没有第一次那么沉闷,走进时才发现两人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一本外文书籍。   相比起数学,姜澍明显对和文字有关的学习内容更感兴趣,即使只是为了每日的口语练习而从书架上随便拿的书籍,他也显得兴致勃勃,几乎是宋纪念出一句,他就立马跟上一句,并追问对方句子的翻译。   姜白榆站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本书是许久之前从宋纪的办公室带走的那本《追风筝的人》。   就在他意识到这点的同时,面前的男人忽地放缓了语调,念出一鳯句英文。   姜澍跟着读完,因为词汇很简单,又尝试着自己翻译,但是在说出“为你”两个字后就卡了壳,一时之间没有想出更好的话来进行翻译,宋纪适时接过了他的话——   “为你,千千万万遍。”   男人的嗓音如同被风滚过的砂石,低稠中带着些微的哑意,他像是在笑,又藏了些不易察觉的轻哄。   “但是,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是什么?”姜澍好奇地扭头。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心甘情愿地、无条件地为你去做任何事。”   姜澍听后,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然而,在明知有另一个人在场的情况下,这些话更像是某种隐晦的告白。   姜白榆喉结轻轻滚了滚,强装镇定地后退一步。直到宋纪抬手将书本阖上,才出声提醒面前的两人吃饭。   等房间里的一大一小走出房门的时候,姜白榆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即使面对某个男人的有意靠近也能保持面上毫无波澜。   在对方开口之前,姜白榆已经神色冷淡地截断了对方的话,“把饭吃完就走。”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   姜白榆抬眼,面无表情地反问,“宋总公事都处理完了?”   “宋总——真冷淡。”   宋纪轻笑一声,趁着姜澍在洗手的空隙,微微倾身,从姜白榆身后将人拢住,指腹“不经意间”蹭过青年那截劲瘦的手腕,“你昨天在哥哥怀里睡着的时候——”   “……闭嘴。”   姜白榆忍无可忍,正当他考虑要不要让对方先离开的时候,耳畔传来姜澍咚咚的脚步声,于是还未说出口的话又重新被咽回了肚里。   三个人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地吃完了午餐,之后某个男人倒是没有多磨蹭,在姜白榆催促的视线下乖乖地走了。   从前还在交往时他就不太擅长应对宋纪那样看似平常又格外黏腻的视线,每每对方看过来的时候,胸腔内的心跳声就会不受控制地变得格外吵闹,即使是短暂的相处时间也变得格外难捱。   现如今,那样的目光因为彼此的隔阂而带上了几分无法言说的隐晦,更让人难以招架。   因此直到终于把人送离视线,姜白榆才终于松了口气。   趁着中午的时间,姜白榆原本打算给屋舍进行一个大致的清扫,但当他真正地下手打扫起来之后,才发现这件已经许久没有住人的屋子远比他想象当中要更加整洁。   许多容易积攒灰鳯尘的角落都近乎一尘不染,似乎在每隔一段时间后都有人定期过来打扫。   除去他原本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张照片不知道为什么不翼而飞,其余的一切都还保留着起初他们离开时样子。   分明这里早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但是对方留下的痕迹却又无处不在。   姜白榆心下复杂,在空旷的客厅中站了许久,才成功说服自己不要在意。   午后,姜白榆带着姜澍去了一趟墓园。   从家到墓园,需要辗转一段不算短的路程,也是在这途中,姜白榆才终于见到了这片他自小生长的土地在这三年中所发生的变化——   拔地而起的繁盛绿植、新建的中小学、分布在不同区域的游客中心、具有本土特色的商业街、在这其中熙来攘往穿梭不息的人流……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家乡,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熟悉又陌生。   直到亲眼见到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姜白榆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他的家乡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他们从前常去的那家早餐店倒还开在原本的地方,只是店铺翻新了。老板娘见到兄弟俩,热情地招呼他们到店里坐,知道他们要去扫墓,还给他们打包了一些热乎的点心,顺带着和他们聊起了南江市这几年的变化。   在提起这些变化发生的原因的时候,老板娘还表现得有些不可思议,“前几年我们市里不是来了个开发商嘛,起初大家都以为是那人是来圈钱的呢,但是现在一想,反倒像是来送钱的。”   说着,老板娘朝外望了望,示意他们看街道两旁的其他商铺,“不仅把村子和周边都建设得很好,后面又做了宣传,陆陆续续地引来了不少游客,因为带动了消费,所以这两年大家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我之前听有的人说搞这些要投资多少多少个亿,我也不懂嘛,不过倒是知道了一件事儿——这些当大老板的也不全是坏心眼子嘛。”   这句话和宋纪不久前暧昧地摩挲他手腕的举动结合起来,显得极其没有信服力。但是姜白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张定说的那些话,垂在身侧的指节不自觉蜷了蜷。   姜白榆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因此此时脑海里只自欺欺人地浮现出一个声音——   怎么会呢?   怎么会啊。   *   等到了墓园,姜白榆才发现,和房子打扫得一样干净的,还有眼前的墓碑。   姜白榆原本以为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真正脱口而出时,却只化作寥寥几句很平淡的交代,像极了无数在外远行的游子,在向家乡的父母报平安时说出的“我一切都好”。   倒是一旁的姜澍,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用很轻快的语调说起那些让他记忆尤深的见闻。   耳畔的童声不间断地响起,有风从远处的丛林里吹过来,姜白榆站在风里,隔着被吹得凌乱的发丝,看着面前父亲母亲分外年轻的面容,不禁有些出神。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连站在他身边的姜澍也听不分明。   “爸、妈,怎么办啊。”姜白榆喃喃。   我好像,遇上了一个很难缠的人。   从墓园回来之后,姜白榆独自到田间吹了会儿风,中间遇上在田里干活抽不出空闲吃饭的邻居,还帮着搭了把手。   这些农活是姜白榆原本就很熟悉的,即便时隔三年,也能够很快上手。   脚下踩着的泥土朴实而厚重,身边萦绕着的风仍带着旧时的回忆,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样子。   