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令酣春失守   作者:暮绥   简介:   邢望出生这年,尚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的俞冀安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孤僻的小少年在新家种下了一棵被人遗弃的小树,在第一场东风来临之际,他从树上摘下了一朵红色山茶花,以此逗笑了哭闹不止的幼弟。   受到诸多宠爱的邢望唯独喜欢跟在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身后跑,从童年时期跑到少年时期,直到俞冀安出国留学与他渐渐疏远。   十五岁时,一场阴谋导致的车祸带走了邢望的父母,在尚未入世的年纪,邢望的天已经塌了半边,剩下的一半,却被俞冀安撑了起来。   他享受着兄长的庇护,却从未知晓,在俞冀安陪他熬过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兄长曾压抑着深深的惶恐,后怕似地抱紧了他,好像死亡也不能令其放手。   数年后,知名媒体人点评青年演员邢望:“当上帝从他身上收走了一部分希望之后,他的生命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贫瘠。他是春日里向阳而生的树,根系与枝叶坚韧顽强,灵魂赤忱且熠熠生辉。”   无人知晓的是,邢望如树般茂盛的理由,来自于一个人的名字。   *俞冀安×邢望   *对外强势冷漠对内隐忍温柔年上总裁×才华横溢清冷感小提琴家兼新晋演员   观岁时 第1章 夜雪   夜雨如注。   这种时候是看不见月亮的,雨滴在幽微灯光下恍如漆黑深海,明明身处密闭空间中的人尚未沾身,躯体和四肢却已然变得同窗外的世界一般冰冷且潮湿起来。   天空面目阴冷,光影同样狰狞,狂风冲撞着这方寸之地,玻璃在陡然爆裂开来的雨水下开始逐渐破碎。   他在窗户上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孔,惶恐的眼睛同脆弱的玻璃一起皲裂,随即被卷入汹涌夜雨之中。   梦境中的变化只在这一瞬之间,天与地崩塌而来的那场灾难仿佛不再与他相关。   令他熟悉的、成年男性炙热的躯体紧拥着他,些许水滴坠落在他的鼻尖,徐徐滑落着,继而掉进这酣沉夜色之中。两人仍然困囿在逼仄的空间里,逐渐紊乱的气息开始相互交融,气氛正如他们头顶孤灯的光线一般,暧昧且缱绻。   而他也在抬头的刹那,彻底陷入了滚烫而失控的目光之中。   冰雪同南方空蒙夜雨一道落下,时至破晓才逐渐有所收敛。   明亮日光悄然而至,窗外折竹声此起彼伏,还在睡梦中沉浮的邢望却骤然被一阵寒气所惊醒。   从梦中挣脱后迅速起身,邢望带着戒备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他床前的一个小男孩儿。   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儿正双手捧着一颗雪球,蓦然撞见他冰冷的面色便吓得连忙往后退去。   邢望紧绷的精神稍有松懈,见小孩儿踉跄的样子正准备扶一把,却没成想对方穿得太严实,早就被人裹成了个粽子,现在更是直接往床头柜上滚了过去。小短手条件反射般伸出却没能及时攀附到什么结实的东西,雪球也顺势滚落了下来,一盏复古台灯被男孩挥到了地上——哗啦一声,碎了。   邢望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掀开被子、顾不得穿鞋便直接将小孩儿抱了起来,颇为熟稔地将他好好检查了一遍,发现没什么事后才舒展了眉眼,将人放在了床尾位置。   幸运的是小孩儿没哭,然而邢望回头看着那一地狼籍,心中颇感无奈。   小孩儿是邢望外婆的妹妹的女儿的儿子,其实这关系并不复杂,他得喊邢望一声“表哥”。   纠缠了邢望一夜的头痛又在发作了,但是他还是蹲了下来,勉强维持着笑容,朝小孩儿温声问了一句:“晨晨怎么那么早就来找哥哥了?”   小孩儿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听见哥哥的问题便讷讷地回道:“外面下雪了……”   说完眼睛一红低下头,开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对不起,哥哥。”   “我不是故意打碎哥哥的灯的。”小孩儿边哭边说,泪珠直接顺着软而圆的小脸滑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哽咽了,“我、我就是看雪好看。”   邢望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六岁的小孩儿心性单纯,虽然一开始有些抵触他这个哥哥,近日却频繁向他示好,面对这个比自己年幼了那么多岁的弟弟,邢望只好安慰道:“没事了,晨晨别哭,等下再去买一盏就好了。”   好在晨晨性子温软,很好哄,邢望和他一起把地上的碎片扫进垃圾桶里,这场乌龙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头脑有些昏沉,轻微的胀痛时不时发作,邢望将其原因归结为睡眠不良,大清早碰上个突发事件,缓过神来一看时间还不到七点半,睡意早就跑光了,他便牵着小孩儿的手准备下楼,打算将人交给长辈。   只不过他才刚踏上楼梯,就看见了外婆。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梳着秀美的发髻,戴着莹润的墨绿耳饰,一身端庄雅致的印花旗袍外加御寒的大衣,站在典雅而又古朴的实木楼梯上,宛若从民国当中走出来的一幅画。   三楼目前就住了邢望一个人,老太太显然是来找他的,只不过才刚看见他神色就严肃了起来。   邢望见此还有些不解,刚准备将小孩儿交给外婆,就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这让他欲言又止。   老太太顺其自然地牵过了晨晨的手,转而佯装起严厉,跟邢望嗔怪起来:“你这孩子,大冷天的怎么穿个睡衣就出来了?还不赶紧进去添件衣服。”   邢望闻言便回了卧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外婆是在念叨他又没做好保暖工作,也是在这时他才记起——今天好像下雪了。   将窗帘拉开,邢望却没能看见任何雪景,只因庭院栽种的修竹被雪压折了一大片,垂落的枝叶直接将老式的窗牗挡住了,不过细长叶片间都凝着晶莹的冰挂,这才让人有了些下雪了的实感。   回国后邢望就没离开过秋裤秋衣羽绒服,外婆生怕他冻着,今天也一样,他多套上了一件加绒的卫衣,外面穿黑色羽绒服。   全身颜色不超过三种,朋友之前分享给他的懒人穿搭技巧仍然见效,只因小城镇的闲适生活不同于外面的庸碌繁忙,养得他有些懒散了。   尽管衣着的款式和颜色单调,颀长挺拔的身形和出色的相貌却让人可以完全忽略这一点,更遑论他还生了一双令人惊艳的眼睛,眼尾上翘本应透露出几分撩人风采,却被狭长的眼型和漆黑的眼瞳造就出了不入尘俗的沉静与简远。   邢望在待人接物上虽然足够谦和识礼,却也格外疏离,少了镇上年轻人的热络和爽朗。老太太同他已经多年未见了,发现外孙性子和幼时截然不同了也没有多言,目光里的关切和疼爱却是不减反增。   餐桌上,老太太先问起他刚才和晨晨发生了什么事。   “晨晨想和我分享下雪的消息,期间发生了点意外,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邢望目光微敛,汤匙正伴着碗里的粥,却又蓦然补充了一句:“不过他并没有伤到哪里。”   老太太同自家先生对视了一秒,转而温声地问了邢望一句:“晨晨回家的时候和我说,他不小心打碎了你卧室的灯是吗?”   “嗯,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到外孙平静用餐的模样,老太太却没有结束话题,而是向他承诺了一句:“我和晨晨约好了,他下次进你房间前一定会先经过你同意的。”   邢望闻言有些惊讶,倒是没料到外婆能想到这一点,转而又听见了外公颇具威严的声音:“今早修锁师傅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会过来,顺利的话你那卧室的门锁上午就能修好。”   冯老先生是站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的老教授,谈吐间自带稳重气势,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严肃的老先生立马放柔了脸色和言语:“毕竟昨晚时间太匆忙了,夜里又是雨雪天气,人家来回也不安全……。”   回国之前朋友曾和邢望吐槽过亲戚家的熊孩子,说是过年这段时间常因那些小孩儿扫兴,要是碰上熊家长那更是究极灾难现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邢望对朋友的言论并不忧心,毕竟时隔多年,不仅外公外婆对他的关心丝毫不减,就连一开始缠着他、让他感觉不适应的晨晨也是个尤为乖巧的小孩。   总而言之,尽管开头不算顺利,邢望还是开启了在青竹镇的、新的一天。   外婆听说宝贝外孙要去买台灯,又发现今天正好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便问邢望要不要同去。   本就打算这两个月陪陪二老的邢望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低头换鞋的时候头痛强烈了几分。   邢望摇了摇头,并没有和外婆说起这件事情,任由外婆领着他坐到了车上,驾驶座上的冯老先生看着空荡荡的副驾驶,沉默地发动了车子。   大雪过境,山中小城里的景致显得更为寂静清幽了,而天早已破晓,晨光中炊烟袅袅,让人顿生惬意。   青竹镇地处南方,临近南粤,却久未见雪了,时值暮冬却难免沾染上几分热带的潮热和湿润,接连下了几天雨,冷空气在昨日才想起要来拜访这个在青山怀抱中酣睡的小城镇,于是一夜雨雪交加,秀气的冰雪席卷而来,将小镇变成了一副晶莹模样。   地上的水洼结着薄冰,植被上蓄积着一层白雪,难得一见的景致吸引了刚刚起床的镇民们,大人们举起手机,孩子们则跑到雪地里撒欢。市集却像是没有被雨雪侵扰的样子,依旧热闹熙攘。   人头攒动,邢望跟在外婆身边,因为知道要来这样人多的地方,他便多戴了顶帽子,只是即便如此,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高挑的身段依然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尽管已经来过几次市集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十八线小城镇赶个集还能这么热闹。   幸好二老的注意力此时并不在他身上,邢望便淡去了表情。   他心里记挂着事,时不时想起电闪雷鸣的画面,一会儿是一片黑暗,一会儿又是嘈杂的新闻,直到目光有些模糊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稔于心的俊脸时才猛然清醒了过来。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而很显然,二老也发现了外孙的不对劲,老太太伸手摸了摸邢望的额头,被烫得心里一紧,对邢望说话的语气不由得放重了些——   “傻孩子,怎么额头烫成这样了都不和外婆说呢!” 第2章 归人   邢望哑然,他其实没有料到自己会生病,毕竟头疼只是小事,过去这些年他早已习惯,只是没能让他发觉出来的发热还是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二老更是直接带着他转了方向,街上恰巧有一家老两口熟知的诊所。   邢望被外婆按着肩膀坐了下来,诊所内的人还不少,却大都是孩子,邢望一进来便引起了小孩们的注意。   外婆急忙找上了诊所的大夫,穿着白大褂的女士正在调配药水,诊所内不算安静,邢望却依然可以听清楚外婆和年轻医师的交谈,字里行间证实了两人关系确实熟稔。   邢望趁此期间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冯老先生,心中隐忧渐渐浮出水面:“外公,外婆她……经常来这里吗?”   冯老先生自然听出了外孙的言外之意,方才紧皱的眉头尽力舒展了开来:“我和你外婆身体都很健康,之前晨晨生病,他家里人又没有时间,所以你外婆陪着来过几次,后面常来是因为……”   “在说什么呢?”   邢望听得入神,确认二老身体无碍后放下了心,只是冯老先生还没说完便被老太太给打断了。   医师拿着体温计走了过来,邢望这才发现这位戴着眼镜的女医师长相秀气而古典。他学的虽然不是美术,却多多少少有些涉猎,毕竟外婆就是国画大师,他身边也有一位热衷于绘画的朋友,以他的审美来看,这位医师大抵是很受人青睐的那一类人,虽然年轻,气质却温和可亲。   邢望量好了体温,三十八度五。   医师问道:“有哪些地方不舒服吗?”   邢望看了眼外公外婆的脸色,还是如实说了出来:“主要是头疼,有些乏力。”   医师接着问了其他一些问题,确认了只是普通感冒,才抬眼问了邢望一句:“发热的话是要打一针还是开点药?”   “开药吧。”邢望回答了当。   鉴于正在发热,而且早上吃过了早餐,邢望便在诊所内先服了一副药。   相比邢望淡定的心态,老太太却是又心疼又着急,走出诊所后不由得嗔怪了邢望一句:“你这孩子,怎么生病了都不跟外婆说,万一耽搁了怎么办?”   然后又断断续续地朝邢望念叨起来:“县医院离我们这里可是有三十多分钟路程的,以后身体不舒服了一定要和外婆外公说,还好有韩医师在,她开的药一般很快就能见效。感冒药吃了容易犯困,天气太冷了,我们先回家——乖仔,你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邢望听着外婆细致的叮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冯老先生也只是站在妻子和外孙的身后,关注着两人的互动,并不多言语。   邢望关上车门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生病期间疲惫的大脑却没能将答案搜索出来,索性便不再想了。   中午又吃了一副药,体温还未完全降下,雨雪天气却又开始了。   邢望抬起困倦的眼,手里捧着外婆刚刚塞给他的一杯热水,出神地望着屋外白茫茫的景色。   苍茫之间,青山看起来离他格外遥远,僻静的小镇里,惟余雨雪落下的声音。   现在是腊月,农历的十二月,是对于国人来说具有非凡意义的年末。万事万物的尾声总会让人遗憾与不舍,十二月对于国人来说却可能并非如此,因为每逢岁阑,阖家团圆的前奏也将随之响起,那象征着烟火、祝福以及与之相关的、温暖的一切。   在国外多年,邢望鲜少听起过这段前奏,却常常在此时回忆起往昔的十二月。   那是父母行程最紧张的时期,春节档上映的卖座电影、寒假爆火的电视剧,这样的话题间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那是被观众们戏称为“影视圈过大年”般欣欣向荣的盛况,而其起因仅仅源于父母对孩子的一句承诺,他们便提前完美完成了所有工作,好将新年的假期延长,用来陪伴他和兄长。   兄长……   邢望惊觉自己想起父母的同时,又想起俞冀安了。   他深知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那些遥远记忆中绚烂的烟花、祝福的话语以及一家人共同完成的团圆饭所冒出的热气里,除了父母以外,都有这样一个人的身影。   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想念起俞冀安,想念起这位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那人独自在国外研学多年未曾见他一面,却在父母离开之后回到了他身边,好像只是为了践行一个兄长的责任,和过去并无差别。   可是那是整整四年的年光啊,四年足以改变许多,他和俞冀安皆不是例外。他拾起了兄长早已放下的小提琴,俞冀安成为了商圈新贵,变得成熟稳重,却依然是周围人口中的天之骄子。   但是终归是不一样了,就像是青竹镇这场难得一见的雪。年幼时,他也如同今日捧雪而来的晨晨一样,将掌心的小小雪人递给少年时期的兄长,而今的他却只是枯坐于屋内,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切。   他恍惚间记起了外婆的一句喟叹——这场雪啊,已与这片故土阔别有十余年了。   邢望这样想着,药物却渐渐生效了,他只好将水杯搁置在了床头柜上,发觉床头柜的空间好像大了许多,只是未等他细想,困意便席卷而来。   良好的睡眠状态里,人是不常做梦的,可是这样的状态是邢望少有的,所以他并不奢求生病期间的好眠。   但是他没有料到今日会梦见遥远的童年。   那大抵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在青竹镇度假时发生的事情。   青竹镇是外婆的故土,二老在节假日时期便会回到青竹镇休憩,躲避酷热与严寒,纷争与喧哗,这里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最能令人放松心情、豁然开朗。   年幼时邢望不懂这些,只觉得小镇上的一切都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无论是那山间跃出的明亮太阳还是澄净月亮,日暮间飞过的蜻蜓或是在大城市里从未见过的飞鸟,亦或是一株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这些蓬勃的生命力令同样充满生机的小男孩分外向往。   父母因为工作仓促离开,他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生闷气,即便俞冀安进来也仍然被他无声驱赶。可是当他被自来熟的乡间伙伴们热情地拉着手冲向田野的时候,他心中对于陌生环境的不安、被父母冷落的难过便转而成为了飞鸟羽翼间抖落的烟尘,逐渐消散于这广阔的天地间。   这片天地赠予了孩童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于是即便早已聆听过家中长辈们的叮嘱,即便落日带来的光辉渐渐无法照亮田间的小路,他们也仍然不畏惧隐秘山林中窃窃私语的风声。   可是邢望会为此感到困扰,只因他没有料到天黑之后,他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还会待在这充满未知的野外。   他们手拉着手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虫鸣声于寂寥的夜里响起,杂草锐利的叶片割伤了邢望的手背与脸蛋,惧意蛰伏已久般从心底跳出水面,翻滚出惊涛骇浪。   只听夜中突兀地传来一声犬吠,惊得小孩们双腿一抖,终于,黑夜化成的足以禁锢牛犊的捕兽夹绊住了他们的脚踝,邢望突然被人撞倒,尚且稚嫩的身板在漆黑的夜风之中跌倒坠落。   倏忽间,邢望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令人无助起来,不论是身旁孩童们的哭闹、还是那渗入骨髓的寒意,甚至是头顶被浓密树木切碎了的月光,都扭曲成了恐怖梦境的具象。   他突然被莫大的苦楚砸中,那并非源于跌倒后终要面对的伤痛,而是他想起了父母兄长、外公外婆们神情悲怆的面孔。尚未直面过悲剧的孩童仍有着单纯而乐观的心性,如此负面的联想来源于遥远的未来,它乘着列车呼啸而至,期间经过自梦境延伸出来的破旧轨道,试图将现实中隐藏的思绪运往意识的中心。   孩童的衣衫被山林草木间积蓄的水汽所浸湿,手上也摸到了尖锐刺人的荆棘,正当他努力强忍着的眼泪一点点流出眼眶时,心中庞大的恐惧也开始压着他喘不过气来,可是紧接着,空洞的、仿若吃人巨口的黑暗中,迎来了耀眼的光明和竭力的呼喊。   那焦急的少年的嗓音是如此耳熟,他的哥哥在幽深的梦境中奋力喊着:“小希!小希——”   邢望终于从梦境之中脱离,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头顶悬挂着输液瓶,鼻翼间弥漫着药物的苦涩气息。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紧接着头晕目眩起来,口腔里苦涩而干燥。   ——又发热了。   邢望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转而确认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是白天所见的那家诊所的里屋,只因他白天进门后透过玻璃往里面望了一眼。   他准备走出里屋,却在此时听到了令他震惊到失措的、分外耳熟的声音。   “对,是在韩医师这里,您不是和我说镇上的医院夜里太冷了吗?而且环境也不是很好……嗯,还有三瓶点滴要输,您二老就别担心了,早点休息,今晚就由我来照顾小希。”   站在灯光下的男人如同典雅画卷中的一株梅树,面朝风雪、枝干峭劲。一身纯黑色风衣是遮盖住了华美雕塑的画布,只是雕塑流畅的线条依然能轻易撞入人们眼中,即便他的气质总是沉稳而冷冽。   电话貌似打完了,男人似有所感般转身看向诊所里屋,明亮灯光打在这人的面庞上,一双深邃眼睛里落了一层令人辨不清情绪的阴翳,看起来寂历而冷漠,如同倾轧梅梢的风雪,见到邢望醒来,冰雪才从棕色瞳仁中缓缓消融。   邢望惊愕到失语般盯着眼前这个人,以为自己仍然处于变化莫测的梦境之中,在惶然无助的深夜山林里,被兄长找到并且带回了人间。   然而突然闯入视野之中的年轻医师证实了他的猜想是错误的,俞冀安却在他怔愣之时走到了他面前,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发现他高烧未退后便低声哄着他:“小希,安心再睡一会吧,等下药水打完了,我们就回家。”   又是这样……   冰雪消融后露出的梅树带着令人着迷的香气,柔软的花朵蹭过他的鼻尖,邢望窥见了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温柔,自此更难逃离。阔别数日的想念更是在一瞬间倾泻出来,试图在邢望的双眼之中寻找存在感,好在被他及时压了回去。   邢望试图开口,喉咙间传来的痛感却制止了他,于是他只好抬头望着兄长的眼睛,点了点头。   脑袋沾到柔软枕巾后片刻,困意铩羽而归,虚浮着笼罩着他,于是他并没有再次沉沉睡去,而是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他梦见了颠簸的道路,夜色的脊背是如此嶙峋,从惊惶与不安之中,他开始听见一阵阵沉稳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和遥远的犬吠一齐散在了风里。   风铃声响在头顶,他待在卧室里写着寒假作业,兄长在一旁温习课业,时不时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小学的知识于他而言早已熟稔于心,他翻开崭新的书本,偶然之间看到一首诗。   时隔多年,他已经不再记得那首诗歌的名字,却仍然记得当时兄长温声朗诵诗歌的模样,橘色灯光下,兄长念起那首诗,本欲同他讲起诗歌的释义,却听到了骤然响起的犬吠声。   他被兄长领着下了楼,外公打开了客厅大门,外婆依偎在外公身边,温暖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   屋侧有一条不算宽阔的山道,围了安全的栅栏,路上铺了一层防滑又有质感的仿木制台阶,车辆自然是上不来的,邢望在漆黑的雪夜之中,依稀看见了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竟是他那时至年末终于归家的父母。   邢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兄长背在背上,不远处是外公外婆的老屋,橘色夜灯静默亮着,如同留在热土中等待已久的故人。   这雪夜是如此寂静,寂静到即便犬吠声足以响彻山野,他也仍然能够听清兄长的心跳声。   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高热退后的眼眶格外得干涩,邢望小心翼翼地将头埋进了俞冀安的颈间,眼睛阖上的片刻,他蓦地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诗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今啊,他们都是归人。 第3章 辞旧   深夜照旧雨雪交加,气温骤降,即便邢望已经快睡沉了,也还是发觉到了几分寒冷,他试图蜷缩起身体,蓄积厚棉被里的暖意,也因此并没有睡得很安稳。   更遑论身体本就不大舒服,冰凉的手脚在被子里便更加不老实起来。   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今夜他的身侧似乎多了一份热源,挺拔的身躯蕴含着令人企盼已久的温暖与热意,邢望晕晕沉沉中靠了过去,如同在极地冰川间艰难跋涉的旅人骤然回到了太阳垂爱的温带陆地,身心都熨帖了起来。   这份温暖令邢望眷恋且不舍,仿佛回到了往昔岁月,那时兄长格外关爱年幼的他,在南方冰冷的冬夜中,就这样拥着他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再次醒来时邢望正窝在被子里,睁开双眼后又迅速阖上,明明病去如抽丝,大脑却已然疯狂运转起来——   昨晚他又发热了。   昨晚他去诊所挂水去了。   昨晚陪他挂水的人是俞冀安。   昨晚俞冀安回来了。   应该不是什么发热并发症,那也不应该是幻觉,所以他的兄长昨夜真的回来了——身侧残留的热源是如此的真实,衬着冬日冰冷的晨曦都显得虚幻起来。   他模糊的印象里,昨晚从诊所回家后,他还听到了外婆和兄长的对话。   “冀安你回来的仓促,近几日都在下雨,房间还没收拾呢……”   “我可以先在小希那里歇息一晚,他今晚也得有人守着……”   ——所以确实不是幻觉。   回到青竹镇后,邢望的作息调整得很好,早睡早起,生物钟到点就响,也鲜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今早却有了赖床的念头。   毕竟就身侧残留的温度而言,对方兴许没有比他早起多久。   ——能把时间错开多少是多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邢望甚至自己都有些恍惚。   最后还是闹钟响起来,声音将邢望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从床上坐起,转而神色怔愣了一下——床头柜上正放着一盏崭新的台灯。   雪夜过后的山中小城依旧安静,就连雨声也停了,邢望下楼时习惯往窗外看去,老宅所处的地势较高,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怎么那么早就起了,不多休息一会?”   目光正逡巡着山中晨雾,昨夜萦绕在耳畔的熟悉嗓音却陡然响起。   邢望猝不及防回头一看,便见俞冀安正站在楼梯拐角处,手臂间挽着一件大衣,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他站在上方,俞冀安站在下方,楼梯拐角处也有窗户,逐渐温暖起来的日光融化在了兄长身上,仿若金色的细纱,衬着身带风雪的男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昨天已经睡了很久了。”邢望不知怎的回了话,许是因为阳光很耀眼,他窥见了男人仰头注视他时,眉梢携带的些许笑意,话都比平日多了些,“哥,早上好,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刚落,邢望便觉得自己想岔了。   这是他的家,自然也是俞冀安的家,兄长回家是很正常的事。   俞冀安却像是看出了邢望眉间的懊恼,所以没有回答,只是边转身朝楼下走去,边说道:“今早外婆煮了汤圆,我怕你吃不习惯太甜的,之前你不是一直很惦记镇上那家早餐店的饺子吗?”   发现邢望没有跟上来,俞冀安别回头,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怎么了,退烧后早上没有胃口?”   所以他没有问自己有没有退烧,是因为早上就替自己量过了吗?邢望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兄长的步伐。   许是因为脚步太匆匆,致使他忽略了心底泛起的些许涟漪。   小城镇的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对于困于天气怠于出门的人来说。   许是因为久未见面了,饭后外婆便拉过了俞冀安,开始同他聊起近况。   邢望坐在一旁喝着热茶,若有所思般垂了眸,只因他觉得眼前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好像跟他刚回来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外婆也是这样,紧紧拉着他的手,轻声问他,今年打算在国内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学业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   当时外婆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回答的时候心里发涩。   其实不难理解老人家的心情,父母去世后,他和兄长久居国外,他其实还有个舅舅,只是对方同样工作繁忙。作为二老的外孙,邢望近几年陪在外公外婆身侧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这也是邢望回国后时常感觉懊悔的一点。   “外婆,我们来到青竹镇才是‘回来’,去国外是‘出去’。”   邢望正思绪万千,便听见了俞冀安的话,老太太显然没有料到大外孙会这么回她,眉眼弯弯、笑了出声:“是啊是啊,冀安说得对,是外婆想岔了,外婆身边就是你和小希的家,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是别跟这次一样,回来了也不和外婆说一声。”   明明是看起来一贯冷漠淡然的人,现今在老太太面前却认错似地跟着笑了起来:“那不是归心似箭吗?”   热气氤氲在眼睫,入口的茶有些微苦,邢望却觉得身心都暖了起来,眼前温情的画面被眼睛收录,从心底汩汩冒出甘泉。   相比同样寡言少语的自己,兄长的话语实在充满了奇妙的魔法。   正感叹着,便听外婆蓦地朝自己问道:“小希呢,今年怎么不是和哥哥一起回来的?”   ?   这个问题不是已经问过他了吗?当时他是怎么和老太太说来着?   好像是以俞冀安工作忙为借口,谈起自己毕业了,在兄长身边闲着让他操心不说,还帮不上什么忙,又刚好想念外婆外公了,所以就先回家了。   的确是个好理由,但是那得是在俞冀安不在场的时候,邢望才能答得顺其自然。毕竟不论如何粉饰,他都深知自己突然回国的原因,而那是无法同家人言说的。   许是看出来他刚刚心不在焉的样子,俞冀安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谁知今早外出了一段时间的冯老先生正好回来,和外婆提起另外一件事。   青竹镇有旧俗,年末祭祖,辞旧迎新。   近几日镇上其实已经能时不时听见几声爆竹声了,年前祭祖燃放爆竹,也是此地传统。   临近除夕,这也确实是件急需安排上的大事。   只是提到祭祖扫墓,难免令邢望回想起一些往事。   纵使家中气氛和睦融洽,时间也已经向前行走了多年,有些伤痛仍然难以抹平,旧时父母伉俪情深的画面时常涌上心头,即便没有人刻意提起,他们也默契地想起了那二人。   那时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在雨中哭得仿佛要和老天爷较量个高下,最终在兄长坚硬温暖的拥抱下得到庇护,只是悲怆的思绪是任何城墙都无法隔绝的,那是在一个又一个不眠黑夜里愈发沉重的感情,是至今都未释怀的存在。   邢望放下杯子之后,手指不由自主地想要紧紧攥起,却未料他又听见了俞冀安的声音。   “我回镇上之前,已经去晔城看过爸妈了。”   闻言,邢望抬头看向俞冀安。   “近日雨雪天气频发,道路冰封受阻,现在赶回晔城显然是不太明智的决定。”俞冀安朝二老说道,“所以我下了飞机后,便先去墓园看了爸妈,”   “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在墓前放下了一束花,是束粉色郁金香。”   说这话的时候,俞冀安的视线便只落在邢望身上了。   毕竟只有他们知道,天性浪漫的妈妈最是钟爱粉色郁金香,于是爸爸爱屋及乌,但这是他们一家人才知道的事,即便是外公外婆,大抵也以为女儿喜爱的是儿时栽种的那株清昙。   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回国之后,邢望同样去了一趟墓园,挑选了一束粉色郁金香的永生花,放在终年冰冷的墓前,希望那热烈且永恒的爱意化作具象,代替他与兄长,陪伴长眠于地底的父母,度过这个寂寥的寒冬。   天气稍敛,刚看过天气预报的冯老先生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打算让两位晚辈第二天跟着去祭祖。   翌日天气晴朗,过了这天要连着几日降雨,之后便是除夕了。   今年祭祖倒是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多少受了之前雨雪天气影响,去的地方怕是没有往年多。   深山之中,旧时都是流行土葬,墓地零散,祭祖之时都是要上山的。   在晔城长大的年轻人对此经验匮乏,邢望虽知晓这一习俗,却没有和长辈同行过,反倒是年长他好几岁的俞冀安偶然去过。   山路其实并不陡峭,冯家资产颇丰,将路修整得比一般山路平整安全许多,至于为什么没有迁墓,邢望扶着老太太,心想估计是老人家有他们的考究。   青竹镇是外婆故土,外公年轻时双亲撒手人寰,那边的亲戚也断了联系,而二老年轻时不常在青竹镇居住,故而即便邻里之间多为亲戚,也少有走动。   时间有些仓促,所以这次跟着二老同去祭祖的只有邢望和俞冀安,人少了反而让邢望更自在了。   路上偶有陡坡也很正常,跟平常爬山一样,更遑论青竹镇景致不错,虽逢深冬,整座山却并没有彻底进入冬眠,茂林修竹在一片空茫间更是打眼。   二老身体康健,走起山路来和平日相比没有区别,一开始邢望还上前搀扶着,过了会儿老太太就不乐意了,让邢望和他哥一起,拿好祭拜用的东西就行了。   深山草木奇多,邢望从小就难以抵挡此间奇花异草的魅力,那时遇到不认识的就缠着知识渊博的外公问,外孙好奇心强和自己说话也多了,老先生面上看不出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奈何小时候的邢小希太磨人,看到喜欢的花花草草便想挖了回家种上,偏生冯家莳花弄草的基因是一点都没遗传上,导致家里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二老想救都没能救回来。   刚刚邢望待在二老身侧,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问东问西,好像成熟了不少,视线却没能从路过的一株兰草上面移开,老太太自然看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开始佯装不耐烦起来,连忙将邢望丢给了他哥。   俞冀安走在后面将此情此景看得清清楚楚,当年二老“望草兴叹”的样子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有些忍俊不禁起来。   邢望一转头便看见他哥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心里虽然不明白原因,却不妨碍他板着一张脸,耳尖通红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这不苟言笑的样子是在给他哥甩脸色呢。   俞冀安却觉得眼前面无表情的人,和幼时那个神情鲜活的邢小希相差无几——还是小孩子呢,顶多话没有那么多了而已。   二老此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俩外孙体验一下当地风土人情,至于更多的,就只能他们自己想了。   行此山间,祭拜祖先早已不是唯一的目的。   坚硬的墓碑其实并非沧海桑田的见证者,因为碑上的铭文会漫漶模糊,然而邢望看过的这些墓碑上都压着今年清明时分的纸钱,哪怕外婆和他谈起,那里长眠着的是外婆的爷爷奶奶。   邢望仍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尽管逝者的生卒年月离他格外遥远,长辈的姓名以及子孙后代的名字也令他深感陌生,但这墓地无疑被修葺得很好,好到他在岁月无情的洪流之中,仍能窥见那些久远的韶光。   【作者有话说】   邢小希只是看看野生兰花,没有挖过!   保护野生动植物人人有责! 第4章 访客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仿佛郁结已久的诗人在畅饮之后一气呵成的佳作。屋内乐声在雨帘和窗牗的重重遮掩下,甚至比屋外的青山还要空寂微茫。   今日有客来访。   邢望从兄长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从小提琴构造的悠远世界之中脱离。   俞冀安听到乐声戛然而止,仿佛故事已经没了后文,这才敲响了邢望的房门。   “是外婆的学生,京城来的。”   听到俞冀安的话,邢望露出了更加不解的表情。   俞冀安从那表情里看出了邢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不是快过年了吗?什么事还能跨过大半个国家过来?   “或许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对方似乎很想认识你。”   邢望对此更加疑惑,投身国画创作领域的外婆亦是一名美术教育家,和同样站在三尺讲台授业解惑的外公一起做到了真正的桃李遍天下,邢望印象中,家中的信件常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寄件方来自天南地北——那么问题来了,外婆的学生——一名画家,为什么会想要认识他?   下楼之后邢望便隐隐约约听见了陌生的声音,是中年女性的声音,说话轻而缓,而等邢望见到那人,便觉得人如其声。坐在外婆身边的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秀发乌黑靓丽,面容娟好。   邢望想到了前几日见到的另外一个人——镇上诊所的那名女医师。或许是因为外婆的审美倾向于这一类型呢?不然邢望很难在短短几天内见到两位如此相似的人物。   只是那位女医师沉静如水,眼前的女士却悠然如远山,而经过外婆的介绍,邢望也得知了她的姓名。   钟远岫。   倒是有些耳熟。   或许是曾经写过信件给外婆,又或者他曾碰巧听过她的姓名?   “小希应该是没印象了,这是之前和你妈妈共事过的阿姨,她们当时合作的那部电视剧叫《雁碛难》,她是导演。”   老太太一句话就让邢望的脑子转了几个弯。   《雁碛难》,他是知道这部剧的,剧拍出来的时候他才读小学,所以小时候并没有看得很明白,只记得那是妈妈写完后最忐忑的一部剧,期间为了能让妈妈寻找灵感,爸爸甚至还做主带着他们一家子跑到大西北旅游。   《雁碛难》是一部古装武侠剧,虽然讲述江湖故事,却将视线投注于北方边塞,是很经典的侠客救国剧情,围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展开所有的故事叙述。但其实这并非冯照影擅长的题材,因为就传统观念而来,江湖故事充满着酒与血的气味,飒爽而明快,就连恩怨情仇也是大开大合的,同她以往擅长的文艺题材截然不同,但是剧播出来反响意外的好,甚至超出了观众期望。   在一年前,邢望将父母所有的作品都看完了,自然也包括这部《雁碛难》。或许在剧情方面它不如其他经典跌宕起伏,埋的伏笔却都是令人潸然泪下,是至今媒体盘点古装虐心桥段仍会提到的剧。   他看剧的时候并未关注到导演,现在外婆和他讲起眼前这位温婉恬淡的女士是血泪同流的《雁碛难》的导演——这种反差还是让他怔愣了一瞬。   “岁月如梭,阿影的小孩儿都已经那么大了?”   钟远岫带着长辈特有的目光端详着邢望的眉眼,转而和老太太说:“老师,剩下的就让我来说吧。”   “虽然老师刚刚已经介绍过了,但是我还是想同你介绍一下我自己。”   钟远岫望向邢望那双黑眸的时候,其中的静穆令她有些难以揣摩,但是一想到这是故友的孩子,年纪都能当她儿子了,心态便放平了。   “我叫钟远岫,你可以叫我钟阿姨。阿姨之前从事美术创作,是你外婆的学生,所以和你妈妈相熟,后来发生了点意外,便改行做编导了。”   “这次我来这儿的原因已经和你外婆说过了。”钟远岫转过头看向在邢望一旁静坐着的俞冀安,“当时这位俞先生也刚好在,只是当时我和你外婆谈的时候并没有涉及到你。”   邢望闻言下意识朝俞冀安看过去,默契地和俞冀安对视上了。   兄长并没有听到眼前这位钟女士想要认识他的原因,邢望心想:但是以兄长敏锐的洞察力,或许已经猜到了。   “青竹镇离京城很远,我也是听老师提起才知道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或许是这里同我有些缘分吧,后来家中也有亲戚来到青竹镇工作。这次我来这儿是为了采风来着,可惜前段时间过于忙碌,等到今天准备回京城了,才腾出时间上门拜访老师。”钟远岫略带歉意地说道:“希望老师不要怪罪。”   老太太对此很宽容:“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我和你师公虽然年纪大了,日子还是过的很舒心的,所以你们这些小辈也用不着操心我俩,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钟远岫点了点头,转而对着邢望诚心夸赞:“阿姨来的时候,恰巧听见了音乐声——那是很悠扬的声音,我想平日里要听这样水准的音乐,应当是要我付费买票才行。”   面对夸赞邢望虚心接受,至于后半句玩笑,他不置可否。   老实说,和情商高、处事温和的人相处会很舒适,这也大抵是外婆偏爱于与这类人交往的原因,但是眼下邢望有些略微的倦意,幸好,钟远岫已经进入了正题。   “阿姨的一位同行正在寻找合适的小提琴手。他原本的意向,是找一个能演奏小提琴的演员,但是惭愧的是,眼下没有一个能入他眼的,所以他将目光放在了专业小提琴手身上,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来参演他的电影。”   钟远岫很认真地对邢望说,“而阿姨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   “我从很早之前,在和你的母亲的往来中就已经知晓了你的存在,她和我聊起你时,脸上都是引以为豪的笑容。”   听到这里,邢望原本泰然自若的模样才变得聚精会神起来,吸引他的不是他人对他的赞许,而是他人言语中鲜活的父母。   钟远岫此次来访的原因他终于完全知悉。   “可是很抱歉,钟阿姨,对于影视行业,我志不在此。”   邢望几乎没有思索便做出了回答。   钟远岫或许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直截了当,一时之间客厅的气氛都没有方才融洽了。   俞冀安并非不会打圆场,只是他明白,眼前这件事只能邢小希自己做主,更何况老太太都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对这个不感兴趣的话。”钟远岫沉吟了片刻,打算曲线救国,“或者你会对传统文化略有兴趣呢?”   “阿姨只是受人所托,你对此没有想法的话,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眼下我自己手上还有一个项目,是类似单元剧的题材,属于一档国风企划,旨在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具体的阿姨不方便透露。”   钟远岫的眼神和言辞是恰到好处的真挚与热切:“如果你愿意的话,来当阿姨单元剧的主角,每一单元的时间不长,试一下也无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邢望似乎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钟远岫的态度很明确了,甚至不介意让他拿这个企划试水,也要邀请他。   邢望心里叹着气,没有将无奈的模样表露出来:“我会考虑的。”   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的回复,钟远岫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来的时候老师就已经告知过她,让她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那时候她还纳闷,小孩的父母都是演艺圈的佼佼者,从小耳濡目染,应该不至于拒绝她才对。   却没成想老师一语成谶,只不过她手上还有一个项目,这次采风也是为了这部单元剧,而她看到邢望的第一眼,她所苦恼的找不到合适演员的那个角色,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着落。   最后的恳求表面上是她的退而求其次,谁知这是图穷匕见呢?   钟阿姨丝毫不觉得愧疚,毕竟这小孩儿清隽冷淡的模样实在符合她对角色的想像。   好不容易送走了钟远岫,邢望便开始坐在门口发起呆来。   隔壁晨晨家养的田园犬老想过来蹭他裤脚,邢望没搭理这只毛色油光水亮的小狗。   今天下的雨还没停,这家伙一身黄毛湿漉漉的,谁知道在外面怎么折腾的,何况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心思跟它玩。   家里没有养宠物,外公对毛孩子过敏,外婆也迁就他,平日这只田园犬是不会踏进院门的,谁知刚刚钟远岫出去的时候,院门没及时关上,小狗就偷偷摸摸溜进来了。   小狗貌似很喜欢邢望,然而邢望现在在想办法把小狗赶出自家院子,不然等下外公又要喷嚏连天了。   冷酷无情的邢小希找到了之前晨晨给他的狗狗玩具,藤条编的小球,小狗自然认得,以为他要和自己玩了,尾巴摇得可欢儿。   “黄豆。”邢望拿藤球逗它,瞄了一眼隔壁院子,没人,立马把藤球往隔壁一扔,黄豆反应迅速,拔腿就跑。   黄豆一出院子,邢望便把院门闩上了。   等小狗反应过来时,为时晚矣,邢望看着小狗在小院门口近乎目瞪口呆的模样,嘴角上扬起来。   压根没有发现自己方才匆匆跑去关院门,尚未消停的小雨已经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邢望站在屋檐下,似有所感般回过头,便见兄长正倚着门瞧着他,唇角微弯。   他这是看了多久?   邢望一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傻事,笑容近乎要僵在脸上了。   谁知俞冀安只是维持着笑意和他说道:“进屋里擦头发,等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小院里又恢复了一片静默,只剩下雨声在叨扰。 第5章 遗产   邢望走进屋里后,干燥的毛巾落在了头顶,将他的视线遮住了一半。   他感觉到兄长的手掌隔着毛巾压在他的头发上,冬季的雨似乎都不冷了,只剩掌心温暖的热度。   真奇怪,头发不应该有感觉的才对。   “小希。”   俞冀安唤着他的名字:“你知道刚刚那个钟女士是什么来头吗?”   “嗯?”   邢望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兄长会问起这个:“不是说她是导演吗?”   “嗯,不过重要的不是她导演的身份,而是她手上的那部单元剧。”   见些许潮湿的发丝已经擦得差不多了,俞冀安便拿下了毛巾,视野重新变得开阔,邢望下意识抬起头,这让俞冀安看清了他明亮的眼睛。   “钟远岫说她不便透露详情,应当是想给你留点悬念。”俞冀安并没有犹豫,直接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那部单元剧我也有投资。”   一句话让邢望短暂地失语了片刻:“但是她应该不知道吧?”   “是的,相关工作不是我去接洽的。”毕竟公司底下又不是养着一堆闲人,“但是项目谈下来后,也还是送到了我这里。”   “这是能跟我说的吗?”邢望连忙打断了兄长,“涉及保密的话还是算了,我又不感兴趣。”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看着邢望谨慎的样子,俞冀安有片刻失笑,“那就先去书房里吧,我给你看样东西。”   跟着俞冀安踏上楼梯,邢望的心湖其实并不平静,从兄长回来那天开始他就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兄长问起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这份不安是从一个令人忐忑的夜晚里诞生出来的,所以与其说他在害怕俞冀安问他回来的原因,不如说他真正顾虑的,是那天晚上俞冀安还记得多少——最好因为酒精的影响什么都不记得了,毕竟他甚至拟不出任何能够回应的腹稿。   一想到这里,邢望的指尖就开始发麻发烫起来。   幸好开窗的书房空气流通正常,不然那点热度怕是又要攀升到他的心头,致使心神都不稳定了。   老屋占地面积挺大,毕竟邢长空夫妇还在的时候,这间屋子刚好够家里所有人居住,光是书房就有两个,二三楼各一个,现在分别是二老和俞冀安在使用。   邢望两个书房都去过,毕竟外婆会在二楼书房作画,那里打开窗户就是后院的竹林,里面放了许多史书——都是外公的,笔墨纸砚一一俱全,墨香常年溢满整个书斋。   至于眼下他们待的这个书房,原先是妈妈写剧本的地方,后来给兄长办公用了,因为不常在此居住,所以使用的痕迹很少。   实木书柜上放了许多名著小说,角落里放了暖橘色的沙发和玻璃茶几,小时候邢望会在妈妈创作的时候待在一旁看书——其实名著看的不多,那时候他喜欢看漫画,现在小沙发旁的书架上还放着一排他以前看过的漫画书。   俞冀安的确回来得仓促,不过这不影响他的整理癖发作,这让他找起东西来毫不费劲,而邢望习惯在小沙发那里坐下,小茶几上还放着新鲜水果,是这个季节还能在小镇上买到的红提和橘子,他想起今早好像有看见兄长洗提子……   正想着,兄长已经拿着几份文件走了过来,小沙发能坐下两个人,他便在邢望右手边坐下,将文件放到了邢望面前。   邢望在俞冀安的目光示意下打开了文件——A4纸上的字眼明明如此单刀直入,他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应该知道,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开始创业,当时爸妈给了我一笔资金,为了让我收下,他们和我说这是一笔投资。”俞冀安徐徐道来,“所以爸妈在我的公司里享有一笔股份……他们去世之后,这笔股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留给你的遗产。”   听到这里,邢望才从五年前浑浑噩噩的记忆里翻找到了这部分内容,父母给他留下了巨额遗产,只是当年他因为父母离世悲痛不已,所以律师当时和他说了什么,他早已记不清了。   他没有想到父母留下的遗产里还包括兄长公司的股份。   “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起,是因为你还在念书。”   俞冀安见到对方听完后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和往常一样抚了抚他的发,嗓音轻缓,带着安慰意味:“但是现在你已经毕业了,就算作为哥哥,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未来。只是你切记,不论你是想继续坚持音乐创作,还是从事别的领域,这些遗产都会是你的底气。”   似乎觉得说得不够,俞冀安又添了一句:“还有我,也会是你的底气。”   邢望当然知道,其实在很早之前,兄长就已经是他的底气了,只是自己知道是一会回事,从兄长口中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直白到就像是一句承诺的话,让他久悬的心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   以他的能力当然靠着自己就足够了,他没有top癌,但是谁不想攀爬得更高一点呢?只是他自己给的底气到底是和俞冀安给的不一样。   他自己的底气,让他能脚踏实地往前走,只是途径高山或者深渊,路遇猛虎或是陷阱,这些困境会让他走得慢一点、久一点。   俞冀安给的底气,是让他披荆斩棘、一往直前的诱因,他会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将沿途摘下的蔷薇,别在俞冀安的衣襟上——这将昭示出他隐秘的窃喜。   可是现在不能让兄长有所察觉,所以邢望只能露出自在的笑意,应上一句:“哥,我知道了。”   俞冀安向来会对邢望展现出十一分的宽容,此时却像是不满足于这一句应和,他想起回来前和文光咏的对话。   他的好友苦恼于在校早恋的妹妹,心里操心的不得了:“早恋也就算了,问题是她不思进取啊,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成绩差我可以包容,问题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可把我愁死了。”   他一贯以沉默作答。   “你呢,就一点都不操心你弟吗?”   “他很有主见。”   “再有主见也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才二十岁呢,你就没有问过他以后想去做什么?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   俞冀安心想,或许他在这一方面确实做得不如好友周到,所以此时面对自己天资聪颖的弟弟,不由得问出了许多家长共同的问题:“小希,关于将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邢望如实回答:“我想先签约一家唱片公司或者乐团,之前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学长,他们家族经营的一支乐团曾经向我发过邀请,只不过我还在考虑……”   因为平日生活低调,所以即便邢望早已名声大噪,也少有能和他接触到的公司。   听着邢望对自己未来的描绘,俞冀安蓦然发觉到了一个事实——这孩子是真的打算一辈子献身音乐了。   这不是什么坏事,事实上,冯家每个人似乎都在自己的行业里坚守了一生。冯老爷子一生致力于历史研究,现在仍有下墓考古的时候,老太太在画布上呕心沥血了一辈子,就连邢长空夫妇去世前也仍然在为一部作品殚精竭虑。   这无疑是令人敬佩的。   但是俞冀安想到的是,这是不是邢望真正喜欢的。   邢望回绝钟远岫时用了一句“志不在此”,但是俞冀安不确定,小提琴是否是邢望的志趣所在,他开始后悔那么晚才关注到这个问题的深重性,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弟弟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才去学习的小提琴。   “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俞冀安几乎没有思考,便已经将话问了出来。   邢望心想,能为了在意的人完成理想,这当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   “喜欢。”邢望不明所以地看向兄长,“从小就喜欢,不是吗?”   不是的。   俞冀安记得,当时为了哄年纪小又捣蛋的邢小希,母亲曾经为小孩儿特制了一部剧本,演出人员固定都是家里人,当时小孩明明演得兴高采烈,和父亲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仿佛就是下一任邢影帝了。   虽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但是当时已经十字开头的俞冀安不会看错小孩儿脸上热爱的神情。   邢望不知怎的,从兄长脸上看到了后悔的情绪,只是表现得很淡,仿佛不太想让他看见。   他并非迟钝心粗的人,更遑论平日情绪波动不明显的人在他眼前稍微倾泻出一点波澜,他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那表演呢?”俞冀安蹙着眉,仿佛是为了确定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也很喜欢吗?”   “哥。”听到这里,邢望总算明白兄长现在操心的事情是什么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很难看到俞冀安这样刨根问底的样子,所以邢望也没有把话说死:“或许我现在还有点喜欢表演……”   只是没有爸妈在的话,这只是一种寄托思念的方式罢了。   他曾经在数个月内看完了父母的所有作品,只是为了追寻其中父母的名字和面孔,好让自己脑海中渐渐模糊的、关于父母的记忆变得重新深刻。   但是说起来,让华国电影大放异彩,影视水平站到世界顶尖位置上去,这又何尝不是父母的理想呢?   邢望心中松动。他能为了兄长,站到世界顶尖舞台去演奏小提琴,那为什么——他不能为了父母,让国家表演行业增加一捧新鲜血液呢?   邢望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和自我展开的战争,等到硝烟散去了,他便迎着日光,朝俞冀安问道:“哥,或许我对此还是感兴趣的——你能和我说说,钟阿姨手上的那部单元剧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他仍然记得上楼前,兄长匆匆结束的话题。   “当然可以。”俞冀安没有放过邢望脸上的神情变化,虽然这很突然,但是他欣然接受了邢望的转变,“作为公司股东,这是你理应享有的权利。” 第6章 新年   “这是一档由国家台和各大传媒影视公司发起的国风企划,聚焦有关民族文化的影视创作……”   “主题名为【若许凡枝,意气风流】,下属有两个专题,一为江流篇,以含有国风元素的影视剧为主,其中包括几大公司联袂制作的巨制以及一些小成本短剧;二为青山篇,以宣传传统文化为主,强调内容必须严谨且尊重历史,对于班组的要求会更高……”   “钟远岫手上的那部单元剧便是属于青山篇,我记得是和民族传统节日有关……”   邢望脑海里回放着兄长陈述的内容,手中握着的笔将桌面上的“若许凡枝,意气风流”几个字圈起,转而看了看“传统节日”这几个字眼,不禁觉得有些新奇了。   钟远岫走前留下了名片,同兄长交谈完后,邢望便将电话打给了她,目前看来,这是一个令他心生期许的决定。   对方同他约好年后细讨,不出意外的话等到过完年就能签下合同,等到那个时候就能见到这个剧组的庐山真面目了。   接下来邢望唯一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收拾好一切,准备迎接农历新年的到来。   春节将至,游子归乡,青竹镇渐渐热闹了起来,路上经常能见到各个省份开头的车牌号,道路不免阻塞。   小院里,邢望正在和外公对弈,便听外婆说起这个话题。   “你舅舅他们也会回来。”   他执起白子,便听老太太在旁边和俞冀安念叨起来:“路上堵着呢,估计也就刚好除夕晚上到。”   天气预报并不准确,今天开始天气便晴了,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俞冀安在陪外婆收拾院子里的枯草断木,前几日的雨雪天气打伤了不少花花草草,只剩下一些耐寒植物还在顽强立着。   这个季节,到处都是连绵成一片的单调灰白,小院里倒是还有一些斑斓颜色。   冬青叶子苍翠欲滴,院子里种了三株,墙角一株,院门两边各一株,墙角那株年纪最大,枝桠间结着红色的小果。   沿着篱笆种了一丛角堇,越冬之后竟然还顽强地开了零零散散的花,或紫或白很是养眼。   然后是最常见的麦冬,仍然坠着粒粒小花的月桂,以及一株开得最好的山茶。   “哎呀,当时那人还以为这是油茶树,我就说是山茶吧,现在开的花多好看。”   老太太对着俞冀安感叹道:“还好那天冀安拿回来种上了。”   “是外婆您眼光好。”   看着状若伞盖的花树,以及那娇嫩又艳丽的花朵,俞冀安轻笑了一下,别回头下意识地找寻邢望的身影,便见弟弟已经看向了他和外婆这边。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瞬,那边的外公似乎在责怪小外孙走神,不太高兴地瞥了大外孙一眼。   其实院子里的花草并不都是二老种的,从二老的长辈开始,就有莳花弄草的习惯,于是冯家等到小孩儿定性了,就会让他们在院子里种点什么。   这株山茶便是俞冀安种下的,当时外婆带着他赶集回来,碰上村里的人破口大骂那卖花的商贩,说人家拿油茶树糊弄人,外婆上去一看就知道这是山茶树,那人却气得将树往旁边一丢,俞冀安便捡回来种上了。   细细想来,这株山茶和邢望年纪一般大,如今这花树开得很好,明明是如此热烈的红色,却只在冷风中谦逊得开放。   要问起邢望种的?   当时糟蹋了那么多花花草草,小孩儿大抵也明白自己没有什么天分,他看过本地一种长在河边湿地的水草,开着长条状淡紫的花,而且很好养活,随便扔在哪里,只要有泥土就能生长,所以邢望就挖了一簇回家种上,第一次开花就让小孩儿开心的不得了。现在水草当然还活着,只是疯长得厉害,时不时需要二老帮忙打理。   老屋翻新修葺过,院子里的风景却留存得很好,一楼的窗台上还摆着两盆水仙,在北风中无人问津却自得其乐,毕竟光阴正好。   除夕这天,冯明烁并非一个人回来,他早已成家,妻子是曾经一度爆火的唱作人曲悦,夫妻俩只有一个孩子。   邢望出门迎接的时候便被直直冲过来的小少年抱住了,许是小少年跑过来的速度过快,冯明烁夫妇没有拦住,邢望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难免向后趔趄了一下,好在站在他身后的俞冀安帮忙扶了一把。   冯明烁额角青筋暴动,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冯晴窗!”   邢望听见名字才缓过来,这小少爷正是舅舅的小孩儿,他的表弟。   听见父亲喊他名字,小少年才抬起头,看见邢望一脸无奈的样子,便郁闷地吸了吸鼻子——他这不是太久没见到小希哥有些激动过头了吗?老爸吵吵什么,这让他在小希哥这里多没面子。   身后的俞冀安向夫妇俩问好,邢望反应过来也跟着喊了一声,这短暂的吸引了夫妇俩的注意力。   老太太连忙亲亲热热地揽过小少年的肩膀,语气里却是教训的意味:“你这冲过来的力气,也不怕把你小希哥撞伤,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邢望自然也听见了,他在心里反驳:外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差?   今年过节,一家人算是聚得最齐的一次,毕竟往年俞冀安和邢望未必回来。   “小希这次回来可帮了不少忙呢。”老太太对外孙的夸奖毫不吝啬,“年货都是他帮着我一起去添置的。”   这话不假,毕竟当时俞冀安在书房里处理公司的事,因为是回外婆家,所以他没有带助理,公司也按法定节假日放假了,只剩下一些突发情况需要他来决定。   “这次回来应该是打算在国内常住了吧?”   冯明烁朝着自家外甥问道。   邢望应了一声是。   俞冀安倒是提起国外的公司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年后再忙碌一段时间就能在国内安顿下来了。   冯老先生将笔墨纸砚搬到客厅,蘸墨挥笔,一气呵成。   “可以贴春联了。”   因为冯明烁夫妇回来得比预计要早,所以便把这个仪式感留到了现在。   除了春联,还有老太太剪的窗花,毕竟没有去旅游的话,在家里的退休生活实在得找些有趣的事情来做。   家里俞冀安最高,所以横批都是他贴的,邢望正想着去帮忙,便被老太太喊去了厨房。   南方不兴吃饺子,但是家里好几位都在北方久居过,所以老太太还是擀了面皮,馅料摘自菜园子里的新鲜蔬菜,还有集市里买的土猪肉,脆爽和油香配合得恰到好处,只是老太太觉得她和儿媳妇两人包太慢了,便将邢望拉了过来。   毕竟这个外孙之前也有和她学过,包出的饺子勉勉强强能合格。   厨房窗户已经打开,邢望去清洗蔬菜的时候听见轻敲玻璃的声音,抬起头便看见俞冀安正站在窗外。   “拿温水洗。”俞冀安低头嘱咐道。   邢望看着洗得有些通红的手指,想说自己并没有感觉多冷,或许是在小镇待久了,他竟险些忘了,他这演奏小提琴的双手,有时候确实精贵得要死。   毕竟比起俞冀安,他做的家务的确少得可怜。   等到邢望忙碌完,再次抬起头,便看见窗户已经被阖上了,贴上了精巧的红色窗花,夜色与凉风都被挡在了外边,俞冀安也已经走了。   一阵忙活,年夜饭被端上了桌,有的人家吃得早,爆竹声阵阵响过。   邢望和俞冀安坐在一起,兄长还是会下意识照顾他,明明过完年就又要大一岁了,却仍被当做小孩儿一样。   但是邢望并不推拒,不论是俞冀安对他的未来操心的态度,还是刚才厨房里的一句叮嘱,或者是现在餐桌上夹菜的动作,都是细致又温暖的。   守岁的时候,客厅里放着春晚,他却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俞冀安仍然坐在他身侧,给他剥了一个甜甜的橘子,就这样放在他的掌心。   邢望的视线停留在俞冀安的侧脸,因为他正在和舅舅说着话。   交谈的内容是令他陌生的领域,不过他并不觉得枯燥,或许是因为俞冀安的声音和缓而低沉,像是梦中传来的乐声。   直到屋外传来惊响,一瞬间炸开的光亮照亮了这个黑夜,彩色的、耀眼的烟花,如同密密麻麻的针线,刺满了整片天幕。   邢望下意识去看时钟,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此般绚烂的烟花所带来的震撼,于是他的心情甚至可以用雀跃一词形容,他急忙拉过俞冀安的衣袖,在爆竹声中,冲着他的兄长喊了一句:“哥,新年快乐!”   电视直播完春晚的倒计时,现在所有人都在祝福着新年快乐,窗外的烟花比鲜艳的玫瑰还要瑰丽,俞冀安几乎以为远在天际转瞬即逝的火光此时映在了邢望的脸上,不然他怎么会看起来比平日还要夺目。   俞冀安听见了眼前人的呼喊,他怕他听不清,所以低下了头,附在他耳畔,用着有些热切的嗓音说道:“新年快乐,小希。”   新的一年,希望他的小希,生活顺遂,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开玩笑的哈哈) 第7章 岁时   春节之后本来要走访亲戚,因为和钟远岫约好了时间,所以邢望直接跟着舅舅回了晔城。   俞冀安本来也是要回公司的,但是一想到邢望这边也许还要人帮忙,便将时间往后推了两天。   冯明烁自从确认了外甥有想要进演艺圈的想法,便开始着手为外甥寻找合适的经纪人,他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这次回晔城便已经约好了人,打算让外甥和对方见一面。   在那之前,俞冀安和邢望计划先回晔城的宅子一趟,不过家里的阿姨放假了,目前还在老家过年,所以只好临时请了人打扫许久没有居住的宅子,二人先在外面的酒店歇息了一晚。   次日是约好的和经纪人见面的时间,因为俞冀安提前和邢望说好了要陪着一起过去,所以他便蹭了兄长的车。   路上,邢望还是将憋了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这样真的不会耽误哥你的时间吗?”   “两天时间而已。”俞冀安趁着等红绿灯的时间,回了邢望一句,“而且现在你的时间更要紧。”   “毕竟你哥我在国内还是投了一些影视剧,对这个圈子的了解程度比你要深,而且后面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国外。”   俞冀安和邢望说起了正事:“舅舅帮你找的那个经纪人姓吕,光说起这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你现在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她上一个带的艺人叫邵寒森。”   语罢,红绿灯变化,俞冀安开始专注驾驶,副驾的邢望便听着兄长的话打开了搜索引擎。   邵寒森。   邢望筛选着有用的信息。1996年出生,在娱乐圈而言算是很年轻的艺人了,但是他的阅历却比其他同龄人丰富,代表作很多,其中有一部在寒假期间热映的民国剧,外婆还曾指着上面的人物和邢望感叹道:“这小伙子多俊演得多好啊,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原来电视剧热映时,邵寒森因为在独居公寓割腕自戕被送上了热搜,具体原因不明,截至目前为止微博再无更新,邵寒森之前就有了即将退圈的传闻,这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了。   邵寒森从出道开始就由吕素琴带了,虽然不是吕素琴带的第一个艺人,但是能将一个无名之辈带到影帝的位置——甚至平日曝光不多,邵寒森的热度还是能直逼国内顶流,这位经纪人的实力想必也是不容小觑。   和吕素琴的会见地点定在烁影娱乐公司的会议室。   邢望看着离自己原来越近的烁影娱乐公司大楼,记忆瞬间复苏。   他第一次进烁影娱乐大门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好的小孩儿,加上少有出门,还是有些怕生的性子,所以那时他被母亲抱在怀里走进烁影娱乐的时候,只敢偷偷地看这华国排行前列的娱乐公司内部的模样。   而今他二十一岁了,当他再次踏进烁影娱乐公司时,他的心态却是完全不同了。   从负氧离子含量极高的青竹镇回到人流车流川流不息的晔城,邢望还是没有适应过来,所以戴上了口罩,从而藏住了小半张脸,看起来更是生人勿近了几分。   可即使是做了伪装,他和俞冀安也还是引起了烁影娱乐公司内部员工们的关注。   按理说这些员工们平日见到的公司艺人不在少数,而且素来工作紧凑繁忙,当时业内还有人说烁影的员工们脾性和公司名字严重不符,冷酷极了。   假期的喜悦被工作的怨念取代,现在蓦然看见两个气质神态都格外相似的高挑帅哥——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养眼舒心的事情。   是公司新签的艺人?   有些年轻女孩们捂着唇,同伙伴们轻声猜测着。   然而两位目标明确,自从接待的秘书迎上来之后,更是一点余光都没有留给其他人了。   会议室还没有人,二人被秘书领着坐下。   “还请二位见谅,冯总今早有一个紧急会议还没有开完,现在暂时不能抽出身。”   秘书略带歉意地说完便离开了。   ——之前邵寒森签约的好像不是舅舅的公司?   邢望正思忖着,便听见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身穿西装裙的女士踩着高跟鞋进来,会议室大门重新关上。   邢望摘了口罩,双方做了自我介绍,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吕素琴留着短发,戴着珍珠耳饰,妆容简单,看起来成熟优雅,是位明快利落的女士——邢望心想。   这位女士的目光落在了眼前年轻人的脸上,虽然资料上显示对方今年三月份才满二十一岁,看起来却仍然是个少年人,黑发黑眸,清冽冷淡,如果此刻穿着白衬衫,甚至不用任何打理,随便放到一个校园剧里面去,都能成为吸引观众目光的存在。   相貌过关,甚至远超她素日看过的圈内人,气质也过关,很自然的清贵感——只是日后可塑性不知道怎么样。   就连学历也是优秀的,十五岁参加高考,虽然后面因为意外休学一年,但是仍然在国外著名音乐学院成功毕业。   何况家境也出挑——吕素琴想,这样这孩子以后在圈里可以不用吃那么多苦,甚至以她现任老板的身价,呼风唤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愿性情也是个好接触的,能听人话。   想到这里,吕素琴都觉得自己要求过高了,不过总而言之,她对眼前的小少爷已然十分满意。   双方对彼此的第一面印象都很好,只不过邢望再聪明也没有对面几十年阅历的女士想得多,只觉得接下来谈起的话题很顺利——当然,如果吕素琴没有一口一个小少爷的喊就更好了。   吕素琴温温柔柔地问:“那么,小少爷您是打算直接用自己的名字出道,还是取一个艺名?”   邢望对这个称呼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先回答了吕素琴的问题:“用我自己名字就好。”   爸妈取得名字他很喜欢,别人用陌生的名字喊他,估计他也习惯不了。   “嗯,我知道了。”   吕素琴没有提起,如果邢望用自己的本名,那么后面娱乐圈将要面临怎样的腥风血雨——毕竟这个名字、这个相貌和曾经的邢长空放在一起,任何一个都是足以让人感觉惊诧的程度。   不过问题不大,她能应付过来,更遑论那么多年来,圈里出了那么多个“小邢长空”,现在来个邢望也不奇怪,况且人家还是邢影帝亲儿子呢,吕素琴正这么想着,便听见小少爷忽然说起了自己的诉求。   “对了,我希望目前公司能够隐瞒我和我父母之间的关系。”邢望很坦诚地对吕素琴讲,“因为我现在无法确定我会在演艺圈待多久。”   如果只待一段时间,并且表现不如人意的话,会辱没爸妈的名声吧……   “我明白了。”吕素琴能够理解,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现在小少爷还没想好在演艺圈待多久,万一日后演了部剧就改变主意了呢?   “我知道您和钟远岫导演已经有了初步商议。”吕素琴提起了现在最让她挂心的事情,“我以前也接触过钟女士,她邀请您参演的这部剧我也算略有耳闻。”   “这部剧剧名《观岁时》。”吕素琴对此侃侃而谈,“因为会和历史扣上关联,属于主旋律电视剧,按照钟导演的班组,对于演员的知识面也是有要求的,作为经纪人,我已经汇总了相关的资料,希望您能在进组之前稍微浏览一遍。”   邢望颔首示意他明白了。   接下来又商讨了几个问题,吕素琴发现小少爷好像没什么架子,比她预想的要好说话,后面这个话题便没有再征求邢望的同意:“因为这是您参演的第一部作品,所以拍摄期间我会跟在您左右。”   吕素琴注意到了一道陌生的、暗含审视的目光,来自小少爷的身后。   从一开始的介绍中,她得知了对方的身份,是小少爷的哥哥,她对小少爷家里的事其实了解不深,多数是从老板那里听到的,所以对男人的身份没有深究,方才的谈话中,男人都是沉默倾听的模样,就像一个尊重孩子但又不放心的家长一样在此旁听,眼下却不知怎的、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变得不太友善起来。   “您放心,我现在手上并没有其他艺人,而且我会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助理。”吕素琴冷静下来,对着邢望问道,“您对助理有什么要求吗?”   邢望本想摇头,却还是提了几点:“要安静、沉稳、有分寸感的人。”   “好的,我记下来了。”   这次交涉几乎奠定了后面二人合作的基调,一来一回倒是还算愉快。   期间俞冀安并没有插嘴,直到结束了,他才朝吕素琴说道:“吕女士,请你等会儿留一下。”   然后让邢望先出去,以示自己说完再走。   邢望不明就以,却仍然沉默地走出了会议室,还贴心地关上了会议室门。   俞冀安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眼前的女士,没有管对方看到后露出的诧异表情,只简单告知了一句话:“如果我弟弟在后面的工作中遇到了任何难题,请你第一时间和我联系。”   常年来面对高位者保持谨慎态度的吕素琴收下名片后并没有问对方为什么,即便她确实有所疑惑——明明您是他的兄长,他自己和您说不是更好吗?   还能为什么呢?   俞冀安知道弟弟的性子,接下来他不会在国内,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估计弟弟也只会想着自己解决,怕给远在异乡的他添乱。   所以他方才没有同邢望提,只是将名片和叮嘱交到了经纪人手中。   但是一想起邢望刚刚出门时的模样,俞冀安心想,估计待会儿还是得将这件事和小孩儿讲清楚。 第8章 定妆   因为有了吕素琴的加入,邢望这边和《观岁时》剧组的交接很成功,距离开机还有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还需要定妆、剧本围读,总而言之邢望即将进入到一段繁琐的工作当中去。   定妆的时间和俞冀安的航班时间撞了,所以即便邢望说自己可以请假,俞冀安也仍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言辞之间不外乎就是让邢望好好工作,毕竟他不用多久就能回来。   “一个多月对吧?”   兄长转身的时候,邢望还是按耐不住般确认了一句。   “嗯。”俞冀安算好了时间,向他保证了一句,“我会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听到这句话后,邢望俨然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不过不论如何,那都是未来的事,眼下邢望要做好的只有眼前的工作。   《观岁时》剧组的拍摄地会辗转全国多个民俗气息热烈的城镇,不过最开始为了方便,还是将众人聚在一线城市晔城。   所以邢望今日赶过去的时间还算充盈,路上也没有闲下来,开始翻阅钟远岫发给他的剧本。   剧本发过来那晚,邢望便将自己的戏份看完了,今天是第二次浏览。   加上吕素琴发给他的资料,他这两天几乎被困在了白纸黑字之间,但是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疲惫,反而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车子和司机是烁影娱乐临时安排的,坐在副驾驶的吕素琴给足了小少爷私人时间,不过她也没有闲下来,正在筛选符合小少爷意愿的助理。   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剧组在晔城当地的影视城租了场地,地址也发给了吕素琴,不过刚走到门前就有人过来迎接。   初春时节,即便是靠近赤道的晔城也仍然有些料峭寒意,邢望今天穿了件含国风元素的黑色衬衫,衬衫正面是大面积的手工刺绣,领口位置是更精致的银丝竹叶,整个人看上去挺拔如修竹,吕素琴今天乍一看见,还差点上前询问这是那一家品牌的衣服。   还好吕素琴没有问出口,毕竟邢望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衣服都是兄长买的——有一件外人都不知道的小事,邢望幼时的审美……正如他那糟蹋花草的技术一样,低于冯家正常水平。   不过这无关紧要,毕竟这么多年,审美早就被兄长暗中拔高了,在家里人耳濡目染的情况下,美商还是在线的。   钟远岫看到邢望也是眼前一亮,拉着人在剧组里走了一圈,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完了便像是急不可待般将人送进了化妆间。   邢望走后的人群里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那位就是寒食?”   “好俊的少年郎。”   “得,郭老师已经进入角色了。”   “俊是俊,不过之前圈里是不是没有这号人?素人吗?”   “怎么,你对我们钟导没有一点自信?”   “什么意思?”   “后面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传说中的钟氏演技速成班。”   声音都被化妆室的房门隔绝在外。   “哇塞。”化妆间的明艳女士边端详着邢望的面庞,便兴冲冲地朝钟远岫感叹,“远岫姐这是从哪里挖到的宝贝。”   “瞧瞧这眼睛,这么标志的丹凤眼,活该演古装剧啊,还有这皮肤,弟弟你是有什么保养秘诀吗?”   “好了好了,阿艺,别把人给我吓跑了。”许是因为对方是熟人,钟远岫的语气格外放松愉快,开始和邢望介绍起人来,“这位是剧组的妆造老师,陈艺小姐。”   邢望顺其自然介绍了自己,随后便噤了声,因为陈艺对着他的脸,开始了动作。   站在身后的吕素琴先前没有注意到,这部剧竟然能邀请到陈艺——现今的新锐妆造师,因为专门研究过古代服装和妆容的发展史,加上美商极高,以专业和绝美两个词横空出世,虽然作品只限于古风圈,但是毫无疑问,她依然是圈内炙手可热的妆造师。   邢望虽然没有像吕素琴一样了解到那么多门道,但是不妨碍他对陈艺的技术感到放心,只因他方才刚进门,就注意到了陈艺的服饰和妆容,上衣是新中式衬衫、下裳马面裙,银色发簪将黑发绾起,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却令人舒心。   而很快的,陈艺的能力也逐渐在邢望的脸上呈现了出来。   化妆师凭借一双巧手将人的美貌放大,这无疑是令人钦佩的,但是眼下邢望饰演的这个角色反而对容貌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这部剧剧名为《观岁时》,“岁时”一词取自古代儿童启蒙读物《幼学琼林·卷一·岁时》,于是剧本是按现实时间的节日变化编写的,以史料为佐证,用现代手法拍摄关于民族传统节日的故事,为了让观众更有沉浸感,在叙述故事时甚至使用了拟人的手法,也就是说,演员饰演的,是一个节日。   邢望在其中饰演寒食节,剧中便称为“寒食”。寒食的故事从介休绵山大火开始,经历了漫长的时代更迭,剧本在编写上筛选了一些在诗词古籍中和寒食有关的事件,为此寒食的面貌也有所改变。   邢望化完妆拍摄的第一组照片所在的背景就是绵山大火之时,介子推身死之际,从大火之中诞生的寒食和介子推遥遥相望的模样。   陈艺对这个时期寒食的妆造,参考了周朝的传统服饰,最终确认了以弁服为基础稍加改良的版本。   一方面是《诗经·丝衣》中记载了祭祀之穿戴,穿丝衣,戴爵弁,同含有祭祀文化的寒食节不谋而合,另一方面是古籍中对爵弁的记载很多,比较好还原,虽然这个装扮在剧中出场次数不多就是了。   之后还让邢望试了其他几套服装,或许是曾经在家里跟着父母有过表演经验的缘故,邢望在拍摄过程中的镜头感把握得很好。   《观岁时》真正意义上是部群像片,在拍摄时间上,统筹安排的时间是刚好一年,剧方希望这部剧等到明年的第一个节日就能和观众见面,让观众身临其境得感受传统节日的氛围。   今天和邢望一起拍摄定妆照的还有剧本之中和寒食牵连极深的清明节的演员,以及和寒食一样在历史潮流中被大众遗忘了的上巳节的演员,他们三个在剧本中的关系很深,日后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此时邢望换了一身轻便的服装,是寒食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常装,用色上偏为符合寒食的性情。   整体雪白,腰间坠了一个镂空银质的香囊,外袍是如同幽篁竹林的箓竹色,质感飘逸,如同云端仙。   虽然有所借鉴古代服饰,但是寒食并非人类,所以陈艺还是做了一些饰品点缀,只是整体上还是符合寒食散漫却又清冷的人设。   换了服装当然要搭配相应的妆容,化完妆陈艺发现少了什么,偶然看见邢望双耳竟然有耳洞,便将原先弃用的一对深绿色流苏耳饰拿了上来,戴在年轻人的圆润耳垂上,如同盛夏枝头的一点绿。   众人都在注视着拍摄之时,缓步而来的女生站在了钟远岫身旁,轻轻说了一句:“这个装扮站在清明柳旁应当是最相配的。”   “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钟远岫侧过头轻笑着问了一句。   “你都白嫖我原稿了,我能不来看一下?”   “白嫖”这个词用的有些重了,看见对方并不是真的生气,钟远岫便开了句玩笑话:“你看你拿给我一篇草稿就让我帮你找到了心目当中的寒食?这不是很划算吗?”   旁边的人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开始要起稿费来:“日后我来探班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钟远岫顿了顿,目光注视着灯光下的年轻人,慨叹了一声,“毕竟美丽的东西理应用来流通共享。”   “这是你的创作理念?”林葳沉吟了片刻,“历史之河本就是流动的,希望你能将历史中的寒食带到我们面前。”   “我会的。”钟远岫保证道。   拍摄顺利结束,结果好到了让剧组人员们诧异的地步。   “业务能力那么强的人会是素人?”   有人面露疑惑、嘟囔了一声。   “那更不可能是圈内人吧?”   这反问让人忍俊不禁,毕竟如果邢望真是圈内人——凭着这长相和这身段,怎么也不可能糊到所有人都不认得吧?   “只有我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吗?”   这句话被吞没于重新涌动的剧组人流之中,无人应和。   “感觉累吗?”吕素琴递给了邢望一瓶水,贴心地问了一声。   “还好。”邢望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拧开瓶盖喝了几口,随即朝经纪人女士问道,“你对饰演清明的演员了解多吗?”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吕素琴本以为邢望不会关照到其他人的,她看向对面角落里那个有些魂不守舍的少年演员,回了两句,“他叫万煜明,十七岁,之前演了一部古偶剧火出了圈,算是童星出身。”   “算是?”   “对,因为那部古偶,粉丝才发现他小时候就开始演戏了,只不过途中退圈了很长一段时间,听说是因为父母去世了。”吕素琴没有忘记一开始自己的疑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他的事?”   “我刚刚去洗手间的时候偶然听见他在和人打电话。”邢望平淡地说出了自己听见的内容,“他在跟对方承诺,不会继续拍这部电视剧了。”   当时穿着戏服的少年刚刚洗完手,衣袖滑落到臂弯,他不经意间瞥到了那双手的手臂上,或深或浅、触目惊心的疤痕。 第9章 心事   吕素琴听完心头微震,不过还是和邢望叮嘱了一句:“这件事你先不要和别人说。”   如果万煜明真的要罢演,那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毕竟清明这个角色在整部剧中出现的频率甚至比寒食还要高。   “对了。”吕素琴反应过来,凝视着邢望戴着的耳坠问了一声,“你这耳洞是什么时候打的?”   “这个?”邢望的余光也能扫到耳朵坠着的流苏,他回忆了片刻,“好像是小学的时候跟着朋友去打的。”   只不过后来他很少戴这些饰品,没想到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愈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平常也可以戴一些简单的耳饰。”吕素琴诚信建议道,“毕竟刚刚陈艺也说了,你戴着很合适。”   “我会考虑的。”邢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后续本应是长达一个星期的剧本围读,只不过没能顺利开始,因为第一天万煜明就请假了。   邢望饰演的寒食又因为和万煜明饰演的清明关联很重,所以一旦万煜明不在,涉及到相关的剧情邢望也不好开展,因此吕素琴还是将他在洗手间听到的内容告知了钟远岫。   “我说的其实很委婉,毕竟这孩子平日是个注重信誉的,考虑到这孩子高考在即,剧组也才刚刚开始,如果实在不行这个时候能及时止损是最好的。”   保姆车上,邢望手里敲着键盘,正在写寒食的人物小传,仿佛并不在意吕素琴说的话。   此时车门被人打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提着咖啡坐了进来,她是吕素琴按照邢望要求找的助理。   虽然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但是苗蕊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毕竟迄今为止邢望没有任何异议。   眼看着邢望将苗蕊递过来的咖啡接下了,吕素琴不由提了一嘴:“俞总走之前还跟我说过,不让你喝那么多咖啡。”   刚将咖啡端到嘴边,听见这话,邢望的动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喝了一口。   即便是刚刚入职的苗蕊都发现了车内不太和恰的氛围。   虽然小少爷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区别,但是这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的模样还是让吕素琴瞧出了点端倪——这样子怎么看起来那么像是在生闷气呢?   金牌经纪人的直觉的确敏锐,邢望又咽下了一口冰美式,另外三杯饮品是他让苗蕊征求了司机和吕素琴的意愿才买的,只有他这杯最苦。   苦涩的味道刚刚好,刺激着他努力工作,只在偶尔停顿的时间里想起昨晚接到的电话。   他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即便看起来不太好接触,也还是有结识到几个好友的,其中一位留学生朋友昨晚特意同他提起俞冀安来。   “这次没有跟你哥一起回来?你错过了一出好戏,又有人跟你哥告白了,那架势说是要追到国内去。”   邢望当时只回了简单的七个字:“你的论文写完了?”   看起来很冷静,毕竟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从来都是别人看热闹一样把事情转播到他面前,俞冀安从来没有跟他提过——是啊,这种事情和自家弟弟有什么好提的。   邢望不知不觉中又打开了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他早上发出去的问候,时差在那里摆着,兄长估计还在睡觉呢。   和毫无涟漪的面部表情不相符的是,邢望的内心世界其实并不平静。   正如他回到青竹镇后难以避免的想念一样,有些念头一旦有了,势必会和潮汐一样,令人无法控制,万有引力客观存在,而他只是随着潮起潮落,在海洋和沙滩间辗转的贝类。   尽力将个人情绪从工作时间中抛掷出去,邢望开始继续写人物小传。   剧本中关于节日拟人所给出的解释是,万物有灵,厚薄之差而已,当灵积攒的人间信仰达到一定程度,便能脱离俗世生死,诞生意识。   寒食节是什么样的存在?是晋侯为了纪念介子推,下令百姓断火冷食的节日,介子推生前不言禄,忠孝廉洁,死后这种高风亮节被人们大为称颂,故而寒食看起来冷漠,喜静,内在却纯良高雅。   【春日与火焰,都能孕育生命。   我有一段存在于很久远时期的记忆,那时的人们钻燧取火,却怕火星点燃干燥的初春,让苍莽的森林也随之倾覆,所以便只好在春日里,将收藏的火种全部熄灭,最后钻燧取出新火,就像凋零之后的草木,将种子埋于土壤,以待下一场新生。   那时一切都是古老的,我也一样。   那时我的意识便产生在那古老之间。   寒食、寒食……   冥冥之中有人在喊这个名字,只是我还不知晓原因,因为当时的我还不叫这个名字,在“寒食”之前,人们更先做的,是“禁火”,以及之后的“请新火”。   ——直到后来绵山大火,我认识了推,也终于知晓了寒食究竟是谁。】   邢望细致翻阅着寒食的内心独白,心想他一开始对寒食性情淡漠的总结太过偏颇,寒食虽是禁火的节日,剧本中却不止一次提到了和火焰相关的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期间为了营造出邢望能安心思考的空间,吕素琴和苗蕊都没有坐在他边上,上午因为万煜明的缺席,钟远岫那边便没有让邢望参与进来了——毕竟她本人出于要去和万煜明沟通的缘故,今天上午也没有办法主持剧本围读。   于是就拖到了午饭时间,邢望从进组开始就跟着大家一起吃的盒饭,一开始吕素琴还怕小少爷不能适应,实际上邢望适应良好,毕竟比起国外的饮食,即便是剧组的盒饭,那味道也能稍胜一筹。   他口味并不挑剔,对于就餐环境却会要求高一点,好在剧组并不差钱,腾了好几个干净整洁的休息间。   时蔬爽口,荤菜也不油腻,还加了鸡腿,邢望拍了张照片给俞冀安发了过去,打字删删减减,最终向俞冀安问了一句:“哥,吃饭了吗?”   没有回复,连着早上的那句“早上好”一起挂在聊天界面上,邢望吃着菜,却没了胃口。   是有事还没有忙完吗?   “下午有什么安排?”   邢望再次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刚刚接到通知,万煜明下午能来。”   “他的事解决了?”   “大概吧,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能来是最好的,钟导好像挺看重他的。”   吕素琴说完又和邢望提起他自己的事:“剧组这边到时候肯定是要我们配合宣传的,我发现你几乎对网络不太感兴趣,但是为了工作,可能还是需要你去注册一个微博,如果方便的话,了解一下圈内时事是最好的。”   对于工作上的要求,邢望几乎没有拒绝过,离剧本围读还有时间,便把吕素琴跟他说的软件下载好了。   以邢望的背景,他并不需要去刻意了解别人,但是既然进了这个圈子,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不然就像他刚进组时一样,逢人就需要身边的人帮忙介绍,落在他人眼里也显得无礼。   只是没成想他才刚登上微博,才这么随意地往下划了一下,就能看见熟悉的人名。   #知名艺术家李文心高调示爱#   李文心,他上一次看见这个名字是在什么时候?   是了,昨晚好友同他说起的那个跟俞冀安表白的人不就是她吗?在他问出那句灵魂拷问之后,好友一怒之下甚至还发来了对方的照片。   邢望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将那条话题点开,撞入眼帘的面孔和好友发过来的照片上的人分毫不差。   即便觉得莫名刺眼,邢望仍然往后面翻了翻,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瞳孔微缩了一下。   他颤抖着手给俞冀安打电话,没有人接,又给俞冀安的助理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反应过来给好友打了电话过去,谢天谢地——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提李文心被我哥救了的事?”   邢望语速很快,语气也和平日截然不同,直接将休息室的经纪人小姐和助理都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吗?”对面好像仍然是一脸懵,“等会儿,你不知道这件事?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哥竟然没有和你说?”   邢望听到这里仿佛觉得心里一空,心脏似乎掉到了海里,成了被沙砾反复磨砺的贝肉,对自己的质问更是呼啸而出——是啊,去年的事了你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你先别急,Linus,你哥没有出事,他只是顺便救了人,你知道的,外面难免没有国内安全……”   似乎发现好友情绪不对,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都焦急了不少,“Linus,你在听我说话吗?”   许是哪句话切切实实的被邢望的耳朵捕捉到了,他方才颤抖的手指才恢复了过来。   身边吕素琴的手机却陡然响起,她看见来电人,急忙接通,然后按对方的意思,将手机递给了邢望:“是俞总的电话。”   邢望闻言立马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不过一秒,言语便已经迫不及待般准备从喉咙里跑出来,最后他咬了咬舌尖,令思维清醒了过来,“哥,你怎么没有回我消息啊?”   “你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过,俞冀安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确认了邢望没有出事,便先回了邢望话:“抱歉,昨天去了公司庆功宴,喝了点酒。”   像是能看见兄长宿醉后因为头疼而按压太阳穴的模样,邢望的语气不由重了些:“酒量不好就不要贪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邢望隔着电话竟然听见了一声笑,对面的人连连应了几声好:“哥哥错了,小希不要生气,下次不喝了。”   邢望今天的心情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蓦然听见这句带着一贯纵容意味的话,记忆中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也朝他看了过来,至此眉眼才重新舒展开。   俞冀安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从来知晓,有人对这样的人心动,是很寻常的事,所以他没有问起李文心的告白。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也是邢望早就给自己找好的借口,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将不可言说的怯意以及隐秘的心事一起藏匿起来。   毕竟那种事,理应不见天光。 第10章 煜明   下午的剧组围读顺利开展,邢望也再次见到了清明的演员,万煜明。   小年轻刚回来剧组就开始道歉,对耽误了剧组半天时间表示愧疚。   钟远岫的眼光无疑是挑剔的,刚抽条的年纪,少年人身上是恰到好处的青涩,一袭青衣看起来就像是清明雨中刚刚冒芽的嫩柳树,眉眼也俊俏得紧,挺拔而不瘦弱,仪态也好,难怪之前演古偶能火出圈。   他蓦然见到邢望却有些紧张的样子,仿佛话从脑海中过了几遍,才挑了一个称呼跟邢望问好:“今天上午的事情真是对不住了,寒食兄。”   少年人这模样仿佛已经入了戏般,邢望对这个称呼接受得也快,毕竟剧组的人已然知晓了他姓名,也仍旧选择称呼他为寒食。   因为是单元剧,所以观岁时分了小组,寒食和清明的拍摄放在了一组,这组的剧本围读时间定了一个星期,一个下午的时间如水般流过,和角色之间愈来愈密切的联系让邢望感觉还不赖。   虽然剧组定了酒店,但是邢望还是喜欢回晔城的宅子,毕竟离得不远,而且他的琴还在家,每天的练习已经刻进骨子里了,不可荒废。   时间不早了,吕素琴和苗蕊便休息去了,没有人再跟在邢望身侧,这让邢望放松了不少,毕竟在外人面前他难免紧绷着神经。   因为要回家,邢望又不太习惯过于醒目的保姆车,所以没有乘公司的车,好在俞冀安走前还留了车子和司机给他——毕竟他还没有考驾照,不能无证驾驶。   刚坐上车,家里的阿姨就打电话问他回来后还要不要用饭,她好准备。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亲切声音,邢望回了句不用,或许是感觉有点闷,他便将车窗打开了点,夜里的凉风从车窗外灌入,将邢望的黑发吹得扬起。   又是红绿灯,邢望百无聊赖般朝车窗外看去,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的黑眸在霓虹灯光下却显得熠熠生辉。   也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他偶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丁叔。”邢望喊了司机一声,“在前面美食街那里停一下。”   万煜明正在擦桌子,油渍沾在指尖,他刚打算将抹布放到水盆中搓洗,才躬下身子,一双黑色马丁靴便闯入了他的视线。   顺其自然地抬起目光,他便看见了已经脱下了白日戏服的邢望。   许是入夜有些凉了,那件用料考究的衬衫外多加了件黑色外套,看起来不像他平日的风格,外套上有许多国风元素的金属感装饰品,暗金色山茶花连成的细链搭在衣服上,华丽却不突兀,和领口的银丝刺绣相当适配——衬着眼前的人冷酷又精致。   万煜明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走进一家小餐馆里面。   面对老板娘热切的态度,邢望仿佛深得俞冀安真传,身上已然蒙了一层凛冽的风雪。   本来丁叔要跟着过来,听小少爷说是要处理一些私事便收回了脚步,还让小少爷不要着急,自己会一直在这里等着。   该说不说在这方面,大家的态度都跟俞冀安一样,还把他当成五年前的小孩儿。   邢望晚餐用得不多,方才回复家里阿姨电话时确实还不饿,眼下闻着美食街传来的飘香,便还是点了一份馄饨。   买完单,他便走到了万煜明面前,朝怔愣着的小年轻问道:“方便说下话吗?”   店里这个时候顾客并不多,今天是工作日,等到稍晚些,来吃夜宵的人便多了,所以万煜明并没有拒绝。   “这是你家的店?”   “不是。”万煜明摇了摇头,“只不过老板娘是我姑姑,没有戏的时候我会在这里帮忙。”   这个回答在邢望意料之中,他环视着美食街周围的环境,给出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评价:“这里人流量很大。”   “是的。”万煜明听懂了邢望的意思,有些勉强的笑容浮现在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周围的人看着我长大,往来的人却并非都认识我,媒体们喜欢夸大其词,毕竟真正爆火的是易絮影这个角色,并不是我,当然偶尔也有自称是粉丝的人来,不过她们都很有礼貌。”   邢望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并不如在剧组时看见的那般充满朝气,或许是因为白日的相处还算愉快,他竟然唐突地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这样不会超出你的负荷吗?”   “不会的。”谈及此,万煜明的脸色很柔和,“我的成绩还可以,即便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剧组的事情也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大家……”   “——万煜明!”餐馆里面,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板着脸呵斥着少年,“在那里坐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端菜!”   “好的,我马上过来!”万煜明歉意地看了邢望一眼,“抱歉,我得去忙了,那是我姑丈,脾气虽然不好,但是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希望你用餐愉快。”   看着少年转身而去的背影,邢望不知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翻开了吕素琴的聊天界面,指尖落在键盘上,最终什么都没问。   今晚的事,还是他太冒昧了。   用完宵夜,邢望回到了车上,在好奇心驱使下,他还是打开了微博,寻找有关万煜明的词条。   少年对自己热度的评价还是太过谦逊了,既然他的角色爆火,那理所应当的,演员本身也会成为他人关注的焦点。   只不过他翻了几页下来,看见的,却都是对万煜明不太友好的评论。   有人晒出图片,说他在打造贫寒校草的人设,明明凭借易絮影这个角色爆火,赚得盆满钵满,家里又开着餐馆,在学校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   也有人晒出学校光荣榜,自称是万煜明的校友,说万煜明骄傲自满,本来年纪前十的成绩,为了演戏却掉到百名以外,让班主任老师痛心疾首,占着尖子班的位置不放,实属浪费资源。   还有人谈起更讳莫如深的话题,提到了万煜明父母去世的原因,跟万煜明进圈演戏有所关联。   评论大多捕风捉影,更荒谬的内容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邢望将手机锁屏关上,却陡然接到了吕素琴的电话。   “小少爷你不是回家了吗?”经纪人女士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有人拍到你去了万煜明家的小餐馆?”   “偶然看见他,就去跟他说了两句话。”邢望对这些人的速度表示惊奇,脑海里还盘旋着方才见到的那些恶意语句,不禁按了下太阳穴,“是我考虑不周。”   —好帅的小哥哥,这身衣服好酷好飒!   —是演员吗?不然怎么会和小明同学坐在一起!   —内娱终于有新面孔了吗?!   听见小少爷这认错一样的语气,吕素琴看着那张爆料底下的评论,心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你别担心,我只是和你确认一下这件事,公司这边会处理好。”   “我知道了。”   想到今晚的事情已经那么凑巧了,邢望便还是对着电话那边的吕素琴问了一句:“钟导知道万煜明不想参演我们这部剧的原因吗?”   “你果然还是在意的吧。”许是因为看着照片里冷酷俊美的年轻人觉得心旷神怡,吕素琴的语气都显得轻快起来,“这不是因为你听见了他跟人通话的事吗?钟导觉得事后得让你放心,所以跟我透露了几句。”   “万煜明确实因为那部古偶火了,但其实他在里面饰演的角色是个小配角,因为够出彩所以让人印象深刻,也就是说他演完这部剧能拿到的片酬不多。”   吕素琴回忆起公司调查到的内容,觉得还是得跟小少爷报备一下:“咱们剧组请人过来演,当然得规避风险,他在网上风评并不算很好,但是那绝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童星出道,有一次在片场出了意外,父母着急去医院,路上出了意外,后来他一直跟着姑姑生活,只不过家里做主的人是他姑父,姑姑家有两个孩子,加他一个也不算多,毕竟家里开着店……只是据他家邻居反应,小孩儿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年幼时经常挨打,因为姑父脾气大体格也大,邻居们不好得罪。现在那孩子读高中了,还得帮着店里生意,后面去演戏也实属身不得已,钱都进了他姑父口袋。”   吕素琴心想这孩子确实可怜,转而想到和他正在通话的小少爷,经历好像差不多,只是小少爷碰到的都是待他极好的人,这便让两人的生活天差地别起来。   想到这里,她又不放心地对邢望说:“不过这些都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那小孩儿长大了,心里有主见得很,原先他姑父听说他拒了另外一个剧本转而接了咱们的,片酬还差得远,才逼着小孩儿反悔,后来钟导跟人家家长通了电话,表示要付违约金,这事儿才算翻了篇。”   “小孩儿跟钟导保证过了,戏他会好好拍,他家里的事也不用剧组担心,成年了他就把户口迁出来,日后摆脱了家里的控制,就开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吕素琴话刚说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邢望下意识朝车窗外看去,他家的大宅子灯火通明,丁叔替他开了门,夜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第11章 开机   剧本围读结束之后,《观岁时》剧组在影视城正式开机。   期间邢望和万煜明的关系越发熟稔,同时结识了上巳的演员郭榴。   和同样童星出身的万煜明相比,郭榴多年以来一直不温不火,公司给的资源也很虐,眼见合约快到期了,郭榴才用尽全力争取到了《观岁时》的上巳一角。   邢望初次见到郭榴时,还对此感到不解,因为郭榴的外貌条件很好,近年来虽然不温不火,但是演技从来没有被诟病过,年纪也是二十岁出头,不应该被公司埋没。   此时郭榴一身蓝衣清如水,裙边绣着大片芍药,发簪被雕琢成一支杜若的样式,素净又明丽,等到入戏之时,看起来更是温柔而多情。   钟远岫曾提到过,上巳的设计灵感来自《诗经·溱洧》这首诗,在诗歌中,三月三上巳节这天,男女相赠兰草和芍药,以此互诉心曲,所以上巳节虽然古老,却是实实在在的情人节。   邢望以为钟远岫选中郭榴是因为她和上巳的契合度高,就像他和万煜明一般,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寒食寒食,所以你真的是钟导跑到深山里拐出来的素人是吗?”   郭榴一脸好奇的表情不似作假。   邢望组织好语言,正想回郭榴的话,却没成想这位前辈又跑到了万煜明面前,不用喘气似地问万煜明:“还有你——小明同学,最近你家里人还有没有欺负你?你没有把我交代给你的话当成耳边风吧?”   “没敢忘,郭老师。”万煜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只是租房子又要费钱,我姑丈是肯定不会给的,所以我最近都歇在公司宿舍里。”   “那也好。”郭榴郑重其事地叮嘱着他,“不能让他影响你高考,还有拍戏也可以,但是你之前跟我的保证不能作废,我给你请的补课老师给我用上,不要想着一个一本就行了,给我使劲考!到时候考到另外一个城市离他们远远的,迁走户口不要提什么赡养费,这些年你替他们赚得够多了!”   邢望此时希望自己没有站在万煜明身边,虽然一开始吕素琴和他言明了万煜明的家事,但是在当事人面前被迫听到这么多详情,还是让他觉得不太自在——而且郭榴说起话来完全没有把他当外人。   他正要退出二人所在的范围,明明已经转过身了,还是听见了郭榴的声音:“——还有谢谢你,寒食同学。”   “小明已经和我说了,你借给他的笔记很好用,只不过这孩子性格腼腆,所以不好意思当面感谢你。”   郭榴笑容灿烂,邢望却直觉后面不是什么很好的话题:“你的笔记本上写了晔城一中,所以我们还是校友呢!我今年二十二岁,比你大,所以应该是你的学姐。”   她已经将“喊我学姐”这句心里话写在脸上了。   来到剧组那么久,邢望头一次发现和人交际并非易事,他蹙着眉回应了一句:“我的确毕业于晔城一中,但是高中跳了级。”   本以为人家能听懂这句话的潜台词,事实上人家也确实听懂了:“好厉害!在一中还能跳级是真的厉害,小明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信下玄学!都有临时抱佛脚了,临时拜拜学神是不是也管用?”   最终还是万煜明关上了郭榴的话匣子:“好了我知道了郭老师,钟导好像在找你,快过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听见钟导二字,郭榴立马僵住了脸色,看起来欲言又止,却还是狠心转过了身,隔着老远开始喊钟远岫。   “抱歉,郭老师的性子有些跳脱。”   万煜明见郭榴已经走远,便开始同邢望解释起来:“她小时候被家里管得太厉害了,自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虽然做过心理治疗,却开始往另一个极端走,但是她心地不坏,是个很好的人。”   “同不熟的人她会收敛很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大家都挺融洽的,所以她就有些放飞自我了。”万煜明温温和和地朝邢望笑了下,“而且她觉得你帮了我,也是好人,觉得你是我朋友,所以才……”   “没关系。”邢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倘若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你们方才说的话不会有一句泄露到有心人那里去,但是万一我不是呢?”   邢望注视着万煜明的眼睛,像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从那泥沼里滚了一圈出来,他还能这么天真:“交付信任是件需要谨慎对待的事,与人为善虽是很难得的品质,但是不论是哪个圈子,都难以避免恶意的滋生。”   万煜明怎么可能听不懂,然而他仍然对邢望笑着说:“确实如此,但是论迹不论心,我相信我的眼睛所看到的。”   “你是个好人不是吗?”   万煜明不禁想到了邢望递给他的那套笔记,公司给他安排的新宿舍安保措施齐全,明明因为网上的事,公司已经准备吸完血就放弃他了,现今却给他安排了保镖,等到高层找他谈话,他才从领导不小心透露的话语里找到了邢望的名字。   “而且即便刚才郭老师的言辞让你不太适应了,你也没有打断她不是吗?”万煜明目光坦诚地给出了自己的夸赞,“所以你还是个绅士。”   “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这么说太片面,但是相似的人会因为磁场而相聚在一起,他们身上往往带着共同的特质。”万煜明沉吟了片刻,给出了总结,“这虽然是过于乐观的说法,但是我相信,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你吸引到的大概率也是这样的人。”   “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是请你相信,这是我的真心话。”   邢望觉得郭榴给万煜明的评价带着很厚的滤镜,因为此时的万煜明根本不像她口中说的那么腼腆,甚至于一贯的局促都在这种时候消失不见,难道是近日的相处磨灭了他的分寸感?   虽然如此,邢望还是明白了万煜明的用意。   剧组开拍以来,素人身份的他因为演了寒食这个角色,被钟远岫重点关注,他的台词、动作、微表情甚至情绪的收放都没有问题,在外行人看来或许趋近完美,但是钟远岫说他太紧绷了,仿佛他面对的人是什么需要提防的杀人犯一样——进入工作后的钟导毒舌属性开始无差别发作。   天之骄子的邢望很少受到他人否定,钟远岫挑出的错误他并非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还在寻找答案。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在他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钟远岫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的拍摄任务完成了,钟远岫才将邢望留了下来。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休息室里,钟远岫先对邢望问道,“还能适应剧组的生活吗?”   邢望如实说道:“还好,适应只是时间问题。”   “那和小伙伴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和大家认识的时间不长。”邢望回想起近日以来的林林总总,发现日子虽不长,经历却已经不少了,“但是相处得还算愉快。”   “感觉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钟远岫抬眼凝望眼前的年轻人,邢望似乎和青竹镇初见那日相差无几,身上却已然蒙了一层难以道明的云翳。   她从来没有刻意寻找过邢望身上似曾相识的地方,进了剧组之后除了拍戏上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找邢望聊天,因为剧组的各位都很忙,在忙碌的空隙中,她偶然看见过这样一个画面——镜头作为条框,剧组成为背景,邢望坐在其中,端详剧本的样子在这一刻竟然分外肖似故人。   她忽然回忆起了和冯照影合作《雁碛难》时的日子,已为人母的好友时常同她提起自己的孩子,她喊自己的小孩叫小希,虽然和邢长空成婚多年,仿佛还是当时热恋时分的少女模样,对着生活有着无限的向往。   阿影说,她想写出更好的剧本,那是更动人心弦的故事,希望和丈夫白头到老,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还提起了家中收留的孩子,说那孩子很有音乐天赋,性格内敛,对弟弟却很宠爱,因此小希在父兄的宠爱下有些捣蛋,以后恐怕不会让人省心——明明说着苦恼的事却仍然是笑吟吟的样子。   只是冯照影将邢望保护得太好,所以到了现在,她才得以认识邢望,可惜她对这孩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好友的描述中,而那描述与她现今的所见所闻截然不同。   大多数人在看见邢望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酷似他的父亲,就连她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为此埋怨邢长空将阿影的存在掩盖得过于干净。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吕素琴从休息室出来没有将门阖上,她碰巧从邢望的休息室前经过,看见了邢望执着小提琴的模样,明明没有开始任何动作,却已然让人窥见了那份从容和自由,年轻人眉眼间蓄着淡淡的温柔——和阿影如出一辙。   她记得,阿影说过日后想要成为小提琴家的是家中那位长子,而今不知为何,那人变成了邢望。   等她想到这里,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了,阿影的小孩都二十岁了,正是她们当年相识的年纪,只是令人遗憾的是,阿影没有见到邢望长大成人的模样,如果见到了,大概会在骄傲的同时,难以避免有些心疼吧……   钟远岫没有等待邢望的回应,只自顾自地说道:“在外人看来,万煜明的成长很艰难,明明才十七岁,生活中却已经充满了恶意,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世界很简单,除了那些苦难,其余留下的都是弥足珍贵的善意。”   “他说,在他长大之后,他发现除了原生家庭以外,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为此他感到不解,于是他将疑惑抛掷出去,是郭榴给了他回答。”   她方才移开的目光此刻已经带上了回忆里深重的色彩,邢望不解其意,他只是一如既往,在陌生的长辈面前,维持恭敬又谦卑的态度。   “郭榴对他说,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因为你本身就是很好的人,所以旁人因此被你吸引,而且你会自己选择和磁场相同的人成为朋友,久而久之,你或许会将自己身边都是好人的原因归于运气一词,但是归根究底,这些人是被这样好的你吸引而来的,一切的开始,是因为你选择了去成为这样的人。”   “不太像是她会说的话是吗?”钟远岫朝邢望说道,“万煜明是大勇若怯,而郭榴是大智若愚,至于你……”   等到钟远岫走后,邢望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那一句郑重的点醒——   “对己严苛、谨言慎行并非坏事,只是容易走进故步自封的樊篱,从而难以逃离。” 第12章 清明   ——冷漠的外皮底下是草木皆兵的灵魂,这样他该如何饰演内里散漫的寒食?   邢望在心底这样问过自己,明明生活安定、家庭和恰,但是他总像在戒备着什么人,原因他无从找起,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经是这样了。   解决问题定然需要斩草除根,但是邢望想到,或许短期内,他可以循序渐进。   他开始追忆往常,自己在什么时候能拥有绝对的松弛感,这并非难事,他很快想到——是在俞冀安面前。   即便是在外公外婆面前,他也是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从多年的隔阂中跋涉过来,但是俞冀安不同。   在他最黑暗的两年,是俞冀安陪在他身边,那是记忆最混乱的时期,他却清晰地记得兄长有力的拥抱和细碎的耳语。   如今他不在兄长面前,但是还好钟远岫只要求他达到常人该有的松弛感,于是他可以回忆面对俞冀安时他所展露的心境,从中扣下一点拼图来,塞进表演时的内心板块。   将一切整理清楚后,邢望的感觉越来越对——这是钟远岫的原话,NG也越来越少,他似乎已然就是寒食这个人,与此同时,在影视城短暂的拍摄任务告一段落。   《观岁时》寒食小组整装待发,前往了第二个实景拍摄地。   邢望初时听见地名还怔愣了一瞬,因为剧组此次前往的地方正是他才离开不久的青竹镇,而当他想起钟远岫来过青竹镇采风时,这巧合的一切在他眼里便显得合理了。   众人驱车抵达青竹镇的时候,刚过惊蛰,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青竹镇并非旅游热门城镇,只因靠近晔城,又有大面积的森林覆盖,所以每逢夏季,来青竹镇避暑的人居多,但是现在时值仲春,所以便显得有些冷清。   剧组在镇上订了几家民宿,虽然镇上年轻人多数前往晔城打拼,但是镇上的条件并不差,民宿环境很好,不过既然回了青竹镇,邢望便有了回外婆家居住的想法。   奈何这种想法没有付诸于行动,因为邢望忽然意识到,他总要习惯在剧组中的生活。在晔城他可以回家,到了青竹镇他也可以回家,那么以后去了其他地方呢?如果工作到了异常繁忙的时候,他还习惯不了该怎么办?   邢望的纠结并没有让任何人发觉,实际上这也几乎就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只不过到了薄暮时分,钟远岫边接着电话边朝邢望走过来,等到通话完毕,她便开口朝邢望说道:“你外婆打电话过来问我,晚上没有安排的话方不方便让你回家休息,我说可以。”   