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汤,软的面包》作者:姜可是   文案:   阳光黏人精×厌世宅家狂   -   公车司机钟邱沿有天在路上碰到一个昏倒的老太太。他把老太太送回家,发现她有个两年了都没有下过楼,一直躲在家里的外孙周存趣。他一开始只是热心帮着手受伤的老太太买买菜什么的,渐渐和周存趣有了交集,开始帮助周存趣重新走入社会。   -   非美食文。十分日常预警。   Tag列表:年下、治愈、HE 第1章 蘑古力(一)   刘小英七十九岁,退休前一直在城南实验小学做副校长,身高大概是一米五左右,手脚胖乎乎,拉一辆大红色小推车慢吞吞走过人行道。她转头看了眼礼让行人的公交车,然后栽倒在路上。   当时在公交车驾驶位上目睹这一切的钟邱沿差点大喊:“不是,现在碰瓷是这样的吗?”   但其实刘小英一生刚正不阿,绝不会做碰瓷这种事。她那天只是高血糖犯了,于是翻倒在路边。七十九岁的骨头摔那么一下,然后就摔坏了一条胳膊。   刘小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间医院里。胳膊打完石膏之后,钟邱沿左手一个老太太右手一辆小推车把她们送上了出租车。刘小英一生要强,气鼓鼓地说:“我就是伤了条胳膊,腿脚可好,你....”   钟邱沿说:“你刚用你可好的腿脚栽在人行道上。哎呦,路边几个老头赶紧冲过去救漂亮老太太。我说我这趟车反正马上开完交班了,还是我救你一下比较保险。老头万一抬你的时候把腰闪了。”   刘小英脸红了一下,靠坐在位置上嘟嘟囔囔。到家楼下,一生要强刘小英坚持不让钟邱沿再扶了。于是她在楼梯上慢吞吞淌,钟邱沿拎着小推车跟在她后面。老太太边走还边喊:“你不要催我啊,这台阶它比较高的,你有没有看到。”   钟邱沿无语道:“我没催你啊刘小英。”   老太太转头怒骂:“没大没小。”   两个人一路打着嘴仗,在楼梯上无比缓慢地挪移了一个世纪。好不容易挪到五楼,刘小英抖抖索索从口袋里翻钥匙出来开门。   那是钟邱沿第一次走进刘小英分的这套教师公寓,面积大概是八十几平,两间卧房。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是过时货了,但打理得十分干净。刘小英踮脚把钥匙挂回玄关的挂钩上,走到餐桌边上掀开保温罩看了眼,里边的饭菜没人动过。那时挂钟已经敲过了晚八点。她捧着一只石膏手,靠在餐桌边安静了会儿,转头问钟邱沿:“你吃饭了没?”   一生致力于美食研究的刘小英做饭很好吃。钟邱沿捧着饭碗埋头吃得特别香。刘小英坐在餐桌另一侧捧着自己的石膏手,钟邱沿背面的墙边放着一矮柜的奖杯奖状。某某年先进工作者刘小英。除了自己的,还有她那死老头的。矮柜顶上,有一张小相框框住两位老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刘小英最近常常盯着这张相发呆。   算起来,小男孩今年应该满三十一岁了。两年前,差不多是现在这个季节,外面有时晴有时雨。刘小英下午去上老年大学的书法课,走到三楼的时候发现淅淅沥沥下雨,于是返身回去拿伞。她那段时间开始,已经很健忘。等走到五楼的时候,已经忘记自己要拿什么。她扶在墙边,思索着,从大脑神经通路的缝隙间艰难翻搅。等雨帘落下来的时候,她终于记起自己要拿一把伞。   刘小英那天夹着雨伞,又气又沮丧地迈着腿往楼下走。在她走到一楼楼道口,倚在防盗铁门边上,撑开银行送的那把晴雨伞的时候,看到自己二十九岁的外孙周存趣像一包垃圾丢靠在防盗门外面。雨下得非常大,他仿佛无知无觉地垂头坐在地上,已经全身湿透。   刘小英后来总是自责,她的伞拿迟了。等她把雨伞伸到外孙头顶上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的世界被伤得再无生气。他抬头对她说:“外婆,我不行了。”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这两年周存趣住进刘小英这里,除了夜里可能会在家里四处走一下,其余时间一直就待在房间里。他不再和除刘小英之外的第二个人说话来往。   开头的一年,刘小英还试图和他沟通过,强硬的方式,示弱的方式,都没有用。周存趣不说发生了什么,也不肯出去面对世界了。   周存趣的父母,周铭和齐兰香上门来闹过。周存趣的朋友也来找过他。他永远待在房间深处闷头睡觉。周铭走之前,指着周存趣说:“就这点事,你成这样了?你有什么用啊。”   刘小英走上前,打了周铭一巴掌,说:“你再敢指着我外孙骂一句试试。还有,你们俩再敢踏进我家门试试。”   刘小英坐在餐桌边叹了口气。钟邱沿嘴巴里塞得鼓鼓的,举起一颗大拇指,说:“刘小英,你做饭真好吃。”   刘小英忍不住笑叹了声。   餐厅头顶的吊灯已经不太灵敏,发出的灯光有些暗黄。钟邱沿洗完碗,顺便帮刘小英把灯泡换掉了。他想把红色小推车里买的生活用品也倒出来帮刘小英分门别类放起来,小推车里骨碌碌滚出来好多盒蘑古力。钟邱沿叫道:“不是,你这老太太,你高血糖怎么还吃这么多巧克力饼干啊?”   刘小英一只手叉腰嚷嚷:“我就吃巧克力饼干!”   钟邱沿走前在玄关边换鞋边说:“别吃蘑古力了刘小英,下次再翻倒在路边怎么办。”   刘小英倚在门边,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小声说:“是啊,下次我再翻倒了怎么办。”   钟邱沿愣了下,抬头说:“我没别的意思。”   刘小英皱眼睛笑了下,说:“那是买给我外孙的。”   钟邱沿还在穿鞋,没听清,又抬头问她说了什么。刘小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她说:“是买给我外孙的,他爱吃。”   -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不到,钟邱沿就站在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门口,边敲门边喊:“刘小英女士,我帮你买好今天的菜了。”   钟邱沿敲了两遍门都没人开。他怕刘小英在屋里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开始加大力度敲门。过了不知道多久,门终于开了。门是开了,但没有人说话。钟邱沿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瘦瘦的人站在玄关口,头发披到肩上,身上穿一套深灰色睡衣。他仿佛他自己的一个影子,映在玄关地毯上。   钟邱沿拎着一大袋菜愣站在那里。他们两个就那么站着。过一会儿,刘小英在楼下锻炼完刚走到家门口,钟邱沿对着玄关口的人问出了第一句话:“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小英跳起来在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是笨蛋还是白痴?他是我外孙。”   钟邱沿痛叫了声,和刘小英解释:“不是,哥头发那么长,而且好白好美啊。”   刘小英说:“什么美,是帅气,我宝贝外孙好帅气。”   钟邱沿再回头的时候,周存趣已经闪回自己房间里了。   中午吃饭时间,钟邱沿帮着刘小英摆好碗筷,特别自然地推开周存趣的门,叫道:“哥,洗手吃饭。”   钟邱沿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他是第一次感觉,一个人的房间散发着石头与水草的气息。里头摆满了一摞摞的书,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没有开灯,没有拉开窗帘。周存趣在床头小夜灯边上抱着一本书抬头看他。   钟邱沿哇了一声,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手边的书,说:“真好啊。”他问周存趣:“哥,我能进来参观一下吗,不弄乱它们。”   周存趣还是没说话。   于是在两年之后,终于有人走进了周存趣的房间。那个人艰难地寻找落脚的地方,跟玩跳房子一样,在书堆中间穿来穿去。他走到床边,靠着床坐到了地板上。钟邱沿和周存趣介绍自己:“我叫钟邱沿,是开公交车的。我现在负责开188路,坐过吗,就是会路过市美术馆那一趟。”   周存趣还是没什么反应。钟邱沿像突然悟了一样,手舞足蹈地,不知道是在做手语还是在干嘛,然后嘴巴配合着说:“你是不是听不到?还是,嗯,不会讲话?”他见周存趣没反应,又动作夸张表演了一遍他的手语。   刘小英在外面喊钟邱沿,钟邱沿跳起来,在周存趣手里那本书上轻轻弹了一下,说:“我先出去了,刘小英在发什么火啊。”   房间重新沉寂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周存趣对着空气说:“没,坐过。” 第2章 蘑古力(二)   傍晚七点多下了班,钟邱沿等在城东菜场的烤鸭店门口。旋转烤箱里几只油滋滋的烤鸭坐着人生当中最后一圈旋转椅。这几天台风过境,雨连绵不断。钟邱沿摘下鸭舌帽,盯着壁挂电视里的晚间新闻发呆。   听说玫瑰园二期烂尾了,听说人民医院里有病人误食了隔壁床病人的药,于是昏迷不醒。钟邱沿从老板手里接过半只切好的烤鸭,眯眼睛笑说:“谢谢。”他开车到亲亲家园,想把烤鸭带去给刘小英和周存趣加餐。   钟邱沿在楼下停好车,住三单元二楼的一对双胞胎老头坐在别人的车库门口下围棋。两个人边下边八卦刘小英家的事。钟邱沿拎着烤鸭挤上去听。两个老头扇蒲扇的频率一模一样,一个说话,一个就会重复一遍。   “对咯,都两年不出门了,出大事。”“对咯,出大事。”   钟邱沿蹲下来问:“为什么两年不出门?”   老头摇摇扇子,说:“听说以前是个建筑设计师,可能闹出了点事。”“可能闹出点事。”   钟邱沿捧着烤鸭盒子继续问:“闹出什么事?”   老头落下一颗黑子,另一个接上一颗白子,说:“不清楚哇,你知道吗?”“不清楚哇,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钟邱沿又问:“然后就两年都没下楼了?”   老头点点头,说:“没见过下楼。”“真没见过下楼。”   钟邱沿站起身要走的时候,老头拉住他问:“哪来的烤鸭?”“烤鸭哪来的?”   那天,钟邱沿跑上楼,刘小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单手叠着衣服。她已经吃过饭了。餐桌上的保温罩底下留着钟邱沿和周存趣的饭。钟邱沿把烤鸭搁在桌上,问着:“哥也还没吃饭吗?”   刘小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吃你自己的饭。”   钟邱沿坐下来咬着红烧肉又夸了一遍:“刘小英,真好吃。”他吃过饭洗掉碗之后,挤到沙发边上帮刘小英叠衣服。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刘小英忽然说:“他的胃口时有时无,有时候好几天不吃晚饭的。”   钟邱沿叠着周存趣换下来那件灰色睡衣,哦了声。刘小英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电视机屏幕,说:“有时也不睡觉。”   周存趣确实常睡不着。他夜里就在刘小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坐在阳台的躺椅里抽烟。第二天再过去,拿来做烟灰缸的茶叶罐会被清理干净,继续放在原来的地方。刘小英已经不会说,你少抽烟,或者说,你不要抽烟。   同样的,客厅茶几上会留好给他买的蘑古力饼干,沙发上放一床小毯巾。刘小英做了一辈子老师,有四个儿女,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和同事朋友。但是自从周存趣住进来之后,刘小英也不叫他们来家里了。   只有上周,阿姨来跟刘小英商量她八十大寿的事情。那天晚上,刘小英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床毯巾。周存趣出去倒水的时候,外婆披散着头发,眯眼睛笑着问他:“外婆大寿的时候,你会和外婆一起去吗?”   周存趣拿着水杯愣在餐桌边。刘小英摇摇头说:“不去也没关系。”   周存趣坐到凌晨两点的沙发上,把那床毯巾盖到了自己身上,拿起了一盒蘑古力。蘑古力的盒子上第一次贴上了一张便条纸:哥,我是钟邱沿。你打开茶几第一格抽屉。   周存趣弯身打开了第一格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盒子顶上同样贴了一张便条纸:哥,我把我的面包超人小夜灯送给你。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打开它。   周存趣把夜灯按钮打开,面包超人通体发光,投到地板上的光像细碎的星星。周存趣抱腿盯着地上的碎光发呆。   -   第二天晚上,周存趣在冰箱门上发现一张纸条。钟邱沿说:我和刘小英特制了一款雨季特供饮料,客人,请拉开冰箱门品尝。   周存趣真的乖乖拉开门,倒了一杯果汁。他咂摸了半天,感觉里面像是加了香梨、牛油果、奇亚籽。周存趣靠坐在餐桌边喝完果汁,又去阳台上坐着抽烟。过了这么多天,他其实只和钟邱沿这个人打过那么一次照面。钟邱沿长得蛮高大,眼睛是那种天生的笑眼,笑起来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是很开心的。周存趣披散着头发,夹着一只细烟,朝外面的雨帘吐了口烟。   第三天的晚上,他会在自己的烟灰缸上都看到便利贴:你喜欢睡莲吗?   周存趣不知道钟邱沿干嘛要问这个。下一个晚上,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小束紫睡莲。刘小英是不会浪费这个钱买花的。钟邱沿在花瓶瓶身上贴了纸条说:这是我爸妈的花圃里自己种的,最近刚到花期。等白天的时候,它就会打开,你记得出来看看。   周存趣抚了抚睡莲的叶瓣。他几乎要忘了一朵真实的花摸起来是什么质感。那天晚上,也是周存趣第一次知道,紫睡莲闻起来很香。   第二天清早,刘小英起床之后就把睡莲花放到了照得到阳光的阳台上。她打着哈欠下楼做早锻炼。那天休假的钟邱沿在楼底碰到她,要了钥匙跑上楼。   他打开门的时候,周存趣的房门敞开着。钟邱沿在客厅里找了一圈,然后看到周存趣靠在阳台边,看着仍旧闭着花苞没有绽开的紫睡莲。那天是久违的晴天,周存趣抬头用发圈把头发扎成一束垂到了脑后,穿着背心趴靠在那里等着紫睡莲开花。他耳垂边有一颗灰褐色的痣,像耳钉一样。   周存趣就那么漫无目的待着,偶尔凑过去闻一闻睡莲花。   钟邱沿抓着钥匙,站在周存趣背后,呆呆地看着他。   -   除了出来看了几回紫睡莲,周存趣还是很少在白天露面。钟邱沿蛮担心地问刘小英:“他这样会不会缺钙啊?”   刘小英差点笑出来。   他们那会儿正一起在餐桌边包饺子和馄饨。刘小英指挥钟邱沿做,钟邱沿立正站好,捏着面皮说:“是,刘老师,好的,刘老师。”   他们做好的战果放进冰箱冷冻柜里。钟邱沿写了便利条贴在周存趣门上,说:冷冻柜第二格有芹菜肉馅和香菇肉馅的饺子,吃过的人都说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有可能还补到钙了。可以当宵夜,记得吃(钟邱沿)。   周存趣那天晚上走出房门的时候,盯着纸条看了蛮久。白天,钟邱沿走后,周存趣出房门倒水喝。刘小英站在背后问他:“钟邱沿那小子来,你会觉得烦吗?外婆的手拆了石膏应该就没事了,到时,我就不会叫他再过来了...”   周存趣抬头喝了半杯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轻声说:“没关,系。”   刘小英抬头看着他。周存趣拿着自己的水杯往回走,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第3章 蘑古力(三)   钟邱沿第一次在傍晚的餐桌上见到周存趣的时候,和刘小英两个人对面对坐着,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但是一点没动,光上下左右抬头低头看周存趣吃饭夹菜。那天不知道什么缘故,钟邱沿照例推开周存趣的房门,探头说:“哥,今天刘小英给你做了鸡汤,出来喝啊。”   周存趣靠在面包超人小夜灯边上,盯着他看了会儿,合上了书。   那天四方形的小餐桌上摆了五六只菜,胖乎乎的小电饭煲靠边放着。钟邱沿盛饭的时候说不知道谁家在做酸菜鱼,味道都飘进来了,香香麻麻的。刘小英端着蘸白切鸡的调料走出来,让钟邱沿往边上让让。周存趣洗好手,坐到了餐桌边。傍晚的餐桌才有的那种温暖的香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有点后悔走出来。   刘小英已经在他面前放了一碗鸡汤,特别高兴地说:“钟邱沿从乡下带回来的,真的是土鸡,特别香。”   周存趣没看他们,低头吹了吹鸡汤,尝了一口。钟邱沿差点想起立鼓个掌。   但整个吃饭时间,周存趣始终没说话,也没看他们,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完了碗里的饭。刘小英把他喝鸡汤的碗又拿过去,有些着急地说:“外婆马上再盛一碗,你再喝一碗好不好?”   周存趣低头看着自己的发梢,过了会儿,说:“好。”   刘小英赶忙站起身。钟邱沿跟着起身想去帮忙的时候,周存趣忽然抬头望向他。钟邱沿问:“哥,要什么东西吗?”   周存趣把一张便利条放在了餐桌上。他把纸条慢慢推到钟邱沿那边,然后看了眼刘小英。钟邱沿会意,把纸条收了起来。   那天,周存趣乖乖又喝了碗鸡汤,站起身走进了房间。他有点脱力地靠着自己的书堆坐下来,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外婆的高兴反而让他好难过。这几年外婆对着他哭过,也自己偷偷躲起来哭过。但外婆从来没说过求他出来之类的话。刘小英只有边哭边笑着和周存趣说:“你待多久,外婆就会养你多久。”   周存趣在纸条上对钟邱沿写:请你凌晨再来一趟,我会给你留好门。   凌晨的时候,钟邱沿推门溜进去。他打开周存趣的房门,轻轻关上,然后说:“报告,外面一切正常。”   周存趣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钟邱沿盘腿坐到床上,又开始一边自创手语一边问周存趣:“大哥想和我说什么事吗?”   周存趣没说话。钟邱沿挠挠头,想着要不要去外边把刘小英练字用的纸拿进来写字交流。周存趣开口说:“我,会说话。”   钟邱沿挑了下眉,盯着周存趣看。周存趣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的书,很慢很慢地说:“会说话。但是,很久没和人说话。”   他又抬头,问钟邱沿:“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钟邱沿笑起来,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   周存趣愣了下,张了张嘴巴,也突然笑了下。他这两年连笑都不怎么笑,调动面部肌肉的时候都觉得艰难。   钟邱沿那颗头转来转去,看着这间堆满书的房间。坐在房间深处的周存趣,像困在塔楼里很久很久,然后有一天从窗口放下了自己的长发邀他上楼的莴苣姑娘。这位“莴苣姑娘”跟他说,希望他能帮忙带着他下几趟楼试试。他想要在十一月有可能参加外婆的八十大寿。   周存趣低头揉着自己的指甲盖,说:“很麻烦你,但我,自己一个人可能,没办法。”   钟邱沿看着周存趣,忽然伸手拽了下周存趣的胳膊,说:“那从午夜没什么人的时候尝试看看好不好?今天要试试看吗?”   周存趣皱起眉,缩回了自己的手,说:“今天很累了,你先走。”   钟邱沿被赶出了周存趣的房间。赶出去之前,周存趣嘱咐他说:“不要告诉,外婆。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她会失望。”   -   第二天夜里,钟邱沿在家门口等着周存趣。周存趣换掉睡衣,穿了件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衣服看起来大了不少。他把头发扎起来,手里拿着刘小英的长柄伞。踩到屋外的时候,钟邱沿靠在墙边冲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周存趣吓了一跳,立刻想转头逃回房间里。钟邱沿拉住了他的手。   他带着他一点一点慢慢走下楼。住在四楼的租户经常换,最近住了一对脾气不好的小年轻。门口还贴一大张“和气生财”。三楼的庄老师是刘小英以前的同事,已经老年痴呆了,被送进了疗养院。二楼的,钟邱沿抓着周存趣的手腕说:“二楼的双胞胎爷爷,大黄爷爷和二黄爷爷昨天打架了,你不知道,二黄爷爷都被打哭了。我现在为了方便起见,会叫他们‘双黄蛋’爷爷。”   周存趣低头看着台阶。钟邱沿一直提醒他小心,最近因为雨很多,楼梯非常湿滑。   走到二楼的时候周存趣停了一阵子。他小的时候读的就是实验小学,所以在外婆家住过很长一阵子。下了课疯跑回来,上楼的时候会拿钥匙在墙上深深浅浅地划着玩。   他们终于走到一楼的时候,外面已经不下雨了。两年过后,第一次站在地球的表面上。周存趣抓着钟邱沿的手,低头望着老旧小区维修不缮的路面,水泥地中央长出青草和野花,花坛边新竖上去的“禁止踩踏”标牌。围墙以外的另一个小区已经整个推倒在重建了。周存趣看着安眠在深夜的塔吊机,发现世界不管怎样都在运转着,运转着,被离心力甩出去的,只有他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   钟邱沿也学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说:“夜晚好好闻啊。”   下过雨之后,春末夏初的夜晚,有一种很古老的气味。那天周存趣就只走到家楼下,接下去的一周,他也都只能走到家楼下。然后他和钟邱沿两个人并排站在楼底发呆。   差不多一周半之后的某天,全天新闻都在报道又有几级台风过境。钟邱沿开的188路公车当天下午都停运了。他本来想和周存趣说一声,今天要不就先不下楼了,外面风大雨大有点危险。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周存趣的联系方式,也不能不遵守承诺打给刘小英跟她说这件事。   那天晚上钟邱沿就还是在凌晨时间冒险开着车去了亲亲家园。他带着周存趣趴在三楼的楼道窗口看雨。周存趣伸出手接了一点雨,雨的温度和雨的质量,都已经是全新的东西。   到差不多凌晨一点,风大得钟邱沿根本不敢开车回家。他送周存趣上楼之后,问周存趣:“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一晚。早上等老太太出门早锻炼了我就开溜。”   周存趣没说好没也说不好,反正就由他跟进了家门。   钟邱沿脱掉上衣,大咧咧地躺到了床上。周存趣拿着自己的书站在床边,突然想把床上的东西裹起来扔到外面的厨余垃圾桶里。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让他浑身不自在。   周存趣靠坐到了地板上继续看书。钟邱沿趴在床上,撑头盯着周存趣看。他突然好喜欢这个房间,各个角落里堆满了或新或旧的书。刘小英说隔一段时间,周存趣就会给她一张需要购进的书单。她把书放在房门边,第二天那些书就会被分门别类堆进房间里。那些书或许是周存趣的砖,是墙,然后是堡垒。周存趣坐在书堆中间,茫然不知时间地读着书。时间由此失去了重量和意义,在这里变得如水波流长。钟邱沿回过神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盯着周存趣看了多久。   他忍不住凑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周存趣。周存趣吓了一跳,掰着他的手,说:“不要,搂我。”   钟邱沿搂着他晃过来晃过去,说:“就要搂就要搂。”   周存趣无奈,放弃了挣扎。钟邱沿闻了闻周存趣的发丝,自顾自嘀咕起来:“头发香喷喷的,身上香喷喷的。为什么刘小英跟你用一样的东西,她就没有这味道。”   周存趣叹口气,说:“你这样搂搂抱抱,不好。”   钟邱沿说:“都是男的,怎么了啊。”   周存趣说:“我是gay。”   钟邱沿没了声音。周存趣像是怕他不理解,转回头认真地解释了一遍:“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第4章 蘑古力(四)   第二天凌晨,那天周存趣走出家门,没看到钟邱沿在外面走廊上等他。他就着不很明亮的楼道灯到处找了圈,都没看到他。周存趣站在楼梯口朝下望,很想自己下去看一眼。他长久地站着,看着四楼那张大大的“和气生财”。   他不知道钟邱沿是不是被他昨晚的话吓到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再出现。周存趣又踌躇了一会儿,实在不敢自己下去。他朝自己叹了口气,转头走进了家门。   快两点的时候,有人一直按门铃。刘小英被吵醒了之后,披了件衬衫起来开门。她打开门,看到钟邱沿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舌头打着结说:“哎我...就是我...”   刘小英大骂道:“你,就是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钟邱沿在刘小英那只石膏手上轻轻拍了拍,说:“我忘了样东西,得拿一下。”   刘小英嘟嘟囔囔地摁开了客厅大灯,问说:“忘什么了啊,我怎么没看见你东西?”   钟邱沿推着她说:“刘小英你去睡吧,耽误你睡美容觉太不值得了。”   刘小英打了个哈欠,又骂了钟邱沿几句,进了房间里。   钟邱沿在客厅里缓了半分钟,悄悄打开了周存趣的房门。周存趣靠在床头玩着小夜灯。钟邱沿忽然“啪嗒”一声跪在了他的书上,说:“哥,我忘了我六月开始上晚班,要从六点开到凌晨一点。