在此间的某一刻,姜白榆仰头望向宽广的田野,蓦地感到原本飘摇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些种子一起被种进了泥地里,从此结束了漂泊,有了沉稳的依托。   没过多久,姜白榆就听见有人在用乡音唤他的名字。   “小榆!那边好像有人找——”   姜白榆随着声音抬眼,在看清田地旁站立着的那道人影后,不禁微微一愣。   分明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踏出他家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宋纪换了身挺括的深灰西服,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某个非常正式的会议。   姜白榆就这么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抬脚向他走去。   彼时的姜白榆身上甚至称不上干净清爽,手腕和脚腕上都是泥土和草屑,衣服被汗浸湿,紧巴巴地贴在胸前。   那双悠远的眼眸掩在发丝下,明明寐寐,像印了好几重影子。   他就那样一步步向宋纪走来。   男人忽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并不难忍,却沿着血管直直钻进鼓动的心脏。   理智让宋纪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即使脱离了他,也一定能够长成眼前这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漂亮得叫人不可逼视;但是心底阴暗的想法又不可抑制地怂恿着他——这颗星星是你先发现的,带走他,关起来,他就会永远属于你。   “……宋纪?”   姜白榆看着眼前这人少见的呆怔模样,或许是当下心情太好,他眨了眨眼,忽地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   而这个笑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让眼前的男人顿时沉了眼眸。   宋纪喉结滚动,忍不住抬手去遮挡姜白榆的视线。   “宝贝,你这个样子……”   “怎么了?”视线骤然被人遮挡,姜白榆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口。   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指腹已经轻轻点在他的唇角,“你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宋纪放下手,微微敛下眼睫,难得没笑,“宝贝,再对我笑一笑,嗯?”   姜白榆不明白对方怎么这么执着于看他笑,抿着唇没说话。   半晌没等来回应,宋纪也并不意外,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手摘下并没沾染灰尘的眼镜,在手帕件慢条斯理地擦拭,随后半抬着眼,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向姜白榆。   那道目光像是一团分外黏腻的丝线,一旦缠上,就牢牢地粘在身上,触感并不明显,但极其具有存在感。   姜白榆被他这个眼神看得不自觉后退一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方眼里的意味过于赤/裸。   摘下眼镜,就是要接吻的意思。   没等姜白榆不自在地偏开视线,就见宋纪低低一笑,随后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又从中取出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照片,姜白榆没看清照片的内容,却从那泛黄的边角中意识到了什么。   “阿榆。”   姜白榆听见宋纪忽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宋纪微微俯首,在那张照片上印下了一个吻。   “啾。”   与此同时,姜白榆也看清了那张照片的内容——那张放在书架上的照片,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入了这人手中。   “宋纪!”   姜白榆恼羞成怒的同时又有些不可置信。   “我可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慈善家,这是报酬,甜心。”   宋纪绕开姜白榆的手,将那张照片妥帖地收回了钱夹里,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当然,如果你愿意用本人来替代的话我也求之不得。”   “……”   姜白榆抿了抿唇,收回手,也没有和人继续纠缠的意思,扭过身就闷头往前走。   但是没走几步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住了手臂。   “生气了?”   “你亲亲我,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贴近,不远不近地贴着他,温热的呼吸随着对方的吐息喷洒在姜白榆的后颈,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宋纪双手越过他的腰身,一面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他手臂上的草屑擦干净,一面轻声催他,“宝贝?”   “多划算的买卖。”   姜白榆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却既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而是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照顾被当作是亲人的人、帮他清扫屋子、祭奠父母、帮他建设家乡——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事实上,同样的话,姜白榆问过宋纪好几次,但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就连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嗯?”   宋纪轻笑,对此却用简单的话一笔带过,“我说过,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儿。”   那片抚养了姜白榆的土地,宋纪也想让其变得更好。   这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   姜白榆沉默,半晌,他转过身,蓦地朝身后站着的男人胸口处伸手。   宋纪挑了挑眉,毫无抵抗地任由他伸手,但是出乎意料地,那只素白的手掌并没有伸向他内侧的口袋,反倒攥住了他的领带,向前猛地一拉——   那是一个一触及离的吻。   带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悸动,又混杂着青草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   “别再捉弄我了,宋纪。”   