这句话包含的内容量其实很多,在邢望的刻意回避下,他没有同外婆提起自己回青竹镇拍戏的事情,所以当他听见钟远岫这话时,惊喜油然而生,就连对着钟远岫道谢时,声音里都是无法抑制的愉悦。   这种情绪很能感染人,吕素琴正站在邢望身后,当邢望问起她和苗蕊要不要去他外婆家暂住时,吕素琴险些就因为小少爷鲜少露出的笑意而同意了。   “民宿挺好的,我们就不去了,小少爷你回去好好休息。”   听见经纪人女士都这么说了,苗蕊更是附和般点了点头。   邢望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感觉不悦。   实际上多日相处下来,吕素琴早就发现小少爷是个隐私感很强的人,所以她只将小少爷的话当成是礼貌性的邀请。   民宿旁栽了一株年迈的桃树,从这株桃树往民宿后看去,是一条蜿蜒盘旋的混凝土道路,桃树夹道而生,远远望去,一片桃红,葳蕤成云,给人以烂漫梦幻的视觉享受。   邢望从这幅仲春美景中经过,暮色含娇,衬着年轻人眉目如画、不可方物。   回到家后,外婆人对着多日未见的外孙,明明面露关切,却仍然开口嗔怪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到家门口了都不和外婆说一声,这件事我得和你哥好好说道说道。”   邢望冁然微笑,试图避重就轻转移话题:“外婆,这种事就不用和哥哥说了,到时候得耽误他工作。”   “那你是不是也怕耽误外婆才不想回家的?”老太太神思空明,不为所动,“工作期间你只管尽力而为,但是别忘了,身后还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在这里,你永远可以安心入睡,除非以后到了太远的地方,外公外婆照顾不到——那不是还有你哥吗?总而言之,不用太着急去适应。”   “这个社会太浮躁了,在外婆力所能及的时候,希望能帮着你们活得轻松些。”   这些话在邢望入睡之后仍然盘旋在他的脑海,令他心神安定。   次日,用完早饭,剧组便开始沿着那条桃树夹道的小路前往拍摄地。   小路尽头是豁然开朗的景色,入目即是一片绿色湖泊,垂杨柳沿着湖边种了一圈,隔着嫩绿的纱帘,一座木屋若隐若现,而更远处便是翠绿的茶林以及逶迤的群山。   柳树与茶,是清明最初的人设中十分鲜明的两个要素,所以在这里,几乎是以清明的视角来展开叙事。   常人的一生大概有数十载的时间,蜉蝣的一生只在一个朝暮之间,而清明的一生取决于人们的信仰,华夏的民族记得他,他便永远存在,而现如今,他已经经历千载光阴了。   在这千载光阴中,清明的大多数记忆都随时间而风化,也随每一次雨涨秋池而被锈蚀,除了……他。   清明至今都还记得,在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心底的举足无措、茫然间感受到的惊喜以及……油然而生的亲切。   那人的身形很清瘦,却足够挺拔,一身白衣如皓月,也似蜉蝣之羽,整个人都显得苍白却出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说他叫寒食。   清明愣看着寒食熠熠生辉的眼睛,后知后觉到,这人的确不食人间烟火,因为他叫寒食——那个禁烟火,被称作“冷节”的寒食。   可是明明被人们称作冷节,清明待在他的怀里,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寒意。   寒食温声喊他,又说:“我年长于你,你以后就唤我兄长吧。”   兄、长。   清明无声却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蓦然发觉,自从诞生开始便伴随在他身边的冷寂感,在此时悉数散去了。   寒食待清明足够亲切也足够温柔,但是不论他们的关系变得如何亲密,清明都会觉得兄长好像远离尘嚣的谪仙。   兄长会专注地看他放纸鸢、荡秋千,或者与春天蹴鞠,和其它长辈看孩子嬉戏一样,带着包容和笑意,但是清明始终觉得,明明两人年岁相距不大,兄长的目光却好似来自千年之外一般,隔着渺茫的时间,让他看不清。   ——清明将寒食身上出现这种特质的原因,归结在了他们的起源上。   他们并非神明,但他们和神明一样,因为人们的信仰而存在,而让人们产生这种信仰的缘由,便是他们存在的根源。   树因根而存活,也因根而生长、茂盛。   就像寒食,会因为禁火而冰冷,因为人们对介子推的缅怀而具备他的高风亮节,也因为祭祀,从而带上更多苍白、悲伤以及深沉的情感。   但清明不同,因为他存在的根源不止在于人间,还在于寒食,可以说作为节日,他是因为寒食才真正诞生。   于是寒食的一切都能引起清明的关注,也能轻易地改变他。   但是寒食并不热衷做这件事,更喜欢做这件事,仍是人间的人。   故而清明和寒食在某些地方越来越像,但始终存在着差异。   清明喜欢热闹,也爱人间烟火。   可寒食仍旧安静,他安静地看清明长大,看着小孩儿在人间的影响渐渐大于他,而他则变得越来越瘦削、苍白。   清明曾以为寒食是天上的月亮,住在他不可企及的穹宇,拥有着永恒的时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永恒这个词的?   好像是从观摩人们一次次祭祀先祖的场面中隐隐约约得知的,因为人们常说:“我们会永远铭记……”   清明总以为,寒食是他的根源之一,他自然会永远铭记兄长,那么寒食在他这里就是永恒的,可是他忘了,寒食的根源并非是他。   当清明知道寒食会消失的时候,他是不敢置信的。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寒食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单薄,甚至接近透明,好像要变成一层雾气散去之时,他才迫切且焦急着朝兄长嚷嚷起来,好求一个解释。   兄长仍旧对他温润着眉眼,一身白衣如皓月,也像蜉蝣之羽,就站在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时间线上,对他说:“总有那么一天的。”   “人们何必需要两个近乎相同的节日?”   寒食朝清明问道,而清明在那条时间线的一端看到了死亡。   那是深沉的暮气、是黑色的棺椁,也是纸钱纷飞的长街。   清明感受到了无能为力,或者说……是悲伤与绝望,就像那些看着病榻上的亲人药石无医只能等待他们死去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   可是紧接着,那熟悉至极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力度极轻,清明抬头,看见兄长仍在笑。   “可是清明,树的叶子只要落土,那都是可以归根的,只要归根,那就不是消亡。”   兄长专注着神情看向他,看起来不再悲伤,只是慈悯中带着几分释怀,“我们的根是一样的,那么只要你还存在,我就不会消亡,我将存在于你身上。”   清明不理解兄长的话,不理解他说的根,不理解他说的存在和消亡,但是看着他耐心说话的模样,又不忍心再和他置气、闹腾,只敢将脑袋埋进他的颈项间,嗅着寒凉的草木香气,呢喃道:“但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   “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清明越想声音越低,就像是哭了一样。   可是寒食只是沉默着将手放在少年背上,同在清明年幼时哄其安睡的动作一样。   寂静在发酵着,人间的声音显得悠远起来,清明用余光看见,寒食的目光落到了人间,也是那样的悠远深邃。   那里春色已至,时值清明。   那里也是,时间线的另一端。   人们点燃香烛,纸钱正由一簇火焰烧成灰烬,最后长烟飘洒进了东风深处。   扫墓的大人拭干眼角的湿润,因为祭祀已经结束,便露出了温和的表情,最后带着懵懂的孩童离开了墓地。   他们走过山野和长街,最后回到家中,将背影留给了门口抽条的柳树,那柳树发着青芽,随着微飔轻轻荡着,却不像是在言说离别。   就好像,他和寒食之间并非是永别一样。   只是清明还是会常常想起寒食,在人们遗忘了寒食之后。   偶尔有其他同胞提起他,大家都说寒食已经消失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寒食其实没有消失,只是被藏起来了,被他藏起来了。   清明将寒食藏在了艾叶的脉络里、纸鸢的骨架间,还将他藏在了纸钱灰烬由风吹散后,被白色月光涤净的春色中。   他将兄长藏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要他存在,兄长便是永恒的、这具独一无二的躯体上。   清明想,他的生命已经足够漫长了,比普通人长,比蜉蝣更长,但是不论历经多少年岁,他还是最为想念那个时候——   那时他常和寒食走在润雨如酥的长街上,细柳如丝绦;也时而走在嫩绿的茶野间,看人们三两成群着踏青出游,场面热闹而喧嚷。   兄长有时会抱起年幼的他,纯白的衣袍掠过草木间的水汽,氤氲于云中的初阳却抵不过那双眼眸中的温柔。   那时清明还不知道什么是永恒,也不知道什么是永别,因为那时候兄长只与他谈朝暮,不说生死,而他只问兄长时间,不顾存亡。   而今清明则一边怀念着那样的时光,一边看着人间的人们怀念他们逝去亲朋的情景,他不太喜欢悲伤,好在,人们也没有沉湎于悲伤,都在一边怀念着,一边向前。   就像,这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历史长河一样。 第13章 寒食   清明不同于寒食,从诞生之刻开始就由同一个演员饰演,在寒食刚发现清明的时候,这个时期的清明还是个小孩子。   为此钟远岫找到了一个小演员来饰演小清明,奈何小演员来到青竹镇后因为风寒和水土不服,被家长带离了剧组,所以一时之间小清明的戏份就空置了下来。   为了不耽误时间,钟远岫决定临时在本地找一个小孩子来演。   而找到的人令邢望有些诧异——   “晨晨?”   面对众多陌生人,小孩儿难免有些怯意,直到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才展开了惊喜的笑容。   “哥哥!”小孩儿欢快地朝邢望跑过来,然后在邢望面前急忙收住了步子。   “你怎么过来了?”邢望蹲了下来,视线勉强和小孩齐平。   “阿姨说哥哥在这里。”晨晨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而且哥哥很需要我!”   邢望闻言视线刚好瞥到了站在小孩儿身后的钟远岫,瞬间明白了钟导是拿他做饵,将小孩儿拐进了剧组。   “你可别这么看我。”钟远岫看见晨晨心生欢喜,抬手轻轻捏了下小孩儿软软的包子脸,“是这小家伙可爱得紧,看见我们扛着摄像头也不怕生,一听是你家亲戚,我心想不是正好?而且一听说你在这儿,小孩儿明显就更好奇了,我不得带着人过来看看?”   邢望对着钟远岫的话术已经了然,没有吭声,只是对着小孩儿问道:“晨晨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小孩儿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模样,“晨晨看过电视,阿姨说哥哥正在准备一个故事,到时候要放到电视上去,但是那个故事需要一个勇敢的小朋友帮忙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所以晨晨来了。”   两人的一问一答被剧组其他人看在眼里,他们都知道导演临时找了一个小朋友来演小清明,但是一看这个小朋友还和寒食认识,就有些惊讶了。   “寒食是本地人?”   “应该是,最近都没看到他和我们住一起,听说是回家去了。”   “我还以为看他那样是什么公子哥呢,原来是个乡巴佬,平常穿得像那么回事,啧啧,爱慕虚荣的人啊……”   “——钟导知道你们在这里消极怠工吗?”   刚说完话的那人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声,他一转头,便看见郭榴似笑非笑的模样,女孩戏谑道,“那么关注人家,你该不会是喜欢寒食吧?”   听见这话的人脸色涨红,应该是被气到了,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我可是男的!”   “嗯?我才知道原来男的不能喜欢人。”   “你放什么狗屁!”   “好了好了,大家别说了。”万煜明看似是出来打圆场,对着郭榴说:“郭老师别刺激人家了。”   然后笑眯眯地朝男人安慰道:“每个人难免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我们懂的。”   眼看那人要跳脚,万煜明急忙说道:“哎呀,钟导在找我俩,大哥对不住了,下次再聊。”   “钟导”两个字立马让人哑口无言,走远后,郭榴忍不住对着万煜明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小明同学,现在都会阴阳怪气了。”   “郭老师教得好。”   “……这话怎么有点不太对劲?”   期间发生的小插曲并没有传到钟远岫那里,她现在光顾着给晨晨讲戏了,还好小孩儿聪明,几乎一点就通,即便演技青涩,钟远岫还是觉得很满意。   见此郭榴不由朝邢望问了一句:“晨晨家里是有搞表演的长辈吗?”   “晨晨的外婆是戏曲演员。”邢望回忆起外婆跟他说的话,又添了一句,“爸爸好像是武术替身。”   “难怪那么有悟性。”郭榴弯起眼睛笑着感叹,“看着晨晨这样子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我们。”   然后碰了碰万煜明的手臂,侧过头想求一声应和:“是吧,小明。”   “是啊。”万煜明开始算起时间,“这么一看,从第一次演戏现在,我进演艺圈快有十年了。”   郭榴嘿嘿笑了两声:“在别人看来都得喊一声前辈了。”   看见这二人笑容灿烂的模样,邢望在一旁不由出声问了一句:“所以你们很喜欢表演?”   “喜欢啊。”郭榴提及此还有些懊恼,“就是签的经纪公司不当人,老想把我当机器使,唉……那个时候年少无知,等合同到期了我立马换一家公司。”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万煜明接着说道,“主要是因为喜欢演戏,所以即便被我姑丈压着来,我也是选更喜欢的剧本。”   “你呢?寒食,钟导说你是素人,也不是科班出身,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演艺圈来呢?”   听见郭榴的问题,邢望沉默了片刻。   以为这个问题邢望不方便回答,郭榴正打算转移话题,便听旁边的年轻人说道:“最开始的原因和父母有关,现在我发现,大概我也是喜欢表演的。”   不然不会觉得表演这种事……竟然能让人上瘾。   将晨晨培训好,青竹镇的拍摄任务也快过了一半,邢望百无聊赖般翻着日历,很快就是春分了,今年春分是三月二十日,也是他的生日。   ——俞冀安快回来了。   这段时间因为忙着赶拍摄计划,所以他和兄长的沟通更少了,又因为有时差,所以二人一来一回间时常会隔着几个小时。   就连想念的空间都被压成了薄薄一片,但是因为能看到俞冀安发过来的消息,所以邢望的心情并不算低迷。   寒食的戏份其实并不长,本来以为邢望是素人,拍摄时间会相应的增多,但是在邢望开窍之后,NG寥寥无几,加上演对手戏的演员经验丰富,剧本围读期间更是将人物吃透了,所以关于寒食的故事竟然很快就到了尾声——   在漫长的岁月里,寒食也有回过绵山,只不过不再是孤身一人。   寒食至今还记得,刚从古老的节气中诞生的节日像是一个活泼稚子,头顶因为能力控制不熟练,还频繁地冒出青绿的嫩芽,像是丛林里新生的精怪,可爱极了。   然而看起来机灵的孩子只是乖巧地扯着他的长袍,仰头喊他兄长,指着一株柳树问他,那是不是当年推死去的地方。   那其实不是推当年藏身的柳树,但他在那树上感觉到了推遗留的意志,面对孩子的提问,寒食忽然哑然失笑。   因为那柳树身上有推追求政治清明的意志,而“清明”刚好是这孩子的名字。   彼时人间也因政治清明,海晏河清、四方无恙。   但是寒食依旧对人间的帝王生不出太多亲近之意。   因为他们位高权重,仅凭一道旨意,就能改变他们的存在。   唐朝时期,寒食和清明之间便成为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寒食对此没有反感,大抵是因为对方是清明,可他仍然没有办法否认——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的力量。   只不过寒食看了太多沧海桑田,也经历了足够多的物是人非,所以面对自己时而强盛时而薄弱的力量变化,也已然熟视无睹了。   只是清明会担心。   寒食大抵也能理解清明的忧虑,因为人们断火冷食的缘故,他常看起来羸弱而苍白。   上巳还同寒食开过玩笑:“有时见到你,我也颇为胆战心惊,觉得你会同蜉蝣一般,朝暮间化成灰,转而随东风去了。”   当时上巳说这句话的时候清明刚好在,寒食见清明脸色因此变得不妙起来,便笑着和上巳转移了话题,结果须臾过后,清明忽然撞进他怀里,像个孩子似地埋在他胸口,也不说话。   他只好轻声哄着清明,终于让清明抬起了头,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与此同时,上巳在一旁嘀咕了一句:“怎么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清明也听见了,他回头看了上巳一眼,然后模样乖顺着对兄长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听到上巳的话有些控制不住……”   寒食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孩儿的背,然后低声对清明说:“你不是喜欢荡秋千吗?现在外头天气很好,去玩一会吧。”   哄走了清明,他才对着上巳说:“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毕竟清明还是个孩子。”   “孩子?”上巳难得有些惊讶的样子,娇俏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敢置信,“他年岁可和我们差不了多少。”   “寒食兄,你不觉得……你现在太宠他了吗?”   上巳接着说:“我没记错的话,那秋千可是我们姑娘家才玩的。”   “无碍。”   这两个字近乎脱口而出。   寒食看向已经在荡秋千的清明,那张青涩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堪比三月时分的春光,明亮得像是一场温暖的梦,于是他就这样看着他,不自觉地又添了一句——   “他喜欢就好。”   清明喜欢的东西不少,其中以茶尤甚,还曾跑到苕溪去,同陆鸿渐学茶。   只是平白打搅了人家的归隐生活实在不妥,寒食曾想劝清明,却未料那茶仙真教了清明如何烹出更好的茶,寒食思来想去,只觉是清明得人喜欢,亦或是他和茶仙高山流水,结了知音之交。   万物有灵,厚薄之差而已,当灵积攒的人间信仰达到一定程度,便能脱离俗世生死,亦或诞生意识。   后者如寒食、清明以及上巳,前者如茶仙。   所以茶仙成了真的“仙”,百年寒来暑往,清明时常去茶仙那里探望。   最近清明又去找茶仙了,闲来无事,寒食看着窗外春色正好,想着既然清明都去找自己的知音好友了,他不妨也出去一趟。   ——他想去一趟密州。 第14章 杀青   只因故人从杭州移守密州,第一年寒食并不知晓这个消息,所以未去拜谒,后来他从中秋那里得知,故人到密州之后的第二年修葺了一座旧台,那座旧台现在名为“超然”。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寒食忽然来了兴致,便带着清明那里上好的明前茶,匆匆来到了密州。   此时密州春雨细腻,像能将人间淋成一块柔软的酥饴。   故人生性放达,平日里嗜茶也爱肴馔,还是个经纶满腹的文人墨客,就是私底下相处多了,在知晓寒食有清明这个幼弟之后,便开始和他炫耀自己的弟弟。   “超然这个名字,是子由取的。”   他呷了一口明前茶,明明已近不惑之年,却仍留着率真模样:“那台虽高,却很安稳,有机会你也可以带你弟弟去看看,那上面的居室幽深却明亮,冬暖夏凉,想来他应该会喜欢。”   见寒食的目光落在窗外春和景明的景色中,有些失神的模样,他便爽朗地笑了:“这里的景色很不错,虽然不比杭州,但是我也很喜欢这里,纯朴得让人悠然畅快。”   “我常和其他朋友出门游玩,园子里的蔬菜那叫一个水灵,池塘里的游鱼也很肥美,可惜你不能吃热的东西,不然也不至于错过那么多珍馐美食。”   他又斟了一杯茶,仍在说着:“像这热茶你就喝不了。”   语气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寒食听后不禁笑了,说道:“我下次来时,还是不给你带茶好了。”   清明从茶仙那里回来时,寒食也拜别了友人。   这次拜会使他感触良多,沉在胸口的一丝郁气也散了,他本来就是有些冷淡散漫的性子,只是在上巳消失后,心情也难免有些低迷。   她和清明一样,被寒食视作亲人,是个漂亮温柔的姑娘,离开时仍穿着她喜欢的那件绣着芍药花纹的衣裳,也仍是笑着的模样,看起来并不伤心。   但是她说,她很遗憾。   遗憾有朝一日竟会被人们遗忘。   清明向来喜欢与她斗嘴,但上巳离开时,他却伤心得格外真切。   清明承袭了上巳的部分力量,寒食感觉的到,上巳还存在,只是没有了可以化形的近神的能力。   寒食忽然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毕竟如今的他,也越来越虚弱了,虽看似声名在外,但是事实上,断火冷食——其中的冷食对人身体危害太大,估计很快就会被废止,不再吃冷食的寒食节,还是寒食节吗?   思绪渐渐飘远,反应过来时,寒食已经带着清明来到了他们常去的那片山野。   山上有人种茶,但是他们的目光率先落在了正在春耕的老农身上。   深层的田土被犁翻起,杂草被除尽,所谓耕耘,自然是犁田、耘秽两者皆不可少。   寒食看着被除去的杂草,心头微动。   当然他也看到了,有些杂草断根后被埋进了土层里面,它们将作为养料,哺育出又一个四季更迭。   寒食想起了他去密州拜会友人时,子瞻眺望着满城春色,咨嗟出来了一首词,词中有一句寒食尤为喜欢。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他不由呢喃出声:“且将新火……试新茶。”   寒食在漫长的时间里,强盛过也衰弱过,等到最终要离开的时候,倒也释怀了。   可惜的是,清明还没有。   清明又像个孩子似的在他的怀里哭,他无奈地说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寒食不可否认,自己的一些陋习已经不适应这个社会了,它们总会有被摒弃的一天,但是他仍觉得,他不会真正的消失。   或许就如上巳一般,将部分力量留给清明,说不定能借此重新存活在清明身上。   毕竟寒食已与清明依存多年,从清明作为节日诞生起,他就陪伴在清明身侧,清明受了他的影响,还总以为他是他的本源。   其实不然,他们的本源可以说是同一个,它在历史掩盖下显得眇眇忽忽,却真切存在,只是需要像犁田一样,往下寻找。   要离开的时候,寒食没有再出声说太多话,清明也安静下来。   他望向人间,那里春日未老,风细柳斜,寒食过后,便是清明。   ——春日与火焰,都能孕育生命。   寒食觉得,他的生命即将如同蜉蝣一般,在朝暮之间化成灰,随东风而去,这倒也不是什么憾事,只是他仍有些挂念。   于是在此刻,他忽然像回到了意识的开端,他看见了生生不息的远古森林,也记起了……推。   寒食记起了介子推死后留给晋侯的那首诗,诗中有一句话,他记到了现在——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寒食想其他话也许不必和清明多言,但是这句诗可以留给清明说说。   起码能警醒这个孩子,不要和他一样,顽固任性、仍由陋习流传,最终被人们废弃。   那孩子也应该去和那些老农们学一学,知晓耕耘的奥秘,知晓探本穷源、去芜存菁。   意识涣散的时候,寒食感受到一阵亲切的风经过了他的面颊,好像是上巳。   上巳已经走了,也许并不是因为人们遗忘了她,而是因为信仰不够,无法支撑她化形了。   那么自己呢?   会不会回到最初的样子,作为一缕意识,飘荡在寰宇之间?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寒食现在都无从知晓,当然也就无法出声,和清明言说……   从漫长的黑暗长河中跋涉而过,意识已经难以保持清明,直到天光大亮,古老的节日再次睁开了眼。   寒食没有想到自己能有重新苏醒过来的一天,从一缕沉眠中的意识化形成原来的模样。   或许不完全是当初的模样,比如他能够感受到,经年沉疴般的束缚已经从身体里面脱离,他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真是怪哉。   作为寒食,他竟然能感受到温暖。   只是苏醒过后没多久,他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当初的稚子已经褪去了青涩,清明怔愣着看着兄长,眼里蓄着氤氲雾气,最后却自然而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寒食知道,这孩子想拥抱他。   他没有止住清明的动作,却不敢让清明抱太紧,因为他看见了,清明的另一只手上还捧着一束芍药,那花开得很好,像是灌溉了谁的希冀一般才得以生长绽放。   然后寒食接着看到,清明将那花塞到了他怀里。   寒食怔住了。   “兄长。”   清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寒食听见他说:“欢迎回来。”   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上巳走了进来,她灿笑着对寒食说:“寒食,欢迎回来。”   眼神却落在了青年怀中的芍药上。   于是寒食立马明白了上巳的用意,不免失笑了片刻。   ——几千年了,怎么还那么喜欢捉弄清明?   寒食定了定心神,跟着清明走出了木屋,来到了院里,外头阳光温暖,一身寒凉在此时尽数散去。   他看见院里坐着人,生性放达的故人斟了几杯热茶,见他来,便递了一杯过来。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一怔。   “上好的明前茶。”   子瞻的笑容依旧爽朗:“看我喝了那么多次,这次你终于能喝了。”   热茶熨帖肺腑,寒食恍然间听到,那道从他生出意识开始,便在冥冥之中呼唤过他“寒食”的声音,她又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她在对他说:“寒食,欢迎回到人间。”   ——欢迎回到、这崭新的人间。   寒食,欢迎回到人间……   邢望仍然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仿佛他真的作为寒食,回到了滚烫的人间,怪异的割裂感传来,众人推着他往外走去,春日阳光灿烂温暖,却让邢望分不清,他现在是寒食还是自己。   直到钟远岫激动地走到他身边,声嗓温和却让他得以听清楚每一个字:“邢望,杀青快乐!”   只是邢望怀里还抱着那束新鲜的芍药,万煜明和郭榴也跑过来,对着他说:“邢望,恭喜杀青!”   “邢望——”   他听见所有人都这么喊他,不再喊他寒食,仿佛那些冷寂的岁月已经从他身边脱身离去,一整个春日的阳光都将倾倒在他身上。   掌声和鲜花簇拥着他,钟远岫塞给他一个红包,锐利的直角硌着他的掌心,没有痛意,只是有一份怅惘遮盖住了兴奋与愉悦,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对着剧组的各位露出了一点笑意,那扬起的弧度却和方才的寒食如出一辙,看上去好像仍然没有出戏,直到有人隔着众人的簇拥喊他——   “小希。”   邢望蓦地朝人群之外看去,于是他看见了久久未见的俞冀安站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手里捧着一束红色山茶,典雅又绚烂的颜色在春日里格外醒目,但是邢望目光灼灼,只紧紧遥望着那双蕴着笑意的眼睛。   于是他终于从寒食冷清苍白的人生中完完全全走了出来,嘴角泛起真实的笑容。   他现在只想拥抱那轮炽热而真实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苏轼《超然台赋》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苏轼 《望江南·超然台作》 第15章 春光   等到人群散去了,邢望跑到俞冀安跟前的时候,他还带着寒食的妆,春日的风似乎都变得轻快自由起来,撩起他的发丝以及那深绿的流苏耳坠。   俞冀安的目光落在那耳坠上,目光微深,他将怀里的山茶递给了邢望,由衷地说:“这段时间辛苦了,小希,恭喜杀青。”   邢望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辛苦,见俞冀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妆,眼下以这个模样来见兄长,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俞冀安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绅士地称道了一声:“这身很适合你,很好看。”   虽然近日听过不少类似的赞誉,邢望还是第一次觉得那么开心。   虽然邢望的戏份杀青了,剧组的拍摄任务却远没有结束,他们还会在青竹镇待上一段时间,钟远岫本来说要给邢望组个杀青宴,邢望却拒绝了,一是太麻烦了,剧组的各位都还要忙,二是很快就到他二十一岁生日了,青竹镇本地逢一几乎都要宴请宾客庆生,外婆说难得那么赶巧,今年打算就在青竹镇给他办一场。   于是邢望给关系熟稔的几位都发了邀请,那天刚好是周三——工作日,剧组的工作有急有缓,休息时间未必准确,所以那天谁能来除了看个人意愿,还得看时间方不方便。   拍完戏紧接着就是邢望的生日,吕素琴也就没有提小少爷接下来的工作行程,主要是小少爷也没说还想不想继续在演艺圈发展。   而邢望本人还沉浸在兄长回国以及给自己带了礼物的窃喜中,竟然没有发觉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邢望接过俞冀安递给他的礼盒,有些明知故问道:“这是生日礼物吗?”   “生日礼物当然得当天送。”俞冀安失笑了片刻,目光纵容,“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邢望揭开了颜色素净质感不菲的礼盒,于是他便看见了盒子封存的物件——里面躺着一枚玉制镂空球形香囊,纹样繁复精美,沾染的历史凝重感和玉石温润的色泽交相辉映。   俞冀安的脑海里是吕素琴发给他的那些照片,照片里小孩儿时常拿着身上佩戴的那枚香囊把玩,便将这个细节记了下来:“我看你很喜欢剧组的那枚香囊,只是那是一枚现代工艺仿品,我在国外的拍卖会上偶然看见了这个,觉得你大抵也会喜欢,所以就拍了下来。”   “它很漂亮。”虽然实用性不高,却很值得用来欣赏,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时常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邢望确实觉得喜欢,所以不禁仰起头看向了兄长,眸光跃动,“——谢谢哥,我很喜欢!”   转眼便到了春分这一天,玄鸟南归,草木初盛——道是人间春光乍泄,四处晴好。   时节到了,小镇的人开始品春,在田野里摘野菜,冯家的老宅子也变得热闹起来,邢望邀请的人不多,要不是老太太觉得机会难得,这个生日他本想平平淡淡地过,就跟过去那几年一般。   谁知小伙伴们真的很给他面子。   郭榴拉着万煜明走在最前头,对着邢望扬起了明媚的笑意:“今天要拍大夜戏,所以我们就趁着中午有空来蹭个饭啦。”   万煜明拿出了手里的两份礼物,对着邢望说:“生辰快乐,邢望,时间匆忙只备了一些薄礼,还请收下。”   见万煜明还是这副沉浸在剧本中的模样,郭榴有些恨铁不成钢般朝对方说道:“哎呀,你能不能早点出戏,总是这么文邹邹的太像个显眼包了。”   老太太见外孙的朋友来了便立马将人迎了进去,俩人对长辈很有礼貌,郭榴的嘴巴更是跟抹了蜜一样,一见到老太太就开始夸起人来:“奶奶你保养得真好!气质也好好!难怪邢望站在我们中间总是最显眼的那个,原来是祖传的啊!”   见三人有说有笑的进了屋内,邢望被这种情绪感染,不禁也露出了一丝浅笑。   俞冀安就站在邢望身后,和往常一样陪在弟弟身边,却尽力减少了存在感,甘当一片绿叶,方才的一幕落在他眼里,不由微敛了下目光:“小希,这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两人?”   “是他们。”邢望点了点头,“都是很不错的人,而且都将跟原经纪公司解约,郭榴打算自己开工作室,万煜明……我问了舅舅的意见,十几岁的年纪潜力却很大,烁影打算签下来,眼下哥你不是又投了一部网剧吗?”   想起那句戏言,邢望忍俊不禁道:“他们自称自己物美价廉,可以找他们试一试——”   “我们没有打扰到二位吧?”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邢望,邢望别回头,便见到了钟远岫以及身后的女生。   “钟导。”邢望朝人问好,目光在钟远岫身后停了一瞬。   “这位我介绍一下。”钟远岫何其敏锐,立马让出了一步,“林葳,咱剧组大部分角色的人设文稿都出自她之手——包括寒食和清明的。”   “这位林女士我在剧组见过。”邢望伸出手,“有幸得到过几句指导。”   “不敢当。”林葳和对面的年轻人握了手,“这次拜访有些唐突,是我拜托钟姐带我来的。”   “生辰快乐。”她先将礼物递上,接着说道:“寒食的杀青戏太快了,所以当天我没能及时看见你,也就没能跟你说一声谢谢。”   邢望闻言有些惊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感谢他。   “因为你将寒食完美地演绎了出来。”林葳的目光尤为诚恳,“这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所以想来感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邢望似乎不太认可林葳的话,“这声感谢应该我来说才是,如果不是剧组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也无法身临其境地体会到这个美丽的故事。”   “好了好了。”钟远岫在一旁揶揄似地笑,“感谢来感谢去的,这话等到颁奖典礼来说多好?”   “我也不能在你这儿久留,礼物放下我们就该走了。”钟远岫看了眼时间,然后对着邢望笑了,“生日快乐。”   “对了,还有一件事。”末了,林葳竟然从外套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看着对方一脸期待的模样,邢望自然是接过了纸笔,下笔之时却问了一句:“需要我写什么吗?”   “就写……”林葳思索了片刻,然后笑吟吟地答道,“祝林葳的笔下还能诞生出无数个春天。”   “好的。”   或许是发现寿星的心情很好,春日的微飔从山茶树的枝桠间徐徐而来,抚过年轻人的黑色发丝时的动作,和中性笔在纸张上书写的字迹一般温柔而明丽。   邢望本来以为今年的生日和往年没有什么分别,直到他环视着落座的人,发现今年才刚开了个头,和他相交的人却已然多了许多,宴间的热闹氛围也和之前迥然不同。   但是他仍然会下意识地寻找俞冀安的身影,然后收到一个安抚温和的眼神。   出于工作原因,舅舅一家并没有赴宴,冯晴窗更是在学海里叫苦不迭,抽不出身,不过因为知道邢望在青竹镇,便直接将礼物邮了过来。   时间缘故,郭榴和万煜明真的只是蹭了个饭就准备走了,临别的时候郭榴还加上了老太太的联系方式,扬言自家奶奶也很喜欢旅游,但时候说不定能组个旅游团什么的。   老太太看着明媚的少女连连说好。   之后邢望打开了手机,还收到了许多生日祝福,他一边翻一边回复,蓦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蒋淮音:生日礼物寄过去了,二十一岁生日快乐,你什么时候回国啊,到时候来剧组找我玩儿,我都快无聊死了。   因为许久没有联系过了,所以邢望才反应过来——作为好友,他好像忘记跟人家说自己已经回国了。   于是邢望急忙打字回复:下个月去找你。   对面秒回:你回来了?那我的礼物怎么办?看时间都已经到了。   邢望哭笑不得:到时候让那边家里的人帮忙寄回来。   蒋淮音:等等,看你这语气,不会早就回来了吧?!   邢望不解,怎么看出来的?   蒋淮音:邢小希,我不觉得生日这个美好的日子能改变你对我不甚友善的态度。   邢望难得有些心虚,便直接将手机锁屏关上了。   俞冀安却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实属意外,他刚好瞥见了邢望手机上的那个名字,“还和蒋家的小子有联系?”   邢望心道不妙,却仍然平静着语气和他哥解释道:“哥,这家伙已经从良了。”   俞冀安微挑了下眉:“从良?”   邢望说完就后悔了,还不是蒋淮音之前总是同他念叨说自己从良了、从良了,不然他能将这个说法记在脑袋里还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俞冀安却没有为难他:“哥哥没有权利干涉你的交友圈,他跟你一般大,想来这么些年性子应该稳妥了些,别跟以前一样跟着他胡闹就行。”   邢望从善如流地点头,转而想起一件事来:“哥,我的生日礼物呢?”   “等你回晔城的宅子就能看见了。”俞冀安并没有刻意卖关子,只是那礼物不能带到这里来。 第16章 风筝   邢望收到钟远岫消息时是在翌日下午。   彼时他刚和经纪人女士视频完,吕素琴因为急事回了晔城,又恰好他在《观岁时》的戏份已经杀青了,所以需要跟他商讨一下后面的工作。   邢望对吕素琴说:“我愿意在演艺圈发展下去,但是希望能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上走,我很清楚我的演技仍有些青涩,所以不求咖位与热度,只希望能在剧组里和前辈们讨教学习。”   于是吕素琴给出的建议是保持《观岁时》的风格,给他推荐了一部古装正剧,“虽然是个配角,胜在人设讨喜,剧组目前热度不高,因为都是老戏骨参演,所以这个角色要去试镜争取。”   看来这是目前以经纪人女士的人脉所能接触到的最符合邢望要求的角色。   但是邢望并没有答应,他终于记起了一件被他遗忘在脑后的事:“吕姐,钟导来找我接《观岁时》之前,还给我推荐了一个小提琴家的角色,我想确定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那边的吕素琴应该正坐在静止的车内,车窗外的风景没有移动,却偶尔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看样子是临时找了个密闭的空间完成工作,“小提琴家?方便知道导演是谁吗?”   “我记得钟导提过一次。”邢望翻着和钟远岫的聊天记录,对方刚好来了新消息,他的目光一凝,没有立刻回复钟远岫,反而先回了吕素琴:“导演姓范,没有提名字,不过钟导好像跟编剧更熟,编剧叫江莼。”   “范?难道是范威?”   经纪人女士沉吟了片刻,然后和邢望说道:“江莼这个名字有些耳生,倒是你说的导演我大抵清楚是谁了。”   “即便是钟导推荐的剧本,我也不建议你接下来。”经纪人女士的表情有些凝重,“如果真的是范威,那么这个项目大概是要黄的,他近日出了大问题,只不过业内还没有传开来。”   “我知道了。”邢望目光微敛,“那这件事我再考虑一下,吕姐,你先去忙吧。”   两人挂了视频,吕素琴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建筑看了半晌,打开了车门。   高跟鞋踩在医院整洁干净甚至有些反光的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吕素琴和忙碌的医护们擦肩而过,最后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前。   打开病房门,入目的只有一张病床,而那病床上现今只有凌乱的被褥,该躺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吕素琴双目微睁,连忙走了进去,扭头往VIP病房的单独淋浴间一看,看见反锁的门时松了一口气。   门锁微动,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穿着奉仁医院的病服,身形高挑却单薄,虽然消瘦了许多,面容却依然俊逸,只在剑眉星目间堆着暗淡的病气与愁绪。   “吕姐。”见到吕素琴,男人露出了一丝浅笑,“你怎么来了?”   吕素琴罕见地动了怒,说话并不客气:“要不是小纪和我说你前晚差点没能熬过来,你以为我会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   看见对方说着这话却难掩失神的模样,吕素琴终于像是不忍心起来,开始劝道:“看在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的份上,寒森,你听姐一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青竹镇,邢望垂头盯着钟远岫发过来的消息,抿唇不语。   可能是发现他没有回复,对方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邢望接通,喊了一声:“钟导。”   “邢望,看到我消息了吗?”钟远岫的声音难掩歉意,“抱歉,我之前和你说的那部电影已经定下演员了。”   “这件事我也是刚知道。”钟远岫说话很急,似乎还在剧组,背景声音嘈杂,“真的很抱歉,我也没想到那边会那么唐突,都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样……我的朋友手上还有几个本子,到时候给你看一下?”   “没关系,钟导。”邢望方才手里还拿着笔,而今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按下自动中性笔的帽子,并没有直接拒绝钟远岫的补偿,“可以问下是什么类型的剧吗?”   “大部分是古装,也有一些……”   电话那边似乎有人在叫钟导,于是邢望从善如流地跟对方说道:“钟导,你先忙,这事儿等有空了我们再聊。”   匆匆挂了电话,邢望维持着放下手机的动作不变。   虽然嘴上说的没关系,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介意的,只是一想到钟远岫也没和他保证过什么,邢望也就释怀了。   笃笃笃——   有人敲了房门,邢望站起身,一打开门就看见晨晨手里抱着一个长筒状的黑色袋子,粲然笑着对他说:“哥哥!外面风好大!和晨晨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   邢望被小孩儿天真无邪的笑容感染,将那跟对方差不多高的黑色袋子接了过来,答出一个字:“好”。   草长莺飞的时节,春日正好,东风和煦,镇上放风筝的人还不少,大抵是被剧组之前拍摄的那出清明放纸鸢的戏份引出了兴头。   找到一处空旷、没有电线遮挡,又有风的地方并不难,只是邢望有些诧异这里离剧组很近。   这是一处小广场,右靠着小镇的路,下边就是田野,镇上今年引进了经济作物,所以田野今年没有继续种水稻,初春时上面光秃秃的,都是割完稻谷后剩下的短短的稻秆,现今开着大片紫云英,颜色烂漫美好。   邢望先替晨晨将风筝放起,那风筝是经典的燕子样式的,见风筝稳定地飘在天上,才将风筝线的线辘交到了小孩儿手里,发现小孩不至于被风筝拉走,他才松了手。   小镇的天空一碧如洗,山间草木翠绿,田野一地紫色琉璃,是非常令人养眼的景致,身旁晨晨放着风筝,哈哈笑着,邢望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只是很快的,他捕捉到了两道眼熟的身影——   容貌出众的男人身旁跟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   一贯冷漠沉静的人现在放松着眉眼,即便离着稍远的距离,邢望也绝不会认错,那是俞冀安。   而另一位和颜悦色的女士,穿着温柔的藕荷色棉裙,不正是他先前在诊所看见的那位韩医师吗?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不对,先前在诊所就医的时候俞冀安陪着他,那时候应该就认识了——那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关系那么熟稔?   他今早起来得稍晚,听见外婆说兄长有事先出门了便没有放在心上,所以……   邢望凝视的时间有些久了,于是他和俞冀安的目光遥遥对上了,只那一瞬,他仓皇地将目光移开,从看见俞冀安和人并肩而行开始,邢望平静的心湖被人砸出了莫大的水花,他本不应如此,只是那二人俊男倩女,言笑晏晏,看上去还如此相配——他竟然觉得他们很相配。   邢望为这个想法感到荒谬,他忍耐不住心跳如鼓的震响,将目光移到身边的晨晨身上,却见变故陡生——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广场边缘,眼见就要掉下去了。   来不及再想什么,邢望立马跑了过去,一手将小孩儿抱在怀里,却没控制好平衡,往田野里跌去,他急忙拿手撑了一下,一片锐利的痛感从掌心传来。   小孩惊慌失措扭地过头对着邢望,手里的线辘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只泫然欲泣地喊着:“哥哥!”   “哥哥没事。”邢望勉强扬起笑容,将小孩抱着,安慰道:“晨晨别哭,有没有摔到哪里?”   晨晨忍住哭叫,焦急地看着邢望:“晨晨没事,可是哥哥……”   邢望让小孩儿站好,自己从紫云英的包围中缓缓站起,将手藏到身后,轻声说着:“好了好了,没事的,晨晨别哭。”   好不容易安慰好小孩儿,邢望却听见了兄长的声音:“手给我看看。”   邢望讶异转身,便见俞冀安锁着眉将他虚攥着拳的左手收进了掌心,轻着动作将手掌打开,这只一贯执琴的手里躺着一条血痕,沾着泥泞和草屑,模样狰狞。   身后跟着来的韩医师蹲下身,查看着晨晨的情况,小孩儿认识这位医师,之前更是诊所的常客,虽然打针有些疼,但是医师姐姐人很好,所以便抿着唇浅浅笑了。   邢望的情况却不太好,兄长的手掌很烫,锁着眉一脸严肃的样子,手里的烫意从指尖传到了心尖,连溢出血的伤口处都发着麻意。   他知道伤口是怎么来的,田野里开着大片紫云英,暗藏的秸秆切口尖锐且没有完全腐化,方才没有注意便擦伤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说这是小事,儿时跟着人家玩,也不是没有擦伤过,却听旁边的韩医师先开了口:“看这样子,要去我的诊所包扎一下吗?”   邢望抬起头,便听兄长朝着韩医师回了一句:“不用了,诊所离得远些,我们家有医药箱,我先带他回去,钟导的剧组就在那里,沿着那条路走进去就到了。”   见两人字里行间关系确实熟稔,邢望的身体好似僵住了,连此刻在田野间撒欢的日光都变得料峭。   远处没有了束缚的风筝晃晃悠悠地在天空打了个转,因为风停了,便颓靡地落了下来。 第17章 苦桔   医药箱放在了客厅,看着晨晨进了隔壁屋子后,邢望便被兄长拉着走进了自家客厅,然后被按着坐了下来。   二老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自然看见了邢望试图藏起来的伤到了的左手。   两人连忙跟着进了屋子。   邢望不敢说话,因为现在兄长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尽管如此,对方还是打开了医药箱,蘸着碘伏帮他消毒。   俞冀安看着邢望手上轻微的颤抖,下意识放轻力度,板着脸道出一句:“该用过氧化氢或是酒精的。”   “哥。”邢望按耐不住应了一句,“你是想疼死我吗?”   俞冀安像是气笑了:“就该疼一下,长长记性。”   两人刚说完,老太太就在邢望身边坐下,一脸急切地问道:“哎呀,怎么还摔到了?”   邢望难得没有底气地回道:“放风筝的时候没有注意看路。”   老太太蹙着眉看着大外孙缠纱布的动作:“瞧瞧,伤成这样,难怪你哥哥要说你。”   “我知道了,外婆,下次会注意的。”   听见一老一少一来一回的说话,俞冀安并不言语,包扎好之后,他才叮嘱了一句:“最近不要碰水。”   邢望连忙点头,脸色重归平静,见俞冀安起身将医药箱收好,便转过头朝着老太太问道:“外婆,之前钟阿姨提起她有一个亲戚在镇上工作,那人是不是韩医师?”   “这你也看出来了?”外婆表情诧异,随后感叹似地笑了,“也是,她俩长得也有些像。”   “不过严格来说她们不算亲戚,韩医师的祖父就是我们本地的,后来韩医师的爸爸在外工作、成家,一家就搬走了,那家诊所是之前韩医师的祖父留下的。”   “韩医师的妈妈走得早,后来韩医师的爸爸组建了新家庭,你钟阿姨和韩医师做过一段时间异父异母的姐妹,只是两人的父母最后觉得不合适,就又分开了。”   听见外婆的话,邢望仍然觉得有些奇怪:“那她们既然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还长得有些像?”   外婆对此只留下了一句话:“因为她们的妈妈长得就很像啊。”   随后像是反应了过来,朝外孙问了一句:“怎么忽然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   邢望搪塞了一句:“因为刚巧碰见韩医师去钟阿姨的剧组了。”   “跟你哥一起是吗?”老太太仿佛蓦然发觉到了什么,对着洗完水果回来的大外孙欣慰地说道:“和韩医师相处得怎么样?”   听到这里,邢望的心被刺了一下,而那边俞冀安还在回外婆的话:“还好。”   老太太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又蹙起了眉:“什么叫还好啊,冀安,反正小希都那么大了,外婆也不避着他,只问你一句,喜不喜欢人家?”   “别看韩医师现在只在咱们镇上工作,这两年我和人家也算熟络,名牌医大毕业的,因为爷爷前年去世了,才回来接了镇上的诊所,镇上哪个人不喜欢韩医师,漂亮、聪明还孝顺。”   明明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蔼,那些话一字一句落在邢望耳朵里,却跟针扎着一样,一点一点地疼。   他在心里复读默念,做阅读理解一样读懂了这些话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那些刺疼便成了吞没人的海啸,致使他的心一截一截沉到了海底,直到一身冰冷,在短暂窒息间胸腔内传来了钝痛。   老太太浑然不觉外孙的心理变化,只觉得握着的手有些冰,于是关切地朝邢望问道:“怎么手那么冰,是不是着凉了?”   邢望僵着身子摇了摇头,不敢言语,怕说话都不稳。   有一场来自久远雨夜的惊响在他耳畔炸开,他唯恐自己顷刻间化作雷雨天气里的一捧齑粉,随着暴风卷入深渊之处。   俞冀安的脸色从回家之后就不太好,即便面对着人是老太太,谈起这种话题,也仍然微锁了眉:“外婆,我知道她很好,只是这种事情真的不着急。”   明明脑海中正在上演着一场雷雨天气,俞冀安的一句话却将邢望从深海里捞了出来,他徐徐松开一口气,佯装若无其事般拿起眼前茶几上摆放着的新鲜水果,随手将一个放进了嘴里。   有些酸,邢望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水果,眼下被味道刺激着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拿了平日最不喜欢的金桔。   虽然他不喜欢,老太太却是十分钟爱的,这种金桔皮薄果肉多,汁水也丰富,其实并不难吃,只是邢望讨厌这种酸的味道。   但是他还是咽了下去。   这些动作都落在了俞冀安眼里,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邢望,对他说:“还有提子和别的水果。”   意思是不喜欢可以吐出来。   邢望只感觉金桔的酸从唇舌、喉咙,蔓延到了眼底,听见兄长的话,有种不动声色的苦意被勾了出来,挥之不去——分明他已经在尽力忍耐了。   一贯沉默寡言的冯老先生却在此时插了话,仿佛已经敏锐地发觉到了不太妥当的气氛,他对着妻子说:“楼月,孩子大了这些事自己能做主,韩医师再怎么好,只有你喜欢还是不行的。”   俞冀安便顺着外公的话,添了一句:“而且目前结婚并不在我的计划内,还是工作要紧,外婆,你原先也只是让我和人家见一面,看下合不合适,我去看过了,觉得我和韩医师并不合适,而且……”   末了,才再次看向邢望,那双棕色眼瞳并不常见,颜色很温和也并不冰冷,只是男人时常都是一脸严肃的模样,才看着冷酷了些,此刻看向邢望的眼神却蓄着暖意,就像壁炉里燃烧着的枯木。   俞冀安就这样看着邢望,眼神里的情愫邢望读不懂,只能听见兄长对外婆说:“而且,小希的工作才刚刚有了起色,作为哥哥,理应拿出时间多照顾一下。”   听见这些话,老太太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只喟叹了一句:“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冀安你心里有数就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会议结束得也快,二老又移步到了外头晒太阳,邢望怔怔坐着,俞冀安从对面走了过来,抬起手在他头顶压了压,做出了一个安抚的动作,言语也是平静的:“不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邢望摇了摇头,扬起笑容,“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俞冀安难得有些不解:“为什么?”   邢望仰起头,仿佛这样能将发苦的酸意压下去,就像这手里已经吃掉的半颗金桔一样,到了胃里消化掉就好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多嘴回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   俞冀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儿此刻会露出这样艰涩难言的神情。   “哥,不管是韩医师,还是……”邢望最终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关于喜欢、恋爱或者结婚的事。”   “所以我感到很意外。”   邢望哑着嗓子,将即将跃出胸口的悸动和难以道明的委屈都尽力收起,佯装出一些孩子气,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总觉得哥哥还没到那个时候,还和我一般大,所以没想到外婆已经开始操心这些事了。”   俞冀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叹着气:“你啊……”   小镇上,韩汀路过的地方,总有那么几个熟人朝她问好,她步行回到了诊所。   诊所内多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同样穿着白大褂,见她回来,鸟雀似地喊了一声:“师傅,你回来啦。”   韩汀笑着点了点头,她环视着诊所内陈旧的摆设,回想着祖父的遗书和父亲的殷切叮咛,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将目光移到了里屋的那张病床,回想起了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时候时至凌晨,有人来到诊所求医,俊朗的男人背着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年轻人她认识,白天发热还来开了药,不知怎的晚上又烧了起来。   年轻人的外婆和她相熟,那位老太太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大外孙,言辞间描绘出一个青年才俊的影子,暗中试探着她的态度。   她很早之前就听闻过那位俞先生的事,但是她对那位俞先生的好奇心,却是产生自年前的那个雪夜。   俞先生是个看起来生人勿近的人,相貌衣着兼是不俗,只是她能看出来,或许是舟车劳顿,男人有些疲惫,但是仍然守在弟弟的床边,温暖的灯光洒在二人身上,一人沉沉睡着,眉目紧皱,另一人抬起手,仿佛想要抚平那皱着的眉,却又怕将人吵醒,于是方才在雪夜里冻得通红的手便被克制地放了下来。   她就站在门外,静默看着,觉得这两人的关系近乎密不可分。   有些不妥的联想冒出水面,直到她偶然得知,俞先生只是冯家收留的孩子。   今日她和俞先生并肩走着,对方表现出绅士的涵养,态度温和着和她对话,但是她仍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带着某种迫切——这种迫切在那孩子跌落田野时达到了顶峰。   明明那里并不高,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狂奔了过去。   这个时候,韩汀心里隐约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第18章 刘老   农历二月下旬,邢望收到了一封请柬,与此同时,距离他在《观岁时》剧组杀青已经过了十天,期间他没有再进其他剧组。   并非是他懒散成性,而是因为吕素琴帮他争取到试镜机会的剧组临时推迟了时间,而钟远岫推给他的几个本子他略微浏览了一番,吕素琴已经去联系导演了,却被一通电话拦了下来。   和那通电话一同送到邢望眼前的是一封寿宴请柬——来自国际名导,刘英维。   “这可是刘导啊!”吕素琴语气激动,她朝邢望问道,“你和刘导认识吗?不对,是我想岔了,当年刘导和你父亲可是合作了很多部作品,所以他应当是认识你的!”   “吕姐你冷静一点,这是寿宴的请柬。”邢望嗓音平淡,示意经纪人女士放宽心,“作为晚辈去贺寿是很正常的事,讲工作的话未免有些扫老人家兴致了。”   “我知道这是两回事,可是他跟我通话了,问我方不方便迟一些时间回复最近递给你本子的人。”   经纪人女士不复平日的干练优雅,难得的冷静这会儿都飞到九霄之外去了:“所以少爷你懂我在激动什么了吗?!”   邢望的目光落在手上的请柬上,随意地应付了吕素琴几声:“好了好了,我懂我懂,吕姐我这里有事就先挂了。”   经纪人女士回过神来,面对已经熄了屏的手机——我怀疑你根本没想弄懂啊,少爷。   邢望并非不懂,但是刘英维在他这里的地位确实不一般,面对老爷子六十大寿,即便对老爷子的行为有所疑虑,他也没有往工作上面想。   请柬上邀请了两个人,是他和兄长。   眼下俞冀安不在,邢望正百无聊赖般撸着狗狗——不是晨晨家里养的那一条,是他们回晔城之后,一打开门就见到的新面孔。   白色毛发号称微笑天使的萨摩耶,邢望最喜欢的一个品种,他当时刚进门就不敢置信地抱住了这只小萨摩耶,狗狗像是已经熟悉了他的气味,热情得不得了。   邢望显然明白了狗狗在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他还是扭过头问俞冀安:“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俞冀安弯了唇:“是你的生日礼物。”   他换好鞋走上前来,单膝跪下,抚了抚萨摩耶白色的毛发,接着解释道:“不是很贵重的东西,之前我看你很喜欢晨晨家里养的黄豆,因为外公而有所顾忌,不过到了这里就无伤大雅了。”   邢望只听见了兄长的第一句话,不由掩住了狗狗的耳朵,郑重其事地反驳道:“以后不能说这种话,它很贵重!小狗很通灵的,到时候听见了得生气。”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有过一次领养小狗的机会,只是当时他的情绪不稳定,应该是对着小狗说了很不好的话,所以最后小狗跟着原主人回去了,之后兄长就再也没有提过关于宠物的话题。   邢望现今回想起来才发觉那缕悔意一直萦绕在心头,只是见到眼前毛发雪白的萨摩耶时,却不由抿出了一丝笑意。   听完邢望控诉的俞冀安有些忍俊不禁,应了几声好:“给它取个名字吧。”   “耶耶,椰子。”邢望联想到了几个词,看念到哪个词小狗尾巴摇得最欢,就准备定下来。   谁知道耶耶毫不动摇,傻不愣登地朝着邢望吐着舌头,一脸开心的表情。   邢望受不住,连着笑了一声:“怎么那么粘人!”   名字到快吃晚饭了才商议下来,因为太黏着邢望,慧姨——家里的阿姨评价了一句:“好乖啊,这样跟在小少爷身后,又白又粘人,跟块奶糖一样!”   于是耶耶被邢望正式赋予了“奶糖”这个名字。   只是等到最初那阵惊喜的劲过去了,邢望才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哥,我听说萨摩耶很容易掉毛来着。”   按照兄长的整理癖,真的受得了奶糖吗?   对此俞冀安对着弟弟和小狗回了一句:“我既然将它带回来了,那就一定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于是在家里休息这段时间,邢望沉迷撸耶无法自拔,连俞冀安去公司上班了都没有注意到,为了当好耶耶合格的主人,他闲暇时便直接在宅子里收拾起掉落的萨摩耶毛来。   直到歇够了,也就到了刘英维寿宴这天。   刘英维六十大寿,老人本想着依旧一切从简安排,却拗不过自家儿子,迫于儿子的要求,老人才邀请了几位好友来参加他的生辰宴。   邢望是刘英维邀请的年轻一辈中最让其他宾客感觉陌生的一个。   宴会上,邢望从容立于宴会厅,黑发黑眸又极为年轻俊美的面孔在宴会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也让那些老人们吃了一惊。   邢望的长相确实很像邢长空,只不过没有邢长空乍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锐利的眉眼,也没有沉下神色时锋利的戾气,而且出于家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矜持有礼的模样。   当然他也没有冯照影温软的面部轮廓,至少看上去不会显得无害温驯,反而偶尔因为这人的一贯疏离多出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   但是他眉间的神韵却又像是两人的结合体,邢长空的贵气和冯照影的温良几乎都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这里的贵气不是富庶的家庭背景就能养出来的,至于温良也不是指那种未入世的孩子般的单纯,而是像珍珠一般,润而有光。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气质在邢望的身上变得和谐,令人联想到凛冬之时冰封着的某种花,不像梅般冷冽,反而带着冬日的人们企盼已久的春意。   令人眼生,可那神韵又令人熟悉,年纪还不大,再加上他是刘英维邀请的人,所以他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了,只是当时在场的都是人精,刘英维不提,他们也不掺和,免得一大把年纪了还惹出些是非来让人笑话。   邢望待在宴会厅里独自等待着刘英维——俞冀安突发情况回公司救场,实在没有办法脱身,为此专门挑了份礼物托邢望带过来,在邢望赴宴之前更是直接致电了刘英维,以表歉意。   刘老表示公司的事情要紧,加上邢望能来,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邢望很少出席宴会,本来还怕不自在,结果他没有想到宴会上的来宾竟然都默契地没有来打扰他,这倒让他稍微放松了些。   只是这种宁静而和谐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人打破了。   邢望手里拿着一杯酒,他遗传了邢长空的好酒量,只是他不爱喝酒,此时拿在手中也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来赴宴的人,在人群里不至于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象征性地轻抿了一口酒,低垂下眸光思索着事情,却不料被人猛然打断了思绪。   一个长相肖似刘英维的男人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人眼中像发着光一样看着他,然后近乎急切地朝他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有兴趣演戏吗?”   刘英维是圈子里少数几个知道邢望身份的人,他和邢长空是忘年交,当年邢望出生的时候他还想着认邢望做干孙子来着,结果被邢长空一句“不能乱了辈分”给敷衍过去了。   一开始,邢长空夫妇没打算让邢望曝光走进大众视野,所以刘英维也不怎么能见到邢望,邢望从幼儿园念到小学、初中时,刘英维还待在剧组里为自己热爱的导演事业奋斗。   在刘英维的记忆里,他总认为邢长空和冯照影生了个珍宝似的儿子,试问相貌好,性子活泼,会疼人的小孩谁不喜欢?   当然,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邢长空夫妇走得太意外,意外到,当刘英维从外地赶回来见到夫妇俩人的遗照时,还觉得浑浑噩噩。   他没能及时见到邢望,听说这孩子父母的葬礼都是他们家收留的故友之子操办的,那时的邢望才十五岁,并且刚刚从病房里醒来。   而后邢望就跟着兄长出国了,直到四年前邢长空夫妇死亡真相曝光时,他才在墓园中见到了邢望。   萧瑟的墓园里,少年眼眶通红,神情倔强冰冷,令人见之不忘。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邢望。   也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心疼。   因为当时十七岁的少年人,竟然不复儿时的天真开朗,目光空洞苍老宛若耄耋老人。   在那之后,刘英维也听邢望讲述了他那两年间的经历,俞冀安待他很好,邢望自己也很努力,少年在小提琴上天赋异禀且学业顺利,收拾好心情后也能和一个年长他将近四十岁的老人侃侃而谈,整个人矜贵又有礼。   但老人唯恐命运对少年揠苗助长,让少年走上错误的路。   好在少年聪颖敏锐又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熏陶,这才让刘英维在他六十岁这年,见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邢望。   可是刘英维没料到,在自己生日这天,他还没来得及捂热乎自己单方面认的“干孙子”,他家臭小子竟然先动手了。   刘英维是晚婚,接近四十岁才有了一个儿子,他夫人本以为家里能多一个小天使,却没料到那会是个戏痴――“拍戏”的“戏”痴。   而戏痴刘霄打定主意了,这辈子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拍电影,他年轻又有天赋,二十二岁那年就执导电影《冬阑》获得了国内大奖,才华不输其父,可他性子也傲,成名后不久就盯上了一部不得了的片子,他想拍《城春草木深》。   刘英维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后便笑话他,结果猝不及防就被他儿子一句“您来拍,让我进剧组就行”给闹得哑口无言了。   老人不是不想拍,只是那么多年了,他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饰演《城春》的主角秦渡,所以为了避免思及故人徒增伤悲,他便没再想这事儿了,如今被刘霄这么一提,他也生出了些感慨――   年轻时还知道不能沉湎过去要看向未来,怎么现在年纪大了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然后刘英维又想到了邢望。   邢长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邢望照样长大,日子果然还得朝前看啊。   “你要能找到人来演秦渡,我就帮你。”   刘英维这样对刘霄说。   然后在他六十岁这天,眼睛发着光的刘霄拉着一个年轻人跑过来对他说:“爸,就他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有谁把刘英维看成刘英雄了qvq 第19章 表演   安静的书房里,刘霄似乎跃跃欲试,刘英维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   邢望倒是颇为冷静。   “邢望啊……”刘英维琢磨了半天还是叫了邢望的全名,然后他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父亲一样进电影圈呢?”   刘英维经常感叹刘霄的眼光和自己一致,谁知这种一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自从听说邢望进了钟远岫的剧组之后,就动起了将小孩儿拐进电影圈的主意,结果却让并不认识邢望的儿子先下手了。   听见刘英维的话,邢望微怔了片刻,心中思绪万千:“我的父母并没有限制我未来的发展方向,如今我也按照自己的意愿选了小提琴,其他领域我大多都没有兴趣,表演方面还好,先前已经参演了一部电视剧,只是戏份不多,至于说起电影……却是暂时还没有计划。”   只是暂时还没有计划……   那便是有希望咯。   刘霄心中雀跃,正打算开口,却听自己的父亲朝对方问道:“那你,有和你父亲学过表演吗?或者说……在演那部电视剧的时候,你的演技是否得到了提升?”   邢望直面刘英维那带着期冀的目光,轻抿了唇,他那自然垂于身体两侧的双手也稍稍攥了起来。   “有。”他答。   冯照影常说,邢望的性子像是复刻了邢长空的性子一样,爱闹腾,也执拗,下了决定的事别人基本都阻止不了,也就是俗称的“犟”。   所以当年邢长空邢大少爷离家出走,丢下足以考上重本的分数去学了表演,从此一脚踩进演艺圈不可自拔,在圈里又横又霸道,明明有着一张上等的皮相,圈里的金主们却无人敢招惹他。   然后邢长空又一朝曝光了自己和知名编剧的恋情,再次抢走了粉丝喊他“老公”的权力,并且声称:“支持我的作品可以,但我不是偶像,喊我邢哥就行了,‘老公’这个称呼是我夫人――冯照影才能叫的。”   即使这个行为让一群嗷嗷待哺的女友粉们终于心如死灰,但也让邢长空硬生生成了圈里的一股清流。   粉丝们从善如流,一口一个“邢哥”,然后再一口“嫂子”,嗑两人cp嗑到飞起。   邢长空的性格就是如此,自信耀眼,随性又张扬,坚守自我和自由,偶尔霸道却不令人生厌,而邢望少年时也是如此。   “我不学表演,我要和哥一样学小提琴。”   邢望在拒绝了亲爹的表演教学后,便拿着小提琴找他哥去了。   邢长空再一次劝说邢望学表演无果后便放弃了自己的盘算。   他不是不顾及自己孩子想法的家长,只是第一次和邢望尝试对戏之后,他便舍不得放弃培养邢望了,邢望年纪小天赋高,邢长空不想错过这块璞玉。   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邢长空看着邢望对着他哥拉小提琴时露出的真挚微笑,福至心灵。   演艺圈少了一位天才关他邢长空什么事,他儿子能有自己喜爱的事,并且为此努力,因此开心,这才是于他而言更加重要的事。   更何况……   外头还有一个邢家虎视眈眈呢,儿子还不适合抛头露面。   就这样,邢望继续学起了小提琴,可他也忽略不了父亲偶尔生出的一点执念,于是小少爷在家时要么练琴,要么就是和邢长空对戏,让邢长空过过戏瘾。   一家人彼此支持,相互鼓励,美满而和谐。   但这种氛围在邢长空夫妇去世后便烟消云散了。   事到如今,邢望在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时还是会觉得有些恍惚,更何况此时他还接触到了父亲曾经热爱的事业。   他的确和邢长空学过表演,在那些邢长空想过戏瘾的闲暇时光里,也在他为了怀念父母,并且恐慌于遗忘父母面容而悄悄打开电脑、一遍又一遍翻看邢长空作品的夜晚。   “那你能……表演几个片段给我看看吗?”   刘英维有些迟疑般请求道。   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了。   三人同时想到。   于是刘英维又添了一句:“就当是面对我的一次试镜,可以吗?”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当刘英维以为邢望要拒绝时,邢望的声音终于响起――   “可以。”   邢望微垂双目,虚遮住一腔怀念往昔的心思。   ——就当是送给寿星的一个小礼物吧。   “您有……想看的影视片段吗?”   邢望礼貌问道。   刘英维闻言仿佛被逗笑了,他摆了摆手:“不用,你按自己喜欢的来就好,我要说我想看的,你也未必看过啊。”   毕竟年龄差和代沟在这儿摆着呢。   邢望听完思忖了片刻后,像是在回忆什么,等他考虑好后,他便抬眼对刘英维说:“那么,晚辈就献丑了。”   “第一个片段,晚辈想表演的是……《此时,星辰归我》中的最后一幕。”   邢望一边说话,一边迎上眼前二位微讶的目光。   《此时,星辰归我》是一部青春校园剧,与当下流行的甜宠剧不同的是,这部剧人设虐心剧情虐心,感情戏却能让人感觉到意外的温暖和治愈。   剧中女主角温沁从小到大都梦寐以求着一件事――她希望自己长大后可以穿上宇航服去宇宙里漫游,然后记录下一颗颗明亮星星的轮廓和轨迹,但是疾病栓住了女孩的心脏和翅膀。   温沁活泼开朗,热爱运动,平日里家人们千叮万嘱让她注意的先天性心脏病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可她每一节不得不落下的体育课始终牵制着她的心神。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完成她的理想。   在温沁一边为理想和疾病争斗时,男主角穆章的故事也同时展开。   家境潦倒贫困的学霸,怀着和温沁一样的理想,和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女孩相遇了——   “我想去宇宙,那是我终生追求的浪漫与理想。”   “嗯。”   “你怎么又说‘嗯’啊?这种时候你不应该也说说自己的理想吗?”   “……嗯。”   “穆章!”   女孩佯装生气,男孩却忍俊不禁。   ——你终生的浪漫与理想在宇宙之中,而我的,在你身上。   青春期的情愫暧昧而美好,两人之间的相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守护意味,像初升太阳的光线,熨帖人心。   但剥开校园的保护层之后,家庭、社会以及人们生老病死的必然不徐不疾地张开成了一张网,压抑住了人心。   电视剧整体为治愈基调,可它的结局却不怎么美好。   患病的女主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但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她那刻入骨骼的善良。   疾病到底是没有困住她,在混乱的街道上,温沁保护了一个瘦小的孩子,但是尖锐的刀刃刺入了她的后背。   温沁最后还是走了,失血过多加上那颗先天不足的心脏,少女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追逐梦想的校园剧情加上救赎类的感情线并不罕见,这部剧能捧出好几个流量的原因却不仅于此。   剧中演员时刻在线的演技和绝佳的颜值,电视剧温暖的光影加上温馨的文案,流畅的追梦剧情不矫揉造作反而鼓舞人心……   再加上极富浪漫主义思想的人物与压抑现实的碰撞让这部校园剧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少年少女为梦想而努力奔跑的身影在人们心底烙下了深刻印记,在疾病与理想之间,少年人暗生的情愫自然又美好,这使得人们看到电视剧最后的结局时都忍不住带着笑意哭泣。   电视剧的最后一幕没留在少女的遗照上,而是留给了孤孤单单、本应伤心欲绝的男主角。   而现在邢望要表演的就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   他要演绎的是一个少年――一个即将要触碰到梦想,可又同时失去了自己喜欢的女孩的少年。   刘英维和刘霄静坐在一旁,等待着邢望进入角色。   演员入戏的速度、对角色人设的把控程度以及对场景的应用程度是刘英维在演员试镜时经常会关注的地方,而此时,刘英维一向带笑的眉间也变为了刘霄熟悉的严肃庄重。   但下一刻,刘霄便见自己的父亲微睁了双眼,眼睛似是一亮。   邢望的年龄和相貌都符合剧中男主角的设定,但两人的气质是大相径庭的。   男主穆章正值青春洋溢的十七岁,是个爱笑且富有个人魅力的少年,但是在温沁面前又常常显得羞涩而腼腆,而邢望……   不是说他没有个人魅力,而是邢望的气质太疏离清冷了,再加上此时的邢望一身正装,明眼人一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富贵人家走出来的矜贵公子,令人望而却步。   但邢望没有被服装约束住,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再次睁开的时候,刘英维在那里看见了一片令人心中酸楚的脆弱和悲恸。   年轻人的表演在此时正式开始。   很静默的一场戏,他几乎没有台词,当邢望锋芒收敛起来后,刘英维和刘霄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从小家境贫困,却又始终努力向上的坚韧少年。   而此时,戏里的少年坐在天台上,静默许久后他终于有了动作。   少年抬头仰望起夜空,朝天上的群星张开了手臂。   他轻轻笑了,眼眶里的泪水没有因为他抬头的动作流回眼底,反倒因为他眼睛微微弯起的弧度而顺势掉出了眼眶。   这不是悲痛欲绝的哭泣,却好像比痛彻心扉要来得还要深刻。   少年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脸颊上的眼泪没有晕淡他嘴角的粲然笑意,他似是看着那个阳光明媚的女孩一般看着星空,他轻快开口道――   “这次,我一定会接住你。”   一如那日,在和煦微风流淌而过的午后时光里,在校园围墙的一角,一脸笑意的少年对着翻墙的女孩无奈地张开了双臂。   他像是要接住女孩,又像是想借机给对方一个拥抱,但女孩撇了撇嘴角,轻快跃下了不算高的围墙,错开了少年的手臂,然后给了他一句带着散漫笑意的话:“我还怕你接不住我呢。”   少年眸光微滞,放下了双手,然后微笑回道:“行,你更厉害。”   两人相视一笑。   可女孩不知道的是,少年在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还交付了怀中的整颗真心。   ——此前,你为理想奔赴,我便伴你身旁共同追逐。此后,你被时间定格,面容永远鲜活生动,一腔热忱化作天际星辰,皆交付于我。   只是我不会怀着悲郁活在过去,我要接住你的希望一同努力,然后,去见证山高水长,星河万里。 第20章 断崖   邢望在刘霄的鼓掌声中回神,然后他接过了刘英维的纸巾擦干了眼角的痕迹。   他入戏和出戏的速度都不算快,尤其是出戏,所以当年和自己父亲对完情绪压抑的戏后,他都很难回神,每当那时,他的母亲总免不了要训斥他的父亲一番,然后让俞冀安带着他去外面散心、出戏。   不知道是不是俞冀安大他六岁的原因,他的这位“兄长”总爱像带孩子一样带他去游乐园,画面也神似于一旁其乐融融相处的父子们。   虽然……当年他也的确是个孩子。   他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甚至来不及听刘英维的点评,仓促之下选择了继续表演下一个片段:“第二个片段……我想演,您导演的那部《断崖》中,男主角唐决的最后一幕戏。”   刘英维心下惊喜,然后朝邢望颔首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电影《断崖》是刘英维执导的著名悬疑大片,至今还是国内众多悬疑电影爱好者的白月光、朱砂痣。   当年《断崖》口碑与票房双赢,还捧出了当时最年轻的影帝邢长空,作为导演的刘英维自然十分熟悉自己的代表作,所以当他听到邢望要试演唐决时,他才会觉得惊喜――   因为那是唐决,是有着“邢长空巅峰演技造就的经典角色”之称的唐决,也是这部电影中最受争议的一个角色。   《断崖》主线剧情聚焦了一起变态杀人案,这起案件引起了社会舆论动荡,也导致民众出现惶恐情绪,可这案件本身太过复杂,这便导致刑警破案时步步艰难,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邀请知名专家来协助破案。   唐决就是那个专家――一个二十多岁出头,智商超高到足以进入门萨俱乐部的犯罪心理学天才。   可电影不是完全以唐决的视角展开的,刺激跌宕的剧情也让观众没能一开始就仔细思索到这个问题。   而唐决最受争议、并且让观众也开始辨认不清他的人设的片段,也是电影的尾声,那个片段中的唐决,给人们留下了一个骇人心神的悬念。   电影末尾,唐决协同刑警破案成功,他回国的目的不只在于破案,他还有另外的意图。   晚宴上,温润矜贵的犯罪心理学天才化为了西装革履的名门继承人,他单手执着酒杯,对宴会上的人点头致意,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又夺目。   他是晚宴的少东家,但他没有在宴会上待上多久。   在一众名流中进退有度的青年打开了离开宴会的后门,回到了自己在酒店里定下的房间。   唐决解开了衬衫上端的两粒扣子,胸口位置的白皙皮肤上有一角纹身夺人视线。   男人漫不经心地轻轻摇晃着酒杯,等到手机蓦然亮起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才变得更加高深莫测起来。   他打开手机,一条信息钻进了他的视野。   “行动已完成。”   他轻笑了一声,一双黑眸似是跳动着雀跃的焰火,令人不可琢磨――   此时的唐决,已经和刚刚宴会厅里光风霁月的高智商天才完全不同了。   笑容冷酷的男人动作随意地关上了信息界面。   电影也就此结束。   这个片段没有超过三分钟,却让观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唐决原本正义光辉的形象也变得亦正亦邪晦暗不明起来。   人们开始二刷、三刷,企图翻找出一点线索证明唐决究竟是黑是白。   可回过头他们才发现,唐决对案件的分析滴水不露,除了那最后的三分钟,唐决的形象一直是正面的,疑心大起的观众们甚至开始揣摩每一个唐决眸光黯下的特写镜头,企图分析出唐决此刻的心理活动。   戏中戏什么的最折磨观众了。   会臆想,会猜测,然后大肆议论。   ——电影肯定有后续的吧!   ——难道唐决是幕后boss?   ——变态杀人案到底和唐决有没有关系?不会唐决才是真正的凶手吧?   ——唐决身上的那道纹身也很可疑,难道是什么神秘组织的印记?   ——唐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诸如此类,讨论声不断。   刘英维和邢长空不愧为黄金拍档,《断崖》的立意和剧情堪称业界标杆,更别提唐决本身的人设魅力,性格又苏来历又迷离,令人捉摸不透却还是让人想凑上去瞻仰一番。   人们这才记起了《断崖》预告中出现的最后两句话:   脚踩断崖,身后深渊。   心中黑影蛰伏,仰头公正不死。   然后,果然如观众所料,《断崖》上映第三年,《断崖2》开拍了,只是邢长空没有参演这一部电影,这部电影里的唐决也不是主角,是个仅仅出场过声音的工具人,但电影导演还是刘英维。   观众一看刘英维是要连拍几部的节奏,干脆都去追了,就为了那么一个唐决。   如果说《断崖》是这一群人心里的白月光,那唐决就是这白月光里最虚渺却又最引人关注的一寸。   而现今,有人捧起了那一寸月光。   刘英维在看到邢望饰演的穆章时觉得惊讶,是因为在他印象中邢望不会表演。   少年的克制和释怀,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掺杂在一起要想演出来还是有些难度的,但邢望处理得很好,所以刘英维在惊讶中还发觉出了几分惊喜。   以至于当他听到邢望要试演唐决时,他也还是觉得惊喜。   可当刘英维看完邢望演绎的唐决后,他便只剩下震惊了。   震惊过后,他的心中还多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唐决原来的饰演者是邢长空,那个年纪轻轻演技却出神入化的影帝邢长空。   他早该想到的,虎父无犬子。   刘英维比对着邢望饰演的这两个角色,终于明白自己在看到邢望的表演后为什么会觉得怪异了。   “爸,怎么了,邢望表演得不好吗?”   刘霄迅速察觉到了自己父亲的异样。   好,当然好!   刘英维像是按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把邢望绑到剧组,心中感慨――这演技简直可以吊打一众明星了。   出于对邢望非科班毕业的考虑,刘英维甚至觉得邢望的表演还可以加分。   简直天赋异禀。   可老人紧皱的眉间还是没有松开。   “穆章、唐决……”刘英维嗫嚅道:“只是……太像了。”   邢望表演得,不像是电影中的角色,而是像记忆里的故人。   其实刘英维在答应刘霄会考虑重新开拍《城春》之后,他已经去过烁影娱乐一次了――   他去和冯明烁商议,先宣布重新开拍电影,然后海选秦渡的饰演者。   刘英维觉得自己老了,现下他在意的就这么一件事,他年轻的时候也犟,认定了一个演员就不肯撒手,所以在邢长空走后,他才会拒绝继续拍摄《城春》,可如今他被刘霄这么一刺激,反而有些妥协了。   再试试吧,万一真的找到了呢。   ――刘英维这样想。   事实证明,没有哪个导演会愿意放弃那样的剧本,令一颗宝珠蒙尘。   而当刘霄将邢望拉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刘英维也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很久没有认真瞧过邢望的模样了。   所以他也没有意识到,邢望是何时有了那样沉静而内敛的气质。   “除了邢长空,不会再有人可以演出秦渡了。”   以前刘英维一直很笃定自己的这句话,所以他也没有期待过,身边会有人能驳倒这句话――   可现在有了,而那人,还刚好是邢长空的儿子。   刘英维和刘霄一样,他们都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在看到邢望的时候,两父子的脑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必须要让邢望去试一试《城春》。   可要是邢望不会演戏怎么办?   于是刘英维才会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样的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父亲一样进演艺圈呢?   你有……和你父亲学过表演吗?   令他欣喜的是,邢望回答了“有”,并且愿意展示一二。   可看完邢望的全部表演之后,刘英维只觉得喉间干涩,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演艺圈众所周知的一件事,《此时,星辰归我》和《断崖》分别是邢长空的成名之作和封神之作。   所以不论哪一个新人演员来反复琢磨其中的经典角色,并且能够顺利演绎出这几个经典镜头,刘英维都不会感觉奇怪,作为一个传奇影帝,邢长空有人怀念致敬这很正常,可他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   因为邢望是邢长空的儿子。   没有人规定影帝的儿子演技就一定要出色,更何况邢望从小到大专攻的领域都是小提琴,即使邢望说他和自己的父亲学过表演,那也不可能达到这样……复制粘贴的程度。   刘英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看到邢望流畅的表演时会感觉怪异了。   因为邢望完美复制了邢长空的表演。   不是指机械地模仿,而是指电影情节的完美重现,邢望就像是将那些镜头从浅至深琢磨了个透彻,然后将它们全部拓印进了骨血之中。   他其实不是在进行简单的学习。   刘英维不忍猜测,邢望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缅怀他的父母。   而他也忽然想起,剧中的穆章失去了温沁,而现实当中,邢望失去了他的父母。   两个角色之间的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所以邢望是在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他呈现出自己的表演的呢?   刘英维头一次觉得如此懊悔,他觉得他之前的请求与往人伤口上撒盐无异了。   “非常抱歉。”   刘英维不觉得自己向邢望道歉有什么问题,毕竟他的请求本就有些唐突,他想邢望估计也是看在他是寿星的份上才同意表演的。   书房里的气氛稍稍凝滞了片刻。   “我很怀念你的父亲……”   老人看着邢望出戏的模样有感而发,眼眶渐渐湿润:“你的表演很棒,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和你的父亲相识于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他刚刚在演艺圈崭露头角,我当时正在为一部电影的选角忧心,朋友看我着急,就跟我介绍了他,我当时一看他表演的镜头就愣了。”   刘英维见邢望不介意自己回忆往昔,就笑着继续讲了下去:“那种感觉,就跟自己走进了剧中,和活生生的角色进行了深刻的对话一样。”   “他太有天赋了,有时候沉浸戏中,就能直接将人拉进所要讲述的故事里,是天生就该吃表演这碗饭的人,那时我就果断下了决定,邀请了他进了我的剧组。”   “那是我和他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名字叫做《断崖》。”   刘英维的目光从似近似远的半空中游离到了邢望身上,然后用着舒缓的语气朝邢望感慨道:“你的父亲在表演这一块很有灵气,而你也一样。”   见邢望有意反驳,刘英维直接笑着打断:“别反驳了,我见识过很多演员,瞧得出实力的深浅,你很有天赋,也很有灵气,不然也不会将那两个片段演绎得那般栩栩如生。”   就像邢长空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可这也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因为邢望要演绎的人物是穆章和唐决,而不是邢长空。   显然,邢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还是开口了:“刘老先生谬赞了,论演技,我比父亲逊色太多了。   年轻人依旧清矜有礼,嗓音淡而感染力十足。   刘英维以摇头否定了邢望的话:“演技这事儿,得看经验。”   邢望自刘英维回忆往昔起就抿起了唇,显然,刘英维回忆的内容令他有所触动,他也能感受得到,此时刘英维对他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了。   由简单的关照心理到复杂的欣赏情绪,像是从一个单纯照顾小辈的老人变成了一个欣赏优秀学生的老师。   邢望眼底回归了平静,等待着老人再次开口。   “小邢啊。”刘英维再次喊他时换了称呼,他习惯这样喊后辈,“你有听你父亲提过电影《城春草木深》吗?”   话说及此,邢望也清楚眼前两父子的用意了。   “您打算重新开怕《城春草木深》?”   邢望语气恭顺,可又反问得底气十足。   “是啊。”   刘英维在刘霄惊讶的目光下答道。   老人目光炬炬,一向和蔼的面孔中多出了几分邢望看不懂的执着。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   邢望也像是有些错愕,像是没料到这个结果。   刘英维不忍放走这么一个合眼缘的年轻人,他厚着脸皮,还是将自己的意愿说出了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来试试秦渡这个角色。”   城春草木深   null 第21章 城春   嘈杂的气流声从车窗之外呼啸而过,薄薄的车窗玻璃似是阻隔了这样的声音,以至于车窗之内的环境变得尤为安静。   车子的行进速度不算快,也很稳,苗蕊坐在副驾驶座上,却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握紧了安全带,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回头朝后座看去――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做出这样的动作了。   光线从车窗之外进入,却被玻璃过滤从而减弱了些许亮度,这便使得车厢内依旧是一片昏暗。   在那一片昏暗中,苗蕊回头看到,后座上,长相俊逸的年轻人坐姿端正,气质矜贵,他单手拿着手机,垂眸静静看着自己轻划而过的手机画面,抿唇不语。   年轻人像是没有注意到苗蕊那带着关心意味的目光,只盯着手机屏幕,蹙着双眉,表情有些淡漠疏离。   苗蕊也只敢看着年轻人,不敢出声打扰他,因为她想起了微博上挂着的那几条热搜……   #城春重新开拍#   这里的“城春”指的是《城春草木深》,是一部在多年前就开始引起外界疯狂关注的古装权谋电影的名字。   六年前,当人们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开拍消息的时候,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四个字——阵容豪华。   电影总导演是国内国际获奖无数的华国名导刘英维,和他搭档的编剧是剧本口碑极有保障的著名编剧冯照影,而电影主演人员……几乎包揽了当时娱乐圈里一大半演技与流量并存的演员,其中最受人关注的便是堪称一代传奇的知名影帝邢长空。   影帝邢长空,十七岁出道,出道时主演的电视剧《此时,星辰归我》令他一炮而红,同年便获金槐奖最佳新人,而后更是成为了同龄演员中的领军人物,影视双栖、拿奖拿到手软。   在声名鹊起之时,邢长空更是加盟了名导刘英维的悬疑大片《断崖》,在其中担任主演,并且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金槐奖最佳男主,一夕之间成为了华国当时最年轻的影帝,那年,他才二十一岁。   此后邢长空更是扶摇直上,在华国成为演员楷模之后便开始拿着一部部佳作征伐世界,一度成为外媒宠儿。   “他是来自东方的一个传奇。”   邢长空在国际上的口碑丝毫不逊色于国内,所以他的影响力自是不容小觑,只要《城春草木深》演员栏里有他的名字,那么这部电影的热度就绝不会低,更何况这位影帝还是在这电影里担任主演呢?   可《城春》却没有如人们所愿成为华国的票房传奇,它甚至连被拍完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电影刚刚开拍不久,邢长空便因车祸意外身亡,和他同时去往天堂的还有他的妻子,也是《城春》的编剧,冯照影。   一部备受期待的电影一连失去了两位重要人物,这导致剧组原本井井有条的拍摄计划全部被打乱,导演刘英维更是因为好友的逝世而无法继续执导。   “除了邢长空,不会再有人可以演出秦渡了。”   一时之间,除了官博发表了几条悼念邢长空和冯照影的微博以及导演刘英维宣布遗憾停拍电影以外,《城春》官方再也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六年间,不是没有人想要重新开拍《城春》,可他们的念头才刚刚冒出来便被现实给压回去了,只因《城春》的版权一直被紧紧攥在邢长空的老东家烁影娱乐手里。   六年过去了,人们闲暇时还会偶尔提起曾经的传奇影帝,但他们大多已经不再期待《城春》开拍了,因为有了邢长空珠玉在前,他们便不再能接受比邢长空要更差劲的演员来主演《城春》了。   人们仰望着黑夜里皎洁的月亮,叹息着明月在自己身旁撒下的一片清辉,心中悲切,便也不会再关注清辉底下的层层沙砾了。   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在邢长空逝世的第六年,《城春》官博竟然再次发出了试镜消息!   而且这次试镜十分特殊,从上到下,从主演到配角,都不再仅仅局限于明星,也就是说,曾经的大制作电影,连素人都有了参演的可能。   当天微博就炸了,怀念邢长空的有,期待电影的人有,但更多的,是对《城春》重新开拍的质疑,而这种质疑声更是在《城春》确定主演名单后达到了顶峰。   只因主演名单里大多是令人们比较陌生的人,而最令人们吃惊的是——《城春》竟然选择了一个素人担任男主演!   哦,其实不是素人,毕竟人家好像拍了一部电视剧来着,但是现在连影子都没见着,怎么能证实这是一件真事?   有生面孔可以理解,但让素人——好吧,是让“新晋演员”挑大梁,而且其中一个新晋演员饰演的角色还是曾经的传奇影帝邢长空主演的,那就让人感觉匪夷所思,甚至是难以认同了。   于是一下子,原本期待电影的人也开始慌了,那些质疑声更是成为了铺天盖地的嘲讽和谩骂,营销号们蹭着热度抖着黑料,官博一时之间变得乌烟瘴气。   其中,营销号们更是对尚未公布面容的《城春》男主演倾注了最大火力进行攻击。   可事实上,当被带了节奏的人们怀着愤怒“鞭尸”完官博后,却发现自己连那个担任男主演的演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网上的热议却像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城春》剧组的正式运行,官博也安安静静的,可这样还是挡不住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硬是将《城春》送上了几次热搜,其中话题探讨度最高的自然就是对电影主角饰演者的相关猜测了。   当然,那些探讨声里,依旧是质疑大于期待,抵制大于接受。   而此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苗蕊便是一边回忆着那些质疑和暗嘲,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明明处于舆论热潮中、却是连脸都愣是没有曝光过的那位“新晋演员”的神色。   年轻人手机上的光亮明明灭灭,这映衬着他的神情更加晦暗不明。   知晓年轻人真实身份的苗蕊忧心忡忡,她想安慰对方不用过多在意网上的那些言论,却又担心自己措辞不当,宽慰的目的没达成,反而造成火上浇油的局面。   直到年轻人抬手轻按了下太阳穴,苗蕊才担忧道:“小邢哥,要不你现在先休息一会儿吧,等到了公司我叫你。”   “不用。”   邢望的声音有些哑,他抬头看向苗蕊,苗蕊这才发现这人眼底泛着红血丝,显然是没有休息好,她正打算再劝一句,却见邢望抬头朝车窗外看去。   他的嗓音微冷:“我的事不要紧,而且公司也快到了。”   苗蕊下意识地看了眼车窗外的景致,熟悉的建筑映入眼帘。   她虽然喊邢望叫“小邢哥”,年纪上她却比邢望还要大了几岁,只是刚当上对方助理那几天,她没找到一个恰当的称谓来称呼邢望,于是她便称呼邢望为“小邢哥”了。   邢望第一次听苗蕊这么称呼他的时候,是想要拒绝的,但是奈何苗蕊在知道他是冯明烁的外甥之后,便想跟着吕素琴一起喊他“小少爷”,所以无奈之下,他便只好顺了苗蕊的说法,应下了这声“哥”。   当他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他下了车,一身简单的装扮,黑发黑眸,满身清冽,下车时邢望被苗蕊提醒戴上了口罩,从而藏住了小半张脸,看起来更是生人勿近了几分。   苗蕊跟在邢望身后,有些疾步匆匆。   电梯里的气氛稍显凝重,苗蕊感觉有些闷,她小心翼翼地瞅了邢望一眼,随即又很快垂了眸。   说起来,工作经历还算丰富的她,现在竟然还有些怵这个比她要年轻几岁的小公子。   不过令苗蕊有些无措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和邢望乘着电梯抵达了烁影娱乐会议室所在的楼层。   总裁秘书早已站在了会议室门外,等待二人到场。   这是邢望第二次踏进这个会议室的大门。   走进会议室后,邢望第一时间听到的是一道较为苍老的嗓音:“小邢到了啊。”   会议室里气氛肃穆,邢望摘下了口罩,他对着不远处头发花白的老人恭敬道了一声:“刘导。”   刘英维坐在座位上点了点头。   邢望又对着自己的经纪人问好:“吕姐。”   苗蕊在进了会议室后,便在角落里安静地坐下来了,今天这场会议她几乎占不到什么份量,算是来旁听的,所以她便不想打扰到会议的主人公们。   毕竟眼前这三位,都是她平日里不敢随意打搅的人。   “来了就先坐吧,你舅舅还要一会儿。”   刘英维对着邢望和蔼笑道,邢望点头以示明白,却不料身后的大门竟忽然被人再次打开。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走进了会议室里的两个人均是西装皮履,都透露着成功人士的贵气和从容不迫。   冯明烁年纪稍长,看起来不算年轻了,他笑容满面,皱纹轻轻泛起,丝毫没有隐藏自己再次见到亲外甥时的喜悦。   另一位是俞冀安,这让邢望有些意外——毕竟兄长没有提起自己要来烁影的事,明明今早他们是一前一后出的门!   很快,邢望就调节好了情绪,眉间疏离渐散,他礼貌地问候了冯明烁一声:“舅舅。”   然后闷闷地喊了一声:“哥。”   冯明烁热情地给了自己宝贝外甥一个拥抱,而后便开始向会议室里的人介绍起俞冀安来。   邢望这才知道俞冀安现在也是《城春》的投资方之一了。   只是他没再直视对方那双洞悉世事的眼,在惊讶之余拉回心神专注起了会议内容。   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在于邢望参演《城春》后的舆论引导和电影的相关宣传,刘英维来这儿也是为了和烁影娱乐确定一下今后电影的宣传计划,顺便来力挺一下他看好的小年轻。   吕素琴打开了投影仪,向邢望本人以及他的两位“家长”、一位老师梳理了一下网上关于邢望的话题,然后便开始介绍邢望今后的行程安排和宣传内容。   邢望从一开始就签约了烁影娱乐,公司老总是自己舅舅,这倒令他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小少爷,出于现在网上舆论的导向,我想再次向你确认一下,是否真的不需要公布你的身份……”   吕素琴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这也是她思虑最多的地方。   “不用。”邢望对上经纪人女士的眼,他知道吕素琴要说什么,索性又补充了一句:“我从选择接下这部电影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这些并不要紧。” 第22章 牵手   众人闻言有些惊讶,邢望第一次踏进会议室和吕素琴会面时,冯明烁并不在,虽然后来他从吕素琴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却仍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想公开?”   刘英维摸了摸长了许多胡茬的下巴,也跟着问:“是啊,小邢,既然有可以支撑的背景,你怎么会不想向公众公开呢?”   “要是现在就公布我和舅舅的关系,曝光我的家庭背景……这的确会让我在媒体面前获得支撑,只是对于电影目前的舆论形式而言,这恐怕无异于火上浇油,”   邢望话音刚落,刘英维就笑出了声。   见邢望似是疑惑的神情,刘英维便朗笑着解释道:“你现在只用好好拍戏就行了,舆论这种事,就交给你舅舅他们来考虑吧。”   烁影娱乐这边依旧遂了邢望的愿望,这个话题也就顺利地翻了页。   会议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不多时便到了尾声。   刘英维因为剧组有事要先一步离开,待到会议结束时,已经快到晌午了。   俞冀安和冯明烁又聊了几句,邢望默默站到了兄长身旁,在和自己的舅舅、经纪人以及助理打了一声招呼后,他便跟着俞冀安走出了会议室。   站在电梯门口,邢望轻抿了下唇,而后才戴上了口罩跟着俞冀安走进了电梯。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过于安静了。   等到电梯启动的那一刻,邢望还没得及收回心神,脑中猛然出现的一阵眩晕令他的眼前迅速弥漫出一片漆黑,这导致他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突然趔趄了一下。   邢望两眼一黑,紧接着熟悉的气息便将他包围了起来,那气息有些怡人心神。   等他从头晕中缓了过来,抬头一看,便见眼前人不知何时轻拥住了他,这人比他高一些,那怀抱更是一如以往地令人安心――是俞冀安。   俞冀安俊脸沉沉,见邢望缓了过来,才不动声色地将贴在邢望腰上的手放了下来,然后自然地牵上了邢望的右手让邢望靠在了他身上,以防止邢望因身体不适而跌倒。   看着邢望难受的模样,俞冀安垂了眸,他悄悄收紧了牵着对方的手。   等出了电梯,邢望依旧神色不佳,有些走神,他没能发觉俞冀安的异样,只凭着本能跟在俞冀安身后。   邢望看着俞冀安的背影出神,以至于坐上了车他才反应过来。   他的手还被俞冀安藏在掌心里。   “回家吧。”   俞冀安朝司机吩咐道。   邢望目光微垂,似是怔然般看着他与俞冀安相牵的手,他记得这只手,也记得牵上这只手的感觉。   大抵是现在的精神不太好,所以他开始想起一些往事,幼时他曾牵着这只手跌跌撞撞地走在家中院落里,兄长常怕他摔跤,故而牵得很紧,他也像没有感受到那样的力度一般,只自顾自地祸害着母亲悉心种植的花草。   等到他胡乱抓着一束花塞进兄长手中的时候,兄长才瞥见了他手上的红痕,然后一边接住他递去的花,一边有些张皇失措地想要松开牵着他的手,淡定从容的人罕见的有些狼狈。   ——可最终是没能松开的。   因为他会反过来紧紧抓着兄长,不让他松开。   可是长大后这种亲近总是会让人感觉不太合适,他也就不敢这么做了。   俞冀安的掌心能令幼年的邢望感觉到安心,如今也是,但是又有哪里有些不同了。   兄长的手掌温暖且干燥,皮肤下流淌的血液几乎能将邢望的心脏灼伤,热度攀上了邢望的耳尖,一时之间,他忽然感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等他再次抬头,便对上了俞冀安专注而内敛的目光。   对方只是安静地盯着他看,那双浅色的眼睛却似乎能洞悉他的心思。   邢望感觉自己的心脏无端地跳快了几分。   在他失神之际,俞冀安那边又有了新动作。   这人用干燥的指尖轻抚上了他的眼角,若有若无的热度紊乱了心跳声,这令邢望不禁绷紧了神经。   当俞冀安指尖离开时,邢望才看到对方指尖上的那一根细小睫毛,年轻人长睫微颤,垂了眼――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   俞冀安瞥见了邢望泛着血丝的眼睛,也瞧见了邢望略显疲惫的神色,他收回了自己失礼的动作,然后才在安静的车厢里说出了他见到邢望之后的第一句话:“昨天睡得很晚?”   邢望倒也没隐瞒,轻“嗯”了一声。   毕竟凭俞冀安对他的了解,恐怕早就看出了他昨晚又熬夜了吧。   邢望的余光捕捉到了俞冀安似是不悦的神色,便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剧组马上就要开机了,我得多花点时间在角色上面。”   俞冀安沉吟了片刻,才锁着眉对邢望说:“尽力而为就好。”   “哥,你怎么忽然投资了《城春》都不和我说啊?   “你接了《城春》不是也没有和我说?”   一来一回间邢望明白兄长低沉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刘英维寿宴上应下《城春》这部电影后,他没有立即和兄长报备,因为在宴会上碰上了好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便跟着去疯玩了一场,事后兄长是从刘英维那里听到了这一切。   但是那么久过去了,邢望以为俞冀安早就忘了,毕竟中间隔着的时间兄长都在工作,这点事应该早就在工作间磨完了才对。   谁知道俞冀安一来就给他玩了个大的。   剩下的时间邢望不敢再说话。   俞冀安见此,只留下一句叮嘱:“少熬夜,刚刚在电梯里都站不稳了,我投资是让你放宽心去演,是去给你做靠山,而不是让你去给我卖命的。”   这话不像是俞冀安平日会说出口的,邢望闻言心情却好了许多,应了一声:“好。”   回到宅子,闻声而来的萨摩耶摇着尾巴朝他跑过来,邢望乍一看见这副天使面孔,连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他的手指陷进萨摩耶的白色毛发里,在这一刻隐隐约约明白了兄长送他萨摩耶的另一重意义。   “奶糖,先自己去玩好不好?”   此时邢望无暇顾及奶糖,他自顾自地先回了卧室,打开了房间的灯,刹那间,刺目的光线盈满了整个空间。   像是在消化熬夜之后产生的后遗症,他眨眼的动作都变慢了一些。   很突然的,邢望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发现是熟人——近日让俞冀安生气的罪魁祸首。   “喂……”   邢望没能将那句打招呼的话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就直接以散漫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可算是接电话了,大忙人,你在热搜都快安家了,啧啧,这热度连我都羡慕。”   邢望将手机放远了一些,好让自己的耳朵少受些折磨,只因这番动作间,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了。   “你今天去烁影了是不是?那些媒体太精了,在公司门口蹲到你了……”   对方气息都不用换一下,又接着开始用轻快的语气表达起自己的戏谑来:“你回来的时候身边是不是跟着谁?难道你终于改主意,打算换一棵树试试了?不过这事儿放热搜上给你哥看见可就麻烦了。”   邢望闻此揉了揉眉心。   即便发现邢望没有回话,电话那头的人也没有止住自己的笑意:“喂喂,话说邢小希你在听我说话吗?”   邢望皱起的眉眼不得舒展,他从那幸灾乐祸的语气了理清了这人想表达的内容,对方说的事件像是有些严重,但习惯了此人添油加醋的本事之后,邢望便也没生出什么担心的情绪来。   对此他甚至有些安之若素:“我带了口罩,公司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既然你羡慕这些热度,那你和我换一下不就好了?”   蒋淮音闻言愣了,嘀咕出一句:“哥这不是担心你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知道对方的性子,邢望便淡声回了一句:“少来,别随便认亲,我哥就一个……”   这话说得挺认真的,直接让蒋淮音止了声音,他在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刚想问邢望:“跟你从烁影出来的那人不会是你哥吧?”   却没问出口,只因身边有人在叫他了。   邢望猜测蒋淮音在剧组,就没有多言,想着能快点结束这通电话,只是在室内再次恢复阒静之后,他却枯坐了半晌。   他其实是有将蒋淮音的话听进耳朵里的,电影、热搜以及网上诸多风言风语……   今年四月,他应邀参加刘英维的六十大寿,结果意外获得了《城春》的试镜邀请,他应下了邀请,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加入《城春》剧组。   这一切其实发生的很快,在《观岁时》没有领教到的舆论滚滚而来,别人越骂,他就越发努力,剧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写人物小传写到凌晨,剧本围读期间更是片刻不敢松懈。   其实有那么一刻他能理解观众的怒火,因为这次他接的角色确实不同寻常——不是寒食那样的《单元剧》主角,只出镜那么几集,而是一部大制作电影的主演!   吕素琴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没直接撅过去,毕竟以他的身价,短期内哪里能接到这么逆天的剧本?   可是邢望咬着牙坚持到了现在,正如他方才在烁影娱乐会议室说的一样——他从接下《城春》剧本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第23章 热搜   另一边,俞冀安打开了电脑。   常年在国外,加上工作忙碌,所以他很少使用微博,但他还是在众多信息里筛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城春主演邢望出入烁影娱乐#   #禁止捆绑邢影帝#   热搜好几条都被《城春》占了,只是就目前来看,这些均是不佳话题。   俞冀安已经从助理那里得知了一些《城春》目前的情况,但是当他亲自去了解,并且在那些话题里看见自家小孩名字的时候,他也还是会因为那些恶劣的臆测而感到愠怒。   他自是舍不得邢望受委屈的,但是联想到这是邢望自己的决定,他便重归了理智,继而点开了那些话题。   很快的,他在一条微博里发现了几张让他握住鼠标的手微微一顿的照片。   俞冀安盯着屏幕里的那道颀长身影,眉目深沉。   他本以为那些消息大抵又是媒体在造谣,想要哗众取宠,结果一点开图片,他便知,所谓的“城春主演邢望出入烁影娱乐”被媒体误打误撞碰到真的了。   图片有些模湖,但依稀能让人看得出主人公身材高挑,气质也与周围人不同。   年轻人带着口罩,只露出了一双眉眼,他才刚下车,却未做停留,仿佛正要赶去哪里。   人们辨别不清他的面容,他身旁的建筑倒是十分有名,对娱乐圈有些了解的人,看了一眼就会发现,那是烁影娱乐大门门口。   那些媒体也不算瞎猫碰上死耗子,毕竟烁影娱乐也是《城春》的投资方之一,他们稍微筛选下进入公司的陌生面孔就能得到一个目标人物。   俞冀安心里有了打算,但他还是接着浏览起后面的几个话题。   突然间,他的眼睛因为另外几张捕风捉影的照片而微微眯起。   依旧是烁影娱乐大门门口,依旧是一辆车前,可主角却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这次图里的主角变成了他和邢望,近乎相拥的动作、亲密的距离,然后是下一张图片,未露面容的他正躬身等待邢望先进车子……   由于早些年就已经领教过了国内媒体吸引关注度的手法,俞冀安近乎是下意识地发觉出了这些媒体的意图。   于是等他再去翻看评论区时,他也就没有露出什么诧异神色了。   网上已经闹翻了。   —图片模糊不清,差评。   —啧啧啧,不会吧,我看这第二张图像是有情况啊。   —这后面几张图……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难怪,我说一个新晋演员怎么可能直接空降城春剧组当主演呢,原来是背后有人啊。   越来越多难听的话在屏幕上叠出高山,通过网络,有些人将滔滔恶意暴露了个干干净净,他们不用斟酌言语,不用顾虑后果,构建出了一个让自己信服、众人唾弃的“事实”。   俞冀安越看心下越沉,于是他打开了和助理的聊天界面,将事情悉数吩咐了下去,想要遏制住那些人的无端生事。   因为想要切身了解邢望目前的处境,俞冀安在吩咐完助理后,便又耐着性子再去翻了翻其他言论。   “当街搂抱,伤风败俗。”   一句简短的评价让俞冀安好笑似地轻挑了眉——是气笑的。   —啊这,你告诉我就是他来饰演秦渡?   —可惜lyw连个赝品都不会找,除了姓氏以外,xw有哪个地方能和影帝比?   —找了个同样姓邢的就以为他可以和邢影帝相提并论了吗?某人做什么梦呢!   —这恶心剧组能不能不要再吸血邢影帝了,死者为重不懂吗?   —这些人疯了吗?就这样还想重拍《城春》,不怕得罪邢长空粉丝啊?   —不是刘英维自己说的没有人可以再演出秦渡了吗?现在打脸不疼吗?   —邢望是邢望,邢影帝是邢影帝,你们谈城春能不能不要总是带上我们邢影帝!   —邢影帝不可替代,禁止城春捆绑邢影帝!   俞冀安沉着脸看完了这些发言,却没再更加生气,反而有些恍然了。   那些号称是“邢长空粉丝”的人言语都太过激进,虽然处处没有离开“邢影帝”这三个字,但是总让人觉得其发言的重点不在于维护邢长空。   而且那样带着焦躁与愤恨的言语,也不像是俞冀安印象里邢长空粉丝们的一贯作风。   像是明白了什么,俞冀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心想自家小孩要趟这趟浑水也没办法,他总得采取些行动。   这次俞冀安没直接点开聊天框和助理发消息,反而一边下滑鼠标继续看着微博里的内容,一边从手机里找出了助理的号码,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找人控制一下……”话未说完,他忽然停下了下滑电脑界面的动作。   几段文字映入了俞冀安眼底,他凛冽的眉间渐渐变得温和起来,思忖了片刻后,他便对着另一头的助理道了一句:“算了。”   沉默着看完那一大段内容,俞冀安忽尔想起了对面房间里的邢望——也不知道自家小孩能不能看到这些发言。   邢望自然是看到了的。   他的微博还很新,是他在《观岁时》的时候注册的,目前这部剧的宣传时间还没到,所以他几乎很少使用这个软件。   邢望草草看了两眼,见依旧是那些陈词滥调,心底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当他看到一条分外显眼的发言时,他的内心起了一些波澜。   他浏览着那些汉字,目光几经变化,最后却收了手机,合上双眼坐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当年邢长空和冯照影结婚的消息震惊了不少人,结婚后两人除了偶尔秀秀恩爱,连工作都变得低调了不少,冯照影平日里深居简出,所以人们也不太能经常见到她,邢望出生的消息也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反而被邢长空瞒得死死的,于是外界几乎都不知道邢长空有个儿子叫邢望。   所以很多人在《城春》官博上看到“邢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剧组找了一个“赝品”来捆绑邢长空,就像是往年圈子里打着小邢长空称号冒出来的艺人一样。   倒也不是没有人猜测过邢望和邢长空之间的关系,但大家讨论过后都不了了之,毕竟邢长空夫妇还在的时候,两人因为麻烦而想对外隐瞒邢望的消息是情有可原的,但邢长空夫妇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邢望总不能还被人藏着掖着不肯透露身份吧?   所以人们还是认为这是剧组的炒作行为,连带着对邢望的恶意都多了几分。   网上对邢望的恶意言论不在少数,邢望对此不太关注,但他还是会出于对《城春》的责任心而去稍微看一下。   而刚刚让邢望情绪几经变化的原因便在于,他竟然在一大堆莫须有的黑料里——看到了自己父亲一个大粉的友善发言——   “期待《城春草木深》,不是因为近些天火爆的传闻,而是因为我对邢哥、嫂子,以及电影导演刘老先生犀利眼光的信任。”   “我从邢哥出道时就开始粉他了,那么多年墙头一直没变过,自然是十分认可邢哥的才华。他一辈子潇洒自由,作品无数,却偏偏留下了《城春》这么一个遗憾,当然,这也是我们的遗憾。”   “所以与其说是我在期待《城春》开拍,不如说是我希望这个遗憾能在我有生之年被人补全。现在可能会有姐妹反驳我说——不是邢哥来演,怎么能和当年一样?又怎么算是在补全遗憾呢?”   “可我只想说,我们不能用‘邢哥是否参演’这个标准来衡量这部电影的价值,邢哥也说过,一部电影不能只看演员。其实想想,这部电影有嫂子亲自操刀的剧本,还有国际名导坐镇,底子已经很好了。至于演员,《城春》不是还没开机吗?大家什么时候得到主演准确的消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一素人也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呢?更何况刘老先生本就喜用新人,而且从前的事实证明,刘老先生的眼光极少出错。”   “但是这些都是我期待《城春》的次要因素,仅从客观角度看,事实如此。可是主观上,我只想说,我对《城春》其实是爱屋及乌。”   “我说过,我希望的是补全遗憾——补全邢哥没能看到《城春》成功拍完的遗憾。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邢哥说过,他喜欢这部电影。而大家都知道,邢哥的喜欢向来是十分坚决且认真的。只是对于演戏,邢哥会在‘喜欢’前多一个前提。”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邢哥曾经因为自己外形不合适,婉拒过外国名导抛来的橄榄枝,因而放弃了自己十分喜欢的一个角色,也同时放弃了那部电影的参演资格。可是即使没有参演,他最后也还是去电影院将那部片子看完了,还认认真真地写了个观后感,只因为喜欢。”   “所以我想,现在又与当时何其相似呢?邢哥那么喜欢这部电影,想必也是希望它能被人重新拍出来吧。而我也觉得,当邢哥在那个温暖的地方看到他的遗憾顺利补全时,他也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我不能以此来劝各位和我一起期待《城春》,只是最近,我看了网上关于《城春》的许多言论,认为那些都有些偏颇,这样的舆论浪潮也令我十分熟悉。”   “我清楚家人们的脾性,虽然平日里和邢哥互动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但是对外是一贯冷静的,很少言辞激烈意气用事,我也知道,其实大多数家人们对于《城春》开拍的态度都是比较温和的,不想看不期待便不会去掺和,安安静静地守着邢哥和嫂子,不会让有心人去打搅他们,这也是我最熟悉的你们。”   “而正在期待这部电影的我,也很庆幸没有因此被你们列为异己,我们在做着不同的事,却在守护着相同的人,这样……真的很好。” 第24章 少年   这位粉丝发表的内容下被人留下了各种声音,冲动点的网友已经开始阴阳怪气地骂她墙头草了,并且辱骂的声音也不在少数。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邢长空的大粉们竟然开始倾巢而出,出现在她的评论区里留言互动,言语亲昵没有隔阂。   许多人因此感觉到诧异,只是稍微理智的网友们却在经由分析后得知,那样一段话里蕴藏了几个隐晦的要点。   第一,邢长空粉丝们并不反感《城春》重新开拍,尽管也许有所抵触,但是大多数能够理解。   第二,近些天在《城春》官博下言辞激烈地抨击主演们的那些邢影帝“粉丝”们,也许并非是邢长空的真实粉丝。   那么这就有意思了,明白人都能看出来,《城春》这又是被人针对了,污水泼了一桶又一桶,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   大多数网友在恢复冷静后,明白了这些事,不过在面对《城春》被舆论围攻的局面时,他们也还是选择隔岸观火亦或是一笑置之。   网上一时间难以恢复宁静。   至于在邢望的脑海里,那些发言的残影挥之不去。   ——而我也觉得,当邢哥在那个温暖的地方看到他的遗憾顺利补全时,他也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遗憾补全的话,爸爸会觉得开心吗?   邢望在心里问道。   角色的参演资格是他凭本事拿到的,这证明他得到了认可,没有外人所说的那么不堪,他脚踏实地,故而不论外界怎么诋毁质疑,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只在乎父母的心血。   这听起来可能很矫情,但邢望永远无法否认,他爱他的父母,所以在他不可预测的未来里,他想去走一走父母走过的路。   他想去触摸一下父亲曾经说过的星光,而现在,他好像已经能看到那星光的灿烂一角了。   翌日上午。   在去往剧组开机宴的路上,邢望正戴着连帽衫的帽子阖眸养着神,他的耳朵里塞了耳机,隔绝了身旁俞冀安敲击键盘的声音。   《城春》的剧组班子是刘英维的御用班子,大家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也消磨了些陌生感,开机仪式除了安个心之外,刘英维作为导演年纪大了倒喜欢一切从简,所以开机仪式也没有弄得很繁琐,只是邢望还是累得够呛――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城春》主演的身份露面,《城春》近日的热度太高,即使刘英维简化了开机仪式,也还是不能阻止媒体的报道。   邢望已经可以预见现在的热搜了。   他心思敏锐,大致都能猜到网上的话题,只是他还是没有过多去在意。   忽然,耳机里的小提琴声戛然而止,而他也及时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   他还戴着连帽衫的帽子,那帽子有些宽大,刚好挡住了他侧视的视野,也就是说,此时他看不到旁边人的模样,只能听到对方敲击键盘的声音——   可即使如此,俞冀安的存在感依旧强烈得过分,尤其是在邢望这里。   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个座位。   邢望将目光放到车窗之外。   坐在邢望身旁的俞冀安似有所感,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偏过头看向邢望。   邢望一身蓝白拼接色连帽衫,是颇具少年感的设计,这令邢望原本淡漠疏离的气质消散了几分,使得他多出了几分清朗阳光的感觉。   连帽衫宽大的帽子掩盖住了邢望的脸庞,只露出了几缕略长的黑色发丝,那发丝上落了车窗外投射而进的清浅阳光,在俞冀安眼里,那点阳光让邢望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和柔软意味。   邢望原来的穿着令他看上去十分有距离感,现在的邢望却好似春日乍融的冰雪,带着微凉的温度和青草冒芽的勃勃生机。   像是十七八岁的清冷少年。   其实二十一岁,在俞冀安眼里还是可以称得上是少年的年纪,但邢望习惯了保持内敛而安静的模样,这便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更加成熟而稳重,也令他身上和父母相似的地方更为明显。   这种相似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而邢望又还暂时不愿曝光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能按照吕素琴的要求调整了自己的穿衣风格和行为举止,只因《城春草木深》和《观岁时》的知名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是换一件衣服而已,对于邢望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可对于俞冀安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七八岁的邢望。   十七八岁的少年踏光向他走来的模样,被他深深镌刻在了心底,久而久之成了一个印记。   他以为邢望长大了变化会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也会离开他,而他心里的那个烙印有可能也会被时间冲刷随之变浅。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邢望还是那个少年,他心底的那个印记也没有被时间磨灭掉,反而变得更加深刻,而他对邢望的所有心事,也变得更加隐而不发起来。   邢望忽然觉得车厢里的温度有些高,他抬手摘了连帽衫的帽子,装作刚醒一般偏头看向自己身旁的俞冀安。   “哥。”   他轻唤了俞冀安一声。   邢望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一寸阳光之下,也不知道他的头发因为他摘下帽子的动作而微微翘起了几根。   一向清冷的人被阳光笼罩之后便散了那份漠然气息,黑色的发丝有些缭乱,让他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只是俞冀安看到这般模样的少年,他便生出了一种想要抬手抚摸少年发丝的冲动。   “怎么了?”   俞冀安温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邢望看了眼男人的电脑,然后才问道:“你公司应该很忙吧?”   邢望的嗓音有些低,俞冀安听着他的话,莫名觉得他问话的语气有些乖。   迎着那双干净的黑眸,俞冀安笑着回道:“不忙。”   他最后还是没能按耐住心底的冲动,抬手轻轻抚上了少年柔软的黑色发丝,压下了那几根翘起来的头发,嗓音微哑还带着笑意:“你进组的第一天,我想留时间陪你。”   ――又是这样令人难以自控的温柔与偏爱。   邢望恨不得再戴回帽子好藏住自己发烫的耳尖。   等到两人抵达剧组举办开机宴的场地时,其他人已经在热热闹闹互相寒暄准备就坐了,俞冀安和邢望自然是被拉到了刘英维所在的那一张筵席上。   只不过在那之前,才下车不久的邢望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俞冀安站在邢望身侧,那拦住了他们去路的男人便朝他恭敬问候了一声:“俞总好。”   转而那男人又垂下头颅朝邢望说:“小少爷,董事长让我向您转告一声,他因工作繁忙暂时无法到场,所以他派来了在下来监督剧组的运行,故而您以后在剧组里要是遇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在下解决,在下绝对随叫随到。”   邢望听完这一大段态度严谨语气严肃的话,倒是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   他瞧了瞧僻静的四周,便知晓这人是明白他想要避嫌的念头的,再加上对方态度诚恳语气真挚,邢望便难得松懈了眉眼,在俞冀安的目光注视下,回了对方一句话:“我明白了。”   抿了抿唇,邢望在重新抬腿迈步之前,又加了一句:“有劳了。”   是很客气的回答,那男人似乎早有准备,在得到邢望这句回答后,便从善如流地退到了一旁。   于是邢望和俞冀安俩人才得以及时赶到餐厅,而那男人,也在两人进去后不久,走进了餐厅里,最后严肃落座。   邢望经过半个多月的剧本围读,和剧组的主创人员们也算是混熟了,而这些人对邢望的印象也从“矜贵沉默的高岭之花”变成了“不爱说话但是演技真的厉害而且超敬业的漂亮少年”。   于是在剧组里受到了意外欢迎的邢望,这还没落座——就收到了一大波目光洗礼。   少年眉目疏朗,正想坐下,却不料忽然被人从身后勾过了他的肩膀。   邢望定神偏头一看,心里道了声:果然。   没骨头一般的人随意地将手搭在了邢望的肩上,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后,还很是欠揍地眉目一挑,懒散笑道:“秦秦,几天不见,想我了没?”   邢望内心叹气,他虽然习惯了提防他人的接近,可是这人脾性如此,动作虽然失礼但是没有恶意,邢望也只好佯装淡漠地将对方的手臂拂开。   对方却依旧从容笑着,只是下一刻,刘英维训斥他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他的耳边――   “淮音。”刘英维喊了他的名字,老人不怒自威:“好好坐下,严肃点!”   见到刘英维,蒋淮音便乖巧地从邢望这边退开了些,然后走到了离刘英维最远的一个位置,拉开椅子——正襟危坐了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了。   刘英维见此笑骂了一句:“没个正行。”   俞冀安就站在一旁看清楚了整个过程,他既看到了蒋淮音熟稔的动作,也听到了那个令他感觉陌生至极的昵称,因而目光微沉。   刘英维发觉众人均已到场后,便温声让众人就座,然后宣布开机宴正式开始。   邢望因为主演身份,刚好坐在了身为电影投资方之一的俞冀安的身旁。   《城春》的资方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但大集团的boss们都很忙,所以即使这部片子意义重大,他们也难全部到场,来的也大多数是各公司关于该项目的负责人,像烁影娱乐那边,冯明烁即使知道邢望在这儿,他也要顾及舆论和公司的其他事务,所以他没能来。   而《城春》的另外两个主要资方,一个是沧穹影业,另一个是望安国际。前者来的是项目的负责人,至于后者……倒是切切实实地让自家boss来了。   不过刘英维在这位boss的示意下,还没有向众人道明他的身份就是了。 第25章 剧组   《城春》剧组相处和谐,班子成员之间既是同事也是朋友,一餐下来,气氛也算融洽。   而让俞冀安更加关心的,是这部剧中的主演们。   虽然他早已在文档中见过了那些人的资料,但那些太过客观的文字还是让他难以真切地认识他们。   不过这下,那些资料里的人物,终于在他眼里多了层现实的滤镜。   比如,刚刚那位搂过了他弟弟肩膀的青年――   他叫蒋淮音,是电影中饰演男三号魏观澜的演员。   蒋淮音这个名字在娱乐圈并不出名,网友们也对他知之甚少,俞冀安却是知道,这举止轻佻的年轻人家世却不简单。   蒋淮音的父母是戏剧学院教授,再往上看他的祖辈,清一色都是华国的老艺术家们,均是德艺双馨、受人敬仰之辈。   故而按理来说,像蒋淮音这样的星三代,不应该这样默默无名,只是两家的长辈们习惯了低调,加上蒋淮音少年时期也没怎么上过荧幕,目前刚刚从戏剧学院毕业,所以才没什么名气。   但是俞冀安对他的了解不止于此。   邢望小时候性情外向,故而结交了许多朋友,蒋淮音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俞冀安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很好。   他忽然记起了寒食所佩戴的深绿色流苏耳坠,由此想到了邢望双耳上的耳洞——就是蒋淮音拉着弟弟去打的。   当然,仅仅一对耳洞很难说明什么,俞冀安也没有古板到这种地步,只是后来蒋淮音还拉着邢望翘课去网吧、打电游,这让俞冀安十分头疼,而邢长空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太心大了,稍微告诫了两句就将这件事翻了篇。   虽然后面俞冀安意识到小孩儿可能是被学校高压的教学环境影响了,加上青春期的缘故才会想着去寻求一些刺激,就连邢长空夫妇都说小孩子需要一些释放压力的渠道,只是小孩儿们找到的渠道不太正确,所以需要家长来引导,何况蒋淮音和弟弟年纪相仿——这种时候也不好去苛责一个孩子,但是他对蒋淮音的观感仍然难以改善。   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打着和邢望久未见面的旗帜,直接在刘英维寿宴上将人拐到了犬马声色的酒吧。   听说是为了给弟弟弥补一席接风宴,又恰好碰到一支还不错的乐队在那里演出——但是当俞冀安赶到时,觉得这一切都是借口而已。   邢望酒量还行,但是少有饮酒,那天晚上却醉得有些朦胧,拉着他连“哥”都叫不清楚,眼尾都沁出一丝冶丽的红。   还不停嘟囔着:“还好不记得了……”   又转而心情一变,开始控诉起谁来:“为什么你不记得了……”   俞冀安妥帖的西装被人抓着起了褶皱,却没敢发火,只是脸色有些沉,望了那边醉成一滩的蒋淮音一眼,跟人家家长打了个电话——和数年前如出一辙。   不过再怎么样,两人都不比以前,都是成年了的大小伙了,所以俞冀安没再斤斤计较,只在开机宴上漫不经心地瞥了蒋淮音一眼。   至于其他人……   电影女主角慕识莲的饰演者,是科班出身的当红小花柯茗雅,年纪不大,却火了两三年了,出道时饰演的角色大多古灵精怪讨人欢喜,后来便凭着那一张耐看的古典面容和一身娴静的书香气质成了家喻户晓的古装剧女神,粉丝流量和演技经验样样不缺,她能来参演《城春》,也算是给网友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男二号饰演者于危岑,限定男团出身,当红流量,并且出道开始零绯闻,路人缘很好,业务能力过关,据说也是科班出身,但是阴差阳错下进了选秀节目。   只是从男团成员转型成电影演员,对于当红来说,恐怕是一个十分冒险的决定,转型没转成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这样思忖着,俞冀安便看了眼坐在餐桌一角、长相温润的谦逊青年,按照刘英维选角的脾性,于危岑演技应该是过关了,那么刘英维选择这人来参演《城春》,估计会让这部电影锦上添花。   《城春》有了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网友们也该安心了,但问题是,这电影里还有两个重要角色招人头疼。   一个是最受公众质疑的男主角的饰演者邢望,因为外界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偏偏是他挑大梁担任主演,而且他的姓氏又容易令人们回忆起曾经的传奇,两相比较之下,就会引起网友们的猜疑,所以人们抵制他也正常。   另一个,便是剧组女二号,风评却不太理想的演员鹿文雨。   鹿文雨出道不久,但她窜红很快,出道第二年便拿到了和知名导演合作的机会,除了被人黑之外,资源方面还是能顺风顺水地拿,但这也成为了黑子们攻击她的理由之一――“鹿文雨疑似被人包养”的传闻已经不止一次被媒体报道并且登上热搜了。   但是俞冀安对此并不忧心,因为这位鹿文雨……勉强算是熟人。   那么,《城春》的主要演员们已经捋清了,起码剧组内部不会有什么隐患存在。   俞冀安思及此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微微扬了唇角――就眼下的局面来看,邢望能走一条好走的路对他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开机宴的流程也不算琐碎复杂,早已关系熟稔的主创们却难得没有放肆交流。   一是因为,主创们考虑到有资方在场,觉得不能出丑,要显得自家剧组稳重靠谱一点。   二则是因为,电影下午就要正式开拍了,众人一旦放开了谈话,不免会控制不住酒量,到时候要是一个两个喝醉了……   先不说那会影响剧组的拍摄进程,依照副导演那火爆的脾性,他们今天就得玩完儿。   而邢望则是看着餐桌上俞冀安半满的酒杯,像是想起了什么。   暗自观察了下周围,发现没人在看这边之后,邢望才在桌下扯了扯俞冀安的袖子,皱着眉头对他小声说道:“哥,少喝点。”   俞冀安刚刚搭上杯壁的手微微一顿,别回头对着邢望道出一句:“放心吧,哥哥心里有数。”   邢望看着俞冀安温和而笑的模样,思绪一滞,没再多言——许是想到了前段时间跟蒋淮音出去玩时自己不慎喝醉的事情。   坐在不远处的蒋淮音看到了这一幕,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正当他准备回头,去和自己的另外一位好友谈话的时候,却看见了另一幅令他有些惊讶的画面。   只见传闻中性情不善的女明星鹿文雨,此时正对着自己身旁的当红偶像,露出了腼腆而真诚的微笑。   鹿文雨伸出手接过了于危岑的签名,她知道,在餐桌上做出这样的行为其实很不合适,但是她耐不住见到于危岑后的兴奋心情了,便趁着没人注意,从包里拿出了纸笔,继而向于危岑要了个签名。   果然是以“台上魔王,台下公子”这句话闻名的于危岑,刚刚温和着神情给她签名的模样,真的让人联想不到,他在舞台上拥有着那样凌厉的舞姿。   成功要到了爱豆签名的鹿文雨小心收起了纸笔,因为喜悦,她嘴角的那颗小虎牙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眼神却在抬头之时,在她看到蒋淮音的刹那间,变成了呆愣的模样——   只因蒋淮音那家伙,对着鹿文雨揶揄似地用口型说出了一句话:恭喜。   在还算融洽的氛围里,开机宴顺利结束。   一行人结束开机宴后便换了地方,驱车赶到了附近的影视城,准备拍摄《城春草木深》的第一场戏。   而此时,俞冀安还跟在邢望身边。   同样跟在邢望身后的经纪人女士――吕素琴见到前方二人并肩而行的画面时不禁微微皱眉,她看向邢望,却发现小少爷似乎还没有意识到,现在这局面隐含着什么样的问题。   “俞总……”   “他是我的……哥哥。”   “当然,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吕素琴心觉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但是难以避免产生顾虑。   因为邢望自俞冀安来后,似乎就没有从人家身边离开过了。   就连今天早上,邢望都是坐着俞冀安的车赶到了剧组。   若是普通的家人随同也就罢了,可俞冀安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电影的资方之一。   并且邢望还没有向外界透露他和俞冀安的关系。   邢望的照片已经通过开机仪式曝光了,现在正有大批媒体盯着《城春》剧组,其中邢望更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那么邢望和俞冀安相处的画面要是被媒体偷拍,并且恶意揣测之后……   吕素琴不忍想象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那位年轻有为且颇有地位的俞总又是怎么想的呢?   吕素琴思考之际忽然微顿脚步,因为她蓦然看到了,那位暂未提及自己真实身份的俞总,再次极为熟稔地抚了抚年轻人的发,这使得两人之间亲昵的氛围更浓。   而吕素琴也在惊愕间看见了,俞冀安看向邢望时眼底悄然升起的纵容笑意与温暖目光。   那目光像是暖春时分冰面初解、阳光映入水面漾起的凌凌清波,明明是在微寒之中带出的热度,却有着那般矛盾的色彩。   就像是灼人又干净的焰火。 第26章 惊艳   吕素琴收回了自己探究的目光。   ――俞冀安是邢望的兄长。   先不论二人有没有血缘关系,吕素琴认为,仅凭她现下的所见所闻,她也早该明白,邢望在俞冀安心底的分量绝对不轻,那么,凭借俞冀安的身份和能力,还能护不住邢望吗?   想到这里,经纪人女士便安下心来了。   《城春》的拍摄地点有好几个,而剧组目前落脚的地方便是华国国内比较著名的一座影视城——不在晔城境内,但是胜在纷争少。   因为这座影视城由烁影娱乐为主要注资方,故而《城春》剧组在这里的拍摄进程都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已经抵达影视城有一会儿的剧组众人也各司其职、准备就绪了。   剧组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似乎在严阵以待着什么的安静气氛,而现在整个剧组最热闹也最忙碌的地方,大概就是主角们的化妆室了。   俞冀安没有进化妆室,他正待在刘英维的身边,侧耳听着这位和蔼老人和他讲起了邢望试镜时发生的事情。   细细说了一大堆,刘英维有些口渴,他接过副导演给他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兴致勃勃地对俞冀安笑道:“我记得,当年他铁了心要去学小提琴,也是因为你学的是小提琴,我听你们父亲说过,你在小提琴上很有造诣,现在怎么不继续学了?”   俞冀安从容一笑,像是早已回答过无数遍:“那毕竟是儿时的理想,怪我对小提琴的态度还不够坚定,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学习过程中出了点波折就没再继续学了。”   刘英维听见“波折”二字,还以为俞冀安是受邢长空夫妇去世的事情影响才没有继续学习小提琴,只是当他看到俞冀安脸上释怀般的和煦笑容时,便发现,俞冀安似乎另有所指。   点到即止。   刘英维没再过多询问。   而此时,化妆室内,化妆师刚刚完成了邢望脸上的妆容。   邢望睁眼看见镜中的自己时有片刻惊讶,但不多时又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了镜中的另外一双眼睛。   他的化妆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镜子里面的脸。   被人这样专注地盯着,邢望又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所以他只好朝自己的化妆师无奈问道:“张老师,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化妆师迅速回神,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然后眼中绽放出了一片笑意:“没有问题了,接下来换戏服就好。”   邢望颔首以示配合。   邢望早就听说了,《城春》剧组的服道化都是高级配置,而当他拿到自己的戏服时,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古装没有现代装容易装扮,邢望在旁人的帮助下还花了一番功夫才收拾完毕。   接着又是各种彰显身份的配饰。   他在此时才体会到秦渡这个角色的含金量——指身份上面,毕竟他之前饰演的寒食身上的配饰还算简单,而秦渡为了彰显富庶的贵公子身份,在这方面的要求定然不会少。   也幸亏邢望早有准备,所以适应良好,倒是外面的人等得有些久了。   大概是知道古装装扮有多麻烦,所以剧组成员们也没有催促。   俞冀安也极有耐心。   待到邢望从化妆室走出来的时候,俞冀安正好收到了助理发过来的一张公司报表。   他对周围环境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所以当他打开文件时,他也立刻感觉到了身边气氛的变化。   像是摇曳中的乱草停了声息,半空中飘忽的蒲公英骤然停落。   ――安静。   俞冀安顺势抬头。   许是经历太多,俞冀安走的路又让他见过太多出色的人,所以学识、阅历和思想成为了比皮相要更容易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可俞冀安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见过的最惊艳的一张面容是属于谁。   二十多岁的年纪,他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只是这场战争里没有流血漂橹,也没有马革裹尸,有的,只是一对夫妻的无辜惨死,以及一个失去理想妄图挣扎的青年,带着自己满心绝望的弟弟背井离乡的仓皇背影。   曾几何时,那满院的向日葵茎叶舒展探出花瓣,年轻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幼子于庭院嬉闹,一大片金色就此驻扎他的梦境与心脏。   他以为那将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了。   可事实上,人永远不能因为一时绝境而否定未来。   他第一次为一张脸而感觉惊艳时,寂杳的荒芜山谷中正生长出繁花。   而这一次,星河无垠,笼盖八方,繁花之上,是大片大片的明亮星光。   而恰好,这两份惊艳来于同一个人。   那人一身月白锦袍,衣摆和袍袖滚着精美纹路,像是淡霞中一抹轻雾似的流云,低调华贵的着装又因主人本身的温雅气质而多了几分书卷气。   邢望神情不骄不躁,步履沉稳,缓缓向众人走来,他像是已经入戏,因为他的嘴角处带着几分平常鲜少出现的清浅笑意,而他的目光也是如同古时的清贵公子一般,平和且深邃,宁静又深远。   芝兰玉树,熠熠生辉。   少年面冠如玉,初显君子温润气质,清贵文雅又无端惹人亲近。   这人宛若眼前触手可及的温煦清风,又似山间层层茂树繁荫之上的朗月清辉,肖似画本中的倾城人物蓦然来到了尘世,总是会令人惊艳不已的。   可俞冀安只觉,旁人只是恰好沦陷于这方光风霁月,他却早已深陷其中。   《城春草木深》作为一部大男主向古装权谋类电影,其主角秦渡在电影中占据的分量自然不小。   先不论电影剧情与秦渡的人生经历尽数挂钩,影片从头到尾更是贯穿了秦渡的少年至中年时期,而当初,刘英维看中邢望的一点就是――   邢望身上具有极高的可塑性来向观众呈现出不同性格乃至不同年岁的角色。   譬如之前阳光开朗的学霸穆章和身份诡谲的犯罪心理学天才唐决。   也譬如现今的秦渡。   冯照影的剧本以塑造令人记忆犹新的角色而得名,而《城春》更是秉持了冯照影一贯的创作风格,对于各角色的刻画都极为细腻。   想当年,刘英维看到这部剧本的时候还口出狂言过,他说这片子只要拍得好,那么其中的主要角色都会成为经典。   这些角色能不能成为经典当然还有待商榷,但令人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角色身上都具有不同的人格魅力。所有的角色都有黑有白并非完美,经由演员赋予角色灵魂和内涵后,他们就能成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物。   而在所有的人物里,秦渡必须成为最耀眼的那一个。   ――因为他是《城春》的核心人物。   《城春》架空古代历史,故事发生在封建王朝大圻,影片以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为开头,而后便以主角秦渡的视角向观众缓缓展开整个故事。   大圻朝中某位朝廷命官独子忽然暴毙,这位官员无奈之下只好寻回自己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回府继承家业,那个私生子便是秦渡。   生长于贫瘠之地的秦渡十分聪慧,但他回京后第一时间做出的决定竟然是藏拙和隐匿锋芒,饱读政论的他一点也不着急于接触政治,反而与一群纨绔为伍,于是不久,京中百姓便无人不知,秦府迎回来的大少爷是一个空有皮相的草包花瓶。   但就在秦渡不务正业的那一段时间里,大圻朝廷风云巨变,大批官员因贪污受贿被削权夺职。   秦渡却在游戏京城之时误打误撞惹上了户部尚书嫡长女萧曳练,二人陷入恋情迅速订婚,秦渡也是在这时展露锋芒开始有条不紊地挤进官场。   在风云暗涌的大圻朝中,秦渡却有各种谋划来左右他人的仕途,不久,秦渡便成为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官拜二品。   秦渡扶摇直上却不止于此,在电影的最后,他的实际权力甚至大过了新登基的皇帝,成为了一代权臣,权倾朝野,无人敢问责。   他的仕途看似走得十分顺利,但是《城春》——它不只是一部以主角升级为主题的电影。   影视城所属的城市名暄城,和晔城不同,晔城的春天总是走得很快,明明还是四月却已经初显炎夏闷热的端倪,而此处却仍像是处于萌毓万物的朗春。   城里到处可见的白玉兰也没有全部凋谢,典雅干净的身影立在枝头,嵌在薄暮笼罩下呈现出深蓝或是醺粉颜色的一隅天空,竟莫名有些凝固的质感,像是时间已经因为美好而驻足停留,没有继续往前行走了。   黄昏像是凝固的琥珀,锁着白色的玉兰,又像是俞冀安温柔的眼,只装着一个少年。   邢望在刹那间觉得,霭霭暮色在刹那间变得温柔了起来。   不久前,快要完成戏份的他,再次听到了俞冀安和助理通话的声音,貌似是在交代工作上的问题。   于是他便在完成了戏份之后,迅速地赶到了俞冀安身边,并说服俞冀安早点离开影视城,不用陪着他在这里耗费时间。   看着邢望较真的神情,俞冀安最后还是同意了离开。   只是在邢望送俞冀安离开的时候,邢望反而有些心神不宁了。   于是他便没有注意到——蒋淮音跟在了他身后,也没有及时对蒋淮音后来的一系列动作做出反应。   于是当他听到蒋淮音对他说:“秦秦,勤喝水润喉保护嗓子,回来了记得找我对戏。”的时候,那“温柔”的语气让他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望正在为蒋淮音抽风了似的行为而感觉手臂微凉时,他也不禁开始疑惑起来,为什么蒋淮音一个看起来那么根正苗红的家伙,跟人相处起来会显得那么的奇怪和……粘糊?   联想到好友幼年时曾做过的傻缺事儿,邢望微抿的唇像是要露出一丝笑意,与此同时,站在邢望身前的俞冀安却将那两个思忖许久的字缓缓道出了口:“秦秦?” 第27章 拥抱   秦秦——俞冀安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邢望了,先是蒋淮音,后是其他人,第一次听还觉得有些疑惑,再次听到时,便也再按耐不住好奇和吃味的情绪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很小,只让邢望一个人听到了。   邢望在暮色间撞见了俞冀安询问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给他开了玩笑,此时他竟然觉得,俞冀安看他的眼神很深情很专注,这种“错觉”让他别开了眼,嘴里却不忘解释——   “剧本围读的时候,饰演皇帝的前辈没读准音,带着方言口音将‘秦卿’念成了‘秦秦’,后来这件事被蒋淮音他们拿出来调侃,大家就记下这个称呼了。”   邢望明白了俞冀安的疑惑,想让俞冀安不要多想,便接着补充道:“在剧组的时候,大家也习惯了这样叫我,只是这个称呼和绰号一般,没什么实际含义的。”   见到少年这样认真地向他解释,唯恐他误会的模样,俞冀安的心情竟然莫名好了些。   ——很奇怪对吧,一向话少的小孩偏偏向你多加言辞,哪怕是解释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总会把你当成很特殊的人来对待。   可那“特殊”,却是因为他把你当成了最亲的兄长,才给予了你这样一个特权,而那分温顺,也是他在面对长辈时,因为家教而下意识拿出的态度。   思绪飘到这里,俞冀安竟忽然觉得心间微微苦涩。   “你进上个剧组的时候,哥哥在外面忙着工作,所以没能当上你的观众,刚刚我听刘导说你很有天赋,接下来我的工作不会再安排得那么紧凑,有时间我会来剧组探班,要好好表现,热搜上的事不用多管。”   细细叮嘱了几句,俞冀安便抬起了手腕,他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又继续对邢望说:“现在时间也有些晚了,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邢望就站在不远处沉默着抬眼看他,眼底眸色不明。   “哥。”待到许久,俞冀安才听到邢望有些哑的声音响起——“虽然我现在忙着演戏,但是我从没想过放弃小提琴。”   少年蓦然开口的话语十分温和。   俞冀安微怔,他看着邢望那双澄澈的黑眸,像是失了声般久久未言。   他忽然心软,苦涩凝在一起却被邢望的一句话搅成了蜂糖,像是为了能偷藏起这一点甜,他极为克制地压下了心底的情绪,试着放松了神情,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我知道。”   三个字,让邢望安下了心。   年轻人眉目松懈。   俞冀安看懂了邢望的神情,此刻,他的心脏更是因此而软得一塌糊涂。   “小希。”   俞冀安哑着声喊出了一个令旁人觉得陌生,却让邢望感觉熟悉至极的昵称,然后他便看着邢望,伸出了双手。   男人嘴角微弯,眼底出现了罕见的粲然笑意,然后,邢望便在怔愣中听到了兄长的后话:“过来――”   邢望微睁双眼,他的耳尖发烫,耳边嗡嗡作响。   小时候,只要俞冀安做出这个动作,那么便只有一个意思。   幼年的他,总会在兄长做出这个动作之后,毫无顾忌地扑进兄长的怀里,享受兄长温暖有力的拥抱。   那些时候,大多是在家里的庭院中,满院的向日葵迎着风声飒飒作响,阳光与花瓣的颜色重叠、交错,空气里馨香一片,而他总能毫无顾忌地笑。   可现在不一样了。   时间,地点,还有,他对于俞冀安的情愫……要拒绝吗?   邢望垂了眸光,心里却快速得出了答案:才不。   因为不论何时,不论他是十一岁还是二十一岁,不论他在旁人口中是如何的懂事和知晓分寸,他仍然会在俞冀安面前失控,而现在,他身体的直接反应更是快于了思想。   邢望压制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快步走到了俞冀安身前,然后――   他感受着俞冀安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又闻着俞冀安怀里温暖沉静的气息,不敢泄露一丝慌乱的心跳声一般,用着极轻的力度,一如往年,再次与对方相拥。   黄昏像是恋人的双眼,此刻亦粘稠得像是蜂糖,粘着人的视线,酝成心动和欢喜,又将人的距离填斥、拉近,直到心跳声都连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许久过后,在车上,俞冀安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掌,眸光微暗,就在刚刚……邢望柔软的发丝蹭过了他的下巴,白皙的侧脸和耳尖带着的红落入了他的视野。   那具早已长开的身躯,带着青涩的气息撞进了他的怀里,丝丝缕缕极淡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尖,俞冀安还记得这个味道,那是邢长空夫妇还在时,冯照影替邢望挑选的一款沐浴露的香气,后来家里采购便一直按着那一款买。   很淡的栀子香味,却像是能带人回到情窦初开的春日,他亦像是嗅了令人微醺的酒香一样,待到此时还不能平复好紊乱的呼吸与心跳。   颤栗着的、早已发麻的指尖昭示着他的无措和渴求,怀里像是还存了那样一分滚烫,心脏砰砰作响连带着耳边响起了轰鸣声。   在凉夜里还带着一身暖意的邢望……   还有,他一只手好像就能揽过的纤细的腰肢……   俞冀安忽而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掌心,继而重重地闭上了双眼,企图遗忘不久前自己脑海中不合时宜出现的画面。   为了散些燥热,俞冀安打开了窗,于是他看到了昏暗的天空。   高耸的建筑巍巍而立着,太阳像是沉了底,林立的建筑物便消弭掉了黄昏的最后一缕光亮,夜色渐来。   路灯一盏又一盏亮起,白色的光亮穿过白色的玉兰,将影子投射到了地上,车子经过两边都栽满了玉兰树的道路,便也掠过了一层枝桠留下的斑驳。   俞冀安望着宁静的夜色,有玉兰的影子映在了他俊雅的面容上,像是要藏住他眉梢的那份愉悦。   柔软的凉风从俞冀安的眉间经过,将残留的躁动平息,待到俞冀安以为自己平静下来时,寂静的车厢里,副驾驶上助理的声音又倏然响起:“boss,现在是要回公司吗?”   俞冀安刚想应“是”,手机却刚巧接到了一则消息。   是邢望发来的——   “哥,记得早点休息,别工作太晚了,身体要紧。”   好像是最官方不过也最普通不过的留言,俞冀安却看着那句话,蓦然笑出了声。   句子很平常,也很平淡,若是旁人和俞冀安这么说,俞冀安只会觉得这话很苍白,也很敷衍,但俞冀安知道邢望不会敷衍他,毕竟他家小孩他自己清楚,该认真的时候绝不含糊。   俞冀安自然而然的也不会敷衍邢望,所以他一边手里打着字,回复着邢望,一边朝助理说出了三个字——   “回家吧。”   当邢望假装镇定,怀揣着早已袭上了眉间的喜悦心情回到剧组定好的酒店的时候,蒋淮音刚好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找他,二人刚巧碰到了面。   蒋淮音神情散漫,对着邢望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他靠着墙壁歪着头,颇有兴致般对邢望说道:“你还别说,挺登对的。”   邢望终于换了神色,他敛下目光轻瞥了蒋淮音一眼,目光沉静,但是熟知他的人还是能从里面看出几分不悦以及……警告。   “之前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他本不想理会蒋淮音的存在,自顾自地拿出房卡试图走进房间:“下次不能再听信你的谗言,难怪之前同学们总叫你狗头军师。”   待到此时,蒋淮音才着急道:“别啊,我有正事和你说。”   邢望探究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蒋淮音的俊脸上,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后,才打开房门领着蒋淮音进了房间。   “你看到热搜了没?”   蒋淮音也不客气,进了房门后便随意地坐在了沙发上。   邢望随手将矿泉水放在了茶几上,闻言才看向蒋淮音,问:“又有什么热搜?”   “我在上个剧组的时候网上几乎没有什么风声,眼下到了《城春》就没消停过。”   他坐下之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你之前那个剧组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蒋淮音点着手机,然后和邢望说:“这个……还有这个,哇哦,万煜明、郭榴还有钟导……瞧瞧,连陈艺都跑过来帮你说话了。”   “哎呀呀,还有一位作者女士,虽然不认识,但是钟导说人家是《观岁时》亲妈哎。”   邢望闻言,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蒋淮音和他说的这些其实经纪人女士跟他提过一嘴,但是当时他在研究剧本,便想着稍晚一些去感谢人家,结果一忙活竟然险些忘了。   眼下蒋淮音提醒了他,他才拿出手机,翻开《观岁时》剧组的群聊,虽然寒食的戏份杀青了,剧组却没有结束拍摄,所以他还在群里。   敲打着键盘,发送着消息,感谢了一圈人,大抵都是在忙着拍摄,所以暂时没有收到回复。 第28章 神颜   蒋淮音却将自己的手机推给邢望看。   于是邢望便窥见了,自他曝照之后,网上泛滥汹涌如波涛的舆论热潮,但是这一次,却不再是网友的猜疑与谩骂了。   #邢望神颜#   邢望略看了眼话题内容,却不禁锁了眉眼。   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是剧组举办开机仪式的时候,媒体将他的照片发到了网络上,并且以“《城春》主演邢望――这是你们要的神仙颜值吗?”这种拉仇恨吊胃口的句子作为了标题。   现代社会,人们的审美水平不断提升,所谓的“神颜”却依旧层出不穷,毕竟总有人能得到上帝的偏爱,但要冠上“神颜”这个词也不容易,因为审美这个东西是极具主观性的,以“神颜”为噱头吸引人们的注意固然有效,但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引起群嘲。   邢望自小就被人夸长相好看,在人群中也是极扎眼的那一个,他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颜值的威力――   毕竟他的父母都长相不俗,兄长俞冀安的容貌也是格外出挑,所以久而久之,他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夸赞了,反而以为那是旁人礼貌的一惯用语。   而此时,当邢望发现有媒体在盛赞自己的容貌的时候,竟然还有些担心,因为他以为这是剧组为了热度,选择做了一次标题党,有些担心剧组用力过猛,从而引起人们反感。   可是邢望这次猜错了。   那几张高清图上,身穿蓝白拼接色卫衣的少年被灯光簇拥着,却好似遗世独立一般,无端引人着迷。   在很早之前,邢望在国外锋芒初露的时候,就有人这样形容他的眼睛:“是风消止下来的春湖。”   古怪的形容却收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   从没有哪个正常人能拒绝美好的事物,更何况是这样美好的少年,所以在《城春》的有关话题下,人们讨论的方向头一次符合了剧组的预期想法。   —这是邢望?这颜值是认真的吗?啊啊啊啊啊!这是哪座仙山里出来的神仙?   —这是素颜吧?如果是素颜那邢望是真的很绝!   —看看这脸、这手,还有这腿……别问,问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又换了一个爹。   —这长相也就一般般吧,我也不过舔了百来遍而已。   —ls注意,刀已拔出收不回来了。   —在爬墙的边缘疯狂试探!   —就算为了这张脸,我也一定要去看《城春》啊!   —《城春》参演的都是什么神仙啊,我的古装仙女柯茗雅姐姐,还有于危岑,加上邢望,简直是颜控们的天堂了吧!   邢望有些诧异于网友们的反应,只是面色不显,然后便在蒋淮音看热闹似的目光注视下,指尖又向下滑动了几许。   令他更为惊讶的是,此时网友们对他的评论都十分统一,都是清一色的溢美之词,可细致如他还是在大批尖叫中的文字里,找到了几条略有异处的发言。   —好看是好看,虽然演技如何还不知晓,但我也得承认,邢望这颜值值得赞美,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和邢哥颜值有得一拼的人,但他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我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邢望看起来顶多二十吧,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毫无违和感,但当年邢哥担任《城春》主演的时候都快四十岁了,那秦渡这个角色的年龄设定怎么也说不上这么年轻吧。   邢望看到这些言论的时候,手指稍稍收紧了些,从这些言辞之间,他可以看出,这些网友是他父亲的粉丝。   由于话题涉及邢长空,所以网友们的发言内容更发散了些。   —邢哥当年年龄那么大了吗?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待在二十多岁就没变过了?   —哈哈哈,邢哥出了名的冻龄男神啊,四十一枝花,他自己不也承认了嘛。   —那邢望是怎么回事?   —额……各位是不是忘了,当年《城春》还有一个‘少年秦渡’的角色来着?   —是有的,好像饰演者叫付霖吧。   —我淦,怎么是他?   —路人,刚注册微博,想问问付霖是谁?   邢望看到这里,眸色一凛。   网友们对邢长空的友好发言让他心脏柔软起来,但当“付霖”二字忽然落到他眼中的时候――   不可遏制的怒火渐渐升腾,他的心中甚至萌发出了名为憎恶的糟糕情绪,这些负面情感狠狠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邢望瞬间将手机按灭,在令蒋淮音反应不过来的、空中骤然升起的寒意里,他将手机还给了蒋淮音。   蒋淮音惊讶于邢望态度的变化,他打开了手机,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名字,一向散漫的神情也微冷起来。   但不多时,他又展开了笑颜,他对邢望说道:“真该让网友们看看你现在这张冰块脸,你说邻家大哥哥不好吗?怎么明明我也入镜了,他们还是想着来你这儿捡冰碴子?”   邢望轻掀眼皮,蒋淮音触及到他的目光,以为对方对自己自诩为“邻家大哥哥”这件事情又是不置一词,毕竟邢望出了一趟国,回来后性子就变冷了,换幼年时期可能时不时便会回怼他一两句,现今蒋淮音却有些捉摸不透他了。   尽管蒋淮音在面对邢望时还是用着多年前的相处方式,他看起来也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甚至偶尔会被人说上一句幼稚,但是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碰上好友处事如此冷静淡漠的样子,也还是会觉得有些挫败。   可让他意外的是,良久的沉默之后,眼前的邢望竟然难得露出了些符合同龄人的神情,咬文嚼字一般:“邻家大哥哥?”   疑问的语气显得别有深意。   蒋淮音闻言倒是没有及时接话,反而在邢望清浅的视线注视下低声笑了。   可惜以为自己是“会心一笑”的蒋淮音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须臾过后,他被房间主人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   房门外,蒋淮音噙着懒散的笑意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而房内,邢望还在盯着自己的手机暗自出神。   另一边,俞冀安的车最终驶进了粼海华苑――这是晔城最有名的一片别墅区,而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区域内,更是聚集了晔城排行前列的商业巨擘和各界知名人士。   低调的豪车停在了一栋别墅前,俞冀安下车走进了别墅里,也走进了,他的家。   曾有人释义过这片别墅区的名字由来,这里地势较高,能俯瞰脚底这座城市的风光,晔城繁荣的城市风貌映入眼帘,在光影的巧手配合下,宛若波澜荡漾、泛着粼光的海洋。   对于俞冀安而言,粼海华苑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地理位置,不是他选择居住于这个地方的原因,他称这里为家,是因为在邢长空夫妇去世之前,他曾与夫妇二人以及小邢望一同居住于此。   那时,不论他眼前有着怎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世界,这里也依旧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安下心来的地方。   “大少爷回来了啊。”   年长的妇人迎了上来,俞冀安和邢望喊她慧姨,在邢长空和冯照影忙于工作的时候,便是由她照顾俞冀安和邢望的起居,算是看着俞冀安和邢望长大的人。   奶糖在慧姨前头出来,歪着脑袋盯了俞冀安半晌,俞冀安同萨摩耶玩乐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但是他还是能够轻易发现,眼前小狗尾巴摆动的幅度显然不如在邢望面前要欢快。   ——小没良心的好像忘了到底是谁将他带回了家。   俞冀安没跟奶糖计较,含笑喊了慧姨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慧姨闻言也反应过来:“今天阳光很好,被褥什么的都拿出去晒了太阳,晚上盖着能舒服不少。”   她见俞冀安身后没有人,便又问:“小少爷没回来吗?”   “小希要忙工作,最近可能不会回来了。”   俞冀安耐心答道。   “这样啊……”慧姨若有所思,最后自顾自地嗫嚅了几句话。   俞冀安听力很好,他听见年老的妇人这样说道――   “小少爷长大了,忙也是好事……” 第29章 付霖   俞冀安洗漱过后便去了书房,他双眼盯着电脑屏幕,心里却对慧姨那句自我开解似的感慨耿耿于怀。   直到助理的消息发送过来的时候,俞冀安才停止了自己漫无目的思索。   俞冀安扫了眼助理发来的信息,眼睛微微眯起,他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拦下来了?”   寂静的书房里,俞冀安向电话那头的助理问道。   “拦下来了,不过……不是我们这边拦下来的,对方似乎及时反应过来了,没把照片发出去,还通知了我们这边一声,说让我们放心,他们连备份都没留。”   其实是不敢留。   楚勤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俞冀安稍稍舒展了眉头:“继续和他们商讨下,手段别太激进,《城春》那边的舆论还得靠他们多加照顾。”   楚勤闻言只得应是。   很少人在见过他上司前几年的那副面孔后,还能平心静气与其交谈,他作为俞冀安的助理也是如此。   只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更强点,也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那张俊雅面孔底下隐藏着怎样的果决狠辣,也知道什么样的人和事需要他格外小心对待。   就在刚刚,一个在娱乐圈小有名气的营销号给他发来了消息,消息内容是几张图片,图中只有两个人物,可这却抓紧了他的心神,因为那两个人分别是他的上司和他上司的幼弟。   作为俞冀安的助理,楚勤自认为自己跟在俞冀安身边后,经历了不少的风风雨雨,也因此得到了不少成长的机会,而在经历过那些风雨后,他也更加敬重俞冀安,也更清楚俞冀安的底线在哪儿。   邢长空夫妇和邢望,是俞冀安不可触碰的底线。   营销号向他发图这件事,事关邢望,所以他当机立断联系了这个营销号的号主,试图挖出些什么好做对策,却未料营销号不打自招了图片来源,并且强烈声称自己不存在抹黑邢望的任何想法,还补充声明了是自己联手了业内好友,才将那些图片来源查清楚了,甚至保证不会外泄。   楚勤见此还有些惊讶,却也在瞬间恍然。   他忽然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营销号的联系方式了。   因为在四年前,在邢长空夫妇死亡真相公布的时候,大批媒体企图啃咬人血馒头,并且进行了大量的舆论创作,最终却没掀起多大水花,只因他上司在其中施力镇压,手段堪称狠厉,给那些媒体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而现在,当那些媒体发现自己此次蹲守的人,竟是俞冀安护着的人的时候,便立马放弃了以消费邢望的热度,来博取关注的计划。   他们不过是想混口饭吃而已,虽然时而具有冒险精神,却不会为了一碗饭,而去招惹一个不可控的疯子,怕丢了命。   “您放心吧,我们已经和媒体那边沟通好了,电影拍摄期间,他们会配合剧组的拍摄进程,不会过多打搅,网上的舆论现在也扭转过来了,先前那批带节奏的,现在也已经被邢先生的理智粉们赶下台了,烁影娱乐那边也在积极公关,网友们现在对小少爷的态度也比较友善,就是还是比较担心小少爷的演技,也好奇小少爷的身份……”   楚勤言及此稍有停顿,像是有些焦虑:“不过,除了网友们,还有一批人在查小少爷的来历,他们看起来来者不善。”   俞冀安闻言忽然目光微凛,电脑斑驳的光线映入他的眼底,显得他的目光越发平静而锐利,连语调都冷下了不少:“去查。”   “是,那网友那边呢?小少爷的信息……”   俞冀安知道楚勤的顾虑,便直接说道:“这方面烁影娱乐已经在协调了,他们知道怎么做。”   楚勤为俞冀安的周到考虑暗自咋舌,然后便听俞冀安又交代了他几句,不久两人才挂了电话。   俞冀安挂了电话后,便将手机随意放下了,他开始下意识地用右手指尖磨搓起左手手腕来——那是平日里腕表和衣袖挡住的地方,而现在,俞冀安只感觉到了指腹间传来的粗糙感,那种触感令他心神变得冷硬了许多。   电脑光线投射下,男人骨节微突的精瘦手腕上,一道异于其他皮肤肤色、像是野兽的獠牙一般狰狞发白的丑陋疤痕横亘其中。   那道疤痕底下还汩汩流淌着滚烫的血液,俞冀安的眉间却是冷峻至极。   直到手机再次振动,俞冀安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列表时,他才神色稍霁。   是邢望发来的信息――   “哥,晚安。”   像是想起了以前少年轻道出这句话时的温暖笑容,目光终于再次变得温和起来,他就着这份甜意轻轻敲出了两个字:“晚安。”   晚风忽寒,夜色渐浓。   在粼海华苑的另一端,一位妆容精致的妇人坐在装潢金贵的客厅的沙发上,她紧皱着双眉,同时捏紧了手机。   但她这副模样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别墅外传来了停车的声音,刺目的车灯忽然亮起。   妇人连忙起身,她仓促地打开了房门,然后便见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车门前,两人相拥热吻的画面。   只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人皆是短发,身形稍有差异,却不难让人看出,这两个人都是男性。   华国在前两年已经通过了同性可婚法案,晔城作为一线城市,大街上出现几对同性伴侣也不足为奇,可这毕竟不是社会主流,传统观念仍然难以撼动,所以像这两位一样在外如此热烈拥吻的……倒也算是十分罕见了。   两人还穿着正装,应该是刚从某个晚宴上离开,身形稍高的那位倚着车门,右手环着身形稍矮的那位的腰肢,眉梢展露着张扬笑意;而另一位的面容则有些酡红,像是有些醉了,明亮的庭院前,只见他抬起手臂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这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了些。   许久过后,两人终于分开,身形稍高的那位轻挑着眉对另一位粲然一笑,然后他又开口和对方说了些什么,才再次上车,最后驱车离开。   而另外一位则转身向屋内走来。   青年身形高挑,瘦削却不羸弱,相貌极好,生了一双狐狸眼,却无端从中透露出了几分温和与从容。   妇人见到他之后,原本苍白的脸色迅速调整了过来,然后赶忙迎了上去,勉强维持着自然的语调朝他说:“临临回来了啊。”   “妈?怎么还没休息?”   杜嘉临倾身向妇人问道,笑容温润,面上带着晚辈对长辈的谦和与恭敬,礼数挑不出毛病。   妇人闻言面上便露出了慈祥的笑:“我这不是看你还没回来吗……”   杜嘉临用余光瞥见了妇人不由自主攥紧衣摆的手,了然的笑意攀上了他的眉梢,他换好鞋后便略过了妇人,一边上楼,一边对妇人说道:“下次不用等我了,早点休息吧。”   他的言语依旧温和,可妇人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眉头锁紧了几分。   而楼上,杜嘉临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进了房间后,他便戴上了蓝牙耳机接通了一个电话。   “有事?”   杜嘉临开口问道。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杜嘉临听完后,唇角的笑意便放大了几分,那笑似是纵容宠溺。   “付霖。”   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眸子和嘴角都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带着玩笑意味:“你这是在埋怨我……这几天没有联系你吗?”   杜嘉临在说那话的时候刚好走到了自己房间的阳台上,他望着远处的零星灯火,神色莫测。   电话那边却忽然失了声响。   而杜嘉临则是一边饶有兴致地等待对方开口,一边开始轻敲起阳台,神色慢慢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那个角色就这么被人抢走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欲言又止,杜嘉临也没有等他说完:“那你是在为没有进《城春》而感觉遗憾?那你知道,我是费了多少功夫,才让你去试镜《城春》的消息没有被公之于众?”   对方再次哑口无言,杜嘉临却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气息声似是无奈般微微笑了。   “抱歉。”男人像是在竭力收敛着情绪,他用着小心翼翼的态度问杜嘉临:“你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杜嘉临终于笑出了声,眼尾上扬了几分,声音随意又散漫:“我只是忽然发现,近日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我觉得有些无奈了……”   对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只是杜嘉临这次像是恍若未闻一般,他用着温和的语调继续开口说道:“你知道那剧组背后是谁吗?”   男人闻言清明了片刻,吐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既然知道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些无用之功呢?”   杜嘉临的声音压得有些低,这使得他的嗓音沙哑了许多,明明语调依旧平缓,却让对方感觉到了几分危险。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死寂当中。   而杜嘉临这边,浓稠似墨的黑夜里,凉风陡然刮过,带来了一阵树叶摇晃发出的沙沙声响,他的面色开始变得平静起来。   半晌,他才听到耳机里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最终拿到那个角色的人……他叫邢望啊。”   杜嘉临这才状似恍然一般开口道:“我之前还在想,一个角色而已,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原来……你在意的,是那个抢你角色的人啊,可是――”   “他叫邢望又怎么样?你还真以为他和邢长空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想效仿你的父亲对他做些什么?” 第30章 试镜   一连串的质问都狠狠戳在了付霖的脊梁骨上,特别是当杜嘉临提起那个名字和他的父亲的时候,男人便像是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一样,他忽然对杜嘉临发出了近乎癫狂的回应:“可他认识俞冀安!他还姓邢,他怎么可能和邢长空没关系?!”   他的嗓音听起来神经质极了。   “付霖。”   青年沉下嗓音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他的眉眼也变得锐利了起来,语调发冷阴沉:“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对吧?”   深夜里月光飘然洒落,连带着青年的神情也变得冷漠了几分。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和你说过了,我喜欢听话的,你不会忘了吧?”他轻笑着:“你要是真的忘了……我其实也不介意放弃一个一事无成,还讨不了自己欢心的情人。”   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因为杜嘉临蓦然挂断了电话。   他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不留余地,就好似付霖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一般,可他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愤怒至极的模样。   杜嘉临挂断电话后没有立刻返回房间,他继续吹着凉风,即使连骨头缝里都似浸入了凉意也不在乎一般。   他的指尖轻触着手机屏幕,《城春》开机仪式上流出的照片便映入了他的眼底。   发白的指尖落到了人群之中格外醒目的少年脸上,他看似百无聊赖般打开了对方网络上的官方资料,不由失笑。   的确是很官方的介绍,不算空白,却也达到了另一种程度上的滴水不漏。   杜嘉临又按回到了显示那几张图片的界面上,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在心里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俞冀安。   翌日,《城春》剧组早早开工。   剧组开机第二天的第一场戏,还是男主角秦渡的主场。   此时,邢望正被化妆师按在座位上化妆。   他今日的妆容与昨日不同,因为他今天要演的那一场戏,是秦渡尚且处于荒凉之地时,被秦家人找上门来的戏份――   而这,也是众人在试镜秦渡这个角色时,他们需要演绎的片段。   邢望也是因为这个试镜片段,才得到了剧组编剧和副导演的肯定。   《城春》剧组的现任编剧姓崔,叫崔璜,是个瘦瘦高高看起来有些孱弱的年轻人,只是只有真正认识崔璜的人才明白,这人远没有看起来那般脆弱无害。   比起剧组传闻中脾气最不好的的副导演,这个崔编剧,才是最不好相处的那一个。   崔璜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才华横溢,写出了不少爆款剧本,可是这些优点架不住他性子执拗孤僻,所以很多导演都和他处不来,就连违背他心意的资方也是如此。   电影圈也就刘英维能让这韧竹子折一折,剧组众人也是知晓这一点的,于是《城春》在有了崔璜的“保驾护航”之后,剧组众人也安下心来了――他们终于不用担心资方胡乱塞人进来捣乱了。   而崔璜在进了《城春》剧组以后也是相当安静。   一方面是剧组运行正常,剧组成员之间关系融洽,还没人来打搅他,他乐得清净。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城春》剧本的原作者不是他,他却需要静下心来花更多时间和功夫来对待这部剧本。   他清楚《城春》剧本是冯照影的作品,可他还知晓的是,这部剧本不只是冯照影一个人创作完成的作品。   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是很少有人关注到了,当年《城春》的编剧栏里,不止有冯照影一个人的名字。   那上面还有一个人名,他姓俞。   《城春》官方并没有掩饰另外一个编剧的存在,而冯照影本人也公开表示过,《城春》是她与好友共同完成的作品,只是好友早已不在人世。   网友们也因此潦草散场,他们盯着瞬息万变的娱乐圈,转眼便将那个名为“俞朗”的人抛到了脑后。   可崔璜记得。   那个叫俞朗的人,和冯照影一样,是他在圈子里十分尊敬的前辈。   他有身为天才的傲气,但同时,他也具备求学者的谦卑,而这便使得他在对待《城春》的剧本时,态度变得更为认真和一丝不苟起来。   在人们来试镜“秦渡”这个角色的日子里,崔璜和刘霄几乎全程黑脸。   刘霄在苦苦恳求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又向资方拿出了近些年自己身为导演拿过的荣誉和奖项,花了好些功夫才成功捞到了一个选角导演的职位――   尽管在选角方面他能做主的地方几乎没有,但他还是甘之如饴于这个职位所需要做的事,而他一贯好用的选角直觉也帮了剧组很大一个忙。   试镜时,刘霄凭借着自己犀利的眼光,以及准确的直觉筛选掉了很大一部分人,刘英维和副导演坐在一旁也没有阻止他,因为他们明白,那些人的确不合适。   首先,形象,不求相貌十分出众,但求温润如玉,如陌上公子,可光要从人群里挑出这样一个人,这对于剧组来说就已经很难了。   其次,气质,不求贵气十足,但气质一定要端正且具有可塑性,不然秦渡那样一个身世复杂的人,普通人很难演出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演技。   要单纯地演好一个好人或是演好一个坏人都比较容易,因为这样的人设定位宽泛又简单,但要演好一个表里不一还不能太让人反感的成长型角色却很难。   当时试镜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没有演出秦渡那种亦正亦邪的感觉,反而将这个角色塑造得过于光风霁月、两袖清风,宛若谪仙。   当然,这些人大概是受了邢长空的影响,才演绎出了这样的秦渡――   毕竟在剧组当年流出来的邢长空的试妆照片里,那一身白袍的男人,给旁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温润高雅,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时的邢长空并没有入戏,他只是应了自己妻子的一个小小要求,向妻子展现出了那样一种人设而已。   可来试镜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他们都将邢长空那张图里的形象作为了模范来模仿,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集体翻车了。   在一连串的翻车事故里,只有邢望一个人的表演,戳中了导演和编剧的心。   不久前前,电影《城春草木深》试镜处,刘霄再次当场否决了一个人,而在经历了一阵没有硝烟的兵荒马乱之后,邢望才终于到场。   刘英维和刘霄微微讶异于邢望的到场,毕竟邢望几日未至,他们还以为少年已经改变想法不愿来了,所以二人在讶异情绪的牵扯下没有及时开口说话。   而另一边,副导演不久前才骂完一个演技不敢恭维的演员,现在正在喝水润嗓子,暂时还说不出话,而本来沉默的崔璜却在凝视了邢望一会后,突然朝眼前这个容貌出挑却又明显眼生的少年问道:“你是素人?”   邢望出声否定了这个问题。   崔璜看了眼少年的资料,在沉吟了片刻后又问:“你叫……邢望?”   “是。”   邢望微微抿唇,他没有试镜经验,现下只好站在被动一方回答编剧的问题,可偏偏他和崔璜一样都是话少的人,眼下两人一问一答,无人插嘴,大抵是因为二人音色悦耳,才使得在场的气氛没有变得尴尬起来。   “小提琴界新锐演奏家,我去听过你的独奏会。”   崔璜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淡然地向邢望说出了自己的评价:“年轻有为的华籍音乐人,学习期间就在国际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曲风感染力十足,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提琴艺术家,只是……”   看似瘦弱的青年微微眯眼,将话锋一转:“我听你的演奏可以感觉得出,你不是那种喜欢与太多人打交道的人。”   邢望与崔璜对视,脸色不变,平静接受着青年的评论。   年轻的编剧轻轻叩响自己面前的桌子,像在揣摩着什么:“富有盛名却又不愿涉世的艺术家,怎么忽然想进电影圈来沾染人间烟火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像是在有意为难对方。   不知邢望身份的副导演因为诧异,难得静默坐在一旁看二人对峙,而刘霄却是皱起了眉,想要替邢望回答,但他在看到自己父亲神情闲适,似乎不担心眼前状况的模样时,便又按耐住了自己的心思。   “小提琴和电影都是人类的宝贵文明,同为艺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提琴能在演奏厅被穿着得体的艺术家们演奏,也能在街头巷角让行人驻足;电影能在尘土飞扬中取景,也可在幕布上展示金碧辉煌。”   邢望冷静地说着,他清楚崔璜的言外之意,这位编剧无非是担心他这个门外汉是来玩玩儿的,怕他态度不认真影响了剧组――   崔璜是在质疑他来试镜《城春》的原因。   邢望知晓了这一点也没有恼怒,他的言词之间反而更加诚恳:“晚辈的确醉心于小提琴,可对于踏足电影圈这件事,晚辈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所以请前辈放心,我绝不是因为心血来潮才赶来试镜《城春》,对于参演电影这件事,我已下定决心,一定会好好对待。”   邢望看起来就是寡言少语的模样,此时这看似性情淡漠的人忽然一通详明解释下来,连刘霄都在微微诧异,可见少年此时的态度有多认真了。   崔璜却在闻言后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他时常如此,在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之后,便难以关注到外人,只是这次,他却没有思考多久,他抬眼继续向邢望问道:“那你,为什么想要饰演‘秦渡’这个角色?”   邢望闻言,难得没有立即回应。   他来试镜这个角色是应邀而来,一开始就没有做过其他选择,只是到了后来,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要饰演这个角色的想法也越发强烈。   不过须臾,邢望便在情绪推动下,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我在认识这个角色的时候,发现自己与这个角色产生了共鸣。” 第31章 共鸣   崔璜在听到邢望的回答后稍稍挑了下眉,很显然是来了兴趣,而这也是刘英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打扰崔璜问话的原因。   刘英维觉得仅仅是自己认为邢望适合秦渡这个角色还不够,还得编剧这边也过了才行。   可问题是,崔璜是个脾性怪异的人,他只对创作感兴趣,过去甚至都不怎么喜欢选人,除非那人事关重大会影响他的剧本,他才会站出来瞧一瞧,不然他压根就不会对哪个角色的饰演者感兴趣。   所以也别期待他能挑中什么人了,毕竟选不到他觉得心仪的角色,那一定是导演的问题。   可从邢望走进试镜间后,崔璜出声提问他的那一刻开始,刘英维就明白了,邢望在崔璜这儿,有戏。   果然,崔璜一改之前的散漫模样,正经了脸色朝邢望说道:“你和角色之间产生了共鸣——这可不能作为你能通过试镜的理由。”   “你想演电影,还来试镜了这部片子,那么我想你应该要明白一件事:名气在我这儿没什么作用,想要来参演《城春》的话……”   他盯着那双清冷的黑色眼睛,言词忽尔锐利,而后他便向少年提出了他的要求:“就先来演一段吧。”   邢望去试镜的那日,其实已经快到电影试镜环节的尾声了。   那天碧空如洗,试镜地点所在的高楼大厦上空还有远航的飞机驶过,机翼掠过一行烟雾似的白云,无数的水汽在那片苍穹里碰撞又分离,正如苍穹底下熙攘人间里的汹涌人潮。   大城市里的人们形色匆匆、争分夺秒,剧组的主创们也为棘手的角色焦头烂额,肩上的压力模糊了他们的视野,致使原本光鲜的世界变成一片朦胧的灰白,直到那黑发少年挟着不知从哪处清泠幽谷里藏匿住的微风,走进了他们的视线里,那片灰白才重新被人着上了色彩。   那日邢望匆匆赶到试镜地点,明明眉头微锁似是仓促,却偏偏不卑不亢沉静又知礼,之后更是凭借出色的演技,惊艳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如同现在一样。   但是人们现今所感的这份惊艳与妆容无关,因为在今天这场戏里,邢望未能与第一场戏一样穿上那般奢华的服饰,他需要更符合乡野少年的设定,也要多几分粗莽硬气。   而剧组也是早早来到了室外取景,为的就是展示那一分古老村落黎明破晓的真实感。   此时,晨光晕染着炊烟渐起的小小村落,正在萌发新芽的枝丫间里传出了几声清脆的鸟鸣,只是不久,木门忽然被人打开的声音惊起了树间的几只麻雀,鸟鸣声倏然停止,只留下一阵鸟翼扇动的扑棱棱声响。   少年穿着干练踩进了有些破落的小院子里面,细碎的阳光则穿过干枯的树枝落到了少年的粗布麻衣上。   他身姿不算挺拔,怀里拿着装着五谷的竹制簸萁,在大树阴影的层层遮掩下,他弯腰打开了关着鸡群的竹笼小门,于是鸡鸣声便毫无阻碍响彻了整个院子。   秦渡弯腰洒下粗粮用以喂养鸡群,在堪称杂乱的鸡群里,少年却蓦然露出了一个闲适的微笑。   那日,邢望在通过试镜后,崔璜问过他:“为什么在最开始的那个场景里,你觉得秦渡会是悠然自得微笑的模样?”   而邢望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因为他是秦渡,是深知自己是秦家子嗣,却依然被母亲教导要接受平凡生活的秦渡。”   “秦渡的母亲是个淳朴温柔又勤劳的人,所以秦渡的生活尽管稍显困窘,他也还是乐于接受这样的人间烟火。”   崔璜漫不经心道:“可你要知道,此‘秦渡’非彼‘秦渡’。”   邢望亦从容应道:“可是在这段剧情里,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有两个‘秦渡’的存在。”   崔璜难得沉默。   “况且……”邢望停顿后,又接着补充道,“晚辈在这之后的表演里,不是让‘袁旭安’的存在有迹可循了吗?”   《城春》正式拍摄的镜头里,少年看到鸡群啄食的模样,像是像起了什么,他忽然指尖一顿,缓下了喂食的动作,抬眼仰望起头顶的天空。   旭日东升,天幕渐蓝。   秦渡微敛笑意,放下了手里的簸萁,他腾出手扫过了衣袖间沾染的泥尘,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母亲死后,他听从母亲生前的建议,腾出了一间房用以放置一些书籍。   他好学,母亲便想尽办法为他买了许多书,而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他早读的时间。   “可你要知道,秦渡本来就好学,这一点与袁旭安无异。”   那日崔璜如此反驳了邢望的话,他的意思便是――邢望只凭借这一个行为是无法向观众暗示出秦渡的真实身份的。   邢望对此却是早有准备:“秦渡居于乡野十多载,他知晓自己是秦家子嗣,他的母亲在久卧病床时也没有停止教诲他,而他的书房里有许多书,他好学,心中有鸿图有远志,但是……”   “他的母亲死后,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邢望说及此垂下目光,像是要掩盖住什么心思,他的言词却依旧流畅有力:“他在母亲去世后尚且虚无缥缈孤身一人的日子里,他还得面对稍显困窘的现实生活。”   “他的院子里有养着一些禽类,他常一边抱着书籍念叨着君臣与社稷,一边弯腰喂养能够活自己的牲畜,他的头顶是苍穹,他的足下却是沟壑。可是他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生活,他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性情却如朴实无华的乡野村夫,可是……”   邢望抬眼看向崔璜:“朴实节俭也意味着——他舍不得使用需要过多金钱来购买的东西。”   镜头里,少年打开了那间房的房门,可是他没有拿出任何一本书籍翻看,因为他早已对那些书里的内容熟记于心。   秦渡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笔墨,他将那些东西放置在了一旁的书桌上,而那桌上,还有着阳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干净的纸张。   纸上有着干涸的墨迹,一层一层纸张堆积成册,主人显然经常使用它们。   少年磨好墨,拿出了新的纸张,提笔与落笔之间,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那字迹清晰而挺拔,隐藏着果断与桀骜,少年眉心着了阳光,目光看似明亮,眸底却格外深沉。   他的袖子不宽不长,是方便干活的衣服,但几翻运笔之下,少年的发梢与腕间染上了晨光,他便宛若穿上了名仕的长袍一般,明明粗布麻衣,却又无端俊逸潇洒。   “那你觉得,他会写下什么?”   那日,刘英维听着邢望对剧情的分析,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于是他便朝少年这样问道。   “我觉得,有四个字,一定适合‘秦渡’来写。”   当时邢望便睁着澄澈的眼睛,用着格外笃定的目光看着刘英维,干净有力地将那四个字果断道出――   “卧薪尝胆。”   镜头里,少年运笔的动作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   门外是带着京城口音的问话。   秦渡微弯嘴角,将最后一字写完,便收好笔墨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谁啊――”   少年的清亮嗓音在院子里响起的时候,镜头落在了他写完的那最后几个字上。   一笔一画带着锋芒,柔和的阳光也不能使得那四个字的锐气减少半分,一点阳光落在那最后一个字上,与它其中的“日”字交相辉映。   “字不错。”   邢望一条过后,崔璜带着笑意对他说道。   他拿过苗蕊递过来的水,矜持道谢:“多谢前辈夸奖。”   邢望的毛笔字是他外公外婆亲自教的,所以写得很好。   “啧。”副导演对这小年轻的演技也是服气了,“挺有天赋的小伙子,怎么没早点进圈啊。”   邢望回之以谦逊一笑,没有做解释,然后他便被刘英维喊了过去。   “这场戏不错,入戏速度快了。”   刘英维和蔼笑道。   “这要多亏刘导教诲。”   “你对角色有着令人出乎意料的把控能力。”刘英维这样对邢望说,“注重细节,善于揣摩,这不是天赋就能赋予得了的。”   在这些点上,你和你父亲格外相似。   ――刘英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许是思念故友,刘英维忽尔觉得少年刚刚眼尾扬起笑着的模样竟莫明与年轻时邢长空的模样重叠了。   刘英维最初选择邢长空来饰演秦渡的原因便在于,邢长空的相貌、年龄和演技都十分贴合这个角色。   在整部电影里,秦渡大多是以青年或是中年形象出现,电影前期只有一小段情节,秦渡是以少年形象出现。   秦渡的青年和中年时期邢长空都适合饰演,至于少年秦渡,刘英维在权衡利弊之后便没有让邢长空来演,他打算将这个角色交给年纪合适演技过关,相貌还不拖后腿的后辈。   于是当年他便将这个角色交给了邢长空介绍过来的一个小年轻。   可他没有想到,邢长空会有看走眼的一天。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邢长空夫妇会遭遇那样的“意外”。   大抵是上天想跟他证明,世界虽荒唐却不乏希望,所以才让他遇见了长大后的邢望。   剧本围读结束后,刘英维问过邢望:“当你知晓秦渡这个角色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邢望难得没有立刻回答他。   直到许久过后,刘英维才听到少年轻声道:“我想到的,大抵是孤独吧。”   刘英维哑然。   秦渡的确是个孤独的人,他的生活是充满烟火气息的,可也是无声和清冷的,家人去世后,他的身影是萧索的,眉目是落寞的,前路是迷茫的。   而这些,都与曾经的邢望十分相似。   晚秋悲凉,满月挂在枝头,身侧却再无父母至亲的孤独,也是思念早已入骨,却无处安放的孤独。   这,也是邢望觉得自己与秦渡这个角色产生共鸣的原因之一。 第32章 纨绔   邢望投入进剧组的工作之后,他便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像是回到了他在国外求学的那一段时间一样。   因他是主演的缘故,所以他身上的担子也重,剧组刚开工的时候,他甚至鲜少有空闲的时间,而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工作导致的后果便是,他又失眠了。   邢望睡在剧组订好的酒店的床上,辗转难眠,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出现的,便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剧本台词,以及他自己写的人物小传。   他倒不是疏于锻炼的人,毕竟有个极度重视自己身体情况的兄长,所以他的耐性和体力都不错,但今天几番折腾下来,他也还是感觉有些累。   肩膀和双腿都有些乏力,脑袋也因为作息失调而有些昏沉。   邢望扯了扯自己的黑发,忽然感觉有些烦躁。   拍戏其实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邢望自小就知道这个道理,毕竟他幼时就经常听父亲吐槽自己的剧组生活,但不论怎么吐槽,父亲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剧组拍摄中,并且甘之如饴。   那时候邢望还不懂,为什么父亲会甘愿为一件令人疲惫的事情而奔波,待到后来他开始更深层次地学习小提琴时,他便渐渐明白了――   因为热爱,所以所有的苦头和困难都会成为带着甜味的期盼和向往。   所以当邢望从演戏中感受到乐趣并且开始喜欢上演绎角色的时候,他也开始乐于接受这样令人疲倦但又使人充实的生活了,但是……   充实是充实,失眠也是真的。   邢望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睡不着会让人感觉很难受,但令他更难受的,是他担心自己今天睡眠不足,会影响明天的拍摄。   房间里其实还开了一盏小夜灯,是俞冀安叮嘱苗蕊去买的,邢望平日里什么都不挑,但夜里睡觉时一定要留一盏灯,要是不留的话,邢望能省去睡觉这个环节一直睁眼到天亮。   小夜灯的灯光也不刺目,是很温暖的橘色光线,酒店房间的单调装潢也被这样的光线晕染,从而添了几分温馨的感觉,只是此时,少年却难被这种温馨感染。   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邢望将头埋进了枕头里,然后他便听见床头柜上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他睁眼看了下来电信息,眼神明亮了些,但受身体疲倦的影响,他没能起身接电话。   邢望左边侧脸还陷在枕头里,手机却已经被他按了接通键,并且放到了右耳朵旁。   “哥?”   邢望垂着眸,嗓音因为姿势原因比平常要低哑了几分。   而在俞冀安那边,当他听到邢望这一声称呼的时候,忽然微微一怔。   很轻的一个字,像是蝴蝶轻落在了花瓣上一样,字尾却是带着一丝微微拖长的哑意。   ——像在撒娇。   邢望只觉电话那头的人气息声似是一顿,然后便听见自己熟悉无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没睡?”   很轻柔的语气,有些苏,邢望换了仰躺的姿势,将手机拿远了点。   俞冀安的声音让他感觉耳朵有点痒,连心脏都不自觉颤了一下。   “还没。”邢望想了想,说,“有些睡不着。”   “失眠了?”   俞冀安耐心问。   “嗯。”   邢望眸色暗了些,这声应得有些淡,但他听着俞冀安的声音觉得很安心。   “奶糖好像很想你。”   “真的吗?”邢望听到这句话有些欣喜,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可是剧组不一定能带它进来。”   短暂地聊了下狗子的日常,两人忽然沉默下来。   深夜十分又相隔两地,并且多日未见,虽然提起了同样久未见面的萨摩耶,也无法动摇邢望心里对于俞冀安的念想。   心猿意马。   不知道是想按耐下自己胡乱发散的心思,还是想再听听对方的声音,邢望便胡乱找了个问题问俞冀安:“哥,你知道纨绔是什么样的吗?”   “因为苦恼角色才睡不着吗?”   俞冀安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的窸窣声响,也知道对方正躺在床上,不过他比较关心邢望的身体状况,此刻又听到了对方的问题,便没再起多余的心思,只是轻柔下嗓音对邢望说:“这要看你演得那个角色是哪种纨绔,毕竟纨绔也是有很多种的。”   “唔……”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发现房间的氛围太过温暖,还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熨帖人心,邢望忽然觉得头脑有些迟钝,迷迷糊糊地发出思考的声音,却不料电话那头的人,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僵硬起来。   怎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声音听起来好乖。   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   俞冀安嘴角微微勾起。   邢望垂下眼皮,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想继续思考了:“哥可以先给我讲讲吗?”   俞冀安无奈,却又从善如流地开始讲起来:“‘纨绔’二字皆与丝织品有关,象征金钱、财富与地位,所以一个纨绔首先要家底殷实。其次,人们想到纨绔的时候总是容易将这一类人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些词挂上钩,可在这一点上,纨绔也是有区别的。”   俞冀安其实不是属于话少的那一类人,当然,也不算健谈,只是年少时为了创业,他总得与人打交道,也总得说很多话,直到他站到了现今这个位置,才终于不用与他人多费口舌,他也不是不愿与人交谈,关键是看对方是谁。   不放在心上的人当然不会与之过多交谈浪费时间,但邢望是不一样的。   邢望小时候很黏他,喜欢听他说话、读书,小邢望总是以“哥哥声音好听”为借口让他开口说话,俞冀安也不烦,觉得邢望喜欢就去做了。   而在邢长空夫妇去世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邢望便像是失去了和别人交谈的欲望一样,总是沉默着。   邢望便是在从那个时候开始频繁失眠,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他白天要忙着工作,晚上便陪在邢望床前和他讲话,总是盼着弟弟能有一份好的睡眠质量。   再到后来,邢望成年独立,话也越发少了,他和邢望相处的机会也在减少,两人晚上打电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那时恰逢他开始纠结自己对邢望的心思的时候,便不自觉放任二人关系疏远,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邢望已经离他很远了。   隔着手机琐碎交谈,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处过了。   俞冀安怀揣着一腔感慨,嘴上却还在给邢望解释:“有的纨绔凭借家庭背景作威作福、品行极差;有的纨绔性情骄纵耽于享乐,虽无才能但不做恶事不为恶人;有的则只是胸无远志,只愿游于市井山水,却又有惊世才华,甚至可能还是高风亮节之人……”   俞冀安言及于此忽然一顿。   他还在书房里,四周都是静谧的,包括电话那边。   邢望那边久久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俞冀安听着渐渐规律平稳的呼吸声,哑然失笑。   俞冀安心想,睡着了就好。   邢望醒来时还有些迷糊,像是还没有记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但当他发现自己手里早已因为电量不足而关机的手机时,他便彻底清醒过来了。   邢望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耳尖悄然通红一片。   他昨晚……又被俞冀安给哄睡着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回忆的少年思绪微滞,然后因为紧张的拍摄计划匆忙起床,直到他刷完牙洗完脸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邢望抬手感受着胸腔里心脏的剧烈跳动,又抬眼盯着镜子里面耳朵通红略显窘迫的自己,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俞冀安温柔的嗓音,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知道昨晚他是少了什么才睡不着了。   镜子里,一向清冷的人眉眼粲然,像是恍然般的笑意袭上他的唇角。   “秦秦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邢望来到剧组后,柯茗雅便溜到了他身边,笑着问道。   邢望看向那张娴雅的面容,发现了对方八卦的微笑,便收敛下了唇边的笑意。   柯茗雅名字取得文雅,长相也柔美,但几天相处下来,邢望却知道这人的性子与她的长相根本不符合,要说起来,和之前结识的郭榴有些相似。   女孩的性子还如同她少时饰演的那一类角色一样,像极了一簇开得浓烈又向阳而生的鲜花,爱笑且笑容明艳,还特喜欢说话,爱八卦,是剧组里最闲不下来的人,好在柯茗雅懂得分寸,故而也不讨人厌,反而让整个剧组都喜欢和她相处。   当然,邢望是个例外。   毕竟柯茗雅的八卦雷达太准了,他们刚熟悉那会,柯茗雅便敏锐地发现了他和刘英维等人关系匪浅,而自打蒋淮音黏上他之后,柯茗雅还佯装不经意间刺探过他和蒋淮音的关系。   邢望不擅长于应付这样的人,所以他只能尽量回避。   于是邢望不经意间错开了柯茗雅,淡声道:“我该去化妆了。”   柯茗雅望着少年走远,嘴角的笑意却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怎么像是,害羞了呢? 第33章 青梅   邢望今天的这场戏,讲的是秦渡返回京城后与京城纨绔子弟们打成一片的桥段。   作为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贵族后代,秦渡给秦府众人的第一印象总归是不好的,少年长相俊美,但是姿态总佝偻着,带着乡镇的土气,但人们心中的偏见总是比不过秦渡的身份,毕竟自秦家家主独子死后,秦渡就成为了秦家家主唯一认可的继承人。   虽说大圻是个很在意血统的国家,“私生子”这个出身说出来也是不太好听的,但是谁让上了年纪的秦家家主就剩这一条独苗苗了,在权利面前,秦府众人也不好发作了,顶多在暗地里攻击下秦渡的出身。   秦家在京城的地位不低,这大家族忽然换了个继承人,自然也不是件小事,在这种情况下,秦渡的行踪就愈发受到众人的关注了。   可问题是,秦渡回到秦府后,却没有展现出一个继承人该有的风采,而是如同鼠目寸光之辈一般陷入了京城的奢靡之风中,与一众富家子弟为伍,耽于享乐,迷于笙歌。   只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不知道,在大圻京城纸醉金迷的昏沉灯火中,人们以为的膏粱子弟秦渡,却悄然展开了自己的羽翼,将这座虚伪的繁荣之城笼在了一片阴翳之中。   秦渡此番,是为藏拙,为了更好的攻击大圻的薄弱之处,他表面上与贵族子弟为伍却不涉朝堂之事,在暗中笼络着自己的势力,同时挖掘着贵族间的秘辛,以及当年父王母妃死亡的真相,尝试将那个弑父杀兄的皇帝拉下皇位,碾为泥尘。   按照刘英维的说法,这场戏对于邢望来说算是简单的。   心机深沉却不显山露水的纨绔——这是邢望对这个阶段的秦渡的理解。   作为一个在富庶家庭里长大的公子哥,邢望从小到大却没有结识过什么实际意义上的纨绔,至于他是否知晓如何演好一个纨绔,这对于一个正在努力琢磨演技的天赋型演员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而昨天晚上,邢望之所以会去询问俞冀安知不知道纨绔是什么样的,也纯粹是他鬼使神差下做出的行为。   不过能得到俞冀安那般认真又温柔的回应和解释,邢望忽然感觉,有些时候,他的领悟能力其实可以再差一点。   话是这样说,但现在,邢望还是得发挥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并且尽全力投入进诠释“秦渡”这个角色的工作之中。   大圻京城,八街九陌,熙熙攘攘。   茶楼酒肆间,人间烟火四溢。   在大圻京城最大的酒楼里,有贵客包下了酒楼中最贵的雅间连菡轩,上菜的小二们弯腰躬身不敢停驻太久,雅间大门一关,精致门扉里的人声便只得隐约传出。   “高楼连绮岫,菡萏消清愁。”   锦衣华服的青年似是酒意微醺,他悠悠哉念出了两句诗,转而又面对着坐在他身侧的白袍少年感慨道:“要我说,子舟这诗才倒是与魏二不分伯仲,怎的到了他人口中就变成一无是处了?”   而那白袍少年只是稍稍整顿了下袍袖,然后露出肆意洒脱的笑容回道:“拙作而已,厉兄就不要拿在下开玩笑了。”   青年闻言爽朗大笑:“子舟你又在自谦!”   原本还在饮酒作乐的众人听到青年这话也不由起哄插嘴了。   “子舟这才情不去会会魏二可惜了!”   “是啊,想当初,这连菡轩的名字不就是从子舟兄的诗作里取的吗?”   白袍少年听到众人鼓吹自己也不由哑然,原本拿着的折扇的手也有些无处安放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窘迫。   众人见此更是会意一笑。   子舟,也就是秦渡,归京许久,已经及冠,他早已与在场的公子哥们打成一片了,不过在这些公子哥们看来,这白袍少年年纪比他们小,还总像是当初归京时没有褪去青涩的模样,又因家世不错,长得好,写得了一手好诗,故而在这一群人中颇受人关照。   尽管这群公子哥们喜欢寻欢作乐,也常被家人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注视,但他们毕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故而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大败民声的事情,反倒因为大多数人志趣高雅,而在文学艺术领域小有所成。   但是纨绔毕竟是纨绔,这“乐”嘛终归还是要寻的,所以众人不过嬉闹了片刻,便有人提出了建议——   “我听说秋吟楼最近又有了些新花样,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和李某一道去看看啊?”   “卡!”   随着镜头外刘英维声音的响起,邢望及时出戏,当他看到刘英维并无异样的神情时,他便明白,这一段戏算是顺利通过了。   “这都第几次一条过了?”   “长得好又上镜也就算了,这天赋也太好了吧。”   “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虽然剧组众人早已知晓了邢望拍戏时的效率有多高,但每当他们看到这少年流畅的表演时,他们也还是会忍不住惊叹。   而邢望本人的神情却是比较寻常,这人现在不仅入戏速度快了,连出戏也快了,于是每当邢望出戏时,剧组众人就会忍不住怀疑,他们的男主演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拍戏机器?   戏里戏外真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过他们也凑不了多久热闹,毕竟《城春》剧组的演员们演技是真的强,许多情节很轻松就过了,这使得剧组的拍摄进程推快了许多,拍摄任务也安排得紧凑了些。   这场戏一过,剧组又得换场地,并且,下一场戏还是男女主相遇的重头戏。   演员们极佳的演技很好地鼓舞了剧组的士气,故而整个剧组都开始在愉悦又紧张的氛围中忙碌了起来。   至于主演们则是如同往常一样,被刘英维叫到了一旁讲戏。   “你是京城纨绔秦渡,你还是拥有着深沉过往的先帝嫡长孙袁旭安。”   刘英维严肃地对邢望说完后,便转而用着相同的语气,对柯茗雅说:“而你,既是秋吟楼的烟花女子浮烟,也是曾经的礼部尚书独孙女慕识莲。”   刘英维难得如此严肃,这令邢望和柯茗雅不禁更加认真起来,于是二人便听到刘英维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是故友,也是彼此幼时的订婚对象;但同时,在这个桥段里,你们还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   正如刘英维所言,剧中男女主角的身份都不简单,而且他们幼时早已相识,但是经过岁月浸染,两人早已成为了陌路。   袁旭安幼年曾与朝中重臣礼部尚书独孙女慕识莲订有婚约,不过随着当年王府那场大火的燃起,袁旭安“身死”,而慕识莲的家族更是因为新帝登基时所谓的铲平叛党,而被冠上了“贪污受贿有逆反之嫌”的罪名。   齐家男丁尽数发配边疆,而慕识莲更是进了皇宫,成为了地位低下的宫女,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被人带出了皇宫,又被阴险小人贩卖进了烟花之地秋吟楼。   颠沛流离的经历,已经让早年单纯的小姑娘脱胎换骨,慕识莲的城府亦是极深,而她对袁旭安的感情亦是极为复杂。   她对袁旭安,既怀有着对青梅竹马未婚对象的怀恋,又有着受其牵累,导致齐家覆灭后产生的怨恨。   袁旭安年幼时,被其父王以身体孱弱为由养在府里,故而鲜少有人见过这王府独子的模样,所以当袁旭安假扮成同样在京城众人面前没怎么露过面的秦渡时,才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   但慕识莲不一样,她是将幼年袁旭安的面容,牢牢地刻进了脑海中的人。   所以尽管袁旭安是以秦渡的身份重回京城,并且面容早已长开,她也还是能够察觉出来。   “当你看见了秦渡之后,是心存犹疑的,但是你心思深,地位又与秦渡相差极大,所以你不会表露出来,在外人看来,你只是一个舞妓,当然,你的眼神里是要有戏的。”   刘英维对柯茗雅说。   “而你,再次见到慕识莲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她是自己曾经的订婚对象,你只当她是浮烟,但是因为她的剑舞,让你心存疑惑,因为那剑舞令你十分熟悉,可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被纨绔们带出来‘见世面’的毛头小子,所以当你见到传说中美得惊人的舞妓浮烟时,你会露出惊艳的神色。”   刘英维又接着对邢望说。   邢望轻轻颔首以示明白,同时开始暗中揣摩起届时秦渡的神态和动作。   而柯茗雅在听到刘英维那句“美得惊人”的形容时,不由偷瞄了邢望一眼,她脑海中勾勒着少年近乎完美的面容,不禁想要捂脸。   咳,刘导你确定,美得惊人的难道不是我们的男主演吗?该惊艳的人是她才对吧?   柯茗雅心里吐槽道。   不过剧情这样也没办法,所以柯茗雅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始将自己带进浮烟这个角色里。   大圻民风开放,风流之士极多,就连青楼也被朝廷允许经营。而秋吟楼,便是大圻京城最为有名的一座青楼,楼中美人甚多,丝竹管弦常年不歇,美酒甘醇,桂馥兰香,秋吟楼也成为人们纵情享乐的场所。   而如今,一众纨绔子弟也从连菡轩移步到了秋吟楼。   “话说这秋吟楼有三绝,不知各位可有耳闻?”   众人被带进了一处雅间,雅间里可以俯瞰楼内中央大厅,那位李姓公子落座后,便望着楼下卖关子似地问道。   “这有何不知。”   有人拿起折扇指向屋内的香炉,道:“黯然销魂馥郁香。”   有人举起已经斟满的酒杯,道了一句:“一醉方休桃夭酒。”   “至于还有一绝……”   说话的人微微停顿,众人便听见雅间之外传来了音乐声,那人便倚着雅间那处的栏杆朗声道——   “香培玉琢美人绣。” 第34章 登对   曾有位风流诗客来了秋吟楼一趟后,给楼内一位舞妓题了两句诗——   香培玉琢美人绣,一曲剑舞万人求。   秦渡闻言也凭栏向下看去,在那飘逸的绯色纱幔间,一抹倩影随着悠扬的丝竹声,进入了他的视野。   秦渡知道很多形容美人的词语。   譬如倾国倾城,譬如花容月貌,譬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前人的姿容,也许比不上史书中备受人们赞誉的美人,却有着夺人视线的仪态和妩媚。   ——我见犹怜。   只是当那眼波流转的美人挽上长剑,便是翩若惊龙,一袭红裳,像是被浸染过馨香的大风搅乱了的红云。   仅是匆匆一瞥,便是霞光万丈、惑乱了他的心神。   只是惊鸿一眼过后,所有的旖旎绮丽,都瞬间被那冷静与理智埋葬。   就连许多年后,待到秦渡再来回忆,他与浮烟初次相识的情形时,都不禁思索,那时的他,怎么就没认出那红衣姑娘是谁呢?   秦渡不会明白,在浮烟眼里,她只是浮烟,再也不会是曾经的天之骄女,慕识莲了。   刘英维望着拍摄结束后,迅速拉开距离的男女主演们,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胡啊。”刘英维叫过副导演,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孩子之间太疏离了?”   “疏离?”副导演有些疑惑,“他俩这关系不挺正常的吗?我看镜头里这两人也挺登对的啊。”   “登对是登对……”刘英维声音不大,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看向邢望,少年清冷矜贵像是拒人千里之外;他又看向柯茗雅,女孩一改戏里的妩媚天成,张扬又热烈。   气质迥然不同。   “也就是戏里登对罢了……”   刘英维笑着摇头道。   也只是秦渡和浮烟登对罢了。   傍晚时分,邢望找到了刘英维。   “刘导。”邢望朝刘英维说道,言辞恭敬:“我想向您请一天假。”   “怎么了?”   刘英维问。   他倒是有些好奇邢望怎么忽然要请假,毕竟这人进组后可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十分认真,是个十足的工作狂人。   邢望微微抿唇,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过,此时暄城也迎来了热风,至于晔城就更不用说了,五月草木疯长,烈暑已至。   其实他想请假的原因十分简单,因为……明天是俞冀安的生日。   从他懂事起,除了俞冀安在国外研学的那几年,他便从没有错过俞冀安的生日。   但这……也许不能成为刘英维批准他假期的理由吧。   毕竟一个剧组每一天的资金消耗都很快,租一块场地就跟烧钱一样。   刘英维见邢望没立即回话,倒也不恼,今晚和明天刚好没有邢望的戏份,特别是今晚的戏是柯茗雅的主场,他刚巧想放邢望两天假。   毕竟邢望自进组后就没离开过剧组,演戏态度又严谨认真,他没理由不让人家休息一两天。   所以老人便宽慰般笑道:“你要有什么事就去做吧,这两天刚好没有你的戏,好好休息几天。”   邢望闻言微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谢道:“谢谢刘导,我知道了。”   邢望坐在回家的车上,在心里算了下时间,他应该能赶在他哥下班前到家。   前几天他和俞冀安通过电话,知道这几天俞冀安工作有些忙,故而没来探班,所以他和俞冀安也有许多天没见过面了。   想到不久就能再见到俞冀安,邢望的心情也不由愉悦了几分。   车子驶进了粼海华苑,这里有他和俞冀安共同的家。   下了车后,果不其然,慧姨又一如既往迎了上来:“小少爷回来啦。”   “慧姨。”邢望朝慧姨问道:“您没和我哥说我回来了吧?”   “没呢。”慧姨笑道:“小少爷不是事先和我说过了,要给大少爷一个惊喜吗?”   “我哥他有没有说他几点回来?”   “大少爷他今天有一场应酬,估计会晚些。”   邢望点了点头,以示明白了。   邢望和慧姨简单聊了几句,便领着不容忽视的奶糖回了自己房间。   年后他几乎都是待在剧组里,待在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但房间里依旧很整洁,不过邢望不怎么喜欢别人进他房间里,所以慧姨每天进来打扫房间,也只是拖拖地打扫下灰尘而已。   俞冀安过生日向来悄无声息,不会办任何宴席。   邢望没听父母和俞冀安说过原因,但一想到俞冀安的父母,他便大抵猜到了些,他哥也许不太喜欢自己出生这天的日子。   只不过小时候他不懂这些,所以自从他知道了俞冀安生日是哪一天,他便开始坚持每一年给他哥过生日。   而他哥从来没有拒绝过。   他会为他哥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像是一种道谢,用以感谢上天将俞冀安安排到了他身边,也用以感谢俞冀安对他的陪伴。   而一向不喜欢收人人情的俞冀安,也总是会欣然收下邢望送的礼物。   毕竟在俞冀安眼里,其他人送礼物是送人情,人情将来是要还的,可邢望送的是信赖,就算他要还,他也甘愿还,毕竟他早就考虑好了,他能给邢望一辈子的时间让邢望信赖他。   邢望很早之前就挑好了他今年要送给俞冀安的礼物,就连之前他仓皇赶回国内试镜时,他都带在了身上。赶回国内后,他就把礼物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想等到俞冀安生日那天,再出国送给俞冀安,却没料到俞冀安会回国。   不过也好……   邢望看了眼礼物盒,嘴角微微翘起。   只要没错过俞冀安生日就行了。   回家后,邢望待在房里也是百无聊赖。   剧本他算是滚瓜烂熟了,这几天拍摄不算辛苦,但还是很耗心神,所以邢望也的确想好好休息一下。   这段时间慧姨将萨摩耶养得很好,他去《城春》剧组之前订了一批狗狗玩具,眼下无聊便开始逗着奶糖玩。   只是等他和奶糖闹完,才刚刚打开手机,便看到了一条令他心神微讶的新闻推送。   邢望鬼使神差点进了那条新闻里。   “知名艺术家李文心惊现晔城国际机场,与粉丝合影并称……”   ——这是新闻标题,结果等到邢望点进新闻后,却只看见了几张模糊的图片,整篇新闻稿几乎全是笔者臆测,邢望不由皱了眉。   ……标题党。   邢望点开了那几张图,图中最醒目的人,是个波浪卷长发的高挑女人,不算清晰的画质,但能让人看得出女人窈窕的身姿。   倒真的像邢望印象里的那个人。   邢望看了片刻,转而按灭了手机,门外慧姨正好喊了他一声,因为到晚餐时间了。   晚上,慧姨明显感觉到了,自家小少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小少爷一贯沉默寡言,但她还是能察觉出少年的一丝异样。   “小少爷,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慧姨不由出口问道。   邢望闻言抬头看向慧姨,摇了摇头,说:“没有,您的手艺很好。”   “那小少爷是遇到了什么苦恼的事情吗?”   邢望沉默着放下了筷子,思忖了半晌,才朝慧姨问道:“您觉得,像我哥这样的人,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这些话憋了许久,即便是在青竹镇,外婆安排俞冀安和韩医师相亲时,他都没敢跟任何人谈起这个问题。   眼下却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加上慧姨并不会和家里人聊起这种事,他才敢出声询问。   慧姨像是没有料到小少爷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亦或是她没想到,小少爷会苦恼这样的事情,不过她依然微微笑着,然后和蔼答道:“缘份这事可就难说了,不过像大少爷这般优秀的人,以后的伴侣肯定也是十分优秀的。小少爷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了?”   慧姨语罢便见自家小少爷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没听到自己的问题,待到此时她也意识到了,大少爷也到适婚的年纪了,所以……   怕不是大少爷有了心动的对象,而小少爷感觉有些担忧了?   毕竟小少爷也算大少爷带大的,两兄弟关系极好,这个时候忽然多出了一个嫂嫂,换谁都没有那么容易接受的了吧……   于是慧姨又接着说:“大少爷以前也没有提过结婚这件事情,想来大少爷一开始也是没有考虑过的。不过我想,大少爷要是有了心仪的人,一定会考虑到小少爷的心情的,说不定小少爷到时候还能多一个疼爱自己的家人呢?”   慧姨的想法是宽慰下自家小少爷,不用担心有人取代他在兄长心中的位置,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家小少爷对他兄长的心思没那么简单。   所以当邢望听到慧姨的话后,双唇抿得更紧了。   心脏传来怪异的酸胀感,特别是当他想到,俞冀安日后要是真的结婚生子了……   邢望没敢继续想下去,那种酸胀感却从他的心口处,蔓延到了他的喉咙、鼻尖,然后是眼睛。   他才不要多一个家人——邢望在心底否定了慧姨的话。   他心底认可的家人只有父母和俞冀安。   他不希望多一个家人,不希望……多一个嫂子。   但想着想着,邢望便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过于自私了。   他没理由不让俞冀安有喜欢的人,也没理由让俞冀安不考虑结婚这件事。   眼看兄长过完生日就二十九岁了,即将而立,和他之间隔着八载光阴构成的沟壑。   而立之年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种事情对于俞冀安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最圆满不过的事了。   而他更没理由,不让俞冀安拥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邢望咬了咬牙,想要克制住心脏泛起苦涩的情绪,可是……他的心要是会听他的话,他就可以不用喜欢上俞冀安了。 第35章 黑暗   衣香鬓影的宴会上,宾客云集。   杜嘉临穿着剪裁得体的礼服,再次和一位合作伙伴打完招呼之后,便退到了一处角落里休息。   这次宴会是望安国际组织的,作为华国近几年里迅速崛起的资本势力,望安国际除了在国际上大展头角之外,今年更是将华国分部转移到了晔城,而晔城的各大资本家们也不得不有所警惕。   好在望安国际那边态度友好,所以才没有引起晔城资本动荡,甚至还与晔城的许多企业建立了合作关系,故而今天这场宴会邀请的嘉宾,也大多是晔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主持宴会的,是望安国际华国分部的负责人项荃,听闻他是望安国际总裁的得力助手。   不过令众人疑惑的是,那位传闻中年轻有为的总裁先生却一直没有露面。   宴会快到尾声的时候,杜嘉临也有些百无聊赖了,他在宴会上遇到了不少熟人,只是今日实在兴致不高,所以便没有和太多人推杯换盏,反而温和着笑颜待在了一旁。   他无意听着身旁陌生面孔的琐碎交谈,当那些人开始对今日宴会的东道主做出无限揣测的时候,杜嘉临忽然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这些人的副业莫不都是小说家吧,怎么什么玛丽苏情节都能脑补得出。   不过,年纪轻轻就成立了这样一所公司的青年才俊……   杜嘉临摇了摇酒杯,唇角的笑意愈发灿烂。   他倒也对那个人感觉有些好奇了。   宴会大厅二楼,传闻中的“青年才俊”看了眼时间后,便从窗户里轻瞥了眼客厅,然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对着屋内的人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就走了?”   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的懒散青年忽然抬头问道:“你现在在宴会里待的时间可是越来越短了,怎么,家里有人了?”   穿着一身低调西装的俞冀安没有理会青年的调侃,只是对着屋内的第三个人道:“工作上的事情项荃会和你接洽,旅游的事……”   俞冀安抬眼示意了下刚刚和他说过话的文光咏,接着对那人说道:“我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晔城有哪些可以玩乐的地方了。”   屋内的第三个人闻言笑了:“听你这语气,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想当甩手掌柜了?”   说话的人是个面容冷艳的女人,眉目深邃,面容上看得出是混血,黑发自然垂泄,大波浪映衬着那张面容多了几分妩媚之感。   不过俞冀安却没有什么触动,也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只简单丢下了两个字:“走了。”   转身就要离开。   “俞冀安!”   俞冀安皱着眉转过身,只见女人拿出了一串钥匙冲他扬了扬手,扬唇笑道:“我在粼海华苑买了一栋房,这次行程我可没有带司机,座驾也还没到,要不你,送我一程怎么样?”   俞冀安思忖了片刻,看了一眼文光咏耸肩的模样,像是有些无奈,才淡着嗓音道:“可以。”   “你和光咏还在闹矛盾?”   车上,俞冀安朝对方问道。   “谁和他闹矛盾?”李文心抬手撩了下脸颊上垂落的发丝,看向俞冀安,“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那么小肚鸡肠,是怎么和你把公司做得那么大的?”   俞冀安没接话。   这两人的关系总是忽好忽坏的,每次关系僵化了,都会让他感觉很头疼——特别是李文心,不止一次拿他刺激人。   “对了。”李文心见俞冀安没回答她,便换了个话题,“我家小公主在我回国前可是嘱咐过我的,让我想办法找你家那位要个签名,你哪天让我去见见你家小孩呗。”   俞冀安闻言又蹙起了眉头:“你说谁?”   “还能是谁?”李文心笑了,“我外甥女啊,她去听了你家小孩的独奏会后,就把你家小孩当偶像了,粉丝想要偶像一张签名,这不过分吧?”   这当然不过分……   俞冀安敛下了眸色。   李文心见状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笑得有些夸张了:“不会吧,这你也吃醋?”   俞冀安忽然哑然,他只当李文心又在开玩笑,倒是没有过多理会,毕竟他要是真的理会了,才会显得可疑。   李文心也确实是在开玩笑,不过她看俞冀安还是一脸淡定后,便没再多言了。   啧啧,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上这块木头。   车子没多久就抵达了粼海华苑,俞冀安问过李文心,便知她的别墅和他家不是同一个方向。   “你急的话就先回家,到时候借你的车给我就行了。”   李文心也不客气。   俞冀安没拒绝。   毕竟李文心先前说过了,她的座驾还没到,而他的家里还有几辆车,把车借给李文心,这对于他明天的出行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   于是车子便向俞冀安和邢望的家驶去。   只是当车子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俞冀安望向窗外的眼睛忽然微微圆睁,眼底惊异闪过。   ——因为那栋别墅里没有亮起任何灯火,近乎一片漆黑,若是没有车灯的光亮扫过,俞冀安险些要看不出别墅的位置了。   可就是因为那一片漆黑,俞冀安的心脏才高高悬了起来,车子停好后,他便近乎没有任何停顿般冲进了别墅里。   夜深的时候,邢望洗漱完毕,便又回到了卧室里琢磨剧本。   他还洗了头发,只不过头发没有吹干,于是那一头黑发便带着潮湿的水汽,显得他的面容更具冷感。   纸页在他的指尖翻飞,邢望蹙着眉头,企图让自己安宁下心神。   期间邢望又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俞冀安还没有回家后,他的心绪又乱了几分。   邢望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想去楼下接一杯温开水喝,不过他才刚刚打开房门,眼前的景色便陡然一变——   整栋别墅的灯火突然之间全部熄灭了。   邢望心神一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是粘稠的沼泽般将他包裹了起来,寒气迅速攀缘上了他的双足和手臂,紧接着,巨大的恐惧袭上了他的心头。   黑暗化做了一张巨大的手掌捂住了邢望的口鼻,邢望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没有办法说话,双腿发软近乎站立不住。   艰难地拿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响彻在黑暗的空间里,他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一般。   火焰、浓烟还有饱含惊惧的面孔不停在他眼前闪现,他的身体却像是被猛烈的热浪拍击而过。原本站立着的身体忽然前倾趔趄了一下,他终于控制不了双腿跌倒在地。   邢望忽然觉得很冷,冷到牙齿都开始打颤,身体更是止不住地发抖,可是在满目的黑暗里,他仍然能够看见那一片火光,如此真实的火光带着令人绝望却虚幻的热度扑面而来。   他动弹不得,火光正裹挟着浓烟钻进他的鼻腔,可他连咳嗽都做不了一样,嗓音卡在他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五脏肺腑却跟着发疼。   跟要窒息了一样。   邢望感觉有人在喊他,可他又觉得那是幻觉。   那人喊他“小希”,邢望僵硬着身子做不出回应。   直到许久,一道炫目的灯光才在他眼前亮起,邢望抬不起头,他好像已经完全与地板相贴了,只是那灯光还是固执地穿过重重荆棘般的黑暗来到了他的身前。   直到最后,异于地板的热度将邢望包裹了起来,冷到骨头都在战栗的邢望,才感觉自己终于落进了一片温暖之中。   俞冀安急忙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冲进别墅里的时候,他亦觉得心脏鼓跳如雷。   “小希!”   他喊着那人的名字,试图让他担心的那个人不那么害怕。   别墅里太安静了,还隐隐传来了他的回声,慧姨应该是睡了,所以没有人向他做出回应,但是这声响惊起了萨摩耶,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萨摩耶灵活的身影在屋子里穿梭,时不时对着主人吠叫两声,俞冀安打着手电筒目标明确地往楼上跑去。   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手电筒的光落在邢望房门前,俞冀安难得慌张,心里也闪过惧意。   当他终于找到邢望的时候,他便急忙跑到了邢望身前。   他家小孩像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一般,蜷缩在地板上,发丝和睡衣都湿透了,跟在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眼睛半阖着,俞冀安控制住指尖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揽进了怀里。   他喊他:“小希。”   怀里的这具身体冰冷极了,俞冀安心神乱成了一片,可他还是温和着嗓音一遍遍轻声对少年说:“哥哥在,别怕。”   俞冀安一只手安抚着少年的后背,一只手将少年冰冷的指尖收进了掌心,他还是轻声说着:“小希,别怕……”   不知道过了许久,邢望才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的头抵着俞冀安的胸膛,细汗从发丝滚落晕染在了对方的衬衫上。   “哥……”   两片早已发白的唇瓣轻微开合,邢望用气声喊出了这一个字。   “我在。”   俞冀安收紧了手掌。 第36章 喜欢   邢望对黑暗有着异于常人的恐惧心理,特别是突如其来的黑暗。   原因要追溯到邢长空夫妇去世那一年。   邢长空夫妇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新闻报道说,在那场车祸里,有两人死亡,一人重伤。   许多人以为受重伤的那一个人是司机,还有人疑惑坐在驾驶位的人为什么能存活下来,但是幸存下来的那个人其实是邢望。   邢望永远都忘不了,他被保护在母亲怀里看到的一切,可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再也不知道了。   因为他没看见过。   邢望被消防人员从完全翻过来的、冒着火的车子里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便变成了漆黑一片。   车祸导致头部受到剧烈撞击,脑部瘀血影响了他的视力。   除了俞冀安和少部分人以外,就连刘英维都不知道,他曾经失明了两年多的时间。   失去视力的日子,对于邢望来说是极为煎熬,兄长曾将一只导盲犬带到他身前,他却看不见。   那时他已经可以预见日后糟糕的人生,不能再看见美丽的日出日落,不能在和旁人交谈时看见对方脸上生动的表情,甚至连俞冀安面对他时是否有蹙起双眉,是否有表达出不耐或者厌烦的情绪……这些他再也不能看到了。   他醒来后便得知了父母去世的消息,可笑的是,他辗转病榻什么都看不到,连父母的葬礼都参加不了。   