中途又不能跑过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啊哥,我给你买了十盒蘑古力赔罪。”   钟邱沿开始把塑料袋里的蘑古力倒出来。周存趣皱眉说:“从我的,书上起来。”   钟邱沿大叫:“遵命。”然后唰地站了起来。   他拆开一盒蘑古力递过去给周存趣。周存趣拿了一根咬在嘴里。钟邱沿也拿了根吃起来。他靠到周存趣身边跟他说:“以后我每天凌晨两点过来找你。”   周存趣本来想说他那么累就算了。但是钟邱沿咬着一颗蘑古力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塞给周存趣,含糊不清地说:“我以前的旧手机,卡是新办的,联系人只有我,没人知道号码的。以后你要联系我也可以打给我。不想打也没关系。我就是怕再联系不上你。”   周存趣低头点了点那部手机,屏幕亮起来,锁屏壁纸是钟邱沿和父母的合照。老钟特别瘦,邱雪梅又特别胖,十来岁的钟邱沿夹在中间咧嘴笑得特别开心。钟邱沿蛮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爸妈,在乡下种花种水果的。他们俩人都挺好的。”   周存趣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好奇地问钟邱沿:“那你,今年,你几岁了?”   钟邱沿抱着饼干盒,开心地说:“哥,我二十七了,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生日。”   -   钟邱沿走后,周存趣还一直捏着那只手机。手机屏幕的光在房间里显得十分刺眼。那种光亮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奇异而陌生。周存趣把它搁在了床头柜上。过了会儿,他又拿过来,点开屏幕,进到了主界面。页面上的东西钟邱沿都已经删光了,通讯录里只存着钟邱沿的手机号码,他给自己备注了一个“您的智能小助手”,后面是一个爱心符号。   周存趣点到短信界面,犹豫一会儿,慢吞吞地打了一个“你好?”   很快钟邱沿就飞速回过来一个:哥!!!!你给我发短信了!!!!好厉害!!!   周存趣看着满屏的感叹号,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只追着自己的尾巴疯跑的小狗。短信提示音隔三秒响一下:你还没睡吗?哥在干嘛呢?我刚在出租屋楼下停好车。现在走到三楼了。现在走到五楼了...   周存趣有两年没打过字了,非常艰难又缓慢地在钟邱沿高密度的轰炸中间给他发过去了一句:生日快乐。   钟邱沿直接拨了电话过来。周存趣好久没听到来电提示音,那声音还是那样,单调而且不近人情,一遍重复一遍。周存趣犹豫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按下了接听键。钟邱沿特别高兴地说:“谢谢哥!啊我靠...啊不是跟你说的,我刚才踢到门板了,靠,好痛,现在有点想哭,但是我今天过生日,我不哭...”   周存趣握着手机,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   白天上班前,钟邱沿陪着刘小英去拆了石膏。那天天气十分热。他们靠在医院花坛边上,一人咬着一根冰糖棒冰。钟邱沿问刘小英:“你不会吃完这根棒冰又翻倒吧?”   刘小英叫道:“我吃药了,真是的,我吃药了,吃了药得适量补糖。”   钟邱沿耸耸肩。   刘小英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说:“为了能多活几年,我可是一刻都没有放松过的。”她望着医院门诊部大厅来来往往的人,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周存趣’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当时只是想着,要我最小的外孙人生有趣一些就好。他从小读书挺好的,渐渐就对他有了很多很多期望。我现在想啊,是不是这么些年,我其实也是个加害者....”   钟邱沿顿了下,说:“刘小英,你的冰棍水流到裤子上了。”   七十九岁、人生历经千帆、区优秀教师、桃李满天下的刘小英骂了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脏话:“妈的,老娘新做的裤子!”   钟邱沿送刘小英回家。“双黄蛋”爷爷又在楼下下围棋。钟邱沿跟着上楼蹭中饭。刘小英说现在周存趣一日三餐都会正常吃了,有时三餐都能出来一起吃,有时不能。但总之能好好吃饭了。   他们开门进屋的时候,周存趣正倚在冰箱门边喝水。他头发没怎么打理,有点乱,看起来像刚起床。钟邱沿越过刘小英的头顶,伸过去一大盒冰棍,说:“我和刘小英在棒冰批发店里挑的,你要吃吗?”   周存趣摇摇头。钟邱沿笑嘻嘻地说:“要不我试试把蘑古力做成冰棍。”   周存趣拿着水杯绕过他们,进了自己房间。刘小英怒道:“把冰棍给我放起来,别放我头上。”   那天下了夜班,钟邱沿冲回家洗完澡,又飙车到了亲亲家园。这次他还没上楼的时候,就看到周存趣站在五楼的窗口看他。钟邱沿挥手和他打招呼。   钟邱沿拉着周存趣沿三单元门口的小道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住在亲亲家园的老年人占比比较大,这个点,小区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周存趣还算放松地走完了一程。钟邱沿奖励了他一盒蘑古力。   他们一起坐在小区健身器材区的秋千上。周存趣闭起眼睛,凌晨的风也已经有了温度。钟邱沿伸手拿了下周存趣飘到脸颊上的头发。他想起白天刘小英在回家的车上和他说:“你别看周存趣现在这样了,他以前做什么事都好像不会失败一样。”刘小英沉默了挺久,转头和钟邱沿说:“我知道你在帮他。就当为了我这个老太婆,麻烦你坚持帮帮他。”   周存趣第一次凌晨走出去的那天,刘小英站在自己的房门背面红了眼睛。她后来蹲在门口,哭得站不起来。她去疗养院看望自己的老朋友庄老师的时候,帮庄老师梳着她所剩无多的头发。她说:“老庄啊,我最近一年越来越感到‘陈根委翳,落叶飘摇’了。我想一个人,是会知道自己的气数到哪里为止的。但是我不敢,我舍不得....”   她从自己的房间探头,看到钟邱沿和周存趣坐在秋千上。钟邱沿把秋千越晃越高,越晃越高,跟个幼稚园小朋友一样玩得不亦乐乎。他快要停住的时候差点栽倒,把旁边的周存趣吓个半死。   刘小英啧了声,周存趣皱起眉,两个人同时说:“笨蛋啊...” 第5章 蘑古力(五)   钟邱沿打电话给周存趣,说:“现在你试着自己一个人走下楼梯。我在楼下等你。”   周存趣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长柄伞站在门口没有动。钟邱沿说:“我不会挂断电话的。你记得,我在楼下等你。”   周存趣低头看着眼前的楼梯,那像一个延展到深处的洞窟。空气中有一种微雨的气息。电话那头有钟邱沿的呼吸声。周存趣慢慢走下了楼梯。   钟邱沿问他:“看到‘和气生财’了吗?”   周存趣说:“看到了。”   钟邱沿又问:“现在路过庄老师家的鞋架了吗?”   周存趣没说话。钟邱沿等了一会儿,周存趣说:“看到了。”   他就那样极缓慢地走到了一楼。钟邱沿举着手机,朝他大力挥手。周存趣有点脱力。钟邱沿扶住他,说:“做得很棒。周存趣小朋友你真棒呀。”   三单元楼道口那盏时有时无的灯忽然暗了一下。周存趣脱力得把额头搁到了钟邱沿肩上。钟邱沿不敢动了。他把周存趣揽过来了一点,搂住了他的腰。   钟邱沿忽然很想知道,周存趣说他喜欢男人,那他和男人在一起过吗,他们是怎样接吻,又是怎样亲密接触的?他想象不出来。   钟邱沿抱着周存趣在那儿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小声嘀咕道:“我以前还挺喜欢村里跟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生的。现在人家都能带着小孩坐我的车了。”   周存趣疑惑地嗯了声。钟邱沿放开手,尴尬地揉了下头,说:“没什么。”   周存趣说:“那你,不太行。”   钟邱沿愣了下,嚷嚷道:“什么不太行啊。喜欢我的女孩子也很多的。我老妈邱雪梅说,我怎么也算我们村排得上号的大帅哥。”   周存趣说:“阿姨真好。”   最近一段时间,钟邱沿发现,周存趣开始慢慢能和他流畅说话了之后,就开始展现出一种刘小英亲外孙的基因,明嘲暗讽的能力十分突出。   周存趣已经自己走出去了一点,钟邱沿才追上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右手的手指分开合上,捏来捏去,问:“哥,你刚那话什么意思啊?”   周存趣没再理他。   -   过几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刘小英说钟邱沿打电话来和她说自己今天轮休,跟朋友约了吃饭,就不过来了。刘小英抓着她那只红白相间的老年按键机说:“你是真当我这里是自己家了啊,不来吃饭还要报备一声了。”   钟邱沿在电话那头撒娇:“刘小英,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二外婆。”   刘小英骂道:“什么大外婆,二外婆,臭小子。”   总之,那天傍晚餐桌上放了四个菜,但是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两个人吃饭。刘小英说:“那小子出去见朋友了。”   周存趣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莴笋。   钟邱沿的两个发小,在发廊当学徒的大鱼和汽修工阿山说要给他补过一下生日。他们从小在钟家村一起长大的,成绩都不怎么样,整天混在一起。阿山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他就记得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老妈把他扔到村口小超市边上的幼儿园里。他夹着一只小抱枕,蹲在屋外不肯动。老师拉他他也不起来。   有几个小朋友以为他们在拔河,兴冲冲地跑出来要一起参加。老师有点生气地用当地方言问:“你到底要在这里干嘛?”   阿山眼泪吧嗒吧嗒掉,哭着说:“我想在这里做一棵树。”   那时刚上中班的钟邱沿和大鱼兴奋地挤到他身边并排蹲好,兴奋地问阿山:“怎么做,怎么做,我们也要做一棵树。”   于是他们三个跟苔藓上长出来的三颗蘑菇一样,傻乎乎地在那里蹲了半天。一直到钟邱沿问阿山:“能先变回人吗?”   阿山点点头。旁边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幼儿园老师当年就断言,这三个人如果能有出息,她就不姓钟了。离奇的是,据说后来老师找到了亲生父母,还真的不姓钟了。但钟邱沿他们三个长大之后,确实不算有出息那一拨。   阿山开了几罐啤酒和钟邱沿、大鱼碰了下。大鱼虽然叫大鱼,其实长得跟小虾米一样。他问钟邱沿:“你眼袋都快垂到地上了。最近人也见不着。你是在开公交还是偷偷去开火箭了啊?”   傍晚大排档还没多少人。老板娘把两大盘烧烤放到桌上。钟邱沿喝了半罐啤酒,说:“你不懂。”   大鱼哈了声。钟邱沿突然问他们:“哎,你们能在房间里呆两年不下楼吗?做得到吗?”   阿山说:“那不跟坐两年牢一样。”   钟邱沿咬着空竹签,嘀咕道:”就是啊...这是受了什么伤,要把自己关起来两年。”   大鱼又开始问:“钟邱沿你最近到底在干嘛啊?”   钟邱沿说:“你不懂。”其实他自己也不懂。   那天凌晨,周存趣慢慢路过“和气生财”,慢慢走过庄老师的家,看到“双黄蛋”爷爷家外面有个摔破的围棋盘。他走到一楼的时候,没看见钟邱沿。周存趣忽然不安起来,抓着长柄伞,有点不知所措地僵在楼道口。这几天他自己走下来之后就能看到钟邱沿靠在防盗门边,看到他,就会挥挥手让他过来,然后喂周存趣一颗蘑古力。昨天钟邱沿在他嘴里塞了颗好多鱼,然后问他:“惊不惊喜?”周存趣觉得无奈又好笑。   周存趣拿手机出来拨电话给他的“智能小助手”。钟邱沿在那头说:“走出来。”   周存趣于是第一次自己推开防盗门,走到了三单元门口的主道上。他在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小道上独自一人走着。世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他三十一岁了,他连独自下楼走一趟路都觉得恐怖。   终于走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周存趣看见钟邱沿站在门外,一只手里夹着半支烟,另一只手伸出来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出了亲亲家园。周存趣愣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和钟邱沿说:“给我一支烟。”   他们靠在面包树街边抽烟。周存趣眯眼睛吸了半口烟,叹在地上,说:“我上次走这条街的时候,下很大的雨。两年前的雨。”他转头笑着对钟邱沿说:“谢谢你啊。”   钟邱沿也笑起来。他今天和大鱼、阿山喝酒一直喝到快零点,然后打了辆车飞奔过来的。周存趣说他身上都是酒气。钟邱沿故意要黏到他身上去,说:“弄臭你弄臭你。”   周存趣推着他说:“无不无聊啊。”   钟邱沿忽然伸手抱住了周存趣。他喝多了酒之后,说话有点大舌头,一句话咬着另一句话小声说:“刘小英说你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和我朋友们啊,都是一群混得蛮差,不太厉害的普通人。所以我不知道,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是不是非常辛苦的事。也可能是吧。你辛苦吗?”   周存趣靠在钟邱沿身上,有点无神地看着街对过歇业了的报刊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摔在黄绿色路砖上。 第6章 蘑古力(六)   那晚周存趣又破格让钟邱沿留在自己房间睡一觉再走。那个点打车也已经不太好打。钟邱沿半醉半醒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周存趣叹口气说:“我明天要换掉床单。”   他这次躺到了钟邱沿身边,把床头的面包超人小夜灯打开。   钟邱沿侧躺着,拿手指绕着周存趣的头发玩。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发小大鱼啊,在发廊打了两年工了,还是只会洗头。他想找我给他练手,这怎么敢....” 他说一会儿,又开始说开白班和夜班车碰到的乘客的区别:“早班车呢,哇,那呼啦啦上来一群都是滴老年卡,滴老年卡。刘小英们这个点就都起来去菜场,要不就坐在公交车里乘风凉,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么....”   钟邱沿就自顾自碎碎念,眼皮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一样。他又睁开眼睛,扯了下周存趣的头发,说:“但是邱雪梅小时候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适合做不死待在一个地方的工作。所以我做公交车司机之后,她说,这就对了。”   周存趣被他扯痛了,打掉了他的手。钟邱沿又手空脚空地要去玩周存趣头发。周存趣说:“我刚待在家里的那一年,外婆把能请的天师、道士、菩萨都请来过。”   钟邱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周存趣继续说:“她以前是不太信这些东西的。她很相信她自己。”   房间里静悄悄,有一阵没人说话。周存趣思索着,现在是不是到时间掀开伤口看一眼,掀开的时候会不会看到爬满的坏蛆。   但那天晚上,他比他想象得平静很多,和钟邱沿说了他躲起来的导火索。他说他也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叫蒋朗语。他们父母是朋友,从小被拿来比较,所以那种友谊里面参杂了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后来他们都去国外念书,一个在荷兰,一个在美国。假期的时候约着一起去旅游。到那个年纪,他们才开始发觉,对方真是自己处境最相似的好朋友。蒋朗语同样知道被两个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父母培养,被一群大人期待的人生是怎么样的。蒋朗语对周存趣开玩笑说:“出生的前三年,已经是我们俩的伤停补时时间。往后的每一天,就是摔伤跌伤撞伤,没了手脚,但是考试必须还要拿全优。”   几年前,周存趣毕业加入了一个日本建筑师的工作室。有项目要做的时候要么天南海北地飞去对接,要么在工作室日夜颠倒地加班。蒋朗语打过电话给他。周存趣疲惫得没有时间应付。他终于回电话的那一天,蒋朗语说想约他见一面。周存趣看了眼自己的日程,说:“再说吧。”   那个月,他们团队的项目做崩了一个。然后又接着刚好接了个中国的项目,于是飞回国了一趟。他主动约了蒋朗语见面,但是在会面那天跟个疯子一样埋在自己的工作里面,忘记了那回事。   周存趣问钟邱沿:“你试过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妈对你说过的一句话,会在很多年后像回声一样重新回到耳边。我常常这样。我妈妈在耳边对我说:‘你不够好你有什么资格停下来。’所以那天,我没有停下来去见蒋朗语。”   周存趣在电脑面前醒过来的时候,蒋朗语已经在他们约见的那个湖边,跳湖自杀了。   听说下去了三个潜水员把他捞上来的。捞上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水草,皮肤紫白紫白,左右脚都绑了石头,非常决绝的。周存趣去参加葬礼的时候,听到大人在后面议论,觉得蒋朗语特别不懂事,他父母为了培养他,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周存趣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外语老师那里见到蒋朗语。他们坐在一张蘑菇形小圆桌的两侧。蒋朗语对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蒋朗语。外语老师纠正道:“不是的,你叫Terence。”   他们隔着那张小桌子,蒋朗语尴尬地对他笑笑。   事发之后,周存趣照常每天上下班,做着该做的工作。他发觉他连停下来伤心一秒的时间都没有,日程排满了,要做的工作排满了,会一直不能停下来,直到他也跳下那个湖。   那天他对着电脑上的图纸看了很久,开始看不懂上面的任何一个字和数据。他吐了,一开始是吐吃下去的食物,然后是黄胆水,然后是血。   他去看过心理医生。齐兰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特意飞到日本要照顾他,陪他一起看心理医生。她把医生开的药塞给周存趣,说没事的,吃下去康复了,再努力起来。   周存趣拿着那包药,如同过去二十几年的每一次一样,乖乖地点了头。   蒋朗语,不是的,你叫Terence。我也没事的,得了精神病,吃了药也要努力起来。   周存趣朝钟邱沿笑了笑。钟邱沿一时间没说话。满屋子的书好像也在大声地沉默着。钟邱沿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合适,脑袋里转来转去,突然颠三倒四地嘀咕了句:“怪不得你觉得蘑古力已经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了啊。可能从小没让你吃好吃的零食吧...”   周存趣笑出来,争辩道:“蘑古力很好吃。”   钟邱沿也笑了。周存趣把面包超人小夜灯拿过来放在手里转圈,他深呼吸了下,说:“说出来之后,发现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钟邱沿伸手抱住了周存趣的头,晃着他的头说:“哥哥抱抱。人这种东西啊,其实不用太努力的。到时墓碑上又不会给你刻:市三好学生或者世界级优秀建筑设计师。最多不就刻上一副挽联。到时我的墓碑上就刻‘哈哈哈哈哈哈’。每个人读的时候,就是‘哈哈哈哈哈哈’。”   周存趣真的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钟邱沿跟着哈哈笑起来。他笑了会儿,放开手,和周存趣对上了眼睛。小夜灯的碎光落在两个人的脸上,长出斑驳的肌理。他们又一起移开了视线。灯影晃动。钟邱沿头晕乎乎的,忽然凑过头,在周存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7章 泡面加蛋(一)   那天是钟邱沿最后一天上夜班,傍晚六点上班前,他一直坐在大鱼打工的发廊里。大鱼洗完头就过来坐他边上,问:“你没病吧?不照顾下生意,就那么干坐着。”   钟邱沿手肘撑在膝盖上,说:“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就胡思乱想。”   大鱼说:“你的脑子还能想出什么来。”   钟邱沿还是那句:“你不懂。”大鱼差点想把他轰出店里。   差不多到晚饭点的时候,刘小英打电话给钟邱沿说周存趣今天一整天又没出来吃饭。刘小英质问钟邱沿:“今早我看见你从他房间里出来的。”   钟邱沿心虚地大叫:“我什么都没做!”   刘小英心急地大叫:“那他怎么了,又蔫了吧唧一点东西都不吃了。”   钟邱沿急乎乎地开着车回了趟亲亲家园。他推开周存趣的房门的时候,周存趣像往常一样拿着书,靠在床边读。钟邱沿挠挠头,问:“哥,你不饿啊?刘小英说你今天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周存趣抬起头看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钟邱沿在床脚坐下来,紧张地把自己的手掌捏来倒去,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我昨晚吧,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吧,就看你看得....哎呀,这怎么说。”   周存趣合上了书,说:“你在自作多情什么。我就是,想到蒋朗语,想到那时候,恐惧感好像回来了。吃不下东西。”   本来和钟邱沿说完的当下还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但等回忆真正清晰起来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和浪头一样朝周存趣打过来。他感觉自己又有点站不住。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钟邱沿想劝周存趣吃点东西,自己的肚子先咕噜噜叫起来了。他说:“突然想吃泡面了,你吃吗?”   周存趣说:“不吃。”   十五分钟后,周存趣被钟邱沿强行扯到了餐桌边。餐桌上放了两碗香喷喷的泡面。刘小英在客厅那张写字台边上戴着老花镜边练字边嘟囔:“吃泡面有什么营养。”   钟邱沿回她:“吃泡面要什么营养。”他扭头笑眯眯和周存趣说:“刘小英的库存只有一颗鸡蛋了,我把这颗荷包蛋勉为其难让给你。你只需要说声‘谢谢’就可以。”   周存趣垂着手,感觉自己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钟邱沿坐在边上,特别爽快地开始唆面,吃两口又忽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碟酱牛肉出来。他说:“这样就有营养了。”   周存趣看着他吃了会儿,终于拿起筷子吃起来。   刘小英坐在写字台边,看着自己那张小小的餐桌。钟邱沿自己吃一会儿,就给周存趣夹两块酱牛肉盖在泡面上。他指导周存趣说:“荷包蛋要浸下去,要浸满汤汁吃的嘛。”   周存趣有点无奈,只能照他说的做。他们两个人低头吃着面。刘小英把眼睛转向了窗外,过了会儿,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现在钟邱沿站在小区大门外边等着,周存趣能自己慢慢走过来找他了。钟邱沿问他要不要在面包树街上走一走。周存趣点了头。   亲亲家园小区算是在老城区了,新城区那块已经建满了综合体。老城就还是那副样子。最近因为要办什么国际赛事,于是把临街的外立面都修缮了一下。街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店员会看到每天凌晨就会有两个男人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走,走到街口又走回去。他只会觉得他们古怪。但钟邱沿挺喜欢每天的那段时间的。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和这间便利店。周存趣断断续续说着话,有时会告诉钟邱沿他最近在书上读到的片段。他说在瓜亚基印第安人的语言里“出生”和“降落”是同一个词“waa”。所以小孩的出生像是一种着陆。有种小孩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艰辛飞抵的感觉。   周存趣说这些的时候,垂着眼睛,非常漫不经心。差不多走两个来回,他就会气喘着说累了。于是那天的散步到此为止。钟邱沿会把周存趣一直送到三单元五楼门口。