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药   作者:天良永动机   简介:   大学时期的裘锦程和庄纶吵吵闹闹却也甜蜜无比。   【裘锦程:干嘛呢,出来吃饭。】   【庄纶:累了,不想动。】   【庄纶: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累。】   【庄纶:算了,你去找别的弟弟聊天吧。】   (十分钟后)   【庄纶:你他妈人呢!】   【裘锦程:酒吧,和别的弟弟聊天。】   【庄纶:你死定了。】   【裘锦程:滚下楼吃饭,快点,面要凉了。】   -   离开象牙塔,各奔东西的两人仿佛两条永不碰面的平行线,桀骜不驯的人磨平棱角,敏感怕疼的人紧抓不放。   裘锦程说:“别来找我了,庄纶。”   裘锦程说:“让过去的事留在过去。”   裘锦程说:“这才是真正的我,你满意了吗?”   庄纶摇头,执拗地说:“不要。”   -   裘锦程x庄纶   天津温柔酷哥x广州装乖款爷   -   1.主攻,裘是攻,表面酷哥,但是哭包。受缺爱缺安全感,回忆里是作精,追攻时努力改,最后会改成大魔王。   2.破镜重圆,追攻但不是火葬场,主要是磨合和学习相爱。   3.不拆不逆,禁止拆逆。   主攻、破镜重圆、强强、HE 第1章 你怎么在这里?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哇哇哇球球你为什么不说话!”趴在桌子上的长发女生以一种非常迷惑的方式索求安慰,她醉眼迷蒙,面前摆着一排玻璃酒杯,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半杯威士忌,门牙磕在酒杯边沿,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眉眼俊秀,皮肤白净,碎发支棱着,透着一股懒散倦怠的气质,他坐在布艺沙发上,笔直颀长的腿规矩地收好,眉眼微蹙,手指捏着搅拌棒,不耐烦地说:“娟子,你喝多了。”   “你才、才喝多了!”长发女生不服气地反驳,她动作豪迈,右手撑着额头,将额角凌乱的头发往后捋,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明艳的眉眼,纵使喝醉时无理取闹的模样,因着这张漂亮俊俏的脸庞,无端让人觉得她有几分道理。   但相处多年的裘锦程早已免疫美貌攻击,他说:“再闹下去,我给你前女友打电话。”   “别给蔓婷打电话,我没醉。”武娟逞能地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企图走直线,“你看,我清醒得很。”   “清醒?来个后空翻。”裘锦程左手撑着下巴,朝武娟挑衅地扬眉。他的长相乍一看乖巧听话,像个邻家大男孩,这一挑眉,仿佛汤圆淌出芝麻馅儿,搭配上独特的天津普通话,吊儿郎当的痞气冲破藩篱,呛人一跟头。   “后、后空……”武娟双手举起,后退两步,小腿发力,眼看就要在逼仄的酒吧给发小表演杂技。   “哎干嘛呢!”站在酒吧后面的调酒小哥大声喝止,“弄坏桌椅板凳,照价赔偿啊。”尾调拖得悠长,声音尖利,穿过熙攘的人群传入裘锦程耳中。   “好了娟子。”裘锦程站起身,伸手捉住武娟的后脖颈,像提鸡崽子一样把她提到收银台,掏出手机问服务员,“姐姐,我存的酒还剩多少?名字叫裘锦程。”   “剩四箱科罗娜,三瓶格兰威特。”服务员说。   “记武娟名下。”裘锦程说。   “好的。”服务员说。   “球球。”武娟又开始耍酒疯,扒着裘锦程的肩膀嗷嗷哭,“蔓婷为什么要分手呜呜呜我明明没做错什么我可以改我超听话!”   “因为蔓婷要回老家结婚。”裘锦程头疼地揉额角,“这个原因我已经说了八遍,别让我说第九遍。”   “她喜欢我!她为什么要结婚!”酒鬼不讲道理,只顾着宣泄情绪,“我也要结婚,我要和你结婚!”   “恩将仇报是不是。”裘锦程受不了了,他站在路灯下,低头看手机,盼望着网约车司机赶紧来接驾。   “咱俩真是苦命人呜呜呜呜对象都回老家结婚了。”武娟越说越过分,句句往裘锦程心头插刀,“想到年你多喜欢那个谁啊,他真是个王八蛋,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把你耍……”裘锦程听不下去,伸手捂住武娟的嘴巴,“你少说两句能死?”   路灯昏黄的光芒照亮裘锦程半边脸庞,勾勒出他英俊冷冽的轮廓,眼中阴郁情绪涌动,像一锅滚沸的热水,只等着倒武娟脸上。武大美女吓得理智回笼,咽下一口唾沫,唔唔摇头,表示自己绝不多说一句触魔王霉头。   一辆卡罗拉缓缓停在路边,裘锦程扶着武娟上车,自己也坐进后排,说:“我送你回去。”   “好。”醉酒后的兴奋期结束,她陷入低落的阴郁期。   两人沉默着坐到终点,裘锦程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武娟说:“你别回去了,在我那歇一晚。”   “嗯。”裘锦程点头,他说,“你也不想自己待着吧?”   “看破不说破。”武娟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站在防盗门前,武娟摸出钥匙,又开始控制不住地碎碎念:“当初这个房子,我俩凑钱全款买下,一人出一半。蔓婷非要写我的名字,我觉得亏欠她,给她买了个钻戒。”   “我真觉得我俩能过一辈子。”武娟说,“她走那天,留下了钻戒,也没要房子的钱。”   防盗门吱呀一声打开,裘锦程说:“别想了。”   “说得轻松。”武娟嗤笑,“你忘记他了吗?”   “忘了。”裘锦程迈步踏过门槛,弯腰换鞋,“早八辈子忘了。”   “哎呦,我哪有裘少爷洒脱。”武娟打趣道,“你可是曾经降龙闹海的三太子。”   许久没听过这个羞耻的称呼,裘锦程面皮泛红,将武娟推进卫生间洗漱,咣当一声关上门,熟门熟路地走进客卧,脱掉外套,上床睡觉。   清晨八点,厨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吵闹声,接着是“哗啦”的煎蛋香气弥漫,勾起裘锦程胃里的馋虫。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梦游似的踩着拖鞋来到客厅,看着窄小厨房里忙碌的发小,嘟哝道:“起这么早?”   “你不上班我还上班嘞。”武娟说。   “暑假期间,上什么班?”裘锦程问。   “我今年带初三。”武娟挥动锅铲,“现在的中考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一半的淘汰率,谁愿意让自家孩子分流去上中专啊。”   “怪不得我爸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裘锦程说。   “你刷牙了吗?”武娟说,“给你煎了个蛋,不够吃的话,楼下有早餐摊。”   “不用管我。”裘锦程说,“你那手艺跟下毒没两样。”   “姑奶奶我的耗子药放哪了?”武娟气得抄着锅铲原地转一圈,“今儿非得毒死你这个鳖孙。”   裘锦程瞧武娟的活泼劲儿,担忧的心放下不少,他转身走向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   武大小姐的手艺果然不怎么样,煎蛋火开大了,黄澄澄的芯儿,黑乎乎的边儿,裘锦程嫌弃地吃完,抱怨悬在唇边,看在武娟失恋的份儿上没说出口。他端起碗,大口喝干净豆浆,和拾掇得人模狗样的武娟并肩下楼。   “情绪不要影响工作。”裘锦程还算良心地叮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向您学习。”武娟锤一下裘锦程的肩头,“好体贴啊裘少爷,我都要动心了。”   “别在大街上讹人。”裘锦程面无表情地说。   “嘁,以前你还会配合我的。”武娟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跨坐上去,单腿支地,“走了,有空找你喝酒。”没等裘锦程回答,她麻溜地蹬走。   男女之间的纯友谊真的存在,只要一个是T一个是Gay。   暂时无业的裘锦程就近找了个早餐店,要一碗嘎巴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他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越眨越慢,昨天熬得太晚,睡眠不足,要不是被旁边热心大姨喊了一声,他差点一头栽进碗里。   “小伙子晚上偷鸡去了?”大姨乐呵呵地问。   裘锦程揉揉眼睛,习惯性接茬:“可不嘛,经济差,总得找个赚钱的行当。”   大姨哈哈大笑:“小伙子倍儿哏,一大早就有节目。”   吃过饭,裘锦程也扫了辆单车,跟着导航走,从天塔骑到陈塘庄,磨磨蹭蹭愣是骑了一个小时。隐约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一个人,有点面熟,他下意识避让,没从大门进,绕到小区后面,把车停在后门。   “小裘回来啦?”保安大爷热情地打招呼,“我刚瞧见你爸上班去了。”   “好的知道了,谢谢伯伯。”裘锦程走进小区。   保安大爷拽了裘锦程一下,压低声音问:“正门有个小伙子,打听你的事,说是你同学。”   “啊。”裘锦程心下咯噔一声,他不动声色地说,“可能是骗子,您帮我留意着点儿。”   “骗子啊,那我去找警察叔叔说说。”保安大爷指着裘锦程眼下的青黑,“你这大半夜偷狗去了?赶紧回去睡觉。”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日更12天,追攻非火葬场,非火葬场,攻受都是小天使,不接受骂角色。 第2章 你怎么在这里?(二)   一路上被人质疑偷鸡摸狗的裘锦程,拖着疲惫的脚步踏进电梯,摁下十六层,靠着墙壁闭眼休息。二十五岁南开大学教育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骨子里叛逆的裘锦程拒绝给老爸打工,毅然决然登上城际列车,去北京打拼。   三年北漂,他先是投身在线教育行业做一名高中政治老师,因讲课幽默风趣,颇受家长学生的喜爱。就在金钱和名誉加速积累之时,2021年8月双减政策颁布,大厦一夜倾塌,行业紧急大裁员,他爽快地接受补偿金,签下劳动关系解除合同。滚烫热血败退于大环境,紧接着的疫情促使经济环境急转直下,一年里,他辗转三家大厂,优化、裁员、996,做不完的KPI背不完的锅,严酷的就业市场、内卷的同事竞争,画饼的高层、和稀泥的中层、和苦逼的底层。   一年一度的春季体检,裘锦程捏着字迹满满当当的体检报告,向顶头上司递交了辞职信。再工作下去,不等35岁优化,30岁他就可以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身心俱疲的裘锦程拖着行李箱回到天津,和父亲促膝长谈,开明的裘栋梁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大宝,别着急,把身体养好再说工作的事。”   这一养,就是三个月。裘锦程办了张健身卡,充足的睡眠、适当的运动、隔三差五和朋友聚会,以及带着裘二宝散步。裘二宝是一条黑白边牧,用裘栋梁的话说,比人聪明,论辈分是裘锦程的亲弟弟。   老家生活快乐得不像样,裘锦程也不知道刚毕业的自己脑子哪根弦不对劲,非要跑去北京吃苦。年轻人大都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裘栋梁十分理解:“小孩子就该走出去多看看,长见识。”   见识长没长不知道,结节倒是长了好几个。   电梯到达十六层,门向两边打开,裘锦程踏出轿厢,右转第二个门,摸出钥匙开锁,跨过门槛换上拖鞋,直奔卧室补眠。柔软宽敞的床铺有着裘锦程喜欢的橡木沉香,拉上窗帘,盖上轻薄的夏凉被,理应是非常适合睡眠的氛围,裘锦程眼睛紧闭,一小时过去,他连周公的门都没敲开。   都怪武娟提过去的那些破事,搅合得裘锦程心神不定。   睡不着觉,左右没什么事,裘锦程翻身下床,踩着拖鞋走到沙发旁,视线逡巡一圈,没看见遥控器,他说:“裘二宝。”   黑白色边牧趴在阳台门口,屁股晒太阳,脑袋乘凉,聪明得像个精怪。它扬起头,与裘锦程对视。   “电视遥控器呢?”裘锦程问。   裘二宝垂下脑袋,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茶几旁边嗅来嗅去,低低地叫了一声。   裘锦程拉开茶几抽屉,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遥控器,他弯腰拾起,招呼边牧:“别走,陪我看会儿电视。”   裘二宝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溜达到裘锦程脚边,坐下,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黑漆漆的眼珠左转右转,伸出舌头舔一下裘锦程的手指。   电视播放的内容嘈杂无聊,瘫坐在沙发里的裘锦程缓慢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歪躺着睡去。裘二宝拱了拱裘锦程的手,见叫不醒他,垂着尾巴走到沙发扶手处,叼来一块薄毯,盖在它哥肚子上。   日头东升西落,楼道里响起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裘锦程迷迷瞪瞪地翻个身,僵硬的脖子“嘎嘣”一声。听着钥匙转动的声音,他睁开眼,望着窗外恢弘的晚霞,一不留神竟然睡了一整个白天。   “大宝,你看谁来了?”裘栋梁爽朗的大嗓门回荡在客厅上空,搞得裘锦程不答应都不行。   “谁啊。”裘锦程揉着酸疼的脖子坐起身,拾起薄毯放在一边,奖励地揉揉裘二宝的脑袋,偏头看向玄关处。他瞳孔微缩,放在裘二宝狗头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捏疼了边牧的耳朵。   “嗷呜。”裘二宝晃动脑袋,抖掉裘锦程的手,张大嘴巴恼怒地咬几口空气。   裘锦程站起身,眉头皱起,与站在玄关处的男人对视。并未察觉到紧张气氛的裘栋梁还在一个劲儿地叭叭:“大宝,小庄专门来看你呢,在小区门口等一天了,你也不下去接人家。”   “看我?”裘锦程觉得荒谬又好笑,当着裘栋梁的面,他不想表现得过于尖锐,低头和边牧对话,“二宝,走,我们下楼玩球去。”   接收到“玩球”的信号,裘二宝兴奋地摇尾巴,它叼着最喜欢的弹力球,亦步亦趋地跟在裘锦程身后。路过玄关时,裘锦程压低声音说:“让开。”   男人一只手紧张地捏着行李箱的拉杆,一只手捏住裘锦程的衣角,弱势地说:“学长,我们聊聊。”他分明和裘锦程差不多高,气势却矮了一截,加上咬字清晰的南方口音,更显得文弱秀气。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裘锦程瞅着他就烦,不想与对方拉扯,拿起狗绳连鞋也顾不上换,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下楼。   等在电梯口的边牧看裘锦程走消防通道,忙不迭地跟上来,以为是小主人的新游戏。   “你们吵架了?”裘栋梁后知后觉地问,“要不你把行李箱放这,下楼找大宝好好说。”   “谢谢叔叔。”庄纶将行李箱贴着鞋柜放,转身快步走去摁电梯。   “大宝看着凶,心软得很。”裘栋梁传授经验,“你多磨一磨他,肯定没问题。”   “好的,谢谢叔叔。”庄纶一口一个谢谢,礼貌极了,他双手背在身后,心下苦笑,哪有裘栋梁说得那么简单。   裘锦程怕是恨透了他。   盛夏天长,下午六点,太阳挂在偏西的树梢。天津靠海,夏季潮湿闷热,蚊虫繁多,裘锦程站在草坪边,负手看裘二宝吐着舌头吭哧吭哧地跑来跑去,心中烦躁更盛。   如果庄纶没有突兀地出现,他应该躺在舒适的空调房里看电视。   而不是陪他的狗弟弟玩球。   “汪!”裘二宝叼着满是口水的球往裘锦程手里塞,摇着尾巴示意他丢远一点。   “这会儿是下班时间,人多,咱找个僻静的地方玩。”裘锦程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裹住湿漉漉沾满草叶的球,眉头紧皱,“二宝,你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狗。”   “汪汪汪!”裘二宝听出裘锦程嫌弃的语气,扯着嗓子反驳。   “学长!”   “锦程哥!”   过分清晰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一丁点儿化音,庄纶跑到裘锦程面前,急匆匆伸手捉住裘锦程的手腕,姿态卑微地说:“哥,我们谈谈。”   “谈什么。”裘锦程用力抽回手,没抽成,僵持在原地,“你不是结婚了吗?”   “啊?我没……”庄纶震惊地瞪大眼睛,“谁跟你说的!”   “廖家贵。”裘锦程用右手掰开庄纶的手指,提起这个尘封的名字,他顿觉恶心反胃,唇角翘起,带着明晃晃的恶意,“他费尽心思挑拨你我的关系,后来没跟你表白?”   “我们没有关系!”庄纶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听不懂裘锦程的话,局促地解释道,“我和他只是室友而已。”   “你们,和我。”裘锦程的语气充满讽刺,他捏捏鼻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大学的事情就让它停留在大学,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来烦我了。”   “锦程哥,我们有很多误会没有说清楚。”庄纶说,“我毕业回去把我家的事情办妥了,立刻来天津找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他期待地望着裘锦程,“我们聊一聊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裘锦程嗤笑,聊什么,以前愚蠢偏执、混沌迷茫的所谓爱情?他摇头,拒绝道:“我不想提以前,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裘二宝咬着狗绳,不耐烦地哼哼唧唧,它黑亮水润的眼珠转来转去,视线停在裘锦程手里的弹球:“汪!”   “我要去遛狗了。”裘锦程说,“别跟着我。”他顺着裘二宝的力道,路过庄纶,朝不远处的河道走去。 第3章 你怎么在这里?(三)   两岁的边牧精力旺盛,裘锦程扔球都扔累了,裘二宝还在呼哧呼哧地玩追球游戏。裘锦程坐在石凳上,看着草坪里疯跑的边牧,说:“庄纶,你跟着我也没用,我不想聊。”   “我,我两年没见你了。”庄纶慢吞吞地说,“我想看你。”他大学毕业回老家探亲,飞机刚落地,他发现所有社交账号被裘锦程拉黑,断绝了一切联系方式。微信、微博、游戏,他通通不是对方的好友,除了昔日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他没有渠道打探到裘锦程的近况。   曾经吵吵闹闹声称不会离开的挚爱,仿佛断线的风筝消失于茫茫人海。   裘锦程动动唇角,想抿出一个不屑的笑,奈何身心疲惫,浑身的尖刺和反骨被社会强行磨平,他说:“你想要的不是我,是你幻想中的完美情人。”他曾经竭尽全力地对庄纶好,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他第一次谈恋爱,什么都不懂,青涩的毛头小子只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男朋友面前,只求换得庄纶展颜一笑。   然而庄纶对他的表现并不满意。   “我想的是你,学长。”庄纶固执地说。   “你说是就是吧。”裘锦程懒得像以前一样跟他争辩不休,争来争去也挣不到钱,对错是非在大部分情境下,都是耗费心神且无意义的东西,永远掰扯不出个答案。   裘二宝玩够了,叼着球去河道边清洗干净,乐颠颠地朝裘锦程跑来,把混着河水腥气和口水味道的球塞进裘锦程手中,瞪着一双亮莹莹的眼珠等小主人夸它爱干净。   裘锦程敷衍地摸摸狗头:“真棒。”他将弹球放进塑料袋,提溜着往回走。   庄纶跟在裘锦程身后,落下两步的距离,他说:“上个月高考,我妹考上了上海海事大学,我送她去上海租房,然后就来天津找你了。”   “学校这么早开学?”裘锦程问。   庄纶见裘锦程愿意理他,表情松快些,说:“她不想在家住,跟我弟合不来。”   “你弟呢?”裘锦程问,“你弟弟妹妹是龙凤胎,年纪一般大,怎么只有你妹妹参加高考?”   “他成绩差,送去中专读了一年,读不下去,闹着辍学。”庄纶说,“现在在家收租。”   “哦。”裘锦程说,“你怎么不回去收租?”   “我爸妈偏心我弟。”庄纶说,“锦程哥,我和家里闹翻了,我家的房子以后可能都是我弟的。”   “怪不得廖家贵没跟你表白。”裘锦程冷笑,“他爱钱胜过一切。”   “我早就不和他联系了。”察觉气氛缓和,庄纶试图去牵裘锦程的手,“锦程哥,廖家贵和你说什么了?”   裘锦程一把拍开庄纶,瞪他一眼,快走几步拉开距离,轻描淡写地说:“他说你回老家相亲,要我识趣些不要纠缠你,认清我配不上你的事实。”   “我是配不上你。”裘锦程平淡地陈述,“我哪里配得上猎德拆二代呢?”他看向庄纶,目光中浮动着讥诮和认命,“我很高兴你终于脱离封建压抑的原生家庭,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联系了。”   庄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踩到裘锦程的红线,他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心口一阵阵地疼,他说:“廖家贵在骗你,我没有相亲,我是回去和他们断绝关系。”   “这件事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裘锦程说,“这之前,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分手。”   “为什么?”庄纶迷惑地问。   裘锦程看着庄纶,视线扫过对方苍白俊秀的脸庞,他曾多少次为这张脸上的悲伤孤寂而让步妥协,就有多少次恶心当初上赶着犯贱的自己,他轻笑一声,像以前的庄纶对待他那样,说:“你猜呢。”   “廖家贵看在钱的份儿上,快把你捧到天上去。你觉得他讲话好听,就去找他过日子。”裘锦程站定在单元门口,说,“去楼上拿你的行李,离开天津,不要再来找我了。”   裘二宝乖巧地蹲坐在裘锦程脚边,机灵的眼珠看看小主人,又看看庄纶,不叫也不闹。   “不,锦程哥。”庄纶说,“我知道我以前很过分,经常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总想试探你、确认你是不是懂我、爱我。”