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犯规》作者:栗子雪糕   文案:   强势攻x直男受,一见钟情直掰弯   燥热的夏天,方嘉鸣对林树一见钟情了。   方嘉鸣是江大篮球队最有天赋的主力球员,林树是球队刚刚空降的临时领队。   不巧的是,林树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   更完蛋的是,他还是球队主教练的儿子。   -   与以前的领队不同,林树是个纯粹的理科生,完全不会打球,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从来不笑。他临危受命,暂时掌管这帮球员的吃喝拉撒。   在林树眼里,方嘉鸣就是最难管的刺儿头。   而在方嘉鸣眼里,林树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   只是此时的两人都没有想到。   未来的某一天,其他球员们都在更衣室外吵吵嚷嚷。   而他们俩,会挤在一墙之隔的狭小柜门前,偷偷地接吻。   -   *天才球员攻x漂亮直男受   *攻比受大两岁,都是大学生。   *是一个从攻对受单箭头,到两个人双箭头的小故事。   标签:暗恋HE成长酸甜 第1章 第十七天   夜晚九点十八分,街边的火锅店里依旧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铜锅里的汤添了两次,又被煮到只剩一半,桌面零零散散放着七八个见底的啤酒瓶。   方嘉鸣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怎么啦,你有事急着走啊?”身旁的队友孟昀看见了他的动作。   方嘉鸣没有回答,直接站起了身子。训练背心的袖口开得很大,露出了他肋骨外侧的半截纹身,以及让人无法忽视的肌肉线条。   他个子很高,一站起来额头就碰到了天花板垂下的吊灯灯罩。梆的一声响,长桌尽头那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孩终于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然而也就是一眼,很快,男孩又低下头看向自己泛着蓝光的的手机屏幕。   不用看方嘉鸣都知道,他又在玩数独游戏。   方嘉鸣的位置在卡座的最里侧,外面堵着两个人,他用眼神示意他们让开。   “先别走!游戏还没结束呢!”孟昀伸手拦住了他。   孟昀是江大篮球队里的控球后卫,身高不到一米八,几个球员里他个子最小,人也最机灵。今天这个局也是他组起来的。   方嘉鸣一直游离在他们的谈话之外,蹙了蹙眉:“什么游戏?”   “怎么玩儿赖啊,之前几轮都没管你,这次真的到你了。”孟昀拍了拍他的手臂,“来吧,抽你的问题!”   说着,他就递过来一个装满了卡牌的纸盒。   “无聊。”方嘉鸣推开那纸盒就想往外走,孟昀却伸出腿,把他拦得死死的。   “哎,这一晚上你都没参与,轮到你的回合了,答完才能放你走。”   游戏非常简单,在座每个人按顺时针依次报数,遇到带7或者7的倍数必须双手击掌,反应不及时或者击错掌的人要接受惩罚。惩罚也简单,从几人面前的卡牌盒子里抽取一个问题来回答。答案让在场的人满意了,才能进行下一轮。   而在方嘉鸣刚刚抬手看时间之前,他前面一个人刚好报到26。   方嘉鸣没有击掌。   盒子里的卡牌晃晃荡荡。   青春躁动期大学生们的局,盒子里的问题无非就是关于初吻、初恋,乃至初夜。   方嘉鸣随手抽出一张卡牌,孟昀立刻抢了过来,大声读出了问题。   “请回答——在座有没有你喜欢的人?”读完之后,孟昀立刻呸了一声,“这什么蠢问题,白白放你一马。”   在座一共七个人,都是男生,其中六个是方嘉鸣篮球队的队友。剩下那一个,是坐在长桌尽头新来的临时领队。   “算了算了,换个问题!”孟昀说着就要把那张卡牌重新塞回盒子里,却被方嘉鸣打断。   “就这个问题。不换。”他说。   “喂,你也太糊弄人了吧,我们几个里怎么会有你喜欢的人?摆明了给自己放水。”   “有。”方嘉鸣只说了一个字,就踢开了队友挡着他的大腿,从卡座里往外走去。   “有什么啊有?你别瞎扯了好不好?你疯啦?!”孟昀看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喊道。   方嘉鸣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长桌尽头那个男生,眼睑依旧低垂,盯着手机屏幕。很快,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仰头喝下一口,喉结顺势向下滑动了一寸,完全没有看他的意思。   “哎呀不管他啦,我们继续继续。”队友们见他去意已决,也就随他去了。   桌上的游戏已经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方嘉鸣很快转过身去,走到了火锅店的门外。这间火锅店位于大学城和老城区的交界处,生意一直很好,室内坐满后,在路边也摆了好几桌。室外没有空调,老板就在空地上摆了个超大的工业风扇,对着食客呼呼送风。   方嘉鸣路过那座大风扇,一阵热风将他的T恤吹鼓起来。他像是挤爆氢气球一样把衣服压扁,快步走到了路边。   深夜的醉鬼们东倒西歪、吵吵嚷嚷,地上散落了不少啤酒瓶和被踩扁的易拉罐。   方嘉鸣刚走出去两三步,就踩到一个可乐罐。   砰!他抬起腿一脚将那易拉罐踢飞出去。扁扁的罐子在低空划出一道曲线,然后稳稳落进了路边敞着口的蓝色垃圾桶里。   篮球队的夏训刚刚开始半个多月,明天是这周唯一一个休息日。今天下午下训后,孟昀非吵着说要聚餐。方嘉鸣原本不想来,但是临出发时,他看到穿着白衬衣的林树跟着队友们上了车,便突然改变了主意。   对了,林树就那个队里新来的小领队。   一顿火锅从七点多吃到了九点多,林树跟平时一样,绷着一张脸,不笑也不怎么讲话。两个人坐在斜对角,更没什么交谈的可能。   方嘉鸣穿着深蓝色的训练服,又看了一眼旁边巨大的深蓝色垃圾桶。晦气。   他是骑机车来的,就停在火锅店对面的街边。银灰色的车身在昏黄的路灯下依旧炸眼。   他刚准备抬腿往路对面走去,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微信跳出了一条新消息。   “你先别走。”发件人:林树。   方嘉鸣的脑袋嗡了一声,按着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半分钟后,他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方嘉鸣回过头去,林树站在他正后方。   盛夏热烘烘的晚风从他的发间穿过,几绺短短的碎发在额前轻轻摇晃。   林树比他矮半个头,方嘉鸣垂眼恰好看到他的衬衣领子上有一块深色的斑点,大概是刚刚喝酒时不小心溅上的水渍。   林树默不作声喝了两杯半的啤酒,这是方嘉鸣在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用余光数出来的。他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热汤蒸腾的结果。   这一刻的画面,很像是许多青春爱情片里的经典长镜头:烟火缭绕的小巷子里,路灯打出一圈昏黄的背景光,两人相对而立,身后人声嘈杂。穿着白衬衣的男生微微仰视着方嘉鸣的眼睛。   方嘉鸣握着手机的手指跟着微微攥紧。方才的桀骜竟一下被灭了大半。   “怎么了?”他听到自己问。   很快,他看到林树低下了头,头顶的发旋也被微风吹动。   人在难得紧张的时候,总会注意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比如他发现林树的头发并不是纯黑色,而是有些泛棕。   方嘉鸣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只剩下风声。   几秒钟后,他看到林树抬起了头,嘴唇张了张,似乎朝他说了句什么,随后拿出一个物件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东西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小小一个。   “你有在听吗?”林树微微提高了音量。   方嘉鸣这才恢复了听力,他猛地举起手,摊开掌心一看,是一把黄铜钥匙。   “什么?”他重新看向林树,“你刚刚说什么?”   “球馆钥匙给你,我不回学校了。你现在要去加练就自己去。练完下周一记得钥匙还给我。”林树重复了一遍,语气像是机器人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这里,走回了火锅店。   十秒后,路灯下只剩下方嘉鸣和那只巨大的垃圾桶。   燥热的夜晚被这场不讲情面的对话揉皱。   “干!”方嘉鸣抬脚砰地踢向了垃圾桶。然后大跨步走向了路对面,扣上纯黑色的头盔,长腿一迈骑上了银灰色的重型机车,在喧闹的街道轰出一道声波,向开阔的大路疾驰而去。   晚风随着机车的加速变得凛冽,扇在方嘉鸣的身上,像是让人皮开肉绽的长鞭。   现在是七月十七号晚上九点三十五分,江城夜间气温27.5摄氏度。   这是方嘉鸣对林树一见钟情后的第十七天。 第2章 壁橱里的男孩   十五分钟后,机车的引擎声轰过江城大学北门,引来一阵侧目。   方嘉鸣把车停在路边,不顾周遭人的眼光,大步流星朝球馆走去。   原本他从火锅店里出来是准备直接回家的,但林树不按套路出牌来了这么一遭,方嘉鸣莫名得不痛快,还不如遂他的愿直接回球馆加练。   临近宵禁,学校门口都是赶回来的学生。方嘉鸣跟着人流一路向前。   球馆在学校最东面的角落,门上挂着一把古旧的大铜锁。   咔哒一声,方嘉鸣拿出钥匙把锁拧开,两扇大门顺势向两侧打开。空旷的球馆里只有地面散落的几颗篮球。   他沿着东侧的走道进了更衣室。   贴着方嘉鸣名字的置物柜在房间的最里面,柜门虚掩着。他啪地打开柜门,抽出自己的球服套上,走回了球馆中央。   砰,砰,砰。   手臂抬起,压手腕,球向侧前方飞出。   球馆只亮着一盏惨白的顶灯,方嘉鸣独自站在顶光笼罩的光圈下,像个自动投篮的机器人,不停将篮球投射向高空。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飞速地自旋后再滚进篮筐里。   方嘉鸣在队里司职小前锋。   当然这是名义上的说法,实际上他在队里什么位置都打。球队缺人,只有七个常驻球员。中锋病休的时候他得上场以小打大当肉盾,后卫请假时他得控球组织进攻和防守。   高中时,方嘉鸣曾带领自己的球队拿下高中联赛冠军,风头无两。当时有不少顶级大学球队给他递来了橄榄枝,但最后,方嘉鸣却留在了从小长大的江城。   江大篮球队是一支二流球队,在大学联赛里也只能堪堪挤进中游水平。在队里说方嘉鸣靠一己之力拖航母也不为过。这支球队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返聘了曾经国内顶尖俱乐部的教练林永森。   今晚手感不算好,方嘉鸣五十投二十六中。最后一颗篮球砸中筐边,咚地弹了出来,巨大的回声环绕在球馆上空。篮球旋即落到了球场边线之外,一直滚动到长椅边才停下。   方嘉鸣弯腰将球一一捡起,扔进一旁的回收筐里。   还剩几颗球没捡完,方嘉鸣放在长椅上的手机却振动了起来。   他将球丢下,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孟昀的电话。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喂?”   “嘉鸣,你现在回来一趟。”   “干什么?”   “小林领队喝醉了,你过来送他回去。”   “神经。我已经到家了。你们这么多人没人能送他?”方嘉鸣没有说自己在球馆。   “我们都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啊,只有你去过!赶紧来啦!”说完孟昀就把电话挂了。   方嘉鸣砰地将脚边的篮球踢进一旁的筐里。他径直走回了休息室,洗了把脸,手边没有毛巾,水珠顺着额头淌到了下颌。   方嘉鸣把机车钥匙在手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塞回了口袋。对方喝醉了,显然不方便坐车。   他只能揣着手机走出去,叫了辆出租车。   十五分钟后,方嘉鸣回到了方才离开的火锅店门口。食客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冷清了不少。   他推开大门,往里走去,最里面那张大长桌边,有人伏在桌面上。   那人露出了洁白的后颈,头发软趴趴地垂下,脑袋埋在了胳膊里。   方嘉鸣环顾四周,那六个队友已经不知去向。一群废物。他在心底骂了一句。   说着,他就架住了面前人的胳膊,挂到了自己的肩头。   林树似乎已经睡熟了,面颊被热气熏得更红了一些,安静地靠在自己肩头。鼻息带着点酒气。   方嘉鸣去过一次林树的家,准确的说,他上次去的时候,只知道那是主教练林永森的家。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林树,也不知道林树就是林永森的儿子,更不知道这个像是有些社交障碍的漂亮男孩,会成为他们今年夏训的临时领队。   林永森家在江大附近的教职工宿舍。方嘉鸣一进门还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林永森早早就叱咤国内联赛,应该有不少积蓄才是。现在一家人却蜗居在这个不到八十平的两室一厅里。   他不是喜欢打听别人八卦的那种人,也从没开口问过缘由。他跟着林永森进了家门,那时这个家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客厅的老座钟跳字的声响。   当时,林永森是带他回来拿封存了几年的联赛录像的,拿完之后两个人就出了门。临走时,他听到林永森朝着次卧的方向喊了一声。   “煤气灶记得关!”   大约过了三四秒钟,次卧的门里传来一个闷闷的男孩声音。   “知道了。”   方嘉鸣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是他听到林树说的第一句话。语调像清晨薄雾下的水面一般毫无波动。   而现在,他背着这个沉睡的男孩,再次走上了前往教职工宿舍的路。   这栋宿舍楼建在城市环线不远处的半山腰上,要抵达单元门需要先向上爬几十级石路台阶。   林树安静地伏在方嘉鸣的肩头,鬓角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脖颈。方嘉鸣侧过脸就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窄窄的双眼皮褶消失在眉下一寸半。   他一级一级向上踏着步,手臂托着背上人的大腿。   轻飘飘的,跟营养不良一样。方嘉鸣腹诽。   林树的呼吸平缓悠长,心跳像是落地的玻璃弹珠,一下下击打在方嘉鸣的后背。   他仰头看向剩下的台阶,昏黄的路灯在路面打出几个深金色的锚点。   方嘉鸣根据记忆找到了那栋单元楼,深绿色的单元门漆掉了一半。   单元门虚掩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门,发出吱嘎一声响。他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一眼背上的人。还好,依旧睡得很熟。   直到走到了三楼林树家的门前,方嘉鸣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忘记问林树有没有带钥匙了。   他把人从背上卸了下来,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结果林树膝盖完全没有力气,咚的一声又正面栽进了他怀里,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温热的额头抵着方嘉鸣的肩膀,整个人跟软脚虾似的趴在他身前。   方嘉鸣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裤兜。还好,左边裤兜里有个硬硬的东西,   他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叮当一响,是一串钥匙。他比了下入户门锁芯的样式,找出一只相像的钥匙来,这才把门打开。   “有人吗?”方嘉鸣把人重新背上后背,走进了屋子,探头喊了一句。   结果屋子里一片漆黑,连个回音都没有。他只得帮林树把球鞋脱了放进了鞋柜,然后把人轻放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后背陷进沙发垫,林树顺势缩了缩手脚,抱着胸口继续沉睡。   屋子里太过黑暗,方嘉鸣摸索了一下,打开了客厅的吊灯,林树被光线晃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方嘉鸣见状又把灯给关了,打开了自己的手机闪光灯照亮。   顺着光线,他再次打量这间屋子。标准的两室一厅格局,客厅朝东,两个卧室朝南。家里整铺着原木色的地板。木门也是一样的颜色。   靠近入户门的一个房间应该是主卧,门紧闭着。   林树住的次卧在更里侧,门留了一条缝。方嘉鸣起身把那扇门打开,顺着手机灯光往里看了一眼。房间被归置得很整洁,朝南处的窗户下面是一张干净的木色书桌,右侧摞着高高的书籍。左侧是一盏灰白色的台灯。桌面的笔筒里插着两支黑色水笔,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桌面下方是三个一样大的抽屉,看起来都被锁上了。   卧室中间是一张两臂宽的小床,按次序叠放着米白色的床单、被子以及一只枕头。整张床看着没有什么褶皱,好像根本没人睡过。   床边一侧的墙面,做了个内嵌的壁橱。壁橱的门半开着,深度倒是挺深,约有五六十公分,中间没有做隔断。一侧寥寥挂着几件白衬衣和T恤,下方叠放着几条裤子。另一侧空空如也,只放着两张方形的靠垫。   方嘉鸣回头看了看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林树,决定把人抱进卧室的床上。   林树实在是很轻,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但体重掂量着还不如方嘉鸣平时卧推的杠铃片。方嘉鸣托住他的大腿,将人抱进了次卧里,缓缓放到了床上。米白色的床单被压出了褶皱。   方嘉鸣一条腿站在床下,另一条腿的膝盖顶在床边,姿态很像是半骑跨在林树身上。   他没有动,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床上的男孩。   林树的短发散落到一侧,白衬衣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一颗,露出了一小片皮肤。书桌上方的窗帘没有拉紧,月光顺着缝隙照了进来。   杏仁豆腐。方嘉鸣莫名想到了这四个字。   方嘉鸣看着他的脸,一时没有说话,喉结微微向下滑动。   倏忽间,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喵”。   方嘉鸣一激灵,回头一看,床脚趴着一只棕色的猫,正抬眼望着他。   昏暗中,那只猫的瞳孔颜色碧绿,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也睁开了眼睛。方嘉鸣见状,立刻将腿收回。林树眼神有些恍惚,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头,突然翻身下了床。   方嘉鸣怔住了,站在一侧看着他,只见林树嗖地一下钻进了旁边的壁橱里。   然后又是哗的一声,壁橱的门被从里侧彻底关上。   “?!”方嘉鸣看着他这通行云流水的操作,目瞪口呆。   壁橱空间狭小,看起来空气也不流通。方嘉鸣连忙蹲下去,拉动柜门,只是他不过才拉开了二十公分的宽度,里面就伸出一双手来,死死抵住了门板。两人陷入力量的博弈,最后方嘉鸣先松下劲来。   大约两分钟后,壁橱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传来,方嘉鸣蹲下身子,从那狭小的口子往里望去。   刚刚那个力大如牛的家伙已经枕着靠垫睡熟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那只棕色的猫,也懒散地朝这边走了几步,最后靠在了壁橱的门上,闭上眼睛睡觉。全程视方嘉鸣如空气。   怪人、怪猫。方嘉鸣再次腹诽。   方嘉鸣放轻脚步,转身离开。然而他刚抬腿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他在原地顿了三秒,转头折返回来。   他把壁橱的门重新拉开,从床上抱下了柔软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这个沉睡的怪人身上。   方嘉鸣离开时关门声很轻。他走出单元门,沿着台阶向下往大路走去。走到一半时,他又回过头来,看向那栋楼的三层。漆黑的方格窗户,安静得像是黑夜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墨点。   夏夜的江城,潮热的空气。方嘉鸣走在台阶右侧,深绿的苔藓蹭上了他的鞋底。   -   半个小时后,方嘉鸣骑着机车回到了自己家。说是家,其实是他自己租的房子,在一个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区顶楼。两室一厅一卫,拢共不到七十平米,北侧阳台边还带一个不到五平方的小厨房。装修简单,四白落地,最贵的家具是他从旧物市场淘来的樱桃木餐桌。   “方!嘉!鸣!”大门刚推开,次卧就传出一声尖叫。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我没聋!”方嘉鸣乓地把门摔上。   方又又跟条鱼似的从次卧窜了出来。   “你去哪儿啦?今天怎么没骑车啊?车撞坏啦?”以往,方又又都是靠楼下机车轰鸣声判断方嘉鸣回家的距离。   “你能不咒我吗?”   方又又见他不回答,忙追问:“让你带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方嘉鸣根本记不住方又又每天说了些什么。她那张嘴,一天至少要产出一万分贝的噪音。   “芒果酸奶!我早上让你买的啊!”   “你有病啊?你芒果过敏买什么芒果酸奶?”   “你懂个屁啊!那是我最喜欢的主唱的新代言,我不喝我供着。没买算了,明早我自己去。”   方嘉鸣叹了口气,怒视着方又又,过了三秒:“长什么样?图片发我!”   方又又是他的亲妹妹。今年十四岁,正值青春期,一个脾气暴躁的、甚至有点神经刀的花季少女。   方又又在妈妈肚子里时原本是双胞胎之一,可惜后来另一个胚胎没能成活,双胞胎只留下来了一个。又又这个名字也因此得来。   方又又没好气地回了次卧。方嘉鸣把球鞋扔到了鞋柜里,抬眼一看,客厅的小餐桌上扣着一个水蓝色的盘子,掀开后,下面是一碗冰镇的绿豆汤。   还算她有点良心。   方嘉鸣仰头把绿豆汤喝完,转头见次卧没了声响,就抬手脱下了衣服走进浴室。   他囫囵吞枣地给自己冲了个凉,草草擦干身体,头发还没干透就仰头栽到了主卧的床上。   深蓝色的床单是他今早刚刚换上的,还残留着一点洗衣液的香气。   方又又的声音消失后,这个小家变得格外安静。方嘉鸣独自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脑袋里却总是闪过奇怪的碎片。   凉水洗过的身体应该冷静下来才是,他这么想着,却事与愿违。   他闭上眼睛,始终无法进入睡眠,直到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脑海,手指不由自主地探索。   杏核一样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褶,总是绷着的嘴角。以及杏仁豆腐一样的身体。   二十分钟后,方嘉鸣压抑着声线,放缓急促的呼吸。   短暂地到达顶点后,身体酥麻的感知像是一场骤降的大雪覆盖住了某片失落的沼泽。前三秒,方嘉鸣还能品尝到一丝餮足的错觉,但第四秒开始读秒后,那股无法抑制的不甘又擅自奔涌出来,从眼睛,从耳朵。   夜深了,月亮离地面越来越远,在方嘉鸣落满雪花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真实且恶劣的想法:他想看到林树也被这样的欲望折磨,想看他在自己面前彻底失控。甚至想听他在攀升到顶端的时刻,叫出自己的名字。 第3章 八点二十八分   方嘉鸣第一次见到林树是在七月一号的上午八点二十八分。   那是球队夏训开始的第一天。早上他抵达球馆门口时,大门罕见地紧闭着。球队上午的训练通常是九点开始,方嘉鸣并不住校,为了避开早高峰,每次都提早半个小时抵达。   以往只要是训练日,老领队都会提前来开好门,今天却有些反常。   盛夏八点半的烈日已经升得很高。方嘉鸣背着单肩包,往里走了两步,站在廊檐下等待。   与此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嗡的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微信跳出一条新消息。   孟昀:“操,爆炸新闻!”   方嘉鸣回了个:“?”   对面却没了声响。   直到八点二十八分,他抬头看见远处有个穿着白衬衣的男生骑着单车朝球馆靠近。   夏天还穿着长袖,方嘉鸣打眼一看觉得有些古怪。   烈日下,那人的身影看起来轻飘飘的。他把车停到了一侧的雨棚下,跨步下了车,又弯下腰仔细地把车锁好。末了还用手拽了拽车锁,确保车完全被锁上。   在那之后,无论过了多久,方嘉鸣都会记得接下来的这一刻。   单车笔直地停放在地面的白线旁,那人脚上的球鞋刷得比地上那道石灰粉还白。   男孩在烈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又挥了下手。白衬衣的长袖往下滑了两寸,他露出了左手的手腕和一点小臂。   远远的,方嘉鸣以为自己看到了他的笑容。然而走近之后,他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方嘉鸣?”那男孩微蹙着眉头问他。   方嘉鸣愣了好几秒后才点头,视线却一直在他的脸上没有移开。   “你不进来?”男孩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转头问他,面色平静。   方嘉鸣这才一个侧身跟着进了球馆。他刚想问为什么他会有球馆钥匙,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却见男孩已经朝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只丢给自己一个背影。   方嘉鸣杵在原地,过了两三分钟,才背着单肩包往更衣室走去。   他刚刚推开更衣室的门,坐到了储物柜前的长椅上,就听到砰的一声,门再次被人撞开。   方嘉鸣抬头一看,孟昀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   “我靠。太刺激了。”   “什么?”方嘉鸣想起他方才发来的消息。   “老刘辞职了!”孟昀没忍住大叫了一声,直到身后又挤进来三个队员,他才连忙压低声音,“上周我还听说他在帮林教练做夏训计划,昨天突然就辞职了。太猛了!你说他会不会是被别的队挖走了?不对啊,领队这种职务也没什么好挖的......”   四五个人就这么凑在方嘉鸣面前,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老刘也上岁数了,不想干了也正常啊。”   “不想干了这也是份稳定的工作啊,他上哪儿去再找这种清闲差事?”   “清闲?你疯了吧。你以为每次我们比赛鞍前马后的人是谁啊?上次你膝盖受伤了不还是老刘给你背去医院的?”   方嘉鸣嫌他们吵闹,砰地拉开了自己的柜子,抬手脱下了身上的T恤,换上了球服。   柜门尚未关上,更衣室的喧闹声被人打断。   “五分钟后外面集合。”   方嘉鸣回头一看,是林永森站在门口,身上仍穿着那件灰蓝色的POLO衫和旧旧的灰色西裤。   “是。”几个队员立刻正色。   方嘉鸣今年大三,这也是他在队里的第三个年头。   孟昀口中的领队老刘本名刘频,原先是林永森年轻时在俱乐部的队友,但身体天赋和成绩都一般,退役后就跟着林永森来了江大篮球队当领队。 在方嘉鸣眼中,刘频一直是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不管是训练还是出去打联赛,老刘都前前后后安排得极为妥当。   今年的全国联赛时间提前到了九月,这也让这个夏训变得格外重要。刘频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辞职了。   方嘉鸣换好训练服后,走在最前面朝球馆中央走去。   江城白天的气温已经突破了37度。球馆的空调年久失修,开了半天也不见凉快。   七个队员站成了两排,方嘉鸣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正对着林永森。   林永森手里拿着战术板,看着他们没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方嘉鸣扫了一眼他的POLO衫衣领,面料失去了弹性,松松垮垮,下摆也被洗得皱巴巴的。   很快,有人走到了林永森的身后,方嘉鸣看到了那双刷得很干净的白球鞋。身后的队员们没忍住“呜”了一声。   林永森清了清嗓子:“今天要跟大家宣布两个消息。”   躁动的声音才逐渐平息。   “第一个消息,你们都知道,今天开始我们就要进入今年的夏训。联赛时间提前了,所以夏训的重要性我不再赘述。”   “第二个消息,从今天起,林树同学将担任我们的临时领队。接下来日常的训练安排、外勤,都将交给他处理。请大家配合他的工作。”   林永森往旁边撤了一步,将林树推到了众人面前。   此时方嘉鸣与林树的距离不过一米远。   林树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没有跟他对视,只是礼节性地跟所有人点了个头。   他跟林永森一个姓。莫非两人是什么亲属关系?   林树看起来年纪很小,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五官相貌跟林永森也并不相像。他的瞳仁很黑,黑到显得脸颊白得透光。头发理得有些短,露出了半个额头。如果脸颊再胖一点,扎上两个辫子,倒是很像不二家棒棒糖的那个小孩。   想到这里,方嘉鸣没憋住笑了一声。   他一抬眼,林树正好朝他看来。笑容冻结在脸上。他很快偏开了视线。   林树,林树。   方嘉鸣在心底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两个字里带三个木。倒是跟他的模样很相配,从早上到现在,除了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其余时候都是沉默的,淡淡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那样笔直地站着,跟球场外被阳光炙烤的香樟树没有什么区别。   夏训与日常不同的是,更注重体能训练。   以往的训练日,林永森至多让他们绕场跑个十来圈热热身,而今天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五公里。   每一次夏训对队员们都是考验,大部分人都叫苦不迭。但在方嘉鸣眼里,林永森算是个很佛系的儒教。大部分时候他脾气都比较稳定,也很少会跟他们翻脸。   方嘉鸣不清楚这种稳定是因为他的自信,还是因为对这支队伍得过且过的态度。   在方嘉鸣加入球队之前,江大的篮球队一直在联赛中下游徘徊,常规赛拿不到几个积分,更是从没进过季后赛。   林永森来这里或许只是想找个闲差,拿不多不少的薪水,打发掉自己悠闲的晚年。   暑气蒸透整栋建筑,四个角落里的空调一齐运转也无济于事。   棕色的地板与十几双球鞋摩擦,发出不断的吱嘎声响。   林永森跟在队伍的最后,监督他们跑圈。   而整个球馆里,只有一个人冷得像是座石塑,一动不动地坐在场边。如果不是他手里的书页在翻动,方嘉鸣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五公里跑完,林永森宣布解散,休息半小时后集合。方嘉鸣走到场边拉伸有些酸胀的肌肉。   一组拉伸做完,身后的人仍旧坐在原地,腰背挺得笔直,心无旁骛地翻动书页。他右手握着一支黑色水笔,不停在书上写着什么。   林字开口需要先用舌头抵住上颚,方嘉鸣一个韵母还没发出振动,林永森忽然走了过来。   他以为是跟自己说上午的训练计划,忙往后撤了半步。   结果林永森越过了自己,插到了他和林树中间,将林树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挡住。   “早上板栗把沙发抓坏了,你晚上回去记得给他剪下指甲。”   板栗?   沙发?   方嘉鸣站在原地没有动,还没缕清楚这段话的含义。   对面的林树终于抬起头来,声音很轻地回答了一句。   “好的爸。”   嗡——   方嘉鸣愣住了。   没多久,孟昀走过来撞了下他的肩膀。   “走啊,回更衣室。”   方嘉鸣嘴上答应下来,目光仍停留在低垂着头的那人身上。   “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更衣室前的昏暗楼道,四下无人。   孟昀往前跳了半步,狠狠锤了一下方嘉鸣的肩膀:“哎,有八卦,听不听?!”   “没兴趣。”方嘉鸣甩开了他的手。孟昀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嘴里真真假假的八卦更是从未间断。   “是我们这个小领队的八卦,真不听?”孟昀笑得贱嗖嗖的。   方嘉鸣刚好推开更衣室的门,立刻停下转头看他:“什么?”   “我之前见过他。”   方嘉鸣思忖,莫非孟昀也去过林永森的家?   他问:“你在哪见过他?”   “他是数学系的。”孟昀说得眉飞色舞,“去年他代表学校去参加竞赛拿奖了,我陪隔壁摄影社的同学去颁奖典礼扛器材看到他了。当时跟他一起获奖的还有个女生。”   方嘉鸣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八卦,有些无语,转头就进了更衣室。   孟昀却跟了上来:“哎,别走啊,据说那个女生,是他女朋友。”   方嘉鸣猛地回头。   --------------------   小鸣同学:不好,这把是当三局!(不是 第4章 黏黏糊糊   “女朋友?”方嘉鸣微微蹙眉。   孟昀啧了一声:“他俩都是数学系的。我们这小林领队今年才刚满十八,但是跟我们同级,据说十六岁就参加了高考。那个女生叫许什么来着,也是个数学小神童。他俩每天在学校里同进同出,不是情侣是什么?”   孟昀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方嘉鸣转头问:“你知道林永森跟林树是什么关系吗?”   “父子啊。”孟昀抱着胳膊,“喂,你不会刚知道吧?!”   ......   方嘉鸣的确对江大的八卦毫不关心,原来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据说老刘突然辞职了,队里也措手不及。刚好现在暑假,林永森把自己儿子拉过来干活,也能理解吧。”孟昀脱掉了被汗湿透的上衣,从柜子里拿了一件新球服。   方嘉鸣没有回他的话,也抬手脱掉了上衣,拉开柜门抽出一件T恤来。   砰,更衣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方嘉鸣裸着上身回过头去,门口站着一个人。   “对不起。”林树看到了两人赤裸的上身,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半步,“我以为里面没有人。”   “没事。”方嘉鸣闷声回答了一句,转过头去,套上了上衣。   很快,林树就走到了他身侧,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塞进了钥匙孔里。咔哒一声,他打开了方嘉鸣旁边的一个柜门。   以前的领队老刘有自己的办公室,从不在更衣室存放东西。这个柜子也就一直空着。   林树把自己随身带的背包塞进了柜子。然后侧身离开了更衣室,没有多看方嘉鸣一眼。   人走后,方嘉鸣重重地把柜门摔上。   “你怎么了?”一旁的孟昀被吓了一跳。   “没怎么。”他转身就走了。   “喂。”孟昀连忙跟了出去,“真是阴晴不定......”   -   上午体能训练完之后,林永森就不见了。据孟昀说是去学院里开什么会去了。   球馆里只留下了他们七个球员,和一个小林领队。   中午,林树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木头矮桌,一个人坐在场边,面前摊着一张报纸。他垂着头拿着笔,不知道在报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以往林永森不在,都是方嘉鸣组织大家训练。今天也如常,方嘉鸣把场边的篮球回收框拖了过来,带着他们练三分投篮。   五十个球还没投完,林树从小木桌前站了起来,朝他们走了过来。俨然有接替方嘉鸣组织训练的意思。   “林教练让我组织你们下午体测。夏训开始需要每周给大家做体能记录。”   “体测?”孟昀差点晕倒,“上午才做完体能训练,下午就体测?”   “嗯。”林树面无表情地点头。   花名册出现在林树手里时,是下午两点半。   午后的空气更加滚烫,篮球场中间被清空,队员们把海绵垫和立尺搬到了场边。   体测的项目其实很简单,基础的身高体重测量,加上卧推、摸高、往返跑的小测试。   孟昀本身就是队里最矮的,身体素质更是一般,碰上体测就哀嚎。他一个一米七九的个头,就算弹跳再厉害,也比不上方嘉鸣轻轻一跃。   体测开始之前,林树挨个点名,记录他们的身体数据。   方嘉鸣的首字母靠前,大喇喇地挂在花名册的第一行。   “方嘉鸣。”   这是今天第二次,方嘉鸣从林树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身高?”林树拿着黑色水笔,从纸面抬头。   “192。”方嘉鸣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颊。   林树蹙了下眉,笔头点了下纸页,然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这上面写的是193.5。”   方嘉鸣进队之后每年都会测身高,他骨龄偏小,快二十周岁了还能窜一下。他懒得记这些数字,记忆也就一直停留在自己大一刚入学时的身高。   “这两年又发育了点。”他垂眼回答。   林树不懂为什么他要跟自己解释发育的事。只能点头。   他在方嘉鸣名字后面打了个小小的钩,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测量仪:“一会儿你带他们去统一量一下,把数据报给我。”   “十八岁以后还能再长高的。”方嘉鸣却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什么?”   “我是说,你能再长一长。有空我可以带你拉伸拉伸。”   这是方嘉鸣心底想说的很久的话。虽然贸然一听有些荒谬。   但是他还是好奇,林永森曾经也是篮球运动员,尽管他当年司职控球后卫,但身高至少也接近一米九。为什么他这个亲生儿子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不必了。”林树回答得短促直接,没有再看他。   身体体重测完,三项小测试就轮番开始。不大体育馆被球鞋落地的摩擦声和呼吸声笼罩。   林树用战术板夹着记录表,来回走动记录测试数据。   吵闹聒噪的三个小时终于结束,室外灼热的太阳终于有了西沉的迹象。   毫无意外,方嘉鸣的综合评分又是七个人里最高的。   赤红的光线透过球馆巨大的玻璃窗撒了进来。林树把花名册和记录单收好,纸张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场边的白色背包里。   根据规定,夏训期间,每天五点半下训解散。   现在才五点二十不到,林树已经把背包收好了。   孟昀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双手向后撑着地板,大腿大喇喇地横在地上。方嘉鸣从他身边路过,抬腿就想跨过去。   “哎。”孟昀一下拽住了他的裤脚。   “干什么?”方嘉鸣被拦住去路。   孟昀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了球场外的某处。   “你看那边。”   方嘉鸣不解,抬头朝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玻璃窗外的一棵樟树下,有一个模糊的背影。距离太远,只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个头不高,背着一个水蓝色的帆布背包。   “怎么了?”方嘉鸣不懂一个陌生路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就是我跟你说的小林领队的女朋友。”孟昀压低声音。   方嘉鸣怔了两秒,再回头看不远处的林树。他早就把背包背到了背上,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屏幕上跳动。   “肯定是急着去跟女朋友约会呢。”孟昀啧了一声笑了,“时间还没到就急着走,这会儿还是暑假呢,两个人这么黏黏糊糊,看来是热恋期啊。”   “你自己的臆测,少说两句。”方嘉鸣扯开他的手,从他腿上跨了过去。   孟昀嘿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说得好像你多正直似的。”   方嘉鸣的背影僵直了一秒,像是挨了一刀。然后很快走回了更衣室。   然而,当他拉开柜门时,又顿了几秒没动作,鬼使神差的,他重新砰地把门关上,转身快步走回了球馆中央。   孟昀大约是去了卫生间,场边已经没了身影。   林树背着包走到了门口,正准备拉开球馆的大门。   “领队!”身后有人叫他。   林树摘下无线耳机,有些茫然地回头。   “我还没练完,你就要走了吗?”方嘉鸣穿着球服,靠在篮筐下看他。   “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林树抬起手表朝他晃了下。   “是。”方嘉鸣没有否认,“但是我有加练的习惯。以前的领队都会等我结束。”   语气不容置疑。   林树站在原地,眼神似乎犹疑了片刻。大约半分钟后,他调转方向,然后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   很快,方嘉鸣看到窗外樟树下的女孩背着水蓝色的背包离开了。夕阳下,那道身影消失得很快。   林树朝他的方向走了回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沮丧,自然也没有一丝雀跃。只是平静地把背包重新放到了场边的椅子上。   其他队员都已经冲完澡,换好衣服,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傍晚的球馆,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练吧。结束了叫我。”林树背包里取出了方嘉鸣见过的那份报纸,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垂头拿着笔继续写写画画。   咚,咚,咚,chua——   橘棕色的篮球匀速砸向地板三次又反弹进方嘉鸣的手中,然后顺着手腕方向飞出,落入网中。   声音不断重复,成为了这段傍晚时光唯一的背景乐。听习惯了,倒很像音乐节热场的摇滚前奏。   半小时后,声音忽然停滞。