邢望也忘了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只知道俞冀安一直陪在他身边,是俞冀安陪他熬过了那些黑暗的时光。   等他十七岁视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视力失而复得的惊喜,便在深夜时分重新走了一趟炼狱。   俞冀安陪邢望去看过心理医生,也接受过治疗,但邢望还是难以适应毫无光亮的世界,PTSD引起他焦虑和抑郁的心理,他也开始陷入长久的失眠状态。   直到后来邢望接受了许久的心理疏导和治疗,他才得以在夜晚入睡,只是房间里必需要留一盏灯。   邢望自觉自己的心理阴影已经很小了,却不料这一次意外,又让那种窒息感和恐慌感卷土重来。   慧姨醒来后,便急忙拿出了几盏小灯,然后点燃了几根蜡烛,一边检查着家里的电路,一边打了几通电话出去。   邢望依旧待在俞冀安怀里,蜷缩着身体,紧紧攥着俞冀安的衣襟,呼吸微弱。   而被俞冀安仓促丢下的李文心,也在明白事情经过后,借了俞冀安的车先行离开了——   是俞冀安让她离开的,此刻李文心留在这儿也不合适。   不久,电路工人终于找上了门来,检查之后发现是电路老化引起了短路现象。   好在这些电路工人也是粼海华苑检修电路的老手,所以几人几番努力下,宅子的灯终于再次亮起。   灯光亮起的那一刻,邢望在迷茫中看见了俞冀安的脸,对方专注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一瞬间,邢望感觉黑暗尽数褪去,他从黑夜重返回了黎明。   邢望是被俞冀安抱回卧室里的。   大抵是他现在看起来太过虚弱,俞冀安担心,故而便如同许多年前一样,将他揽进了怀里,抱了起来。   手臂穿过腿弯,两人的身体隔着衣料贴在一起,邢望无力地将头埋在俞冀安的怀里,也没意识到他和俞冀安此刻亲密的距离。   被俞冀安放在床沿上时,邢望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失神,神经也以及紧绷着。   “小希?”   俞冀安在邢望面前半跪下来,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邢望抬眼看向俞冀安,眼神渐渐聚焦,像是终于发现俞冀安在喊他之后,他才不确定似地喊道:“哥?”   “感觉怎么样了?”   邢望的双手还落在俞冀安的掌心里,他将手掌收紧了些,像是想要将热度传到对方冰冷的指尖上去。   两人几乎密不可分,只是在俞冀安身后,萨摩耶不复一贯的欢快,它想和以往一样趴在邢望的膝上,奈何俞冀安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它。   邢望忽然感觉到了温暖,房间里灯光很明亮,他却只看了一个俞冀安。   “没事了。”   邢望的声音很哑,他摇了摇头,像是为了让俞冀安放心一般,他又再次强调了一句,“我没事了。”   “明天我会让人来彻底检查一遍电路,之前大抵是因为我们不怎么在家,才造成了电路老化,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了。”   俞冀安向邢望保证。   邢望看着俞冀安依旧认真的面容,他感觉,他那自停电起就开始飘忽的心脏,待到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了。   大抵是因为夜间的变故,奶糖便赖在了邢望房间,怎么也不肯回自己的窝,于是邢望将它留了下来。   凌晨,邢望再次沐浴后,才带着满心疲惫,将身体陷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被褥应该被慧姨拿出来晒过,邢望还能闻得出太阳干燥又温暖的气息。   心脏真正活过来之后,它便又开始不受控制般胡乱跳了起来。   邢望现在神思清明,而且这一次他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所以当他开始回溯记忆的时候,他的脸颊便开始通红一片。   俞冀安的拥抱、俞冀安的掌心、俞冀安的声音……   俞冀安、俞冀安……   “俞冀安。”邢望用气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那个人像一张温柔织成的大网,将邢望所有的心神都桎梏其中。   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令人心动?   邢望喜欢俞冀安。   ——这是邢望原本打算藏一辈子的秘密,也是他在面对俞冀安的温柔时,无数次想要宣之于口的心事。   就像今晚一样,抑制不住的心动像是山野间无拘无束的野兔,它恨不得就此跳进那一片名为“俞冀安”的丛林里,就连最迅猛的飞禽都无法捕捉它。   当一个人的心神被另外一个人侵占的时候,心动和喜欢就成了最不受控制的事情。   人们将之称为沦陷。   可就在刚刚,邢望觉得,俞冀安已经不用来侵占他的心神了,他已经兀自沉沦进那片温柔里了。   完了。   邢望想。   翌日,邢望难得贪睡,临近中午了才醒来。   慧姨也没有来打扰他,就连奶糖都被她早早地引出去溜了一圈,想来也是想到了昨晚突出的意外,想让他多休息一会,邢望却有些懊恼。   ——因为他错过了和俞冀安道第一声“生日快乐”的时间。   邢望走到了落地窗前,他抬手拉开了窗帘,阳光便在瞬间倾泄了进来,迅速占领了整个房间。   眼睛忽然直视到了这般明亮的光线,邢望不由微眯起了眼睛,然后他便返回到了床头柜前,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里的消息倒是没有多少,毕竟有他联系方式的人比较少,邢望粗略一看,便发现,刘英维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消息是昨晚发过来的,刘英维简单询问了下他具体什么时候回剧组,邢望回忆了下剧组的拍摄进程,他忽然记起来,这几天他和很多重要角色都有对手戏要拍,任务还挺重,所以邢望想了想,便打字回道:刘导,我会在明天八点前赶回剧组。   然后邢望便丢下手机,进卧室独立的浴室里去洗漱了。   待到邢望下楼的时候,他便刚好撞见了慧姨。   “小少爷。”慧姨亲近地喊了他一声,“我刚巧想上来喊您吃午餐呢。”   邢望笑了笑,说:“麻烦慧姨了。”   他的声音还有些哑,慧姨显然也听出来了,所以便急忙道:“小少爷太见外了,午餐我做了几道您喜欢的菜,都是清淡口味的,大少爷已经在楼下等了。”   邢望轻微颔首:“我知道了。”   然后便下楼朝客厅走去。   客厅里,俞冀安刚刚挂完助理的电话,一转身便见到了下了楼的邢望。   少年穿着很休闲的衣服,看起来很清爽,精神气似乎也不错,那张苍白面容现今也重新红润了起来,脸庞轮廓精致,眉目也动人。   “哥。”邢望在家倒也没有在外那般清冷,他面带悦色喊了俞冀安一声,“午好。”   俞冀安见邢望已经无恙便不由弯了唇角,音色清朗,回了一声:“午好。”   两兄弟都没有提及昨天的事。   对于邢望而言,他在俞冀安面前再次出现那样失控的情况,本来就不是一件值得他记忆过深的事情,何况事情早就解决了,而他也早就调节好了情绪,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提起了。   而对于俞冀安来说,他知道邢望自尊心重,所以他不希望自己提起那样的事情,让骄傲的少年感觉难堪,何况他也清楚邢望有多坚强,他要是过分地关注了,反而会引起邢望的不适。   所以两人便在还算融洽的气氛里用完了午餐。   用完午餐之后,邢望才后知后觉,俞冀安今天没有去上班。   因为按照俞冀安的作息,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出现在公司里了。   不过邢望也没有过多询问,一是因为今天是俞冀安的生日,俞冀安能待在家里好好休息,本来就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情;二是因为俞冀安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也没必要问及太多,何况……   他还等着俞冀安得空,给俞冀安过生日呢。   不过计划向来是赶不上变化的。   邢望下午就得到了通知,刘英维发消息给他,说他原定于后天的一场夜戏要提前到今天来拍了。   像是为了让他能理解下剧组,刘英维还和他解释了一下原因。   大概就是剧组在场地的租用上出了点差错,拍摄那场夜戏所需要的场地另外一个剧组也急着用,两个剧组调剂了下,因为《城春》的拍摄计划更好变通些,两个剧组的导演又是朋友,所以《城春》剧组就送了个人情,退了一步,想将那场夜戏提前拍完,尽快从那块场地中退出去。   邢望知晓实情后揉了揉眉心,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最后他还是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里面的礼袋。   作为演员,他当然要配合剧组的行程变化,不过……   邢望看了眼礼袋,稍稍抿了抿唇,还是拿着礼袋出了门。 第37章 礼物   “进来。”   正在书房里面办公的俞冀安,听到敲门声后抬头,便看见拿着礼袋的邢望走了进来。   “怎么了?”   俞冀安笑着问。   邢望也不扭捏,他将礼袋放到了俞冀安面前,弯唇轻道了一声:“哥,生日快乐。”   邢望的声音不大,却是少了平日里的清冷,显得有些温软起来。   俞冀安闻言怔愣了片刻,而后微勾了嘴角,他接过邢望递过来的礼物,道了一句:“谢谢。”   邢望听见这句“谢谢”后,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起来。   很奇怪。   他当然高兴俞冀安接过了礼物,即使俞冀安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礼物,但他还是会因为俞冀安的接受而感觉到愉悦。   但是他又觉得俞冀安的那声“谢谢”太生疏了,虽然他明白,他们两个人的家教如此,“抱歉”和“谢谢”两个词平日里就用得极多,俞冀安更是很讲究礼数的人,但当那两个字轻轻地落进他的耳朵里,传达至他的心脏时,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了些许倏然而过的苦涩。   不过到底是雀跃的心情更多,所以邢望清冷的面容还是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今晚我在剧组里还有一场很重要的夜戏要拍,所以晚上可能就不能陪哥过生日了。”   俞冀安的表情依旧十分得体,像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知道邢望工作忙,俞冀安倒也能坦然面对和邢望的分离,不过等他目送邢望离开之后,面对略显空荡的别墅,他也还是会觉得有些冰冷。   对于俞冀安来说,在邢望来过的世界里,就连余温都会变得更加炽热起来,但这也就显得其他冰冷的角落更加萧索。   俞冀安低头拿起了那个礼袋,里头放了一个深蓝色的礼盒,他拿出礼盒,便见礼盒上有着三个十分显眼的烫金字眼——寄春君。   俞冀安倒对寄春君有所耳闻,毕竟是走出华国国门,在世界领域都小有名气的华国高奢品牌,其设计更是以显著的华国风格惊艳了许多人。   寄春君的设计可冷艳也可秀美,可低调亦可奢华,风格多变其内核不变,又因丰富的设计内涵受到了众多华人的喜欢,连俞冀安也对寄春君的设计抱有好感。   又因这份礼物是邢望送的,所以俞冀安难得抱有了一份好奇心,打开了礼盒。   礼盒里躺着的是一对袖扣,袖扣的主体用材是两颗深蓝近黑颜色的宝石,整体设计看起来很低调,但宝石的色泽极其漂亮。   宝石不是纯粹的深蓝,里面还有细碎的暗金色纹路点缀着,隐隐约约勾勒出几片花瓣的形状,像是洒进了深蓝海洋里的阳光,又像极了风中扑簌簌摇曳着的向日葵花瓣。   低调又华贵,用色简朴却不显得死板。   很漂亮的一对袖扣,也十分符合俞冀安的审美。   俞冀安却觉得袖扣上的宝石有些熟悉,电光火石间,他也想了起来,自己的确见过这块宝石。   应该是年初的时候,他和邢望一起去参加了一场拍卖会,这块宝石本来是拍卖会中的一件藏品,许多嘉宾一开始都对这块宝石势在必得,后来众人却被通知,这件藏品已经被拍卖会东道主提前送出去了。   只是拍卖会上其他珍贵的藏品不少,所以这块宝石后来也就没多少人放在心上了。   俞冀安之所以会在一众藏品中记住这块宝石,也是因为这块宝石独特的模样和它的名字——   深海朝阳,这是这块宝石的名字。   翌日清晨,《城春》剧组,柯茗雅坐在小马扎上,哈欠连天。   “茗雅你困了就去休息吧。”副导演和柯茗雅是熟人,见平日里明媚的女孩现在蔫蔫的样子,不由劝了一句,“今天不是没有你的戏吗?连加了几天班该好好休息下了。”   柯茗雅淡定地咬了一口助理买来的面包,摇了摇头,回了副导演一句:“我今天是没戏,可今天的戏里不是有人需要我嘛。”   她又喝了一口豆浆,用眼神示意副导演看向那边正在和刘英维谈话的邢望,话锋一转:“再说,咱们的男主角可是比我忙多了,人家就算休息了一天,在剧组的出勤率可还是在我上面呢。”   副导演闻言皱了皱眉,不由失笑:“你就知道逞强。”   柯茗雅不以为意般耸了耸肩,余光随意看着剧组,待她发现自己等的人终于进入自己的视线里后,便忙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招了招手喊了一句:“鹿文雨,这儿呢!”   不远处,鹿文雨忽然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声音,便循声望去,直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之后,才翘起嘴角,往柯茗雅那边走去。   一旁的副导演见状,有些疑惑,他问柯茗雅:“你和鹿文雨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柯茗雅见鹿文雨向自己走过来后,便朝着副导搪塞了一句:“毕竟在剧组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只有我嘛。”   “今天这场戏场景布置有点大,演员也比较多,虽然故事是以你为核心,但是其他角色也还是要有表现的余地的,所以落在你身上的担子可能会有些重,到时候你除了要表演好自己的角色以外,还得带着其他人协调好今天这场戏。”   听着刘英维的话,邢望点了点头,垂眸隐去眼底泛起的微红。   他昨晚没有睡多久,今天这场戏更是十分重要,和之前的戏份不同,在今天这场戏里他不是只和一个重要角色演对手戏,而是和许多个。   在今天这场戏里,蒋淮音饰演的魏观澜、鹿文雨饰演的萧曳练,以及于危岑饰演的大圻太子袁旭慈都会出场,而且这还是萧曳练对秦渡、女二对男一生出感情的戏份,电影剧情中许多关于过去的线索也会穿插其中……   譬如隐藏的重要人物——魏观澜的兄长、譬如秦渡选择萧曳练的原因、譬如从前的秦王之子袁旭安,又譬如……浮烟能够安生于秋吟楼的原因。   许是知道今天这场戏需要各个角色之间的默契配合,所以在剧组正式开拍之前,刘英维也放过了邢望,想让他空出时间,多和其他人熟悉一下。   于是刚刚和刘英维结束谈话的邢望,还没来得及思忖角色,就被一旁围观了许久的蒋淮音给拉走了。   “不对啊。”   一处角落里,大家讨论了几句后,蒋淮音蓦然开口。   他的语气正经,面上却是有些吊儿郎当,他看着柯茗雅说道:“虽然救萧曳练的人是秦渡,但心里有萧曳练的人是我饰演的魏观澜,所以怎么着也得我先和鹿文雨培养默契吧。”   柯茗雅拿起卷起来的剧本,毫不客气地敲了蒋淮音的头一下,像是看破一切般说道:“秦渡是男一,萧曳练是女二,两人最后喜结连理,是走到最后的一对夫妻,你呢?最后在哪?”   几人都在一个角落里坐着,所以蒋淮音一时不防被人袭击了头部,此刻却是不怒反笑:“好得魏观澜还活到了最后,浮烟呢?我还没说你呢!你那么凶干嘛?”   柯茗雅听着蒋淮音话尾那点类似委屈的声音,倒是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被邢望打断了:“这场戏需要大家配合,我们先不管后面的剧情,好好理一下当前的戏吧。”   邢望平常很少出口讨论,如今少年蓦然开口,嗓音清冽又好听,神态认真又严肃,竟让平日里总是斗嘴的两人安静了下来。   “那么,于哥先来说几句吧。”   邢望看向一旁温润模样的青年。   于危岑近几日都不在剧组,因为没有他的戏份,限定团解散后正是忙碌的时期,所以平日里大家都很难见到于危岑。   不过于危岑是个好相处的人,所以经过那些天剧本围读之后,邢望也听从了于危岑的话,将他对于危岑的称谓改成了“于哥”。   于危岑微笑着说:“如果电影剧情是一场通关游戏的话,那我饰演的袁旭慈,应该算是电影里的boss级人物了吧。”   这句话逗乐了柯茗雅:“于哥这话倒是没说错,但是比起袁旭慈,我还是觉得皇帝更像boss,毕竟……”   说到这里,柯茗雅悄悄看了眼鹿文雨,朝于危岑调侃道:“哪有boss长得那么好看的,不怕反派坏,就怕反派帅嘛!”   “你的意思是王老师不帅吗?”   蒋淮音夹缝插针怼道。   柯茗雅瞪了蒋淮音一眼,却是难得无言。   “行了。”于危岑在一旁笑道,“在这场戏里,我不觉得袁旭慈需要表现出多少反派的阴暗面来,毕竟是众多官僚家族在场的场景,那么他呈现出来的模样,应该还是那个高贵又亲民的储君才对。”   邢望颔首以示赞同,却也发表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但是,袁旭慈身上应该还是会有暗示的才对。”   为表礼貌,邢望看着于危岑说道:“比如针对萧曳练落水事件,袁旭慈之后不是严惩了背后黑手吗?他的惩戒手段那般狠辣,那么在萧曳练落水之时,袁旭慈的心里变化肯定也不简单。”   于危岑点头:“的确,这一方面我有去请教过刘导,现在我也已经在揣摩了。”   “要不咱还是先对一下戏吧。”   蒋淮音难得没再怼柯茗雅,而是有些懒散地提了建议,虽是向众人提议,但他还是看向了邢望。   几人都没有反对。   这场戏简单来说,就是大圻皇后欲要为太子选妃,然后在选妃之前,宫中举办的一个宴席上,户部尚书嫡长女萧曳练因宫中小人嫉妒无辜落水,最后被秦渡救起的事情。   几个人先将萧曳练落水前的剧情过了一遍,毕竟除了柯茗雅以外,大家都已经化了妆了,现在也不好破坏妆容。   在这期间,刘英维也过来给大家讲了戏,不过没过多久,副导演就宣布要正式开拍了。   在最后一点休息时间里,邢望骤然听见一旁因为没有戏份,从而十分惬意刷着手机的柯茗雅小声地惊呼出了一句话:“秦秦现在也有粉丝了!” 第38章 不甘   待柯茗雅惊呼完后,邢望已经开始进入严谨的工作状态之中了,所以也就没有去细究柯茗雅的话。   随着场记打板的声音响起,镜头里便开始出现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一刹那间,恢宏的建筑群令人梦回千年前。   纱幔随风舞,大圻王朝好似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雕栏玉砌作冰肌玉骨,碧瓦朱檐作黛眉丹唇,日光耀耀,奇花争妍。   繁华背景下,大圻帝后相携出场,龙凤齐鸣,鳞羽同辉。   紧接着,东宫太子气宇轩昂,六部大臣峨冠博带,贵族子嗣或明眸皓齿或面冠如玉,笙歌漫漫之中,大圻繁华尽显。   可就在重点剧情即将揭晓之时,一声“卡——”将情节生生折断。   邢望率先反应过来朝刘英维看去,这场戏还没有演完,那么显然,他们哪里出了问题。   其他人自然也意识到了,不过刘英维面色如常,连平日里脾气火爆的副导演也没有破口大骂,那么可想而知,现在这情况应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毕竟今天这场戏本来就比较难拍,所以尽管大多数演员演技纯熟,他们也不一定能做到一条过,演员与演员之间还需要磨合,磨合出默契,磨合出角色之间的情感。   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刘英维就在剧组里说过了,今天这场戏有些难,所以演员们被否认了也没有被影响太多,而在刘英维喊了“卡”之后,鹿文雨和柯茗雅便被叫了过去。   等到鹿文雨和柯茗雅回来的时候,邢望和于危岑、蒋淮音又过了一遍台词。   “哎。”蒋淮音率先站出来问柯茗雅:“刘导怎么说的?”   柯茗雅穿着休闲卫衣,站在一众古装演员中十分显眼,她挽着旁边鹿文雨的胳膊,朝大家说道:“刘导就是怕后边那个落水的镜头不好拍,毕竟鹿文雨这次演的角色有些难度,那段戏又有落水的桥段,暄城天气不比晔城,池子里的水又来自山上,山泉水很凉,所以刘导怕我们生病,希望我们能好好磨合下,争取一两次就能过。”   蒋淮音闻言“嘶”了一声,他有些无奈道:“一两遍过?”   柯茗雅点头。   闻言蒋淮音露出了不妙的神情:“还是争取一遍过吧,毕竟没有人想多喝几碗姜汤吧?”   随即他又咬牙补充道:“副导演亲手做的姜汤。”   剧组副导演,主职奶爸,最近正在为还未长大的孩子修炼厨艺,并在其妻子的鼓励下,自认为自己厨艺精进很快,所以现在,副导演便抱有着迷之自信,通知了今天要下水的演员们,说,今日的姜汤由他承包了。   不过……作为早已见识过副导演厨艺的人,他们还是觉得有些不敢恭维。   众人自然都听懂了蒋淮音的意思,所以不由莞尔。   刘英维不在,现在其实是他们的休息时间,不过他们为了能够顺利过这条,所以便趁着休息时间练了起来。   邢望和鹿文雨对戏的过程中,一旁自诩是鹿文雨演技老师的柯茗雅不由开口打断了这场戏:“暂停一下。”   正在偷偷打盹的蒋淮音被惊醒后有些茫然,睁眼却看见柯茗雅拉着鹿文雨坐下了,两个桃李年华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倒是显得十分养眼,只是蒋淮音不解风情,靠着邢望打了个哈欠,问:“鹿文雨怎么了?”   邢望看了他一眼,一如往常漠然地将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推了出去,却又难得给蒋淮音解释了一句:“因为柯茗雅发现鹿文雨的眼睛里没有爱慕的情绪。”   “刘导说过,萧曳练是一个看似很潇洒、无拘无束,其实身上有着诸多不可言说的桎梏的人物,她被养在世俗的官宦家庭中,却因为少年时期兄长给予的宠爱而变得骄矜自傲,这时候她可以不用循规蹈矩,也想为一段爱情轰轰烈烈地献出自己的豆蔻年华,可对于余生的计划,她又有着不脱离时代的谨慎含蓄,尤其是在长兄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那么看似张扬的她对待感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柯茗雅俨然刘导附身,对鹿文雨讲了起来:“鹿文雨你见过杏花吗?刘导和我说过,他说萧曳练这个角色就像杏花,一小朵开着的时候是瘦弱却干净的,看似脆弱却又有着风骨;但当它开满一树,盛开遍野,那就是极致的、一种纯白的热烈与浪漫。而萧曳练什么时候是一朵杏花,什么时候又是一树杏花呢?”   鹿文雨听着柯茗雅的问题,思绪忽然有些明朗了。   柯茗雅仍耐心地握着她的手,似乎意有所指:“是当她遇到‘秦渡’的时候。”   鹿文雨黝黑的瞳仁瞬间亮了起来。   “萧曳练喜欢秦渡,一见钟情的那种。”   柯茗雅对鹿文雨说,她的余光扫到了于危岑渐近的身影,便不由多问了一句:“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吧?”   鹿文雨自然也看到了于危岑,所以她便没来得及回答柯茗雅,于她而言,这其实不是什么轻易就能答出口的问题。   而柯茗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凝视着鹿文雨向来恬淡的眸,然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自那声叹息之后,她便听到鹿文雨说:“喜欢有那么多种样子,只是对我来说,喜欢,大概是要被藏起来的东西吧。”   柯茗雅闻言神情微滞。   而在一旁观望许久的邢望,在听见这句话后也不由微怔。   “喜欢一个人,会对他心动,会因为和他待在一个地方就高兴好久,会因为和他拉进一点距离就觉得满足。”   鹿文雨像是在专注地回答柯茗雅的问题一样,她的嗓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可喜欢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知足的,当人尝到一点甜头之后,就会想尝更多,会贪婪,会想离他更近,会想让他的眼里有自己。”   “可当自己和他对视的时候,又会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当他的视线落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自己又会不甘,不甘于自己单方面的喜欢,不甘的同时,又不敢轻易告诉他。”   “因为怕这份喜欢不被接受,所以会想要藏起来……”   就是这样。   邢望垂眸,思绪骤然间连接起来。   为什么他会那么在意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会格外在意俞冀安身边出现的人,为什么在面对俞冀安的时候,除了心动,他还会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交杂于心——交杂着不甘、犹疑和茫然。   因为当他尝试着理性待事之时,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也还是会脱盔弃甲、仓皇而逃,也会饮鸩止渴却贪得无厌,也会……不甘于喜欢。   宽容是人类十分美好的品德之一,爱情是人类不可缺少的情感之一,可当遇到爱情的人来表达宽容时,却不免会觉得自己有些不够大度,因为占有欲也属于爱情啊。   所以当然会不甘心于,那个人不是独属于自己。   鹿文雨就这样被柯茗雅牵引着说了好些话,当她反应过来时,便看见自己身前神情微滞的柯茗雅,以及同样沉默下来的邢望。   倒是蒋淮音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出声问道:“鹿文雨,你有……”   结果他还没有说完,便被柯茗雅捂住了嘴。   见蒋淮音安静下来后,柯茗雅便清了清嗓子,继续对着有些怯场模样的鹿文雨说:“来,妹妹,姐姐跟你总结一下,你说的喜欢,是不是有这些特点:要藏起来,会心动,会贪婪,会不甘?”   柯茗雅揽过鹿文雨的肩膀,跟她说:“可喜欢也不全是这样的啊,我跟你说,那种会想要藏起来的喜欢太苦涩了,你就没想过另外一种表现方式吗?”   “轰轰烈烈说出来的那种!”   “哗啦——”   暮春时分的湖水,历经了阳光照耀,也依旧冰冷刺骨,萧曳练的眼前是扭曲着的世界,口鼻间涌入的湖水掠夺着她的呼吸。   她耳边传来的声响也很嘈杂,水流的声音和岸上人们的惊呼不绝于耳,胸腔里的氧气已经干涸,神识也近乎模糊一片,而她的身体,还在不停下坠。   他看见长兄策马而来,对他说:“小妹,别怕。”   于是忽然之间,在萧曳练觉得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肢。   晃眼的白色像一场干净的大雪,让她的整个世界变得纯洁又安静起来,在湖水里像是泛着微光的锦袍掠过她的眼前,紧接着极具安全感的怀抱护住了她。   那人轻揽着她的腰却不令人觉得逾矩,只令她感觉温柔,上升时的水流划过她的脸颊,紧接着,眼前宛若强光亮起,同时空气再次涌入她的鼻腔。   耳边嗡嗡作响,萧曳练艰难睁眼。   待到天空湛蓝再入她眼底,她却只看到了眼前的那一抹白。   少年锦袍如月,沾上水珠的面容藏着玉色,那人垂眸看她,眼底如有熹微晨光。   萧曳练微怔,一瞬间,胸腔里传来的痛楚变得迟钝,嘈杂声响再次尽数退去。   晃眼的白色像是一场干净的大雪,可萧曳练待到此时才记起,这朗朗春日里哪来的雪?   那是一树开得热烈的杏花,纯白的花树像是汹涌起来的白色浪花,吞吐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慕情,令世事倾轧成温柔的漩涡,致使骨子里谨慎的萧曳练才看了这一眼,便再也无法挣扎,无法脱身。   陷入漩涡的萧曳练自然也没有发现,岸边同样湿漉漉的魏家公子魏观澜,那位才高八斗的陌上公子此时狼狈不堪却无暇顾及自身,只是出神地盯着她和秦渡这边,然后悄然收起即将泛滥的深情与焦灼。   而同时,不远处的太子袁旭慈却只是瞥了那位秦家公子的面容一眼,便沉着眸色嘱咐了手下一句,继而看着那边鸡飞狗跳的局面,若有所思。 第39章 探班   “卡!”   一场戏总算在刘英维满意的喊声里告一段落。   邢望、蒋淮音和鹿文雨的助理们迅速赶到了自家艺人身边,匆忙给他们盖上毛巾,递上姜汤,驱寒保暖。   “拍完这场你们几个可以休息一下,现在赶紧换上干燥一点的衣服,别着凉了。”   刘英维说完又满意地评价了一句:“大家这次的表现很不错,鹿文雨刚刚那个眼神比之前的好了许多。”   鹿文雨闻言脸上又红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下了水的原因。   “小邢哥。”苗蕊接过邢望装姜汤的碗,蹙着眉说:“赶紧去换衣服吧,今天下了几次水,水里又那么冷,别冻着了。”   邢望点了点头。   池子里的水温还比较低,更何况现在起风了,大风一吹,身上就更冷了。   邢望昨晚也没有睡多久,今天下午暂时是没有他的戏了,到了傍晚时分才有,所以他便回了酒店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这几天昼夜颠倒作息失调,所以邢望在拍完水里的那场戏之后,便感觉有些头晕,不过邢望平日里不怎么生病,所以他也没在意,只是推了午餐,在酒店里睡了一觉。   结果当闹钟响起的时候,邢望便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他的手是冰凉的,抬手探了下自己额头的温度,他才发觉自己像是有些低烧。   还是着凉了。   邢望轻叹了口气,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可他最后还是赶到了剧组,进了化妆间才坐下,就被柯茗雅找到了。   柯茗雅拿着手机坐在了邢望身边,将手机推给了邢望看。   邢望看到的是《城春》官博底下的一些高赞评论。   —今天还是没有见到神颜秦秦,难过。   —球球剧组别把邢望藏着掖着了!   —旧图我已经舔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所以官博行行好,能发些邢望的图吗?   —官博救救孩子吧。   “这是什么?”邢望问柯茗雅。   还有……怎么连网友都开始喊他“秦秦”了?   邢望轻轻蹙眉。   “你平常不看微博啊。”   邢望摇头。   柯茗雅笑了:“难怪你粉丝都要来围观官博,原来是你这个正主不发微博啊。”   “粉丝?”   “你不知道,就你第一次露面后,网上就有不少人喜欢上了你的颜,然后咱官博又发了一段剧组的日常视频,当时网上还有挺多人质疑你演技的,刘导就直接把你的试镜视频发出去了,还不知道打了多少人的脸哈哈哈,你的热度当时也推得很高,加上咱剧组的事本来就扎眼,差不多都出圈了。”   见到邢望一脸茫然的模样,柯茗雅便总结到:“总而言之,就是,现在的你有很多人喜欢,也有粉丝了,秦秦,你红了你知道吗?”   光靠一张脸和一段试镜视频就红了!   因为不常上网,加上回国后不常活跃在公共场所,所以邢望对红了的感觉体会不深,所以反应没有柯茗雅那么大,只是当他知道自己因为《城春》而有了粉丝时,他也还是会觉得有些高兴。   以前他也有粉丝,独奏会上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但那些人和网上这些发言的粉丝有些不同。   措辞、关注点和性情都不同,不过,都很……可爱。   柯茗雅却像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她悄悄问邢望:“秦秦,我听刘导说,今晚资方爸爸要来探班,你知道吗?”   邢望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便发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柯茗雅见邢望摇头否定,神情有些惊讶,见他这么茫然的模样,便索性问道:“那个俞总……真的是你哥哥?”   听到这个称谓邢望才反应了过来,虽然有些奇怪柯茗雅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柯茗雅见此便和他说:“今天要来的就是你哥哥啊,你不知道?”   邢望微愣,他打开手机看了许久,发现俞冀安的确没有通知过他这个消息之后,便如实和柯茗雅说:“我和我哥都有自己的行程和工作,所以不一定事事都会详明告知彼此。”   柯茗雅点头表示理解,见化妆师来了之后,便老实坐下了。   邢望正在化妆,柯茗雅便刷着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邢望坐在一旁总能听到柯茗雅忍笑的声音。   待他快化完的时候,便听柯茗雅小声嘀咕了一句:“无良媒体,人家李文心自己就买得起粼海华苑的房好吧,怎么就偏偏造谣人家有金主呢?”   邢望闻言敏锐地偏头看向柯茗雅。   柯茗雅像是察觉到了,也回过头看他,局面如此,邢望便只好问了一句:“怎么了?”   柯茗雅向来不吝啬分享自己看到的八卦,所以便偏过身子将手机递给邢望看:“你看看这个。”   邢望垂眸,入目的是一个窈窕侧影,女人提着裙摆正在登上一辆低调的豪车,像是准备离开一个晚宴。   而下一张图,显示的便是那辆低调的豪车驶进粼海华苑的画面,时间看起来和一开始那张相差不了多少,都是黑夜。   想来是因为粼海华苑安保严密,所以拍摄的人没能跟进粼海华苑继续拍,所以只流出了这几张图。   图片倒挺清晰的,所以邢望也认出来了那人,的确是李文心,邢望记起了他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则新闻,心里才恍然,原来李文心真的来晔城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邢望迅速反应了过来,图片上的那辆豪车,他很熟悉。   更别提他还看到了那辆车的车牌——   那是俞冀安车库里的一辆车,虽然少用,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而且,他看了看媒体所说的时间,正好是前天晚上。   邢望记忆回溯着,手指微微僵硬,太阳穴的位置传来钝痛。   前天晚上,俞冀安的确去参加了一场宴会,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   邢望不由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毕竟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俞冀安的车子是不是真的载过李文心进粼海华苑?他晕倒的那晚,俞冀安在宴会上是不是也是和李文心待在一起?   邢望迅速收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绪,揉了揉眉心。   “你怎么了?秦秦?”   一旁的柯茗雅问道。   “没事。”邢望嗓音沉静,“我们先对一下戏吧。”   柯茗雅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微微点头。   女孩明媚秀丽,少年俊美矜贵,两人靠得极近,像是在喁喁私语,两个风华正茂的人待在一起,他们身边像是有着一种特殊的磁场,让人难以介入。   ——俞冀安跟着刘英维走进化妆间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笃笃——”   敲门声蓦然响起,邢望和柯茗雅一齐回头。   刘英维被他俩的默契逗笑了:“怎么?你们在对戏?”   “对啊。”柯茗雅率先回答。   邢望则看着刘英维身旁的俞冀安有些惊讶,然后他又记起了柯茗雅和自己说的话,便明白俞冀安现在是以资方身份来探班了。   不过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所以便微抿着双唇,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倒是俞冀安先走了过来,低头缓声问他:“听刘导说,你今天上午下水了?没着凉吧?”   听着俞冀安低哑温柔的嗓音,邢望不由开口道:“没有。”   他条件发射般忽视了自己现在正在发烧的事实。   俞冀安没察觉到异样,也就信了邢望的话,不过他又接着问道:“苗助理说你今天中午没吃午餐,我让慧姨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晚上吃?”   邢望心里有些暖,便点了点头。   两人一问一答,令化妆间里的不少人都有些惊讶。   他们虽然多少知道点内情,比如俞冀安和邢望认识,但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两人的关系这般亲近。   不过他们也没有惊讶多久,便又到了拍戏的时间。   《城春》这个剧组其实有点“奇怪”。   先别说主要角色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虽然都是历经试镜选拔选出来的演员,演技大都尚可,但这些演员的真实的性情还是和角色相差颇大。   邢望平日里寡言少语,冷漠淡然,但一入戏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呈现出来的更是脱胎换骨般的演技,让许多老戏骨都啧啧称奇。   柯茗雅从前演绎的角色都属于清纯型,本人性格跳脱热情却也相当保守,现今却要演一个妩媚动人,还有着深沉过往的烟花女子。   而蒋淮音这样落拓不羁的性格,却偏偏要演一个清风霁月的诗词才子,虽然魏观澜后期会成为铁血将军,但这个人设也和蒋淮音相差太多了。   另外就是鹿文雨,乍一看人们都会觉得她是属于那种高岭之花、冷淡美人,相处久了,剧组里的人便发现,鹿文雨其实有些内向,和她以前热搜上的形象完全不同,还是剧组里最容易害羞的人。   而于危岑这个舞蹈solo大魔王,明明温润如玉,却偏偏要演一个腹黑反派。   后来就连副导演都在感叹,说他们《城春》剧组真会搞事情,完美招聘到了所有性格不符合角色人设的演员。   然后众人听后却都是一笑置之。   傍晚这场戏又是一条过,剧组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毕竟抬头一看——   噢,是邢望的戏啊,一条过?那很正常。   忙碌了几天,恰好俞冀安也在,刘英维便打算给剧组加餐。   晚餐时间,休息室里,邢望打开了俞冀安给他带来的餐盒。   低头一看,在荤素搭配的食物里,他发现了一道他最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于是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尝出味道后,邢望不由莞尔。   俞冀安说是慧姨做的菜,但他还是尝得出,这道西红柿炒鸡蛋,是俞冀安给他做的。   这道菜不免让邢望回忆起了曾经。   以前邢长空夫妇忙的时候,邢望还小,也还不怎么懂事,会吵着要爸爸妈妈,俞冀安见到了便总是哄着他,带他去玩,到了饭点,邢望也不安分,那段时间他像是有些厌食,邢长空夫妇不在,俞冀安便哄着他,给他做菜。   不知道什么原因,邢望和他爸妈一样,都是厨房杀手,倒是俞冀安很有做菜的天赋,做出来的菜味道都不错,只是俞冀安刚学做菜的时候只会做简单的,而西红柿炒鸡蛋做起来就不怎么复杂,酸甜清淡的口味又刚好是邢望喜欢的,所以当时邢望最爱的就是俞冀安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有时候邢望见他哥做菜辛苦,一餐下来也会多添点米饭,   后来两人出国了,邢望吃不习惯外国的食物,俞冀安空闲下来时也会给邢望做这道菜,所以这样一道简单的家常菜,却承载了他们之间绝大多数的二人时光。   俞冀安会做的菜并不多,但他会做的菜,邢望都爱吃。   邢望爱吃的菜很多,却唯有俞冀安做的菜,是他的最爱。   这也算是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吧。 第40章 告白   “还合胃口吗?”   俞冀安见邢望沉默了片刻后便不由问道。   “都合胃口。”邢望翘了翘嘴角,看着那份西红柿炒鸡蛋,接着说:“但还是这道菜最好吃。”   俞冀安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然后他缓缓勾起了嘴角:“那看来我的厨艺没有退步?”   “哥的厨艺?”邢望听见这话乐了,“那哥你还说是慧姨做的菜。”   听见邢望回嘴,俞冀安倒觉得心底更好受了些,两人之间的隔阂也迅速消散。   “今晚还有你的戏?”   晚餐过后,俞冀安问邢望。   “还有一场。”邢望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可能要排到晚上十点了。”   “那么晚?”   俞冀安有些惊讶。   “因为今天的任务比较重。”   邢望给他解释。   “那你休息会?”俞冀安建议道,“我今晚没有工作,想在剧组多看一会,你在休息室先休息,等到你的戏份了我再喊你。”   “好。”邢望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他的确需要休息,所以没拒绝俞冀安的建议,末了他还和俞冀安道谢了一句,“那谢谢哥了。”   最后俞冀安给他找了一张毯子让他盖着,怕他着凉,然后便出了休息室。   等到俞冀安走后,邢望才拿出了下午喊苗蕊帮忙去买的感冒药,休息室里还有水,他便将感冒药服了下去。   最后,邢望便在一阵隐隐约约的头脑晕眩中,陷入了梦境里。   《城春》剧组今晚的戏,刘英维拍得并不顺利,所以俞冀安久久没有等到邢望的戏,他看天色越来越晚,温度也变低了不少,所以便想回休息室看看邢望。   等俞冀安回到休息室之后,他便发现邢望还没有醒。   休息室里有一张大沙发,邢望就暂时睡在了沙发上。   俞冀安心底升起了无奈和一点纵容,他放轻了步子走到了沙发前,轻唤了一声:“小希?”   邢望没回他,他的脸颊被藏在了毯子里,整个人都缩在了沙发上。   俞冀安便耐心地拉下了毯子的一角,想再喊邢望一声,只是声音却卡在了嗓子里。   因为邢望没有什么反应,白皙的脸颊此刻却是通红一遍——是病态的潮红。   俞冀安赶紧抬手探了过去,然后脸色忽变。   邢望醒来的时候,便见俞冀安正在脱他戏服底下的T恤衫。   他的脑子里一片浆糊,正想抬手,却发觉身体酸痛无力,脑袋还晕得很,然后他又张了张嘴,又发现嗓子眼又干又痛,像喉咙里被人点了火柴一样。   “醒了?”   俞冀安面色沉沉。   邢望说不出话,他想分清自己现在是在做梦,还是正处于现实。   察觉到邢望在发高烧后,俞冀安本来是想带他去医院的,但他才刚带邢望出剧组,邢望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攥着他的衣服对他说:“不去医院。”   那时候邢望的嗓音又哑又沉,听着俞冀安既心疼又生气,他还记得,邢望因为父母的事情对医院有阴影,所以他只好匆忙带邢望回了剧组定的酒店,然后喊家庭医生过来给邢望打了一针。   退热针打下去没立刻见效,俞冀安心里担心,他又记起了家庭医生的建议,便想着,还不退烧的话,就拿酒精进行物理降温了,结果转眼一看邢望就醒了。   邢望的脖颈是红的,眼尾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可那平日里红着的唇瓣此刻却发着白,看得俞冀安眸色又深了些。   他刚刚从邢望的衣服里发现了一些感冒药,药片才吃了几颗,显然是新买的,想到这里俞冀安的心情就又不好了。   “感冒发烧了不和我说?”   俞冀安低声问,手却还在动作,他迅速脱去了邢望的上衣,邢望稍稍睁开了些眼睛,他现在全身滚烫,连眨眼都能感觉到发烧引起的高温,嗓子也像要冒烟了一样,唯独手脚冰冷。   俞冀安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为了避免邢望又着凉,所以邢望也没再感觉到冷,他意识混沌,却还能听到俞冀安的声音。   “藏着药偷偷吃也不和我说?”   俞冀安拿过沾着酒精的毛巾,擦了擦邢望发红的脖颈,冰凉的温度令邢望稍稍瑟缩了下身子,然后邢望便见俞冀安单膝跪在了床沿上,俯下了身子。   邢望能感觉到,俞冀安腾出了一只手抬起了他的头,又将毛巾擦过了他的后颈,因为这个动作俞冀安不免离得他近了些,那个距离足以紊乱心神。   可能是酒精擦过身体的感觉比较舒服,俞冀安离身的时候,还听到了邢望无意识发出的一声喟叹。   大概是一声“嗯”还是什么掠过了他的耳边,俞冀安却觉得那像是一根羽毛的羽毛尖划过了他的心脏,他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太近了。   邢望上身赤.裸着,精瘦的身体泛着薄红,一双黑眸沉着雾气,带着水汽的目光无意识般落在了他身上。   俞冀安慌忙别过了头,然后再将毛巾浸染了酒精,最后又往少年身上擦去。   “小希啊。”俞冀安无奈地喊着邢望的小名:“怎么什么都不和哥说呢?”   邢望没有回答他,他像是被发烧折磨得有些狠了,没有醒多久又轻轻闭上了眼。   闭眼前,他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撩过耳边。   晚上,邢望又做了梦。   梦里是一场宴会,他走进了宴会里,馥郁幽香的玫瑰正在竞相开放,然后他又看见了许多人,人们看着他鼓掌,而他只是顺着梦境往前走。   走到最后,他看见了父母。   邢长空依旧挂着纵容又潇洒的笑,他的怀里是温婉可人的冯照影,夫妇俩依偎在一起,却又都看向他。   可他还是往前走,然后他看见了……   俞冀安。   梦境的尽头,有白色云絮点缀着蔚蓝色的天空,有教堂的白鸽挥舞着翅膀飞向远处,还有娇艳的代表着爱情的玫瑰兀自盛放着那一抹红。   还有,穿着笔挺西装俯身吻他的俞冀安。   他沉浸在俞冀安的亲吻里,然后听俞冀安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梦境猛然变换。   他又回到了剧组里。   他看见柯茗雅对鹿文雨说——   “可喜欢也不全是这样的啊,我跟你说,那种会想要藏起来的喜欢太苦涩了,你就没想过另外一种表现方式吗?”   然后眨眼间,回到了少年时期和蒋淮音的对话。   那个时候蒋淮音是圈子里闻名的狗头军师,即便自己没有恋爱过,也还是会对着小心翼翼暗恋的某位校友吐出极为铿锵的建议——   “你有喜欢的人,不会想对他说出来嘛?一辈子都不说出来,然后就这样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和别人交往,和别人牵手、拥抱、亲吻,直到结婚!难道你都要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那个人的人生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才不要,我会说出来,我会和他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恋爱,想和你结婚,想和你共度余生!在感情当中,要自信一点,我才不做旁观者,要做,就做参与者!”   斑驳的梦境被缓缓抹去痕迹,邢望在兜兜转转之中又回到儿时。   他在俞冀安面前捧着俞冀安打了石膏的手哭,可俞冀安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温柔地对他笑道:“小希,没事的,别哭了。”   “可是,医生说……”他抽噎着说,“你以后都不能再拉小提琴了。”   “哥哥虽然没有办法继续演奏小提琴,但是还能继续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保护小希啊。”   “一辈子?”   “一辈子。”   邢望再次醒来时,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体还有些慵倦,头也有些昏沉,像喝了酒一样,他每次发热过后的感觉都和宿醉相似。   窗帘挡住了阳光的侵入,但邢望直觉现在估计不早了,所以他也没有赖床,干脆就起身洗漱换衣服了。   他没在房间里看见俞冀安,心里稍稍有些失落,但同时,当昨晚的记忆被他重新拾起的时候,手中的动作又是一顿。   等他洗漱完,便听见有人开了房间门。   邢望从淋浴间走了出来,目光一抬,便撞上了俞冀安的目光   两人都没有移开彼此的目光。   “好些了吗?”   俞冀安问他。   邢望轻“嗯”了一声,然后又说:“麻烦哥了。”   俞冀安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他没回邢望,只是半晌,他才和邢望说:“过来吃早餐吧。”   房间里有茶几,现在俩人也只能将就下,邢望见俞冀安还没换衣服,眼底也泛着青色,再联想到昨晚,便知道俞冀安应该是照顾了他一晚上。   邢望垂眸,开始食不知味起来。   早餐过后,俞冀安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邢望便不由说道:“哥,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   俞冀安摇了摇头。   邢望也发现了,他哥心情似乎不好,所以便没有多言,只是说:“那,剧组开工了没有,我昨晚……”   “现在别提剧组了。”俞冀安抬眼看他,“我和刘导请了假,你今天在房间里休息,别去剧组了。”   邢望错愕地看向俞冀安,印象里,俞冀安很少强制地让他做些什么,也很少替他决定什么,更何况是他喜欢的事。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思忖,最终却说:“不。”   “你说什么?”俞冀安目光沉沉。   邢望迎上了俞冀安的目光,又说:“哥,你不应该干涉我的工作。”   俞冀安被他气笑了。   邢望便转过了身,继续对他说:“我是主演,剧组没了主演,进程要推后很多。”   他转身的时候,俞冀安的目光还在跟着他。   邢望没回头,只是走向了房门口。   俞冀安见邢望态度坚决,便皱着眉问:“你是在和我置气吗?”   “我没有。”   邢望答得果断。   “那你……”   “哥。”邢望终于回头看他,双唇微抿,看起来有些倔强,“我不是在闹脾气,也不是在和你置气。”   俞冀安很熟悉邢望的这种眼神,也是这种眼神,让他原本属于兄长的感情变成了一种违背世俗,听起来可能还有些荒唐的感情。   可现在,邢望又在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了。   他忽然就愣住了。   而邢望却像是在适应发烧过后的后遗症,那种头脑轻微晕眩着,像是醉酒一般的感觉令他紧绷着神经的同时,又莫名清醒了几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轻触着,直到邢望再次开口喊俞冀安:“哥。”   邢望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勇气,他只是抬眼看着俞冀安,心神很安定,他用着最平静的嗓音对俞冀安说:“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第41章 微醺   俞冀安心脏停顿了一瞬,随即惊愕的情绪占领了他的整个大脑。   邢望的神情却变化不大,仿佛他说出的只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可他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了,但他又喊了俞冀安一声:“哥。”   在俞冀安堪称震惊的目光下,邢望黑眸澄然,他轻声问俞冀安:“去年十月,那场宴会的晚上,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去年十月,月初,在邢望回国之前,俞冀安曾和邢望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慈善拍卖会,而在当晚由同一个东道主主持的晚宴上,俞冀安和邢望也在嘉宾之列。   拍卖会结束之后,俞冀安和邢望同乘一辆车,两人正在前往即将举办晚宴的地点。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和斯特林夫人说一声,我想她应该能体谅你。”   俞冀安在寂静的车厢里开口说道。   一旁的邢望随手关上了手机,有些疑惑:“哥,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想去?”   俞冀安只是别过头看他:“我记得你不喜欢来这些场合,不是吗?”   邢望沉默了半晌,没有立即回应俞冀安,直到车子即将抵达目的地了,邢望才看着车窗之外的景致淡声道:“人偶尔还是得知道变通下的。”   俞冀安闻言忽然皱起了眉,似乎欲言又止,而与此同时,车子也稳稳停住了。   晚宴上,邢望和俞冀安一直很低调,不过再低调也不免让人认了出来,更何况邢望在这边的名气很大,俞冀安虽然很少出现在媒体面前,但这边的财阀们多少都对他有所耳闻,特别是各财阀的千金们看到这身形修长、面容俊逸的两人,都不免动了些心思。   不过,这些身份尊贵的千金们,并没有什么机会和这两位青年才俊交流,因为晚宴的东道主斯特林夫妇纷纷有意带着二人。   斯特林先生是斯特林家族的当家人,和俞冀安相识已久,他很欣赏这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所以自宴会伊始他就找到了俞冀安,并将俞冀安带进了他们的圈子里。   对于那些姑娘们来说,这个圈子里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她们的父辈,而这些身价不菲的大人物们,开口闭口所说的内容也大多是她们陌生的话题,故而姑娘们也只好放弃和俞冀安搭讪的机会了。   所以姑娘们只好将自己的目标,转向那位年纪更小的艺术家——邢望。   斯特林夫人早已不止一次,在上流社会里表达过自己对于这位杰出小提琴家的喜爱之情了,其实,若非她家只有公子而没有适婚的小姐,邢望恐怕早就收到斯特林家族联姻方面的狂轰滥炸了,当然,以斯特林夫人温柔如水的性情,她倒也不会采取那般粗鲁的方式,但是怀柔政策总是不可避免的。   做不了女婿,做义子总是可以的,只是俞冀安那边从来没有松口过,所以斯特林夫人也只好作罢,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对邢望的关照与喜爱,于是在俞冀安被斯特林先生带走之后,斯特林夫人便将邢望带在了身边。   邢望手里拿着低度数的果酒,他静伫在斯特林夫人身边,时不时有几个衣着华美、笑容娇俏的千金小姐路过他的身旁,但奈何他身上的疏离感太重,加上斯特林夫人正在为他引荐别人,所以他的身边也没有多少人。   邢望心里思忖着事情,所以对于斯特林夫人的热情有些无所适从。   他的确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觥筹交错之中,人们复杂的交际关系构成了一张庞大的网,令人步步难行,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难耐的情绪,待到斯特林夫人为他介绍他人的时候,他还能适当地展露一点笑颜。   俞冀安没问他为什么会来这个宴会,邢望他也不好回答。   毕竟谁能想到,一向清冷矜贵的艺术家,竟然会为了一颗宝石折腰赴宴呢?   邢望很早之前就看中了“深海朝阳”,只是这块宝石的竞争力太大,他本来都快放弃了,但斯特林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愿,这位夫人被人宠出了脾性,所以她便十分任性地——将这块宝石从一众藏品中单独拿了出来,想要赠予邢望。   邢望自然不肯收,斯特林夫人也不肯拿回去,后来两人各退了一步,邢望以适合的价格购买了这块宝石,并答应了斯特林夫人的一个宴会邀请,这件事情才在斯特林夫人那儿翻了篇。   想到这里,邢望不免揉了揉眉心。   一个宴会而已……   邢望心里又想到了“深海朝阳”,算来算去,这件事情都是他赚了,更何况俞冀安也在这个宴会上,所以他也没理由抗拒了对吧?   于是当俞冀安抽空去看邢望的时候,便发现他家小孩竟然难得在宴会上,露出了还算愉悦的笑容。   俞冀安见此眉毛皱得更深了,不过他这边还有要事,所以便没再回头看邢望了。   而另一边,邢望的余光悄悄跟随着远去的俞冀安,他发现俞冀安身旁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邢望倒是认识——是文光咏,他哥当初成立望安国际时的合伙人。   推杯换盏之下,邢望十分庆幸自己喝的是低度数的果酒,而当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神智依旧十分清醒。   只是当他拜别斯特林夫人,开始等待俞冀安和他一起回家的时候,文光咏忽然赶了过来——准确来说,是文光咏搭着他哥的肩膀,两人一齐赶了过来。   文光咏趔趄着步子,搭着俞冀安的手臂,顺利将俞冀安放进了车厢里之后,他才看向邢望,果不其然,邢望只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文光咏立马开始解释起来:“咳,那什么,你好好照顾你哥,这次你哥没注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你多关注着点。”   “我哥他很少喝醉。”邢望弓腰进了车子里,给俞冀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寒声道,“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也很有分寸,文哥您不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吗?”   文光咏心虚,便搪塞道:“等你哥醒了之后,你自己问他吧,我也感觉有点醉了,先回去了,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于是溜之大吉。   邢望沉默了下来,他关上了车门,对司机说了一声:“回去吧。”   然后他便坐在了俞冀安身边,在斑驳的光影中,低头看他哥的面容。   俞冀安酒量不怎么样,但酒品很好,所以如果不是闻到了俞冀安身上的酒气,邢望甚至不相信这人已经喝醉了。   此时俞冀安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不到醉酒的酡红,他只是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起来已经睡着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人都无法和“醉酒”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但邢望是十分了解俞冀安酒量的人,所以他对着黑暗微叹了一口气。   车子开着,路上忽然颠簸了一下,然后睡着的俞冀安忽然被惊醒了。   “哥?”   车厢里很暗,邢望只好挨着俞冀安,倾身看他。   俞冀安迷蒙睁眼,西装凌乱,当下邢望便明白,俞冀安还没有清醒过来,而下一刻,俞冀安忽然侧身倒向邢望这边,这更是证实了邢望的猜测。   邢望抬手接住了俞冀安,两人肩靠着肩,离得十分近。   “小希?”   带着酒味的呼吸擦过邢望耳边,这让他感觉有些痒。   “嗯?”   邢望随意应着,他知道俞冀安没醒,只是喝醉了在梦呓,毕竟俞冀安要是清醒了,才不会这样老老实实靠着他。   “嗯……”   很轻的一声梦呓,却让邢望眸色一凝,然后他又听到了很低哑朦胧的声音在耳朵旁响起。   “你可以任性一点的,也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俞冀安连梦呓都说得温柔,让邢望心绪难平:“你不要顾忌权势,也不用太懂得变通。”   不算清晰的语言昭示着男人已醉的事实,俞冀安喃声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要自由。”   车厢里忽然有点热。   俞冀安的手放在了邢望的身侧,两人的手离得很近,心跳也离得很近。   邢望垂眸看俞冀安,却只能看到俞冀安的眼睫和挺拔的鼻梁,开合着的唇仿佛在说着最动人的情话,令邢望的心脏乱了跳动的频率。   邢望抬手,想要触摸俞冀安的脸。   心脏砰砰直跳。   邢望其实一直都很清楚,他清楚俞冀安成立望安国际的原因,他清楚俞冀安一改心态到处应酬的原因,他也能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俞冀安仍在恪守着幼时对他的承诺。   俞冀安想为他准备好肆无忌惮的资本,想一辈子护着他,给他足够自由的权利。   昏暗的车厢里,酒气弥漫在鼻翼间,让邢望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司机安静地开着车,邢望却像是忽然间想要遗忘一切,酒意上了头,旖旎到处生长,他想要就这样靠着俞冀安,然后别过头,不顾一起地——亲吻俞冀安。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邢望匆忙移开了自己逾矩的目光,然后收回了手,他抿唇仿佛在控制着什么。   最后他偏头看向了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疯了吗?   邢望无声苦笑着。 第42章 初吻   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司机帮忙撑伞,进了玄关后便只剩下俞冀安和邢望两个人。   邢望侧身将门关上,俞冀安环着他的手臂却忽然收紧了力度,一时不慎便被人压在了门上,冰冷的腕表压在身下。   此处光线暗淡昏黄,邢望看不清兄长的表情,只觉得丝丝缕缕的凉意落在了脸上——原来是方才下的雨飘湿了俞冀安的头发,水滴因着引力滴落下来。   被人困囿在狭窄的空间,后背贴着冰冷的房门,雨声隔绝在外,温暖有力的双臂紧紧掐着他的腰,这让邢望的心跳漏了一拍。   维持着这个动作停了半晌,发现兄长还是醉着的模样,邢望缓了片刻,无奈地继续动作了起来,跟对方肩靠着肩,不然他没法将人送到卧室里。   和刚才不同,俞冀安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是邢望心神难宁,毕竟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免有些担心。   两人的卧室都在楼上,等到卧室门好不容易开了,邢望好不容易带俞冀安走进了卧室里,正想着帮人拿毛巾擦下头发,变故却再次发生。   被他落在身后的俞冀安拉住了他的手臂,猝不及防间往后跌去,邢望却背靠住了一片温暖——他正巧跌进了俞冀安的怀里。   俞冀安比邢望高出了半个头,而此时,他的后背就这样贴着兄长的前胸,而兄长则微微低下了头,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在那么一瞬,邢望以为俞冀安已经醒了,因为俞冀安的动作太自然了。   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就响在耳朵旁,而后背更是有着一片异于自己体温的热度。   ——邢望从来没有和别人这样接近过。   烧人。   他的耳尖和脸颊一片通红。   可偏偏那轻拥住他的人看不到这些,并且动作越来越过界。   邢望能感觉的到,俞冀安似是抬起了头,开始轻嗅起他的发梢,带着酒味的温热气息扫在他的侧颈,让邢望觉得有些痒,直觉要逃,可俞冀安没有松开搂住他的腰的手。   那只手贴在了一个神经末梢格外敏锐的位置,让邢望的呼吸骤然一紧。   然后邢望便感觉到那人挺拔的鼻尖蹭过了他的后颈,滚烫的气息在那儿为非作歹,撩得他身子僵硬。   俞冀安的呼吸像带着水汽,让邢望的听力模糊了一大片,不过在这期间他倒是忽然发现了,俞冀安好像格外喜欢嗅他身上的味道。   对方的双手桎梏得太紧,迫使邢望的呼吸变得艰难,但是那似乎是象征着亲昵和依赖的行为又让邢望舍不得躲开。   他动了动略微发麻僵硬的手指,无奈般侧过了脸,也就是因为这个动作,他终于看清了俞冀安的神情。   平日里泰然自若的人此刻正半阖着眼睛,面容在昏暗的阴影之中透出些许红,一双眼睛沉着雾霭,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云雾掩迷之中泄露了出来,与之对视,竟有一种被烈日灼伤的错觉。   邢望发觉俞冀安看他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乍一看实在晦暗不明,所以也让他云里雾里的,只觉得在那一片朦胧的烟雾里,他被俞冀安拥得更紧了。   见到俞冀安依旧专注又温柔的目光,邢望不知何时抬到了半空中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俞冀安则低下了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邢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要发生什么,这个姿势,这个距离,还能是什么呢?   吻并非是猝不及防的,可邢望发现他动不了――出于一种本能。   呼吸洒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心中颤栗了一下,眼睛最后不安地睁开。   柔软的唇触到了他的唇,邢望微睁了双眼,却无法与俞冀安对视。   惶恐和惊愕占据了邢望的大脑,迟钝的神经里有烟花炸开,任何反射性活动此刻都成为了断电的线路,手脚皆是麻木的,脊背窜上一阵冰冷,惟有唇间和鼻翼间有着一片潮湿和温暖。   俞冀安依旧低垂着双眼,半阖的眼睛似乎能遮住所有郁伏的情愫,只是那动作又因为缓慢而令人得到了十分清晰的感知,这让邢望的心脏悬了起来。   那双搭在邢望腰上的手用了巧劲,俞冀安忽然将邢望正面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在邢望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再次将唇强势地贴了上来。   这次却不止是简单的触碰了。   他轻吻起邢望的下唇,像是一种试探,一下又一下的轻微的触碰却让邢望的心脏彻底乱了跳动的频率,腰间更是发软。   这种触碰对邢望而言是陌生的,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俞冀安,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无处安放,指尖颤着,根本推不开俞冀安,可他也不懂得迎合。   这是错误的,邢望想。   因为此刻的俞冀安是不清醒的,他对你做的所有行为都可以归结于酒精作用。   是错的……   邢望抬起了手。   只是令他措手不及的是,他抬起的手再次垂落下来,是被俞冀安压下的,轻吻象征的态度有所变化,变成前所未有的强硬,好像不容他拒绝。   那一瞬间,邢望发现他好像看见了俞冀安眼中蛰伏的热切渴望。   还是舍不得。   邢望的眼角红了,心脏跳得极快,偏偏手指僵着,带着麻意,他近乎无力地轻攥上了俞冀安的衬衫衣角。   他舍不得放俞冀安离开。   于是在下一刻,他便被俞冀安揽着,直到后背碰上了柔软的被褥,也没有被人松开。   两个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邢望在这个时候体会到了他和俞冀安之间身形与力量的差异,他被迫侧过脖颈,然后温顺地接受俞冀安落在那里的吻。   这样的吻曾经只出现过在邢望的梦里,他舍不得,而俞冀安仍只是在安静地吻他。   邢望却好似深陷进了一场幻梦之中,溺在深海里的感觉让他难以平复呼吸,出于生物本能想要挣扎,却在抬眼间看到海上漂浮的那轮太阳。   热烈的颜色铺满了整片海洋,他却抓不到。   他只能盯着那轮虚幻的太阳,在意识朦胧间触摸它的热度,可是他潜意识里明白——那不是独属于他的灿阳。   后来的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可偏偏又出了意外。   俞冀安撩起了邢望的衣角,指尖划过细腻的皮肤。   被所恋慕的人的指尖轻触,每一个动作都能被放慢,每一次感触都能被放大,邢望却在发现俞冀安的触碰打算继续往下的时候,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他知道俞冀安没有醒,因为清醒的俞冀安绝对不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情。   “哥……”   这是一声近乎急促的哀求。   俞冀安的动作忽然停下。   邢望攥着俞冀安的衣摆,抬头看向他上方的人,两人的目光依旧在空中静静轻触着。   俞冀安沉着神色,也让人看不出喜怒,邢望却忽然清醒了过来,他换了个称呼,轻声出口道:“俞冀安。”   两个人在安静地对峙着,邢望的声音有些发抖,他问得很慢:“你知道我是谁吗?”   俞冀安早已俯下了身子,两人贴得很近,氛围仿若缱绻至极。   邢望却固执地出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虽然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过自己,俞冀安的修养不会让他在清醒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谁又能断定一切呢?   又或者说,是他接受得太快,一直没有想过……或者说是他不愿意做出那样的猜测——   在俞冀安炽热的向往里,他是谁?   他知道俞冀安看着他长大,将他当成了亲人,尽管毫无血缘关系,但朝夕相处的过去都在那儿摆着,那亦是他无法割舍的珍藏。   他是可以在喜欢上俞冀安之前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做冷硬的石头和顽固的积雪,只是世人以萌动形容春心,那便象征着陷入爱恋情绪之中的凡人们,都将为一场风或一阵雨而有所动容,甚至举棋不定、溃不成军。   处变不惊在爱情之外,现今他也只是为风雨沉沦的其中之一,有着七窍玲珑心,却不敢假设,俞冀安是否会喜欢他。   于是等邢望清醒过来后,他便不免察觉到了一个令他恐惧的事实——或许俞冀安是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才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邢望给自己做出了最坏的猜测,却又不免心怀期待,所以他问出了口,就这样等着俞冀安回答。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是恐惧,也是热望。   ——如果你喊出了我的名字,那么我会不管不顾拉着你,就这样将这件事进行下去,对错也好,将来也好,全都放在今夜的放肆之后,就算用酒精作为粉饰事实的借口也无所谓,因为你喊了我的名字,可要是你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邢望干脆闭上了眼,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可久久,俞冀安都没有做出回答。   寂静的卧室里,邢望合着眼睛,然后便感觉到那只滚烫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覆在了他的眼睛之上。   可邢望来不及睁眼,身上和脖颈左侧忽如其来的重力与热度令他心尖一颤。   他抬起了眼皮,侧头,便见俞冀安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绵长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   邢望微叹了一口气,全身依旧紧绷,他抬起手放在了俞冀安的肩膀上,轻轻一推,俞冀安便顺着他的动作,仰躺在了卧床上。   邢望垂眸起身,他控制着僵硬的手指,将被褥拉了过来,然后盖在了昏睡过去的男人身上。   在卧床旁,邢望看着俞冀安的睡颜,终于仓皇转身。   随着俞冀安卧房的门关上,原本手脚麻木的少年人开始奔跑起来。   他跑得很快,可又像是很笨拙,他就这样跑向了自己的卧室,然后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跑了进去,关紧了门。   ——可仅仅是这样,就好像已经让他筋疲力竭了。 第43章 异样   邢望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为了阻止自己的声息泄露一般,连白皙的手背都起了青筋,然后他便这样靠着门,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悄悄并拢了膝盖,在黑暗的卧室里,他像是要将所有的躁动与不安藏起来一般,他就这样轻轻地将头埋了下去。   空荡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旖旎夜色疯狂生长的时候,连感受到那人的呼吸,都会让他心猿意马。   何况情窦初开,其实很难抵挡炽热的感情,只是面对缠绵悱恻时,他却不得不仓皇而逃,因为再多的勇气,当他开口问了那一句话之后,他也会变得迟疑起来。   邢望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他接受过太多的世事难料和物是人非,也坦然接受了自己这般在外人看来堪称荒唐的情感,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可是邢望假设过,要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俞冀安的话……   那么这条路再怎么走到尽头,不论他得到了何种归宿——那都不会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份隐秘的情感源于俞冀安,他也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了。   因为俞冀安是开始,也是他唯一的归宿。   大概是因为这份情感在邢望这里存在唯一性,所以他一直不敢冒险坦白,在这荒诞的世间,他不能再失去更多了,在那场暴雨里,他失去了父母,当他醒过来面对满目黑暗以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是俞冀安抱住了他,他不能再失去俞冀安。   可就在刚刚,俞冀安忽然亲吻了他……   而他却想以酒精为借口,以一个卑劣的谎言去做一件错事……   邢望陡然清醒了过来。   冯照影教过他:“人不应该卑微到去乞求一份感情,也不应该以卑劣的手段去尝试得到别人的真心。”   邢望认为,他刚刚险些成为了自己都唾弃的一类人。   干瘪的种子既然找不到适合的土壤栽种,那就把它丢在黑暗的地窖里——它也许有萌芽的机会,但如果它的生长是错误的,那就不应该给它蔓延根系的机会。   于是在俞冀安宿醉之后遗忘了的那个晚上,邢望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可是邢望离开俞冀安的房间时走得太匆忙、太仓皇,所以他没有听到,男人低到近乎要在空气中消散的两个字:“小希。”   “电话还是打不通吗?”   俞冀安才刚下谈判桌,便迅速回过头朝楚勤这样问道。   楚勤躬身答道:“小少爷的手机关了机,现在这个时间,小少爷应该还在飞机上。”   俞冀安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沉声吩咐:“让国内的人盯着些,等小少爷的飞机到了立马通知我。”   “是。”   在上谈判桌之前,俞冀安便听助理跟他说了邢望回国的消息。   邢望走得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不免让俞冀安有些着急,可是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邢望已经上飞机了,所以他便没能及时做出行动。   此时俞冀安这边还有一份要紧的工作,这便令他有些无暇分身了,而等他结束工作之后,便立马开始询问邢望的行踪。   俞冀安对邢望最近的行为感觉到十分疑惑,只是出于对邢望的尊重,以及他也明白邢望需要充足的个人空间,所以他也不好责怪邢望什么。   毕竟邢望已经成年,有很多事情可能都没必要和他汇报了,只是……俞冀安还是能感觉到,自从那场晚宴之后,邢望就似乎在有意避让着他,最近他更是经常见不到邢望的人影,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一天没有见面,他家小孩竟然就这样跑回国内了。   明白这个事实后的俞冀安不免蹙起了眉峰。   他家小孩的确是长大了,可是他怎么感觉他家小孩长大后,反而比小时候要更让人想操心了呢?   俞冀安抬头看着飞机驶过后留下的长云,不由沉思起来,内心也忽然生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秦秦?”   清亮的女声蓦然将邢望拽回到了现实。   “发什么呆呢?你身体是不是还不舒服?”   柯茗雅提着小马扎走到了邢望身边,然后坐下侧身问道。   邢望闻言摇了摇头。   尽管他现在身体的确还有些不适,毕竟高烧刚退,昨天晚上他又一直没有睡好,现在强撑着来剧组已经耗费了很大的体力了。   但是一想到不久前自己和俞冀安对峙的局面,邢望又不禁垂了眸想要扶额。   太冲动了,邢望后知后觉。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要放松下紧绷着的神经,但他身旁的柯茗雅见到他这副模样后,又不免皱起了眉。   她今天刚来剧组的时候,就听副导演跟她提了一嘴,他说邢望生病了,今天可能来不了了,连假都是邢望哥哥和刘导请的。   一听到“生病”两个字,柯茗雅就想到了昨天那场下水的戏,今天没有蒋淮音的戏份,故而蒋淮音并不在场,所以她并不清楚蒋淮音的身体有没有不适,但鹿文雨在,而且她看今天鹿文雨的脸色就知道,这小姑娘恐怕身体也不舒服。   一想到一场戏把两个演员都折腾到生病了,刘导的心情也不太好了,所以今天一早剧组的气氛都有些沉闷。   可就在众人在沉闷的气氛里,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的时候,脸色略显苍白的邢望匆匆到场了。   邢望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的免疫能力没有那么差劲,昨晚的高烧来势汹汹,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今天高烧已经退了之后,他心里还是有底的。   他也没有俞冀安认为的那般脆弱,毕竟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小伙子,哪能跟纸糊的娃娃一样弱不禁风?   况且,在高烧过后的后遗症影响下,他和俞冀安说的那一番话,也让他觉得暂时无法和俞冀安共处一室。   对于他的告白,俞冀安没拒绝也没同意,甚至都没说什么,实际上,是他有些不敢面对结果,他不知道是不是在恐惧着什么,所以才仓皇而逃。   故而他也没听到俞冀安说了什么。   或许是太震惊了吧,所以一向敏锐的俞冀安,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邢望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就怕看见俞冀安异样的眼神。   回想起来,他从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过,面对这样胆怯而懦弱的自己,他也难得无所适从。   邢望发觉自己频繁走神之后,便强撑着精神,将注意力放在了剧本上。   所以一旁柯茗雅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秦秦,你今天真的可以吗?我记得你哥哥不是帮你请了假了吗?”   柯茗雅不确定般再次朝邢望问道。   “我没事。”邢望回以柯茗雅一个从容的微笑,像是感觉有些抱歉的样子,“小感冒而已,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   柯茗雅是个颜控,所以当然受不住邢望那样微笑起来的模样,但她的心神还是挺坚定的,甚至还能抽出心神来开玩笑:“那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跟鹿文雨一样。”   “鹿文雨?”邢望有些疑惑。   “喏。”柯茗雅用眼神示意邢望,让他往鹿文雨那个方向看去,于是邢望便看到了两目有些放空的鹿文雨。   显然是在走神。   邢望又趁机观察了下剧组,发现今天剧组来的人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多,所以便向柯茗雅问道:“今天剧组来的人看起来怎么少了很多?”   “啊?”柯茗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邢望问的问题,“你说那个啊,蒋淮音和于哥不是不在嘛,加上他们各自的助理,当然看起来让人感觉少了几个人啊。”   不对……   邢望心里并不认同柯茗雅的这个答案,因为他记性很好,自然就敏锐地发现了,今天缺席的不止蒋淮音、于危岑和他们各自的助理们。   然后他又看向神色微沉的刘英维,心想,该不会是剧组发生了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邢望又否决掉了这个猜测。   《城春》剧组受到了几大资方的支持,不至于出现什么大问题。   可能是他想岔了吧。   于是邢望又开始拿起了今天的剧本,细致地看了起来。   柯茗雅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搬起小马扎赶到了鹿文雨身边。   “鹿文雨。”柯茗雅先轻声唤了鹿文雨一声,然后伸手在鹿文雨眼前晃了晃,疑惑问道:“不舒服吗?”   鹿文雨下意识摇头否认,继而便发现柯茗雅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有些揶揄地朝自己笑道:“那是在想谁?”   柯茗雅声音很小,所以这话也就只有鹿文雨听到了,小姑娘听完后便急忙回道:“茗雅你别乱说。”   柯茗雅看出来鹿文雨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便没有逗她了,只是想起了自己今天看到的八卦,于是便单纯又严肃地朝鹿文雨问道:“你家里真不打算帮你管管那些流言蜚语吗?”   说完柯茗雅便感觉更气愤了:“那些黑子们太过分了。”   鹿文雨见状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柯茗雅的手背,恬淡的眼睛里是和方才的窘迫截然不同的从容:“别担心,清者自清。”   柯茗雅被鹿文雨这淡然的态度所感染,这才真的放下了心。 第44章 意外   柯茗雅和鹿文雨认识许久了,网上几次三番地编排鹿文雨的身份和来历,她却是真的知道鹿文雨的出身。   她科班出身,遇到的前辈都很赏识她,同辈又大多是她的伯乐,柯茗雅自己又争气努力,所以她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也在娱乐圈里闯荡出了一条路,甚至还积攒了些自己的人脉,故而,她知道很多圈里的秘辛。   剧组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身份神秘的邢望她不了解以外,其他演员的生平她大多都有所耳闻。   蒋淮音和她是一个公司的,还是同一个大学出来的学生,所以她也多少知道点蒋淮音的身份,鹿文雨的话,她俩小时候就是同学,也是相识多年、彼此交过心的朋友,很多人都不知道鹿文雨心有所属,她却知道鹿文雨进圈子的原因,也知道鹿文雨喜欢的人是谁。   但是鹿文雨和那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太大了,先不论圈里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圈内当红男团的成员、不能谈恋爱的男爱豆;一个却是背着家里来娱乐圈里闯荡、没人护着还黑料满身的小演员。   但是要是说起俩人圈外的身份,那又是另外一种云壤之别了。   按鹿家人的脾性,怎么可能会将自家幺儿交给一个毫无背景,却在娱乐圈浸淫多年的人?   这剧情怎么听怎么狗血,柯茗雅也没料到好友不容易开窍了,就开启了这样的地狱模式。   何况这次鹿家是真的狠下了心,鹿文雨在圈里的传闻越来越不好听了,鹿家那么多护犊子的人这次竟然都没出手,至于柯茗雅自己——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只会更谨慎小心。   在柯茗雅失神之际,鹿文雨却收到了一条短信。   柯茗雅尚未察觉到了鹿文雨的动作,只是等她偏过头去看鹿文雨的时候,却看到鹿文雨的脸色在陡然之间变得苍白。   剧组收工的时候,邢望看见柯茗雅挽着鹿文雨的胳膊,走向了刘英维那边。   正巧邢望今天也被刘英维通知了,收工后要去他那里一趟,所以邢望便跟在柯茗雅她们身后,朝刘英维走了过去。   只是邢望想到,柯茗雅她们找刘英维也许是有要事要说,所以便打算再等一会再去找刘英维,可他站定步子还没等多久,两个小姑娘似乎已经说完了她们的事,正原路返回了。   两人路过邢望身边的时候,柯茗雅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算是问好了,鹿文雨却是蹙着眉,看起来状况不太对。   邢望发现了鹿文雨的异样之后还没好好思考,就见刘英维直接示意他过去了。   “刘导?”   邢望微微倾身问候道。   他的头还有些晕,身体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只是他的脊背依旧绷着,瞧起来十分端正矜持,令人看不出病态。   刘英维先前也去问候过邢望的身体情况了,不过在那之前,俞冀安已经和他详说过邢望的状况,所以刘英维也没被邢望这淡然的模样所欺骗。   只是一向和蔼的刘导今天似乎也有些异样,老人眉宇轻皱着,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场太静泊沉稳了,所以这便没有让剧组的人发觉出什么。   “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刘英维弯着眉眼问道。   “好多了,多谢刘导关心。”   邢望的神态看起来依旧谦逊又有礼,之后他却主动朝刘英维问道:“您找我过来……是剧组发生了什么事吗?”   刘英维像是一点也不诧异邢望会这么问,亦或是说,他清楚邢望的观察力有多惊人,所以他便没有卖关子了,声色也稍凝了些:“剧组里有人可能出了问题,昨晚还有私生混进了剧组里,所以现在我们正在排查剧组人员。”   “私生?”   邢望微微蹙起了眉,他虽然不怎么了解国内的娱乐圈,但这么多天,听柯茗雅在他耳边唠嗑唠多了,他也知道了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也清楚这种情况有多恶劣,所以他便不由问道:“那现在查出来了吗?”   “查是查出来了一个,但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同伙。”   刘英维说到这里也不觉有些忧心,“这次是我们疏忽了,《城春》现在被人盯得紧,后面剧组在这方面会防得更严一些。”   然后刘英维又像是安慰似地拍了拍邢望的肩膀:“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咱们剧组也不是好惹的,背后针对我们剧组的以后也讨不着好处。”   刘英维说这话的时候,邢望还能很感觉得出老人身上的那股锐气。   刘英维自步入老年后,年轻时的锐气并没有被时光削减掉,只是因为岁月沉淀,使得老人身上的锐气被那一份沉稳所遮掩住了,然而宝刀未老,当有人主动挑事的时候,刘英维还是能够像年轻时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而且,大抵不会轻易姑息。   邢望倒是没料到剧组里出了这样的事,之后刘英维和他说的话也是他没料到的——   “这件事还是你哥带来的人最先发现的,你哥也在帮剧组解决这件事情,私生的行为都不好揣摩,也都比较偏激,如果只是私生也就罢了,怕是有幕后主使,我今天和你哥联络的时候,他还让我和你说一下,最近你要多注意一下身边的人。”   邢望闻言微怔,却没有露出异样,而是颔首轻道:“我明白了。”   和刘英维结束谈话后,邢望的脑子忽然就有些乱了。   他今天强制性地将心神绑在了工作上,试图让自己不要太在意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但现在,他发觉他还是无法忽视。   ——今天一整天,俞冀安都没有联系他。   可当剧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俞冀安又委托刘英维来嘱咐他注意安全……   邢望忽然感觉心底有些五味杂陈了。   回剧组订的酒店的路上,邢望就一直盯着手机,按灭又按亮,仿佛百无聊赖,其实是踌躇而迷茫。   这种情况等到邢望下车时才好一点,因为他身边开始有人和他同行了——是他以为早就已经抵达了酒店的柯茗雅和鹿文雨。   两个小姑娘还是结伴同行,看起来关系很亲密,平常看起来有些拘谨的鹿文雨,在柯茗雅身边也变得更放松了一样。   酒店大堂,邢望身后还跟着苗蕊,旁边多了两个女孩子,柯茗雅和鹿文雨边走边聊着天,两人虽然戴着口罩,但邢望还是能从柯茗雅的笑声里,感觉出她们二人之间的愉悦气氛,邢望也没再锁着眉,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几人之间的气氛还说得上和谐。   “秦秦,我刚刚让助理去买了新醅楼的糕点,但是一不小心买多了,我和鹿文雨俩人可能吃不完,你要不要来点?”   柯茗雅最近和邢望关系挺不错的,俩人也没之前那般疏远了,所以在等电梯的时候,她便朝邢望问了一句。   邢望正欲答话,却听身后的苗蕊惊惧地大喊出声。   变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柯茗雅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身后传来邢望助理的惊叫声时,她和鹿文雨被猛然回过头的邢望推到了一旁。   柯茗雅稍稍趔趄了下,和鹿文雨一起重重地砸在了墙上,等她回过神时,便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深海里早已生锈的锁链,在几乎没有光亮的瞳孔里,带出了海藻缠绕而生出的凉意,令柯茗雅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的主人手里——还拿着刀。   身材高大的男人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他的背微微佝偻着,面容明明还算周正,此刻却迸发出了扭曲又诡谲的光。   柯茗雅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开始抖起来了。   而她身侧的鹿文雨也早已全身发凉,手脚僵硬了起来。   酒店大堂里,众人因为那声尖叫,便都朝邢望这边看了过来,但是普通顾客们只敢离得远远的,他们大多数人还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离邢望他们更近一点的人,则因为发现了那男人手里的刀而不敢上前。   已经有人因为这突发变故而去喊保安了,但那男人显然不会等保安过来,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柯茗雅和鹿文雨身上,在和柯茗雅对视完那一眼后,他便看向了戴着口罩的鹿文雨,然后咧嘴狞笑了下。   本能驱使鹿文雨逃离,但她的腿脚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她的脸色发着白,甚至不敢逃离那男人的目光。   柯茗雅在一边急慌到快要哭了。   那男人上前走了一步,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邢望在将两个小姑娘推到了安全区域,并躲开了那男人的突然袭击后,便迅速反应了过来,他在那男人身后悄然逼近,然后重重踢向那男人的腿弯。   对方应该没有经过特殊训练,但身体素质比普通人要好,所以在邢望踢完之后,那人只是猝然倒地了一会儿,然后也立马反应了过来,他拿着手里从没有离手过的刀起身,恶狠狠地别过头,看向了邢望。   酒店的保安还没有赶来,身边又没有别人帮忙,那男人应该是为了鹿文雨和柯茗雅两人而来,邢望联想到刘英维今天和他说的话,心里对这场变故做出了些猜测。   只是眼下,他要想方法对付这个男人,毕竟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拿着刀,挥向那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儿。   还好他在国外学过一些格斗技巧,虽然现在身体情况欠佳,但他还能试一试。   那人却像走火入魔了一般,一句话也没说,拿起刀就直直向邢望冲了过来。   邢望盯着男人的眼睛,也发现了那份狠戾与决然,心想现在用言语调解是肯定不可能的了,酒店的保安应该快来了,他现在得拖住时间。   心里做着对策,那男人手里的刀却已经挥了过来,他侧身躲了一下,刀刃带着利风刮过他的肩侧——   邢望看得出来,那男人的力道很大,刀刺向的位置还是冲着命门来的。   许是因为邢望躲过了这一刀,那男人的动作立马开始变得更加狠辣起来,一点也不留情地开始刺第二刀。   顾及那把刀,邢望没敢贸然出手,只好躲着,只是第二刀那男人换了位置,朝邢望腰间狠狠劈下。   邢望紧绷的神经开始发寒。   “啊——”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叫,连不远处的柯茗雅都圆睁起了双眼,显然是吓到了。   邢望心里急切,那男人劈的位置很刁钻,距离又近,邢望躲不过,只好趁机抬腿往男人小腹踢去,可是在下意识用手格挡的同时,那把刀还是落了下来——   像是烧开的油滚落在了手背一样,邢望知晓了发生了什么之后,一向平静的眼眸也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第45章 依偎   邢望的那一脚踢得不轻,为了保命他也控制不了力度,那男人趔趄之后即将倒地,邢望便没有管身边传来的喊叫和手上的伤,一不做二不休地反剪过那人的手腕,夺过了刀。   擒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只是当那男人与地板亲密接触的时候,邢望受伤的手还是轻微战栗了一下,紧接着,酒店保安们终于赶到了,但是邢望在起身的同时,一时不防,竟被人猛然拽进了怀里。   沉静且舒缓神经的深邃气息传来,邢望怔愣了片刻后,便安心地待在了那令他熟悉的怀抱里,刚刚肾上腺素飙升过的身体,现在开始轻微颤栗起来。   熟悉的气息让邢望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没能抬头,因为对方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后颈,俞冀安稍稍用力将他护在了怀里。   紧接着,邢望便感觉到,身前的男人用着极轻的力度,碰了下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指尖。   像是怕碰到伤口,俞冀安没再继续动他受伤的左手,只是寒着声音,用着吩咐的口吻喊了助理一声,像在传达某种命令。   然后邢望便被俞冀安按在了怀里,仿佛是要将他带去哪儿。   邢望想要抬头,却又听那人低着嗓音对他说:“别怕,哥带你去医院。”   又轻又哑的声音带着哄人的语气,邢望却偏偏从中听出了几分脆弱,于是邢望没再反抗,任由男人将自己带上了车。   车上,邢望刚刚落座,目光便与俞冀安的目光对上了。   俞冀安的手还按在他的后颈上,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一向温柔的目光此时还带着稍未退下的凉意,让邢望微微失神。   待到邢望反应过来时,便见俞冀安掌心向上,轻轻托起了他的左手。   其实伤口不怎么疼,但是皮肤划破后血液汩汩流出的感觉太过明显了,这让邢望的手背传来了一股凉意,连手指都开始发起抖。   邢望一直没怎么注意自己的伤口,一是因为变故发生太快,他来不及看;二是因为,自俞冀安到自己身边后,他便下意识地朝俞冀安看过去了。   所以邢望一直不知道自己受伤的左手是什么样的——但此时,俞冀安看得一清二楚。   邢望的手是小提琴家的手,用他同学的话来说,这双手就是为艺术而生的,不论是修长的手指还是带着美感的指节,都带着初雪的干净和玉制品的温润,但当这双手触碰上小提琴的时候,它们迸发出来的力量又可以直击人心。   可是现在,邢望的手腕到手背的位置,横亘着一道接近十公分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血液自那伤口里流出,鲜艳的红沾染了白皙的皮肤,皮肉微微往外翻出,虽然没有露出皮肉之下的白骨,但单纯这样就已经十分骇人了。   更何况只要俞冀安一想到这只手对于邢望的重要性,他就控制不住地担心起来。   只是俞冀安还在控制着情绪,他控制着自己的回忆翻滚而出,像是害怕吓到邢望。   “哥带你去医院好不好?”俞冀安锁着眉温柔地看向邢望,嗓音又跟哄小孩一样问着眼前的少年,“知道你不喜欢去医院,但是这样的伤我们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的。”邢望不由打断了俞冀安,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声音也带着安抚意味,他直视着俞冀安,又说了一遍:“我没事的,哥,你带我去医院吧。”   邢望看出来了,俞冀安在害怕。   他也记起了俞冀安受过伤的那只左手,不由心里泛起微酸,哪怕在青竹镇不小心擦伤时,俞冀安都担心的不得了,更遑论这是他人蓄意而为的刀伤。   邢望像是忘了今天早上,他和俞冀安对峙的局面了一样,也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擅自破坏过他和俞冀安的兄弟关系了,他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随后他便挪了下位置,朝俞冀安身上靠了过去,最后将脑袋静静地抵在了俞冀安的颈窝处,   俞冀安愣住了,但是他没有推开邢望,他轻轻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了邢望后背上,然后任由怀里的人在自己侧颈处轻蹭撒娇。   静谧像是暖和的棉花织成的柔被,填斥着只余下两人心跳声和呼吸声的后座车厢。   邢望陷在俞冀安的温柔里,他安心地阖上了双眼,像是疲劳的旅人倚着绿州里满树繁花、浓荫正好的高大乔木。   养神的木香像是氤氲人心的水汽,将邢望的心脏变成一片柔软的沼泽,令邢望的意志不停下坠,却又甘之如饴。   当俞冀安也开始低下头,将下巴轻靠在邢望的头顶上的时候,邢望又恍觉并非只是他在依靠着俞冀安。   ——他和俞冀安是在互相依偎着的。   俞冀安指尖冰冷却没有将凉意传到邢望身上,却因为邢望难得的柔软而变得暖和起来。   此刻的拥抱与爱情无关,只是没有说破的两人,在朔风过后,心有灵犀的相互依赖与陪伴,他们贪图着彼此的热度与温存,却又想用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向对方说明——我还在你身边。   抵达医院的时候,邢望已经回过神了,但是他没有怎么跟俞冀安说话,两人之间是恰到好处的安静,似乎默契地没有将往事提起,却又堕入了一张既定的大网里。   俞冀安脸色稍沉,他还在担心邢望的手,此刻他的心神也全部被邢望的伤口所占据,所以一路无话。   可对于情意相合的两人来说,缄默是暧昧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惴惴不安后的心之安处。   俞冀安在用自己的行动让邢望安心,邢望也在用自己的顺从让俞冀安宁神。   邢望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他平日里很少生病,生病了家里也有专门的家庭医生,可在父母去世的那一年里,他几乎一直待在医院里,空洞的白色不免让他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现在,俞冀安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进医院里,他却没有感觉到太多不适,反而心底泛起了些甜意。   接诊的医生是个中年女人,眉目慈爱,问话温柔,也没有让邢望感觉难受,可是诊断的结果不太好。   那一刀劈下去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开出来的刀口比较深,医生建议缝针。   途中俞冀安还问过医生,这伤会不会对邢望日后的生活以及拉小提琴产生影响,得到医生“不会”这个答案的时候,俞冀安才松了一口气。   邢望缝针的时候,俞冀安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   当理智全部回归的时候,俞冀安自然要了解一下事情的后续,更何况他贸然将邢望带离了剧组,他还得向刘英维解释一下。   继而俞冀安又是打电话去询问楚勤那边,看看案件有没有进展。   待到最后,俞冀安才沉着眸色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   电话那边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随意:“俞总,又出什么事了?”   “邢允琛。”俞冀安淡淡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沉声问道:“你最近还有在注意付霖的动向吗?”   当俞冀安和邢允琛说完话之后,邢望那边的伤口也缝合好了。   “哥。”   邢望用没受伤的右手扯了俞冀安的衣服下摆一下,他现在正在坐着,要和俞冀安说话的话不免要抬起头。   于是俞冀安低头时,便看到自家小孩用着无辜又有些疲惫的眼神看着他,之后小孩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心软了几分:“我想回家。”   “好。”俞冀安唇角微扬,语气轻嗓音却沉定:“哥带你回家。”   路上,邢望精神不济便靠在俞冀安的肩上睡着了。   邢望的意识有些混沌,许是今天发生的事和记忆里的某些事情有了契合之处,导致他做梦的时候又梦见了俞冀安。   少年时期的俞冀安在他身前蹲下,然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面容青涩俊逸,笑容温柔。   “想听哥哥拉小提琴?”俞冀安温声问他。   邢望想自己应该是回答了“想”,因为俞冀安停顿了一会儿又蓦然站起了身。   与此同时,俞冀安微微倾身,然后从他身侧拿起了小提琴。   少年俞冀安右手拿着小提琴的琴弓,左手搭在琴弦的位置,他们应该是在室外,或许就是在粼海华苑的小院里,那四根琴弦在阳光下像发着光一样。   回忆在梦境叠加下显得有些朦胧模糊,但邢望还记得俞冀安演奏的那只曲子。   应该是克莱斯勒的Liebesfreud,因为平日里温和且矜持的俞冀安难得露出那样的笑意。   院子里正巧有薰风吹过,短小青绿的草叶蹭过邢望的脚踝,耳旁沙沙作响,院子里开得比太阳光还灿烂的向日葵,像是明媚的油画,油画又在下一刻变得生动起来。   喜悦且悠扬的小提琴声撩过耳旁,宛若一首繁花盛开的诗歌,色彩在空气中浸染着,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热烈起来了。   琴身的木质纹路折射着微光,俞冀安的嘴角是陶醉似的笑,邢望一时分不清是俞冀安的笑容更动人,还是屋外的阳光更明亮。   他的目光落到了俞冀安的左手手腕处——那里青筋微起,皮肤完好,还没有一点损伤。   这让邢望心底微酸,至少在梦境里,他的哥哥还是那个在为梦想努力,可以毫无顾忌地演奏小提琴,且被小提琴界称为“明日之星”的少年。   他的记忆被层层荆棘缠绕,它们一齐淹没于鸦声响过的黄昏,稠密的雾色让往事变得斑驳起来,惟有俞冀安和他的初心让大雾散去,令他从中窥见一方明亮净土。   这便让邢望在梦境的最后,感受到的,依旧是宛若暮春微风般的温柔。 第46章 城墙   粼海华苑里,家庭医生在替邢望检查完之后,又交代了俞冀安几句,然后才静静地退出了邢望的卧室。   俞冀安垂眸看着床上安心入睡的邢望,眼底的波澜终于被温柔全部覆盖。   他就这样盯着邢望的面容,像是要将少年的脸牢牢刻进心里。   不知不觉中,邢望已经长大了。   可是当年那个敢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的小孩的面容,在他心里也依旧鲜明至极。   “哥,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邢望今天早上对他说的这句话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不敢置信吗?   ——当然。   俞冀安从没有想过,邢望会喜欢上自己。   就像当初他的心思明明被文光咏瞧了出来,甚至文光咏还怂恿他告白,打算给他出谋划策,他却偏偏果断拒绝时一样,他没有想过邢望会喜欢上自己。   邢望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场晚宴,俞冀安是有些不敢回答的,那天晚宴上,他被斯特林先生拉进了一个圈子里,那些大人物们对他抱有好感,甚至有撮合他和名门千金结婚的意愿,俞冀安无奈,只好顺着那些生意上的话题聊天,避免有人给自己介绍那些千金小姐们。   只因俞冀安很早之前就做好打算了。   他在心里确定过很多遍,尽管听起来很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实——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小八岁的邢望。   而在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以及认为它不可更改之后,他便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会做好邢望的兄长,庇佑他的少年一生顺遂。   邢望不爱金融管理,他便不强求邢望接手那些公司;邢望爱小提琴,那他便陪邢望览遍小提琴的世界;邢望愿意进演艺圈,那他便为邢望做好筹谋。   若是有一天,邢望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少年愿为那人戴上戒指穿上西服走向教堂,而他,作为长辈,终会成为第一个为邢望鼓掌表示祝贺的人。   只因珍之爱之,所以想将最好的都给他。   灯火迷醉的晚宴上,俞冀安再次与某位大人物碰杯,并简单商议了下一次合作的内容。   文光咏陪在他身边,以防止他没有控制好酒量而失态,他趁碰杯的间隙望向邢望那边。   黑发少年在斯特林夫人身边矜持微笑着,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俞冀安见此渐渐舒展了眉眼。   他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似是无奈般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文光咏曾“恨铁不成钢”地质问过他:“以前我就觉得奇怪,快三十了连恋爱都不谈,我还真以为你是断情绝爱了,没想到你是早就想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还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在感情上,你竟然这么有奉献精神?”   一向慵懒的人眯着眼,瞧起来有些混迹情场许久的风流精明,俞冀安不认可文咏光的措辞,只沉着嗓音回他:“光咏,注意你的言辞。”   文光咏像是被气笑了:“你现在倒是沉得住气,等以后小孩长大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后悔吗?   俞冀安没有再回文光咏的话。   实际上,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过许多次了。   他平复着胸腔传来的震动,告诉自己:不会。   其实更多的,是不能。   在不久后的将来,邢望可能会结婚、会成家,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是属于邢望的圆满的人生,而他……既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更加需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安安分分地待在“兄长”的位置上,不逾矩,不冒犯,他要走的这条路会很难走,俗世的眼光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的,他没理由让自家小孩来陪他走这一遭。   毕竟他早就过了任性的年纪了——我喜欢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恰当的距离意味着另类的保护,及时止损才能有后路可退。   可是当俞冀安面对邢望那声“我只是喜欢你”的时候,他却发觉,他苦苦建造的名为“理智”的城墙,被邢望称为庇护的城墙,竟然在这一刻露出了真面目。   以往这城墙缄默守护着城内的珍宝,此刻这城墙却在守着一颗摇摇欲坠的心。   温暖的春日仿若幻象,有什么比它更柔和的东西从身上穿刺而过,俞冀安回头一看,粉饰已久的卑劣与偏执便尽收眼底。   邢望只是用了一句话,便让他情难自抑地、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只是一开始,他像是在跋山涉水的间隙里窥见了海市蜃楼一般,对邢望的那句“喜欢”贪恋而不确定,以至于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邢望的意思。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邢望已经离开了。   他一边担心着邢望的身体,一边犹疑着那是否又是海市蜃楼,他本来是要追上去的,但更为重要的事情阻止了他的脚步。   楚勤的电话来得猝不及防,通话的内容事关邢望的安全,而在俞冀安心里,邢望的安全比确认那一份心意要更加重要,所以他选择了前者。   剧组面临的问题,加上他安排楚勤去查的东西对邢望的安全有所威胁,所以俞冀安只好将表明心意这种事情放在了后面,可他没有想到,他离开了邢望还没多久,便见到了酒店发生的那场意外。   那个时候,俞冀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即将在下一刻消亡。   直到邢望结结实实地落进他怀里的时候,俞冀安才明白,即使他所担忧的那一切在他身后追赶着他,他也要想尽办法留在邢望身边。   哪有什么恰当的距离和另类的保护,那只不过是他想要待在邢望身边而找的狼狈又仓促的借口。   哪有什么及时止损和退路可言,恳切的爱意本身没有对错之分,他自然舍不得放手,故而当这份感情在他身上萌发之时,就注定了他没有退路。   邢望的那一声“喜欢”敲碎了俞冀安的所有顾虑,在城墙倒塌之后,俞冀安踏上了瓦砾碎石,走出了城墙,便看见城门之外,站着一个邢望。   ——自此之后,对于俞冀安来说,义无反顾变成了最顺其自然的事情。   在邢望的床前,俞冀安看向邢望的目光专注极了。   熟睡时的邢望看起来十分乖巧,俞冀安却记得他告白时眼睛里的“坚决”,想到这里,俞冀安便控制不住地觉得欢喜。   他微微躬下身子,看着邢望的睡颜,弯唇呢喃道:“是真的……长大了啊。”   邢望醒来的时候,屋外阳光正好。   是清晨,太阳光像是被轻薄的白色纱幔裹起的碎裂黄金,它们落在邢望的黑眸里,将里面朦胧的水汽尽数驱散。   邢望无奈似地看了一眼受伤的左手手背,昨天他的身体状态说不上很好,又贸然和别人争斗了一番,这便导致他这一觉睡得很沉。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换好的睡衣,他昨天已经睡过去了,衣服当然不是他换的……   那又是谁呢?   邢望不免多想起来。   须臾,等邢望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抹去之后,他才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打算先洗个澡。   至于伤口……   邢望瞥了一眼床头柜——有人早就将东西准备好了,   于是邢望处理了一下左手,以防待会洗澡的时候沾湿绷带,其中邢望还稍稍庆幸了一下,幸亏伤的不是右手,不然连日常起居都会变得困难。   等到邢望洗漱完,他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待会他要怎么面对俞冀安?   虽然按昨天的情况来看,俞冀安并没有因为他的告白而疏远他,但邢望不免会猜测,那是因为昨天陡然发生了那场意外,让俞冀安无暇思忖。   可是邢望一想起昨天俞冀安对他的态度,他的心里又有一了种强烈的心动,他想知道俞冀安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次俞冀安醉酒后,邢望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什么时候酒量差,还能成为强吻别人后不用负责的理由了?   可是一想起那时自己的顺从,以及那时逼仄的距离、近乎近在咫尺的气息,还有抬手即可触到的身躯……   邢望就陡然清醒了过来。   如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后面又该如何收场?   在俞冀安眼里,他或许还是那个叛逆期延迟到来的弟弟,所以俞冀安能够容忍他的任性,以及不计报酬地为他打理一切。   可在他眼里,俞冀安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任意依赖的哥哥了。   没有哪个弟弟会在被自己兄长亲吻后,感觉怦然心动的。   当邢望满怀心事来到客厅之后,他才发现,慧姨好像不在,他疑惑地朝厨房走去,便见到了与厨房格格不入的俞冀安。   俞冀安穿着极为日常休闲的衣服,甚至还系着围裙,围裙应该是慧姨的,是很朴素的风格,可是再朴素,那围裙上的粉白碎花,也还是十分不适合于一向沉稳的俞冀安。   邢望却在厨房门口看愣了。   俞冀安应该察觉到了邢望的到来,于是他带着笑意转过了身,碍于身上的烟火气而没有向邢望走过去,只如往日一样问候了一句早安,然后便说道:“慧姨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她暂时回老家了,今天哥给你做早餐好不好?”   邢望微怔着点头,然后便又听俞冀安对他说:“那你先去客厅等会吧,早餐快好了。”   于是邢望又顺从地退回到了客厅。   他坐了下来,然后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砰砰直跳的心跳声。   围裙当然不合适于俞冀安,厨房也是,但是邢望一看到那个画面就不由觉得欢喜。   他好像也会做些不合实际的幻想了,比如在未来,在每一个轻松又明朗的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俞冀安,在外人面前严苛稳重的俞总,在家里却是他一个人的俞冀安。   这种能够余生相伴的未来,不由让邢望开始憧憬起来。   只是用餐的时候,俞冀安却没有和邢望提及昨天的事,他们在堪称静默的氛围里用完了早餐,待到邢望感觉这件事情即将在俞冀安那儿翻篇的时候,俞冀安却对他说——   “哥哥先去洗碗,你可以先去屋顶露台等我几分钟,待会儿有话要和你说。”   是依旧温和的语调,却让邢望心里炸出了烟花。 第47章 恋人   别墅顶楼有一个改造成小花园的露台,那是当年冯照影设计的。   冯照影性情温婉,爱好却充满着浪漫主义,故而当年露台设计得很漂亮,各色各样的花草也为露台增色了不少。   而此时正值花草盛放的时令,所以邢望刚刚走上露台,就被满目的浓艳与翠绿晃了下眼睛。   露台上还放置了一些藤椅和桌子,其中一架棕褐色的吊篮藤椅格外醒目,藤椅旁摆了一个花架,水灵灵的绿萝摆放其中十分养眼。   这个露台其实也承载了邢望儿时的大部分记忆。   他小时候爱玩,和俞冀安学小提琴的时候才开始消停了下来,但在此之前,他的性子其实挺闹腾的。   特别是他刚学走路那会,别墅院子里就常常安静不下来,院里种了很多花草,故而裸露的泥土也多,当时他走路不稳,常常能摔得一身都是泥,偏偏那时候他还不怎么有洁癖,俞冀安作为哥哥常跟着他,然后他就使坏让俞冀安抱他,于是慧姨每每回过头一看,就发现兄弟俩的衣服脏得不成样了。   后来邢长空和冯照影长记性了,就把他带到屋顶露台来玩,可他还是能够闯祸。   邢望还记得,当年露台上种了不少半边莲,蓝色紫色的都有,大多数是冷色调,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瑰丽秀美——是冯照影很喜欢的花。   当时半边莲就摆在花架上,他瞧着好看就想摘,可他当时还比较矮,摘不到就搬凳子,结果平衡没掌握好——哐啷一声,花架倒了。   当时家里人没发现他在这儿,俞冀安是最先赶过来的,那时候他看着满地颓靡的半边莲花瓣,蓝的紫的混在一起,像是一摊染了颜料的泥泞。   邢望知道自己犯错了,看见了哥哥又怕哥哥骂,索性就干站着认错,可俞冀安看见花架倒了之后只觉得后怕,半边莲看都没看,就跑过来问邢望有没有受伤。   邢长空夫妇赶过来的时候,便见自家幺儿躲在他哥哥后面,低着头一脸等责骂的模样,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还挂着眼泪,可怜兮兮的。   邢长空顿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先找人收拾一下,然后就去安慰自己的妻子了。   毕竟这露台上的花都是冯照影亲自种的,冯照影是个感性的人,邢长空见他家幺儿在他哥哥怀里待得好好的,就暂时没去管邢望了。   冯照影倒是接受良好,自家宝贝儿子和几盆花相比,孰轻孰重她还是知道的,但担心归担心,邢望该受的教育还是一顿没少。   等邢望受过爸妈的教诲、再上露台玩的时候,花架已经换成了一个更矮的,摆的花也少了,半边莲也摆到了院子里,而他的身边则多了一个人陪着他——俞冀安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邢望想到这些陈年旧事,不禁嘴角弯了弯。   他在百无聊赖间,轻轻揪了揪旁边那一盆还未开花的半边莲的叶子,这是他长大后,俞冀安重新从院子里移栽过来的一盆。   邢望忽然记起,冯照影和他说过,当年那几盆半边莲被摔坏了之后,后来的植株都是俞冀安重新种上的。   但俞冀安从没和他说过这件事,而且当时明明是他犯了错,俞冀安对他却没有半句苛责,反而将后续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那么多年,在这一点上,俞冀安从没有变过。   邢望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俞冀安,现在想来,这样一个既温柔又对他格外偏爱的人,他怎么可能不会喜欢?   想到这里,邢望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朗了。   鲜花衬人,容貌出色的年轻人坐在此间,更是如同一幅世间罕有的画,令刚上露台的俞冀安微微一怔。   邢望静坐在那架双人吊篮藤椅上,而俞冀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等到俞冀安到邢望身边的时候,邢望便收回了自己侍弄花草的手。   俞冀安在他左侧坐下,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小希。”俞冀安熟稔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他看着少年的侧脸,问道:“你能和我说说,那天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俞冀安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在于,他的确不记得那晚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情了,但是邢望在和他提这件事的时候,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所以俞冀安想知道,那一晚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可邢望不知道俞冀安的想法,当他听到俞冀安的问话后,他便不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吻,耳尖开始泛起薄红,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了。   