他看着裘锦程,语气坚定,“我以后不会了,我会改成你喜欢的样子。”   “你只是在感动你自己。”裘锦程说,他垂下睫毛,似乎厌倦和庄纶对视。他相貌如此,乍一看白皙乖巧,不说话时是位斯文英俊的青年,但庄纶清楚,裘锦程性子果断,很容易丧失耐心。庄纶多次听信室友廖家贵的话,爱他的人愿意做所有事证明爱情,于是用各种各样的办法磋磨裘锦程急躁的脾气,熬鹰似的折腾对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爱情的坚韧和包容。   夏季的天津变天如翻书,厚实的云层闷雷滚动,轰隆作响。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树叶和地面。裘锦程牵着狗,踏进单元楼避雨,和庄纶同乘一部电梯,轿厢里两人皆沉默,唯有裘二宝的喘气声清晰可闻。   裘锦程开口:“庄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需要你改,我也不信你能改好。”他曾经经受庄纶大大小小的考验,磨去棱角,将自己装进绝世好男友的框架中,这感觉有多难受,他心如明镜,便不愿看庄纶做无用功。   “这是我的事。”庄纶出乎意料地执着,“不用你管。”   到十六层,裘锦程摸出钥匙开门,穿着围裙站在厨房里炒菜的裘栋梁抬高嗓门喊:“你俩可算回来了,快来吃饭。”   庄纶看裘锦程一眼,说:“不用了叔,我来的时候吃过饭了,不饿。”他提起行李箱,迈过门槛,转身还想跟裘锦程说两句话,门板擦着他的鼻尖“咣当”一声关上,丝毫不念旧情。   “随便吃两口呗,年轻小伙多吃点。”挥舞锅铲翻炒蔬菜的裘栋梁仍在热情地劝阻。   “爸,人走了。”裘锦程弯腰给裘二宝解下狗绳,拎着装球的塑料袋去卫生间清洗。   “哎这孩子,跑什么。”裘栋梁嘟嘟囔囔,“我特意炒了四个菜,这下吃不完了。大宝!”   “嗯?”裘锦程应道。   “去楼上看你妈回来没,叫她下来吃饭。”裘栋梁说。   “哦。”裘锦程把洗净的球放在窗台上晾着,塑料袋挂在门后,拎着钥匙去摁电梯。   裘锦程高考后,父母和平离婚,仍然保持朋友关系,用母亲杨俊盈的话说,裘栋梁这人,适合做朋友,不适合做丈夫。裘锦程起初不理解,觉得两人感情挺好,一把年纪了何必瞎折腾,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再回顾夫妻俩相处的细枝末节,深入思考,杨俊盈说得有道理,朋友和爱情,终归是不同的。   裘栋梁有一颗教书育人的拳拳之心,坚信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一手创办了弘毅职业技术学校,担任校长一职。在学校发展最困难的时候,裘栋梁想过卖掉杨俊盈的超市,来保住学校的资产,被杨俊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悻悻作罢。   杨俊盈性格要强,高中毕业后借了一笔钱,支起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与裘栋梁相识。超市的年纪比裘锦程还大,这是杨俊盈的婚前财产,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绝不可能为了裘栋梁的梦想卖掉。   两人都是有坚持的人,裘栋梁外柔内刚,杨俊盈外刚内更刚,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一路磕磕碰碰忍耐到裘锦程高考,已然不易。   离婚十年,裘栋梁和杨俊盈都没有再找新欢,一个住十六层,一个住十九层,偶尔串门说说话,看看儿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忙事业。裘锦程也从最开始的不理解,转化为享受的心态,终于不用听小两口斤斤计较地算计自己为对方付出了多少的争吵声,还耳朵一个清静。   “笃笃笃。”裘锦程敲响杨俊盈的门板,“妈,下楼吃饭。”   “来啦——”门未开,声音已至,杨俊盈打开门,捏一把儿子的脸颊,“我家大宝真尊!” 第4章 送伞   “爸今天饭做多了,叫您下去消灭点。”裘锦程说。   “把我当饭桶了是吧。”杨俊盈正好懒得做饭,揣着钥匙跟裘锦程下楼,“大宝今天都干嘛了?”   “睡觉,遛狗。”裘锦程说。   电梯行至十六层,出来右手边是窗户,灰蒙蒙的天下起暴雨,杨俊盈抻头看了一眼,说:“幸好回来得早,差一点儿就挨浇了。”   裘锦程推开家门,迎面被裘栋梁塞了一把伞,他疑惑地瞪大眼睛。   “外面那么大的雨,你同学肯定没走,去给人家送把伞。”裘栋梁说,“你这孩子,一点儿没有眼力见。”   “他一广州人,出门哪能不带伞。”裘锦程说。   “快去,下楼去看看。”裘栋梁踢一下裘锦程的小腿,“磨磨唧唧,也不知道随了谁。”   “没随我。”杨俊盈第一时间撇清关系。   裘锦程拗不过裘栋梁,拿着伞去摁电梯。轿厢到一楼,门打开,裘锦程往右边转去单元门口,便看见坐在行李箱上发呆的庄纶。   “你没带伞?”裘锦程开口,吓了庄纶一哆嗦。   “学长。”庄纶站起身,有些窘迫地将双手揣进口袋,眼神小心而欣喜地与裘锦程对视,“伞好像丢在飞机上了。”   “给。”裘锦程伸手,把伞递给庄纶,“送你的。”   一句话生生将庄纶嘴边的“我用完还你”憋进嗓子眼里,他接过伞,塌下肩膀:“哦,谢谢哥。”   裘锦程看着他,习惯性寒暄两句:“你住哪?”   “酒店,不远,就在小区对面。”庄纶说。   “行,雨不太大了,快走吧。”裘锦程转身离开,他没有耐心和庄纶说第二句话。   庄纶眼巴巴地看着裘锦程的背影,直到电梯门关闭,轰隆轰隆上行,方失落地叹一口气,撑开伞,拖着行李箱迈出单元门。   进家门时裘栋梁和杨俊盈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笑得欢畅。裘二宝蹲在桌子底下,仰着头期盼主人良心未泯,赐予它一块肉。   “爸,妈。”裘锦程关上防盗门,“我回来了。”   “你爸说你跟同学吵架了?”杨俊盈问。   “没有吵架。”裘锦程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绝交了。”   “什么歪理。”裘栋梁说,“你俩当年关系多好啊,你还领回家给我看来着。”   裘锦程拾起筷子,夹了一只白灼虾放进盘子,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好了老裘,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杨俊盈说,“别把你在学校的派头带回家欺负孩子。”   “我说两句怎么就成欺负了。”裘栋梁心虚地摸摸鼻尖,咽下说教的话,转换话题,“大宝回来歇了三个月,有什么计划吗?”   “别去北京了,宝。”杨俊盈说,“陪妈妈开超市,妈在红桥盘下个分店,忙得顾不过来。”   “他一个教育学硕士,开超市像话吗?!”裘栋梁说,“浪费国家人才。”   “爸,你上次说学校里的电竞普通班班主任要离职,几号走?”裘锦程问。   “快了,九月二十号。”裘栋梁眼睛亮起,“大宝想干啊?”   “嗯,想试试。”裘锦程说,“需要什么证书或者经验之类的吗?”   “教师资格证,和一颗热爱教育的心。”裘栋梁说,“这些大宝都有,而且也喜欢打游戏,带尖子班费劲点,带普通班没问题。”他夹一块排骨放进裘锦程碗里,“赶紧吃,吃完爸给你好好讲讲。”   杨俊盈不服气地哼一声,端起碗扒饭。   一家人用过晚餐,杨俊盈上楼,裘锦程站在水槽旁洗碗,裘栋梁向他介绍弘毅职校的基本情况:“弘毅2010年开设电竞班,是全国第一批开班的学校,咱们输送的青训苗子放眼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电竞班跟其他技能班一样,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班,采取1+n的模式。就是喜欢打游戏,但天赋不太高的孩子,培养他们游戏相关的技能,比如解说、剪辑、拍摄、运营等等,如果他们也想学其他的技能,比如烹饪啊金工之类的,可以选修。”裘栋梁说,“尖子班的模式单一,以冲刺各大战队的青训名额为目标,全天候训练。”   “听起来挺有意思。”裘锦程说,“感觉电竞普通班可以和电商班合起来上课。”   “主播类的课程有些类似,不过职校的孩子你也知道,合起来上课天都掀翻了。”裘栋梁说,“我对老师的要求尽量上小班课。”   “一个班多少人?”裘锦程问。   “三四十个。”裘栋梁说,“电竞班收费比别的班贵,跟其他班的课程是单向兼容的关系,就是电竞班的学生可以去其他班蹭课,其他班的学生不能来电竞班。”   “所以比较清静。”裘锦程说。   “是的。”裘栋梁点头。   裘锦程把洗净的碗筷放进橱柜,偏头看向老爸,眼含笑意:“那爸,你一个月给我开多少钱?”   “一万,试用期三个月,薪资不打折扣,怎么样?”裘栋梁说,“再给你配辆车。”   “车不用。”裘锦程说,他拿抹布擦去手上的水,与裘栋梁交握,“老板,很高兴为您服务。”   “德性。”嘴上嫌弃,裘栋梁还是和儿子郑重地握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裘老师,欢迎加入弘毅职校。”   裘锦程眉眼弯弯,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搂着裘栋梁的肩膀,哼着歌走出厨房:“爸,咱爷俩喝一个?”   “行啊,上次老汪送我的高粱酒,在电视柜底下。”裘栋梁扶着电视柜蹲下,拉开抽屉,翻出一瓶白酒,“他打牌输给我的,说是珍藏版,把他心疼坏了。”   “汪叔啥都心疼,上次输给您一袋米,说什么珍藏版东北大米。”裘锦程说,“也就您信。”   “你懂什么,这叫那个那个,给足情绪价值。”裘栋梁整天和孩子打成一片,时髦得很,网络流行词信手拈来,他抠开包装盒,拿出酒瓶,给自己倒半杯,给裘锦程倒三分之一杯。   “嘛意思。”裘锦程说,“爸你瞧不起我酒量。”   “酒伤肝。”裘栋梁说,“尝尝得了,别当水喝,剩下的做菜用。”   “您就是想做菜。”裘锦程端来一碟花生米,两包小咸菜,说,“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讲来听听。”   “没嘛事。”裘栋梁说,“一个孩子跳楼,一个孩子退学,一个孩子在厕所生小孩。”   “这叫没嘛事。”裘锦程说,“有嘛事是指海啸把学校淹了?”   “跳楼那个被劝下来了,退学的换了个班接着上,生小孩那个,被警察带走了。”裘栋梁说,“总而言之是没闹出人命。”   “生小孩那个算一条人命。”裘锦程提醒。   “小孩没活。”裘栋梁说。   裘锦程呛了口酒,咳咳咳半天,说:“行。”   “学校加上教职工,一共一万七千人,这个星期才出三个事。”裘栋梁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心态稳定,“已经是平安的一周了。”   “您是真厉害。”裘锦程说,“我记得我八岁那年,弘毅才五个班,二百来人。”   “你五岁的时候,我总算说服你妈掏一笔钱创办钳工班,我记得很清楚,三千块。”两口酒下去,裘栋梁打开了话匣子,“我拉着你陈叔,家具厂的老钳工,给小孩们儿授课。买锤子啊钉子啊,一点点教,一个孩子一节课收十块钱,第一节课收了五十个孩子。”   “后来开电工班、厨师班、面点师班等等,不吹牛,咱天津市各行各业的专家,我都认识。”说到兴奋处,裘栋梁直拍桌子,“要不你以为你爸那个市先进个人的奖状怎么来的。”   “买的。”裘锦程接话。   裘栋梁毫不留情地锤一下裘锦程的后背,没好气地说:“对,我把你卖给政府换的。” 第5章 我去相亲   爷俩喝到半夜,话说了一箩筐,那瓶留下来做菜的高粱酒也只剩下空荡荡的瓶子,滚落在裘二宝的狗窝边,供它垫着脑袋睡觉。   “大宝,我知道你毕业后过得不开心。”裘栋梁感慨地拍拍裘锦程的肩膀,“回家就好了,生活很美好,小孩别烦恼。”   “挺押韵。”裘锦程说,他放下酒杯,瞧一眼墙上的挂钟,“不早了,爸,睡觉。”   “下周,我带你去学校转转。”裘栋梁说,“看看你爸,打下的,江山。”   “好好好。”裘锦程伸手把醉醺醺的裘栋梁拉起来,爷俩勾肩搭背地走向卧室。   裘栋梁沾床就睡,半点儿不耽误,裘锦程勉强清醒着去卫生间洗把脸,滚上自己的床,闭眼休息。   周六,武娟约了一堆朋友同事,叫裘锦程出来唱K。   “我都不认识。”裘锦程在电话里拒绝。   “不认识才有意思。”武娟撺掇,“快来,有帅哥!”   “无不无聊。”裘锦程牵着裘二宝,在楼下的公园遛弯。   “来嘛来嘛,求求你了。”武娟说,“我都跟他们夸下海口了,你也不想看你亲爱的小伙伴变成骗子吧。”   “我挺想的。”裘锦程说,“你在哪,我把二宝送回家,然后去找你。”   “小白楼。”武娟说,“瀚海KTV,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OK。”裘锦程挂断手机,招呼边牧,“裘二宝,回家了!”   黑白色的边牧摇着尾巴跑过来,趴在地上乖巧地任裘锦程扣上狗绳,朝小区走去。安置好裘二宝,裘锦程再次下楼,刚踏出单元门,便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庄纶。   裘锦程皱眉,很好,这下连走小区后门都躲不过去了。   “锦程哥,我来送伞。”庄纶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借口最合适,他将纸袋递给裘锦程,“我带了你喜欢吃的甜腊肠和利是糖,给叔叔也尝一尝。”   “伞送你了。”裘锦程说,“东西拿回去吧,我爸年纪大了,不爱吃甜的。”他朝小区正门走去,庄纶紧随其后,讷讷地找补:“那我回去找找不甜的吃食。”   “不用。”裘锦程拒绝,出了小区门没两步就是地铁站,他站在地铁站口,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去哪里?”庄纶问,提着纸袋的手指将袋子边缘揉成毛边,“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我去相亲。”裘锦程说,他存心气庄纶,不知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究竟能忍多久才会憋不住暴露本性,“娟子找了几个帅哥,喊我去看看。”   “你!”庄纶眼眶泛红,他皮肤白皙,情绪一激动格外明显,他站定在裘锦程面前,握住对方的手腕,掌心用力,指尖微微颤动。   裘锦程望着他,面色如常,心中暗暗冷笑,这偏执又小心眼的家伙装两天兔子真以为自己是食草动物了。庄纶姓庄,装相的水平粗糙拙劣,裘锦程压根不信死鸭子嘴硬的庄纶真能放下自尊,心甘情愿地改改他那糟糕的脾性。   “……你去吧。”庄纶松开手,低下头后退半步,怯弱地说,“反正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你。”他心如刀割,却不得不放裘锦程走,痛苦如钝刀,缓慢地划过他的心脏,又像一把绣花针,细密地扎穿皮肤。   裘锦程诧异地挑了下眉毛,没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转身下楼,朝安检口走去。   庄纶无措地提着纸袋,看裘锦程的背影消失于拐角,缓慢蹲下,抱住膝盖,团成一个自闭的球体。地铁站人群来来往往,庄纶在门口的墙根处蹲了一会儿,收敛委屈的情绪,他重新拾起冷静。   裘锦程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通常是其他人对裘锦程的评价。庄纶一直觉得裘锦程是个风趣幽默、体贴耐心的人,相比裘锦程,庄纶才是那个最难伺候的人。   他们的相遇始于巧合,裘锦程选修了摄影课,期末作业的主题是“青春”。裘锦程背着单反四处游荡取景,坐在河边背书的庄纶恰好入镜,朝阳、少年、湖泊、微风,和树梢的喜鹊,共同构成一幅绝美的青春盛景。裘锦程礼貌地询问庄纶能不能授权给他,庄纶点头,两人互相加了微信。   庄纶邀请裘锦程一同晨起背书,然后是夜跑、电影、游戏、社团活动、表白、热恋、争吵、疲惫、翻旧账,以及悄无声息地离开。爱情始于校园,终于校园,裘锦程耗尽了耐心,庄纶越是攥紧,就越是背离,两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可庄纶想要他的裘锦程回来。   庄纶想要那个陪他看雪,给他做迷你雪人和草莓糖葫芦的裘锦程。   庄纶想要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裘锦程。   庄纶想要那个愿意包容他、亲吻他的裘锦程。   一切都被他亲手搞砸了。   纵使痛彻心扉、鲜血淋漓,庄纶也要捡起碎片,拼出美好的过去,唤回裘锦程的心。   “小庄?”提着菜篮子的裘栋梁路过地铁站,瞧见垂头丧气的庄纶,关心地问,“你怎么在这呢?”   “我,”庄纶顿了一下,不好意思说找裘锦程,换了个说法,“我找工作。”   “我记得锦程说你家挺有钱,广州好多套房产。”裘栋梁问,“怎么跑天津找工作啊?”   “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庄纶说,“身上没有钱。”   一句话惹得裘栋梁直皱眉,他把庄纶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身上的钱够吗?不够伯伯借你点。”   “够了够了。”庄纶连连摆手,“谢谢伯伯。”他放弃疏离客气的“叔叔”,随天津人的习惯叫“伯伯”。   “你现在住哪?”裘栋梁问。   “酒店。”庄纶指向身后的楼房,“就那个全季。”   “你这孩子,一看就是没过过苦日子,住酒店多贵啊,伯伯带你找房子去。”裘栋梁热心极了,“物业那挂着不少租房信息,不要中介费,走。”他拉着庄纶向小区正门走去,“住一个小区方便照应,再怎么说你也是锦程的同学,伯伯不能看你流落街头,你说是不是?”   “谢谢伯伯,可是,学长看见我会不高兴的。”庄纶说。   “我跟你说,这一片小区的孩子,锦程就没几个看得顺眼的。”裘栋梁说,“你甭管他怎么想,不高兴又怎么样,不高兴能吃了你?”路过警察执勤点,裘栋梁抬手和值班民警打个招呼,低声在庄纶耳边嘀咕,“刚刚那个警察同志,比锦程小两岁,小时候没少挨锦程揍。”   “锦程小时候,忒霸道。”裘栋梁说,“我除了上班,日常就是给街坊邻居赔礼道歉,好家伙打遍小区无敌手,陈塘庄上一个这么凶的小孩是哪吒三太子。”   “后来,其他小孩都喊他三太子。”裘栋梁说,“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三太子长成三好青年,我还有点不习惯。”   庄纶听得津津有味,走到物业门口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的视线扫过一排租房信息,问:“伯伯,你住哪个楼?”   “十一栋。”裘栋梁说。   庄纶便仔细找十一栋的租房信息,总算在最底下一排的A4纸上找到一家,十一栋一楼,52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月2500元。他揭下纸张,站起身,说:“就这套吧。”   “整租啊。”裘栋梁说,“一般一家人整租一套房,这价格负担太重了。”   “我习惯一个人住。”庄纶说,“我的存款够支撑一段时间的。”   “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裘栋梁看庄纶这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心里没底,主动关心道,“伯伯替你规划规划。”   庄纶想了想,说:“我是南开汉语言文学硕士,有教师资格证,应该可以……额,当个老师?”   裘栋梁望着庄纶,这孩子孤身一人来到北方城市找工作,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他不由得心生怜惜,说:“我那儿缺个语文老师,你想试试吗?”   “啊?那太谢谢伯伯了!”庄纶惊喜地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有简历吗?拿给我看看,我下周给你安排试讲,通过的话就来上班。”裘栋梁说,“别谢我,白捡个好苗子我应该谢谢你。”   “哦对了,这个送给您。”庄纶把提了一路的纸袋子递给裘栋梁,腼腆地笑,“这是我家里的特产,甜腊肠和利是糖,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吃甜的。”   “吃啊,我特别喜欢吃甜腊肠炒芹菜。”裘栋梁乐呵呵地接过礼物,“走,去我家吃晚饭,别害怕,那臭小子不在。”   “这……会不会太打扰您了?”庄纶忐忑地问。   “打扰什么,我一个人吃饭多孤独啊,陪伯伯说说话。”裘栋梁热情邀请,“上次你跑得太快,没尝到伯伯的手艺,这回伯伯单独招待你。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独家定制!”   作者有话说:   天津话“伯伯”音同“拜拜”。 第6章 啊?   地铁里的裘锦程并不知道他爹在背后给他挖坑的行为,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裘栋梁善良热情,爱管闲事,特别是面对庄纶这样长得好、学习好、身世可怜的孩子,简直分分钟掏心掏肺,竭尽全力地关照。   裘锦程拎着一袋热腾腾的炒栗子,走进KTV,迎面被武娟亲昵地搂住肩膀:“球球!”   “能换个称呼吗?像在叫狗。”裘锦程随手把炒栗子的纸袋递给武娟,“你叫了几个人,我认识吗?”   “有俩人你没见过。”武娟领着他朝包厢走去,“四男两女,我同事和大学同学。”她用胳膊肘捣一下裘锦程的腰,狡黠地眨眨眼,“小姜你记得不,姜河舟,我学弟,特粘你那个,他也来了。”   裘锦程汗毛炸起,顿时不想进去,他抗拒地站在原地:“你叫他干嘛?”   “给孩子一个机会。”武娟推一推裘锦程的肩膀。   “他不行。”裘锦程扒住门框,死活不进去,“他太那个啥了。”   “哪个啥?”武娟没懂裘锦程的形容词。   “我暂时不想谈恋爱。”裘锦程换一种说法,“而且我跟姜河舟不是一类人。”   “比如?”武娟停止推搡,拉着裘锦程走到角落,感兴趣地问,“小姜挺喜欢你的,三番两次来找我约你出来,你给我个理由,我方便回绝他。”   “我不混圈。”裘锦程说,“他一看就是交际花,我平时比较宅,而且,”他揉了揉耳朵,“他笑起来特别吵。”   “说白了就是没看上。”武娟了解地点点头,“行吧,里头还有别人,你先进去,我把小姜叫出来聊两句。”   裘锦程转身推开包厢的门,和几个面熟的人打了招呼,窝在角落看他们唱歌。   武娟将裘锦程的意思传达给姜河舟,温言安抚道:“裘锦程就这个脾气,有啥说啥,告诉你也是为了不耽误你时间,早点找到下一位合适的伴侣。”   姜河舟一米七出头,对比裘锦程,称得上纤细娇小,他略施粉黛的精致眉眼委屈又失落:“是我不够好看吗?”   “每个人的审美不一样。”武娟说,“裘锦程不太喜欢年纪小、需要他照顾的人。”她看着姜河舟,耐心劝导,“你这么好看,追你的人肯定很多,不要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我知道了,谢谢娟姐。”姜河舟说,“真不知道谁能让裘哥变得温柔。”   “以前有,以后就不知道了。”武娟说。   包厢里正在鬼哭狼嚎地唱歌,武娟推门进来,坐到裘锦程身边,掏出一把栗子,一个一个剥开,问:“最近怎么样啊?”   “你还想蔓婷吗?”裘锦程问。   “想啊,做梦都想,没用。”武娟说,她往嘴里扔一颗香甜的栗子,边嚼边说,“你当年怎么走出来的?”   “工作忙,996连轴转,没空想。”裘锦程说,“回家倒头就睡,睁眼是PPT和周报,要想也是想怎么把老板弄死。”   武娟捧场地笑了笑,说:“蔓婷和庄纶不一样,蔓婷太好了,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什么问题到她那里都能得到答案,像一盏安静的佛灯。”   “别踩一捧一啊,庄纶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矫情。”裘锦程说,“最近他来找我了。”   “嗯?”武娟斜睨裘锦程,“你别告诉我你要复合,我真的会把小丑两个字贴你家门口。”   “不是。”裘锦程说,“他说他回去没有结婚,而是去和家里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需要两年时间?”武娟仍然不信,她见识过庄纶有多能折腾,至少在她这里,庄纶已经透支了信用额度。   “我不知道他嘴里有几句真话。”裘锦程拿起一罐芬达,扯开拉环,“他说他爸妈偏爱他弟,这点我知道,他以前抱怨过。他跟家里人闹掰后,他爸妈就把房产都留给他弟了。今年他妹考上上海的大学,他送妹妹去读书,然后就来找我。”   “他以前从不听你的话,这回倒是乖巧。”武娟说,“那个姓廖的没嚼舌头?”   “他没和廖家贵联系了。”裘锦程说,“他说结婚那事是廖家贵故意骗我。”   “听起来很无辜的样子。”武娟说,“你这恋爱谈得跟三角恋一样,我不明白廖家贵在中间搅合个啥。”   “我更不明白。”提起那段过往,裘锦程疲惫难言,他面对庄纶时满心无力,想起过去的自己则是恨铁不成钢。再坚固的灵魂遇上不讲道理的爱情也会融化成露珠,他温顺地沉入所谓爱情的池塘,绞尽脑汁地屈就讨好,换来的却是无休止的挑剔和冷战。   “庄纶只是太想要别人爱他了。”裘锦程说,“我没有那么多爱供养他。”   “这确实为难你。”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武娟表示理解,“你小时候那个样子,别说爱别人,愿意定下心听别人说完话就不错了。”   “我有那么暴躁吗?”裘锦程问。   武娟狠狠点头:“有。”   有的孩子骨子里正义,有的孩子天生邪恶,而裘锦程,自学会走路,就很会打架。他儿时的秩序敏感期非常长,让杨俊盈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强迫症,裘锦程对每一个插队、大吵大闹、欺负他人的小孩重拳出击,吓得那些坏孩子们哭叫着妈妈。上学之后的裘锦程知道了打架并不是明智的解决办法,团结就是力量,他开始拉帮结派,建立小圈子,对抗学校里的黑恶势力,比如某些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结果不小心混成了陈塘庄七小最大的黑恶势力,不,也不算黑恶,裘锦程没有收保护费的念头。   小学、初中、高中,无论在哪个人生阶段,成绩优异、白净乖巧的裘锦程,兼顾学霸和校霸两个身份,一手拿三好学生奖状,一手握班级风向的决策权。有他在的地方,学生们再吵闹,都会因为他一个眼神安静下来。   武娟戏称为自带杀气,实际上是裘锦程说一不二的行动力,从小到大孩子王的身份,裘锦程领导力十足,沉稳果决,影响得其他人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步伐走,其中急躁、傲慢、缺乏耐心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缺点。   “不谈这个,我下个月给我爸打工去。”裘锦程说,“当电竞班的老师。”   “职校老师?”武娟开一罐可乐,和裘锦程碰杯,“我记得你以前带的是高三政治冲刺班。”   “嗯,压力太大了,换个轻松的。”裘锦程说,“我下周去学校旁听,学一学怎么带。”   “嗐,你没问题的。”武娟对裘锦程有着盲目的信心。   当老师对裘锦程来说不算挑战,但当他跟在裘栋梁身后参观学校,路过一间教室透过窗户瞧见站在讲台上的庄纶时,震惊地停下脚步:“爸。”   “啊?”裘栋梁佯装茫然地转身,“怎么了?”   “他怎么在教室里?别告诉我您不知道。”裘锦程盯着裘栋梁的眼睛,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打开这个和蔼老头的脑壳瞧瞧里面是不是供着一座佛像。   “他啊,”裘栋梁缩缩脖子,气势微弱但倔强地说,“小庄要找工作,我这正好缺个语文老师,他学历不错还有教师资格证,我想着……”   裘锦程深吸一口气,缓缓揉搓鼻梁降火,说:“你真是我亲爹。” 第7章 新手上路   弘毅职校以三年制为主,成人中专两年,3+2贯通学制共五年。裘锦程进行了简单的了解,走进高一电竞(3)班教室,坐在最后一排。   “裘老师。”即将离职的老师名叫王海利,矮矮胖胖,脑袋圆肚子圆,头发稀少,他走过来和裘锦程礼貌地握手,“您好您好。”   “王老师。”裘锦程说,“未来一周,就指望您教我了。”   “好说好说。”虽然即将离职,面对校长的儿子,王海利笑容殷切,十分热情的模样,“我先上课,等课间跟您介绍基本情况。”   “好的。”结束寒暄,裘锦程落座,视线扫视一圈,面无表情地打开笔记本,专心听课。他自小成绩优异,不大明白为什么浅显的知识有人就是听不懂,裘栋梁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比如大宝就不擅长安慰人,对不对?”   “所以他们不是笨,而是不擅长这种教学方式。”裘栋梁说,“给他们一点耐心,说不定就找到擅长的方向了。”   裘锦程大约明白了一点,但并不多,他不像裘栋梁整天泡在职校里,他按部就班地走着好学生的路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再到北漂开启坐办公室的上班生涯。   他拿着两三万的月薪,穿梭于钢铁森林之间,放眼全国已然排在前列的工资水平,虽然经常自嘲是碌碌无为的打工仔,他的生活天然与多数劳动者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裘锦程无法想象月薪三四千的生活,但这就是大部分大专和普本学生面临的未来,更别说学历更低一层的中专。他撑着下巴,看王海利打开黑板上的多媒体屏幕,放映了三分钟王者荣耀KPL赛事的精彩锦集,让学生们两两结对,解说视频。   “我们比一比谁的情绪最到位,谁说得更有趣。”王海利站在讲台上,鼓励在座的学生主动发言,“谁先来?”   “我!”第一个举手的学生是个瘦弱的男孩,他显然十分热爱游戏,瞳仁闪亮,连蹦带跳地窜上讲台,招手叫他的同桌上台与他搭档。   裘锦程听了一会儿,在本子上写下亮点和建议,他有着两年线上授课的经验,对发音和断句技巧颇有研究。台上的两个男孩了解游戏规则、了解互联网新词,说话激扬有感染力,但文案幼稚、表达磕绊,尚存巨大的改进空间。   “这是我们班的小明星。”王海利拍拍瘦弱男孩的肩膀,说,“和后面的新老师打个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好,我叫高沛毅。”男孩说,他顺带介绍稍显腼腆的同桌,“他叫徐东东。”   “你好。”裘锦程站起身表示尊重,“我姓裘,裘锦程。”   “裘老师是不是长得很帅?”王海利笑着打趣,“下个月他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   学生们纷纷扭过头,好奇地打量裘锦程。   裘锦程轻轻颔首,扶着桌子坐下,他观摩了整节解说课,短短四十五分钟,王海利尽力让每一个学生开口说话,即便是害羞怕生的女孩子,也尝试讲了两句。   “没关系,不强求每个人都会解说。”王海利说,“后面还有运营、剪辑、设计等等课程供大家学习,选择你们适合你们的方向即可。”   “老师!”高沛毅举手,“什么时候可以打游戏啊?我巅峰两千二!”   “老师,我也是。”   “老师我也想玩游戏。”   “电竞班不就是玩游戏的嘛,学这些无聊的课程干什么。”   “是啊困死我了。”   王海利稳稳当当地站在讲台上,望着这群高一新生,他见过太多野心勃勃的稚嫩眼神,并未予以呵斥,他说:“先休息十分钟,下面这节课,你们尽情玩游戏,本周五下午第一二节课,将组织一场与一班的竞技赛。”   高一电竞(1)班是经过选拔组成的尖子班,此时的(3)班学生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萌新老师裘锦程也一脸茫然。   下课铃打响,王海利关闭多媒体屏幕,拿起教案走出教室,裘锦程跟上他的脚步,问:“一班是什么水平?”   “国服前二百。”王海利说,“这届新生有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国服第十四露娜,死活不愿意上学,被他爸送进来,因为游戏打得太好,破格录取。”   “那虐他们不跟虐菜似的。”裘锦程说。   “人都是这样,不毒打不成长。”王海利说,“每一届都来这么一出,我已经习惯了哈哈哈哈,往年有孩子竞技赛心态崩了当场闹着退学。”   裘锦程起了兴趣,他问:“王老师,你玩游戏吗?”   “玩啊,资深游戏玩家,市面上的游戏大大小小的我都玩过。”王海利说,“自裘校长确定设立电竞班,我是第二个进来的电竞老师,一干就是十二年。”   “冒昧问一下,您为什么离职?”裘锦程问。   “转行,想做点别的事情。”王海利说,“我上了这么多年课,腻烦了,准备回家休息一阵,想想做什么事情。”他沉默片刻,面露不舍,更多的是解脱,“我很佩服裘校长数十年如一日对教育的坚定信仰,说实话,我做不到。”   裘锦程眨眨眼,他没听懂。   “说来话长,你干一段时间就知道了。”王海利说,他转移话题,“你玩游戏吗?”   “玩,热门游戏玩过几款。”裘锦程说,“我曾经在在线教育和大厂待过,比较熟悉直播和运营。”   “比我厉害,我教的知识,说实话,太过时了。”王海利说,“游戏最吃天赋,普通班的孩子需要的是围绕游戏变现的方法。”   “您看得透彻。”裘锦程说。   课间的走廊里学生们打打闹闹,学校的规章制度不允许抽烟,路过厕所浓重的烟味呛得裘锦程咳嗽一声。他皱眉,大步走进男厕所,提着后脖颈提溜出两个吊儿郎当的男生。   “烟掐了,站好。”裘锦程皮肤白皙,五官俊秀,乍一看是标准的好学生,瞪人的时候目光凌厉,仿佛含着刀子,竟然唬住了抽烟的男同学。   “你谁啊,管得着吗?!”缓过神的男生反驳,他后脑勺扎着一个小辫子,发尾泛黄,身形高壮,平视一米八五的裘锦程,腰却是裘锦程的两个粗。   “我是老师。”裘锦程伸手,“烟交出来。”   “不给,有本事开除我。”听到“老师”两个字,男生不自觉地弱下声音,但顾忌周围看笑话的学生们,他拉不下脸认怂,嘴硬地顶撞道。   裘锦程轻笑一声,说:“今儿个遇到我算你倒霉。”   王海利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裘老师,冷静冷静。”   天真无邪的学生们还没意识到“裘”这个姓的特殊,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校内抽烟,教师应当批评教育,校规上没写明确的处罚,不如就手写两千字检讨,小惩大诫。”   裘锦程意外地偏头,与出现在身边的庄纶对视,他说:“两千字不够,五千字。”   “你!”高壮男生气急攻心,“我他妈不写!”   “不写?”裘锦程冷笑,“辱骂老师,再加两千字。”   高壮男生哽住,难受得浑身像有蚂蚁在爬,他宁愿负重跑五公里都不想写七千字检讨书。   “学……裘老师。”庄纶扯一下裘锦程的衣摆,“借一步说话。”   “你最好说点有用的。”裘锦程抗拒地说。   “只说这件事。”庄纶看一眼高壮男生,眼神示意。   裘锦程不情不愿地和庄纶走到墙边,王海利挥散围观的学生,上课铃响起,喧闹的走廊一秒落针可闻。 第8章 新手上路(二)   “抽烟对职校学生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庄纶说,“如果他们纪律性这么强,就不会来到这里。”   “你好像很熟悉他们。”裘锦程说。   “我弟弟比他们更过分。”庄纶说,“学长,你责任心很强,但你也要学着无视一些事。”   “他们的以后跟你没有关系。”庄纶说。   “这就是你两年来领悟的东西?”对于庄纶的话语,裘锦程感到意外,这好像是头一回见识到庄纶的成熟通透,“你毕业后上班了吗?”   庄纶虚了下眼睛,别开视线,说:“没上班。”   裘锦程心中饱胀的怒气消下些许,他对杵在厕所门的两个男生说:“你俩跟我过来。”他领着两人走向办公室,敲敲桌子边,说,“坐这写,一人一千字检讨,早点写完早点吃饭。”   “我、我还有课。”高壮男生小声说。   “什么课?”裘锦程问。   “数学。”高壮男生说,他身边的小个子男生不由得嗤笑。   “挺爱学习啊,上次数学考几分?”裘锦程问。   “……十五分。”男生说。   “我踩一脚答题卡都32分。”裘锦程气得直笑,拍一下桌子,“快写!”   经此一事,裘锦程摸到了一点职校生活的边角,他有些后悔太早答应父亲。虽然他拿着一份教育学硕士的学历,也教授了两年在线课,但面对的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乖巧听话、求知若渴,家长们也是竭尽全力地配合教学任务,积极反馈,良性发展。   裘栋梁有着堪比圣人的耐心,开办学校,感化顽石,裘锦程则不同,他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子,稀少的耐心不足以支撑庞大的责任感,面对油盐不进的学生,有种无从下手的局促窘迫。   至少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就没见过数学十五分的答题卡。   “你俩叫什么名字?”裘锦程问。   “陈勇。”高壮男生说。   “李俊山。”小个子男生说。   “哪个班的?”裘锦程问。   “高二机电(2)班。”陈勇说。   “数学十五分,怎么画工程图?”裘锦程问。   陈勇面露尴尬,说:“抄别人的。”   “勇哥家有钱,毕业后继承家产就可以了。”李俊山说。   “有钱?多有钱?家里干什么的?”裘锦程问。   “开厂。”说起家里,陈勇挺起胸膛,自信满满,“我家有两个苹果汁厂,一年赚好几百万。”   三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门板被敲响,裘锦程说:“进。”   庄纶拿着一个保温杯走进来,问:“还没写完呢?”   “十分钟憋出八个字。”裘锦程嘲讽道,他看向庄纶,“你来干什么?”   “我给他们的班主任打了招呼,过来看看。”庄纶怕裘锦程脾气上来动手,特意过来守着。   裘锦程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没开口赶人,沉默地看着陈勇和李俊山写检讨。   “你不去看你们班上课?”庄纶主动开口。   “他们这节课打游戏,不用看。”裘锦程说。   “老师你带电竞班吗?”陈勇停下笔,期待地问。   “嗯,怎么?”裘锦程说。   “我也想进电竞班!”陈勇说,“老师你看我行不行?”   “你家那么有钱,怎么不给你报名?”裘锦程问。   “我爸不让。”陈勇叹气,“我玩的游戏可多了,王者荣耀、原神、Dota2、守望先锋、炉石、魔兽……”   “玩得多没用,玩得精才行。”裘锦程说,“你段位多少?”   “……刚上王者。”陈勇声音低弱,“我特别会指挥,真的,我还开直播打游戏,有好多人送我礼物。”   “这么自信。”裘锦程说,“这样吧,周五有个竞技赛,我邀请你来观战。”   “哇!”陈勇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谢谢老师,我再也不在厕所里抽烟了!”他捏着那张写了二百字的格子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活像自创的火星文,他继续抓耳挠腮地想词。   “老师,我能去吗?”李俊山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班有多少人爱打游戏?”裘锦程问。   “都很喜欢!”陈勇说,“超级喜欢!”   裘锦程摸摸下巴,看向庄纶:“既然大家都很喜欢打游戏,不如做个观赏赛的直播,你觉得呢?”   突然被询问的庄纶受宠若惊地站直身体,呷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说:“好啊。”   “我回去和我爸商量下。”裘锦程说。   缺心眼的陈勇没听出来画外音,但眼神转来转去活像只小耗子的李俊山听懂了,他怯生生地问:“裘、裘老师,您和裘校长……”   “靓仔。”庄纶打趣道,“他是真有本事开除你们。”   李俊山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敷衍了事,认认真真写字,笔尖用力得恨不得把字刻在桌面上。   裘锦程本就是来躺平的,没想隐瞒和裘校长的父子关系,被压迫多年的打工仔体验到做关系户的爽意,撑着下巴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乐。   庄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暗暗观察裘锦程的脸色,见对方没那么抗拒自己,故作镇静地拿过裘锦程的杯子,替他倒一杯茶水,说:“新下来的白毫银针,尝尝。”   裘锦程之前和庄纶谈了三年恋爱,颇受粤式茶文化影响。玻璃水杯中肥壮挺直的茶芽上下翻滚,茶汤淡绿清亮,滋味清鲜嫩爽,一看便是昂贵的特级茶叶。裘锦程疑惑地瞧一眼庄纶,问:“你到底有钱还是没钱?”   “从家里拿的。”庄纶面不改色地推一下茶杯,蜷起的小指无意间透露出他忐忑的心境。   裘锦程半信半疑地端起杯子,馥郁的茶水唇齿留香。   庄纶发现一个小技巧,只要不和裘锦程说过去的事情,这人便不会应激似的拉响防御警报,拒绝所有沟通。裘锦程是个就事论事的人,脾性比两年前温和许多,像只历尽千帆的飞鸟,回到熟悉的巢中,每根翅羽都透着慵懒倦怠的气息。   想到这里,庄纶愈发憎恨当年的自己,为何要用最愚蠢的方式将裘锦程越推越远,直至追悔莫及。   “老师,写完了。”陈勇将三张作文格子纸双手递给裘锦程,做足尊敬的架势,“裘老师您真是大好人以后我就是那个厕所的所长谁抽烟我揍谁。”他一口气说完,眼神闪亮地望着裘锦程,“谢谢老师邀请我看大神打游戏!”   裘锦程啼笑皆非地看着陈勇,小孩儿不聪明,但小孩儿好收买,他收下检讨书,摆手说:“回去吧,下次我遇见你,数学最好考到三十分。”   “好的老师。”陈勇装模作样地敬军礼,搭配他的黄毛马尾辫,活像一名伪军,“没问题老师。”   李俊山也写完了检讨,学着陈勇的姿势敬礼,他没有陈勇的动作浮夸,眼中浮动着敬畏和害怕,裘锦程是校长亲儿子的消息着实吓到了李俊山。   看着俩学生离开办公室,裘锦程看向庄纶:“你不走?”   “我,”庄纶咽一口唾沫,强行压下急迫的解释,他很想和裘锦程聊过去的事,把那些无端的误会掰扯清楚,但裘锦程肯定不想听,他说,“直播的话,你想怎么做?”   裘锦程悬在喉咙口的驱赶话语梗住,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电竞公开赛计划书】,问:“你等会儿有课吗?”   “没安排。”庄纶快走几步坐在裘锦程办公桌旁,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我们一起想。” 第9章 企划案   “普通班对尖子班的赛制没什么意思,虽然往年都是这么做的。”裘锦程说,“需要给观众一点参与度。”   “让其他专业的孩子报名?”庄纶说。   “临时组战队没有默契,他们肯定不服输。”裘锦程在纸上画出一个树状图,“今天周一,周五下午开赛,周三发通知让他们自由组队报名。”   “周五下午全校休息吗?”庄纶问,“一起看比赛比较有氛围。”   “希望我爸能同意咱俩胡闹。”裘锦程咬着中性笔的尾巴,垂眸思索,“单比赛也没什么意思,得设置奖品。”   “没有预算,不如我友情赞助一台游戏机?”庄纶说。   “不行,学校哪儿能主动送游戏机,那不得被家长举报到教育局。”裘锦程说,“电竞尖子班和别的专业不同,寒假只放七天过年假,其余时间都要参加集训。”   信息的输入给了庄纶新的灵感,他说:“如果业余战队打赢尖子班,给他们参与集训的机会。”   “既不占用上课时间,还能让他们体验到电竞不等于打游戏。”笔尖划过白纸,筋骨流畅的字迹跃然纸上,裘锦程赞许地点头,“可以,直播的话,集中开几个阶梯教室放投影,不感兴趣的学生自由活动,想看的学生聚集起来,也比较有氛围。”他像是回到一年前的大厂担任活动策划的时光,念在没有预算,他打消摆放物料和设置更多奖品的念头,说,“宣传方面,在教学楼门口贴个海报,放邮箱地址报名。”   “谁负责筛选呢?”庄纶问。   “我找几个普通班的孩子帮忙,正好上手实操运营。”裘锦程说,“实践比上课有用一百倍。你觉得比几场合适?”   “只打王者?”庄纶问,“是不是单调了点。”   “这个游戏受众面最广,宣传效应最好。”裘锦程说,“这只是昙花一现的尝试,我没打算把它做成长期栏目,学校也没那么多资源支撑。”   “一场二十分钟左右,四场?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庄纶说。   “四不吉利,六场吧,六六大顺。”裘锦程说。   “四怎么不吉利了。”庄纶小声嘀咕。   裘锦程合上笔帽,听见庄纶的碎碎念,愣了一下,说:“啊,忘了你们闽南的博饼会。”博饼以“四”为好彩头,博到四个“四”则为状元。两人谈恋爱时,庄纶曾经教裘锦程博饼,运势有好有坏,奖励则不足为外人道。   庄纶有些难过,他隐约体悟到时间流逝的真实感,裘锦程真的决定忘记他。两年过去,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停在原地。突兀的情绪如潮水翻涌,庄纶握紧保温杯,舌尖抵着上颚,抿了下唇瓣,没说出一个字。   裘锦程看着庄纶颤动的睫羽,直言不讳:“你是不是觉得我把关于你的事情忘了很委屈?”   庄纶想点头,又害怕裘锦程讽刺他,便僵直着坐在凳子上不动弹。   