继而传来了几下脚步声。   等林树抬头时,头顶已经被高大的影子笼罩。   “你在写什么?”方嘉鸣指了指他手里的那份被叠得只剩下八分之一大小的报纸。   林树重新低下头去,过了好几秒才回答。   “数独。”   “数独?”   “嗯。一个填数字的游戏。”   方嘉鸣听说过,但是没玩过。他对数字向来没什么兴趣。   身边这个男孩,低垂着脑袋,用发旋拦住他的视线。   “很好玩吗?”方嘉鸣追问。   “打发时间还可以。”林树回答。   方嘉鸣不是傻子,这句回答的含义过于明显。陪你加练实在是浪费时间。   但他并没有太多愧疚感。本来跟队训练就是领队的职责,领队掌管着球馆的钥匙,加会儿班也是他的分内事。   “以前老刘在的时候,他都来得比我早。”   “明天我会八点二十五到,你放心。”林树没有看他,轻声答。   声音像是豆子,哒哒哒哒地落到了光洁的地板上,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抵达对话者的耳朵里。   倏忽间,方嘉鸣跨步走到了他面前,蹲下身子,上半身与他平齐,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这次夏训时间紧张,我早上也会加练。明早我七点就到。你会来吗?”   方嘉鸣说完又补充了四个字:“小林领队。” 第5章 夹紧   从租住的小区骑行到学校球馆,需要大概十八分钟。   以往方嘉鸣都是闲庭信步,时紧时松地轰油门,而今天,几乎全程给油,一路狂飙。以至于他抵达球馆门口的时候,才六点五十不到。   盛夏的清晨,阳光已经刺破树叶的缝隙。但球馆门口空无一人。   方嘉鸣把头盔摘下,狠狠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眼看着太阳又缓缓上升了一寸。   很快,距离七点整只剩下不到三十秒。沥青路面上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方嘉鸣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也是,自己对于林树来说,不过是一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就算口头约定好了,也可以轻易的爽约,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回望向昨日那个女生站立的树荫,嗓子像是被烈日烤干了。   七点零三分。远处送来一阵微风,头顶的树叶哗啦作响。   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有人叫他的名字。   “方嘉鸣!”音量不大,但脆生生的。   方嘉鸣猛地抬头,路那头有人扶着一脸自行车朝他走来,依旧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下半身是条浅色休闲中裤,露出了整个小腿。但仔细一看,对面那人的步伐有些不协调。   方嘉鸣三两步跑过树荫,站定在那人面前。眼前的景象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你这怎么了?”   林树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手指蹭了下自己脸颊上的血痕。   “骑车摔了一下。”他说得轻描淡写,然后指了指球馆大门,“走吧。”   “走什么走啊?!”方嘉鸣没压住声音,林树跟着一愣。   “膝盖上也是,怎么磕的啊?”   除了脸颊上的伤痕,膝盖到小腿也被划出了几道血红的伤痕。伤口倒是不深,但打眼一看还是瘆人。   或许是方嘉鸣人高马大,无袖衫下还有若隐若现的纹身,看起来压迫感太强。以至于关切的语气倒显得像是责怪。林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大约消化了十几秒钟,才抬头跟他对视,视线没什么温度。   “说好了七点见面,我就骑得快了一点。”   语气平淡到有些冰冷,听起来像是对方嘉鸣责怪的反击。   方嘉鸣憋气收了声,喉结滚动了下,避开了视线。   “走。”他把林树手里的车把手接过,将车扔到了一旁的车棚里。   “去哪儿?”林树被他拽住胳膊,吓了一跳。   “皮肤破了,会感染。”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学校北门旁的便利店门口,方嘉鸣手里拿着刚刚从隔壁药店买来的碘伏和棉签。   人总是双重标准的。方嘉鸣以往在球场磕磕碰碰不少,甚至比赛中途鼻梁被撞出血都没有让队医及时处理。   但是面前这个人不行。方嘉鸣好像担心这点小破口子就会让他失血过多。   “给我就行。”林树朝他伸手。   方嘉鸣抬了一半的手被这句话狙击,顿了两秒后,只得把棉签递给了他。   他双手垂下,看着林树用棉签沾了点碘伏,草草给自己的膝盖消了个毒。   “脸上也有。”方嘉鸣回看他。   “我知道。”   “你看得见么?”言下之意,要不我来?   林树点了点头:“我知道,就这一点。”   说完就拿起新的棉签,准确无误地把脸上的伤口也处理完毕。   怎么会有这么手眼协调的人啊?   不过这会儿这么协调,为什么早上骑车怎么还能摔倒?   方嘉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想,早上提前一个半小时来,至少能在球场里跟林树单独相处一段时间。结果现在却狼狈地陪他坐在路边。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刚认识第二天就问对方的感情状况似乎不是个成熟的选择。快二十岁的方嘉鸣在沉默中这样想。   但嘴巴却动得比理智更快。   “昨天那个女生......”声音从喉咙传了出来,眼睛却没有看向身旁的人。   “什么?”林树把用过的棉签丢进一旁的垃圾袋里,然后茫然地望向他。   方嘉鸣的喉结滚动了两次,最后决定把话吞下:“没事。”   林树弓着腰,立起的小腿就在他的眼前,皮肤很白,似乎不怎么晒太阳。十公分的伤口被碘伏加深了颜色,显得有些刺目。   白衬衣下摆被蹭上了两道污渍,但袖口仍旧扣得严实。   林树注意到了他扫描的视线:“刚好摔在路牙上了,脏了一点。”   “你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袖?”方嘉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林树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我习惯了。”   “队里有T恤。”方嘉鸣恰好相反,江城常年燥热,除了天实在冷,他平时都是无袖训练服,“还是说你不喜欢?”   “嗯。”林树应了一声就站了起来,“回去吧。”   说完他顺手把包着用过的棉签的塑料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然后把剩下的半瓶碘伏揣进了裤子口袋。   等两人回到球馆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出了头。   门口已经站着一个高个子,不是林永森。   “李.....”林树眯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眼,似乎在回忆对方的名字。   “李崇。”对面很快应了一声,朝林树笑了下,“小林领队来得很早啊。”   李崇也看见了方嘉鸣,笑着朝他摆了下手。方嘉鸣微微颔首回应,然后就侧过身越过了他。   李崇是队里唯一的中锋,身高比方嘉鸣还高5公分。   他和李崇的关系说不上好,李崇的身体天赋不错,但似乎志不在此,他是物理系的,课业繁忙。当年加入篮球队也只是当时被林永森挑苗子拉进了队。   两个人的进攻风格也不一样,在几次比赛里都有过摩擦。李崇有着身高优势,方嘉鸣给他喂球,示意他直接上篮。但李崇却把球倒给了后卫。这让方嘉鸣有些不满。没有血性,怂包一个,这是方嘉鸣在心底给他的评价。   而李崇有一套自己的说辞:“我和对方中锋对位身高不占优,底线有空档为什么不给他投?”   方嘉鸣走在前面,身后传来交谈声。   “小林领队你脸怎么了?”李崇的声音。   “早上骑车不小心摔的。”   “你家住哪里?我也不住学校,要不以后去带你?”   林树还没来得及回答,方嘉鸣忽然回头。   “你们不顺路。”   李崇愣了愣:“什么?”   林树也没接话,径直走开了。   方嘉鸣懒得跟他重复,拉开了一旁的收纳筐。咚咚咚,里面的篮球滚了一地。   “投吗?”   李崇咽下想说的话,点头走过来:“投。”   咚,咚,咚,chua——   方嘉鸣站在底角,李崇站在圆弧的顶点,对飚三分。   作为一个锋线球员,方嘉鸣不仅能强势突破篮下得分,还有着极佳的投篮手感。曾经在高中联赛里,他就是靠着疯狂的三分球,狂揽四十多分,拿下了FMVP。而李崇投篮能力一般,两个人刚出手五个球,方嘉鸣就已经进了四个,李崇仍旧颗粒无收。   最后一颗球抱在手中,两人同时出手,两条漂亮的弧线越过球场顶空,几乎同时奔向篮筐。   李崇的球角度更高,眼看就要砸进篮网,命中一个漂亮的空心球。   不到半秒,砰!另一颗球斜插进来,直接把李崇的篮球撞了出去。   那颗篮球落寞地砸到了场边,咚咚咚的跳跃了片刻才停止。   方嘉鸣没什么表情,捡起脚边的球继续投。球馆被快节奏的击打声填满。   “我靠,这一大早在这打架吗?”孟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崇笑着摇了摇头:“嘉鸣练球呢。”   两人的交谈很快被打断,林永森走进了球馆,仍旧穿着那套洗掉色的POLO衫。   五分钟内,七个球员集结列队。林永森站在了队伍前面,翻了一下手里的本子。   “照惯例,五公里热身。结束之后,上午做力量训练。”   五公里跑完,体能稍差的球员已经喘不上气。   林永森没让他们歇太久,让林树去器材室把地垫拖到了场边的空地。   “一人二十组伏地挺腰,自行组队。我来计时。”   江大的训练设备不算完备,一般挺腰训练在其他队伍都是用器械完成。球员半趴在支撑底座上,有杠杆抵着大腿卸力。但在这里,没有器械只能靠人力辅助。   一人骑在另一个人的大腿上抵住,下面的人平底起腰,以此来练腰腹力量。   七个球员,两两配对自会有人落单。以往老刘领队在的时候,都是他和李崇一对,方嘉鸣和孟昀一对。   “林树,你过来。”林永森朝场边坐着的男孩点了下头。   此时孟昀已经走到了方嘉鸣的身侧:“来吧。”   方嘉鸣却往后退了半步,又伸手指了指李崇的方向,跟孟昀说:“你去他那边。”   “?”孟昀皱眉,“你吃错药了今天?”   “你去他那边。”方嘉鸣重复。   “靠。”孟昀不情愿地甩了甩手臂,转身朝李崇走去。   等林树走到队伍前时,只剩下方嘉鸣面前空无一人。   方嘉鸣的眉骨很高,与鼻梁连成一条英挺的弧线,而眉骨下方深棕色的眼睛,像是钉死在了来人的身上。   “来,第一排趴下。”林永森指了指场上铺好的软垫。   林树站在方嘉鸣面前,看着这个高大的男生在自己面前蹲下,趴倒,宽阔的肩膀贴住了地面,健壮的长腿延伸过来。   “要怎么做?”林树不熟悉他们的力量训练,站着没动。   一旁的孟昀看了他一眼,忙跨开腿给小林领队打了个样。   “像我这样,你骑到他身上,压住他的大腿,让他不动就行。”说完,孟昀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李崇的大腿上,响亮地拍了拍李崇的裤腿外侧。   此刻,趴在地上的方嘉鸣回头看了一眼林树。   旁边几组已经开始行动,发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林永森手里的秒表也开始计时。   林树只能照做。他迈开了腿,缓缓坐了下去,身体紧贴住方嘉鸣的大腿后侧。   方嘉鸣没想到林树看起来虽是清瘦,但臀部却肉肉的。隔着裤子,仍然能感觉到柔软。   孟昀似乎对方嘉鸣的反常有些不满意,拔高音量叮嘱:“小林领队,夹紧啊。夹住他的大腿,这样才能让他练到腰腹力量。”   孟昀话里带刺,以为能刺痛今天表现古怪的方嘉鸣。但他不知道,这句话在方嘉鸣的心底彻底起到了反作用。   --------------------   小鸣同学:谢谢你,爽到了。 第6章 我不想   队里没有人知道方嘉鸣的性取向。饶是和方嘉鸣关系稍微亲近些的孟昀,三年来也一直以为他是个眼高于顶的母胎单身。   所以这一刻,当林树骑在方嘉鸣大腿上的这一刻,整个球馆的人都察觉不到方嘉鸣火车过隧道一般疯狂回响的心跳。   林树作风确实严谨,他按照孟昀交代的,双腿死死地夹着方嘉鸣的大腿,手掌按住了他的腰窝,不让他动弹一分。   伏地挺腰对方嘉鸣来说是个过于简单的项目。平日就能单手风车大回环的选手,腰腹力量自然很强。   两秒一个起身,他与林树上半身的距离一下远,一下近。最近的时刻,林树的呼吸几乎都能扫到他的后脖颈。对于一个暗恋者来说,这是个过于暧昧的距离。   方嘉鸣的身体发力后拉扯出非常漂亮的线条。作为一个小前锋,他有着极具进攻性的身形,后肩微微发力便隆起一座矮矮的山丘。   林树的手掌心有点凉,凉意隔着训练服传递到了方嘉鸣腰窝的皮肤。   很快,这股凉意就被运动后的火热穿透。   林树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掌。   “别走神啊,小林领队。”孟昀在一旁补刀。   林树嗯了一声,再次用力按住方嘉鸣的下腰。起伏之间,方嘉鸣的余光甚至能看到他磕破的膝盖。林树身上有淡淡的果香气,像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习惯早上洗澡吗?   方嘉鸣这样想,动作慢了半拍。   “加速。”林树冷冰冰的声音催促他。   方嘉鸣像是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二十组的伏地挺腰比想象中完成得更快。方嘉鸣用手撑住地面,刚准备回头时,林树就已经起了身。   但他一个没站稳,趔趄了半步。方嘉鸣连忙弹跳起来拽住了他的手腕,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刚刚做完运动的人。   方嘉鸣还没松开拉着林树的手腕,旁边的李崇也站了起来。   “对了,小林领队,我们下学期有个新的选修课,你要来听么?可以帮你留座。”李崇擦了擦汗,走到了两人面前。   林树不露痕迹地把手腕抽了出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是吗?到时我看一下课表。”   李崇笑了笑:“你加下我微信吧,晚点我把上课的时间和教室发给你。”   林树歪了一下脑袋:“你等我一下。”   过了半分钟,他从场边的背包里拿出了手机,打开了一个二维码。   李崇很快扫上了码。   方嘉鸣全程站在一侧,闭口不言。他看到李崇点击了添加好友,又看到林树点击了通过。   两人视他如空气。   “好了,下一轮!”奇怪的氛围被林永森的声音打断。   俯卧撑,哑铃翻腕,卧推,都是练过无数遍的项目。方嘉鸣从器械中抬起头来时,发现林树被林永森叫走了。当他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桶饮用水。   近二十公斤的饮用水挂在林树身前摇摇晃晃,整个人像是棵被风吹散的柳树。   若不是方嘉鸣那天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大概也不会相信两个人有血缘关系。   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间屋子,但早上却不会一起出现。林永森好像真的只把林树当做一个来填坑的临时领队,纵然有别的队员歇着脚,依旧会叫这个瘦弱的儿子一趟一趟地去搬重物。   -   五点半以后,林永森宣布下训。其他六个队员收拾完随身的东西,又一齐离开了,只是李崇在离开前跟林树说了句什么。方嘉鸣离得远并没有听清。   很快,林树不见了,但他似乎并没有离开学校,方嘉鸣看到那只白色背包还在场边的台阶上放着。   大约是知道方嘉鸣每天下训后都会加练,也就没有跟着大部队直接离开。还算有点良心,方嘉鸣心想。   方嘉鸣又在球场练了十组三分定点投篮,夕阳已经开始西沉。林树还没有回来,他用毛巾擦了下汗,快步走出了球馆,拐了个弯去了校门外的711便利店。   叮咚一声响,室内的冷气扑面而来。暑假的便利店没什么人,货架上的临期面包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还剩下不到三个小时就要被集体丢进垃圾桶。   方嘉鸣拉开一旁的冷柜,抽出一瓶喝惯了的无糖盐汽水,丢到了收银台上。   营业员拿起扫描枪,滴的一声:“四块五……”   这时,身后忽然出现了另一只手,从方嘉鸣身前的矮货架上抽出了一包芒果味的软糖。   那只手有些眼熟,他回过头去,林树恰好看向他。   “这么巧。”方嘉鸣说。   “嗯。”林树点了下头。   有时候方嘉鸣在想,林树会不会是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对不感兴趣的人自动开启省电模式,连一句敷衍的客套话都不留下。   他把盐汽水结完账,转头看了一眼林树手里捧着的东西。   一包芒果软糖,一袋白吐司,一瓶矿泉水。   难怪长不胖。平时都是靠这些零食当晚餐吗?   但他没有停留在便利店的理由。林树也没有给他继续搭话的机会,正低着头专注地把买好的东西装进白色塑料袋里。   两分钟后,方嘉鸣走在前面,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洒在沥青路面上。他用余光看到五米远的身后,有另一道影子。两个人就像是相斥的电子,恒久地保持着距离,直到拐弯走进球馆。   一整天的力量训练之后,浑身都是汗渍。更衣室最里侧有个小门,推门进去是个简易的淋浴间,以供球员训练之后使用。   方嘉鸣在更衣室里备了两套更换的衣服,他抽出一套来,带上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就   开门走了进去。   大约是有人刚刚用过了淋浴间,里面的热气尚未散去。方嘉鸣觉得有些气闷,便抬手打开了墙上的排气扇。   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流顺着身体往下淌。   什么样的人会喜欢吃芒果软糖?方嘉鸣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忽然间,淋浴间紧闭的木门被人打开。   方嘉鸣抬头一看,林树竟然进来了。   林树不咸不淡地跟他点了个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次他没有再穿着白衬衣,而是光着身子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浴巾很长,挂在脖子间,一直垂到了大腿。膝盖上磕破的疤痕还在,深红的颜色有些扎眼。   方嘉鸣避开了视线,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两个花洒之间有一个毛玻璃隔板。等林树将毛巾挂到置物架上时,方嘉鸣只能用余光看到一道模糊的轮廓。   一阵挤压的声音,方嘉鸣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跟他白天训练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果香味并不浓郁,但一旦钻进鼻腔就让人无法忽略。   水流从林树的头顶滑落,打湿了他的头发、脖颈和后背。掌心半透明的凝胶很快化作了绵密的乳白色泡沫。   “你的......”淅沥的水声中,方嘉鸣问。   水声继续,过了两秒,隔壁的人才意识到方嘉鸣在跟他说话:“什么?”   “我是说你的伤口,这样没事么?”   两人之间沉默了大约三秒钟。   “只是破了点皮。”然后就没有更多的解释。   这样尴尬的停顿尚未被消解,隔壁的花洒就被关上,水声一下停了。林树甩了甩头发,几滴水珠越过毛玻璃隔板,甩到了方嘉鸣的肩头。   他顺势转头看了一眼。   白色浴巾飞速地裹上林树的身体,布料遮盖住臀部,然后两条腿也被挡住。   两秒后,方嘉鸣背过了身体,心跳却像子弹出膛。   踏踏踏,脚步越来越远。随着咔哒一声响,浴室的门被关上。林树连一句“我洗完了”都没有说,就径直走了出去。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沐浴露香气。   方嘉鸣匆匆擦干净身体,套上衣服跟着走了出去。更衣室里只亮着一盏顶灯,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透。林树的侧脸隐在柜门后,头发半湿散在额前。   “你练完了吧?”林树已经把背包背好。   “嗯。”方嘉鸣回答。   不大的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对视,隔着短短的门板完成了对话。   方嘉鸣想起了什么,从柜子深处找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了两下,干,没电了。   林树已经转身走到了更衣室门口,手刚抬起握住门把手。   “等下!”方嘉鸣叫住了他。   林树回头看他。   方嘉鸣环顾了下四周,从战术板上夹着的插页撕下一张来。用一旁的黑色记号笔,写下了一串字符:fjm0814。然后塞进了林树的手里。   林树握着那张纸:“什么?”   “我的微信。”   “练完了就走吧,我要锁门了。”林树把纸塞进了背包侧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径直走出了更衣室。   -   方嘉鸣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   方又又正在客厅翘着腿吃薯片看综艺。   “约会去了?”方又又斜眼看他。   “闭上你的嘴。”方嘉鸣没好气地回答,然后走到沙发旁,扯开她正充着电的数据线,插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喂?!我刚充上啊!”   “你放暑假一整天都在家,非要这时候充电?”   “你吃炸药了?”   充电线连上三分钟后,红色的缺电标志才缓缓消失,方嘉鸣忙把手机开机,打开微信。   网络连接成功,页面缓冲完毕,但新的好友申请,一个没有。   电视里的综艺传来罐头笑声,方嘉鸣烦躁地把手机丢到了沙发上。没过十秒钟,又拿了起来。   “你相思病啊?”方又又把吃空的薯片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方嘉鸣一愣:“你才有病。”   “五分钟里你看了十六次手机。难道还是网恋?”   方嘉鸣把屏幕熄灭,揣进了口袋,抬脚就回了卧室。   “早点睡觉!”   砰的一声,门被带上。   方嘉鸣一直从九点等到了凌晨两点。手机都跟欠费了一样毫无动静。   第二天早上7点,他顶着黑眼圈赶到球馆时,林树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场边看书。   见他来了,林树手里的笔还是没停。   方嘉鸣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了林树身前。高大的影子将他笼罩。   他决定开口:“昨天怎么没加我微信?”   林树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语气平静:“我不想休息时间再被你喊来加练。”   --------------------   小林同学,打响江大拒绝内卷第一枪! 第7章 天赐良缘   三伏天来势汹汹,浅绿色的老式单门冰箱里最终还是塞满了芒果酸奶。   方又又拉开冰箱门,满意地拍了一张照,带上了喜欢偶像的超话话题,发到了微博上。疯狂上涨的点赞让她对着冰箱来了一套潇洒的军体拳。   “这个月你的零用钱快花完了。”方嘉鸣站在她身后,揣着双臂,阴恻恻地来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我花的钱还没你那辆机车多吧?”方又又一琢磨自己现在拿人手软,忙补了一句,“我保证剩下十天勒紧裤腰带。”   芒果酸奶的保质期很短,只有一个月。为了给她偶像冲销量,方嘉鸣给方又又买了两整箱。他这倒霉妹妹又芒果过敏,满冰箱的芒果味儿让方嘉鸣想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七点,林树在球馆门口看到了提着保温袋的方嘉鸣。   半个多月来,两个人已经养成了习惯。方嘉鸣这个球队卷王,每天早上七点上训,晚上八点下训,每周只跟着球队休息一天。如此一来,林树只能陪着他一起786。   五分钟后,两个人坐在了球馆内的场边,方嘉鸣打开了保温袋,抽出一瓶白色的盒子递给了林树。   “什么?”林树愣了下。   “芒果酸奶。”   “为什么?”林树问。他跟方嘉鸣之间一直是纯粹的共事关系,即便之前在加练的空档聊过两句,但也远没有到给对方买早餐的亲密。   当然,由于那天喝得太醉,他也并不记得方嘉鸣把他从火锅店送回家这件事。   “没有为什么。”方嘉鸣把盒子顺着台阶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不是喜欢芒果味么?”   用的沐浴露是果香的,每天去便利店都会买一包芒果软糖。   方嘉鸣也是没有说错。   十分钟后,林树打开了盒子,仰起头喝下一口。刚好方嘉鸣换好训练服,从更衣室走出来。   晨间的光洒在林树的脸上,连脸颊的毛绒感都清晰可见。   “挺好喝的,谢谢你。”   这是第一次,方嘉鸣从林树口中听到一点带人味儿的回答。   他没绷住扯了下嘴角,回了个笑容。心底却说,感谢方又又。你总算做了件对的事。   这天下午,方嘉鸣还是如愿加上了林树的微信。也是因为方又又。   五点半球队正常下训后,方嘉鸣却没有继续练。他的手机在背包里一阵狂响,被迫走到场边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微信里弹出了五六条未读,都来自他那个倒霉妹妹。   方嘉鸣还以为这女皇又给他下了什么跑腿单,打开一看却不是。   “江湖救急!”   “快看看这怎么解,我网上都没搜到这题!”   方又又和方嘉鸣不同。她虽然一直体弱多病,但从小文化课成绩很好。一路从普通初中考上了江城的重点高中,中间还跳了一级。总之,走上了跟方嘉鸣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今年暑假后她就要升入高中。原本这该是个很轻松的暑假,但前两天她突然得到消息,重点高中开学就要摸底考。方又又不得不在追星之余买了几套真题开始预习。   见方嘉鸣迟迟不回复,对面又传来一条:“哥,怎么解?”   方又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叫他哥的。   可惜的是,他盯着那张爬满数字和字母的图片,手指将图片放大又缩小,看了好几遍,依旧沉默得像是头力竭的驴。   “8又1/3。”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方嘉鸣一回头,林树就站在他身后更高一级的台阶上。   “什么?”   “答案是8又1/3。”林树重复。   方嘉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从他刚刚点开微信,打开图片到现在,最多不过三分钟。这个人没有草稿纸,就这么靠心算就把答案解出来了?   方嘉鸣从善如流,把这串数字发了过去。   对面很快回复了一个“老头好老头妙”的猥琐表情包。   他的手机屏幕就那么敞在两个人面前,一时间,他很想顺着电信号掐死方又又。   然而下一秒,对面又来了新消息:“解题步骤来一个。”   方嘉鸣清了清嗓子,转头看他:“她还要解题思路。”   “她?”林树问。   方嘉鸣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林树说清楚现在的状况。   “哦,我妹妹。”说完,他又补充了句,“亲妹妹。”   林树站在原地思忖了半分钟,重新抬头:“我微信发你吧。”   然后,一个二维码出现在了方嘉鸣眼前。   方嘉鸣瞬间收回了刚刚想掐死方又又的念头。美好的一天,应当感谢方又又。   -   方嘉鸣已经大约知道了林树每天的行动轨迹。   早上七点跟他一起到球馆,然后就开始玩数独,一直到中午,他会自己去食堂吃午饭。下午下训后,会去711买一包白吐司和一瓶矿泉水当晚饭。每天雷打不动。   傍晚六点,在711能遇到林树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这是方嘉鸣总结出来的规律。   因此,最近他去便利店买盐汽水的频率也变高了。   果然,一进门冷气袭来,抬头一扫视,面包货架后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头顶。   林树大约有是有些近视,但平时又没有戴眼镜的习惯,因此在货架上挑东西都会弯下腰凑得很近。   方嘉鸣随手抽出一瓶盐汽水,走到收银台,林树也刚好拿完吐司跟到了他身后。   收银员拿起扫码枪:“四块五。”   方嘉鸣一摸口袋,手机没在,他扯过背上的背包,伸手翻找了两下。总算在背包的侧兜里找到了手机。只是手一快,连带着一个白色的管状物一起掉了出来。   方嘉鸣刚扫完付款码,还没来得及捡起那管东西,身后的林树却弯下腰拾了起来。   “布地奈德?”   方嘉鸣定睛一看,是一管吸入喷雾剂。他早上从路边药房刚买的。   “嗯。”他点了点头。   “你有哮喘?”这是林树第一次跟他主动搭话。   方嘉鸣愣了一秒,摇头:“我没有。我妹妹有。”   林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   两人走出便利店后,方嘉鸣才缓过神来,为什么林树会对哮喘用药这么了解?   他人走在林树左侧,刚想追问,话口却被林树抢了先。   “你留在江城上大学,是因为你妹妹吗?”   “什么?”他语速有些快,方嘉鸣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高中联赛的成绩很好,但最后没去北方的一流球队。”   方嘉鸣猛地转头看他:“你知道我的事?”   林树似乎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又清了下嗓子:“林永森跟我提过你。”   方嘉鸣留在江城的原因,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方又又本人。   “算是吧。”他闷声回答。   -   等晚上方嘉鸣赶到家时,方又又正伏在客厅的餐桌上写着习题。方嘉鸣换下球鞋,把背包里的喷雾剂扔到了她手边。低头一看,笔帽都快被她咬秃了。   方又又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仰头看他:“白天的题不是你做出来的吧?”   “你这什么话?”方嘉鸣难得有些心虚,梗着脖子硬扛。   “你不像有那个脑子。”方又又痛击要害,“那是高三的题,你这数学没及格的脑子能做得出来?”   “那你还发来问我?”方嘉鸣回怼。   “你在江大哎,身边都是聪明人,你做不出来还能替我求助场外观众呢。”方又又把笔盖上,斜眼瞥他,“到底是谁啊?不到五分钟就给我解完了。你们队里还有这么神的人呢?男的女的?”   “男的。你要干嘛?”   “问问啊。以后不会的还能请教他呢。”   方又又见方嘉鸣表情有些反常,一下把脸贴了过去,笑得贱兮兮的:“暧昧对象?男朋友?”   “闭上你的嘴。”方嘉鸣拿起桌上的习题册,一把拍到了她脸上。   “痛死了!”方又又抬手就是一记猛捶。   方嘉鸣懒得跟她多废话,径直往卧室走去,门被关上之前,方又又一脑袋钻进门缝。   “哎,你要真是铁树开花了,得带我见见我这新嫂子啊。”   “滚。”方嘉鸣推开她的脸,把门用力带上。   方又又是第一个知道他性取向的人。当然,这场猝不及防的出柜纯粹是个意外。   只是因为方嘉鸣塞在抽屉里不可描述的杂志封面,跟方又又找了半天的流行杂志封面配色实在太过相像。   纵使方嘉鸣一米九多的大高个,还有看似唬人的纹身护体,也觉得自己的亲妹妹举着限制级的杂志来找自己对质的画面太过冲击。   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方又又向来嘴不把风,极有可能第二天就传得满城风雨。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又又对这件事却一直守口如瓶,直到现在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仰面躺到了床上,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微信。   林树的微信昵称就是他的本名,头像是一只小猫的大脸。仔细一看,这只猫有些眼熟,碧绿的眼睛,深棕色的毛发。   方嘉鸣想起了这只猫,那天从火锅店把他送回家,埋伏在卧室的就是它。   他点进林树的朋友圈,没有设置三天可见,但发布的内容也极少。往下翻了好几页,多数是一些转发的论坛帖子和新闻,都和他的专业相关,方嘉鸣光是看标题就觉得头大。   中间只穿插着两三条自己发布的照片。方嘉鸣挑了下眉,里面没有一张情侣合照。很好。   他把那些照片点开逐一查看,主角都是那只棕色小猫。有时候是趴在书桌上睡觉被挤变形的大脸,有时候是刚剃完毛萎靡不振的丑样。   林树拍照的角度还挺清奇的,方嘉鸣下了结论。   很快,近两年的朋友圈就被翻完了。他最后往下一滑,页面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配文是:第一次来看比赛。   那是一张抓拍,焦点有些模糊。   方嘉鸣辨认了三秒后,突然心脏跟着猛跳了一下。   画面远处,有一个人背对着观众席,站在球场中央,举着奖杯。   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十八岁拿到高中联赛FMVP的方嘉鸣。   呵,天赐的良缘。方嘉鸣想。   --------------------   小鸣同学:呵,人生,易如反掌! 第8章 很野蛮   难怪第一天在球馆前见面的时候,林树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莫非他只是脸上冷淡,实际早就倾慕自己已久?什么直不直男,都是他的挡箭牌罢了。   方嘉鸣想到这里,心底像是被几万只蚂蚁爬过,只期待明天赶紧到来,瞬间移动到球馆,跟林树再见上面。   倏忽间,主卧的房间地板传出了咚的一声巨响,像是双脚起跳后猛的落地。   两个卧室之间的墙壁马上被人狠凿一下,方又又的声音传来:“方嘉鸣!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啊?!”   -   然而之后的几天,方嘉鸣都没有找到机会开口问出想问的问题。   八月初,江大篮球队即将和临市的大学组织一场友谊赛,阶段性检验夏训的成果,同时也是对九月开始的联赛的练兵。   除了日常跟队训练,林树似乎总是很忙碌。连711都很少去了,方嘉鸣连着两天傍晚去踩点,都没有遇到他的人。   林树是个古怪的人,这已经成为了球队大部分人的共识。比如,如果林永森不在,他看管的训练会变得格外严格,五公里热身跑一米都不能少。力量训练二十组,必须组组做到位,不然就从头再来。   大部分队员,看到只有林树在场时,会表现得比林永森带队更为紧张。   这很微妙。哪怕林树只是个刚过十八周岁的男孩。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个夏训的临时领队,最多在队里呆到这个暑假结束。而且他还是主教练的儿子,也就没有什么人敢在明面上为难他。   在两个人独处的加练时间,林树也不玩数独了,而是抱着一个笔记本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方嘉鸣的余光扫过他的本子,密密麻麻全是字,看不清楚内容。   林树当然也有很可爱的时候,大部分这种时候仅方嘉鸣可见。   有一日下午下训后,球馆西南面有一大片玻璃窗,夕阳的光线刚好透过玻璃洒到地板上。方嘉鸣正在自己加练投篮。   场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方嘉鸣寻声望去,林树横着身体栽倒在了木橘色的地板上。一旁是被坐空的木椅。   他迷迷瞪瞪地揉着脑袋坐直,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   “这么困?”方嘉鸣看着他。   林树摇了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   “我投了几个了?”方嘉鸣故意问。   “32个。”林树犹豫了两秒,认真地回答。   方嘉鸣实在忍不住笑了,他才刚刚投出去第一个球。   除此之外,林树似乎还有另一个怪癖。   林树每写完笔记本的一页纸,翻页的时候,都会用笔尖扎自己的左手背,像是某种强迫症。以至于手背上留下了一小片红红紫紫的血印子。   打瞌睡,心不在焉。总之,林树这几天似乎状态不佳。   方嘉鸣第一次发觉,自己每天拉着他早上7点来球馆报到,晚上8点才能回家,似乎有些太过残忍无情。才刚刚满十八岁的男孩,身体还在发育,正是需要睡眠的时候。   这一天,不到六点半,他就结束了训练。   “明天要友谊赛了,你不练了?”林树见他反常,问了一句。   “嗯,有点累。”方嘉鸣搪塞了回去。   林树如释重负,收好自己的背包转身就准备走。   球馆的门被锁上,林树走进了夕阳里。   身后却传来了声音:“你是不是三年前去看过高中联赛?”   “啊?”林树还没骑上自行车,回头看他。   “我问你,是不是三年前,去看过高中篮球联赛的决赛。”   粉紫色的晚霞照在他的脸上,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   “好像看过。”林树回答,“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去看那场比赛?”方嘉鸣没有去找自己的机车,而是跟林树并排往前走。   “林永森是那场比赛的赛事顾问。”林树眉头展开,不再跟他对视。   “然后呢?”方嘉鸣追问,“就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吗?”   看过那场高中联赛决赛的人,不可能不记得方嘉鸣。   方嘉鸣狂砍四十多分,带球队登顶,还拿下了FMVP。   “哦,有。”林树点了点头。   方嘉鸣的腰一下挺直了,脸也凑得近了些。   林树往后撤了半步:“那场比赛有人打架。”   “打架?”方嘉鸣皱眉。   但半分钟后他反应过来了,比赛中确实有人打架。那场决赛打得太激烈,一路火花带闪电,第三节 刚开始,两队人就起了肢体冲突,方嘉鸣的一个队友还被判违体犯规罚下了场。   但也就是这种局面,方嘉鸣硬是靠自己的个人能力力挽狂澜,带着这支瘸腿的队伍拿下了比赛。   全场的焦点,视线的中心,king of the world,怎么可能有人不记得他?   “对。”林树点头,“我很讨厌看到人打架。”   方嘉鸣跟着点头:“我也不喜欢。”   他刚想继续补充,最后那场比赛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反败为胜,台词在腹中滚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按下不表。自吹自擂,不是他的作风。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你看完比赛,有什么结论?”   方嘉鸣问出这个问题时,心底自信满满。这还能有什么结论?肯定是:方嘉鸣是个天赋极强的天才球员,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要是能当男朋友就更好了。   然而,林树轻轻地啧了一声,看了他一眼,说了三个字:“很野蛮。”   “什么?”   “你们打球的人,都很野蛮。”   一个陈述句,表达了说话者的态度。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词汇间流露出的冒犯。   后来,林树就走了。骑着自行车,逆着夕阳的光,消失得飞快。   方嘉鸣憋着一肚子闷气,扣上了头盔,找到了停在球馆不远处的机车,朝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江城有大片的城内湖,夏季湖面平静,深不见底。跟这个摸不透的小领队一样。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左车道斜插进来另一辆黑色机车,油门轰得比他更响。方嘉鸣怒向胆边生,猛拧油门,加速超了过去,总算将那辆车狠狠甩在了身后。   车拐进小巷子,他刚准备减速,却透过头盔面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嘉鸣立刻一个甩尾,把车停到了路边,把头盔扔到了一旁。   不过一米多宽的小巷子里,有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披头散发,形状惨烈。   他大跨步向前跑去,然后往背对自己的男孩后背猛踹了一脚。男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精瘦精瘦的,跟只野猴子一样。   “我靠!”那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火速一个翻身,冲着方嘉鸣的脸就是一拳。   年轻小孩儿速度极快,纵然方嘉鸣立刻闪避了一下,还是被对方的拳头击中脸颊。   嗡的一声,方嘉鸣感觉到有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淌。   本来今天就憋着一股火,他直接跨步过去,弯腰抬起手臂给了人一个背摔。   “操——”一声惨叫。   “叫个屁,又没骨折。”方嘉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出手虽快,但有分寸。   那小孩儿还想起身继续战斗。但一动胳膊,有些吃痛,瞬间收了势,咬了咬后槽牙,没吱声。   “你来干嘛?!”战局中的另一个人拍了拍裤子,怒视着方嘉鸣。   “我再不来你就被打死了!”方嘉鸣扯过她的衣袖,“还不跟我滚回家!”   “呸!我都快打赢了!你来掺和什么,摘我果子!”方又又一脸的不情愿。   “天天给我惹事儿,这条街里的小孩儿快被你招惹完了。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一激动你他爹的发病了谁给你擦屁股?!”   “注意你的用词啊方嘉鸣,我可从来没让你擦过屁股,恶心!”方又又先是双手叉腰,然后用衣袖猛地擦干净自己嘴角的血迹。   “这叫比喻!”方嘉鸣朝她怒吼。   两人还在那吵着架,地上那个小男孩已经连滚带爬朝巷子口跑去。   然而人还没出巷子,方嘉鸣一抬眼却愣住了。   巷子口站着一个人,注视着他们混乱的战局,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完蛋了。   最后,那人看向方嘉鸣:“你刚刚,在打架?”   方嘉鸣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深呼吸了三次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友谊赛马上要开始了,你这时候打架?”   林树站在天光撒进来的出口,质问道。   --------------------   本章主旨:江城一代逼王的陨落。 第9章 跟我住一间   被暗恋对象看到自己打架,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对手还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显得自己不仅没素质,还没风度。   这下好了,野蛮人的标签彻底地、死死地贴在了方嘉鸣身上。   