面对俞冀安的问题,若是之前的邢望的确不好回答,但现在,邢望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他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起来,像是有些紧张。   邢望别过头,和俞冀安对视,此时他才发现,他和俞冀安离得有些近。   上午的阳光侵入了这个露台,明亮的颜色裹挟起草木的茎叶,也将花卉的颜色变得更加鲜艳,令人好像看得到那花瓣上的细碎纹路。   清淡的花香四溢在鼻翼之间,邢望微微抬眼,便发现,在他和俞冀安之间,只隔了一束阳光的距离。   灿烂的阳光倾倒在了他们身上,在他们身后分出了两个影子。   空气中的缄默好像某种鼓励,勇气从中发酵出来。   邢望在俞冀安的注视下朝俞冀安挪近了一点,他的身体将那最后一点阳光的位置取代,两人手臂靠在了一起。   俞冀安没有露出讶异的神情,也没有纠正他们之间的距离。   ——仿佛某种默许。   邢望微微侧身,没有受伤的右手搭上了俞冀安的肩。   俞冀安没动,眼睛里却起了些波澜,像是猜到了些什么,然后,他又放任着邢望倾身。   邢望一点点靠近,在俞冀安的默许下靠近,于是两人脸庞之间的距离由正常变成了亲密。   待到一两个厘米左右的时候,邢望停住了动作。   俞冀安身侧的手不自觉攥起。   邢望搭在俞冀安肩上的手冒起了细汗。   心脏砰砰作响,却分不清是谁的。   四目相触,邢望微微抬头,他看见了俞冀安眼中的自己,于是在俞冀安的意料之外,邢望又稍稍靠近了些。   他的唇在不远处停住。   “哥。”邢望还是看着俞冀安,他开口问道:“这个距离和姿势,你应该知道了吧。”   嗓音是熟悉的嗓音,却让俞冀安乱了心弦。   邢望以为俞冀安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可是猝不及防的,他的后颈处又传来了热度,然后他便看到——俞冀安低下了头。   俞冀安抬起手按在了邢望的后颈上,两人一个微微抬头,一个低下了头,于是在躁动的阳光里,四唇相接。   柔软的宛若花瓣的触感、并非静止的水汽,以及令人听得越发清楚的心跳声证实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虚妄。   怔愣过后的狂喜涌上心头,邢望呆滞着与俞冀安对视。   但是只是轻微相触,俞冀安不久就放过了邢望。   他的目光极为深邃,却又从湖泊般的宁静里翻滚出包容与滚烫。   “我明白了。”   低哑的男声响在耳边,邢望眼睫轻颤,感受着两人交缠的呼吸。   心脏深处传来的感觉太过奇怪,以至于邢望只能感觉到,露台上的花朵越加芬芳。   阳光的热度也不算太高,可俞冀安和他贴近之后,他却像要被热晕了一样,脸颊和耳尖通红一片,只能抽出半分清明。   俞冀安轻声喊他的小名:“小希?”   他稍微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然后很是郑重般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邢望看向俞冀安,等着俞冀安的后话,然后他便看见,俞冀安扬唇笑了:“我也是。”   三个字,让邢望几近目眩。   “能听哥哥和你解释一下吗?”俞冀安轻声问道。   邢望脑子里一片浆糊,听到俞冀安这话,他便轻“嗯”了一声。   俞冀安轻声道:“你出生那年,我也才刚来这个家不久,但是我知道,家里人很期待你的到来。”   俞冀安看着邢望,笑道:“我也一样。”   “所以一开始,我的确是将你当弟弟来对待的。”俞冀安在邢望逐渐清明的目光中说道,“但是后来,我却不满足于只待在‘兄长’这个位置上了。”   “爸妈去世那一年发生的事,你可能都记不太清了,对吧?”俞冀安温声问道。   邢望点头。   那一年,是他二十一年来过得最空白的一年,记忆被鲜血和黑暗填斥,脚下是看不见的荆棘。   俞冀安轻轻托起他受伤的左手,像是一种安慰:“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好好给你一个家。”   “小希。”俞冀安微笑着说,像是一个承诺:“我一开始,就想给你一个家。”   “当哥哥就很好。”俞冀安补充道:“我以为,爸妈去世后,我能给予你足够富庶的生活,让你能够安心成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长大后,应该能够和一个足够优秀并且性格合适的女孩子组成家庭,我想守着你成家立业,一是为了报答爸妈收留之恩,二是因为……”   俞冀安依旧温和地笑:“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尽管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会像你的亲生兄长一样,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但是我没有想到,十多年积攒的兄弟情,敌不过一朝的心动。”   “我曾经将你当成是一份责任,按兄长的标准去做事,但我现在更贪心了。”俞冀安抬眼笑道,“我贪心到,不仅仅想当你的哥哥了。”   俞冀安微微倾身,将邢望轻揽进了自己怀里,他贴在邢望耳旁说:“小希,我爱慕着你。”   邢望轻嗅着俞冀安身上的气味,熟悉的气息令他逐渐踏实,那句告白却在他心底作乱,让他的心跳声紊乱一片,可耳边,俞冀安还在轻声说着:“不止是恋人与恋人之间的那种爱慕,是肖想着你伴侣身份的爱慕。”   不知什么时候,俞冀安轻轻扣住了邢望的右手,将手指嵌入邢望的指间。   所谓十指连心,何况他们此刻还在亲密地拥抱着,所以邢望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俞冀安的心跳。   和他一样,近乎雀跃的心跳。   两人十指相扣,俞冀安还在补充:“依旧是那种想给你一个家的喜欢,但是在这个家里……我和你不再以兄弟的关系生活,而是以爱人的关系,你……愿意吗?”   俞冀安手扣得有些紧了,却让邢望感觉很安心。   邢望轻轻阖上了眼睛,像是要溺毙在这样的心动里。   阳光倾倒在了他们身上,却只在他们背后投射出了一个影子。   在逐渐模糊听力的心跳声中,俞冀安听到了邢望十分笃定的一句——   “好。” 第48章 舆论   邢望受伤之后便待在了粼海华苑里休养,闲暇时就逗下奶糖,可就在他和俞冀安互明心意的时候,微博上已经闹翻天了。   《城春》剧组定的酒店常有狗仔埋伏,那一天酒店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所以即使媒体们不知道和持刀歹徒搏斗的人是谁,他们也能将话题往《城春》剧组上引。   更何况柯茗雅粉丝的数目极其可观,当时在场的人里就有她的粉丝认出了带着口罩的她,围观群众里又有不少人拍了视频,更有甚者直接开了直播,这便导致《城春》再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只是当吃瓜群众们点开围观群众录制的高清视频的时候,都不由在心底微微震惊了一把。   网上浏览度最高的那一段视频,是从持刀歹徒站在柯茗雅和鹿文雨两个小姑娘的对面,准备下手时开始录制的,也就是苗蕊刚刚尖叫完的时候。   当歹徒和那俩个小姑娘入镜的时候,吃瓜群众们还是一脸懵逼着的,一是因为柯茗雅和鹿文雨带着口罩没人认出来,二是因为一开始的拍摄角度没拍到歹徒手里的刀。   可当镜头稍微一转,那把刀一入镜,底下就有人评论“!!!”了。   —那人手里是拿着刀的对吧?   —抢劫?   —看样子是在酒店大堂,我看见名字了,感觉有点眼熟……   —我也看见了,庭华酒店!《城春》剧组是不是在这儿来着??   —镜头里那个穿米白色T恤的,是不是我们家姐姐?!   打出这条评论的是柯茗雅的粉丝,柯茗雅曾经在一部戏里,友情出演了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个角色的知名度很高,很多人因为那个角色粉上了柯茗雅,比起主角,人们也更为喜欢这个角色,更有甚者直接评论道:“主角给你们吧,我要和皇帝争皇后姐姐!!”   所以柯茗雅年纪轻轻,却一直被粉丝们称作姐姐,粉丝们更是调侃柯茗雅是戏里皇后戏外女皇,直接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眼尖的人认出了柯茗雅,毕竟这当红小花的知名度真的太高了,那双眼睛又很有辨识度,所以当那持刀歹徒面向柯茗雅的时候,不少人都在心里为柯茗雅担心。   但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连吃瓜群众们都没有想到,镜头外面会忽然进来一个高挑男子,一脚直接撂翻了歹徒。   —这动作太利索了!好帅!   —看起来像练过一样。   —有谁认识这个小哥哥?是不是《城春》的演员?我感觉柯茗雅和这个小哥哥认识哎!   —ls冷静,别什么都往《城春》上想,万一人家只是个见义勇为的路人小哥哥呢?   邢望那张脸在网上的知名度可是比他本人还要高,但碍于他也做了伪装,又有那搏斗的动作先抓人眼球,故而人们一开始没能认出他。   但当歹徒起身拿着刀开始向邢望走去的时候,人们又为邢望捏了一把汗,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是在见义勇为,大部分人还是不希望一个好人因为做善事而受伤。   接下来人们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于是他们便看到了邢望与歹徒争斗的画面,他们也开始微微吃惊于他的反应能力。   但是一想到那歹徒手里拿着刀,众人还是无法放松下来。   而就在之后,当邢望被歹徒伤到左手的时候,镜头外传来的人们的惊呼声,更是直接反应了屏幕前吃瓜群众们的内心感受。   一下子,他们手里的瓜都惊掉了。   —小哥哥受伤了是不是?!   —我在屏幕外看着都觉得疼!   —小哥哥还好吧?这情况太惊险了!   可比掉瓜更快的是邢望反击的速度,近乎数秒之间,歹徒直接被邢望擒拿在地,而屏幕前的吃瓜群众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   —卧槽,最后那一招太帅了吧!我一男的都觉得帅!   —保安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来得那么慢?   —这个视频有没有后续?想知道小哥哥的身份……   —我截图截到了小哥哥的眼睛,看着有些眼熟……   —这个身高、这个地点,有没有可能是《城春》的哪个男演员啊?   —小道消息,持刀歹徒好像是《城春》剧组的工作人员,而且他还是柯茗雅的粉丝!   —真的假的,那《城春》剧组不用出来解释下吗?   —别随便造谣,这都拿刀对着人家了还能说是粉丝吗??   —都不用讨论了!!《城春》官微发微博了!   得到“《城春》官博发微博了”这个消息的众人,立马云集到了《城春》的官博下边,开始准备新一轮的吃瓜。   对于热度飙升的舆论话题,《城春草木深》剧组十分恳切地进行了相关解释和致歉——   “庭华酒店持刀歹徒已经顺利入网,已确定是剧组内部人员利用职务之便,泄露了剧组演员的行程,目前剧组已经在进行全面内部排查,此类情况不会再出现第二次。而对于泄露了剧组演员行程的工作人员,现已经被剧组全部解雇,并且进行了相应的处罚,对于因此事件而有所损失的人员,剧组会给予相关赔偿并在此致歉,《城春》剧组绝不推卸责任,对于此类事件,我们将引以为鉴,绝不再犯。”   —《城春》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吧?   —我就知道这剧组不行,我家哥哥指不定在你们那儿受了多少苦呢!   —ls搞清楚,剧组已经说了,人家已经在排查了,更何况这态度已经挺诚恳了,你们要不要加那么多戏啊!   —我不管!你们剧组太失责了,对演员也太负责了,刘英维难道不站出来解释一下吗?   —我就知道,啃着邢影帝人血馒头的剧组能是什么好货色?   —柯茗雅那边已经在澄清了,人家都说了没有损失什么,人家演员都不计较,你们还在这儿骂什么?   —是啊,而且庭华酒店也发微博了,这事儿他们也有错,晔城警方也在彻查了,你们还搁这儿舞什么啊?   在《城春》官博发完微博之后,庭华酒店这边也发微博进行了致歉:“对于近日酒店大堂发生的伤人事件,我们已经吸取了教训,疏于职守的保安已经被解雇,在此我们对受伤群众致歉,庭华定会严肃对待此次事件,尽全力保障顾客的居住安全……”   晔城警方也用官方微博作了相关解释:“关于近日大家谈论的‘庭华酒店持刀歹徒伤人事件’,持刀歹徒已经顺利入网,警方正在持续跟进中……”   #城春官方回应庭华酒店持刀歹徒伤人事件#   #柯茗雅庭华酒店遇险#   #见义勇为小哥哥#   当这几个话题飙上热搜的时候,邢望刚刚换好了新的绷带。   他坐在沙发上,侧耳听着家庭医生对俞冀安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开始觉得有些乏了,于是便打开了手机解闷。   因为手机自动推送了庭华酒店的新闻,所以邢望难得打开了微博想要详细了解一下。   然后看着看着,邢望就拧起了眉。   俞冀安自家庭医生离开后,便坐回到了邢望身边,见邢望看着手机发着呆还皱着眉,就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   干燥温暖的指尖触上了邢望的眉,邢望回过神来看向俞冀安。   “怎么了?”   两人坐得近,邢望又在犯困,索性他就靠在了俞冀安身上,然后拿着手机问俞冀安:“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俞冀安总觉得邢望撒娇而不自知,不过他还是用心回答了邢望的问题:“一个小公司闹出的风浪,你不用太担心,事情现在已经被摆平了。”   “小公司?”邢望盯着俞冀安,有些疑惑,“普通的‘小公司’应该闹不出这样的风浪吧?”   俞冀安揉了揉邢望的头发,心里感慨自家小孩果然敏锐。   庭华酒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影响很恶劣,但不至于闹到全网皆知的地步,所以眼下这情况就有点蹊跷了。   显然邢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他又想起了刘英维和他说过“私生混入剧组”的事,可是刘英维没有和他提及是哪个演员的私生,现在又发生了这档子事,所以邢望不禁有些好奇起来了。   邢望的思路很灵活,又听俞冀安刚刚说,他们已经摆平了热搜上的那件事,便开口直接说道:“刘导和我提过关于私生的事情,所以哥,我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   看着邢望难得一脸好奇的模样,俞冀安心软了几分,他也知道邢望的性子,要是他不说的话,邢望可能会自己去查,到时候可能还会旁敲侧击到刘英维那儿去,索性他便和邢望全盘托出了。   “那家公司叫凌宇,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这家公司的领导人曾经就职的企业,你应该有所耳闻。”   在邢望探究的目光下,俞冀安稍沉语气继续说道:“凌宇的老总以前是杜氏的员工,还是杜懋的心腹属下。”   邢望一开始还在疑惑是哪个杜氏,直到他听到“杜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并且脸色经由恍然立马变成了阴沉。 第49章 后续   俞冀安不愿邢望因为听到杜氏和杜懋的名字而感觉心情不好,但此时他和邢望讲到了这件事,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瞒着邢望。   所以他便安慰似地搂过了邢望的肩,示意邢望不要担心之后,才继续说道:“我们还没有查清楚凌宇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受到了杜氏的指使,毕竟自从曙珊娱乐被烁影收购之后,杜氏在娱乐圈已经没有了根基,但是近些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合,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现下我们已经查清楚了的是,剧组里泄露演员行程的那个工作人员,暗地里是在为凌宇做事,而且近些天的舆论也明显受到了水军的推动,才造成了现在的影响,烁影那边查到的大部分混淆视听的水军便是凌宇聘请的,只是我们还没有确定凌宇的真正意图。”   “毕竟《城春》背后站着望安国际、烁影娱乐和沧穹影视,按杜懋的性情,他不会做出这样螳臂当车的事情……”   “而且《城春》也没有和杜氏产生利益冲突,凌宇做的虽然是娱乐产业,但在《城春》上面他们捞不到什么好处。”   邢望在一旁认真听着,然后渐渐蹙起了眉,他总觉得俞冀安没有将事说完整,像是哪里少了一块,但不等他思忖,俞冀安又提到了私生那件事儿:“至于所谓的私生,应该是个意外……”   俞冀安说到这里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问邢望:“你还记不记得晔城鹿家?”   邢望下意识摇了摇头,毕竟他许久不在国内了,关于晔城这座城市的记忆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更不要提晔城有哪些家族和势力,但是俞冀安此刻提到鹿家,邢望一想到剧组,他便恍然大悟了。   见到邢望恍然的神情,俞冀安便继续往下说道:“你们剧组的女二号鹿文雨,是晔城鹿家的人,还是他们家颇受宠爱的幺儿。”   “当晚那个歹徒被抓进警察局之后,鹿家就派人去了警察局一趟。”   俞冀安想到邢望手上的伤就不由沉了脸色,顾及邢望在才没有流露出那几分戾气,“你为了保护那俩个小姑娘受伤之后,鹿家还专门找了人过来想道谢,你那个时候睡着了,我就没有让他们打扰你,然后他们便和我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鹿文雨来娱乐圈没有受到鹿家的支持,鹿家为了让鹿文雨知难而退,就没有明示出鹿文雨的身份,故而也不怎么了解鹿文雨在圈里的境遇。“   “庭华的事情是柯茗雅告知鹿家的,她和鹿文雨应当认识很久了,也是她说出了那歹徒的身份——那歹徒曾经是鹿文雨的粉丝,但是太激进了,甚至有些病态,所以被鹿文雨的粉丝会开除了粉籍,后来那歹徒便当起了鹿文雨的私生,一个星期前,那歹徒家里出了意外,这彻底激化了那歹徒心里病态的想法,所以就有了庭华酒店发生的那件事……”   说到这里,俞冀安极其自然地掌心向上托起了邢望受伤的左手,他蹙着眉说道:“我知道你当时不想袖手旁观,从道德角度来看你做的是对的,但是小希……”   俞冀安终于对着邢望,说出了自邢望出事之后,就积压在他心里的话:“我希望下一次,你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俞冀安难得以这样严肃的目光盯着邢望看,邢望本以为俞冀安要开始训斥他,甚至有些错愕,但俞冀安忽然转了话题,将一身锋芒藏了起来,他温和了神色,低声说道:“我真的……很害怕你出事。”   陡然变化的语气让邢望心底一酸,因为这是俞冀安第一次在他面前,直白地袒露了自己的心绪。   俞冀安知晓邢望的性情,他也没法让邢望做袖手旁观的事,但庭华酒店发生的事真的让他心有余悸,他不能在这事儿上对邢望有所要求,故而千万思绪最后只好用一句“害怕”作结。   邢望想去做好事他不会拦着,他会站在邢望身后保护邢望的安全,至少下一次,他不会让邢望再受伤。   可他到底是没办法让自己坦然面对,邢望因他人而受伤的事实,他知道邢望会听自己的话,所以他想让邢望明白自己的感受,起码下一次能让邢望有所顾忌,将自己的安全看得更加重要一点。   因为俞冀安难得的“示弱”,邢望便没了思考其他问题的心思,他主动环上了俞冀安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俞冀安地颈窝处,清冷的声音变得软和起来:“我知道了,哥。”   俞冀安闻言莞尔。   自家小孩好像无师自通了“哄人”这一技巧,只是小孩哄人的手段,有些让他难耐起来。   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邢望了,会对他撒娇会哄他开心的邢望,只会让人更加心动。   只是同时,俞冀安又在庆幸邢望没发现其他异样——因为他对邢望还隐瞒了一些事。   比如杜氏的当家人已经更换了,新任当家人似乎和邢望格外憎恶的一个人有所渊源,比如鹿文雨的私生为什么偏偏在邢望在场的时候持刀伤人。   这些事情他还在调查之中,他不想让邢望因为无关人等分了心神。   他家小孩只要好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些肮脏的事儿,他来就好了。   等到网上舆论愈演愈烈的时候,邢望待在粼海华苑里接到了几个人的电话。   一个是刘英维的,还有一个是鹿文雨和柯茗雅打来的。   刘英维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邢望刚好在换药,他近几日沉溺在了难得宁静的日子里,尽管网上的风风雨雨已经快要淹没《城春》的名字了,但是由于俞冀安一句“安心”,邢望便真的安下心来好好养伤了。   双手对于一个小提琴家来说十分重要,尽管只是皮肉伤,俞冀安还是格外的担心,俞冀安一担心,邢望便开始在意起来。   只是伤口没有俞冀安想的那般严重,邢望很清楚,他的左手缠上绷带之后根本就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可俞冀安不这么认为,这些天俞冀安更是竭尽心力地照顾他,这样的生活牵引着他的心神,所以一下子,他竟恍然不知,庭华酒店那事儿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   在这几天里,邢望收到了很多人的关心,与他相识并且知道他受伤了的朋友们都发来了讯息,他们礼貌地问候了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并且纷纷祝福他早日康复。   邢望见此难得生出了一些对人情世故的感慨,毕竟他的交际圈很小,甚至很少有与他人深交的想法,然而这些朋友们却对他表达出了极为真挚的关心。   而刘英维在他出事后不久,就已经给他发过消息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被俞冀安带着无暇顾及,后来舆论爆发,刘英维开始忙碌起来,所以当时他和刘英维的交谈并不多。   这次刘英维打电话过来的原因倒是很简单,一是知道邢望受伤了,他代表剧组打电话过来慰问一下,二是因为剧组那边还在扛着舆论压力,外界十分在意那个见义勇为的小哥哥——也就是邢望的安危。   还有就是,已经有人在深挖邢望的身份了,所以刘英维希望剧组能够主动向公众坦白:在庭华酒店勇斗歹徒的人是邢望,从而占据舆论优势,于是他便打电话给邢望,想要问一下邢望的意见。   刘英维的声音自电话那一头传来,显得有一些失真,邢望却从中听出了刘英维的疲倦,于是他抿了抿双唇,朝身侧看去。   邢望将电话开了免提,所以一旁的俞冀安已经听到了刘英维的建议,但是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邢望,并没有发表他的看法。   邢望却是明白了俞冀安的意思——一切由他自己做主就好。   想到剧组近几日忙碌的状况,邢望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刘英维想要控制舆论时焦头烂额的面貌,于是他斟酌了一下,对刘英维说出了“可以”二字。   刘英维听到了这两个字之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他郑重地和邢望道了一句谢,一向慈祥矜持的长辈用着这样诚恳的态度和自己说话,这不由让邢望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好在刘英维知道邢望需要休息后便挂了电话。   可没等刘英维挂完电话多久,邢望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柯茗雅和鹿文雨。   柯茗雅和鹿文雨打电话给邢望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感谢,二是关心。   邢望此时也明白了,这两个小姑娘的感情是真的很要好,毕竟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会和另外一个人,共用一台手机打电话给别人。   邢望没有和柯茗雅她们聊多久,毕竟他不属于健谈的类型,他和女孩子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此刻俞冀安又在他身边,邢望的心神几经牵扯之后,还是偏向了俞冀安。   挂完电话后,邢望感受着手背微凉的温度,皱起了眉。   “疼?”   俞冀安以为是自己上药没有控制好力度,让邢望不舒服了,只是邢望摇了摇头,对他道了一句:“不疼。”   随即邢望又补充道:“我只是在想,这个伤口要多久才能好。”   俞冀安闻言笑了:“为什么会这么想?”   邢望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俞冀安的问题,又像是在进行短暂的措辞,须臾,他盯着俞冀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哥,我想回剧组了。”   语气佯装轻快,但神情有些沉凝。 第50章 粉丝   俞冀安见状沉默了半晌,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顿,这变化不由让邢望有些犹疑起来。   但下一刻,在邢望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下,俞冀安忽而笑了,他抬手又揉了揉邢望的发梢,像是一种安抚,随即他极有耐心地对邢望说道:“等你的左手能进行剧组拍摄任务的时候,我们就回剧组好不好?”   像是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俞冀安又解释道:“况且现在剧组已经因为凌宇的事情而暂停了拍摄,等剧组内部整顿好了,你再回剧组也不迟。”   邢望闻言没有出声反驳什么,毕竟前日蒋淮音知道他受伤的消息之后,就和他说过了,剧组已经暂时停止了拍摄。   他也没有真的想在这个时候回剧组,因为此时的剧组根本无法正常运行,他之所以说出了方才那句话,是因为他想知道,俞冀安对他回剧组继续拍摄电影这件事,究竟是持以什么样的态度。   虽然这几天他一直黏在俞冀安身边,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和俞冀安在一起了。   突然改变的关系没有让邢望及时适应过来,除了想亲近俞冀安时不用再有那么多顾忌之外,邢望的心态还是如同从前一样。   可邢望还是想知道,关系改变之后,俞冀安对他的态度,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他曾经做过假设,像俞冀安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来,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由于接受过重视礼节的家庭教育,故而俞冀安一向严谨矜持,所以邢望一开始以为,俞冀安即使谈起恋爱来,也是那种绅士类型的,而这几日相处下来,邢望发现,俞冀安和他待在一起时,竟还是如同从前一样。   接近纵容的态度、始终温柔的目光,以及自由空间的适度给予……这些都和从前一样。   邢望思忖之际蓦然触到了俞冀安深邃的目光,他下意识别过了眼。   ——其实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比如俞冀安温柔目光里那些不再掩饰的爱意,那种与兄弟之间有所区别的爱意,仿佛自灵魂深处生长出来的深情,这些都让邢望的心神开始轻微颤栗起来。   薄红蔓延,红了少年的脸。   缄默之中,邢望便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他朝俞冀安那边靠去,因为他想和俞冀安更加亲近,因为在那份爱意感染下,他除了想要回应之外,别无其他心绪。   但是俞冀安只是温柔地抱着他,在温暖的午后,仅仅只是单纯的拥抱,就足以紊乱俩人的心神。   他们贪婪更多,却又难得满足眼下。   #见义勇为小哥哥邢望#   当这个话题出现在热搜尾巴上的时候,屏幕前的吃瓜群众们都有些怔愣了。   因为他们没有想到,庭华酒店那事儿,竟然和《城春》剧组的男主角邢望挂上了钩,毕竟自《城春》剧组曝出邢望主演的身份之后,邢望身上的热度就没有被谁削减过,那张神颜甚至为邢望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但就是因为邢望身上的热度太高了,而邢望又异常低调,所以公众反而没有想到,这一个偶然掉落的瓜,竟然都与邢望有关。   当他们循着痕迹找到话题的根源,也就是《城春》官博的时候,便发现底下已经被邢望的粉丝攻陷了——是的,就是明明才暴露在公众前不久,却已经上过几次热搜的邢望的粉丝。   柯茗雅和邢望提起粉丝这件事儿的时候,邢望的粉丝们还是非常零散的小团体,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由于正主常年不经营微博,他们想要知晓邢望动态的时候,还得跑去《城春》官博看,于是邢望的粉丝们几乎都有关注《城春》的官博。   所以当《城春》官博坦白,近日在网上莫名走红的见义勇为小哥哥是邢望的时候,邢望的粉丝们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评论区。   一开始,邢望的粉丝基础并不牢固,大多数是颜粉,毕竟邢望很少暴露他在其他方面的才能,所以粉丝粉他的原因也极为简单。   不牢固的粉丝基础使得邢望的粉丝力量很小,所以自从邢望被黑以来,邢望的粉丝们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是这一次,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   因为这一次,邢望的粉丝团体中有了中流砥柱——“邢望粉丝后援会”成立了。   横空出世的后援会有着近乎完美的业务能力,在短短几日内,便让邢望零散的粉丝团拧成了一股绳,以至于邢望的粉丝们纷纷感慨,自家正主是吸引到了什么样的精英,才创建出了这样能力出众的后援会。   —秦秦太可了!庭华酒店那段擒拿歹徒的视频我看了好多遍,就觉得最后那个动作超级利落,太帅了!   —所以是谁在造谣,还说秦秦和剧组成员们关系恶劣,瞧瞧官博这解释,我看还有谁说秦秦与剧组成员们交恶!   —我不久前好像看到秦秦上线了,但是现在他又下了,不知道他伤好些了没,我看视频里那歹徒像是在死命用力一样刺下了一刀,愿秦秦无恙!   —愿秦秦无恙+1   —愿秦秦无恙+2   不久,《城春》官博底下就刷满了“愿秦秦无恙”的字眼,这是这么多天来,官博底下最和谐的一天,可是偏偏有人见不得《城春》剧组安稳下来,很快,一些阴谋论者和邢望的黑粉就冒出头来,纷纷开始往黑暗的方向大肆揣测了。   —不会吧不会吧,就凭剧组这一句话,你们就信了那个救人的人是邢望了吗?   —就没有人觉得太巧了吗,怎么《城春》一出事就是和邢望有关,这个新晋演员的热搜体质还真是十分魔幻啊。”   —无图无真相,就怕你们是在信口雌黄,随便找了一个人来顶替那个小哥哥,还让自家演员蹭了一波热度,反正我不信有那么巧的事。   —邢望的粉丝们是不是太多戏了,不就划了一刀吗?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见到这样的言论,邢望的粉丝们也坐不住了——   —我觉得有些人就是内心太黑暗了,你们这样抱着恶意去冤枉一个做了善事的人,这真的太让人寒心了。   —就是就是,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觉得我们不应该关心邢望伤势的人,你们先自己往手上抹一刀再说!   眼看着《城春》官博底下又要争吵起来时,一个音乐大v突然发了微博——   最爱恒星V:[图片][图片][图片]   有人点开了最爱恒星微博里的那几张图,便明白了最爱恒星此刻发微博的原因了,以下是那几张图片里的文字内容:   “没有想到,我有一天竟然也会变成一个对社会舆论一无所知的人(笑哭),为了学业我闭关好久了,断网两三个月,前不久才知道《城春》重新开拍的消息(还是朋友和我说的),唉,作为邢影帝的粉丝,我还是挺期待这部电影的(别骂我,主观看法而已,因为邢影帝从来不支持烂剧本,所以我是真的很期待这部电影的剧情)”   “同样的,我也对最近备受热议,并且还与邢影帝撞了姓氏的电影主演邢望,怀有着十分好奇的态度,于是在今天,在我终于能打开微博之后,我终于见到了邢望的照片(毕竟身边人都很忙,没空帮我关注舆论),然后,我惊了!”   “关注我的人都知道,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小提琴,有一个最爱的偶像名叫Linus,有一首最爱的小提琴独奏曲叫《未落恒星》。”   “熟知我的人,应该也听我念叨过关于Linus的生平——少年成名的小提琴家,海外独奏会一票难求,毕业于全球顶尖音乐学府,师从小提琴大师大卫·罗宾森,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华人!!!好吧,我是个假粉QAQ,因为那么久了,我还是不知道莱纳斯的中文名,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莱纳斯中文名叫邢望!(是的,就是《城春》官宣的男主演邢望),不管各位信不信,我已经整理出了莱纳斯部分独奏会的视频,大家可以看一看,邢望那张脸我就不用说了,连黑粉都无法抨击的颜值,试问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一张脸吗?”   “不过,我出关后之所以这样火急火燎地发这一条微博,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告知各位这样一个消息,我看了看最近热度很高的“庭华酒店见义勇为小哥哥”的话题,在看完其中一段视频之后,我想要问所有质疑邢望人品的人一个问题:你会为了一个和你交恶的同事,花费几百万冤枉钱吗?”   “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吗?”   “因为你们只知道邢望是个刚刚进入演艺圈的小演员,你们以为他平庸至极,可实际上,他是小提琴界的瑰宝(质疑我这一句话的人可以去推特上查找小提琴家大卫·罗宾森的账号,这是他曾在推特上夸赞邢望的原话),你们不知道的是,海外的几大音乐经纪公司都在抢着要邢望加盟他们,邢望的签约费绝对不会比他参演一部电影拿到的分红少,换言之,你们可能不会知道,邢望那双创作音乐的手,要是换作成金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 第51章 晴天   “我听很多人说,邢望与《城春》剧组成员交恶,还有人在质疑邢望救人的目的,甚至有人说邢望是在自导自演!那么现在,当你们知道,邢望受伤的那只手代表着什么的时候,你们那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是邢影帝的粉丝,你们可以去翻看我以前的微博,便会发现我粉邢影帝很多年了,我也是Linus——现在我想喊他的中文名:邢望,我也是邢望的粉丝,这一点毋庸置疑。”   “对于邢望能否胜任《城春》主演,这一点我无从担保,但我可以确定的是——”   “一个在少年时期就创造出了《未落恒星》这样曲子的人,你们不可置疑他的才华;对于一个少年成名却又敢于开辟新地图,并且在面对质疑时,只是用实力反击,而没有以自己曾经的光荣事迹搪塞公众的人,你们无法否认他的韧性与谦卑;而对于一个在危急时刻敢于挺身帮助他人的人,你们无法否认他的人品确实优良。”   “邢望回国参演《城春》这件事,作为粉丝,我选择支持邢望的决定,至于那些仍在质疑邢望演技的人……你们恐怕是忘了不久前刘导发过的那条支持邢望的微博,也忘了《城春》官博发过的邢望的试镜视频,还忘了邢望和演员们对戏的那几段视频,我想邢望演技的好与坏,其实已经可以从那几段视频里看出几分来了。”   “综上,不论阴谋论者们如何诋毁,我都想骄傲地说出,我喜欢一个小提琴家,他叫Linus,中文名叫邢望,正在参演一部电影,而我,始终坚信他的为人与才华,也始终站在他身后,我期待着,他能创作出,电影圈中属于他的‘未落恒星’。”   “最爱恒星”是个知名音乐大v,她的粉丝向来很活跃,故而这条微博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并且因为其中隐藏的信息受到了许多人的转发,不久,由于这条微博引发的话题也上了热搜。   人们咋舌于《城春》以及邢望高热度的同时,也不由因为“最爱恒星”的发言而陷入了沉默之中。   至于邢望的粉丝们,他们已经震惊到无法顺利敲打键盘的地步了——   我以为我只是粉了一个新晋演员,结果你告诉我他是一个低调的神秘大佬,还是身价超高的那一类。   邢望的粉丝们一下子竟然不知道,他们是该继续呆愣着,还是应该陷入狂欢之中……   理智告诉他们要低调谦逊,但震惊过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住“得瑟”了。   —我惊了!从小提琴界新秀到电影圈男主演,秦秦真的是个宝藏男孩啊!   —我妈问我为什么要看着手机流口水,淦,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肤浅,看到视频里拉小提琴的秦秦就挪不动眼睛了?   —我也是!秦秦不仅像一个特别有才华的小王子,长相还绝美!   —但是其实说实话,作为一个颜粉,这还是我第一次看秦秦的视频而没有首先去关注秦秦的颜值,我就觉得秦秦演奏的那首曲子好好听!   —这个视频里的秦秦还在念书吧,穿着常服拉小提琴的样子好青涩啊!曲子也好听,在这里蹲一个曲名!   “最爱恒星”发微博的时候,她还附上了一些邢望以前演奏小提琴时的视频,粉丝们便开始询问视频里邢望演奏的那首曲子的名字了。   “最爱恒星”见此有些为难,她如实回复道:“这段视频是秦秦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秦秦的同学发表到推特上的,听说曲子是秦秦原创的,节选的是片段,但是秦秦没有和他同学提过曲子的名字,所以这首曲子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然后秦秦的同学还说,这是秦秦准备送给亲人的礼物。”   看到“最爱恒星”的回复后,邢望的粉丝们稍稍有些失落,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宝藏,但是他们很快打起了精神。   —羡慕秦秦的亲人!   —我也是,好羡慕,要我的家人能给我送一首他自己创作的曲子,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哈哈哈,咱羡慕也没用,毕竟那是秦秦的亲人嘛,再说了,秦秦现在那么优秀,我们还得感谢秦秦的家人们呢,毕竟普通的家庭背景,很难培养出了秦秦这样一个宝藏男孩。   —但是说起来,秦秦的老底都被咱揭了,可他怎么还不上微博看一看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所以秦秦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微博啊!   由于“最爱恒星”发表的那条微博,加上能力渐趋强势的邢望粉丝们,网上的舆论逆转得很快,待到此时,黑粉们也终于被压制住了,但是邢望迟迟没有出面解释这一切,这倒有些让人感觉奇怪了。   与此同时,邢望也在吕素琴的催促下,打开了微博,毕竟她作为邢望的经纪人,其实已经给了邢望足够大的自由空间了,但是事已至此,她要是还不来干预下邢望目前的行为,那就是她的失职了。   于是无奈之下,邢望打开了他已经长草的微博,但是他才刚进去,就被他那些极为热烈的粉丝们吓到了。   他盯着他微博里的粉丝数看了许久,然后才反应过来——之前柯茗雅和他说,他微博里有了数目极其可观的一群粉丝,原来这并不是在夸大啊!   邢望看了看粉丝们的发言,类似土拨鼠般的尖叫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那些可爱的言论不由让邢望弯唇笑了起来。   邢望对“粉丝”这两个字的概念比较模糊,很多粉丝们因为他的脸而喜欢上他,这也没有让邢望觉得反感,但是他很好奇,现在的年轻人们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原来已经变得这么简单了吗?   显然,自从邢望和俞冀安待在一起后,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开始向俞冀安的思维方式靠拢了,所以他都快忘了,他自己也才二十岁出头而已。   邢望对这些粉丝们的包容度还是挺大的,所以当他看见有粉丝在担忧他的伤势,并且恳求他发微博的时候,邢望也顺从了粉丝的心意,编辑了一条微博——   “感谢各位的关心,我的身体已无碍,Linus这个身份我本无意隐瞒,只是忙于电影拍摄让我暂时无从说起,我很高兴在国内发现了喜欢听我演奏小提琴的人,承蒙各位的喜欢,小提琴一直是我的热爱所在,而现在,电影也是,所以我会认真对待《城春》这部电影,还请各位放心。”   邢望刚刚发完微博,便发现他的手机卡掉了。   他有些疑惑,好半晌,待他重启了微博之后,他才知道了他的手机卡顿的原因——因为他那条微博底下的评论涨得飞快,粉丝们已经在他的微博底下过起了年。   —啊啊啊,活的秦秦!   —我看到这条微博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这不会是个高仿号吧,可我又看了看这微博号的粉丝数,才发现——原来是你终于记起微博密码了!   —我们当然放心你!所以秦秦你只要大胆往前走就行了!当然,下次千万不要做拿手挡刀子这样危险的事了!   —秦秦勇敢飞,晴天娃娃永相随!   —哎?晴天娃娃是秦秦的粉丝名嘛?   —是的是的!官方后援会取的!因为秦秦的这个昵称和‘晴’相似,而且‘邢望’谐音类似‘希望’,‘晴天娃娃’祈求雨后天晴,象征着憧憬希望,所以‘晴天娃娃’这个名字就取出来了,而且这个名字好可爱的有没有!   邢望刷了刷手机,正好发现了粉丝解释他粉丝名含义的那条评论,他一向轻抿着的唇微微翘了起来,随即他敲下了两个字:“可爱。”   然后邢望便没有管网上的风风雨雨了,因为俞冀安已经做好了午餐,邢望发现俞冀安从厨房里走出来之后,便立马迎了上去。   已经处理完老家事务,回到了粼海华苑的慧姨在一旁笑着,像是对俩兄弟亲密的互动乐见其成,因为在她眼里,俞冀安和邢望依旧是普通的兄弟关系,两兄弟亲密一点也没什么。   午餐绝大部分是俞冀安准备的,慧姨也没有拦,邢望吃得很欢快,这是这么些天来他最有胃口的一餐。   别墅里气氛很融洽,但在粼海华苑的另一边,凛然寒气正在四溢着。   当《城春》官博自曝出见义勇为小哥哥的真实身份的时候,杜嘉临刚巧漠然地挂完了一个电话。   凌宇的老总已经自动离职了——在他授意之前,但是他知道,没有他的允许,凌宇的老总不敢做出这样的事,而就在刚刚,凌宇忽然被人查出了经济纰漏,被有关部门找上门来了,这对于一个从事娱乐产业的公司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   而且不知道是谁透露出了凌宇和杜氏暗地里的关系——杜氏本来就和烁影娱乐有恩怨,现在凌宇掺和《城春》的事情被人曝光了,那烁影娱乐还能放着杜氏不管吗?   杜氏不如以前,曙珊娱乐被烁影娱乐收购后,杜懋就没有再往娱乐圈发展的念头了,杜嘉临接手杜氏的工作之后,也没有将集团发展的重点放在娱乐产业上,现在杜氏和烁影娱乐的矛盾一激化,杜氏根本就没有办法占据舆论优势。   杜嘉临虽然不怎么在意这家公司,毕竟这是他当初创建来哄人开心的玩意儿,但是现在,那人用这家公司越界做错了事不说,还影响了杜氏的名声,那他就不得不采取些什么措施了。   不过现在的他还算冷静,付霖那边的事儿他打算先放着,待到危机过去了他再去找付霖算账,至于现在……   眯了眯双眼,青年正思忖着对策,便听到卧室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杜懋已经住进医院了,现在这别墅里只有他和闫馨以及几个佣人,佣人们不敢来打扰他,那么,站在门外的人就只有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母亲”了。   急促的敲门声让杜嘉临眉头蹙起,他打开门,便看见闫馨一脸焦急的模样,平常优雅大方的女人露出了极为失礼和恐惧的表情——   “临临,医院里打电话来说,你爸爸身体又出问题了!” 第52章 鹿家   凌乱的脚步声在医院走廊里响起,杜嘉临扶着脸色苍白且焦急的闫馨赶到了一个VIP病房门口,他们同时顿住了脚步。   此时刚好有一个年轻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小姑娘白皙的额头上满是汗液,她抬眼看到了在病房门口伫立的杜嘉临和闫馨,皱了皱眉,显然是认出了他们。   主治医师不久前和她交代了一些事,她一想到病房里的那个患者的现状,便不由蹙起了眉。   小护士对着眼前这两个人说:“患者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家属现在可以进去看看,鹿医生还在里面,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问他。”   小护士刚刚说完就走了,徒留杜嘉临和闫馨站在了原地,杜嘉临眯了眯眼睛,然后推开了病房门。   宽敞的病房里,身形高挑的年轻医生刚刚给病床上虚弱的患者整理好了被褥。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医生转过了身,医用口罩遮住了他的面容,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没有被挡住,他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最后还是沉声对杜嘉临说道:“出去说吧。”   医院走廊里,灯光映着人脸苍白。   年轻医生严肃着神色对杜嘉临说道:“令尊的脑部神经已经严重受损了,他的免疫力下降得很快,之前患上了肺炎,高烧很久了才退下去,而且现在因为免疫力下降,他很有可能患上多重并发症,这也将导致他因并发症感染而死亡的概率变大……”   年轻医生像是发觉了自己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些措辞不当,对患者家属来说有些太过分了,于是他便和缓了神色,继续对杜嘉临说道:“我们之前为令尊做出的医疗方案,现在已经不适用了,而且现在这情况……”   在杜嘉临近乎平静的目光中,医生还在收敛着情绪,他察觉到了眼前青年神色中的那几分漠然,因为对此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他直接对杜嘉临说出了那个最坏的结果:“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一旁的闫馨闻言双腿趔趄了一下,她及时扶住了墙壁,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眼眶里已经湿润极了。   杜嘉临没有如同往日一样及时去关注闫馨的状态,此刻,他好像撕下了一点温和公子的伪装,他淡着嗓音对医生说道:“你们尽力去治就好,实在不行——”   他说话间往病房门口看去,好似这样是在看着病房里那具已经干瘪了的身体一样,然后,他的语气变得很轻:“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最后几个字淡得像是一缕烟,让熟悉了杜嘉临漠然态度的医生有些讶异,因为此刻的杜嘉临不像是真的淡然,倒有点像是——悲伤到了极致一样。   但是一想到杜嘉临之前的所作所为,医生又将脑子里的那个猜测抹掉了,他冷静着头脑,道了一句:“好。”   从医院出来后,闫馨就开始哭,杜嘉临听见她的哭声觉得有些不耐,他的胸腔里憋着一股气,像是没由来的烦躁,又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愤怒。   最后,他没再理会闫馨的哭声,反而拿出了手机,在好友列表里找出了一个人,只是他的指尖还没有点下去,助理的信息倒是立马弹了出来——   “boss,查到了,最近没有谈拢的那几个合作是在望安国际的授意下被抢走了。”   杜嘉临见此,指尖轻敲起手机壳,他往椅背上靠去,阖上双眼,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紧接着手机又响了一下,杜嘉临打开一看,是新闻推送,他粗略一瞥,瞥见了“邢望”那两个字,于是他满怀心事点了进去。   当他看到“小提琴家”这几个字眼的时候,他的眼睛微睁了下。   拿着手机的指尖开始发白,杜嘉临瞳孔微颤,他像是知道了什么令他无法防备的事情,难得像是有些慌张般再次打开了助理给他发的那条消息。   “望安国际”四个字映入了他的眼底。   望安国际……望安……   邢望、俞冀安……   “可他认识俞冀安!他还姓邢,他怎么可能和邢长空没关系?!”   ——刹那间,付霖的声音响在耳边。   大脑空白了一瞬,疑惑瞬间被填满,杜嘉临轻笑了一下,笑容突然间有些玩味起来。   他抚摸着屏幕上邢望的照片,像是在抚摸着对他极为重要的东西一样,动作极为怜惜,眼神却带着揣摩:“难怪……难怪当时他要出国,难怪他会封锁那些消息……”   “原来是因为你啊……”杜嘉临忽然笑得有些偏执起来了,“我就说,他怎么可能甘心于只做一个小员工呢,不过……”   他看着屏幕里身形挺拔、正在运着弓的少年,像是看见了多年前的俞冀安,他轻声说道:“你又有喜欢的东西了吗?”   杜嘉临歪了歪头,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低声呢喃道:“那可真好啊,哥哥……”   车厢里的声音渐渐敛起,闫馨已经哭累了,她睡了过去,而杜嘉临则懒散地按下了他一开始没来得及点开的电话号码,电话拨了出去,很快就被人接通了,杜嘉临弯唇笑了起来,嗓音却发着哑,听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齐哥……”   青年朝电话那头的人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另一边,年轻医生将杜懋的病历又整理了一遍,他在即将要收起病历的时候,又朝杜懋病历上的家属签名那里看了许久。   杜嘉临。   倒是个好名字……   年轻医生垂了眸,最后还是收起了病历,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到他下班的时间了,于是他抬手脱下了他身上的白大褂。   医院停车场,年轻医生坐上了一辆低调的车子,然后按照和以往有些不同的路线,将车子开到了一处老宅门前。   鹿家老宅门口,老管家连忙朝已经下了车的鹿晟走了过来。   “大少爷。”老管家笑容灿烂,仿佛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小姐回来了。”   鹿晟闻言弯了唇,说出的话却不客气:“她还知道她在这儿有一个家啊。”   语气有些重,但他脚下雀跃的步子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管家在后面看着,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卧室里,鹿文雨刚刚和柯茗雅打完电话,便听到了外边有人敲门的声音。   鹿文雨打开了门,然后就看见了自己最怕的大哥站在门口,曾经只用一个眼神就唬住了医闹的人,此刻正严肃着神色看着她。   鹿文雨小心翼翼地喊了鹿晟一声:“哥。”   “还知道回来?”鹿晟开口质问道,“不在外面等你的大明星了?”   鹿文雨闻言红了脸。   鹿晟见状像是冷笑了一下:“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和我们说,我问你,要不是有人救了你,你是不是就等着那畜牲拿着刀对着你,就算被人伤了也还打算瞒着我们?”   鹿文雨小脸白了回来,她急忙摇了摇头。   鹿晟见她一副无辜小白兔的模样,再硬的心也软和下来了,他揉了揉自家妹妹的脑袋,低声道:“拍完这部片子就回家。”   鹿文雨慌忙抬头,当她看到鹿晟眼睛里不可忤逆的威严时,她哑了嗓音。   气氛瞬时冷了下来。   鹿晟也冷了嗓音:“你就那么记着他,他的那些传闻你也全当没看见过,是不是?”   鹿文雨闻言还想解释,比如说她和于危岑相处过了,他真的和家里人想的不一样,比如说,即使有些人在娱乐圈里待了很久,那也不能说明他城府深沉,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容易被那个大染缸影响……可是当她看到大哥威严的面容时,她又不禁红起了眼眶。   发觉自家妹妹像要被自己逼哭了一样,鹿晟最终还是败下了阵来:“算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鹿晟又朝鹿文雨问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二哥帮你处理好了吧。”   鹿文雨乖顺点头。   鹿晟对鹿文雨这样子最没办法了,天知道他老鹿家一大家子脾气暴躁的,就连他都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在平日里收敛着脾性,但鹿文雨和他们都不一样,脾气太软了,谁看都会觉得容易欺负,所以当时他才不同意鹿文雨进娱乐圈。   “处理好了就行。”   知道鹿文雨在佯装鸵鸟之后,鹿晟也不打算现在继续和鹿文雨说退圈的事了,他知道这些天网上的舆论有些激烈,于是他嘱咐了鹿文雨一句:“最近少上网,少和网上的人接触。”   鹿文雨却皱起了眉,她小声问道:“那……哥,我能在微博上发言感谢一下邢望吗?茗雅她也发了微博……”   鹿晟听到“邢望”两个字的时候有些讶异,自家妹妹救命恩人他还是知道的,但他知道的东西可不止于此,于是他对鹿文雨说了句:“可以,但是……”   他盯着鹿文雨的眼睛,严肃说道:“别和邢望深交。”   ——救命之恩他们鹿家自然不会忘,但是该有的立场还是要有,那孩子现今的背景并不明朗,其中牵扯太多,他不能让鹿文雨涉险。   “还有一件事。”鹿晟思忖了片刻,才对着鹿文雨说道,“你文心姐回国了,最近想着约你见一面。” 第53章 望安   粼海华苑,杜家。   闫馨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神情却还有些恍惚。   杜嘉临自昨天和别人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这让闫馨不由开始慌乱起来。   阳光晒得她感觉有些烦躁了,闫馨准备进屋子里去,却在抬眼间在院子外面看到了一个人。   男人看上去很年轻,只是有些瘦得过分了,这使得他原本还算周正的皮相变得难看起来。   眼生。   闫馨正想叫佣人将男人赶走,却发现那男人只直直盯着她看,隔着铁门,那眼神让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就在这时,男人也开始开口对她说话了:“闫姨,好久不见。”   沙哑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闫馨睁大了双眼,她在电光火石间,认出了男人的身份。   “你说,他进粼海华苑了?”   书房里,俞冀安他沉着脸色,朝电话那头的人问道。   楚勤应了声:“是。”   说起来还挺奇怪的,他们按照boss的指示,开始调查那家叫凌宇的小公司时,付霖一直没有出现过,但他们没有因此松懈。   毕竟邢家那位可是和他们boss说了,付霖现在的确还待在晔城,之前还签约了一家公司,甚至去《城春》试镜过,后来和公司解约了,现在却在一家娱乐会所工作起来,最近动向看起来很平常,可问题是——那家娱乐会所是杜氏旗下的产业。   付霖的父亲,也就是现在还待在牢里的付白楠,曾经可是杜氏旗下知名娱乐公司曙珊娱乐的股东之一,所以,付白楠和杜家的交情匪浅。   隐约知道点豪门秘辛的楚勤此刻心里有些感概了。   ——蛇鼠一窝啊!   杜氏现在还能在晔城立足还真是不容易,毕竟同时得罪了烁影娱乐、沧穹影业和望安国际的公司……楚勤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楚勤想起了不久前,他站在俞冀安旁边,无意间听到的自家boss和沧穹影业那位年轻董事长谈话的内容,不由觉得杜氏招仇恨的能力还是挺出色的。   平静了那么久的晔城,接下来可能会上演一场大戏。   俞冀安正打算继续和楚勤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进来。”   回应内容很简单,可俞冀安的语气很温柔。   然后门外的邢望推开了门,他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   俞冀安见状轻皱起了眉:“手还伤着呢……”   邢望感觉他在俞冀安这儿就是一个瓷娃娃,俞冀安格外在意他的伤,虽然他很享受俞冀安的关心,但是他觉得俞冀安这样会很累——毕竟时刻将心神放在一个人身上,总是很难关照到自己。   轻轻“哒”的一声,邢望将水果放在了俞冀安的办公桌上,他倚着俞冀安的办公桌,将他的左手老实放在了俞冀安面前,然后弯唇道:“哥,你担心过头了,医生说我左手的伤口只要不裂开,很快就能好了,而且……”   他又将他的右手放了上来,在俞冀安眼前晃了晃:“我还有一只右手能用啊。”   修长的手指在眼前晃了下,俞冀安心神也跟着晃了起来。   邢望以为俞冀安还要工作,便对俞冀安说:“哥,你要是还要工作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只是他刚说完,他的右手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俞冀安看着他,轻道了一声:“没事,你待在这里吧,不会打扰到我。”   邢望微怔。   俞冀安一直有“工作至上”的态度,是十足的工作狂人,对工作环境要求很高,所以尽管他想粘着俞冀安,他也会在俞冀安工作的时候,给俞冀安足够安静的空间。   但现在,他那一向重视工作的兄长竟然让他待在这里,还说他不会打扰到他。   邢望惊讶,却没拒绝,只是他忽然发现,办公桌前没有椅子,他想要坐下的话就得去沙发那儿拿,可是俞冀安还握着他的手,这让邢望不由开口:“哥,我去拿椅子……”   俞冀安没松手,双眉皱着,邢望有些疑惑起来。   结果下一刻,邢望腕间受了力,腰侧被人揽住,一时不慎,邢望被俞冀安带进了怀里。   邢望低头看了看他和俞冀安此刻的姿势——   俞冀安坐在椅子上,而他的右手手腕还被俞冀安握在手里,左手轻抵在俞冀安肩侧,俞冀安用力适度,没让他的左手受到撞击,但是……   由于俞冀安刚刚的动作,再加上他下意识地想要站稳脚步,所以他腿上施了力,结果最后他站是站住了,可他的腿因为俞冀安半搂着他的动作而微屈了起来,然后就这样抵在了俞冀安的两腿间。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几乎呼吸缠绵,现在这动作更是让人浮想联翩,邢望不由红了脸。   俞冀安却一本正经搂着邢望的腰,对邢望说:“就坐这儿。”   邢望微睁了双眼,像是忽然不明白他哥在说什么了一样。   坐这儿?   坐哪?   俞冀安看着他失神的样子,不由弯了唇角,直接将人按在了自己怀里,邢望失神之际,他抵在俞冀安两腿间的膝盖也滑了下去,等他反应过来时,便发现他的脑袋已经靠近了俞冀安的脖颈,而他现在的姿势——从单膝跪着,变成了坐在了俞冀安大腿上。   大……腿上?   邢望霎时红了耳朵,开始不安分起来,这动作……太令人……   然而此时,俞冀安却在他耳边补充了一句:“小希,让哥哥抱一会儿。”   邢望立马安静了下来,然后就这样让俞冀安抱了好一会。   其实邢望一开始没适应过来,但后来,当他听见俞冀安的心跳声时,他便开始坦然起来了。   ——哥哥要抱就抱,想抱多久都可以。   为了喜欢的人,稍微将底线降低一点点还是可以的。   于是后来,邢望坐在俞冀安怀里的姿势也变得自然起来了,他分外庆幸自己将奶糖拦在了门外,好在早就严令禁止过萨摩耶出入兄长平日独处的空间。   他的左手还伤着,只好轻搭在椅子扶手上,为了不妨碍兄长,他刻意将身体朝俞冀安怀里多缩进去了点,好让俞冀安抱着他的同时,还能让双手腾出更多空间。   邢望百无聊赖,便抬眼看着俞冀安,仰头的时候,邢望能看见俞冀安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视线下滑,入目的便是俞冀安的喉结。   邢望心里开始痒起来。   他哥的喉结……看起来有些性感。   邢望默不作声移开了视线,却突然间发现,俞冀安也没有单纯地抱他,因为邢望听到了纸张摩擦的声音,俞冀安还在工作。   他再次抬起头,将目光放在了俞冀安的办公桌上,然后他看到了一份企划书。   邢望没学过金融管理,但阅读理解能力很出色,所以企划书的大致内容他也能看懂,不过他一想到这是俞冀安公司的事情,要是机密文件被他看到了似乎也不太好,于是他又移开了目光。   谁知俞冀安察觉到了邢望的动作,他像是明白了邢望的顾虑,于是他直接对邢望说道:“你想看的话,可以看。”   俞冀安的语气很自然:“你有哥哥公司的股份,这种企划书你看看没有什么问题。”   邢望没来得及说话,俞冀安就靠在了他的颈窝上,热气喷涌在侧颈处,邢望心神微颤。   放在俞冀安胸前的右手悄然攥紧。   俞冀安却将揽在他腰上的手多施了一点力,然后贴着他的耳廓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爱管理公司,但是你该有的,还是得有。”   他抬手扣进了邢望的右手指间,温声问道:“小希,你知道这家公司为什么叫‘望安’吗?”   邢望怔愣地看着他和俞冀安十指相扣的手,这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了,所以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连话都忘记说出口了。   俞冀安知道邢望早就猜到了,所以他便开始朝邢望问第二个问题;“那你知道,为什么‘望’字会在‘安’字前面吗?”   俞冀安一字一句极为认真,他嗓音低沉,无形中撩着人:“望安,是希望你平安的意思。”   邢望指尖微颤。   俞冀安却像是心情很好,他就这样搂着邢望,感受着邢望身体的柔软,扣着邢望右手的手稍稍松了些。   然后俞冀安便感觉到了,邢望的掌心有些湿润,像是冒了汗。   俞冀安笑了:“你在自己十七岁时,送了一首自己写的曲子给我,十八岁时,送了这块腕表给我,十九岁时,你的第一场大型独奏会的邀请函也送给了我,二十岁时,你送了一张毕业证书给我,今年你又送了我一对袖扣。”   俞冀安细细盘点着,然后他才对邢望说:“小希,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都收下了,所以礼尚往来……”   邢望没回话,然后他便听俞冀安对他说:“如果你不喜欢管理公司,我也不会强求你。”   他再次陷进了俞冀安的温柔嗓音里:“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一样,我想让你拥有更为稳定的经济来源,而且,这些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第54章 堂哥   网上的舆论渐趋平息,《城春》剧组终于在庭华酒店发生意外后的第五天,宣布了复工。   这五天时间,算是剧组给演员们放了一个小长假,但是对于剧组的主创们来说,这五天里他们熬得有些艰辛。   剧组内部成员进行了大整顿,为了杜绝后患,剧组人员的个人信息也进行了详明的登记。   而且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大换血,剧组里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   柯茗雅刚刚踏进剧组拍摄地点,就感觉剧组的气氛有些低沉。   好在她及时看见了一个能让气氛变得稍微活跃一点的人。   “蒋淮音。”柯茗雅走到了蒋淮音身边,瞅了瞅蒋淮音明显变黑的肤色,她不由笑了:“几天不见,你怎么黑了那么多?”   “为了保家卫国。”蒋淮音说到这里也有些无奈了,“我爸听说我最近要拍魏观澜成为铁血将军后的剧情,就带着我去了一趟农村,干了几天农活,硬生生把皮肤晒黑了几个度……”   “你说明明可以靠化妆解决的事情,我爸他怎么可以搞得那么复杂?”蒋淮音看起来有些生无可恋的样子了,“还好魏观澜前期的文戏都拍得差不多了,不然就我这肤色,琳达姐可能又要骂死我了。”   蒋淮音说的“琳达姐”是剧组的化妆师,是个脾气很暴躁、长相却比较萝莉的大姐姐。   大姐姐长相好看嗓音好听,但是对待蒋淮音这一类对自己皮肤管理不严格,还在化妆时不安分的人很不友好,蒋淮音被揪着化妆时几乎每次都得挨训。   可是当他看到琳达姐开始给邢望化妆的时候,那轻声细语的态度,不由让蒋淮音想感慨一句——“双标!”   柯茗雅却被蒋淮音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给逗笑了,秉着“要将快乐建立在损友的痛苦上”的人生观念,她还敷衍似地安慰了蒋淮音一句:“琳达姐应该不会骂你的,再说你后面不是要化那么多战损妆吗?肤色白了才不好处理。”   蒋淮音没说话了。   柯茗雅便随意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当她看到剧组门口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壮硕男人时,便朝蒋淮音说出了自己刚刚踏进剧组时就升起的疑惑:“我们剧组是不是聘请了几个保镖啊,就门口那个。”   蒋淮音蹙着眉点了点头:“资方塞进来的。”   随即他还示意柯茗雅往武指那边看去:“武指心血来潮还和他们其中一个人过了一招,听说身手很厉害。”   “哪个资方塞的?那么慎重?”柯茗雅惊讶地问:“是望安国际吗?”   蒋淮音偏头看了柯茗雅一眼,神色稍有些复杂:“你猜对了三分之一。”   柯茗雅茫然。   然后蒋淮音又给她补充了一句:“望安国际、烁影娱乐和苍穹影业都塞了人进来,我还听说,今天这几个资方大佬都会派人来剧组探班。”   剧组白天拍的主要是朝堂上的戏,所以除了柯茗雅和鹿文雨以外,其他几个男演员都有对手戏。   蒋淮音今天来得很早,他最先化好了妆容,他到了不久后,于危岑也到了,紧接着于危岑也进了化妆室,而邢望最后姗姗来迟。   看见了邢望手上刚刚换好的干净绷带,剧组也没人觉得邢望态度不好。   毕竟只是比其他人来得迟了一点,也没迟到,而且邢望以往都是最早到剧组的。   化妆室里,琳达看着邢望的左手有些发愁。   这场在朝堂上的戏,秦渡要手执玉笏建言献策,这是他扮猪吃虎那么久之后,难得主动展露锋芒的一幕戏,可现在邢望这手上的伤太不好遮掩了。   期间崔璜赶过了瞧了瞧,一句话解决了琳达的难题:“就让他缠着绷带吧,我和刘导商议过了,在剧里,秦渡上朝前一晚不是有一场被夜刺后受伤的戏吗?到时候让武指给邢望改个动作,加一个左手受伤的镜头就好了,更何况……”   崔璜看了看邢望,想起了剧情,便补充道:“这个镜头刚好可以激化秦渡和太子之间的人物矛盾,能让后面的剧情承接起来更加合理。”   于是琳达便在崔璜的指示下给邢望化好了妆容。   白天要拍的这场戏场面挺大,在这条时间线上,剧情已经进行到袁旭慈对秦渡身份有所怀疑、秦渡开始处处谋划甚至佯装和萧曳练进入了热恋期的环节,而整个大圻的局势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魏老将军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大圻少了一个镇守边疆的老将,而魏府也只剩下了一个魏观澜。   大圻崇尚宗法,所以尽管魏观澜从文,魏府的继承人也只会是他这个嫡子,但是一向以“善武”闻名的魏家,一个文弱书生该如何担当大局?   边疆缺人,魏观澜便硬着头皮远赴沙场,身为魏府嫡次子,在兄长、父亲相继为国捐躯后,他便要继承魏家风骨,保家卫国。   魏观澜就此抛弃了京城的安宁生活,也放下了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孟府小姑娘。   蒋淮音一开始想要饰演魏观澜这个角色,就是因为魏观澜身上拥有的家国情怀很吸引他,而且这个角色前后期变化很大,他很想挑战这样的角色,至于经纪人的考虑与他不同——经纪人预感这个角色会火。   只是当蒋淮音拍戏时看到其他角色的设定时,他便发现这些角色都有很吸睛的设定,可是让蒋淮音觉得奇怪的是,电影男主角秦渡的人设。   剧情走到这里,秦渡城府极深的形象也开始表现出来,他阴暗、狠戾,随便利用他人,对百姓生死近乎漠不关心,这样一个角色,甚至比坐在高位上随便决定他人生死的皇帝还要让人反感。   虽然后期秦渡也有变化,但蒋淮音实在很好奇,邢望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诠释这个时期的秦渡。   朝堂上的这场戏过得很顺利,连饰演皇帝的老戏骨都觉得舒畅,还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拍过这么顺的戏了,蒋淮音也有些讶异,他知道邢望演技好,但当他开始和剧中振振有词的秦渡交锋时,他才知道秦渡这个角色的魅力——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在那般阴鸷的灵魂表面披上一层恳切到令人动容的皮囊?   魏观澜和秦渡交锋的时候,明明知晓了剧情的他甚至还被邢望骗了过去,仿佛秦渡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秦渡义正言辞的形象,让他完全联想不到那个城府极深的先皇嫡长孙,甚至觉得……是不是剧情还有反转,秦渡根本就不是什么阴险小人,而是他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能臣呢?   当蒋淮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在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他微怔了片刻,然后勾唇笑了,他看着不远处的邢望,心中无端生出了感慨——这人成长得太快了。   蒋淮音忽然想起了他幼时对邢望说出的那句嘲讽:“你又不是你爸,凭什么来评价我的演技?你没资格说我。”   世事难料,蒋淮音恍觉,在邢长空夫妇去世后,邢望还是如同他父亲说的那样——   “那孩子一定会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优秀的人。”   午餐时间,邢望终于能够休息一会儿了。   俞冀安今天没来探班,毕竟他前几天空出了那么久的工作时间来陪邢望,现在当然得回公司好好处理一下堆积了许久的公司事务。   但是大总裁也是正常人,午餐时间还是可以休息一下的,所以邢望准备吃午餐的时候和俞冀安通视频电话,谁知道他连手机都还没拿出来,休息室外边就有人来找他了。   苗蕊替邢望拿来了午餐,她刚想走进休息室里,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小小的休息室里,挤了许多人。   黑发少年服饰未换,大圻朝服还穿在他身上,却没有显露出秦渡身上的半分亲和,倒是那身矜贵清雅之气翻了个倍,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明明是坐在了现代风格的沙发上,看起来却像是坐在了凌云之处。   苗蕊本来还觉得,今天邢望心情应该挺不错的,毕竟少年眉间的清冷都比平常少了许多,但苗蕊现在一看,却发现邢望又变成了她印象之中高岭之花的模样。   苗蕊没看清休息室里除了邢望以外的人的面容,因为那两三个人是背对着他的,其中有两个人是坐着的,身份看起来比站着的人高。   苗蕊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然后她想到了自己手里还拿着邢望的午餐,便抬手敲了敲房门。   邢望抬眼看向她,道了一声:“进。”   苗蕊闻言连忙进了休息室。然后她便感受到了落在她身上的一道打量似的目光。   苗蕊没理睬那道目光,只是将邢望的午餐盒放下,然后对邢望说道:“小邢哥,慧姨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今天做的是你比较喜欢的几道素菜,因为你的伤口还没好,所以味道比较偏清淡一点。”   邢望听苗蕊说完正打算回话,坐在他左侧的男人却忽然笑着朝他问道:“慧姨?是以前那个给我炸小鱼酥的慧姨吗?”   邢望垂睫,闻言轻“嗯”了一声。   苗蕊进来后才发现里面的气氛并不凝重,她看了看刚刚用着熟稔语气问邢望问题的男人,不看还好,一看她就惊了。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长相很俊,眉目间带着一抹恣意洒脱,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但他身上上位者的气势还在,这也让人意识到,男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而这便是令苗蕊感觉惊讶的原因了。   那人听见邢望回答了自己之后,心情像是更好了,他对着身侧的助理说:“你先出去吧,我和小少爷有事要说。”   而另一边,烁影娱乐来的那一队人马也动身准备离开了。   在那几个人走了之后,苗蕊也从善如流地退出了休息室。   于是休息室里,只剩下了邢望和邢允琛两个人。   “手上的伤怎么样了?”邢允琛问道。   “已经好多了。”邢望老实回答,可他还记得邢允琛刚刚和助理说话时提到的那个称呼,不由皱起了眉:“允琛哥,以后别对着你的下属说我是邢家的小少爷了。”   邢望端坐着,是一贯的清冷严肃:“从我父亲离开邢家开始,我们这一家就已经和邢家没有关系了。”   邢允琛没因为这句话而改变神色,他只是笑着对邢望反问道:“可是现在的邢家就只有你堂哥我一个人了,难道你还想和我断绝关系吗?”   邢望眼睫轻颤了一下。 第55章 夜刺   邢允琛见状,再次开口便轻缓了嗓音:“我知道小叔不想让你回邢家,换以前我也不会和你提这件事,毕竟俞冀安能力出众对你又好,你跟着他当然比回到邢家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好多了,但是小希……”   听到这个昵称,邢望心底有点动容,他看向邢允琛,便见自己一向散漫的堂哥,此刻的神情竟然格外的认真。   “邢家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垃圾都清干净了,小叔他们走了之后,我也没有亲人了,现在的邢家是我一个人的邢家,所以堂哥希望,现在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回邢家的事情。”   邢允琛见邢望脸色稍有变化,便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以前小叔也说过,邢崇给不了我家的话,就让我把他和婶婶当成家人,换言之,其实你和我早就是一个家的了。”   邢望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邢允琛的为人,所以他也明白,邢允琛现在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但他没有办法对邢家曾经的所作所为释怀,于是良久,他才和邢允琛说道:“堂哥,你让我想想吧。”   等烁影娱乐和沧穹影业这两家公司派来剧组的人走了之后,邢望便想起了要和俞冀安通电话的事情。   望安国际当然也来了人——还是带着邢望午餐来的,但是当时邢望还在拍戏,等他休息时,望安国际来的人也被上司通知可以回去了。   那位代表望安国际来《城春》剧组探班的员工走的时候,还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boss是不是把他当外卖员用了?   资方大佬们过来视察工作,往返时却都很低调。   但是邢望能感觉到,邢允琛走后,苗蕊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很震惊的样子,甚至可能因为太过震惊,还朝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邢哥,那……沧穹影业董事长……”   邢望见她有些结巴了,他知道苗蕊的为人,所以便如实和苗蕊说道:“邢董是我的堂哥。”   他看向苗蕊,又补充了一句:“拍摄电影期间,这些身份都不会公开。”   苗蕊知道邢望的意思——邢长空的儿子、冯明烁的侄子以及邢允琛的堂弟,这几重身份还不能曝光给大众,不然公关肯定熬不住的。   苗蕊想起了她之前在邢望微博下面看到的一条评论:“秦秦真的好像一个特别有才华的小王子一样,长相也好绝美!”   她现在在心里默默反驳了那位姐妹一句——什么叫“像”?我们家小邢哥他本来就是!   沧穹影业站在华国国内娱乐产业金字塔的塔尖,烁影娱乐和现在的品笙娱乐、潢永传媒并称为国内娱乐公司三巨头,更遑论最近风头正盛的望安国际……   脑袋清醒过来后的苗蕊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才缓解了下她激动的心情,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感慨,小邢哥这背景……还真是逆天了。   苗蕊在感慨的时候,邢望已经开始继续拍摄了——他最后还是没有和俞冀安打电话,赶着完成剧组的任务,他就只好把这件事推到傍晚了,可谁知傍晚时分,柯茗雅和蒋淮音这俩人又黏上他了。   “秦秦,你下一场独奏会什么时候开啊。”   柯茗雅像是十分期待一样:“我想去听!”   “带我一个。”蒋淮音倚着墙懒懒道,后话听起来还带着任性的语气,“小时候就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因为出了一趟国就给忘了。”   “没忘。”邢望无奈,他放下了手机,又对柯茗雅回道:“要等拍完电影了,公司这边才会开始计划独奏会的事情。”   柯茗雅闻言像是有些失望,她在熟人面前向来是比较直白易懂的,失望归失望,她也没有多纠结于这件事,邢望语毕没多久,她就又找了话题想要和邢望说:“今晚的夜戏有武打镜头,秦秦你的手可以吗?”   邢望点了点头:“医生说只要不用力过度就可以。”   晚上九点,《城春》剧组所在影视城,刘英维的镜头对在了动作利索、正翻墙而入的黑衣人身上。   今晚剧组要拍到的内容是女主慕识莲夜刺秦渡的戏份,这是二人私底下的初次交锋。   其实说起来,这场戏早就应该拍了,不过因为这场戏里面有很多武打镜头,而慕识莲还是以男装身份进入秦府的,所以两位主角都得准备一段时间。   剧组之前已经拍过慕识莲的大部分戏份了,在那些镜头里,慕识莲在秋吟楼的所用身份“浮烟”的相关背景,也已经拍摄了出来。   这里也承接了秦渡之所以此时回到京城的剧情——   当年秦渡还是身份尊贵的圣上嫡长孙,保不准就是继他父王之后的正统继承人,那时的秦渡——应该说是袁旭安,他还拥有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近乎无忧无虑的未来。   袁旭安虽然被其父王以体弱为由养在了王府里,导致他的交际圈比较狭窄,但是袁旭安还是乐此不疲,因为他不仅可以在王府里自由活动,他还拥有着几个和他关系十分要好的朋友。   除了青梅兼未婚妻子慕识莲以外,袁旭安的交友圈里还有一个在电影剧情中占比重很小,却对推动剧情起到了关键作用的人,那就是在大圻赫赫有名的魏府嫡长子、魏观澜已经以身殉国的亲哥哥——魏观霆。   魏观霆年长魏观澜六岁,也年长袁旭安六岁,但相对于与自己同龄的魏观澜而言,袁旭安与以“一介莽夫”自称的魏观霆要更加熟悉亲近。   魏观霆在袁旭安面前没有什么架子,也不会在他面前束手束脚,反而将他当成亲弟弟宠爱,若不是因为幼年的魏观澜爱宅在家里念书,恐怕袁旭安早就被魏观霆带到魏家和魏观澜相互认识了。   幼年时期的袁旭安被魏观霆当成弟弟照顾,少年时期的袁旭安却与魏观霆互为知己——是的,在袁旭安父王母妃无辜惨死、袁旭安逃出京城之后,魏观霆还和袁旭安保持着联系。   那时的袁旭安已经在一个偏僻村落安定下来了,当他仅剩不多的下属询问他是否要联系他人的时候,袁旭安说出了魏观霆的名字。   其实袁旭安也不是很确定,眼下这种情况,魏观霆究竟可不可信,但是作为被魏观霆宠了很多年的弟弟,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兄长”一次。   后来的事实证明,袁旭安赌对了。   那一年袁旭安十二岁,父母双亡,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不得不背井离乡。   那一年魏观霆十八岁,征战沙场,早已成为了大圻赫赫有名的少年将领,但披盔戴甲的他在见到袁旭安的那一刹那,瞬间热泪盈眶。   魏观霆选择帮袁旭安隐藏身份——即使朝中动荡,魏府也早以无暇自顾。   后来的时间里,袁旭安迅速成长,他读兵书学谋略,暗中笼络父王亲信,悄悄将大圻画成了一个棋局,并毫无声息地、撒下了自己的大网。   新帝登基初期,锐意改革,只是之后,却是荒淫无道。   魏观霆心系百姓与家国,他天性忠诚而自由,当年魏老将军教他忠君,他便忠于先帝,只是后来新帝弑父杀兄谋权篡位,那么即使新帝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即使连他的父亲都无奈低头,他也不会认可新帝的君主之位。   他认可袁旭安的才华,他想要帮袁旭安将新帝的罪状昭告天下,他也在尝试着让袁旭安不要因为新帝的所作所为,而牵连大圻百姓,而一向固执的袁旭安也做到了。   只是在魏观霆及冠那一年,在他和袁旭安商议好了他在京城为袁旭安做左臂右膀,而袁旭安则待在外面筹谋大局的计划之时,边疆大乱——他必须远赴沙场。   十四岁的袁旭安等着他的兄长全胜而归,等着他的将军和他一起筹谋天下,但他等到的是魏观霆战死沙场的消息,而当年的袁旭安势力渐大,他竟然查到了魏观霆“战死沙场”的原因。   国舅一家忌惮魏府地位,想要削减魏府力量,成为朝廷里权利最大的家族。   可能与国舅一家抗衡的家族不只有魏家,但谁能料到,国舅一家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将魏观霆军中机密泄露给了敌国,致使魏观霆困于敌军埋伏而无法脱身呢?   袁旭安一开始也没料到。   后来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这样一个由卑劣的权臣组成的一个荒诞的朝廷、一个由昏庸无能的皇帝领导的腐朽的王朝,以魏观霆建议的那样温和的手段去夺权,他根本没有办法成功。   何况继父母之后,魏观霆又因朝中夺权而丧命,十四岁的袁旭安根本无法理智思考,更遑论是以平常心去对待大圻呢?   故而袁旭安打破了他和魏观霆原来的计划,没选择待在京城之外筹谋全局,因为京城里没人能帮他了,所以他打算主动出击,直接将大圻搅个天翻地覆。   于是后来,已经十六岁的袁旭安见时机恰当,便利用了因为上山采药而无故身亡的秦渡的身份,重返京城。   大圻京城人声鼎沸,少年脚下却踩着无人能听到的冤魂哀鸣。 第56章 齐峰   袁旭安成了秦渡,而他蕙质兰心的青梅,也成了满腹城府的浮烟。   浮烟最后在秋吟楼结识了大批权贵,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媚眼如丝的姑娘,是当年大圻百姓口中称赞的礼部尚书独孙女慕识莲。   浮烟的确身在青楼,也切切实实是个舞妓,但和其他烟花女子有所不同的是,她在黑暗且恶劣的环境里练就了一身本领,成为了能力出色的刺客和杀手。   而在某一天,她接到了一个刺杀任务。   那时秦家公子秦渡与萧家小姐萧曳练订婚的消息,已经传得轰轰烈烈了,浮烟开始怀疑秦渡身份时,便将这些话记在了耳朵里,但是她没有想到,萧曳练的爱慕者会以这件事为由而聘请她去刺杀秦渡。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的是,萧曳练的爱慕者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是因为太子在其中有意唆使。   因为袁旭慈意识到了秦渡是个不可控的存在——即使对方在展露锋芒后已经归顺于他,但他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然后,在命运作弄下,乔装成男性刺客的浮烟与正在和下属密谈的秦渡再遇了。   秦渡武功不低,他受教于魏观霆,各方面都受到了最好的指导,而浮烟常年出任务,一招一式都带着江湖人的狠辣与果决。   相较于浮烟由自身经验堆砌起来的武功来说,秦渡的身法更为出众。   但是他心存疑惑,没打算对浮烟下死手,他打算活捉这位也许听到了他和属下密谈内容的刺客。   浮烟知道自己处于劣势,又或许是因为察觉出了秦渡承袭于魏家一脉的武功,心中瞬间涌出万千思绪,一时不慎被秦渡伤及了右臂。   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任务之时,浮烟选择了撤退,但是秦渡怎么可能会放她走。   于是院落里又是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响起。   后来浮烟虚晃一招又利用了自身体格优势,才终于跃出了秦府,隐匿回了黑暗里。   秦渡却盯着他刚刚被浮烟划伤的左手手背,若有所思。   这场戏刚一拍完,苗蕊就急匆匆地赶过来瞧邢望的手了。   邢望的手上还缠了绷带,这显然不符合剧情的设定,而刘英维的意思是,他打算后期再用特效把邢望缠绷带的地方改成剑伤,毕竟邢望已经撑着手伤来拍戏了,而他总不能丧心病狂地让邢望把伤口揭开来化妆吧?   况且刘英维本来就心疼邢望,而且邢望的伤还是间接由剧组监管不当造成的,上一次剧组陷在舆论漩涡里,邢望还拉了他们一把,这便导致现在的刘英维对邢望的包容度又上了一个档次。   刘英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点半了。   这场戏拍了三遍才拍好,中间停顿过好几次,武指还下台纠正了柯茗雅的几个动作,所以一番折腾下来,现在的时间也有些晚了。   于是刘英维便将“收工”两个字说出了口。   劳累了一整天的剧组工作人员们开始欢呼起来。   至于邢望那边,苗蕊将他的手看了个遍,发觉没有渗血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苗蕊又问他:“小邢哥,手没事吧?”   邢望摇了摇头,然后淡声道:“回酒店吧。”   临走的时候,邢望蓦然听见了刘英维带上了几分怒气的质问:“什么?明天还不能来?”   现在在剧组,刘英维很少像年轻时一样有气急败坏的样子了,天生脾气暴躁的人难免会有情绪激动的时候,但是刘英维控制得很好,只是他“脾气不好”的传闻在娱乐圈传了几十年了,他现在的威严感又重,所以便导致旁人现在一看到他就犯怵。   只是邢望了解的情况是,剧组里的人对刘英维都毕恭毕敬,大多数人都是打心底里尊重刘英维的,也没有什么人和刘英维起过摩擦,刘英维也没有无端发怒过,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原本心情好好的刘英维突然发火的样子——   “你告诉你家艺人,明天再不来以后就不用来了!我刘英维的电影不缺他这个人!”   邢望闻言顿住了脚步,身旁和他同行的蒋淮音猜到了他的疑惑,于是开口说道:“别看了,我都好久没听老头子发这样的火了,再看小心他待会儿迁怒你。”   邢望垂眸,没回蒋淮音,却继续和蒋淮音往外走去。   这下蒋淮音又憋不住了:“你都不好奇老头子刚刚骂的人是谁吗?”   邢望看向一脸兴奋神情像是很想要为他“解惑”的蒋淮音,无奈道:“你说。”   “那哥们就和你好好聊聊。”   蒋淮音朝邢望走近了些,像是他要说的话很私密一样。   “我想想,我得和你从哪里说起……”   蒋淮音思考了一会,便对邢望说:“你知道于危岑是国内顶流对吧?”   邢望没想到蒋淮音一下子将话题扯到了于危岑身上,但他还是耐心地点了点头。   蒋淮音便继续说了起来:“于危岑呢,他签约的公司叫品笙娱乐,是国内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一家专门打造偶像艺人的娱乐公司,它发展得很快,创立后没几年就成了国内娱乐公司三巨头之一,其中于危岑和他的队友功不可没。”   蒋淮音考虑到邢望平日里不怎么关注娱乐新闻,又长期待在国外,所以对国内娱乐圈的情况不怎么了解,于是他打算给邢望科普一下:“要不我还是先和你说说国内娱乐圈的现状吧——”   “在现在这个圈子里,有几家公司你需要了解一下。”蒋淮音为邢望一一道来:“沧穹影业、潢永传媒、烁影娱乐以及品笙娱乐。”   “在这里面,沧穹影业是独占鳌头的存在,它的创办时间最久远,影响最广泛,业务最多元化,一度站在了国内娱乐产业金字塔的塔尖位置;潢永传媒是除沧穹影业以外最老牌的娱乐公司,影视歌近乎齐头并进,当然,最突出的还是电影方面,潢永培养了很多电影人才,其中导演编剧演员都有,导演编剧我就不多加介绍了,但是演员,我想和你说一个人。”   蒋淮音笑了起来,他用着崇拜的口吻对邢望说出了那几个字:“那就是你的父亲,邢影帝——邢长空。”   邢望闻言微愣了一会,倒不是因为蒋淮音话里的内容,毕竟他听父母说过这件事,也知道自己父亲出道时最先签约的是潢永传媒,他有些失神的原因是……这还是他回来后蒋淮音第一次对他提起了他的父亲。   不过蒋淮音还在兴头上,所以便没有停下他的“科普”:“不过邢影帝最后和潢永解约了,后来娶了烁影娱乐的千金小姐兼金牌编剧,又入股了烁影娱乐,前几年,烁影娱乐又在你舅舅的改革下开始在影视圈大展头角……”   “最后就是品笙娱乐了,它主打男团和偶像歌星,听说老板曾是以前国内某一支顶流男团的经纪人,本事不小,所以品笙发展得很快。”   蒋淮音介绍完这几家公司后,又开始帮邢望了解《城春》剧组里演员的签约情况:“于危岑签约了品笙娱乐,我和柯茗雅签约了潢永传媒,听说鹿文雨有自己的工作室,至于你,又是烁影娱乐的,所以一开始我还挺感慨的,《城春》竟然一下子把圈内四大公司给聚齐了。”   发觉自己说了那么多还没有进入正题时,蒋淮音便回过神对邢望补充道:“老头子刚刚骂的那个人就是品笙的。”   “那人叫齐峰,选秀出道,从出道开始就和于危岑不合,那个时候的于危岑也才刚红起来,两人的名气差不多,所以网友们便认为两人是对头。”   “可是后来于危岑如日中天,齐峰却陷入了低谷期,一年前他们组合解散,他就单飞了,之后他参演了几部电视剧,我们才知道他将重心从舞台转移到了影视上了,不过他演的那几部戏都没有让他大红大紫,而且……”   蒋淮音说到这里拧起了眉:“圈内人都说他演技不错,但我觉得他的演技有些不堪入目。”   蒋淮音损起人来毫不留情:“怎么说呢,他那演技真的不敢恭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进了我们剧组,还拿到了一个角色。”   “我一开始还以为现在的他还在将当红当成死对头,为了于危岑才来了咱剧组,只是后来他一再得罪老头子,开机那么久了连剧组都没来一次……我就猜到了,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想好好参演电影的意思。”   像是记起了什么,蒋淮音转而将对齐峰的嘲讽变为了对邢望的调侃:“不过你也有些惨,因为那个角色,几乎都是和你有对手戏。”   和他有对手戏?   邢望在脑海里搜刮了一下,发现和他有对手戏的人大部分他都见过了,除了……袁旭安的知己——魏观霆的饰演者。   他一直很好奇,那个对袁旭安产生了那么大影响的角色的饰演者会是谁,他很喜欢魏观霆这个角色,因为经由这个角色和袁旭安之间的故事,让他想起了俞冀安和他的过往。   只是现在,邢望陡然知道了魏观霆饰演者的身份,他的心情却不怎么愉悦了,许是因为听到了蒋淮音对齐峰演技做出的形容,也从蒋淮音那里知道了齐峰对电影敷衍了事的态度,他还不由皱起了眉。 第57章 哥哥   邢望赶回酒店后匆匆洗了个澡,将原本让他感觉有些失望的坏情绪撇去之后,他才拿出手机给俞冀安发了条信息——   “哥,睡了吗?”   邢望发完信息后将手机放在了床上,然后转回浴室打开吹风机开始吹头发。   他的头发较之前长长了许多,但毕竟是短发,所以很快就吹干了。   其实邢望不怎么喜欢拿吹风机吹头发,他觉得那声音吵得人心慌,但是俞冀安见过他湿着头发睡觉之后,就开始强烈要求他吹头发了。   邢望自小就肯听俞冀安的话,所以他便忍着耳边一阵噪音响过,发觉柔软的发丝已经恢复干燥了,才微蹙着眉走回了床边。   他还记着他给俞冀安发了一条消息,但等他打开手机之后,看见的却是一则未接电话,是俞冀安的。   邢望有些懊恼起来,吹风机的声音太大声了,所以他刚刚才没有听到来电铃声。   他将电话回拨了过去,然后捋了捋头发,掀开被子躺回了床上。   不久,邢望便听到了俞冀安接通了电话的声音,男人对他一向温柔的嗓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刚刚在洗漱?”   俞冀安柔声问他。   邢望轻“嗯”了一声,然后他回问了俞冀安一句:“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在这期间,邢望还隐隐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纸张摩擦发出的声响,这令他不由又多问了一句:“还在工作?”   俞冀安没瞒着他,应了一声:“是。”   邢望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柔软的被褥包裹着他,黑发凌乱在了枕头上,他却毫无睡意。   “公司工作好辛苦啊。”邢望轻声感慨了一句。   邢望知道俞冀安平日里工作时间很长,换以前,他可能会认可他哥工作至上的态度,毕竟俞冀安和邢望说过,繁忙的工作时间会让他感觉生活充实。   然而现在,邢望却好像有了一种想要命令他哥去好好休息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更是在俞冀安和他说出“你明天还要拍戏,今天就早点睡吧”这句话的时候,变成了一句带着一点任性意味的要求:“哥,要不然明天再看吧……”   俞冀安闻言稍稍有些错愕,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又听邢望带上了些倦意的微软嗓音响在他耳旁:“你今天能不能早点休息?”   俞冀安像是蓦然回到了邢望向他请教小提琴的少年时期,男孩软着嗓音恳求他的样子历历在目,回想起了那段往事,俞冀安勾了勾嘴角,他将策划案放了下来。   其实俞冀安没看完的内容已经没有多少了,差不多也就还三页字的样子,但他还是边走出书房,边和邢望道了一句:“好。”   邢望是在耳边一句若有若无的“晚安”响起时,才彻底坠入了梦境。   他听到俞冀安说出那个“好”字之后,还诧异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那些诧异便化作了隐隐泛起的期待,让他待在被窝里开始等待俞冀安完成洗漱。   期间倦意忽然袭来,邢望防不胜防,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今天发生的一些事,当邢允琛和蒋淮音的话开始萦绕在他耳边时,他才恍恍惚惚记起,他还没有和俞冀安提邢允琛想让他回邢家的事。   睡意最终模糊了神智,邢望握在手里的手机悄然滑落,与此同时,另一端的俞冀安也完成了洗漱,准备躺到床上去。   只是手机里传来了少年轻轻的呼吸声,俞冀安嘴角的笑意不变,他对着此刻也许已经熟睡了的人轻道了一声:“晚安。”   次日,邢望早早来到了剧组。   许是因为昨日的好眠,邢望感觉,他今日的精神格外的好,不过他也没有松懈,趁着有时间便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然后开始待在那里温习台词。   时间过得很快,剧组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邢望却是被蒋淮音喊回神来的。   喧哗之中,蒋淮音对邢望说:“今天我们可能可以看一出好戏。”   瞧着蒋淮音不是很正经的模样,邢望微蹙了眉:“什么好戏?”   蒋淮音神秘兮兮地和他说:“齐峰今天来了,好像还带了他的对象。”   像是为了体现这场戏的规模之大,蒋淮音还特意补充强调了两个字——“男、的。”   听到“齐峰”这个名字以及“对象”这两个字后,邢望还没有体会到蒋淮音的心情,只是等他听到蒋淮音补充的“男的”时,邢望向来镇定的神情罕见地变化了下。   很快,他又记起了齐峰这人在剧组的身份——魏观霆的饰演者,于是他整理了下心态,沉静着面容朝蒋淮音多问了一句:“他不是偶像艺人吗?公司允许他谈恋爱?”   ——而且还是同性恋人。   “这你就不懂了。”蒋淮音笑道,“我也是才知道,齐峰家里竟然还挺有钱的,听说出道那几年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打败于危岑,所以他才没有利用家里的关系,但现在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主动曝光了自己的家庭条件,还以‘已从偶像转型成演员’为理由,想要让粉丝接受他已经脱单的事情。”   邢望垂眸开始思忖起来,一旁的蒋淮音又吐槽了一句:“不过他还真敢说,什么‘已从偶像转型成演员’,也不知道他撑不撑得起‘演员’那两个字,而且脱单还搞得这么大阵仗……”   剧组喧闹之中安静了须臾,不知怎么就走神了的邢望被蒋淮音的肩碰了下,他下意识看向蒋淮音,然后便听蒋淮音和他说:“齐峰来了,老头子他脸色果然又黑了哈哈哈,秦秦你快看,齐峰他旁边那个好像就是他对象!”   邢望闻言轻掀了眼皮,然后他便看见了人群中正如胶似漆、对视微笑着的一对情侣。   身高稍长那位是现下流行的打扮,看起来很清爽,有一种英朗的少年气,而另一位则显得很是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也很有气度,看起来像是个温润有方的世家少爷。   “看起来倒还挺般配的……”蒋淮音小声点评了一句。   邢望没看多久就别开了视线,因为拿着他手机的苗蕊忽然朝他走了过来。   邢望接过手机一看,便发现了是俞冀安的电话。   “喂,哥。”   邢望转过身企图远离人群中的喁喁私语。   走到角落里的邢望听着电话那边俞冀安对他的嘱咐,不由弯起了眉眼。   他听得认真,背对着人群,所以一时间,他竟然没有发现有人朝他走了过来。   邢望听到俞冀安问他:“那我今天来探班看你?”   “好啊。”邢望没拒绝。   挂了电话之后,邢望才察觉有人站到了自己身旁——不是蒋淮音。   邢望接电话的时候也避开了蒋淮音,所以他现在才会有些惊愕,为什么一开始站在人群中间的那位看起来十分矜贵的、齐峰的男朋友,会忽然赶到他的身边来?   杜嘉临看着眼前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眉眼忽然自然弯起,然后他便用着温和的声音朝邢望问道:“请问……你是邢望吗?”   邢望见周围的剧组成员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而齐峰和刘英维却不知道赶去了哪里,他猜测齐峰可能是被刘英维找去谈话了,所以不好照顾自己的对象,但是齐峰的对象忽然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心底疑惑,邢望还是礼貌地回答了眼前的青年一声:“是。”   杜嘉临闻言,看起来心情忽然大好,他身后的助理给他递过来了纸笔。   他拿着纸和笔对邢望说道:“我是你的粉丝,秦秦可以给我签一个名吗?”   邢望有些惊讶,当他听到“粉丝”以及“秦秦”这两个词的时候,他不由想到了网上粉丝们对他的喜欢与维护,他看着笑容温良的杜嘉临,虽然奇怪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自己粉丝,有些惊异,最后还是稍稍柔和了些脸色,说了声:“可以。”   然后邢望接过了杜嘉临的纸笔,在那张纸上签下了他的名字。   杜嘉临从邢望手中拿回纸笔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不远处的齐峰走进了他的视线,于是他便对邢望说:“谢谢秦秦的签名,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先告辞了。”   邢望看着杜嘉临转身离开,只是蓦然间,那位公子又转过了身,问了他一句:“刚刚秦秦是在和哥哥打电话吗?”   杜嘉临没有说是谁的哥哥,这句话放在现下语境里,也不会让人感觉到有什么差错,邢望一时没有想那么多,考虑到这人是他的粉丝,所以他便回了一句:“是。”   “我也有一个哥哥。”杜嘉临对着邢望笑了起来,面色温和,声音里却忽然多了几分邢望暂时还听不出来的晦暗不明,“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邢望听完杜嘉临那一句类似感慨的话之后,一向清冷的眉间又缓缓凝上了寒霜。   他总觉得齐峰的男朋友想要表达的内容很不简单,但这位公子自要到了他的签名之后,便笑着地朝齐峰走去了,所以他来不及发散思维思忖更多。   只是……   邢望蹙眉看着不远处的、那对看起来般配极了的情侣,他的心里渐渐升腾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像一种提防和抵制。   可是后来,邢望看着齐峰温柔垂眸的模样,以及杜嘉临仰头微笑的神情,他又觉得是自己太过于草木皆兵了。 第58章 惊喜   邢望最后还是将探究的视线悄然收回,所以他也没有及时看到,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杜嘉临在听完齐峰的话后,陡然一变的神情。   蒋淮音再次找到邢望的时候,已经抑制不住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了。   他冒着有可能会被邢望过肩摔的危险,而从邢望身后伸出了右臂搭在了邢望的肩上。   是兄弟之间很寻常的搭肩姿势,但是邢望对于别人忽然的触碰总是抱有着十分警觉的态度,所以若非是蒋淮音的声音及时传来,他可能真的会将蒋淮音掀翻在地。   “跟你说件事儿。”   蒋淮音的确有要事想和邢望说,而此时,一向恣意散漫的人竟然开始回避起周围的人,他将邢望拉到了休息室,然后兴致颇高般对邢望说道:“你肯定想不到齐峰他今天来剧组是来干嘛的!”   邢望看着幼年玩伴这般雀跃的样子,只无奈般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毕竟他深知蒋淮音的性子,所以他也没有因为蒋淮音贸然的动作而感觉生气,但是包容归包容,他此刻还是没能理解,蒋淮音为什么总能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而感觉到愉悦?   可等到蒋淮音对他说出齐峰来剧组的原因之后,邢望便理解了。   邢望的确没有想到齐峰来剧组的原因。   ——他不认识齐峰,连照片都只匆匆瞥过一眼,而真人的长相他也没能完全记住。   邢望对齐峰的认识绝大部分来源于网络和旁人的言论,但是邢望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你要认识一个人,不能仅仅凭借他人片面的说法去了解那个人。   所以尽管蒋淮音和邢望说了许多关于齐峰的事,邢望也没有因为要和齐峰共事,而感觉到十分抗拒。   毕竟邢望本人又没有接触过齐峰,所以对于蒋淮音的评价,他只是听在了耳朵里,然后因为齐峰饰演的魏观霆是他很喜欢的一个角色,所以令他感觉有些担心罢了。   除此之外,邢望对于齐峰的观感倒如同对待一个普通同事一般,故而齐峰也没能给他心里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所以邢望自然没有想到,齐峰是为了什么而来到剧组。   “老头子现在都快气死了。”蒋淮音幸灾乐祸后,还是不改错愕,“我们都以为齐峰今天来剧组是来演戏的,可没想到,这大少爷竟然是来解约的!”   邢望闻言蓦然一愣。   可事实上,除了邢望以外,即使是和齐峰十分熟稔的人,也根本想不到齐峰来剧组,竟然是为了“解约”这件事。   刘英维的电影争议很大,但争议大也意味着有热度,更遑论刘英维以前的作品就捧红过许多新人。   大家都说齐峰一开始进《城春》剧组就是为了翻红来的,结果齐峰刚自曝完自己的家世,还和粉丝说了自己已经谈了恋爱的事情,转眼间却想和剧组解约——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   毕竟那么想红的一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能够一炮而红的机会?   等到蒋淮音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他再下意识去看邢望,却发现邢望除了蹙起了眉眼以外,脸上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蒋淮音也习惯了邢望现在这“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他还是很好奇邢望的看法:“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想法。”邢望抬眼看他,声色清冷平静,“不过,剧组突然少了一个角色,刘导应该会很苦恼吧。”   邢望成功用这一句话转移了蒋淮音的注意:“那可不是,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去看了老头子的表情,看老头子那震怒的样子,再加上到时候解约成功了,官方还得发微博宣布这件事,我估计那个时候剧组又会不安宁了……”   邢望听着蒋淮音在身旁絮叨,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齐峰刚刚和粉丝说完自己已经恋爱的消息,现在又放弃了可以让自己一炮而红的机会,难道他就不怕粉丝们因为不乐意而闹起来吗?   而且……   邢望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齐峰在剧组里对杜嘉临温柔而笑的模样,不由疑惑——齐峰现在的这一系列动作被人们看在眼里,很难不让人们将原因牵扯到杜嘉临身上,所以,现在他不是在把自己和恋人一起往火坑里推吗?   如果真的爱自己的恋人的话,会做出这种有可能导致其他人来攻击自己恋人的决定吗?   邢望思考的时候,已经出了剧组的齐峰和杜嘉临纷纷停了下来。   剧组外面,二人之间气氛微妙。   “齐哥,怎么这么突然……”杜嘉临向来从容的表情有些慌张,“你怎么一开始没有和我提解约这件事啊?”   齐峰收紧了牵着杜嘉临的手,宠溺笑道:“给你一个惊喜不好吗?”   “惊喜?”杜嘉临神情看起来像是有些错愕。   “对啊。”齐峰看起来依旧笑容黏人,像是一颗能粘住人心的、已经化了的糖:“我多空出一点时间来陪你,这不好吗?”   “但是……”杜嘉临拧起了眉,“这对于你的事业会有影响吧。”   “这些你不用担心。”齐峰揉了揉杜嘉临的头发,没让杜嘉临看到他那深邃的、有些迫人的目光,“我来就好。”   杜嘉临只得低声应道:“好……”   然后悄然敛起眼中的锋芒。   二人携手向外走去的时候,俞冀安的车刚好停在了剧组外面,他刚和邢望说了今天会来探班看他,就真的立马赶到了。   俞冀安下车的时候,刚好碰到了走出了剧组的齐峰和杜嘉临两人。   齐峰认出了俞冀安,他走上前去,敬重似地对俞冀安说了一声:“俞总。”   “您怎么在这儿?”   齐峰问得自然,俞冀安也答得自然,明白人却能听出搪塞之意:“工作需要。”   齐峰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他家里和望安国际有生意往来,但他和俞冀安不算熟人,所以刚刚的问好只是在客套而已,而俞冀安也显然有越过他们两人进剧组的想法,所以齐峰带着杜嘉临退开了半步。   自始自终,杜嘉临都是一贯温良的模样,直到俞冀安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趁着齐峰没有注意他的间隙回过了头。   果不其然,俞冀安也回头似是不经意间瞥了杜嘉临一眼,目光深暗。   杜嘉临对着他勾起了一个玩味的笑,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了五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我见过他了。”   俞冀安漠然地看着杜嘉临“说”这话时的模样,仿佛对杜嘉临变脸似的情况熟悉极了,但他没有对杜嘉临多加理睬,直接收回视线,和他身侧的助理一起走进了剧组里。   “怎么了?”   身侧传来齐峰的声音。   “没什么……”杜嘉临悄然垂眸,像是刚刚笑着的人不是他一样。   “卡——”   刚刚结束了一场戏的邢望难得一下场就走进了休息室里,苗蕊识相地没有跟进来,邢望动作行云流水,进门、关门,然后一下子扑进了休息室里等候了他半晌的男人的怀里。   俞冀安结结实实地抱住了邢望,他的手搭在了邢望的腰上,一低头就能蹭到邢望的发梢,胸口处也传来了邢望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很好地抚平了俞冀安不久前碰见了杜嘉临之后,产生的那一点不太愉快的情绪。   “哥,我想你了。”   邢望的声音闷闷地从俞冀安的怀里传来,虽然知道俞冀安会来探班看他,他也还是感觉很惊喜。   俞冀安勾起了一个笑,他温柔道:“小希,抬头。”   邢望闻言抬起了头,他没有比俞冀安矮多少,但是有这一点身高差在,他看俞冀安的时候就得稍微仰起头。   邢望看向俞冀安的眼神像是化了冰的春湖,带着洇袅水汽。   俞冀安在少年的黑眸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放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俞冀安心中微动,然后抬手轻轻捧起了邢望的脸。   喉咙微不可查地滚了一下,俞冀安目光深暗,却能让邢望从中看出俞冀安的意图,这让他微微一怔。   他和俞冀安已经在一起了,但是在一起后两人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就连接吻都还停留在告白时的那一天,他觉得他和俞冀安的恋爱谈得很含蓄,而他又刚好在青春正好的年纪……   天知道自从他和俞冀安确定关系后,他的梦境开始变得怎样让他脸红耳赤起来。   许是因为年龄原因,俞冀安很纵容他,但是俞冀安身上又还带着长辈似的矜持稳重,处处在为他考虑,也很少表现出如此“昭然若揭”的模样。   此刻俞冀安的目光很温柔,却也很深情,邢望陷在了里面,这样的目光让邢望明白,俞冀安很珍视他。   这种被喜欢的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让邢望感觉十分安心,但同时,心跳鼓噪着血液,让温度升高,邢望的脸变得热起来,连耳朵也红了一圈,他无措似地扯上了俞冀安的衣襟,然后一言不发地,亲吻上了俞冀安的唇。 第59章 约会   俞冀安的气息萦绕在鼻翼间,是他熟悉的深邃而与低调,味道不浓烈,却又近乎无处不在,就像俞冀安这个人一样,虽然连爱意都表达得小心翼翼,但总能让邢望意识到——对方很爱他。   被邢望吻时,俞冀安微愣了一瞬,紧接着他弯起眉眼笑了起来,他看向邢望的眼神很专注,让邢望触到他的唇之后就忘了动作。   邢望不会接吻,他关于吻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俞冀安,他被俞冀安吻过两次,每一次都让他感觉心脏战栗,好像不会思考了一样。   失神之际,邢望被俞冀安按住了后颈,俞冀安微微倾身,将唇移下了一点,然后微微启唇含住了邢望的唇瓣。   说起来很让人吃惊,俞冀安快三十了还没跟人谈过恋爱,所以他自然也没和别人做出过这样亲密的事情。   他以往的时间几乎都给了邢望和工作,他认为感情应该是忠诚的,所以他想,即使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邢望的回应,他也不能强求自己接受别人。   那样不仅是对自己感情的不尊重,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   他的所有爱欲都生长在邢望的身上,午夜梦回时疯长出来的贪恋让他无师自通了这些表达爱意的技巧。   他不敢和邢望说,他在梦境里吻过他的少年太多遍了。   而且不仅仅是唇,邢望身上每一个让他生出过绮念的地方,在那些荒诞的不可控的梦境里,他都吻过许多次。   少年的唇是柔软的,气息是清列的,眼睫微颤着却不敢闭上眼睛的样子让俞冀安的心脏柔软起来。   亲吻的动作近乎没有发出声音,邢望却感觉自己的耳边出现了嗡鸣。   他的头皮上窜上了一阵麻意,连着腰间都酥软了下来。   邢望任由俞冀安动作,可是俞冀安只是轻吻着他的唇瓣,然后未过多久停了下来。   俞冀安停下来的时候,邢望连脑子都还是懵的,俞冀安见邢望这样,便安抚似地用指腹蹭了蹭他的后颈皮肤。   那双黑眸里的薄雾逐渐散去,邢望看着俞冀安,然后听见他的恋人对他说:“不能太过火,待会妆该花了。”   邢望的脸更红了,心脏跳得也更快了。   门外传来了苗蕊催促的声音,他该准备下一场戏了。   邢望忽然有些不舍起来。   “哥,你待会……还会在这里吗?”他用着期待的语气问道。   俞冀安揉了揉邢望的头发,他低声问:“下午没有你的戏了,是不是?”   邢望点头。   “那中午哥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俞冀安问。   邢望出门的时候,脸上只还剩一层薄红,唇上的妆乱了一点,但好在琳达给他用的唇妆颜色是很淡的红,所以也看不出什么。   可苗蕊稍稍有些惊讶。   邢望知道俞冀安在休息室等他的时候,苗蕊第一次在邢望的脸上看到了那般期待的神色。   然后在邢望赶去休息室里找俞冀安的时候,苗蕊又是第一次见到了那样“急不可耐”的邢望。   其实也说不上是急不可耐。   因为邢望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异样,可苗蕊跟邢望的时间久了,所以她也能看的出,邢望当时的心情是有些急切的。   苗蕊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给掐断了。   要是经纪人女士在这里就好了,苗蕊心想——但是自从小邢哥进了《城春》剧组,吕姐就忙活了起来,出现在剧组的频率甚至不如人家俞总。   毕竟是很荒谬的猜测,所以苗蕊没有深想,她只是觉得,小邢哥跟他哥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许是因为俞冀安和邢望说了,中午会带他去外边吃饭的事情,所以将这一活动自觉理解成了“约会”的邢望在拍接下来的剧情时,都拍得更加顺利起来。   和俞冀安说的一样,下午没有邢望的戏了,卸完妆换好衣服后,邢望就带着口罩火速踩进了俞冀安的车门。   “慢点。”   俞冀安笑着对他说。   邢望口罩下的脸又渐渐红了起来。   “哥,我们去哪里啊?”   邢望瞥着窗外的风景,问俞冀安。   “去流觞。”俞冀安回道。   邢望闻言愣了一会儿。   只因“流觞”这个名字太让他熟悉了。   邢长空夫妇以前有空的时候,都会带着邢望和俞冀安来流觞吃饭,偶尔也会带上邢允琛,相当于办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   流觞是一家很低调的私房菜馆,名字取“曲水流觞”之意,环境清雅复古,地理位置比较偏僻,所以除了熟客以外很少人能找到那里,邢望曾担心过流觞会不会因为地理位置偏僻、缺少顾客而倒闭,但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流觞的主人家底殷实,做菜是兴趣,待客大方,多数顾客都是店主的熟人,回头客更是没少过,店里的装修也很有文化气息,是冯照影非常喜欢的一家菜馆。   当然,邢长空也很喜欢,主要是流觞做的菜很符合他的口味。   流觞会做晔城人偏爱的清淡口味的菜品,也会做邢长空曾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京城的代表食物。   邢望对流觞印象很深,但毕竟很久没来过了,本来他还以为流觞的装修应该换了很多,只是当他和俞冀安走进店内时,他才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流觞店前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种了一坛荷花,养了一池鲤鱼,看起来很素朴,却又因为青砖黛瓦的小店而显得古雅起来。   被打通了竹节的竹子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做成了引水的装置架在了池塘上,竹子和荷叶的绿色与假山的深灰相得益彰。   像是写实风格的水墨画,韵味十足。   走进店里却又是别有洞天。   店里的装修带着浓烈的华国古风气息,水墨画摆在大厅的墙上,邢望还能看到几个成色上乘的青花瓷瓶,偶尔他还能看到一两盆开得热烈的芍药,为古雅的室内添上了亮色。   他和俞冀安被人领到了一个安静的包厢里,流觞从外面看起来很精致小巧,其实内里空间挺大的,别致的包厢有好几个。   “想吃什么。”   俞冀安温声问邢望。   “哥,你点吧。”邢望有轻微的选择恐惧症,以前和邢长空夫妇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是点餐的那一个,因为挑不出。   俞冀安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知道不代表他就不会过问邢望想吃什么,毕竟他总会以邢望的意愿为先,同时这也是家教使然。   在听到邢望回答后,俞冀安便熟稔地点了几道以前他们常吃的菜。   上菜的间隙里,邢望有些按耐不住似地问了俞冀安一句:“哥,我们现在算是在约会吗?”   听着少年明显带着欣喜情绪的声音,俞冀安勾起了嘴角,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邢望没有丝毫犹豫般说出了口。   俞冀安莞尔。   此时的邢望像是回到了邢长空夫妇还在的时候,笑容灿烂而自然,这令俞冀安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了下来。   包厢朝阳开了一面窗户,阳光从窗子外面踱步而来,映衬着这间屋子明亮又整洁。   俞冀安看向邢望,他家小孩自和他出来后就没有再隐藏过自己愉悦的神情了,平常清冷的眉间此刻盈着明恍的笑意,让他心头为之一动。   只是流觞的师傅做菜很快,没多久,他们点的那些菜就被人端上了桌。   邢长空夫妇在教导二人的时候,倒没有明确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按邢长空他自己的性子,餐桌上就没法真的消停下来。   邢长空教孩子的时候,他有一个自己的准则,那就是,他一开始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要求孩子第一时间做到,若是那件事情是很有教育意义的,会对孩子的成长起重要作用,那他就会和孩子一起去摸索尝试,或者直接让冯照影和孩子的其他长辈来教。   俞冀安和邢望的餐桌礼仪是冯照影教的,邢家家教古板,遵循华国老一辈的严苛思想,邢长空成年以前在邢家被压迫久了,所以一出道便换了个人似的,直接将那十八年里没有过的叛逆全都暴露了出来,故而那一辈娱乐圈里的人只要一提到“圈里最嚣张的人”,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出邢长空的名字。   邢长空也知道自己不受邢家管教之后放飞自我,很多礼仪都废了,他对邢家有着很深的偏见,他也很不认可邢家的家教,所以,邢长空才不敢把他从邢家学到的东西教给他的儿子。   于是这事儿只好落在了冯照影的头上,冯家家教稍微宽松一点,冯照影也不是一个古板的人,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以外,她对俞冀安和邢望两人的要求都不怎么严厉。   更遑论冯家家庭氛围浓郁,他们认为,从一个家庭的餐桌氛围是否融洽,大致就能推测出这个家庭是否和谐。   所以在一家人相聚的餐桌上,邢望和俞冀安都有着比较自由的空间,他们也几乎受不到什么严厉规矩的束缚。   故而二人总能很自然地在餐桌上聊起天。   邢望低头咬了一口白切鸡,俞冀安刚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黑发少年头顶的发旋映入了他的眼里。   邢望刚刚和他说起了关于剧组缺了一个演员的事情,俞冀安倒还记得那个角色。   毕竟他也算看着这本剧本诞生的人,自己亲生父亲亲手写出的角色,他当然印象深刻。   只是俞冀安的关注点不在这件事上面,不久前,他听邢允琛提起过杜嘉临和齐峰的事情,也知道齐峰现在已经被邢允琛说服了,那么今天,齐峰为什么还会带着杜嘉临一起赶到《城春》剧组去?甚至还提出了解约的事情。   当时邢允琛没有和俞冀安说清齐峰的打算,从邢家历练出来的年轻董事长只是漠然一笑,道了一句:“都是疯子罢了。”   俞冀安也没多问,可他在见到齐峰之后,他便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听到杜嘉临和齐峰在一起的消息之后,会感觉那么诡异了。   因为齐峰长得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正待在粼海华苑的杜家大宅里。   