姜白榆退开一些,垂了垂眼睫,“别再对我做这些事儿了。”   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纪甚至听不清耳畔传来的说话声。   唇上残留的触感太过鲜明,几乎摄夺了他的所有心思。视线向下,抵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掌,背部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其上青筋泛起,沿着崎岖的骨骼蜿蜒攀爬,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性感得无以复加。   面前的青年颊侧连带着都浮现出一点点动人的粉意,声音像被枝叶抚过的湖水,微微荡漾。   “不要……再把我弄得一团糟了。”   姜白榆嗓音中的无措那样明显,轻易就能将人撞得心碎,但偏偏某个对他千依百顺的人只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狠心。   “唯独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宝贝。”   然而这样强硬的态度也只存在于非常短暂的顷刻间,宋纪垂着眼,哄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低沉。   “阿榆,你回头,看看哥哥,好不好?” 第36章   结束了在南江的事儿, 姜白榆就带着姜澍返回了京都。而自那以后,宋纪又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次消失在了姜白榆的世界里。   等到姜白榆手上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 时间也辗转到了夏日最炎热的阶段。   室外逐渐升高的温度几乎能将人烤化, 即便如此,盛锦在邀请姜白榆吃饭的时候, 还是将地点约在了之前常去的一家火锅店。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燥人的热气很快就被隔绝在旋转门后,姜白榆轻轻扯了扯衣领透气, 隔着鼎沸的人声,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盛锦的身影。   与此同时, 对方顺着感应也看了过来,向着姜白榆的方向招了招手。   因为两个人已经很熟了的缘故,盛锦也没有额外打扮,脸上夹了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黑发贴着颊侧垂下, 几乎将那张昳丽的容貌遮挡了大半, 身上也穿着极其简约的T恤和短裤,俨然一副居家宅男的形象。   就算这样,周围还是有人频频朝他的方向投来视线。   姜白榆刚一坐下, 就有服务生端着点好的饮料上了桌。   姜白榆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果汁, 低声道了谢, 又瞥了眼已经已经端着玻璃啤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的人, 无奈地叹了口气,“菜还没上呢, 这么喝小心伤胃。”   “没事儿。”   盛锦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喝到酒以后一改原先那副慵懒的模样, 情绪高涨了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灯光下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姜白榆笑,“你过段时间是不是又准备发sci了?”   “嗯。”   “不错嘛,提前恭喜你了。”   盛锦笑了笑,提着酒杯和姜白榆的杯子碰了碰,“照这个进度,你估计都能提前毕业了。”   又猛喝热一口后,盛锦轻轻转了转眼珠,想起什么一般问,“那你弟弟呢?”   “也挺好的。”姜白榆顺着说了几句姜澍最近在学校的表现,讲到有些让他头疼的地方,反倒引起盛锦哈哈大笑。   “那个小家伙还挺可以的嘛,大半夜不睡觉给寝室的小孩儿讲鬼故事,小小年纪就这么……”盛锦想了想,说了一个词,“闯荡。”   姜白榆对此不置可否,转头问起对方的情况。   “你最近实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事儿多。”   说到这里,盛锦搭在酒杯边缘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状似不经意道:“不过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相当复杂的案件倒是顺利解决了。”   姜白榆看见他这幅样子,眨了眨眼,非常熟捻地顺毛摸了摸,“真厉害啊。”随后又轻笑着揶揄他,“看来离成为盛律又进一步了?”   “唔。”   盛锦含糊地哼了声,但是神色明显看起来高兴许多,“马马虎虎吧。”   两人聊了没多久,服务生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接下来的过程就是像以往一般边吃边聊,倒是盛锦今天心情格外好,中途不知道续了多少次酒,连带姜白榆也被他劝着喝了一杯。   好在两个人酒量都不算太差,加上姜白榆有意控制,两个人到最后都还算得上清醒。   眼见着盛锦一副还想加酒的样子,姜白榆不赞同地拧了拧眉,抬手搭住了对方再次叫服务员的手,“少喝点酒。”   “我知道啦,你是老妈子吗?”盛锦拖长了尾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倒是没有再喊人继续添酒。   “对了。”   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盛锦直起身,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抛给姜白榆,另一侧的手掌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姜白榆稳稳当当地接住,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崭新的钥匙。   似乎料到了他会说什么话,在姜白榆开口之前,盛锦已经率先开口,“你可先别急着拒绝——一辆电动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再说,以后你偶尔也要去研究所的吧?距离不远不近的,骑这个方便一点,也不用到处挤地铁。”   虽然盛锦的语气听起来不容拒绝,但是姜白榆没有错过对方偷看他反应的眼神。知道这应该是对方斟酌了很久才选定的礼物,他也没有要辜负这份心意的意思。   “我知道了。”姜白榆将盒子阖上,又妥善地收好,“谢谢你。”   见人收下,盛锦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说起来,今天有人来接你吗?”   姜白榆摇了摇头,有些疑惑,“……没有,怎么了?”   盛锦收回视线,微微勾起一个笑,“这样啊,没什么。”   吃完晚饭,两个人慢悠悠地一路散步回了学校。   盛锦最近在实习,在离律所近的地方阻了房子,不常住校,所以只把姜白榆送到楼下就打算走了。   “姜白榆。”   “嗯?”   姜白榆闻声回过头,出乎预料的,一个不带情欲的、极其温柔的吻贴上来,夹杂着浓郁的酒香和极其浅淡的薄荷香气,印在他的唇角。   盛锦那张秾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一瞬,又飞快地离去,徒留姜白榆站在原地,露出有些怔愣的表情。   盛锦虽然在平日里总是一副张扬恣肆又难以接近的模样,但并不是轻佻的人。再加上,姜白榆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对他也没什么防备。   把个举动这当成是盛锦突如其来的某种恶趣味,姜白榆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哈哈哈哈。”容色出挑的青年展颜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他眨眨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这是附加的生日礼物。”   “希望不会把你折腾得太狠才好。”这句话盛锦语气放得很低,近乎于呢喃,当姜白榆还想追问的时候,对方已经打着哈哈喊混了过去。   “我要回律所打工啦,回见——”   盛锦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高挑的身影逐渐融进周遭的夜色里。   姜白榆目送着盛锦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一回头却看见站在阴影里的宋纪。   男人不知道站了多久,树荫下光线昏暗,姜白榆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清对方左手提着一个造型精致的蛋糕。   “宋纪。”   姜白榆抿着唇走进,对上男人掩在镜片后显得愈发晦暗的视线,又不自在地错开,“你怎么在这儿?”   宋纪不答反笑,他的视线落在姜白榆的唇角,声线很沉,“生日快乐,阿榆。”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宋纪的语调中隐隐夹杂着暴风雨来临前异样的温柔,姜白榆直觉有些不对,但莫名地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   博士生的宿舍是单人单间,刚解开门锁,还没来得及把灯打开,就被人自后攥住手腕,扣着腰背紧紧压在门上。   “宋——”   “嘘。”   过分低哑的嗓音响在耳畔,姜白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宋纪语气中毫无保留透出的偏执压回了喉中。   宋纪垂着眼,隔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精准地用指捻上姜白榆的唇瓣。   “阿榆——坏孩子。”   眼前的人看起来恨不得立即把他拆吃入腹,姜白榆退无可退,抬眸对上宋纪眼底的暗炙,不禁微微一怔。   “原本想慢慢来的,但我好像弄错了。”   宋纪似笑非笑,压在姜白榆唇上的指腹微微用力,反复摩挲着同一个地方,似乎想借此把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擦去,“我忘了我们阿榆是个招人的宝贝呢。”   “是不是?”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顷刻间凑得很近,姜白榆在反应过来之后,忽地抬手一挡——   宋纪的动作被止在半途,几乎是不受控地沉了眼,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冷笑出声,“怎么。”   “盛家的那小子可以,我不可以?”   被捂着嘴,宋纪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因为刻意压低,原本阴鸷的尾调反倒在这种情境下却显得格外撩人。   “和别人聊得那么开心,到我这儿就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你好狠的心,阿榆。”   姜白榆不理他这半真半假的控诉,眼睫颤了颤,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困了,想休息。”   “困了?”宋纪低喃一声,握住姜白榆的手腕凑上前来,又在姜白榆以为对方会强硬地吻下来的时候生生止在半空。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连简单的开口,都能让彼此的唇瓣相撞。   宋纪垂着眼,高挺的鼻梁轻轻蹭了蹭姜白榆的脸颊,“今天喝酒了?”   “……嗯。”   似乎被他过分乖巧的取悦,宋纪闷闷笑了一声,“好乖。”   “乖孩子。”   “你一定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吻你。”   说话间,彼此间若即若离的唇有短暂的交错,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吻。   “只是这么一个愿望,你就满足哥哥吧,嗯?”   或许是前不久刚刚喝下的酒意在这时迟钝地酿开,将人的情绪放大,姜白榆在这近乎诱哄的话语中有片刻的失神。   也就是这短暂的分神,被某个人当成了默许,于是不等姜白榆回答,灼热的吻就顺利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唔……”   久违的接吻如同饮鸩止渴,起初还是能够承受范围内的温柔,但很快,姜白榆就从那几欲要将他吞噬的吮咬中感觉到了疼痛。   说起来,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啊。   察觉到宋纪游离在倾倒边缘的情绪,姜白榆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垂在身侧的手缓慢地搭上宋纪的后背,姜白榆勉力退开一些,轻轻喘了口气,接着在对方再次靠上前来时,终于尝试缓慢而小心地回吻。   在感受到姜白榆的回应后,宋纪先是一僵,随后又发了狠地吻他。等姜白榆从缺氧的眩晕感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压在了床上。   衬衫的领口被人堪称粗鲁地扯开,急促的模样和宋纪往日表现出的风度翩翩的那套面具截然不符。   姜白榆被他这幅样子弄得下意识向后缩,然而下一秒就被人扼住手腕,张口咬在喉结。   这种被人扼住软肋的错觉让姜白榆猛地一颤,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掌挣扎着向外推了推。   “呃,宋……”   “不拒绝我吗?”   宋纪微垂着眼,松了口,顺延着在姜白榆的锁骨处烙下一个吻,“只要你说‘不’,我就会停下的。”   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日地游刃有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当姜白榆顺着黑暗的边界触上宋纪的眼神,却在那深不见底的海原中,触摸到了那条看起来即将崩塌溃散的界限。   “不。”   