周存趣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钟邱沿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就是,哦,今天的散步又结束了的感觉。   钟邱沿靠在楼梯拐角那个地方,手插在裤兜里,叫了声:“哥。”   周存趣转回头。钟邱沿又无话可说,就是扭来扭去嗯啊了半天,说了声:“晚安。”   周存趣朝他笑了下。   那天晚上,钟邱沿开车回家,在楼下停好车后不多久,周存趣发了条短信给他,问:你到家了吗?   钟邱沿激动地一次三阶梯跨到了家门口,回了条:到了。   他回复完,趴到沙发上等着周存趣再给他回信息。但等了半天,周存趣也没再发什么过来。钟邱沿把自己翻了个面,躺在沙发上把手机按亮关上,关上又打开,短信界面还是只有一句“你到家了吗”。钟邱沿坐了起来,叫道:“我到了,妈的,我到了。然后呢?”   第二天开出第一班车的时候,钟邱沿还在琢磨。周存趣凭什么不给他回信息了。他今天一定要问问凭什么。   结果晚上周存趣云淡风轻地说:“你不是说‘到了’吗?我就问问这个。”   钟邱沿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挤着周存趣说:“你不能多给我发几次消息吗?不能主动给我打次电话吗?”   周存趣被他挤得几乎贴在亲亲家园小区的围栏边了。他觉得很好笑,说:“你好像个无理取闹的小情人。”   钟邱沿沉默了。周存趣拍了下手臂上的蚊子,抬头的时候发现钟邱沿还在那里做着什么深沉的思考。他们走回楼上的时候,钟邱沿都没有讲什么话。周存趣找钥匙开了门。   那天钟邱沿刚开出面包树街的街口,周存趣就打电话过来了。钟邱沿接起来问:“怎么啊?哪里不舒服吗?”   周存趣笑说:“怕你不舒服,打个电话给你。现在舒服了吗?”   钟邱沿听到周存趣的声音,兴奋得脸都一下子热了。他开了点窗,犟嘴说:“还行。”   周存趣哦了声,问:“那怎么办?”   钟邱沿也没说什么,但他不肯挂电话,也不肯让周存趣挂电话。钟邱沿就那么拿着手机上楼,拿着手机躺到床上和周存趣扯有的没的。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听筒里只能听到周存趣翻书的声音。   周存趣问:“睡了吗?”   钟邱沿说:“没呢。”   然后他们又继续挂着电话。周存趣终于说:“手机都发烫了。我先挂了,晚安好吗?”   钟邱沿把脸埋在了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耍赖说:“不好。”   周存趣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第8章 泡面加蛋(二)   周存趣发现自己在日记里面越来越多地提起钟邱沿。本来这段时间睡眠和饮食都好转了一点,但因为和钟邱沿说出了蒋朗语的事,周存趣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钟邱沿知道后,有一天拖了一只巨型的河马抱枕过来送他。周存趣有时低头,正好对上河马宝宝两颗比芝麻粒大一点的眼珠子。   周存趣在日记里写,钟邱沿又送了他玩偶,之前也送过他很多东西。不止这样,而且每天风雨无阻地跑过来陪他。他是不是也应该回赠一点什么。但是他能回赠什么。   钟邱沿傍晚快下班前,发短信问周存趣,既然已经能走出亲亲家园了,要不要坐着他的车在城市里四处看看。   周存趣看到了,但是没有马上回复。过了蛮久,他回钟邱沿说:好。   凌晨,周存趣下楼的时候,钟邱沿手指上绕着车钥匙,打了个哈欠。他听到周存趣的声音,把半个哈欠吞了回去,做了个“请”的动作。   钟邱沿开得是辆黑色越野。周存趣给他回完信息,钟邱沿就火急火燎地把车开到了阿山的店里让他帮忙里里外外清理一遍。周存趣坐到副驾驶位上。车子启动的时候,前挡玻璃底下那排猪就开始左右晃头。很多私家车后视镜上都是挂一些保平安的符或是挂坠。钟邱沿挂了一个跳舞小女孩。车子一路开,小女孩就一路跳舞。周存趣伸手扶了下小女孩。   他还不敢去看外面的街道。他精神状态最差的时候,在街上看到地铁站的标志都想吐。之前工作的时候,总感觉永远在清晨天蒙蒙亮或者夜里搭地铁来回,整天泡在工作室,晒不到太阳,吃两粒维生素D安慰自己。   钟邱沿在旁边说:“哥,你看啊,我开的路线呢就是从城东起始,路上就沿着月湖大道一路开。过斑马线只能开十五码。哎,我现在开车就是快不起来。上次我朋友搭我车回村里,一直说旁边老奶奶踩三轮车都比我四轮车快。”   周存趣转头看他,钟邱沿也看了他一眼,咧嘴笑说:“但是这样安全嘛。”   钟邱沿继续说:“看呀,然后我们经过了月湖公园,小水鸭们这个点都睡觉了。再过去一个路口就到市美术馆...”   钟邱沿帮周存趣开了点窗,有风呼呼灌进来。周存趣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钟邱沿又伸过去一只手开始玩他的头发。周存趣说:“双手开车。”   钟邱沿大叫:“是!”   转完一圈回到亲亲家园。钟邱沿把车停在三单元楼下。周存趣靠在副驾驶位上问他:“我一直想着也要送你一点什么东西。但是一时间想不到,我想不如直接问你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钟邱沿眯起眼睛,嘟囔:“需要什么啊?我需要什么东西...嗯....”   他突然红了下脸,把跳舞小女孩倒过来倒过去了半天。周存趣说:“别折磨她了。”   钟邱沿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哥,我就是,想说,你能不能再让我亲一下?”   周存趣看着钟邱沿皱了下眉。钟邱沿满脸通红地解释:“不是啊,我不是性骚扰啊我声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上次不是亲你了嘛。我思考了很多天了。我现在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不是,直男啊?”   他说完有点不敢看周存趣,嘀咕了句:“不行就算了。”   两个人坐在车厢里,一个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垂头丧气地思考无痛结束生命的方式,一个很有兴致地看着他垂头丧气。周存趣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钟邱沿耳垂上摸了一下。   钟邱沿转回头。周存趣朝后捋了下自己的头发,凑上去,亲了亲钟邱沿的嘴角。钟邱沿当机了半秒,唯一发出的感想是:“我靠...”   但他这句感想还没抒发完,周存趣又亲住了他的嘴。周存趣在钟邱沿的下嘴唇上轻轻地咬了口,然后撤开了头。他拍了拍钟邱沿的脸,问:“礼物,喜欢吗?”   钟邱沿整个人在太空中游来游去。周存趣自顾自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上了楼,钟邱沿还在位置上发呆。等他回到地球的时候,钟邱沿又说了句:“我靠。”然后低头在车座上狠狠锤了几拳。   -   这天傍晚,钟邱沿赶到刘小英这里吃饭。他光捧着个碗盯着周存趣看。刘小英喂喂喊他了,他才回过神来。周存趣一和他说话,他立刻放下碗,挨过去。周存趣起来倒杯水,去趟阳台,钟邱沿都要跟着他跑。刘小英叉腰,指着钟邱沿说:“我拿根针给你缝在周存趣身上得了。”   那天周存趣让钟邱沿帮个忙,去旧书店给他找几本书。钟邱沿捏着周存趣写在纸上的书单,下楼的时候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周存趣的字写得蛮潦草,但又显得很有筋骨。钟邱沿把纸条递给书店老板让他帮忙找书,找完书,又把纸条要了回来。   他捧着一大包书回亲亲家园,推开周存趣的房门,叫着:“您的‘智能小助手’回来咯。”周存趣盯着书页,没抬头看他,但是笑了一下。   钟邱沿抱着书坐到了他身边。周存趣伸手要拿袋子。钟邱沿抱着没给他。周存趣问:“怎么啊?”钟邱沿跟高中小男生恶作剧似的,周存趣一伸手,他就把袋子拿开。周存趣显然觉得他这样很无聊,抢了两下就随他了。   钟邱沿讪讪地把袋子放下,嘟囔道:“给你给你,总行了吧。”   他在周存趣身边黏来黏去,拿手指绕着周存趣的头发玩,要不就捏起一搓当蒲公英吹。周存趣放下书,打掉了他的手,问说:“你今天是不是有话说啊?”   钟邱沿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他就想在周存趣身边待着。他又手空脚空地要去玩周存趣的手。他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今天还给你跑腿买书了,有跑腿费吗?”   周存趣问他:“你要钱吗?”   钟邱沿嚷嚷:“要什么钱啊。”   周存趣又问:“那你要什么?”   钟邱沿不说话了,低着头像是思索着:“要...”他抱着河马抱枕晃来晃去,过了会儿,忽然贴过去在周存趣的手臂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跳起来飞跑出了房间。他跑下楼,路过“和气生财”,路过庄老师家,跑到楼下“双黄蛋”爷爷的围棋桌边上,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头。   “双黄蛋”爷爷转头看他,一个说:“这小伙子咋啦?”“咋啦?”   “他怎么不动了。”“动了动了。”   钟邱沿动了动,满脸通红地自言自语道:“我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你完蛋了(指指点点) 第9章 泡面加蛋(三)   天热的时候,公车车厢里的气味会变得复杂,特别是早晚高峰期的时候。188路开过月湖公园,上来几个带孩子上学的家长。车里已经没有空位。钟邱沿按了下提醒广播,让大家往里边站站,多点上客空间。   但早晨七八点光景,每趟车人都要满到上车门门口。那天是钟邱沿第一次在乘客嘴里听到了有关周存趣的传说。兴许以前也有人坐在位置上讲过,但他没留心听。公车上常有很多八卦可听,特别是他们这种小城市。碰到熟人,一个坐车头一个坐车尾都一定要聊两句。   总之那天,两个家长说起,听说有人在家里待了两年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做。那位妈妈抓着自己孩子的手,说:“那不就养废了吗,这种孩子。”   钟邱沿滴滴按了两下喇叭,扭头和她们说:“往里边让让,又得上人了。”   凌晨钟邱沿去找“这个孩子”。周存趣已经可以自己早一点站在楼底等他了。钟邱沿降下车窗,朝他吹了声口哨。周存趣回过神,开门上车的时候递给了钟邱沿一张小卡片。他用钢笔在卡片上抄写了几行诗送给钟邱沿,是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失眠》。   钟邱沿启动车子,和周存趣边聊着天,边在深夜的街道上慢慢兜圈。周存趣看起来正常且健康,好像也是明天白天会出现在一间咖啡厅里买杯美式再去上班的人。   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四楼那对小年轻骂骂咧咧地在搬家。周存趣就站在五楼的楼梯口连下楼都不敢了。“智能小助手”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周存趣说:“今天我不下去了。”   钟邱沿上来找他。周存趣已经躲在房间里,开着小夜灯在看一本儿童绘本。他对和刘小英、钟邱沿以外的第三个人碰面或者交流还是充满恐惧。但是到时候外婆大寿那天,不只是外婆会在,还会有他所有的亲戚,还有周铭和齐兰香。想到这里,周存趣几乎想放弃。   钟邱沿在电话里问他:“那我们慢慢开始见一些让你放心的人好不好?好朋友之类的?”   周存趣靠在床头想,他是那种每个阶段会有每个阶段的朋友,初中的好朋友念完初中就失联了,高中的好朋友,现在也不会再有联系。他忙着自己的事,不太有闲暇去社交。这两年,他看书上说,十几岁的时候,日子总像飞。二十岁到三十岁,每一年都是跌过去。他就是这样。   周存趣不说话,钟邱沿以为是信号断了,喂喂了两声。周存趣轻轻地嗯了下。   钟邱沿忽然问:“哥,你想认识我的朋友吗?他们俩保证天然无公害,不含防腐剂。”   那天晚上,钟邱沿在电话里绘声绘色给周存趣介绍大鱼和阿山。他说大鱼从小个子特别小,发育完了还是小小个的。阿山就特别壮实,真的跟座山一样。他们三个七岁的时候,就在钟家村,钟邱沿家承包的那块桑葚园里结拜了,是为桑葚园结义。但结拜完当天,大鱼和他就为了争夺一包旺仔QQ糖打架了。   周存趣听得笑出了声。钟邱沿继续说:“大鱼他现在在发廊当学徒,业余爱好是绣十字绣,我送刘小英那幅牡丹图就是大鱼绣的。阿山是个汽修工,但是他没事会写写东西的。他没拿给我们看过,可能知道我们看不懂...”   钟邱沿说完这回事之后,周存趣也没有立刻应允。他现在稍微多处理一点事就会觉得很累。有时只跟钟邱沿两个人待在一起,他才会觉得刚刚好。   一直要到七月中的时候,钟邱沿说他们三个又要凑到一起给大鱼过生日了,问周存趣要不要一起。过生日的地点后来就放在了刘小英的房子里。   那晚,刘小英才发觉她的屋子好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大鱼确实长得小小个的,但是嘴皮子特别灵。他自己拎着蛋糕,进屋就夸刘小英墙上的字写得漂亮。阿山有点腼腆,帮着钟邱沿忙前忙后摆餐具。   钟邱沿在桌子底下握着周存趣的手,给他介绍说:“这就是钟大鱼,这是钟阿山。当然,不是本名,是绰号来的。”   大鱼也撇手和周存趣介绍钟邱沿:“这是钟嘟嘟。嘟嘟是他的小名。”   钟邱沿啊了声,唰地站起来大叫:“不准说,啊啊,不准!”   阿山耸耸肩,说:“不都说出来了。”   钟邱沿像受伤了一样,坐下来用手捂住了周存趣的耳朵,说:“哥,别听他们说话了,不要听。”   周存趣勉强笑了下。他其实听不太进去东西。唱生日歌前,钟邱沿轻声问他:“累了吗,累的话你就进屋吧。”   周存趣点点头,自己进了房间。餐桌上安静下来。周存趣趴到自己的床上,像跳回鱼缸里一样,大口大口地开始呼吸。他的脑袋里闪满了雪花片。一直到钟邱沿进屋,躺到他身边的时候,周存趣还没有缓过来。   那之后,大鱼和阿山时不时会跟着钟邱沿来一下刘小英家。他们三个并排坐在沙发上和刘小英一起吃西瓜。周存趣出来倒水喝的时候,就看见四颗脑袋,一颗比一颗矮,排在沙发上,过一会儿,此起彼落地低下头啃西瓜。钟邱沿扭头问他:“要吃西瓜吗,特别甜。”   周存趣摇摇头。   等大鱼和阿山走了。钟邱沿会切一些西瓜丁拿进房间和周存趣再吃一点。周存趣说不吃,会弄脏书页。钟邱沿叉一块举到他嘴边,说:“张嘴,啊。”   周存趣只好咬掉了。钟邱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说:“真棒。”   周存趣抬眼,笑说:“谢谢嘟嘟。”   钟邱沿捧着西瓜碗忽地站起来了,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愤怒地叉了一块西瓜自己咬掉,嚷嚷道:“我明天去把大鱼做成剁椒鱼头。”   -   周存趣是渐渐习惯了大鱼和阿山的存在,然后慢慢可以走出去和他们说两句话了。晚上钟邱沿他们桑葚园三兄弟陪刘小英打了几圈麻将,饿了,然后叫了一堆宵夜。周存趣去冰箱拿果汁,路过他们。钟邱沿勾了下他的手指,问说:“你饿吗,要不要吃?”   他本来以为周存趣又会摇头,但那天周存趣破天荒坐下了。   他们在谈论着,阿山马上要和女朋友结婚了。大鱼咬着肉串说:“我呢是刚分手。钟邱沿呢,是母胎单身。”   钟邱沿又唰地站起来了,掐着大鱼的脖子说:“我今天一定要剁了你。”   阿山拉架。周存趣低头笑起来。大鱼被放开之后,饶有兴致地问周存趣:“哥呢?你谈过恋爱吧?”   周存趣喝了口手里的果汁,点点头。   钟邱沿放下了啤酒罐。他盯着周存趣发呆。周存趣进房间了,他还在盯着房门发呆。大鱼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中什么邪了啊,钟嘟嘟。”   钟邱沿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罐啤酒。不知道为什么,周存趣点头的时候,钟邱沿感觉自己一颗心往下沉,沉到了三单元楼底,在“双黄蛋”爷爷的围棋棋盘上被推来推去。他拖着自己被啤酒灌得沉甸甸的心推开周存趣的房门,扑到了周存趣身上。周存趣叹道:“我的澡白洗了。”钟邱沿搂着他不放,红着眼睛说:“哥啊,我想了很多天了。你说我想到你就开心,见到你就特别开心,每天睁眼闭眼脑袋里就有个小人在喊‘周存趣’,‘周存趣’。我是怎么了?”   周存趣推了下他,没推开。钟邱沿好像很委屈一样,眼角弯下去看着周存趣问:“你和谁谈的恋爱?”   周存趣想了下,说:“大学里...”   但钟邱沿没让他说完,突然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周存趣感觉自己口腔里也漫开了一股酒气,钟邱沿又莽撞又笨拙地吻他,也不知道在干嘛,像要和他打架。周存趣被弄得几乎呼吸不过来,终于使劲把钟邱沿推开了。   钟邱沿跌坐在床上,有点无神地看着周存趣说:“对不起...” 第10章 泡面加蛋(四)   亲亲家园傍晚停电了几个小时。那么热的天,刘小英下楼找地方乘风凉去了。周存趣硬待着,闷中暑了。他吃了药,昏昏沉沉想睡觉,一睡睡了很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床头柜上放了一扎凉茶,钟邱沿贴了张纸条:多喝点水,今天休息吧,凌晨我不过来了。   周存趣坐起来的时候,发现凉茶底下还有一张纸条,已经被茶壶壁上淌下去的水珠弄湿了。周存趣打开来看。钟邱沿在A5纸正上方端端正正地写:道歉信。   周存趣忍不住笑了。他继续读下去,钟邱沿就强吻他这件事进行了郑重的致歉。然后开始就发生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展开分析和自我剖析。最后他写: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还生气的话,要不我明天负鸡毛掸子向你请罪。但是在请罪之前,我再得罪你几句。就是,周存趣,上面的字你也看到了。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你如果想谈恋爱...这里钟邱沿划掉了一下,又重新写,你下次想谈恋爱....他又划掉,重新写,你下次想找人谈恋爱,能不能考虑考虑我?他又把整句话划掉了,写了:我想和你谈恋爱。   晚上,周存趣发了短信给他的“智能小助手”说:今天在家里闷太久了,凌晨还是陪我下楼走走吧。   过了几分钟,钟邱沿居然回了个:不要。   周存趣愣了下。钟邱沿立刻补了一句:我晚上有点事。   周存趣想了想,说:好的。   钟邱沿在阿山工作的汽修店里拿头哐哐撞了两下墙。阿山蹲下身子看汽车底盘,扭头和他说:“再撞唯一那点脑细胞都撞散了。”   钟邱沿也蹲下来,从背后抱住阿山说:“救救我阿山,我好痛苦。现在就感觉有一只小手在抓我的心口,一把一把地抓。”   阿山嘟囔:“什么东西。”   钟邱沿低落地说:“万一他说,不想,怎么办?”他靠在阿山背上不肯起来。   晚上,钟邱沿失眠了。第二天他是轮休的,索性就起来靠在窗台边抽烟没再继续睡了。就像他之前和周存趣说的那样,他以前喜欢过同村的一个女生。但那个时候,大鱼喜欢她,阿山可能也暗恋她,他于是也就喜欢她了。初中的时候,他们村镇试点推行课间奶。大家拿到的口味都不太一样。那个女生好像喜欢草莓味的。钟邱沿就攒了一堆草莓味的课间奶,放在一只小竹篮里跑去跟那个女生表白了。女生说自己既不喜欢草莓味的牛奶也不喜欢钟邱沿。   钟邱沿夹着烟,抱住自己的头,叫了声:“救命啊。”   周存趣不一样。钟邱沿想,当时那个女生说了不之后,钟邱沿转头就把这事忘了。但是现在,如果周存趣和他说不,钟邱沿感觉自己可能会要抱着大鱼和阿山哭两三个月。他现在真的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周存趣的脸。   他蹲下来,靠到墙边。他房间的床头柜边贴着周存趣写给他那张卡片。钟邱沿盯着那几句诗看了会儿,低头吸了口烟。   -   第二天周存趣在楼下等了一会儿,钟邱沿都没出现。他拨了电话过去。钟邱沿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马上到。”   周存趣穿着灰色T恤,配了条休闲短裤靠在单元门边上。钟邱沿远远就看见他了。车子停下的时候,周存趣拉开车门坐上去。他问钟邱沿:“今天出去走走路怎么样?”   钟邱沿也不看他,看着前面的小道,摇摇头。周存趣耸肩,说:“那开车吧。”钟邱沿也不开车。周存趣拿手背拍拍他的脸问:“你今天怎么了?”   钟邱沿转头说:“哥,不管怎么样,你会让我陪你继续练习,一直到十一月刘小英过生日对吧?”   周存趣点点头。钟邱沿有点放心了,朝自己叹了口气。他刚要发动车子,周存趣在旁边说:“你昨天的纸条,是在和我表白吗?”   钟邱沿猛踩了脚刹车。周存趣差点扑出去。钟邱沿扶了他一下,说:“对不起。”   跳舞小女孩又开始在他们中间到处转圈圈。   周存趣拉住了钟邱沿的手,把他拉过来了一点,搂住钟邱沿的脖子说:“接吻的时候不要在我嘴里乱拱,慢一点,然后记得用你的鼻子呼吸。”   他亲上去,舌头舔过钟邱沿的鼻尖、嘴唇、牙齿,和钟邱沿的舌头交缠在一起。车子没启动,车载空调不起作用,车内十分窒闷。额间的汗滴下去,滴到手背上的时候,钟邱沿睁开了一下眼睛。周存趣撤开头,钟邱沿又抱着他,不依不饶地在他眼皮、脸颊上乱亲。他终于亲够了,特别不舍地停下来,问:“哥,你什么意思啊?”   周存趣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拒绝你?”   钟邱沿点点头。周存趣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以为我俩前段时间在搞暧昧,结果有个笨蛋原来根本不在线。他一点都没看出来,我对他也有意思。”   钟邱沿拿纸巾擦着周存趣额头的汗,懵懂地问:“啊,前段时间我们在搞暧昧啊?”   周存趣说:“我还抄了首情诗给你,你这个笨蛋啊。”   钟邱沿后知后觉地开始翻眼皮复盘。周存趣边解安全带边说:“我不跟笨蛋谈恋爱,我先上去了。”   钟邱沿迅速把车子锁了,一把捞过周存趣卡在怀里,说:“哪儿也不准去。”   小女孩转圈转过来,在钟邱沿头上撞了一下。钟邱沿骂了声脏话,又立刻笑眯眯地在周存趣脸上亲了下。周存趣说:“你想过没有,我没办法跟你出去约会,没工作,目前情绪也不太稳定....”   钟邱沿打断他说:“我们可以在家里约会,不在刘小英家还可以去我家。下班之后,立刻能看见你,我就特别开心。”   周存趣好半天没说话。钟邱沿说:“哥,你说点什么啊。我又开始感觉有只小手在抓我的心口了。再抓两下,我就快心梗了,我说真的。”   周存趣有点哽咽地笑了出来,骂道:“在说什么...”   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低头擦了下眼睛里快溢出来的眼泪。周存趣后来说:“我想说的也是,每天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特别开心。钟邱沿,我虽然现在很不好很糟糕,但我真的特别想跟你谈恋爱。” 第11章 泡面加蛋(五)   那天开车回了自己那里之后,钟邱沿又给周存趣打了电话过去。周存趣接起来,钟邱沿趴在床上,翘着两条腿,嘿嘿笑了声说:“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天。哥,要不是有点晚了,我就要去楼下敲锣打鼓,和全世界宣布这一喜讯。”   周存趣靠在床头,也笑起来。钟邱沿一直在那头嘿嘿嘿地傻笑。一直到周存趣说自己要挂电话睡了,钟邱沿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特别遗憾地说:“啊,这就睡了啊。哥,要不我还是开车过来找你。你给我开下门。”   周存趣在电话那头说:“你去洗个冷水澡清醒清醒吧,再几个小时你该上班了。”   钟邱沿不满地哦了声,然后真的去洗了个冷水澡。   第二天, 钟邱沿买了几个周存趣爱吃的菜,一路吹着口哨上了三单元五楼。他没像之前一样帮着刘小英摆碗筷准备开饭,放下餐盒之后直接闪进了周存趣房间里。   刘小英扭头想跟他说句什么话,一转头只看到餐桌上放了几个透明塑料包装盒。钟邱沿坐到床边,直接捞过周存趣,开心地问:“想我了没?”   周存趣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钟邱沿又突然放手,然后掏手机给周存趣看,他把周存趣的备注改掉了,改成了“我的”然后一颗爱心。他问周存趣怎么样。周存趣点点头,嗯了声,说:“蛮土的。”   钟邱沿嚷嚷起来:“什么蛮土的。这是‘我的爱’你是‘我的爱’,你知道吗?”   周存趣笑说:“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傍晚吃饭的时候,照例还是刘小英和钟邱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中途刘小英起身去厨房拿勺子,钟邱沿忽然转头在周存趣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刘小英转回头的时候,周存趣瞪着钟邱沿,钟邱沿抖着脚,笑眯眯地给周存趣夹了一筷子虾仁。   -   钟邱沿回村里参加阿山婚礼的那天晚上,周存趣坐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钟邱沿打电话和他说了一遍,今天要住在村里,没办法来找他了。打完电话,又发短信和他说了一遍。末尾打了无数个“亲亲”的表情。   周存趣现在有点不习惯晚上看不到钟邱沿。他大学谈的那段恋爱,两个人是同系同学,约会就是在图书馆,各自埋头苦读,感觉是学友不是情侣。他也只有在题不会解的时候,会想着先问问自己男朋友吧。