俞冀安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他这边一不留意竟然跑了神,直到邢望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却罕见地问了一句:“小希,你说什么?”   邢望察觉出他哥的情绪有些异样,但他还是耐心地重新说了一遍:“我说,哥,堂哥昨天来找过我了。”   邢望蹙着眉,还是将那件事说出了口:“他想让我回邢家。” 第60章 伴侣   俞冀安拿筷子的手蓦然一顿。   男人矜持沉稳的神情少见地变了变,但他很快平复了下来,他温和着嗓音问邢望:“那小希,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邢望敛起眸光,神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哥,你知道的,我前几年连听到‘邢家’这两个字都会跟发疯了一样。”   “要不是我知道,堂哥和他们不一样,我可能……都不会接下这部由沧穹影业投资了的电影。”   邢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不自觉沉了下来。   在他十五岁那年,在那辆车上发生的一切,即使是由现今的他看来,也依旧历历在目——   他被母亲死命抱紧,汲取着母亲怀里的那一点温暖,令人不安的车厢里,父亲焦急的质问声响在耳旁:“付白楠,你告诉我,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男人笑声癫狂,他说:“邢长空,没办法啊,谁让你是邢家人呢?”   谁让你是邢家人呢?   谁让你是那个连兄弟手足都能自相残杀的、邢家家里的人呢?   俞冀安悄然放下了筷子,他察觉到了邢望现在有些糟糕的情绪。   “小希。”俞冀安挪了一下凳子,在这张不怎么大的桌子上,他只要稍微移一下位置,就能坐到邢望的身边去。   失神之际,邢望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是俞冀安。   因为回忆起了糟糕的事情,所以邢望在知道是俞冀安握住了他的手之后,都还明显地抗拒了一下。   俞冀安一时没注意,被邢望轻甩开了他的手。   邢望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挣脱了俞冀安。   他眼睫轻颤了一下,然后似是嗫嚅般出声喊道:“哥……”   他急忙伸手回握住了俞冀安的手,像是怕俞冀安在意他刚刚的条件反射一样,但他又开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我永远不会原谅当年邢家人的所作所为,但现在堂哥说,邢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回那个地方。”   听见邢望的话,俞冀安温声问道:“小希,邢允琛有让你立刻做决定吗?”   邢望微愣,然后他彻底平复好了心情:“没有。”   “那我们不要着急……”俞冀安扣住了邢望的手,缓声道:“慢慢来,好不好?”   邢望就这样看着俞冀安,然后点了点头。   一餐下来,除了期间邢望情绪有些许失控以外,两人吃得倒也还算尽兴。   邢望冷静下来后,他忽然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看着俞冀安对他始终温柔的神情,竟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俞冀安一句:“哥,你想让我回邢家吗?”   这个问题让俞冀安愣住了,他看向露出了认真神情的邢望,忽然心底一松,开口问了一句:“小希想听听哥的真心话吗?”   邢望点头。   俞冀安莞尔:“不想。”   邢望从俞冀安嘴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愣住了。   不想。   最直白的两个字,是俞冀安的答案,那……   看着邢望即将因为自己的回答而彻底动摇的时候,俞冀安笑了:“但是,小希,哥哥不能为你做主这些事情。”   俞冀安露出了他一向纵容却又带着一些无奈的笑容:“因为回不回邢家,这是你的自由,你不能因为我的单方面的想法,而冲动地做出决定,而且,小希……”   在邢望怔愣的时候,俞冀安又补充了一句让他彻底懵了的话:“我所希望的,不是与你永远以兄弟相称,而是在不久的将来,你的名字能和我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俞冀安带着笑意看向邢望,目光深邃又温柔:“——以伴侣的身份。”   邢望回到剧组的时候,耳朵还发着红。   所幸的是,众人没有从他们男主演一向淡然的面部表情里,窥查到那一丝不同。   只有邢望自己知道,他的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乱跳着——因为俞冀安那句与求婚无异的话。   什么……以伴侣的身份……   邢望的嘴角忽然不自觉般翘了起来。   一旁的柯茗雅深感奇异。   至于早就知道了些内幕的蒋淮音则直接走到了邢望身边,干脆利落地问了邢望一句:“不得了啊,秦秦,你这表情……怎么跟谈了恋爱一样?”   邢望闻言迅速收敛起了那一点笑意,然后他轻瞥了蒋淮音一眼。   蒋淮音竟然少见地被看得有些心虚,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暗自咋舌的同时,蒋淮音也在心里感慨,难道现在演技好的人出了戏之后,也能轻松变换几张面孔了吗?   “怎么了?”   邢望知道今晚是没有蒋淮音的戏的,但是此时蒋淮音来剧组找他,就不由让他生出些疑惑了。   “对了。”蒋淮音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老头子叫我先来跟你对一下明天的戏。”   明天的戏?   邢望有些疑惑,他记得,明天他和蒋淮音并没有对手戏。   蒋淮音看出了邢望的疑惑,便解释道:“这不是魏观霆的戏份只能暂时放在一边了吗?其他剧情都拍得差不多了,老头子就说,趁着剧组现在还算安宁,把那场‘逼宫’的重头戏给拍了。”   邢望闻言蹙起了眉,他想起蒋淮音说的那场戏讲的是什么内容了——   边疆大乱,皇帝不肯出兵,秦渡联合魏观澜以勤王为由逼上大殿,成功获取了虎符以援兵边疆。   而在这段剧情里,秦渡勤王的时候,终于被皇帝认了出来,彼时皇帝年高体衰命不久矣,秦渡被贸然揭露了身份也不惶恐,反而趁机逼问皇帝说出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时期内,秦渡这个角色是十分有张力的。   秦渡复杂的身世和他幼年到少年时期内急剧变化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只要一经展示便会让观众更加好奇接下来的剧情,当然也会开始关注到前因。   部分回忆线也穿插.进了这段关键剧情里,经由这段剧情承上启下,才能使得《城春草木深》这个故事变得完整起来。   大圻延荣六年,晚秋。   蛮夷南下侵犯大圻皇土,大圻将领魏观澜死守边疆温渠郡,却因势单力孤难敌蛮夷进犯,眼见温渠郡即将被蛮夷攻占,朝廷终于派遣来援兵,大圻也终于转危为安。   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大圻官员们,却提也不敢提那日在大殿上他们所见的一切。   那天阴云压城,带着满身血气急归京城、恳请天子援兵温渠郡的少年将领一改曾经的温儒文雅,一身凛然寒气带来了朔北士兵们鏖战敌军的坚定决心和一腔孤勇。   少年将领腰背挺直,宛若劲松,却也并非形单影只、孤孑一人。   众臣惶恐之际,声名鹊起的秦府嫡子为边疆将士们争取来一线生机,那日天光暗淡,那位少年却是光风霁月,他站在冷硬如铁的少年将军身侧,一字一句,入骨入血,惊得天子怒不能发,也惊得众臣面目苍白,却也终用那一腔言之凿凿,换来了虎符落掌。   众臣不敢言,圣上不敢怒,只因皇城之外,箭雨蓄势待发。   待到那枚虎符落在秦渡掌心,皇帝却在看清了秦渡的面容之后大惊失色,急火攻心之下,这位大圻最尊贵的天下共主竟蓦然晕倒了。   群臣若鸟兽溃散,惟有离圣上最近的秦渡对着这位早已昏迷过去的、面容异常灰败的陛下,无声地道出了一句话:“是啊,侄儿我,还活着……”   穿着龙袍的王楠从冰冷的地面上起身,期间那清冷神色的少年还体贴地拉了他一把。   “秦秦啊,你刚刚是真的把王叔我给吓到了!”王楠对着邢望笑着感慨道,“还好我不是真的皇帝,你也不是真的秦渡,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王叔,你这可太夸张了吧。”一旁出了戏的蒋淮音抢先道。   他们早已和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戏骨混熟了,连称呼都从“王老师”变成了“王叔”,可见众人关系密切。   王叔知道蒋淮音的性子,于是他笑骂了蒋淮音一句:“你这臭小子,我和秦秦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蒋淮音哑然失笑。   而另一个当事人邢望则微抿着唇,没有多言。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便火速开始了下一场拍摄,主要是因为演员们现今情绪高涨,经过刚刚那场戏提起情绪之后,他们现在也比之前要更容易入戏了。   只是后面这场戏,他们得移步到另外一个地点——皇帝的寝宫。   大圻天子年老体衰,大病如山倾,压垮了皇帝的脊梁。   管事太监忧心忡忡,可他只能看着陛下浑浑噩噩地掉进噩梦里,然后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艰难醒来。   皇帝盯着自己的多年心腹,还似气急败坏一般问了一句:“秦渡呢?”   “正在殿外等着陛下您痊愈呢。”管事太监笑眯眯地说。   “叫他进来……”皇帝嘶哑着嗓音说道,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朕不想见他……”   管事太监察觉到了皇帝的异常,于是他温声道:“陛下说不想见,那就不见……”   谁知听到了这句话的皇帝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像是接近歇斯底里了一般、十分失态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话:“不!让他进来!朕有事要问他!” 第61章 旭安   他出生于大圻皇宫最偏僻的一处宫殿内,那里常年草木葱茏,只因无人修剪宫里的花草,便导致杂草横生到了近乎要淹没他成长足迹的地步。   日暮时分,他时常眺望着宫墙之外的那轮太阳,幻想着宫外的世界是何种模样,他内心充满憧憬,却也饱含胆怯。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栋宏伟建筑的屋顶上,已经被太阳照耀得熠熠生辉的脊兽,只因那里的风光他无权瞻仰。   他的母亲不受天子宠爱,母族又没落萧条,所以年幼丧母的他在宫里活得甚至不如天子身边的一条狗。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父皇的身边从没有养过狗。   大圻的皇帝身份尊贵,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以及大圻位极人臣之辈才得以站在天子的身侧。   可是后来,他知道他的父皇身边又多站了一个人。   那人自幼体弱多病,却被他父皇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掌心。   他在宫里听人提起过关于那人的传闻——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后以命换来的圣上嫡长子,出生时便享有荣华富贵和万般宠爱,即使皇后因其殒命,国舅一家对这位殿下的喜爱也未曾少过半分。   同样出身皇宫,同为皇帝亲子,那位只活在人们传闻中的兄长与他,却是云泥之别。   直到有一天,大殿上的脊兽剥离了阳光走进了他的眼里,他在一遍又一遍被人欺辱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他开始学会适应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开始做狡猾的狐狸而非蠢笨的熊,他开始在他的父皇面前崭露头角。   可他并不出众,母亲没有给他一副上好的皮囊,父亲也几乎将自己治国才能全部遗传给了那位殿下。   所以他只能靠着狠戾的决心,踩着血肉朝着那方宝座前行,步步为营只为争取一线生机,只是最后,当他在半山腰处精疲力竭之时,他在层层云霭之中,窥见了一寸曙光。   “他人欺负你,你只管还手就是了,我是你的皇兄,会替你担着的。”   那是他第一次和那位殿下见面时,那位殿下所说的话。   那位殿下和他想象的样子有所不同,虽然的确矜贵知礼,但那一分多出来了的、杂糅着人间烟火气的桀骜任性最是让他印象深刻。   那一天,冷风袭人,他的皇兄神色严肃,言辞铿锵:“你是皇子——你得记住这个事实,只要还有一日你的脚下踩着的是大圻的皇土,你的身上还有一日流着的是大圻皇室的血统,那你就必须还要昂起头颅,因为大圻的脊骨从来都不会弯下。”   随即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的殿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逐渐苍白,那张俊颜上的清傲却未曾削减半分,一身风华几乎令他目眩痴迷。   他曾以为他的皇兄会成为大圻未来的国君,因为他的皇兄实在太耀眼了,甚至耀眼到了,能令如此阴险狡诈、唯利是图的他都觉得自愧不如的地步。   显然他们的父皇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位陛下很早以前就想立自己的嫡长子为储君了,只是群臣闻言纷纷开始阻拦。   只因太医在他皇兄幼年时便已经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冒着可能因龙颜大怒而被斩首的危险,朝着天子说出了那一句话:“殿下恐难熬过弱冠。”   他自幼生长在极端环境里,明明血统高贵却受尽了折辱。   他自私,也卑劣,所以当他知道皇兄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佯装忧心忡忡地陪在了皇兄的身侧,看着皇兄日渐消瘦,他却开始在心里数起——他与那个宝座之间相隔的台阶数目。   他也曾因皇兄的安抚和信任动摇过自己的决心,可是当他听到皇兄即将大婚的消息时,那些动摇却又迅速在他心底湮灭掉了。   少年时期,他的皇兄曾说过:“你皇兄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娶妻了。”   那时一向骄矜的皇帝嫡长子笑容苦涩:“总不能让那些姑娘因为我是皇子而嫁给我,最后却年纪轻轻守了寡吧?”   他的皇兄在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点市井脾气,听起来像是一句疏解气氛的玩笑话,有些粗鲁却不会惹人厌烦。   而他信了。   可是他的皇兄最后还是娶妻了,夫妇二人,郎才女貌,极为相配。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他的皇兄是真的无心夺权。   因为这位在京城拥有上好府邸的殿下竟然陪着妻子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定居,气得皇帝整宿难眠。   他在京城与皇兄飞鸽传书,心里却开始松懈起来,只因他分外清楚,在这权利漩涡里,除了父皇以外,皇兄是他忌惮的人,可现在,他所忌惮的皇兄已经不再能威胁他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太久,因为皇兄在信里忽然跟他说,他多了一个侄儿。   ——他的皇兄和皇嫂……两人在离京后不久,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男孩儿,按皇室排名看,这个孩子是大圻皇帝的嫡长孙。   他的皇兄最终还是对着皇室妥协了半步,因为在最后,皇兄还是用了大圻皇室的辈分名,替那个孩子冠上了一个“旭”字。   只是后来,这对年轻夫妻还是为他们爱子的名字多取了一个字——安。   他们想用这个“安”字,以求独子未来顺遂,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他在意那个孩子,因为他在意“旭”这个字,也是因为,在他不远万里去看望他皇兄的时候,他偶然听到那个孩子对皇兄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为君之道……   他咀嚼着这句话,然后在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皇帝在陈年旧梦中醒来,一身沉疴压得他如同濒死的鱼。   皇帝的回忆在那句“为君之道”中戛然而止,瞬时间,记忆又翻转到了大殿上秦渡手执玉笏、腰板挺直朝他进谏的画面。   秦渡说他不主战,但是边疆危急,温渠郡与大圻唇亡齿寒,所以他恳请陛下出兵,竟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用那一句“为君之道”,搅乱了皇帝的全部心神。   而此时,圣上寝宫灯火昏黄,长信宫灯花纹精美,映衬着皇帝眼前的少年俊美无双,肖似故人。   安静的寝宫里,烛火刺啦一声冒出声响,将皇帝送回到了那晚火光冲天的王府门前。   而秦渡望着已经衰老了的皇帝,他看着那张脸上深深的皱纹,也想起了曾经的年月。   但那也只是曾经了……   秦渡面不改色悄然收起了拳头。   皇帝也端详起了秦渡,他的眼球有些混浊,可这个少年出现在了他那宛若泥沼的眼睛里,令他眼中生长出了一株向阳的树。   这便像当年他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受人欺辱之时,他蓦然遇到了皇兄一样。   “你是……旭安?”   皇帝扯着嘶哑的嗓子,像是有些犹疑般道出了这一句话。   袁旭安对于自己这个皇叔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怎么深了。   要说起来,他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皇叔最深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幼年时期。   那时候的他还是垂髫年纪,却已经能和父王一起讨论君臣大义和社稷江山了。   其实他本无意接触这些,奈何父王的藏书太多了,他读着读着就翻到了这些古籍,然后便一头栽进了这些缥缃芸编之中。   他记得那日正是朗朗春日,泥融沙暖、莺语啼香,一向体弱的父王也在那一日说自己似是宿病尽除,已然康健。   于是他便缠着父王给他讲解那些古籍的内容,险些被担忧父王身体的母妃直接赶出了暖烘烘的院子。   父王却笑着阻止了母妃,然后问他看那些古籍看到哪里了。   奈何当时他看书看得杂,所以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没能答出一句确切的话。   正当他即将被母亲佯装发怒训斥之时,府里的侍从忽然对父王禀告说:有客来访。   父王闻言像是很高兴,急忙让侍从将人带了进来。   只是当他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却慌忙了一瞬。   他还没回答出父王的问题。   好胜心在作祟,他又觉得不能在客人面前丢脸,索性就在脑海中翻出了一句话,然后佯装镇定,朗声开口道:“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他没能等来任何夸奖。   因为客人刚好被侍从领着走进了这个院子里,而父王开始与客人寒暄起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客人是父王的皇弟,也是他素未谋面的皇叔。   按礼节,他得向这位皇叔恭敬问好,于是他谦卑着性子转过了身,却未料在问好后抬眼的那一瞬,他刚巧对上了皇叔有些发沉的目光。   那时袁旭安还不是秦渡,未背负血海深仇,未经历无妄之灾,还是垂髫年纪,天真且坦率,却在那样一个朗朗春日里,第一次对一个人起了提防之心。   “陛下,您在说什么呢?”   秦渡看着龙塌上气息奄奄的天下共主,微眯起眼睛说道:“微臣是秦渡啊。”   只是秦渡语音刚落,皇帝的指尖就开始战栗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指着秦渡说:“你……你没死?!”   秦渡对皇帝现在的状况十分了然,他也不打算在这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气力,可他还是悠悠然问了皇帝一句:“死?陛下您是在说谁死了?” 第62章 后浪   待到此时,皇帝更加确定秦渡的身份了。   他惊恐地看着秦渡,瞬时回到了当年下属向他禀告王府走水、袁旭安已死的那一晚。   刚巧秦渡也想起了那件事——   “世子殿下,抓到了。”王府侍卫将一个中年妇人提到了他跟前。   妇人抖着身子,看也不敢看已经接近失控了的他。   那年他才多大?好像是十二岁吧。   那年母妃怀有身孕,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父王便带他们回了京城。   所谓世事难料,那日母妃临盆之际,父王却因病忽然暴毙。   那一天天气冷极了,他待在院里,等待着母妃带着弟弟或者是妹妹来到他身边,可他没有等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只等到了继父王死后,母妃又难产而亡的消息。   他在暴怒边缘没有失控,只觉蹊跷便叫人封了王府。   因为父母双亡的时间离得太近了,巨变又发生突然,他不知道王府之外的情况,不敢贸然动手,所以只好先从府内查起,却不料抓到的歹人会是宫里派来照顾母妃的一个嬷嬷。   嬷嬷跪下来求他,说自己下毒是迫不得已,因为有人要挟了她的孙儿。   他很冷静,冷静到了血液能够冰封住心跳的地步。   他逼供嬷嬷说出幕后黑手,在嬷嬷宁死不答的时候,他蹲下身,凉凉地对嬷嬷说道:“你当本世子和你一样蠢吗?”   嬷嬷被吓了一跳。   可他还是在幽幽说道:“你在深宫多年,从未嫁娶,哪来的孙儿?不过……”   他抬手让侍卫将另外两个人抓了过来。   ——那两人是王府的一个中年侍从及其长子,中年侍从看起来很是憨厚,其身边瑟瑟发抖的男孩看起来与他身形相似、年纪相仿。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神狠戾:“本世子倒是知道,你没有孙子,老情人倒有一个。”   霎时间,眼前三个人都开始惶恐起来。   他拔出了身边侍卫佩戴的长剑,将剑刃搭在了那个侍从的脖子上,在嬷嬷即将开口之际,他腕间使力——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十二岁那年,他动手第一次杀死了一个人。   而后,在侍卫焦急的禀告声里,他下了一个命令:“将王府烧了。”   下完这个命令后,他便看着侍从的儿子对旁人说道:“给他穿上一身本世子的衣服,捆起来,待会丢在火里。”   嬷嬷目眦俱裂地朝他喊道:“世子殿下!我说!”   他轻瞥向嬷嬷。   嬷嬷瘫倒在地上,对着他喃喃道:“是敬王殿下……”   他冷笑了一声,将长剑交还给了侍卫,然后大声朝属下们吩咐道:“还不快烧!”   属下们面面相觑,最后服从了命令。   嬷嬷开始挣扎起来,她嘶吼道:“世子殿下!您不能……”   “本世子不能什么?!”   他恨极了,甚至不顾仪态吼出了声。   半晌,他才合上了眼睛,眼睫颤抖着,近乎笃定般问道:“皇祖父……陛下,是不是已经驾崩了?”   嬷嬷怔愣住了,可他没有停下自语,眼睛里差点掉出了泪:“本世子若不走,明日就会被活捉入狱,而‘无故’暴毙的父王,是不是就会被小人冠上谋反的罪名,变成替罪羔羊任由百姓破口大骂,遗臭万年?”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坚定地睁开了眼,又朝着下属重新吩咐了一句:“派人将宫里陛下驾崩的消息放出来,就说是敌国刺客所为。”   他盯着眼前的一团黑暗,哑着嗓子道:“刺客刺杀完陛下后,移步到了陛下嫡长子的王府,刺客早有准备,点燃了在王府周围事先倒好的麻油,此时王妃正值生产,王府众人未料此变……”   他艰难地道出了最后四个字:“——尽数丧生。”   尽数丧生……   皇帝的耳边萦绕着当年下属恭敬禀告的声音。   明明下属就是这样和他说的啊……   明明皇兄他们那一家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啊!   可为什么……   皇帝死死盯着秦渡,喉口却忽然涌上热流,他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秦渡见状笑了:“陛下,还请您稍安勿躁啊,待会微臣就去给您请御医,至于现在……”   平步青云的青年才俊眯起了眼睛,他的嗓音里带着危险与威胁意味:“陛下您或许该跟微臣谈谈,罪已诏的事儿了。”   “你在说什么?!”皇帝忍着喉口疼痛,低吼出了这一句话。   秦渡朝皇帝走近了些,他倾下身,低声朝皇帝问道:“做什么?”   他目光晦暗,神色冰冷:“难道陛下觉得,做出弑父杀兄这种事的人,百年过后都不会被后人鞭墓戮尸的吗?”   皇帝闻言剧烈咳嗽起来。   “瞧,是微臣疏忽了,陛下您……又何须等到百年呢?”   皇帝看着这样的秦渡,开始感觉到巨大的恐惧。   可是秦渡不紧不慢,神态坦率,像是还在朝堂上向他进谏一样,只不过那寒冷刺骨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刺在了他的心口上。   秦渡一字一顿、将他过往犯下的罪,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地——   陈列了出来。   王楠难得入戏过深,当刘英维喊完“卡”后,他才在汗流浃背中,从“大圻皇帝”这个角色里,抽离出了几分清明神思。   剧组里的气氛也是稍有凝滞,大家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戏里,都还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始作俑者倒是渐渐变回了平常清清冷冷的模样。   邢望轻拂了下戏服上的脏污,然后谦逊着神情走到了王楠身边,他面色诚恳地朝王楠道了一声:“辛苦王老师了。”   王楠闻言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看着邢望,先是有些讪然地整理了下服饰,随即低声笑了。   在邢望对王楠的行为感觉有些疑惑的时候,王楠才回过神来朗笑着对邢望说道:“几年前老刘找到我,想让我在这部电影里饰演皇帝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还有些震惊,震惊之余又觉得庆幸,因为那时来参演这部电影的演员们,他们大多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观摩学习的对象。”   说到这里,王楠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沧桑和怀恋之色,他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造化弄人……我一度以为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再参演《城春》了。对于外人来说,失去这样一次机会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即使百年之后我能寿终正寝,这也不能改变我因此而抱憾终身的事实……”   然后王楠那带着追忆往事似的目光落到了邢望的脸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竟然释怀般地又笑了:“可是我忘了,你的父亲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王楠的声音变小了一点,似乎是不想让旁人将他的话听了去,只是这样的音量还是足以让邢望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来不会因为什么糟糕的事情而选择为此赍恨终生,他相信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而他这种悦待生活的态度也总是能够影响他身边的人。“   “就连我们这些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家伙——也能因为他的话,而对寥寥余生生出期冀和憧憬。”   一开始,王楠的语气还算轻快,可自他说到了这里,他的眼中却忽而多了几许晦涩:“只是当年我思想迟钝沉闷,战战兢兢于名利地位,惴惴不安于庸碌无为,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所谓问心无愧、求仁得仁,当年我所期待的事情,现今也在顺水推舟间,有了完成的可能……”   见邢望开始因为自己的话而露出沉思的神情,王楠忽然宽慰似地对邢望笑了。   他亲昵地拍了拍邢望的肩,像是看着自家小辈一样,对着邢望和蔼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新旧交替,其实也是充满希望和快慰的,老刘没说错,你好好努力,终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人。”   王楠面上笑容慈蔼,心里却道出了他的未尽之语——   你好好努力,终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人,甚至是……你能比你的父亲还要出色。   短暂的休息时间终于到来,邢望坐在休息室里,开始回忆刚刚王楠和他说的话。   不过不多时他便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待门外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便开始走向门外,打算去外头透透气。   只是刚出房门,邢望便顿住了脚步。   因为拐角处传来了两位剧组工作人员的低声絮语。   “哎?你不是今天休息吗?”刚从吸烟区回来的工作人员在见到自己的同伴后,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哪有那么容易请到假啊。”另外一人无精打采似地摆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剧组这些天都忙成什么样了。”   邢望无意偷听他人谈话,于是他准备抬腿走人,恰巧这时,夹杂着些许疲惫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那你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吧?”   “也就这阵子忙,本来我是能请到假的,只是今天时间不允许,这不,我大清早就听刘导说了,下午剧组里又要来什么大人物,让我们这些人多上点心呢,估计又有的忙活了,唉……”   “什么大人物啊?”   “你这么八卦干嘛?”   “你爱说不说。”   “……”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剧组里不是少了一个演员吗?刘导说魏观霆的戏暂时没法拍,就计划着先拍秦渡少年和幼年时期的戏,少年秦渡邢望能演,但幼年秦渡的年纪太小了,所以就得再找一个小演员来演,然后刘导通知我们说,那个小演员今天下午就会来剧组做准备。”   邢望没停住脚步,仍在迈着步子离开。   他听着那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在蓦然间,想起了一些事情。   而在那个拐角处,那两个工作人员仍在喁喁私语。 第63章 晴窗   那两个剧组工作人员,是两个大男人,一人身姿挺拔,肌肉壮硕,另一人则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那小演员是谁啊?”戴眼镜的男人继续问道。   “我说名字你不一定认识。”   “怎么可能?”这声音里满是质疑,“在这圈里混的明星,上到影帝影后,下到十八线糊咖,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可要是人家没怎么在圈里抛头露面过呢?”   肌肉壮硕的男人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戴眼镜的男人开始微眯起眼睛,像是有些疑惑,“难不成又是素人空降?”   “什么空降啊,咱剧组里的演员不都是通过试镜后选出来的吗?那个小演员也是通过试镜选拔出来的,听说还在念书,没正式出道。”   见同伴一副“如实交代”的神情,肌肉壮硕的男人暂时妥协了:“好了,不给你卖关子了,那小演员叫冯晴窗。”   “姓冯?难道……是烁影娱乐的——”戴眼镜的男人欲言又止。   他的同伴见到他这样错愕的表情,有些乐了:“是吧,我也是估摸着你听姓氏就能猜出一半,”   晌午过后,天气敛晴,太阳被一朵厚重的云彩掩住了,这使得影视城附近的光线都变得昏暗了一些。   只是温度没有因为天光明暗而有所改变,夏季的高温使得空气变得闷热起来。   闷热中又带着一股燥意。   ——那股燥意来源于穿着繁琐古装戏服的剧组演员们。   但是就在这样稍显沉闷的氛围里,苗蕊她退到了休息室门口,想给休息室里的那两人多一点空间交谈。   至于休息室内,邢望看着眼前的半大少年,忽而感觉到有些头疼。   可那半大少年似乎还没有感觉到邢望的无奈情绪,他礼貌站着,继而笑容灿烂地朝着邢望喊道:“小希哥,下午好啊。”   邢望看着眼前与他眉眼之间有些相似的半大少年,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问道:“不是心血来潮?”   半大少年老老实实地回道:“不是。”   继而邢望又问:“做好心理准备了?”   “早就做好了。”半大少年肆意地笑了笑,看起来很是张扬。   邢望没被半大少年略显嚣张的表情所影响,他几乎没有停顿般又问了一句:“那剧本——都记熟了吗?”   半大少年闻言愣住了,笑容生生僵硬在了他的嘴角,看起来有些滑稽。   邢望见此却蓦然笑出了声,在半大少年呆愣的目光下,他弯了弯嘴角,然后启唇说道:“行了,知道你喜欢表演,我没理由因为这个来质疑你的决心。”   半大少年听见邢望这话,不由有些羞怯般挠了挠头,然后才垂下眸光,小声嘟囔了一句:“果然还是小希哥懂我。”   邢望是学音乐的,而且耳力挺好,所以他自然听到了半大少年的那句小声嘟囔,不由有些失笑。   他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新年的时候才见了一面的冯晴窗,是只活在传闻中的烁影娱乐的太子爷。   邢望早在他舅舅那里就得知了冯晴窗要来参演《城春》的消息,当时他还有些惊讶,心想他这做事总是三分钟热度的表弟,竟然有朝一日愿意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来做一件事,而且还是用来拍一部电影?   ——挺让人匪夷所思的。   不过他还是选择接受了眼前的事实,毕竟他自己先前说要来参演《城春》这部电影的时候,不也震惊了很多人吗?   这样说来,他和冯晴窗倒也有些相像了。   而冯晴窗心中在刚开始见到邢望时升起的那一丝胆怯,也在邢望对他笑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冯晴窗小时候就很黏邢望,他爸冯明烁也乐意他跟在邢望身后,其中缘由他本人也道不清,他只知道,那个会笑着抱他还肯陪他玩的小希哥是个很优秀的人,而这个格外优秀的人还愿意包容他犯错。   对于小孩子来说,当时的邢望在冯晴窗心中就是一个让人瞻仰的存在,一向无法无天的烁影娱乐太子爷也肯在邢望面前低头,并且甘愿以邢望为目标向前行走。   只是在邢望历经了父母双亡这件事之后,冯晴窗就有些不敢接近自己这个表哥了,因为那时的邢望很少对他笑了,不仅仅是对他,还是对很多人。   他那一向引人亲近的小希哥开始疏远与其他人的关系,并且逐渐将眼底的热与光封存,开始变成一块似是永远都捂不热的坚冰。   冯明烁曾和冯晴窗开过玩笑,说小希哥只是长大了,所以不想和他这个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玩了,他要是想再亲近表哥,那就得乖乖长大。   ——于是叛逆期早早到来的冯晴窗头一次将自己父亲的话听进了心里。   冯家人热爱艺术的基因像是烙在了骨子里,所以尽管冯晴窗再怎么“不思进取”,他也还是在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沉迷进了“表演”这门艺术里。   更令他感觉惊喜的是,他竟然因为这个爱好,而得以与幼年时期自己的“偶像”表哥合作。   当时他们一家子回青竹镇过年,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他和表哥的久别重逢,毕竟时隔许久,他怕邢望将他忘了。   可等到他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再次见到邢望后,他却发现,自己依旧难以抑制对小希哥的依恋。   而到了如今,他发现,冷冷清清的小希哥竟然没以前那般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了。   冯晴窗依稀感觉到了邢望的变化,可他没有深究原因,因为让他更感兴趣的事情将他的注意力拉走了。   剧组里的气氛再次活跃了起来,原因在于他们的男主演和其“小徒弟”冯晴窗。   化妆间内,邢望穿着青年秦渡常穿的大圻朝服,温文尔雅,肖似芝兰。   至于他一旁站着的人,则是一身大圻贵族才能穿的鸦青色劲装,少年恣肆,凌于眉间。   两人风格迥然不同,但是那眉眼之间却透着一种相似——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同时呈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人们若是想从那穿着鸦青色劲装的少年身上窥见他长大后的俊秀模样,只要看看他身边人就行了。   同理,若是有人好奇那淑人君子的幼时模样,也只需稍稍转眼一看。   只是大多数人在窥见这种相似之后,心底都会不由泛起微妙的情绪,那些情绪大抵都能汇聚成一句话,比如——俊脸长开了,可是总觉得,他长大后不应该是这副模样的……   少年意气风发,青年温雅隽逸,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尽管他们同样引人瞩目。   可是,谁都说清他们之间究竟相差了些什么东西呢?   不多时,冯晴窗便被刘英维喊去讲戏了,他在路过那些剧组工作人员的时候,还依稀听到了一些琐碎私语。   年轻的姑娘们小声讨论着,用着嘴角轻快的笑意表达出自己的惊愕与兴奋。   “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是啊,两人真的长得好像啊!”   闻及此言,冯晴窗微微翘起了嘴角。   他倒也不介意这些姑娘们的小声讨论,那些话听在他耳朵里,还让他觉得挺正常的,毕竟连他姑姑冯照影都说过,他和小希哥相貌相似。   所以小太子爷也没在这些正在偷偷议论他的姑娘们面前停下,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眼张扬着赶到了刘英维身边。   其实冯晴窗和邢望之间的相似程度并没有这些姑娘们所说的那般夸张,只是妆容将他们之间相似的地方放大了。   但是“放大”之后产生的效果实在是有些震惊旁人了,那些姑娘们一时没消停下来,还在交谈着。   只不过不久,她们的话题就慢慢跑偏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长相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吗?”   “是啊,哎,你说秦秦和那什么冯晴窗不会是亲兄弟吧?”   “不至于吧,应该是撞脸,毕竟你看,一个姓邢,一个姓冯,邢望还久居国外,而且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说,冯晴窗好像是烁影娱乐的太子爷哎,所以你说,这两人要是有关系不是早就被媒体报导了吗?”   冯晴窗没和旁人说他和邢望的关系,毕竟他知道他小希哥暂时还不想公布这些,所以他也选择了暂时隐瞒。   但是群众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所以当剧组官博再次更新动态、将邢望和冯晴窗两人的合影放到网上的时候的时候,底下评论很争气地——又炸了。   —啊啊啊,终于更新了!每日一问:神颜秦秦今天营业了吗?   —原来是小秦渡的饰演者吗?果然也好帅!   —有没有人觉得,这个小演员和邢望长得有些像?   —何止是有一点像,简直就是大小翻版吧!!   —刘导这眼光也太毒了吧!   —两个人站一起就跟亲兄弟一样!   —大小秦渡呜呜呜,都好绝!   —小演员叫冯晴窗啊,原来不姓邢的嘛?我还以为和秦秦是一家人呢。   —哎?姓冯吗?   —不会吧……   渐渐呈现出诡异气氛的评论区里,与此同时,有一条评论被人顶了上来——   —只有我觉得,小秦渡他和一个人长得有些像吗?! 第64章 猜测   因为前些日子的经历,现今邢望对网友们热烈讨论娱乐新闻的架势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当他看到《城春》官博底下的那些评论时,还是稍稍怔愣了片刻。   —姓冯,年纪不大,参演的电影叫《城春》,又和烁影娱乐老总长得有些像,emmm,我感觉我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网友说的话模棱两可,但是引起了很多人回复,其中有一条更是直接道出了那个令人震惊万分的猜测:“不会吧,真的是烁影娱乐太子爷啊?”   邢望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然后指尖往下滑,蓦然间,他瞳孔微缩,将目光定格在了另外一条评论上——   —搞不好是,而且我发现了另一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烁影娱乐的老总叫冯明烁,冯明烁的妹妹是冯照影,冯照影就是邢影帝的妻子!而冯晴窗……他还和邢望长得那么像……   这句评论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算是不可能事件了吧!   —神推理啊!有理有据,搞不好是真的!   —说冯晴窗和邢望这俩人就说他俩,别扯邢影帝,行不行?   —就提一嘴而已,ls不会是邢影帝的高级黑吧,那么一惊一乍的?   眼见评论区又要争吵起来了,邢望难得有些烦躁,他仰头朝身后的沙发靠座倒去,顺手将手机屏幕按灭了。   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还在他眼前晃悠,邢望阖了眼,随即抬手揉了揉眉心。   心烦意乱之际,低沉沙哑的嗓音在他的身旁传来:“出什么事了?”   邢望霎时睁眼,刚刚心绪难平,待到俞冀安出声了,他才反应过来,现在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浮杂的心绪渐渐收拢,邢望感觉到身侧有人坐下,便从善如流地靠了过去。   俞冀安的肩膀宽厚结实,邢望靠着感觉心里安定了不少,索性就将头埋在了俞冀安肩上,半晌没有起来。   俞冀安的衬衣熨帖且一丝不苟,被邢望这么一靠,起了些褶印,他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他仍然记得邢望刚刚的神情——显然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俞冀安一边抬手揉了揉邢望的太阳穴,以缓解邢望的烦闷头疼,一边轻声问道:“网上又出什么事了吗?”   邢望嗅着俞冀安身上的气息,平复了下心情,却仍埋在俞冀安的肩上闷声道:“网友们在扒晴窗和我的关系了。”   俞冀安闻言,抬手压了压邢望后脑勺处微微翘起的头发,然后将手移到了邢望的颧骨处,最后伸出修长的手指,抬起了邢望低垂的的头。   “小希,你很担心?”俞冀安凝视着邢望因为被迫抬头从而不得不与他对视的双眼,继而柔声问道:“还是有别的原因?”   邢望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俞冀安落在他下巴处的手,与兄长指尖相触,邢望感觉心神安定了不少,于是他摇了摇头,对俞冀安道:“只是感觉有些奇怪,这次舆论发酵得很快,像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而且目前形式发展也对我们有些不利……但愿是我多想了。”   俞冀安闻言沉吟了片刻,紧接着对邢望说:“你先打开手机来,让哥看看目前是什么情况。”   邢望顺从地打开了手机,然后翻到了微博评论区,此时网友们的谈论的内容也不一样了。   —各位,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就是以前总有人说邢望和邢影帝长得不像,我现在在邢望老粉那里发现了邢望的一张旧照,简直神似……   俞冀安的指尖点进了这个网友提供的“邢望旧照”里面,只一眼,便稍稍蹙起了眉。   是比现在还要年轻的邢望,俞冀安没记错的话,那时候的邢望才十七岁,还没有现在这般不露锋芒,也没有现在这般沉静内敛。   十七岁的邢望身形瘦削,像是青竹,偏生眉眼蹙着,面容更是多了几分不同于现在的冶丽,透露出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锐利和……努力想要掩藏起来的张扬,令人很是眼熟,就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刑长空。   而评论区底下的回复更是出奇的一致,不由令俞冀安温稳的眉眼因为意外而稍稍挑起了几分。   —明明之前看邢望的照片还没感觉,现在一看怎么觉得……那么像邢影帝呢?   —!!!我直接泪崩了,年纪大了看不得这样的东西。   —楼上过分了吧,一张照片而已,至于吗?   —啊,我理解那位泪崩的姐妹,看了微博ID,很熟悉,是邢哥老粉了吧。   —我也泪崩了,有一句话,叫似是故人来,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像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邢哥。   —真的哎,我以前还没这么觉得,现在一看,还真的是!而且我发现,邢望他和冯照影……长得也有些像!   —破案了,也破防了,害,说什么似是故人来,来的终究不是故人。   —是的,这段时间微博因为城春的事情总是闹,害得我前阵子都梦见邢哥了,就穿着秦渡戏服的邢哥,这多年了,也没做过那样的梦啊。   —这场面不对吧,怎么都哭上了?   —我觉得,烁影娱乐还有城春剧组,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邢望跟着俞冀安一起看完了那些发言,这期间两人都开始沉默下来,于是这显得本就安静的房间更加安静了。   在这之后,首先动作的是俞冀安,邢望本来还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于是他便从善如流地将邢望的手扣住了,最后安抚似地用拇指碰了碰邢望的虎口,见邢望在看着他之后,才顺势开口道:“不用担心,小希,我前阵子和烁影娱乐那边协商过了,现在这舆论走向,大概是烁影娱乐他们……在为你铺路。”   “铺路?”   邢望有些讶异会从兄长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不过俞冀安很快就给了他解释。   “是的,铺路。”俞冀安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起来,好像是为了让邢望安心。   “毕竟你不可能一直瞒着和爸妈的关系,虽说现在隐瞒一时是为了保障剧组的运行,但是日后总是得公布真相的,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然届时很难处理。”   俞冀安低头与邢望额头相触,带着亲昵的语气说:“所以烁影娱乐目前的做法,其实是为了给网友们打一针预防针,不至于最后真相揭露时,引起太大的舆论动荡。”   邢望闻言很快就理解了烁影娱乐的用意,其实早在俞冀安对他说“不用担心”的时候,邢望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只不过现在俞冀安和他靠得有些近,有些让他心猿意马了。   恍惚间,邢望听见俞冀安叫了他一声,因为两人贴在一起的缘故,那声音直接通过骨传导,让邢望听得极为清楚,同时还让他的心脏蓦然战栗了一下。   “小希。”俞冀安的眸色有些暗,他的余光能扫到左手边的茶几上邢望放置的剧本,这让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记得,你最近和女主角……是不是有一场吻戏?”   在网上对邢望和冯晴窗身份大肆揣测的时候,杜氏集团里,一向温润有方的青年难得露出了疲态,眼底的血丝在他浏览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时,多了几分狰狞意味。   —试想一下,如果邢望真的是邢影帝的儿子,那么他就是烁影娱乐的半个太子爷,毕竟烁影娱乐有邢影帝和冯编剧的入股,冯编剧还是冯总的亲生妹妹,那么这是不是能说明……邢望能参演城春的部分原因了?   —楼上太过委婉了,直接说走后门不就行了?毕竟谁不知道,城春的版权之前可是一直在烁影娱乐的手上。   —现在都怎么回事?都默认邢望是邢影帝的儿子了?这还没官宣没实锤呢!而且大家不觉得很可疑吗?要是邢望是邢影帝的儿子,那他为什么不愿意曝光自己的身份呢?就连小提琴家的身份都是粉丝曝光的。   —对啊!而且之前邢影帝也没有说自己有儿子啊,怎么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二十一岁的儿子?   —太可疑了,让我感觉像是烁影娱乐联合城春的阴谋,不会又是想捆绑邢影帝吧?   握在鼠标上的瘦削手指忽然紧绷起来,青年的皮肤白皙中显得有些脆弱,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鼠标正被它的主人紧紧握着,像是随时会因为不受重负而濒临报废。   而鼠标的旁边,几瓶不见包装的药瓶凌乱倒放着,显得整个办公桌都变得诡异起来。   杜嘉临却仍在浏览着那些文字和图片,唇线抿得很紧,一向会露出得体笑容的脸庞此刻也有些扭曲的模样,像是在咬牙切齿。   至于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磨搓着手机已经碎裂了的屏幕。   那是不久前,因为齐峰异常的行为和态度,加上付霖忽然消失的消息,让一向运筹帷幄的他险些失控的证明。   而现在,当他看着那些针一般刺目的名字时,他又开始不受遏制地发起抖来了。   邢长空,他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存有印象,一是因为这是他父亲的合伙人——付白楠曾经的至交,二是因为,这个人是收留了俞冀安的人,第三则是因为……   在邢长空夫妇因为“意外”身亡之后,俞冀安随之如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迹,直到不久前,他才得到了俞冀安目前在望安国际工作的消息。   可是具体是做什么,又是什么层次,他一无所知。   他终究是小看了他的“兄长”,竟然真的信了空穴来风,以为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也没有想到,俞冀安目前有了怎样令他忌惮的实力,更没有料到,如今那样的实力之下,庇佑了怎样一个令他嫉妒万分的人。 第65章 热吻   电影《城春》的故事,开始于一个春天。   正如杜拾遗笔下所写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样,彼时的大圻王朝,刚刚经过一场兵荒马乱,边疆倾颓的城墙底下,将士的血肉混杂泥壤,同春日一起,使得失守的江山被蓊郁草木层层包围。   只是浓荫盖不住硝烟,鸟鸣掩不住啼哭,可即使如此,在远离边疆的地方,在那座繁荣的都城里面,人声依旧鼎沸,馥郁鲜妍在声色犬马中发酵,麻木了掌权者的神经。   就在那样一个与春天的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里,少年秦渡心中默念着诸多姓名,走进了大圻京城里的喧哗人间。   彼时他的心脏沁着血,最新鲜的那一滴,正倒映着“魏观霆”的名字——原来守他、护他的兄长,就死在了那样一个草木渐深的日子里,层层草木之下,除了枉死的亡灵,还有朝廷的包藏祸心。   后来又是一个春天,秦渡成长为青年,贵为朝廷股肱之臣,一介文臣却带领着将士们浴血奋战,驰骋疆场。   世人皆知数月前秦大人和魏将军在朝廷上力争虎符的铿锵之言,却不知在那个长信宫灯苟延残喘的夜晚,秦渡是如何步步紧逼,反诘质问,终于撕破了当今圣上粉饰的虚假曾经;也无人知晓,在这个春日到来之前,秦渡的计划里,大圻王朝始终没有逃过倾覆的结局。   可是在这个春日之前的故事已成历史,秦渡不说,就不会有人明白他思绪里的百转千回,世人对那个秋冬里秦渡发生的事情,也多只能用一句“传闻”来概括。   比如传闻中秦渡扶持新皇上位只是一场阴谋,其司马昭之心人人得而诛之;比如秦渡与萧府千金喜结连理是利欲熏心,秦大人铁石心肠,从未有过与旁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的念想;又比如秦大人其实早有深爱,只不过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死在了那场由兵戈铁马组成的凛冬之中,而永远从容矜贵的秦大人,则曾跪倒在那片血泊里,一双明眸曾空洞得像是风雪夜里黑色的天空。   可是对于《城春》之外的人来说,与其辨析其中传闻真真假假,不如揣摩一次主人公们在那些故事里的真情实感来得实在   此时,热夏到了尾声,秋意袭来,天空高远清湛,而在《城春》剧组所定的酒店里,邢望双耳里塞了耳机,他盯着手里剧本,像在沉思想着什么。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机里传来的小提琴声,正在帮他掩盖那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心跳。   他手里的剧本上,写着的刚好是以一场凛冬为背景的戏,算是整部电影最最关键的一个镜头,因为它以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呈现出了男女主人公之间感情发展的重头戏——但是发展也是结局,因为这也是女主人公浮烟、也是曾经的礼部尚书独孙女慕识莲在疆场中壮烈牺牲的戏。   按照剧本上写的,邢望也将这个剧情里,同慕识莲的饰演者柯茗雅合作一个吻戏,当然,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邢望的个人发挥,毕竟在电影之中,逝去的人无法回应亲吻。   刘英维一直对这个情节跃跃欲试,倒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原因,只是因为在他看来,大雪、血泊、身中箭矢的少女、跪坐其间的青年,再加上“壮烈的死亡”氛围以及一个代表着永远分离的亲吻——这些东西能组成一个极具冲击性和画面感的镜头。   只是对于当事人邢望来说,这个镜头可真的有点为难他了。   因为剧本上让他自由发挥,便没有说清楚让他吻哪里,而且对于他来说,初吻都还没丢多久,自家男朋友都还没捂热乎,却让他现在亲吻另外一个人……饶是他再怎么谨记职业操守,也不能马上跨过这个坎。   而现在更要命的是,男朋友竟然还主动来问他吻戏的事情了。   “小希……我记得,你最近和女主角……是不是有一场吻戏?”   俞冀安的声音像是还回荡在耳边,邢望拿着剧本却不怎么能看进去,即使俞冀安因为去洗水果而暂时离开了他身边,他身侧却好像仍有俞冀安问他这句话时身体残留的热度。   要了命了。   邢望背靠沙发后仰着头抛下了剧本,拿手背挡住了已经阖起来了的眼睛。   耳根红成一片、心跳声有些慌的邢小希,下意识得将俞冀安的那句问话当成了“兴师问罪”。   不能慌。   邢望跟自己说,然后睁开了眼睛放下了手,再次拿起了剧本,靠着沙发听着音乐,俨然沉浸其中。   于是等俞冀安洗完水果后回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孩像是难得有些羞赧却强装镇定的模样。   俞冀安勾唇,笑容很快从脸上经过,最后平静地将水果放下,淡着嗓音对邢望说:“小希,先休息会儿,吃点水果。”   邢望闻言再次放下了剧本,对着他哥笑了笑,莫名仓促的样子,令俞冀安感觉很稀奇。   ——自家稳重的小孩真的很少出现这样神情。   水果是俞冀安带过来的,是新鲜的李子,酸甜口,又脆又多汁,是慧姨老家那边亲戚承包的果园里摘的,上次慧姨回乡时顺手带了些回晔城,瞧邢望喜欢,俞冀安便从慧姨那儿要了果园的联系方式,特地多买了些。   邢望虽然心里记挂着事,不过吃水果的时候还是很心无旁骛的,俞冀安很喜欢看邢望吃东西的样子,他家小孩吃东西时动作看起来很是规矩,也很养眼。   但是看着看着,俞冀安的眼神就变了。   邢望手里的李子红了半边,看起来很诱人,青嫩的果皮还带着水珠,因为邢望的动作,水珠从果皮滑到了邢望的指尖,那抹红也像是从果皮上移到了邢望的指尖,然后是邢望的唇角。   俞冀安的眸色深了深。   已经逾矩的目光让邢望敏锐的神经捕捉到了,他刚好吃完了一颗果子,手上沾着水,不知道是洗果子时留下的水渍,还是果子的汁水,总之湿漉漉的,让邢望觉得有些难受,于是他想从茶几上拿张纸巾擦拭下,却未料俞冀安在他之前有了动作。   邢望没取下耳机,不知道是心里装着事忘了还是怎么回事,俞冀安也没有出声提醒,索性两人也没当回儿事,不过现在,邢望看着俞冀安抽纸的动作,指尖微顿,耳机里传来的轻柔的音乐声竟然开始鼓噪起来了。   后来邢望的手是怎么到了俞冀安的手里,又是怎么被俞冀安细心擦拭的,邢望也不知道。   他刚刚失神了片刻,看着他哥指节分明的手指,愣是忘了动作,直到俞冀安替他擦完手,他的脖颈和耳朵才开始泛起薄红,显然是因为他哥这照顾小孩似的动作而感觉有些羞赧了。   这个时候他的大脑才开始回放他哥给他擦手的动作,缓慢细致,却又无端暧昧,让热度从他本就有些发红的指尖烧到了大脑。   失神一晃,邢望的目光蓦然撞上了俞冀安眼睫微垂的眼,他这才发觉,自始至终他哥都在看着他,这让他心跳声快了些,他刚刚才发觉到的那些暧昧在这一刻变得滚烫起来,耳机里的音乐声也开始进入高.潮,混着急促了几分的心跳声,像是海啸一样要将他淹没掉。   就在这个时候,俞冀安出声了:“小希。”   男人声音低哑,像是藏着什么:“要不要接吻?”   邢望闻言心头一动。   双唇接触的刹那,邢望边抬眼看着俞冀安,边听着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那首以诠释春日为主题的音乐,忽而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明媚的春日山野。   他好像能看到刚刚出生的蛱蝶轻挥着翅膀,落在了一朵纯净的小花上,随着蛱蝶翅膀的挥动,小花的花瓣轻轻飘落到了刚刚冒芽的青草地上。   青草薿薿,微风醺人。   到了后来,邢望又发觉这次接吻与往次不同,他从清和的春来到了灼人的夏,俞冀安看他的眼神,也与往日不同。   在他哥灼热的视线凝视下,邢望才后知后觉,这次的吻竟是足以融化他心脏的热吻。   这一次俞冀安吻得很凶,大概是因为邢望开始懂得如何回应他了,两人之间莫名又突破了些名为“含蓄”的隔膜。   后来邢望自己扯掉了耳机,因为那线绕着他的脖子,妨碍了他的动作。   近乎无师自通地学会用手攀附上俞冀安的肩,又无师自通地跨坐到男人的腿上,再无师自通地在男人退出他口腔的时候,颤着眼睫向男人逼近,然后再被男人像吮吸新鲜多汁的李子一样按在怀里亲。   直到最后,明明俞冀安已经知道,李子酸甜的味道已经从邢望的舌尖淡去了,他却还是不想撒手。   后来,放在茶几上的李子果皮上已经没了水珠,邢望靠在俞冀安的怀里,想大声喘气却又不敢,怕俞冀安笑话他,在俞冀安抬手顺着他的发梢滑到他的后颈上时,邢望的身体还僵了下。   他和俞冀安因为接吻而贴得很近,所以两人对彼此的反应都十分清楚。   是正常现象。   ——邢望想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俞冀安俯身贴着他的耳垂,嗓音带笑,低声似呢喃般对他说道——   “下次可不能在沙发上这样胡闹了。” 第66章 凛冬   邢望来剧组的时候,司机特意找了个清静的入口,苗蕊更是草木皆兵般朝四处张望,发现周围确实没有媒体和狗仔蹲守之后,她才让邢望下了车。   走进剧组后,邢望抬手捏了捏眉心,像是对刚刚的情况有些头疼,不过没办法,自从网上开始深扒他和冯家的关系后,剧组就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吕素琴更是要求他要时刻警惕,唯恐鹿文雨的事件在他身上发生。   只不过有了鹿文雨私生在庭华酒店伤人一事作为了前车之鉴,剧组的安保程序也比之前要严谨了许多,这也让剧组的工作人员们放心了不少,精神风貌也有所不同了,故而整改之后的《城春》剧组在面对眼前的舆论热潮时,剧组内部的气氛也没显得太过紧张。   只是当邢望出现在剧组众人眼前时,还是有些许打量似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了过去,不过邢望自始自终都没什么反应,面容仍一如既往的沉静,像是那些视线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苗蕊跟着邢望进了化妆间,关上门时,她长呼出了一口气,心想:好在今天冯小少爷因为没有戏份所以没来现场,不然恐怕外面的那些人连强壮镇定都做不到了吧。   旁人心思各异,当事人邢望却已经冷静下来了。   按照他哥的说法,现在的舆论应该还在烁影娱乐的掌控之下,他插不上手,故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演员的本职工作——好好拍戏。   想到这一点,邢望便开始渐渐沉浸到工作里去了,显得心无旁骛,眼中愈发无风无月起来。   刘英维看到这样的邢望的时候,心里的顾虑上了个档次:一是因为现在的舆论,二则是因为邢望和柯茗雅接下来要进行的戏份,也就是那个在剧本中拥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吻戏。   当邢望做好心理准备,逐渐开始揣摩剧本中的吻戏的时候,崔璜忽然找上了他和柯茗雅。   当时刘英维就站在一边,没有插手的意思,邢望见此便明白了,接下来给他和柯茗雅讲戏的人,从刘英维换成了崔璜,可是让崔璜——邢望看了看眼前这个面相寡淡的男人,忽然疑惑起来,崔璜、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崔编剧要来给他们讲吻戏?   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   “都有喜欢过人吧?”   刚被叫到一边,邢望和柯茗雅就听见崔璜这么问了他们一句。   男人掀了掀眼皮,先看向了邢望,便见他们一向沉稳矜持的男主演不带停顿地点了点头,继而又在柯茗雅微讶的目光注视下,道出了一个“嗯”字。   崔璜闻言也不惊讶,转而看向了柯茗雅,业务能力极强的当红花旦却急忙摆了摆手,难得迟疑地说出了一句:“那个、崔老师……”   清楚了柯茗雅的意思,崔老师却仍是嘴下不留情,对着眼前的小姑娘淡淡道:“看着我们男主演的那张脸,你能不动心?”   柯茗雅听着这话连忙道出一句:“能!”   令整个《城春》剧组都十分期待的吻戏,拍得比预想的要顺利,结果也比预想的要惊艳。   只不过看完后,剧组成员们回过神来时,便对只是简简单单“吻了眉心”这件事耿耿于怀起来。   可是对于整个剧本来说,这样似乎才是最合理最贴切的,就连刘英维拍完后也没了遗憾——只因为太美了。   并非是寻常情况下的美,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官体验,这使得所见者立刻产生了关于“美”的联想,立即沉浸在了交杂着悲壮、伤恸与死寂组成的诡异氛围中。   大雪纷飞之中,红色像是沙场上焦红的夕阳。   浮烟胸口满是箭矢,淋漓鲜血洇染了满地白雪,也赤红了秦渡的双眼。   秦渡的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可是他的面容上,名为“隐忍”的情绪依旧存在,这使得他仿若镇定地伸出双手,在一边克制着颤抖的同时,一边想要拥住满是鲜血的、少女的身体。   在最终他没能做到,因为那具身体上的箭矢太多了,他甚至无从下手,他最后跪倒在了风雪地里,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化开,像是晶莹的泪,因为秦渡不能哭,所以风雪开始替他哀悼。   但是这怎么够呢?   她死了。   经年后化成一培黄土,那就算是他,都不会再有可能认出她了。   可是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啊……   “世子殿下?”   女孩清脆的嗓音惊动了枝头的麻雀,院里的阳光清澈温暖,少年掀了掀眼皮,转而对着眼前的女孩儿纠正道:“叫兄长。”   慕识莲不解,娇憨的脸上却是笃定的神色:“这不合礼数。”   “礼数是什么?”袁旭安抬手弹了下女孩的额头:“旁人可以唤我世子殿下,但是识莲你……还是叫我兄长吧。”   转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或者,不叫兄长也行……”   “那叫什么?”   少年难得狡黠地笑——   “叫我,旭安。”   “为什么?”慕识莲皱着眉,很想知道个答案。   “识莲那么聪明,不如自己猜猜看。”   慕识莲不明白,她就这样看着袁旭安,企图以这种方式让袁旭安告知她答案。   袁旭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败下阵来:“待识莲你及笄之时,我便告诉你答案。”   慕识莲信了袁旭安的这句话,就一直等啊等啊,她是多聪明的人,在这之后不久,她便明白了袁旭安那句话的意思,可她愿意将那情窦初开的念想藏在那句诺言里,只是因为她想听袁旭安亲口和她说上一句“欢喜”。   但是她没能等到那声欢喜,在最好的岁月里,她的家族在一夜间天翻地覆,而她的世子殿下、她的兄长、她的旭安,也在那一夜死去了。   她似乎不应该因此憎恨袁旭安,毕竟成王败寇,但是她没办法,家族覆灭后的日子她活得浑浑噩噩,脑子里关于过往的痕迹变得越来越薄,可她不舍得忘记曾经,不舍得忘记过去的美好,但是一接触曾经,那些关于血、关于仇恨的故事便会继续开始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直到那些东西在她心里长成参天大树之时,她才敢在深夜里松下一口气,然后祈求自己进入梦乡时,能看看那人的脸。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再次见到那人时的场面,只是她知道,那不可能了。   死而复生?这多荒唐。   但是荒唐的事情她经历得还少吗?   被羞辱、被侵犯,将一身骄傲碾入泥尘,穿梭于她曾最为厌恶的声色犬马之中,悲剧好像永无止境……偏生命运就是要与她为难,她也在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中知道了,世事的确可以更加荒唐。   陌上公子、惊鸿一瞥最是难忘,慕识莲却一直知道,袁旭安的心中,是一副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肆意洒脱模样——正如那位初见时便让她顿觉熟稔的秦府公子一般。   所以当慕识莲明明感觉记忆开始往复翻涌,走马灯正在渐渐亮起的时候,她看到秦渡向她奔赴而来时脸上出现的苍白神情,还是怔了怔。   大雪满天,秦渡在雪中沉默地与躺在血泊中的女子对视,他的眼中堆积的深沉,甚至比这场大雪还要来得令人心骇。   可慕识莲从未怕过,也从未忘过。   “世子殿下。”声息微弱,已是呢喃。   雪花落在了她的鬓角,冰冷得像是她流了满地的血液。   “错了……”秦渡眼睛一眨不眨,瞳色黑得像是沉默的疮痍之地,唇色苍白,好像病入膏肓,满心绝望的人。   “兄长。”   秦渡听着自己怀里的人声息越来越微弱,他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直到剧痛占据整个胸腔,只待所有情绪千钧一发之时,慕识莲用着最后的力气,靠在秦渡的胸膛,笑着唤出了最后两个字——   “旭安……”   沉默在一瞬间土崩瓦解,积攒的所有与慕识莲有关的情感似乎即将要全部倾泻出来,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静,静到只能容忍这一瞬间的悲伤和失控。   战栗的指尖藏在袍袖之下,秦渡垂了眼睫,隐忍的尽头本该是宣泄,但是这满目的红色让秦渡意识到,隐忍的尽头还应是隐忍。   可是怎么能够……   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秦渡半阖的眼眶中流出,但是眨眼间,脆弱和悲戚迅速被他的主人收敛起来。   秦渡轻轻吸了一口气。   “旭安。”这两个字烙在他心口,烫得他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秦渡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是在凛冬,疆场上的凛冬,冷得人脾肺都要结成坚冰。   大雪冷而纯净,显得那血的红色变得刺目而滚烫。   秦渡就是在那一天,亲吻了一个女孩的额头,将整颗心残余不多的温度,放在了那里,却不知道,已故人愿不愿意收。   可他已不能再多想,战事尚未结束,一切都还没有定局。   于是他只好带着那一声,明明已经在风雪声中散去了的“旭安”二字,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 第67章 绯闻   风雪中的这场戏拍摄的时间似乎格外的漫长,但是等剧组工作人员们反应过来时又发现,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   他们方才竟然也跟着演员入戏了,还从秦渡的神态变化中,从那双深邃眼瞳里,看见了沧桑巨变。   这次两人都没有很快出戏,尤其是柯茗雅,虽说她只有短短几句台词,但是这场戏于她而言最是富有挑战性。   因为浮烟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所以柯茗雅的这场戏不能利用太多的肢体动作,故而面部表情就变得格外关键,演绎起来自是变得困难了许多。   至于邢望,在结束这场拍摄之后,剧组人员们就没再见到他人影了。   而且下一场戏不需要邢望的参与,所以大多数剧组人员都猜测,邢望是去休息了。   邢望也的确是回到了休息室,只是他现在的状态像是仍处于戏中一样,眼中带着戏里秦渡的隐忍压抑,好似层层雾霭将他笼罩了起来。   苗蕊在他的示意下没有跟着进来,所以现在的休息室里,只有邢望孤身一人,死寂正在蔓延,连悲伤都变得空洞起来,但是很快的,蓦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种气氛。   邢望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备注,然后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键。   “小希?”俞冀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邢望闻言终于从戏中出来了,很轻声地吸了吸鼻子。   声音还是被俞冀安听到了:“怎么了?”   “没事,哥。”邢望听着俞冀安的声音镇定了下来,嗓音微哑:“刚刚入戏太深了而已。”   俞冀安闻言,原本搭在抽屉上的手微微一顿,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却又听自家小孩温声问他:“哥,你现在到家了吗?”   听着邢望将话题扯开了,俞冀安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粼海华苑的住房有慧姨在,常常被收拾得很温馨舒适,但是他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堆积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手边的浮尘飘飘扬扬,他没有管,只是随手将抽屉拉开,边柔声回了电话那头的邢望一句:“已经到家了。”   最后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待到俞冀安发觉邢望从一开始的压抑情绪中走出来后,才放心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他也从抽屉里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是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在黑暗中显得朦胧,看起来有些年代感。   俞冀安拿着相框,走到了灯下,相片上的内容这才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少了半截的合照,整张合照上只还剩下两个人。   画面上是一个青年男人手边牵着一个男孩,两人眉目间有些相似。   俊逸的男人眉间疏朗,嘴角轻轻翘起,像是为了能在镜头前露出几分笑意,略长的头发梳理得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词——风流倜傥。   他手里牵着的男孩则笑容显得有些腼腆,像是不适应这样的处境。   至于那缺了半截的相片一角,也不难让人们猜到,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谁。   俞冀安的指尖磨磋着相框,垂下眼睫后的眸光显得晦暗不明,只是不久,他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楚勤打过来的。   近日,在微博吃瓜的网友们都渐渐地摸出了一个小规律,就是与电影《城春》相关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而与《城春》男主邢望有关的话题,总是在热搜榜上榜上有名。   前阵子深扒邢望身份的那些帖子的热度还没降下去,今天就又有一个话题冒出来了,并且相较前几次的话题,这一次尤为劲爆。   #邢望柯茗雅因戏生情#   #邢望身份背景#   这两个话题乍一看不是十分醒目,前者的“因戏生情”,演绎影视剧的男女主角们经常会遇到,后者的描述更是十分简单,只是因为多了“邢望”这两个字,便使近期冲浪的网友们感觉兴奋起来了。   只是等众人溯其根本,才发现起因竟同以往一样,来源于几张似是“不可言说”故而没有配上什么文案的照片。   前几张照应了第一个话题。   背景是庭华酒店大厅,拍照的人用很刁钻的角度,使得邢望和柯茗雅两人同框起来,又因为邢望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拍得很清楚,加上线影影绰绰,两人之间乍一眼看上去甚至有些亲密的意味。   而后还有一张是穿着戏服的邢望和柯茗雅的同框,背景是《城春》剧组,用的是和前一张如出一辙的拍摄手法,照片里,柯茗雅抬着头对邢望粲然而笑,而邢望低着头,像是在看柯茗雅,女孩儿巧笑倩兮,少年“深情款款”,颇有些眉目传情、相谈甚欢的意思。   后几张照片传达的信息量则有些过于巨大了。   寻常人不知道那些图的拍摄背景是哪里,刚刚吩咐完楚勤的俞冀安却知道。   种着荷花的庭院、青砖黛瓦的建筑,还有屋内古典雅致的装修,这背景俞冀安再熟悉不过了——是流觞小店,他和邢望第一次约会去的那家私房菜馆。   而不出他意料的,这些图片里的人物,是他和邢望。   同样的拍摄手法,但是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两个男人,而在外界看来一向清冷出众的邢望,在照片里也呈现出了另一副模样。   面部表情生动且能令人看得出他心情轻松愉悦,嘴角甚至微微勾起,是在因为喜悦而笑着的样子。   而此时,在邢望身边,神情温和的男人也正在笑着低眸看他。   画面很和谐,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但是就是因为这种和谐,让评论区翻了锅。   那种亲密看起来太反常了。   不像是友人,更像是爱人之间的相处氛围顿时令人疑窦丛生。   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这次的热搜没有持续多久,但是不妨碍已经知道些情况的网友们继续谈论。   前些日子网上爆出了冯晴窗的身份,可邢望的身份一直没个定论,如今那几张照片包含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冲击性,导致各种说法层出不穷,可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俞冀安这边迅速地找到了法子来应对。   就在几十分钟前,楚勤在这些话题刚刚冒头的时候,就立马联系到了俞冀安。   “对方太急切了。”   俞冀安顿了顿,对楚勤所说的后话也显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他们希望事情可以闹大来,所以这次准备了更多东西,但是有时候负面传闻太多,反而显得不那么正常。”   楚勤立刻懂了:“烁影娱乐那边也是计划将舆论往‘有人在背后动手脚针对小少爷’的方向引,那这件事是直接交给冯总他们那边做,还是我们和他们合作?”   “交给他们那边吧,你去安排另外一回事。”   俞冀安沉了沉嗓音,又接着对楚勤说:“流觞小店远离市中心,来往车辆不多,你去查一下照片的来源,然后将上次追查到的付霖的消息透露给杜家那边吧。”   楚勤悉数应下,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听闻杜氏现在的掌权人年纪轻轻,又颇为聪颖,那么为什么一直没察觉出,从自己手上逃出去的人,躲在了自家老宅呢?   但是很快他就豁然开朗了,因为前阵子他们才查出,杜家那一位似乎精神状况出了些毛病,再加上齐峰从中干预,那位早就自顾不暇,已经多日没有回家了——哪还有什么闲工夫管付霖?   正如楚勤所想,杜嘉临现在确实顾不上管付霖,他最近情况不好,中途还去了趟医院,齐峰又对他态度不明,却偏偏挑着他精神不太清醒的时候来找他,使得他在工作内外,都身心俱疲。   可是也正因为杜嘉临最近顾不上公司以外的其他事,杜家老宅才变得难得清静起来。   而此时,宽敞的杜家老宅大厅里,闫馨姿态端庄,惬意地喝着精致瓷杯中装着的清茶,为隐患的离去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付霖说要走的时候,闫馨没选择把他留下来,因为没理由。   就像付霖当初来找她,要是没有提供有用的信息,她也不会让付霖进来一样。   但是……   闫馨想起了付霖之前递给她看的那些照片,照片上面清晰可见的那两张脸实在让她有些开心不起来。   特别是其中一个,与故人太过相似,而那人与身旁少年的相处模式又实在让她感觉心寒。   付霖说,俞冀安喜欢上了一个人,对方是个男人,还有可能就是当初收留俞冀安的那对夫妇的亲生儿子。   闫馨一边回忆着这些,一边佯装着从容,将茶盏放下,眉眼间,年轻时的风采依旧动人,却在低眸的一瞬显得有些扭曲起来。   “俞冀安现在回国了,而且现在他的身份连嘉临都会忌惮,所以您想,但凡他有意报复,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所以我想和闫姨您合作一次,我手里有能扳倒他的东西,只是我之前受制于嘉临,所以现在需要您的帮助……”   “情况不对时我会离开,不会牵累到您。”   闫馨理了理华丽的衣裳,付霖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回荡在她的耳旁。   “您会需要的,而且我知道了一件不幸的事。”   “……您的儿子,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第68章 红色   此时,《城春》剧组,蒋淮音靠在墙上,低头浏览着手机里的内容——   “看之前的照片,第一眼看上去,邢望和邢影帝确实不像,大概是因为气质原因,邢影帝气质张扬,邢望气质内敛,但是大家看下面这一张,是邢影帝的剧照,当时演绎的角色是个矜持贵公子,气质和邢望如出一辙,这么一看,两人是不是就很相像了?”   “再看接下来的这一张,是冯编剧少见的街拍特写,和邢望同视角的特写进行对比,两人面部轮廓的确不怎么相似,毕竟男女骨架不一样,但是感觉上很像,那是因为眉目间的神韵,大家仔细看看,我特意选了两人表情差不多的一张,冯编剧一贯爱笑,邢望的神情一贯清冷,所以之前不怎么能看出来,但是这么一对比,是不是也很像了?”   看了这么几句,蒋淮音扬了扬眉,不远处导演休息室的房门打了开来,柯茗雅和邢望走了过来,蒋淮音余光扫着,手指仍在下滑,咋舌于那位网友的精确发言的同时,内心越觉不妙。   “然后咱们再来看,邢望目前在网上已经透露的身份信息,新晋演员,已经签约烁影娱乐,还是知名小提琴家,这算得上才华横溢了吧,而且看这气质,可不完全是钱能养出来的贵气,更多的像是清贵,所以家中长辈文化底蕴肯定不浅。”   “然后我们来回忆一下,邢影帝出道时便是在独身闯荡影视圈,没透露过家庭背景,而冯家的背景我先前有一篇长文里面也介绍过了,冯晴窗,也就是烁影娱乐的太子爷,人家祖父祖母那可是华国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啊,所以大家看,文化底蕴是没差了……”   蒋淮音看得上头,身边忽然传来的女声却惊得他赶紧关上了手机。   “蒋淮音,你在干嘛?”柯茗雅问道。   她和邢望两人刚刚被刘英维叫过去谈话了,谈的内容也无疑是因为网上的热搜,不过这次刘英维好像没怎么担心,只是让他们认真拍戏,不要擅自跑进舆论热潮中去就行了。   柯茗雅听见这话心中很想吐槽,不要擅自跑进舆论热潮中去?刘导开什么玩笑,他们明明已经被卷进去了。   不过她比邢望运气好些,经纪公司经验老道,见识多了大风大浪,所以这点绯闻公司很快就能给出对策进行公关。   但是邢望不同,他身上的事情太多了,一边是和剧组女主演的绯闻,一边还要因为几张和兄长的同框,被人恶意揣测为金、主、包、养,这事刚上热搜,对邢望铺天盖地的言论就冒出来了。   更遑论那一直没个定局的,关于邢望和邢影帝关系的猜测,加上邢望出演《城春》话题度本来就大,几件事相加之下产生的舆论效果直接让微博炸开了烟花,但是烁影娱乐还是及时做出了应对措施。   因为事情堆在一起显得太荒谬,所以在此起彼伏的争议中,认为“邢望最近热度可观,现在忽然爆出来那么的负面话题可能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动手脚想整邢望”的言论忽然多了诸多支持者,这倒是削减了部分网友们咒骂时的气焰,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静观其变,使得情况稳定了不少。   但是《城春》剧组的成员们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因为自家一向沉静如芝兰的男主演,近日周身的气场意外得有些压抑。   要知道当时网上在传邢望和邢影帝有关系的时候,面对诸多奚落戏谑,他们的男主演还是不动声色,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平静得可怕。   所以他们才不敢在邢望面前蹦哒,哪怕心里也好奇得要死。   邢望的情绪最近确实总在低谷徘徊,双唇常抿着,拍完戏后总是垂着眸看着手机。   自从网上爆出他和兄长在流觞吃饭的照片之后,他就开始心神不宁了,而像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妙猜测,傍晚时分,“望安国际总裁俞冀安疑似邢影帝养子”的话题突然冒了出来。   彼时邢望刚刚消化完另外一个消息。   他之前鬼使神差地闯进了父亲的粉丝团里,因为之前父亲的一些大粉替他说了话,加上这些粉丝们谈话的内容勾起他的一些回忆,故而像是为了要去追溯一些什么,他开始下意识地关注父亲的粉丝们在《城春》相关话题底下的留言。   这次的起因是有人刻意提起了他父母的死因,语气阴阳怪气,用词很是恶毒,大致意思是在说,不知道为什么邢长空死了那么久了还有人想提起他,这人明明死得活该。   按照邢长空粉丝们养老的脾性,他们是不会过多去理睬这个“疑似黑粉”的人的,但是这次不一样,他言语侮辱了邢长空,甚至可以说是在诅咒。   邢望也看到了那句发言,心头像被人淋了热油,连手都是颤抖着,正欲打字,却忽然看到已经有人回复了那个黑粉。   —看这发言,你这人脑子多少有点毛病,你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你清楚,但是你就是要故意提起来,你在袒护罪犯?别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人是那个人渣的粉丝。   这话涵盖的信息量有些大,很快就有一些不清楚情况的年轻人在底下询问了。   —我爸妈都很喜欢邢影帝,他的确很优秀,演艺生涯履历干净,性格也爽朗,只可惜英年早逝,所以当我看到有人这样咒骂邢影帝的时候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这人说话也太恶毒了吧……不过我还是很想问一下,为什么姐姐会说他在包庇罪犯啊?还有我也没看出他是哪家粉丝啊。   看到这段话中的最后两个问题,邢望眸色微沉。   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冒出了当年在车上,父亲接通付白楠电话后,付白楠在电话那头低喃的那六个字:“邢长空,去死吧……”   —小妹妹,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过具体经过我们都不敢忘,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自行搜索,因为我不想提那个人渣的名字。   当这条回复出现的时候,还有一些邢长空的粉丝也赶到评论区了,她们打字飞快,邢望回过神时,看得最清楚的是下面这段话——   —人渣的粉丝?笑死,你是有多三观不正才会粉上他?你给他做应援是不是还得去监狱里才行?还有你有什么资格提邢影帝的名字?你不会以为我们不骂你正主就代表我们不记得了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提那个垃圾的名字吗,因为他不配,他的名字甚至不配出现在邢影帝名字的周围,不配出现在我们的输入法里面,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人渣!”   气愤的言语从屏幕里钻到了邢望的脑中,他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态了,所以关上了手机,平复着糟糕的心绪。   比较矛盾的是,他共情能力太强,却又习惯了性情隐忍,所以偶尔陷入进不妙的处境中后,他就得抓紧时间走出来。   许是心有灵犀,很快就有人打了电话过来给他,是俞冀安。   兄长温和的话语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传递了一个信息:“小希,我晚上过来找你。”   俞冀安赶到庭华酒店的时候,特意让司机对周遭环境多加注意,以免又有狗仔混入其中。   心思缜密如俞冀安,自然知道此时来找邢望是不太合理的决定,因为他和邢望刚刚才被推送上了一次风口浪尖。   但是当时他心里就是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他想见见邢望。   想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失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因为舆论而担心,想让他安心,想让他知道,事情不会再变得更坏,他们终会迎难而解。   然而等他敲响邢望的房门之后,心里酝酿的话却没有一句说出了口。   俞冀安被房间的主人拉进了房间里,而房门在那一瞬被重新关上。   屋里没有开灯,俞冀安看不到邢望,但他能感觉到邢望的存在。   那只以往用来执弦的手推搡着他的肩膀,让他往墙上一靠,紧接着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邢望仰头贴着他的耳,喊他:“哥。”   “嗯。”俞冀安记得邢望不喜欢,甚至是恐惧夜晚完全黑暗的封闭空间,故而下意识搂紧了邢望:“怎么不开灯?不怕吗?”   “有哥在,不怕。”邢望咬过俞冀安的耳垂,低声絮语:“哥,接吻吗?”   那声音有些哑有些沉,在黑暗中带着欲,像是舌下压着玫瑰,连气息都带着散不开的红色香气,勾着人心涧里都能长出一簇不安分的蔓草,拉着心神沉沦。   俞冀安没有抵抗,顺应沉沦了下去,低头,迎着虚拟的红色,企图将那瓣玫瑰从少年的口中衔出来。   邢望的动作却比俞冀安快,先一步探入对方口腔,手攥着对方的衣襟,默不作声地贴得更近了些。   俞冀安发觉了些什么,手揽着邢望的腰,潮润的红色在两人唇齿之间推搡,直到心神沉沦到最后,邢望抵着俞冀安的肩膀,用气声对他说:“哥,我想……做些更过分的事情。”   俞冀安抚摸着邢望后颈处的那片细腻,重新吻上邢望,边问他:“是要更过分,还是更舒服?”   邢望闻言微怔,之后心里却庆幸了一句,幸好没开灯,不至于让他哥看到他脸红得发烫的样子。   后来被抵在门上的人从俞冀安换成了邢望,少年朝后仰直的脖颈像是一瓣白色玉兰,被俞冀安衔入了口中。   最后意识模糊中邢望摸索到了俞冀安的手,潮湿的像是水里的月亮。   地上也落了一片月光。 第69章 幸运   混沌的记忆在脑中翻腾,许是因为白日所见的那些信息,导致邢望夜里做起了梦,梦境与回忆相关,与已经去世的父母相关——   他梦见了六年前,在粼海华苑的别墅里。   他旁观着一切,看着十五岁的自己不情不愿地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门来到客厅后,却朝着坐在沙发上的人抗议了一句:“爸,一定要今天出去吗?我小提琴还没练完,而且哥下午就要回来了。”   “中午去流觞吃顿饭,也花不了多长的时间,我看过你的练习进度了,下午回来再练也练得完。”   记忆里从未模糊掉面容的父亲合上了手里的剧本,对着神情不悦的他说:“何况我问过你哥了,他下午的飞机,得到晚上九点左右才能到家了。”   邢望不由自主地朝沙发那边走过去,却听到了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小希,理解下你爸爸,毕竟今天约好一起吃饭的人是你爸爸很好的朋友,难得聚一次,你想想要是淮音约你出去,你也不会想拒绝的,对吧?”   他诧异转身,然后便看到了刚从楼上走下来的母亲朝着少年时期的他安慰道:“而且你付叔叔也有一个儿子,大你几岁,挺有才华的,能多认识一个朋友也不错是不是?”   听着母亲柔声的话语,邢望翘了翘嘴角,这一瞬间令他觉得有些温馨,但是心里的恐慌在下一瞬间卷土而来,将他带进了黑暗里。   父亲和付白楠的争执,母亲颤抖的手,车子失控撞上江上大桥后产生的眩晕和身体紧随而来的疼痛感,和他闭眼后再也看不见父母这件事比起来都变得都无关紧要了。   隐约间他闻到了汽油味,黑暗里他感受到消防员将他救了出去,嘈杂的声响模糊了他的听力,所有人都抓紧着时间,但是时间没有眷顾车里的其他两个人。   ——那声爆炸声不知道住进了多少人的记忆里。   再后来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骨骼断裂后传来的清晰的痛感,他尚且能听到医生们的絮语,脑子却跟要爆炸了一样难受。   “家属签字,孩子的家属呢?!”   “他父母都在这场意外里,两位没能……”   ……   “那他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一个哥哥,在国外,已经通知他了。”   他走上了一条黑暗的路,黑暗尽头父母依偎在一起,朝他笑着招了招手。   别丢下我……   他想要跑过去,却跑不动,眼见着父母离他越来越远。   “小希,爸爸妈妈要走了,不要害怕,因为这不是你人生的终点,但你要好好的,跟哥哥好好地将生活过下去,知道吗?”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邢望从梦境中惊醒的时候,有人轻抚过了他的脊背。   闻着熟悉的气息,本就埋在那人胸膛处的脑袋朝上拱了拱,邢望感受着俞冀安收紧的双手,终于平复好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战栗。   “做噩梦了?”男人嗓音清朗,显然不是刚刚才醒。   邢望点了点头,却朝俞冀安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哥,几点了?”   “晚上九点。”俞冀安拍了拍他的背,又道:“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什么东西?”   邢望摇头,然后手臂撑起,尝试起床。   后来邢望靠着床头,看向仍未离开他的俞冀安,不由问道:“哥,今晚怎么忽然来了?”   俞冀安揽过邢望的后颈,吻了下他家小孩的额头,低声道:“忽然很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紧接着他又皱眉,对着邢望说:“不过小希,你好像没有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是剧组生活太累了?”   不然刚刚也不会就那样睡过去。   “没有。”邢望顺其自然将头靠在了俞冀安肩上,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对俞冀安说出了实情:“只是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了,哥,你的身份好像被营销号曝光了。”   “我的身份?”俞冀安低声笑着:“什么身份?你的恋人的身份吗?”   邢望没想到他哥现在还和他开玩笑,想来那则报道影响应该不大,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怀。   邢望低头拉过俞冀安的手,琢磨着那手上的纹路,看起来有些无聊,对于俞冀安来说,这便是心里还有心事的意思了。   “小希,你在担心吗?”俞冀安问。   对方沉默了许久,才仰起头对他说:“我忽然记起一件事。”   与那双沉静温柔的眼睛对视,邢望心里却忽然难得的苦涩起来。   可是他知道,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俞冀安说出他的顾虑,这样两人才能更好的计划未来,于是他又开口道:“哥,我们是兄弟,在外界看来你也是爸妈的孩子,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的恋情曝光,那会不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   “为什么会这么想?”俞冀安抱紧了他,“小希,你要知道,与你相爱对我而言本身就是一件幸运的事,这足以让我消化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一件不幸的事情,何况公开恋情对我而言,也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反而能让我感觉开心,所以至始至终,这件事就不存在让我陷入不利局面的可能。”   俞冀安低声在邢望耳边呢喃,却郑重的好似在宣誓:“而且,我也不可能让你因此陷入不利的局面。”   两人不知不觉指间相交,心跳声相抵,俞冀安的语气太严肃,却又太温柔,让邢望怔愣了半晌,直到许久,他才附在俞冀安耳旁笑出了声。   “我知道,哥,我知道了。”邢望成年后在俞冀安面前,也极少这样笑了,此时他却像是笑得很尽兴很满足的样子:“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我们彼此信任,彼此相爱,就是世间给予我们的最大幸运,这足以抵消在这之后出现的所有不美好,也足以支撑我们捱过所有的不认同和不理解,那么……   我已经被世间最大的幸运所眷顾了,之后我又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俞冀安最后还是出了邢望的房间,毕竟现在舆论集中关注着《城春》这边,即使现在他和邢望还有一层“兄弟”的身份进行遮掩,可以朝外界解释,但是还是不合适。   毕竟就像刚刚邢望说的一样,恋爱关系迟早有一天是要曝光的,到时候这层关系重新被提起,很容易成为被媒体攻击的重心。   而且他现在还得继续解决那些事情,比如……最近流出的那些信息,是谁散布出去的?   心底刚冒出这个问题,俞冀安就有了答案。   翌日,《城春》剧组,柯茗雅还有意无意地在向蒋淮音打探口风。   “你和秦秦从小就认识对吧?”   蒋淮音瞅了柯茗雅一眼,答道:“姑娘家家不要这么八卦。”   “嘁。”柯茗雅撇了撇嘴,最近和他们混熟了,胆子也大了,人后毫无偶像包袱。   “你不是快杀青了吗?”蒋淮音态度难得严肃:“赶紧背台词吧。”   说到这里,柯茗雅不禁托腮感慨了一句:“是啊,怎么这么快就杀青了,我都感觉开机宴还在昨天。”   《城春》拍摄进程的确走得很快,除了中途私生那件事耽误了几天,以及从开机起就没怎么断过的舆论之外,剧组的效率还是十分拔尖。   主要还是剧组氛围融洽,从导演到后勤都很给力,演员虽然经验不足,却有天赋肯努力,副导演刚和刘英维梳理了下拍摄进程,刘英维自己都吓了一跳。   然后当天晚上,剧组演员们都收到了刘英维的一条消息通知,问他们还有没有第二次合作的想法,直接让这些新人们惊喜连连,连走路都飘了,被刘英维看见了训了几句,回剧组后效率又是蹭蹭蹭往上涨,让其他成员看了,以为他们都被自家总导演下了什么迷魂药。   还好在此之中,邢望和于危岑还算严谨稳重的,在剧组演员里当了一次中流砥柱。   几番刺激下,《城春》倒也没怎么在意外界言论了,眼看就临近仲秋了,他们得抓紧时间,为了拍摄的冲刺阶段而掏出最大心力。   邢望情绪调整到位,便迎来了他的又一场重要戏份。   ——是一场场面盛大的动作戏,搭档蒋淮音,拍摄内容是秦渡和魏观澜共骋疆场的剧情。   用蒋淮音的话来说,这场戏他们要做的就是“飒”、“准”和“狠”。   骑装要飒、动作要准、表情要狠。   刘英维难得赞同了一次蒋淮音的观点,但解释和蒋淮音有些不同。   “美”是刘英维在拍摄中极力想要呈现给观众的东西,可以说是他的创作理念之一,这一点和钟远岫类似,但是他对于美的感官和常人体会的有些许不同。   比如刘英维在和邢望讲戏时就有说道:“你要把自己当成袁旭安,那个重新活过来的袁旭安,你身上背负着仇恨已经被新的东西掩盖掉了,那个东西叫信念,谁的信念,从根本上说,那是我们这部剧的主旨核心——守护江山的信念,那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按人来说,一开始是从你的父亲那里,后来是从魏观霆那里,再是魏观澜那里,但是这么说个体太过狭义,那么广义上,你得知道,那是因为你看到了历史,你看到了大圻因战争而流亡失所而百姓,你由他们想到了自己。”   “那么在这场戏里,当你直面导致这些百姓流亡失所的敌人的时候,你该表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按淮音的说法,你的动作要准,表情要狠,怎么个准法和怎么个狠法你知道吗?”   “你要呈现出一种冰冷和狰狞,因为你是在战场上杀人,但同时,还得让人感受到,那些血液里藏着的东西——”   “你对于守护这座城,守护这江山的崇高信念,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如果用一个词来回答,那就是——视、死、如、归。” 第70章 杜氏   邢望在《城春》剧组继续拍摄的时候,俞冀安来到了沧穹影业,行踪很低调,但是当董事长助理亲自出来迎接他的时候,还是惊动了不少人。   等他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时,室内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其中一位自然是沧穹影业的董事长,京城邢家年轻的当家人,邢允琛;至于另外一位……若是邢望在场的话,恐会因为他的身份小小的震惊一下。   “俞总。”齐峰笑容得体。   俞冀安颔首应下了这声问候,转而在邢允琛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这其实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个地方会面了,只不过有几次俞冀安没有亲自到场就是了。   在当红偶像齐峰官宣已有对象之前,他曾在沧穹影业董事长的邀请下,来到了这里,并且由此清楚了自己男友杜嘉临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邢允琛眼里,如果真要对付杜氏的话,没有必要绕那么多弯弯绕绕,加上和他更有过节的杜氏曾经的当家人早已卧病在床,故而当年没有对杜氏赶尽杀绝,但是现今不一样了。   抛却其他,杜氏现今的当家人杜嘉临年纪轻轻却能在父亲倒台后力挽狂澜,魄力值得人佩服,加上当年杜嘉临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引来邢家过多追究。   但是邢允琛没有想到,杜嘉临和俞冀安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恩怨,而且杜嘉临既然还在包庇付霖的情况下,对邢望出手。   以杜嘉临的悟性来说,当他知晓俞冀安手下领导着的望安国际已经同沧穹影业、烁影娱乐有所合作之后,应当清楚,邢望和《城春》是他不能动的,其中利弊于他而言应该是极为清楚的,但是为什么杜嘉临之后还是有了那些动作……   查清楚了些来龙去脉的邢允琛除了“杜嘉临有病”之外,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这里说的“有病”倒不是邢允琛在骂人,而是一句客观陈述。   “那么小齐总……”邢允琛微微笑着,眉间隐约有着几分邢长空的影子,“您这边大概什么时候能顺利结束?”   齐峰余光掠过俞冀安稍沉的脸色,心里斟酌了一瞬,这才答道:“杜氏最近和我们家的一个合作资金链出了些问题,漏洞挺大的,本来杜总最近是该和我们家多走动的,但是他出乎意料地切断了和我的来往,想来我这边他是打算放弃了。”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杜嘉临的状态可能不太好,不然不会因为齐峰一个人而放弃了和整个齐家的合作。   齐峰语气淡然,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只是他眼瞳周围些许的红血丝还是暴露了他的精神状态。   齐峰自认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遇见杜嘉临之前也的确属于玩世不恭的那一类人,但是和杜嘉临确定恋人关系之后,他的态度变化了许多。   忠诚,是齐家对伴侣的一大要求,尽管是他那一事无成的父亲,在这方面的口碑也足以超越许多名门继承人。   在国家同性可婚背景下,他和家中周旋了许久,才求得了和杜嘉临公开恋情的机会,虽然在那之前,他已经知道杜嘉临的真面目了,可这不妨碍他做出那些事情,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得报复回来。   因为他没有想到,当他学会忠诚的时候,他的恋人会给他这么一个“惊喜”——想他齐峰少年恣肆多年,骨子里矜傲,却被人当成了一个废物的替身。   他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他在杜嘉临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付霖的照片,他们眉眼间确实相似,加上……杜嘉临失常后偶然对着他喊出了那个陌生却又亲昵的称呼。   他和邢允琛的合作,不,称不上是合作,毕竟邢允琛的目的是捣毁内里肮脏的杜氏,而他的目的很简单,以牙还牙——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实践出来而已。   杜嘉临赶回杜家老宅的时候,闫馨被他吓了一跳。   只是因为杜家琳的眉间太过凛冽,连一向在外人面前维持得体的温良姿态,也因为那略微扭曲的面容毁于一旦了。   “付霖呢?”直截了当,杜嘉临冲着闫馨问道。   近乎逼问的语气让闫馨的脸色变了变,原本准备好的措辞在顷刻间被恐惧的情绪覆盖掉了。   没等闫馨准备好回答,杜家老宅的佣人们就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亲眼见证了自家公子的失控现场。   茶几上昂贵的茶盏已经碎裂一地,杜嘉临坐在沙发上,不远处闫馨战栗着身体维持着站姿,柔弱得好像下一瞬就要跌倒。   杜嘉临只能勉强维持冷静,药物令混沌的大脑清醒了片刻,但是在他回家前得知的那几个事实还是令他咬紧了牙关。   可是这还没完,铃声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大厅,杜嘉临接通电话后,对方传达给他的讯息令他头皮一麻——有关部门找上杜氏来了。   得知付霖再次失踪后,俞冀安的决定和邢允琛一样,首先想到了保护邢望。   所以他再次来到了《城春》剧组。   剧组人员们倒是对他眼熟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还有些疑惑,心想集团boss的日常似乎有点清闲?   其实俞冀安的生活并不清闲,相反的,因为最近协助彻查杜氏的事情,他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如今经侦找上杜氏的消息传出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俞冀安是望安国际创始人的消息,以及他疑似邢长空夫妇养子的言论传出来后,《城春》剧组这边对他的态度比一开始的尊敬,要多出了几分敬畏,毕竟望安国际也是剧组的资方之一。   于是自从俞冀安和邢望站在一起后,那些原本好奇的视线才没有在他们两人身上停留太久。   邢望最近两天的戏份倒是不怎么紧张,因为近两天剧组奔走,正在准备女主角的杀青戏。   在剧组那么长一段时间,柯茗雅和邢望也算是混熟了,所以柯茗雅在准备杀青戏的时候,邢望还坐在小马扎上,和柯茗雅分享了一些心得体会。   秦渡和慕识莲是灵魂相似的人物,这个概念有些抽象,不过对于柯茗雅和邢望来说,他们的彼此交流,的确可以促进理解这两个角色。   这两人交谈的时候,俞冀安站在不远处,没敢打搅,但是柯茗雅似有所感,所以这次没和邢望聊太久,趁着场记预备打板,连忙溜了。   于是俞冀安才有了和邢望单独相处的机会。   “哥。”确定关系后,邢望每回再见到俞冀安,喊他的嗓音里总是会夹杂着一丝惊喜。   俞冀安每回听完邢望喊他,都会觉得心情愉悦不少,因为这让他明白,邢望和他一样,总是怀揣着期待来迎接他们的下一次重逢。   在剧组的原因,邢望没敢同私下里那般放肆,加上上次在酒店房间里,他“壁咚”俞冀安未果后,就收敛了些。   当然,收敛是为了让俞冀安放下“戒心”,好让他下次偷袭成功。   收工后,俞冀安正准备和邢望一同进休息室,却被刘英维那边的动静吸引过去了。   ——主要是因为刘导唉声叹气的模样太过引人关注,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俞冀安目光一顿,以他对刘英维的了解,此刻倒是有些好奇,是什么事情让一向豁达的前辈如此“郁闷”。   刘英维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便招手让他们过去,双眉皱着,语气却像是只想找他们闲谈会儿一样。   “刘导。”作为晚辈,俞冀安态度谦逊,稍稍让刘英维锁着的眉眼展开了些,后一句话斟酌了下措辞,他率先问道:“最近剧组的拍摄进程还顺利吗?”   谁料刘英维有些异常地凝视了眼俞冀安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到脸上,让俞冀安莫名心虚了片刻。   大抵是因为最近他在处理舆论的事情,网友对他和邢望关系的揣测赫然在列,加上不久前邢望才和他提起过恋爱关系曝光的假设……   一想到对面的老人不仅仅是《城春》的总导演、邢长空夫妇的朋友、他敬重的长辈,还是十分关照邢望,且拿邢望当成孙子看待的老人时,俞冀安莫名有了种面见订婚对象家长的错觉。   好在俞冀安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表情总能维持着一贯的沉稳冷静,所以连他身边的邢望都没发现他哥刚刚一瞬间的异常,仍安静地坐着,想听听刘导忧心的话题。   刘英维沉默了会儿,深深看了俞冀安一言,这才开口问道:“拍摄进程都差不多了,女主角的杀青戏大概就在今晚,大部分重要配角的杀青戏也定在了这几天,效率超过了预期目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中下旬可以顺利完成。”   俞冀安听着,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果然,刘英维说完后顿了一顿,转而说了两个字:“但是……”   看着俞冀安,刘英维也不避讳,毕竟差不多是剧组人尽皆知的事情:“剧组目前还缺一个重要配角,之前演员罢演,因为那个角色实在重要,又一直没挑中合眼缘的演员,所以那一部分戏份还没拍完。”   俞冀安闻言皱起了眉,倒是他身边的邢望蓦然朝刘英维问道:“刘导,您说的那个角色是魏观霆吗?”   刘英维闻言点了点头。   邢望忽然了然。   魏观霆,影片中少年将军魏观澜的长兄,也是秦渡少年时期的伯乐,说起这个角色的重量,戏份虽少,却不能忽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魏观霆可以说是秦渡的精神支柱之一。   ——作为影片核心角色的精神支柱,魏观霆身上的光环是其他重要角色无法超越的,加上刘英维似乎也很看中这个角色,当初齐峰罢演,他还气愤了许久,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演员来饰演,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邢望想到这里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刘导今天竟然和他哥提起了这个角色。 第71章 观霆   邢望一直认为,在《城春》这部电影中,真正戏份可能不超过一分钟的魏观霆,对电影剧情的影响力可能还大于其他重要配角。   第一个原因就在于他的身份:魏老将军嫡长子、魏观澜的长兄,同时还是主角袁旭安的伯乐至交,而且在后续剧情中还会揭晓,他还是庇佑慕识莲成功逃出宫门的人。   不同身份联系上了影片中的不同人物,仅由他一个人就能引出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人物矛盾。   第二个原因,就要追溯到影片开头讲述的那场战争,魏观霆死于那场战争,而袁旭安之所以成为了秦渡,魏观霆的死因就是直接原因,因为魏观霆的死亡,使得袁旭安的最初计划被打乱,心中压抑的仇恨也开始随之增长,这致使袁旭安提前回到了京城。   第三个原因,在于他对核心角色秦渡产生的影响。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秦渡后期之所以能够收敛仇恨,重新燃起庇佑大圻的信念,很大一部分原因来源于大义凛然、忧国忧民的魏观霆。   所以在邢望的印象里,他倒不觉得魏观霆只是一介莽夫,相反的,邢望认为这个角色很有魅力,睿智、忠诚、有勇有谋,而其他角色对魏观霆的印象也侧面反应出了,魏观霆不仅是一个心怀天下,有着铮铮铁骨的大将军,还是世家公子中的典范,温文尔雅、清贵却心存谦卑。   故而当他一开始听说饰演这个角色的人是齐峰时,他才会有些好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演绎出这样一个内外兼具魅力的人物。   然而他没有想到,刘导这次竟然失策了,想来刘导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自从齐峰退出剧组后,他才会更加细致地甄选演员,但是天不遂人愿,时间一天天过去,刘导还是没能找到一个适合出演魏观霆这个角色的演员。   ——直到今天。   邢望站在化妆室门口等待俞冀安出来的时间里,心里的疑惑也随之酝酿得越来越大了。   残存的震惊情绪没能让邢望及时明白,为什么刘导会忽然想让他哥来试一下魏观霆这个角色,这突兀程度比当初在刘导的生日宴会上,刘霄问他有没有兴趣演戏一样——对旁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而且他哥竟然还同意了!   因为和他不同,他哥少年时学习的主体虽然也是小提琴,但是他好歹因为父亲的心血来潮接触过演戏,不算真正的门外汉,但他哥从小到大都没有尝试过,每回都是旁观,次数还寥寥无几。   所以哪怕清楚自家兄长能力出众,邢望也还是不太敢相信,他哥——可能要在刘导的“忽悠”下,进组和他一起演、戏、了!   对于邢望来说,他此刻感受到的情绪倒是有些复杂,茫然、惊讶,但是更多的,是兴奋。   当然会兴奋!   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和俞冀安的上一次“合作”还停留在俞冀安的少年时期——他们一起合奏小提琴曲,时间久远,却仍让他觉得历历在目,只因为对于他来说,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有趣的事情,会让他感觉很有纪念意义。   所以尽管事出突然,邢望也还是渐渐接受了即将和俞冀安搭戏的事情,甚至比其他人都要期待。   按刘英维的说法,魏观霆这个角色,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来演,即使演技不是很突出,他也能接受。   听起来要求不高,那是因为在刘英维这里,要达到“合适”这个词可不容易。   外貌条件、自身气质,必须高度契合。   因为刘英维挑演员调到最后已经接近麻木了,他实在找不到能通过演技塑造出魏观霆的人,所以他只好将方向换了下,不局限在演员中,尝试找合适的素人来打磨,这当然也不容易,所以刘英维最近为了这件事情很是苦恼。   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俞冀安今天来剧组时,他习惯性看了一眼,那时大抵是幸运女神眷顾他了,让他在电光火石间发现——不是要合适的素人吗?!眼皮子底下不就有现成的一个!   刘英维当时看着俞冀安,心里的盘算打得很响:俞冀安模样自是不用说,难得的俊雅面容,英俊中还有点温润的古典感,穿古装肯定能行,而且职业是集团总裁,上位者的气势他也见过,能过,至于沙场上的杀伐果决……俞冀安悟性那么高,磨一磨估计也能成,而很关键的一点是——   影片中魏观霆真正意义上的出场可是和袁旭安一起的,所以两人得同框搭戏,这两人是伯乐,也算是兄弟,俞冀安又是邢望的兄长,默契和感情基础本来就有,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想着,刘英维便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和俞冀安说了,邢望在场,看着他面露惊讶,至于俞冀安本人,却在沉默了半晌后,同意了试一试。   刘英维闻言锁着的眉便彻底舒展开来了,甚至还有些喜上眉梢的意味。   至于俞冀安的想法很简单,当然,是邢望和刘英维没有料到的,他也没有和两人说明。   本来按照他的工作强度,来剧组客串一个角色,其实不太适合,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付霖这个隐患还没抓到,邢望曝光在大众视野下他也不放心,所以在付霖落网之前,他想陪在邢望身边,但是又怕邢望发现他的异常后担心,正愁着找什么借口留在剧组,刘英维就给他送了答案。   俞冀安其实也很好奇,邢望涉足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是什么原因,让一开始对表演兴致平平的邢望喜欢上了这门艺术?   短时间内,他找不到答案,但是当他换上魏观霆的戏份,走出门再次看到邢望时,他家小孩蓄着光芒的眼睛让他明白,接触到这类新事物的感觉还不赖。   “哥。”邢望看着他露出了明显笑意,“你穿上这身很好看。”   趁着周围没什么人,邢望像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一样,抬起步子走向他,又对着他摇头否定了方才自己说出的那句话:“不,应该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俞冀安没忍住笑了笑,难得开起了玩笑:“小希,你现在这句话,和慧姨昨晚看的偶像剧中,男主人公对他恋人说的话如出一辙。”   “那不是刚刚好吗?”顾及身处在公共场所中,邢望没有离俞冀安离得太近,按耐不住心底的情绪,便只好假借替俞冀安整理服饰,靠近了俞冀安的耳畔小声说:“我演的刚好是男主人公,而哥你,刚好是我的恋人。”   两人最后相视一笑。   在得知自家男主演的哥哥竟然是剧组资方大佬之后,《城春》剧组再次迎来了一次精神重击——自家男主演的兄长兼资方大佬,俞冀安,竟然被总导演忽悠过来演戏了!   演得还是之前齐峰解约罢演的那一个角色!   不过忽然想起那个角色和邢望饰演的角色之间的关系,加上他们看到俞冀安穿上戏服后的模样时,他们便忽然释怀了——兄弟俩演两个关系为兄弟的角色,没什么毛病,而且资方大佬这扮相,简直不要太可好不好!!   于是延迟了许久的,关于魏观霆和袁旭安之间往事的戏份终于顺利开拍了。   山崖上,孤松凌立如飞鸟,有两人骑着骏马,眺望着他们脚下的河山。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清俊温雅,噙着淡笑,眉间自然流露出一分武将才有的英气,可他在看向身旁另一个人时,目光又随之变得温和包容起来。   他看向的那人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年鲜衣怒马,青稚的面容上流露出了几分对陌生外界充满好奇的神色,兴奋的模样像是这是他难得出了一次门。   “这是京城吗?”少年袁旭安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京城,倒是蔚然壮观。”   “都说了这次出门绝对不亏,我何时骗过你?”   魏观霆开始跟对外几乎一无所知的少年解释道:“这处断崖还是去年我班师回朝时偶然看到的,当时大军的旌旗就在我的头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太阳从那处山坳里升起来,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像是散落在熹微晨光中的珍宝一样,熠熠生辉,就和现在的景色一样。”   “去年……”袁旭安闻言怔愣了片刻,“可惜去年那个时候我不在京城。”   “这有什么可惜的?”魏观霆温和一笑,继而盯着袁旭安说:“去年没机会看到的,以后你都能看到。”   “只要亘古的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的脚下还是大圻的国土,那你想要看到的,以后都会看到。”   说这话时,少年成名的将军这才露出了几分沙场将帅具有的豪爽英气。   袁旭安闻言看向了魏观霆,像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而有所触动,便蓦然和魏观霆说:“亘古的太阳当然会日复一日照常升起,而大圻的国土,也会在大将军的长缨下,雄踞一方。”   ——此时江山无恙,少年风华正茂,相视一笑时所言之语,竟有种付出拳拳之心许诺之感,无处不铿锵,也无处不张扬。 第72章 杀青   “要死了!为什么魏观霆对袁旭安说‘去年没机会看到的,以后你都能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会感觉他那眼神像是在求婚!这也太深情款款,太温柔了!!!”   在魏观霆和袁旭安同框的戏份告一段落之后,剧组里几个年轻姑娘聚在角落里闲聊,其中一个抑制不住地感慨道。   “我也是!