在姜白榆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察觉到身上的人身形微微一僵,周遭的气氛也在转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见状,姜白榆张了张口,发出一声轻叹。   紧接着,他抬手搭住宋纪的肩颈,指间穿过对方的发尾,摩挲着那截紧绷的后颈,认命般开口——   “……不要停下。”   “我想和你做。” 第37章   降临在暑夏的雨像是爱人连绵的吻, 总在无声中细细密密地将人包裹。   姜白榆被暴雨残酷地浇了几轮,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索性拉过被子妄图把自己蜷起来。   然而手刚拉回到半路, 就有人不由分说地捻住他的腕骨, 握在掌中细细地摩挲,带起无休止的、深入骨髓的痒。   “哥哥……”   “嗯。”   宋纪哼了声, 垂下头亲姜白榆,舌尖顶开他的唇,却并不深入, 只在唇肉上反复地舔吻, 将过分饱满的唇瓣吮成将要滴血的红色。   姜白榆受不了这种浅尝辄止的折磨, 微微仰了仰头凑近,却换来一声戏谑的轻笑,宋纪啄了啄他的唇,哑声问,“要接吻吗?”   “……要。”   青年干涩偏冷的声线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像旧古琴上颤巍巍的弦, 轻轻一拨就能扯断。   闻言,宋纪像只奸计得逞的老狐狸,唇畔笑意更深, 和姜白榆紧相扣的那只手掌愈发用力, 力气重到将床铺压出明显的折皱, 直到确认彼此严丝合缝地相贴, 才俯身给了姜白榆一个缠绵的深吻。   片刻后,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 眼前的场景也逐渐变得清晰,姜白榆眨了眨眼,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眼睫下残存的湿意。   “掉眼泪了。”   湿润的吻贴在脸颊,慢条斯理地蹭了蹭,姜白榆听见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喟叹,罪魁祸首直起身,用指腹蹭过他的脸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小可怜。”   “但是这样让你最舒服、你最喜欢,对不对?”   姜白榆从宋纪餍足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卷土重来的情|欲,他顿了顿,刚生出了一点想要逃离的念头,就被男人一眼看破。   “这才到哪儿呢?”宋纪夹着笑意调侃。   “一开始说‘不要停下’的人可是你啊,阿榆。”   姜白榆抿唇,扭过头不是很想说话。   宋纪见状,偏了偏头,状似为他着想的模样提议,“既然如此,哥哥和你打个商量吧,怎么样?”   随着宋纪的话语不断展开,那层温柔克制的皮囊也被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隐藏的贪念便毫无阻拦地展露出来。   “阿榆,你说爱我。”   “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说了,我就不再继续,好不好?”   姜白榆被人操控着陷在昏昏沉沉的云雾中,如同一只被诱入迷局的羔羊,却对眼前这个男人得寸进尺的举动并不意外。   良久,他用了些力,挣开被束缚的双手,随后拂开宋纪颊边的发,轻轻搭在他的颊侧。   “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   姜白榆顿了顿,那被薄雾掩盖的双眸在此刻显得温柔而平和,语调也在隐约透进的月光中逐渐变得沉静悠远。   “那我告诉你,我爱你。”   “不是因为……这个。”   “不管你在什么时候问我,我都会这样告诉你。”   说完,姜白榆缓缓收回手,平静地回视似乎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些怔愣的人。   “这样说,你满意吗,宋先生?”   空气在他话音落下后凝固了片刻,忽地——   “唔嗯——!”   骤然传来的快|感眨眼间就将气氛打破,姜白榆皱了皱眉,有些难耐地想要伸手去拍宋纪的后背,示意他别太过火,但是他的手刚刚搭上对方的肩背,就被一个过分灼烫的怀抱压了满怀。   “姜白榆。”   “……嗯?”   然而埋在他颈间的人只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就再也没了反应,过了许久之后,宋纪才忽地出声,“你现在是清醒的,对不对?”   “我很清醒,宋纪。”   姜白榆徐徐舒了口气,“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他握住宋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抿了抿唇,“你看,它现在不太听我管控。”   和他们现在所处的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那一个夏天,怪物从深海中探出手掌,于尘埃堆积处捞出一颗黯淡的星星,对他说——“和我走吧”。   而现在——   姜白榆扣在宋纪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将两只交叠的手掌一同牢牢抵在他的胸口处。   “向前走吧,宋纪。”   “和我一起向前走。”   青年的语调像在念一首古老的叙事诗,在欲望交杂的氛围里显得莫名的郑重与庄严。   于是,那只因为失去心脏而驻足在三年前那个盛夏的怪物终于得以张开双手,再次接住了远航归来的爱人。   在廖廖的晨光印入室内的刹那间,有一滴很轻的眼泪,砸在了姜白榆的手背。   “阿榆、宝贝……”   “我的小榆树。”   “你要被我骗走了。”   “我知道。”   姜白榆轻笑,那笑意宛如盛开在雾中的昙花,恍得人睁不开眼。   “我是心甘情愿的。”   *   从黑夜到黎明,到又一次的黄昏,再到下一次的朝阳升起。   时间过速的流转让姜白榆发觉自己不能太纵容某个人,于是奋力挣脱了对方的怀抱,去够床头的手机,“我先回个消息……”   就算是假期,也太过了……   宋纪从身后贴上来,轻轻咬他的肩膀,“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   “就算这样,你也太没节制。”   宋纪眯了眯眼,随后偏头一笑,,“嗯,我知道了——所以再来一次吧?”   “……”   抚在腰间的手掌烫的吓人,根本没给姜白榆任何拒绝的余地。   因为爱意而生的水乳交融简直合拍得吓人,姜白榆在某些清醒的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很快就会被溺死在对方怀里。   在所谓的“最后一次”后,姜白榆被人托抱着起身喂了杯温水,渐渐醒过神来,又想起有些事儿要和对方说。   “等一下,宋纪。”   姜白榆抵住再次贴近的人,拉开些距离后,有些严肃地看他——   “我忽然想起,我们大概需要约法三章。”   “嗯?”   宋纪应了声,目光却盯着姜白榆面前伸出的那三根手指——骨骼修长匀称,上面还覆盖着斑驳的牙印和吻痕,看起来实在太过色|情,和姜白榆彼时的神色形成强烈的反差。   “宋纪。”意识到对方的走神,姜白榆皱了皱眉。   “嗯。”   宋纪收回视线,黏腻地亲了亲他,“你说。”   “从现在起,不可以随便跟踪、监视我。”   “不可以随便插手我想做的事。”