他现在都有点不太记得,跟那个人是谁先对谁表的白了。但那样的恋爱,好像也不咸不淡地维持了快两年,也蛮神奇。   周存趣思忖了半天,在短信输入框里打了一句:到家了吗?   钟邱沿没看手机。他出发得晚,到村里的时候,开饭的鞭炮都已经放过了。钟邱沿挤进摆酒的大礼堂里,在几十桌热热闹闹的酒桌中间找到了邱雪梅。钟邱沿叫了声:“妈。”   邱雪梅嗑着瓜子,皱眉盯着他问:“你谁啊,我儿子失踪数月,一直下落不明,现在怎么突然跑出一个人喊我妈。”   一桌的人都笑了。钟邱沿顺势坐到了她边上,拉着邱雪梅的手说:“我有事忙嘛。”   邱雪梅说:“是,我也知道。那城里没有你开这辆公交车,公共交通系统得瘫痪。”   钟邱沿点点在一边玩斗地主的老爸说:“钟宝臣你能不能管管你老婆。一上来就冷嘲热讽的。”   钟宝臣嘟囔了句什么,继续盯着屏幕上的牌。   大礼堂的窗格上贴满了“喜”字,菜色都是普通农村流水席的菜色。阿山的婚礼非常简单,反正新娘也是同个村的,两家近得都没必要开车。于是该省的步骤都省掉了。阿山和新娘出来敬酒的时候,大鱼跟在后边帮忙倒酒、拿酒杯。   酒席散场的时候,阿山脱了西服外套搭在肩上,给钟邱沿和大鱼递了支烟。他们三个人靠在礼堂后院墙边,沉默地看着满地的鞭炮碎屑。阿山忽然说了句:“你说这日子快的。”   大鱼说:“我们好像昨天还光屁股在溪沟里摸鱼,今天阿山都结婚了。”   阿山拍拍钟邱沿,说:“哎,你们也知道我不太会说话。其实那么多年吧,一直挺想感谢你俩的。没有你们这两个东西,我可能身心没法那么健康地成长。”   大鱼转头问钟邱沿:“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钟邱沿说:“这致谢辞听着像骂人一样。”   三个人互相看看,笑起来。过了一会儿,钟邱沿掐灭了手里的烟,站到阿山和大鱼面前,清了清嗓子,说:“正好,借着阿山大喜的日子,和哥们说个我的喜事。”   大鱼对他伸了下手,表示悉听尊便。   钟邱沿说:“嗯,我谈恋爱了。”他说完,脸噗得一下红了。大鱼和阿山刚要鼓掌,钟邱沿继续说:“我和周存趣谈恋爱呢。”   他揉了揉鼻子,蛮开心地小跳了一下。大鱼和阿山面面相觑,把鼓掌的手缩了回去。   这真的太震惊了。大鱼和阿山下一次坐到刘小英家餐桌上的时候眼睛还瞪得浑圆,看着钟邱沿跟条小狗一样绕着周存趣转来转去。周存趣终于在卫生间里洗完手,擦干净,坐到餐桌边了,钟邱沿于是也跟着坐下了。   钟邱沿自己上头上得一塌糊涂,可能没搞清楚,一个自己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哥们突然跟一个男人谈恋爱了,这消息,几乎是核爆级别的。大鱼捧着碗,终于叹了一声,抬头和周存趣说:“真是世事难料啊。”   周存趣也看了他一眼。   饭后刘小英下去找朋友谈天去了。他们四个仍旧坐在餐桌边。大鱼说:“我们不歧视的,就是有点震惊。我们那理发店里,那个那个阿文老师,也是gay来着。哎,说起来是不是只有我工作也没啥起色,还是个孤家寡人了。”   周存趣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说:“你学了两年,还是只会洗头,也可能不是你技术不行,是环境不行。不如看看合适的理发技校,进修一年就够了。”   桑葚园三兄弟互相看看,忽然感觉好像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他们散了之后,钟邱沿在房间里搂着周存趣,拿脸颊贴贴周存趣脸颊说:“我男朋友的脑子真的好用。”   周存趣翻着手里的几页纸。阿山把自己写的小故事拿给他看。阿山看着五大三粗的一个,背地里居然在写童话故事。故事写得还蛮有趣。钟邱沿把头搁在周存趣肩头,看阿山写: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一点一点变成了一棵树。一开始是手臂变成了枝桠,后来耳朵上长出了花。他的父母觉得他是怪物,于是抛弃了他。小男孩继续长大,身体也慢慢抽条发芽。所有人都叫他“树人怪”。他有一天上学的路上,碰到了两个同样长出了枝叶和花苞的小男孩。那天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因为他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是怪物了。世界上其实有一类人生来就是“树人”。   很多年后,小男孩已经完全化成了一棵四季常绿的大树,永远站在某个风景很好的山岗。另外两位男孩并没有。之前的那些枝叶啦,鲜花啦,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来,套到自己身上去的。但他们每年都会去看看大树,在它底下坐着聊很久的天....   阿山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在他念完幼儿园之前,离开钟家村没有再回来。初中开始,每个学期的课间奶,他都没有交过钱。每天喝课间奶的时间,阿山都会躲到小操场的乒乓球台底下。钟邱沿和大鱼尖叫着跑去找他,一定要跟他一起挤在球台底下。阿山知道他们都有牛奶可以拿,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喝过那些牛奶。   那天离开刘小英家的时候,阿山把自己写的故事拿给周存趣。他悄悄和周存趣说:“哥,我觉得我们都特别幸运。” 第12章 泡面加蛋(六)   钟邱沿牵着周存趣的手,两个人从面包树街开始慢慢荡得更远了一点。周存趣那天和钟邱沿说他有个堂姐叫周偏妍,是少儿杂志的编辑。他想帮阿山把故事送出去投稿。   但是钟邱沿帮着周存趣联系了那位堂姐之后,周偏妍说:“让他自己出来见见我。”   周存趣未置可否。钟邱沿牵着他,说:“慢慢想。反正阿山又不急。他那些故事本来是写来打发时间用的。”   那些凌晨散步越来越变成他们的约会时间,而不是周存趣的复健时间。约完会,钟邱沿照例送周存趣到五楼。他缠着周存趣,揽着周存趣的腰不肯放,抵抱着他接吻,接完了也可能会跟进门。   周存趣有时候担心他睡眠时间不够,上班会出意外,会让钟邱沿留在自己房间睡觉。但是钟邱沿睡觉也不会好好睡,躺在周存趣身边捏来捏去蹭来蹭去。   他早上起得早,出周存趣的房门的时候,可能会正好撞上出门早锻炼的刘小英。钟邱沿都是蹑手蹑脚地跑出门,然后等刘小英下楼了之后,又火速提着早饭蹿上楼,拿周存趣的钥匙开门。他把早餐放在周存趣的床头柜上,然后发条短信:亲爱的,早饭在床头柜上了哦,一定要吃哦。   周存趣睡醒看到短信的第一反应都是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钟邱沿上班时间,即使是两趟车中间的间歇时间也不太会给周存趣发信息。他不想自己分神。傍晚出完车,他拎着袋子去给周存趣买新的书。周存趣发短信过来:外婆说快开饭了,你过来了吗?   钟邱沿回:在帮我们爱看书的小聪明买新书。   周存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笑起来。钟邱沿一天能给他取八百个爱称。周存趣想了想,回了一条:谢谢嘟嘟宝贝。   钟邱沿看到短信咧嘴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下楼散步的时候,周存趣说他决定还是要见周偏妍一面。迟早都是要见的。周偏妍的孩子还小,没办法晚上出去见他。那就只能周存趣白天见她。这对周存趣来说又是另一种新的挑战。   钟邱沿说会陪他去,如果周偏妍出言不逊,就别怪他不客气。周存趣笑说:“妍姐不会的。”   他们定在周偏妍家里见面。钟邱沿载周存趣过去。他看着周存趣换好衣服之后,站在卫生间里绑着自己的头发,绑好又散开,然后再绑上去。周存趣终于有点脱力地问钟邱沿:“我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差?”   钟邱沿抬脚把卫生间门关了起来,搂着周存趣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好。”他在周存趣脸上亲了下,说:“别担心。”   那天是周存趣第一次看到白天的楼梯。外婆的家确实已经老旧了。楼梯把手底下的立杆锈迹已经很重,墙面斑驳,贴满了小广告。钟邱沿站在底下一点,伸手说:“南瓜马车已经在楼下了,周存趣小公主我们出发吧。”周存趣忍不住笑起来。   到一楼的时候,“双黄蛋”爷爷一起转过了头。一个说:“这谁啊,咱们楼的?”“咱们楼的?”   “你见过吗?”“没见过啊。”   钟邱沿和周存趣上了车。两个爷爷还在一问一答:“四楼新搬来的是男的女的?”“刚才那小人儿是男的女的?”   车子开过白天的街道。周存趣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没办法适应夏日午后的光亮。钟邱沿在车里放着柔缓的音乐,然后说着:“看呀哥,月湖公园的小水鸭们终于醒着了。待会我们经过市美术馆,然后转个弯就到了。”   周存趣眯着眼睛,一直没说什么话。到周偏妍家楼下的时候,钟邱沿说:“如果实在太勉强,我们就不上去了。你又没义务一定要替阿山投他的故事。”   周存趣又安静了一会儿,转头朝他笑了下,说:“舞会都要开始了,扶我下马车吧。”   进电梯的时候,钟邱沿都能感到周存趣在发抖。一个人的二十九年有无数个躁闷的白天,很遗憾,那些记忆对周存趣来说都说不上明朗可爱。   到十层。钟邱沿拉着周存趣出电梯间。1001的屋门开着。之前周偏妍成家买房装修,都是听过周存趣的建议的。周存趣对里头的布置都还算熟悉。周偏妍靠在玄关口。周存趣朝她笑了下。周偏妍却突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实在是哭得停不了,伸开手抱住了周存趣。周偏妍不停说着:“你怎么那么瘦了,你怎么....”   客厅婴儿床里的小孩忽然也哭了。钟邱沿跑过去抱了起来。周偏妍终于松开了周存趣,转头去看自己的孩子。钟邱沿抱着五个月大的孩子,突然咧嘴对周存趣说:“哥,你要不要抱抱看。她抱起来好暖和啊。”   周偏妍后来坐在沙发上还在反刍,碎碎说着:“不是‘看起来很可爱’,‘抱起来很轻巧’,居然说我女儿抱起来很暖和。”   钟邱沿说:“打住打住,姐,我们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个哲学论题的。”   周偏妍看了阿山的稿子,也觉得故事不错,可以试试刊载。她放下纸页,又抬头盯着周存趣看。周偏妍又红了眼睛,轻声说:“我都怕你再不肯出来。这两年都不敢想起你。以前,我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周存趣笑笑,说:“你不要这么想。”   他们下楼之前,周偏妍抱着周存趣不肯放。钟邱沿掰着她的手,说:“可以了可以了,快被你抱碎了。”   周偏妍抱着孩子送他们下了楼。钟邱沿开动车子,周存趣低着头,一直到车子快开出小区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周偏妍。周存趣的眼泪突然簌簌地落下来。钟邱沿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哭起来,慌得立刻把车靠边停下了。   他们在路边停了很久。周存趣哭得几乎接不上气。他颤抖地低头看着自己消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骼的手。钟邱沿握住了他的手,另只手帮周存趣抹了下眼泪,轻声说:“哭饿了,我们回家吃好吃的,想吃什么?”   周存趣仍旧低着头,过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开车吧。”   钟邱沿发动了车子。车窗外的街景倒退,他们重新退回市美术馆、月湖公园。周存趣看着那排摇头晃脑的猪发呆,突然说:“我想吃泡面。”   钟邱沿看了他一眼,说:“没问题,想要什么口味的都有。”   周存趣抹了下自己脸上的泪痕,说:“要加一颗荷包蛋。”   钟邱沿笑说:“要加一颗我的心都行。” 第13章 豆浆油条(一)   第二天清早,周存趣比钟邱沿先醒了。他从钟邱沿怀里钻出来呼吸了下。周存趣拿一根手指在钟邱沿的脸上抚过去。他摸了摸钟邱沿的耳朵,凑过去在钟邱沿的嘴唇上啵了一下。钟邱沿半梦半醒地笑了下,说:“怎么有人一大早耍流氓啊。”   周存趣说:“闹钟快响了。”   钟邱沿睁开眼睛,看了眼时间,坐了起来。他又躺回去,搂过周存趣一通乱亲。闹钟真的响起来。   钟邱沿又爬起来。他站在书堆中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周存趣突然伸脚,轻轻压了下钟邱沿内裤里面。钟邱沿差点跪到书上去。周存趣咯咯笑起来。   这段时间,大鱼真的去理发技校进修去了,花钱买了个假头,听说能从长到短剪个三百来次。大鱼放假的时候来车站找钟邱沿吃午饭。钟邱沿坐在树荫底下沉思。大鱼打了他一下,问:“在想什么呢?”   钟邱沿直言不讳:“在想床上的事。”钟邱沿问大鱼有没有经验。大鱼嚷嚷:“不是,两个男人之间,我能有什么经验啊。”   钟邱沿嘟囔:“就知道你靠不住。”   过了会儿,大鱼咳嗽了一声,有点尴尬地问:“你俩到什么程度了?”   钟邱沿也清了清嗓子,脸红红地说:“不告诉你。”   前几天,钟邱沿晚上留宿的时候,和周存趣靠在床头接吻,吻着吻着他就硬了。周存趣笑说:“真了不起。”   他们谈恋爱以来,钟邱沿最多只敢把手伸到周存趣睡衣底下摸一摸。那天他把周存趣压在身下边,咬着周存趣的脖子,用自己下面蹭着周存趣下面。周存趣把手伸进了他的内裤里。钟邱沿就不动了,呼吸都不敢呼吸。周存趣抚弄着,发丝蹭着钟邱沿的胸口。钟邱沿很快就不行了。周存趣贴在他耳边说:“小处男。”   钟邱沿回想到这里,突然和大鱼补充了一句:“怪刺激的。”   大鱼大叫:“谁想知道了!”   自从走出去见过周偏妍之后,钟邱沿问周存趣想不想把下楼时间提前,看看能不能在白天出门。刘小英一周有两个下午要去老年大学上书法课。其中一天,钟邱沿正好轮休。他们中午吃好饭,刘小英进屋睡了个午觉就出门了。钟邱沿最近给周存趣买了两套更合身的衣服。他圈了下周存趣的腰,说:“我们家孩子还是要多吃饭,不能挑食,不然揍一顿。”   周存趣笑起来。他现在不管有没有胃口都会逼自己吃点东西下去了。   钟邱沿拉着周存趣的手,边说着:“午后外头很热,你听那蝉声。”他在周存趣手里塞了一把小风扇。于是周存趣举着那把粉红色的小风扇,和钟邱沿两个人慢慢走下了楼梯。四楼新搬进来那户是一家三口,小孩四五岁,胖乎乎的一个,借读了附近的幼儿园,所以搬过来了。   那天三楼庄老师家房门洞开着,有几个人在里头讲话。周存趣有点紧张。钟邱沿捏了捏他的手,说:“看着我,不看那边。”   他们走到一楼的时候,可能因为底下太热,“双黄蛋”爷爷的桌椅在那儿,人不在。钟邱沿和周存趣坐到了他们的椅子上。他们有一阵也不说话,就盯着眼前的花坛发呆。花坛中间飞过几只蜻蜓。就那么普通的场景。周存趣恍然得如同在做梦,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关起来过两年,今天是他二十九岁的夏天里普通的一天。   钟邱沿在一旁说着,市美术馆中庭有一大片玻璃池荷花,花期的最后几天了,去打卡拍照的人好多。他问周存趣想不想去看看。   周存趣还在看着眼前翻飞的蜻蜓,轻声说:“那是我们团队设计的。”钟邱沿转头看他。周存趣靠到了椅背上,低头说:“是我设计的...”   -   庄老师去世了。算起来,她比刘小英还小两岁。刘小英中午去参加葬礼了。周存趣坐在餐桌边吃一份钟邱沿点过来的套餐饭。钟邱沿打电话给他的时候,那头人声嘈杂的,问:“在吃饭了吗?”   周存趣说:“在吃了。”   钟邱沿好像跑到了安静一点的地方,继续问周存趣:“合胃口吗?”   周存趣说:“还不错。”他挺努力地吃掉了大半碗饭。他现在不仅想着要为刘小英的大寿努力,也要为做钟邱沿的好恋人努力。   钟邱沿回来之后听他那么说,突然在周存趣脑门上弹了一下,叫道:“‘努力强迫症’快从我哥身上走开。我哥已经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了。”   周存趣捂着自己的脑门笑了。   刘小英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疲惫。她坐到沙发上,锤着自己的腿。钟邱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她捏肩。刘小英絮絮叨叨地说,她和庄老师可是革命友谊。两个人一开始都是在乡镇小学当老师,然后调到市一小。后来一小改名叫实验小学。她们俩一个当教务处主任,一个当副校长,一直当到退休。   庄老师嗓门大,人很严肃,很晚才谈对象。老公就是刘小英丈夫齐问迁的表弟。两个男的先后脚都走了。庄老师和刘小英开玩笑说:“我们恢复单身生活。”   周存趣出事那年。刘小英心里难受就去庄老师那里哭一哭,回来又乐呵呵地给周存趣做吃的。庄老师确诊老年痴呆送去疗养院那天,刘小英站在楼底,看着疗养院的车子把她的老朋友拉走。庄老师神志不清地哭闹着,伸手哭着问刘小英:“妈妈不是说要吃晚饭了吗,他们要送我去哪里?你告诉我妈妈,我被抓走了。”   刘小英握住她的手,红了眼睛。   刘小英愣神回忆了一会儿,忽然和钟邱沿说:“人老了以后,像个没用的包裹。”   钟邱沿说:“谁说的,刘小英你是个很有用很了不起的女人。”   刘小英笑起来,叉腰说:“那是当然。”   她回头,看到周存趣站在房门边看她。刘小英笑笑说:“外婆没事。”她站起身,迈着腿慢吞吞走到周存趣身边,抱了抱周存趣,说:“外婆没事。” 第14章 豆浆油条(二)   越来越多地在白天走下楼之后,周存趣发现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一生中的一个白天。他以前没发觉过白天的清晨和白天的傍晚会有不同的气味。早上他送钟邱沿下楼上班的时候,还是清早六点左右,亲亲家园小区里边有几个早餐店,一早就开始往外冒香喷喷的热气。钟邱沿在周存趣手心里放了一张纸钞,说:“你去买早饭试试。”   周存趣走过去,在老板打开大蒸笼拿包子的时候,低头紧张地说:“我买一抽小笼包,两袋豆浆...”   老板和他同时被雾气熏地眯起了眼睛。胖老板手脚麻利地给他装好小笼包和豆浆放在一只大塑料袋里,然后又转头去打包什么东西,嘴里说着:“慢走啊。”全程也没看周存趣一眼。   周存趣坐在钟邱沿的车上,吸着袋装豆浆,说:“好像也没那么难。”   确实没那么难。一直要到一个多星期后,老板才好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抬头问了声:“新搬来的啊?”   周存趣笑笑。老板顺手多给了他一根油条,说是刚出油锅最好吃。周存趣觉得那根油条吃起来真的特别香。钟邱沿拿纸擦了擦他的嘴角,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我下了班买过来。”   周存趣想了想,说想吃小黄鱼了。   钟邱沿傍晚下班,刘小英家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刘小英的四个儿女一起从沙发上转头看他。刘小英自己坐在餐桌边,朝钟邱沿努努嘴,说:“菜放厨房里吧。”   她又朝沙发上的四个人说:“我要做饭了,你们四个什么时候回去?”   刘小英的小女儿齐至秋撇了下嘴,说:“妈,你怎么不是说‘我要做饭了,你们四个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刘小英懒得理她,站起身要进厨房。齐兰香坐在人群中间,忽然幽幽地冷笑了一声:“你还能给他做一辈子饭?”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了。刘小英严肃地在餐桌上敲了一下,跟当年赶学生进教室一样,大骂:“都走!”   傍晚吃饭的时候,钟邱沿夹起一尾小黄鱼放进周存趣碗里,晃着尾巴说:“我挑了很久,挑最新鲜的。但是傍晚了,新鲜得少,你知道吧?”   刘小英把碗伸过去,骂道:“给我挑一个新鲜的。”   钟邱沿说:“老太太别吃鱼了,卡鱼刺。”他夹了一筷子上海小青菜在刘小英碗里。   周存趣笑出了声。   晚上周存趣抱着衣服进卫生间洗澡,钟邱沿也跟了进去。周存趣叹口气说:“你现在怎么变态到我洗澡都要跟着了。”   钟邱沿说:“刘小英出去散步了...”他问周存趣:“白天他们在客厅里说话,你都听到了?”   周存趣背对着他脱掉上衣,扔进了脏衣娄,说:“嗯,讨论在哪间酒店办酒,办几桌,回礼准备什么。酒店得早订早打算,所以他们急着讨论。”   钟邱沿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周存趣。他在周存趣肩头亲了一口,问:“你还好?”   周存趣说:“没事。”   他只是听到齐兰香的声音会有点应激反应,所以他在房间里用刘小英的磁带机放歌听。但齐兰香的声音还是蛮有穿透力的。周存趣说:“我妈以前是歌唱家,后来在音乐学院做声乐老师。爸爸呢,是个大学教授。”他忽然又想起了蒋朗语。从小到大周存趣唯一叛逆过的一下,就是小学自己背着琴盒出门上小提琴课,但他没去,他带满兴奋和恐惧地躲进家附近的一条弄堂里。他那天也没做其他的事,就只是坐在一把别人不要的椅子发呆,熬过小提琴课的时间。他百无聊赖地抱着自己的小提琴,仰头看别人晒在阳台上的黄桃干。   周存趣收回视线的时候,看到蒋朗语站在巷子口看他。他们对视了一眼,蒋朗语就走掉了。然后周存趣后来知道,他跑去告诉了齐兰香,周存趣没去上课。   钟邱沿啊了一声,嘟囔说他理解不了蒋朗语是什么心态。周存趣脱掉了自己的睡裤,叠好放在一边。他说:“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友谊关系。”   钟邱沿问:“那他们打你了没?”   周存趣说,他们不会打人的。他们只会在往后的许多年指着周存趣的鼻子反复提起,他小提琴学坏了,都是因为他逃掉的那一节课。   周存趣开了淋浴头,水浇了钟邱沿一脸。钟邱沿叫了声,在周存趣手臂上咬了口,说:“欺负我,哥哥欺负我。”   周存趣笑了。钟邱沿也不管衣服湿没湿,搂着周存趣就开始亲他。他们在水汽里面接吻,钟邱沿第一次握住了周存趣下面。周存趣靠到了他身上,在钟邱沿耳边呻吟。周存趣刚闭着眼睛释放完,刘小英在外面打了个喷嚏。浴室里的两个人僵在了原地。   钟邱沿小声叫起来:“我靠我靠...她怎么回来这么快。”   周存趣立刻做出了指示:“待会我先出去,就说刚洗完澡,然后和外婆聊会儿天,你慢慢溜出来。”   钟邱沿小声说:“好的,长官。”   -   钟邱沿换回晚班的那段时间,凌晨下了班就直接回亲亲家园了。周存趣会给他留好门,然后靠在床头边看书边等他。钟邱沿推门进去,艰难地跋涉过几堆书,嘟嘴说:“亲亲老公。”   周存趣说自己鸡皮疙瘩又起来了。钟邱沿在他嘴上狠狠亲一口,骂道:“你真的对浪漫过敏。”骂完,转来转去,在周存趣的衣柜里找他留下的换洗衣裤,凑到床头柜边喝一口周存趣的水,蹑手蹑脚地出门洗澡,然后带满水汽地又滚回来。   他们会在刘小英出门上书法课的时间再下楼散步。九月初有一阵子,又开始连绵地下雨。他们散完步,坐在钟邱沿的车里听雨。周存趣说他以前没察觉过,雨落到伞上、落到车顶听起来有种甜滋滋的声音。晚上钟邱沿的拖鞋和他的拖鞋并排放在一起。窗外还在下雨。周存趣说他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是家里的金鱼晚上会趁人类睡着了,穿上人类的拖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钟邱沿接话说:“它看《小鱼如何成功跃龙门》。”周存趣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钟邱沿打着哈欠从周存趣房间里出来,正碰上早锻炼回来的刘小英。刘小英抓着自己的擦汗巾,狐疑地望着他问:“不是,你怎么最近好像无时不刻在我家?”   钟邱沿打着哈哈说:“我每天上班的好不好。”他溜到边上给周存趣倒温水。刘小英叉着腰在一边说:“不对,不是的。你不是最近上晚班吗?白天在我家,晚上上班,白天又在我家....”   钟邱沿推着她,说:“老太太快去洗澡吧,你身上都是汗味。你家不就是我家,你不就是我二外婆....”   钟邱沿闪身逃回了周存趣房间里,吐着舌头说:“真完蛋。”   刘小英在门外愣站着,过了会儿,又说了句:“我还是觉得不对...” 第15章 豆浆油条(三)   为了防止刘小英再多察觉一点,钟邱沿还是多数时间开始回自己那里住了。清早周存趣试着在没有钟邱沿陪着的情况下,站在了屋外。他鼓励自己下去买趟早饭试试。周存趣在门外抠了半天墙皮,听着楼道窗外边世界慢慢热闹起来的声音。   那天他就那么站了半天,从四楼忽然蹿上来一个小孩,跑到四楼和五楼中间的地方停住了。周存趣看看他,他看看周存趣。小孩胖乎乎一个,手里捏着半个糯米饭团,嘴角不知道是沾了肉松粒还是什么,看着周存趣叫了一声:“姐姐。”   周存趣后来走到楼下,“双黄蛋”爷爷撅着屁股一起站在宣传栏那里读今天刚放进去的早报。一个挠挠头,一个就会跟着挠挠头。周存趣路过他们,到常去的那间早餐店买早餐。小孩妈妈骑着自行车经过,小孩反坐在车后座,一直开心地朝他挥手。   周存趣接过早饭,在单元楼底下碰到了早锻炼回来的刘小英。周存趣说:“外婆,我买了早饭。”他提了下手里的袋子给刘小英看,然后开了防盗门走进去。就好像他每天都是这样做的一样自然。刘小英跟在他身后进门。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非常普通的场景,但这场景上一次发生,还是在两年多以前了。那时刘小英走在周存趣身后,周存趣一路走,身上的水珠就一路淌下来,淌到楼梯上。他整个人像刚从湖里打捞出来,放到这几节楼梯上的。   走到五楼,他们还没进门的时候,周存趣就掏出了自己的银行卡放在刘小英手里,面无表情地说:“外婆,我把我的房子车子都卖了,钱在卡里。”   刘小英握着那几张湿漉漉的银行卡,抬头看着周存趣。她那时仿佛有某种预感一般,忽然一把拽住周存趣的手把他拉进了家里。