我都在想我是不是磕cp磕疯了,明明刘导都给过了,但我还是觉得那一幕像极了是一对小情侣在互诉衷肠,年少成名大将军和命途多舛世子殿下,你守天下,我正皇权,君臣组合简直不要太般配!”   “理智告诉我不要磕,但是这真控制不住,最后那个对视还特别有两情相悦的意思!”   “我都在想是不是秦秦和俞总的配合太有默契,所以才让我产生了两人很有cp感的错觉。”   当这句话一说完,本来有些热闹的氛围却忽然冷下来了,这让说这话的女孩有些怔愣。   有人出声打破了忽然冷下来的氛围,有些犹豫道:“啊这……咱们私下里磕一下就算了吧,还是不要上升真人,而且秦秦和俞总还是兄弟。”   “说的有道理,上升真人不太好。”另一个人附和道,随即又在犹豫了半晌后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是想说一下,那什么……我之前听蒋淮音提过一句,秦秦和俞总没有血缘关系来着。”   “好像是哎,两人的姓氏都不一样……”   ——于是局面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与此同时,刚巧从这里路过的当事人蓦然顿住了脚步,邢望耳力挺好,虽然已经想要回避了,但是这些姑娘们谈论的部分内容还是进了他的耳朵里。   直到手机传来振动,邢望发觉俞冀安在找他了,才在微微愣神的状态中,轻着步子离开了。   他和俞冀安刚刚的配合难道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小情侣吗?   邢望皱眉思忖着,却转而在见到俞冀安后,迅速将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毕竟刘导都说了可以,还在拍摄完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他也没理由再去质疑了,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更何况……当他听到有人说他和他哥有cp感时,他还觉得挺高兴的。   于是这件事情算是翻篇了,剧组继续正常运行,邢望却在结束这场戏后不久接到了冯明烁的电话。   他舅舅最近都有和他通话,毕竟最近发生的事情挺多,又担心他受舆论影响,只是这一次,除了和往常一样关心了他两句之后,冯明烁还跟他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冯晴窗因为还有几个镜头要重新拍,所以今天应刘导的要求,还会再来一次剧组,希望他能帮忙看着下人,杜绝冯晴窗闯祸的可能。   倒也不是冯明烁本人不愿意看,而已他家这位爷脾气实在古怪得很,人又犟,又刚好在叛逆期,平日里却最听邢望的话,所以冯明烁无奈,只好让邢望这个表哥帮忙关照下人了。   邢望听完后表示可以,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加上在他眼里,他这表弟其实还挺乖巧的,所以这事对他来说几乎没有困难。   但是这个想法在他再次见到冯晴窗的时候,隐隐有了动摇的预兆。   冯晴窗刚到剧组就引起了剧组人员们的关注,第一原因不是剧组人员们对他眼熟,而是因为这小少爷身边,比第一次来时,要多了几个引人注目的大块头保镖。   清一色黑衣,身材壮硕,高大威猛,面部表情极其严肃,加上被关照在中间的小少爷神色说不上是很友好,所以乍一看上去,这画面像极了是黑社会上门来砸场子——颇有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意思。   但是很快,那些保镖就散开来了,因为被保护起来的冯晴窗看见了他小希哥。   看着向自己飞快跑来的半大少年,邢望罕见地揉了揉眉心。   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   冯晴窗没有察觉到这点,仍脆生生喊了声:“小希哥,下午好!”   然后看着自家表哥身边站着的、很有存在感的男人,微睁着双眼,愣愣地喊道:“冀安哥……好久不见,下午好。”   邢望和俞冀安不约而同应下了他的问候,然后在剧组诡异的气氛中,邢望将人拉进了他的休息室。   那些保镖们紧跟其后,在门关上后,便默契地站在了门两边。   “那些人……是怎么一回事?”   静默了许久,邢望才向冯晴窗问道。   冯晴窗闻言双眉皱紧,郁闷道:“我妈请来的,说是为了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看着邢望,冯晴窗忍不住吐槽了句:“我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就因为前阵子的热搜,怕我被人盯上,但是小希哥你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玩绑架撕票的那一套吗?”   听冯晴窗提到了曲悦,联想到他那位舅妈谨慎的性子,邢望便对着冯晴窗安慰道:“防范于未然,你妈妈这么做倒也不无道理,她是担心你,虽然阵仗是有点大……但是晴窗,你有一点说的也不对,我们现在这个年代,至少在我们国家,环境的确算是挺安稳的,但是人心叵测,不能掉以轻心。”   难得听表哥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冯晴窗便下意识将这段话的重心放在了“小希哥是在担心我”这主题上面,心情很快从阴转晴,转而对着邢望粲然笑了起来。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对着邢望和一旁还没怎么说过话的俞冀安说:“对了,小希哥、冀安哥,出门的时候我妈叮嘱了我一声,让我和你们提一下,剧组拍摄任务结束之后,你们要是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聚一下,我们也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因为冯晴窗忽然记起了,他们家和邢望一家之所以聚餐时间越来越少的原因,然而邢望却在听完后揉了揉他的头,带着笑意应了声:“可以。”   邢望的嗓音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放松,周身清冷在此时化成了些许温柔:“等拍完这部电影,我和你冀安哥哥一定会登门拜访。”   得到承诺的冯晴窗神情雀跃了不少,因为那几个保镖引起的情绪不快也在瞬间消散了。   冯晴窗倒也没忘记他来剧组的目的,剧本他是滚瓜烂熟了,刘英维再指点了下他,这部分需要重拍的镜头就差不多可以了。   只是正式拍摄开始之前,道具组那边和冯晴窗的保镖们起了一点小摩擦。   “我说了没问题、没问题,不要碰,就是不信!”道具组成员看起来有些气愤,他盯着一个大块头不解道:“这些道具装备都是经过层层检查确保无误过了的,青天白日下,我们那么大个剧组,难不成还有人公然行凶?!”   经过副导演上前“协谈”,这事儿才在开拍前翻了篇,邢望却有些在意这件事,一直没离冯晴窗太远,俞冀安也同邢望一样。   只是稍有不同的是,邢望关注的人是冯晴窗,而俞冀安更关心邢望,毕竟他没有忘记他站在这里的原因。   场记打板,正式开拍,这是一场动作戏,冯晴窗需要吊威亚,表演幼年袁旭安习武的片段。   刚开始很顺利,冯晴窗的动作行云流水,不难让人想到,他饰演的人物长大后定是个武艺杰出之辈,邢望看着露出了几分笑意。   结束后,邢望上前给冯晴窗递了水,想来是即使身边有了这么多个醒目非常的保镖,冯晴窗也还是想尽量低调的原因,他身边没有跟其他人了,所以自然也没有助理。   剧组有条不紊的运行,就这样走到了统筹安排的尾声——以男主角的杀青戏作结。   邢望杀青这天,是个艳阳天。   他要拍摄的是仍旧意气风发的秦渡和魏观澜一同策马登上高山、俯瞰大圻京城的情节,画面里的秦渡端的是鲜衣怒马、英姿勃发,就和多年前的袁旭安一样,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经年之后,再次回到这里,他的身边早已物是人非。   而这个情节也穿插进了老年秦渡的回忆之中。   在彻底平定大圻叛乱之后,袁旭慈因为勾结外族被处死,秦渡利用自己近年来积累的人脉、势力以及兵权,让他扶持上位的皇帝彻底坐稳了皇位,然而他本人要面对的,却是世人的非议。   作为大圻真正的掌权者,他收回了魏观澜的兵权,和妻子萧曳练正式和离,被千夫所指为忘恩负义之人,可是无论舆论再怎么糟糕,秦渡都没有罢休。   而随着时间推移,即使百官们不愿意相信,他们也没有办法否认,秦渡的政治手段的确了得,因为他,大圻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后世史书记载,此时的大圻,堪比唐虞之治。   而秦渡本人,也在大圻史书中占据了不小的分量,尽管后人褒贬不一,也不得不称赞其拥有麒麟之才。   可自始至终,一直没有从政治漩涡中脱身的秦渡,都没有向外界暴露自己袁旭安的身份,以至于后世中虽然有人提出了“秦渡可能是宗族子弟”的类似说法,也没有得到官方的承认。   后世只知秦渡,却不知袁旭安,就好像只属于袁旭安那倥偬绚烂的少年时期,都已经被埋葬在了无人问津的尘土之中,惟有秦渡在午夜梦回时,才能窥见一二。   在弥留之际,这位白发苍苍的一代权臣,没有选择躺在床上寿终正寝,而是坐上了一辆马车,跑到了大圻京城的郊外,登上了一处高崖,对着旭日东升,出神地望着。   他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了几道模糊的影子。   有恣肆的将军,有娴静的少女,有伉俪情深的一对夫妇,还有他再也不能回到的过去,不能再次拥有的美好。   他听见将军对他说:“只要亘古的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的脚下还是大圻的国土,那你想要看到的,以后都会看到。”   他听见少女带着笑意喊他:“旭安。”   他听见那对夫妇携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笑意。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袁旭安站在春意盎然的院子里,对着大病初愈的长辈,洋洋得意般念出了那句:“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为君之道,为君……”   年老的权臣嗫嚅着双唇,在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之后,有些悲凉地笑了。   此时东方既白,亘古的太阳又在升起,耀眼的日光倾泄在大圻京城上,也将金色洒满了老人一身。   在越来越温暖的日光之中,老人渐渐闭上了眼。   ——电影《城春草木深》的故事,也终于落下了帷幕,人群里传来欢呼。   自从拍摄起就开始感觉惴惴不安的俞冀安见一切正常后才松了一口气,刚巧这时手机传来响动,是他的私人号码。   俞冀安看了看来电显示,发现是个显示地理位置为京城的号码,京城……俞冀安想到这里有些疑惑,便稍微从人群中退出了些,转而接通了电话。   眼睛仍注视着被人群簇拥的邢望,俞冀安习惯性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道了一声你好,电话那头没有传来声音,俞冀安心里顿觉不妙。   紧接着,剧组某处传来了一声女孩的尖叫,俞冀安盯着邢望的目光没有移开,余光却瞥到了邢望头顶的异动。   ——是放在这栋用来取景的古老建筑房梁上的一个大型照明灯,为了替这栋昏暗的房子提供足够的光亮,然而,此刻,那个照明灯却有了隐隐松动的现象,晃动时导致屋内光线颤动,莫名令人胆寒。   俞冀安见状条件发射拨开人群冲了上去,此时,他手机里接通的电话的另一端,男人低哑阴冷的声音才带着诡异笑意缓缓传出——   “俞冀安,希望这份重逢礼,你能喜欢。”   巨响穿透耳膜,嗡鸣声不断在脑海中盘旋,人们的尖叫声由近至远模糊传来。   邢望的喉咙里进了烟尘,他咳嗽不出,心脏沉入谷底的不安感近乎要将他淹没,身体本能让他推开了近在他咫尺的其他人,可在这之后,他只能怔怔地看向那张让他熟悉万分的、此刻溢满了焦急和恐慌情绪的脸。   身体冰冷之时,他看到俞冀安的双唇开合了下。   于是他终于在混沌中,听见了,他的恋人正在呼喊——喊出他的名字。   我与他在雨中重逢   null 第73章 失明   “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头部受到了剧烈撞击,但是好在抢救及时,所以目前这些情况不会威胁到你弟弟的性命安全了,但是……”   病房门口,刚刚结束了手术的医生对着眼前的青年欲言又止:“因为头部受到的撞击过大,导致脑部瘀血暂时不能用手术清理干净,你弟弟醒来后,视力可能会被影响一段时间……术后你好好陪陪他吧,心理疏导一下。”   青年沉默了半晌,脸色苍白,在听到“视力可能会被影响一段时间”后,镇定的身躯开始微微战栗,可他仍强撑着精神对医生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那我想知道,我弟弟的视力,大概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医生闻言有些不忍道:“这种情况我们也难以给出具体时间,短则数月,多则几载……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几日以来,医生也大概知晓了青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他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振作起来,你弟弟醒来后会很需要你。”   ——毕竟他只还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医生走后,俞冀安还没有进病房,邢望刚刚结束手术,现在还在观察中,不宜打扰,于是他在医院走廊处的长椅上坐下,弯下了一向坚挺的脊背。   从他准备去机场时接到医院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时间了,邢望在手术的时候,他接到了警方的通知,他们从大爆炸中残存下来的残骸里,找到了邢长空夫妇的部分遗体,于是他急忙让助理去了一趟警局。   他暂时走不开,因为邢望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那现在呢?   俞冀安眉宇中满是沉凝之色。   他现在该干什么?   等邢望醒来?去警局询问车祸调查的进展?还是去应付从车祸起就没有消停过的媒体。   他盯着走廊的地板,头一次觉得心乱如麻,直到手机传来振动——是冯明烁的来电。   “小希情况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沙哑至极,听起来冯明烁好似沧桑了十几岁。   俞冀安将情况同冯明烁说了下,冯明烁得知邢望性命无虞后松了一口气,却又在知晓邢望有可能会因此失明后沉默了许久。   妹妹和妹夫已经离世,而自己宝贝的外甥又将面临那样糟糕的未来,冯明烁忽然觉得心头一酸。   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目前的局面还有太多疑点需要他们查清楚,这样,才好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我知道这次意外的幕后主使是谁了。”好半晌,冯明烁才开口这样说,“是付白楠……但是不止他。”   俞冀安喉咙干涩:“应该还有杜家和邢家。”   冯明烁讶异于俞冀安如此肯定的猜测,但他没有否认。   “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最近一直在和烁影争夺资源,来势汹汹,好像要和烁影闹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冯明烁的声音很是疲惫,这句话直接反映出了他现在的状况:疲惫无力。   因为他一定要保住烁影娱乐,否则仅靠俞冀安手里那家刚刚立稳脚跟的公司,加上邢家实权还没真正落到手心的邢允琛……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办法揭示事情的真相,何况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俞冀安自然也清楚冯明烁目前的处境,所以便没有多言:“您放心处理公司的事情,小希和……我爸妈的后事,就交给我吧。”   冯明烁闻言哑然。   在电话挂断前,俞冀安才听到这位和自己关系不算密切的“舅舅”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辛苦了,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有需要联系我。”   电话挂断后,俞冀安才将目光移到了邢望的病房处,他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了一点,然后看着尚未苏醒的少年,在心底道了一句——   不辛苦。   只要邢望能醒来,眼前的事情可以尘埃落定,那要他现在去做更多更累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想到这里,俞冀安深邃的目光暗了下来。   几天后,付白楠成功落网,媒体们仍然喋喋不休,为了让邢望获得安静的养伤环境,俞冀安选择换了一家医院。   这几日邢望都是在昏昏沉沉中醒来,然后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许是因为身上的伤,他连昏睡都睡得不安稳。   十五岁的少年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像是随时可能离去。   俞冀安在离开病房前,轻吻了下邢望的眉心,是一个祈祷意味的吻,恳求自己的弟弟留下来。   然后走出病房,理了下黑色西装的袖口,他要去赴一场葬礼。   冯家沿袭旧俗,认为人离世后,尸骨不宜于世中停留太久,应该早些安葬,让逝者安息,所以俞冀安才会紧张筹备邢长空夫妇的葬礼,甚至没能等到邢望彻底清醒。   付白楠的案子他也在跟,会在近日开庭。   俞冀安认为,仅仅是入狱,对于付白楠来说惩罚力度不算大,近日媒体们十分活跃,俞冀安倒是不介意让他们从付白楠身上多赚些钱。   至于杜家和邢家……冯明烁还在和杜氏周旋,短期内估计会元气大伤,而邢家那边,邢允琛还没有深入权利中心,很多事情要想方设法才能顾及,多年谋划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俞冀安思及此,心里的决绝更深刻了几分。   邢长空夫妇的葬礼进行得很顺利,肃穆而安静,没有闲人打扰,因为除了至亲以外,俞冀安邀请的都是夫妇俩曾与他提及过的挚友。   其中有一对姓蒋的夫妇,是蒋淮音的父母。   还有一位低调的女士,独身前来,盯着冯照影的遗像看了许久。   人群中有许多张眼熟的面孔。   一位老人静伫其中,老人头发花白,作为获奖无数的国际名导,让影视圈无数明星敬畏的存在,他在葬礼上,却险些看着夫妇俩的遗照掉了泪。   刘英维没有说什么话,只叮嘱了俞冀安一声:“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你弟弟,有需要和我说,别客气,你知道,你父亲平日里就从不与我客气。”   察觉最后一句有些失态,刘英维连忙止住了话头。   逝者已去,只好节哀,俞冀安来不及悲伤,他还有一个弟弟,还没有成年,还没有立足社会的能力,还需要他的照顾。   于是葬礼结束后,他匆忙回到了医院,却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他们活该!”   尖锐疯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俞冀安察觉不妙,加快了脚步。   “明明是他们的错!是他们什么东西都要和我们抢!他们明明都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来为难我爸爸?!”   俞冀安来不及敲门,他推开病房门,便看到病房里的电视开着,屏幕上,和付白楠眉目相似的少年正对着媒体歇斯底里,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病床上,双目无光的邢望靠着床头,瘦削的身躯战栗着,半阖着眼睛,正对着那台电视。   而他身边,不知所措的年轻护士呆愣着神情望向门口,脚下的遥控器掉出了一节电池。   俞冀安不想再听付霖神经质般的嚎叫了,也不想看到邢望刚刚苏醒,却要直面这样的人心险恶。   于是他迈开步子到电视机前,准备抬手关了电视,却没料到会有一道又轻又哑的声音飘到他耳边,阻止了他。   “哥。”   邢望的眼睛仍半阖着,眼底无光,他的唇色很白,说出的话也像一把白色的匕首,划破了俞冀安的胸膛——   “我看不见了,还不允许我听一下吗?”   钝痛感和无力感充斥在俞冀安的心间,他的指尖开始颤栗发白。   是啊,他的小希那么聪明,一醒来就会明白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却还在进医院前,想着该用什么谎言将这一切先掩盖过去……   俞冀安控制不住深吸了口气,他让护士出了病房,只余下他和邢望两个人相处。   “你才刚醒,不要说太多话,嗓子容易不舒服。”   俞冀安强装镇定坐下,然后倒了一杯温水。   “不是才刚醒。”   仍旧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俞冀安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   “我半梦半醒过很多次了。”邢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睡着的时候我做了噩梦,被吓醒了,只是醒来后又觉得还在做梦,便只好又睡了回去。”   俞冀安身体僵直,这是他不知所措的表现。   “哥,你今天去出席爸妈的葬礼了,是不是?”   邢望蓦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   俞冀安心中问道,却没开口,也因为开不了口。   “你身上有墓园的味道。”邢望好像知道俞冀安的沉默是在表达什么,“和我梦里的一样。”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潮湿,像是苔藓和枯烂的树叶,堆积出死亡的腐朽气息。   也一样可以淹没人的神智,一样让悲恸无处藏身。   邢望空洞的神情让俞冀安心疼,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恐惧,因为这样的表情让俞冀安觉得,邢望即将要离开。   搜肠刮肚,俞冀安却说不上什么话,生意场上磨练出来的口才此刻都倾覆成了沉默,直到最后,他才鬼使神差般对邢望说:“小希,我们出国吧。”   ——出国,避开国内对你不利的人潮声势,带你去一个清净的地方养伤,尽我的全力去为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双眼。   只是这些俞冀安都没有明说,他大概也猜到了,邢望现在听不进去这些,所以在心里揣摩许久过后,俞冀安强调似地,说出了一句:“哥哥会陪着你,我会一直在。”   ——我会一直在,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会等你重新赋予世界声色张扬,等你再次看见世间鲜艳与阳光,哪怕到了那时,我也不会离开。   而你也不用害怕,因为在天光到来之前,我会做你的眼睛,陪你从长夜熬到白昼,熬到热望复燃、期冀重明。 第74章 恒星   俞冀安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但是神智也因此而很快清明了过来。   VIP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没有那么浓烈,不至于刺鼻,但依旧存在感极强早,这种气味让俞冀安的记忆迅速回笼。   他记得,在意识消失之前,照明灯下坠的时候,他及时冲了上去,下意识将邢望抱进了怀里,而后……俞冀安停止了回忆,头部传来的钝痛感让他明白了一切。   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邢望呢?!   心里冒出这个疑问的下一瞬间,他的余光便扫到了伏在床沿上休息的人。   脸被主人埋在了两臂间,黑发有些凌乱,发丝掩盖下的耳朵透出一抹白,少年还穿着在剧组里的那套私服,显然是还没得及好好休整。   确认那个人是邢望、并且知道他身体无碍之后,俞冀安舒了一口气,以至于痛感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但是看着邢望伏在他床畔睡去的模样,俞冀安又觉得心疼起来,他醒来后感觉身体有些麻木,可能是躺太久了,但是现在他又不敢乱动,怕吵醒了身边的人。   可是怎料现在的邢望睡得极浅,在俞冀安刚刚冒出不想打扰他睡觉这个念头之后,他便似做了噩梦般猛然惊醒了过来。   邢望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刚睁开眼,便看到了俞冀安正在安静地注视着他,眼底是一贯的温柔,邢望忽然怔愣住了,但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而仓促地按下了医院病床床头的呼叫机,想让医护人员马上赶过来。   等到医护人员过来对俞冀安做了一系列检查,确认他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邢望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一点下来。   医护人员们离开后,他便听见刚刚一直很安静的俞冀安开口对他说:“小希,我没事了,你快去休息。”   沙哑的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邢望闻言立马就要回答,却又被俞冀安温声打断了:“去好好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我还等着你带我出院呢。”   末句带着笑意,让邢望无法抵抗。何况俞冀安的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好像波澜不惊的湖泊,让邢望安下心来,同时理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哥,你头上现在缝了针,加上轻微脑震荡……”   邢望看着头上裹了纱布、脸色微白的俞冀安,不久前莫大的惶恐还没有完全淡下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严肃,像是在对俞冀安强调着什么   “所以哥,现在最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我已经成年了,可以照顾自己——当然也能照顾你了,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   为了让俞冀安放心,邢望又补充了一句:“病房里有陪床,我刚刚是怕你醒来后,不能及时发现,所以我才趴在床沿上睡了会,哥你最近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剧组已经杀青了,这几天我会待在医院里陪你等身体康复,刚刚我都让楚勤回家帮我拿换洗的衣服了……”   病房的窗帘被拉开,带着暖意的阳光倾泻了进来,窗户也被打开了,晔城初冬的风不算冰冷,反而异常柔和,仿佛能将心绪一一抚平,俞冀安的意识罕见地没有百转千回,只是侧耳听着邢望说话,期间莞尔,明明身体状况说不上康健,却心情惬意。   为了不让神色疲惫的邢望继续担心,俞冀安应下了邢望的要求,稍微活动了下后,便重新躺下了,而邢望念及俞冀安还没有吃什么东西,便打算去给俞冀安买些适合他现在食用的食物。   奉仁医院的安保性很强,是事发后冯明烁帮忙联系的,因为意外发生地点在影视城,所以很快引起了外界关注,加上有风声透露是《城春》剧组,有了前车之鉴之后,他们这次更是不敢掉以轻心,谨慎了许多。   邢望走出俞冀安病房后,便顿下了脚步,他靠在墙上微微阖眼停留了会儿。   阖眸期间,他还在消化意外发生之后胆战心惊的情绪,刚刚一直不敢在俞冀安面前表露,是怕他哥身体还没恢复,心理上还得为他担心。   同时他庆幸他哥刚刚没有和他提关于意外的更多事情,外面虽然一团乱麻,但有他舅舅在,加上邢允琛闻声也给他打了电话,说会彻查,所以邢望便不想让俞冀安多费心神。   意外发生时,他被俞冀安保护得很好,但是不安感依旧存在——因为当时的情况让他莫名熟悉,被人保护的情景让他在恍惚中回到了多年前。   在那辆失控的车上,他也是像不久前被俞冀安抱在怀里一样,被母亲护在怀中,相似的情景让他回忆起了那次意外造成的糟糕结局。   得知俞冀安伤到了头部之后,邢望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往事在脑中翻腾,待到许久,他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害怕。   ——怕俞冀安和当年的他一样。   当年父母葬礼结束后不久,俞冀安便开始陪着他安心养伤,外伤差不多恢复后,便带他出了国,最后他们在国外落脚于俞冀安名下的一栋别墅。   期间俞冀安为了让他的眼睛能早些痊愈,带他去看过名医,但是他抗拒心理太严重,去了一次之后,俞冀安便罢休了,后来便让他待在清净的别墅里调理状态。   ——除了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他刚刚做梦,便是梦到了那段时间的事情。   出于人体的自我保护,邢望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很多,大多都记不清了,但是刚刚那场梦境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刚入住别墅的时候,向来热情的邢望变化很明显,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是俞冀安来找他说话,他都不发一言,只在房间枯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于是俞冀安待在家中的时间更长了,他几乎放下了所有的工作,白天一直陪在邢望身边,到了深夜里,邢望突然失眠,才听到俞冀安卧室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段时间俞冀安也过得很艰难,邢望忘记了很多事,却一直记得这个。   他的眼睛因为失明而呈现出一种空洞无光的状态,因为看不见,他不再开始走动,如同僵硬的木偶。   身体好像也没有饥饿的感觉,等到俞冀安亲自来喂他,他才偶尔有机械的回复,但是那些东西都进不了他的肚子里,有可能还没吃完,便全部被他吐出来了,有时候可能还会直接吐在俞冀安身上。   当时的他对外界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失去视觉之后,他甚至无法知晓俞冀安当时的模样,但是他知道的是,俞冀安没有生气。   他的兄长会很温柔地替他擦干净嘴角,然后把他抱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地说上一句:“没事。”   邢望回忆起来,才发现,其实当时俞冀安的手是在微微颤抖着,而嗓音也仅仅是在勉强维持沉稳。   后来俞冀安开始带心理医生来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最混乱,时间的流速在当时的他看来变慢了许多。   白日里他沉默着与心理医生相处,晚上在黑色的梦境里挣扎,父母的音容笑貌频繁出现,他在荒芜的梦里逃生,但是更多时候,他在失眠。   俞冀安开始和他睡在一个房间,失眠的时候俞冀安就坐在床畔上温声地给他念书,他难得睡着却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俞冀安的怀抱会来得很及时。   那阵子他好像只能在俞冀安怀里睡去,半夜惊醒的时候,俞冀安也会及时安抚他,轻声喊他的名字。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当他醒来发现床侧的俞冀安不在的时候,他失控了。   慌张地跑下床,慌张地寻找,因为黑暗包裹着他,方向感模糊不清,他靠着墙壁走出卧室,期间撞到了东西,不疼,因为俞冀安将别墅里有棱角的东西都加了防护。   但是焦灼和冲动影响着他,他不顾一切喊叫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本能,想要俞冀安。   再次撞到什么东西之后传来了巨大声响,俞冀安脚步仓促着跑了过来,邢望在他身上闻到了西点的甜味,他猜测俞冀安方才应该是在厨房里面忙活,但是当时他却什么都顾及不了了。   条件反射般抓紧了兄长的衣襟,俞冀安将他抱回了卧室里,然后开始轻声安抚他,可他仍旧什么都不说。   等到柔软的纸巾碰到他的眼角的时候,邢望才发现了自己脸上的冰凉,那是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第一次哭。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次之后,他的情况反而有所好转。   俞冀安大概也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开始和他说话了。   在俞冀安的陪伴下,他终于接受了心理治疗,事情也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没有恢复。   后来很寻常的一天,他对俞冀安问了一个问题:“哥,我的小提琴呢?”   重新拿到小提琴的那一天,邢望的动作有些笨拙,他拒绝了俞冀安的帮忙。   他对小提琴的熟悉程度让他即使看不见,也能迅速摸索出来。   他站在别墅的花园里,听着耳侧吹过一缕风,好像灵魂里终于有什么东西生长出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知道,俞冀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而他已经离去的父母,也许也在另外一个世界想念着他。   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手里的琴弦便开始运作起来了。   密封的情感渐渐宣泄,直到完整的曲调映射出他的内心。   阳光温暖的笼罩在他身上,他嗅到了春日里鲜花的气息,像来自他脚下这个花园里种植的花草,又好像是来自记忆里,粼海华苑的家。   所爱之人已经离去,但封存的爱意仍像不落的星辰,于是邢望作出了这首曲子,用以怀念自己的父母,也同时想勉励自己——一切还得朝前看。   邢望视力恢复后,他将这首曲子重新进行了打磨,有一次在学院里练习的时候,被同学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这也就是后来被他的粉丝提到过的那首曲子,名字叫做——《未落恒星》。 第75章 温泉   邢望真正恢复视力是在他十七岁那年,深秋。   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发现视力已经恢复正常时,邢望只露出了一丝内敛又安静的笑。   俞冀安也因此明白,他的弟弟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成长后的邢望仍然如同意外发生之前一般优秀,性情却成熟了不少,俞冀安无力改变,便只得接受现状。   让俞冀安更为惊讶的是,邢望在这之后不久对他提出了“想要回国”的想法,而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次回国的时机太不凑巧,让邢望知道了一些他刻意想要隐藏的真相。   邢长空夫妇“意外身亡”的真相便是在那一年被全部揭开。   因为那一年,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被烁影成功收购,杜懋勾结付白楠这个杀人凶手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轰动。   而紧接着,京城邢家家族大换血,邢允琛“大义灭亲”,向警方提供了父亲和伯父设计邢长空夫妇意外死亡的证据,从而在邢家虽然元气大伤的同时,成为了邢家真正的当家人。   消息公布的时候,俞冀安没能及时知道冯明烁和邢允琛的计划,就带邢望回了国,于是导致,好不容易平复好了父母去世后所致创伤的少年,再次陷入了令人麻木的悲恸之中。   邢望赶到墓园时,天气下起了小雨,整个墓园在迷迷蒙蒙之中仍显得的冷硬而肃穆。   他和俞冀安回国的时候,国内已经入冬了,这雨下得冷,他没带伞,只好戴上了卫衣的帽子,雨水浸透卫衣的纤维,贴在他同样冰凉的肌肤上,使得他的身体轻微战栗起来。   他在沉默中走上蔓延了些许青苔的石阶小路。   父母葬礼,他没能参加,他当然不能责怪俞冀安,因为当时各种事情驳杂在一起,加上他也没有及时清醒,所以他无法到场。   在邢望心中,俞冀安在这件事上自然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尽管知道这些,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悲伤。   冷冬细雨,打在身上毫不留情,打在墓碑上,也毫不留情。   邢望找到了父母的墓,看着那两块墓碑,还有墓碑上面镌刻的内容,他的心中也开始生出无限寂寥。   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会想念他们,可是越发想念,他就越发清楚,他们回不来了。   雨势渐大,邢望站在墓前一动不动,身形瘦削,目光低垂,脸上看不清情绪,只让人觉得无端悲苦。   在失神之际,邢望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有人也在这个时间来到了这里,邢望下意识回头,便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迟疑地看着他,嘴唇嗫嚅,声音不大道:“你是……”   俞冀安匆忙赶回家的时候,乌云逼近,他近乎没有停顿般跑到了邢望的卧室门前,平复好呼吸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关。   心里的不安感蔓延开来,他走进了房间里,卧室书桌上,电脑没关,上面的内容还在播放中,是今天的新闻热点,然后俞冀安又看见书桌上,邢望常用的那副小提琴竟然断了根弦,被主人妥善放置在琴匣中,还没关上。   就好像是练琴练到了一半琴弦断了,所以走回到了卧室里想要换弦,却在那时看见了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还是知道了。   俞冀安忽然惶恐起来,刚准备出门,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的刘英维对他说:“你弟弟在安葬了你父母的墓园这里。”   邢望最终被俞冀安接回了家。   二人一路无言。   邢望被雨淋了一身,刚到家就被俞冀安拉进了浴室,这时他才说了见到邢望后的第一句话:“先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   随即仍旧有些怔愣的邢望看着他哥注视着他,男人声音温和着对他说:“哥哥去煮碗姜汤,喝完姜汤,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哥哥都会跟你讲。”   等邢望洗完澡后,姜汤还没煮好,他没有在客厅里看见俞冀安,想了想,便去俞冀安卧室找了下,人不在,便又去书房找。   ——俞冀安在书房里,站在落地窗前,正在打电话。   邢望悄声站在了书房门口,直到俞冀安打完电话后对着门口说了一声:“小希,进来吧。”   书房里,两人相对而坐,画面却异常安静,气氛好比俞冀安生意场上进行的某一次严肃会议,等着任何一个自信昂扬之辈率先发言,以占据会议争论要点的上风。   俞冀安在等邢望问他问题,但是少年只是沉默着,这让俞冀安感觉,即使是他先开口,他也占不到所谓的“上风”可言,因为这不是在生意场上,他面对的既不是他的合作对象,也不是他的竞争对手,而是他视为珍宝的弟弟。   直到许久,邢望才在俞冀安专注目光的凝视下,开口对着俞冀安说:“哥,其实现在我也没有什么问题想问了,在这之前,我知道的已经差不多了。”   他抬头,看着俞冀安说:“那个时候在车上,付白楠打了电话过来,他有提到邢家,当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也和邢家有关了,加上爸他从没有和我们提过除了堂哥以外的其他亲人……”   邢望面色意外的平静,言语却中途停顿了几次:“我只是没有想到,付白楠也好,邢家也好,一个被爸视作至交,另一个……他们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还能下得去手?”   窗外的雨声渐渐急促,窗内的气氛随之绷紧。   俞冀安闻言好似轻叹了口气,这才哑声对着情绪低迷的邢望说:“小希,你要知道,人心叵测,我们永远无法探查清楚人心,所以也无法得知他们做出这些事情的目的——也许是为了金钱,又或许是为了权利,但是小希,你得明白……”   俞冀安微微一顿,再次开口语速放缓了许多:“人心固然难测,险恶之徒也许消除不尽,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罪犯总会被绳之以法,而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乏违法乱纪的恶人,但也终归还是好人居多。”   之后邢望双目微睁,听着俞冀安继续和他说着话,那话好像一句承诺:“我无法确定以后你的身边还会不会出现像付白楠这样的人,但是我能够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你的安全,不会让你再遭遇一次两年前那样的意外,人心难以探查,但你可以永远信任我。”   这天之后邢望小感冒了一场,许是因为淋雨着了凉,但是也没有大碍,不过两天就痊愈了,感冒痊愈后又过了几天,俞冀安便带着他外出游玩了一趟,算是散心。   两人去的地方是一座山,听俞冀安说,在澄明的秋季,这座山一眼望过去全是红色,满山红枫很是惊艳人眼,如今入了冬,山中也依旧如有残霞覆盖,景色说不上萧索。   山上建了度假区,俞冀安将车停好,便带邢望去开了房,途中邢望看见了其他游客,从他们的交谈中,邢望得知,度假区的温泉似乎很有名。   俞冀安便是带他去泡温泉了,途中还看见了今年的初雪。   泡温泉的时候,邢望有些昏昏欲睡,俞冀安怕他沉下去,便将人捞进了怀里,邢望靠着俞冀安,忽然在那一刻,记起了这两年间他在俞冀安怀里待过的时光。   他在水汽萦绕中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最终半阖着眸,从眼底透出一层氤氲的光,面色被温泉水熏得微红,让俞冀安看了之后心跳漏了一拍。   连揽着少年腰肢的手都不由收紧了些,更要命的是,意识模糊的邢望在不由自主靠着俞冀安的同时,还往他身上蹭了蹭。   白色的初雪落到了水面,有什么东西在心湖上点出了涟漪。   俞冀安在那天之后常常做梦,梦见那池温泉,梦见红枫和初雪,梦见少年白皙的脊背,像是一弯月亮,沉进了他的心底。   在梦里,那双曾被他握在手中教导过执弦姿势的手,被他压到了温泉池边,他与少年十指相扣,池水在他的动作下汹涌,偶尔漫延上岸,打湿了两人的指尖。   瘦削的手腕被他握在掌心,因为受不住他的动作而微微战栗,初雪落在了少年的眉间,皎洁衬得微张的双唇更加彤红。   水下疯狂暗涌,积攒的十七年的疼惜在那一瞬间,因为一朝的心动,被染上了爱欲的颜色。   然后俞冀安从潮湿的梦境里醒来,意识清醒后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一是因为他竟然将自己的弟弟代入进了那样的梦境里,二是因为,梦醒后,他竟然会觉得食髓知味。   ——于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了。   而邢望也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在温泉里下意识的动作,是在表达什么。   他原本并不是想蹭俞冀安的。   没有衣料阻挡,他靠在俞冀安身上,体温、呼吸,离得很近,便交杂在了一起,他的脑子里开始全是俞冀安。   他想起了俞冀安对他说过的话,俞冀安对他做过的事情,想起了俞冀安在他失明时,为他所做的一切,也想起了俞冀安前几日的那个承诺。   他看着俞冀安的脸,看着那双能倒映出自己模样的眼睛,原本下意识的动作是仰起头,察觉到自己仰头过后是想要去亲吻俞冀安的眼睛时,他便立马止住了动作。   而后他察觉到了俞冀安收紧的手。   他的皮肤细微战栗,心砰砰跳了起来,细水长流的儒慕从那时开始,成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邢望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他的手边还放着刚刚买回来的晚餐,不过不是他买回来的,是苗蕊。   他本来是要去给俞冀安买晚餐的,出电梯后接到了苗蕊的电话,说吕素琴让她过来帮忙,还得盯着他,让他暂时不要暴露在大众眼前。   得知他要出门买晚餐之后,神情认真的小姑娘立马接下了这个活,邢望无奈,只好听从经纪人的命令,暂时没有出门了。   只是当他从苗蕊的手里拿到晚餐后,再次打开俞冀安病房门,便看见俞冀安还在睡,所以没有出声打扰。   他将晚餐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靠着陪床床头,谁曾想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邢望揉了揉眉心,恰巧这时看见吕素琴给他发了消息。   其实不止吕素琴,还有冯明烁、邢允琛,以及剧组的其他人。   他轻着脚步走出了病房,然后粗略浏览了下消息,便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造成意外的幕后黑手已经抓到了,但真正主使还在缉捕中,警方之前便说有消息了会马上联系他。   邢望看完这一切本来打算放下手机,却又在看到吕素琴询问俞冀安身体情况的那句话后,犹豫了半晌,打出了两行字——   “已无大碍,谢谢吕姐关心。”   “我有一件事情想和吕姐说一下。”   将这两句话发出去之后,手机便立马传出了铃声,邢望看着来自警方的电话,心绪微动,他很快点了接听,却在听到警方对他说的话后,眸色一凛。   楚勤带着近期消息来医院找他上司的时候,邢望恰巧不在。   俞冀安头上的纱布还要几天才能拆,这几天因为伤情,他的面色苍白了不少,但是面对下属,他依然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俞总。   将公司近期情况汇报之后,楚勤还对着俞冀安补充了一条内容:“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有一个自称是您母亲的夫人来到了公司前台处,说想要见您。”   “杜太太?”俞冀安面色未变,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不见。”   楚勤没有问原因,得知俞冀安的态度后,便有了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近期俞冀安手头的事大多数交给了国内公司二把手项荃,楚勤负责协助,其他便是跟进杜氏的事情了,眼见这件事即将收尾,他也轻松了不少,汇报完工作,便要赶回望安国际那边继续帮忙了。   楚勤走后,俞冀安翻开了邢望昨天送过来的一本书,邢望的原意,是让他不要再盯着手机或者电脑,如果实在不能静下心来休息,那就翻翻闲书,总而言之,因为受伤,他过上了今年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只是俞冀安忙碌习惯了,清闲了反而不适应,他的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跑远了。   邢望说他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但是俞冀安偶然听到了他和别人打电话,期间隐隐约约提到了“杜”这个姓氏,这不免让他多想起来。   一听到“杜”这个字,他首先想到的人,便是杜懋和杜嘉临。   想到这里,俞冀安便低头看了眼正扎着针的左手手背,腕表早已取下,医院病服衣袖因为怕挡到针,所以被护士往上卷了一层,他现在还记得,护士将衣袖卷上去之后,眉目间露出的那些许错愕的神情。   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陈年疤痕,那是他和杜氏之间早有渊源的证据之一。 第76章 断腕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俞冀安十六岁,正读高一,许是为了向少年俞冀安证明那天的日子于他而言有多不详,天气刚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也是在那一场雨里,俞冀安失去了自己的理想。   暴雨打湿了全身,冰冷像是要钻进骨髓,少年瘦削的身影蜷缩在巷尾,身体因为剧痛而轻微战栗着。   轰然雷声正骤响于天边,有闪电划过,墨色般的大雨像是汹涌的浪潮,将黑暗倾倒在了俞冀安身上,他的嘴唇发白,身上的校服染了泥泞,看起来凌乱且狼狈,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意气风发。   因为痛苦而无法起身的身体,有一半被浸泡在了黑漆漆的脏水之中,空洞的神情在污秽之中透漏出压抑人心的绝望。   惊雷不绝于耳,俞冀安却什么都听不到,雨水漫进了他的耳朵,就像海浪打在了耳膜上,紊乱了他近乎要消亡的心跳声。   他的眼前也只有一望无际的黑色,黑色的巷子,黑色的雨水,黑色的一隅天空,所有的感知都沉沦进了这煎熬人心的悲恸之中,连手腕上传来的剧痛都变得麻木和微不足道起来。   因为暴雨,这条小巷更是显得幽深僻静起来,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自从那群人离开后,俞冀安心里便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他们仅仅是打伤了他的手腕,却差不多像是要了他半条命,身上其他地方也遭受了殴打,这导致这具太过年轻的身体完全负荷不住,他甚至失去了呼救的力气。   可他在潜意识里依旧还记得,他被人拖进深巷里后,那个在学校里受老师喜爱的学生躲在他人为其撑起的伞下,勾着笑意看着他被几个大块头压制住,然后再被人用棒球棍硬生生地打断了这条手腕的画面。   事情结束后,他的脸埋在泥泞里,雨水灌进了耳朵,依稀听见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轻飘飘地说出了一句:“哥,这个礼物,你还喜欢吗?”   ——那是个怪物。   俞冀安蓦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可我还不想死……   俞冀安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心里冒出了这样一句呢喃。   于是他尝试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起身体,却无法翻身,疼痛在他意识回笼后变得清晰且锐利起来。   俞冀安在这一刻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求生的欲望随着大雨愈发滂沱而渐渐沉没,像是太阳的余晖湮灭于一望无际的夜色原野。   身体像是陷入了沼泽里,窒息感传来,他挤出了一丝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可是意识还是不可挽救般再次模糊起来。   待到眼皮即将阖起的刹那,俞冀安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清亮的孩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一声声“哥哥”在俞冀安听来,比天际惊雷还要彻耳。   沼泽里忽然被人破开了罅隙,俞冀安在昏迷之前感受到了温暖和柔软的触感,一个小团子似乎正在拼命地抱紧他。   ——然后又一声“哥哥”伴随着泣音,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耳朵和胸膛。   俞冀安最后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入目的是他被照明灯砸中后住进的、那所医院里病房的纯白景色。   是因为睡前想到了杜家,所以才梦到了当年的事情吗?   俞冀安眉眼蹙起,却紧接着发现天已经亮了——邢望昨晚离开后一直没回来过。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俞冀安忍着头部传来的晕眩感下了床,准备向楚勤问问邢望和剧组那边的情况,然后洗漱一下。   期间护士推门进来过,有些讶异他醒得那么早,俞冀安却表示他今天想出去走走,一直待在病房里未免让人感觉有些太过疲惫倦怠了。   所以等他给邢望和楚勤发完消息,然后简单洗漱完之后,他打开了病房门。   但是在那一刹那,离开了VIP病房高级隔音效果的庇护之后,几声嘈杂又刺耳的声音迅速钻进了俞冀安的耳朵里。   ——一个女人的哭嚎声在其中听起来极为清晰,也让俞冀安感觉有些熟悉。   许是因为噪音来源之处的场面越发混乱,导致那些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致使其他病房的患者家属们打开了门,其中有一个性情比较直率,直接叫住了过往的医护人们,责问他们为什么大清早的,医院里边会这般喧哗。   护士充满歉意地朝他解释,许是因为资历较浅,着急之下竟然不小心泄露了其他病患的信息。   众人这才知道,今天早上这层楼之所以会那般吵闹,是因为有一个病患在凌晨期间去世了,家属得知了情况接受不了,所以情绪崩溃开始哭闹起来。   “那也不能由着她吵吵嚷嚷啊,我爸昨天刚做完手术,正是需要休息的时间,她是患者家属需要体谅,我们就不用了吗?”   眼见小护士就要招架不住那男人的质问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医生走了过来,给小护士解了围,他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让那男人脸色好了些,也收了话头,最后回了病房里。   末了那医生又安慰了小护士两句,最后便步履匆匆像是要即将离开了。   男医生路过俞冀安病房门口的时候,俞冀安便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竟然还算是熟人。   神色说不上很好的鹿晟显然也认出了站在门口的俞冀安,不过两人并没有寒暄,只是颔首示意了一下,这位医生便匆忙而过了。   俞冀安则在看见鹿晟的那一刻,明白他方才在心里生出的臆测已经得到一半证实了。   其实在他刚发现自己是住进了这家医院的时候,他便记起了鹿文雨的哥哥鹿晟也刚好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的事情。   当初他还是在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鹿晟是杜懋的主治医生——至于杜懋早在很久之前就入住这个医院了。   而且貌似刚好和他是同一层楼,因为只有这几层是VIP病房,杜嘉临在这方面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父亲,至少在表面上不会。   那么结合他刚刚听到的消息……俞冀安不由推测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难道杜懋去世了?   生出这个想法后,俞冀安便也猜到他刚刚听到的那些哭嚎声是出自谁之口了。   而上天像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不远处的一间病房里蓦然跑出了一个仪容不整的妇人。   俞冀安下意识想要避开,倒也不是恐惧,而是因为麻烦。   病房门关上的时候,俞冀安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久远的回忆。   那份回忆来源于不久前楚勤和他提起过的那位“母亲”——闫馨,不过在他带着打着石膏的左手手腕跑到她跟前,诉说杜嘉临的恶行无果后,他便很难再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了。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闫馨失望地看着他,对他的诉说毫不动容,反而怪罪似地说出了一句:“冀安,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用那么出格的手段,来栽赃你弟弟。”   他当时听完闫馨这句话后感觉很是震惊,那个时候他以为,只是闫馨不相信他,后来他才知道,闫馨从来都知道杜嘉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是不愿意替他出面而已。   何况闫馨明白,他的这条手腕于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他因为那次的伤,失去了继续演奏小提琴的能力。   而且“栽赃”和“弟弟”这两个词更是激怒了他,致使他不再想说任何话,反驳了一句“杜嘉临不是我弟弟。”后直接离开了杜家。   他只有一个弟弟,那个弟弟会在看见他的伤之后着急得差点哭出声,现在也许正在家里抱着药箱等着他。   ——俞冀安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还有家,有会珍视自己的家人,他没必要来闫馨这里寻求爱。   俞冀安想到这里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邢望给他回了消息,大致意思是说让他再睡会儿,醒来后刚好可以吃到慧姨特意为他做的早餐。   看完这条消息后,俞冀安脸上原本有些凝重的神色变得温和起来,他刚想收起手机,却见楚勤打了电话过来。   “boss,付霖已经落网了,他供出了杜嘉临,但是警方在通知我之前先通知了小少爷,小少爷昨晚就去警局了。”   楚勤略显急促的声音显示出了他心底的慌乱,众人皆知楚特助性格稳重,很少出错,然而这一次,就连楚勤自己都明白,他失职了。   楚勤正等着俞冀安的责备,却听自己的上司仍旧四平八稳地开口对他说:“先去警局了解情况,杜氏旗下违法犯罪的相关证据,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计划交给警方了。”   从容不迫地嘱咐完下属,挂断电话后,俞冀安却没有立刻动作,他微微失神着攥紧了手机,目光晦暗不明,显然不如他方才说话时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邢望去警局了——那也将见到付霖了吧,付霖既然已经供出了杜嘉临,那么他会见到杜嘉临吗?   还有那些他刻意想要隐藏起来的往事,邢望会知道吗?知道之后会不会责怪他的隐瞒?还是会认为是他不够信任所以没有全部告知于他……   俞冀安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层出不穷的问题,他很少出现这样心境接近“忐忑”的情况,显得有些反常起来。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邢望到达医院的时间比他估算的时间要更早一些,所以俞冀安百转千回的心思便很快在见到邢望的那一刹那,变回了足以抚慰人心的平静湖泊的模样。   脚步声停在了俞冀安的病房门口,邢望一手提着早餐,一手抬起准备敲门,动作间,他垂下目光调整了下情绪和神态,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于是俞冀安在门被打开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的、会在他面前放松微笑着的邢望。   至于他自己则还躺在床上,像是乖乖听了邢望的话,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从他捏着书脊的手来看,他现在的状态很松懈,在看到邢望后,他便露出了一贯的温和表情。   邢望扬唇喊了俞冀安一声“哥”,在道过早安后,他手里的早餐也顺势放在了病房内的小桌子上,然后他一边躬身解着慧姨包装好的袋子,一边和他哥说:“慧姨一直在念叨你,但是我怕她太担心,所以就没有带着她一起过来了。”   俞冀安理解邢望的做法,宽慰了一声:“等会我和慧姨打个电话,让她放宽心,今天我也问过医生了,再留院观察两天我也能出院了。”   邢望闻言有些惊喜,眉目间本就隐藏极好的郁色也就在瞬间一扫而光了。   俞冀安心里却还记挂着楚勤方才的话——小少爷昨晚就去警局了。   他早该猜到的,邢望离开了那么久,想必不是去处理了一件简单的事情,只是踌躇间,还没等他出声提起,邢望却自然而然地和他说了实情:“哥,我和经纪人说明我们的关系了。”   看着俞冀安,邢望补充了一句:——恋爱关系。”   俞冀安先是怔愣了半晌,心神一松,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样也好。”   先和经纪人坦白,日后公开时,公司的公关要好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这其实也是两人之前商量好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好时机,如今邢望对吕素琴交代了,倒也解决了两人的一桩心事。   只是不到片刻,邢望又跟俞冀安说起了另外一件事:“然后,堂哥又来联系我了,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得回邢家一趟。”   “我尊重你的决定。”俞冀安像是早有准备,于是他又问道:“那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邢望思忖了一下,便答道:“几天之后吧。”   他看着神色微白的俞冀安,记忆里时不时出现昨晚在警局看到的画面。   白炽灯好像冰冷至极,只因为他看着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杜家公子坐在他面前,嚣张又病态地说出了一句话——   “你看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是相信我,等一下你会更加吃惊。”   杜嘉临眼底泛着红血丝,神态和两人初见之时截然不同,他戏耍猎物般对着邢望笑道:“俞冀安也真是心大,他在你面前是不是特别无私奉献的样子?你是不是还在为此暗自窃喜?可惜啊……你说,即使是圣人,也很难对仇家的孩子动心吧?” 第77章 仇人   在静养了几天后,俞冀安办理了出院手续。   隐患现在拔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网上的舆论,不过自从经历过多年前那场风波之后,俞冀安倒也不担心这次的事情了,加上烁影娱乐和沧穹影业都在帮忙。   现在的情况,比起当年他们几乎没有反击之力的时候要好上太多。   “哥,慧姨刚刚和我打电话说给你煲了汤,在等我们回去呢。”   上车后,邢望坐在他旁边这样说道,言辞之间满是笑意。   俞冀安瞧着少年开心的模样,也弯了嘴角,低低应了声:“好。”   他们回到了粼海华苑的家,却未料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少爷和小少爷回来了?”慧姨站在门口迎接,笑容灿烂,显然心情十分好。   被慧姨这种心情感染,两人也不禁放松了许多,直到慧姨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俞冀安再次紧绷起来了神经。   “有位夫人说是认识大少爷,和大少爷有要事要提,本来我是打算让人改日来的,但是她说事情很急,不肯离开,她看起来身体也不好,我也不好让人家在外面等着,想着大少爷今天回来,就让她去客厅里等着了。”   发现了俞冀安的异样,邢望不由抓紧了俞冀安的手臂,俞冀安朝他看了一眼,眼里带着安抚,于是邢望便跟在俞冀安身后,进了家中客厅。   慧姨像是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她感觉,方才那位在她看来十分可怜的夫人,也许不是个善茬。   俞冀走进客厅后,便立刻同那人对视上了。   女人的状态看上去不怎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狼狈,尽管着装仍旧得体,却仍掩盖不了那皮囊底下的病气和颓废。   俞冀安来不及想,为什么杜懋刚刚去世,这位从前号称爱杜懋胜过爱自己的妇人,会在此刻出现在他家里。   剑弩拔张般的气氛蔓延开来,邢望也用着堤防的目光看着家里的这位不速之客。   然后他便看到,那位夫人抬眼看向了俞冀安同他相牵的手上,终于开口轻笑了一声。   闫馨依旧坐着,她看着俞冀安微沉的眉宇,凉凉地掀出了一抹笑:“冀安,你不要告诉我,被仇家养了二十多年,就真的忘记那些事了?竟然连妈妈都不肯喊了。”   这句话让邢望和慧姨都微微一怔。   邢望更是因为这句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而骤觉身体僵了一瞬,但是紧接着,俞冀安就收紧了牵着他的手,好似给他安抚。   同时慧姨也终于明白了,这位夫人此次前来目的不善,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大少爷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这个模样。   邢望也没有见过闫馨,当初邢长空夫妇为了保护俞冀安以及小孩儿的自尊心,和知晓俞冀安存在的至亲朋友们都没有详谈俞冀安被收养前的过往,所以他们也就不知道,杜氏总裁的夫人是俞冀安的生母。   气氛僵持了半晌,邢望蹙着眉眼,却听兄长对着慧姨说:“慧姨,先带小少爷去楼上待会儿。”   慧姨闻言马上反应了过来,就要带着邢望离开,但是邢望猛然反握住了俞冀安的手,一向镇定的面容透露出一丝急切,他对俞冀安低声说:“哥,我要留在这里。”   俞冀安紧绷的脊背一僵,他看向自家小孩的眼睛,却在里面看到了固执和坚定。   俞冀安莞尔,便遂了邢望的想法,刚回过头,却见方才微笑着的闫馨盯着他们相牵的手,神情有些狰狞着开口说:“冀安,对仇人的儿子这样热切,未免也太让俞家的祖宗们寒心了吧。”   闫馨几次提起了“仇人”二字,这让邢望指尖发冷,因为这两个字份量太沉重也太锋利了,像是一把匕首蓦然划过了他的肋骨,使得骨头震颤,连着底下的心脏都沾上了刀刃上才有的森寒感。   掌心间不知不觉冒出了些许冷汗,俞冀安与邢望牵着手,自然也感觉到了。   而邢望也在迟钝的痛感到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安起来,这让他不由抬头看向了俞冀安的侧脸,然后动了动和他哥相牵的那只手,便见他哥偏了下头,目光柔和,微垂着望着他。   这是一种安抚,而显然,邢望因为这个眼神平静下来,他已经听杜嘉临提过一样的话题了,而比起杜嘉临和这位夫人的口说无凭,他自然更信他哥。   果然,俞冀安在安抚好邢望后,便疏离着眉眼,对着眼前这个于他而言早已同陌生人一般无二的女人说:“您没有资格提起俞家。”   一个“您”字体现的是俞冀安的涵养,但是面对闫馨,这也可以说的上是一种讽刺。   闫馨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凛冽着眉眼,薄唇微扬对着她道出了一个称呼——“杜夫人。”   她的神情因为这个称呼忽然僵住了。   “冀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闫馨努力维持着自己佯装出来的亲昵态度,蓦然走近了俞冀安,双手抬起,似乎是想要拉住自己的“儿子”,却被俞冀安漠然躲开。   同时,男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邢望的身影,他不想让闫馨那早已扭曲却不自知的目光落到恋人身上。   闫馨看出了他的动作,目光一冷,口头上却仍在解释:“冀安,妈妈知道你还在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怨妈妈,但那是我和你爸爸之间的事,我们已经和平解决了,这不应该牵扯到你,而且妈妈和你之间毕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   “夫人请慎言。”   俞冀安不动于衷,他极为反感闫馨这样假惺惺来纠缠他的模样,一想到幼年时期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过的冰冷和绝情,他就会觉得虚伪和恶心。   “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还请夫人尽快离开,我们家和杜家并没有亲密往来,还没有到彼此登门拜访的地步。”   这算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闫馨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不敢相信俞冀安竟然会这样不留余地赶她走,心里堆积的负面情绪在这一瞬间因为刺激而汹涌起来。   “俞冀安!”她喊出了这个名字,眼神淬着毒落在了俞冀安身后的邢望身上:“你可以当做不在乎!不在乎邢家做出的事,但是你身后这位就不一定了!”   “他肯定不知道吧!”   闫馨又看向了俞冀安,面露讥讽:“导致俞家家破人亡的真凶竟然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你,更是认贼作父,喊自己的仇人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妈!甚至不知羞耻地、和他们的儿子在一起了——成为了一个恶心的同性恋!俞冀安,你爸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闭嘴!”   察觉到邢望的手指猛然绷紧,身体也同时一僵,俞冀安再也无法忍受闫馨的“精神失常”了,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尖锐,仿若出鞘的长剑,泛着冷芒,闫馨骤然对上了那样的目光,下意识颤抖着嘴唇停下了质问,她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阴鸷和狠辣,像被大力掐住了脖颈一般,几乎濒死。   “看来杜夫人是没办法自己走回杜宅了……”俞冀安嗓音冰冷,他低头看着闫馨,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和淡然,却依旧沉稳从容。   这句话刚一说完,一直在暗处守着的保镖们便推门而入了,这是俞冀安自剧组意外后立马安排好的人,本是为了保护邢望的安全,现今却要发挥另外的作用了。   好像一场闹剧般,俞冀安和闫馨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闫馨大抵是还想要闹的,毕竟她的目的尚未达成,只是俞冀安一直看着她,冷冽的目光让她不能动弹,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保镖又是架着她离开这栋屋子的,行动受制,以至于堵在她喉咙里的谩骂全都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俞冀安在看到闫馨的那一刻就料到了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一开始的漠然是他对闫馨所能给出的最好的态度,但是闫馨不接受,他就只好采取强硬手段了。   况且同他设想的一样,闫馨并不是一个聪颖的人,所以即使她想要挑拨离间或者扭曲事实,也会因为那笨拙且毫无逻辑的言语而遭到质疑,更别说这人被娇养惯了,一开始是他父亲,后来又是杜懋,所以上流圈子的尔虞我诈她是一点都没沾到,除了拙劣的演技以外,她的伎俩在稍微有点城府的人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而这便是俞冀安在家里看到闫馨后,蓦然发觉有些自责的原因:因为他的大意,才让闫馨跑到了他和邢望的家里才搬弄是非、胡搅蛮缠。   闫馨被保镖赶走后,大厅里便彻底安静下来了,俞冀安的反应很快,好像闫馨并没有干扰他太多,但是除了他以外,邢望和慧姨都因为闫馨方才留下的话而受到了影响。   特别是慧姨,早已大惊失色,她没有询问太多,只看着邢望和俞冀安仍未松开的双手,双目微睁着问:“大少爷,你和小少爷……你们……”   望着慧姨有些颤抖的双手,两人赶忙上去扶住了慧姨,后来还是俞冀安在慧姨审视的目光下,缓声将答案说出了口——“慧姨,我和小希……我们的确在一起了。”   从邢望和俞冀安说,他已经将恋情告知给经纪人之后,他们两人便也不再打算同身边亲友继续隐瞒这件事了。   两人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又没有血缘关系,后者是两人各自的好友都明白的一件事,但是对于大部分长辈而言,“兄弟关系”是他们之间更为紧密的关系,所以想让长辈们接受这件事情,两人想,这过程估计不会太顺利。   循序渐进是他们一开始的计划,但是现在这个计划被闫馨的一句话给打乱了,对于两人而言都称得上是长辈的慧姨突然得知了这样一个堪称荒谬的消息,俞冀安和邢望自然没法再遮掩下去了。   慧姨在得知来龙去脉后显然没有缓过来,她在邢家多年,多多少少受到了邢长空夫妇开明眼界的影响,她又是向来和蔼可亲的人,但是现今突然得知,自己都很疼爱的两个孩子竟然从兄弟变成了恋人……她还是无法接受的。   尽管华国现今已经允许同性成婚,但是真正支持的人却不是很多,老一辈的人他们可能可以接受同性相爱结婚,却暂时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如今慧姨便是如此。   但是俞冀安和邢望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两个孩子长这么大都不容易,今日她更是见了俞冀安的生母,那样一个德行的女人……也不知道大少爷在没来家里之前受了多少苦……   慧姨心中五味杂陈,却仍让两人先吃了午饭,午饭后,老人便说自己想去冷静下,暂时没有同俞冀安和邢望多言了。   缄默之中,俞冀安将邢望领上了楼,去的是他的房间,只是刚进房门,才把门关上,便见邢望眼睛凝视着他,目光里带着探究。   “哥。”   少年的嗓音微哑,像是掺了未成熟水果的涩:“我之前去了一趟警局,见到了一个人,他是杜懋的儿子,他对我说的话,和今天那位夫人说出口的内容如出一辙。”   俞冀安听到这里蓦然一怔,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钝痛起来,他听见邢望轻声对他说:“我不想去研究他们口中的那些东西,我只想听哥你对我说。哥,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第78章 救赎   俞冀安手腕受伤那年,才刚上高中。   确认手腕因为受伤而无法继续演奏小提琴的时候,他刚刚接受完自家性格执拗的小团子的投喂。   因为他的手受伤了,所以没法动弹,邢望看着兄长那打了石膏的手,着急得跟自己受了伤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绷着表情,一双清亮的黑眸蓄着惊恐未定的泪,偏生还学着大人唬人的样子,要给兄长喂东西,态度十分强硬。   俞冀安苍白的脸回了些血色,嘴唇依旧是干的,但是看着小团子这副担心他的模样,笑意还是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嘴角。   “幸亏小少爷那天放学后执意要等您一起回家,不然等司机将小少爷送回家后再回去接您,时间就晚了。”   俞冀安还记得在他醒后,慧姨后怕般,红着眼眶对他说出的这句话。   所有人都对那日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要不是因为上小学的邢望这次一反常态要等哥哥一起放学回家,恐怕他们都没有那么快发现俞冀安竟然莫名失踪了。   邢望上下学都十分安分,放学了就会老老实实和司机回家,两人的学校离得稍远,放学时间也不一样,以往司机接送都是先接放学早的邢望回家后,等到俞冀安放学了再重新回来接他。   但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邢望偏生想等俞冀一起,司机没辙,倒也没觉得小少爷任性,认为这无非就是小孩子想粘着哥哥罢了,然而事情好像真印证了“冥冥之中”这个词。   在众人找到深巷里奄奄一息的俞冀安后,他们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庆幸,好在有邢望这次的一反常态,不然他们肯定不能及时发现受伤了的俞冀安。   俞冀安本人却对自己遭受了欺凌这件事反应不大,他醒来后的状态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让人感觉很平静,不像是刚刚经历过暴力殴打后的模样。   邢长空夫妇为此感觉更加担心,他们报了警,表示一定要彻查此事。但是那条巷子太过偏僻,处于监控死角,大雨过后更是重刷掉了所有蛛丝马迹,而当事人在醒后也没能提供准确的信息——俞冀安说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导致他并没有将那些人的脸记得太清楚。   和俞冀安交好的所有人在听说这件事情后,在痛惜的同时都感觉有些义愤填膺,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太过严重,让俞冀安因为手腕伤势过重,从而失去了继续追逐理想的能力。   要知道俞冀安平日里再怎么沉稳冷静,他今年也才十六岁,读高一的年纪,明明青春正好,却偏偏遭受了这样的巨变。   可是后来,俞冀安再次向他们证明了他的心态有多逆天,身上外伤痊愈不久后,便返回了学校。   而小邢望在那些日子过得都不是很踏实,他尚且年幼,却已经知道这次伤害带给了自己兄长怎样的痛苦,因为清楚自己的兄长遭受了欺负,所以他十分坚定地和邢长空夫妇提出了目标,说自己要去学习关于打架的知识,像爸爸演过的厉害人物一样,出手就能打倒十几个人,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哥哥了。   邢长空夫妇闻言哭笑不得,在那之后却喟叹了许久。   小孩子的担心表露得很坦诚,于是在俞冀安手腕完全痊愈之前,他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小邢望抱着药箱翘首等着他的画面。   ——而在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天,刚好是他去找闫馨理论的那一天。   俞冀安没有将事情告诉邢长空夫妇,不是因为他想要包庇杜嘉临,而是因为证据不足,且这有可能会引来杜氏针对邢长空夫妇……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第二个原因,便是因为他动了“想要自己亲自解决”的念头,他去找闫馨,是想让他的母亲看清杜嘉临的真面目,然而闫馨的所作所为更让他失望,目光闪躲的闫馨让他放弃了对母爱的幻想。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还太弱小,没有能力支撑他和杜嘉临背后的杜氏周旋,也没有能力让杜嘉临受到伤他手腕的代价,所以他只想快点成长,直到可以让揭穿杜嘉临的伪善面具,让他得到应有的制裁。   面见完闫馨后,他回到了粼海华苑的家,邢望缠着他,要看他的手腕恢复得怎么样了,而客厅里,正飘着对他伤势有益处的药膳的气息——那是冯照影向慧姨学习后,亲自煲的。   至于邢长空看出了他的隐瞒,却没有揭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俞冀安怔愣地站着,陡然发觉,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像之前经历的一切也称不上太坏了。   邢长空夫妇实现了俞朗的遗愿,给了俞冀安一个家,这让他不至于因为童年遭受的苦难而扭曲性格,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最基础的、明辨是非的能力。   杜嘉临能知道邢家和俞家的过往让他有些意外,可是因为清楚那人的性情,所以俞冀安也没觉得有多离奇,只是心中揣测良久,他都没猜到,杜嘉临会对着邢望说出所谓“仇家”的事情,而这也让他心中切切实实地烧起了一把怒火。   他当然明白杜嘉临此举无非是想要挑拔离间,然而早已在多年前,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个家里前,他就已经在父亲的坦白下,将这件事情完全消化了。   俞家破产的真相的确与邢家有关,但是那个邢家与已经脱离了邢家掌控的邢长空无关。   甚至在刚认识俞朗的时候,邢长空还因为俞朗的际遇而给予了俞朗许多帮助,更别说后来他和冯照影收留了俞冀安。   所有俞冀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邢家和俞家的纠葛,他也更清楚真相,也自然不会将邢长空夫妇视作仇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将邢长空夫妇视作十分重要的长辈,家族间的恩怨从没有蔓延到他们身边,所以他们也从未在家里提起这件事,故而邢望对此一无所知。   一开始俞冀安是觉得,事情早就过去了,所以没必要让邢望知道,徒增烦恼,但是他没有料到,这件往事最终会被杜嘉临和闫馨捅到邢望面前。   “我不想去研究他们口中的那些东西,我只想听哥你对我说。哥,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看着邢望认真发问的模样,俞冀安心头微动。   他与邢望在静默中对视着,好像能从那双清亮的黑眸看到自己的面容——因为无法招架对方的凝视,从而显露出些许无奈神色的面容。   俞冀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让邢望知道那些肮脏事儿的。   他的小希有着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而他从少年时期便想着,那样一双眼,应该去看巍峨青山和江河湖海,去看朗朗星河和斑斓流云,亦或是去看断墙上生长的顽强花草、瓦缝里蔓延的青色苔藓,而不是用来看冰冷刀刃划过肮脏心脏后滚落的层层血污,不应该用来看贪婪、嫉妒和罪恶。   所以他想守护邢望所能看到的世界,庇佑他的少年一生顺遂,不用在滓尘之中摸爬滚打,只用平安健康就好。   然而他忘了,邢望之所以让他着迷的其中一个缘由,便是邢望身上本来就有着灼目干净的光,那足以洗净他所看过的所有污秽不堪和稠密黑暗。   于是原本让他在面对邢望时心生惶恐的过往,就这么被他道出了口。   从闫馨婚内出轨杜懋,到杜嘉临打断他手腕,再是付白楠勾结杜家设计了邢长空夫妇之后,他对于付白楠父子以及杜氏毫不留情的报复,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绝不是一个良善之辈,甚至阴狠、冷酷,和他希望在邢望中展现出来的那一面截然不同。   可是就在他说完从前种种之后,邢望只沉默了片刻,便问了他一个问题:“哥,我去试镜《城春》的时候,崔编辑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想要饰演‘秦渡’这个角色,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邢望看着俞冀安的眼睛,朝俞冀安走近了几步:“我和他说,那是因为我感觉,我和这个角色产生了共鸣。”   邢望熟稔地伸手,靠近了俞冀安垂在身侧的手,指间相触的刹那,俞冀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邢望却好似看不见一样,五指张开,和对方十指相扣,甚至用上了不小的力气,好让这个动作显得更加深刻而具体。   “哥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看完《城春》的剧本之后,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邢望抬眼,和俞冀安目光对视起来:“我在想,要是没有遇见你的话,在爸妈去世之后,我大概会变成和秦渡一样的人吧。”   说到这里,邢望的眼神带上了一点自嘲的意味:“像秦渡那样……冷酷、阴鸷,为了爸妈去报复那些人,可是我那时候是个瞎子,所以我想,我可能还会不如秦渡,也许就那样一直消沉下去,得过且过着,了却这潦草的一生。”   听见邢望这么说,俞冀安眉头紧皱起来,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了一样,将那只和邢望相扣的手收得很紧,不容置喙般将邢望抱进了怀里,开口说出的话却带上了轻微的颤音,像是在害怕:“不会的。”   说完后俞冀安的动作愈发坚定起来,他亲吻着邢望的眉心,眼睛泛着红,却字字笃定:“小希,不会的。”   ——即使没有我在,你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俞冀安心想,邢望是他见过性格最坚韧的人,所以即使没有他,邢望也可以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很好,可是他又不敢这么假设……   如果没有他,他家小希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会不会没有人帮忙分担。   俞冀安不敢做出这样的猜想,于是他开始庆幸,还好他在,所以无论如何,他家小希能有一个永不坍塌的庇护所,至少在他走到生命尽头之前,这是他竭尽全力追寻的人生意义。   此时邢望仍在被俞冀安紧紧拥抱着,他一边承受着俞冀安珍视的亲吻,一边低声说道:“是啊,我不会,因为我太幸运了……哥,我只是太幸运了,因为你在,所以我不会变成那样。”   不论事实如何残忍,他都不会变成秦渡的模样,因为他想让自己保持永远干净纯良的模样,这样,他才敢面对那般炽热又明亮的太阳。   “只是哥……”   邢望抬起头,让俞冀安动作一顿,少年寻找着兄长的唇,落下一个不含情欲的吻,他蓦地笑了起来:“我庆幸身边有你在,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发现,不论如何,你的身边也永远有一个我。”   俞冀安再次愣住了,好似邢望的话是一句难解的诗,却又蕴藏着万千星子的动容。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恋人,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在我不自觉依靠着你的同时,你能发现身侧站着的我,同样值得依靠。”   ——同样值得依靠,同样会像你一样理解对方,所以不必害怕,不用隐瞒,爱是相互的东西,你也可以在我这里当个小孩。   俞冀安从邢望眼里窥见了世间最浓烈的色彩,他在那一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他也顺从了冲动,揽着邢望的腰,垂眸吻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像偷吻了一颗星星,光芒倾倒在他身上——他拥住了他这辈子最贪恋不舍的救赎。 第79章 疯魔   邢望在《城春草木深》结束拍摄后,时间已经进入冬季,晔城的冬天并不冷,尚且只需穿一件长袖。   但是晔城的上流圈子却刮起了一阵不小的寒风。   杜嘉临和付霖先后入狱,与此同时杜氏企业被有关部门调查,眼看这栋高楼便要塌了——不过能被三方势力联合起来针对,也算是杜氏在最后日子里唯一的高光时刻了。   对于杜氏,比起杜嘉临,俞冀安对杜懋的印象反而没那么深,少年时期闫馨防着他,让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杜懋,而在邢长空夫妇出事之前,在外界看来,杜懋算个敦厚和蔼、中年有为的企业家。   可是自从邢长空夫妇出事之后,他的真面目就显露出来了。   俞冀安甚至猜测,杜嘉临之所以有那疯批的性子,就是因为他父亲杜懋有着那样偏执的性格。   杜懋的确偏执,这种偏执曾牵连到了许多人,从一开始的闫馨,到后来的杜嘉临,可这份偏执一开始是由一个人引发的,那是杜懋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杜嘉临的生母。   ——是的,杜嘉临的母亲不是闫馨,故而他和俞冀安之间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至于为什么闫馨当年怀上的那个孩子没有成功出生,俞冀安也不得而知了,毕竟就资料来看,杜嘉临一直是杜家独子。   作为家中独子,杜嘉临当然很得杜懋的宠爱,只是这种宠爱有些病态。   杜嘉临依旧还记得在母亲去世之后,杜懋摸着他的脸,沧桑的眼里溢出的让他琢磨不清的光,藏着某种惊喜,却又好似坚硬的巨石,要将他压伤。   从那之后,杜懋就好像离不开他了,他的父亲总是在注视着他,看着他与母亲肖似的面孔,目光里满怀思念与爱意。   但这还不够。   杜嘉临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与母亲相爱,虽然看起来,父亲在失去母亲后痛不欲生过一段时间,但是他也仍记得,母亲在弥留之际露出的释然解脱般的笑意。   他也一直不确定父亲是不是真的爱他,因为其实在第一眼看到他站在母亲尸体旁边的时候,他父亲看向他的眼里,好似藏有猩红的刀子,而之后,他的脖颈落到了父亲的手中。   那几十秒的时间里,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在缺氧和恐惧中,同母亲一起离开这人间。   但是父亲最终还是放开了他,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只是让他震惊的是,他的父亲开始让他穿上女装,让他留起了长发,好像将他当成了一个人偶,稍经装点,用以怀念故人。   每当那时,在看到父亲看他的眼神时,他就会觉得莫名的恶心。   杜嘉临幼年时期的确当过一段时间女孩儿,也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付霖。   付霖的父亲付白楠在当时也算是当红,杜懋和他是故交,后来付白楠入股了曙珊娱乐,两家关系也更加密切。   所以杜嘉临同付霖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嘉临和付霖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温柔谦逊的男孩儿,满怀着笑意专注地与他相处,对杜嘉临来说可谓是那段黑暗时光里救命的良药。   直到付白楠入狱,付霖性格大变,杜嘉临便发现,没有哪种药是可以永远治愈创伤的,那些发酵的痛苦在截然不同的人格感知下,成为让人愉悦的毒药。   其实这种改变或许来得更早,早到闫馨来到他家,早到他和闫馨一同滚下楼梯,早到那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或是妹妹胎死腹中。   他当然是无辜的,只要他仍有一张肖似母亲的皮相,父亲就永远不会怪他,不过令他不爽的是,闫馨也长得很像他的生母。   这个女人听说已经结过婚了,也有过一个小孩儿,但是听说家庭破产,所以抛下了男方。   杜嘉临想,父亲肯定比他要更加清楚这些事,那为什么还要接受她?   就因为这人长得像母亲吗?   那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以后大概也是个祸端吧。   杜嘉临越想就越控制不住,他不喜欢闫馨,但显然,他无法阻止父亲娶她,既然如此,他不得不接受闫馨加入他的家庭,至于那个孩子——就算了吧。   后来他同闫馨一起滚下了楼梯,伪装成意外倒也没人发现,孩子自然没留住,而闫馨在这件事后,一开始看他的眼神还会透露出怨恨,但是每当他怯懦愧疚着道歉时,闫馨又没有办法,从而在父亲面前软下神色。   他是个孩子,一不小心发生的意外,他当然没错,所以何须怪他?   后来在他的“弥补”下,闫馨渐渐淡忘了那件事,乖巧懂事是他最擅长的伪装了,只要让闫馨觉得他也是她的孩子,那她自然会慢慢遗忘那个运气不好,没能成功出生的小家伙。   笼络人心是他从小擅长做的事情,他也愿意将这当成是他的天赋,并且从无失手,直到他见到了闫馨资料里她和前夫生下的儿子,俞冀安。   俞冀安,寓意很好的一个名字,好像被人倾注了很多爱意。   他第一次遇见俞冀安,是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初出茅庐、容貌俊秀的小提琴演奏家,一出场就俘获了学校里大多数人的心,闪闪发光、熠熠生辉,是杜嘉临身上从未有过的模样。   那人就像即将远行的飞鸟,双翼舒展有力,可以在下一秒搏击长空,与烈阳对峙。   不得不说,他开始嫉妒俞冀安了,而在得知俞冀安父亲死后,这人还能被一家好心的人家妥善收留时,这种嫉妒达到了顶峰。   嫉妒这种情绪一但产生,就像蛊惑人心的毒草开始在心上蔓延,开始成为诱惑人堕落的毒蛇盘踞的藏身之地。   杜嘉临便在那条毒蛇诱惑下,明目张胆且不计后果般,折掉了那只飞鸟的翅膀,他仍记得那天傍晚,那个天之骄子脸上矜贵的神情尽数崩坏,成为了一种让他躯体战栗,神经却变得十分愉悦的痛苦神色。   他甚至敢肯定,那只断腕,将会成为俞冀安这辈子的梦魇之一。   像一脚踏空一般,杜嘉临喘着气从梦境中醒来。   记忆在清醒之前还呈现出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他刚刚竟然梦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看见了俞冀安的脸,但是最后让他清醒过来的,是昏暗密闭的逼仄空间。   他下意识抬眼朝四周看去,果然,他没记错,他还在警局。   审讯室的大门最终被打开,杜嘉临知道自己没睡多久,也许就是在警察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   他一直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清醒过后,温和的笑意便立马攀上了他的眉梢。   警察已经见识过这人表里不一的模样了,所以更是心如止水,他坦然将刚刚得知的消息告知了眼前这个青年——   “刚刚医院传来消息,你的父亲杜懋在半个小时前去世了。”   那缕强装出来的笑意终于不堪重负般僵住了。   此时的他无法预见,用精神疾病逃离法律判决结果的美好遐想,会如同父亲忽然逝世的消息一般,在之后的日子里,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一切都与远在粼海华苑的俞冀安无关。   他仍在修养,万幸的事,早些时候郭榴的奶奶约着冯老先生以及老太太一齐结伴出国旅游,所以国内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暂时还没有传到二老耳中。   此时俞冀安正坐在宅子的露台花园里,目光落在了坐在藤椅上的邢望身上。   浅金色阳光洒在少年的黑发上,白色萨摩耶在他身边吐着舌头。   眼见一年就快走到了头,《观岁时》剧组竟然提前完成了拍摄计划,闭关已久的万煜明和郭榴纷纷发来消息问候邢望。   “网上闹出了那么多事,我们到现在才捋清来龙去脉,小明脸皮薄,都觉得没脸联系你,实在是惭愧。”   郭榴特意拉了个三人群,打了通群电话。   邢望侧耳听着郭榴的声音,许是阳光太温暖,让他的声线变得温和起来,他发现郭榴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安静,大抵是终于从《观岁时》脱身了:“我知道你们这边也不容易,统筹后来安排得也不合理。”   “对啊对啊!”   郭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开始哀嚎起来:“我跟你讲,还属你运气好,碰上个好时节好地点,后面季节变化我们辗转各地取景拍摄,钟导看花了眼,要不是你进了《城春》剧组,钟导还想拉你回来补拍镜头,可怜见的,明明大家戏份都大差不差,我们却要零零碎碎地拍,将近一年了才收尾,中间还搞封闭式,消息是死命藏着掖着,我真的无语死了……”   一直没出声的万煜明开始阻止郭榴继续吐槽:“郭老师,你冷静点。”   语气正常,看来是出戏了。   邢望听着二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也没觉得乏味,许是发现冷落了他,万煜明便将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   “那小邢哥,你这边也是结束拍摄了吗?”   “结束了。”邢望靠着沙发,任由萨摩耶趴到他膝盖上,边撸着狗狗边添了一句,“后面应该没有什么工作了,眼下就是挑一挑吕姐挑选过来的剧本,今年大抵还能进一个剧组。”   “是噢。”郭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咱们剧组藏着掖着所以当时你也没有什么曝光度,《城春》热度那么高,还是刘导的电影,你现在名气也有了,剧本应该能任你选了。”   末了还感慨了一句羡慕。   邢望对此没有回应,虽然郭榴说的是事实,但是现今拋来的那些橄榄枝,大多都没让他满意。   可能是目前的两部作品将他的品味养刁了,或者是将近一年的拍摄时光加上近期发生的那些事儿令他有些倦怠了。   他并非戏痴,虽然目前来看他的确越来越热爱表演,但是优渥的家境依然令他有很多选择——剧本上也是,所以他仍然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拍出自己感兴趣并且质量上乘的作品。   正这么想着,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同样结束了拍摄计划的钟远岫发来了消息。   先是跟郭榴、万煜明一样问候了他的近况,接着和他谈论起来一件过去的事。   —你还记得年初时,我和你提起的那部主角是小提琴家的电影吗?   —我还记得,是有什么事吗?   —那部电影的编剧同我相熟,最近想认识一下你,他叫江莼。 第80章 江莼   邢望看到这里顿了一顿,跟郭榴万煜明那边打过招呼,结束了群通话,随后拨通了钟远岫的电话。   “钟导,其实最近我有看到关于那部电影的相关传闻。”   邢望回忆着这些日子宅在家中浏览到的那些信息,那些内容足以将他在城春剧组时的绯闻掩盖掉,他朝钟远岫说:“因为导演、主演都和杜氏关系密切,近日严查都被查出了问题,所以目前已经被雪葬封杀了。”   “没错,毕竟近期因为这事儿,圈里倒台了的人还不少。”钟远岫想到这里也是很头疼,“但是坏就坏在,导演和主演双双没了,投资方更是出了事面临倒闭破产,眼下只剩编剧一人单打独斗。”   邢望听及此不由问了一句:“版权还在他手里?”   钟远岫也不把他当外人,直接道:“江莼你大概也不了解,他的笔名多变,因为严重社恐所以鲜少出现在大众面前,范威和他是同学也是同乡,被他蒙骗着拿出了剧本,好在当时他留了个心眼。”   “原本范威选出的主演就不尽人意,后来又出了事,这部电影就只能耽搁下来了,对他来说是个遗憾……”   “那他又为什么会想要认识我?”邢望神色不明地猜测道,“是想让我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吗?”   钟远岫自然明白邢望此刻异常的情绪因何而生,当初明明是她先邀请了邢望,后面却毁了约,眼下又和人家提起这件事,电影的主创团队现在上上下下几乎就剩一个编剧还干净着,可不就是烫手山芋吗?换她也不能毫无芥蒂。   但是一想到朋友难得恳切的求助,钟远岫便放轻了语气,同电话那头的人说道:“他目前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即便是朋友,以他现在的情况大概也是没有能力结交的。”   许是发觉邢望心情不太好,坐在不远处的俞冀安朝他投来了探究的目光,奶糖更是有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竟然静了下来,邢望内心平和,沉吟了片刻,才问了钟远岫一句:“那部电影现在叫什么名字?”   他记得原先那名字好像叫《水仙》来着,在相关话题下还有网友评价了一句:简单粗暴,倒是符合范威的一贯风格。   所以他直觉在编剧的笔下,这部电影应当不是叫这个名字。   那边的钟远岫见他感兴趣,便立马回应道:“是悬疑向现代文艺片,电影名《我与他在雨中重逢》,有些长,但是名称紧扣剧本内容,比范威《水仙》所表达出来的意思要更加精准。”   邢望的手指搭在手机壳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末了才朝钟远岫回复了一句:“钟导,您将江编剧的联系方式发给我吧。”   这是同意了?钟远岫暗自想道,谁知邢望又立马补了一句——   “能得到伯乐赏识是我的荣幸,但是具体能不能接还得看经纪人的意见。”   挂了电话后,钟远岫将江莼的联系方式推给了邢望,然后打开了好友的聊天界面,扫了一眼两人最后的对话,便斟酌着语句开始打字回复:人家愿意认识一下你,所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隔着屏幕呢,待会儿有事放心说,虽然小孩儿红了,但到底是有教养内涵的人,所以你不用怕人家理解能力不足之类的问题。   江莼秒回了两个字:收到。   另一边邢望成功加上了江莼,期间还短暂地在《城春草木深》剧组的群里回复了正在疯狂艾特他的蒋淮音一句:不要刷屏,小心禁言。   结果真的让刘导给蒋淮音禁言了。   底下柯茗雅不停地哈哈大笑,连着略显腼腆的鹿文雨都开始落井下石发送了一个表情包。   至于蒋淮音疯狂艾特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把对方删了。   他跟俞冀安在一起的事并没有大肆宣扬,就连身边知晓这事儿的人都寥寥无几,因为在这段时间深刻见识到了舆论的力量,此时更是需要慎之又慎的时候,故而他连蒋淮音都只字未提,直到俞冀安在杀青那日救下了他,才被蒋淮音察觉出了些许端倪。   之后这人就开始在聊天软件里对着他狂轰滥炸——虽然难得嘴严没和他人提起这事儿就是了。   但是久而久之邢望也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谁能忍受有个人一直在屏幕的对面疯狂询问恋爱细节还有心路历程之类的,那架势还并非出自八卦心理,反而是想从他身上取经,至于取经用来干什么,估计不是蒋淮音自己谈恋爱的时候用,而是给自己的副业增加经验值。   想到这里邢望将脑袋里面的蒋淮音同样给禁了言,此时便注意到江莼已经给他发来了消息——这人直接把剧本给他发过来了。   电子档,没签任何合同,就这么给他发过来了,邢望顿时有些惭愧——好吧,是他没能理解钟导提醒的“江莼内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是个什么意思,对方现下简直风风火火,自从将剧本发过来了,他的手机收到聊天信息后的振动就没停过。   —你好邢望,我是《我与他在雨中重逢》的编剧江莼,代表作有电影《冬阑》、《我们与翡翠山》以及电视剧《此时,星辰归我》等。   江莼列举出来的这几部作品邢望竟然都看过,其中的《冬阑》正是刘霄导演的获奖之作,而《此时,星辰归我》他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稍微有些眼生的《我们与翡翠山》也拿了国内大奖,这么一看,江莼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都有涉猎,通过这些作品拿到的相应奖项来看,导演的功劳最大,但是编剧同样才华横溢、功不可没。   那么江莼竟然有这样的阅历,为什么还会选择范威来导演《我与他》呢?   忽然冒出来的念头立马被邢望掐断了,因为钟远岫先前就跟他解释过了,只是眼下被震惊的情绪影响,所以他才想岔了——与此同时他也想到,钟远岫有一点说得确实没错,这三部作品编剧的署名都不一样,目前“江莼”这个名字下的相应作品更是为零。   对方频繁换马甲的原因邢望并没有去猜想,一是本身就没有什么必要,二是对方又给他发来了新消息。   江莼:这部电影的主角是一位小提琴手,去年钟姐同我推荐你的时候,我便去了解了一下你在音乐界的相关经历,我认为你非常符合我对于人物的想像,奈何当时的导演请了他人来当主演,所以剧组拒绝了你。眼下这部电影的选角将由我本人全权负责,所以恳请你浏览一下剧本内容,希望这个故事能打动你,给《我与他》一个机会。   邢望动了动手指,性情使然,他没有拒绝前辈如此恳切的请求,便打字回复道:江老师言重了,请稍等一下,我先看一下剧本。   聊天界面的另一边,江莼见此终于放下了抚在键盘上的手,掌心微微发着汗,鼠标一点,电脑切出来另一个窗口,上面正播放着邢望粉丝“未落恒星”发出来的视频,少年手执提琴,音乐声流畅悠美,底下的粉丝有的在舔屏有的在赏乐,他们仿佛已经进入到了视频里,同还在意气风发时期的少年面对着面。   他却看见少年垂眸时眼底悄然遮掩住的阴翳,明明是近乎忧郁的神情却有着莫名的感染力,就这一眼,就让他认定了要让邢望来当他电影的主角。   邢望的回复来得稍慢,毕竟以剧本的体量显然没有那么快就能看完,好在这一年的表演体验让他的阅读速度得到了提升,所以他已经比常人看得快了不少。   看到最后一个字时,邢望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太阳已经下了山头,他的内心一片激荡,结束时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俞冀安原本以为邢望在工作便没有靠近,此刻夜色降临,北风呼啸,他便在手臂间挽着一件外套出来,轻柔地盖在了邢望肩上。   此番动作好似惊醒了邢望,他眨了下眼睛,连忙回复了久等的人一句:这个故事我很感兴趣,稍后会让经纪人联系江老师你的。   然后站起身将方才开始就站在身侧的俞冀安抱住了,脑袋埋在兄长的颈窝,呼吸隔着布料洒在那处,俞冀安双眉微蹙,察觉到邢望的情绪似乎不对,便将刚才条件反射抱住了人的手收紧了些。   俞冀安低头凑近了怀中人的耳朵,温声问道:“小希,是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吗?”   邢望仍然埋在兄长怀里,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维持着动作在露台待了片刻,上楼喊人用晚饭的慧姨踌躇间还是发出了声音:“大少爷,小少爷,该用晚饭了。”   惊得两人分了开来,邢望难得出现一些小动作,比如转移注意力般摸了摸脸颊,俞冀安倒是没有被打破亲昵局面的尴尬,自然地将邢望的手牵起,准备下楼。   期间邢望回过了神,朝俞冀安说:“哥,不是工作上的烦恼,只是我看完那个故事有些恍惚而已。” 第81章 小希   餐桌上,邢望和俞冀安静默不语,慧姨一般情况下会和他们一同用餐,眼下却是候在一旁,同样不多言语。   ——又或许是想说什么又觉得立场不足而不可说。   邢望同兄长对视了一眼,察觉出兄长眼神里的深意,便敛了眸色。   等到饭后,慧姨洗来水果,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却被俞冀安喊住了:“慧姨,您坐下休息会儿吧,和我们一起看看电视怎么样?”   邢望坐在俞冀安身侧,两人靠得很近,是很亲密的距离,慧姨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可以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仿佛没有任何改变,只在转过头时才不着痕迹地喟叹一声。   随后她正了正神色,朝着俞冀安说:“大少爷,这件事儿您本无需向我解释,当初要不是这里收留了我,我这个老婆子在这大城市里都没个落脚处,先生和太太对我有救命之恩……”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说到这里,她抬起了目光,眼角有着明显皱纹的眼睛却依然明亮,“对我来说,能看着你们长大已经是极大的荣幸,我不敢揽下长辈的架子,但是一想到先生和夫人,又觉得得多嘴问一声……”   目光如炬般落下了俞冀安的身上,她朝着这位在她面前一贯成熟知礼的青年问道:“大少爷,您年长小少爷许多,在感情中,阅历丰富性格成熟者多数会成为主导的一方,所以你能和我说说,您确定是认真的吗?”   “他是弟弟,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孩,固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是在一个户口本上的,这种事说出去……那是!”   慧姨显然不忍将那个词道出口,说到这里时双眉紧蹙,担忧的神色终于无法遮掩。   一贯轻轻柔柔的嗓音都有些哑了,就像含了泣音般:“老婆子可以一直死守着这个秘密,但是万一哪天有人发现了,说了出去,您和小少爷又该怎么办呢?”   邢望愣住了,就连一向沉稳冷静的俞冀安都罕见地僵住了嘴角。   “等等,慧姨……”邢望意识到了其中的大误会,哑然半晌后开始解释,“我和哥哥并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法律上也不是兄弟关系!”   一句话犹如惊雷,将处在情绪失控边缘的慧姨劈焦了。   “是的。”俞冀安无奈地扬起嘴角,开始附和邢望的话,“当年爸妈的年纪不符合收养要求,所以我只能算是被家里收留,等到我年满十八的时候,家里曾经无意间提起过这件事,当时小希发了大脾气,因为他一直以为我是他哥哥,却没成想我跟他甚至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恰逢我去国外念书,气得都没去送我,还骂我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只是当时慧姨你好像有事回老家了,后来爸妈不想刺激小希,就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他仍然记得当时的情形,小家伙听说他要去国外念书的时候只是皱了眉,嚷嚷着要跟着去,结果父母不同意,不等他解释,小家伙已经开始暴跳如雷了。   少时的邢小希性情外向,有什么话就直说,那次却在骂完他之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开始和他冷战,饭也不吃,一问就是:什么时候家里户口本上出现俞冀安这个名字,什么时候我再出来。   邢长空难得不惯着邢小希,将门给卸了,小家伙时值青春期,直接连着他爸一起骂起来,什么连儿子都留不住要他这一家之主干什么的话,惊得冯照影在一旁不知道是先去劝住大的,还是先去拉住小的。   家里第一次发生世界级大灾难,俞冀安只感觉火烧眉毛,虽然邢长空没有暴力倾向,他仍然跑过去将邢小希抱在了怀里。   硝烟最终没有燃起,在邢小希哽咽的哭声里结束了这一切。   已经自称是小男子汉的邢小希抱紧了他哥的脖子,一句句地痛诉着:“混蛋哥哥,大骗子!说话不算话!匹诺曹都得给你让位!”   俞冀安边安抚着人,边听着这越来越没头没脑的话,想笑又不敢笑,最终还是由懊悔追上了心头,一遍遍地安慰着怀里的人:“是哥哥的错,哥哥是大坏蛋,小希不要为了坏蛋哭坏了嗓子,哥哥跟小希道歉好不好?”   眼看着事态好像稳定了下来,但是隐患其实并没有被根除,因为俞冀安走那天,邢望没有去送他。   在机场,邢长空夫妇只说让他放心去闯,他们还说小希只是孩子脾气,忘性大,哄一段时间就好了,更何况他会理解哥哥的。   后来俞冀安不知道邢长空夫妇是怎么哄的邢望,这事儿在他们之间才算翻了篇,等到今日慧姨提起,他俩才想起来——好像那么久了,确实没有和慧姨提过两人并不在一个户口本上的事。   而慧姨听到这里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方才好像闹了个笑话,眼睛还挂着泪呢,却开始笑起来,就像是笑出来了泪花,一边擦着眼角一边感叹:“那就好、那就好,是我瞎操心了,我就说按大少爷的性子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现在不是奉行自由恋爱吗?只要你们是真心喜欢,这就足够了。”   随后右手成拳敲在了左手掌心,慧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急急忙忙地朝大小少爷问道:“我看你们晚上也没有吃多少,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做些饭后小甜点再填填肚子?”   邢望连声拒绝——自从看了江莼的剧本,他就决定要开始节食,直到他贴近角色的那种身材。   俞冀安也不太饿,便婉拒了慧姨,好在慧姨现在心情好,不论听到什么话都觉得内心舒畅。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夜渐渐深了,方才还灯火通明的宅子熄了一盏又一盏灯,等到最后,隔着厚实的遮光窗帘,俞冀安的房间里仍亮如白昼。   邢望第一次不敢直视明亮的光线,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视线里却有只扑火的飞蛾,身体颤颤巍巍地发抖,翅膀翕动的频率模糊了所有,造就出青涩的暧昧阴影。   眼睫也在不安地微颤,终于,他哑着声音祈求道:“哥,把灯关了吧。”   头顶却传来低沉的轻笑:“乖,把手放下来,看着哥哥,不是最怕黑了吗?”   俞冀安抬起那只有着可怖疤痕的手,试图拉下邢望挡着眼睛的手臂,却未料在见到那双黑眸沁出的些许湖光的之前,他被冬日里结着冰的红色山茶先咬了一口。   牙齿轻轻陷在不同于肤色的苍白疤痕里,邢望的唇舌察觉出来之后便打算往后撤开距离,好离开俞冀安炽热如火的拥抱,却未料兄长先发制人,左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双唇迎了上来。   邢望从来无法拒绝来自俞冀安的吻,这次也一样。   唇齿相依,吐息驳杂。   有只飞蛾被火光引诱,在深沉的夜里耗光了气力,纤薄的翅膀无法再次举起。   期间,俞冀安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当时为了那件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小希最后怎么就原谅哥哥了?   —爸妈跟我说,即便你我身处南北两极,缘分既然已经系好便再也无法随意解开,是你是我或是另外的人另外的因素都不行。而且……你是我的哥哥,只要我以此呼喊你,便永远可以得到回应,这是你给我的承诺,我便愿意再次相信。   听到答案的俞冀安将人抱得更紧,一遍一遍情难自抑般喊着对方的小名,这个熟稔于心的名字他曾以兄长的身份喊过无数次,眼下却带着爱与欲,犹如迷醉人的乐音,环绕在邢望的耳畔。   而他只能求饶似地喊着哥哥,尝试捂住人的嘴巴,爱意却从那双眼睛里流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倒塌决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小希。”   这个称谓一遍遍地让俞冀安回忆起久远的事。   他是在十岁那年被邢长空夫妇收留的。   四岁之前,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着温馨的房子、温柔的双亲以及足够幸福的生活,在这之后,他的身边却只剩下一个疼爱他的父亲。   他被邢长空夫妇收养后未曾更改姓氏,就是因为他的父亲——俞朗。   他的父亲俞朗,仿佛天生的浪漫主义者。   幼年富庶和谐的家庭环境让俞朗接触到了丰富的艺术资源,但是其中他最着迷于文字。   由于家境不俗,他年轻时候也是豪门贵公子,可是后来家门不幸破产,父母支撑不住、双双离去,于是贵公子成为了潦倒编剧。   少年时期,俞朗通过学校文学社,结交了当时的文学社副社长闫馨,二人谈论诗歌散文,谈论小说名著,俞朗相貌出众,举止风度翩翩,加上家庭富裕,闫馨很快就喜欢上了他,而俞朗因为和闫馨有许多相投的话题,也在闫馨告白后,很快接受了这个女孩儿。   只是自从俞家破产后,闫馨口中所谓的爱河就迅速干涸了。   俞冀安是在俞家破产前出生的,等他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已经不堪重负了,也是在那个时候,闫馨遇到了杜懋。   当年俞朗在经历了家庭巨变之后,事业上又四处碰壁,他以为闫馨能照顾好俞冀安,所以不常在家,但是事实上,小俞冀安时常独自在家,在很小的年纪就学着努力照顾自己,洗衣服做饭更是基本功,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还不肯将这些事儿说出去。   生活仿佛蒙了一层晦暗的阴翳,日子就像望不到头。   直到俞朗在四处碰壁之时,结识了小他几岁的邢长空夫妇,高山流水觅知音,他们渐渐成为了挚友,俞朗的事业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是闫馨出轨的事实很快击垮了俞朗,并且以自己怀上了对方的孩子为由,想要离开,那阵子俞朗的情况很不好,小有起色的事业再次跌回到了谷底。   尽管如此,俞朗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他的出生太优越了,完全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加上心里状况不能支撑他给儿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所以便委托了邢长空夫妇代为照顾。   俞冀安在幼年时期就喜欢上了小提琴,最开始是因为俞朗在他面前演奏过,自然而然迷恋上了小提琴的音色,后来邢长空夫妇知晓了他的兴趣,便替他找了老师。   他儿时性格孤僻,因为冷漠的母亲和破碎的家庭,沉默寡言是常态,但是邢长空夫妇对他很热情也很耐心,所以小孩儿渐渐从童年阴影中走了出来,只是他的父亲没有从一系列动荡中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俞朗自杀之前,已经早有征兆了。   那时候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一个人写剧本,一个人创作,他开始抽烟,好像要将溃败的情绪点燃,让它们烟消云散。   邢长空不是没有替俞朗介绍过渠道和人脉,只是俞朗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他渐渐减少了和邢长空夫妇的联系,也减少了和俞冀安的会面。   情绪崩溃仿佛只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俞冀安记得很清楚,当时冯照影怀有身孕,听他说想爸爸了,便带他回了俞朗的住所,邢长空当然陪同在侧,因为工作原因,加上冯照影需要安心养胎,所以邢长空私下里很低调。   他们顺利来到了俞朗的住所,发现门竟然没关,邢长空像是在担心什么,让冯照影带着他先待在门外,然后自己走了进去。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忽然,冯照影在听到屋内传来响动的时候急忙捂住了他的耳朵,但是他还是能听到几句模糊的吼叫。   许久过后,邢长空打开了门,对他说:“你爸爸想见见你。”   俞冀安看见邢长空一向熨帖的衣服起了褶皱,头发也乱了许多。   他满腔疑问,可还是走进了屋里,扑鼻的酒气让没满十岁的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在沙发上找到了他的父亲,俞朗玉树临风的姿态不复存在,他佝偻着背,面上很多胡茬,看向他的时候,眼底的红血丝很是醒目。   但是他没有害怕,走过去,喊了声:“爸爸。”   俞朗将他抱进了怀里,力道很凶,不停地说:“对不起,小安,爸爸对不起你……”   俞冀安不知道邢长空对他父亲说了什么,让一向对他满是笑容的父亲抱着他痛哭流涕,言辞之间均是愧疚。   是因为把我抛下了那么久才觉得抱歉吗?   当时俞冀安这样想。   可是到了最后,俞冀安才发现,那是他父亲对自身懦弱和无能为力所造成的后果而做出的忏悔。   那次痛哭之后,俞冀安以为俞朗的情绪经过宣泄,应该不会在像之前那样低沉消极,连邢长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俞冀安能让俞朗开始重新对生活抱有希望,所以才会在那种情况下,让俞冀安进俞朗居所的门。   