林树跟他对视了好几秒,见方嘉鸣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愿,最后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他两句。临走时,又说到明天友谊赛的机票和行程他都已经定好,让方嘉鸣尽快处理好伤口,不要耽误队伍比赛。   方嘉鸣的鼻血还没擦干净,林树就走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还好只是普通的擦伤。   “喂,刚刚那个帅哥谁啊?”方又又拍了拍裤子,窜了过来。   方嘉鸣推着车走在前面,沉默得像尊石像。   “方嘉鸣,你回答我。”   “关你屁事。”   “啊,暗恋对象。”方又又跟只猴儿一样窜上了他的后背。   “给我滚下去,自己走回家!”方嘉鸣掰开了她的手臂。   -   家里没开空调,顶楼的房窗户还朝着西南,到了大夏天就是个蒸笼。方嘉鸣进屋后,没好气地把门摔上,然后从冰箱里抽出一瓶汽水来,呲地把瓶盖拧开。   他仰头喝下一口汽水,看向门口的方又又:“为什么打架?”   方又又没跟他对视,转身换上了拖鞋:“打架还要什么理由?”   “你不是一回两回了,上初中就差点吃处分,还是我去找教导主任求的情。”   方又又没憋住笑出了声。当年刚过十八周岁的方嘉鸣点头哈腰跟教导主任求情的样子又浮现在她眼前。   “还笑?!”方嘉鸣瞪了她一眼。   “就吵架了呗,他嘴太贱。”   “他说什么了?”方嘉鸣追问。   “就那些屁话。”方又又伸过一只手来,拉开了冰箱门,抽出了一罐芒果酸奶。   方嘉鸣一把夺过她的酸奶:“过敏。”然后顺手抽了一瓶盐汽水给她。   “说给我听听。”   方又又扭头走了,盐汽水也没接过来:“没什么好听的!”   方嘉鸣放下汽水,跟了两步拽住了她:“你说不说?!”   方又又看着地板,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大约半分钟后才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血迹,像只疲于奔命的倔强野猫。   “他说我没爹没妈没教养,还说我跟你不避嫌,这么大了还要缠着你,说我是浪货一个!可以吗?你听清楚了吗?”   方又又说着说着,眼眶就胀得鲜红,眼看着一滴泪珠就要夺眶而出。她却猛地伸出手背用力地擦去。   方嘉鸣顿在原地,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十几秒,他才出了声:“下次再有这种人,你打电话给我。我来揍。”   -   这个租住的房子,被勉强称之为家,没有父母,没有存款,只剩下方嘉鸣和方又又。   在方嘉鸣眼里,这也没什么自怨自怜的。命运这东西并不受自己掌控,就像在球场上,有的裁判手紧,有的裁判手松。这些都无法预判。   他已经算幸运,老天给了他一副结实的身板和运动的天赋,能够靠自己赚得不错的报酬,不至于让他和方又又饿死。   次卧的房门紧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过了几分钟之后,门才被再次推开。方又又走了出来。   方嘉鸣坐在沙发上,抬眼看到她重新拉开了冰箱的门,刚想开口提醒她“芒果过敏”,却见方又又从冷冻层的冰格里倒出几块冰块,去卫生间拿毛巾裹上。然后走到了方嘉鸣面前:“拿去。”   “干嘛?”   “冰敷。”她比了比方嘉鸣鼻梁红肿的结痂处。   少女有些干瘦的手指像是枯叶的梗。   这样的场景倒是出现过不少次。   方嘉鸣这些年挨过不少揍,但幸运的是,当他长到一米九之后,越来越没人敢跟他动手了。   方嘉鸣接过包着冰块的毛巾,按上了自己的伤口。   沙发边上的手机跟着嗡地震动了一下。   他用左手拿过,划开一看,是一条群聊消息。   林树:“明天上午十点半的航班,七点所有人到球馆门口集合,中巴车牌尾号059。不得迟到。@所有人”   很快,下面出现了队员们“111”的回复。   方嘉鸣盯着那个小猫头像,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打下了两个字发了出去:“收到。”   这次友谊赛是由一支北方球队组织,邀请江大的球员参加。他们客场作战,得提前两天飞过去适应场地。   方嘉鸣上一次去北方还是因为中学时的集训。那时他被挑苗子选进了少年队,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林永森这号人物。林永森当时已经从俱乐部退役了小十年,但能力和名气都还在。而方嘉鸣记得当时的林永森,还穿着笔挺的衬衫,和熨烫得没有一点褶皱的西裤。   -   清晨六点半,方嘉鸣第一个抵达了球馆,比送机的中巴车来得还早。   林树依旧没有跟林永森一起出现,又自己骑着自行车来了。他背上背着一个随身的包,自行车的后座上还用弹力带捆着一个小行李箱,骑起来有些不稳。   方嘉鸣的鼻梁伤得不重,但仍是留下了一道青紫。两人沉默地站了几分钟后,林树忽然打开了身后的背包,翻翻找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方嘉鸣。   “这什么?”方嘉鸣眯了下眼睛,接过来。   “消肿止痛的药膏。”林树解释完就转过头去。   “为什么给我?”   “领队的职责。”   方嘉鸣觉得自己简直是多问了这一嘴。   -   从江城机场起飞抵达主场高校所在的城市,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航程。   对方学校也并不富裕,只能安排经济舱。这对于人高马大的方嘉鸣来说,是一种折磨。值机手续办完,林树把登机牌分发给每个人。   方嘉鸣的座位是39A靠窗,林树是39C靠走道。中间隔着一个孟昀。靠窗的位置虽然视野很好,但空间最为狭窄,方嘉鸣蜷着腿才能勉强塞下自己的身体。   孟昀全程都很兴奋,不用早起训练,还能坐飞机出去玩,一路吹着口哨唱着歌走进机舱。   直到落座系好安全带之后,孟昀才注意到方嘉鸣脸上的伤。   “我靠,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林树就坐在孟昀的旁边,方嘉鸣清了清嗓子没回答。   “又给你妹妹出头去了?”孟昀大约知道一点方嘉鸣家里的事。   “嗯。”他点头默认,余光瞥见林树似乎朝他看了一眼。方嘉鸣没有转头跟他对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吃哑炮了你?”孟昀感觉这段时间的方嘉鸣尤其反常。   “你别问了。困死了。”方嘉鸣闭上眼睛假寐。   孟昀嘁了一声,低头打开了手机单机游戏,不再理他。三颗一样的糖果碰撞到一起就会消除,接连不断的爆炸音效在林树和方嘉鸣之间回响。   正值暑期旅行高峰期,江城机场流量很大,好几架飞机都在停机坪排队等待升空。他们这趟航班,还载了一个老年旅行团,团员都是六十多岁的大爷大妈,从最美不过夕阳红唱到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方嘉鸣不胜其扰,戴上了耳机。   或许确实前一晚没睡好,方嘉鸣闭着眼睛竟真的渐渐陷入了睡眠。   只是机舱里太过吵闹,他睡得也不算沉。小窗的遮阳板没有拉上,方嘉鸣在睡梦中感觉到光线的移动。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想跟你换个座位。”   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没有睁开眼睛。   然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跟你,换个座位。”   林树的声音。方嘉鸣半梦半醒间完成了一个逻辑的闭环。他要跟孟昀换座位吗?他是想跟自己坐在一起吗?   心脏跟着一紧,方嘉鸣睁开了双眼。   然而,事实却是,林树的目光越过了两人中间的孟昀,停留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摘下耳机,晃了晃脑袋。   “你要跟我换?”方嘉鸣问。   “嗯。”林树点头。   被强行唤醒后,方嘉鸣感觉身体很重,他有些麻木地从里侧起了身,弯腰低头跨过了孟昀,走到了过道里。   林树顺势坐进了靠窗的座位,对于他的身高来说,这空间倒刚好合适。   方嘉鸣不懂林树为什么要执着地跟自己换座位,想看云吗?今天天气也不算好,云层也灰蒙蒙的。   他落座后,转头看了一眼,林树用后脑勺对着他,扒在窗户上看着窗外。   同时,机舱广播播报,飞机即将起飞,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林树的视线才终于收回,然后便闭上了眼睛,独自休息。方嘉鸣想开口问些什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气口。   “unbelievable!”孟昀的手机再次弹跳出响亮的音效。林树下意识微蹙眉头。   方嘉鸣一肘击中他的胳膊:“关了。”   “哎?!”孟昀吃痛,白了他一眼,“玩儿游戏你也管啊?”   -   江大篮球队客场作战,入住的酒店也是由主办方安排。飞机一落地,林树就打开了手机,拨通了电话。   方嘉鸣听到他跟对面确认了一下地址,以及办入住的时间。   林树听电话的神情很认真,跟他做数独时类似。   舟车劳顿,一行人下飞机后,又坐上了主办方安排的小客车,连着颠了半个多小时才进入市区。北方城市的夏天与江城不同,道路宽阔车辆稀少,路边没有高大的棕榈树,也少有暴躁的蝉鸣。但高温却丝毫不逊色。   车辆抵达酒店时已经是下午三点,正是太阳最盛的时候。   林树全程帮着一起搬行李,没一会儿衬衣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这间酒店规格也不算高,是一个城郊的三星级快捷酒店,但胜在干净敞亮,冷气也打得很足。   林永森全程跟队医在队伍的最后排聊着天,林树急匆匆地拿着一摞球员身份证,赶去前台给大家办入住。   “您好,林先生,我们这边查到一共预订了五间房。请问您这边房间怎么分配?我们需要每间房都实名登记。”   林树回头一看,有几个球员已经自动分好了队。   而方嘉鸣,正独自站在一旁看着手机。   林永森走了过来,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加上队医的那张,递了过去:“我跟这位一间。”   方嘉鸣闻言抬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林树没有表达异议。   方嘉鸣下意识想去拍孟昀的肩膀,结果却被孟昀直接闪开:“这次我可不跟你一间了,我不找气受。”   方嘉鸣一转眼,孟昀已经站到了李崇的身后。   十个人的队伍,转眼就分出去了四间房。   方嘉鸣抬了下眉毛,看向了汗涔涔的林树:“你跟我住一间?”   “那就住一间。”林树将他和方嘉鸣的身份证叠放到了一起,朝前台点了下头。   --------------------   劳动小林湿衣诱惑,出差小鸣坐享其成。   横批:来点海星加速同居! 第10章 面红耳赤   三星级快捷酒店的房间不大,横竖大约二十多个平方,还塞下了一个小卫生间。   这个面积实在有些拥挤,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床只有一米二的宽度,将将够睡下一个人。   还好两个人的行李都不多,不然连箱子都摊不开。方嘉鸣只背了一个背包,里面放了一些换洗衣物。林树带了一个20寸的登机箱,里面有个黑色的电脑包,剩下的空间也就塞下了两套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   “你还带电脑?”方嘉鸣看到他打开箱子,问道。   林树从电脑包下方又抽出一个黑盒子,朝他比了比:“还有相机。要给你们录比赛录像。”   方嘉鸣愣了愣,他差点忘了领队还要帮忙录像,协助教练做数据分析。   当然,原本这些事在其他名校队伍里都有助教和专职的分析员承担,但他们庙小兜浅,一个人都得掰成八份用。   林树只是个临时领队,这一点夏训开始的那天林永森说得很清楚。   方嘉鸣把背包归置好,转头看他:“暑假结束了,你就会走是吗?”   林树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愣,打开电脑包的手顿了顿,半晌后才点头:“嗯。”   然而他还没站起身子,方嘉鸣却忽然蹲下来跟他平视。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缩短到不到五十公分,林树却不为所动,仍在专心地整理行李。   “你平时除了学习、数独,还有什么爱好吗?”方嘉鸣问。   “我?”   “嗯。”   林树蹲累了,索性用手掌撑住地板,靠着床沿坐下了。   方嘉鸣也跟着坐到了地上,只是过道狭窄,他腿稍微一伸就碰到了对面的墙壁。   “偶尔看看电影吧。”林树回答。   “什么电影?”   林树垂头思索了几秒,最后说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名字。   “摇摆少女。你看过吗?”林树转眼看他,补充了一句,“女主角很可爱。”   方嘉鸣第一次从林树的口中听到了“可爱”这样的人类擅长使用的字眼。以至于他竟然忘记了接话。   “你怎么了?”林树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方嘉鸣没忍住笑了:“你也挺摇摆的。”   他本来想说,你也挺可爱的。但话都到了嘴边,又换了一个词。   林树没有继续接话,或许是觉得他莫名其妙。他转身去背包里找出了友谊赛的日程安排,打开手机,在输入框里编辑了一大段话,分好了行,加上了清晰的序号和标点,然后嗖地发了出去。   与此同时,方嘉鸣也收到了林树的通知。   他还没有来得及跟林树继续搭话,林树起了身,背上了背包往外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啊?!”方嘉鸣看着他的背影问。   “熟悉场地。”林树说完就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方嘉鸣站在了门里。   五分钟后,他坐到了床边靠着床头,解锁手机打开了视频网站,在搜索栏输入了四个字:摇摆少女。   2004年的电影,胶片感的画质,100分钟出头的时长。方嘉鸣几乎不费什么脑子就看完了。十八岁的上野树里留着中短发,额前短短的刘海,脑后扎着两个小辫子。   林树没有骗人。女主角确实挺可爱的。   难道这就是林树的理想型?   他又想起了那天在球馆外等候林树的女孩,身形倒是跟电影里的女孩有些类似。想到这里,方嘉鸣不自觉地心里烦躁,只能走到窗边,唰地拉开了窗户给自己透透气。   日落之后林树还没有回来,方嘉鸣在床边拉伸了一下身体,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房间门口的立式镜子前。镜子里的这个人跟可爱没有一点关联。一米九多的身高,健壮的身板,稍微冷一下脸就显得像是要撸袖子揍人。   他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自己扎两个小揪揪的样子,感觉一阵恶寒,瞬间反胃。   他还没从镜子前走开,房间门就被人推开了。   林树大概是跑着回来的,满头大汗。方嘉鸣还没说话,就见林树走到了床边,从行李箱里抽出两件衣服,跑进了浴室里。   咚的一声,卫生间的门被关上,然后很快,里面传来了水声。   这间快捷酒店装修还是保守,卫生间跟卧室空间用实墙隔开,方嘉鸣想象中的毛玻璃透出轮廓的暧昧情节完全没有出现,只能听到不间断的哗啦啦水声。   林树洗澡一如既往得快,不过十分钟后,他就听到了吹风机的声音。然后,卫生间的门被打开。   方嘉鸣坐在床边,看似不经意地抬头。   林树换上了深色的长袖睡衣,这也是方嘉鸣第一次看到他穿白色之外的颜色。而他的下半身却只单穿着一条内裤。   纯白色的弹力布料。柔软的弧度清晰可见。   方嘉鸣感觉到了自己血液的涌动。他真的是直男吧? 不然怎么可能在同性面前这么淡定自若、肆无忌惮。   方嘉鸣清了清嗓子,林树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弯下了腰。他在行李箱里翻找着什么,那两道圆滑挺翘的曲线也因为他的动作更加突出明显。   半分钟后,似乎是感受到身后人的视线,林树回头看他:“你有事?”   方嘉鸣没有回答。   林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睡衣,自言自语:“我没穿错吧。”   你是没穿错。但是不穿更好。方嘉鸣在心里说。   林树翻了两分钟,也没有在行李箱里找到自己的睡裤。他带来的裤子都是外穿的休闲裤,休息穿还是有些奇怪。   方嘉鸣从背后问:“睡裤没带吗?”   “嗯。”林树点了下头。   方嘉鸣翻身下了床,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了一条浅色的运动短裤:“试试?”   林树没怎么犹豫,接过就套上了,只是方嘉鸣的裤子腰身偏大,他收了收松紧带又系了个扣才合身。   林树的坦然让方嘉鸣的歪心思无处安放。   但左看右看,这条裤子还挺适合他的。林树虽然比他轻得多,但腿并不是单纯的细,而是有线条的。大腿到膝盖处有些肉,靠坐在床边会挤压出一个弧度。   “回去就还给你。”林树把方嘉鸣的视线解读为对裤子的不舍。   “送给你了,不用还我。”   林树难得抬了下眉毛,做出一个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   方嘉鸣的手指微微攥了下床单,真想用力捏他的脸。   两人间陷入有些诡异的沉默。   床对面挂着一个电视机,黑漆漆的屏幕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要不找个电影看看?”方嘉鸣心想,他喜欢看电影,这个提议总不会错。   林树愣了下,然后点了下头,他没有拒绝。   短暂的开机动画之后,电视亮了起来。这家酒店的网络电视系统显然有些老旧,前几页推荐的都是早已过时的综艺和电视剧。   林树按动了几下遥控器的按键,或许是因为接触不良,电视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好不容易点进了影视栏目,电视屏幕却又忽然黑了下来。   林树再怎么按也没有一点动静。   然后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行字:“投屏成功——”   他回头看向方嘉鸣:“你投屏了?”   方嘉鸣手里空无一物,摇头:“没有啊。”   两人正疑惑着,电视屏幕里跳出了让人打死也想不到的画面。   一男一女在画面中央不停交缠、运动。让人意外的是,如此破旧的电视机居然有着超高清的画质。随之而来的,是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传透整间房间。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林树的耳朵一下烧得红透,他拿着遥控器,按了好几下按键想退出页面,结果不知为何,却把声音调得更大,震耳欲聋。   --------------------   电视机:给你们来点小小的异性恋震撼。 第11章 太用力了   巨大的呻吟声吹响了两人之间尴尬的号角。   林树用力按键,电视机充耳不闻。火热的视频关不掉,也退不出。林树最后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电视边,嗖地拔下了电源线。   屏幕吧唧一下复归黑色的原点。空气这才一下变得安静,只剩下电源插头歪歪扭扭地垂吊在墙壁上,像是个无语的逗号。   房间里沉默得像末日,屋顶的白炽灯亮得出奇,让人逃无可逃。   方嘉鸣抱着胳膊看他:“你以前没看过这种?”   两人之间空白了两秒钟。   “我不喜欢看这种电影。”林树低声回答,然后就不多说一句。   就在两个人继续沉默相对之时,隔壁房间的门似乎开了,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这什么破酒店啊,电视也太差劲了,我投屏投半天都投不上。”是孟昀的声音。   然后是几个人的交谈声。   “哎,晚上出去上网啊?”   “累死了,我要早点睡!”   林树和方嘉鸣同时沉默了。   “你们几个......习惯一起看这种电影?”林树侧过脸问他,耳根的红色还未消散。   “我不是。”方嘉鸣微微抬起双手,做了个推拒的手势。   只是他话没说完,他想说的并非他不是那种人,而是他不是异性恋。   林树似乎没有品出他的言外之意,松了一口气往自己的床里坐了坐。   结果吧嗒一声,他的额头被一滴水滴砸中。   他迷茫地抬手一摸,再低头一看,床铺里侧已经有一块被水渍濡湿。那块深色的水渍比刚刚的遭遇还要尴尬。   “空调漏水了吧。”方嘉鸣抬头一看出风口,一滴水珠正在凝结,晃晃悠悠就要往下坠落。   水珠降落之际,方嘉鸣伸出手臂,挡在了林树头顶,刚好用掌心接住。   “这滴一晚上这床都得淹了。”他收回手说。   林树侧过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给前台。但电话响了好几声却始终没人接听。   他只能挂断摇了摇头,翻身下了床:“我看看拿什么裹上。”   “你裤子都没带全,拿什么堵?”方嘉鸣对天发誓,自己说这句话时表情极其正直。但事与愿违,林树把这句话解答为对他漏带行李的讥讽。   “我说自己弄就自己弄。”他低下头去,在行李箱里翻翻找找。   “要不你睡我这张床?”方嘉鸣提议,说着还慷慨地拍了拍自己的床垫,“我睡你那边。”   林树回头看他,几秒后摇了摇头:“不用。你明天要上场比赛,万一受凉感冒了都是我的错。”   方嘉鸣再次见识到林树执拗的一面。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   很快,方嘉鸣不再理会他的执着,翻身就脱鞋踩上了他的床。   “喂,你干嘛?”林树被他的身影彻底遮挡。   方嘉鸣抬手脱掉了自己身上的T恤,然后裸着上身给T恤打了个结,系了出风口的下方。漏水点总算被止住。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虬结的肌肉展露无疑。经年累月的锻炼把他的体型雕塑得几近完美,没有一丝赘肉。林树站在床下,转头刚好看到他紧实的腹肌。   见林树的眼神有些犹疑,方嘉鸣俯身盯着他,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门口的方向:“要不你再去开一间房也行, 自费。”   林树难得怔住了几秒钟,摇头:“算了......谢谢。”   方嘉鸣自然乐得承他这份情,抿着嘴从他床边下来了。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床上后,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两张床中间有个床头柜,如果把床头柜移开,两张床拼在一起,刚好可以错开那个出风口的位置,林树也不必被漏水折磨。   但开口的最好时机已过,方嘉鸣只能在心底捶自己一拳。   -   原本主办方晚上安排了自助餐,林树在群里发了通知让大家自行前往。但林树累得够呛,自己没去。方嘉鸣自然也懒得去,就给孟昀发了微信,让他给自己带一份饭回来。   孟昀回了个怒骂的表情包。没一会儿,方嘉鸣又叮嘱,带两份。   一个小时后,孟昀给两人带了晚饭回来。两个人挨在床边稀里糊涂地吃完了。   林树又跟强迫症似的把房间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连垃圾袋都全部扎好口放到了玄关处。   落地北方之后,已经发生了太多乌龙事件。   方嘉鸣去洗澡前,林树总算闲了下来,坐在床边捧着一小份报纸写写画画,大概又在做数独。   方嘉鸣推开卫生间的门,泛黄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林树的洗漱用品。沐浴露是个他没有见过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串他不认识的英文。旁边的小茶杯里插着一把白色的牙刷,以及一管柠檬味的牙膏。   他到底有多喜欢水果味啊?   方嘉鸣把淋浴花洒打开。这种感觉也很奇特,他在卫生间里洗着澡,而林树就在外面的床边坐着。好像他们已经一起生活过很久了。想到这里,方嘉鸣竟然感觉心底满胀起来。   他闭上眼睛,水流从头顶冲洒而下。老式酒店的花洒水压有些不稳,一下一下冲刷着皮肤,有点痒意。黑暗中,方才电视机里火热的画面又卷进他的脑袋。但痴缠的男女身影并没有循环几秒,取而代之的是镜头一调转,林树那双难得慌乱的眼睛,瞳孔湿润像只受惊的野猫。   倒刺舔掌,百爪挠心。埋伏已久的欲望竟然因为一个眼神有了再次抬头的趋势。   等他关掉温热的花洒,擦干净身体从卫生间走出来后,却发现屋子里昏暗一片。窗外天黑了,床头灯也被关掉。   床头柜上留下了一份报纸,被叠得只剩下一个小方块。方嘉鸣探头一看,报纸上空着最后一格没有填。他拿起旁边的那支黑色水笔,看了几秒后,在最后的格子里填上了“4”。   旁边的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蜷缩着一个人,蒙着被子,像只虾米。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林树在床上睡着的样子。或许是在外面睡觉缺乏安全感,他蒙得很严实。   方嘉鸣不自主地弯下腰,蜷起身子蹲坐在狭小的过道里。   方嘉鸣怕他被闷死,抬手扯开一点被角。像是掀开了糯米糍的皮,露出了里面的馅儿。林树的脖颈白皙光洁,头发软趴趴地垂在耳侧。燥热的夜晚,空调被打高,他的发尾被一点汗水濡湿,颈侧闷得微红,竟带着点情欲的意味。   他的脸对着墙体的方向,呼吸平缓。从侧面能看到胸口跟着微微起伏。   房间的窗帘没有拉紧,窗外的月光刚好透过缝隙挤进来,洒在床边。   林树大约是在做梦,嘴里稀里糊涂说了句什么,方嘉鸣没有听清。然后很快,他皱了皱眉头,直接翻了个身,面对着方嘉鸣。   方嘉鸣心底一紧,正准备站起远离,却见他眉头逐渐平复,似乎又陷入了深睡眠。   方嘉鸣的手扶着林树的床边,用T恤下摆反复擦了两次手掌心。   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伸出了右臂,悬空着轻轻地搂了一下面前这个人的肩膀。手指隔着空气轻轻描摹他的骨骼。   方嘉鸣近距离地看着他,才发现他的额前不知何时也沁出了一点虚汗。人已经睡着了,方嘉鸣抬起手来,用指腹轻轻蹭掉了那两滴即将滑落的汗珠。   水渍摩挲过指纹,独留下一个人反复品味的暧昧。   林树眼周和鼻梁的皮肤很细腻,在月光下泛着点点的光。因为梦境而轻咬住的嘴唇,像是在索吻。   方嘉鸣的喉结不自主地耸动,他竟开始贪恋这样的感觉。时间在此刻静止,方嘉鸣的眼神几乎快把沉睡的人烫穿。   但突然,床上的人猛地踢开了被子,方嘉鸣来不及闪躲。林树狠狠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   “你快走啊!”林树含糊地吼了一声,却又很快跟个没事人一样复归平静,陷入沉睡,一动不动。   “?!!”   欲望终止于暴力。   方嘉鸣吃痛,捂住了大腿,这什么人啊?   梦游踹人?这也太用力了吧?!   --------------------   习武奇才小林同学。 第12章 跟你耗到底   第二天林树起床时,看到了坐在另一侧床边的方嘉鸣。而方嘉鸣的大腿上,留下了一块青紫。   “你梦游了?”林树问。   “是你梦游了!”这人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啊,方嘉鸣站了起来。   “不可能。”林树矢口否认。   一大早,球队全体去了球馆做适应性训练。   方嘉鸣穿着运动短裤,大腿上的淤青格外扎眼。   “来这儿你也打架啊?”孟昀见到他,一脸不可思议。   “什么叫也?”方嘉鸣没看他。   “不是,你这腿别告诉我是自己磕的。”   林树就站在两人不远处,方嘉鸣转头回答:“就是自己磕的,怎么了?”   北方球队的球馆比江大的要大很多,规格也高了不少。方嘉鸣一进球馆,就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高中联赛的情景。   适应性训练结束后,林树就把友谊赛的时间安排发到了群里。   主场球队跟江大篮球队的联赛排名相差无几,但后背力量和球队配备更完全,今年有冲击季后赛的潜力。   正式比赛安排在第三天的下午两点。主办方还特地组织了一帮市民免费观赛,现场竟也热闹了起来。一向懒散的孟昀看到了这阵仗也有些兴奋。   “哎哎,看台好多女生。”孟昀猛拍了下方嘉鸣的胳膊。   方嘉鸣的视线却没有移动,他站在场边,看向场地一侧正在往三脚架上架相机的林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林树戴上了框架眼镜,黑色的细框,显得人更加斯文。   两支球队的硬实力比较接近,第一节 也就打得相对焦灼。方嘉鸣先出手杀进篮下,进了个两分球。而后对方紧追不舍,派了一个后卫死盯方嘉鸣的进攻。   方嘉鸣在底线接球后,李崇已经在篮下准备接应。方嘉鸣一个长传,李崇本可以上篮,却把球回传给了另一侧底线的孟昀。孟昀踉踉跄跄抬手准备投篮,却直接被对方中锋直接冒掉。   回防路上,方嘉鸣一肚子火想跟李崇理论,转头却看到林树站在场边盯着他,只得把话咽下。   “回防啊!”方嘉鸣边跑边催促。   两节打完,比分来到了40比40平。方嘉鸣一个人就拿了18分,其他得分点屡屡哑火。   而正是因为方嘉鸣的连续得分,导致下半场对方的盯防又更加针对他。   两个后卫交替盯紧,不给他留一点余地。   比分分差一下拉开到了8分,眼看就奔着两位数去了。方嘉鸣也陷入了得分荒,屡屡出手不中。林永森很快就叫了一个暂停。   “嘉鸣,能打就往里打,他们锋线能力一般。”林永森看向方嘉鸣。   “我也得打得进去啊!”方嘉鸣喘着气,把毛巾一把甩到了椅背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心里有气。   林永森没有理会他的脾气,指着战术板继续叮嘱:“李崇,你一定要记得给方嘉鸣做挡拆,让他打进去。如果球权在你这,不要怕直接上篮。别管命中率知道吗?”   李崇点了点头,当是应下。   暂停倒计时即将结束。   方嘉鸣仰头喝下半瓶水,用毛巾擦干头发就准备重新上场。   他走到场边,和林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树忽然拽了下他的手腕。   方嘉鸣停住了脚步。   林树轻声说:“试试从右边突破。”   方嘉鸣回头看他,林树朝他点了点头。   林树手掌的温度在他的手腕停留了两秒,方嘉鸣转身跑向球场。   从右边突破,为什么?方嘉鸣跑动中想到了林树说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孟昀站在底线一个击地传球,篮球砸向方嘉鸣的手边。对方的防守队员上来得很快,张开双臂拦去了方嘉鸣的去路。   方嘉鸣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后飞速地向左垫步。防守队员抬手想抢断,结果方嘉鸣一个假动作,晃了一下,直接从右侧突破上篮。   球打进,两分入账。   操,从右边突破果然有效。方嘉鸣下意识回看了一下场边的林树。林树朝他笑了一下。   心脏猛地一收缩,差点连回防都忘记。   之后方嘉鸣又用了一次右侧突破,再次奏效。短短两分钟里就拿下了四分。   但好景不长,对方有着十个球员供轮换,方嘉鸣双拳难敌四手,跑动被拦截,上篮也被盯紧。 第四节 比赛还剩下最后十秒,比分僵持在75平。江大的主力几乎都打满了全场,没有更多轮换的球员,体力捉襟见肘。方嘉鸣也有些调动乏力。   最后一个发球轮,球权属于江大,李崇持球传给控球后卫,球再回传回来,李崇一个传球失误,对方直接抢断,拿下球权。对方后卫拿球后一条龙直接带到了篮下,抬手一个上篮打进。   最后,这场友谊赛,方嘉鸣一个人拿下了33分,但江大仍然以两分之差惜败。   赛后林永森在休息室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他们几句就宣布解散。   一场友谊赛,除了方嘉鸣其他人似乎对结果也并不在意。孟昀一行人已经在商量晚上去哪里潇洒,要不要去夜市吃宵夜。   方嘉鸣心情有些烦闷,换好衣服后就背着背包独自离开了球馆。   球馆到他们住的酒店步行大约十五分钟。其他人都已经出去自由活动了,酒店大堂里反而没什么人。   方嘉鸣走到电梯厅,轿厢门缓缓关上。缝隙间忽然伸进来一只手:“等下。”   方嘉鸣按了下开门按钮,抬眼一看,林树跟着走了进来。   “你没跟他们去吃饭?”方嘉鸣问。   “没有。”林树摇头,也不多话。   房间在七楼,老式电梯上升得极慢。   数字跳动到“3”时,方嘉鸣想起了什么,开了口:“你为什么让我从右侧突破?”   林树闻言一怔,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右侧效率高。”   “为什么?你不是不会打球吗?”方嘉鸣有些讶异。林树完全没有篮球基础,到今天连规则都没有完全摸清楚,更别提技战术的运用了。   “这不需要篮球基础,是我看出来的。”林树回头看他,电梯门终于打开,他又回过头往外走去。   “你看出来的?”方嘉鸣双手插兜,跟在他身后出了电梯。   “就是个概率问题。”林树埋头走在前面,闷闷地说,“你90%的球都是走左路,对方的防守队员已经看出来了,所以每次重心都靠左来防守你,你没发现到了后半场很难晃过他吗?”   方嘉鸣愣了两秒。确实,这是他从少年队习得的习惯。从左侧突破上篮,已经变成了自己的肌肉记忆。但他仗着自己进攻速度快,也从来没想改过这个习惯。   林树在前面用房卡刷开了房门,屋里的空调没关,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方嘉鸣把背包放下,林树已经垂着头坐在了床边,看起来有些没精神。   “你确定要一直留在江大这样的球队里吗?”林树难得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什么意思?”方嘉鸣侧过脸看他。   “不觉得有些屈才么?”   方嘉鸣的喉结耸动了一下,最后没有回答,而是向对方提问:“你不喜欢这支球队?那为什么要来当临时领队?”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林树。   “我去洗澡。”他转头回避问题,拿着换洗衣服走进了浴室。   -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   第二天一大早,方嘉鸣是被细碎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双眼时,屋子里还是昏暗。   林树站在床尾,已经穿戴整齐,背上了背包。   方嘉鸣按亮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时间,还不到五点。   “这么早,你去哪儿?”方嘉鸣问他。   林树回头:“看日出。”   “看日出?!”方嘉鸣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今天中午十二点就要启程回江城了,这个点去看日出?   说完,林树已经走到了玄关处开始换鞋。   方嘉鸣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了身,走进卫生间里三下两下给自己洗漱完,然后砰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换上了外出的衣裤。   “你干什么?”林树刚准备推门出去,见他已经整装待发。   “跟你一起去。”   “啊?”   “走啊,不是看日出吗?马上就要出来了。”方嘉鸣打开天气软件,显示今天的日出时间是五点三十八分。他们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清晨的路边几乎没有出租车。林树背着包,走在前面。微凉的风钻过他的头发,方嘉鸣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紧紧跟在他身后。   林树看了一眼手机地图,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   “去哪儿啊?”方嘉鸣问。   “五百米外有个山坡,据说能看到日出。”然后就低着头一门心思往前走去。   方嘉鸣从没有做过追赶日出这种事。他也不明白,面前这个人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不远外里飞到这座城市,还要起个大早来看一场莫名其妙的日出。   十五分钟后,两个人七拐八拐爬上了一座小山坡。山坡不高,但是这里地处城郊,没有遮挡,视野确实不错。只可惜今天天气不算好,空气里始终有一层薄薄的雾。   方嘉鸣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林树站在山道边,看着山下的风景出神。   天边已经有一丝泛白的痕迹,只是阳光还很微弱。   方嘉鸣猜测这一趟可能会白跑一趟,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然而,五分钟后,就在手机预报的日出时间的那一刻,远处青白的地平线忽然猛地跳出了一颗圆满的、鲜红的太阳。强烈的日光刺穿薄雾,将天际劈开。   方嘉鸣瞬间感觉到炫目。   林树似乎也很惊喜,快步向前站到了高处的石墩上,而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对着那颗鲜红的太阳拍了一张全景照。   天空的雾随之散去,青白逐渐被染成了透亮的橙。   方嘉鸣走到了他身后,刚准备说些什么,就看到林树打开了微信,把刚刚那张照片发送了出去。   他的余光瞥见,收件人叫许岑,头像也是只小猫。   许岑,像是个女生的名字。方嘉鸣很快想到了那个在球馆外等候的女孩。   林树发送完消息后,嘴角的弧度尚未消失,然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他这副从未露出的微妙表情让方嘉鸣心底有些反酸。   “女生吗?你女朋友?”方嘉鸣直接问出了口。   林树顿了两秒,转过头去:“跟你没关系。”   多么残忍的直男,方嘉鸣插着兜的右手忍不住攥紧。   林树没有再多理会他的情绪:“走吧,回去收拾东西去机场了。”   方嘉鸣钉在原地大约十几秒,直到林树的背影消失在山间小路的尽头。他才嘁了一声,快步跟上。   不就是跟你耗吗?球场上那么多次都能耗到对方24秒违例,不差这一会儿。方嘉鸣想。 第13章 你接过吻吗   回到江城以后,夏训已经过了半。   归队后,林永森根据每个球员在友谊赛的表现,制定了新的训练计划。除了方嘉鸣以外,其他所有人都要加倍做体能训练。   而方嘉鸣也没有松懈,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自己留堂加练。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另一件事。方嘉鸣在数学系有个高中同学,即便两个人已经许久没联络,他还是觍着脸去找到了对方。   -   “许岑?”对面的男生手里端着杯冰美式,抬眼看向方嘉鸣。   “对。也是大三的学生,你不认识?”   “当然认识。我们系挺出名的一个小美女。脑袋聪明,拿了不少竞赛奖牌。”   “她谈恋爱了吗?”方嘉鸣也不拐弯抹角了。   “怎么,你对人有意思啊?”男生瞥他一眼,“你这万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方嘉鸣长得好,个子高,还是校队主力,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也不耽误他在高中时就风头出尽。而这样的人却一直没有恋爱传闻。这在江城中学是一大未解的奇闻。   “不是。就是想问问。”方嘉鸣摇头。   男生捂着脑袋狂笑了好几下才冷静下来:“还不好意思承认?”   “问你什么,你就回答就是了。”   对面又闷声笑了几声,喝下一口冰美式,才平稳下语气:“她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方嘉鸣不解。   “嗯,生人勿近的那种。没见到她跟什么人有特别亲密的接触......”   方嘉鸣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直到对方说出“不过”两个字。   “不过什么?”   “她跟我们系一个男生关系还可以。”   “林树?”方嘉鸣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做过功课啊?好小子,连情敌都刺探出来了?”   听到情敌两个字,方嘉鸣微微蹙了下眉:“所以他们俩是情侣?”   “不太像。”男生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在学校里他们经常会一起出现,但是你要说是情侣,好像又差了点什么。我感觉他们之间更像是......”   说到这,对面就收了声,似乎在琢磨合适的措辞。   “快说。”方嘉鸣啧了一声。   “我只说我的猜测啊。”男生把脑袋凑近,“我感觉,林树可能暗恋许岑。”   方嘉鸣把手里的玻璃杯子敲到了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哎,我都说了是我的猜测,人家金童玉女,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懂。但你自己想,他俩都是聪明人,会像我们这种莽夫一样,遇到个喜欢的就巴巴地上去告白么?肯定得先整点精神层面的神交啊。”   “你说谁是莽夫呢?”方嘉鸣显然搞错了重点,拳头紧攥。   -   周日公休一天。等周一所有人回到球馆的时候,却等到了十八号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   江城是个沿海城市,每年七八月份都是台风高发的季节。但江城往东有个小岛做缓冲带,每年的台风警报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等到风眼登陆江城地界时,风力大多都已经衰减了三四成。   方嘉鸣在江城生活了二十年,对台风警报已经免疫。   今天下训后所有人都紧赶慢赶提着包离开球馆,他却依旧留在了原地,丝毫没有提早回家的意思。   “你不走吗?”林树收着背包回头看他。   “不走。”方嘉鸣摇头,“又不是什么十几级的大风。你要是想走就早点走,钥匙留给我我来锁门就行。”   林树的手攥着背包带,过了半分钟后,又将背包重新放下。背包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林树也跟着弯下了腰,重新坐到了场边的台阶上。   方嘉鸣不露声色,拉开新的一筐球,继续投篮。   今天是个例外,林树没有再垫着报纸做数独,而是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大部头。   “看什么?”   “比赛规则。”林树没有抬头。   方嘉鸣把球踢开往他身后走去,发现是一本新版的《篮球规则》。   “怎么突然看这个?”   “林永森说8月开始要给你们做技战术训练,让我再熟悉一下规则。”   方嘉鸣忽然伸手替他把书页盖上。   林树不明所以地抬头:“干什么?”   “学规则看书没有用,得上场实操。”   等林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拉到了场地中央。   “你想先从哪里开始学?”方嘉鸣递给他一颗球。   “什么情况会被判进攻犯规。”林树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方嘉鸣也回看向他。   “上一场友谊赛里,你一共被判了三次犯规,都是进攻犯规。”林树语气平淡,像是从硬盘里随机读取了一段数据。   