刘小英紧紧抱住周存趣,颤抖着语无伦次地不停说:“外婆需要你,外婆需要你....”   周存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她的时候,刘小英回过神,擦了下自己的眼睛,问他:“买了什么早饭?”   周存趣笑笑说:“买了油条。给外婆买了小米粥。”   他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刘小英说着最近江边健步道一早就很热闹,好多人锻炼。周存趣听着,偶尔会回应她一句。刘小英看着餐桌布上一个小小的油渍,忽然笑了下,说:“没有钟邱沿那个贫嘴在,突然感觉这房子这么安静。”周存趣低头笑起来。   钟邱沿站在自家花圃里打了一串喷嚏。邱雪梅在一边帮他把一株“果汁阳台”月季移栽进花盆里。今天轮休,昨晚下了班钟邱沿就回村里了。他给周存趣发短信说:今天回来带礼物给我们家宝贝。   下午,钟邱沿抱着两盆“果汁阳台”挤进屋。然后抱着两盆花到处找周存趣。刘小英坐在客厅沙发上幽幽地说:“你搁那练杂技还是怎么。要不就把花放下。”   钟邱沿疑惑道:“我哥呢,居然不在家。”   刘小英喝着什么奇怪的补汤,仰头一口干了之后说:“和朋友玩去了。”   周存趣新认识的好朋友,四楼的小胖子幼儿园放了学就跑到五楼约他去楼顶天台玩了。钟邱沿追上去的时候,周存趣坐在一张不知道谁扔在那儿的露营椅上。小胖子趴在一边听周存趣读绘本。他读:“一个下雨天,宇宙中一个星球的一块大陆上,一个国家某座城市的一个街区,一座房子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叫玛德琳卡。有一天,玛德琳卡的一颗牙齿要掉啦...”   于是玛德琳卡飞跑出家门,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街区里的其他邻居。她的邻居们来自世界各地,有意大利人,有拉丁美洲人...小胖子经常要停下来打断周存趣问什么是“比萨斜塔”,什么是“美洲豹”。他后来特别兴奋地张开嘴给周存趣看,他的一颗门牙上周也掉啦,现在只要一咧嘴笑,就会有点凉飕飕的。   他为了演示给周存趣看,就一直嘿嘿嘿笑。周存趣也忍不住笑起来。钟邱沿拿手机把那一幕拍了下来。他把那张照片设成了壁纸。   小胖子的妈妈上来喊他下去吃饭。小胖子捏着周存趣的手问:“你明天还带绘本给我看不?”   周存趣点点头。他回身的时候,看到钟邱沿站在一边看他。   钟邱沿跑过去,坐到另一张露营椅上,双手托腮说:“哥哥,我也要听故事。”他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但那天周存趣忽然伸开手脚,躺在露营椅上,笑说:“来找外婆那天,我是打算再看她一眼就走。那段时间我攒了一大堆没吃的药片,打算一口气吃下去。但是外婆没让我走,她没让我走...”   周存趣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刚才突然感觉蛮庆幸的。我今天有男朋友,还有好朋友了哎。”   钟邱沿没说话,把他搂了过来。   他们下去的时候,钟邱沿跟献宝一样把两盆月季拿给周存趣看。他凑到周存趣耳边说:“送给你的,不是送给刘小英的。网上说多送花比较容易增进恋人之间的感情。”   周存趣凑到他耳边回他说:“看成异性恋恋爱指南了吧,笨蛋。”   但周存趣其实很喜欢花。两盆橙粉色的月季放在阳台上,一直开到九月末。周存趣到阳台上看到了,就会很开心。   傍晚太阳下山前,他把干了的衣服拿下来收起来。刘小英在厨房里一边骂厨房风扇没一点用一边炒菜。钟邱沿帮忙端菜出来,朝阳台喊:“哥,吃饭了。”   周存趣把收下来的衣服扔在沙发上,说自己洗个手。他走进卫生间要洗手,钟邱沿跟进去在他脸上迅速亲了一下,然后从背后搂着他说:“一起洗一起洗。”   他们打打闹闹地洗完手,转头的时候,发现刘小英站在卫生间门口。钟邱沿吓得差点蹿到洗手台上。他叫道:“你这老太太怎么走过来也不出声啊。”   刘小英看着他们两个,来来回回看。周存趣嘟囔了句:“外婆...”   三个人僵在卫生间门口。刘小英说:“赶紧出来吃饭。以为你俩洗个手还洗出什么难题来了...”   作者有话说:   《玛德琳卡》是目前看过最喜欢的绘本之一,在儿童节这一天推荐给好朋友们。 第16章 豆浆油条(四)   那天吃过饭之后刘小英没说什么,也没什么态度上的变化。这弄得钟邱沿反而有点惴惴不安的。他想留在周存趣房间里睡,又不知道刘小英看到会不会介意。钟邱沿搂着周存趣在床上打滚,叫着:“还不如让刘小英打我一顿,然后对我说‘离开我外孙,你这个拱白菜的猪’。然后我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周存趣的,除非我死’。然后刘小英说‘我偏要拆散你们’....”   周存趣打断他说:“以后少看点八点档电视剧。”   钟邱沿在周存趣锁骨上嘬了半天,种了颗草莓印出来之后,边端详边问:“刘小英到底什么意思?”   周存趣说,其实外婆是个很直性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她如果什么都没说,那应该就是真的没什么可说。可能是没话说,也可能是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刘小英真的没说什么,对钟邱沿的态度也一直没什么变化。   十月初某天,钟邱沿调回白班,开完最后一趟车是六点多。他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出驾驶位,打算把记录表拿给调度员。钟邱沿那天走进公交总站大厅的时候就看到刘小英抱着自己的小手袋坐在大厅沙发上。   钟邱沿顿了下,走过去问:“刘小英女士,你怎么不联系我一声就过来找我了?”   刘小英说:“本来没想今天来,突然又想今天来。”   钟邱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走到饮水机边给她接了杯热水,又走到刘小英身边坐下了。大厅里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刘小英抬头看了眼墙面的时钟,问钟邱沿:“你和周存趣,是那种‘同性恋’吗?”   钟邱沿看着她。刘小英低头说:“我老太婆虽然老了,但不傻。之前也感觉你们两个不对劲。”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零几年那会儿,城东凤山公园被人放过一把火,当时纵火的、公园里被火赶出来的人,一股脑都抓进去了。我还有印象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也进去了。那年我刚退休,听新闻听说,那些都是同性恋。那男老师后来就辞职了。我不太懂这个事。这两天吧,我跑图书馆去查书去了,也不太看得懂。我确实已经老了,要让我接受这件事特别困难。”   钟邱沿刚要开口说什么,他的手机叮了一声,周存趣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下班了吗?   刘小英看着钟邱沿的手机壁纸,屏幕上周存趣拿着绘本,开心地笑着。她和钟邱沿两个人并排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公交大厅里偶尔走过的人。刘小英叹口气说:“但是我很爱周存趣,肯定比你爱。”   钟邱沿说:“你这老太太,你现在要比这个是吧。”   刘小英说:“就比你爱。”   她笑了下,继续说:“但是我可以爱周存趣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虽然我弄不懂‘同性爱’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蛮好的人,周存趣是个蛮好的人。那你们要是相爱,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刘小英喝了口手里的热水,手有点微微颤抖地和钟邱沿说:“哪天二外婆到天上去了,会保佑你们俩的,外婆这个人,说到做到。”   -   清早,周存趣送完钟邱沿上班,开始站在楼底和“双黄蛋”爷爷一起看早报。那天的早报上说地铁七号线今日全线通车。岩山野生动物园的小老虎突然逃走,请市民注意生命安全。蓝色多瑙河小区七岁小朋友梦梦的头卡进了小区游乐设施里,施救半小时后成功取出。   周存趣看得饶有兴趣。他是从社会中逃出来的人,现在看社会新闻,突然有种新奇又有趣的感觉。他甚至蛮有兴致地看了一下地铁七号线是途经哪些地方。周存趣看到七号线也会穿过月湖公园。傍晚吃完饭下楼散步的时候,周存趣就拉着钟邱沿去看线路图。钟邱沿牵着他的手一晃一晃地说:“小笨笨,我在手机新闻里早看到了。”   周存趣继续研究着七号线的线路图,突然说:“下次什么时候,我要去坐你开的公交。”   他们对视了一眼。   周存趣这段时间白天下楼,和人简单交流都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们试着在傍晚正喧嚷热闹的时候在面包树街上散步。一开始,周存趣稍微走一会儿就不行了,迎面碰到谁都想躲开。后来,小胖子吃完饭见他们在楼底散步一定要加入。于是周存趣左边一个钟邱沿,右手拉一个小孩,两个人夹着他在街上走。小胖子一直和周存趣叨叨幼儿园里的事,话密的钟邱沿都插不进去。小胖子把周存趣拉得到处走的时候,钟邱沿在后面怒骂:“妈的,还给我,还给我。”   天气凉起来之后,晚上散完步回来,周存趣和钟邱沿就坐在沙发上陪刘小英一起泡脚。阳台上的晚风吹过来凉丝丝的,钟邱沿玩着周存趣的发丝。刘小英在一边看着看着电视就开始打瞌睡。周存趣也抚了下自己的头发,突然问说:“我现在一直要走出去,这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于是那周的某个午后,在进修理发课程两个多月后,大鱼突然被邀请到了刘小英家为周存趣理发。大鱼清了下嗓子,说:“首先感谢趣哥认可我,但是我有点害怕。”   钟邱沿说:“没关系,剪坏了,也就是这辈子走不出这个门而已。”   周存趣笑起来。他说:“就简单剪短就好,没事的。”   大鱼煞有介事地准备了全套工具,从洗头到剪发、刮胡子,全套服务。周存趣看着镜子里慢慢往地上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也没做事。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着大鱼把周存趣的头发剪短。   剪完的时候,大鱼揉了下自己的脑门,有点紧张地问周存趣:“怎么样?”   周存趣朝镜子里的大鱼笑笑,说:“特别好。”   周存趣转头问钟邱沿:“怎么样?”   钟邱沿摸了下他的头发,说:“感觉换了个男朋友,真好啊。”周存趣笑着在他胸口打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钟邱沿他们桑葚园三兄弟聚会经常去的街边大排档。钟邱沿捏着周存趣的手问他要不要紧。周存趣摇摇头。大排档到晚上八九点钟坐得满满当当。周存趣朝前后望过去,人头仿佛在海面上浮起落下。阿山过来得晚一点,特别实干地开了一瓶啤酒碰了下周存趣的果汁杯说:“来,恭喜趣哥从头开始。我一口干了。”   周存趣笑着举起来喝了半杯。之后他就一直静静靠在椅背上,听着钟邱沿和阿山、大鱼插科打诨。钟邱沿喝多了酒,脖子也会红成一片。他说到好笑的地方,揽过周存趣一定要说给他听。   周存趣安静听着,心里想起在那之前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兀自失眠读书的七百多个夜晚。那些夜晚像某座井底一声很长很长的回声。很长很长。长到他以为会永远困在那里。   钟邱沿突然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装那种可爱地语调问:“我们家宝宝是不是困了?”   大鱼啊了声,大叫:“恶心死了钟邱沿。”   钟邱沿敲了下桌子,也叫道:“又不跟你说。”   阿山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哎哎,别真打起来。好了,钟邱...哥,你赶紧拴一下他的狗绳。” 第17章 豆浆油条(五)   早上,早饭店老板看到周存趣都会条件反射地问了:“豆浆油条小笼包?”周存趣点点头。老板麻利地装好,递给他说:“你也不换换。”   钟邱沿都终于说:“哥,你能给我换两样早饭吗?”   周存趣喝了口豆浆,说他之前上班的时候感觉工作室楼下那间咖啡馆的可颂味道不错,于是每天早上都吃可颂吃了八个月。钟邱沿坐在驾驶位上,拍了下方向盘说:“小周啊,买早饭的任务你就做到今天吧。以后这件事总裁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他刚要启动车子,副驾驶位的车窗玻璃上贴过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周存趣和钟邱沿都吓了一跳。一个爷爷说:“今天的早报来了。”“刚来了。”   另一个爷爷问:“你怎么不下来看报?”“下来看报啊。”   周存趣说:“我今天要去坐早班公交车。”   三分钟后,钟邱沿开车出亲亲家园大门,后座上还坐了两位爷爷,也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要去坐早班公交。   钟邱沿做完开车前的准备之后,走到车厢后排的位置边上,看着夹在大黄爷爷和二黄爷爷中间的周存趣笑说:“我开这车都开了两三年了,今天又有点激动。因为家属来检查工作来了。”   大黄爷爷说:“别紧张。”二黄爷爷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邱沿无语,让他们两个老人家坐好扶牢不要摔出去。   “双黄蛋”爷爷跟着周存趣来回坐了两趟车,在早高峰开始前就提前在月湖公园下车了。二黄爷爷还趴在后车门问周存趣:“你不去公园走走啊?”   周存趣笑着摇摇头。   那天一整天,周存趣都特别耐心地坐在钟邱沿开的几班188路车的后排,手里拿了本杂志。早高峰的时候,车上人挤人,市中心十字路口车子又像头发丝一样缠成一团,半天挪一下。周存趣被过道上几个小学生挤得差点站起来。他一下子非常不适应,感觉头皮都开始发麻。熬完那一趟到终点站之后,钟邱沿跳下车去买了瓶饮料给他。   周存趣说已经好久没见过满车厢疲惫的人。大家一大早坐上公车,日日周而复始,这段奔忙结束了,就换辆公车换段路程继续。   钟邱沿说他一开始上班的时候碰到早晚高峰期也特别不耐烦。但是他的母亲,钟家村著名思想家邱雪梅女士说:“早晚大家都有地方可去不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一般开到午后,走一路就不会上来几个人了。快到末站的时候,车上只有做司机的钟邱沿和唯一的乘客周存趣了。他们一个在车头开车,一个坐在车尾看着杂志。车上的手拉环寂寂地左右摇晃。报站音响一下,车子靠站台停下,车门开合,再启动。一场小型的仪式。   傍晚最后一趟车的时候,上来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纸箱子坐到周存趣身边。钟邱沿刚启动车子,又突然停下来,推开驾驶位的挡板走过来,跟抱纸箱的男人说:“齐老师,你今天怎么带了一箱兔子坐车啊?公车上不能带家禽宠物,怕有味道。”   老齐说:“电视台边上的草丛里捡的,都蔫耷耷了,你看。”一窝兔子和老齐眼睛圆溜溜地看着钟邱沿。钟邱沿一时语塞。周存趣在边上说:“有没有人能来接你一下?坐公车的话,兔子很容易晕车的。”   周存趣帮着他把一箱子兔子带了下去。两个人站在站台上等人来接。蛮快就有辆黑色轿车急匆匆过来,车里的男人降下车窗,皱眉问道:“你又哪里捡的兔子?”   周存趣帮忙开车门。老齐抱着一箱兔子艰难又笨拙地挤进了轿车的副驾驶位,边说着:“电视大楼边上...”   驾驶位上的人无奈地帮着他把安全带系好。老齐嘟囔着:“开慢点,兔子晕车。”   驾驶位上的人应了声,和周存趣道了声谢就走了。   等钟邱沿也开着车来接周存趣的时候,周存趣正坐在站台边的椅子上发呆。月湖大道上铺满了黄绿落叶,他抬头望着毛绒绒的路灯光。钟邱沿降下车窗问:“帅哥,今晚有约吗?要不我请你吃饭?”   周存趣笑说:“我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钟邱沿问:“什么啊,你男朋友有我好吗?”   周存趣开车门坐上去,搂着钟邱沿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说:“我男朋友特别特别好。除了是个小处男,脱了裤子就断片...”   钟邱沿忽然脸涨得通红,吼了声:“啊,救命,没完没了了。救命啊。”   周存趣哈哈笑起来,揪着钟邱沿的脸又亲了一下。   就前个周。两个人亲热着亲热着都到那个份上了,第一次想着做做看。钟邱沿把周存趣内裤褪到小腿根上,周存趣分开自己的腿。钟邱沿忽然就跪在那里不动了。周存趣后来叹了口气,说:“我都快着凉了,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钟邱沿脸红红地嘟囔说:“不太知道...”他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周存趣自己拉着钟邱沿的手开始教他怎么做。钟邱沿塞手指都是硬塞,一点技巧都没有。周存趣痛得揪着钟邱沿的头发差点哭出来。钟邱沿摸着周存趣的小腿,凑过去边亲他边道歉。   钟邱沿回想到这里,朝自己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单手握了下拳说:“哥,我决定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周存趣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晚他们撇下刘小英,在外面找了间餐室吃饭。那间餐室在周存趣家小区后面。他从初高中开始就经常一个人去吃东西。小店连装潢都没怎么变过,暖黄灯光底下,几张餐桌。店主人穿条纹灯芯绒布围裙给他们端餐食过来。餐桌边上贴了很多食客的留言和心愿便利条。周存趣低头吃着椰子红糖汤圆,想起有几个能见度很低的冬天的夜晚,他补完课之后背着书包推开挂了风铃的餐室小门。他报完菜单之后,坐着等餐,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后来进入社会工作,每年会过来吃一次东西。但他还是日日周而复始的不知道在奔忙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一次超过八小时的觉。   钟邱沿咬着勺子,抬头去看那些留言。好像某种缘分,他在无数张留言条里面看到了周存趣的那张。上一次,差不多二十六七岁的周存趣在上面写:天天开心。然后画了一个笑脸。   这张“天天开心”周围还有无数张“天天开心”。周存趣像是连愿望都想不出来,于是随便抄了一张上去,当作他人生的企盼。   周存趣仍旧低头尝着很久没吃过的甜品。钟邱沿忽然站起身把周存趣那张便利条拿了下来,他拿笔写了会儿,笑眯眯地举起来给周存趣看。钟邱沿把纸条上的字改成了:我们天天开心。他在周存趣的笑脸边上画了一颗自己的脸,有两道弯弯的笑眼。   周存趣愣神看着那张纸条。二十七岁充满疲惫的自己好像坐在旁边桌写完纸条之后随手按在墙上走出了门。钟邱沿把纸条贴回了同一个地方。   他们开车回亲亲家园的时候,车子再经过月湖大道。周存趣开了下车窗。他忽然叫道:“停一下。”   一分钟后,“双黄蛋”爷爷又爬上了钟邱沿那辆车的车后座。一个爷爷骂另一个:“都怪他,都不知道坐哪辆车回家。来回坐错了好几趟。”“都怪你。”“怪你。”“就怪你。”   两个人在车后座吵吵嚷嚷,差点要打起来。钟邱沿无奈道:“别吵了,好吵啊你们两个,哎我说....”   周存趣忍不住笑起来。他又转头去看窗外。月湖公园的小水鸭们又已经开始休息了,大道上的树影与灯光斑驳,有零落的行人漫步过街。周存趣趴到窗沿上,望着自己人生里第三十一个秋天。他现在居然真的觉得好开心,开心得有点想流泪。钟邱沿转头看他的时候,周存趣背对着他,肩头微微颤抖,过了会儿,忽然伸手接住了一片飘下来的落叶。 第18章 豆浆油条(六)   刘小英大寿前夕,周存趣就已经能自如地进出亲亲家园了。早上他答应了陪刘小英去江边的健步道走路。周存趣起身,钟邱沿就跟着起来了。刘小英绑了个运动发带,脖子上缠着擦汗巾在玄关口热身的时候,就看到钟邱沿缠在周存趣背后出来。两个人半睡半醒地并排靠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然后半睡半醒地跟在刘小英身后在江边走路。   刘小英朝后吼一声:“跟上来,干嘛呢。”   钟邱沿抱着周存趣的胳膊惊醒了一下,大叫:“是,刘老师!”   走完路,他们一起在亲亲家园的早餐店吃早饭。老板在折叠小方桌上放下豆浆油条,说着:“刘老师,这俩都是你孙子啊,之前都不知道。”   刘小英眯眼睛喝着白粥,说:“对啊。”   早餐店的蒸笼扑扑往外冒热气。急着上班上学的人拎上早饭擦着他们走过去。钟邱沿和周存趣碎碎说着什么事情。钟邱沿拉着周存趣的手,半撒娇着问:“行不行啊?”周存趣笑笑,没说话。刘小英托腮看着他们,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周存趣额前的头发。   周存趣抬头看她。刘小英说:“没事,吃饭吧。”   亲亲家园的街坊邻里走进走出跟刘小英打声招呼,又忙着做自己的事去了。一周后,酒店大厅里的人走进走出,也是那样站到刘小英身边,跟她说些祝寿的话。刘小英穿着特别定制的新衣服,笑眯眯地坐在主桌上。   晚饭前,齐至秋拉她出去,大家一起拍一张全家福。大厅里放了一把椅子,刘小英坐下,其他儿孙绕着她站成两排。这种拍照时刻,刘小英总会忽然想起以前在实验小学司令台上给获奖小朋友颁奖拍照的时候。她有些拘谨地坐好,忽然又转回了头。   齐至秋在后排喊:“老太太,干嘛呢,看前面。”   刘小英在找周存趣。她看到周存趣站在第二排的角落里,周铭和齐兰香像是躲着他一样,站到了齐至秋一家边上去。刘小英张了张嘴,周存趣咧嘴朝她笑了笑。   临出发前,是齐至秋来家里接的他们。刘小英和周存趣换好衣服,一起趴在阳台上吹风。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刘小英笑说:“你还别说,一不小心就活到八十岁了。”   周存趣也笑起来。他看着楼底的报纸告示栏,转头对刘小英说:“外婆,一直没说一声,谢谢你。”   他们走进酒店之前,刘小英一直牵着周存趣的手,就好像她很紧张一样。等进了酒店厅堂,祝寿的人群像浪潮涌过来把他们冲散了。刘小英和过去的学生、同事朋友聊着天。她抬头的时候,看到周存趣靠在椅子上和齐至秋说着话。刘小英感觉自己或许是做惯了老师。她一直在心里替周存趣预想着,他应该怎样解释自己消失的两年。但周存趣表现得比她想象得镇定。他穿着一套钟邱沿和他一起去挑的休闲西服,蛮轻松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样子看起来又像是二十九岁以前的周存趣了。   摄像师在前边喊:“我数一二三,大家都看镜头哈。”   刘小英转回了头,并腿坐好,拍下了她八十岁、子孙满堂的全家福。那张照片后来被洗出来放大,裱了框之后送到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刘小英会在相片上看到,周存趣站在二排的最左侧,周铭和齐兰香站在最右侧。   那天吃饭也是,周存趣坐在刘小英那一桌,周铭和齐兰香挑了另一桌坐。他们自始至终像陌生人一样擦过彼此也不说话。   宴席结束的时候。刘小英在酒店大门口又和几个朋友热聊着。那天真是她人生当中很幸福的一天。她不知道她谈天的当下,周存趣在上齐至秋的车之前也被周铭拦了下来。他站到周存趣面前,说:“好了,我还是想跟你谈一谈,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周存趣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就是那种突然被大学教授拉住,让他说出人生规划的茫然。周铭有点生气地问:“你不是还打算躲回外婆那里吧?我们抛开别的,周存趣,我跟你抛开别的,你觉不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自私?”   周存趣始终看着周铭,大脑渐渐适应着再次听到周铭说教的声音。周铭忽然提高嗓子叫道:“别的不说,外婆身体多不好你知道吗?”   刘小英突然转回了头。周铭推了周存趣一下,继续说:“外婆去年查出来得了烟雾病,头痛呕吐,还得照顾你。你在干嘛呢?躲在房间里看书!”   刘小英站在酒店门口叫起来:“不准说了周铭!”   大厅里进进出出的宾客都停下来看热闹。但周铭继续对着周存趣大骂:“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我们夫妻俩笑话。都是因为你....”   刘小英大骂:“我说不准再说了周铭!”   周铭最后说:“你不如一辈子躲在里面。干嘛还突然出来了....”   刘小英捂着自己的心口,哭叫起来:“不要,不要听,周存趣你过来外婆这里。”   那天,周存趣转过头望向刘小英,仍旧安慰似地咧嘴朝她笑了一下。刘小英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是不是有很多次,她明明站在那么近的位置上旁观着,但是没有看到那些刺到周存趣身上的伤口。因为他很擅长在这种时候,继续安慰自己,安慰别人。   刘小英朝周存趣伸着手,闭上眼,昏倒在地上。 第19章 野葱炒饭(一)   刘小英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很白。她转了转眼睛,病房里只看到齐至秋一个人。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齐至秋问:“还舒服吗?”   