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再做上次那样的事儿。”   姜白榆并不想太过强硬,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告诉我。”   “好啊。”宋纪敛着眸笑,看起来格外愉悦,“那宝贝能不能也答应我的请求?”   “——把家庭共享定位打开,让我能知道你在哪里。”   之前车祸的事至今仍让宋纪心有余悸,在见不到姜白榆的日子里,几乎每夜都能让他陷入梦魇,最终承受着心脏撕裂的剧痛从梦中醒来。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姜白榆点点头。   “只有这个吗?”   “嗯。”   “其他的时候,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的。”宋纪说着,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不知道是在回应还是自言自语般呢喃,“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姜白榆少见地说不出安慰的话。   他已经逐渐能够意识到一件事——或许让眼前这个人远比他更需要从“爱”中获得安全感。   爱情如同无解的毒药,能够使得高高在上的人也为之俯首,变得患得患失。   话语在这种时刻显得有些苍白,姜白榆靠近了些,以一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的距离,问,“你想再做一次吗?”   “唔。”宋纪埋在姜白榆的脖颈间亲他,自喉间溢出沉闷的笑,“你今天好主动,宝宝。”   “……所以你想吗?”   “我求之不得。”   *   姜白榆结束假期回到实验室之后,头一次为在实验室需要穿统一的长袖外套而感到庆幸——否则真的很难和人解释在夏天穿长袖这件事。   “小榆。”   姜白榆刚落笔写完一串数据,就有人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江峰。   “莫教授让我过来找蒋教授拿一下实验报告,但是我刚才敲门没人应。”   “我知道了。”姜白榆当即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拿起一旁的手机点开消息栏,“我帮你问一下。”   “麻烦你了。”   姜白榆摇了摇头,“不客气,以后有需要直接发消息给我就好,不用特意过来一趟。”   “啊,嗯……”江峰有些含糊地应,接着才道,“那个,阿榆,你今晚有空吗?”   姜白榆一顿,“学长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前两天是你生日,但是教授说你请假了,所以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去吃个饭,我帮你庆祝一下。”   “谢谢学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吃饭还是不用了。”姜白榆露出有些歉意的神色,“我今晚想把论文做一下最后的修改,非常抱歉。”   “你不用道歉。”江峰听出来这是托词,也不再坚持,只是看起来有些沮丧,像只淋了雨的金毛,“这次没空的话,下次也可以的,还是论文更重要一些。”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小榆。”   “你说。”   “你,”江峰张了张口,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你有在交往的人了,是吗?”   虽然对方用的是问句,但却是陈述的内容。   姜白榆在短暂的怔愣后干脆地点头,“嗯。”   “这样啊。”   江峰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祝福的话。   姜白榆眨了眨眼,稍微正色了些,语气真挚,“江学长,我们是有着共同理想而并肩前行的伙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你啊。”   江峰失笑,低叹一声,“算啦。”   “记得帮我和蒋老师问好。”   “我知道的。”   等到人走后,姜白榆才转进一侧用来换衣服的隔间,对着玻璃镜看了看。   ——不出预料地看见后颈处没被完全掩盖住的吻痕。   即使熬通宵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的人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少见的头疼。   *   宽敞的会议室内,足有十数米长的红木桌旁分列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企业高层,纵使如此,室内的气氛却仍旧陷入一片沉冷死寂。   宋纪双手交叠支在下颌,面对着眼前的场景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成功地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添了许多冷汗。   “怎么,我有这么可怕么?”   说完,他抬起根食指,在面前的一叠文件夹上点了点,语气依旧含笑,“既然如此,怎么还有人交出这种狗屁不如的策划案?”   “吴经理,你来说说?”   被点到名的那个部门经理深吸了口气,刚准备从座椅上起身,宋纪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发出一声震响,上面赫然弹出一条消息——   Soraya:你这两天先别来找我【微笑jpg.】   宋纪几乎是立时回了,但是发出去的消息就像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看来是闹得太过,不小心把人惹恼了。   “宋先生。”   在宋纪沉默超过两分钟后,一旁的林渡适时俯下身,低声问,“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   “嗯。”   宋纪笑了笑,眼底的情绪比起最初鲜明许多,“不小心把家里的小朋友惹生气了,急着哄。”   “接下来的会议交给你。”这么说完后,宋纪重新抬眸看向场中众人,笑意和语调恢复了初始时不带感情的温和,“希望下次我不会再从各位手中接过像今天这样的一份方案。”   “截止期在后日,请各位竭尽所能。”   “那么失陪。”   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会议室内的气氛也因此终于稍微活跃些许。   然而在场的人刚从即将再次到来的死亡倒计时中回过神来时,又在彼此传递的眼神中陷入了新的疑惑——   按照外界已知的信息来看,宋家分明已经没有处在需要人“哄”的年纪的小辈,怎么那位还一副隐隐心焦的模样,甚至为此中断会议。   倘若真有这么一个小辈,怕不是平日就被捧在手心里藏着不肯见人的掌上明珠。 第38章 完结章   宋家多了位受宠的“小辈”的消息很快在整个财阀圈子里游走, 然而身处事件当中的“掌上明珠”本人却对此一概不知。   眼下正值暑假,大多数学生早已返校回家,只有一部分待在校内自习或者备考, 姜白榆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假期, 再加上导师又安排他跟进新的项目,平时忙起来时几乎称得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了解得最多的也就是时政新闻和科研动向。   