裘锦程敲敲桌子,眉头紧皱:“说话。”   庄纶愈发不知所措,既没有当年闹小脾气的身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遂硬着头皮承认:“嗯。”   “不高兴就说出来,你指望我去猜吗?”裘锦程的回答很温和,没有庄纶想象中的暴躁尖锐。   “说出来了然后呢?”你会哄我吗?庄纶不切实际地奢求着,心头燃起一丛微小的火焰。   “没有然后。”裘锦程冷硬地说,“说出来起码能让我知道你又在哪个牛角尖浪费脑细胞。”   庄纶眨眨眼,虽然没有得到期待的温言软语,但他奇异地被安抚了,他老老实实地点头:“哦哦,好。”   “还有别的事吗?”裘锦程问。   “没有了。”庄纶握紧保温杯,他紧张时手里总要攥点东西,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恋恋不舍地问,“你几点吃午饭?”   “我的一举一动你不都看着?”裘锦程说,“出去记得把门关上。”他拾起笔,继续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完善细节。   庄纶放轻动作,门板“咔哒”一声关闭,他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暗暗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来,裘锦程愿意和自己说话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他不能贪心太多。   裘锦程满心被公开赛企划案占据,不知不觉下课铃打响,楼道里学生们脚步错落,喧哗吵闹。办公室的门陆续被推开,拿着书本下课归来的老师们望见陌生的年轻人,新奇地问:“你是?”   “裘锦程。”裘锦程站起身,以示尊敬,伸出右手,“高一电竞(3)班的班主任。”   “接替老王的啊。”为首的老师笑着说,“欢迎欢迎,你是裘校长的……”   “他是我爸。”裘锦程大大方方地承认。   “哦哦,小伙子真帅啊,怪不得裘校长逢人便夸。”老师笑弯了眼睛。   成年人之间的寒暄充满了人情世故,裘锦程但笑不语,令人摸不透他的想法。老师们与他打过招呼,互相介绍名字,便各自坐在办公桌旁休息。多了一个裘锦程,课间的办公室颇为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裘锦程不管那么多,继续写方案,王海利走进来,说:“裘老师,走,我带你去食堂。”   “好。”裘锦程合上笔帽,站起身,跟上王海利的脚步,问:“电竞班有语数外这种文化课吗?”   “有,每个专业都有文化课。”王海利说,“升大专的时候要考,如果打算以后专升本,这三门课就更重要了。”   “咱们班的文化课老师我还没见过。”裘锦程说。   “新班没来得及安排老师。”王海利说,“文化课老师的流动性比专业课老师大,学生不爱听,老师教着也没意思。”   “这样啊。”不知怎的,裘锦程想到庄纶身上,庄纶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进弘毅也只能教语文课,按照庄纶受不得委屈的脾性,估计待不了多久。他晃晃脑袋,闲着没事操心庄纶干什么。   时间会抹平一切,连当年浓烈壮阔的爱恨都抹成平淡的涟漪。   弘毅职校学生众多,干脆起了一栋五层食堂,不分学生和教职工食堂,通通在一起吃。王海利问:“裘老师想吃什么?”   “王老师有推荐吗?”裘锦程问,“我不挑,都可以。”   “那就得提一下一楼排长队的玉米面了,非常不错。”王海利带着裘锦程踏进一楼,穿过乌泱泱的学生群体,找到队尾,示意裘锦程快点跟上来,“稍微慢一会儿就能排三五个人。”   裘锦程说:“这么受欢迎啊?”   “是啊,还好他家出餐快。”王海利说。   “裘锦程!”不远处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整个食堂,裘栋梁小跑过来,笑眯眯地对排在裘锦程身后的学生说,“小伙子,我可以插个队吗?”   “您请。”学生诚惶诚恐地后退两步,让出一个多人的身位供裘校长站立。   “上午感觉怎么样?”裘栋梁问。   “还可以。”裘锦程说,“您吃完饭有空吗,我想聊点事情。”   “吃完饭没事,下午两点有个会。”裘栋梁说。   “我争取在那之前聊完。”裘锦程说,“是关于电竞班的事。”   “可以啊小子,上班第一天就有想法了。”裘栋梁拍拍裘锦程的脊背,“加油,好好干。”   裘锦程无奈地看了眼莫名兴奋的裘栋梁,说:“您就是因为比过我妈一次而高兴。”   “哈哈哈哈哈哈她肯定气死了!”裘栋梁握拳,“上次这么爽还是因为你决定选教育学的时候。”   “爸,我觉得我不适合教书育人。”裘锦程说,“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就当是给爸一个机会。”裘栋梁说,“先试试,实在不行,咱再想别的出路。” 第10章 如你所愿   裘锦程要了一份蟹棒玉米面,浓郁的鸡汤底、柔软却脆爽的宽海带、有嚼劲的玉米面和鲜香的蟹棒,加上葱花香菜,以及一大勺辣酱,吃得人额头冒汗、口齿生津。三人落座靠窗的餐桌旁,裘锦程拿起筷子,刚挑起面条,就听见裘栋梁喊:“小庄,这里。”   踏进食堂望着琳琅满目的档口挑花眼的庄纶眼前一亮,噔噔噔跑到餐桌前,说:“裘叔叔,你们吃的什么?看起来很香。”   “玉米面,就排长队那家。”裘栋梁指着卖面的窗口,“他家出餐快,你快去排队。”   “好的,谢谢。”庄纶笑着应道,转身小跑着去队尾。   裘锦程没说话,呼噜呼噜吃面,裘栋梁问:“怎么样?”   “不错。”裘锦程说。   “我以后就吃不着喽。”王海利遗憾地说。   “随时欢迎王老师视察食堂。”裘栋梁挥手,“你走的时候饭卡不用上交,经常回来看看。”   “多谢校长。”王海利高兴地说。   不一会儿,端着面碗的庄纶走过来,坐在裘锦程对面。裘栋梁看他碗里清汤寡水的玉米面,说:“他家辣酱一绝,小庄怎么不尝尝?”   “他吃不了辣。”裘锦程冷淡地说。   庄纶不好意思地抿唇,说:“我加了一点点。”他搅合汤底,一丝浅淡的红油铺在表面,他低头嗅了嗅,说:“好香。”   “小庄会做饭吗?”裘栋梁关心地问,“晚饭上我家对付一口?”   “会做饭。”庄纶说,“我上过一年的厨艺班。”   裘锦程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时候?”   “去年。”庄纶说,当着裘栋梁的面,他没好意思说是为了讨裘锦程欢心专程去学,“在家无事,多学一门手艺。”   “厉害啊。”裘栋梁说。   “叔叔晚上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庄纶问。   “行啊,让大宝给你打下手。”裘栋梁欣然同意。   “爸。”裘锦程再不说话,以裘栋梁的热心劲儿,能把他打包送给庄纶,“饭要凉了。”   王海利已经吃完面,支着下巴看三人交谈,察觉气氛古怪,他识趣地说:“我回去休息会儿,你们聊。”他站起身离开食堂,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裘锦程主动开口打破僵局:“我和庄纶,”他瞧一眼庄纶,换了个亲近些的词,“我们想做一场电竞直播赛。”   裘栋梁吃饭的动作慢下来,示意裘锦程说具体点。   “王海利老师说往年电竞新生都有尖子班对普通班的比赛,目的是挫一挫普通班的锐气,促使他们意识到和尖子班的差距。”裘锦程说,“我访谈了两个其他专业的学生,他们也对电竞班抱有不切实际的向往,认为电竞就是打游戏。”   “我在想既然游戏在庞大的学生群体中有这么大热度,不如把这个形式扩充规模,变成一场寓教于乐的公开赛。”裘锦程说,“我和庄纶简单构思了一下,比赛分为电竞普通班和尖子班的对抗,以及其他专业与电竞尖子班的对抗,各三场,一共六场,占用周五下午的时间全校直播。”   “奖品是电竞尖子班寒假集训的五个旁听名额。”裘锦程说,“腾出四个阶梯教室供学生们观战,对比赛不感兴趣的学生可以自由活动。”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裘栋梁问。   “想要学生们意识到电竞和打游戏的区别宛如天堑。”裘锦程说,“远不如好好学习收益高。”   “挺理想化。”裘栋梁评价,他赞许地看着裘锦程,“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我全力支持。”   “您不怕我搞砸吗?”裘锦程问。   “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如果没有游戏,您的孩子会好好学习吗?》”裘栋梁看向庄纶,“小庄觉得呢?”   “我爸妈收掉了我弟弟所有的电子产品和闲书,他宁愿雕刻橡皮,也不写题。”庄纶说。   “只是放一下午的假而已,不必有心理负担。”裘栋梁说,“你们折腾,比赛那天我会去看的。”   庄纶将汤底喝得干干净净,仅放了几滴红油的面汤还是把他辣得唇瓣鲜红。他的长相非常符合南方人的刻板印象,眉眼精致,温润俊秀,加上咬字清晰、发音靠前的习惯,显得格外斯文雅致。只是身高不太南方,一米八五的个头和裘锦程平齐,细腻矫情的做派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裘锦程看着他吸气解辣的小动作,说:“下次不要放辣椒。”   “很好吃。”庄纶抽一张餐巾纸,擦去嘴巴上的油渍,为论证自己确实觉得好吃,而不是假意附和裘栋梁,他强调,“明天还来吃。”   裘栋梁爽朗地笑着说:“那你可得早点来排队。”   中午离家近的老师们大都回家吃饭休息,裘锦程凭借关系户的优势,霸占了校长办公室的长沙发,庄纶则不知去了哪里。裘栋梁从杂物间翻出来一张折叠行军床,撑在办公桌后面,躺下睡觉。   电竞班下午的课程是数学、电竞行业分析、游戏概论和赛事策划,都有专业的老师负责讲解。裘锦程这个代理班主任也就在教室外面晃一晃,透过后门的玻璃窗观察学生们的听课状态——基本没人听。   对此裘锦程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弘毅职校电竞专业一年学费是两万七千元,足足是其他专业的两倍,共开设五个班,一个尖子班和四个普通班,由于尖子班的学生天赋异禀,收费反倒比普通班便宜,甚至针对贫困生有相当优惠的政策。   对于这帮家境优越、毫无危机感的青少年,裘锦程看一眼就够了,再看心脏疼。他负手转身离开,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办公室走去,路过高一财会(5)班, 瞥见讲台上庄纶讲课的身影。果然是教授语文课,讲台下的学生们个个儿埋着头,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看闲书,还有的在睡觉。庄纶似乎并未被散漫的课堂氛围打扰,他按部就班地念书,并不寻求互动,偶尔写几笔板书,如果有学生举手提问,他会格外认真地讲解,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空气上课。   裘锦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明显感觉庄纶和两年前不一样了,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情,变得情绪稳定、逻辑自洽,比自己还能维持内心的平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与庄纶分开两年,这家伙像是被光速催熟,由纤细的碗莲长成参天的乔木。   庄纶余光瞥见站在门口观察的裘锦程,他心下一喜,绷不住激动地朝裘锦程挥挥手。   裘锦程没说话,扫一眼悠闲自在的学生们,抬脚离开。   庄纶并不气馁,这已是下午第三节课,温暖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他抿一口茶水,期盼着下课去找裘锦程说话,他准备了礼物。   “叮铃铃。”清脆的下课铃打破死气沉沉的课堂,仿佛一滴水坠落烧热的油锅,爆发出巨大的沸腾声。   庄纶比学生们跑得更快,一转眼讲台上便没了人影,他捏着一个卷轴,冲进裘锦程所在的办公室,一把推开门,说:“锦程哥!”   “……你被狗撵了?”裘锦程眉头紧皱地看向他。   “看这个。”庄纶顾不得裘锦程的阴阳怪气,急于给对方展示自己辛苦两个小时的作品,他抻开卷轴,“我画的海报。”庄纶自小学国画,练得一手隽秀的书法,水墨写就的“电竞公开赛”五个大字,奇异怪诞,颇有些国风赛博的扭曲诡谲。   很有记忆点。   裘锦程盯着海报,若庄纶不是他前男友,他会很高兴地称赞创意绝佳,但他不想让庄纶太得意,克制地说:“倒是有趣。”   站在一旁的高沛毅竖起大拇指,直白地说:“老师你好厉害啊!” 第11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庄纶问:“一幅够吗?我再画几幅,贴在不同的教学楼上。”   “一共有八栋教学楼。”高沛毅说。   “太麻烦了,复印就好。”裘锦程不想欠庄纶的人情,他看向小孩儿,“这次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赛事解说。”   “愿意,可是……”高沛毅犹豫,“我也想打比赛。”解说和参与只能二选一,这让热爱游戏的小孩儿进退维谷。   “没关系,六场比赛六对解说,我安排你去其他的场次。”裘锦程说。   “太好了!”高沛毅原地跳了跳,“我这几天好好练普通话!”   “加油。”裘锦程拍拍小孩儿的肩膀,说,“把张月、何琪琪叫来。”   庄纶找个凳子坐下,看裘锦程有条不紊地给学生们派活。记忆中的裘锦程急躁中伴随着温柔,两人所有的吵架都围绕着爱与不爱,归根到底是廖家贵无休止的挑拨和庄纶的轻信。庄纶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意,他把电视剧里毒药似的爱情当做理想状态,加上偏听偏信廖家贵的撺掇,一边爱着裘锦程,一边渴求并怀疑裘锦程的爱是不是至高的、纯洁的、唯一的爱。   分别两年,再次与昔日爱人见面,庄纶贪婪地观察着裘锦程的眉眼。裘锦程长得很乖,浓眉大眼,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板着脸严肃的样子格外有威慑力。大多数时候的裘锦程懒懒散散,搭配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宛如飘窗上晒太阳的老猫,优哉游哉地晃荡尾巴。天津话音调偏尖,裘锦程却不然,他懒得张大嘴巴讲,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普通话为主,带一点点天津调,透着一种冷硬的诙谐。   “看什么,我脸上有字?”裘锦程交代完任务,感觉庄纶盯得他后背发毛,念在对方出力做海报的份儿上,没赶他走。   “你、晚上去我那吃饭吗?”庄纶底气不足,与裘锦程说话声音泛虚,生怕踩到未知的警戒线。   “不去。”裘锦程干脆利落地拒绝。   庄纶垂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抠板凳边沿的皮革,抠出细碎的粉末。   “你搁我这儿搞装修呢?别抠了。”裘锦程说,他头也不抬地拨弄手机,眉眼低垂,瞧不出高兴与否。   庄纶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不玩手机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裘锦程发呆。他们相识五年,热恋三年,最后一年吵架至厌倦。裘锦程比他大一届,毕业也就比他早一年。庄纶读研三时,裘锦程在北京上班,相隔一百三十公里的异地恋,谈得格外辛苦艰难。庄纶缺乏安全感,每天都要给裘锦程打视频电话。在线教育机构加班频繁,996盛行,裘锦程有时候忙忘了,庄纶难过时,室友廖家贵便会佯装玩笑地猜测裘锦程出轨变心,肯定是在外面遇到更体贴的解语花。   第一次剧烈争吵的原因庄纶还记得,是他说出要裘锦程辞职,回天津陪自己,自己养得起他,把裘锦程气得挤出时间回了趟天津,当面质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即便气成这样,裘锦程还是带了一束粉玫瑰作为见面礼。   下课铃声响起,放学时间到。裘锦程收起笔记本,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庄纶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脚步。   “你现在住哪?”裘锦程问。   “裘叔叔介绍我去你们小区物业组的房子,住在你家楼下,一楼。”庄纶诚实地说。   裘锦程叹气,裘栋梁的性格他已经麻了,天津先进个人的奖项装不下裘栋梁这个人,怎么着也得评个中国十大讨嫌奖。   走到学校门口,裘锦程站定在街边的绿化带,说:“你先走,我等人。”   庄纶原本满心期待和裘锦程一道儿回去,见裘锦程有别的安排,他塌下肩膀,闷闷地应了声:“哦。”脚步却没挪动,杵在裘锦程身边装电线杆。   裘锦程瞄他一眼,提醒道:“我等的人你看不顺眼。”   武娟,庄纶心中冒出一个名字,论裘锦程身边谁跟他最不对付,武娟荣登排行榜第一。   裘锦程组织能力强,朋友众多,武娟无疑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这种亲近让庄纶喝醋喝到撑。武娟是女同性恋,却喜欢拽着裘锦程开形婚的玩笑,尤其是当着庄纶的面,谈起结婚是常态。心思敏感的庄纶意识到,武娟真的对他很有意见,是发自内心地反对他和裘锦程的感情。   “武娟讨厌我。”庄纶陈述事实。   “她不认同你的一些做法。”裘锦程说。   庄纶仔细回忆过往,倒回最开始的时候,他和裘锦程刚在一起,武娟真心实意送上了祝福,越到后面,关系越水深火热,把裘锦程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球球!”武娟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停在裘锦程面前,离一个路口她就看到了庄纶,但她故意不打招呼,冲裘锦程比了个飞吻,明艳漂亮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想死你啦!”   “娟子。”裘锦程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武娟利落地翻身下车,把电动车撑在原地,跑过来亲热地抱住自己,他压低声音在武娟耳边念叨,“别太过分。”   “哼。”武娟轻蔑地发出一个单音,用气声说,“气死他气死他。”   一遇到庄纶,成熟沉稳的武大小姐立刻回归幼稚园,搞一些争宠夺爱的小把戏,她拉着裘锦程的手,将他带到电动车旁边,说:“我同事推荐了一家好吃的日料店,在下瓦房,咱俩去尝尝。”   “我扫个自行车。”裘锦程说。   “看不起我的小电驴是吧,别看它个子小,绝对带得动你。”武娟执意让裘锦程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掉不下去,你抓住我的腰。”   裘锦程看着武娟表演,唇角露出一抹笑,他转身扫了辆共享单车,说:“走吧,我跟着你。”   武娟感叹裘锦程心软,面无表情地和庄纶对视一眼,骑着电动车离开。裘锦程也没说什么,蹬着自行车追上武娟,说:“你别气他。”   “心疼了?”武娟反问。   “没有,不值当。”裘锦程说,“你气他也没用,不如去找廖家贵套麻袋。”   “你倒是就事论事。”武娟阴阳怪气,“廖家贵嘴贱,他要是不信,照样没嘛事。”   “廖家贵是他室友,俩人住一个屋檐下,天天叨叨,神仙也挡不住。”裘锦程说,“我那时候工作忙,他那个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不在八百个念头。”   “都是你惯得。”武娟说,“他家那么有钱,要什么没有,也就你闲的心疼他。”   裘锦程沉吟片刻,说:“他挺惨的,他小时候特穷,陪他爸妈卖熟食,零七年拆迁之后才过得好点。”   “他爸妈觉得他弟是福星,特偏心他弟。”裘锦程说,“他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   “你做慈善呢?”武娟说,“谁缺爱都问你要,你是圣诞老人啊。”   “我现在不是不做慈善了嘛!”裘锦程被武娟说急了,“快闭嘴吧我要被你烦死了。”   武娟闭上嘴巴,虽然裘锦程成年后脾气好了许多,但再说下去,保不准会被恼火的大魔王踹下电动车。   到达日料店门口,两人将车停放在路边。武娟一踏进门就要了两杯清酒,裘锦程说:“你骑车了,不要喝酒。”   武娟瞪大眼睛:“交警还管电动车醉驾啊?”   “……反正丢人的不是我。”裘锦程说。   “行吧,要一杯,咱俩分着喝。”武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长发,随口问道,“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有点迷茫。”裘锦程说,“我感觉我干不长。”   “北漂后遗症。”武娟说,“别放在心上,你要抱着干到退休的压力去上班,铁定累死。你爸是校长,你能在学校里横着走,多爽。”   “是有点爽。”裘锦程点头承认。   武娟端起酒杯,说:“敬新生活。”   “叮”一声,杯口相碰,裘锦程和武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12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二)   庄纶站在校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骑单车的裘锦程,他心里翻腾着繁复的情绪,一重接着一重,像是爬不完的山,渡不过的河。他没有立场表达意见,难过的苦水只能兀自咽下,懊悔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想起一些更久远的细节。   武娟曾多次表达过不满,例如他借开玩笑的语气询问裘锦程,自己和武娟谁最重要,又或是在武娟的生日会上,打电话要裘锦程来接。廖家贵说,只有做尽不可能的事,才能证明爱情的纯粹,做不到就是不爱。   裘锦程指着廖家贵骂他,恶毒又扭曲的邪教王八蛋。   庄纶想得很简单,他想要一份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爱情。   然而现实世界不是烂俗电影,主角凭空获得一个有钱或有权的设定,整日围着爱情打转。什么爱不爱的,对大多数奔波忙碌的人来说,不如一沓钞票温暖人心。   