刘小英慢慢地恢复着意识,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问:“周存趣呢?”   齐至秋倒了半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说:“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昨晚有人把他接走了。”   十一点左右,钟邱沿手机响。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对周存趣说:“老太太应该醒了,来电话了。”   他接起来,压低声音说:“刘小英,你外孙现在在我手上,准备一个亿赎人,不然的话我就撕票了。”   刘小英没说话,钟邱沿说:“那五千万总行了吧。”   刘小英虚弱地笑了声,说:“你把电话给周存趣,我和他说,在钟邱沿眼里你就值五千万。”   钟邱沿叫起来:“挑拨离间你,真讨厌。”   刘小英叹了口气,问:“周存趣还好?”   钟邱沿不知道在吃着什么东西,支支吾吾说:“挺好啊,放心,我把他带回我家了。”   昨晚,刘小英昏倒之后,酒店门口乱成一团。齐至秋骂了周铭几句,抓着手机喊救护车。周存趣仍旧靠在齐至秋的车边上,过了会儿,突然问周铭:“你们现在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周铭愣了下,问:“你说呢?”   周存趣笑了下,说:“那就好。真好。”   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周存趣和齐至秋一起跟上了车。刘小英在医院接受了检查,基本没什么大碍。烟雾病本身是个很麻烦很棘手的毛病,就是颅内血管很差,过度换气或者情绪过度都有可能发病。   晚一点,钟邱沿赶过来的时候,周存趣靠在走廊上低头撕着手上的死皮。钟邱沿有点气喘地问他:“刘小英怎么样了?”   周存趣说:“还好。”   钟邱沿揽过周存趣,摸着周存趣的背问:“那你还好?”   周存趣靠在他肩头点点头。他知道周铭也没说错,他确实很自私地依靠了外婆两年。周存趣垂着眼睛问钟邱沿:“你是不是也知道外婆的病。”   钟邱沿说:“啊呀,我认识她不就是因为她在路边翻倒了嘛。当时医院检查就说老太太有挺罕见的血管疾病,弄得不好就会昏倒。她醒了自己犟嘴说只是高血糖。”   周存趣没再说什么。齐至秋走出病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钟邱沿拉着周存趣说:“小朋友,月湖公园的小水鸭都睡觉啦,我们也先回去休息吧。”   他把周存趣带上车,车子开回亲亲家园。一路上周存趣神色如常地和钟邱沿聊着天,到家之后,周存趣说着这两天降温了,昨天他们盖的被子太薄了点,白天他刚晒了床厚被子打算换一下。   换被套的时候,钟邱沿爬进被套里在里面拱来拱去,最后也没把被子的四角关系搞明白。周存趣在那个蠕动的人身上锤了一拳,说:“等你套好天都亮了。”   钟邱沿钻出来呼吸了一下,一把把周存趣也捞了进去。他们在被套里滚成一团。新被套里有家用洗衣粉的香气。钟邱沿捧着周存趣的脸亲来亲去说:“香喷喷,香喷喷。”周存趣无奈地笑说:“能不能先套被套。”   房间里有几摞书摇摇晃晃,忽然轰然砸在另一摞上面。被套里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周存趣没钻出来下床整理。他突然躺在那里和钟邱沿说起,去年他在一本非虚构里边看到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男孩十三岁的时候因为被诬陷于是进了监狱。他本身是个有智力缺陷而且残疾的小孩,但被关进了成人监狱,判处不得假释终身监禁。记录下这个故事的那位律师去找这位男孩,已经是十四年后的事。律师说,他等在探访室里。已经二十七岁的男孩坐着轮椅,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律师不知道一位没有攻击性的囚犯为什么需要关进笼子里带出来。总之他被关在笼子里,背对着所有人。等狱警打算打开笼子把他推出来的时候,轮椅卡在了笼子里。所有的狱警使出浑身解数,用蛮力狠命地拉轮椅、扯那位囚犯,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最后商量说:“要不把笼子放倒,看能不能把他拿出来。”   律师说,那个智力缺陷的囚犯一直背对着他们。但他看到他的肩微微颤抖着,哭了起来。   周存趣看着钟邱沿说,他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哭了。他发现他明白一种被当成毫无个人意志的物品的感觉。   他说:“今天爸爸说,他对我失望了。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钟邱沿看着他,周存趣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了眼泪。他耸着肩,哭出了声来。他泪流满面地和钟邱沿说:“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对我失望了。”   -   第二天早上,钟邱沿醒过来不久,周存趣就醒了。钟邱沿嘿嘿笑说:“哥你眼睛肿得都要睁不开了。”周存趣又闭起了眼睛,抓着钟邱沿的睡衣,钻进他怀里又睡了一会儿。   八九点钟的时候,钟邱沿就开着车带周存趣出门了。周存趣问:“你开去哪儿?”   钟邱沿说:“我现在要绑架你。”   周存趣蛮好奇地看着他。跳舞女孩一圈一圈旋转着。车子开上高架又驶下辅道。钟邱沿一路把车开回了钟家村。   钟邱沿的车子开进自己家院子的时候。邱雪梅正穿着睡衣站在院门口和几个老姐妹聊闲天。她转头,看着钟邱沿下车。邱雪梅叫道:“这不是我失散多个月的儿子吗?儿子认不认识妈妈?”   钟邱沿也叫道:“什么妈妈,这不是我貌美如花的姐姐吗?”   说完,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周存趣在副驾驶位上差点笑出来。钟邱沿拉他下车,介绍说:“姐,那个,这是我好朋友。”   邱雪梅特别高兴地拉着周存趣转了一圈,说:“嘟嘟都没带城里的朋友回来过。快进屋,饭吃了吗?没吃吧。”她又扭头朝屋里喊:“钟宝臣你人呢,嘟嘟带朋友来了!”   钟邱沿努力插话:“不是,别叫我嘟嘟。哎,邱雪梅,你听没听见。”   钟邱沿家的自建房前几年拆掉重建过一次。外立面用了一种在周存趣这个建筑设计师看来灾难性的土黄色瓷砖,而且发着一种荧荧的亮光。钟邱沿的卧房更不得了,浅紫色的碎花墙纸,一张镶满塑料钻的巴洛克风格大床。周存趣边看边忍不住笑。钟邱沿问他怎么样。周存趣点点头说:“好伟大。”   钟邱沿叫道:“什么好伟大。”   周存趣在他脸颊上捏了下问:“王子,你以前每天在这张床上醒来吗?”   钟邱沿忽然从背后抱住周存趣把他带到了床上。他亲着周存趣的肩头说:“是的,小公主。这两天你在我的寝宫里休养休养,反正刘小英也得住院观察几天。你也放宽心在山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周存趣转了个身,点了点钟邱沿的鼻尖问:“你是不是怕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钟邱沿刚要回答,邱雪梅忽然抱着床被子开门进来。钟邱沿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天刘小英打电话来的时候,钟邱沿和周存趣正坐在餐桌边吃饭。天气很舒爽,从窗户望出去,可以望见钟邱沿家的果园。邱雪梅碎嘴的功力比钟邱沿还了得。她说着让他们十二月再来一趟,到时可以摘草莓吃。经常有邻居会路过那扇窗户,路过了就停下来和邱雪梅他们聊两句。邻居骑上小摩托走了,邱雪梅还要挪着胖乎乎的身子起身,探出去再说一句:“别忘咯,带点种子别忘了。”   餐厅墙上挂着买年货送的月历和邱雪梅一个人的影楼艺术照。钟邱沿咬着虾说:“这还是被人骗了,花大几千拍的。结果拍出来就这风格,她就哭着在家里到处挂。”   邱雪梅脸红了一下,嚷嚷:“说这个干嘛。”她忽然举起杯子说:“来,为我失而复得的儿子和我儿子的好朋友,干一杯。”   他们一家三口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准备好干杯了。周存趣愣了一下。   就是这时候,刘小英的电话打了过来。周存趣接过来的时候,另外三个人还站在那儿,等着他干杯。刘小英在那头说着:“外婆没什么大事,你小姨管着我不让我出院呢。你还好?”   周存趣抬头看着那一家三口还举着杯子,保持好姿势特别殷切地等着他。周存趣忍不住笑说:“我挺好的外婆。”   他挂断了电话,把自己那杯热水举起来,和他们碰了一下。 第20章 野葱炒饭(二)   周存趣发现,他们交往以来,钟邱沿习惯了听他说他的事,但其实很少说起自己的事。他知道的那些还是大鱼或者阿山说出来的。他和一家三口吃完饭,钟邱沿带他到山林里去玩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说起,钟宝臣不是他亲生父亲。他老爸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患病去世了。邱雪梅后来就改嫁给了钟宝臣。钟邱沿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个。但村里就是有爱说长道短的人特意要来告诉他。他那时候七八岁,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亲生爸爸,其实非常得不知所措。   那时钟宝臣还是个火葬场的锅炉工。工作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工作。学校里的同学经常拿这个取笑钟邱沿。钟邱沿有段时间就特别不想去学校。钟宝臣有天下班回家早,就看见钟邱沿坐在村口小卖部门口看别的孩子玩卡片。   钟宝臣问他怎么这个点没在学校。钟邱沿没理他,站起身撒腿就往溪边跑。钟宝臣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他。钟邱沿哭着说:“都是你,都怪你。”   钟宝臣追上他的时候,扯着钟邱沿的胳膊不让他跑了。钟邱沿就打他,把他手里的东西打得散了一地。是小卖部门口的孩子在玩的卡片。钟宝臣给他买了两包。他有点尴尬地问:“你是想玩这个吗?”   钟邱沿低着头,眼泪滴到了地上的卡片上。   钟邱沿拿树枝打着地上的野花野草,对周存趣说:“反正钟宝臣其实是个蛮好的人。”   他们两个在山上逛了一会儿。钟邱沿采了点胡葱,说是这个炒饭吃特别香。他们回了家,把葱顺手放在院子里,再出来的时候,钟宝臣已经用井水把葱洗干净放在案台边了。   钟邱沿开公交之前也去学过做菜,手艺还有点。周存趣站在厨房后门口看他做炒饭。邱雪梅路过的时候,说了声:“不得了,大厨一年就动一次火。”   做完之后,他们一人捧一碗炒饭,坐在后院的凉榻上吃。钟邱沿问周存趣好不好吃。周存趣说:“特别好吃。”   钟邱沿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想以身相许的意思了?”   周存趣嘴里塞着炒饭笑起来。   -   晚上,周存趣坐在钟邱沿的书桌边翻着架子上稀稀拉拉的几本书。钟邱沿去帮邱雪梅抹膏药去了。周存趣抽出一本小说,里面已经被钟邱沿掏空,然后塞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漫画贴纸。周存趣哑然失笑。他又抽出一本,是个高中同学录。钟邱沿在第一页自己填着,姓名:钟邱沿,星座:双子座,人生格言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钟邱沿回来的时候,周存趣还在饶有兴趣地翻阅那本同学录。钟邱沿的高中同学给他的评语关键词都是:特别闹腾,爱讲话,疑似有多动症。   钟邱沿红了下脸,把本子拿过来,嘟囔说:“别看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周存趣把他拉过来,搂着钟邱沿的腰问:“这怎么还有个人写得是:忘了我吧,你会找到更好的。”   钟邱沿嚷嚷:“那是恶搞,这是个男的写的。哥,你看这几个狗爬字。”   周存趣无辜地说:“我也是男的啊。”   钟邱沿语塞了一下,搂着周存趣撒娇说:“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小心肝,宝贝贝,乖老婆...”   周存趣笑说:“可以了,我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他们开始接吻,舌头温柔地缠动在一起。钟邱沿把周存趣放在床上,亲着他的腰。周存趣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钟邱沿咬着他胸口的樱桃。周存趣忍不住哼了声,他摸着钟邱沿的头发问他:“今天要试试吗?”   周存趣阴阳怪气地看着他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天是周存趣自己给自己扩得张。他故意贴在钟邱沿耳边叫得很难耐。钟邱沿亲着周存趣的发丝,在他脖子里亲咬着。周存趣说:“慢慢放进来。”   钟邱沿非常听话的根据指示,根据步骤慢慢放进去,慢慢动起来。周存趣也已经好久没做过了。钟邱沿放进去的时候,他整个人吸了下气,叫了一声。钟邱沿抓着周存趣的手,越动越快,越动越快。周存趣终于忍不住边抚弄着自己下边叫出来。   钟邱沿有一瞬间都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种天灵盖忽然空荡荡的感觉。他抓着周存趣又亲又咬,也不管周存趣开始叫:“好了,钟邱沿,啊,你停一下。”   他完全听不到了,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现在算是知道了。钟邱沿发泄完一次之后,又抓着周存趣要第二次。周存趣身体尚弱,做完一次之后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分着腿,靠在床头,脸颊上的潮红还没褪掉。钟邱沿又开始咬周存趣的大腿内侧。周存趣掰着钟邱沿的头,说着:“钟邱沿,你是不是双子座属狗的,别咬了。啊, 叫你别咬...”   那天晚上,一直到周存趣带点哭腔地说:“我真的累了。都跟你说累了。”钟邱沿终于停下来,抱着周存趣亲着他的头发,说:“宝贝贝要加强锻炼了知道吗,不然以后我们的幸福生活...”   周存趣在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   晚上睡觉的时候,周存趣困懵懵地很想睡了,钟邱沿一直搂着他,说:“我兴奋得有点睡不着了。这是我的初夜,哥。特别有意义。我看下手机日历啊,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   周存趣闭了眼睛,敷衍地点点头。钟邱沿又开始掰着他的脸乱亲,不满地说:“你怎么睡完人家,就这态度,真是的。”周存趣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钟邱沿抱着他一直不放手。半夜醒来的时候,周存趣被钟邱沿裹得热烘烘的,差点呼吸不畅。钟邱沿睡得无知无觉,连睡觉的时候也眼角弯弯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   周存趣动了动,钟邱沿跟只螃蟹一样,又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搂得更紧了。 第21章 野葱炒饭(三)   他们在钟家村待了三四天,邱雪梅就特别快乐地找各种新鲜蔬菜给他们做了三四天不重样的东西。他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吃完饭钟邱沿帮着钟宝臣修什么东西去了。周存趣坐在前院的凉榻上,穿了件钟邱沿的灯芯绒外衣在那儿吹晚风。   邱雪梅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太瘦了。像一直没吃过饱饭似的,不能吧。”   周存趣笑笑。他也不是吃不饱饭,他是吃不下饭。有段时间,吃饭都觉得很痛苦。邱雪梅低头翻了翻自己胖乎乎的手掌,说:“我是不是太心宽体胖了。不过钟邱沿像我,什么事都不爱放在心上。他也从来没说起他在城里过得好不好,回来就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做公车司机吧,也不是多轻松的活,反正他觉得挺好的...”   邱雪梅问周存趣:“你知道他在城里过得好吗?”   周存趣也看着她。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钟邱沿问周存趣:“昨天忘问了,邱雪梅晚上拉着你说什么了,说那么半天。”   周存趣说:“阿姨后来一直说她为了减肥付出了多少努力,结果还是像吹气球一样胖起来。说着说着就哭了。”   钟邱沿笑起来,说:“她边乱吃东西边减肥。”   他们到亲亲家园的时候,刘小英已经在家了。一个人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钟邱沿急乎乎地进周存趣房间换了工作服,下楼开车上班去了。他出门前,在周存趣脸颊上啵了一下,说:“好好在家哦。”   周存趣朝他挥挥手。   那天不知道是不是早上从村里赶回来太疲惫,钟邱沿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开到半路的时候前面突然蹿上去一辆车,他紧急踩了刹车。一车的乘客都朝前倒过来。有几个乘客站在前边骂骂咧咧的。   到傍晚的时候,钟邱沿和一个乘客起了冲突。他一般很少在乘客开口骂人的时候也跟着开口,规定了不许那样,钟邱沿也不是脾气很冲的人。但那天他脾气也上来了,坐在驾驶位上跟人吵。吵起来,这件事就大了。乘客投诉一下,他就要罚款跟领导检讨汇报。所以那天钟邱沿很晚才开着车回家。   他把车停到亲亲家园三单元楼下的时候,周存趣还坐在楼底“双黄蛋”爷爷的椅子上等他吃晚饭。钟邱沿坐在驾驶位上调整了一下情绪,下车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走过去俯下身问周存趣:“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先吃饭吗?”   周存趣摇摇头,说:“外婆先吃了,我等你。”   钟邱沿拉着他上楼。三单元的楼道灯总是时有时无的,钟邱沿走在周存趣前面像个游动的影子。周存趣在他身后说着今天下午二黄爷爷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摔下去,被救护车拉走了。钟邱沿应和着。到五楼门口的时候,周存趣捏了捏钟邱沿的手背问:“今天不开心?”   钟邱沿转回头,搂过周存趣的腰说:“委屈死我了呢。”   周存趣摸了摸他的脸,问:“谁欺负我们家嘟嘟了。”   钟邱沿说着白天发生的事,两个人抱靠在门口不进屋。刘小英终于推开门打算去找他们,屋里的一个人和屋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刘小英摸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又要晕了又要晕了。”   钟邱沿扶住她说:“你别晕,别吓人啊你。”   刘小英怒骂:“你们俩才叫吓人呢,也不进来吃饭,一天到晚亲亲我我什么。见了面就跟,就跟两根那种毛毛虫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真是的。”   周存趣红着脸扑哧一声笑出来。钟邱沿嚷嚷:“你羡慕吧你就。”   刘小英叉腰说:“我羡慕你,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连个胚胎都不是...”   周存趣在中间打了圆场,拉着两个人进了屋。   晚上睡觉前,钟邱沿撅着屁股要亲他。周存趣挡了一下,说:“阿姨昨晚还问我,你在城里过得好不好。我发现我都不敢说,好或者不好。因为你不和我说你好不好。”   钟邱沿看着他。周存趣继续说:“你可以和我说的。我也是个成年人了,不用太过度保护我了。我没事。”   周存趣在钟邱沿耳边说:“我也想保护我的小老公。”   钟邱沿猛地坐起来,说:“你再叫一遍。”   周存趣拿脚撂了下钟邱沿的睡衣,叫道:“老公。”   钟邱沿脱掉了自己的睡衣,俯身贴着周存趣说:“我还要再听一遍。”   周存趣在他耳垂上舔了一下,轻声叫:“老公。”   -   周存趣打开了两年多没用的那只手机。很多软件的账户都已经登录失效了,很多他连密码都已经忘记。邮箱里挤满了垃圾邮件,月月不落来问候他的只有银行的提醒函。他登录进社交软件,消息像雪花片一样纷纷扬扬。周存趣把手机放在餐桌上,看着红点布满屏幕。一个人在世上所有的社交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可视化的。   周存趣没去看周铭和齐兰香发过来的消息,剩下的就是一些过去时常联络的朋友和工作伙伴。有很多列表里的人是你即使消失了两年,他们也不会发觉的。   他点开一些信息,删掉一些,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了积攒的消息。周存趣后来和钟邱沿说,他没有回复任何一个人,最后只是给之前的朋友兼工作伙伴施淑元发了一则简短的解释。   施淑元很快回复他说:我也真想抛下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从世界上消失啊。那好,能见面聊聊吗?   周存趣约了她周末见面。施淑元现在自己在国内成立了一间工作室。她来的时候,穿着个连衣裙裹毛皮衣,在快接近零度的天气风风火火地推开咖啡店的门走进去。周存趣说:“外面不是阴天吗,你这墨镜是防雾霾的吗?”   施淑元叫道:“别一见面又阴阳怪气上了你。”   周存趣笑起来。他们一时无话。施淑元点了下桌子,说:“你之前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我都零零星星听说了。你知道我不是别人,我想吧,人其实连躲起来都是需要勇气的。现在你又走出来了,那就是另外一份勇气。那你怎么想?”   周存趣喝了口咖啡,然后吐了下舌头说:“现在喝不惯这个。”   他低头看着咖啡杯中间的小漩涡,过了会儿,阳光从云层破开,透过落地窗落到周存趣的手边。施淑元嘟囔着:“这不就开太阳了吗,我戴墨镜怎么了...”周存趣抬头笑说:“现在我有了特别特别想好好经营的生活了。”   他有点害羞地朝施淑元笑笑。 第22章 野葱炒饭(四)   周存趣决定去帮施淑元做一段时间项目,恢复恢复工作的感觉。他第一天出门上班那天,钟邱沿载周存趣去的施淑元工作室楼下。周存趣拿着电脑包要下车的时候。钟邱沿叹了口气说:“有种孩子离家上学的不安。”   周存趣笑说:“爸爸,路上开车小心。”   他刚到办公室,钟邱沿又发信息和他说:“在幼儿园待得不开心就打电话给爸爸,爸爸来接你。”   周存趣低头盯着屏幕笑起来。施淑元在他面前打了声响指,说:“别傻愣着了,我一个资本家,看不得员工偷懒。”   周存趣坐到了给他清出来的办公位上。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快进入工作状态。早上和施淑元的团队开完会,把交办给他的事项厘清楚之后他就上手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施淑元问他适不适应。   周存趣说还可以。他之前坐在工作室里对着两台台式、一只笔电工作的时候,屋内暖气也是那样开到最足。他常觉得自己像块被烘烤过度的地瓜干,正在起皱蜷曲,被抽干最后一点水份。但他现在也不是这种感觉了。工作一会儿确实很容易就精力用尽想休息。他就站起身到茶水间里去站一站。   茶水间是透明茶色玻璃围起来的一小片,里面有两套桌椅。格子间里大家都不太交谈,地上铺着薄薄的地毯。有个保洁员在一边给几盆大盆栽喷着水。周存趣回过神才回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的书堆中间了。他真的又开始走进社会工作了。   那天上完班,已经七点多。周存趣下楼,钟邱沿的车停在楼下。周存趣坐上副驾驶位。钟邱沿掏了盒蘑古力出来扔进周存趣怀里,说:“奖励我们家宝宝的。”   周存趣很开心,和拿了奖似的。钟邱沿开车回家的时候,他就拆开包装开始吃了。钟邱沿说着:“待会刘小英该说了,饭也不好好吃,尽吃小零食了。”   周存趣笑笑,也塞了一颗蘑古力在他嘴里。   那天周存趣可能工作累了,晚饭还是吃下去很多,睡觉也睡得很沉。刘小英坐在沙发上边泡着脚,边扭头看着周存趣和钟邱沿坐在四方小餐桌上吃晚饭。钟邱沿吃一会儿,习惯性就会给周存趣夹一筷子肉。他们在那盏暖黄色吊灯底下坐着,不知道聊着什么,慢慢吃着饭。   刘小英看着这间和自己差不多老得有点掉皮脱落的屋子,前几年六楼那户人家水管漏水,把她家的天花板漏出了两大片软软的霉斑。她那四个儿女有次问她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刘小英想,装修了变亮堂了又怎么样。她还是喜欢生活在堆满她的东西,旧到掉皮的这个家里。   她一生的成就也在这个家的客厅里放着,一矮柜的奖状奖杯,一张八十大寿的全家福。这是刘小英满当当的一生。   一个月后,周存趣第一次陪着施淑元去见一个客户。他顺便提前下班回了家。进家门的时候,厨房里没什么动静。胖乎乎的电饭煲也是空的。周存趣叫了一声:“外婆?”没人应他。   周存趣打开了刘小英的房门。今早他和钟邱沿都急匆匆地上班去了,没留意刘小英早上没有出去早锻炼。