因为抽不出空闲陪姜澍,姜白榆索性和往常的长假那般他报了个暑期夏令营,让他跟着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一起外出游学。   姜澍头一次还有些舍不得, 但大概是个性使然, 再加上游学的路途丰富有趣, 同行的又大多都是能玩到一块儿去的同龄人,小家伙也逐渐由抗拒变得游刃有余,路上时不时会打回电话给姜白榆分享最近的见闻感受。   姜澍这样也就算了,某些人明明离得近又没什么事儿,却偏偏也总要打电话来, 美其名曰想多听他的声音。   眼见着上一秒刚和姜澍打完电话, 下一秒宋纪的电话就卡着点拨了进来,姜白榆拿着自己发烫的手机,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着才按下了接听键。   “宝贝……”   “还好, 不累。”没等对方说完, 姜白榆就习惯性地开口敷衍。   对面先是传来一声轻笑, 随后才缓缓开口,“今晚回来么?”   姜白榆对这人打电话的目的心知肚明, 于是实话实说地给出答案,“今天大概要到凌晨才能结束。”说完, 生怕宋纪做些别的事儿,姜白榆还是补充道,“晚饭我自己在食堂解决。”   “你别过来。”   几秒后,电话那头传来宋纪刻意压低了的嗓音,“阿榆——”   姜白榆顺着声音将手机移开些,一面无声地叹气,一面轻轻揉了揉耳朵,“我这周末回去。”   和好之后,姜白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选择直接睡在实验室或者就近在住在学校宿舍,只有稍微空闲的时候会到曾经宋纪在京大附近买下那套房子。   大概是相处的时间比起从前要少许多,所以每次见面姜白榆都会感觉对方缠人得要命。   不过除了在那种事儿上格外喜欢恶趣味地折腾他之外,宋纪表现得比以往都更加体贴入微,只要不是对身体有影响的事,对姜白榆都称得上是千依百顺。   过往三年的时间似乎不仅磨砺了姜白榆,同时也改变了宋纪。那些阴暗厚重的占有欲被男人收敛得极好,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像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恋人。   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正如宋纪了解姜白榆一样,姜白榆也太了解他。   都说本性难移,何况是宋纪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男人藏得太深,姜白榆只能在相处时异常短暂的间隙中隐约察觉到某些不同。   最开始是在彼此相拥入睡的夜晚。   因为挨得近,所以即使是在睡梦中也能对另一个人的反应有所察觉。   有时姜白榆在起夜时不过微微动了动身体,宋纪就立即似有所察般睁眼,靠上来圈着姜白榆的腰哑声问他“去哪儿?”   而更多的时候,宋纪会倏然从梦中惊醒,梦醒时反应很大,贴在姜白榆后背的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内扣紧,片刻后又会沿着脖颈到腰部的线条反复抚摸他的脊背,力气大到不像是寻常的爱抚。   ——似乎只是在以此确保姜白榆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他的怀中。   每当这个时候,姜白榆就能从耳畔剧烈的心跳、手掌紧贴着的过分僵硬的躯体、被冷汗微微浸湿的衣料,以及宋纪一遍遍用鼻尖和唇蹭过他颈侧的举动中,窥见这个男人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隐晦的不安。   姜白榆对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动声色,只是在一个稍微空闲的周末,约见了秦枝。   见面的地点在市区的一家咖啡馆,地点是秦枝定的,地理位置有点偏僻,环境不错,只是离京大稍微有些距离。   而在姜白榆落座的十分钟后,他放置在桌面上的手机蓦地响起一阵通话铃声。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盯着秒表算准了时间打来,十分钟,分秒不差。   姜白榆低声说了声抱歉,当着秦枝的面接通了电话,“怎么了?”   “宝贝。”电话那头的人闷闷笑了声,意有所指地问他,“中午忙么?”   “不忙,只是有些事情要做。”姜白榆淡着声回,也没有和这人拐弯抹角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儿。   对面在姜白榆话落后沉默了两秒,随后才轻笑着岔开了话题,“这样啊,那宝贝今晚想吃什么?”   姜白榆顺着他的话很熟练地报了菜名。   那边很自然地应下,过了一会儿,话筒再次传来宋纪略微低沉的嗓音,“无论你听到什么,你会回来的,对么?”   “嗯。”   等到挂了电话,姜白榆才重新把手机调回了静音,倒扣回桌面——似乎只是为了接这通电话才打开的音量。   “他似乎很清楚你的行踪。”秦枝看着姜白榆的举动,顿了顿,“你不介意么。”   姜白榆眨了眨眼,才说,“还好。”   毕竟对方的这些举动没有干扰到他的日常生活,在姜白榆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只是总被人当成小孩儿一样看着,有时候感觉还挺奇怪的。   不过比起这些,姜白榆还是更关心掩下的事情——   “我想问问您,关于宋纪的事儿。”   如果不是宋纪在这些事上经常不着痕迹转移话题的态度,姜白榆也不会选择从别人的口中去询问关于他的事儿。   而关于宋纪的那些反应,秦枝听完后表现得并不意外。   “他过分在意你,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你之前出车祸的那次,让他精神不稳定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晚宋纪那双沁了血的眼眸仍旧历历在目,倘若当时死神不幸带走了姜白榆,秦枝很清楚,她将失去的是两个朋友。   “不过他现在的情况,比起在国外的时候要好很多。”秦枝说着,抬眼看了看姜白榆的反应后,才继续道,“在国外的胡思后,我们都担心他会不会再飞回国找你,做出先前那样的事。”   只不过像宋纪这样的人,能对其他人狠,自然也能对自己更狠。哪怕用最极端的手段,也会保证自己不在最不稳定的情况下靠近姜白榆,给他带去伤害。   秦枝几个人亲眼见过这个男人怎么对自己下的狠手,当时并没有插手,此刻,也觉得没有必要将这些告诉姜白榆,以此来博取同情。   这是属于当事人的选择。她尊重宋纪,同时也尊重姜白榆。   不过——   “我之前说过,宋家人不会爱人,现在我收回这句话,小榆。”   “有你在他身边,比什么药都好使。”   “所以你不必担心。”   能够促使魔鬼披上人皮还要假装天使的人恐怕这辈子也就只能见到眼前这一位了,秦枝暗自感叹,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不过有些事情,你大概还是有必要知道一下。”   *   傍晚,姜白榆推开熟悉的房门时,少见地对上一片昏暗的客厅。   窗帘被人拉起,再绚烂的晚霞也没能穿过缝隙,给室内带来半分光亮。   姜白榆穿过黑暗,靠着另一道身影,径直坐在了沙发上。   很快,腰间圈上一双手臂,如藤蔓般攀附、收紧。