但是他们低估了俞朗的决绝。   俞朗最后还是选择了自杀,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面,窗户紧闭着,离开得悄无声息,流血的手边堆着剧本的初稿。   命途多舛,潦草一生,他最后却只留下了一个俞冀安……以及《城春草木深》的部分剧本。   闫馨早就已经同俞朗离婚了,俞冀安再没有其他亲人。   那段时间俞冀安的确消沉了许久,靠着小提琴安静度日,邢长空夫妇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想着带他去散心,却没料到邢望的出生。   婴儿的啼哭让俞冀安记得很清楚,小小的孩子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他,冯照影手把手教着他姿势,最后让他将小孩抱进了怀里。   他当时也还是个孩子,怀里突然多了个脆弱的新生儿,不谙世事的眸子正看着他,让他不知所措,何况他抱婴儿的动作本就比较生疏,但是将人抱到怀里后,他又不舍得松手了,然后小孩子便伸出小小的手,咯咯笑着摸他的鼻子。   邢长空悄悄环起冯照影的腰,对妻子说:“阿影,给我们的宝宝取个名字吧。”   “叫小希,希望的希。”   冯照影看着正在捉弄自己哥哥的小孩儿,柔声说道,“刚好哥哥叫冀安,这样我们家就有两份希冀了。”   俞冀安蓦然听到了这句话,怔愣了许久,他的心里还装着茫然,但是很快的,那种茫然成为了不确定的惊喜。   他重新拥有了一个家,邢长空夫妇视他如己出,他还多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名字叫邢望,小名叫小希。   ——希望的希。 第82章 灵毓   次日由吕素琴发起,邢望和经纪人女士以及江莼一起开了个线上会议。   “如果少爷你确实想接的话,我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我这里仍有一些需要考虑的问题。”   “吕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邢望注意到吕素琴迟疑似的停顿,他下意识去关注第三个人的动静,江莼的界面自然只有空无一人的背景,想必是不愿出镜,看来单是一个视频会议就已经让他避之不及了。   “我听江编剧的意思是,这部电影目前的主创团队只有他一人,加上小少爷你也才两个人,那么其他组成部分呢?”   吕素琴单刀直入,即便有心关照江莼这个社恐,此刻也难以避免雷厉风行的行事手段,她紧接着对邢望说:“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作为您的经纪人,我无法确认这样一个剧组是否能保障您的正常权益,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我亦是无法给出进一步的意见。”   “原来如此……”邢望沉吟了片刻,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应答:“但是制片人、编剧和主演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什么?”吕素琴以为自己没有听清邢望的话,面露惊诧,“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来当这部电影的制片人。”   邢望此时的神情竟然不算慎重,仿佛突然道出口的决定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   “我们国家正处于导演中心制过渡到制片人中心制的阶段,目前兴涌出来的电影制片人很多,但是拥有专业能力的只是一部分。”   说到这里,他朝不远处的俞冀安挑了下眉,成功引起对方注意后,才带着笑意开口陈述出一个事实:“虽然我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但是我有一位很好的老师,更遑论我的父母都曾担任过电影制片人,他们留了很多东西给我,除了这些耳濡目染的知识,还有一笔对于电影制作而言绰绰有余的遗产。”   吕素琴闻言哑然了片刻,邢望的话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而很显然,江莼也对此表示惊讶,他打字朝邢望发了消息:谢谢。   又觉得这两个字不够郑重,便添了一句:因为这部电影属于现实题材,我预算出来的资金需求其实并不大,但是我相信它不会让你失望的。   邢望垂眸扫了一眼,直接在视频里回了江莼话:“江编剧,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商人,尝试当这部电影的制片人,既是为了能够呈现出更好的作品,也是为了获利,我相信它的潜力,也希望我们接下来能合作愉快。”   那边的江莼没有立刻回复,吕素琴却是听明白了:“既然少爷您都这么说了,那么我这边也将倾尽全力——对了,导演有人选了吗?”   “有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江莼此刻忽然开口,“邢先生,我想向你推荐一个人,他的拍摄风格同电影的整体基调十分适配。”   也许是许久没有说话了,江莼说得很慢才不至于磕磕绊绊,声音沙哑、带着一点沿海城市的口音,只是他不敢停顿:“他叫孔灵毓。”   “孔灵毓?”吕素琴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还有些惊奇,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分贝陡然升高了许多,“他不是已经退圈隐退了吗?!”   “他是谁?”邢望近日或多或少对国内演艺圈进行了更深入的了解,只是眼下的这个名字却让他有些耳生,“这位导演有什么代表作吗?”   “当然有,只是少爷你估计还没有看到他拍摄的那部作品。”   吕素琴之前帮邢望列出了一份观影名单,厚厚一叠都是近些年国内的优秀影片,还记录了相应影片下有参考意义的影评、该影片产生的商业价值以及对于国内影视行业的影响概况,近日小少爷一直有在看,只是大概还没有看到孔灵毓的作品,不然肯定记忆犹新。   “他应当算是国内昙花一现的天才导演。”想到这里吕素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年少成名,一部作品就包揽了当年的各大奖项,可惜就拍了这么一部,后来就因病退圈了。”   “退圈了?”   邢望蹙了眉,不由问道:“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再拍电影了,江编剧是跟他还有联系是吗?”   “是的。”江莼吐字缓慢却尽力保持着清晰,“我可以试着将他请出山。”   吕素琴语气激动:“有几成把握?”   江莼那边的声音停了停,最终肯定地回复了吕素琴两个字:“七成。”   “需要我一起吗?”邢望心里想着等会儿就把孔灵毓的作品看了,要是有机会能拜访一下导演本人更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介意外人登门拜访的话。”   “以他的性情,我大概要先征求他的同意才行,但是我猜测他不会拒绝。”   听见这话,吕素琴不由问道:“江编剧和孔导相熟?”   “是熟人。”犹豫了一下,江莼才将真实情况告知了二人,“他拍摄的那部《荒郊月亮》就是我写的,我和他是多年好友。”   “难怪……”吕素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然朝邢望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少爷,我这里有一个演员想推荐给你,演技没话说,如果你有意的话,届时我会让他来试镜。”   “吕姐看中的人我当然放心。”邢望眼下其实并不好奇吕素琴口中的演员,毕竟导演的事情还需详谈,“那么江编剧你得到消息了告知我一声,我好做准备。”   江莼回复地干脆:“好的。”   会议结束,邢望想要舒展一下久坐的上身,温热干燥的大手却先落了下来,邢望回头一看,便见俞冀安站在自己身后,正抬起手,打算帮他揉按疲劳的肩颈。   邢望弯起眼,喊了一声:“哥,刚刚你都听到了吧,这两天我可能要出趟门。”   俞冀安颔首示意自己听清了。   “孔灵毓?”他意味不明地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即低头看着邢望的眼睛,轻声说道:“需要投资吗?”   “当然要!”邢望没有拒绝,只是有些好奇,“但是哥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了?他很贵吗?”   俞冀安帮邢望按肩的手没有停下,反而放轻了力道,他说:“孔灵毓还好,他似乎不缺钱,但是他引来的人却未必……便宜了。”   “引来的人?”邢望复盘起方才开会时谈到的所有内容,片刻后恍然大悟,“难道是吕姐推荐的那个演员?”   “如果和吕姐相关联,又身价高昂的演员……”邢望转过身,拉过俞冀安帮他按肩的手,抬起头望向兄长,目光如炬,“是影帝邵寒森?”   俞冀安闻言露出了一丝肯定意味的微笑,眼神中带着温柔的赞赏,邢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之后却没再多问,因为他迟早会全部知晓。   当天晚上,邢望收到了江莼的消息,意思大概是可以和他同行,孔灵毓那边十分乐意接待访客,只是对方将地址发过来那一刻,邢望难以避免地感到惊奇——孔灵毓退隐修养的地方,竟然就在青竹镇。   看来青竹镇还真是汇聚了不少有缘人,邢望心想。   然后他打开了外婆的朋友圈,二老现在还在北欧旅游,得到年底才回来,看样子这次青竹镇之行无需滞留太久。   为了不浪费时间,邢望和江莼约定好次日出发,这次俞冀安不会同去。兄长近日都在居家养伤,工作都抛给项荃了,只是毕竟是公司老总,一些重要决策仍需他在场。   所以在临行前一晚,向来成熟稳重的人推开了邢望的房门,仿佛是为了弥补次日便要身处两地的遗憾,俞冀安诱哄着要在邢望身上留下痕迹。   邢望不清楚兄长的癖好从何而来,在一起之后两人虽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俞冀安却已经熟知他的一切了,清楚哪一处会让他压不住喉口即将跃出的呼喊,那些隐秘的地方时常被恋人留下温柔的标记。   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看到的痕迹,有时候即便连邢望自己都看不到,只有偶尔,他被抵在镜子前面,兄长近乎失控地亲吻他的脖颈之时,他难耐仰头之际,才能用余光瞥到腰间些许暧昧的红。   ——太过分了。   失神之际,邢望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俞冀安的双手却刺激着他一哆嗦,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再被对方轻柔地吻去。   俞冀安呢喃着;“小希、小希,喜欢哥哥吗?”   “喜欢……喜欢你。”   得到仓皇间溢出口的回答,俞冀安近乎再也无法忍耐,克制地抬起手顺了顺邢望后颈处微长的发。   古老偏僻的小镇其实盛产香茗,近些年发展起来了其他种类,其中有一些备受喜爱的花茶,邢望却从来不知,俞冀安其实也喜欢。   男人将茶水悉数咽下,残留的花茶茶叶被他衔在唇间,茶渍落在了他洁白的衬衫领口,邢望见此阖上了眼,殊不知脸色正如新鲜花茶的颜色一般酡红。   最后他只听见了兄长轻快的笑意。 第83章 寒森   次日,邢望抵达青竹镇时天气正好,入冬的小镇仍然泛着绿意,空气新鲜,令人心生惬意。   他并非和江莼一同而来,因为两人并不顺路,他从晔城出发,江莼却并非久居于晔城,只是两人的路程并没有相差多少。   青竹镇占地面积其实很大,只是坐落山间,所以显得小镇宜居地有些小,而孔灵毓所在地址竟是邢望没有去过的地段,那里地势较高,山林环绕。   他在山脚处等到了姗姗而来的江莼——身量很普通的青年男性,似乎有着文字工作者的通病,微微佝偻着背,穿着黑色冲锋衣,黑发软塌偏长、刘海盖住黑框眼镜,医用口罩遮住了脸,看上去很寻常的装扮却又有些局促意味。   即便还没有相互介绍,邢望就已经猜到了来人就是江莼——出于某种直觉,而且此间山路人烟罕至,那么久了路上也就出现了他们两个人。   邢望试探着朝着来人喊了一句:“江编剧?”   “是我。”青年说话的语速依旧缓慢,“抱歉,让邢先生你久等了,我们现在就上去吧,灵毓听说我们快到了,已经备好了茶水。”   邢望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踏上了身后蜿蜒的混凝土道路。   山上环境清幽,二人交谈不多,显得此地更为僻静,行至道路尽头倒是豁然开朗,入目的是一座古朴的小院,占地面积不大,被秀木竹林环绕着,深绿之中依然有着灿烂日光跳跃着的身影,只是风声间难免被冷寂的古意所浸透。   轻敲院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了。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邢望见到了一张温和清秀的面孔,年轻人的肤色在山林阴影间显得冷白,笑意却盈满了眼底,目光更是柔和。   江莼摘下了口罩,笑吟吟地问候了一声:“好久不见,灵毓。”   随即让出自己身旁的位置,同孔灵毓介绍起邢望来:“这便是我同你提起的那位邢先生。”   邢望率先伸出了手,道了一声:“您好,孔导,今日多有叨扰了。”   孔灵毓见此讶异地同邢望握了手,却一直没有出声,松开后看向江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对方帮他解释。   邢望这才注意到孔灵毓的脖颈上缠着纱巾,布料的褶皱处露出了一点狰狞的疤痕。   江莼连忙别回头同邢望说:“是我考虑不周,竟然忘记跟邢先生说清楚了。”   他一脸懊悔,语速快了之后夹带着些许方言口音的声嗓显得焦急又饱含愧意:“灵毓的嗓子受过伤,现在不太能说话,还请邢先生您谅解一下。”   孔灵毓却似乎不在意朋友提起他的残缺,反而弯了眉眼,将方才在手机备忘录上写好的内容递给邢望看:成书有时候就是比较粗心,舟车劳顿,邢先生先进来吧,我准备好了茶点,你们先垫垫肚子。   成书指的是江莼,邢望刚看完孔灵毓导演的那部电影,编剧那一栏题着曲成书这个名字——貌似是江莼用的最久的一个笔名。   两人从善如流地跟着孔灵毓走进了小院。   其实眼前这位孔导令邢望颇感意外,因为他没有料到年少成名的天才导演竟是个看上去如此文雅秀丽的少年人——尽管嗓子受伤不再能言语,态度却依然如春风细雨,同他之前见过的其他导演截然不同。   仿佛没有天才的傲气,也没有遭遇意外后的阴郁,他记得,孔灵毓在导演《荒郊月亮》时声嗓依然正常,想必这伤也才痊愈没多久。   就这么想着,三人已经走过了朴实无华的小院,被孔灵毓领着在客厅坐下,身为主人,孔灵毓替邢望和江莼斟了茶,将盘子里新鲜出炉的中式糕点推到了二人面前,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如果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的话,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灵毓,那我就明说了。”江莼仿佛已经深思熟虑了许久,此刻说话的语气带着肯定意味,语速快却通顺,“这位邢先生是我新作品的制片人兼主演,我们此次前来,是想请你回归电影圈,担任我们新电影的导演一职。”   孔灵毓轻抿着唇,随即打字回复:但是我的嗓子……   “这不是大问题。”   邢望终于开口,他盯着孔灵毓,目光坦荡而赤忱:“剧本辗转多时才到了我手上,作为制片人,我更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所以这次电影制作的过程挑战定然不会少,只是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不是吗?就像是您拍摄的电影中主角的那句台词一样。”   “——圆月高悬,常人都说那是无法触及的幻象,此间道路坎坷而漫长,他们只见我一人翻山而过,却不知我的身后有着千万人携手赶往。”   眼前的人看起来明明生人勿近,言语之间却有着少年人的激昂和疏狂,令孔灵毓诧异的同时察觉到了几分熟悉。   他恍然间想起来,当初他拍摄第一部作品的时候,不就是这种状态吗?   他的那部成名作本身就不是商业片,当时剧组更是要紧巴巴地过,因为即便他的家里有钱,家中长辈却并不赞同他的决定,曾经的富家少爷也做过酒桌上拉投资的事儿。   演艺圈众人都心知肚明,那一届竞争激烈,他又太年轻,怀揣着一腔热血,被家里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却早已触及到了旁人利益,只是幸好,他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剧组所有人团结一心,才扳倒了那座大山。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去国外参加电影节的时候被人绑架,死里逃生,嗓子落下了残疾,在医院里刚醒来就看见了匍匐在他身上哭泣的母亲,向来严苛的父亲不发一言,眉心紧到足以夹死一只苍蝇。   曾有知悉详情的圈内人猜测,他是被绑架后有了阴影,加上失声了的缘故,才会退圈修养,其实这并不准确——或许在临死之际他曾怕过,但是等他见到第二天的日出时,他便知道自己命不该绝。   为了安抚同样受到了刺激的双亲,他短暂地放下了理想,只是因为未曾解释过,外人竟然都觉得他无法继续拍戏了。   眼下见到这位颇具争议的新晋演员,孔灵毓却没来由得感受到了一丝迫切。   邢望看了他的电影,却不知他也在关注着对方。   他和熟知的几位导演之间还有着信息往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可能性,或许是从好友那里听到了对方的事迹,或许是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来自艺术家之间的吸引,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有了走出山林的冲动。   可是他没有急切地回复,正如他修养的这段时间,日新月异的演艺圈早已无人再提起他,他却并不着急,残缺不全的身体让他静下来的何止是声嗓。   所以他低头继续打起字来:我可以考虑一下,但是在那之前,邢先生你可以保证,这部电影的拍摄不会受到他人的影响,不会发生突然更换已定演员、不合理地删改剧本一类的事情,对吗?   “我可以保证。”邢望的语气冷静而郑重,“我有这个能力以及义务,《我与他》的拍摄环境定然会是二位最想要看见的样子。”   得到回复的孔灵毓满意地笑了下,江莼看着这一幕,便知原先的七成把握已经变成了十成,不,或许早在孔灵毓同意两人来访之时,这件事情就已经有了顺利完成的端倪。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坐着的年轻人,心想这位邢先生似乎在待人接物上有着很敏感的特性。   即便并不相识,明明昨天还说着自己是个商人的话,今天面对孔灵毓却深知这位理想主义者的最动心点在哪里。   三人细细又交谈了许久,直到用完了茶点,才有阿姨在门口询问饭点将近,是否要用午餐。   孔灵毓朝人点了点头,本想婉拒的邢望也就改变了主意。   这一次的出行令人愉快,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客随主便间又有了几分交谈甚欢的意思,最后邢望和江莼在傍晚时分辞别了孔灵毓,二人又在山脚分道扬镳。   邢望是看见了来接他的司机,便问江莼要不要同行,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我难得出来一趟,眼下这段山路便想自己慢慢走,期间还能细化一下剧本。”随后露出了安抚意味的笑,试图让邢望放心,“这段山路并不长,镇上治安也好,我的车就停在了不远处的村庄里,所以不用担心。”   话已至此,邢望只道了一句注意安全,便上车了。   坐到车上,经纪人女士的电话刚巧打了过来。   “忙完了?”吕素琴听上去心情很好,“我看这时间就算没有忙完应该也到饭点休息了,所以先跟你打个电话。”   邢望注视着后方江莼的身影,嘱咐了丁叔一句开慢点,随后笑着问了吕素琴一声:“吕姐,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不是说想向你推荐一个演员吗?今天你去青竹镇,我就刚好去找了人家一趟,现在他问我咱们剧组什么时候试镜。”   “年前就能。”邢望没有说出具体时间,却先问了吕素琴一句,“所以究竟是哪位前辈让吕姐你那么上心?”   “瞧我这记性。”   吕素琴并不介意小少爷调侃的语气,粲然一笑道:“我相信你早就已经猜到是谁了,他是我之前带过的艺人——是邵寒森。” 第84章 氤氲   年前,演艺圈刮起了一阵转瞬即逝的飓风。   《城春草木深》主演邢望在杀青之后第一次那般活跃,联系了他当下能够想到的所有熟人,询问他们是否有兴趣了解一下他的新电影。   之所以说是飓风是因为邢望联系到的人都不可小觑,而他本身热度也很客观,至于转瞬即逝则是因为这个话题传了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大众眼前。   得到孔灵毓的回复后,邢望在许多圈内前辈以及兄长的帮助下顺利组建起了《我与他》班组,导演孔灵毓,编剧江莼,主演是他,没有女主角,但是有戏份十分重要的女配角以及男配角。   期间还拉到了几笔投资,俞冀安自是不用说,公司没有写任何计划书,他颇有些恋爱脑般以自己的名义投了钱,舅舅听说之后也是十分乐意地给剧组投钱,对他参演的第三部作品格外有信心。   但是邢望并不是一个过度自信的人,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如何,毫不客气地说,整个剧组目前是以他为核心在运转,《我与他》的重担切切实实地压在了他身上。   没有过制片人经验的邢望本来不敢随意地挑起这个担子,他知道鲁莽的代价不止是跌落山崖那么简单,所以他在摸索、尝试着使用巧劲好成功站起。   但是同时他认为自己实在是个幸运的人,不然哪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帮助?   蒋淮音听到他要当制片人的消息后,不由分说就要来他的剧组里客串个角色,语气还特欠:“能让未来影帝来你的剧组客串个角色你就偷着乐吧。”   “未来影帝?”邢望意味不明地笑,“刚好剧组里才进来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影帝,或许你到时候可以跟人家请教一下金槐奖典礼上的获奖词该怎么说?”   蒋淮音盯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心想邢小希刚刚一定是在说他痴人说梦……等等!他剧组里真有一个影帝啊?   刚想再打个电话,却听对方正忙。   邢望当然忙,跟他联系的可不止蒋淮音一人。   “钟导。”   “刚才看见你在群里挖我墙角了。”钟远岫在笑,声音柔和,“怎么忽然有了当制片人的念头?”   “事出有因。”邢望本想长话短说,却又觉得近日的心路历程和前辈讲讲也无伤大雅,“我早就料到这个决定会让我受益良多,却没有想到,剧组还没有开机就让我涨了不少见识。”   “确实,不过你的改变也着实不小。”钟远岫说到这里乐呵起来,“你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说你的吗?说你在为了事业由i变e,看来《我与他》给你的感觉不错?”   “这个故事让我感触颇深。”邢望迎着晔城冬季干燥的风,轻叹了一声:“但是就目前的市场形势而言,它未必会成为卖座电影,只是……我仍然想要试一试。”   “为什么会这么说?”   “电影圈百花齐放的壮丽景致令人流连忘返,只是我已经不满足于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了,而今我更想投身进这支队伍中去,想去建设这座花园,想要他人看见,这园中奇花异草无数,里面有我种下的那一朵。”   “野心不小。”钟远岫轻笑着感叹,“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我有预感——很快,这个圈子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钟导倒也不用这么说,我们成长的道路还很长,在火炬传到我们手上之前,火焰在你们这些前辈的手上才能发光。”   “你倒是挺会一本正经地夸人。”钟远岫微不可查地轻哼了一声,随即和邢望聊起正事,“咱们的剧已经定档了,因为隶属于那项国风企划,会相应地增加曝光度,从春节当天开始在省台播放,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骤雨吧,在城春上映之前,这波热度够你在热搜常驻了。”   “您觉得我会火?”   “不然呢?不过你不是会火,而是更火,我已经等不及看到那群黑子被打脸的盛况了。”   邢望竟然幻听到了反派桀桀桀的猖狂笑声,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该继续深聊下去了,于是和钟远岫结束了通话。   因为最近忙碌于《我与他》剧组的工作,所以他将《观岁时》方面需要配合剧组宣传的任务交给了经纪人女士,却没有想到日历上划着圈的日子已经一天天逼近,今年竟然就快走到头了。   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青竹镇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今年却是奔走于工作,看上去比俞冀安还忙,毕竟兄长的公司在国内已经顺利扎稳了脚跟,目前又有项荃帮忙分担,至于他……演艺事业刚刚有了起色,这几天手机来电铃声几乎就没停过。   前一秒和剧组主创们开会,后一秒跟资方详谈,期间要是接到几位演员朋友的电话,或多或少是要说上几句的。   还好试镜结果出来了,演员基本定了下来,将剧本交出去,一众人等开始琢磨角色就不会再call他了,但是他是主演,剩下的时间里更是不可能松懈,压榨着时间记台词。   终于,整个剧组有条不紊地在年前试完妆,开完了剧本围读。   其他人晚上来不及回家就歇在酒店,好在邢望困得不行了还能被兄长抱回车上,带回粼海华苑休息,当然动作很隐蔽就是了。   只不过仍有被剧组成员看到的时候,不过谁都不会多说一句,即便心里好奇得要死。   开玩笑,这段日子下来,孔灵毓是看着文静不凶人,但是邢望从隔壁刘英维的班组借来的副导那叫一个脾气火爆,而制片人先生本人就更不用说了——不常说话,但是冷着脸的严肃模样仿佛是去两极进修过,让人花痴都不敢犯!   但是被俞冀安抱在怀里的邢小希却截然不同,阖着那双清列的黑眸,没有任何防备地靠着兄长的胸膛小憩,呼吸绵长、眼睫轻颤,俞冀安手指轻着动作缠着他颈间的黑发,眸中晦暗不明,最终低头在恋人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邢望确实太累了,俞冀安望着他眼睛下淡淡的青黑,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将人抱着。   回到家后,尝试将人叫醒,却只见邢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后又阖上了,俞冀安无奈,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太累了就继续睡吧,哥哥帮你就好。”   月亮隐在云层后面,仿佛怯于直视室内的一切。   俞冀安确实是在一本正经地帮邢望清洗,只是将人塞回被褥里后,手中感知到的细腻被大脑延后处理,细微的涟漪在他心里徐徐荡开。   最终这一切念想都化作了浴室里凌乱跳跃的水珠,俞冀安结束完,围着浴巾打开了浴室门,然后他看见,本应沉睡在酣梦中的恋人此刻正站在门前,耳尖和面颊就跟饮了酒般泛着红,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邢望欲盖弥彰般挠了挠脸,随即对俞冀安说:“哥,洗完了?我想上个洗手间。”   低着头走进门内,却不见俞冀安的步子移动半分,男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在一声急促的惊呼中,邢望被人抱上了洗漱台。   吻落了下来,深到邢望无法呼吸,无法推拒,他像一只被打开的蚌,只能仰起头学着适应。   片刻,俞冀安的双唇慢慢移开,他抬手抚摸过恋人通红的耳尖,然后盖住了那双黑色的、氤氲的眼睛。   视线被黑暗遮蔽,邢望下意识捏住了罪魁祸首的手腕,却在下一刻感受到恋人的唇落在了耳畔,对方的呼吸有些重。   邢望微抿双唇,俞冀安的气息蔓延在他的鼻尖,他将方才捏着俞冀安手腕的那只手放下,双手捧起俞冀安的脸,睡衣宽大的衣襟因为倾身的动作而敞开。   “哥,你不喜欢我吗?”   他好像并不知晓自己对俞冀安有着怎么的吸引力,又或者是过于知晓,清浅的语句回响在俞冀安的耳边。   约莫又是一句什么出格的话,年轻人的坦荡言辞击溃了俞冀安的理智,让他收紧了环抱着对方腰身的手。   “明天不是还要回剧组吗?今晚就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先回去睡觉。”   “哥,忘记跟你说了。”   邢望和俞冀安贴得很近,他狡黠地轻笑了一下,“剧组从明天开始放假,我不用再早起,还可以休息很长一段时间……” 第85章 邢家   听说久素的肉食动物一旦开荤就会遵循生命本能而无法松口。   邢望在深刻认识到这一说法之后短暂地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俞冀安,在思绪最混沌的时候,他似乎能够看到那双棕色眼眸里失控跳跃着的灼烫火焰,带着狠戾的气息,令他心神惊惧到颤抖。   翌日他醒来得太晚,虽然这不影响什么,毕竟他昨夜跟俞冀安说的话也是真话,剧组从今天开始就放假了,但是他们两个险些忘了,这两日要回青竹镇,因为外公外婆旅游回来了,而在回青竹镇之前,他们得去祭拜一次父母。   邢望来到楼下就看见了正在厨房忙活的俞冀安——为了营造出一个二人世界,兄长给慧姨放了今天的假。   他想走过去给正在专心做早餐的俞冀安一个惊吓,只是萨摩耶闻讯而来,柔软的毛发蹭过他的小腿,并非以往乐呵呵的表情,邢望从中看出了几分埋怨,许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近日都不陪着耶耶一起玩了?   邢望想蹲下身逗下垂头丧气的小狗,身体的不适却随即而来,幸而俞冀安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匆匆赶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扶住了邢望的肩,让人靠在了他胸前。   萨摩耶察觉到大个子主人不善的眼神,向来乐观开朗的小狗不再寻求贴贴,犹豫了下,随后扭过头走出了门。   邢望见此哑然失笑:“哥,我怎么感觉它好像不喜欢你了?”   话刚说出来邢望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时候声音变得那么沙哑了?   俞冀安察觉到邢望语罢后一瞬间的僵硬,伸手抚过了恋人后颈的发,耐不住笑意低声说道:“先坐在沙发那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倒杯水,等会儿早餐好了再叫你。”   邢望仍然很听兄长的话,待到他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往落地窗外看去,暮冬的小院里盛满了热烈的阳光,萨摩耶跑到了院子,白云似的一朵、在阳光下撒欢。   食物甜美柔和的香气盈满了客厅,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大概是厨具的碰撞声,还有热粥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强烈而美好的生活气息一下子让人松懈懒散起来,邢望靠着抱枕,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   早餐过后二人一齐前往墓园,没有带上萨摩耶,同往年一样,在常去的那家花店购买了粉色郁金香。   只是和往年不同的是,这次二人在墓园里见到了熟人。   邢望抱着花,望着站在墓前的青年,喊了一声:“堂哥。”   邢允琛在看到邢望时目光亮了一下,却在下一刻发现,堂弟和俞冀安站在一起的距离太过亲密了,这让他发觉到了一些异样,于是目光微敛下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随后又问:“往年都是你们先我一步来这儿,今年怎么晚了两天?”   “在忙着新电影的事,所以晚了些。”   邢望边回复了堂兄的话,边躬身将手中的郁金香放在了父母的墓前,目光微垂,眼底却温柔,他轻声说:“但愿爸妈不要责怪。”   听到这话,邢允琛的语气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小叔和婶婶最疼爱的人就是你了,怎么可能舍得责怪你?”   邢望蹲下了身子,抬手擦拭着墓碑上的些许泥点阴影,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母的照片上,沉默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令邢允琛微微怔愣的话:“堂哥,今年和我们一起回青竹镇过年吧。”   语罢,他侧过身子,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吗?邢家的宅子空荡荡的,所以和我们回青竹镇过年怎么样?”   暮冬的风吹到此处理应更加冰冷,抚过年轻人的黑发,却好似长辈的手一般轻柔。   邢允琛讶异了片刻,最后释然般笑着开口应道:“好。”   其实邢望对邢家的了解并不多,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邢家,他的印象始于父亲邢长空,终于堂哥邢允琛。   邢望是在邢长空将邢允琛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邢家人,不然他也被蒙在鼓里,而外界就更不用说了,到现在都还不清楚邢长空的真实来历。   他知道父亲不喜欢邢家,而他幼年时之所以没有被暴露在大众视野,首要原因便是父亲在堤防虎视眈眈的邢家。   在邢望的要求下,邢允琛曾和他讲过,邢长空和邢家的往事,这是他才知晓,原来父亲原名不叫邢长空,而是叫邢崧,顺了邢家这一辈人的辈分,以山为名。   而他父亲之所以抛弃了“崧”这个名,却留下了“邢”这个姓氏,是因为他祖母的姓氏,也是“邢”。   邢长空,或者说邢崧,他出生于京城邢家,父亲是邢家上一任当家人、沧穹影业前任董事长邢晋明,而母亲是邢家收留的孩子,邢嫦如。   不过事实上,比起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份,用“童养媳”这个词来形容邢嫦如在邢家的家庭地位,反而更确切一点。   邢家二老膝下诸多子嗣,邢晋明是其中最聪慧敏锐却又最难掌控的一个,为了让邢晋明继承邢家的同时,不脱离家族的控制,邢家二老便亲自替邢晋明安排好了婚事,选择了家族收留的孤女邢嫦如。   只是邢晋明年少风流,加上邢嫦如在邢家地位实属尴尬,所以即使她作为邢晋明的未婚妻,在邢家的日子也说不上多好过——直到邢崧出生后的一小段时间里,邢嫦如才得以在压抑的家庭氛围中松一口气。   邢崧是邢嫦如唯一的孩子,却不是邢晋明唯一的孩子,因为在邢崧头上还有两个兄长,是邢晋明年少放纵的产物,后来被邢晋明接回了邢家,顺了邢家的辈分,取名为邢巍和邢崇。   邢望听到这里便已知晓,邢家认可了那二人的身份,也间接反映了祖母卑微的家庭地位,明明是邢晋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却无法干预这些事情。   而被领回邢家的邢巍和邢崇,少年时期便显露出了性格上与邢晋明的相似之处,一个行为狠辣,一个生活放恣,导致邢家家宅不宁。   偏生邢晋明就是喜欢,任由他们作威作福,那个时期的邢家听说已然混乱到了极致,靠着百年家业惶惶度日,而邢嫦如突发旧疾,在那个时期去世了。   而后邢崧便遵循母亲的遗言,在十八岁成年之际,偷偷脱离了邢家,改了名字,成为了邢长空。   年轻的邢长空签约了潢永传媒,表演方面天赋异禀,加上伯乐赏识,资源可观,一时风头无量。   彼时邢巍和邢崇也开始在邢家展露头角,两人相互牵制,倒也无暇顾及邢长空的发展,认为一个戏子没有什么好前途,也翻不出什么大浪,直到邢长空拿了第一个影帝头衔。   而在两兄弟暂时联手合作的前提下,年老体衰的邢晋明被架空了权力,只是这合作毕竟是暂时的,所以等邢晋明放手权利之后,两兄弟又开始了内部的争权。   邢长空则在那时,因为参演了《城春》,加上获得了烁影娱乐的股份,声名大噪,他也再次被邢家盯上。   邢允琛在沉吟了片刻后朝邢望感慨了一句:“可是邢巍和我的生父,还有祖父从来都不知晓,或者说是他们从来都不相信,小叔他从未想过回邢家。”   是的,邢长空有了追求自由的权力,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事业,有了一群可爱的粉丝,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能远离邢家的纷争——他因此而知足。   只是天不遂人愿,邢长空一开始想隐瞒邢望的存在,也是担心邢家盯上他,却没想到邢望进入小提琴界后锋芒毕露,因为参与世界级赛事拿奖,从而让邢家发现了端倪。   而与此同时,开始逐渐忌惮邢长空的邢巍和邢崇,也探查到了俞冀安的存在,他们发现邢长空收留的这个孩子渐渐展露出拔尖的商业天赋时,开始恐慌起来。   为了杜绝后患,邢巍和邢崇更加不想放过邢长空。   当年两兄弟联合了烁影娱乐的对头,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企图吞并烁影,同时除掉邢长空。   他们放出消息,让早就有了歹念的付白楠以为《城春》原先选定的主演是他,最后却被邢长空抢走了角色,于是在邢长空面前维持着友人身份的付白楠寻了可乘之机,他制造了意外,设计了邢长空夫妇的死亡。   唯一比较幸运的是,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邢巍和邢崇最后斗得两败俱伤,邢家这颗硕果,却最终进入了邢崇唯一的婚生子邢允琛的怀中。   当年的杜家算是邢家附庸,自然无权知晓邢家秘辛,包括付白楠父子也一样,所以他们都不清楚邢长空的身份,以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戏子没了就没了,杜家家大业大会保下公司的功臣,却未料到最后,杜懋将自己和杜氏摘得干干净净。   最后邢允琛同俞冀安和冯明烁联手,整垮了邢巍和邢崇在外残存的势力,将二人的恶行公布于众,邢家因此元气大伤,但是好歹不再乌烟瘴气了。   邢允琛至今还记得,当年邢巍和邢崇双双入狱之时,还尚有一口气在的邢家老家主邢晋明躺在病床上,在弥留之际拉紧了他的手,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开合,最终只道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名字。   邢允琛没听清,只能凭借邢晋明双唇开合的模样,依稀辨认出,他大概是在喊:“xíngcháng……”   ——至于是在喊邢嫦如还是邢长空,邢允琛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想,以邢晋明的脾性,大概是不会认可邢长空这个名字的,那么就只有邢嫦如了。   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自己已逝多年的发妻,邢允琛忽然有些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祖父的心思,他竟然还是没能弄明白。   不过有一说一,邢家落到现在这个局面,邢晋明责任不小,而据邢允琛所知,邢家似乎一直以来都很放任兄弟相争,但是那么多年来,邢家都没因为这件事而垮台,倒也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然而手足相残的局面到了他和邢望这一辈,必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因为家族大换血之后,邢望便成了邢长空夫妇死后,他唯一的家人,而他永远不会对唯一的家人出手。   而且他想——这样,他也算是能稍微报答一下,当年邢长空将他救出水深火热的邢家,让他得以存活下来的恩情了吧。   得知了邢家往事的邢望内心意外的平静,大概是因为自从发生了前几年的那些事情后,他便已经对邢家的状况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在知晓自己的父亲少年时期竟然是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后,他还是难以避免在觉得愤懑的同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一点戾气,反而从来热忱且直率,与生长在圆满和谐家庭中的人一模一样。   邢允琛好像看出了邢望的想法,便对他说:“这就是小叔和邢家人最大的不同。”   也是邢家最大悲哀的反映——被整个邢家认为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反而活成了所有正常人羡慕的模样。 第86章 坦白   回到青竹镇已是次日下午,二老同以往一样,在门前等候,见到邢望和俞冀安时便展露了笑颜,然后在下一刻瞧见了跟随其后的邢允琛。   邢望顺其自然地拥抱了一下眼前久未见面的外婆,莞尔问道:“外婆,在外面旅行了那么久有没有想我?”   老太太见到神态这般欢快的外孙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拉住邢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外婆最惦记的就是我们家小希了。”   随后看向邢允琛,身处高位的青年似乎有些不习惯此般和恰的氛围,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老太太却舒展着眉眼,态度和面对小外孙时别无二致:“你是允琛吧?快些进屋子里来,我和小希他外公带了不少礼物回来,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喜欢什么,待会儿去挑自己中意的。”   声音柔和到邢允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在怔愣了片刻后却不由自主应和了老太太一声,就这么跟着走进了屋内。   “不是说你哥哥送了一只萨摩耶给你吗?”老太太边走边和邢望说起家常话,“你俩都回来了,那只小狗该谁照顾?”   “让家里阿姨帮忙带回去照看一段时间。”邢望笑吟吟地回道,“外婆放心,之前在家萨摩耶不只是我在照顾,还有哥哥在,所以小狗被养得很好。”   听见这话老太太放下心来,只因她对外孙那祸害花草的双手实在缺乏信任。   身后邢允琛和俞冀安并肩而行,两人认识那么长时间,这还是头一次超过合作伙伴间的距离。   但是令他略有疑虑的是,明明堂弟走在前面,却总是会若有若无地将余光分到他们身上——这么说其实不准确,或许是在邢家历练出来的直觉过于敏锐,他总觉得那余光更多的是放在了身旁的俞冀安身上,而俞冀安定定看向堂弟背影时的目光也有些不对劲。   他将一些突兀且不妥的猜测压了下来。   虽然和二老都是初见,邢允琛调整过来仍能俘获老人的心,一举一动都很有教养,显露出世家公子面对长辈时不卑不亢却温顺知礼的一面。   老太太却觉得这样的邢允琛有些眼熟,转念一想,当年女儿带着邢长空回家时,那位在媒体前骄矜的年轻人面对他们不也是这样的吗?甚至连阔别多年的外孙在回家之后也是如此。   虽说邢家内部肮脏事不少,邢家人仪态礼数却教得极好,这算是这个家庭除了富有和好运以外,第三个能被外人称道的地方。   老太太像对待三个小孩儿一样,将纪念品和礼物都拿了出来,还真就应了那句“看到中意的随便挑”这句话,甚至隐隐有种想全部塞给三人的架势。   这边才刚和二老叙完旧,隔壁晨晨就闻声来找邢望了。   小家伙比去年初见时胖了不少,带着点久别重逢的亲昵扑向邢望,邢望在此刻将其幻视成了表弟冯晴窗。   某种程度上晨晨和冯晴窗确实相似,这些小孩子身上有着共同的特性,一看见邢望就习惯打开双手,如同圆滚滚的鸟雀,张开双翅好寻求一个可靠温暖的拥抱。   只是这次的拥抱过于突然,邢望躬身将晨晨抱进怀里时被身体的不适影响,动作顿了一瞬,让小家伙条件反射捏紧了他的衣领——若是维持此番动作不动也就罢了,问题是晨晨似乎记起来自己体重渐长,急急忙忙想从哥哥的怀里脱身,这一动就让邢望的衣领被拉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俞冀安一直守在邢望身旁,将冒失的小孩儿捞了一把,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邢望身前,几秒钟的事情理应不会被人注意,谁料近日察觉到异常的邢允琛已经微不可查地将眸光放到了两人身上。   倏忽一瞥,让邢允琛的目光和身体都僵住了。   或许是身上存在着同样的警觉性,又或者是长久的合作让邢允琛和俞冀安有了一些默契,晨晨的双脚刚刚着地,二人就默不作声的对视上了,另一边邢望和晨晨在细细说着话,没有意识到暮冬微寒的风中,隐隐有火星在点燃。   干燥的柴薪只需要一点火花就能燃烧,如果没有人及时阻止,便能在风中烧出滔天烈焰。   但是邢允琛只是直勾勾地盯了俞冀安半晌,最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收回了目光,然而他稍显不稳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隐隐失控的情绪的一角。   青竹镇的竹林里一如既往,只传来一阵又一阵风过梢头的声音,小镇的生活仍然静默且平淡如水,久居于此的人们习惯了生活中的些许索然,经历过人生震荡的人却被这区区一瞥引出了百般滋味。   时间走到镇上赶集的日子,邢望跟随二老一同前往,剩下的两人,却用一句工作紧急搪塞了过去。   只是明明说着工作,两人却看不出焦急的模样,见车子的影子消失于山林的重重遮掩下,俞冀安却仍然站在门口眺望,并没有被身后的脚步声所影响。   家里终于没有人了,而隔壁晨晨一家似乎也出去了,邢允琛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   “小希谈恋爱了?”   那双一贯带着冷意的棕色眼睛终于有了波澜,俞冀安转过了身,朝问话的人应了一声:“作为堂哥,这种事情你本可以直接问他。”   “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谈恋爱了却不公之于众?”邢允琛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冷笑,“或许我应该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他确实谈恋爱了,但是这段感情注定会被人诟病,也不能和家里人提起,是吗?”   俞冀安的目光在邢允琛已经挽起的衬衫袖口上扫了一眼,随后启唇回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笃定的回答令邢允琛怔愣了刹那,他在这个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猜错了,下一刻却被俞冀安一句话激得心绪难宁起来——   “如若一份感情并没有让人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人们只是自然地相爱了,又何须计较他人不值一提的置喙。”   “他并不害怕任何诟病,他只是觉得时机不合适,也没有做好准备告知家里的长辈,就像你这两天的等待和踌躇一样。”俞冀安的目光十分坦诚,正如他此刻直白的言语,“我尊重他的一切决定,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恋人。”   恋人。   这个词如同细针毫不费劲就可以穿进毛衣中一般,就这样轻易地刺进了邢允琛的脑海里,酝酿已久的情绪亟待着一次宣泄,仿佛下一刻就将迎来鲜血淋漓。   拳头猝不及防间朝俞冀安面门砸了过来。   邢允琛和俞冀安私下里其实也有针锋相对的时候,那是在格斗擂台上,二人时常不分上下,他的招数专业而迅敏,俞冀安虽然平日和他一样,看起来是一个衣装革履的成功人士,动作却比他狠辣冷酷太多,每次二人对上都得竭尽全力才至于落在下风。   所以邢允琛此刻心底怒火滔天也仍然挣扎出了几分惊诧,因为他的拳头带着猛烈的风朝俞冀安而来,眼前的人却躲都不躲。   于是拳头狠狠砸在了俞冀安身后的墙壁上,惊掠的风擦过俞冀安的耳畔,就此已然可以体会到力道上的几分失控与暴戾。   邢允琛难得这么失态,他直接提起俞冀安的衣领,迎着男人一贯冷淡平静的目光,咬牙切齿骂出一句:“你真是个混账!”   越想越是睚眦目裂,邢允琛近乎压不住喉咙里的咆哮:“你是说得好听!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想要照顾小希的,口口声声说是小希的哥哥,但是你都干了什么?你将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照顾到哪里去了?!”   拳头砸到墙壁上传来的刺痛并没有阻止邢允琛一连串的质问:“是!小希他是年轻又无畏,年轻人上头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但是你不一样,俞冀安,你是有天大的本事,我邢允琛可以敬着你,但是你扪心自问,你比他大多少?你的阅历你的教养你这多出来的八年都进狗肚子了?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你在尊重他?小叔他们托付你照顾他,你倒好,你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这个时候邢允琛甚至觉得家教太严并非好事,骂不出太脏的话,一股子怒气砸得他脑子发懵,眼前这混账却还是一如既往泰然自若的模样。   但是俞冀安淡定的目光却让邢允琛冷静下来,他收回手捏了捏眉心,平复好呼吸,嗓子刚刚都吼哑了:“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没听见对方的回答,邢允琛已经抬起了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俞冀安,再次咬牙切齿起来:“你别跟我说,你光是听小希的主意,自己没有考虑过。”   “我会和他求婚。不论他愿意与否,我的想法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我会守着他,即便身入黄土,我留下来的所有都将代替我,继续守着他。”   这语气太过郑重,其中蕴含的热烈与执着近乎不是俞冀安平日里会显露出来的情绪,邢允琛哑然了片刻,随即冷着嗓音回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想到这里邢允琛就觉得头疼,“你打算怎么跟老太太他们交代?小希现在从事的行业特殊,你们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就算坦白也无济于事,同性相恋并不罕见,但是不论什么时候,舆论永远能够淹死人。”   “只要站的够高就行了。”俞冀安的目光放到远处的青山,那里就算是云,也不能完全遮掩住山峰,“至于二老那里……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关注小希吗?对于家里的小孩,老人家远比你要看得更清楚。” 第87章 祖孙   或许是因为小城镇地理位置偏僻,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也不至于被人围拥起来,所以邢望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其实和二老来过那么多次集市,邢望也渐渐明白,二老来此并非单纯地想要购买物品,如若只是为了满足购买欲,仅仅一个小镇的体量是无法满足见多识广的老人家的,他和二老行走于此,所听是常人安宁的生活,所见是小镇朴实的面貌,所感受到的却是人间鲜活跳动的一颗心脏。   或许是小镇和群山的心脏,或许是自己的心脏,这对于在名利场行走的人来说太难得,外婆说:“这是我们的引力。”   邢望并非迟钝的人,他自然理解了外婆的意思。   自从《城春》杀青后,付霖和杜嘉临又相继入狱,杜氏一夜之间坍塌,一开始针对邢望的那些黑料和传闻也好像随着晔城商界的这场风波而散去了,原本在路人眼中被观众疯狂质疑、哪哪不行的新晋演员邢望,闪光点渐渐被人挖掘出来,并且让人们都看见了。   不论是原先在音乐方面的成就,还是《城春》剧组流出来的证实邢望演技精湛的视频,都被人津津乐道起来,更遑论对于看脸的娱乐圈而言,邢望早已有了通行证,加上他还和圈内不少人交好——镁光灯注定会照耀在他身上,这是他以演员身份走进名利场的入场券,收获颇丰的人往往容易健忘,忘记自己的来处,忘记自己的去处,仿佛自己呼吸的不再是氧气,而是作为充斥着氢气的气球一般飘向寰宇。   他年纪轻,能有所成就自然是好事,却不应该以飘飘然的模样前往青云,他清楚,外婆是希望他能够步履不停、脚踏实地摘取星辰。   邢望正低头思忖着,身旁的老太太却顿住了脚步,含着笑意喊了一声:“韩医师。”   听见熟悉的称呼,邢望蓦然抬头,便见韩医师的诊所近在眼前。   韩汀站在门口,刚刚安抚好一位不愿意打针、从诊所逃出来的小患者,此时和煦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嘴角是一贯温和可亲的笑容,听见老太太的声音,便别过头,应了一声:“好久不见——您这是旅游完刚回来?”   “是啊。”老太太笑容可掬,“不是听说你今年打算出去深造了吗?诊所都交给小琳了。”   “深造说得太夸张了,只是老师那里有个研究项目需要我这个做学生的帮忙分担一下,小琳毕竟年纪轻,所以计划年后再出去。”   老太太只和韩汀交涉了几句,镇上人来人往,其他人偶遇熟人也会如此攀谈上几句日常话,转而错过身,各忙各的去,唯有邢望,自从遇见韩汀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有心事?”   邢望再次抬头,目光便撞进了老太太和蔼包容的视线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之后便迎来了片刻的寂静,邢望沉默了片刻,最终问出一句:“外婆,你很喜欢韩医师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老太太神情微讶,却仍然回答了外孙的问题,“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种欣赏吧。”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起过,这家诊所是韩医师的爷爷留给韩医师的吗?韩医师的爷爷是赤脚医生出身,我们这里一眼望过去除了山还是山,他是当年十里八乡少有的大夫,后来镇上发展好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衣钵却没能如愿,当年父子俩争吵之后不欢而散,直到韩医师出生了,两人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善。”   “韩医师从小被爷爷带大,这对于镇上的人来说并不稀奇,耳濡目染下韩医师也选择了从医,再后来爷爷去世,韩医师却突然回了镇上,接手了爷爷的诊所,她爸爸恨铁不成钢般站在门口劝过,让她不要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只身待在小镇上是没有出路的,因为当年她爷爷就是这样,连给儿子念书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你也许好奇外婆怎么会那么清楚其中详情,因为这些都是外婆亲眼看见过的。”   对上外孙探究的眼神,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韩医师他爷爷古板却良善,他是个好医生,几十年间救助了不少人,父子间的矛盾却直到去世了都没能缓解,他和你外婆我关系熟络,只是作为老友,我也不能妄断他是否是个合格的父亲,直到他临终时和我说了一段话……”   “他说孙女性格犟,怕是会为了他放弃更好的机会,希望我能在韩医师一意孤行的时候劝一劝。”   “他说他晓得,这些话理应和儿子说,却觉得那么多年了,儿子却未必还想和他说话。于是等到最后,韩医师的爸爸仍然觉得,让女儿接手诊所,是自己父亲的主意。”   邢望倾听到这里,不由问出了声:“那韩医师解释过吗?”   “当然有解释过,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最后我没有再劝韩医师。”老太太说到这里舒心一笑,“她说,接手诊所不止是为了爷爷的心血,她走出深山,便是为了能够回到深山。所有人都认为韩医师回到镇上会被这座大山埋没,她自己却清楚,这才是她从医的目的所在。此番决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外婆却是欣赏她的,作为小镇走出来的女孩,夹在祖辈与父辈矛盾中长大的孩子,却能从一而终地坚持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知不觉祖孙二人已经走到了人潮之外,邢望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只因在思忖之际听见了外婆柔声的呼唤:“小希,我同你讲起这件事,并非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单纯地想要夸赞一名女性。”   老太太仍然澄清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慈蔼,令邢望心平气和的同时捕捉到了些许端倪:“人生在世几十载,光是父母子女之间就隔着十几二十年的沟壑,时代背景下的认知差异导致矛盾在所难免。或许往后的日子里,韩医师的父亲会回忆起为了义诊将孩子抛之脑后的父亲,他或许会怨恨,或许会释怀,但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有和父亲争吵、谈心的机会了,这是一件憾事……”   “我在感慨的同时常常会想到自身,你爸妈离开得突然,再次见到你时,我和你外公其实都很忐忑,怕你和我们疏远,毕竟我们祖孙之间隔着何止十几二十年的沟壑……可是你是个将什么事都藏起来、不愿意让我们担心的孩子,作为长辈,理应给孩子自己的私人空间,有了前车之鉴,便觉得适当的沟通是必须的。守旧且传统的家庭关系里,长辈往往端坐高位、通常古板、严苛,可是咱们家不是这样的,于是外婆开始反思,如果你不愿意谈起一些事,是否是因为我们这里没有给予足够的安全感,让你仍有顾虑……怯于开口。”   老太太柔和的声音像是一捧清风抚过邢望的心头,在他怔愣的同时,将一些滞涩的情绪带走,等到邢望反应过来时,却觉得眼底有些潮湿。   他张了张嘴巴,有些难言的语句,即将在下一刻,在这般温柔的声音里跃出喉咙。   几日之后,便是春节。   这是邢望回国后在青竹镇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也是老宅时隔多年后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和去年一样,临近除夕了冯明烁才带着妻儿回来,冯晴窗刚看见邢望就兴奋的不得了,少年人比在《城春》剧组见到时长高了不少。   今年是个暖冬,青竹镇既没有降雨也没有下雪,院子里的鲜花迎风盛开,对比去年颜色热烈了不少,尤其是那株山茶。   阖家团圆的氛围盈满了整个小镇,当晚《观岁时》准时在省台播放,明明是到了年底才做的宣发,对于观众而言无疑是一部空降作品,却因为放出来的主演名单和角色海报直接被送上了热搜。   邢望配合剧组宣传转发完微博后,便再次打开了预告和海报。   预告刚刚打开就是自己熟悉的声音,是寒食的台词:“万物有灵,厚薄参差而已……”   或壮丽或秀美的风光胜景在水墨泛起的涟漪中徐徐打开,配乐方面也用的传统民乐,乐曲如同从雪山之巅融化之后潺潺流下的清列泉水,从山间流过,汇入溪流,被鲜妍簇拥着跃进沟壑,在磅礴落日下迸溅出璀璨浪花,千年间浩荡的故事映入眼帘——角色台词穿插其中,或是轻柔的叮嘱,或是爽朗的笑声,或是遗憾的叹息,或是一声竭力的呼喊,这些声音穿过漫长的光阴,如同一捧山巅的雪,借由现代的拍摄手段,最终汇入熙攘人海。   —瞧瞧我看到了什么好东西,群像!节日拟人!好漂亮的节日们!好精致的服饰和妆容!   —好多生面孔,但是这个颜值是认真的吗?钟导你是在哪里找到了那么多完美适配古装的高颜值演员的?   —好激动好激动,早就听说钟导憋了一个大的,没想到会是这么一部剧,我宣布我现在就是春节单推人!这身红太正了,好典雅好贵气,好像我刚刚接到的红包!好想和她贴贴!   —终于不是千篇一律的服道化了,妈耶这单人海报刚出就刷到一个博主的服装解析,剧组妆造师可是陈艺!听说全员服饰妆造都参考了大量文献,所以每个人,哦不,是每个节日都各有特色,而且都是传统色,一整个民族自豪感拉满。   —演员挑得也很合适好吧!而且我发现真的好多新演员哎,真的很养眼。   —大家难道没有发现不全是生面孔吗?   —是的,我看见我们家秦秦了!   —还有郭榴和万煜明,难怪当时和邢望有互动,所以邢望藏了那么久的处女作终于出来了? 第88章 直播   时值春节假期,剧组便联系演员在线上准备了直播内容。   寒食的剧情还在后面,所以邢望并不着急,只是粉丝在急,家里人也急。   “所以小希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出场?”   坐在沙发上的冯晴窗捞过一包薯片,又拆了一盒牛奶,看似老老实实地注视着电视上播放的内容,却迫切到恨不得长出第三只手,好催促一下身旁安静看剧的邢望,得到下一集的剧透。   邢望怀里拥着抱枕,原本就聚精会神,所以一时间没来得及搭理冯晴窗。   直到俞冀安递给他正在振动的手机,他才回了神,先是看了眼来电人名字,随后将抱枕塞进了兄长怀里,丢下一句:“剧组有事,我先离开一下。”   便拿着手机跑到了安静的院子里。   俞冀安的视线追着邢望的身影,看见他先是接通了电话,随后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期间还没有意识般伸手扒拉起那株山茶。   笑意便跟着浮现在了俞冀安嘴角。   客厅里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俞冀安回过了神,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了电视机上,余光发现老先生正直勾勾盯着他,期间还冷哼了一声。   邢允琛见此在暗地里幸灾乐祸。   老太太笑眯眯地给冯晴窗剥起橘子,屋里开了暖炉,室内一片其乐融融。   其实几天前还不是这样的。   毫不夸张的说,邢望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孩儿,二老喜欢,舅舅一家也喜欢,还有一位堂哥想将人拐回邢家,结果一转眼,家里小孩出柜了!   这年头同性恋是不稀奇,问题是出柜对象不太常见,即便二老有所准备,即便冯明烁在吕素琴那里听见了风声,即便邢允琛已经知情,面对邢望郑重的坦白时,家里仍然不出所料地炸了锅。   俞冀安虽然只是邢长空夫妇收留的故友之子,却一直被二老视为外孙,毕竟当年他刚到家里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还会认认真真地喊外公外婆,那么多年来早就被当成自家人了。   结果,就这么一个从小没让人操心过,现今更是行业翘楚的杰出青年,和家里小孩儿在一起了,而且以二人的性子……能和家里人坦白这件事,便证明这是两人深思熟虑的结果——深思熟虑意味着两人都是认真的。   家里人不震惊肯定是假的,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老先生都在听完外孙的话后久久没有反应过来,预想的责难却没有到来,沉默了片刻后,老先生让俞冀安跟着他走进了书房,至于邢望,则交给了老太太。   开玩笑,这么大的事,就算能纵着,也不能一点思想工作不做。   于是除夕之前,老屋的气氛都有些古怪,即便是到了今日,若不是《观岁时》开播,邢望拍摄的首部作品吸引了二老的注意力,这事儿估计还要被念叨几天。   几分钟后,邢望结束通话,回到了客厅,带来工作上的消息:“剧组临时决定将我们的直播时间安排到明晚,算是提前进行线上宣传。”   直播内容不涉及剧透,主要是为了满足观众的好奇心,毕竟“邢望出演《观岁时》”这一词条已经逐渐攀升到热搜前十了,这个热度不要白不要。   翌日,剧组准时开启了直播,和邢望一起出镜的自然是万煜明和郭榴。   “我们三个人怎么会一起直播?”   郭榴率先活跃起来,看着弹幕上的话哼哼了两声:“当时在剧组我们可是被称为铁三角的存在。”   “那去年怎么一直没见有什么互动?还不是我和小明被困在剧组里拍戏嘛,至于私下里的聊天记录那是不能给你们看的。”   “是不是剧里关系也很好,有没有感情戏?”郭榴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回复道,“不要想套我话,这个去问钟导。”   将锅甩给钟远岫之后,郭榴又立马捕捉到了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第一次合作感觉怎么样?”   说到这个郭榴就开始兴奋起来了:“感觉很愉快!大家都知道我和小明认识很久啦,所以和小明合作完全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至于和邢望,刚认识的时候他看上去有些高冷,毕竟还不太熟嘛,后来发现他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而且他的演技很好!这个大家完全可以放心!他的演技真的很好!”   两句特意强调的话让弹幕开始“哈哈哈”起来。   提到这个,万煜明也出声了:“这个我也可以作证,大家都知道我去年高考,小邢哥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件事确实在圈内砸出了不小的水花,直接让万煜明逆风翻盘,毕竟在剧组拍戏还要去赶着考试的人,大家都认为两者不可兼得,没想到万煜明还考上了理想学校,不是戏剧类院校,而是一所211,当时还有记者采访,问为什么不去学表演,当时镜头里的少年人意气风发地答道:“我喜欢表演,只是人生当中还有很多选择和挑战,所以我想在我正年轻的时候,去创造更多的可能。”   这番言论难免遭人指摘,然而粉上万煜明的人却更多了,高考之后卸下了包袱,后续还处理了户口上的事情,许是姑姑心存愧疚,万煜明从那个家里脱身,顺利到粉丝们开始喜极成泣:“你终于转运了小明同学!”   但是万煜明一直认为,眼下的好运和他人的好心分不开干系。   所以性格明显外向起来的人丝毫不吝啬对于他人的赞美:“当时整个剧组都知道我在用小邢哥给的笔记,我理科比较薄弱,小邢哥竟然每回都能给我解答,是真的既热心又聪明。有反差感?对的,是有这种反差感。”   弹幕上的内容都很友好,看见万煜明这样子开始直接调侃起来:好了你不用说了,知道你推是小邢哥,要不然直接让晴天娃娃那边给你一个粉籍好了。   然后顺其自然地,话题被引到了邢望身上。   “想看我戴耳饰?”邢望看到一条昵称明显是自己粉丝的弹幕,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刚刚想起来,现在我手上没有耳饰,可能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给你们看。”   “为什么要过段时间?”说到这里邢望微微一笑,“保密。”   期间还看见了几条关于《城春》的弹幕,并没有恶意,于是邢望提醒了一句;“这里是《观岁时》剧组的直播间,不要问其他无关的问题。”   “第一次演戏感觉怎么样?”面对这样认真的问题邢望从不会拒绝回答,“相较舞台而言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困难也不少,总的来说,剧组生活很充实。”   “我很喜欢寒食这个角色,也很喜欢这个故事,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引发了我对于传统文化的一些反思。我饰演的寒食以及郭老师饰演的上巳,在现今看来都是很小众的传统节日,其次还有花朝节、寒衣节等等在历史长河中逐渐被人遗忘的节日。”   “这其实是历史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发生的憾事,寒食节的‘寒食’对身体有害,随着社会发展,这样的陋习也的确应该被摒弃,后来寒食节与清明节合并,名声被掩盖在了清明之下,习俗也与清明交融,但是寒食节在历史上产生的影响以及其具备的人文内涵仍值得我们探究和铭记。”   “作为一个演员,能够参演这样一部剧是我的荣幸,至少这样我可以尽些绵薄之力,让这些节日重新被人记起,不被遗忘,与此同时,这样的故事,也在警醒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习并铭记这些文化之下的宝贵内涵。”   在公众眼里,邢望仍然是初见时的高岭之花,即便郭榴和万煜明在直播中都谈及了他的外冷内热,屏幕对面的人却没有实感,直到年轻人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牵扯出了那么多话,并且谈及此时目光格外明亮温暖,在速生速朽的时代洪流中被倾轧的人们在这一刻,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观岁时》剧组的直播顺利结束,和去年一样,明媚的春日如期而至。   只是邢望脚步匆匆,没来得及过完元宵节便回了晔城,准备投入崭新的工作当中。   省台在播放《观岁时》,邢望手上的新电影《我与他在雨中重逢》也正式开拍。   刚回到剧组,邢望就给每个人发了开年红包,之后的开机宴又让大家重新熟络起来。   毕竟是邢望当制片人的第一部电影,其中不少演员都和他相熟,甚至有的刚刚合作完,比如不久前才一起直播过的万煜明,至于郭榴进了新剧组,因为是换了经纪公司和经纪人之后的第一部戏,所以她格外认真,抽空时给邢望发了消息,对没能参演他的新电影表示歉意,还说尽管不能亲自来,却会在精神上大力支持。   邢望莞尔,但是看见熟悉的面孔时却不太能笑出来了——是蒋淮音,去年信誓旦旦地说要来邢望电影里客串角色的预备役影帝蒋淮音。   其实除了蒋淮音,还有不少《城春》的老伙计们也被他请过来了,比如于危岑和鹿文雨,这些人都是和邢望合作过的,所以交涉起来十分顺利。   邢望自然没有忘记导演编剧,却在对上孔灵毓的时候惊讶了半晌。   “是家里的合作伙伴送的新年礼物。”孔灵毓指了下颈部状似choker黑科技说道,声音带着细微的机械声,“虽然只是初代版本,但是能帮我重新开口说话已经很了不起了。①”   旁边的江莼比孔灵毓本人还要激动:“何止是了不起!这可是外置发声器官!还是你本人的声音,既然是合作伙伴送的,那未来肯定能在世面上买到的对吧?现在科技还真是日新月异……”   难得见到编剧先生这么絮絮叨叨还格外兴奋的样子,邢望真心地对孔灵毓道了一声恭喜。   和邢望的恭喜一同响起的是另外一名男士的声音:“恭喜孔导。”   邢望别过头,便看见了一位俊逸清瘦的青年,那人嘴角带着笑,面上神采奕奕,剑眉星目,是极为古典的东方长相。   见到邢望看他,便又开口打了声招呼:“邢先生。”   邢望有些无奈道:“叫我邢望或者兰灯就好,邵影帝也不想在后面拍戏的日子里被人天天影帝、影帝的称呼,对吧?”   【作者有话说】   ①这部分是我胡诌的,为了保障孔导在片场能跟大家正常沟通。 第89章 兰灯   邢望早在吕素琴那里便听说过邵寒森的旧事,但是只有廖廖几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成长得太快,就像一株雨林里的树,往上生长时争夺到了可贵的阳光,却仍然不够茁壮。”   经纪人女士谈及此时神情里都是惋惜,邢望大概猜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内情,付霖、齐峰……以及邵寒森曾经签约的经纪公司,关于杜氏的新闻在经历了一个冬日之后,在人们眼中已经变得不再新鲜,但始作俑者所犯下的恶行却已经在玉石上刻上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好在瞻仰月亮光辉的人并不在乎上面的环形山和月球坑,而月亮本身也仍然愿意倾其所有去反射太阳的光。   跟邢望打完招呼后,邵寒森便加入了进来,开始和孔灵毓聊起戏里的内容。   虽说邵寒森一直以来曝光不多,多日相处却让剧组里的人都看得出,他绝对不是媒体笔下性情高傲的那类人。   令邢望意外的是,邵寒森貌似是因为孔灵毓而进了剧组,他看起来却和孔灵毓并不相熟,或者说是孔灵毓单方面和邵寒森不熟,其中详情邢望没有深究,也不需要深究。   《我与他在雨中重逢》的故事开始于一个雨天,在江莼的笔下,这个故事所在的背景天气几乎都是连绵的阴雨天气,太阳被藏在乌云之外,连同真相一起,被人群中撑起的黑色大伞所遮蔽,撑伞的人看不见,除非站在大雨之下,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邢望饰演的主角楚兰灯,被一场大雨困囿了多年。   城外废弃多年的施工地被人送上了新闻,混凝土里被挖出来一具尸体,据法医鉴定,尸体致命伤在头颅,受害人的死亡时间可以追溯至十年前,那个时候别说城外,就连城内的监控设施都尚未完善。   面对舆论压力,警方焦头烂额,排查城内失踪人口,检测DNA,还没得及确认受害人身份,梅雨天气便率先将整个城市笼罩了起来,令白日形同黑夜。   就在这时,有人撑伞而来,他在警局门口静伫了半晌,吐息的烟雾里,一双黑眸冷静且淡漠,等到烟蒂落入雨中,火星熄灭,他似有所感般别过头,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色身影,隔着雨帘,那人启唇说出了一句话,雨声繁杂,隐隐有久远的乐声传来,刚刚抽完一支烟的人没有理会,他走进了警局大门。   负责城外抛尸案的是一位老刑警,带了一个年轻人当徒弟,听说这案子有人来自首了,匆匆跑到审讯室,年轻刑警见到那人却怔愣了片刻,与此同时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忆里的名字被那人道出:“楚兰灯。”   他说他叫楚兰灯,被他杀死的那人,叫王瑾。   审讯室里,年轻人神情冷静,好像方才说出的只是一句寻常至极的话。   由此电影以楚兰灯的视角,展开了一件陈年往事:   “我是孤儿出身,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在五岁那年,声称是我家亲戚的楚家找了上来,他们家在当地很有钱,所以成功将我收养了下来,取名为兰灯。”   “后来楚家又收养了一个女儿,年长于我,所以我喊她姐姐,她叫楚玲珑,孤儿院的孩子难免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她不一样,她很温柔、善良,有着健全的人格。”   “漂亮、聪明,大概在变成孤儿之前就被家里人教养得很好,还专门学了小提琴,所以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很多人喜欢。”   说到这里,年轻人深呼出了一口气,转而对眼前的警官继续说道:“可是这么好的姐姐却被那个畜牲盯上了。”   “是王瑾,对吗?”   楚兰灯点了点头:“他在学校造谣说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但我知道,他只是一个靠小团体到处勒索度日、无父无母故而没人管教的社会败类,更是一个令人可憎的——强奸犯。”   猛然抛掷出来的一个词令审讯室的空气滞涩了片刻。   “他曾经在学校骚扰过很多女生,最终看上了我姐姐,我们家里管得严,不会让小孩儿早恋,更何况是他那样的混混,姐姐更不可能看上他,可是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爸妈不在家的日子里,那人逼迫姐姐打开了门。”说到这里,年轻人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像是在抑制某种躁动,又像是十分愤怒,“王瑾,取了一个好名字,人却恶心极了,他不止一次拉着姐姐在家里做那种事,还总是管姐姐要钱,无底洞一样的社会渣滓,一旦姐姐有了和他分手的念头,他就喊着一群人堵在巷口,拿出手机和刀子威胁人,我想报警,姐姐就抱着我哭,让我不要跟其他人说。”   “那是一个雨夜,王瑾撬开了我家的门,在深夜潜入了姐姐的卧室,当时姐姐很害怕,她死死抓着地板,嘴巴却被王瑾捂住,王瑾还打了她,按着她的头往地板上砸,流了一地的血。”   “你看见了?那为什么没有上前阻止?”   “我怕死。”楚兰灯像是恢复了平静,黑眸里却带着血丝,“那晚王瑾手里拿了刀,屋子里没有人,他以为我也跟着爸妈出去旅游了,但其实我就在卧室里面看着他拿着刀砍下了姐姐的手指,就像是疯了一样。”   “直到客厅安静了,我悄悄打开了门,却只看见王瑾倒在了地上,脑袋里面冒出血,到处都是血,姐姐却不见了。”   “所以你并不是杀人凶手,你姐姐才是?”   “不。”楚兰灯出声否定,扬起的微笑里有些残忍的理所当然,“当时王瑾还没有死。”   “可是他不能再继续活下去了,他这样的人渣怎么可能继续活着,等着他再来糟蹋我姐姐吗?当时他的手沾着血就这么拉住了我的脚踝,冰冷的好像冻肉一样,那一刻我被刺激得清醒过来,拿着家里的灯台往他脑袋上又砸了下去,砸了好多下,我知道我家周围都没有什么人,所以藏起了王瑾的尸体,跑到了郊外的工地,我听养父说过,那里因为开发商倒台废弃,不会再开工了,所以我将王瑾埋在了那里,然后跑回了家,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好,等到几天后养父母回来了,他们也没能看出什么痕迹,而王瑾只是街头没有家人的混混,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可是我的姐姐失踪了却一直没有找到。”   “养父母的生意做到了海外,期间因为意外去世了,最后我出了国,就一直在国外念书,那里都是陌生人,一个畜牲而已,和一条鱼一只鸡没有差别,我本来不会良心不安,可是我还是时常在夜里看见王瑾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在梦里诅咒我永远也别想找到姐姐,他会带着姐姐下地狱,所以即便我现在功成名就,却仍然难以逃离夜夜梦魇,就这样过了十年,直到不久前,我被母校邀请回校演讲,才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偶然看见了那个新闻,我想这大概是命运使然,冥冥注定中谁在呼唤我,说我该回来赎罪了……”   楚兰灯谎话连篇——老刑警得出这个结论,与此同时楚兰灯的经纪人也来到了警局,声称楚兰灯患有精神病,多年来都在服用药物,这次大概是回国又受到刺激犯病了,还带来了医院的诊断证明。   但是楚兰灯本人却坚持认为自己杀了人,应该受到惩罚。   警方已经确认受害人的确是王瑾,却在进一步调查中发现这人和楚兰灯出身于同一个孤儿院,而那个孤儿院已经倒闭多年。   十年前的事,一座老城已经用这十年发展成现今繁荣熙攘的新兴城市,流动人口众多,城市面貌变化巨大,一切都和以前不同,调查起来的难度自然不用说,本来以为有人来自首就能顺利结案,却没成想对方说了那么多话却完全没有一点可信度。   但是案件的调查仍在循序渐进中进行,在这期间,警方发现楚家的确是第一案发现场,而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的楚兰灯也说出了更多讳莫如深的往事。   这部电影的故事叙述用了大量插叙,偏生绝大部分内容又是以楚兰灯的视角展开,真真假假很是具有迷惑性,作为主角,楚兰灯开头就给自己冠以杀人犯的身份,在人设上却是年少成名、性情冷静的小提琴家,加上大荧幕本来就很考验演员面部表情的演绎,所以邢望更加没有掉以轻心。   对于自己在表演派系上的归属问题邢望从来没有深究过,或者是天赋使然,他很自然地就能让自己沉浸到剧本故事中的,眼下对于楚兰灯,邢望却觉得自己成了体验派的一员,想角色所想,思角色所思,最终成为了角色本身。   尤其为了入戏,在剧组里,所有人都开始喊他戏里的名字,喊他兰灯。   兰灯、兰灯。   他看着眼前精致的灯台,纹路成了迷宫,所有的出路都蔓延进黑暗之中,唯余一豆摇曳的焰火,在风中刺啦刺啦得响,它在跳跃,在兴奋中跳跃,又转而要在破烂窗户的缝隙里跑出去一样,如同一颗天真无畏的、孩提的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等他偷溜出去会遇到什么,就像他从没有料到过自己从门缝中会窥见什么一样,雨声糊住了耳朵,使他听不见尖叫,那是孩提的、还是少女的?这不重要,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雷电闪过的时候,同样狰狞的一张脸,好像有很多人都长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梦魇中十几二十年从未改变过的腐臭怪物。   正在死去的人是什么模样?楚兰灯不记得,跳跃的火焰熄灭于粘稠的液体当中,或许早就熄灭了,白色的蜡烛、苍白的脸,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像他母亲怀里的那一捧百合一般纯白无暇?   他又闻到了腐烂的恶臭,这次来自于他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回到自己的双手,指甲破裂却感受不到疼痛,明明曾经被琴弦划破手都会不停哭泣的眼睛,此时却圆睁着在门缝里窥见了自己的脸。   邢望再次从粘腻冷汗包裹的梦境中醒来,意识尚有些恍惚,睁开眼睛不过几秒的时间,俞冀安温暖的手掌便开始轻拍起他的后背来,这让他在虚拟和现实的岔道口上回过了神。   “小希别怕,哥哥在。”   低哑呢喃自头顶传来,邢望这才发现自己正窝在兄长的怀里,对方胸膛处传来的心跳声离他格外近,却并不扰人,反而真的让他安下心来,窗外夜色朦胧,他拥着身侧的热度,踏踏实实地陷入了酣眠。   翌日仍是忙碌的一天。   邢望一边拍摄一边在跟进着电影的配乐,再加上影片中楚兰灯演奏的一首原创曲子尤为重要,江莼更是为此邀请过音乐方面的专业顾问,邢望听说了这件事,便约了今天的时间和那人见上一面。   对方的名字对邢望来说并不陌生,令他意外的是,新闻上骄矜冷艳的艺术家竟然在此刻展露出了热情明媚的笑颜:“你好啊Linus,百闻不如一见,我是李文心。”   “我拜托俞总很多次了,结果等到现在才见到你本人。”说到这里,李文心双手合十,眼神明亮,“我家小朋友是你的粉丝,喜欢你很多年了,只是她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想托我问下你,可以给她签个名吗?”   邢望闻言下意识瞥了身侧跟着同来的俞冀安一眼,兄长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却在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垂下了眸光,嘴角浮起清浅的笑意:“之前看你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   随即看向李文心,说道:“而且你最近不是和光咏好事将近了吗?总不好打搅你俩谈恋爱吧?”   才跟文光咏吵了架,李文心闻言嘴角耷拉了下来:“瞧瞧,俞总说得这是什么话?”   转而再次看向邢望,开始抱怨起来:“Linus你得多管管他,可不敢什么醋都吃,不然到时候就妨碍到你的正常社交了。”   “年长的伴侣固然可靠,但是习惯了做领导者的人总会染上一些坏毛病。”   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意有所指。   邢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反应了过来,扬起笑意朝李文心说道:“受教了,不过说起来,那位小朋友有说想让我签名签在哪里吗?”   李文心闻言便从包里拿出来一张妥善保管的照片:“她托我带了这张照片出来,就签在照片背面吧。”   邢望注意到这是他第一场独奏会时拍摄的照片,被时间倾轧逐渐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凝成了一张纸片,他在落笔之前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李文心回答得很迅速:“Clara——她叫克拉拉,是个很漂亮文静的小姑娘。”   “好的。”   邢望利落地写下了一段话,字迹温柔而恳切:祝Clara平安健康、生活顺遂,期待我们下次相见。 第90章 爱语   签完名,江莼和孔灵毓姗姗来迟,邢望走了后门,借到了大名鼎鼎的唱作人曲悦的工作室,顺便蹭了一波著名唱作人的免费指导,之后便是长达数小时的音乐讨论和制作。   作为歌唱艺术家,李文心同时喜欢摄影和美术,才华横溢,她在听到江莼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便有了灵感,和曲悦更是如逢知己,两人开始畅所欲言,俨然有了今天就能敲定片尾曲的节奏。   期间江莼听着音乐失神了许久,最终在邢望的询问中谈起了一桩旧事。   “你知道,楚兰灯是有原型的。”江莼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邢望说,“江莼是我的本名,我曾用过一个笔名,叫曲成书,曲就是那位原型人物的姓氏。”   “我们因为海岸的一个漂流瓶而相识,后来在网络上熟络起来,朋友曾问过我为什么喜欢更换笔名,其实原因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启齿……”   江莼叹了一口气,抿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起初在创作剧本时我并不自信,而那人跟我说,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我的故事足够好,那就是摈弃我所积攒的声望,单纯用这个故事去吸引导演拍摄,看最终电影的观众是否会为此感动,而不是碍于编剧的声望影响评价的真实性。”   邢望听到这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所以用曲这个姓是为了纪念?”   江莼颔首——   “因为他死了。”   “子期既死,伯牙断琴,我视他为至交好友,即便我们从未相见过……后来我幡然醒悟,也释怀了,所以用回了真名。”   “我在他死后去过他生前的居所,和楚兰灯不同,他并非一位杰出的小提琴家,那个房子空荡荡的,卧室里摆放了一张单人照。”   江莼回忆起旧友的模样,那人姓曲,名相思,患有精神疾病,只是起初江莼并不知晓这一切,他是在警方和邻居的口中拼凑出了曲相思的一生,而他之所以会选中邢望,便是因为那人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里,他抱着小提琴,面容憔悴,目光却透亮干净,我该如何形容那种视觉震撼,那是一种平静却给我的心灵猛敲了一记的震撼,明明当时很安静,到处都很安静,我却仿佛听见了清晰无比的乐声,当即就想落下泪来。”   江莼兀自说着,嗓音明显不太沉稳。   “这很可贵。”到了最后,邢望终于开口,“这或者是他留给你的礼物,因为你听懂了他的音乐。”   江莼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所以我才写出了《我与他》,我想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上,留下他的痕迹。”   邢望今天带了琴,楚兰灯在电影中演奏的那首曲子他早就编好了,这段时间却迟迟没有拍摄到相关剧情,只因他一直觉得曲子打磨得不够完美,眼下已经在角色中沉浸了多日,倒是给了他不少启发。   楚兰灯的童年回忆并不美好——最开始,他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家里奉行精英教育,父母严苛而吝啬于谈论爱意,后来家族树倒猢狲散,他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儿,被送进了福利院。   那个时候楚兰灯还不知道,骄傲在福利院里是多么一文不值的东西,长相白净骨子里却胆小怯懦的小孩儿只能靠骄傲来作势,久而久之,被孤立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幸好他遇到了温暖而柔软的双手。   他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了,甚至记不清那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好像是男孩子,毕竟能抗过院长的毒打,还帮他教训过往他饭盒里扔沙砾的坏家伙们,能在和他们打架之后兴高采烈地捧着胜利回来,但又好像是女孩子,因为私底下总是安静地眺望远方,而且长相太过漂亮——仅仅因为漂亮,就吸引到了肮脏的注视,被怪物们所垂涎。   福利院里的小孩儿们断断续续都安排到了好去处,院长人脉了得——楚兰灯是知道人脉这个词的,他从过往父母的交谈中听说过。   时常有非富即贵的人走进福利院,楚兰灯也时常翘首盼望,假想着其中有他重生归来的父母来带他回家,可是后来,在小伙伴的温暖下,他又觉得,福利院里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偶尔被死老鼠吓唬,被院长拿衣架抽打,被院长口中的人脉们抚摸过脸颊和胸脯。   或许厄运到来时早就有了预兆,又或者厄运本就是个贪婪而懒惰的猎人,企图用一个连环的圈套,刈割完猎物的整个人生。   “阿瑾,明天碰到姓楚的那家人就跟他们走吧,他们会对你好的。”   “他还小,我替他去!”   “阿瑾——快跑!不要回头!”   “阿瑾,不要看……”   “阿瑾,忘记这些……”   楚兰灯行将踏错,等他从多年梦魇中醒来,看见的便是伦敦雾气深重的天。   那天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天气。   王瑾出现那天,好像一个警戒:一个和他相同出身的人,来自一个福利院的人,盗用了他的名,是想看他发现了什么,还是记起了什么?   他不清楚王瑾原来的名字,直到雷雨交加的那晚,他在别墅里演奏着记忆里温暖的歌谣,像仍然沉浸于一场美梦,可是王瑾进来了——姐姐给了他钥匙?还是——   楚兰灯停下了动作,隔壁房间里已经传来了尖叫,他却仍然没有反应。   等他再次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便发现目光所至之处只剩下了一片鲜红。   昆虫好像在他的耳道里面攀爬,耳蜗被畜牲低吟的诅咒所包裹:“你且一意孤行好了,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而死,就像……一样。”   他还是没有听清那个名字,提琴被他用力而反复砸下,手指传来幻痛,好像要被琴弦割断了,不过无关紧要,即便他的面庞如浴血的修罗。   ——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   楚兰灯抬起眼,便看见窗边站着清隽的身影。   这是他来到伦敦的第十年,也是楚家父母故去的第十年,他不确定,那个诅咒隔着广阔的海洋与一重又一重的山峦,是否又回到了他身边。   贺准,近些年来和他关系逐渐熟络的邻居,雾都中唯一会为他亮起的明灯,他理想中的爱人,温声呼唤着他:“先生,这首曲子我终于学会了。”   楚兰灯低声应了一个“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你忘记提醒我吃药了。”   随后沉默了下来,贺准的身影好像要在无声无息里,融化于窗外罕见的光线之中。   楚兰灯在布艺沙发上躺了下来,他又闭上了眼睛,耳边萦绕着方才久久不散的乐声。   “阿瑾。”   蓦地睁开眼,楚兰灯意识混沌起来:“你回来了。”   他望向窗外,街上又下起了雨,雨帘中好像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楚兰灯盯着那身影,喃喃出一句:“我们终于要重逢了,对吗?”   那一天,瞒着经纪人,楚兰灯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他终于,要和暴雨围困的过去做个了结了。   《我与他在雨中重逢》在明媚的盛夏里完成了拍摄,这是邢望的第三次杀青戏,楚兰灯扔掉了黑色的大伞,走到了炫目的阳光下,曾短暂融入进他生命中的年轻演员在所有人的喝彩中,意识完全清明过来。   身后仿佛有谁轻推了他一下,邢望在阳光之下的阴影中窥见了一个人微笑的唇角,那好像是楚兰灯在对他说:“做得很好,有人在等你,你该回去了。”   ——邢望从结束了的杀青宴上狂奔到了一辆车前。   车子的主人打开了车门,车门再次被关上的刹那,邢望迎来了久违的亲吻。   “哥,我们去哪?”   邢望平复好呼吸后不由朝俞冀安问道。   俞冀安扬唇道出四个字:“我们回家。”   跟着俞冀安回到粼海华苑后,邢望就被安置在了院子里坐着,俞冀安本人则回了一趟屋子里,邢望被他哥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却仍乖乖等着。   也是因此,他发现了家中小院的变化。   院子里的花木似乎被人重新修理过,篱笆也换了新,近几年不常在家所以没有被人好好打理的向日葵似乎也焕发了生机,在夏日里伸展着枝叶,小院被金色所簇拥。   邢望也蓦然想起了今年年初,俞冀安对他提出的“修缮旧居”的建议,后来工作牵引了他的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兄长的想法,却没想到俞冀安真的付出了行动。   回忆间,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旋律。   那一刹那,仅仅只是听到了一个前奏,邢望便愣在了原地。   他记忆里忽然出现了很久之前的画面,也是他曾无数次梦见过的画面。   那时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温暖的夏风吹过,草叶蹭着他的脚踝,耳旁传来草木沙沙作响的声音,院子里有绚烂盛开的向日葵,像是明媚的油画。   邢望迫不及待地转身,小提琴的声音撩过了他耳旁,宛若一首繁花盛开的诗歌,色彩在空气中浸染着,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热烈起来了。   只因他看见了俞冀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演奏过小提琴的俞冀安,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微垂着,神情却温柔明亮。   邢望为自己所爱的人创作过两首曲子,一首是送给父母的《未落恒星》,还有一首便是他十七岁那年送给俞冀安的礼物,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叫做《春》。   可是邢望心知肚明,这首曲子的全名,应该是,永不枯萎的春天。   就像他对于俞冀安的热望与爱一样,永不消弭、永远存在。   俞冀安当时收到这首曲子之后十分惊喜,直言这是他听过最独一无二、也是最喜爱的曲子。   而此时,在看到俞冀安演奏这首曲子的画面时,邢望也同样惊喜不已。   他能感受到俞冀安传递出来的温暖与爱意,不仅仅是因为这首曲子旋律上的朝气蓬勃,仿佛真的有春日生长其中,更多的,是因为俞冀安本人。   一曲完毕,俞冀安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朝不知所措的邢望走了过去。   “小希。”俞冀安温声地再次喊出了这个名字:“之前你和我说起,我是你想要相伴一生的人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种冲动。”   “或者说……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憧憬。我憧憬着,在每天清醒的早晨都能看到你;在余下的几十年光阴里,我的生活中都能有你的身影;我憧憬着在你的每一场演奏会和电影首映礼上,我都能被冠以伴侣之名,坐在你身侧。”   说到这里,俞冀安的眼底浮现起柔和暖意:“但是每当我憧憬完之后,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往的一些不堪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那些事情绊住了,那甚至让我生出了一些胆怯的情绪,怯于面对过去,也怯于面对未来。”   邢望听到这里,指尖微微颤抖了起来,只因俞冀安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少数时候,在他面前,兄长展现出来的都是高大的、成熟的、坚韧的一面。   “我也一度怯于将这些讲述给你听,直到你对我说,你希望我能发现,身侧站着的你同样值得依靠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我总是将你当成小孩子,如果是以兄长这个身份,这样想似乎并无不妥,可是我们是恋人,我却好像仍然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想要极力隐藏那些不堪,在不知不觉中,自以为是地将你推离到我觉得‘合适’以及‘安全’的位置。”   乍一听上去,俞冀安的语气格外严肃,好像在剖析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是下一刻,他的言语又变得柔软起来,只因他开始向邢望传达出感谢的情绪;“但是你让我明白,其实这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那些我曾经遮遮掩掩的东西、那些所谓的不堪,在遇上你之后,都变得不再重要,只是因为……”   邢望听见俞冀安字字恳切地说着话,以一种格外坚定且忠诚的口吻对他说:“在我身上,所有最美好、最高尚的部分,都在爱着你。”   此时连风都静止下来了,似乎不忍打断这一画面。   像是蓄谋已久,俞冀安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令邢望彻底愣住的动作,他那矜贵的兄长,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单膝跪下了。   迎着夏日里的风,俞冀安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他打开盒子,邢望看到里面的东西时觉得有些眼熟,而下一瞬他便听到俞冀安对他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对袖扣吗?那颗宝石的名字叫做‘深海朝阳’,原石不大,切割出来的一部分被做成了袖扣,还有一部分……被我交给了寄春君,令他们设计出了这副对戒。”   “小希,我想对你来说,这个时候提起婚姻这件事……时间可能早了一些,你才二十开头的年纪,有大好的事业可以奋斗,有锦绣前程可以继续努力,不应该被婚姻和家庭束缚,可是我等不及了。”   邢望看见俞冀安的眼睛灿若星辰,流露出孩提憧憬星空似的目光。   他有些不敢置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却仍强撑着想要听清楚俞冀安的话。   “小希,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俞冀安声线温柔,却句句笃定,“以法律为见证,以婚姻为延续,直到百年过后、寿终正寝,你愿意,做我永远的爱人吗?”   俞冀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邢望感觉天地间都失去了声色。   冷硬的石头逶迤成群山的脚踝,顽固的积雪汹涌出江河的潋滟,世人总是萌动形容春心,而他现在便在为着一场风以及一阵雨而动容。   风是俞冀安的目光,雨则是俞冀安的声音,处变不惊永远在爱情之外,现今他只是为风雨沉沦的其中之一,面对那般热烈的情感,就好像被全世界的爱意包围了一样,所以他怎么可能说出“愿意”以外的答案。   于是俞冀安便看见,他从幼时开始珍之爱之的少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看向他,格外慎重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愿意。”   像是怕俞冀安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哥,我愿意。”   这句话一落,明明已经是盛夏的天气,早已沉睡的酣春却好似醒了过来,轻手抚摸过了两人微润的眼睛,又藏身进了两人的心跳。   在那瞬间,酣春缄默,只有爱人间的话语,婆娑成绿树停僮,好像要扎根进永不停止流淌的时间之中。   但是至少现在,那时间在为他们驻足。   【作者有话说】   “在我身上,所有最美好、最高尚的部分都爱着你。”   ——哈代《无名的裘德》 第91章   金槐奖   作为电影圈颇负盛名且含金量极高的奖项,金槐奖往届获奖作品都是长久不衰的经典佳作,且不论获得此奖的影帝影后,即便是配角和新人,大部分都在圈内引领了新的浪潮,而今年金槐奖公布入选名单后,观众们更是直呼神仙打架。   颁奖当日天气晴朗,星子与朗月一样辉煌,入夜后晔城繁华尽显,媒体们在红毯两边翘首以待——他们等待的人早已家喻户晓。   一部《观岁时》直接开启去年的国风热潮,其饰演的角色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被寒食吸引的人更是在其影响下挖掘出了更多关于传统节日的古老故事。   同年上映的古代权谋电影《城春草木深》作为他第二次进组参演的作品,虽然拍摄期间面临着诸多质疑,一经上映却打破了他人的刻板印象,长相优越的新晋演员并非所谓的花瓶,秦渡一角令人又爱又恨,电影的火爆程度直接让同期上映的其他影片望尘莫及。   时至今日,这位年轻演员的身上仍然有着不少扑朔迷离的话题,譬如出道之时就令人联想到了同样年少成名的已故影帝邢长空,又譬如今年上映的电影《我与他在雨中重逢》不过是他参演的第三部作品,他的名字却已然处于制片人一栏,领先同龄人一大截,还被各路大佬关注——除了圈内的一众前辈,还有国画大师、娱乐公司领头人,甚至是商圈新贵。   今年金槐奖公布了入选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于是网上针对这事儿还讨论出了不小的动静,毕竟正在热映的电影《我与他》的口碑两极分化严重,要么就是被人骂剧情不知所云堪称年度烂片,要么就是被人称为电影圈的一匹黑马,盛赞其为年度top。   不论是线上还是线下,关于演员邢望的讨论热度一直居高不下,久而久之就成了大众口中的“紫微星”,但是紫微星本人却一直在剧组里辗转,《我与他》上映后票房大卖了都不敢掉以轻心,直到今日要赶赴金槐奖的颁奖典礼了才终于才从公司脱身。   邢望在车上闭目养神了片刻,临近本届金槐奖颁奖典礼举办地时才在恋人的提醒下睁开了眼睛,车窗外灯光璀璨,车窗内,俞冀安低下了头,替邢望整理好了衣领,指尖掠过他耳边坠着的流苏,然后才望向邢望的眼睛,带着笑意轻声催促了一句:“下车吧,你的粉丝应该等你很久了。”   外面的人看不见车内的动静,于是邢望在起身之时将一枚吻印在了俞冀安嘴角,随后无事发生般应了一声:“好。”   车门打开的时候,邢望并不知晓,此刻自己眼睛里的笑意是怎样的熠熠生辉,这令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隽秀清和。   媒体的镜头停滞了刹那,随即闪光灯开始疯狂明灭起来。   年轻人今日穿了一件新中式黑色唐装,泛着冷感的布料上是大片正红色的典雅刺绣,纹样状若一朵风雪中谦逊绽放的山茶,拍摄《我与他》时特意蓄起来的长发此刻正柔和地覆着后颈,耳边坠着和刺绣同色的流苏耳坠,整个人在夜色和闪光的交汇中看起来竟有些不太真实,像旧时代留下的虚幻剪影,在嘈杂的场景里遗世独立,偏生眸光如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缓步却坚定地走进了闪光灯中,俞冀安隔着车窗遥遥望着,唇角留下一抹骄傲的笑意。   颁奖典礼开始前,邢望正在和身旁的刘英维低声交谈,柯茗雅坐在他身侧,两人的绯闻早已澄清,只是耐不住总有人磕这对电影里的官配,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貌美而娴静的女主角似乎和往日的损友蒋淮音更有话题聊,至于于危岑在落座之后就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和旁边的鹿文雨维持着疏离而礼貌的距离,自从拍完《我与他》,鹿文雨的运势好像也有所好转,加上在自家姐姐——李文心的引导下,看起来倒是日渐沉稳起来。   这是自电影首映礼后,《城春》剧组的再次聚首,镜头一一经过几人的面孔,令观众们的目光应接不暇起来。   颁奖典礼正式开始,主持人是往届的熟面孔,用着诙谐的言辞将场内气氛烘托起来,一众电影人在笑声中进入了正题。   首次参与此类电影奖项的颁奖典礼,邢望面上看起来淡定,实际上却在克制着轻微躁动的心跳,当主持人引出本届金槐奖最佳影片时,邢望彻底松了一口气——   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只因《城春草木深》,众望所归。   而后的最佳导演不出意料地也落在了刘英维身上。   邢望在台下望着刘英维接过那座金灿灿的奖杯,他知晓这并非老人第一次获奖了,但是这位名导的神色显然不如往届那般淡定从容,眼底似乎泛着泪花。   刘英维缓声说完获奖词,才在最后凝视着台下剧组的方向,轻声慨叹道:“我曾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继续拍摄这部电影了——原因众所周知。熟料命运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和这群年轻人合作的时候,已经花甲之年的我仿佛也被焕发了活力,他们身上藏着无限的可能,致使我在拍摄中,成功记录下了如此独一无二的春日。”   邢望一直盯着台上,自然接触到了刘英维欣慰的注视,跟着众人鼓掌之时,转瞬间飘远的思绪令他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回忆起了久远的过去,对他而言那些回忆就像是迈过崇山峻岭后回望到的一片云,父母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那片云笼盖在山峦之上,好像是为了给跋涉中的他留下遮身的凉荫。   ——你们看到了吗?   ——这是你们遗留于世间的理想,曾在你们膝下胡闹的、不听话的小孩儿,现在做到了。   许是心神游离得太久,邢望是被刘英维轻拍肩膀才回过了神,老人的目光示意他往台上看,便见大屏幕上出现了他的脸。   他看见自己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周围人的目光此时都落在了他身上,主持人似乎对着他调侃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   那些期待的目光、刘英维的一句“还愣着干嘛?去领奖啊。”都让邢望意识到,眼下聚焦于他身上的镜头意味着什么。   被金槐奖提名之时,邢望不是没有过遐想,只是他一想到那名单中还有那么多前辈的名字,而他只是初出茅庐的小演员,便觉得自己应该现实一些,但是眼下的一切都在证明:他的遐想成真了。   那座奖杯——曾被他父亲捧起过的奖杯,一株金色的槐树,就这么落进了他沾着细汗的掌心,他是如何在掌声簇拥下走上了台,又是如何在前辈的手中接过了这座奖杯……所见所听竟都有些不真实。   为他颁奖的是圈内的老前辈,令邢望仰之弥高的老艺术家,此时正和蔼地看着他,邢望收敛了所有纷杂的思绪,缓缓松出了一口气,对着前辈道出一句:“谢谢您。”   老艺术家在下台前摇了摇头,迟暮之年却精神矍铄,看上去记性也很好,他拉过邢望的手,不吝啬于褒奖:“你叫邢望?是个好名字,年轻人未来可期啊。”   听完这句话,邢望捧着奖杯,望着台下准备致谢,却在此刻有些百感交集起来,就在这时,他蓦然瞥见了一众资本中格外醒目的俞冀安。   是了,兄长说过,他就在这里,就坐在台下,就这么仰起头望着他,去记录他所有的成长历程,那么失败或是成功,于他而言,都将成为弥足珍贵的馈赠。   “——在试镜之前,崔璜编剧问过我,作为一个小提琴家,为什么会想来拍摄一部电影,当时我回答说,是因为我对秦渡这个角色产生了共鸣,其实这并非完整的答案。   一开始,我是为了完成父母的理想而来,但是后来,这也成了我自己的理想。我在这个悲壮跌宕的故事里体验了秦渡的一生,见证了一个朝代的没落和崛起,也因此被电影艺术的魅力所吸引、折服……   我想电影所能带给人的影响远不止于此,作为演员,这份荣誉将激励着我去翻越更高的山,远涉更汹涌的河,我将其视作终生行走的旅途,也期待着,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能将沿途所看见的所有风景拾掇起来,献给为电影事业奋斗、喜爱电影的所有人。   最后,感谢刘导,感谢金槐奖,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着我的所有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想他们会以我为荣。”   年轻影帝粲然一笑,举起奖杯,朝着俞冀安,却又不止是在对俞冀安说:“因为我做到了。”   金槐奖颁奖典礼结束后,邢望不出意料又上了热搜。   一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斩获金槐奖最佳男主,成为了继邢长空后第二年轻的影帝。   二是因为时隔多日,他终于再次发博,承认了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传闻。   邢望V: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邢望,随父亲姓,邢长空和冯照影,是我的亲生父母。   紧接着这条微博,知名国画大师孟楼月——冯照影的亲生母亲,出面认领了外孙,而烁影娱乐总裁冯明烁也承认了邢望的身份。   后来邢望微博下的热评第一写着这么一句话: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今晚热搜上关于邢望的内容却不止于此,有观众发现邢望的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戒指,要知道除了耳饰,他以前几乎不会佩戴其他饰品,眼下这枚戒指还戴在了有特定意义的中指上。   很快就有显微镜朋友站出来表示,这戒指的制作工艺和设计风格看上去好像出自寄春君,而他家的定制只做对戒。   网上轰轰烈烈讨论的一切似乎都与当事人无关了,颁奖典礼结束之后,邢望和来时一样,再次坐上了俞冀安的车。   十指交扣,对戒轻磕在一起,隐秘的传闻融化在一个吻里。   车窗外霓虹灯璀璨夺目,却敌不过恋人深情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第92章   春风里   春风过境,这是一档和国产电影相关的文字访谈栏目,访谈对象可以是电影人也可以是影评人,甚至可以是观众,本期讨论的对象是近期评论褒贬不一、热度却十分客观,且票房直逼记录的电影《我与他在雨中重逢》。   主持人:目前金槐奖新晋影帝邢望的新作《我与他在雨中重逢》正在热映,大家都知道今年属于影视圈百花齐放的一年,前有科幻片《荒原》带领我国科幻电影迈向一个新征程,后有《庄生》这部带有强烈国风元素且特效精湛的奇幻电影赢得无数好评,对比下来,观众认为《我与他》题材受限,并不能在竞争中拔得头筹,但是后来口碑逆转,作为专业影评人,您可以聊一下关于这部电影的个人体会吗?   特邀影评人青麦:聊到《我与他》时提到《荒原》和《庄生》是不可避免的,这两部电影我都去电影院看了,我认为它们和《我与他》之间有些许联系,那些联系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救赎,《荒原》是在灭世灾难之中探索全人类的救世之路,《庄生》是在凡人面对飘渺却无可撼动的仙与神时展开的抗争之旅,在我看完《我与他》的剧本后,想到的唯一一句概述便是:这是一个悲苦少年的自我拯救。作为一部现实向电影,它带给我的感觉是震撼的,这种震撼和《荒原》以及《庄生》带给我的震撼不同。   我在看见《我与他在雨中重逢》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在疑惑,我是谁?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在雨中重逢,一看电影简介,阵容还是很吓人的,邢望饰演主角楚兰灯,邵寒森饰演的貌似是一个反派——还是已经死去的反派,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功成名就的小提琴家回国自首,又为什么说这一个简单的抛尸案却引出了一个弥天大谎。于是我带着这些疑惑走进了电影院。   剧本是这部电影的骨头,血肉还要从演员身上生长出来,至于怎么让它动起来,就要交给导演了。   刚开始看《我与他》的时候,我和大家一样,觉得前摇过长,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电影的整体观感,因为导演的镜头实在吸引人,在压抑的背景里,每一帧都富有美感,大部分特写镜头都带着钩子,足以引诱着我继续看下去,待到我看完整部电影才发现这些镜头的确都带着妙用,雨中熄灭的烟蒂,黑色身影和水面倒影融为一体,所以导致根本没人会注意到那里有几个影子,还有隔着雨帘模糊的一句唇语,主人公楚兰灯颤动的手指,开头的这些似乎都在暗示我,请关注这部电影中的细节。   我们来梳理一下电影的故事脉络,不难发现,百分之八十的剧情都是由楚兰灯的视角切入,这很具有误导性,在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时将所有反转拿出来,便会将这个故事推向真正的高潮,效果无异于一篇第一人称的侦探小说中,主人公一直在向读者推理案件,在推理完毕后冒出一句——【这是完美的谋杀手法,除了凶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一般富有戏剧性。   从楚兰灯的视角出发,他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往事,我们作为观众大概也会感到惊奇,看似光鲜亮丽的艺术家,他的小前半生却并不幸福,被苦难、血腥和谎言密密麻麻刺满了半生,他逃到国外有了爱人,到头来还要被观众们戏谑一句“锦上添花”,只因楚兰灯的爱人和他一样是男性——同性相恋,多么“艺术”的爱情。   当我们看完整部电影就会发现,在这个故事里面纠结任何一个角色的性别其实并无意义。   在楚兰灯的回忆里,楚玲珑被王瑾侵犯,他和贺准在异国相爱,到了最后,却被人直接揭开了假象:从来没有什么楚玲珑,也没有什么贺准,这两个人都是楚兰灯在精神疾病的影响下臆想出来的人,但是,病因又是什么?   影片最后的二十分钟给了我们答案。   警方经过深入调查得知,楚兰灯和王瑾曾经待过的福利院倒闭多年竟另有隐情,他们在福利院的关系网中梳理出一个弥天大谎:权贵们利用这家小小的福利院,在进行人口贩卖、器官交易,表面上却维持着慈善家的假面,诓骗了公众数十年。   在片尾,尘封多年的往事被公之于众,警方却回到了王瑾的案子上,楚兰灯曾经的同学,那位年轻刑警问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楚玲珑,我还记得当年传闻中和王瑾在一起过的人,只有你,对吗?”   于是紧接着我们在末尾看到,楚兰灯回忆里,温柔的姐姐和邻居贺准的脸,最终都变成了楚兰灯的脸,我们眼中原本是一名男性的楚兰灯,在年轻刑警的视角中,是一位女性。   在开头的大雨里,原本的一个黑色身影,变成许多个。楚玲珑、贺准,还有福利院受害的、楚兰灯的旧友,他们掀开兜帽,在楚兰灯意识里,仿佛在说:“兰灯,去赎罪吧。”到了我们眼中,却又在说:“好孩子,不要回头。”   这一幕诡异中带着圣洁,好像是迷失在大雨中多年的楚兰灯终于明晰了自己的路,带着殉道者的坚决,以身入局,真的有人觉得他是单纯为了赎罪才选择自首的吗?请不要忽略他的身份,功成名就的艺术家,足以吸引媒体的视线,将一件尘封多年的抛尸案,变成一颗足以砸出滔天巨浪的陨石,那些他过去无法报复的漏网之鱼,妄想利用时间逃脱罪责的恶兽,终会重新回到大众视野,邪恶的产业链一旦被公之于众,想要再去包庇的人,无异于在证实自己侩子手的身份。   所以为什么还有人在争论楚兰灯究竟是男是女——这其实没那么重要,认为电影有吃LGBT群体红利、电影在挑起男女对立的言论更是无稽之谈,跳出性别的枷锁,楚兰灯所遭受的苦难,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孤立无援的小楚兰灯,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目睹童年玩伴被侵犯想要自保只好隐藏秘密却终日被良心谴责的是他,成为楚家养子,被校园霸凌,精神出现异常的楚兰灯是他,他幻想出来的救赎,已经死去的童年玩伴,长大后的楚玲珑,甚至在异国他乡唯一一个愿意为他留下一盏灯的爱人贺准,也变成了他,最后不愿意疗愈心理创伤的杰出小提琴家还是他,当他隔着曾经一度令他绝望的大雨,目光所望之处,站着的人都是他。   踏进警局的那一刻,楚兰灯在想什么呢?   他有意识到,被王瑾强迫的人并不是姐姐,而是他自己吗?他有意识到,孤立无援时出现的所有救赎,他所爱的那些人,是他自己吗?还是他意识到了,所以他不愿意遵从医嘱好好治疗,这样他才能让楚玲珑和贺准一直活着?   我们以为的小提琴家复仇之路,其实只是一个悲苦少年的自我救赎罢了。   所以在电影的最后,以孤儿院为据点进行拐卖儿童贩卖器官一案的所有罪犯都被绳之以法的时候,他才终于丢弃了手中的大伞,走到了阳光下,好像重获新生。   在我看来,演员的演绎也实在精彩,邢望作为仅仅出演过两部作品的年轻演员,却完全hold住大荧幕,他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在晦暗的电影镜头下却没有将人的注意力抢走,反而是眉眼间藏着更深的故事感,一个二十开头的人演起一个近三十岁的角色竟也毫无违和感。更重要的是他在反串女性角色时也没有违和感,所以在观看电影时,我们才没有觉得一个男演员穿上裙子会感觉很突兀奇怪,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他已经成了她,或者说他一直都是她。   邵影帝就更不用说了,看习惯了他演正派角色,王瑾的出现让人耳目一新,在这里令我惊讶的一点是,那幕王瑾强迫楚玲珑的戏,导演并没有将镜头停留在受害者恐惧挣扎的脸上,而是将观众的目光牵引到王瑾扭曲骇人的神情中,观众所处的视角便不再是施暴者的视角,而是变成了受害人的视角,在这个时候,暴力带来的恐慌更能让人意识到这一幕的意义在哪里。   另外就是演技令人十分惊喜的女演员,鹿文雨,确实演出了楚兰灯口中温柔良善又聪明伶俐的姐姐形象,还有一个重要角色便是于危岑饰演的,在楚兰灯眼中和姐姐一样属于救赎者身份的贺准,我看到大部分人对于这两个角色的评论是“完美得如同假人”,毕竟楚玲珑和贺准如出一辙的温良在现实世界中也是十分可贵的存在,为什么会有些“假”,大概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两人人设上重复性有些高,并非是人物的背景,而是人物的性格、习惯,甚至是表情和动作,都有些接近,这些相似点如果再去一一对照,就会发现和楚兰灯重合度很高,在这里,导演便已经安排好后续反转剧情的佐证了。   还有更令人惊喜的配乐部分,一首小提琴曲贯穿整部影片,却每一次都在和当下的电影镜头相辅相成,因此那首曲子每一次听都能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片尾曲的女声从压抑的低吟走向抗争之时的高歌,每一句都令人动容。   综上,《我与他在雨中重逢》无疑是一部质量上乘的电影,我个人认为它完全有和《荒原》、《庄生》同台竞技的实力,而且这部电影的主要演员都是年轻人,这意味着电影圈已经开始补充新鲜血液了,这一届金槐奖最佳影片《城春草木深》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现象,作为观众,我们也将和这群电影人一起,共同见证电影圈即将到来的辉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