她一直睡在床上,特别安静地走掉了。周存趣站在床边,看着闭上眼睛,仍旧在沉睡中的外婆。   后面几天收拾遗物的时候,周存趣会在刘小英的写字桌抽屉里发现一封很早之前就写好给他的信。刘小英在信上写:存趣,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说明外婆是不是去见你外公了?这两年其实外婆挺开心的,这是真话。我在陪着你的同时,你不是也在陪着我吗。你小姨老说我特别偏心你。但其实不是,存趣,那天不管是我哪个孙子或者外孙坐在我的楼下,我都是那个态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两天我老会想起,你小的时候住在我这儿,你外公骑自行车载着我在楼下停住,你就趴在阳台上喊“外公外婆!”然后再躲下去,躲起来,不让我们找到你。但是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你是躲到窗帘后面,还是躲在卫生间里,还是藏进衣橱里。你那时会惊讶地大叫,然后扑上来笑着抱我。我喜欢你笑。   存趣,我定了遗嘱,死后就把这套房子遗赠给你。不管他们说我偏心还是什么都好。我都死了,我才不管他们。还有你之前交给我的银行卡,都在外婆衣柜的一个小首饰盒里,里边的钱没有动过。   宝贝外孙,好好住在外婆的房子里,这样外婆才可以找到你。   刘小英。   周存趣一直坐在阳台的躺椅里,手里握着这封信。他又看见了手边那只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茶叶罐。他一直看着阳台的窗外。刘小英前几天还和他趴在阳台上发呆,说着:“前面那小区造起来听说房价可贵了,我想住着也不就是这回事。我这间老破小住着很舒服的啊...”   全家福照片上,刘小英穿着玫瑰红的套装裙,并腿看着镜头。她因为当惯了老师,不笑的时候,有种严厉感。周存趣站起身,趴下去看。十几年前,齐问迁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载刘小英回家。他们在楼下停好车,不知道在争执什么。   周存趣的眼泪滴下去。齐问迁嘟囔着:“是不是下雨了。”刘小英凶巴巴地说:“那赶紧回家收衣服啊,真是的。”   周存趣朝下面轻声地喊:“外公外婆...” 第23章 野葱炒饭(五)   雨就那么一直下。写完那封信的时候,刘小英抬头才发觉客厅里变得很昏暗。她因为头痛,在写字桌前长久地撑额头坐着,望着外头的雨帘发呆。周存趣拿着自己的水杯出来了一趟。刘小英看着他倒好水,又穿着凉拖慢慢走回了自己房间。   房门合上,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开。   刘小英那天下楼想去找一个老朋友问点事。她走到面包树街的路口的时候,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忘了自己要去哪个方向。她就撑着一把很大的深蓝色长柄伞在路口停了下来。那次街口便利店边上支了一个算命的摊,是算“马前课”的。有个胖乎乎的女人在刘小英停住的当下,坐到了算命老头的边上。   她问:“算一次多少钱?”   老头问:“你算什么?”   女人撑着头说:“我有个儿子,人蛮好的,乐观勤快,就是从小吧也不会读书,之前说是想开餐馆结果没开成,现在在坐公交车司机了。初中那会儿,老师跟我说啊,他实在太能闹了,就让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角落里。结果他,就在那儿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卸窗玻璃,老师起劲上课,他起劲地卸,把窗户整个卸下来了...”   老头睁着一只玻璃珠一样的眼球打断了她一下问:“你到底是要问什么?”   女人哦哦了声,说:“啊呀,就是问问我们家小子的姻缘。他八字看着不错的,人也可帅气了。就是你说,后来他把窗户卸下来,后排同学都冻死了。我被老师叫去说了一顿。反正就类似的事可多了。我和他爸都知道那小子不是个能有出息的料。但是现在小姑娘家挑的呀。前段时间吧,我隔壁村的姐妹给牵线了一个,人听说我儿子学历不怎么样,还是个公交车司机,就说算了。然后还有前天,我隔壁隔壁村的姐妹,说她有个表妹的女儿,年纪和我儿子差不多,但是...后来我另外一个姐妹...”   算命老头忍不住又打断了她说:“行了,你转吧。”   于是女人哦了一声,转了转算命老头跟前的盘子。那时刘小英已经举着伞坐到了女人身边。老头拨着解签,翻了翻眼皮,说:“放心,他以后姻缘差不了。”   女人特别开心地凑上去问:“对方是怎么样的人啊?”   老头忽然转着那只视力正常的眼睛看了一眼刘小英。刘小英嘀咕了声:“这真的准吗?”   雨从便利店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女人拿过了刘小英手里那把巨大的伞,撑着她们两个。老头推了推盘子,说:“你问什么?”   刘小英摸了下左手的玉镯子,有点犹豫地看了眼在场的两个人。她说:“我问问我外孙。他以后...”   刘小英没再说下去,然后就伸出了一只手转了下那只盘子。算命老头翻着签书的当口,刘小英就想站起身走了。女人拽了她一下说:“大姐,他还没说呀。”   算命老头抽出了解签,说道:“他的事不用急,很快有转机了。”   刘小英笑笑,礼貌地从女人手里拿过了伞。她迈着腿,有点茫然地朝便利店的另一侧走去。女人忽然追上了她,问道:”大姐,你吃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吃饭?”   刘小英那天就真的跟着这个女人进了街边的一间小炒店吃东西。上菜前有一阵,她们两个就对坐着,看着窗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招牌发呆。女人指了指街边一辆货车说:“我今天进城送货,我老公腰痛起不来,就我自己来了。”她摩挲着自己一双粗糙的手说:“大姐,我和你是陌生人,如果你有啥心事没人说,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和我说说。我这个人心宽体胖,明天就忘了,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刘小英看着她。服务生把一大碗蛋汤放到桌子上。女人忙着给刘小英舀汤盛饭。后来上来几盘时蔬、鱼肉,桌面上铺得满满当当。女人也没再问她什么,就和刘小英边吃饭边闲聊几句最近的天气。   快正午的点,小炒店里挤满了常客。地面湿滑,雨伞上的水滴得到处都是。刘小英在热腾腾的饭菜中间抬起头说:“我外孙,两年没走出过家门了。”   女人咬着肉愣了一下。刘小英继续说:“他除了吃饭喝水,连房间都很少走出来。去年初有一天,半夜里我醒了,推开门看。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完了站起身看看外面。那天我总感觉,他是不是有想往下跳的念头了。第二天我问他,问的时候忍不住哭起来。他就那么坐着,低头看看饭,看看我,说‘对不起,外婆’。我说不要对不起,但是一定不要在外婆的房子里这样,外婆会受不了。昨晚我做梦了,梦到我们家死老头和我说,小英你可以过来了,我说我现在还不敢过来...”   刘小英转头看向窗外,流着眼泪说:“我就感觉,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他为了我在努力捱下去,我为了他在努力捱下去。但是我这一年真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总觉得,老头子确实要来接我了...”   刘小英回过神的时候,餐桌对面的人耸着肩哭得比她都伤心。女人后来胡乱抹了下眼泪,招手让服务生结了账。   他们撑伞走出小炒店的店门。女人跑去车上拿了一小盆月季花塞进了刘小英怀里。她笑说:“大姐,刚才算命那老头不是说,你外孙的事马上有转机了吗。你再等等,马上就有转机了。”   刘小英左手拿着那把巨大的长柄伞,右手抱着一盆橙粉色的月季花站在街头。女人爬上货车,朝她挥了挥手,说:“再见啊。”   -   邱雪梅瞥了眼刘小英那张八十大寿的全家福。   办完房子的过户手续后不久,钟邱沿就退了自己那间出租房,搬来和周存趣正式同居了。邱雪梅进城送货那天,想给钟邱沿送点草莓吃。钟邱沿夹着手机,边搬东西边说:“我不住原先那里了。”   等邱雪梅走上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的时候。钟邱沿正和周存趣把周存趣房间里的书慢腾腾地摞到一边,摞成两面书墙。房间忽然变得十分空旷,地板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中间有书的影子。等用扫帚扫过,拖把拖过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一间书堆像荒草般丛生的房间。他们在空出来的地方放上了一起买回来的不规则几何地毯,在书墙边上摆一张可以躺着看书的咖色小沙发。   那天一直忙到傍晚。邱雪梅也闲不下来,捞起袖子,帮着他们一起收拾客厅。刘小英生前就很喜欢囤东西,客厅各种柜子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什。钟邱沿从电视机柜里拖出五十多盒火柴的时候叫道:“刘小英打算拿去卖是吧,穿个红色斗篷站亲亲家园小区门口跟人说,只要擦亮火柴你就可以看见温暖的烤炉、喷香的烤鸭...”   周存趣还在矮柜底下发现了一大包纽扣。刘小英收藏了很多看起来非常漂亮的扣子。他们把那些东西用塑料箱子分类装好,一起放进了刘小英的房间里。   矮柜顶上放了一张刘小英四十来岁时候的黑白相片,梳两根麻花辫,穿白衬衫。钟邱沿用刘小英留下的火柴点了两支香,举在手里说:“二外婆,我正式住进来了,和你说一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然后他给刘小英供了两排AD钙奶,因为刘小英生前有阵子特别喜欢喝。他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说:“不够托梦和我说。”   邱雪梅站在他身后又抬头看了眼那张全家福。她总觉得正中间这张脸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忽然叫起来:“啊呀,嘟嘟啊,光忙着干活把你爸忘在客户那里了。我得走了,天呐。”   她留下两小篮草莓匆匆跑下了楼。   那天,钟邱沿和周存趣自己做了一大桌菜庆祝搬家同居。他们在暖黄色吊灯底下碰了碰酒杯。三十多年后,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终于换了新的住客。他们会把霉斑弥漫的墙皮重新粉刷,换掉掉皮的沙发、给餐桌铺上暖黄色的桌布和透明隔热垫。钟邱沿要在客厅里和周存趣接吻的时候,会哒哒跑过去把刘小英的照片翻个面,然后又滑回沙发上吻住周存趣。周存趣嗤笑着回吻他。   那年除夕,钟邱沿得回钟家村过年。周存趣一个人留在亲亲家园。他自己稍微做了点菜,然后开了一瓶红酒。周存趣朝刘小英的照片举了下酒杯,说:“外婆,新年快乐。”   钟邱沿隔一会儿就会给他发条短信,在那头哀嚎着:我怎么能扔下我们家乖乖一个人过年的,我这个禽兽。   周存趣回他说:你好好吃年夜饭吧。   他走过去开了客厅的电视机。但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刘小英走了之后,电视机就隔三差五出状况。   前两年过年,刘小英会被接走,去和四个儿女吃团圆饭。她走之前会在餐桌上做满好吃的,然后敲敲周存趣的房门说:“外婆回来再给你打包点好吃的。”   周存趣一般都不太会去吃。他那时差不多是忘记了那天是除夕,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他只会在口渴的时候出来喝杯水,然后被窗外的烟花礼炮声吓到,有点茫然地望着外面的热闹。   今年钟邱沿很早就开始念叨了,问他跟不跟着他回钟家村吃年夜饭。周存趣摇摇头,他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于是钟邱沿还是自己回去了,然后在过了零点之后,飙车从村里赶了出来。   那时周存趣刚洗好澡,盘腿坐在客厅里读一本不太费神的短篇小说集。钟邱沿拿钥匙开门进去,身上带满寒意地脱着鞋子说:“冻死我了。”   周存趣转头看着他。钟邱沿脱掉外套,滑到沙发边坐下,张开手臂说:“快抱抱。”   周存趣抱住他。钟邱沿说:“新一年第一次见面,有没有特别想我。”   周存趣说:“你上午刚走。”   钟邱沿又嚷嚷起来了:“你真的对浪漫过敏,周存趣。”   周存趣笑起来。   钟邱沿修好电视机之后,他们抱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周存趣后来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客厅灯暗着,身边空空荡荡。他身上盖着毯巾,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经常走出房间晃荡的点。客厅茶几上放着两盒蘑古力。他慌乱地起身,到处找钟邱沿,有点着急地推开房门、卫生间的门。   周存趣转头,忽然看到钟邱沿拿着茶叶罐,趴在阳台上抽着烟看远处绽开的烟花。周存趣身上裹着毯巾,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伸手拿过钟邱沿手上的烟抽了一口。烟头像一颗红色的小星星点在雾蓝色的夜空里。周存趣抬头朝空中叹了口烟。   钟邱沿回头,拿手背蹭了蹭周存趣的脸,笑着对他说:“新年好啊。”   周存趣搂紧了钟邱沿,把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新年好。” 第24章 稚茸炊饭(一)   年后,大鱼以及阿山两口子提着一些新鲜蔬果去亲亲家园找钟邱沿他们聚餐。他们到面包树街口的时候,就看到一辆mini cooper歪挤在便利店边上的一条巷弄里,弄堂里的电瓶车滴滴乱按喇叭,弄堂外边急着进去的车也嘟嘟按喇叭。   钟邱沿终于从副驾驶位上钻出来,打开驾驶位的门,说:“下来吧,大哥。”   周存趣下车,摸了摸鼻子,就在弄堂口站着,看钟邱沿把车倒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周存趣说年后施淑元借了他一辆车。他两年多没开过车,对城区路况也已经陌生。这几天钟邱沿在培训他上路。钟邱沿评价周存趣戴着副近视眼镜开车的样子像极了老大爷勾着背抖抖索索下象棋,真正的举棋不定。他们开回面包树街的路上,他都能边犹疑边拐进巷子里,然后堵死在里面。   过几天,钟邱沿就挺兴奋地和大鱼说:“哎,我跟你说好厉害,今天周存趣能自己开车上班去了。我看了下,开得还成,也就比别人慢十来分钟吧,蛮好的。”   大鱼在电话那头说:“太厉害了,趣哥甚至能边呼吸边开车。”   周存趣下车锁车的时候打了一串喷嚏。他上楼进工作室,隔间会议室桌子上已经放了他们这次项目的立体模型。过一会儿,施淑元让他进会议室一起讨论。周存趣脱了外衣,坐到客户对面的位置上。他和客户说话的时候,施淑元看着他,会想起之前和周存趣共事的时候。周存趣是那种很独的人,最擅长的是咬紧牙关闷头做事。施淑元有时路过他的工位,就看他神经质地在那里抚平贴在设计案上那张索引贴翘起来的角。他们那时常去工作单位不远的一间居酒屋喝酒聚餐。周存趣挺会喝酒的,可以自己一个人坐在卡座里倒边喝,喝很久。散场的时候抓着外衣站起身去厕所间里吐吐干净。他出来的时候,施淑元用中文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周存趣靠在居酒屋门口,眼神茫然地望着她,还是用英文说的:“哦,原来你也是中国人。”   共事了很久,他甚至没关注过施淑元也是中国人,甚至是他老乡。他就是这种人。   但那天,和客户聊完之后,施淑元和周存趣到大厦边上的吸烟角抽烟。周存趣靠在墙边,板着脸和施淑元又谈起刚才的项目。施淑元越过他看见一辆黑色越野在大厦门前停下。钟邱沿拎着一只粉红小猪便当袋跑过来,边跑还边向周存趣挥着手。周存趣低头扑哧笑出来,摁灭了手里的烟头。钟邱沿跑到他面前的时候,忽然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把周存趣整个裹了进去,咋咋唬唬地叫着:“怎么到室外都不穿件外套啊。手都冰冰的了,耳朵冰冰的,小脸蛋冰冰的...”   周存趣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想插话说下楼抽口烟就上去的,时间也不长。钟邱沿已经裹着他往车里走,边走边继续说:“今天休息,中午给你做了爱心便当,感动吗,感动请扣1,心动请扣2。又要浪漫过敏请闭嘴。”   周存趣整个人笑翻了,笑了好一会儿,转头的时候,发现施淑元眯着眼睛像观赏动物园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   那之后,施淑元看到钟邱沿就会和周存趣说你那只粉红小猪来了。周存趣佯怒道:“别这么叫他。”   施淑元笑道:“他真好啊,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她和周存趣两个人趴在工作室大厦的过道天桥上,看着无忧无虑的钟邱沿在楼底锁好车,绕着车钥匙想进大厦找周存趣。钥匙绕着绕着飞出去了,他又开始在那急匆匆地到处找钥匙。天桥上的两个人都看得笑起来。   那天钟邱沿接周存趣回家之后,走上亲亲家园五楼,大鱼和阿山又已经拎着几只塑料袋等在门口了。钟邱沿边拿钥匙开门边说:“真好啊,朋友们又来蹭饭了。我和哥的二人世界一点也不重要。”   大鱼和阿山像没听见他的明嘲暗讽,熟门熟路地挤进屋换鞋,放东西,打开柜子拿零食吃,给刘小英拜拜。   阿山那天拿了一个新写的故事给周存趣看,是一个关于海螺与男孩的故事。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在经常去玩的海滩上捡回家一个海螺。有一天晚上,他把海螺贴近耳朵,发现里面藏满了海螺从世界各大洋一路流浪过来收集的声音。赤道无风带的鲸鱼擦过海面的声音,太平洋沿岸的风帆声,码头边的女孩讲给大海听的秘密......海螺变成了男孩最喜欢的玩具。他每天带在身边。   我们故事中的小男孩是个特别普通的人,不聪明没野心,有一些长大之后还存有的善良和真诚。但大人的世界不会给真诚和善良什么嘉奖。男孩变成大人之后,发现原来他才是坐在世界这个巨大的海螺里被困住的那个。   周存趣趴在阳台上看完了那个故事。他说他很喜欢。阿山朝屋里看了眼,钟邱沿和大鱼在厨房做菜。他说:“哥,之前我跟大鱼私下里说过,你是不是在家里待太久了,想着找个人谈谈恋爱也不错,所以找上钟邱沿了。钟邱沿那个人又没心没肺的,被骗也不知道的。但现在看你们的生活真挺好的。”   他低头点了支烟,继续说:“其实你们谈恋爱之前,钟邱沿有段时间心情很差。他做公交车司机之前啊,其实还蛮想开一间餐馆的。我们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就业了,大鱼去鬼混了几年,钟邱沿在职校学做菜,然后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个朋友我们也见过,人挺活泼健谈的。他们一起学了三四年,很谈得来,后来就说要不一起开餐馆。当时钟邱沿很兴奋的,忙上忙下,店面都找好了,就在电视台附近,之前是个小仓库,面积蛮大的,押三付六,光房租要一下付出去快二十万。那个朋友突然说自己老妈病危,付不出钱,还要问钟邱沿借钱。钟邱沿之前陪他去医院看望过妈妈,他反正就当了真,傻乎乎借了。借完那个朋友就消失了。他后来就跟着他一个舅舅跟车实习做公交车司机去了。他也没和我们抱怨过什么,就说再攒钱呗,也没什么。”   阿山说:“跟车实习快一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他说他那天坐在空车厢里,外面下蛮大的雨。车开过江边那间五星级酒店的时候,他看到那位朋友穿着成套的西装从酒店里走出来,蛮意气风发的。钟邱沿说他立刻转回了头,看着车厢里成排来回晃的拉环,然后发现自己很伤心....认识你之前,那个朋友拿着钱来还他了,还说多给点,当作利息。那个人这两年混得很好,已经是小老板了....”   当时钟邱沿刚交完班,开着自己的车回家。他身上还穿着公交公司的短袖制服,后背淌满了汗,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很大的水杯,另一只手接过了那包钱。后来他就在出租屋楼下站着发了蛮久的呆。但是,过了几天钟邱沿就打电话给阿山和大鱼,挺高兴地说,钱收回来了,必须请客吃饭。   阿山说:“哥,他就是那么个人。可能不聪明没野心,但是也挺了不起的,对吧。”阿山朝周存趣笑了笑。   钟邱沿捧着只砂锅,站在餐桌边叫他们吃饭了。周存趣转回头的时候,钟邱沿刚放下砂锅。周存趣一直盯着他看。钟邱沿无声地问:看我干嘛?   周存趣无声地回答:喜欢。   他们隔着客厅同时笑了一下。 第25章 稚茸炊饭(二)   开春之后,有阵子钟邱沿换回晚班。他凌晨回来,洗完澡换好睡衣,掀开被子躺进去,在周存趣头发上亲一下。周存趣半梦半醒地嗯了声,自然地把脸埋进了钟邱沿怀里又睡过去。他差不多是九点起床上班。最近钟邱沿热衷于买情侣装。周存趣脱掉睡衣,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卫衣,他套上试了下,卫衣正面几个傻乎乎的英文单词。根本不是他平时会穿的风格。   钟邱沿在床上翻了下身,趴在那边睁开眼睛,带满鼻音地夸道:“好看。”   于是周存趣还是穿了那件松松垮垮的卫衣出门。   他进工作室的时候,施淑元端着杯咖啡从茶水间出来,说以为进来了哪个大学生。周存趣刚想说什么,手机收到讯息。钟邱沿发了张照片过来,他今天也穿了同款的卫衣,现在正下楼准备去阿山的汽修店洗下车。周存趣摸了摸胸口那几个英文单词,没再说什么,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施淑元经过他的工位的时候,看了眼电脑屏幕,忽然停住问:“不是,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做私活啊。我这个老板很伤心的呀。”   周存趣抬头看她,笑起来,说:“我自己设计着玩,不是要卖给哪个客户的。”   施淑元拉了张凳子过去看设计草图,窄小的两层店面做了整体格局改建。店铺门边的墙做了一扇上下拉伸的折叠窗,窗户底下一个木制的小缘廊。二楼的窗户整个打掉,做了半面玻璃金鱼缸。周存趣拿电容笔点着二楼的金鱼缸说,到了晚上亮起来,从远处看过来,肯定很漂亮。   施淑元问:“那这么漂亮的设计,你是打算拿给谁用啊?”   周存趣转着笔,笑笑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天气有点热起来。周存趣午休完,脱掉卫衣,里头穿了件华夫格的白色长袖衫。他喝掉了桌上留着的咖啡,和施淑元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那天午后的气温有点像夏天的提前入侵,不管不顾地差点冲上三十度。钟邱沿和阿山吃完饭,一起坐在汽修店对面的社区诊所门口聊了会儿天。阿山的老婆是个简餐店的服务员,最近刚怀孕。阿山说:“因为我一天到晚对她喊小心,小心。她决定说,以后我们的宝宝小名就叫‘小心’。”   钟邱沿撑着头,说:“挺好听的啊。”   阿山捅捅他问:“我们干妈没催着你找对象啊。我感觉,以她的个性早应该轰炸你了。”   钟邱沿说:“邱雪梅昨天还在打电话和我说这件事。”   邱雪梅致力于站在村口和她的老姐妹散布钟邱沿乐天勤快会照顾人,是个好老公的不二人选这个理念。很快有姐妹说有合适的人选。于是邱雪梅昨天就兴冲冲打电话和钟邱沿说了:“那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也在城里工作,是个酒店的大堂经理,我感觉合适。照片我发你看看。”   钟邱沿刚开完晚上第一班车,坐在一棵树荫底下仰头喝了口水,说:“我不要。”   邱雪梅嚷嚷起来:“你不去见见怎么知道啊?我以前可从来没催过你,但现在年纪都上去了...”   钟邱沿嘿嘿笑了声,和阿山说:“然后我问她,如果我喜欢那种,名校海归,性格温柔,能力很强的,最好是做建筑设计师之类的。她认识吗。”   阿山也笑起来,问:“邱雪梅怎么说?”   钟邱沿说:“邱雪梅说我真是病了。”   他们两个相视笑笑。   阿山起身去干活的时候,钟邱沿就开着车打算回家了。他把车载空调调低了一点度数,快开到面包树街的时候,分神看着头顶密密层层的法国梧桐枝叶。钟邱沿回过神的时候,打了下转向灯,然后忽然看到周存趣站在左边的街铺边。周存趣身边还站着个穿西服的男人,两个人低头说着话,站在一起。   钟邱沿停住了车,打开车窗。他打电话过去,问:“哥,你在干嘛啊?”   周存趣拿着手机,看了眼身边的男人,说:“我没干嘛,这个点就在工作室工作啊。”   钟邱沿愣了下,举着手机没说话。周存趣喂了声,问:“怎么了?”   钟邱沿靠在椅背上,忽然笑了下,说:“哥,你对我说谎的话,我会伤心的,我看见你了。”   周存趣抬头,在街沿边左右找,和车窗里的钟邱沿碰到了下眼睛。   -   邱雪梅昨天被钟邱沿挂掉电话之后,牛脾气上来了,今天直接开着家里的货车进城了一趟。她把车停好,拿纸巾按着额前的汗,跳下了车。“双黄蛋”爷爷把桌椅搬到了树荫底下,下着围棋。一个说:“五楼的追着跑上去,是不是吵架了。”“吵架了。”   “吵什么呢,跟我们说说啊。”“对,也不说说。”   周存趣本来体力就差,追了钟邱沿一路追上楼之后,整个人靠在门框边喘着粗气。他拉住钟邱沿的卫衣袖子,喘着气说:“再多跑几步我就要暴毙了。”   钟邱沿第一次对周存趣冷下脸,也没接他的话。周存趣晃了晃他的卫衣袖子说:“给我倒杯水。”   