宋纪伏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语气与平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宝贝,你回来得好晚。”   姜白榆没应,任由对方将压倒,细密的吻理所当然地印在他的唇上,挤压、研磨,姜白榆颤了颤眼睫,在男人深入时缓慢地回吻。   或许是他的回应表现得如同离开时的告别,给了男人某种奇怪的错觉,姜白榆只觉得唇上的力道蓦地加重,仅存的呼吸被毫不留情地摄取,片刻后,舌根传来被吮吸过度的疼痛。   直到这场深吻结束,姜白榆也因为缺氧而感到有些晕头转向。   宋纪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神色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一只手圈在姜白榆的腰,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脊背上缓慢地拍抚,直到姜白榆呼吸变得平缓,男人才垂下头,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秦枝和你说了什么?”   “……”   “乖孩子,告诉我。”   “比起这个。”姜白榆不答反问,神色平静地回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   “你真想知道?”   “嗯。”   “那或许不会让你感到愉快。”   “没关系。”姜白榆抬手,轻轻搭住他的后颈,“你总要给我看的。”   “真正的你。”   *   姜白榆和宋纪一起回了趟宋家老宅。   在那座庄重巍峨的宅邸,那间他被囚|禁过的房间里,姜白榆看见了很多属于他的照片。   那些照片涵盖了他人生中能够被相机收录的所有场景,其中大多数属于他和宋纪分别后的三年间。   密密麻麻,覆盖了房间内所有能够被人目光所触及的边角。   正中间的那张大床上,摆放着一条叠得很整齐却有些陈旧的围巾。   从哪些泛起线球的边角,不难看出经常被人反复抚摸的痕迹。   “害怕吗?”   声音从姜白榆身后响起,宋纪越过他,伸手触摸贴在墙上的这些照片,抵着他的颈侧轻轻一笑,“看见这些,害怕吗?”   姜白榆偏过头,在宋纪脸上,他看见了少见的痴迷与狂热,有一瞬间,让他仿佛错觉看见了某些信仰虔诚的信教徒。   害怕吗?   不害怕。   他从这满墙的照片中,直面了宋纪的爱。   沉重的,扭曲的,疯狂的,又近乎偏执的爱。   “不能看见你的时候,我真的会疯掉的。”   “原谅我吧。”   缠绵的吻落在他的耳垂,在这时候,姜白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秦枝曾经直白地吐露出的那句话——“宋家人都有病。”   “宋纪。”   “嗯?”   “你真的是个疯子。”   被这么说的人没有生气,反倒笑意更甚,“我是。”   这么说着,宋纪退开一些,迈向房间的中央,向姜白榆伸出了手,“宝贝,过来。”   姜白榆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宋纪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温和,才向前伸手搭上对方的手掌。   贴合的手掌被人扣紧,也是这时,姜白榆才发觉男人素来温暖干燥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在紧张啊,宋先生。”   宋纪垂着眼,收敛了笑,拂去了风流的姿态,显得有些严肃。   “姜白榆。”   “承诺过的真心,我保证,它从始至终都属于你。”   姜白榆低叹一声,“我知道。”   “我爱你、很爱你、最爱你。”   “我知道。”   “阿榆,你今年22岁了。”宋纪放缓了语调,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姜白榆身上。   “我知道。”   宋纪垂眼,看着面前一次次温声应答的青年,只觉得胸口胀痛得厉害。   按照他的风格,原本应该在更浪漫的时间地点对姜白榆做接下来的事,或许是在他们一起攀上雪山峰顶的时刻,又或许是在某个被烟火、酒香和玫瑰装点的夜晚。   而决不该是在他向对方表现出所有丑陋的欲|望的此刻。   可是当那双朦胧的、如隔远山的眼睛望向宋纪时,又仿佛在无形之中告诉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阿榆。”   宋纪执着姜白榆的手腕,在他的目光中单膝下跪,从身侧的口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戒指,又谨慎地捧到他的面前。   此当下,周围的墙壁如同这个男人欲望的映照,而他彻底撕破了遮盖的皮囊,向姜白榆祈求——   “宝贝,你愿不愿意接受一个疯子的爱?”   这是一条一旦选择,就绝对无法回头的路。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接受否定答案的样子,哥哥。”姜白榆舒展眉眼,笑着调侃。   他们的灵魂相似相契,但又是那样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的相遇是因为意外而生的巧合,又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你选了个好时间,宋先生。”   姜白榆抽回手,蹲下身和宋纪平视,唇畔的笑意清浅而温柔。   他没有直白地回应宋纪的话,只是说:“我已经和教授请了一周的假,大概够我们领完证再随便去哪个地方旅游,或许只是待在家里也可以。”   说完这些,姜白榆重新把手搭回宋纪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放下一枚朴素的银色指环,“我的意思是——我愿意。”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新的家人。”   在面对姜白榆时,宋纪那双向来沉稳的手此刻几乎是抑制不住颤抖地将那枚戒指推进他的指根。   姜白榆抬起来看——很合适,比起他的看起来要精细昂贵不少,也不知道这人暗地里准备了多久。   “三年。”   像是看破了姜白榆的心思,宋纪敛着眸,抚摸着他的指节回应。   “那个时候说的想和你订婚,不是玩笑而已。”   姜白榆想了想,饶是他记忆再好,也还是没想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只依稀记得那大概在他们产生分歧的伊始。   回过神来,这已经是他们相遇的第三个夏天。   “宋纪,已经好久了啊。”   “真神奇。”   原以为没有结果的感情,最终竟然也能开花结果。   “因为我很幸运。”   “那么多望向你的人里,你只青睐我。”   宋纪低下头,虔诚地在姜白榆的手背上印下一个不含爱欲的吻,或者说,比起吻,那更像是一个交托灵魂的誓言。   “姜白榆。”   我的爱人,我灵魂的栖居之所,我生命里永恒闪耀的星星。   “我用生命向你起誓。”   “我会恒久地守护你,尊重你,并给予你最自由的爱。”   给你无信仰者的信仰、给你黑暗中人对光明的渴求、给你得以悬挂的夜空和肆意舒展的土壤。   予你自由、任你高飞。   而这份承诺的期限——   是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