方嘉鸣没想到他在这里反将自己一军。他也不气恼,笑了笑,指了指罚球线内的某个位置。   “你站过去。我演示给你看。”   林树依言站好:“就这样站着?”   “嗯。方嘉鸣持球朝他的方向走去,“现在我带球,你是防守球员。”   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方嘉鸣的速度也加快,然后他一手运球,侧身用手臂撞上了林树的肩膀。   他没有收着力,导致林树瞬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林树惊魂未定,方嘉鸣已经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的手腕。   篮球咚地落地,像一声巨大的心跳。   “这就是进攻犯规。”方嘉鸣稳住了几秒才松开了手,“如果防守球员已经站定了合理的防守位置,没有在跑动。我作为进攻方,持球用手脚或者肩膀来侵犯你,就有可能被判为进攻犯规。”   林树还有一些不解:“但是在篮下,这种肢体碰撞很常见,人的重心不稳也很正常,裁判怎么执裁?”   “对。所以裁判难免会有主观判断。有些动作在这个裁判眼里是犯规动作,在另外一个裁判眼里就是合理冲撞。”方嘉鸣弯腰将落地的球重新捡起。   “如果被判进攻犯规,会有什么判罚?”林树追问。   “交换球权。”方嘉鸣把手里的球丢给了林树,林树忙伸手接住。   “篮球归属于谁,就是谁的进攻轮。”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了雷鸣。林树仰头看了一眼球馆的天窗,乌云已经压阵。   与此同时,手机弹跳出新的推送消息:“十八号台风已于下午六点十分提前登陆江城,未来24小时内江城将受雨水影响。”   暴雨顷刻间落下,闪电从天际落下。紫金色的利刃将昏沉沉的天劈开。   随后是砰的一声,球馆顶的白炽灯应声熄灭。   “停电了?”方嘉鸣才意识到这次的台风似乎有些不一样。   “嗯。估计是雷劈的。”林树说着就想撑伞去外面的配电间查看。   “你疯了?外面雨那么大。”   “那怎么办?”林树回头看向方嘉鸣。   整个球馆只剩下一把折伞,还是保洁留下的,伞骨都折了一根。两个人的交通工具,一个是自行车,一个是机车。都是肉包铁,这时候出去除了被狂风卷进城内湖,没有别的下场。   方嘉鸣看了一眼天色:“等雨停吧,这种暴雨应该不会下太久。”   昏暗的傍晚被乌云染得漆黑。球馆里只有一盏应急灯亮着。   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方嘉鸣和林树并排坐在场边的台阶上,正对着球馆南面的玻璃窗。   林树大概是有段日子没有剪头发了,额前的碎发比初见时长了一些,有一两簇已经长到了眉毛以下。   他两腿并得很紧,微微弓着腰抱着自己的膝盖。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居然显得有些可怜。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林树的手机已经快要没电,球馆的电子钟也停止了跳动,他碰了下方嘉鸣的胳膊。   “怎么了?”   “几点了?”林树轻声问。   “九点一刻。”方嘉鸣按亮手机给他看。   手机屏保是一张合照。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孩。   林树看了一眼,愣了两秒,然后问:“你妹妹?”   “对。”方嘉鸣点了点头,“就是上次问你题目的那个。比我小六岁。今年刚考上高中。”   “十四岁就上高中了?”林树的嘴角居然扬起了点弧度。   “嗯。跳过级。”方嘉鸣把手机按灭,放到了一旁。   “哦,跟我一样。”林树点了下头。   “你也是在江城上的高中吗?”   “不是。”林树摇头,“我以前一直在北方生活,跟着林永森。”   提到北方,方嘉鸣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上次为什么要去看日出?”   林树愣了几秒钟,嘴唇翕张,过了几秒才回答:“因为听说那里的日出很漂亮。”   方嘉鸣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目光却难以从他的嘴唇上移开。   林树的下唇比上唇饱满一些,一片昏暗中仍能看出柔软的弧度。   “江城的天气总是混混沌沌的,很少看到这种透亮的日出。”林树难得跟他多聊了几句,   嘴唇张开又闭上,而后嘴角又像往常那样绷成一条直线,像是故意在压制自己的情绪外露。   上次刺探他的感情状况未果,加上又得到了林树可能陷入一场暗恋中的模糊猜测,此刻错落的雨声将方嘉鸣搅得心绪难宁。   “听说这次的台风......”林树仍然在低声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打断。   “林树。”方嘉鸣叫他的名字。   “嗯?”   “你接过吻吗?”   --------------------   小鸣:谁是莽夫!你说谁!(不容我莽也莽了多回了) 第14章 交换球权   林树一怔,缓了好几秒才回答:“这什么问题......”   两人之间只有不到半臂的距离,方嘉鸣左手撑着身下的台阶,往林树的方向又靠近了十公分。   高耸的眉骨下方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人,而后轻抿了一下嘴唇。   林树下意识往后缩了下身体,瞳孔肉眼可见地收紧了一分。   窗外的雨声像是电影进入高潮前的鼓点,预告着两人之间即将发生些什么。   然而,在这踌躇不前的片刻里,窗外的暴雨却忽然收了势,雷鸣声也停了,狂舞的樟树也平静下来。台风在这个间隙喘了口气。   周遭安静下来后,两人之间的时间便变得更加难捱。   林树像是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瞳孔瞬间清晰。他很快转过头去,没有再看方嘉鸣一眼。   “雨小了,我先走了。”林树倏地起身,顺手拿起背包,快步向外走去。   乌云被风吹散,极高处透出一点惨白的月光,从玻璃窗的顶部洒了进来。   月光明明很冷,却莫名在方嘉鸣的心上烫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深坑。   砰!一颗篮球被重重地砸向地板,然后又迅速反弹起来,咚咚咚连滚了好几下才滚到了墙角。   方嘉鸣深呼吸了两次 ,继而抬腿跑出了球馆外。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发现林树已经叫到了一辆出租车。黑色的轿车很快靠路边停下,林树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胎压过路边的水坑,溅起了半米高的浪,水波纹尚未散去,车已经拐向了大路,不见了踪迹。   独留方嘉鸣一个人站在细雨中,无法动弹。   -   等方嘉鸣骑着机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他抬起头来,看到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摇摇晃晃的吊灯打在方形的玻璃上,像是城市里一块即将松脱的积木。   方嘉鸣把机车停进了雨棚,爬上了顶楼。他推开门后,发现方又又还在客厅看着电视。   “雷雨天还看电视。”方嘉鸣瞥她一眼,换上了拖鞋。   “你也知道今天是雷雨天啊。”方又又从沙发上起来,去卫生间给他拿了条干燥的毛巾,丢到他的头上,“被教练训了,留堂了?这么狼狈。”   方嘉鸣没有答她的话。   “周末我去参加夏令营。你记得的吧?”方又又从微波炉里给他拿出了一碗热汤,放到了餐桌上。   “夏令营?”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   “我就会知道你忘了。”方又又把桌上的夏令营单页扔到了他的面前,“周末出发,去临市,一共半个月。”   “药......”   “药带齐!我知道了,废话多得很。”方又又白了他一眼。   “你的吸入剂快用完了,我上次给你买了新的,你别带错了。”他转头又叮嘱了一句。   方嘉鸣身上的T恤湿着还没换,却仍是放心不下:“到时候给我个老师的联系电话。”   “放心,我出发就都发给你。死不了!”方又又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五分钟后,方又又走回了次卧,但过了没一会儿,门却又被吱嘎一声推开。   方嘉鸣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出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手里还握着一个纸盒子。   “什么东西?”他抬眼看向方又又。   “给你的礼物。”   “礼物?你又想什么歪......”   “你生日不是快到了么?过几天我不在家,先把礼物给你好了。”   “你哪儿来的钱啊?”   “别管了,我平时攒的。”方又又再次晃了下手腕,示意方嘉鸣收起来。   方嘉鸣只得伸出手接过来。盒子扁扁一个,晃一晃里面还有声响。   “哎,别当我面拆。一会儿你回屋自己看。”方又又说完就呲溜回了房。   方嘉鸣洗漱完回到卧室,才打开了盒子。   纸盒里躺着一个长方形绿色袋子,撕开袋子,掉出来一个相机模样的物件。   背面贴着一张窄窄的纸条。   ——“哥,20岁生日快乐。”   然后再下面是一行极小的黑字:“我已经长大了。”   方嘉鸣嘁了一声。方又又怎么跟被人魂穿了一样,以往几百年都不叫一声哥的人,还说什么自己已经长大了。   他把那个物件拍了个照上网识图搜索了一下,才发现是一台一次性胶片相机,里面一共有27张胶片。拍完送到冲洗店就能把照片都印出来。   方嘉鸣把这小胶片相机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最后收进了自己惯常背的训练包里。   -   台风在江城盘旋了24小时就彻底过了境。只是暴雨后的天气也不算明朗,空气湿润沉闷。   周三的清晨,方嘉鸣照例早早就到了球馆。大约过了五分钟,林树才过来开门,这有些反常。   他站在方嘉鸣身前,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你感冒了?”方嘉鸣从后面问他。   林树只是微微摇头,没有回答。咔哒一声响,铜锁被打开。   林树往旁边让了半步,转头抬眼示意他进去,方嘉鸣如鲠在喉,只能照他的做。   极其静默的早晨,日光也变得迷离。   林树按照以往的流程,先去场边帮他把一筐球推到了场中央,然后就沉默地坐到了场边,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   过往几天里,林树还会偶尔抬头跟他搭个话。但一场台风过去,却好像被一夕打回原形。连方嘉鸣都找不到开口的气口。   八点一刻,方嘉鸣结束投篮训练,弯腰收起最后一颗篮球。再抬起头时,林树已经往更衣室走去。方嘉鸣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门。   更衣室的最里侧,两个人的柜子挨在一起。林树沉默地拉开柜门,拿出了自己的水杯,刚想离开,却被一旁的人拦住了去路。   “林树。”   林树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情绪,也没有闪躲,只是那样平静地注视。   “有事吗?”他问。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方嘉鸣追问。   “......我忘记了。”他说完就侧过身钻了出去。   “你去哪儿?”   林树的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   方嘉鸣瞳孔一亮,以为他要回答自己的问题。   结果林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递给了方嘉鸣。   “以后早训你自己来吧,我跟林永森也报备过了。早上我就不过来了。不加练的时候你可以给李崇,他每天也来得早。”   说完后,林树见他没有伸手接钥匙的意思,便转头把钥匙放在了更衣室的长椅上。   方嘉鸣站在原地,看着他顺着昏暗通道离开的背影,喉结向下一沉。   林树适不适合打篮球他不清楚,但他实在有当铁血裁判的天赋。方嘉鸣所有逾矩的举动都会被立刻制止,亮出黄牌。   在方嘉鸣眼里,他的试探最多算合理冲撞;而在林树眼中,却足够被判定为进攻犯规。   方嘉鸣错失了这次进攻机会,根据规则,球权将交换到对方手中。   --------------------   小林同学:你们GAY好可怕,我先交个闪现。 第15章 代号F(加更)   方又又准时启程去了临市参加夏令营,方嘉鸣早上出门时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声响。   当然他抵达球馆时也是一样,球馆空旷的只剩下篮球击地的回声。而除了日常训练的必要交谈,林树也几乎不跟他有任何其他接触。   下午下训后,球员们前后脚离开了球场。林树也收好了背包。自从林树把球馆钥匙留给方嘉鸣以后,晚上的加练他也不陪着了。   方嘉鸣难得没有再加练的兴致,转身就想去更衣室换衣服。但他一抬头,透过球馆的玻璃窗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个背着水蓝色背包的女孩又出现了。   这次,林树没有跟方嘉鸣打招呼,径直走出了球馆。方嘉鸣看到两人逆着夕阳交谈了两句。   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圆圆的杏核眼,皮肤白得有些发冷,一头中短发。除了没有扎两个辫子,看起来跟电影里十八岁的上野树里确实有些相像。   鬼使神差的,他跟在两人身后拐进了一条小路。方嘉鸣的个头实在惹眼,他便跟得远了一些,又刻意放轻了脚步,防止被两人发现。   结果这一路上,七拐八拐的,两个人却并没有过多的交谈,一直保持着一臂远的距离。   林树,你这个暗恋也太暗了。方嘉鸣不禁腹诽。   再往里走了两分钟,方嘉鸣一抬头,面前出现了一栋老式建筑——江大的图书馆。   林树和许岑走在前面,刷了学生卡直接进了门。   方嘉鸣忙跟到了门口,但临进门时一摸口袋,完蛋,忘记带学生卡了。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走远,刚好旁边来了一个背着电脑包自习的同学,方嘉鸣趁人不注意,一个鱼跃就蹭了那人的卡进了图书馆。   结果那人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方嘉鸣吓了一跳,直接“哎”地大叫了一声。声音穿透力极强。   林树和许岑循声望了过来,还好方嘉鸣闪躲得快,嗖地躲到了一层超高的书架背后。   “见鬼了。”那同学刚想理论两句,回头却不见人影,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   方嘉鸣在书架后站了两三分钟,见两人已经走到里面的自习区坐下,才放心地走了出来。他身后不远处就是图书借阅登记处,正中间摆着一张弧形的大长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资料。或许刚好是交班的时间,长桌后的管理员座位空着没人在。   江大的这个校区已经很老了,借书还是用的手写登记的老方法。厚厚的登记簿就那么大喇喇地摊在桌面上,方嘉鸣走过去翻动了两页,很快在登记簿上看到了“林树”的名字。   方嘉鸣扫了几眼,林树最近借阅的书很多,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而借阅频率最高的,却还是一本数独集锦。   真是个爱好专一的人。   方嘉鸣默默将那书号记了下来,然后从后侧的小门进了自习区的角落。他找了张偏僻的桌子坐着,面前刚好有一株巨大的龟背竹遮挡。   周围的学生要么带着电脑,要么带着抄写的笔记本。只有角落的方嘉鸣手里空无一物。   他想了想,从手边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佯装阅读。   林树跟许岑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偶尔抬头交谈两句。只是声音太轻,方嘉鸣一个字都听不清。   出乎方嘉鸣意料的是,两个人并没有在图书馆呆太久,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两人就收拾好背包起身离开了。   这算什么?学习互助小组吗?   方嘉鸣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了两人方才坐过的位置旁边。   一侧的书架上有两本刚刚被塞进去的书,斜斜地躺着,跟周围有些格格不入。方嘉鸣弯腰一看,其中一本就是登记簿上被林树借阅了数十次的数独集锦。   他把那本书抽了出来,打开翻了几页。这本数独跟以往他在林树的报纸上看到的不一样,题目更多、更复杂、更高阶,密密麻麻的空格看得人眼花。   书页的边角有翻阅的痕迹,起了一点毛边,但书上却干干净净,不仅没有字迹,连个折痕都没有。   方嘉鸣拿着书坐到了桌前,又问一旁自习的同学借了两张便签和一支水笔。   他跟着林树做过几道数独,也算是有稀里糊涂地有些小心得。但他随便打开一页后,第一题就把他难住了。   方嘉鸣把书翻了个底儿掉,也没有找到参考答案。这书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习题册的最后不应该有答案吗?   他不信邪了,在便签上写写画画,才在书页的空格上填下了两个模棱两可的数字。但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解法。   三分钟后,方嘉鸣选择了放弃。   他没有带学生证,没有办法登记借走这本书。思忖了半分钟后,方嘉鸣在他看过的那页上贴了一张便签,又在便签右下角标记了一个“F”。   留个标记,明天来借走好了。   -   第二天傍晚,方嘉鸣再次在球馆门口看到了许岑。   林树依旧是没有跟他打招呼,径直跟着许岑离开了。夕阳渐渐西沉,方嘉鸣机械地投了半小时篮之后,换好衣服,带上了学生卡,去了图书馆。   天色已晚,自习区已经没什么人了,林树和许岑也并不在这里。   他回忆了一下昨天那本书的方位,找到了那个书架。还好,书还放在原先的位置。   方嘉鸣把书抽了出来,打开了他昨天看过的那一页。   他夹着的那张便签还在,但他没想到,下面却多了几行新鲜的笔迹。   “1、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图书馆的书,不要留下笔迹。2、这题用宫内排除法,题目我誊写在下面了。替你填了两个数字,剩下自己可以做出来。”   这字迹,跟林树替他们登记体测成绩的字迹一模一样。   方嘉鸣用手指摩挲了好几下那看起来尚未干透的字迹,心底啧了一声,有点意思。   他把便签撕了下来,用自己随身带的水笔,把剩下的空格逐一填满。   方嘉鸣忽然不想把这本书借回家了。他找到一道新题,撕下了一张新的便签,把题目誊写下来,贴在一侧。   然后在下面用水笔留了一行字:“大师,这题怎么解?”   落款依旧是个字母“F”。   -   翌日下午,林树依旧到点就走。只是许岑没有再在球馆门口出现。   方嘉鸣照例练了半小时投篮后,去更衣室换好衣服就急匆匆地赶去了图书馆。这个时间点,林树应该不在。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拐进自习区准备寻找那本书时,一抬眼却发现林树还坐在那张桌子前,没有走。   林树低着头在写些什么。   趁他还没有抬头,方嘉鸣立刻闪到了另一侧的书架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像是有个声音在心底告诉他,F是F,自己是自己。完全切割开,这场游戏才会更有意思。   然而,与此同时,嗡的一声,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猛烈地振动了一下。   方嘉鸣下意识的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向对面坐着的男孩。林树刚好放下了手机,继续低头写写画画。   方嘉鸣轻手轻脚的抽出口袋里的手机,划开屏幕一看,有一条新的未读微信。   林树:“你现在在哪?” 第16章 进击的板栗   方嘉鸣很快稳下心神,打下一行字回了过去:“我在球馆。什么事?”   透过缝隙,他看到林树再次拿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了回复:“孟昀说钱包落在球馆了,你在的话帮他带到校门口。”   方嘉鸣松了一口气,回了个OK。   很快,他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路线回了球馆,找到了孟昀的钱包。   自此之后,林树再没有任何微信发来。   三伏天进入了尾声,江城的晚风有了一丝凉爽的错觉。方嘉鸣骑着机车回到家时,屋子里漆黑一片。他把手机放到了鞋柜上,还没换好拖鞋,手机就叮叮叮接连亮起。   他腾出一只手划开一看,几条消息消息分别来自音乐软件会员、某个某年去过的餐厅,以及免费邮箱服务。   短信的内容大差不差,都在提醒他这周日就是他的生日。   方嘉鸣没有什么过生日的习惯,也不喜欢跟队友们聚餐庆祝。每年只有方又又会送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生日礼物。   那只一次性胶片相机,方嘉鸣试用了几次,一开始还不得要领,后来总算摸索明白了,却已经浪费了四五张底片。   -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周六。   周六的清晨,球馆里依旧没什么人。方嘉鸣独自一人结束了投篮训练,突然听到了一声猫叫。   声音不像是从外面传来的,应该就在球馆里。   方嘉鸣把球扔进筐里,四下张望,那猫叫声越来越近。   他正准备弯腰寻找,只见一道棕色的影子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喵——”尖利的叫声在球馆回响。   方嘉鸣忙接住了这只飞扑来的猫,安抚似的拍了拍它的后背。   但是他低头仔细一看,这只猫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正这么想着,面前多了一道影子。   “板栗,你怎么跑这来了?”林树伸手就把猫接了过来。   猫咪像是误入新地图的菜鸟玩家,探着脑袋左右张望了好几下,才慢慢埋进林树的怀里,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膛。   “你的猫?”方嘉鸣问。   闻言,一人一猫同时看向他。   “嗯。”林树抬眼看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叫板栗。”   “板栗......怎么把他带球馆来了?”方嘉鸣对这只猫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晚上送林树回家,在床脚埋伏他的警惕模样。   “下午要带他去宠物医院,就先带来了。”林树说完抱着猫就准备往更衣室走去。   结果板栗看了方嘉鸣一眼,又是一个挣扎飞扑,再次脱离了林树的怀抱,直接钻进了方嘉鸣怀里。   “呃。”林树有些错愕,“他对这里不熟,可能有些应激?”   “没事,我抱着吧。”方嘉鸣倒也顺手,单手将板栗托了起来。   林树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方嘉鸣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你也养猫?”林树回头问。   “不养。我妹妹猫毛过敏。”   方嘉鸣说的是实话,方又又去测过过敏原,短短一页纸有四五项都标了红。   “那奇怪了。板栗这么黏你。”林树摇了摇头。   方嘉鸣走在前面,推开了更衣室的门,转头问林树:“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去医院?”   “最近突然不怎么吃东西,还总是气喘。”林树把带来的航空箱拿了出来,示意方嘉鸣把他放进去。   板栗在方嘉鸣手里倒是很乖巧,老老实实进了箱子,透过小窗往外张望。   “他以前有什么老毛病吗?”方嘉鸣问。   “板栗是一只老猫了,小毛病一直不断。”   “几岁了?”   “十二岁了。”林树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板栗的脸颊,板栗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天已经大亮,更衣室上方的玻璃窗透进一丝天光来。林树拎着箱子刚好站在光线之下。   “对了。”方嘉鸣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把他抱出来。”   “嗯?”林树不懂他要干什么。   板栗却好像听懂了方嘉鸣的话,一个劲儿地刨着航空箱的小门。吱嘎吱嘎,听起来有些焦躁。   林树只得把门打开,把板栗重新抱进了怀里。   很快,他看到方嘉鸣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举了起来:“看这里,笑一个。”   林树来不及反应,抱着板栗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脸。   咔嚓一声,闪光灯闪烁,胶片相机的快门落下。   “什么东西?”林树尚未反应过来。   “一次性胶片相机。”方嘉鸣把相机丢给了他,林树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接住。   林树一手托着猫,一手拿着相机,手指一个误触,不小心就按下了一次快门。闪光灯倏地亮起,咔嚓一声响。   “啊,完了。我是不是误拍了一张?”林树连忙把相机塞回了方嘉鸣手里。   “没事,胶片就是用来浪费的。”方嘉鸣耸了下肩膀,心里想,就跟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一样,不浪费才是浪费。   台风彻底过去后,天气也难得得明朗。周六的训练日程不算紧张,林永森只安排一些简单的对抗训练,其余时间都让他们自由支配。   方嘉鸣那剩下的二十张胶片,也有了用武之地。   他远离人群,用闲暇的时间拍了好多张,但照片的主角大多相同。   有站在樟树下遮阴的林树,也有在场边做数独的林树,还有午后休息时抱着板栗打瞌睡的林树。   方嘉鸣不懂什么摄影技巧,他只是那样站着,看到什么拍什么。   胶片相机跟数码相机不一样,不能实时看到最终的照片效果。   明天刚好是周日,方嘉鸣盘算着去找个冲洗店把照片洗出来。   下午下了训,方嘉鸣没有独自留下加练。而是跟着林树去了宠物医院。原因也很简单,板栗不知道为什么只让方嘉鸣抱他,林树怎么逗都不肯从箱子里出来。   宠物医院离江大不算远,步行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板栗是这家宠物医院的常客,医生一见他就认了出来。但对于抱着板栗的方嘉鸣却很陌生。   “板栗?”医生试探地问。   方嘉鸣连忙点头。   身后的林树走了过来,医生才松了口气,问他:“这是怎么了?”   “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还经常咕噜咕噜地气喘。”   医生点了点头,然后试图从方嘉鸣手里接过板栗带去检查室。结果却遭到了板栗的顽强抵抗。板栗的毛发竖起,死死抠住了方嘉鸣的T恤,以至于尖利的指甲直接给衣服抓出了几个破洞。   “嗯?”医生也感到奇怪,“板栗很黏你啊。”   方嘉鸣第一次被小动物这么死黏着,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板栗跟你朋友关系很好啊。”医生问一旁的林树。   林树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把板栗的爪子收起,安抚了半天才勉强送到了医生手里。   医生总算是提着胡乱扑腾的板栗进了检查室。   走廊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两人面面相觑,林树看着方嘉鸣胸口被抓破的布料:“衣服我赔你一件好了。”   “不用,训练服而已,队里多的是。”   林树点了点头,默默地说了一句:“板栗以前也很黏......”   “黏谁?”方嘉鸣捕捉到他试图外露的情绪。   “没有。”林树瞬间收了声,不再往下说。   两个人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给板栗做完了全套的检查。   出来时板栗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皮。   “没什么大事,有点溃疡而已。养几天就好了,不用太紧张。”医生把报告单递到了林树的手里。   林树舒了一口气,刚想接过板栗,方嘉鸣却一个箭步抢了先。   “还是我来吧。”   板栗抬了下眼皮,看了一眼方嘉鸣,然后心满意足地钻进了他结实的臂膀里。   方嘉鸣的机车和林树的自行车还留在球馆外,两人一齐步行回了球馆。   似乎是察觉到要回家了,在抵达球馆之后,板栗总算对林树表现出一点依赖,从方嘉鸣怀里跳了出来,钻进了林树的臂弯。   胶片相机孤零零地放在了更衣室的桌上,方嘉鸣径直去了卫生间。   等他回来时,发现林树正拿着相机摆弄。   “你喜欢这个?”方嘉鸣从柜子里抽出一件干净的T恤,然后抬手脱下了自己被抓破的上衣。   林树一转头刚好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而后愣了两秒,点了一下头:“没见过,有点好奇。”   “下次我送一台给你好了,这个也不贵。”方嘉鸣这才把T恤套上了身。   “不用了。”林树摇头,“对了......”   “怎么了?”方嘉鸣见他面露难色,便走到他身前。   林树举起相机给他看了一眼:“这个意思是不是胶片拍完了?”   方嘉鸣看到视窗里的小黄格显示着数字“0”:“是,你刚刚拍了?”   “嗯,我想试试看的,结果没想到只剩下一张胶片了。”   方嘉鸣笑了:“我以为多大事。拍完了就拍完了。”   林树嗯了一声,没说更多,转头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那我就先带他回去了,不早了。”   他拎着猫咪箱子往外走去,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了声音。   “林树!”方嘉鸣又在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林树停下脚步,箱子里的板栗也跟着喵了一声。   “明天你在家吗?板栗的照片洗出来之后,我给你送过去。”   --------------------   板栗:你俩结婚记得让我坐主桌。 第17章 笨蛋笔友   周日的上午十点,晴到多云的天气。   方嘉鸣骑着车开过了三四个街道,才找到了一家营业的冲洗店。门面不在临街的位置,而在很偏僻的老式筒子楼的二层。   现在用胶片相机的人少得可怜,冲洗店被挤压到城市的角落也是情理之中。   方嘉鸣站在门口敲了三分钟门,里面才出来一个人应门。   开门的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戴着一副极其厚重的黑框眼镜。   “你要干嘛?”女孩问他。   “洗照片。”他举起手中的相机摇了摇。   “周末不营业啊。”女孩打了个哈欠,跟他摆了下手就准备把门重新关上。   “我今天就要。”方嘉鸣直接伸手拦住了门,用蛮力顶开了门缝。   “哎,你这人......”对方见也拦不住,就放他进了屋。   店面很小,门口一个窄窄的前台,上面乱糟糟堆了一堆相片,旁边是两本厚厚的登记簿。前台后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门帘。   “相机给我。”女孩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朝他伸出了手,“后盖没开过吧?”   “没有。”方嘉鸣摇头,把胶片相机递给了她。   “坐一会儿,四十分钟后出来。”女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前台旁边的沙发。   方嘉鸣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拿着相机进了过道尽头的房间。   前台空间狭小,那张沙发也有了年头,一头的扶手都塌陷了一半。方嘉鸣坐了两分钟就坐不住了,开始在店里左右闲逛。   老冲洗店的墙上挂着很多老照片,有些看起来像是店家的得意之作,特地裱了相框,而有些照片没有塑封,已经开始掉色。他百无聊赖地来来回回转了半个小时,视线却忽然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   照片挂在很低矮的角落,方嘉鸣不得不蹲下了身子。   看起来只是一张寻常的全家福。照片上是一家四口,人高马大的爸爸,卷发漂亮的妈妈,少年模样身材修长的哥哥,旁边还有个小男孩骑着一只小木马,额头还用口红点了个红点。   照片上面钉着一颗图钉,他刚想把照片摘下来仔细看,过道尽头的门帘就被顶开了。   “洗好了。”女孩一手拿着一个白色信封走了出来。   方嘉鸣还蹲在地上,转头问女孩:“你好,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女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蹙了蹙眉:“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很早以前的了,是我师傅留下来的。”   他刚想说些什么,女孩却指了指前台桌面上的立牌。   “三十块,微信支付宝都行。有几张过曝了,不是没洗出来啊,你自己检查下。”   然后便是一个硕大的二维码怼在方嘉鸣眼前。   方嘉鸣只得打开微信扫码付完了款,然后拿着那个白色的信封走人。   冲洗店里太过昏暗,以至于方嘉鸣一走出门被阳光晃了下眼。   他走到楼道拐角处,拿出了手机,打开了微信给林树发了条消息:“我二十分钟后到。”   很快,对话窗口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就这么持续了半分钟后,对面只回过来两个字:“好的。”   方嘉鸣轰着油门到了教职工宿舍所在的山脚下。台阶步道车上不去,他只能把车停在一旁的树荫下,再一阶阶步行上去。   末伏的蝉鸣依旧聒噪,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林树家所在的单元。墨绿色的铁门虚掩着,方嘉鸣拉开门把手便往三楼走去。   咚咚咚——   方嘉鸣敲了三下门。   大约过了半分钟,里面才传来了脚步声。   吱嘎一声响,木门被拉开。林树站在门里:“进来吧。”   林树穿着一整套的长袖睡衣睡裤,难得戴着一副框架眼镜。   “林教练不在家?”方嘉鸣探头往里看了看,似乎没有其他人在家。   “嗯,他休息日有自己的安排。”林树没有多说,“我还以为你得找一会儿。”   “上次我刚来过。”方嘉鸣换上了林树递给他的拖鞋。   “上次?”林树微蹙眉头。   “火锅店聚餐那次。”方嘉鸣走进了屋子,“你喝多了。”   “你送我回来的?”林树似乎完全缺失了这段记忆。   “嗯。”方嘉鸣点头,“我给你送进的卧室,你还......”   “我怎么了?我说什么话了吗?”林树竟然有些紧张,说话都打了个磕巴。   方嘉鸣见他的样子,故意点头:“你说了。”   “我说什么?”林树紧盯着他的眼睛。   方嘉鸣闷闷地笑了两声,回看向他:“骗你的。你睡得死沉。”   林树舒了一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进来吗?”   方嘉鸣抬了下眉毛,跟着就进了房间,顺手把背包放在了一侧的椅子上。这次壁橱的门被关得很严实。   然而,床上的被子还没叠,乱糟糟地堆放在床边,显然面前这个人刚刚起床。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休息日也会早早起床的绩优生。”   林树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弯腰把床脚的板栗抱了起来。   板栗原本还懒懒散散地躺在床脚假寐,一抬眼见到方嘉鸣来了,立刻来了精神,一个飞扑就从林树怀里蹦了出来,正正好好扎进了方嘉鸣的胸膛里。   “我靠。”方嘉鸣连忙把猫抱紧,“回来胃口好了?”   他抬眼问林树。   “医生给开了点药,比昨天是好一些了。”   方嘉鸣抱着猫,扫了一眼窗边的书桌,书桌还是一如既往得干净整洁。玻璃窗半开着,白色纱帘被窗外的暖风吹动。   他再仔细一看,桌上放着一本很眼熟的书。是图书馆的那本数独集锦。   风翻动着书页,方嘉鸣的视线在书页上流连。很快,F留下的那张便签露出了边角。   “照片呢?”林树问。   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把猫放到了地上:“在我包里。”   他转身拿过自己的背包,取出了方才冲洗出来的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店员说有几张过曝了。”   白色的信封被拆开,方嘉鸣把照片抽出了出来,放到了林树的书桌上。林树将那本数独集锦堆放到了一侧的书架上。   27张胶片,前几张都是方嘉鸣随手乱试的,黑漆漆的,没拍到什么实质内容。   翻到第六张,总算有一张能看的。照片上是更衣室里林树抱着板栗站在光下。天光正好,板栗也很给面子地看着镜头。   更关键的是,林树少有地露出了一点微笑。   林树似乎对这张照片很满意,拿起来看了好几遍都没放手。   “这张可以给我吗?很适合......”   “适合什么?”方嘉鸣抬眼问他。   林树却忽然收了声,转而说:“拍得挺好的。我想留下。”   “本来就是给你的。”   林树点了点头,找出了自己惯常用的那个深色的笔记本,把这张照片仔细地夹了进去。   之后的几张照片都是在室外取的景,确实如冲洗店女孩所说,有几张阳光太过强烈,导致过了曝。   “可惜了。我当时还觉得拍得很好呢。”方嘉鸣抱着胳膊,看着那几张废片。   再后面的几张都是林树的单人照,有近有远。方嘉鸣的视角比较高,大部分都是俯视的角度,倒显得林树的脸更加清秀可爱。   只是林树本人却没有太多波澜。   “为什么这么多我的照片?”他随口问道。   “其他人也没什么好拍的。”方嘉鸣笑了一声。   林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也没有再往下延伸更多。   27张照片很快翻到了结尾,方嘉鸣抽出最后一张,却是他想不到的画面。   那是一张室内的照片,应该是在更衣室里。画面中央是一扇敞开的柜门,而柜门里挂着的,是一件14号球衣。   从高中到大学,方嘉鸣一直穿着14号球衣。   “你拍的?”方嘉鸣想起,那天最后一次快门是林树按的。   “嗯。”林树点了点头,表情镇定自若,“不小心按错了。”   方嘉鸣怎么会错过这样顺杆爬的好机会,他晃了晃那张照片,倚着林树的书架看着他:“好巧,我的生日也是14号。”   书桌上的日历刚好被撕掉一页,新的一页上白纸黑字写着今天的日期:8月14日。   “今天?”林树回问。   “嗯。”方嘉鸣点头,“你不送我个礼物吗?”   自己主动上门找人要生日礼物,着实有些古怪,但方嘉鸣不在乎。   林树环顾了一下四周,半晌没接话。   “很为难吗?”方嘉鸣把脑袋凑近。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林树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我都上门给你送照片了,不用请我吃个晚饭?”   林树冷了一秒,然后露出了一脸你怎么如此厚颜无耻的表情。   “我付钱。”方嘉鸣笑了。   话说到这份上,林树是个机器人也不好再拒绝。   “等我一会儿。”林树转身拉开了壁橱,从他那乏善可陈的衣柜里找出了衬衣和裤子。   方嘉鸣对天发誓他没有想看,但林树就那么大喇喇地在他面前开始换衣服。   不知道该说他迟钝还是无所畏惧。   林树把睡衣扣子解到一半,抬眼看他:“怎么了?”   方嘉鸣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去:“我不看。”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林树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方嘉鸣立刻往门口走去。林树却又折返回来:“等下,我还有点事。”   方嘉鸣不解地转过头,发现林树走回了书桌旁,把那本数独集锦抽了出来,当着他的面翻开。   方嘉鸣垂眼一看,面前赫然是那张F 留下的便签。林树拉开椅子坐下,抽出一支黑色水笔来。   “等我两分钟,把这个写完。”   “这是什么?”方嘉鸣倚着书桌。   “答疑解惑。”   “你还接这种活?”   “嗯。他太笨了。”林树用笔帽点了点便签上的“F”。   一个“笨”字已经杀伤力巨大,“太笨”两个字无异于用散弹枪把人打穿成筛子。   方嘉鸣在心底咳了口血,半晌才缓过来。   “你同学吗?”   “一个莫名其妙的笔友。”林树刚好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啪地把笔帽盖上。   --------------------   在掉马的边缘反复横跳。 第18章 约会邀请   作为名义上的请客方,林树挑了一家离家不远的粤菜馆。   点评软件评分四点八,带观景位,更重要的是,还能用75抵100的代金券,这对于两个穷学生来说,是个绝佳的选择。   两个人下了楼,林树第一件事就是去停车库里找自己的自行车,却被方嘉鸣拦住了。   “干什么?”   “坐我的,快一些。”方嘉鸣指了指自己停在山下路边的机车。   林树将信将疑跟着他走下了台阶,然后看着方嘉鸣从车座下取出了一只头盔给他扔了过去。   “我妹妹的,她脑袋大,你带着应该差不多。”   “你确定?”林树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了一眼手里的荧光粉头盔。   “不然就被交警拦啊。”方嘉鸣已经扣上了自己的黑色头盔,拍了拍后座催促他,“上来吧。”   两分钟后,一颗黑色的脑袋载着一颗荧光粉的脑袋,疾驰在闷热的江城街道。   方嘉鸣的车速很快,林树不得不攥紧他的衣角。然而,车拐进小巷子,甩尾的离心力越来越大。林树被迫整个上半身贴紧他的后背。两个人几乎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穿梭在拥挤的小路间。   五分钟后,风渐止,车停下。林树忙一个跨步下了车,摘下了头盔。   方嘉鸣淡定地把车停在一旁。   林树盯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买保险了吧?”   -   暑假尚未结束,餐厅的空位不少。方嘉鸣如愿挑了个靠窗的座位。林树老老实实地点了个双人套餐。   “过生日不应该跟家人一起吗?”林树点完餐之后抬头看他,“你妹妹呢?”   “去夏令营了,下周才回来。”   “那你爸妈?”林树确实从没听方嘉鸣提起过一点他父母的事。   “我没有。”   林树愣了几秒:“没有?”   “嗯。”方嘉鸣点了点头,情绪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波动,“我爸再婚了,去了别的城市。我妈前几年出了个事故,走了。”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苦痛自然也有过,但方嘉鸣不愿意再去反刍那份苦楚。   