钟邱沿冷着脸给他倒好水,又冷着脸端过来塞进周存趣手里。周存趣喝了半杯水,靠在墙边,勾着钟邱沿的手问:“真不和我说话啦?”   他搂住钟邱沿的腰,贴上去,心脏还突突跳得很快。周存趣仍有些气喘地咬了下钟邱沿的下巴,小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嘟嘟。”   钟邱沿嘟囔:“所以为什么要说谎。”   周存趣捧住他的脸说:“对不起。我去办点事,站我旁边的是房屋中介。”周存趣亲着钟邱沿的鼻尖。钟邱沿问:“你找房屋中介做什么?”   周存趣不说话了,想凑上去亲钟邱沿的嘴。钟邱沿躲了一下,骂道:“要蒙混过关是吧。”   周存趣把手伸进了钟邱沿的卫衣里,抚过他的腰。钟邱沿打了下冷颤,刚要说什么,周存趣又吻住了他的嘴。   邱雪梅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五楼的门虚掩着。钟邱沿抵抱着周存趣靠在墙边接吻。周存趣伸舌头去缠钟邱沿的舌头,两个人像打斗似地亲着嘴。他们吻了一会儿停下来,钟邱沿愣了会神,嘀咕道:“哎不对啊,刚才我们说什么事来着?”   周存趣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拍他的脸问:“晚上出去吃饭好不好?施淑元推荐了一家素菜馆给我。”   钟邱沿边嘟囔着什么边转头看了眼屋外,然后忽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关上了门。 第26章 稚茸炊饭(三)   那几天,钟邱沿打电话给邱雪梅,邱雪梅一直拒接。轮休的时候,他就开车回了趟家。钟宝臣正在院子里把刚从地里锄上来的土豆冲洗干净。钟邱沿蹲下来问他:“邱雪梅人呢?”   钟宝臣说:“不知道她,最近几天早出晚归的。”   钟邱沿碰了碰钟宝臣的胳膊,问:“宝哥,她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钟宝臣垂头继续冲着手里的土豆,说:“她前几天城里回来,坐凉榻上哭了很久,问她也不说。”他忽然抬头问:“你惹她了?”   钟邱沿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没说话。   他那天再打开门,邱雪梅人就已经不见了。钟邱沿感觉后背都吓出了一身汗,咳嗽了一下,和周存趣说:“刚我妈在门口。”   以钟邱沿对邱雪梅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躲起来不解决事情的人。这次不知道是打击太大还是怎么样,邱雪梅没有再出现。   某天傍晚,钟邱沿刚出门上班,过不久周存趣下班回家,看到邱雪梅站在家门口。周存趣边开门边说:“阿姨,钟邱沿上班去了。”   邱雪梅跟在后头说:“我知道,我找你。”   邱雪梅进屋,拎了一桶自己酿的荔枝酒放在餐桌上。她到处走着,看着阳台上晒着的两件一大一小的卫衣,客厅茶几上周存趣的书旁边堆着钟邱沿的足球杂志。冰箱上用冰箱贴吸着钟邱沿给周存趣的留言纸条。邱雪梅拎着自己的红色小手包,停在矮柜边上。她问周存趣:“你是名校海归,建筑设计师?”   周存趣倒了杯温水递给邱雪梅,说:“确实是留学回来的,刚做回建筑设计师。”   邱雪梅点点头,靠在矮柜边。她沉默,周存趣就没敢说话,就那么靠沙发站着。邱雪梅后来嘀咕了声:“那你看上钟邱沿什么了,那小子什么都不行...”   周存趣诧异了一下。邱雪梅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了。周存趣跟着坐到了沙发上。日光西斜,邱雪梅看着窗外忽然说:“黄昏真的就会有这种旧旧的黄...”她转过头问周存趣:“你们怎么认识的?”   于是那天,他们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周存趣把自己的故事摊开来,揉碎了,研磨了,说给邱雪梅听。他发现他还是第一次完整且详细地复述这几年的经过,在那之前他和钟邱沿都没有那样子说过。   他说起,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说,不要当着猫的面换衣服。他问为什么。妈妈也没有说,但勒令他要这么做。于是他确实就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躲着家里那只猫。诸如此类的事情,诸如此类的语言,周存趣有一天发现,落进一个人人生中的语言也会构成命运。   他后来在日本独居生活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有一次他回家晚,发现猫从窗口跳走了,没有再回来。猫逃走的同一天晚上,齐兰香因为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从中国飞过来要照顾他。于是每周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齐兰香一定会跟着。他回家的时候就会有妈妈已经洗完衣服做好饭了,本来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但他越来越痛苦,于是跟那只猫一样,跳出窗口,逃走了。   外婆收留他的那两年,同样是会洗好衣服,做好饭等着他。但是周存趣从未感到过反感。他才恍然发觉,他搞错了,爱本来应该不需要用工作努力、精神状况良好、回馈妈妈来等价交换。爱可以只是外婆记得给他买蘑古力,允许他日复一日把自己囚禁起来。   日光沉沉。周存趣对邱雪梅说:“我把自己关了两年。一开始是不愿意出去面对世界,后来是习惯了,已经不敢走出去。然后钟邱沿来了。阿姨,有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到从我发小跳湖的同一个地方跳下去。跳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湖水,没有水草,就只是不停往下掉,醒来的时候感到精疲力尽。我现在还是会做这个梦。但是我在梦里都会跟自己说了,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钟邱沿在旁边呢...”   邱雪梅在一旁流下了眼泪。她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忽然仰头叹了口气。她轻声说:“语言,命运。同样的故事听了两遍,怎么不叫命运...”   她转头看向矮柜顶上,刘小英的相片。   那天钟邱沿听说邱雪梅去家里找周存趣了,换了班急匆匆赶回了家。他推开家门的时候,邱雪梅正拉着周存趣坐在餐桌边喝荔枝酒。酒的度数其实不高,但周存趣这几年都没怎么喝过酒了,喝了两杯人就晕得不行。邱雪梅在一边说什么他都点头。   钟邱沿揽了下周存趣,皱眉说:“邱雪梅你别折磨他了,人都醉成这样了。”   邱雪梅也有点醉了,指着钟邱沿骂道:“你,就是你。我生你这么个东西,真是二十多年没省心过。我都这岁数了,也没什么文化,还跑去城里到处找那种同性子女家长互助会了解情况,我生你跟我讨债。”   她站起身在钟邱沿头上结结实实打了一下。钟邱沿叫起来。周存趣眯眼睛哈哈笑了。   钟宝臣进城把邱雪梅拉走之前,邱雪梅坐在那里控诉了钟邱沿半来个小时。邱雪梅走后,钟邱沿把周存趣抱了起来,抱进卧室里。   周存趣红着一张脸躺到床头,抬手脱掉自己的上衣,伸开手说:“过来。”钟邱沿听话地贴上去。钟邱沿亲着周存趣的胸口,周存趣仰头轻叫了一声。他们搂抱在一起,接着吻。钟邱沿伸手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工具的时候,周存趣拽下了自己的内裤,蹭着钟邱沿说:“老公,快点。”   钟邱沿叹道:“你再叫一声,我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周存趣喝了酒之后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神志不清,一直哼叫着:“嗯,嗯老公...”   他坐到钟邱沿身上,皱鼻子笑说:“我自己来。”   钟邱沿还是第一次欣赏周存趣撑着手,在他身上自己动。周存趣叫起来声音已经带满哭腔,支撑不住地倒在钟邱沿身上,于是钟邱沿翻身把周存趣放到了床上,两个人贴合在一起不停晃动,不停晃动。   周存趣哭着一直喊:“钟邱沿...钟邱沿...”   -   第二天,钟邱沿分开粘在一起的眼皮,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大灯。时间尚早,周存趣已经出门上班去了。他从钟邱沿怀里挣扎着站起身的时候,钟邱沿半梦半醒地又伸手拉住了他,然后在周存趣的手心里亲了几下。周存趣摸摸他的脸,说:“我先走了。”   钟邱沿起身,打着哈欠,站在房门口伸了下懒腰。他走过矮柜的时候给刘小英拜了拜,然后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出来的时候,钟邱沿放在卧室里的手机在响。他没有跑去接,而是看着餐桌上的盒子。透明盒子里装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立体模型,是一个两层的商铺。   吊灯底下,玻璃金鱼缸蓝色的水里边,酣眠着金鱼与水草。一楼的门头写着:钟邱沿的小餐馆,一小扇日式的小门,窗户底下的缘廊上放着两个小人。室内一楼有料理台和吧台一体的单人食客座,二楼有靠墙的沙发卡座。地板是乳白底纹砖嵌蓝绿色碎块,墙面也是半白半蓝绿色的主调。   卧室里手机铃声不停地响着。钟邱沿走过去,拿掉了模型身上贴着的纸条。周存趣在纸条上写:钟邱沿小餐馆的地址在面包树街过去十月路xxx号,之前是小炒店,开了有十多年生意都很好,老板最近要回老家。如你所见,墙纸是不可能用浅紫色碎花,也没有巴洛克风格装饰。这是我亲自设计的,送给我认识的一位真诚善良的小男孩,这是给你的嘉奖。 第27章 稚茸炊饭(四)终章   钟邱沿开车经过那间小炒店旧址的时候,停在路边看了好长时间。里边已经搬空了,旧招牌耷拉在门头上。这里以后就是他的餐馆了。他觉得蛮不可思议的。   这几天,他给周存趣做了一些打算以后卖卖看的招牌主食,什么野菇稚茸炊饭、栗子南瓜蒸饭、泰式炒河粉之类的。周存趣很喜欢炒河粉。他不知道钟邱沿从哪里找来的鱼酱,炒出来的河粉味道特别好。他有天还叫钟邱沿做了一份,拿粉红小猪便当盒打包了一份给施淑元尝尝。施淑元笑说:“你的粉红小猪手艺蛮好的嘛。”   钟邱沿又重申:“不要叫他粉红小猪。”   与此同时,粉红小猪钟邱沿正把阿山和大鱼都拉到了店面边上,指着给他们炫耀:“哥挑的店面,给我开店用,连店面的样子都给我设计好了。”   大鱼哇了声,说:“有点金主文学的意思了。”   钟邱沿嚷嚷:“这是以平方为单位的爱好不好。”   大鱼转头和阿山说:“我就说,他这个人反而可能傻人有傻福。”   钟邱沿骂道:“我哪里傻了。”   店铺正式动工装修的时候,钟邱沿还每天忙着开公交车,让无业游民大鱼帮着督工。与此同时,对街的城南实验小学在过完自己三十五周年校庆之后也开始动工扩建,一年后和市第一高中换了下校址。因为据传有算命先生说十月路的风水比较好,有利于升学率提升。总之,那一届市一高的学生开始在十月路上学,秋季校服是材质沙沙做响的防风外套,深蓝色的。他们像傍晚光线暗淡的一股河流从校门里涌出来,流过街道,到对接那间漂亮的小餐馆吃东西。燠热的暑假也约在小餐馆边吃西瓜牛奶冰边做家庭作业。昏昏欲睡的高中年代在这里偷偷谈恋爱,也坐在这里失恋。   很多市一高的学生都会一直记得这间店,店名叫“热的汤 软的面包”,但不卖汤也不卖面包。每月有特色菜单,季节限定的野菇稚茸炊饭还有招牌泰式炒河粉都很好吃。老板站在料理台后面,从一个巨大的果木色土锅里盛饭出来,野菇被炊熟的香气在小小的厅堂里弥散。许多年后,市一高的学生成为在社会上打拼的疲惫的大人,在某些滞重的黄昏下班时刻如果突然怀念起高中时代,也会同时怀念起野菇稚茸炊饭的香气。   “热的汤 软的面包”刚开张的时候,大鱼来店里帮忙做了一阵子招待。原本门口的小缘廊是周存趣设计出来,方便等位的顾客或是路过的行人稍微歇息用的。但是“双黄蛋”爷爷发现这个地方之后,每天一大清早就扛着围棋盘到这里来下围棋了。钟邱沿给他们放两杯大麦茶,他们能就那样坐一上午。   周存趣下了班,推开餐馆小门,挤到吧台边和一排高中生坐在一起。钟邱沿给他递一杯水,问说:“请问这位客人,想吃什么?”   周存趣刚要说什么,旁边两个女高中生看着手机屏幕尖叫起来,不停地喊:“帅啊好帅好帅。”钟邱沿凑过去和周存趣说:“隐藏菜单好不好?”周存趣点点头。   过一会儿,钟邱沿端一碗炒饭出来给周存趣,里头有当季的鲜笋丁、特制腌肉块、海鲜菇和其他一些时蔬。那碗炒饭因为太香,旁边几个高中生都扭头过来看。钟邱沿敲敲料理台说:“你们放了学不赶着回家做作业,怎么那么有空。”   几个高中生撇嘴,又扭头去看手机屏幕。她们扫完自己的饭,稍稍坐一会儿,又小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去附近的补习班上课。有几回,八点打烊的时候,钟邱沿站在二楼的玻璃金鱼缸边朝下望,可以看到这些面熟的高中生背着书包,拿着挂满装饰物丁零当啷响的手机边聊天边跑去坐地铁回家。第二天六点多他们又从城区的各个角落困懵懵地赶过来上学。   钟邱沿和店里新来的服务生收拾完,关掉灯,下楼与他们擦肩而过,散步回亲亲家园。周存趣最近在锻炼身体了,出门跑半来个小时,洗完澡之后盘腿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笔电。前个月,施淑元邀请他入伙了。周存趣趴在天桥上,对施淑元笑说:“老板,如果工作太累我随时会走的哦,你知道我的。而且现在有人养我。”   施淑元笑骂:“恶不恶心啊。”   养周存趣的家伙回家,甩掉鞋子之后,滑到沙发上搂住周存趣的腰,蹭着他的脸说:“怎么我回来了都不看我一眼,就看电脑,生气生气。”   周存趣无奈道:“我回完这个邮件。”   钟邱沿还在那里无限循环式嘀咕:“生气生气...”   周存趣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说:“关机,别烦了。”   钟邱沿委屈地闭了嘴,站起身跑到了阳台上。周存趣终于做完自己的工作之后,盖上笔电,走到阳台上,拧了下钟邱沿的脸说:“开机。”   钟邱沿又小小声嘀咕了一句:“生气。”   他们一起趴在阳台上看着对面那个即将结顶的小区。时间一往无前。周存趣抬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空气里有葡萄汁的气味。钟邱沿说等再过半个月,邱雪梅就该整箱整箱送葡萄过来给他们了。   她会在人流拥挤的傍晚时分爬下货车,抱着两箱葡萄推开钟邱沿的店门。然后重新坐在她和刘小英曾经坐过的那个窗口休息。她转头看着市一高的学生一簇一群地凑在吧台边,在两盏云朵吊灯底下,仰着一张脸和钟邱沿聊天,眼睛亮晶晶地问起钟邱沿的感情史。于是“热汤软面包”餐馆老板的爱情故事分成七八个版本在市第一高中从高年级传到低年级,从这一届传到下一届,经久不息地变换细节流传下来。其中更多的细节,更深刻的前因后果,目前只有你我知道,不要去告诉那群对什么都好奇的高中生。   现在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宇宙中的一个星球的一块大陆上,一个国家某座城市的一个街区,一座房子五楼的窗户后面,有美好的爱长久栖居于此。   (完。)   作者有话说:   写得比较粗糙的一本睡前小甜饼,写的时候可能也有小小治愈我自己一下子。   文末推荐收听《天台晚餐》(麦浚龙)   请勿在歌曲评论区提及本文,有想说的请在这里留言,谢谢你。   -   同时更新两则小番外给邱雪梅女士和刘小英女士。   之后会更新一些周哥小钟的if线番外。 第28章 邱雪梅   邱雪梅在二十六岁丧夫的时候就了悟了一个道理,痛苦的反面不是快乐,痛苦的反面是平静。等痛苦来临的时候,人会分外怀念过去平静无聊的日子。她那时就是这样,背着十一个月大的钟邱沿操持完葬礼之后,回了娘家借住。板间房隔了很小很小一间给她,屋子没有窗,木板缝漏出点光,能照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   邱雪梅搬了台缝纫机到房间里,每天在里边做点缝纫铺拿回来的零活。缝纫机压过布料,钟邱沿胖嘟嘟的一个,在床上翻着身。邱雪梅有时要那样车到半夜,孩子睡了醒,醒了哭。她站起身抱一会儿,等钟邱沿平静了,再坐回去继续工作。   就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开始,邱雪梅像吹气球般胖起来,胖得没有了什么少女的韵味,身上只有厚棉布、划线粉饼的气味。她给钟邱沿喂完奶,出门到池塘边洗两个人的衣服,回来之后,看着父母的眼色坐下来简单窝两口饭。   妈妈每天都在问她还打不打算再嫁,要再嫁又为什么把孩子拖回家。邱雪梅抹了抹自己泛满痘的额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口地塞着饭,塞完之后,跑进了房里。那时钟邱沿刚醒过来,睁着一双笑眼,伸出小手抓了邱雪梅一下,像是叫了一声:“妈妈...”   那是钟邱沿第一次开口说话。邱雪梅怔愣了一下,忽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血管仿佛搅绕在一起,又酸又痛,她哭啊哭,钟邱沿也哭起来。那间小板间房里堆满一块半块的碎布料,布料中间,坐着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   二十来年过后,邱雪梅坐在院子的凉榻上大哭。她本来努力把钟邱沿养大,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有一个普通规整的家庭,最好能生一儿一女,就那样就够了。她哭累之后,坐在那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几天后,她在一次同性子女互助会活动中,揉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讲起多年前,她背着钟邱沿搬出了那间板间房,拖着一只旧旧的大红色旅行袋坐上大巴车跑进城里打工。因为得带着孩子,她还是只能打些零工。她头发蓬乱,背后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坐在菜市场的后门口给人家择菜、剥豆子。她脚上套着黑色塑胶雨靴,雨靴上黏着鱼血、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抬头的时候会觉得日光晃眼,然后总会觉得这一切仿若一个梦,她是不是醒过来就没那么辛苦了。但明天一觉醒来,她还得出门打工。   钟邱沿再大一点之后,交给了出租屋楼上的一个寡居的老奶奶稍微带带。邱雪梅就记得,自己晚上收工回家,钟邱沿在楼梯上从老奶奶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边挣扎边乱喊:“我妈妈回来啦,我妈妈回来啦。” 他迈着藕节一样的两条小腿,穿着卡通短袖短裤,飞进邱雪梅怀里。   邱雪梅哽咽着说:“母子一场。我当时就觉得,母子一场,有这么一个时刻,真是已经值得了。”   她流着眼泪继续说:“那段时间吧,没有这小屁孩,我可能都撑不下去。 然后我想,现在是不是该我给他撑腰了...”   邱雪梅五十来岁了,学历是小学毕业,除了这座城市,没有去过世界上任何地方。她只有和村口老姐妹闲聊的时候,听说过同性爱这回事,但从来不了解。但她是一个对自己儿子拥有绝对信任的母亲,于是同时也信任了儿子的爱。她决定要去了解看看。她知道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当年她坐在菜市场后门口蓬头垢面地埋头干活,手机叮铃作响。她扯下塑胶手套去拿手机,手机滑出去,跌进了脏污的臭水里。有个男人拎着菜路过,弯腰捡起来在自己的衬衫下摆上擦了擦,递还给了她。那时日光也很晃眼,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但是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拎着同样几只蔬菜走过她身边,走出后门,过一会儿,又绕回来,蹲在她的脸盆旁边,小心地问:“你哪天休息?”   邱雪梅愣愣地看着他。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说:“我叫钟宝臣。我,那个,你哪天休息?”   故事就是这样。邱雪梅遇到过好的爱,她决定要信任钟邱沿的爱。 第29章 刘小英   刘小英退休后不久,又返聘回实验小学管过几年后勤工作。她在校那几年,周存趣正好念小学。总有同事会来跟刘小英说,周存趣极聪明,少有的聪明。她听过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会拉着周存趣的小手告诉他,哪个哪个老师又夸他聪明了。   周存趣抬头望着刘小英,脸上是一种暧昧不明的羞赧。   聪明的周存趣上下课的时候,总会受点奇怪的伤。他手指破了皮,流血下来,就突突跑过小操场,跑到二号楼一楼刘小英的后勤办公室里,捧着自己的手指给她看,说:“外婆,受伤了。”   刘小英找创口贴给他贴起来,问他:“手指为什么会刮破,在哪里刮破的?”   周存趣眨着眼睛,没回答她。第二天,他可能会在某个地方跌出乌青,第三天也可能在书法课上莫名其妙弄湿自己的裤子。刘小英骑自行车,把周存趣放在后座的小凳子上带他回家换裤子。   二十一世纪初的工作日午后,干燥明亮。他们趴在三单元五楼的阳台上,一人咬一支冰糖棒冰,吃完之后,刘小英再送周存趣回校上课。   周末有次周存趣发低烧。齐兰香来接人去上外语课的时候,刘小英说:“小趣发烧了,今天的课先放放啊。”   齐兰香走进房间问周存趣:“妈妈问你,很不舒服吗,能起来上课吗?”   周存趣看着齐兰香,从床上靠坐起来,小声说:“能。”   他们要出门的时候,刘小英往周存趣的小书包里塞了一瓶温水跟他说要多喝点水。周存趣第一次没理睬刘小英,系好鞋带起身的时候,抬头看着厅堂里的齐问迁和刘小英。很多年后,刘小英才明白过来,那是受害者看向共犯的悲伤。   她那时无知无觉的,即使退了休还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面。下班的时候,整理干净办公室,走在实验小学的林荫道上,前后的红砖房,漂亮的荷花池塘,好像一切都是她创造的一样。她自满得不得了。自满到不知道自己的外孙在自己的学校里被孤立霸凌。   周存趣小学五年级那年,齐问迁意外去世。刘小英骑上自行车带着周存趣赶去医院。那天午后,不知道为什么十月路上塞车。附近的体育馆在办什么赛事,路两旁停满了车。窄小的街面上响满了恼人的喇叭声。刘小英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艰难地挤过两辆车之间的空隙。地面上有谁不小心扔下的番茄,已经被压得一塌糊涂。刘小英一脚踩在番茄泥上,把着车头挤到了路口。她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管,忽然哭了。   她那天就边哭边跳上车骑去医院。周存趣抱住了她的腰,把头轻轻贴在了外婆的背上。   其他人都还没赶到之前,就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两个人坐在太平间门口的走廊上。空气里有一阵冰凉的消毒药液味。就在今天早上,齐问迁还好好的一个。他退休前是国药的药剂师,退休后也三不五时会回单位一下。今早刘小英催周存趣吃早饭背书包出门的时候,齐问迁突然从背后拉住周存趣的包带。刘小英在玄关穿好鞋,骂道:“你干嘛,都要迟到了,真是。”   她自顾自走出了房门。   齐问迁蹲下身子,摸了摸周存趣的手臂说:“外婆不在了,我问你,昨天你的作业本真是自己撕破的吗?”   周存趣看着齐问迁,没说话。齐问迁说:“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告诉外公外婆。”   周存趣盯着齐问迁的眼睛,盯了很久。他后来居然像个大人一样,半叹了口气问:“有用吗?”   齐问迁讶异了一下,然后捏住他的小手,和他保证:“有用。”   周存趣靠在刘小英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哭了出来。他没说过什么,因为他以为生活之艰难,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对每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也是相同的。但他那天决定信任外公一次,把自己艰难的生活告诉外婆。   刘小英处理完齐问迁的丧事,回了学校就开始发疯,冲各种人发疯。她满怀自责,同时也责难所有站在周存趣身边还沾沾自喜觉得培养了一个神童的大人。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校园霸凌”的概念,但她满世界找专家学者来做反对校园欺凌的讲座,在自己的办公室门上挂一块小牌子,上面写:有人欺负你,请告诉刘奶奶。   那年,本来刘小英可以拿个“荣誉校长”的头衔光荣结束职业生涯的。学校被她折腾得不想再搭理她,她也不想搭理任何人。于是结束自己的退休返聘生活的刘小英,装了一大箱子东西,清空办公室,永远离开了实验小学。   她带着周存趣骑过十月路口,林荫道上有落叶飘下来。刘小英忽然像个小年轻一样仰头叫了一声,开心地说:“存趣啊,秋天要来啦。”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更新if线番外:假如他们两个初高中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