林树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追问下去。   过了大概五分钟,服务员开始倒柠檬水,林树才忽然抬头问:“你问过你妹妹的感受吗?”   “嗯?”方嘉鸣被他跳脱的思路问得一愣。   “你留在江城的球队,是为了照顾她吧。你妹妹她是什么感受?”   “她什么感受?平时吃饱喝足我也没亏待过她,倒是她天天给我惹祸,去学校跟老师求情都干过好几回了。”方嘉鸣说得也心虚,他跟方又又看着同进同出,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方又又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要交心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还有半个多月就联赛了,到时候你会跟队吗?”方嘉鸣很快换了个话题。   九月一开学,全国联赛就会开打。这也是方嘉鸣毕业前留在江城参加的最后一届联赛。   “不会。”林树果断地摇头。   “你课很多?”方嘉鸣追问,“现在联赛都是赛会制了,把队伍聚到一起,两周就能打完常规赛。你不需要请……”   “但是我有我的安排。”林树打断了他的话。   拒绝得很彻底。方嘉鸣在心底计算,林树能留在队里的时间只剩下这寥寥十几天了。他们两个学院也没有什么公共课的交集,只要林树以后不来球馆,估计连碰见的可能性都没了。   “其实我觉得打联赛也没什么意义。”林树忽然开口。   “为什么?”方嘉鸣微微蹙眉。   “孟昀没有天赋,李崇也没有。剩下那三个队员,资质更一般。上次体测之后,我在队里看了他们过去两年的数据,体测数据在省里都是中下游,不要提去全国联赛了。”   林树噼里啪啦说完这一通,轮到方嘉鸣愣住了。   他没想到林树说话会这么直接,甚至可以算得上冷漠无情。   “进球队也不只是为了赢球。”他想了半天,只能替他们想到这句说辞。   “如果结果早就是既定程序设定好了的,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林树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的话有多无情,“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还要进球队。”   他的表情镇定自若,仿佛只是在宣读一组失败的实验数据。   方嘉鸣很想问,为什么F在你心里那么笨,你还要教他数独?他是个笨蛋的结局已经无法改变,这样做不也是白费功夫吗?   但话到嘴边,他却把问题转向了林树身上:“那你呢?你就没什么理想?”   方嘉鸣原以为他会思考片刻再回答这个问题,结果林树却几乎没有犹豫地摇头:“没有。”   “那么坐在这里跟我吃饭,也是你认为的既定程序中的一环吗?你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毫无意义吗?”方嘉鸣反问。   林树沉默了几秒:“我只是认为不该打破你对于平凡快乐的期待。”   方嘉鸣感觉自己坐在他的对面,像是被X光照了个彻彻底底。一丁点心事都被他用无情的陈述句拓印出来,作为一场相思病的诊断依据。   他不懂林树为什么会对生活如此冷淡。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屡屡在林树身上得不到答案。   许岑的身份至今是迷,他也总是选择性地回应自己的主动。   方嘉鸣正在死胡同的路口踌躇,林树却开口问了他一个想不到的问题。   “如果上一场友谊赛,最后一个球由你来处理,你会怎么办?”   一场眼看就要输掉的比赛,还能做些什么?   方嘉鸣被从死胡同里拉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绝境球只有一种打法,还有翻盘的可能。”   “什么打法?”林树反问。   “故意犯规。”   “故意犯规?”林树对篮球的技战术并不算特别了解。   “当比赛时间快走完的时候,如果在对方的进攻轮次,我们手里没有球权。只能故意制造犯规。犯规后对方罚篮,万一罚篮不进,再去抢篮板球就能夺回球权。这样不仅没有丢分,还能重新发动进攻。哪怕只剩下三秒,理论上也有进球翻盘的可能。”   林树很快消化完他的话,神色一顿:“这不就是赌博吗?万一对方罚篮打进了,又拉开了比分差距,比赛直接结束了。”   “对。”方嘉鸣点了点头,“所以不管什么比赛,到最后就是在赌命。有勇气的人至少还能拿到殊死一搏的机会。如果不赌,就只有输球这一条路。”   林树听完,嘴角绷直了一秒,然后肩膀才松懈下来:“你的活法还真是野蛮啊。”   “我只是不喜欢认输。”方嘉鸣摇头。   最后这顿饭还是方嘉鸣结的账。林树再次戴上了荧光粉的头盔,坐上了他的车。   然而,两个人都没想到,一向运转稳定的既定程序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BUG。   戴着黑色头盔的方嘉鸣,凹好了极其酷炫的造型,却在连轰了十几次油门后发现,机车打不着火了。   车身很重,一个人也难以拉走,方嘉鸣只能在前面推着车,让林树跟在后面推车屁股,一路找附近最近的修车点。   他回头看了林树一眼,那人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就继续推车。   傍晚的阳光烘烤得人浑身黏腻。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呼哧带喘地找到修车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方嘉鸣也没脾气了,好好一顿饭吃到最后弄得两个人都这么狼狈。   但是林树没抱怨什么,只是揉了揉肩膀,然后便背靠着路边的一棵树休息。   车被修车铺的老板接过手,方嘉鸣走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他点了点头:“我给你打个车送回去吧。”   “不用,到这离我家也不远了。我走回去。”   林树说完就准备挥手跟他作别,但人走出去两步后,却又忽然回了头。   他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两本书,递给了方嘉鸣:“我也没带别的,这个送给你吧。”   方嘉鸣接过来一看,是两本不算太厚的书,看着封皮年头应该很久了,书页都泛了黄:“萨特戏剧集?”   “嗯。”林树点了点头。   方嘉鸣还没来得及多问两句,林树就转身走了。   人离开后好几分钟,他才后知后觉,这算是生日礼物吗?   -   深夜十一点,方嘉鸣才把车修好骑回了家。这个二十岁的生日就这么乱七八糟地结束了。   家里没开空调,一进屋特别闷热。他抬手把上衣脱掉,按开了冷气。   方嘉鸣打开了餐桌上方的吊灯,转身从包里翻出了那两本旧书。   书的年头比他想得更久远,竟然是85年的译本。方嘉鸣看不懂剧本,更读不懂外国剧作的译本,只是翻了两页就觉得一头雾水。   纸张被时间烘烤得很脆,仿佛用力一翻就会碎个四分五裂。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林树保存得很好,纸张上没有一点笔迹和折痕。   方嘉鸣接着往后翻,发现书中间夹着一张薄薄的书签。   书签是纯白色的,四周勾了一圈黑色的花边。右下角有一串水印,方嘉鸣对着灯光看了两眼,只隐约看出似乎是个网址。但字母已经被磨损得很严重,分辨不清。   而书签的背面,有黑色水笔留下的字迹:林。   -   F和林树的交谈以一天为周期,那本书成为了两人之间的信鸽。   方嘉鸣发现林树对F似乎没什么太多防备。   小小的一页便签,林树经常写得满满的,从简单的概念导入到详细的解题步骤,他似乎真的想教会F怎么做数独。   方嘉鸣有些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沟通模式。他偶尔会提出一些试探性的要求。林树竟也会有响应。   比如这一天,方嘉鸣在便签的背面留下了一句话。   F:“你经常来图书馆吗?一般是周几?”   林树隔天在下面写了一句:“不一定。但我周三周四来得比较多。”   行踪已经打探到,方嘉鸣觉得自己该见好就收,继续维系F苦心学习的良好形象。他撕开一张新的便签。   F:“或许你该系统地教我一下X-wing”   林树:“这周没有空,我有别的安排。”   这不是个敷衍的回答,对面明确给出了时间界限,方嘉鸣觉得这是个好的信号。他正在盘算,下周是不是该注册一个新的微信,让大师手把手教自己进阶数独的秘诀。   一旁的手机却嗡地振动了一下。   方嘉鸣打开一看,瞳孔忽然收紧。   竟然是林树发来的微信:“明天下午两点,前海浅滩。”   这是什么意思?约会邀请吗?   --------------------   小鸣:我们野人有野福。 第19章 闭上眼睛   领队和主力同时请假这件事,在队里非常罕见。   以至于孟昀大中午的给他发来了微信:“怎么你跟小林领队约架去了?”   见方嘉鸣不回复消息,他又补来一句:“你小心点,他那身板扛不住你两拳。”   方嘉鸣这才回复了一个字:“滚。”   好在主教练林永森今天也告假出差,其他队员自然乐得懒懒散散,他俩的缺席才没有在队里引起什么太大的轰动。   江城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旅游城市,不过是有个靠海的浅滩。海岸边的棕榈树也疏于打理,树叶被太阳烤得枯黄,枝干苍老像是随时会断裂。   每年夏天,前海浅滩会对市民免费开放。这里名字虽然叫浅滩,但最出名的还是深处的海沟。之前一直有传闻有轮船在海沟处沉底。后来这些事被传得越来越邪乎,又有了痴情男女殉情海底的传言。   严格意义上,前海并不算是个适合游泳的海岸,一旁不远处就是工业港口,海水也不算清澈。天气晴好的时候,近岸处是浅绿色,极目远眺才能看到一丝深蓝。   方嘉鸣以为林树是约自己去看风景,就穿着普通的T恤和篮球短裤去了。但当他赶到前海时,张望一圈后,发现林树站在岸边,已经换好了一身黑色的泳衣。从头到脚都黑透了,像是个暗影杀手。   “你要下海?”方嘉鸣把机车停靠在一旁的堤坝边,远远地朝他挥手。   林树站在海岸边跟他点头。   方嘉鸣连忙从车上下来,朝他奔跑过去。   “喂,我没带泳衣啊。”方嘉鸣停在他面前。   “你在岸边等我就好了。”林树并不介意。   “你自己下去游?”   “嗯。”   林树拉伸了几下大腿,抬腿就准备往海水里走去。   方嘉鸣觉得眼前这一幕太过荒诞。他忙把裤腿卷到大腿处,跟着他往下走。   林树走到水没过小腿处,忽然回头看他:“你见过海沟吗?”   “海沟?”方嘉鸣不解。   “嗯,海底的断崖。”林树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了远处的一抹深蓝,“那里很蓝,应该就是海沟。”   说完,他就像一条鱼般钻入水中,飘浮,下潜,摆臂。黑色的身影顺着浅绿色的波纹越游越远。   方嘉鸣水性并不算好。他看到岸边不远处有租赁救生圈的铺面,便踏着海水往岸边跑去。   他边跑边回头看林树的位置。不过几分钟时间,林树已经从岸边游到了蓝绿色的浪潮里。时间刚过两点,潮水有些涨势,偶尔一阵浪扑过来,那道黑色的身影就直接淹没在白色的浪里。   方嘉鸣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租赁铺面的老板漫不经心地把救生圈递给他,他忙不迭拿过救生圈跳进了海里,朝着林树的方向扑腾过去。   充气的救生圈触水面大,浮力大阻力也大,方嘉鸣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慢人一拍。   前海景区的管理处在海面拉了三面浮标,规定市民戏水只能在浮标内的区域,出了浮标的位置海深浪大,还会有船只路过,对水性不佳的人来说非常危险。   方嘉鸣眼看着林树就朝着浮标尽头的方向游去,只能加快了划水的频率。   林树似乎是一门心思奔着深蓝色的海沟处,抬头换气的频率也越来越低,脑袋在海面上浮浮沉沉。   “林树!”他朝着他的身影大喊。   林树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刻意没有理会,仍义无反顾地往前游。   双脚很快就无法踩到水底,海水渐渐变成深蓝。   方嘉鸣和林树越过了规定的浮标,远处传来了轮船的鸣笛。与此同时,岸边的救生员发现了他们,拿起了喇叭,朝他们大声呼喊着些什么。但热风阵阵,与海浪的声音交织,一切人类的声响都被搅得粉碎。   “我看到了!”林树忽然抬起头来,转身朝方嘉鸣喊道。   林树兴奋地忘记踩水,身体一下有了下沉的态势,噗地呛了一口水,接连着咳嗽了两声。方嘉鸣一下心惊,连忙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海沟!真的是海沟!”林树全身都湿透,额间不停有海水滑落。长时间的游进让他体力已经耗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疯子,真是个疯子。方嘉鸣想。   热辣的阳光下,方嘉鸣看到林树的脸色有些发白,连忙拽过他两只手搭在了自己的救生圈上。海浪席卷而来,两人像是没有下锚的木舟,眼看着就要被卷入海浪深处。   “跟我回去!”方嘉鸣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拖带拽地把人拖回了浮标里,又一路顺着波浪把人拖回了海岸边。   尖锐的礁石割破了方嘉鸣脚踝的皮肤,渗出了一丝鲜红的血渍。   两人刚到岸边,那头的救生员就一路狂奔过来,冲两人骂骂咧咧:“喂!喊你们听不见啊!下午涨潮啊,游那么远会死知不知道啊?!”   林树垂着头,水滴顺着头发簌簌地往下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年纪轻轻的不知轻重,下次注意啊!”救生员见两个人也没什么大碍,又训了两句,朝两人狠狠瞪了一眼才离开。   两人靠坐在礁石旁,大约好几分钟才缓过劲来。   “怎么突然过来游泳?早知道你要下海,我也得带个泳裤来啊。”方嘉鸣比他更狼狈,一身的棉质T恤和短裤被水泡得死沉。   “就是想来看看。一直没见过海沟到底什么样。”   方嘉鸣只顾着救他回来,根本没想到把脑袋扎进去看一眼。   “什么样?好看么?”   “不好看。黑洞洞的,植被也都死了,像坟场。”林树说着微微摇了摇头,水滴飞溅到了方嘉鸣脸上。   看着他的样子,方嘉鸣忽然笑了起来,惹得林树转头看他。   “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疯子。”方嘉鸣盯着他的脸,“没想到你这么倔,万一涨潮直接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林树愣了几秒钟后,竟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一开始还是闷闷的笑声,到后来直接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方嘉鸣还是第一次听到林树这样放肆的笑。他转过脸看他,林树那张惨白的脸总算恢复了些血色,在热烈的阳光下发起光来。   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无法说破的心思,都像是肥皂泡,被逐一戳破在这样热烈的午后,成为了空气中最不重要的分子。   在太阳落山之前,林树去了海岸边的卫生间换上了来时的衣服。两个人都没有带浴巾,只能湿漉漉地一前一后骑在机车上,逆着晚霞驶向教职工宿舍的山坡。   晚风鞭打在身上,火热的夕阳烘烤在头顶,冰火两重天。   方嘉鸣猛拧油门,车身飞窜出去,车速越来越快,他逆着风大喊:“刺激!”   林树搂着他腰的手更加收紧。紧接着,方嘉鸣听到了林树的声音。   “刺激!”林树跟着他喊。   两人湿透的前胸贴着后背,肌肤完全贴紧,好像此刻他们两人融为了城市中最叛逆的一体。   这一刻很奇妙,好像他只要再捏紧油门,机车就能冲破地平线,驶向无边的天际。   机车从郊区驶向拥挤的街道,车速也渐渐放缓。   林树忽然在方嘉鸣耳边喊道:“我钥匙丢了!”   “什么?”闹市区太过吵闹,方嘉鸣没有听清。   “我家里钥匙丢了!”   方嘉鸣很快刹车减速,回头看他:“钥匙丢了?”   “嗯。”林树坐直身体,摸了摸口袋,“不知道是不是丢在海边更衣室里了。”   “有可能。”方嘉鸣停下车来。   “我回去找找。”林树说着就要下车。   “别去了!”方嘉鸣拦住了他,“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管理处的人都下班了。明天再说吧。”   “那现在怎么办?”林树摘下头盔,晚风穿过他的头发。   “林教练不在家吗?”   “他出差了。”   方嘉鸣这才想起,早上确实听说林永森去了临市出差。   “上车。”方嘉鸣拍了拍后座,“走。”   “去哪儿?”   “我家!”   林树重新上了车,扣好头盔,车很快重新启动,飞驰而去。   “会不会打扰你妹妹啊?”他在身后问。   “她去夏令营了!”方嘉鸣摆了摆左手,然后继续加油门。   -   夜晚七点半,方嘉鸣已经洗漱完,换上了宽松的T恤,他走到客厅把冷气调高了些。   林树接替他去了浴室洗澡,水滴拍打瓷砖的声音不断传来。   方嘉鸣弯腰打开了冰箱,里面干干净净,只剩下几颗鸡蛋。他敲敲打打,打开煤气灶,做了两份鸡蛋羹,又淋上了一点香油和醋。   等林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方嘉鸣正坐在餐桌边等他。昏黄的吊灯在墙上打出了两人的影子。   勺子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林树吃完面前的鸡蛋羹抬头问他:“晚上我睡哪里?”   方嘉鸣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方又又的房门:“平时我妹妹睡次卧。”   林树低头思忖了片刻后回答:“我睡沙发好了。”   贸然闯进一个女孩的房间,显然不是一个客人该有的姿态。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就行。”方嘉鸣看他。   林树越过餐桌看了一眼电视机前面的沙发,还不到两臂宽,自己睡都够呛,更别提方嘉鸣的个头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我俩挤一挤吧。”   方嘉鸣抬了下眉毛:“你确定?”   “怎么了?你不喜欢跟我挤?”林树反问。   怎么会不喜欢,只是怕你反悔,赶紧确认一下。方嘉鸣抿了下嘴唇。   -   唰——   方嘉鸣将窗帘拉紧,皎白的月色被拦在窗外,屋子里一下变得昏暗。林树已经背靠着床板躺下,白色T恤下的背脊若隐若现。   靠窗的木桌上,那两本古旧的《萨特戏剧集》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书你看了?”林树背着他闷闷地问了一句。   “刚看完第一部 。”方嘉鸣老实地回答,“没看明白。”   林树嗯了一声,就没有再搭话。   吱嘎一声,床板被重量挤压。方嘉鸣躺到了林树的身侧。主卧的床也不大,只有一米五的宽度。平时睡方嘉鸣一个人还行,这下挤下了两个人后,怎么动都会碰到对方。   白日里的放肆已经被夜晚压缩又冲淡,两人之间又回归到了寂静。   但方嘉鸣心底的波澜却迟迟没有被抚平。林树在他面前难得展现出一点不同的模样,火苗一旦燃起,就难以被彻底扑灭。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就这么柔软地躺在自己身旁,发间是自己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身上穿的是自己的旧T恤。   林树整个人都像是被打上了方嘉鸣的烙印。想到这里,他更觉得腹部涌起一股热流。   “你今天开心吗?”方嘉鸣侧躺着,看着他的后脑勺问。   林树愣了几秒,闷闷地点了下头,发丝顺着枕头蹭到了方嘉鸣的手臂:“嗯。”   “现在很累吗?”他继续问。   “有点。”林树的声音越来越轻。   昏暗的室内,没有音乐,隔绝了蝉鸣。两台手机也很默契地保持静默。   方嘉鸣的喉结缓缓地滚动了两下,然后忽然在黑暗中开口:“许岑,不是你的女朋友吧。”   他决定赌一把,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他才不管林树是不是正陷于一场苦涩的暗恋。他甚至恶劣地想,只要林树不属于任何人,他就有出手的权利。   很快,他看到林树的背脊随着呼吸起伏了两下,然后听到了他回答的声音。   “不是。”   咚的一声,方嘉鸣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深呼吸了一次,倏地向前靠近了一寸,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到只剩下十公分,连呼吸声都快交缠到一起。   林树已然是疲惫脱力的状态,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床垫上,似乎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任由着方嘉鸣无端的靠近。   “如果很累的话,我可以帮你放松一下。这样你会睡得很好。”   方嘉鸣低声在他耳后说道,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   林树的后背僵直了两秒,然后竟像是认了命一般翻身平躺过来。   他的眼睑低垂,分不出是在假寐还是放空:“怎样放松?”   懒散的声音像是猫爪挠过方嘉鸣的心头。   ——当比赛的时间快要走完,面对一场几乎必败的球局,还能做些什么?   故意犯规,紧盯篮板,争取球权,哪怕只剩下三秒,也有翻盘的可能性。这是方嘉鸣一以贯之遵循的法则。   “我用手帮你。”方嘉鸣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穿过林树刚刚被吹干的柔软发丝,似乎是想让他感受到他指腹的温热。   “你只要闭上眼睛享受就可以了。”   林树半晌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黑暗中,方嘉鸣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然后轻声说:“你就把我当做同宿舍的室友......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怎么样?”   大约半分钟后,方嘉鸣看到林树的眼睑彻底地合上,睫毛也停止了颤动。   “好。”他听到林树这样说。 第20章 生吞   窄小的木板床,人影相贴,只剩下轻柔又缱绻的触碰,温热的夜色变得粘稠。   林树的鬓角被一点汗渍浸湿,十几分钟后,白日的疲惫化作一声餮足的叹息,紧锁的眉头缓缓展开。   林树平日说话的声音是脆生生的,而此刻的闷哼却带着一点黏腻。   他始终背对着方嘉鸣,方嘉鸣从侧后方能看到他脖子微微仰起,下颌到喉结牵引出一个暧昧又漂亮的弧度。   一时间,方嘉鸣竟得意于这样美妙的场景诞生于自己的手指。他下意识地更用力了一把,面前的人像是个触控玩具一般,蜷缩成了虾米状,发出了一声更悠长的叹息。   昏暗的屋内,青涩的气味从指缝间流淌出来。方嘉鸣从床头抽出几张纸巾,擦拭了个干干净净。   或许是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林树竟在叹息结束后直接陷入了沉睡,眼皮连抬也没抬,呼吸渐渐变得平顺,四肢也绵软地垂在身侧。   片刻后,方嘉鸣起了身,蹲在了床边,静静端详着他这张欲望满足后的沉静面庞。   林树的鼻尖因为兴奋沁出了一点汗珠,方嘉鸣微微抬手替他蹭掉。这样的肌肤之亲,似乎可以消解掉心中万分之一的渴望。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转头独自去了卫生间。   -   八月就快走到末尾,联赛倒计时被悬挂在球场正中央的高处。   林永森每天到球馆之后,都会走上二层揭去最上面的一页。眼看着这倒计时就从两位数跳到了个位数。   而对于方嘉鸣来说,那更像是跟林树共处时光的倒计时。   夏训进入后半段,林永森的训练计划更多集中在技战术配合上,需要林树协助的环节也越来越少。在球场里,他们的交集也越来越少。   而F和林树的通信还在日复一日地进行。方嘉鸣收集的便签已经有了厚厚一摞,在各类题目的解答中,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的试探。   比如方嘉鸣知道了除了早年间的日本电影,林树还喜欢看法国电影。   在方嘉鸣的要求下,林树给他写了一页片单,方嘉鸣一一存进了手机。方嘉鸣对电影并没什么多大的兴趣,平时连看超级英雄爆米花电影都会拉二倍速。   但是他一想到许岑或许会在图书馆跟林树讨论这些。晚上回家后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好 几部。   -   有了第一次破戒的经历后,他和林树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局面。白日里,他们还是领队和队员,几乎不会有更多的交流。但一旦两个人共处一室,没有旁人的打扰,气氛便会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两个人的第二次意外是在更衣室。   晚上八点,方嘉鸣结束加练,回到了更衣室。推开门前,他以为球馆已经没人了。但是没想到更衣室还亮着一盏昏暗的顶灯。   最里侧的柜门打开着,木门板下方是一双修长的大腿。   方嘉鸣缓步走了过去,那扇柜门被轻轻带上,柜门后的人是出现在眼前,是林树。   林树大约是洗完澡正在换衣服,上半身的衬衣已经穿好,而长裤却还挂在臂弯里。   他的身上还散发着一点沐浴露的香气。   方嘉鸣先是故作镇定拉开了一旁的柜子,更衣室里只剩下了他手中布料摩擦的声音。   林树弯下腰去,裤子刚穿到一半,方嘉鸣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上一次舒服么?”   沉默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再之后,就是又一次的“放松课程”。   林树的双手攀附在他的颈间,死死咬住了下唇。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对更衣室的灯光有所不满。   啪的一声,方嘉鸣伸长手臂,将唯一的顶灯关闭。室内陷入了昏暗,只剩下顶上的玻璃窗透进一丝天光,勾勒出方嘉鸣青筋突现的手背线条。   在这件事上,感官逐渐压过了理智。林树逐渐丧失了抵抗,从颤栗,紧张,到有了一丝闪过的放肆。   从第一次的僵硬、一动不动,到后来甚至开始反攥住方嘉鸣的手腕,一下下地蹭他的皮肤。   -   F和林树的交谈也有了进步。他看完了林树推荐的第八部 电影,用便签写下了一整页的影评。   跟林树之前推荐的电影不同,这是一部纯粹的爱情电影,以往方嘉鸣对此都是嗤之以鼻。但鬼使神差的,这部电影他居然没有倍速、没有暂停地看完了。   结尾是男女主角在海岸边对着夕阳拥吻。   第二日,方嘉鸣叼着笔帽思忖了几分钟后,在便签的最后加上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给我推荐这部电影?你谈过恋爱?”   他知道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两人之间的界限,却依旧把便签夹进了书里。   翌日,他再赶到图书馆时,收到了林树的回信。   然而,林树没有在那张便签上续写,而是撕了一页空白的便签贴了上去。   他没有再回答方嘉鸣的问题,只留下了一串英文字母,和一个奇怪的中文词组。   Blue moment-鳄鱼和夜莺   方嘉鸣怎么看都觉得这几个词组毫无关联。他不明所以,只能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串字符。   搜索引擎弹出的结果告诉他,“鳄鱼和夜莺”是一支乐队,而《blue moment》是他们几年前发布的一首单曲。   林树为什么要给自己写这个?   -   对于方嘉鸣来说,林树是矛盾的。   一面,他在图书馆一板一眼、知无不尽地解答F的蠢问题,另一面,又在私下沉沦在自己的手中。   他们没有任何名义上的关系,但能看着林树在自己面前失态,对于方嘉鸣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奖赏。   然而人是不满足的动物。   林树越是不拒绝,他内心的欲望就更加膨胀,想得到更多,想倾轧他的底线。   他越是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放松、毫无防备的一面和那副任人采摘的模样。方嘉鸣越是想有一天能彻底占有他,想生吞他,想撕开他两面的面具,看看这两个林树中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真实的内里。   -   第三次意外,发生在林树的房间。   方嘉鸣已经将《萨特戏剧集》的上下两册都看完了。刚好周日,林永森结束了跟其他俱乐部的技术交流会,要跟方嘉鸣沟通联赛前几场的战术。   方嘉鸣就趁势去了一趟林树的家。   林永森领着方嘉鸣走到了三楼,拿出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入户门。   家里依旧很安静,连猫叫都没有。方嘉鸣环视一周,次卧的门紧闭着。   “小林领队不在家?”方嘉鸣转头问林永森。   林永森刚把口袋里的钥匙放到玄关柜上,回头答道:“怎么,你找他有事?”   方嘉鸣从背包里掏出了那两本书,晃了晃:“上次他给了我这两本书,我看完了,想来还给他。”   林永森的目光扫过书的封面,缓缓点了下头:“他在家。一会儿进去找他就是了。”   此时,次卧里传出了一声尖细的猫叫声。方嘉鸣恍惚了一下,板栗那张肥肥的猫脸出现在他脑海,嘴角有些止不住地上扬起来。   “开始吧。”林永森打开了茶几上的文件夹。方嘉鸣这才收敛起表情,坐到了一侧的单人座上。   联赛前几场的对手都是以往交过手的中游球队,他们对方嘉鸣的实力自然了如指掌。   江大篮球队的进攻手段比较单一,百分之七十都要靠方嘉鸣主动突破进篮下创造机会。林永森说的也都是一些老生常谈。   “你最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腕和膝盖。”林永森叮嘱,“联赛之前不能出差错。”   “放心,不会。”方嘉鸣点了点头。   他常年的练习导致手腕和膝盖有些旧疾,但进入江大之后,训练强度比之前突击高中联赛要弱一些,手腕和膝盖的反应也没之前那么大了。   林永森跟方嘉鸣交代完之后,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过两天开赛前还有个技术交流会。你要是没事就跟我一起去。”   方嘉鸣点了下头:“好。”   实际上,林永森说的什么他也没有完全记住,余光一直扫向那扇紧闭的次卧房门。   “你不是要还书给他吗?”林永森见方嘉鸣还愣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道。   “哦,对。”方嘉鸣连忙起身,抬腿走到了次卧房门前,咚咚敲了两下门板。   林永森跟着起了身,转身去了厨房,打上了火给自己煮茶。天色渐晚,对面单元的窗户将夕阳的余晖反射进了屋里,地板泛着一点橙色的光芒。   方嘉鸣被这道光线晃了下眼睛。   半分钟后,才听到咔哒一声,林树打开了房门。   方嘉鸣举起那两本书,递到了他眼前:“我看完了。”   林树却没有伸手接过书:“我说了是送你的礼物。你不用还给我。”   他朝侧面让了半个身位,方嘉鸣顺势进了房间。这次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床单被抚平得没有一点这周。而板栗还是跟往常一样,趴在床脚边假寐。   卧室朝南向,最南侧的玻璃窗拉开了一半,纱帘被晚风吹动。书桌的一角被西侧来的晚霞笼罩。书桌下的抽屉依旧被紧紧锁住。   方嘉鸣朝他的书架走了过去:“还有什么书推荐吗?”   林树跟着走过去,转过身用一只手撑着桌面,背靠着桌沿,抬手指了指书架的上两层:“这两层的你可以随便拿。”   方嘉鸣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却停留在了第三层的架子上。那一层的高度比上面两层都高一些,里面摞着的不是书籍,而是几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唱片。   方嘉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唱片封面。   “blue moment......”他下意识说出了口。   一旁的林树却倏地转头看他:“你知道这首歌?”   方嘉鸣心底一惊,立刻放松下表情,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看这封面还挺漂亮的。”   他抽出那张唱片,深蓝色的天空下有两个人渺小的背影。   板栗被两人的交谈声吵醒,先是懒洋洋地在地板上猛地做了个伸展,然后助跑起跳,往方嘉鸣的怀抱跳去。   大约病治好了,胃口也好了,板栗最近又明显见胖,这一下撞得方嘉鸣一个措手不及。他脚底一滑就要朝着林树的书架倒去。   林树连忙伸手抵住了书架,却没想到一个恍神直接正面撞进了方嘉鸣的怀里。   咚、咚、咚——   方嘉鸣的心跳声在两人一猫之间回响。   门外,传来了林永森来回的脚步声。林树的背脊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   门里的两个人站在窗前投射进的晚霞里。方嘉鸣一低头就能看到林树映着淡淡粉紫色的鼻梁和嘴唇。   林树的一只手压住了身后即将掉落的唱片,身体却动弹不得。   经历过之前的两次,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奇妙的默契。   方嘉鸣看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渴望,顺势轻轻攥住了他睡裤的裤缝。   方嘉鸣微微低下了头,嘴唇蹭过了他的耳廓,干燥的下唇跟这即将降临的夜晚一样,充满了呼之欲出的暗示。   “这次,要不要试一试更刺激的?”他在林树耳边问。   在两人的挤压下,板栗咚的一声重重跳下了地,然后又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嘶叫。刚好掩盖住了夜幕下林树隐忍的叹息。   --------------------   板栗:江城最强僚机。 第21章 蓝色时刻   二十分钟后,林永森敲响了林树的房门。   “嘉鸣,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而此时,方嘉鸣正仰头用矿泉水漱着口。而林树四肢无力地斜靠在书桌旁,耳根的浅红还未散去。   “不了,谢谢林教练。我马上就走。”方嘉鸣佯装无事地拉开了房门,一旁的林树已经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   方嘉鸣背上了自己带来的背包,走出了房门,跟林永森打了个招呼:“我先回家了教练。”   林永森朝他点了点头,又朝次卧喊了一声:“林树,你也不出来送一送?”   林树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没有发出声音。   林永森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方嘉鸣:“那你路上慢点。”   方嘉鸣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林树,他依旧那样安静地坐着,背影绷得很直,仿佛他们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方嘉鸣的喉头涌动,最后只跟林永森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他便转身出了门,顺着昏暗的楼道下了楼。   天已经黑透了。周末的街区人潮涌动,方嘉鸣一直没加上油门,机车慢慢吞吞地前行。   三次了,林树都没有拒绝。但每次短暂的宣泄过后,他都选择了以沉默结束。没有更多暧昧的言语试探,也没有关于下次见面的约定。   图书馆里字迹工整的林树,不怕死的在海沟里浮沉的林树,情难自控的颤抖的林树,三个人影交织在一起。   方嘉鸣想撕开纠缠的线把他们一一看仔细,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切口。   他自以为的攻城略地,在林树眼里,似乎只是原地踏步。   他伸出的触角,碰到的只是更坚硬的铜墙铁壁。   方嘉鸣似乎听到林树在跟他说:你不是只想当我的亲密室友吗?完成了你的任务,你就走吧。   -   等方嘉鸣赶到家楼下时,发现楼上的灯亮着。   车熄火,人上楼,他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   “约会去啦?”方又又探出个脑袋,嬉皮笑脸地问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方嘉鸣摆了摆手示意她让个道。   方又又揣起手臂,站到了门侧:“啧,都回来大半天了。我还以为你会去车站接我呢。”   以往方又又出远门,方嘉鸣确实都会去接。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居然把方又又要回来这件事给忘了个彻底。   自知理亏,方嘉鸣也不再提了。   “吃过饭了?”他问。   “跟同学在麦当劳吃过啦。等你回来做我得饿死了。”方又又咚的一声坐回到了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着吵吵闹闹的选秀节目。   见方嘉鸣拉开了冰箱,方又又指了指餐桌:“给你打包了儿童套餐啦。”   方嘉鸣好气又好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方又又打包回来的快餐。   一个巴掌大的汉堡,一杯果汁,一盒薯条,加上一个傻呵呵摇头晃脑的小老鼠摆件。   汉堡吃了一口就没了一半,电视里的节目进入了广告时间。   “八月末江城音乐节即将在前海公园启动,这次的音乐节阵容豪华,鳄鱼与夜莺、回南天等乐队将轮番登场......”   方嘉鸣一下抬起头来,看向电视屏幕:“鳄鱼与夜莺?”   方又又回过头来:“你认识这个乐队?”   “听说过。”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种粗人还会听音乐啊。”方又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挤兑他哥的机会。   方嘉鸣没接他的话。   “怎么着,你想去音乐节啊?”方又又一屁股坐到了桌边,晃着腿看他。   “没有。我就是问问。”   “想去就说呗,我有票。”方又又从背包里甩出了一个信封。   唰的一声,那信封顺着桌面滑到了方嘉鸣的眼前。   -   8月28日的下午。方嘉鸣还是赶到了音乐节的现场。   那天在他的追问下,方又又才说明了门票的来路。夏令营有个男同学想约方又又一起去,她实在拒绝不了,就收下了门票。   方嘉鸣问她,到时候人家发现你没去,你不尴尬吗?   方又又一脸不在乎地回答,我也给他回了礼,两不相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嘉鸣在江城生活了二十年,来前海公园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来,还是上小学的时候跟着老师来郊游。他向来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还没集合就自己沿着草坪跑没了影子。   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快乐。不用排队报数,不用做无聊的游戏,他找了一棵极高的槐树爬了上去。   那也是个盛夏,树荫下却很凉快。方嘉鸣躺在粗壮的枝干上,看着鸟雀从头顶簌簌地飞过,就这样悠闲地过了一下午。直到郊游结束,老师点名才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   大晚上的,他被老师用粗壮的木棍赶了下来,挨了一通臭骂,回家之后又被一顿毒打。但那依旧是他记忆里最快乐的下午。   如今的前海公园已经改建过好几次。规模变大了,老槐树也被砍掉了。市里为了创收,这里的空地常常用来承接商业演出。   今天的音乐节就是如此。工人们提前一天在空地上搭起了舞台,高大的龙门架挂上了鲜艳的横幅。偌大的草坪也被弯弯绕绕的钢架切割成几块乐迷的阵营。   方嘉鸣低头看了好几次地图,又问了门口的保安,才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场地。   草坪上散落着几张今天的节目表,方嘉鸣弯腰顺手捡起一张来扫了一眼。鳄鱼与夜莺乐队被安排在今天第五个出场。   第一个出来热场的是个不知名的地下rapper,鼓点强劲到像是想把草坪上所有坐着的人震起来。   方嘉鸣原本还站在草坪靠前的位置,结果个子太高了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他就这么往后让了几次,就退到了草坪偏僻的后方。   夏天天黑得晚,方嘉鸣百无聊赖地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半了,太阳还挂在高空,丝毫没有西沉的迹象。   主办方也算是贴心,江城的夏末气温依旧很高。草坪一侧摆满了冰点摊。方嘉鸣索性离开了人群,找了一个卖冰水的摊位,躲进了遮阳棚下。   “一个牛奶冰淇淋,谢谢。”   方嘉鸣背对着摊位,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居然听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回过头去,恰好跟林树面对面撞上。   方嘉鸣动作有些大,林树手里的牛奶冰淇淋差点尽数怼到他的T恤上。   “你怎么来这了?”   “你怎么来这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来随便看看。”   “来随便看看。”   又是异口同声。   自从上次在林树家分别后,两个人又有几天没有什么联络。眼看着离联赛开始的日子越来越近,林树参与他们的训练却越来越不积极。平日里严格的体能训练监督,也开始放水。   方嘉鸣也很少在晚上加练结束后再见到林树的面。能在音乐节的现场能见到他,实在是个意外。   热场的rapper下了场之后,上来的是个稍微有些小名气的摇滚歌手。方嘉鸣在电视节目里听过这个歌手的名字。   音响声巨大,人群也开始躁动。   林树没有走向人群,而是走到了更远的台阶上坐着。方嘉鸣也拿了一瓶冰水,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坐在台阶的第二级,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太阳总算有了西沉的迹象。   “你真的是来随便看看吗?”林树转头问他。   “我妹妹给我的票。”方嘉鸣从口袋里掏出了门票,递到了林树面前,然后说了一句谎,“她也很喜欢鳄鱼与夜莺。”   “那她人呢?自己怎么不来?”   方嘉鸣才意识到自己撒了一个难圆的谎,讪讪地笑了笑:“天太热了,懒得出门。”   方嘉鸣很想问林树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看起来并不像喜欢热闹的人。难道也是被人赠送了门票吗?   他还没有想好开口的由头,尴尬的局面就被舞台区的骚动打破。   鳄鱼与夜莺上场了。方嘉鸣只在搜索引擎里看过这个乐队的照片。现场看到还是跟想象很不一样。   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乐队,一个吉他手,和一个主唱兼键盘手。   两个人上台后并没有跟观众有太多寒暄,主唱拿着麦克试了两下音之后,就转头示意吉他手进前奏。   《Blue moment》的前奏在夕阳下响起,先是一段轻柔的键盘导入。躁动的观众像是被音符抚平了情绪,一下收了声。   全场静默,只能听到音响流淌出的旋律。与之前的演出不同,这首歌的节拍缓慢,曲调有些哀伤。   主唱看起来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生,开口是沉静的低音。   方嘉鸣转头看向林树,他正一眼不眨地看向舞台上的大屏幕,似乎是不想错过一帧画面。   “要去前面看吗?”方嘉鸣问他。   “什么?”林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很喜欢他们的话,要不要去前面看!”   “......不用了。”林树看了一眼拥挤的舞台区,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挤不进去了。”   方嘉鸣却摇了摇头:“挤不进去,就去上面看。”   “上面?”林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然而下一秒,方嘉鸣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人从台阶上拽了起来。   他腿长跑得快,林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跑进了草坪。   方嘉鸣在人群后方找到了一个正对舞台的位置。然后他弯下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上来。”   “啊?”   “上来,给你看无死角的VIP角度。”   林树还没来得及反应,方嘉鸣已经架住了他的大腿,一把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林树晃晃悠悠差点摔下去,拼命抓住了方嘉鸣的手腕才稳住了重心。   他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歌唱到了一半,天开始变暗,舞台的灯光倏地尽数亮起,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方嘉鸣得意地抬头问他:“好看吗?”   林树一时失语,半晌后才回答:“......好看。”   与此同时,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台上的主唱突然停下了手里的键盘,拿起了麦克风:“大家现在抬头,这就是我们的blue moment。”   全场的人应声抬头望去。随着太阳的坠落,天际出现了一层饱和度极高的深蓝。蓝得像是要把人的心揉皱。   林树被架在人群的最高处,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吉他声结束,一曲落了幕,乐队退场。方嘉鸣才把他放了下来。   天边的蓝色还未消退。   “原来这就是blue moment。”方嘉鸣笑了笑,看向有些木怔的林树,“喂,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他摇了摇头。   方嘉鸣不知道是夜色下的错觉,还是他盯着屏幕太久眼睛有些花。林树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泪光。而很快,他就背过身去,再次转过来时已经神色如常。   两人没有再继续看演出,而是站在草坪上盯着远处的天空。   方嘉鸣忽然开口:“要是这么说,我也见过这样的天空。只是不是在日落之后。”   “那是什么时候?”林树转头看他。   “日出之前。”方嘉鸣跟他对视,“如果天气好的话,日出前也能看到深蓝色的天空。”   “但是上次在北方看日出,没有看到这样的蓝。”林树又有些出神。   “那是你看少了。”方嘉鸣笑了笑,“我以前每天早起练球,看到过各种各样颜色的天空。蓝的、粉的、黄的,什么样的都有。”   林树回看向他的眼睛,那一轮湛蓝色刚好倒映在方嘉鸣的瞳孔里。   方嘉鸣也看向了他,片刻后忽然开口:“所以这不一定是一首伤感的歌。Blue moment,蓝色时刻,可能是日落之后,也可能是日出之前。谁说得准呢?”   林树抿了一下嘴唇,愣了几秒钟没有说话。   方嘉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你怎么了?”   林树晃了晃神,抬眼看他:“没什么,后面的演出你还看吗?”   “你想先走?”   “嗯。”林树点了点头。   两个人提前离开了前海公园,身后人声依旧鼎沸。方嘉鸣发动机车,林树熟练地戴上了头盔,攥住了方嘉鸣的衣服下摆。   夏末的晚风随着油门的轰鸣吹拂过两人的身体。   一路上,林树都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头盔用额头抵着方嘉鸣的后背。   大约过了五分钟,车驶向了寂静无人的街道,方嘉鸣忽然感觉后背的T恤被水渍浸湿。他抬眼一看,天空并没有下雨。   方嘉鸣下意识松开了油门,心脏反而一下收紧。   一向放肆大胆的方嘉鸣,此刻却不敢回头看。 第22章 F的告白   机车疾驰在无边的黑夜里,身后的人一直没有声音。方嘉鸣也找不到话头开口。   二十分钟后,机车停在了教职工宿舍的山脚下。路灯已经渐次亮起,一格一格延伸上去。   林树摘下头盔时,神色已经无异。   “你没事吧?”方嘉鸣接过他手里的头盔问。   “没事,有点困。”林树朝他轻轻摆了摆手,“你早点回去吧。”   方嘉鸣深呼吸了一口气,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缓缓张开了双臂,做出了一个预备拥抱的姿势。   林树的目光一顿,手臂在身侧微微抬起,又很快放下。   “我要回家了。”他偏开了视线,向后转身走去。   独留方嘉鸣一个人站在了树荫下,双手仍未收回。   方嘉鸣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没忍住喊了一声:“林树!”   林树脚步放缓,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想说的话在喉咙来回打转,最后他却说:“明天你会来球馆的吧?”   “会。”林树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望山跑死马。哪怕他已经察觉到了林树的奇怪情绪,他依旧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林树的生活。   林树的脚步很慢,一阶一阶地向上攀爬。上方的路灯爆了一盏,橙黄的灯光在半路漏了个空。林树就那样隐入了黑暗中,没有再回头。   -   第二天一大早,林树如约抵达了球馆。夏训已经进入了尾声,球馆顶上的联赛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两天。   八月一旦结束,林树就要离开球队。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五公里热身。”林树站在场边,吹响了哨子。   七个队员开始绕圈跑步,球鞋摩擦地面发出了规律的声响。林树站在球场的东南角,身后刚好是巨大的玻璃窗。方嘉鸣每每看向他,都感觉林树像是要被那闪烁的日光吞噬。   或许是因为联赛越来越近,林永森这天一直呆在球馆里。林树给球员们预定的新球服也到了。原先江大的球服一直是浅蓝色,今年换了新的打样,改成了深蓝色。   趁着午休前,林树把球员召集起来,根据登记表的尺码给大家发球服。   “孟昀,M码。”林树弯腰找出两套递给了孟昀。   “小林领队,你是不是要走啦?”孟昀接过衣服,抬眼问他。   方嘉鸣就排在孟昀身后,余光扫向林树。   林树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方嘉鸣,XXL。”他面无表情地拿起两套球服。   两人的指尖相碰。这是今天第一次,他们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在球服的掩盖下,方嘉鸣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背,然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方嘉鸣以为他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但他没想到的是,林树却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朝他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算了,今天我有点累。”   不需要过多的解读,语义非常明确。   方嘉鸣怔住了,似乎没想到林树会这么直接地拒绝。   难道球队的工作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接触也就到此为止了吗?   明明之前他也很享受,就这么甩手无情,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吗?   后面的队员已经走到了林树的面前,方嘉鸣被挤到了一侧。   一行人领完了球服,正午的太阳刚好升至最高点。方嘉鸣没好气地回到了更衣室,孟昀紧跟着推开了门。   “哎。”孟昀拍了下他的胳膊。   “怎么了?”方嘉鸣没压制住语气。   “你又吃炸药了?这么冲?”孟昀瞥了他一眼,“跟你说八卦呢。”   孟昀每次带给他的八卦都让他不爽,方嘉鸣干脆直接转过头去。   “嘿,你这人油盐不进啊。”孟昀抱住了胳膊,执意开口,“听说下午新的常驻领队要来了。到时候老林会带他来看我们训练。”   方嘉鸣猛地回头:“这么快?”   “对啊。”孟昀点了点头,顺手把新球服丢进了衣柜里,“据说是学校特派下来的,以前是游泳队的领队的,管思想管生活可严了。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方嘉鸣没说话。   “你想什么呢?你说我们要不要喊小林领队聚个餐什么的啊,人都要走了。这俩月他也忙前忙后,估计也没拿工资。”   “你想去就自己去问他。”方嘉鸣转过去,避开了孟昀的视线。   “什么啊,我还不是看你们之前聊得挺好才来问你的。”   方嘉鸣想,何止是聊得好,他都在我面前高潮过了。   话糙理不糙,但这话太糙了,方嘉鸣还是没说出口。   “你不是喜欢攒局么?要问你问。”方嘉鸣说完就离开了更衣室。   “切。不聚就不聚呗,我也不问了!”孟昀砰地把柜门摔上。   -   这次孟昀的八卦倒是很准。下午三点半,林永森领着一个中年男子来到了球馆。那人戴着一副细细窄窄的黑框眼镜,头发已经秃了大半。   球员们列队站好,孟昀拍了拍方嘉鸣的手背,用口型跟他说了三个字:“完蛋了。”   正如夏训第一天,林永森跟大家介绍林树一样。他把这位中年男子引到了众人面前,   与林树不同的是,此人自信得多,自己往前跨了半步,朝大家笑了笑,开口是带着浓郁口音的江普。   和孟昀打听来的消息一样,他原先是游泳队的领队。经由学校指派,现在来接手篮球队的行政工作。   方嘉鸣一句话都没听得进去,只是用余光看向一旁坐在台阶上的林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树一手撑着下巴,坐在场边的椅子上放空。   要离队这件事对他来说就这么放松?方嘉鸣很快移开了视线。   到了下训离场的时间。林树似乎做完了数独,伏在场边的木桌上,手埋在胳膊里,没有一点声响,似乎是睡着了。   球员们背着包离开了球馆,脚步声越来越远。   方嘉鸣没有走,依旧留在场上投篮。抬臂,压腕,篮球飞出,旋转,入筐,砸向地面,滚向场边。   咚、咚、咚——   声音不绝于耳,但林树睡得很沉,不为所动。   方嘉鸣心绪难宁,动作开始变形,篮球屡屡砸筐。   时间每分每秒地流逝,林树却似乎毫不在意,宁愿用睡眠把最后这段时间尽数打发。   篮球从场边回弹回来,滚到了方嘉鸣脚下。他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   几分钟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林树身边。   方嘉鸣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脸。右边的脸颊因为手臂长时间的压迫,有了两道红印。看起来很傻。   林树忽然换了个睡姿,用后脑勺对着方嘉鸣。   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溜了进来,方嘉鸣看着他的发旋,良久没有动。   林树,你为什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显得我像是个疯子。   方嘉鸣觉得自己对林树的判断或许是错的。他根本不是什么铁血裁判,他是这个世界上顶级的控球后卫。   他会控制球权,会虚晃一枪,会假意露出破绽,引诱对方进攻,但直到比赛接近尾声,你才会发现比赛的节奏始终控制在他自己手中。   然而还有一种更惨烈的可能,是林树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成局中人。他不是进攻方,也不是防守方,方嘉鸣所作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拙劣的表演。   方嘉鸣明确地知道存在这种可能,但此刻他还不愿意去相信。   吱嘎——   球馆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门锁碰撞发出了闷闷的声响。   而后,方嘉鸣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方嘉鸣?”   他抬头望去,两尺宽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   方嘉鸣皱起眉头:“你是?”   很快,场边的林树也应声睁开了眼睛。   -   五分钟后,球馆外的树荫下,方嘉鸣和那个中年男人相对而立。   “你不记得我了?”男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他。   “北市篮球俱乐部?”方嘉鸣接过名片,“我见过您?”   “哈哈哈哈——”那人笑得豪爽,拍了拍方嘉鸣的肩膀,“看来是真不记得我了。也难怪了,那时候你才十四,还是十五?”   方嘉鸣仍旧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去过北市少年队集训。想起来了吗?”   “啊——付教练!”方嘉鸣这才有了些眉目,眼前这个人是他当年去北市少年队集训时认识的一个副教练。巧也巧了,他职务是副教练,人也姓付。方嘉鸣当时没少跟队友开他的玩笑。只是年月久了,人也见老,方嘉鸣第一眼居然没认出来。   “总算想起来了。”   “您怎么突然到江城来了?”方嘉鸣放松下来,背倚着树干问。   “来找你。”付教练指了指方嘉鸣手里的名片,“我现在在北市的俱乐部,那边你应该了解过吧。”   方嘉鸣低头摩挲了一下那张名片,很快领悟了付教练的意思:“你希望我过去打球?”   “老实说,你在江大打球是屈才了。当年你拒绝北市的邀请,说要留在江城的时候,我们那帮球探都挺震惊的。”   方嘉鸣垂眼,没有回答。   “你马上也大四了。 这次联赛之后,我们有个大集训的机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直接来试训。凭你的资质,留在北市打球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   方嘉鸣抬眼看他:“什么?”   “据我所知,你现在经济情况也不富余。江城这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俱乐部,你要养妹妹这件事我也知道。去了北市,比赛的机会自然也更多,商业奖金也多了。你们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   “但是她现在还太小了。”方嘉鸣说完就移开了视线,他知道自己心底还有另一个不想离开江城的理由。   “算起来,小姑娘也要读高中了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跳了两级。”   方嘉鸣嗯了一声,就没说别的。   “你现在才二十岁,还有大好的未来。现在的球员市场你也知道的,年轻球员冒出来很快,我们试训名单里十六七岁的都有一大把了。你如果真的要在江城等到二十三四岁,再想回到北市就很难了。”   “我知.....”方嘉鸣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不远处的车棚下,林树骑上了自行车,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铰链的摩擦声在黑夜中拉扯出一个漫长的破折号。   “那你自己考虑吧。”付教练拍了拍他的胳膊,“我等你到联赛结束,给我回音。”   树荫下很快只剩下了方嘉鸣一个人。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跳到了八点五十分。   暑假即将结束,已经有学生开始返校。远处的林荫道传来嘈杂的嬉闹声。   方嘉鸣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那张名片,手背不自觉地收紧。就这样重复了两三次后,他忽然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穿过绿草丛生的小路,逆着人群往人烟稀少处狂奔。   很快,那栋熟悉的老式建筑出现在眼前。   图书馆值班的管理员已经准备下班,正在低头整理着桌面,一旁的门禁大开着。   方嘉鸣没有犹豫,直接侧身闯了进去,惹得管理员转头朝他大喊:“喂!同学!要关门啦!”   方嘉鸣没有理会,大步往里跑去。   如果像林树说的,命运都是编辑好的既定程序。那这一次,就交给命运。   方嘉鸣走到了熟悉的书架前,抽出了那本翻看了上百次的数独集锦。然后撕下了一页便签,郑重地写上了两行字。   F:“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   小鸣:我all in了,你看着办吧。 第23章 喜欢的人   八月的最后一天,出伏一周,阴雨天气。   清晨,球馆里没有开灯。阴云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倒映。   方嘉鸣早早来到了球馆,咚的一声把大门关上,门锁没有归位,大门晃荡了两下又打开了一条缝隙。   方嘉鸣弯腰数了一下收纳筐里的篮球,数了两遍都只有二十四颗。他直起身子环视一周,也没找到漏掉的那一颗。   咚——   不远处传来了球落地的声音,方嘉鸣转身望去,孟昀站在通道尽头,手里握着一颗篮球。   “来这么早?”方嘉鸣朝他伸手   “你要去北市了?”孟昀抬手,挥动手腕,把篮球扔了过来。   “你听谁说的?”方嘉鸣微微蹙眉。付教练昨天晚上才来找的他,孟昀这一大早就得到了消息?   “昨天下训之后,我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北市来的球探。他问我方嘉鸣是不是还在球馆。”   方嘉鸣的动作顿了顿。   “看来是真的。”孟昀笑了笑,走到了他面前。   “还没决定。”方嘉鸣运了两下球,走到了罚球线的位置,抬臂压腕出手。球嗖地飞向篮筐。   “你在犹豫?”孟昀抬头望去,篮球的角度有些低,砰地一下砸中了篮筐,反弹向高空,又旋转落了地。   “我想先专心打完联赛。”   “其实你知道的。”孟昀坐到了场边,顺着天光仰头看他。   “知道什么?”方嘉鸣垂眼跟他对视。   “联赛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你跟我们这种蠢材不一样。”孟昀难得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我也明白,你跟我们组队对你来说是种折磨。”   方嘉鸣有些讶异他用词的直白。   “像我们这种人,没有天赋,身体素质也一般,还拖累了你三年。你应该也很郁闷吧?”孟昀说着说着笑了,却难以掩盖语气里的尖锐。   方嘉鸣沉默了,他猜到孟昀对自己有积怨,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或者说是嫉妒,也没错。”孟昀起了身,走到球馆的角落,捡起刚刚那颗没有进的篮球,然后走回了方嘉鸣的身边,朝着篮筐重新投了出去。   只可惜,球依旧没有进,砰地弹射了出来。   篮球落地弹跳的声音,像是两人之间对峙的省略号。   “你到底什么意思?”方嘉鸣不想跟他弯弯绕。   孟昀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他:“我希望你去。”   方嘉鸣愣住了,喉结滑动了一下才开口:“什么?”   他没想到孟昀会说这句话,他还以为孟昀是来刺探他的态度,斥责他是个背叛球队的无耻之徒。   “趁林永森还不知情,你应该尽快做决定。”孟昀垂下眼睛,“今年北市的集训名单很稀缺,他来找你,肯定是很看重你。你不应该再犹豫。”   窗外似乎下起了小雨,静谧的球馆里,想起了水滴滴滴哒哒击打玻璃的声音。   “我以前刚刚开始打球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北市打球。”孟昀说着说着攥紧了手心,“后来我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打职业的料,我那只是在痴人说梦。但是现在,你有了这个机会......”   方嘉鸣知道他没说出的后半句话。   你应该去,我没有完成的梦想,你应该义无反顾地去完成。这样我的人生似乎也就没那么遗憾。   “我......”方嘉鸣的一个音节还没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一齐回头看去,是林永森来了。   孟昀立刻换上了惯常嬉皮笑脸的表情:“林教练!”   林永森朝他点了下头,旋即看向了方嘉鸣:“跟我出去一趟。”   方嘉鸣一愣,没反应过来。   一侧的孟昀也倏地看向了他。   “技术交流会,前两天跟你说过的。”林永森见他表情狐疑,补了一句。   方嘉鸣这才松了一口气:“好,要换个衣服吗?”   他身上还穿着无袖训练服。   “不用,没那么正式。”林永森拿战术板拍了拍他的胳膊,“我车就停在门口车位,五分钟后上车。”   -   方嘉鸣最后还是换了一件新T恤,穿上了一条像样的休闲裤,走去了停车场。   林永森的车是一辆老款丰田,银灰色的车身大约是许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旧了。   方嘉鸣走到车旁,径直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副驾已经坐了人。   林树侧过头看他,也是一愣。三秒钟后,林树抬腿从副驾下来了:“你坐。”   方嘉鸣刚想说不用换座位,林树已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林永森坐在驾驶位,催促他:“上车,我这车后座空间小。”   方嘉鸣只得坐进副驾。林永森点火挂挡,踩下油门,车匀速驶出停车场。   方嘉鸣没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林树。结果,后视镜里,林树也正好看向他。   两道目光透过窄窄的镜面碰撞到一起。   不到一秒钟,两人又同时避开了视线。   -   说是什么技术交流会,其实就是个林永森的单人分享会。参会的人都是江城一些不知名的篮球俱乐部,来找曾经的知名球员取经。   林树坐在一侧,拿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很快导入到了手机里,回传到了球队群聊里。   今天是他当职领队的最后一天,该他做的一点也没少。   林永森的长篇大论讲完,又回答了一圈教练员的提问,在主持人的引导下,台下进入了自由讨论的时间。   林树沉默地走到一侧给林永森接水。   “嘉鸣,你是几岁开始练球的?”间隙,林永森转头问他。   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了,突然被这么一提问,方嘉鸣一愣。   “......大概六七岁吧?记不太清了。”   “那你启蒙还算早的。”林永森露出了一点放松的微笑,“我儿子就练得晚,八岁才开始练球。要是他一直练下去,现在水平肯定也不错了。”   方嘉鸣倏地回头,一脸不解。林树八岁练过球吗?为何他刚来球队的时候,却一副完全不懂篮球的样子。   他还没想明白个中缘由,林树已经拿着接满水的保温杯回来了。   林树把保温杯轻轻放到了林永森的手边,然后坐回了自己边缘的座位,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嘉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主持人高昂的声音打断。   “来,我们进入到今天最后一个环节啦。想跟我们林教练合影的老师可以来台右侧排队。”   嗡——台下瞬间骚动起来,很快林永森就被人潮包围住了。   方嘉鸣只得把话咽下,背起随身的背包走去了后台。   而当他再想回头寻找林树时,却发现他已经没了踪影。他顺着通道又找了一圈,却依旧没有看到林树的身影。明明刚刚在台上,还看到他坐在位置上,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等林永森应付完上台的一帮人,回到后台时,方嘉鸣已经在后台枯坐了半个小时。   “小林领队呢?”见林永森朝他走来,方嘉鸣连忙起了身。   “哦,他先回家了。”   “回家?”   “嗯。”林永森只是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方嘉鸣也不好再更明显地追问。   -   后来一整个下午,林树都没有再出现。   倒是那个游泳队来的新领队过来视察了一次。其他球员都说,小林领队是正式卸任了。   方嘉鸣一开始不相信,直到他看到球队的群聊里忽然有人发言。   “小林领队退群啦?”   他抬眼一看群聊窗口,原先10个人的群,已经只剩下9个成员。   方嘉鸣感觉一口气哽在喉头,憋闷得难受。   作为联赛前最后一次集训,今天下训的时间提前到了下午五点。   林永森交代大家晚上早点休息,明早七点出发去机场,提前去联赛场地适应训练。   天空的阴云弥散了一整天,身边不断有球员跟方嘉鸣打招呼,他却始终没什么回应。   直到五点的钟声响起,方嘉鸣独自背上了包,往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暑假的最后一天,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嘈杂。沥青步道上也三三两两聚着不少推着行李箱的学生。   方嘉鸣穿过人群一路小跑,额头都沁出了一层汗。   图书馆里的人也变多了,他侧过身挤进人潮,磕磕绊绊地跑到了自习区旁的书架旁。   方嘉鸣揉了揉眼睛,顺着书架一层层地寻找。那本数独集锦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他心底跟着一紧。   直到五分钟后,他在书架的角落看到了那眼熟的书脊,半悬的心才放下半截。   而随之而来的是很快重新起速的心跳。那本书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方嘉鸣甚至能感受到夹在其中的那张便签的厚度。   只要他翻开,他就能收到林树的答案。   方嘉鸣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指尖有些颤抖。   哗——   他翻开了书页,那张便签精准地出现在他眼前。   方嘉鸣垂眼一看,却良久没有说话。   来时的路上,他想过无数个可能收到的回答。比如可以、我需要考虑、我有别的安排,诸如此类。他自认为自己都能接受。   而此刻,那张便签下面,只有一行工整的字迹。   ——我有喜欢的人了。   方嘉鸣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明明是30摄氏度的夏末傍晚,他却像是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盲犬,身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壳,连骨骼都好像被死死冻住。 第24章 领养启事   翌日清晨七点,去往机场的中巴车准时从球馆门口出发。   方嘉鸣坐在倒数二排靠窗的位置,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却没有播放任何音乐。   新领队坐在中巴最前面一排,正拿着麦克宣读这次联赛的注意事项。   “今天落地之后,我们先休整半天。明早八点,吃完早饭酒店楼下集合去适应性训练。球服大家都带好了吧?每个人两件,每天训练记得带去场馆。别拿错号码!”   前排传来了嘈杂的交谈声,混着细细密密的笑声,方嘉鸣把耳机塞得更紧,打开音乐软件,开始随机播放。   司机踩下油门,车开出了校园。江城的夏天随着加速的车辙开始收场。球员们很快接受了林树的离职,新领队被拉进了群聊。   方嘉鸣从通讯录里找到了林树的名字,点进了两人的聊天窗口。   两人的对话停留在去前海浅滩游泳的那一天。那个晚上,林树第一次蜷缩在自己的怀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点男孩的脆弱和欲望。当时方嘉鸣还自以为是个很好的开始。   如今再回头看,林树不过是抽出了自己人生中最无关紧要的两个月,与自己周旋了两个回合。   时间走完,他又目不斜视地回到了自己既定的人生轨道上,再没回头看。   中巴即将离开大学城,方嘉鸣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门口无人停留。   晨雾渐渐将那扇大门拦在了视线之外,这个迷幻的夏天就此落幕。   方嘉鸣垂下了眼睑,好像听到了裁判吹响的终场哨声。   -   这次联赛是赛会制,球队不需要跑主客场。这对于球员教练员来说是件好事,少了很多舟车劳顿。   主办地在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从江城这座东南沿海城市飞过去几乎要跨越大半个中国。   方嘉鸣从没来过这里,一落地就感觉有些不适应。   虽然已经进了九月,江城仍有夏日的余温,而这里却已经有了浓郁的秋意。他穿着无袖训练服走出廊桥,玻璃门的间隙闯进来一阵凉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主办方安排了一辆十六座的商务车来接机。全国联赛的规格比之前的友谊赛高很多,甚至连机场都有一整面的LED屏印着联赛的广告。   广告海报中央的是国内这两年很出名的年轻球员。方嘉鸣也认识,曾经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在北市的少年队集训过。   商务车抵达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原因,西北城市的气压似乎比江城低一些。方嘉鸣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下车后才缓过来一些。   联赛的主办方出手大方,给每个人安排了一个单间。这次倒是不用考虑分房间的问题了。   方嘉鸣的房间是1327,位于整个13层的最里侧。窗户朝西南向,每天日落时,光线刚好能从玻璃外透进来。   这里纬度高,人口也少,似乎连天空都比江城更透一些。下午六点,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   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深蓝色天幕。方嘉鸣一楞,看着那道蓝色许久没有说话。   -   常规赛要连打十天,江大的比赛大多没有电视台直播,因此节奏也控得比其他大热球队的比赛更快一些。   新领队每天会拿着教练给的文件去技术统计台,确定出场顺序。方嘉鸣和其他球员,在另一侧的训练馆里等候通知。   运动员检录完之后,林永森会跟大家确定每天的首发队员,报送给裁判组。   剩下六个队员倒还有些战战兢兢,猜测今天自己会不会首发。但方嘉鸣没有这样的困扰,他几乎场场打满四节。   其中有一天,对手相对比较弱,林永森有问过方嘉鸣,要不要休息一天,调整一下状态。   方嘉鸣却直接拒绝了。   双拳难敌四手,纵然方嘉鸣几乎每场都能砍下三十分左右,但最后江大依旧没能顺利进入季后赛。   常规赛的排名比去年进步了两名,对于林永森来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答卷了。最后一天比赛结束时,他心情颇佳,说要请全队球员吃饭。   比赛结束大家松了一口气,也都兴奋地响应。唯独方嘉鸣摇了摇头,跟领队请了假。   “怎么了嘉鸣,身体不舒服?”林永森越过两个球员问他。   方嘉鸣怔了一秒,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手腕有点反应。”   方嘉鸣没有说谎,他的手腕原本就有旧疾。这次连打十天,几乎没有完整地休息过,手腕关节处确实会隐隐作痛。   队医也对这场聚餐没有太多兴趣,立刻朝方嘉鸣走去:“那去我房里给你冰敷一下吧。”   十分钟后,其他人都吵吵嚷嚷去了聚会的餐厅,方嘉鸣单肩挎着背包,跟在队医身后去了酒店房间。   队医的房间和方嘉鸣的房间隔着两个屋子,一推门,里面倒是收拾得很干净。   “你坐沙发,我先给你针灸下。”队医拉开堆在一侧的箱子,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方嘉鸣老实地照他说的做,靠坐在沙发上,右手搭在一侧扶手上。   队医打开箱子,取出了一把针灸的器具,正在给手消毒。   “郑医生。”方嘉鸣忽然开口。   “怎么了?”队医偏过头看他。   “你跟着林教练多久了?”   从方嘉鸣进队开始,队医就在,据说他也是跟着林永森来的江城。   “啊,得有个四五年了吧?”队医笑了笑,手下却稳准狠地给他扎了一针。   方嘉鸣蹙了下眉,继续问:“那你知道林教练一家为什么会来江城么?”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像他们这种人物,全国跑都很正常啊。江大给他开的待遇应该也不差。”   “我是说,为什么他原本那么风光,现在却住在江大的教职工宿舍里?”   队医的神色一怔,过了半晌才回答:“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他找到我的时候,据说家里的经济情况已经不算太好了。可能是发生了一些变故吧。”   方嘉鸣想再问些什么,也问不出口了,只得嗯了一声表示默认。   针灸和理疗都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有余。方嘉鸣走出队医的房间,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方嘉鸣?”   方嘉鸣倏地回头望去,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笑着朝他走了过来:“还真是你。你们也被安排在这个酒店啊。”   “付教练。”方嘉鸣朝他点了下头。   两人在狭长的走廊里相对而立。   “这几场看你打得不错,底子还在。”付教练拍了拍他的胳膊。   “谢谢。”方嘉鸣礼节性地回了一个微笑。   “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还在考虑。”   付教练一垂眼,看到了他的右手腕。   “旧伤?”   方嘉鸣抬起手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你看,你在这里,没什么好的保障团队,以后要是上强度了,这种旧伤会越来越严重。”   方嘉鸣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在这里拖着打不出成绩,还不如早点跟我去北市。   “我考虑好会联系您的。”   “一个星期。”付教练看向他,“我给你最后一周的时间,下周集训名单就要封锁了。”   走廊尽头传来了吵闹的人声,孟昀的笑声夹杂在其中。聚餐的球员们似乎都回来了。   “好。”方嘉鸣点了点头,两人就此作别。   -   方嘉鸣再次回到江城的时候,九月已经进入了中旬。   而这期间,林树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音讯。   他和林树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的课程,况且已经大四了,很多学生也都不在学校里上课了。   这天刚好是周三,根据之前林树给F的信息,他每周三四都会来图书馆。   方嘉鸣去了图书馆,绕着自习区走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影。   自习区旁的书架还是老样子,只是返校的学生多了,多了很多乱放的书。方嘉鸣绕着书架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本数独集锦。   他思忖了片刻,打开了手机找到了之前存好的书号,走回了登记处,快速翻了几页登记簿,才发现那本书在上周就被一个陌生的名字借走了。   他又前前后后翻了几遍,这两周里,林树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登记簿上。   “哎,同学,不借书的话不要一直在这里翻哦。”管理员用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   方嘉鸣这才松开手,如梦方醒地离开了图书馆。   他沿着小路往球馆方向折返回去。   “小林!”背后突然传来了喊叫声。   方嘉鸣下意识回头一望,才发现分明是两个陌生人。太阳落山了,路灯刚刚亮起,成群结队的学生逆着灯光向宿舍楼走去。   他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路过了学校的广告栏。开学伊始,不少社团都开始张贴广告,布告栏里层层叠叠贴满了海报。   方嘉鸣原本准备径直走开,余光一扫却被一张白底黑字的告示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张过于简单的广告单,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写着四个大字:领养启事。   下面是几行小字:因原主人即将离开江城,家养田园猫求领养,已打疫苗,并定时驱虫。希望领养对象有爱心,有固定居所,阳台封窗。   再往下是一张彩色的照片:一只猫咪趴在地板上,棕色的毛发,碧绿的眼珠。   白纸的最下方,是一串方嘉鸣早就倒背如流的手机号码。 第25章 男孩和猫   林树要离开江城了吗?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而且林永森刚刚带队打完联赛,难道也要一起离开?   方嘉鸣想不通。很快,身后走来了一对情侣,两人聊着天没看路,砰就撞到了方嘉鸣身上。   男生刚想理论两句,一抬眼发现方嘉鸣目光阴冷,吓得拉着女友加快速度走远了。   方嘉鸣也没有再广告栏前多停留,转身慢步走回了球馆,找到了自己停了半月没开的机车。   -   几日过去,江城的气温升高又回落,秋老虎也总算是偃旗息鼓。   气温一夜骤降,树影婆娑,凉风凛凛,连方嘉鸣这样不怕冷的人也换上了长袖卫衣。   从校门口去球馆的路上,方嘉鸣再次路过那个广告栏。那张领养启事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板栗已经被人领养,还是被其他海报覆盖掉了。   林树的朋友圈已经许久没有更新。他退出了球队的群聊后,方嘉鸣也找不到合适的名目再去打扰他。   两个人的对话框,一直没有新的气泡跳出来。   至此,最后一点和林树有关的消息,也就这样断了。   新来的领队没有加班的习惯,倒是一副官样做派,每天早上清点人数训话,晚上天一黑就开始赶人锁门。   更衣室里,林树惯用的那个柜子也被新领队征用,用来放保温壶、文件夹之类的杂物,没几天就被塞得满满的。   球馆已经彻底没有了林树存在过的痕迹。   傍晚,方嘉鸣结束训练回了家。联赛结束后,队员们都要上课,训练也不像往常那般紧张,他加练的频次也减少了。   等方嘉鸣钻进夜幕,一路油门加速赶到家时,抬头发现家里的窗户已经亮起了灯。   今天是周五,大约是方又又放学回来了。   方又又结束夏令营后不久就开学了,这所重点高中是寄宿制的。原本方嘉鸣准备帮她打包好行李亲自送去学校,但开学那天方嘉鸣刚好在外打联赛。   他只得给方又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叮嘱她把东西带齐,又给方又又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让老师多注意她的哮喘,提醒她别忘了定时服药。   新上任的班主任也年轻,一听电话那头对面自称是学生的哥哥,还有些惊讶。   倒是方又又比放假还开心,每到下晚自习时就会给方嘉鸣发微信,分享她崭新的高中生活。这所重点高中也有篮球校队,方又又会偷偷带手机去上课,在大课间跑去篮球场看人打球,然后拍一段并不高清的小视频传给方嘉鸣。   视频下面还附言:“打得一般。”   方嘉鸣一般懒得理她,大多时候只会回个敷衍的微笑。   方嘉鸣把车停好,背着包爬上了顶楼,拿出钥匙拧开了门锁。客厅的灯光大亮,方又又窝在沙发上吃薯片看电视。   方嘉鸣背过身去换拖鞋,沙发上的人一下弹射起步,嗖地扑到了他背上。   “大球星回来啦!”   方嘉鸣知道方又又又在讥讽自己,转头没理会。   “摸底考考得怎么样?”他把背包丢在一旁。   “啧。”方又又瞥了他一眼,“我考试什么时候让你担心过?数学143,物理89。”   “物理怎么才80多啊?”   “满分100啦,你这个学渣。”   方又又拽过方嘉鸣的背包:“给我带礼物了吗?”   “我是出去打比赛,又不是旅游。”方嘉鸣伸手把背包夺了过来,结果争抢中背包侧袋忽然掉出了一张白色的小卡片。   卡片轻飘飘地落了地,方嘉鸣一看,立刻低头捡了起来。   “什么啊?”方又又手快,嗖地一下把卡片夺了过来。   她垂眼看了几秒钟,倏地抬头看方嘉鸣:“北市的俱乐部?”   “嗯。”方嘉鸣扯了回来,“给我。”   “你要去北市打球?”方又又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仰头看向他的眼睛。   方嘉鸣顿了顿才回答:“还没决定。”   兄妹俩之间沉默了大约半分钟。   方又又先撕破了安静的空气:“北市的俱乐部很好吧,我在转播的时候看到了。解说说他们是国内顶级的俱乐部。”   “你看了联赛转播?”   “当然。”方又又点了下头,“我们食堂的电视每天都在播。”   “我们的场次没有直播。”方嘉鸣自嘲地笑了下。   “所以,难道你不想吗?”方又又忽然反问,惹得方嘉鸣一怔。   “想什么?”方嘉鸣瞥她。   “去电视台会直播的俱乐部。去更好的俱乐部。”   方嘉鸣依旧没有正眼跟她对视:“我怎么去?”   “你怎么不能去?人不是都来找你了吗?”她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上的名片。   “我去了你一个人呆在江城?你才几岁?我一走了之了你怎么办?”   方又又纤瘦的手背微微攥紧。   “所以你想为了我留在江城,是吗?”   方嘉鸣刚好走到了冰箱前,拉开冰箱门。冷气扑向他的胸膛。他听到了方又又的深呼吸。   “方嘉鸣,我不喜欢你这样。”方又又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方嘉鸣回头看她,手里什么都没拿。   “什么意思?”   “妈也为我牺牲,你也要为我牺牲。我不喜欢这样。你明白吗?”   “什么叫牺牲?”方嘉鸣微微蹙起眉头,“我走了,万一你挨欺负了怎么办?我怎么跟妈交代?”   “那你要顾我一辈子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你需要,我会的。”方嘉鸣笃定地点头。   “我不需要。”方又又偏过头去。   “你不需要?你懂个屁!”方嘉鸣语气重了。   “我懂个屁?”方又又的眼眶一下红了,音调也拔了高,“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懂。”   “我知道你之前选择留在江城是因为我。你不要再把我当傻子了。妈也是为了我才一直拖着,如果她不辞职,如果她早早离了婚,也不会那么突然就......”   “妈妈的死跟你没关系!方又又!”方嘉鸣砰地把冰箱门甩上,回头看她。   方又又那张瘦削倔强的脸上,眼泪却开始簌簌地往下滚。   “那是个意外。谁都算不准什么时候会出意外,跟你没关系。”方嘉鸣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硬生生压低了声音。   “意外,意外,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个意外!但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没有我,你们的生活都能过得更好,妈不会那么累,不会在高速上出事故,你也能早早地就去更好的球队。我在你们心里一直就是个负担,难道不是吗?”   方嘉鸣没有再回话。   “不要再让我觉得自己是废物。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为我牺牲。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   “我不想这样。”方又又撇过脸去,用力地用手背蹭掉眼眶的泪,“我不想一直背负着你们的牺牲感生活!让我活得理直气壮一点好吗?你走你的路,不要再为了我停下来了,我讨厌这种感觉,好吗,哥。”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无法抑制地带着抖动。   -   说完,方又又就回了卧室,门被轻轻带上。小小的出租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晚上,方嘉鸣睡得很晚。   客厅的灯几乎到了后半夜才熄灭。他枯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的雪花点,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心底的一丝失落,与方又又有关,但归根结底似乎又跟她无关。   第二日是周六。周末清晨的江大操场,晨雾刚刚散去,操场上几乎没有人。   不知为何,今天方嘉鸣并不想太早去球馆。他在有些冷冽的空气里跑着步。   或许是这几日总是阴雨的缘故,沥青跑道有些湿滑。   他正绕圈跑着,一个不注意,斜刺里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   砰!方嘉鸣紧急停下了脚步,却仍是被那黑影撞了个趔趄。   然而当他低头看清那黑影时,心跳却忽然重了一拍。   “板栗?!”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住它。”   方嘉鸣往后撤了半步,看着女孩把猫抱了起来,重新塞进了航空箱里。那只猫咪隔着小门一直盯着方嘉鸣的眼睛。   “不过,这只猫是从哪里来的?”方嘉鸣又仔细看了两眼猫,确实是板栗没错。   “......你是?”   “我......我跟这只猫的原主人是朋友。猫是叫板栗没错吧?”   “没错。”女孩点头,这才卸下了一些防备,“你也认识许岑吗?”   方嘉鸣一愣:“许岑?”   “对啊,这只猫是许岑联系我让我去领养的。”   “数学系那个许岑?”   “对啊。”   “这是许岑的猫?”方嘉鸣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力出了什么问题。   “哦,好像也不是。我去领养的时候,是一个男孩把猫交给我的。”   “男孩?是不是差不多这个个头,看起来有点瘦,短发的男孩。”方嘉鸣拿手掌横在自己鼻梁下比了个高度。   “对对对。”女孩连连点头,“他还给我了好几页的饲养指南,人挺细心的。”   “他人现在在哪儿?”   “他啊,我不清楚诶。我去领完小猫,他就走了。我们也没加微信什么的,就没有再联络了。”   “那许岑呢?你跟许岑有联络吗?”方嘉鸣转而问。   女孩一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方嘉鸣追问。   “她......前两天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女孩垂眼犹豫了片刻,才抬头看他:“她过世了。” 第26章 匿名俱乐部   周日的清晨,又是个阴雨天。窗帘没有拉紧,半片阴云浮在窗外。   方嘉鸣醒得很早,他抬眼对着天花板放空了片刻,一侧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摸过手机一看,是板栗新主人发来的微信。   ——许岑的告别仪式在西郊殡仪馆的小礼堂举行。   方嘉鸣坐上地铁去了西郊。小礼堂没有太多繁杂的陈设,入口处摆着几个白菊花蓝。许岑的照片陈列在礼堂的正中央。   照片上的女孩,梳着齐肩的中短发,眼睛像杏核一样圆且大,只是面颊清瘦,显得眼窝有些凹陷。   方嘉鸣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独自一人站在礼堂的角落,看着一对中年夫妻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面容疲倦,但看起来情绪还算稳定,似乎已经扛过了悲伤过度的阶段。   礼堂里年轻人很少,方嘉鸣抬眼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林树的身影。   “你是许岑的同学吗?”   方嘉鸣正在出神,抬眼一看面前站着方才那个中年女人。   他一愣,顿了几秒钟才点了点头:“是,我也是江大的。”   女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微垂下眼睑。   方嘉鸣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刻意隐藏的哀伤:“您是许岑的母亲?”   “嗯 。”女人努力地拉平眉心的褶皱。   “阿姨。”一阵穿堂风吹来,方嘉鸣感觉面前的人就快被吹散,“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是......”   女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你是想问许岑是怎么走的?”   方嘉鸣怔了怔,点了下头。   “她一直不让我们对外说,她好面子,也要强。”女人避开了目光,看向了礼堂中央的女孩照片,“许岑三岁的时候就诊断了罕见病。医生也说不准发病概率,有人只能活十几年,也有人比较幸运,能活到五十多岁。”   “她也很争气,成绩很好,顺利上了大学。我们也以为可能她就是幸运的那个。但是没想到她今年的状态越来越差......”   方嘉鸣的手背攥紧,他并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低声说了句节哀。   女人的声音哽咽了几秒,然后又重新整理好情绪,她看向方嘉鸣,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同学。”   “嗯,您说。”   “你认识林树吗?他好像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突然听到林树的名字,方嘉鸣的大脑嗡的一声空白,然后连忙答话:“认识,怎么了?”   “许岑有一封留给他的信。但是这两天他人没有过来。你要是能见到他,能帮阿姨把信带给他吗?”   说完,女人就从随身的拎包里取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塞到了方嘉鸣手里。   -   方嘉鸣没有再回球馆,而是攥着那封信坐上了回家的地铁。   他推开大门时,次卧的房门依旧紧闭。以往周末,方又又都会起得很早。   他把那封信放到了餐桌上,白色的信封格外扎眼。   他知道擅自翻阅别人的信件并不道德,但心底却像有只关不住的猛兽,不断地教唆他伸出手吧,伸出手吧。   他正在犹豫,砰的一声,次卧房门突然被推开。   方嘉鸣循声望去,方又又头发凌乱,面色憔悴。   “你怎么了?”他微微蹙眉。   “没睡好。”方又又眯着眼睛走进了卫生间,叮叮当当了五分钟后,她才重新走回了客厅。这脸是洗干净了,头发还依旧潦草着。   兄妹之间的默契就是基本没有隔夜仇。   “这什么?”方又又撞见方嘉鸣的视线,低头一看,拿起了桌上的信封。   “哎,那是别人的信!”   “情书?”方又又晃了晃信封,里面很轻,好像只有一页纸。   “还给我。”方嘉鸣伸手就扯了过来。   “神神秘秘的。别人的信你拿回来干什么?”   “收信人联系不上了。”方嘉鸣把信封重新放回了桌面。   “怎么,你想看?”方又又见他神情不对,猜测道。   “不能随便拆别人的信。”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一直没从信封上移开。   “所以你还是想看。”她下了定论。   方嘉鸣的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没有回答。   “要不这样,我替你看。反正估计我也不认识这个收件人。我没什么道德负担。”方又又把脑袋凑近,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方嘉鸣闻言,竟然倏地抬头看她。   “那就你看。”   方又又大呼上当:“你还真想看啊!”   十秒钟后——   方又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的封口,哗啦一声倒出了里面的信纸。   方嘉鸣立刻转过头去,避开了视线。   然后是纸张摩擦的声响,方又又打开了信纸。   “哈——”方又又刚刚发出声音,但却又很快收了声,再之后直接沉默了良久。   方嘉鸣在一旁等得焦急,催促:“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方又又还是没有回答。   方嘉鸣只得转过身来,却见得方又又表情凝重,甚至有些恐慌。   “怎么了?!”   方又又的手指有些颤抖:“这个信纸——”   “信纸怎么了?”   方嘉鸣没有了耐心,扯过了她手里的信纸。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字,方又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指了指信纸右下角的一串字符。   “这是个匿名论坛的地址。”   方嘉鸣看向那串字符,看着有些像一个网址,但字符的排列又有些奇怪。   忽然间,像是一道闪电划过。方嘉鸣想起了什么。   他三步并两步回了卧室,从桌上翻出了那两本林树送他的《萨特戏剧集》。上次他看完后,想把书还给林树,却被林树拒绝了。这书也就一直在方嘉鸣这里放着。   他飞速地翻动书页,脆生生的纸张翻飞而过,总算,在下册的后半部里找到了那张书签。   他急忙把书签拿回了客厅,并排摆到了那页信纸旁边。   那书签的边角也有一串磨损的网址,两个地址一对照,竟然严丝合缝,匹配上了。   “你这书签哪里来的?”方又又转头问他。   “朋友送的。”   方又又欲言又止,方嘉鸣只得拿起信纸,读起上面的文字。   信是亲笔写的,墨黑的水笔字迹。但许岑的笔迹已经有些不稳,有些偏旁部首看起来有些走形。大约是在病情已经严重时写下的。   信纸的抬头,不是林树,而是“木木”。   /   木木:   抱歉,最后我没能完成我们约定的任务。这几天,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病可能会比我的计划来得更快。   原本我想圆满地离开这人世,现在看来可能也是痴人说梦了。   你的计划我也没办法陪你见证完,我很抱歉。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突然离开。   我能察觉出这几个月来,你的状态有起伏。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心。但无论怎么选择我都会替你高兴。   离开和走出来一样,都是重生。   再见木木。   落款:你的伙伴,午山。   /   方嘉鸣看完,仍是一头雾水。什么计划?什么任务?什么伙伴?   “我知道这个论坛。”方又又忽然开口,“我也认识午山和木木。”   方嘉鸣猛地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这是个——”方又又说着又顿住了。   “是个什么你说啊?!”   “这是个不对外开放的匿名论坛,注册只需要给自己取一个代号ID。论坛的主题只有一个……”方又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就是死亡。”   “死亡?!”   “你可以理解为,自杀俱乐部。”   嗡的一声,方嘉鸣的大脑像是被轰然炸开。   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大约半分钟后才开了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论坛?”   方又又躲开了他的视线:“妈走之后那几年,我状态不好,就摸进了这个论坛。”   似乎是怕方嘉鸣多想,她连忙举起双手:“但是我没有发过帖,只是看一看而已。最近也都没看过了。”   “你认识他们两个?”方嘉鸣指着信纸上的两个名字。   方又又点了点头,然后从卧室里取出了家里唯一一台有些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了几下,页面逐渐加载出来。   “午山和木木,都是论坛里的老人了。注册时间很久,他们会互相回帖。所以我记得他们的ID。”   “他们加入这个论坛是为了什么?”方嘉鸣有个可怕的猜想。   “论坛里分两种用户,一种就是像我这种,纯粹观望和可能有轻生意愿的普通用户。还有一种,就是已经有完整自杀计划的用户。”   方又又顺着ID打开了木木的个人账号页面:“午山和木木,就是第二种。”   话音落地,方嘉鸣的心里像是有巨物轰然倒塌。   过去两个月里,林树的那些奇怪举动:莫名其妙的翻山看日出,不顾代价去海沟游泳,再到孤身一人去音乐节。   最后都导向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四个字——遗愿清单。   为什么他对林树的异常毫无察觉,他是不是错过了林树无数次的呼救,又对林树的痛苦熟视无睹。   方嘉鸣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被冻住,整个人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等下。”方又又看着面前的页面,神色一滞,“他前几天开启了任务。”   “什么?”   “每个要完成自杀的用户,需要先登录论坛,输入任务截止时间,然后开启任务。任务到期后,他们的账号就会被回收,成为沉默用户。”   方嘉鸣顺着方又又的手指看去,屏幕上木木的个人页面里,有一行鲜红色的字样。   用户木木上传的自杀任务截止时间,就是明天。   与此同时,电脑屏幕右下角腾地弹出了天气预警。   ——江城发布蓝色预警:受强对流天气影响,未来24小时江城将迎来今秋最大规模的降雨。 第27章 暴雨的夜   嘟、嘟、嘟——   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温柔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方嘉鸣挂断了拨出去的第十通电话。   他给林树的微信留了无数条留言,都没有得到回复。电话也没有一通能接通。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天边最后一丝浅蓝消散,彻底被灰色笼罩。   方嘉鸣在原地僵直了半分钟后,忽然转身径直冲出了门外。   “哎!你去哪儿啊?”方又又钻出半个身体,追着他的背影问。   “下午你自己返校!记得带伞!到学校了告诉我!”方嘉鸣头也没回,继续往楼下冲去。   他戴上头盔,跨坐上机车,轰响油门,沿着大路疾驰而去。雨水将落未落,周末的街道上全是赶路的车辆。   机动车道越发拥挤,方嘉鸣左闪右避,才杀出一条路来。   等他赶到教职工宿舍的山脚下时,阴云已经沉沉地压了过来。山脚下的樟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方嘉鸣丢下头盔,沿着台阶向上狂奔而去。   近些日子连天的阴雨,台阶也变得肮脏湿滑,黏腻的苔藓蹭上了鞋底。方嘉鸣攀爬的速度太快,一个趔趄,差点从石路上滚下来。   他屈膝重新站起身子,垂眼一看,手掌被尖利的石板刮破,沁出了一行血珠,手肘也蹭上了污泥。   他顺手擦干净血渍,脚步却一直未停,继续一路向上攀爬。   哪知周末教职工宿舍的管理严格,原本虚掩的单元门竟被死死关上。方嘉鸣没有钥匙,只能站在墨绿色的单元门外,用力地敲门。   生锈的铁门,连锁芯都被砸出声响。但几分钟过去,却始终无人应门。   直到一楼的住户不堪其扰,老太太推门出来看了一眼,方嘉鸣才如获大赦。   楼道里寂静到能听清窗外的风声,他三步并两步跑到了三楼林树家的门前,先是用指关节敲了几下门板,没有回音,又用手掌猛拍了好几下门板,依旧没有回应。   对门的住户刚好出门丢垃圾,方嘉鸣一把将人拽住,吓了那中年男人一跳。   “您好,请问302的住户今天不在家吗?”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哪位啊?”   “我是他朋友。这家不是住着一对父子吗?”   “啊,对。”男人闻言这才松下肩膀来,“他家男的早上就出门啦。每天都早出晚归的。”   方嘉鸣意识到他在说林永森。   “那他那个小儿子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那个儿子平时也不怎么出门的。”男人说完就晃了晃手里的垃圾袋,“我要下楼了。人不在家你就下次再来吧。”   说着男人就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离开了。   方嘉鸣踌躇了片刻,回过头又反反复复敲了无数次门。却依旧没有人出来应门。   他转身下了楼,走到了单元楼外的转角处,仰头看向302朝南的卧室窗户。阴云密布的天气,那间屋子却没有开灯,连纱帘都被紧紧拉上,像是根本没有人在家。   方嘉鸣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距离天黑越来越近了。而距离林树的任务截止时间,已经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他站在宿舍楼的阴影下,努力从记忆里挖掘林树提过的地点。   五分钟后,他重新下了山,骑跨上机车,朝着城郊的方向驶去。   半个多小时后,方嘉鸣一个急刹,车停靠在了前海浅滩的堤坝边。混沌的天空把海水染成了深黑色。无止尽的浑浪从深处涌来,一层层前赴后继地拍击着浅滩。   方嘉鸣绕着浅滩跑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喂!那边的!”身后传来了扩音器的声音。方嘉鸣回头一看,管理处的人穿着鲜黄的马甲朝他跑来。   “那边听见没有啊?!涨潮了!马上要下暴雨了,今天浅滩不开放!不要擅闯!”   人一路小跑,很快站到了他面前,方嘉鸣连忙往后退了半步,朝对方比了个手势:“不好意思,您今天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过来这里。短头发,大概长这么高,挺瘦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看这里哪里像有人的样子?赶紧走啊,马上要拉警戒线了!”对方毫不留情,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到堤坝。   方嘉鸣如鲠在喉,只能回到堤坝上,眼睁睁看着管理处的人摆上路障,从东到西拉上了鲜红色的警戒线。   方嘉鸣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这道警戒线死死扎紧,难以呼吸。   半小时后,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骑着车在江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林树的手机依旧无法接通,他拨出了最后一通电话,提示对面已经关机。   傍晚六点半,天彻底黑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一下下鞭打着方嘉鸣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他出来得急,连雨衣都忘了拿。   雨水很快就模糊了头盔的视野。那天从音乐节回来的路上,似乎也是这样,T恤的后背渐渐被水渍濡湿。   只是今日的雨水是淡水,不像那日带着隐忍的盐分。   -   天气预警没有骗人。入夜后雨越下越大,方嘉鸣找了个没人的雨棚躲雨。背后是一间快打烊的药房,惨白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亮了方嘉鸣脚下的红砖。   很快,药房的店员收拾完东西,从里间走了出来,伸直手臂用铁钩将卷帘门从头顶拉下。灯光被彻底隔绝在室内。   方嘉鸣眼前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整个城市的人都蜷缩进了各式各样的钢铁盒子里,以躲避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雨。   方嘉鸣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抬腿每走出一步都觉得沉重。他打开手机一看,电量已经只剩下不到5%。   手机里除了方又又两个小时前发来的顺利到校的微信,没有任何其他新的消息。   他从通讯录里找出了林永森的号码,犹豫了两秒后,还是拨了出去。   然而嘟声还未响起,温柔的女声就传了出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电话被自动挂断,方嘉鸣的手机在亮屏了不到十秒后,跳出了自动关机动画。   他再按下电源键,手机已经毫无反应。   雨丝连成了片,道路的可见度越来越差。方嘉鸣看了一眼机车的油表,跑了一整天指针也快走到头。   他只得重新骑上车,朝着自家出租屋的方向疾驰而去。   机车在即将驶入家门口的小巷子后彻底没了油,方嘉鸣顶着大雨推着笨重的机车钻进了已经积水的小巷。   低矮的楼房,几乎每一户都紧闭着门窗。路上也渐渐没了行人,只剩下方嘉鸣一个人肩扛着暴雨前行。   十五分钟后,他才把车停放到了地下的车库里。   楼道里的灯泡似乎爆了,方嘉鸣按了两下开关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只能一路摸黑上了楼。   而等到了家,方嘉鸣才发现是整栋楼都停了电。家里漆黑一片,他光脚摸进了厨房,才找到一个应急的手电筒。   方嘉鸣把湿透的衣服脱掉扔进了脏衣篓里,飞速给自己冲了个凉,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半满的充电宝,给手机充上了电。   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方嘉鸣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屋内的地板被窗外的闪电一下下照亮,又一下下陷入黑暗。   他在脑中想了无数个可能。如果去海沟的那天他能多问林树两句话,是不是能早一些察觉?如果从音乐节回来的那个晚上,他能鼓起勇气再张开一次双臂,是不是也能解出不同的答案?   但时间不会因为思绪的反刍而暂停。深夜来得迅猛,雷电愈发猛烈,整个城市像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末日。   方嘉鸣只觉得眼眶生疼。疼到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砰!砰!砰!   闷闷的声音响起,像是隐秘的雷声,又像是重物砸墙的声响。方嘉鸣缓了好几秒才从地上起身,走到客厅查看。   砰!砰!砰!   声音停顿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方嘉鸣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发现不是幻觉。居然是敲门声。   他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这个点方又又应该在学校宿舍了,不可能是她。   敲门声再度响起。   方嘉鸣走过去,握紧门把手,咔哒一声拧开了门锁。   一阵冷风顺着门缝灌了进来,把他整个人都吹透。   然而,方嘉鸣一抬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寻找了一整天的那个人此刻出现在了门外。   林树浑身都湿透,脸色惨白到发青,单薄的衬衫紧贴着皮肤,手臂和腿不自主地颤抖着。   而更扎眼的是,他的右手腕松松垮垮地扎着一捆布条,那布条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几乎被鲜红的血液染透。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冷风钻进了方嘉鸣的鼻腔。   “方嘉鸣——”   林树干燥的嘴唇微张,只说出了这三个字,然后就咚的一声栽倒下去。 第28章 等一等春天   暴雨天连救护车都来得晚了一些。   方嘉鸣把林树背上了担架,身上的T恤已经被血渍浸透,直到人跟着上了车,身体的颤抖才跟着放缓。   “伤口很深。”急救医生唰地剪开了林树被血染透的右侧袖口,开始给他清创。   方嘉鸣看过去,显然林树下手用了些力气,皮肉都外翻开来,鲜红得骇人。   而手腕再往下,一直延伸到小臂处,是一整片狰狞扭曲的浅红色皮肤。   “患者有过烧伤?”医生抬眼问方嘉鸣。   方嘉鸣愣住了,林树一直穿着长袖,他从没见过他的手臂。   暴雨天车祸频发,急诊大厅人满为患。   林树青白的手背已经被推进了针头,冰凉的液体顺着软管流进他的静脉。   急诊医生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朝方嘉鸣喊道:“伤口深,失血比较多,加上体温升高,可能存在感染,需要观察。家属先去办个住院。”   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跑去了大厅,急急忙忙办好了住院手续。   直到林树被安顿进了病房,方嘉鸣才稍微松懈下一点精神。   林树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要跑过来找自己?   如果是从教职工宿舍过来的,三四公里的路程,哪怕是个健康的成年人也要半个小时左右的脚程。   他不敢再细想。   林树被换上了蓝白的病号服,整个袖子被卷起,洁白的纱布裹住了刀伤,但将手臂上的旧烧伤完全裸露在外。   住院部床位不多,方嘉鸣抢到了最后一个单间。只陪护的是折叠床已经被尽数租了出去。方嘉鸣只能用两张椅子拼在一起,靠在墙壁上休息。   他睡不着,林树带着心电监护,一侧的机器不时发出嘟嘟的报警声。   窗外雨声未歇,这次的暴雨似乎比夏天的台风天还要更猛烈一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护士定点进来查房,记录林树的心电数据。   方嘉鸣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林树流着血的苍白模样总是在他眼前闪现,然后便是心跳加重,猛地惊醒,直到看到床边的仪器发出平稳的滴答声响,才慢慢平复下情绪来。   -   林树昏睡了一天一夜,方嘉鸣就在病房里守了一天一夜。   不吃不喝,只靠着营养液存活,林树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消瘦。   护士测量的体温时低时高,一瓶瓶点滴挂下去,伤口感染的情况似乎也不见转好。   晚上,方嘉鸣趁着他情况还算平稳,赶回家收拾了一趟东西,然后带着满满一包的日用品回了医院。   等他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刚好遇到护士查完房推门出来。   “人醒了,体温也正常了,进去看看吧。”护士朝他点了下头,说完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病房门虚掩着,方嘉鸣竟然有些不敢进门。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林树提起这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林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更不知道该不该向林树坦白,自己知道了他的计划。   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床头被摇了起来,林树半靠在床上,眼睑低垂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他没有把衣服袖子再撸下来,就那么裸露着皮肤。   “你醒了?”方嘉鸣轻轻把门带上。   林树这才抬眼看向他,点了点头。   方嘉鸣坐到了床侧,看到他干燥的嘴唇,而后打开了床头的保温杯,给他递了过去:“喝点水。”   林树木怔怔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就放下。   方嘉鸣左顾右盼,找了个很次的话题:“雨还没停。”   “嗯。”林树点了点头。   话题陷入了窘境,方嘉鸣欲言又止。大约过了半分钟后,他才起了身,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   “许岑留给你的信。”他伸出手去,递到了林树眼前。   林树一怔:“你怎么会有......”   “我去了她的葬礼。”方嘉鸣回答。   林树仰头看向了天花板,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缓缓低头,拆开了信封。   信不长,方嘉鸣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他站在林树身侧,看着他读完了这封信,然后啪的一下,一滴水珠砸中了末尾的两个字,很快墨黑的笔迹便晕染开来。   方嘉鸣一直看着那两个被晕开的字。   林树深呼吸了一口气,却引起了剧烈的咳嗽,引得手背上的针头开始抖动。他咳了很久,似乎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咳尽。   眼眶被呛得血红,林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抬头。   “你住院这么久了,还没联系上林教练。要不要我......”方嘉鸣转头问他。   “不要。”   “那你出院后准备回家吗?”方嘉鸣看了一眼床头的单据,“护士说体温降下来了,情况也好些了。”   他只是摇头。   方嘉鸣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刚想说些什么,林树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板栗不是我的猫。”   “什么?”方嘉鸣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板栗最开始不是我的猫。”   “是许岑的吗?”   “不是。”林树用左手的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嘴唇紧闭了几秒钟,才缓缓出声,“他是林路的猫。”   “林路?”方嘉鸣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嗯。我哥哥。”林树放下左手,又咳嗽了一声。   须臾间,方嘉鸣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背包里又抽出了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问:“是他吗,林路?”   林树抬眼一看,肉眼可见地发怔,他有些讶异:“......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那是一张冲印的老照片,没有塑封,有些褪色。照片上是一家四口。   人高马大的爸爸,卷发漂亮的妈妈,少年模样身材修长的哥哥,旁边还有个小男孩骑着一只小木马,额头用口红点了个红点。   而方嘉鸣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哥哥模样的少年身上。   “上次我去洗照片,在照相馆的墙上看到了这张照片。感觉这个小孩很像你,旁边那个男人很像林永......林教练。”   林树接过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好几下:“他就是林路。他长得更像林永森,个子也高,也喜欢打篮球。”   他顿了顿,继续说:“林路八岁就开始练球,他很有天赋,很早就被选拔进了少年队,从小林永森就更喜欢他。”   方嘉鸣又看了一眼照片,确实林路跟林永森长得更像,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林树的五官、个头跟林永森几乎没有一点相像。   然而就在此刻,方嘉鸣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麻。他想起联赛前的技术交流会上,林永森跟他那段莫名其妙的闲聊。   林永森说他的儿子八岁开始练球。那时他还觉得古怪。现在他才知道,他口中的“我的儿子”并不是林树,而是林路。   “这个时候你们在江城?之前你不是说你在北方读的中学吗?”   “我是在江城出生的。但是后来为了给林路求医,我们全家都搬去了北方,直到后来.....才搬回来。”   “求医?”   林树的声音很轻:“重度烧伤,导致后来器官衰竭。”   方嘉鸣一下哽住了,不知该如何回话。   “八年前,我们家发生了一场火灾。”林树手里攥着那张照片,手指不停在边角处画圈,一直机械地重复。   “家里只有林路、我和板栗。我跟板栗在房间里睡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林路把门踹开,把我救了出去。”昏暗的灯光下,林树右臂的伤痕却格外显眼。   “火越烧越旺,床单、窗帘、书架都烧着了。但是板栗还在房间里,我就想进去救他。林路把我拦住了,自己冲了进去。”说到这里,林树忽然顿了几秒,“......后来,我先看到板栗尖叫着被扔了出来,然后,然后......林路就被担架抬走了。”   林树扎着针的手背又开始颤抖,方嘉鸣转过头去,轻握住了他的手背。   “重度烧伤患者的痛苦比其他病人更甚。他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但却有清醒的意识。不能动弹,不能自理,要一直忍受钻心的痛苦。林路坚持了很久,换了好几家医院,花了不计其数的钱,但是他的伤太重了,身体情况越来越差。那时候我经常在医院陪他。”   “那天是林路十九岁生日前的一天。那天下午,我妈还特地买了蛋糕,林永森也说会早点来医院。但是林路没等到他们回来。我靠在病床边上打瞌睡,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我睁开眼睛,林路正在看着我。他说,林树,林树。我答应了一声。然后他就跟我说,他很累,他想睡觉了。我那时候不懂他的意思,我说你睡吧。”   “十分钟后,林路就走了。”林树的眼皮合上又睁开,“再之后就是满世界的尖叫和哭声。林永森赶来医院的时候,我躲在病房的角落里,他掀开窗帘把我揪了出来。那个眼神......像是我亲手把林路杀了。”   “林路病重的时候,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大家都还对那场意外闭口不谈。林路走了之后,家里就变得越来越古怪。家里的钱花光了,林永森也变得阴晴不定。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是终点,而是其他人痛苦的开始。”   “林永森的脾气越来越差之后,他砸烂过柜子,摔碎过电视。我妈没日没夜地掉眼泪,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频繁地夜不归宿。再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撞见了刘频和我妈......”   “刘频?”方嘉鸣蹙起眉头,“原来那个老领队?”   “是。”林树自嘲地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所以后来他才会突然辞职。东窗事发了,他跟我妈连夜跑了。”   “这八年来,林永森经常喝到烂醉。有天我妈不在家,他就踹开我的门。他很高很重,用腿把我压在床板上,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死掉的是林路。他一直这样问,大概问了上百遍。”   “我快窒息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那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感觉也不算太坏。后来,他浑身酒气在我房间的地板上睡着了。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死的是林路,为什么死掉的是跟他那么像、他那么喜欢的林路?为什么林路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冲进火海?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方嘉鸣低声问:“所以后来,你就习惯睡在壁橱里?”   林树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窗外又响起了雷鸣,狂风摔打着树干,像是想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   “这样的事发生过无数次,每次我都感觉他似乎真的想把我杀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我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如果当时死的是我,是不是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林树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声音随着哽咽断断续续,继而陷入了无法遏制的悲伤,睫毛不停地颤动着,两行泪珠簌簌地从眼眶淌下。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活着的人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宁愿死的是我......”   昏暗的病房里,两个没有家的人像是暴雨里的流浪猫,蜷缩在飘摇的破纸箱里颤抖。   方嘉鸣的眼眶生疼,无法克制地与他一起掉下泪来。   他想了很多宽慰的话:都会过去的,你才十八岁,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这些话在肚子里翻来滚去了无数遍。   最终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伸出手用力地搂住了他,哽咽着说:“不要死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至少等一等春天,不要死了好不好......” 第29章 14号方嘉鸣   林树没有想到,自己的三次自杀都会被同一个人打断。   14号,方嘉鸣。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四年前。   当时,林永森已经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暂时担任高中联赛的赛事顾问。那年暑假,林树被迫跟去了现场,看了那场高中联赛的决赛。   林树对篮球并不算关心,他今天有另外的计划。   他的背包里塞着一罐攒了好几个月的药片。他和林永森住在同一个酒店房间,如果在房间里行动肯定会很快被发现。恰好球馆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没人打扰,没人在意。   废弃的房间只有一扇半开的小天窗,天光斜斜地洒进来。   林树找了个角落,蹲坐在地上,打开了随身的背包,取出了自己带来的药片。   寂静的屋子里,药罐轻轻摇晃,药片碰撞发出声响。他摊开掌心,一次性倒出了足够的量。   他盯着那堆药片,眼眶有些发紧发疼。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人踹开。   林树吓了一跳,连忙躲进了一旁的旧纸箱后。昏暗的屋里突然涌进了明亮的阳光,那阳光直接铺到了林树脚下。林树瑟瑟发抖,紧闭着嘴唇,躲在纸箱后不敢出声。   “不在这儿啊!”一个男孩的声音传了进来,“怎么可能会藏在这里,你们肯定找错了!”   林树壮着胆子,透过纸箱间的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那大亮的天光里,有个高大的男孩穿着球衣,他的脸背着光看不真切。但林树看清了那球衣上写着两行字。   14号,方嘉鸣。   -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已经随着林永森回到了江城。   林路走之后,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差。原本他们在江城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平层公寓,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前海浅滩,后来这套房子也被卖掉。   林路走之后,家里并没有太多债务。但是林树也不懂,为什么卖完房子之后家里好像更穷了。林永森会不打招呼就离家好几天,再回来时,脾气更加暴躁。   林树不敢问,也不想去问。   他们搬到了一套老旧的两室一厅里。这里是江大给林永森分配的职工宿舍。条件远远不如他们家的公寓,但也勉强够住。   那时,林树也认识了跟着林永森来到江城的老领队刘频。刘频看起来比林永森好打交道多了,每次来家里都会给林树带礼物。   但林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某个下课的下午,无意推门看到刘频不着片缕地出现在主卧里。   那一年,林树开始策划自己的第二次自杀。   老式住宅楼用的还是煤气管道,煤气灶的灶芯也总是出问题。他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拧动灶台的旋钮。   啪,蓝色的火苗燃起又变得微弱,一股刺鼻的气味从灶芯里飘了出来。林树把门反锁,大脑开始变得有些昏沉。   就在此时,门外却忽然传出了响动。   “林教练,我要换鞋吗?”又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然后是林永森的声音:“拖鞋在鞋柜里,你自己拿。”   “教练,水在哪?我去倒点水喝。”   “就在厨房,你自己去吧。”   林树的手抖如筛糠,忙把煤气关掉,微微推开了一条门缝朝外望去。两个人正背对着他聊天。   那个男生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球衣,背面写着:14号,方嘉鸣。   林树愣住了,三秒后,他趁两人不注意,开门钻回了自己的卧室。   心跳无法放缓,不知道是一氧化碳的作用还是险些被发现的紧张所致。   又是他,14号的方嘉鸣。   -   后来,刘频的事东窗事发。在七月到来之前,他消失了,连辞职信都没来得及递。   林永森回到家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 大发雷霆。   他把主卧的床单被套全部扔了,一把火烧光,又把客厅所有的茶具尽数杂碎。   林树推开家门后,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遍地的陶瓷碎片和玻璃渣。   林永森见他进了门,一个跨步上去就揪住了林树的衣领,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后来林树就被迫成为了江大篮球队的临时领队。他的第三次自杀计划,也就此开始。   他来到球队的第一天,是七月初的清晨,阳光强烈,他骑着自行车到了球馆。   林树以为自己来得已经足够早,但却已经有人站在了球馆门口。而那人的身影看起来过分眼熟。   “方嘉鸣?”他朝对方招手。   那人回头看他,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14号的方嘉鸣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过分自信,甚至有些鲁莽。   方嘉鸣好像活得很自由,他总是骑着那辆很重的机车,不顾旁人的眼光杀进学校。   若是自己没有来篮球队兼职领队,这样的人必然跟他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方嘉鸣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曾两次打断一个人的自杀计划。他每天都要留在球馆加练,以至于林树也得被迫跟着留堂。   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在便利店出现,买一瓶盐汽水后就跟着自己走回球馆。   方嘉鸣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抢占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林树一度以为,他是在针对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空降的临时领队,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林树再度回到北方,是因为球队要去打友谊赛。   林路在北方求医的时候,他曾经自己偷跑出去一次看日出。那时他用像素很低的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回来带给了林路看。林路露出了许久未见过的笑容。   林树想在死之前,再去看一次日出。那天清晨,他摸黑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想到方嘉鸣也跟着很快起了床,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去。   当天雾蒙蒙的,却依旧看到了日出。火红的太阳刺破薄雾,身后的方嘉鸣似乎还比他兴奋一些,惊呼出了声。   林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在心里想,如果身后的人知道, 他是在陪一个将死之人完成遗愿,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好心情,会直接受到惊吓逃跑也说不定。   -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夏天的江城迎来了十八号台风,他和方嘉鸣被困在球馆。窗外风雨飘摇,跟林路离开的那天天气相似。暴雨让球馆停了电,他想出去看看电闸,却被方嘉鸣一把攥住。   他的心神乱了,乱得没有理由。   直到方嘉鸣忽然问他:“你接过吻吗?”   方嘉鸣问得太过自然,林树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但是在那样的暴雨夜里,方嘉鸣的眉骨下方是那样深邃的一双眼睛。他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如果此刻真的亲上去,似乎感觉也不错。   林树觉得自己疯了。   雨势减弱,脑袋清醒,他旋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取向,也坚信自己不会对男人心动。但是为什么到了方嘉鸣这里出了意外。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再坦然接受别人的靠近吗?   林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但是思维和身体似乎是两套系统。   他的遗愿清单进行到了第二项,他明明知道这是自己的事,但当晚他还是给方嘉鸣发去了微信。   林树甚至做好了会死在海里的准备,但方嘉鸣却拿着救生圈陪他闯进了深海。   遗愿清单的完成本该与他人无关。但他竟然动了凡心,让方嘉鸣一次次地加入自己的计划。林树在大海里浮浮沉沉,心绪难宁。   上岸的那一刻,他是如此憎恶自己的懦弱,又如此贪恋方嘉鸣的靠近。   他甚至厌恶自己的留恋,厌恶自己对死亡的不果决。   按照计划,他会在十九岁来临之前,跟林路一样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狭小的浴缸放满了温水,崭新的尖刀也被磨开了刃。他躲在卫生间里,忽然又听到了剧烈的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竟然是方嘉鸣的声音。   那敲门声像是想把整栋房子震碎。   暴雨来得猛烈,林树不知道在卫生间里蜷缩了多久。他的手背止不住地颤抖,刀尖最终刺破了皮肤,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过往的所有痛苦像是跑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播放。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张脸不停在他脑海中闪现,随之而来的,是每一次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血水和眼泪混于一处。林树感觉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红色。   但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消散,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猛地起了身,抓过一条毛巾草草缠住伤口,拔掉了浴室的水塞,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漆黑的雨幕里。   --------------------   还有谁记得他俩第一次见面小林就记得小鸣同学的名字捏~ 第30章 喜欢你   林树在医院观察到了第三天,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只是人的精神状态一直不算太好,白天也依旧有些嗜睡。   方嘉鸣总算是租到了折叠床,但依旧睡不安稳,他半夜常会惊醒,然后便看到林树在梦里呓语,眉头紧蹙,不知在说些什么。   后来方嘉鸣问他梦到了什么,林树也只是一愣,摇了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林树在第三天出了院,伤口缝了针,医生叮嘱回去后两天换一次药。   厚重的医用纱布已经换成了薄薄的纱布贴。而那里面隐匿的伤口,盘踞在浅色的烧伤痕上,像是一道虬结的刺青。   林树孤身一人跑了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唯一一件衬衣还被剪掉了。方嘉鸣从家里带来了换洗衣服,让他出院时穿上。一件宽大的白色短袖T恤,挂在林树身上像是雨衣。   两人走出了医院,方嘉鸣的机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暴雨过境后,江城迎来了大晴天,阳光甚至有些刺目,气温也有所回升。   林树下意识抬起右臂看了一眼。狰狞的疤痕第一次裸露在阳光下,他像是过敏般不适应,把手臂藏到了身后。   方嘉鸣看到他的动作:“啊,医生说伤口要透气,我就没带长袖T恤。”   似乎是想证实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林树朝他摆了摆右手,然后摊开手掌:“头盔。”   方嘉鸣拿出一个头盔递到了他手边:“用左手拿吧。”   伤口虽然没伤及骨头,但切口也不浅,出院时医生叮嘱过了尽量少用右手。   林树低头一看,是一个浅灰色的新头盔,不是之前的荧光粉。   “刚买的?”   “买了有段日子了。”方嘉鸣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了后座让他上车。   二十度出头的温暖秋日,机车缓慢地朝闹市区驶去。   林树一开始只是攥着方嘉鸣的衣角,但右手腕到底是不算方便,便缓缓将上半身贴上了他的后背。   方嘉鸣的后背很快僵硬了几秒,随着车速逐渐变快才放松下来。   车拐了几个弯,却并没有往方嘉鸣家方向驶去。   林树刚想开口问,这是要去哪里。机车就减速停到了路边。   他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家旅馆。   “为什么来这里?”林树逆着阳光眯起眼睛。   方嘉鸣顿了几秒,立刻摇头:“你别误会。”   “过两天我妹妹要回来过周末了,家里就一个卫生间,卧室的床也小,你住着肯定不舒服。我就给你先订了一周的旅馆......你放心吧,床很大,卫生间也很干净。”   林树把头盔摘了下来,咕哝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房间在八楼朝南的方位,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下午四点多阳光依旧耀眼,透过玻璃把房间照得透亮。   方嘉鸣先进了房间,走到了窗边,拉开了一侧的内倒窗,然后伸手试了试开窗的宽度。   林树一进屋就看到了他的动作,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放心。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心思被人戳破后,方嘉鸣尴尬了两秒,然后很快收回了手臂,假装无事发生。   房间是个大床房,面积有三十多平,干净敞亮。正中间的一米八大床铺着米白色的床单和被褥。   林树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整个人被阳光笼罩着。   方嘉鸣却依旧在四处转悠,他把玄关、卫生间都翻了个遍,确认了整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锐器,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你手机是不是也丢在家里了?明天我给你带一部过来,别嫌款式老,微信什么都能正常用。”方嘉鸣坐到了他对面。   “嗯。”林树轻轻点了下头,只是也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失落。   “楼下有个超市,一会儿下去给你买点零食。我们刚好在附近吃个晚饭,怎么样?”方嘉鸣说个不停,林树只是跟着点头。   入秋后,天黑得也比之前早了。两人再次下楼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大半。   两个人先找了个小饭馆,吃了顿晚饭。医生叮嘱这几天出院了也要清单饮食,避免影响伤口愈合。方嘉鸣就索性找了个私房菜馆,点了几个寡出水的小炒菜。   或许是出了院没了消毒水气味的缘故,林树的胃口比在医院那几天要好一些。就着清炒白菜和没有辣椒的肉末豆腐也吃下了一碗饭。   距离饭馆一个路口就有一家超市,林树的手不方便。方嘉鸣就推着推车走在前面,沿着零食区叮叮当当地扫货。   “不用买这么多,我吃不完。”林树在他身后说。   方嘉鸣却好像没听见,又拿了一包巧克力塞进车里:“我听说吃甜食能刺激分泌什么多巴胺。”   等两个人走到结账处时,推车里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晚上来逛超市的人明显增多,结账处排起了队。林树和方嘉鸣站在队伍的后方,面前人头攒动。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方嘉鸣想起了什么,转头问:“ 你不是喜欢吃水果糖?”   以前每次下训,林树都会去学校门口的711买一包芒果味的糖果。   林树一愣,然后点了点头,结账台旁边就是一整排的货架。林树走了过去,随手拿起一盒印着芒果字样的纸盒。方嘉鸣余光一瞥,差点一哆嗦。   林树似乎还不清楚自己拿了什么,举起那盒子迎着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方嘉鸣清了清嗓子,转过了视线。   而后,林树若无其事地将那盒子放了回去。   “这里好像没有我常吃的那种糖。”林树说,语气很平静。   尴尬的气氛结束在收银员的招呼里,方嘉鸣把推车里的零食一股脑搬上了结账台。   扫码枪的的滴滴声后,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让人咂舌的数字。   “要不拿一点放回去吧?”林树朝他看去,“这也太贵了。”   方嘉鸣却已经拿出手机扫完了码:“说了,刺激多巴胺,”   再回到旅馆房间时已经是深夜十点多。晴好的天气,连夜空都有了星星。   深夜的街边旅馆,前台旁聚着三三两两几对情侣,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搂搂抱抱,眉目传情,气氛暧昧。   方嘉鸣拎着满满两袋子零食,跟着林树进了电梯厅。电梯门一打开,里面已经有一对情侣,两人无视了开启的轿厢门,旁若无人地搂在一处接着吻。   方嘉鸣的脚步顿了顿,往旁边撤了一步,林树紧跟在他身后。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从零缓慢地跳到了八,叮咚一声,轿厢门应声打开。   两人总算得救,快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林树刷开房门,插上了房卡,屋子里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夜灯。米白色的床单上映出一道柔和的光圈。   林树脱掉了鞋,弓着腰搂着腿,独自缩在床头。光打在他面前的床单上,而林树垂着脸,看不清表情。   方嘉鸣把手里的东西归置好,从袋子里抽出了一盒巧克力,掰下一颗递给了他。   林树却摇了摇头:“我吃饱了。”   方嘉鸣只得把巧克力塞进了自己嘴里。70%浓度的黑巧还是有些苦涩,他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那我就,先走了?”方嘉鸣指了指门口,“明早我再来看你。”   林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方嘉鸣便以为他是默认,转身就往门口走去。眼看着房间即将陷入离别的寂静,人还没摸到门把手,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可以不走吗?”   方嘉鸣愣住了,回头看他:“什么?”   “你可以不走吗?”林树的声音很轻。   方嘉鸣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有点累?”他往后退了半步,踌躇了几秒后看向他,“还是想像以前那样......”   林树知道他在说什么,坐在阴影里摇了摇头。   “不是。今天你一定要走吗?”   挽留的意味太过直接,方嘉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很晚了。”方嘉鸣又背过身去,“如果你现在反悔,我还可以当作你只是需要一些安慰,或者你只是心血来潮.....”   林树抬起眼睛,打断了他的话:“方嘉鸣。”   一个深呼吸之后,他说:“下雨那天我去找你,不是希望你可怜我。”   方嘉鸣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林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是因为我想见到你。”   方嘉鸣怔怔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不敢回头。   而后,他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再之后,是温热的额头抵住了他的脊背,修长的手臂缓缓搂住了他的腰。   两人肌肤相贴,林树的声音闷闷的。   “我喜欢你,方嘉鸣。”   自以为不被爱的人眼前总是有一层雾,隔着听不懂的暗示、碰不到的双手。   然而,总是走偏的导航终于被拉回了正轨,抵达了原本以为到不了的真心。 第31章 我想帮你   “是哪种喜欢?”方嘉鸣克制住自己抬手触碰他脸颊的冲动,“是对朋友的喜欢,还是对板栗的那种喜欢......”   “是这种喜欢。”林树打断了他的话,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然后将人微微拉近,蹭上了他的嘴唇。柔软的触碰带着一丝虔诚。   方才黑巧的苦涩,终于回了甘。   如果此刻有镜头在侧,那这个镜头应该会被无限拉长,直到画面彻底定格。   “会恶心吗?”轻柔的磨蹭之后,林树低声问他。   “当然不会。”方嘉鸣几乎用尽全力将他抱进怀里,林树的发梢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掌抚过他的发丝,“我等太久了,林树。”   一个吻草草结束,林树手腕的纱布依旧扎眼。今天似乎并不适合再做些什么。   方嘉鸣去简单洗了个漱,出来时林树已经躺在了床上,面对着墙壁蜷缩着。他的右手不方便,只能朝左边侧着睡。   方嘉鸣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板侧身躺下,贴在他身后,他架起了手臂,几乎把林树整个人圈在怀里。   或许是晚饭吃得难得很饱,林树这一晚睡得很早。倒是方嘉鸣一直没有睡着,从背面一根根数着他长长了的头发。   林树大约已经很久没有剪发了,和初次见面时比鬓角的碎发长了不少。方嘉鸣又想到了不二家棒棒糖小孩的那张脸,没忍住笑出了声。   或许是因为笑声惊扰了睡眠,迷迷糊糊间,林树嗯了一声,只是声音有点哑,竟然像是在撒娇。   方嘉鸣感觉自己要憋死了。   -   第二天又是个多云的天气。这几天球队短休,也没有必修课要上了,方嘉鸣也就没有再回学校。   林树除了一张身份证,身上什么都没带。眼下的情形显然也不适合再回教职工宿舍。   上午,方嘉鸣独自驱车回了趟家,翻箱倒柜从家里找出了一台旧手机给他备用,又找出了几件睡衣和外套给他带到了旅馆。然后便陪着他去市区补办银行卡。   这是林树强烈要求的。他说其他东西都可以借用,但之后的房费他想自己结。   正午时分,林树拿着银行的回单走出了大厅,方嘉鸣跟在他身后。   “你还有积蓄?”   林树朝他比了个数字:“我几年的奖学金,都存着了。”   方嘉鸣一愣,林树怎么比自己还富裕。   “原本这笔钱我是想留给许岑的,没想到她比我更早......”似乎是察觉到这段话并不合时宜,林树说到一半就收了声,“总之有比没有强。”   “你之后准备怎么办?”方嘉鸣看着他被风吹动的发旋。   林树的目光一滞,仰头往天空望去,就这样顿了好几秒:“还没想好。”   “你呢,你之后有计划吗? ”他转过头反问方嘉鸣。   方嘉鸣刚想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他取出手机一看,怔了几秒后,才把电话接通。   他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嗯了两声之后,说了一句“我会尽快的”,就把电话挂断了。   林树还在等待他的答案,站在原地没有动。   方嘉鸣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然后抬起一条腿跨坐上了机车,拍了拍后座,示意林树上车。   林树戴好头盔,轻轻靠在了他背上,他感受到了方嘉鸣背脊的起伏。   车还没启动,林树问:“你有心事?”   方嘉鸣欲言又止,给油起步,油门的轰鸣响起,他才开口音。   “有个机会,我在考虑。”   “什么机会?”   机车穿过小巷,风速越来越快,方嘉鸣却一直没有回答。   直到车停在了旅馆门口,方嘉鸣把车停好,两人从车上下来,他才看向林树。   “北市的俱乐部来找我,希望我过去打球。”   林树倏地抬头看他,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钟。   方嘉鸣几乎没有勇气跟他对视:“但是我没有决定。”   “你得去。”林树的声音不高,但足够他听清楚。   “什么?”   “我说你得去。”林树点了下头,“我以前跟你说过,你这样的人呆在江城没有意义。”   见方嘉鸣不发话,他继续说:“你有天赋,你不是孟.....”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太过冷酷 无情林树换了个说辞:“你不是其他资质平平的球员,有这样的好机会,你应该尽早去。”   方嘉鸣仰头看天,喉结向下滑动了两下。   “你妹妹也希望你去吧。”   “你怎么知道?”方嘉鸣转头看他。   “我能理解她。”   方嘉鸣这才明白,为何之前生日那天,林树会忽然问起他方又又的想法。   -   天色渐晚,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旅馆的电梯厅。今天的电梯倒是来的很快,林树先一步走进轿厢,方嘉鸣透过电梯的镜面看了一眼林树瘦削但挺直的背脊。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跳到了八,轿厢门打开,两个人并排走了出去。   林树刷开房门后,方嘉鸣跟着走了进去,沉默地坐在床边。   “如果你是在担心我,我很感谢。”林树站在他面前,用没受伤的左手抚摸他短短的头发。   林树很少用这种语气讲话,方嘉鸣有些讶异,抬头望向他。   “但是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林树举起那只受伤的右手,竖起三根手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   入夜后,两人洗完了澡。林树穿着方嘉鸣带来的松松垮垮的睡衣,再次蜷缩在床的里侧。   方嘉鸣的T恤对于林树来说肩宽有些过大,随着他侧躺下去,领口下滑,露出了半截肩膀。   方嘉鸣拿着浴巾擦干净身体,走到床边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气血难免上涌。但他仍然要故作镇定,林树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也不能做太刺激的事。   他就那么稳稳地躺在他身后,然后抬手把床头的灯熄灭。   窗帘没有拉紧,纱帘外透进来一丝皎白的月光,刚好勾勒出林树脖颈到肩头的线条。   方嘉鸣见他呼吸平缓,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轻轻举起右手,越过他的肩头,用指节蹭了下他的脸颊。   结果不过两秒后,他的手腕就被一下攥住。   “你想干什么?”林树的声音传来。   方嘉鸣以为自己被抓包,一时失语。但手臂已经伸了过去,再佯装清高也没什么意义。   他顺着林树的腰侧向下试探:“今天要不要?跟之前一样,我帮你。”   林树顿了两秒,没有回答,方嘉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顺势就准备将手收了回来。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林树却忽然转过身来,抬眼看向他的眼睛。   “那你呢?”   “什么?”方嘉鸣一愣。   “你不需要我帮忙吗?”   他抬起右手,碰了一下方嘉鸣。右手的纱布缓缓蹭过他的大腿,一阵痒意指节从小腹窜上头顶。   月光下,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我不知道男人之间都是怎么做的,我只是......想帮帮你。”   林树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裤腿。   方嘉鸣的呼吸变得沉重,他下意识往后退缩了半寸。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林树呼吸一停,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臂,那道狰狞的烧伤瘢痕在月色下依旧明显。   “是不是你嫌这里太难看了?”他的语气有些低落,转而又说,“那我用左手也可以的。”   方嘉鸣无法继续忍耐,轻轻拽回了他的右手:“用哪只手都可以。” 第32章 活下去的感觉   林树没想到自己一句要帮他的承诺,竟然折腾了快一个小时。   烫手的山芋丢不开,林树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太荒谬了。   完事后,林树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以后还是换个方法吧。”   方嘉鸣贴着他的后背,闷闷地笑了两声:“你确定?”   “还会有什么比这个还累?”林树晃了晃脑袋,“我考试写卷子手都不会这么酸。”   方嘉鸣点了点头:“可以,你可以自己上网搜一下,提前预习。”   然而等方嘉鸣睡着之后,林树背对着他,拿过了那部老手机,悄悄打开了搜索引擎,准备找一些“学习资料”以供参考。一张巨大的没有马赛克的图片弹了出来。   林树辨别出那分别是什么部位和什么部位之后,大脑轰的一声爆炸了。   他瞬间在脑中替换了一下方嘉鸣的那个 玩意儿。完蛋,这样肯定会死啊,死得透透的。   -   北市俱乐部的消息来得很快。一周之后,方嘉鸣就收到了参加集训的通知,出发时间也很紧迫,就在月底。   期间方嘉鸣照常回到球馆训练,林永森也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林永森还是知道了方嘉鸣即将离队的消息,某天下训后,他拉住了方嘉鸣,说想跟他聊几句。   “北市的人来找过你?”林永森依旧穿着那件泄了领子的POLO衫。   “嗯。”方嘉鸣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那边队伍环境不比我们这里,竞争比较残酷。”林永森点燃一根香烟,火星子燃起,白色烟雾飘到了方嘉鸣面前。   方嘉鸣微蹙眉头:“我知道,就不劳林教练费心了。手续我已经跟领队办好了,北市那边也帮我出了所有费用,我月底就走。”   林永森又看似关切地叮嘱了他几句,方嘉鸣听一句忘一句。   直到无聊的对话走到了结尾,方嘉鸣才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林教练。这件衣服你好像穿很久了,可以买一件新的了。”说完方嘉鸣就转身朝球馆门口走去。   林永森愣住了,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   方嘉鸣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林树拉着他去了一趟前海浅滩。   入秋后的浅滩已经不允许下海,海滩边被拉上了一排鲜黄色的路障。   林树和方嘉鸣并排坐在正对着海岸线的堤坝上,潮水有些涨势,一层层地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   林树的伤口经恢复得差的不多了,但上周去复查,医生说还是伤到了神经,想要恢复右手的完整的功能,必须要勤加练习。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尖在粗粝的石板面不停写着什么。   过了半分钟后,林树忽然抬头,指向了东北向的某处:“原先我家在那里有一套房子。阳台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这里。”   方嘉鸣回头望去,那里是江城出了名的富人区。面海的高层公寓曾经一房难求。   “林永森没有找你吗?”他问。   林树却笑了,看向了海面:“找了。”   “他说什么了?”   “问我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家。家里的燃气费停了一个礼拜了,也没有人交,害他洗了一个礼拜冷水澡。”   方嘉鸣顿了顿:“就这些?就没问别的?”   “他要是真的关心我的死活,在我失踪的那天晚上,就该报警了。”林树揉了揉眼眶。   方嘉鸣从背包里抽出一瓶汽水,递给了林树。   林树接过之后却没有打开,而是继续用食指拨动拉环,练习手背的力量。   “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匿名死亡论坛?”林树忽然转头问他。   方嘉鸣心底一惊:“怎么了?”   林树却很坦诚:“我曾经注册过一个匿名论坛。你可以理解为自杀俱乐部。”   方嘉鸣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   “有段时间我痴迷在里面发帖,宣泄自己的痛苦,寻找自己的同伴。”林树继续说,“这个论坛很黑暗,但也很有意思。你能明晃晃地看到很多人的痛苦。当时我觉得有人跟我处境一样,有人能分担我的痛苦,这太好了。但是时间久了......”   他顿了几秒:“我发现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   “大家的痛苦程度不一样,但一样的是,所有人来这里都只是想找人倾听自己的痛苦。痛苦没有被分担、稀释,反而被成倍复制、繁殖。”   方嘉鸣低下头,手指也跟着摩擦起石板来。   “我妈刚走的那段时间,我也走不出来。”这是第一次方嘉鸣主动跟林树提起这段往事,“她是突然走的。前一天她还带我和方又又去了游乐场,说终于可以和我爸离婚了。第二天他们约定去民政局领离婚证,我妈开车从城郊回来,结果她太累了,在绕城高速上出了事故。”   林树呼吸一顿,看向他的脸。   “她走之后,我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甚至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方嘉鸣揉了下鼻梁,“死亡就是这样,结束了就没有重来的权利。”   死亡是无法收回的锚点,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定量。而活着,哪怕再痛苦依旧是个可以被优化的变量。明天会来的不一定全是不幸,也可能是柳暗花明的拐点。   秋日的阳光从西面扫过林树的脸,浅滩的潮水又涨了一些,白色的浪花泡沫层层叠叠。   “上次我们来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呲的一声,林树起开了易拉罐。   方嘉鸣想起那天自己的英姿,不由得挺了挺胸膛:“是不是觉得我可英勇了。”   林树噗地笑出了声:“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蠢的人,都不会游泳还非要跟着我下海。你就不怕淹死吗?”   方嘉鸣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转过脸去:“是是是,我就是蠢。我哪有你聪明?”   林树的笑意加深,眼角拖出一个小尖角,显得有些狡黠。   “嗯嗯,明明不喜欢,还非要跟我学数独。是吧,F同学?”   一瞬间,方嘉鸣转头盯着他:“你知道?!”   林树用食指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被他摩挲许久的石板。方嘉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林树不知什么时候用指尖在石板的扬灰层上写下了一个数字“4”。   “只有你这样写4。”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写4?”   “有次我回去收拾东西,找到了去友谊赛时带的一份报纸。那道我没做完的数独,有人在上面填了一个4。”林树转头看他。   方嘉鸣只觉得耳朵根滚烫:“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猜?”阳光有些迷了眼,林树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仰头喝下一口汽水。   只是他再垂下头时,方嘉鸣看到粗糙的石板上出现了两滴水渍。   “喂,喂,你哭什么啊?”他一下手足无措。   林树微微摇头,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就是觉得现在这一刻的感觉很好。”   “真的很好。原来想活下去的感觉......是这样的。”   海浪冲击着礁石,太阳缓缓向西滑落。   在金色的光线中,方嘉鸣紧紧地抱住了林树。 第33章 有你的时空(完结)   飞机在正午时分起飞,方嘉鸣带着一箱行李去了北市。   临行前,他又给方又又留下了满冰箱门的便签,帮她配好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药,以及叮嘱她期中考试上点心。即便最后一条受到了方又又的强烈鄙视。   北市的俱乐部所有入选集训的球员都安排了单人宿舍,方嘉鸣的房间在走廊的最里侧,阳台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林树后来从旅馆里搬了出来,他跟方嘉鸣说自己租了一个短租房,还在阳台上养了几棵多肉。   方嘉鸣问他为什么不养花,林树只说多肉比较耐活。   他没有再主动提过林永森的事。方嘉鸣也只能通过孟昀等人打探林永森的情况。孟昀给方嘉鸣来过一次电话,说林永森好像换了一个人,脾气越来越大,日常训练练不好就罚他们跑圈。   方嘉鸣隐隐有些担心,但每天他下训后回到宿舍跟林树视频通话,又看他神色无异。   北市的天气冷得很快,一进十一月就开始大降温,集训第一阶段结束。方嘉鸣作为集训第一梯队的球员,要在下训参加第一场对外比赛。若比赛能顺利赢下,他留在北市俱乐部效力就几乎板上钉钉了。   比赛开始前的一天,方嘉鸣照例给林树打去了视频电话。   通话请求响了大概三四秒就被对面挂断。林树回过来一条文字:“在忙哦。”   然后就没有说一句话,连自己在忙什么也没解释。   方嘉鸣承认,除了那天突如其来的表白,林树对待恋爱确实比自己冷静许多。但每天的日程也都会报备,平日里连那些多肉的长势都会跟方嘉鸣说。今天却出奇得冷淡。   方嘉鸣也不自讨没趣了,把聊天窗口关掉不再看。   他去了浴室洗漱,出来时已经是半小时后。按开手机看了一眼,依旧没有一条新消息。   方嘉鸣靠在床头,心里莫名不爽,索性一个电话打过去。   然而,电话嘟了十几声,却依旧没人接听。   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再次回来了。他打开了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按照上次方又又教他的方法,打开了那个匿名论坛,搜索到了木木的账号。   但页面加载完成后,弹出的页面提示该账号已经被论坛回收,成了沉默账号。原先的状态栏也彻底黑掉,看不到一点新消息。   第二天早上九点就要打比赛,方嘉鸣克制自己不要乱想。他又给林树的微信留了几条言,叮嘱他空了就自己回电话。   这一晚方嘉鸣睡得不算熟,初冬的风在窗外簌簌作响,落单的鸟雀在枝桠间嘶吼。   早上八点,队伍准时集结,领队和教练正在技术统计台上报首发球员名单。方嘉鸣坐在场边,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   “喂,打起精神来!”教练朝他走了过来,拿着战术板拍了拍方嘉鸣的胳膊。   方嘉鸣这才晃了晃脑袋,连连点头。他用手掌狠狠拍打了两下双臂,强迫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裁判哨响,比赛开始, 两队跳球。中锋夺下球权,一个长传直接扔给了方嘉鸣。方嘉鸣拿到球权,杀到了篮下,对方的后卫已经及时站定防守位,死盯方嘉鸣。   方嘉鸣一个假动作,从右侧突破,飞速上篮,命中两分。   场下轰地响起了掌声。   方嘉鸣启动速度很快,很少有人能在开场第一攻就直接得分。   北市的俱乐部比江大更专业,轮换球员也更多。方嘉鸣打满了第一节 后,第二节教练就将他换下休息,储存体力。   直到第三节 过半,两队比分再次焦灼,方嘉鸣又被换上了场。上场后,直接一个单带一条龙砍下两分,对方防守犯规,加罚一球。   方嘉鸣的进攻效率高,夏训后三分球比之前的命中率更高了。不过五分钟里就三投三中,直接帮助队伍把分差拉开到了两位数。   场下的欢呼一阵接一阵,替补队员直接将毛巾甩到头顶庆祝得分。 第四节 比赛没有了比分的压力,完全成了方嘉鸣和后卫的得分秀,中锋挡拆掩护,顺势杀进篮下,上篮得分。最后一分钟,方嘉鸣打得兴奋了,直接来了个风车大回环杀死了比赛。   场下嗡的一声彻底炸开,从前排到山顶掌声雷动。   方嘉鸣来到北市赢得了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开门红。球员们簇拥着他,场下的闪光灯不断。到处都是掌声和欢呼。   方嘉鸣却只想赶快回到更衣室,打一个电话。   五分钟后,他总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俱乐部的更衣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是球员们的公共区域,沿墙摆着几张皮质长椅供人休息,还有队医的专属区域,给大家做理疗和冰敷。里间则是球员们的储物柜,供大家换衣服。   其他队员还在球员通道里吵吵嚷嚷,兴奋地复盘刚刚那场比赛。方嘉鸣先一步穿过人潮,跑向了更衣室。   更衣室的外间亮着明晃晃的大灯,球员们的矿泉水瓶散落了一地。   他越过长椅,径直朝里间走去。方嘉鸣的储物柜在最靠墙的里侧,但当他推开里间的门,却听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喵——”   方嘉鸣以为自己幻听了。   再一听,确实是猫叫。   他啪地打开了里间的灯,只见面前明晃晃地放着一个航空箱,里面一只棕色的猫咪正懒洋洋地扒拉着栏杆。   “板栗?!”   方嘉鸣刚惊呼出声,柜子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一下拽到了柜门后。   “操。”方嘉鸣来不及反应,砰地一下被拉进了黑暗里。   “你怎么来了?!”方嘉鸣看清眼前的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林树笑了一声,举起了胸前的工作证:“哪条规定说志愿者不能来?”   方嘉鸣心跳加重,林树穿着白色的毛衣,外面套着志愿者的马甲,看起来整个人毛茸茸的。   “板栗怎么也来了?你怎么带他过来的?”   “昨天连夜来的。”林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   “什么?”   “我通过了北市一所学校的推免,刚刚公示结束。”   信息量一下爆炸,方嘉鸣一时无法消化:“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为什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公示前变数太大,不能半场开香槟。”林树眨了下眼睛。   “那你.....林永森呢?你怎么跟他说的?”   林树在黑暗中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方嘉鸣顺着摸上了他的手腕,那道疤已经浅了不少,但仍能感觉到崎岖的纹路。   “我跟他说,既然他一直希望当年死的是我,那就当我已经死了。”   方嘉鸣一愣。   林树笑了起来:“你说得对,当比赛时间快跑完的时候,只有一种打法还能赢。”   “什么?”   “故意犯规,盯紧篮板,争取球权。”   走廊的吵闹声越来越近,外间的门被砰地打开,球员们笑着闹着庆祝球队的胜利。 嘈杂的声音逐渐朝两人笼罩过来。   而一墙之隔的里间,最里侧的柜门后,两个人身影几乎重叠于一处。   方嘉鸣于昏暗中盯着林树微微发亮的瞳孔:“你知道现在想做什么吗?”   林树没有开口,两秒钟后,他一把扯过方嘉鸣的衣领,同他隐秘又热烈地亲吻。   春日尚未抵达,春风却已在寒日中酝酿。   有人在庆祝胜利,有人在迎接新生。   在青春死去之前,矫正命运的钟,走进有你的时空。   (正文完结)   --------------------   感谢大家一路追更!这本就写到这里啦,暂时还没想好有没有番外,有什么好点子可以评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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