庄纶有的是钞票,却弄丢了属于自己那份真挚的感情。   “小庄,还没走啊。”裘栋梁的声音打断了庄纶的自怨自艾,庄纶扬起笑脸回应:“叔叔,我准备走。”   “坐地铁吗?我开车送你啊。”裘栋梁抓着庄纶的胳膊,“走走走,我车就在前面。”   庄纶没想拒绝,相处几日,他也了解裘栋梁的热心肠,说:“叔叔,晚上去我家吃,我给您做牛腩粉。”   “行啊,你见到锦程了吗?”裘栋梁掏出车钥匙,摁亮不远处停车场里的黑色奥迪,“你俩闹什么矛盾了?跟伯伯讲讲。”   “我室友嘴贱,经常挑拨我和锦程哥的关系。”庄纶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我那时候脑子不清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和锦程哥产生了许多误会。”   “这样啊……”裘栋梁插上车钥匙,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锦程对事不对人,你给他好好道个歉,把矛盾解开,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谢谢叔叔……伯伯,我会努力的。”庄纶内心苦涩,原谅?他连过去的事都不敢在裘锦程面前提。   “你是广东人对吧?”裘栋梁问。   “嗯,广州。”庄纶说。   “我经常去广州出差,特别喜欢吃你们那边的肠粉和凤爪,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流口水。”裘栋梁扶着方向盘,语气轻松,“你们广东人真厉害,太会在吃上下功夫了。”   “过奖。”庄纶心情松快了些,他说,“等周末我做些茶点给您。”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裘栋梁说。   “不麻烦,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庄纶说。   “你自己来天津,不孤单吗?”裘栋梁说,“我让大宝带你去转转。”   “别为难他了。”庄纶说,“我想他需要时间缓和一下。”   “好吧。”裘栋梁也不逼迫,转而聊起广东的风土人情。   下瓦房,春和日料。   应是武娟来接裘锦程时看到了庄纶,她借着酒劲儿骂了半小时廖家贵,又骂了半小时庄纶,尖利的美甲几乎怼到裘锦程鼻子上,开口就骂:“你这个叛徒!”   裘锦程微醺时反应慢,眯着眼睛问:“我怎么招你了。”   “你就不会,站得离他远点吗?”武娟说,“我搁一个路口看你俩,以为他盖你身上了。”   “扯淡。”裘锦程说,“我俩之间能站下两个你。”   “五个。”武娟展开手掌,“至少站下五个我才行。”   “下回我拢个喇叭跟他讲话。”裘锦程说。   “你为什么要和他讲话!”武娟蛮不讲理,“不准讲话,不准看他,不准和他复合!”   “?”裘锦程支着下巴,慢吞吞地说,“别太离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复合?”   “我脑子里想到的。”武娟指着自己智慧拔群的脑门,“你要是复合,就是——叛徒!”   “我不复合,就是你忠实的信徒呗。”裘锦程贫嘴,“武大上仙受小的一拜。”   “哼。”武娟听出了裘锦程的讽刺,她拿起酒瓶往玻璃杯里添酒,不把裘锦程灌倒不罢休的模样。   裘锦程劝阻道:“不喝了,再喝下去要出交通事故。”   “你老实说,”武娟放下酒瓶,翻来覆去指着裘锦程问,“你是不是心软了?”   “没有。”裘锦程举起双手投降。   “你有。”武娟说。   “没有。”裘锦程一再强调自己的立场。   “你就是有!”武娟单方面审判裘锦程,“你缺心眼,你不记仇,我可都记着呢。以前上学的时候,他问的那些个破问题,什么我和他掉水里你先救谁,姑奶奶我会游泳!他就是没掉水里,我扯也要把他扯下水,气死我了!”武娟越说越生气,桌子拍得震天响,“咱俩什么交情?那是玩泥巴爬树翻墙打架二十几年的交情!他认识你才几天,就要顶替我的位置!”   “他……”裘锦程刚吐出一个单音,就被喝上头的武娟呵斥:“你闭嘴!听我说!”   “好好好您说。”裘锦程妥协。   “我一开始见他还觉得你小子眼光挺好,拐一白嫩高挑大帅哥,谁知道是披着帅哥皮的矫情鬼。你说他可怜,父母不待见他,他妈的你一个爸妈惯大的挨他挑刺就不可怜?”武娟替裘锦程打抱不平,“还有那个谁,廖家贵,傻逼一个,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他了这么折腾你?”   “我也想知道,有的人可能就是天生见不得别人好。”裘锦程猜测,“我见过廖家贵几次,东北口音,中等个头,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谁知道背地里这么能撺掇事。”   “好马不吃回头草,锦程。”武娟说,“你就是单身到死也不能跟他复合!”   “……你盼我点好行不行。”裘锦程简直服了武娟这破嘴。   “嘿嘿。”武娟憨憨地笑,鹅蛋脸远山眉,即便喝多了也美得不可方物。   晚上九点半,裘锦程骑着武娟的电动车送她回家,自己乘地铁回陈塘庄。初秋的夜风凉爽,吹得树叶哗哗响,小区的路灯昏暗,裘锦程拖着脚步慢悠悠地走,一只胖乎乎的橘猫蹲在草坪上,朝裘锦程喵呜一声,似乎在讨食。   到达单元门口,裘锦程猝不及防与坐在台阶上的庄纶对视,他愣了一下,问:“你坐这里干什么?”   “吹风。”庄纶皱了皱鼻子,闻见裘锦程呼吸间的酒味,“你喝酒了吗?”   “嗯。”裘锦程点头,抬脚踏上台阶,朝电梯间走去,却被拽住裤腿,他低头,“?”   “你要不要吃汤面?”庄纶小声说,“锅里有咸汤。”   “不用了。”裘锦程下意识拒绝,被武娟吼了一通,他满脑子旋转着不要当叛徒的念头。   “喝一点吧。”庄纶不遗余力地劝说,“裘叔叔觉得好喝,夸我很久。”   “我爸的拿手绝活就是夸人。”裘锦程半点儿没继承他爹的优点,让他张嘴夸人比找他借钱还难。他结束谈话,继续往电梯间走,却被扽了一下袖子,顿时失去平衡,只得踉跄地被庄纶拽进左手边的房间。   “你坐这里,等我。”趁裘锦程喝多了反应慢,庄纶可谓是胆大包天,他关上门,顺手反锁,推着裘锦程肩膀把他摁到沙发上,转身走进厨房开火煮面。   “你,”裘锦程感觉一道闪电划过自己突然换了位置,他抓着一个柔软的抱枕搂进怀里,靠着沙发转角眼睛半阖,昏昏欲睡,刚刚要说什么也忘了个干净。   五分钟足够庄纶煮一碗泡面,他加了一个荷包蛋和一把小青菜,汤底是晚饭用的番茄牛腩汤。他双手端起碗,弯腰放在茶几上,拿起筷子挑一根面条探了下温度,决定等十分钟再叫裘锦程起来吃面。   作者有话说:   日更结束,后续1-2w字,字数随榜单任务浮动,每周五六日一晚八点更新,求一波海星,谢谢。 第13章 他是我前男友   “锦程,锦程。”   梦中沉浮的裘锦程听见朦胧的呼唤声,他勉强睁开眼,与凑得极近的庄纶对视,恍惚间他以为身处甜蜜的热恋期,轻柔地问:“怎么了?”   “你喝醉了。”庄纶壮着胆子摸摸裘锦程的脸,“我煮了面,吃一点醒酒。”   裘锦程迷蒙的意识浮出水面,柔和与无害慢慢褪去,他坐起身,接过庄纶递来的面碗,沉默地执起筷子吃着。他不记得怎么就来到了庄纶这里,秉承不浪费食物的原则,裘锦程唏哩呼噜吃完了面,对庄纶说:“谢谢。”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朝玄关走去。   “我送你。”庄纶跟上裘锦程的脚步,与他一同等电梯。   裘锦程眉头舒展,胃里暖腾腾的格外舒服,他打个哈欠,收敛浑身的刺,气质松弛慵懒,从扎人的刺猬变成蓬松的毛球。庄纶面对他也放开了胆子,手背故意碰触裘锦程的胳膊,电梯门打开时,果断握住裘锦程的手腕,把他拽进轿厢。   “我自己会走。”裘锦程说。   “我怕你摔了。”庄纶找理由。   双双沉默片刻,庄纶问:“你记得住哪里吗?”   “1602.”裘锦程说。   “钥匙在哪?”庄纶问。   “口袋。”裘锦程有问必答,眼神呆直,乖巧听话。   庄纶伸手去掏裘锦程的裤子口袋,右边手机左边钥匙,单薄的布料下是温热的皮肤,以及浅淡的橡木香气,是庄纶日日夜夜思念的味道。   “痒。”裘锦程躲开庄纶的手,一把抢过钥匙,攥在手心,待电梯到达十六楼,他跟随本能走到家门口,用钥匙开门。戳了几下都没对准锁眼,裘锦程急躁的脾气上来,把钥匙往地上一扔,倚着墙根坐下。   “地上凉。”庄纶捡起钥匙,先是打开门,弯腰扶裘锦程起来,“回家睡。”   裘锦程觉得庄纶烦死了,絮絮叨叨又管七管八,他偏要坐在地上装死狗,嘴里一个劲儿地犟:“你别管我。”   庄纶被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发现实在扶不起来,干脆和裘锦程并肩坐在地上,说:“你要不要知道我回老家做的事情。”   “不要。”裘锦程捂住耳朵,他想寻个清静,奈何庄纶是个无处不在的牛皮糖,黏在他身边叽叽歪歪不停歇。   两人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裘锦程觉得没趣,站起来迈过门槛,“咣当”一声,又把庄纶关在门外。   庄纶苦笑,他习惯了被裘锦程拒绝,不像第一回关在门外的悲伤,他耸肩,转身乘电梯离开。   清晨七点半,裘锦程一身水汽地走出浴室,洗衣机轰隆隆地转,裘栋梁招呼道:“大宝,来吃饭。”   天津早餐品种丰富,裘栋梁一大早就下楼排队买饭,顺道儿给庄纶送了一份。   糖油饼、豆浆、双蛋煎饼、豆腐脑,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裘栋梁拍手:“想吃什么,自己选。”   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煎饼搭配豆浆,宿醉后脑袋发懵,他一边吃一边听裘栋梁叭叭叭。   “我给小庄送的卷圈儿、烧饼和酱牛肉,让他见识一下咱天津的美食。”裘栋梁说。   裘锦程叹气:“爸,他在南大读了七年。”   “学生哪儿知道藏在街头巷尾的美味。”裘栋梁说,“特别是酱牛肉,夹烧饼里,绝了。”   裘锦程不做评价,一口煎饼一口豆浆,吃完去阳台晾衣服。   裘栋梁收拾了桌面残余,拎着车钥匙去摁电梯,招呼裘锦程:“大宝,快点。”   “哎。”裘锦程应一声,带上钥匙手机站在裘栋梁身侧。   “你去一楼叫一下小庄,咱仨一块儿走。”裘栋梁说,“别让他挤地铁了。”   “地铁指不定比你开车快。”裘锦程说。   “别找理由啊,人家小庄孤身一人在天津,就认识你一个。”裘栋梁说,“你俩以前那么好的朋友,能有多大仇啊你这么不待见他。”   “爸,你啥都不知道就别掺合了。”裘锦程说。   “你跟我说我不就知道了吗?”裘栋梁说,“光长个子不长嘴是吧?”   裘锦程被他烦得没法,直言道:“以前我俩谈对象,带他过来见您,他那时候没跟家里出柜,我只能说我俩是好朋友。”   “后来发生很多事情,分手了,他是我前男友。”裘锦程说。   “叮。”   电梯门打开,裘栋梁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一动不动。裘锦程踏进轿厢,一只手扶着电梯门防止关闭,仔细观察裘栋梁的表情,唇角绷不住笑:“爸,爸?爸!”   裘栋梁神色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同手同脚地走进轿厢,说:“给你妈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开家庭会议。”   “那等会儿,还要叫庄纶吗?”裘锦程问。   “叫什么庄纶,你也去坐地铁。”裘栋梁说,“我需要静静。”他自认是开明的家长,可以接受裘锦程任何离经叛道的人生选择,可这他妈也太离经叛道了,直接叛出了老父亲的认知范围。   裘锦程吭哧吭哧笑个不停,电梯到一楼直接被裘栋梁一脚踹出轿厢。走廊里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裘锦程亦没打算敲庄纶的门,踏出单元楼向地铁站走去。   地铁四站地,一号线到双林站下,路过停车场,裘锦程没瞧见裘栋梁的黑色奥迪,估计老父亲正堵在路上思考人生。他脚步轻松,丝毫不在乎短短几句话给裘栋梁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他相信世界上最智慧开明的父母一定能想到合适的应对方法。   而此时此刻最智慧开明的父母在做什么呢?   裘栋梁坐在车里等红灯,绝望地听电话那头杨俊盈噼里啪啦地上溯九族亲属内谁是同性恋,便于甩锅。裘栋梁忍不住打断她,说:“就算我三叔的二姨姥的三孙子是同性恋,和大宝有啥关系。”   “你三叔的二姨姥的三孙子是同性恋吗?”杨俊盈问。   “我打个比方!”裘栋梁抬高嗓门,“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理明白是谁的错,也不能把大宝塞回去重生一遍!”   杨俊盈理不直气也壮:“我知道啊但总得有一个人为此承担责任吧!而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放屁,你就是想找个理由骂我!”裘栋梁说。   “我这会儿要上货,忙完再骂你。”杨俊盈匆匆忙忙挂断电话,留裘栋梁一个人坐在骤然安静的车里,面对跳转绿灯的十字路口。   他暗骂一声,轻踩油门,驶向学校。   裘锦程坐在讲台后面看早读,百无聊赖地玩手机。班长周升星站在第一排,双手托着书本领读,他读道:“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底下学生有气无力地跟读,把一篇大气磅礴、恢弘浩荡的诗词读得宛如灰头土脸、狼狈逃窜的败军。裘锦程皱眉,说:“要读就大声读,不读就别读。班长,重新领。”   周升星抬高声音:“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道人影出现在前门,裘锦程专注地摆弄手机,没注意来者。学生们则看得清清楚楚,读书的声音整齐划一、气震山河,裘锦程眉头一跳,寻思这群反骨仔怎么这么听话,转头,看见裘栋梁杵在门口看他。   “爸。”裘锦程站起身走过去,“找我有事?”   “没事。”裘栋梁眼里的情绪复杂得可以画个迷宫,他拍拍裘锦程的肩膀,“好好干。”   “您别给自己憋出毛病。”裘锦程担忧地问,“我妈说啥了?”   “没说啥,把我骂了一顿。”裘栋梁说,“你妈那脾气你也知道,不知道说啥的时候就骂我。”   “那还行,没骂我。”裘锦程庆幸。   “她哪儿舍得骂你。”裘栋梁说,“我去办公室了,你忙。” 第14章 海报   早读下课铃打响,上午第一节是数学,裘锦程收起手机,对异常乖巧安静的学生们说:“我的条件和弘毅的学业要求一样,不及格就留级,以及别给我在外班惹事。”他特意看向班级最后一排的刺儿头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学生们纷纷点头。   “行,下课。”他踏出班级,朝办公室走去,被飞奔过来的庄纶截个正着。   “锦程哥!”庄纶眼下青黑,精神兴奋无比,活像通宵的打工人,浑身透着疯疯癫癫的气息。   “……你怎么了?”裘锦程默默后退半步,任何人都害怕精神病,他也不例外。   庄纶把一张卷起来的纸塞给裘锦程:“打开看看。”   裘锦程一脸莫名,抻开纸张,是一幅精美的海报,细腻的水墨风格,比昨天给出的稿件漂亮许多。庄纶说:“我想了想,画在宣纸上不方便复印,就用数位板重画一份,做了润色。”   “你昨晚睡觉了吗?”裘锦程问。   “没有。”庄纶指着海报问,“你看看哪里不满意,我改一改。”   “满意满意。”裘锦程说,“你上午有课吗?”   “有两节。”庄纶整个人处于既疲惫又昂扬的状态中,止不住地碎碎念,“图能改,稿子在我电脑里,你要是不喜欢这版,我还画了两版别的。”   “好了。”裘锦程没那么挑剔,他瞅着庄纶的精神状态总觉得是猝死前的回光返照,他问,“你那两节课是第几节?”   “第二节和第四节。”庄纶说。   “我去找张床,让你睡一会儿。”裘锦程难得主动拽着庄纶的手腕,把他拖到自己的办公室,强硬地说,“在这里等我。”   “哦哦。”庄纶点头。   裘锦程一把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泰然自若地问:“爸你那还有多余的折叠床吗?匀我一张。”   裘栋梁:“?”   正在谈事的教务主任:“?”   “杂物间有。”教务主任说,“我带你去拿。”   裘锦程拎着折叠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弯腰展开床板,塞到办公桌下方,再摁着庄纶的肩膀让他躺在折叠床上,命令道:“睡觉,到点儿我叫你。”   “谢谢。”庄纶说,闭眼前还不忘交代:“你再看看海报。”   “嗯嗯嗯。”裘锦程敷衍地应和,坐在椅子上打开海报仔细查看。   庄纶学过画画,风格多样,擅长国画和人像,他们恋爱期间的情侣头像都出自庄纶笔下,逢年过节裘锦程也能收到庄纶精心准备的画作。   抛去矫情这一点,庄纶的优点很多,浪漫、感性、善于提供情绪价值、多才多艺。他会认真对待每一个节日和生日,准时准点地送出祝福和礼物。裘锦程偶尔忘记日期,在没有小人恶意挑拨的情况下,庄纶不大会较真,裘锦程一句“爱你”就能让庄纶心满意足,好哄得很。   海报以蓝白黑为主,古典与现代交织的文艺风格,细节丰富,光影绚烂,看得出绘者的用心。这只是一场临时架设的公开赛,裘锦程并未对效果抱有太高的期待,但庄纶的支持颇让他产生一种必须全力以赴的紧迫感。   庄纶。   裘锦程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庞,他的心情像一把怪味胡豆,麻辣甜咸凑在一块儿,分不出个所以然。他应该讨厌庄纶,坚定地断绝和庄纶的一切联系,保持稳定平和的心态,面对一潭死水的生活。   庄纶很聪明,裘锦程一直都知道,脑子清楚后的庄纶更令裘锦程害怕。他看得出庄纶的策略,温水煮青蛙,丝丝缕缕的关怀和支持像雾一般渗透进裘锦程生活的边边角角,海啸常常起源于细微的波澜,庄纶则是吹起波澜的东风。   裘锦程拉开抽屉,拿出笔记本,海报如此精美,若运营拉胯,实在对不起庄纶的苦心。他执笔在策划案上修修改改,并打开笔记本电脑用Excel罗列时间点,写下预计的活动内容、主持人、出席人员、中控人员和注意事项。   不知不觉第一节课下课,裘锦程蹲在折叠床旁,轻拍庄纶的肩膀,说:“庄纶,起来了。”   庄纶迅速睁开眼,他没睡着,仅在假寐,一把抓住裘锦程的手腕,问:“海报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是不是标题颜色不太明显?我想做成那种浮雕造型,但技术有限,画出来跟我想得不一样。”   “挺好的。”裘锦程递来一杯茶水,“辛苦你了。”   庄纶坐起身,伸手接过茶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杯中上下翻滚的茶芽,接着仰头与裘锦程对视,问:“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是的。”裘锦程点头,“超乎预期。”   “那你、”庄纶蜷起小指,局促地问,“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我了?”   “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裘锦程说,语气平直,听不出冷淡,亦没有亲近,“去上课吧,学生们要等急了。”   庄纶握紧水杯,不大舍得喝,这可是裘锦程亲手为他泡的茶水。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端着杯子恋恋不舍地走出裘锦程的办公室,去自己的办公室拿教案和书本。   上午第三节课是赛事策划,裘锦程和专业课老师打了个招呼,占用半节课的时间,向学生们讲述自己写就的策划案。多媒体屏幕投出Excel表格,裘锦程拿着触控笔在负责人一栏填上主动报名的学生姓名,他说:“你们各自负责一个模块,不仅要熟悉自己的内容,也要知道其他人要干什么,以便出现意外及时顶上。”   “我再念一遍负责人姓名,解说人高沛毅、徐东东、程大伟、林雪儿……”裘锦程念一个名字,讲台下方响起一声“到。”   学生们目光炯炯,热情满满,“负责人”的头衔毫无疑问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   “你们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重要,缺一不可。负责人一定要安排好各个环节的同学。周四下午的赛事策划课,咱们做一次小型彩排。”裘锦程说,“谁掉链子,我找谁的麻烦。”   “Yes,sir!”高沛毅耍宝地敬礼。   不苟言笑的班长周升星也说:“请老师放心。”   “我复印了十几份策划案和时间表,你们自己上来拿。”裘锦程说,他看一眼墙壁上的钟表,踩着下课铃走出教室。灿烂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亮裘锦程的侧脸,棕褐色的瞳色经过照射泛起晶莹的碎片,他修长笔直的身形宛若一杆标枪,惹人注意又拒人千里。俊逸乖巧的五官笑起来应是艳色无双,可惜他不常笑,即便唇角勾起也多以讽刺讥诮为主,是个极难讨好的人。   他停下脚步,视线落在高一会计(5)班门口的窗户下,庄纶和一个女生站在那里交谈。   女生去抓庄纶的手,吓得庄纶跳起来连连后退:“不行不行。”   “怎么了?”裘锦程走过去,打破两人僵持的气氛。   “她,”庄纶压低声音,凑近裘锦程咬耳朵,“她说喜欢我。”   裘锦程挑眉,问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苗小纯。”女生羞耻地低下头,耳朵通红,她个子娇小,约有一米五的样子,身材瘦弱,像棵纤细的幼苗。   “同学,学校不允许早恋。”裘锦程说,“第二,你这样贸然表白,会给老师带来很大的困扰。”他强硬的语气使苗小纯的脸庞由红转白,女生紧张地捏着校服下摆,说:“庄老师长得很好看,我不是故意、对不起。”   “对不起,庄老师,不要放在心上。”苗小纯反复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你年纪小,不懂什么是喜欢。”庄纶柔声安抚。   裘锦程瞥一眼班级门牌,说:“你和电竞(3)班的语文老师换一下课。”未成年做事不计后果,裘锦程担心好事者传出风言风语闹出乱子。   庄纶无条件遵从裘锦程的安排,点头说:“好。”   苗小纯抿唇不语,漆黑的眸子盯着庄纶,不知在思索什么。 第15章 家庭会议   出于对学校规章制度的尊重,裘锦程领着庄纶去了趟教务处。他敲敲门,办公室里响起一声:“进。”   裘锦程推门进去,与三个教务主任对视,他说:“您好,我找高一教务老师。”   “我是。”左手边的中年男人站起身与裘锦程握手,“我是刘飞鹏,您就是裘老师吧。”   “刘老师您好。”裘锦程说,“我来找您说个事,现在方便吗?”   “方便,咱们去那边空桌子的地方说。”刘飞鹏笑容和蔼,殷勤地侧身让裘锦程先走。   窗边的圆桌中央放着一个瓷白花瓶,插了一束郁金香,颇有生活情调。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示意庄纶也坐下,看向刘飞鹏,说:“这是我同学庄纶,这周和我一块儿入职。”   “您好您好。”刘飞鹏客气地打招呼。   “您好。”听到裘锦程口中不远不近的“同学”称呼,庄纶勉强笑笑,酸涩从舌根处蔓延开来。   “我来找您说一下情况,庄纶教的高一会计(5)班,有个女学生向他表白。”裘锦程说,“庄纶年轻,学生们正处于青春期,不可避免地出现这种情况,我担心以后小孩子继续纠缠,影响庄纶的名誉。”   “那就给他调个班吧。”刘飞鹏说,“调去裘老师的班怎么样?”   “可以。”裘锦程点头,有他镇场,至少没有老师或学生明面上找庄纶的麻烦。   旁听的庄纶心中的酸涩陡然褪去,留下的是浅淡的甜,裘锦程担心他,并愿意保护他,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砸得他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好的,我去协调。”刘飞鹏说,“裘老师还有别的需求吗?”   “没有了,谢谢您。”裘锦程说。   “你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刘飞鹏说。   “麻烦您了。”裘锦程向刘飞鹏道谢,带庄纶离开教务处。   “锦程。”庄纶想去捉裘锦程的手,又怕他拒绝,于是背到身后,克制冲动,情不自禁地唤裘锦程的名字,“你真好。”   腻腻歪歪的音调惹得裘锦程眉头皱起,说:“你是不是熬夜熬傻了?”   “嘿嘿。”庄纶傻乐,亦步亦趋地黏着裘锦程,一路走到办公室门口。   裘锦程拉开门,庄纶“嗖”一下窜进去,小跑着坐在折叠床上,赶在对方开口撵他之前说:“我睡一会儿,到吃饭的时候叫我。”说完,他直挺挺地平躺,眼睛紧闭,强行关机。   刘飞鹏协调的动作很快,不仅把高一电竞(3)班的语文课都调到庄纶名下,还把庄纶的工位挪到裘锦程对面,并喜滋滋地觉得自己挺会来事,精准揣摩了裘大少爷的心思。   裘栋梁繁忙之余抽空来了趟教务处,简单问了问高一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裘锦程和庄纶的相处细节,听到裘锦程主动要求庄纶调至电竞班教语文课,裘栋梁神色微妙。   汇报的刘飞鹏还在夸奖裘锦程:“裘老师很有危机意识,刚一见到苗头就来教务处汇报了,有效杜绝了女孩进一步陷入幻想的可能性。”   裘栋梁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点头:“知道了,你忙吧。”他转身离开教务处。   刘飞鹏纳闷地挠头,感觉裘校长兴致不高的样子。   中午吃过饭,裘锦程没去触裘栋梁霉头去校长办公室午休,而是坐在办公桌下发的折叠床上,屈起一条腿看手机。得到搬工位消息的庄纶兴高采烈地抱着教案、笔记本电脑、水杯和杂七杂八的日用品来到裘锦程的办公室,弯腰把东西放在空闲的办公桌上。   听到动静,裘锦程疑惑地抬头,与庄纶对视,习惯性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刘主任说年轻人坐一起有共同话题,就把我调来了。”庄纶说,他跑出去一趟,拎回来了一张新折叠床,“刘主任还给了我这个。”   两张办公桌面对面,下方的空位相连,庄纶展开折叠床往桌子下方一撑,躺下正好和裘锦程头碰头。   “你,”裘锦程提醒,“你往墙根靠点儿。”   “哦哦。”庄纶听话地把折叠床往墙边推,推出一道手掌宽的狭窄缝隙,彰显着若即若离的暧昧。   裘锦程欲言又止,庄纶的折叠床已经紧挨着桌子腿,没有移动的空间。他放下手机,把柜子挪到庄纶的床头,将折叠床推到靠近过道的位置,总算拉开一条宽阔的楚河汉界。   做完这一切,裘锦程拾起手机,视线轻飘地扫过庄纶,对方已然躺下,戴着眼罩,一动不动,似是睡着。裘锦程在手机上定了闹钟,也躺下午休。   两人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下午,临放学,裘锦程叫住庄纶:“你以后别主动找我爸。”   庄纶诧异地问:“为什么?”   “他知道了咱俩以前谈过。”裘锦程坦然地说,“我出柜了。”   庄纶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失去言语,他磕磕绊绊地说:“你为什么、不是,他怎么……”   “我下班了。”裘锦程拿起手机,脚步飞快地离开办公室,与庄纶擦肩而过。   乘地铁到陈塘庄,下车后裘锦程先随便找了家面馆填饱肚子,路过菜市场买了半个哈密瓜,踏进小区时还有闲心给保安大爷打招呼:“伯伯。”   “吃饭了没?”保安大爷笑着问。   “吃过了。”裘锦程回应,踩着台阶进入单元楼,摁下电梯上楼键。   到达十六层,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裘二宝尾巴摇成螺旋桨,脑袋反复蹭裘锦程的裤脚索要摸摸。   晚上九点,下班的杨俊盈直冲十六楼,电梯门打开便看到站在楼道窗户边抽烟的裘栋梁,她问:“大宝呢?”   “家里。”裘栋梁吐出一口烟雾,说,“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有用吗?”杨俊盈说,“无论他喜欢男的女的还是什么别的生物,都是我儿子。”她嗤笑一声,轻蔑地看向裘栋梁,“而且他姓裘,又不给我传宗接代,我急个屁。”   “我又没说传宗接代,你少诬陷我!”裘栋梁掐掉烟,拉开窗户任秋风吹散一身烟味,“而且我有那么封建吗?!”   “那你在这装什么深沉。”杨俊盈说,“进去跟儿子说啊。”   “好人都让你做了。”裘栋梁碎碎念,夫妻俩争吵大半辈子,谁也不服谁,也就在裘锦程的事情上能统一战线。   “咔哒。”门推开,杨俊盈的声音传出:“大宝,干嘛呢?”   “看电视。”裘锦程抱着裘二宝斜躺在沙发上,一人一狗抬头看向玄关,同步率100%。   杨俊盈走进来,坐在裘锦程身边:“听你爸说你前男友来找你了?”   “嗯。”裘锦程说,“他就住一楼。”   “你怎么想的啊?”杨俊盈问。   “我也不知道,随缘。”裘锦程说,他下巴磕在狗头上,倦怠的模样像只老猫。   “甭管你爸那个老封建余孽,妈妈永远支持你。”杨俊盈抬高自己不忘抹黑裘栋梁的光辉形象,“咱们大宝爱喜欢谁就喜欢谁,上至八十岁老头都是咱们的择偶对象。”   “妈,您儿子没那么变态。”裘锦程忍俊不禁,“我是找对象,不是骗低保。”   “我又没说不支持!”裘栋梁嘴慢一步,气得要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做杀人放火的事就行。”   “好的爸。”裘锦程说,他指着茶几上的盘子,“吃哈密瓜吗,我切好了。”   杨俊盈捻起牙签,扎一块蜜瓜放进嘴巴,右手搓一把狗头,搂住裘锦程的肩膀,靠着沙发看电视。裘栋梁也伸手扎蜜瓜吃,沉默半晌,说:“儿子,我这几天帮小庄这么多事,是不是挺给你添麻烦的?”   “没有,您心好,我明白。”裘锦程说,“庄纶孤身一人来天津,也该有人照顾他。” 第16章 预热   裘锦程和裘栋梁并肩站在电梯间,看屏幕的楼层数一格格跳跃,裘栋梁沉思片刻,艰难地开口:“等会儿你去一楼叫小庄。”   “啊?”裘锦程没弄明白裘栋梁的脑回路。   “街坊邻居的,搞那么冷漠不合适。”裘栋梁说,“况且你在办公室照样能遇见他 ,不差这一会儿。”   “您真是操不完的心。”裘锦程说。   电梯门打开,裘锦程摁下【1】,裘栋梁摁下【-2】。   “你那个好朋友,武娟,找对象了吗?”裘栋梁问。   “她啊,”裘锦程忍不住笑,转头与裘栋梁对视,“她也同性恋,最近刚和女朋友分手。”   “……”裘栋梁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态,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到达一楼,电梯开门,裘锦程正好和开着门站在玄关处的庄纶对视,他招手:“过来。”   庄纶眼睛亮起,赶忙关门,朝裘锦程跑来:“好巧。”   “巧?”裘锦程慧眼如炬,“你门开多久了。”   “……我起床就开着。”庄纶说,他刻意制造巧合,生怕错过裘锦程。   “我早上不走一楼。”裘锦程说。   “我们走地库,你早上在负二层等。”裘栋梁说,“我出差的话,你和锦程坐地铁,他不爱开车。”   “天津路况不好。”裘锦程说,“不如地铁和自行车方便。”   庄纶说:“谢谢叔叔。”他递给裘栋梁一个油纸包,“我昨晚做的蒸凤爪,您尝尝。”   “哎呀,太谢谢了。”裘栋梁笑呵呵地收下,表现与平常无异,“我特喜欢这一口。”   庄纶没忘了讨好裘锦程,他拎着一个A4纸大小的袋子,说:“我还做了叉烧包,带去给办公室分一分。”   裘栋梁的车位在电梯的斜对面,一行人穿过两排车位,来到黑色奥迪前。裘锦程坐副驾位,庄纶坐后排,裘栋梁发动汽车,驶出车库。   到达学校,裘栋梁去停车,裘锦程和庄纶朝办公楼慢慢走。庄纶试探地问:“你昨晚回去还好吗?”   “挺好的。”裘锦程说。   “真好啊。”庄纶羡慕极了,他毕业后回家出柜,与父母闹得很不愉快,直接断绝关系被赶出家门,以及联系不上裘锦程,他快不记得那段黑暗的日子是怎么独自熬过。   裘锦程有着清晰的边界感,一向不喜主动打听他人隐私,余光瞥见庄纶眉梢的落寞萧索,开口:“你和你父母怎么说的?”   “我不和他们联系了。”庄纶摇头,“以后我只有妹妹。”他想说只有妹妹和裘锦程,转而觉得自己逾矩,便咽下后半句。   “如果你以前这么说,我会很高兴。”裘锦程说,他曾无数次劝阻庄纶与他愚昧偏心的父母划清界限,毕业后随自己去北京打拼。但廖家贵极力游说庄纶和家里打好关系,说什么把父母伺候好,毕业何必找工作,直接回家收租多舒服,并渲染裘锦程的不怀好意,认为裘锦程是嫉妒庄纶家底厚,故意哄骗庄纶放弃家产过辛苦日子,是不爱庄纶的表现。   一张嘴颠倒黑白,缺爱又敏感的庄纶愈发晕头转向,不知信谁才对,裘锦程脾气硬,不屑解释,意料之中的落于下风。甜蜜的恋情避无可避地滑向痛苦的深渊,最终以天各一方、互不联系收尾。   打住,裘锦程中止回忆,每想起一次都会让他胸闷气短,他冷笑一声:“现在听到,只觉得当初的我蠢透了。”他以为经过两年多的自我修复,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那段过往,然而时间只是在伤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指尖轻摁,痂皮鼓起,边缘涌出淡黄的脓水。   “是我蠢。”这两天的温和相处让庄纶误以为能够同裘锦程聊过去的事,一瞬间他又置身于不知所措的内疚中,“对不起。”   “算了。”裘锦程心烦,暂时不想看到庄纶的脸,“我去班里看早读。”他快步路过办公室,朝电竞(3)班走去,将庄纶甩在身后。   庄纶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裘锦程的背影,颓丧地塌下肩膀,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在工位上,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过去的两年,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辜负了裘锦程的期望,也让自己陷入内疚自责的泥沼。   翻开笔记,字里行间写的是曾经的争吵,裘锦程说了什么,廖家贵说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做的,一字一句刻入骨髓,提醒庄纶不要再犯。他原想着找到裘锦程,把笔记给对方,逐个问题向裘锦程道歉。可现在看来,只言片语的提起,对裘锦程都是二次伤害,更别说两人面对面地谈。   庄纶叹一口气,在纸上记录【2023年9月12日,锦程与父母出柜,我提起过去,不欢而散。】   “锦程哥。”   裘锦程坐在讲台上看早读,听见声音,他偏头,庄纶站在前门探头探脑:“这是海报,你找几个学生贴一下?”   “印了几份?”裘锦程收起手机,走下讲台。   “十六份,八栋教学楼,一栋两份。”庄纶说,“复印室的A3纸太薄了,质地不好,我去外面打印店找的特种纸。”   “周升星。”裘锦程叫来班长,“带四个男生,去我办公室拿宽胶带和剪刀,贴到各个教学楼的前后门。”   “好的。”周升星接过一卷海报,点了最后一排四个无所事事的刺头出门。   “你费心了。”裘锦程说,撇开过去的糟心事不谈,庄纶对待公开赛的态度可谓尽心尽意,周到体贴。   “能帮到你就好。”庄纶摆手,“叉烧包我放你桌子上了,下课记得吃。”   “海报打印多少钱,我转你。”裘锦程说。   “没多少……”庄纶捕捉到关键词,他揪住裘锦程的袖子,“微信转账吗?”能微信转账意味着裘锦程将把他拉出黑名单,他可以和裘锦程保持线上联络。   “嗯。”裘锦程掏出手机,当着庄纶的面解除黑名单,并向他开放了朋友圈权限,规规矩矩地备注【庄纶】,“多少钱?”   “一块。”庄纶说。   “你还想进黑名单是吧?”裘锦程问。   “……不要钱。”庄纶说,“友情赞助。”   “那打印店能开发票吗?我把学校抬头发你。”裘锦程说,“你开了发票去财务处报销。”   “啊?”庄纶没上过班,不懂这些细节,“不、不用了吧。”   “你不是没钱吗?”裘锦程说,“哪有自掏腰包上班的,快去。”   “哦哦。”庄纶转身走了几步,犹豫着倒回来,问,“就几百块钱,去报销是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你真磨叽。”裘锦程说,“发票拿给我,等周五比赛完,我一起报,钱下来发你。”   “好。”庄纶笑眯眯地答应,脚步轻快地离开。   “同学们。”裘锦程拍手。   闹哄哄的早读安静下来,学生们稚嫩的眼睛望向裘锦程,等他说话。   “海报已经贴出去了,赛事进入预热期,负责报名环节的同学今明两天做好准备,经常关注邮箱,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及时来办公室找我。”裘锦程说,“还有负责解说的同学,今天下午来我办公室对解说词。”   “好的老师。”学生们气势昂扬,信心十足。   “这次赛事在学校里是第一次办,也是你们第一次上手运营,机会难得,都打起精神来。”裘锦程说,“海报由庄纶老师设计,建议你们课间去海报旁边合影拍照,发朋友圈多宣传宣传,以后也能放简历里找工作用。”   “没问题,早读下了我就去!”高沛毅说。   “我也去!”   “裘老师你是我的神!”   “过奖过奖。”裘锦程笑着说,“早读课提前五分钟放,快去吧。” 第17章 彩排   庄纶设计的海报很是漂亮,裘锦程特意带领学生们到教学楼前门,与海报拍合照。这是高一电竞(3)班的第一次集体活动,他想留下一些纪念影像贴在教室里。   庄纶自觉担任摄影师,站在前方端着手机喊“茄子”,连续按五张快门,跑到裘锦程身边递给他看,询问道:“怎么样?”   “挺好的,还差一张。”裘锦程随手招呼一个路过的女学生,把手机递给她,“你好,帮我们拍张合照可以吗?”   “可以可以。”女学生接过手机,寻了处中轴线的位置。   裘锦程扯了把庄纶,两人并肩站立,学生们簇拥周围,比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姿势,青春洋溢、热情四射地大喊:“茄子!”   女学生轻点快门拍了十几张照片,把手机还给裘锦程。   “谢谢。”裘锦程说。   “不用谢。”女学生看看裘锦程,又看看庄纶,落落大方地问,“老师,您这是哪个班?”   “高一电竞(3)班。”裘锦程说。   “他们真有福气。”女学生若有所指,捂脸偷笑着跑开。   裘锦程收起手机,对庄纶说:“一会儿我把照片发你。”   “我去洗出来贴教室里。”庄纶说。   “不着急,攒着等比赛完一起弄。”裘锦程说。   弘毅职校第一次电竞公开赛,宣传有力以及半天假期的支持,学生们报名踊跃,甚至有高二高三的学生跑来咨询能不能报名。负责统计的林雪儿忙得不可开交,她指挥两个女生整理报名表,一个女生站在班级门口解答问题,忙碌中朝气蓬勃,明亮的眼瞳闪烁着满满当当的成就感。   裘锦程站在办公室里与高沛毅带领的解说组对台词,赛事走向不可控,提前背梗十分有必要。小孩儿们头回参与准备,毫无头绪,只是把想到的情景和梗罗列出来,手写厚厚一沓笔记交给裘锦程。   “老师,我觉得这样写有点乱。”高沛毅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都看不懂。”   “你们看过网上的解说视频吗?”裘锦程问。   “看了好多。”徐东东说,“网上热度高的我们都看了,满脑子都是解说词。”   “我们一起看的。”高沛毅举手。   “做事情是有步骤的,乱就说明你们没想清楚。”裘锦程招呼十二个解说员坐下,把一沓手写纸一张张分开,又拿出一张空白的A4纸,说:“我们先设定一个场景,比如‘上ban位’,可以从多少个角度说?”   高沛毅思考片刻,说:“英雄机制上,比如谁克制谁,进而推断打什么阵容。”   裘锦程依言写下,说:“还有呢?”   徐东东说:“可以分成常规ban位或者ban掉赛季超模英雄,就能用一些热梗了。”   “思路不错。”裘锦程画了个大括号,简略地写下徐东东的意思,看向其他解说员,“你们怎么想的?”   顿时办公室里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裘锦程奋笔疾书,记下学生们的灵光乍现。待声音平息,小孩们纷纷挠头想不出新东西,裘锦程合上笔帽,把写满的A4纸递给高沛毅,说:“你看这样分析,是不是清楚一些?”   十二个小脑袋凑在一块儿,聚精会神地研究纸面上利落俊秀的字迹,高沛毅感叹:“老师,你上学时候是不是学习很好?”   “还算可以。”裘锦程说,他拿起笔轻敲高沛毅的脑门,“做事和学习一样,都需要技巧。不过你们愿意沉下心,把想法都记下来,已经非常厉害了。”   “老师您教得好。”高沛毅笑得一脸狗腿子样儿,抄起裘锦程的茶杯说,“我给您接水。”   裘锦程说:“你们回去按我写的模板,把场景和思路对照起来,然后你们自己打一场赛事,通过回放录像解说试试,旁听的人负责挑刺。”   “好嘞老师。”徐东东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学生们乌泱泱地离开办公室,裘锦程缓下一口气,一片阴影笼罩头顶,他抬头,庄纶递来一个纸袋,说:“凉了不好吃,我去茶水间热了一下。”   “谢谢。”裘锦程打开纸袋,热气升腾,松软的叉烧包白白胖胖,卖相喜人。他撕开外皮,蜜汁猪肉馅冒油爆浆,裘锦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庄纶说:“刚出锅的更好吃,这个放了太久,口感不好。”   裘锦程咬一口包子,粒粒分明、鲜香浓郁的馅料与蓬松柔软的面皮在口中搅拌,顿时产生原谅庄纶也无不可的想法。广东人开挂的做饭水平可以征服宇宙,征服一个小小的裘锦程不在话下。   “怎么样?”庄纶问。   裘锦程诚实地回答:“好吃。”   庄纶喜上眉梢:“明天再给你带。”   “不用了。”裘锦程遗憾但坚定地拒绝,“做起来太麻烦。”他和庄纶没有任何关系,不想为了一口吃的欠人情,提点道,“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庄纶听懂了裘锦程的潜台词,垂下眼皮,专注地看教案。   裘锦程端起茶杯,去茶水间接水,路过庄纶身边,听见微弱但倔强的声音:“不麻烦。”他佯装没听见,踏出办公室。   周四下午,裘锦程和各科老师协调了一下,挪出一下午时间供班级彩排。他预定了两个阶梯教室,带领学生们布置场地、走流程、解说和串场。庄纶没课,站在裘锦程身边提建议出主意。   “缺一个开场的主持人。”裘锦程说,“周升星。”   “到。”班长周升星应道。   “你当主持人。”裘锦程说,“串场词明天上午交给我。”   “老师……我不会。”周升星窘迫地说,“我的作文分特别低。”   “我教你。”庄纶主动说。   裘锦程看向周升星,说:“语文老师教你写串场词,行吗?”   “好好好,没问题。”周升星挺直腰板,满口答应。   下午第四节课下课铃打响,彩排三遍的学生们精疲力竭,从站着到坐着到瘫着,连说话都成了抽取生命的困难活动。裘锦程拍拍手,说:“差不多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中午吃完饭,一点整在这里集合。”   “好——的——”高沛毅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软趴趴地举起手。   “一个好消息,周末没有作业。”裘锦程说,“各科都没有作业,我跟老师们说过了。”   “哇!”学生们登时打起精神,纷纷支棱起来,“谢谢老师!”   “所以,明天大家好好表现。”裘锦程说,“林雪儿,通知参加比赛的外班战队了吗?”   “通知了。”林雪儿说,“他们都愿意来。”   “好,放学。”裘锦程同样身心俱疲,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只听耳边庄纶说:“周升星,你留下。”   “啊——”周升星塌下肩膀,拖着脚步走到庄纶面前,“老师,我困死了。”   “办公室有折叠床,吃完晚饭先休息一会儿,然后起来写串场词。”庄纶说,“我和你一起。”   裘锦程挑眉,诧异地问:“你打算几点下班?”   “那要看班长同学什么时候写完。”庄纶说,他表情严肃,摆出不容拒绝的姿态,对周升星说,“你是班长,要承担起责任。”   周升星眯着眼睛打个哈欠,说:“好的,老师。”   “我陪你们。”裘锦程说。   “没事,你回去休息吧。”庄纶劝说道,“下午彩排你最累了。”   “我的项目,把你们留下加班不合适。”裘锦程执意道,“你俩回办公室休息,想吃什么,我去食堂打包带回来。” 第18章 突然变态   裘锦程去食堂打包了三份玉米面,两份加辣一份清汤,又买了三瓶冰可乐,提溜着回办公室:“吃饭了。”   “谢谢老师!”趴在桌子上休息的周升星伸手来接饭盒。   “现在六点,你们吃完躺床上休息到七点,起来写串场词。”裘锦程说。   “好的。”庄纶掰开一次性筷子,来回摩擦除去毛刺,搅合一下清汤寡水的玉米面,说,“没有辣椒啊……”   “吃不了辣就别逞能。”裘锦程说。   庄纶眼巴巴地看着裘锦程碗里鲜香的辣酱,伸出筷子偷偷蘸一下,放进碗里调味。   裘锦程瞥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吃面。刚吸溜两口,一根筷子光明正大、晃晃悠悠地当着裘锦程的面戳进他的碗里,挑起一点红油,飞快地缩手。裘锦程的目光移到庄纶脸上,与他对视。   “辣的好吃。”庄纶讪笑,“香。”   周升星注意到两位老师之间幼稚的互动,视线在裘锦程和庄纶的面碗上游移,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裘锦程风卷残云般吃完面条,端着塑料碗去茶水间扔掉,顺带洗个手。茶水间有张单人皮沙发,他横躺着勉强蜷缩起来,一双长腿搭在扶手上,凑合休息一会儿。   庄纶慢条斯理地吃完,放下筷子,抽一张餐巾纸抹去嘴唇的油渍。周升星也早早吃完了面,放下筷子等庄纶指示。   “你去躺着,我来收拾。”庄纶站起身,摞起两个塑料碗,端去茶水间。望见单人沙发上休息的裘锦程,他站在水槽旁洗干净手,走到沙发旁,说:“你去睡床吧,我睡沙发。”   裘锦程闭着眼睛,嘴巴半张不张地含混说话:“别烦我,去睡觉。”   庄纶站了一会儿,觉得独自回去休息良心过不去,没等他继续劝,裘锦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着眼睛说:“你真是磨叽死了。”他打个哈欠,扶着沙发站起身,说,“我去校长办公室。”   裘栋梁提着公文包走在楼道里,迎面遇到一脸困倦的裘锦程,他问:“我刚加了会儿班,你怎么也没走?”   “明天比赛,走不了。”裘锦程说,“彩排一下午,困得要死,借您办公室眯会儿。”   “去吧。”裘栋梁掏出钥匙交给裘锦程,“几点忙完?我开车接你。”   “不知道,看情况。”裘锦程接过钥匙,敷衍地摆摆手,打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一头栽进长沙发里。   晚上七点,休整完毕的庄纶和周升星坐在桌子旁,按照比赛流程梳理串场词,周升星主写,庄纶润色。裘锦程从校长办公桌的抽屉里搜刮了一袋虾片,扔给庄纶:“我爸的存货,边吃边写。”   “谢谢。”庄纶撕开虾片包装袋,放在周升星面前。   悉悉索索的咀嚼声传入耳朵,格外催眠。坐在桌子另一头玩手机的裘锦程不由得眼皮下坠,昏昏欲睡。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双臂叠放,脸埋进肘窝,他本就长得白净乖巧,睡着的模样人畜无害,岁月静好。庄纶讲述的声音低下去,拉着周升星坐远一些。   九点四十分,串场词完稿。裘锦程迷迷糊糊醒来,肩上罩着的外衣散发着清新的柚子香气,他依稀记得这是庄纶喜欢的味道。   “你要看看终稿吗?”庄纶递来一份打印件,“我怕比赛开始小周紧张认不出自己写的字,就抄下来打印了一份。”   “辛苦。”裘锦程接过文件,粗略地浏览一番,他信任庄纶的专业水平,仅指出几个文绉绉的书面语,说,“换成口语一点的词,方便理解,小周自己改吧。”   “好的老师。”周升星说。   裘锦程将文件递给周升星,脸颊突然覆上一道冷凉的湿意,他偏头,庄纶拿着一片酒精湿巾,小声说:“你脸睡红了。”   趴在桌子上假寐太久,白皙细腻的皮肤被压出浅红的纹印,微微泛热,裘锦程揉揉脸,扶着桌边站起来,将罩衣还给庄纶,说:“下课,回去休息。”   “我走了。”周升星摆摆手,“老师再见!”   “注意安全。”裘锦程说,他看着周升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弯处,看向庄纶,“走吧,现在还有地铁。”   “哦哦。”庄纶跟上裘锦程的脚步。   “啪嗒”一声,裘锦程的手拍下开关,办公室的灯熄灭,门关闭,两人并肩向步梯走去。   今晚是个阴天,浓重的云像一片毛玻璃,月亮的光泽经云朵遮挡,变得毛毛刺刺,仿佛被猫爪拨乱的毛线团。初秋的风有些凉,轻轻拂过后颈,安抚躁动的人心。庄纶壮着胆子问:“锦程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裘锦程开口。   “你上次去相亲,有遇见喜欢的人吗?”庄纶问,他紧张地攥住衣角,“没别的意思,我就是……”   “没有。”裘锦程向来有啥说啥,不搞弯弯绕绕的手段。   庄纶眼中一喜,得寸进尺地问:“那,你这两年,有谈对象吗?”   “没遇见合适的。”裘锦程说,他似笑非笑地斜睨庄纶,“别问了,你不合适。”   庄纶明亮的眼瞳霎时黯淡,明知道答案会让他痛彻心扉,他偏要迎着刀锋敞开怀抱,他一声不吭地跟在裘锦程身后,像是完全没听见裘锦程的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天津。”裘锦程说,“过你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我睡不着觉。”庄纶说,“我总是想到过去,想到你。”   “哦。”裘锦程冷笑,他停下脚步,转身与庄纶对视,他没有笑,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平静无波,“我一次都没有想过你。”揣进口袋里的手攥成拳头,掌心沁出湿淋淋的汗水,无端的愤怒如暴涨的河水,来势汹汹地倾泻而下,裘锦程咬紧腮帮子内侧的软肉,望见庄纶怯懦躲闪的眼神而愈加恼火,他意识到他真的很累了。   不只是工作层面上的累,单是每日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面对庄纶,已经令他身心俱疲。他忍了又忍,但人并非钢筋铁骨,憋闷已久的苦楚岂是简单忍耐就能平息,可世事复杂,并非一两句话分辨是非。裘锦程理解不全是庄纶的错,庄纶的原生家庭摆在那里,多疑缺爱实属正常,然而理解不等于原谅,在感情问题上,裘锦程不想给庄纶好脸色。   “我不求你想我。”庄纶捉住裘锦程的手腕,阻止他走向地铁站,“也不求和你复合。”他抽气,清晰的痛楚沿着纤细的神经直达指尖,“我只想和你谈谈过去的事。”   “谈完呢?”裘锦程问,“你会离开天津吗?”   “……不离开。”庄纶说,他死死地盯着裘锦程,黑白分明的眼瞳浮起几分偏执狠厉,温文尔雅的伪装裂开一道道缝隙,“你休想赶走我。”   是了,裘锦程舒展眉头,眼中流露出恍然,这才是真实的庄纶,不择手段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真小人。对方惯用委屈骗取同情,佯装弱小试探态度,有着百折不挠的耐心、坚韧不拔的毅力、充裕的时间和金钱,去谋取想要的人和物。   庄纶扬起下巴,轻柔地说:“锦程哥,你猜廖家贵的下场是什么。”   裘锦程不由得后退一步,脊梁汗毛炸起,他说:“廖家贵毕业离开天津时,我把他打了一顿,他没还手,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庄纶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说:“等公开赛结束,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裘锦程点头,月黑风高夜,庄纶突然变态,这谁受得住,他指向地铁站:“我们快点,马上末班车了。”   “好。”庄纶缩回温柔体贴的壳子,跟上裘锦程的脚步踏进地铁站。   作者有话说:   小庄:阴暗爬行.jpg   双更是想提一下进度,小庄真的很会装。 第19章 公开赛   “锦程哥,等会儿到学校,和我一起去搬个东西可以吗?”庄纶坐在汽车后排,主动说。   “嗯。”裘锦程应道。   “哎对了,你们的比赛是今天下午对吧?”裘栋梁说,“大宝把位置发我,我有空去看看。”   “三号楼一楼和二楼的阶梯教室。”裘锦程说,“上午学生们上课,咱俩把会场布置一下,再找个IT同步四个教室的多媒体画面。”   “好的。”庄纶说,“我上午有两节课,下课去找你。”   “行。”裘锦程说。   到达学校,庄纶领着裘锦程向打印店走去,他说:“我定了四个易拉宝,支在阶梯教室门口,显得有仪式感。”   裘锦程问:“开发票了吗?”   “开了。”庄纶说,“听你的,公事公办。”   裘锦程满意地点点头,说:“有心了。”   两人将易拉宝搬到三号教学楼,撑在一楼和二楼共计四个阶梯教室的前后门。庄纶去上课,裘锦程留在教室里给后勤打电话:“喂您好,三号楼需要IT帮忙。”   “裘老师?!”   一道声音叫住和IT小哥探讨连线方式的裘锦程,他转身,阶梯教室前门探出一个黄毛脑袋,陈勇兴奋地招手:“老师,是我啊,陈勇!”   “你怎么来了?”裘锦程问。   “我刚下课,看到门口的易拉宝,进来看看。”陈勇说,“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帮您呗。”   “你没别的课?”裘锦程问。   “哎呀,去了我也不想听。”陈勇说。   “你数学能考及格了?”裘锦程反讽,“去上课,别让你们老师来找我的事。”他板着脸训人颇有震慑力,加上校长儿子的身份,顿时吓得陈勇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老师您忙。”   忙忙碌碌一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打响,周升星带着七八个学生来找裘锦程,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便把流程和分工梳理得明明白白,只等下午两点比赛开始。   比赛采用直播的形式,四个教室同步放映,参与比赛的学员安排在僻静的小房间,一场比赛两个解说,六场共计十二个解说,主持人是周升星,运营负责人林雪儿,每个教室配备两个后勤人员维持纪律。   奖项为战队奖、解说奖和运营奖,解说奖分为两个优秀奖和十个参与奖,主打一个雨露均沾,人人有份;战队奖有五个名额,奖品是寒假集训队旁听位;运营奖是给主持人、后勤、运营等职能支撑的鼓励奖项。   十二点半,吃过午饭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食堂,四个阶梯教室也开始进人。裘锦程站在最后一排,看着熙攘嘈杂的人群,说:“学生们挺捧场。”   “可不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陈勇站在裘锦程身边,朝他挤眉弄眼,“我们全班都来啦。”   “你号召的?”裘锦程问。   “那必须。”陈勇挺起胸膛,骄傲得意的模样,“裘老师的场子,谁敢不给面子。”   “别说得我是黑社会一样。”裘锦程说,“你现在还去厕所抽烟吗?”   “不抽了不抽了。”陈勇缩缩脖颈,“快开场了,我去抢个好位置,老师拜拜。”他连蹦带跳地窜向第一排,体型庞大却异常灵活。   经过多场彩排,比赛的环节裘锦程烂熟于心。他找个空位坐下,托着腮帮子看自己班的学生们紧锣密鼓地调试设备、维持秩序、协调人员。   “是不是有些欣慰?”庄纶说。   “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裘锦程看向神不知鬼不觉站在右手边的庄纶。   “给。”庄纶将一袋热腾腾的炒栗子放在桌面上,“边看边吃。”   裘锦程看在板栗的面子上,往左边挪了挪,让庄纶坐下。   “你记不记得以前带我打游戏,咱俩十连输,你把王者卸载了。”庄纶说。   “好意思提。”裘锦程掏出一个栗子,剥掉壳,“和你打游戏,听筒里都是廖家贵阴阳怪气的鸭子声。”他缓慢地咀嚼香甜的栗肉,“你昨晚说廖家贵的下场,他怎么了?”   “毕业我回老家之后,过了一个月,我请廖家贵去澳门玩,机票酒店全包。”庄纶说,“我兑换了五万块钱的筹码,让他去博彩,赢了算他的,输了算我的。”   裘锦程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请他?”   “那时候你把我拉黑了,锦程哥。”庄纶捏着栗子,指甲抠出一个个月牙印记,“我回老家之前,是廖家贵说服我不要跟你讲,等办完事再给你一个惊喜,如果你爱我,你会愿意等待的。”   “你没有等,他骗了我。”庄纶经历过贫穷和不公,他缺乏安全感,心思细腻,睚眦必报,痛恨欺骗,比起父母开明、独立自信的裘锦程,庄纶像一尾逡巡蛰伏的湾鳄。他有着小白兔的伪装和深不见底的心思,极其记仇算是一项,庄纶说,“廖家贵之所以想要拆散你我,是因为第一次聚会,你不让我给他花钱。”   “他那人嫌贫爱富、捧高踩低,亲近我、讨好我,就是为了钱。”庄纶说,“你不让我给他花钱,等于断了他的财路,他肯定要给你找不痛快。”   “那你呢?”裘锦程说,“你是怎么想的?”   “当局者迷。”庄纶声音低弱,“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想明白这些道理,但你已经不理我了。”   裘锦程对此不发表意见,他说:“继续。”   “他拿着我的钱,在赌场赚了两万,揣进自己的腰包。”庄纶说,“我看他兴致高昂,又给了他三万的筹码,然后回酒店睡觉。我第二天起来,发现他彻夜未归,全部身家都输进去了。”   “富贵险中求,他没有这个运气。”庄纶剥开一个栗子,放进裘锦程掌心,“锦程哥,我知道你把他打了一顿,他嚷嚷着要让你坐牢,我给了他五万的赔偿金,他一并输给赌场。”   “他说他没脸回家,我劝他留在深圳,打工攒钱。”庄纶说,“最后一次联系我,他说欠了三百万,找我借钱,我将他拖进了黑名单。”   “锦程哥,这个结局,你满意吗?”庄纶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向裘锦程。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庄纶。”裘锦程说,他心中的阴云消散些许,面对庄纶也不像初见时别扭拧巴,他补一句,“是满意的。”   庄纶眼瞳亮起,仿佛独行于漆黑长廊的旅人终于窥见点滴星光,他捉住裘锦程的手,手掌用力将其紧缚,问:“锦程哥,那你是不是,没那么讨厌我了?”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分开。”裘锦程一根一根掰开庄纶的手指,将自己的手释放出来,“没有廖家贵作祟,还有李家贵、张家贵、吴家贵,你的心病,我不想承担。”   “我们再来一次,我相信还是同样的结局。”裘锦程说,他看一眼庄纶,撇过头,望着教室前方的巨幅投影布。周围的学生们因对决激烈而争执吵闹,没人注意到两位老师之间凝固窒息的氛围。   “我不明白。”庄纶的声音颤抖,“你到底要我改成什么样?”连续多日的失败令他沮丧崩溃,挑唆的小人得到惩罚,他自己也绞尽脑汁地琢磨裘锦程的喜好,尽心尽力地支持工作,到头来裘锦程却说他仍未摸到答案。   “不是我要你改成什么样。”裘锦程说,“是你想成为什么样。”   听罢,庄纶怔忪片刻,脑海清醒却又不清醒,朦胧混沌中透着一点明晰。他张嘴想说什么,看着裘锦程的侧脸,咽下贫瘠苍白的话语,最后什么都没说,坐在裘锦程身边看完了一下午比赛。   六场公开赛,电竞尖子班大获全胜。 第20章 公开赛(二)   “感谢各位同学观看2023年度弘毅电竞公开赛,今日赛事已全部结束,谢谢大家支持。”周升星的声音响起,“请各位有序退场。”   裘锦程朝讲台走去,抬高声音说:“高一电竞(3)班的学生留一下。”他对巡场维持秩序的学生嘱咐,“刘奇承,让其他场地的学生到这里集合,我要讲几句话。”   “好的老师。”刘奇承应道。   不一会儿,三班的孩子们陆续赶来,裘锦程说:“坐。”   四十二个学生挤坐三排,周升星点了下人头数,汇报道:“老师,到齐了。”   “行,咱们趁热打铁,说说感受。”裘锦程说,“林雪儿,你负责运营,你先说。”   扎高马尾、相貌白净的女生站起来,说:“老师,这几天我学到了很多。那些课本上的知识,运用到实践中,和书上讲的不太一样。”   “运营分前中后三个阶段,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阶段。”裘锦程说,“你周末写个复盘报告,周一交给我。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每个负责人写一部分,林雪儿负责合稿。”   “……好的。”林雪儿扶一下眼镜,其余担任负责人的学生露出愕然的表情。   “老师,你不是说周末没作业吗?”后勤负责人程露举手。   “在其位,谋其政。”裘锦程说,“你们既然是负责人,就要担起管理的义务。高沛毅,说说你的感受。”   作为电竞解说兼选手的高沛毅此时此刻像霜打的茄子,恹恹地趴在桌子上,说:“老师,我不想说话,我好难过。”他右手边坐着一排丢盔弃甲、宛若败军的选手们,个个儿面色灰败,双目无神。   “你们不是闹着要玩游戏吗?”裘锦程兴味地问,“输了一次而已,再接再厉。”   “再接什么力啊。”高沛毅说,“三盘加起来拿了十二个人头,我没想过差距这么大。”   “是啊老师。”另一个电竞选手杜春贺臊眉耷眼地说,“我从来没被人这么摁在地上摩擦过。”   “而且队友们尽力了。”高沛毅说,“骂都不知道骂谁。”   裘锦程歪头看着小孩儿郁闷的脸,说:“你们也是玩游戏的高手,从这次比赛中,也该知道娱乐和职业之间差距犹如鸿沟,不单单是努力能够弥补。经此一役,周末休息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未来的路,随时欢迎来找我聊天。”   “好了,放学。”裘锦程拍拍手,“打起精神,日子长着呢。”   “老师再见。”高沛毅拖着步子离开,身后跟着一串垂头丧气的选手们。   “裘老师再见!”林雪儿笑着挥挥手,脑后的高马尾一晃一晃地快步离开。   学生们如潮水般退场,剩下一个瘦小的男生坐在位置上满眼思索。   裘锦程挑眉,走过去询问:“史浩,想什么呢?”   “裘老师。”男生抠着手,犹豫不决地说,“我想转班。”   “嗯?”裘锦程蹲下,双臂叠放桌面,“这次比赛中,你的实力最亮眼,为什么想转班?”   “我很喜欢打游戏,但是,”史浩嗫喏,“我不是最厉害的,我家没有钱,我爸拉货特别辛苦……”他低下头,额角的碎发挡住眼睛,手指纠结地搅在一起,“我以为我很厉害,可是这次……”他引以为傲的技术被尖子班的天赋打击得粉碎,直接断绝了他走职业道路的念想,“我才高一,转班还来得及。”   “你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裘锦程安抚道,“你想学什么?”   “不知道。”史浩茫然地看着裘锦程,“做什么能赚钱?”   “这样吧,我回去想想。下周一给你推荐几个,你找时间去旁听一下,选个喜欢的专业,再找你家长谈。”裘锦程说。   找着主心骨的小孩儿蓦然神色坚定,他点头:“好,谢谢老师。”   “去吧,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七想八。”裘锦程拍拍史浩的肩膀,“你爸爸送你来上电竞班,肯定是个开明的人,没问题的。”   “嗯。”史浩站起身,绕过长桌,跑过来抱了裘锦程一下,后退两步,脸颊连带着耳根通红地说,“谢谢老师。”   裘锦程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感觉当职校老师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老师再见。”史浩挥挥手。   “再见,周末愉快。”裘锦程说。   庄纶静静地等在一边,看裘锦程和学生们告别。他心思细腻,自第一眼看到裘锦程,便敏锐的察觉出这两年裘锦程过得并不快乐,他看上去身心俱疲,隐隐猜到北漂生活的艰辛困苦。如果当年他毅然决然放弃丰厚家底,与窒息的原生家庭断绝关系,随裘锦程去北京,许能为裘锦程减轻一些负担。   可上亿的资产,岂能轻言放弃,思来想去,庄纶自以为选了一条两全的路径,但没料到裘锦程是先放手的那个。   “愣着干嘛,下班。”裘锦程说。   “好哦。”庄纶说,“门口的易拉宝……”   “甭管了,保洁收。”裘锦程捏了捏鼻梁,疲惫地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   庄纶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问:“你周末有安排吗?”   “累,哪儿也不想去。”裘锦程说,“回家睡觉,睡两天。”   “我想回学校看看。”庄纶说,“你能不能陪我去。”   “有什么可看的,不去。”裘锦程说。   “你说公开赛后可以谈谈。”庄纶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这是他最常用的把戏,虽老套但有效。   裘锦程沉默半晌,庄纶说:“你说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刚刚不是谈过了吗?”裘锦程说。   “那是公开赛中,不是后。”庄纶不愧是汉语言硕士,极度咬文嚼字。   “谁?!”裘锦程余光瞥见一个瘦小的人影缀在两人身后,他皱眉,迅速转身,目光锁定在走廊转角的女生身上,“苗小纯?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瘦弱的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兔子缩了下肩膀,后退半步,脊背贴墙,垂着头不说话。   “你刚下课吗?”庄纶贴心地递了个台阶,苗小纯惴惴不安地点头:“是的庄老师。”   “放学快点回家,别让你家长担心。”裘锦程说,他眉头紧蹙,望着苗小纯离去的背影,“她是不是跟踪咱们?”   “说不定是凑巧。”庄纶说,“锦程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裘锦程装傻。   “周末去学校。”庄纶说。   “疫情之后,大学都半封闭管理了。”裘锦程说,“咱们进不去。”   “我给导师打了电话,他愿意帮忙。”庄纶安排得周密,堵死了裘锦程的退路,甚至咄咄逼人地询问,“锦程哥,你说你已经忘记了,那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笑话。   裘锦程迫切地想要反驳庄纶的自作聪明,他开口:“我怕我忍不住上手揍你。”他大二初遇庄纶,接下来的五年时间可谓鸡犬不宁,他承认两人有过甜蜜美好的时光,但蜜糖抵不过猜疑,真诚换不来真心。毕业后,他下意识避开与过去有关的事物和习惯,比如摄影、绘画、诗歌、茶点、以及粤语。   两人沉默着走到地铁站,裘锦程说:“庄纶,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不想回忆以前的日子。”他踏进车厢,靠窗站立,怔怔地望着隧道里发光的广告牌,“人都是要往前走的,随着时间流逝,我终究会忘记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你也会走向你梦想中的生活。”   庄纶握紧裘锦程的手腕,紧绷的力道仿佛一条粗壮的锁链,牢牢地拴住对方:“我梦想中的生活有你。” 第21章 别哭了   裘锦程死活不愿意返校,想来是心结难消,庄纶不敢过分逼迫,独自拎着礼物去学校拜访恩师。下午回来时,瞧见河渠旁的小路上,裘二宝跑来跑去地追球,裘锦程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垂着眼皮打盹儿。   “锦程哥。”庄纶径直走过去挨着裘锦程坐下,他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和裘锦程相处的方法,不要问可不可以,问就是不可以,先斩后奏最有效。   “嗯?”裘锦程应一声,勉强睁开眼睛,与庄纶对视,他叹一口气,“又是你啊。”   “我刚从学校回来,导师挺好的,校园也没什么变化。”庄纶说,“喜鹊更多了。”   裘锦程揉揉眼睛,看见裘二宝叼着球端正地坐在面前,他指向水渠:“二宝,去把球洗一洗。”   黑白边牧摇摇尾巴,颠颠儿地朝河道跑去。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喜鹊偷衣架搭了个巢,树杈撑不住重量,掉下来砸中了院长的车。”庄纶说,“之后每年,我们院都要巡视一下树上的鸟窝。”   “那鸟记仇得很,谁捣它的窝,它就追着谁叨。”裘锦程说,“廖家贵捣过一次,吓得不敢出门,我给你买饭的时候还得帮他买一份。”他语气轻松,内容却惊出庄纶一身冷汗,“我那时候就在想,我这恋爱谈得够劲儿,买一送一。”   “你别以为你把廖家贵收拾了这事儿就算过去。”裘锦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狗爪印,“二宝,洗完了没,回家了。”   河边玩水的裘二宝耳朵竖起,摇着尾巴冲向裘锦程,把球放进塑料袋里,乖巧地坐在原地让主人扣上牵引绳。   “锦程哥,哥。”庄纶隐约想起了这段过往,从他的视角来看,只是一句不起眼的嘱咐,【廖家贵招惹了喜鹊不敢出门,哥你帮忙多买一份饭吧】,他不明白为什么裘锦程记了这么久,“然后呢,廖家贵说了什么?”   “他说,”裘锦程深吸一口气,记忆中的细节刻入骨髓,是令人窒息的恶心和羞辱,“你不愿意庄纶给我花钱,还不是要乖乖给我送饭。”   听罢庄纶顿时慌乱,他瞪大眼睛,强调道:“我不知道!锦程哥,我真的不知道他这么过分。”   “你有无数次机会远离他,选择相信我,但你没有。”裘锦程说,“你逐字逐句听取他的建议,考验我,考验爱情。廖家贵爱钱且小心眼儿,你和他一丘之貉。”说到这里,裘锦程的眼眶泛红,他不仅在骂庄纶,还在骂以前眼瞎心盲的自己,“说到底,你只是不相信我罢了。”   “我不相信有人无条件对我这么好!”庄纶抬高声音,“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无条件的包容我,我想知道你爱的是我还是爱我的钱。”   “爱你的钱?我裘锦程在你眼里和廖家贵一个水平?!”裘锦程原本只是烦躁,现在着实被庄纶惹恼,“我爸是校长,我妈是老板,我跟廖家贵那个土里刨食的穷鬼不一样,我家虽然没有上亿的资产,几千万还是拿得出来,我需要为了钱巴结你?你他妈脑子被狗吃了?”   “你知道我的过去,我十一岁那年家里拆迁得了十几套房产。我爸妈说我弟弟是福星,刚出生拆迁办就来谈拆迁款。”庄纶说,“拆迁之前,我白天上学,放学帮家里卖熟食,我经历过苦日子,把钱看得重。我爸妈忽视我,同学朋友也是靠钱维护关系,你不图我的钱,又为什么爱我。”   “我表白之前,你跟我讲过你家有多少套房子吗?”裘锦程问,“是廖家贵那个钱眼儿里钻出来的王八蛋见人就吹你家有钱,猎德有房。”   “我不在乎你的钱,你穷困潦倒也好,荣华富贵也罢,和我有毛线关系。”裘锦程别过脸,将狗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迈步向前走,“反正我现在不爱你了。”   “那你哭什么。”庄纶追上裘锦程,“裘锦程,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滚开!”裘锦程推开庄纶想要抓他的手,浓密的睫毛潮湿打绺,气势陡然弱下三分,“别逼我揍你。”   “要是揍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那你打吧。”庄纶挡在裘锦程面前,“别打脸,遇上你爸不好解释。”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缠。”裘锦程抹一把眼角的泪水,他特烦自己这个破毛病,情绪一激动泪腺就跟着造反,格外破坏他冷峻严肃的形象。他绕过庄纶,说:“揍你一次,能被你念叨半辈子,我才不上当。”   裘二宝睁着葡萄似的黑眼珠,哼哼唧唧地蹭裘锦程的裤脚,做的一副乖巧的模样,竭尽全力讨主人欢心。   庄纶没追上来,站在原地看裘锦程离去的背影,脑海中反复放映那一双水色淋漓的眸子,心中半是酸涩半是庆幸。裘锦程表面冷淡,实际仍困顿于两年前的恋情,他们真切地相爱过,愤恨地争吵过,半夜无人时,也曾拥抱亲吻过。   上学时的裘锦程不同于如今的冷静自持,桀骜不驯的青年人宛若昭昭烈阳,幽默爱笑、人脉广泛,走到哪都是呼朋唤友浩浩荡荡,气势如虹。他并非对庄纶百依百顺,独有自己的包容与浪漫,他会一边嫌弃庄纶技术烂,一边带庄纶打游戏,整晚屡战屡败;他会在庄纶旁敲侧击问他奇怪问题确认地位的时候,吊儿郎当地转移话题,提着午饭站在宿舍楼下,等庄纶一块儿吃。   裘锦程从没说过要庄纶改脾气,他以为爱是妥协忍耐。但在一次次质疑中,消耗的不止是爱情,还有裘锦程的勇气和骄傲。   爱是幸运,亦是噩梦。   裘锦程不觉得自己还有爱人的能力。   夕阳斜照,裘二宝趴在阳台上,看裘锦程玩赛车游戏。屏幕上花里花哨的卡丁车晃来晃去,突然喷气冲过终点,彩条飞舞,背景音打出名次【第二名!】。裘锦程放下手柄,拿起一颗冬枣放进嘴巴,门铃响起,武娟的大嗓门透过防盗门回荡在客厅中:“球球,开门!”   “来了。”裘锦程站起身,走向玄关开门,问,“你怎么来了?”   “家里太安静,没意思。”武娟走进来,“你干嘛呢?”   “打游戏。”裘锦程说。   “给,蛋糕。”武娟塞给裘锦程一个纸盒,“路过好利来买的。”她弯腰换鞋,裘锦程把蛋糕盒放在茶几上。   “这周怎么样?”裘锦程问。   “就那样,你呢?”武娟问。   “凑合吧。”裘锦程拆开蛋糕盒,刚坐下又听见门铃声,他抬高声音,“谁啊?”   “我。”庄纶的声音传来。   “啧。”武娟发出一个单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你去开门。”裘锦程懒得站起来,指使发小出力,他右手撑着下巴,兴致十足地看着相看两相厌的俩人忍声吞气地演戏。   武娟白他一眼,转身开门,黑着脸说:“你有事吗?”   “锦……怎么是你?”庄纶眉头皱起,余光瞥见看好戏的裘锦程,咽下质问的语气,说,“好久不见。”   “呦,富哥怎么看得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啊。”武娟讲起天津话,语气尖酸刻薄,高高的调门搭配她明艳大方的脸庞,违和又喜感。   “锦程哥,我蒸了一锅凤爪,吃不完,给你拿点。”庄纶干脆忽略叽叽喳喳的武娟,看向裘锦程,“也给裘叔叔拿了一碗,他上次说喜欢吃。”   “换鞋,进来坐。”裘锦程眼珠一转,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抬手让庄纶进门。   “谢谢锦程哥。”庄纶一喜,迈过门槛。   作者有话说:   喜欢看评论解读,爱看,多留! 第22章 泯恩仇   武娟不满地回头瞪裘锦程一眼,侧身让开,坐在沙发上招呼边牧:“二宝,过来。”   裘二宝慢吞吞地站起来,向武娟走去,脑袋搭在她膝盖上,一双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机灵狡黠。   庄纶提着食盒放在茶几上,热腾腾的凤爪鲜香扑鼻,引诱得裘二宝直吞口水。裘锦程走到电视柜旁,弯腰拉开抽屉,拿出一次性杯子,给庄纶倒茶。   “筷子在厨房,娟子去拿。”裘锦程说。   “就知道使唤我。”武娟忿忿不平地发牢骚,站起身朝厨房走去。   裘锦程压低声音对庄纶说:“你给小娟赔个不是,省得她天天烦我。”   庄纶与武娟不对付,起因在于争夺裘锦程。庄纶矫情,武娟幼稚,一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一个兄弟如手足、爱人如衣服,俩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在裘锦程看来完全是不同维度的两个东西,非要扯在一块儿比较。   分明是闲得蛋疼,无理取闹。   “为什么是我给她道歉。”庄纶说,“她也惹我了。”   “你俩互相道歉。”裘锦程说,“怎么,你指望我给你道歉啊?”   庄纶不吭气了,闷头坐在沙发转角,双手规矩地扶着膝盖,活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武娟握着一把筷子,发给裘锦程一双,另一双放在茶几上。裘锦程说:“你把蛋糕拆开,一起吃。”   “凭什么,我买的蛋糕。”她瞪眼,“我自己能吃完。”   “你不减肥了?”裘锦程问。   “哼。”武娟万分不情愿地拆开包装盒,裘锦程拿水果刀分成三份装盘,递给庄纶一份。   庄纶接过纸盘,拿起筷子,沉默地吃蛋糕。武娟则夹起一块凤爪,抿了一口。   裘锦程说:“等着我开场呢?说话啊。”   “说什么。”武娟气鼓鼓地说,“你提词儿,我念。”   “庄纶!”裘锦程敲敲桌子,“你想想当初娟子因为什么跟你争。”追溯过往,庄纶和武娟积怨已久,源头在于一次四人聚餐,庄纶带着廖家贵,裘锦程带着武娟。廖家贵看上了漂亮艳丽的大美女,借着吃饭的由头加武娟微信,提出交往要求后被武娟严词拒绝。自卑敏感的廖家贵因爱生恨,造谣武娟和裘锦程有私情,惹得庄纶百般怀疑。甚至得知武娟和彭蔓婷谈对象后,廖家贵醋海生波,故意扭曲事实,编造裘锦程徜徉花海,四处留情。   武娟从小和裘锦程一块儿长大,裘锦程打架她放风,裘锦程逃跑她殿后,堪称合作多年的好搭档,岂会因小人两三句话挑拨离间。武娟本没想当回事,奈何庄纶真就昏了头,对他们的关系半信半疑,故意趁武娟开生日会的时候叫走裘锦程,试探他和武娟在裘锦程心中的地位孰高孰低。曾是陈塘庄第二混世魔王的武娟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当着庄纶的面对裘锦程又亲又抱,每每见面都要提一句形婚的假设,若是廖家贵在,那便是挤兑挖苦、指桑骂槐,骂得廖家贵不敢再见武娟。   “武娟。”庄纶说,“对不起,我不该欺负你。”   武娟冷笑一声,说:“廖家贵那孙子呢,该道歉的是他。”   “哦忘了跟你讲。”裘锦程说,“庄纶,讲讲你把廖家贵怎么了。”   武娟诧异地挑眉:“我记得廖家贵毕业后,被锦程带人吓唬了一顿,这事还有后续?”   庄纶简单概括一遍他醒悟后的报复手法,直把武娟讲得眉开眼笑,拍桌叫好。   “三百万?那小子卖屁股都还不完。”武娟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不知道有没有道儿上的大哥砍他一只手或者一条腿还债。”   “希望吧。”庄纶说。   “你怎么知道他会沉迷赌博,万一他自制力强,你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吗?”武娟好奇地问。   “那就当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庄纶浅淡地微笑,温润的眉眼俊秀如竹,“以他贪财好色的性格,我猜他大概率是个赌徒。”他低头吃一口蛋糕,用筷子缓慢将粘黏盘底的奶油拢在一处,“花十三万块做个实验而已。”   “牛哇。”武娟拍手,刚进门的仇视烟消云散,余下一点尴尬和慨叹,“那你来天津,你家人同意吗?”   “我妈是福建人,我爸是广东人,受宗祠文化影响颇深。家中长子,既要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又要教育弟妹,团结家族。”庄纶说,“我回家与父母出柜,他们拒不接受,我跪在祠堂三天三夜,主动放弃继承家产,只想着等妹妹考上大学,来天津找锦程哥。”   “你家当初分了多少套房?”武娟大大咧咧地问。   “十五套。”庄纶说,“一共……两三个亿吧。”   “嘶——”武娟倒吸一口寒气,“那可是两三个亿啊。”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庄纶说,“自从失去继承权,日子反倒轻松了些。昔日的酒肉朋友不再找我请客,也没人千方百计地捞我口袋里的钱。”   “千金散尽还复来。”武娟举起杯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旁观已久一言不发的裘锦程笑了一下,说:“娟子,你比法国投降还快。”   “说什么呢,我这是宽宏大量。”武娟反驳,她戳戳裘锦程的肩膀,“你才牛逼,一句话让男人为你放弃三个亿。”   “神经病是吧。”裘锦程没好气地说,“蛋糕堵不住你的嘴。”   庄纶殷切地看向裘锦程,举着杯子,说:“锦程哥,碰一个?”   裘锦程拿起杯子,碰一下庄纶,碰一下武娟,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你俩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可以。”武娟点头,她脾气豪爽,崇尚以牙还牙,若不是隔着裘锦程这一层,她能把廖家贵打成半身不遂。   庄纶双手握住水杯,极为虔诚的模样,镇重地应道:“嗯,那……”咱俩的事情呢?   “一码归一码。”裘锦程打断庄纶的话,仰头喝尽茶水,招呼两人,“先吃饭。”   一块蛋糕一盘凤爪,不足以填报三个成年人的肚子,裘栋梁进家时,看见厨房里挤着三个年轻人,大呼小叫热热闹闹,多数是武娟和裘锦程拌嘴,庄纶在笑。   “西红柿,两个西红柿。”   “洗一下啊裘锦程,你做饭不洗菜的吗?”   “武娟你闭嘴吵死了。”   “哇你这切的是土豆块还是土豆条还是土豆丝啊?”   “我切的你家顶梁柱。”   “嘛呢?”裘栋梁扶着推拉门,“做饭啊?”   “叔叔好。”庄纶转身,礼貌地微笑,“米饭焖好了,想做三个菜。”若是庄纶一个人做饭,半小时前就能端上桌,奈何武娟和裘锦程非要展示厨艺,一人一个菜,八成时间吵架,两成时间做饭,预计后半夜上桌。   “我来吧。”裘栋梁挽起袖子,“他俩表演相声合适,做饭差点。”   “瞧不起谁啊裘伯伯。”武娟说,“今个儿我非得给你们亮一手。”   “太亮了,把我闪瞎了快。”裘锦程将切段的豆角扔进锅里,热油碰上水滴,“哗啦”一声尖锐刺耳。   武娟不甘示弱,拿着菜刀咣咣咣地砍案板。   庄纶守在灶台旁煲汤,与裘锦程肩并肩,时不时蹭过手背皮肤,心湖泛起微澜。   “爸,别走。”裘锦程翻炒铁锅里的豆角和五花肉,“问你个事,我班里有个男生想转班,学个好就业的专业,您给推荐推荐。”   “厨师护士电工。”裘栋梁对答如流。   “男孩做护士?”裘锦程纳闷地问。   “男护士特吃香。”裘栋梁说,“绝对不愁工作。”   “行吧,我下周找他聊聊。”裘锦程说。 第23章 泯恩仇(二)   用过晚餐,裘锦程打发庄纶回去,对武娟说:“下楼走走?”   “行啊。”武娟欣然同意,朝阳台上趴着休息的边牧招手,“二宝,出去玩。”   “汪呜。”裘二宝不爱叫,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啪嗒啪嗒走向玄关,等裘锦程为它系上牵引绳。   踏进电梯轿厢,武娟说:“你是不是想原谅他?”   “原不原谅,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裘锦程说,“他既然来天津,我赶也赶不走,不如让自己好过一点。”他叹气,“你们两个关系缓和,我心里踏实多了。”   “有人缠着你,也算好事。”武娟说,“你从北京回来,精神萎靡,整天遛狗打游戏睡觉,公园里的大爷大妈都比你有活力。”   “我年初体检,报告单第一页赶得上小作文了。”裘锦程苦笑道,“我没在西二旗猝死算我命大。”   两人踏出电梯,向着小公园走去,武娟牵着裘二宝,语气轻快:“在单位猝死算工伤,你赚了。”   “你能盼我点好不?”裘锦程说,“话说回来,要是蔓婷找你要复合,你答应吗?”   武娟骤然安静,陷入沉思。   一条比格犬相隔两个路口就开始朝裘二宝汪汪大叫,裘二宝缩缩脖子,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裘锦程。   “不想和它玩啊?”裘锦程揉一把狗头,调转方向,刻意避开前方的大耳朵花驴。   走了大半个公园,武娟说:“她能抛弃我一次,就能抛弃我第二次,我不敢赌。”她与彭蔓婷谈了三年,感情深厚,如胶似漆,不像裘锦程和庄纶吵吵闹闹,她们从未吵过架,武娟大大咧咧,彭蔓婷温柔体贴,性格完美互补,是圈子里的模范情侣。   “蔓婷和庄纶不一样,她打定主意的事情,绝不反悔。”武娟说,“她不会回来了。”   裘锦程拍拍武娟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说:“向前看,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周一清晨,早读朗朗,站在教室前门的裘锦程扫一眼座位,眉头皱起,零零散散坐了不到三十个孩子,他说:“周升星。”   “到。”班长站起身,等候裘锦程的吩咐。   “点名。”裘锦程说,“没到的写说明,大课间交给我。”   “好的。”周升星打开花名册,一个一个叫名字,“林雪儿。”   “到。”   “刘奇承。”   “到。”   “史浩。”   “到。”   ……   职校的学生难管,裘锦程早有心理准备,然而这群小孩开学一个月不到就忍不住逃课,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谁知没等到大课间,第一节课下课,林雪儿连呼带喘地跑进办公室,对裘锦程说:“裘老师!班里打起来了!”   裘锦程一脸莫名其妙地跟着林雪儿跑向教室,没进门就听到吵闹叫骂,以及桌椅板凳的咣当声。他一脚踹开后门,将堵在门口的男生怼个踉跄。   “谁他妈……老师?!”五大三粗的男生是后门专属守门员,上课打盹下课打球,在刺头里算得上和平的一挂,起码不打扰老师上课。   “怎么回事。”裘锦程冷着脸问,不怒自威的表情吓得一众学生不敢讲话。   “老师。”周升星扶着歪倒的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脸庞一抹青灰,形容狼狈,“我让他们写外出说明,他们不写,骂我是狗腿子。”   “谁骂的。”裘锦程视线扫视全场,“站出来。”   学生们噤若寒蝉,往日嚣张跋扈的刺头宛若被掐住脖子的鸟儿,个个儿臊眉耷眼,眼皮下垂紧盯地面,仿佛地上挖出了值钱的宝贝。   “敢作敢当的道理还用我教你们吗?”裘锦程问,“周升星,刚刚谁打你了?”   “吴小帅,陈大伟,苏立志,许洪光。”周升星逐个点名。   “给周升星道歉。”裘锦程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嘛。”   稀稀落落的道歉声漫不经心,大抵是惹祸后习惯性道歉,敷衍了事。   裘锦程抬高声音,说:“你们不想上课,提前给我递假条,我都会批。不允许出现无故旷课的情况,如果被我发现,卷铺盖滚蛋,听懂没?”   学生们拖长声音:“听到了——”   “你们四个,跟我去教务处。”裘锦程说,“其他人继续上课。”他转身走出教室,身后尾随四个吊儿郎当的大个子。离教务处的门越近,四个学生逐渐收起不以为然的神态,转为惶恐不安,吴小帅第一个顶不住压力,说:“裘老师,打架而已,至于去教务处吗?”   “你觉得呢?”裘锦程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四个大高个儿,“你当我是你亲爹妈,一次又一次给你们机会,等你们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呢?”   “老师,我可以写检讨,字数随你定。”苏立志说,“要是被退学,我爸会打死我的。”   裘锦程充耳不闻,推开教务处的门,问:“刘飞鹏老师在吗?”   “裘老师,这里。”刘飞鹏招手,瞧见裘锦程身后的一串学生,心领神会地说,“他们惹祸啦?”   “逃课,打架。”裘锦程说,“麻烦刘老师按照规定处理,该处分处分,该劝退劝退。”他不是温柔的圣人,没那么多耐心苦口婆心地劝人迷途知返,以多欺少还不知错,属实没有挽救的必要。他转身就走,留四个小子在教务处罚站,回到办公室,便看到周升星扒着门框探头探脑。   “去医务室看了吗?”裘锦程问。   周升星摇头,他问:“老师,他们四个人去哪了?”   “教务处。”裘锦程说,“你的伤给我看看。”   周升星捋起袖子,露出左臂一处乌青,又弯腰挽起裤腿,左脚踝肿起一块。他说:“被吴小帅推了一下,崴到脚,胳膊是被许洪光用凳子砸的。”   “苏立志和徐大伟做什么了?”裘锦程问。   “苏立志指挥他们做的,徐大伟骂我。”周升星是个认真得有些木讷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苏立志有钱,自称是大哥。”   “嗤。”背后响起一声冷笑,庄纶靠着墙壁,问,“哪位同学如此嚣张?”   “你走路没声是吧。”裘锦程斜睨庄纶一眼,说,“班里打架斗殴,人被我拎教务处站着了,你觉得怎么处理合适?”   “叫家长,办退学。”庄纶说,“我弟就这么处理的。”   反倒是周升星提出异议:“这才高一就退学,他们以后还能去哪上学呢……”   裘锦程惊异地看着周升星,感觉这单眼皮板寸的少年人散发着圣父的光芒,他问:“你这次心软了,以后他们还欺负你怎么办?”   周升星没了声响,垂眼思考,半晌,说:“有次林雪儿排位被骂,苏立志帮她骂回去了。”他捏着衣角,犹豫不决地说,“应该也算半个好人吧。”   电竞班女生稀少,拢共五个姑娘,正好凑成一支战队。一些男生嬉皮笑脸说什么绅士风度,拒绝和女生面对面练习,打输了没面子,打赢了也不值得骄傲。苏立志和几个刺头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人,就成了女生们的专属陪练。   裘锦程听罢,说:“我陪你去一趟教务处,你自己说。”   “我和你们一起。”庄纶搀起周升星,温声询问,“能走吗?我去找一下校医?”   “能走。”周升星说,“谢谢老师。”   “你这个孩子,菩萨心肠。”裘锦程推开教务处的门,刚想开口,连续不断的叫骂声扰乱了他的思路。   “苏立志我告诉你,你要是被退学就别他妈回家了!”   “老苏家丢不起这个脸!”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别想着找我擦屁股!”   电话挂断,徒留一串忙音“嘟嘟嘟”地响。苏立志面色铁青,尴尬地站在墙边,与一瘸一拐的周升星对视,他眼露凶光:“你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别不识好歹啊。”裘锦程挡在周升星前面,隔绝两个学生的目光,“人家替你求情来着。” 第24章 冰释前嫌   小孩子的爱恨来得快,去得更快,听见裘锦程这么说,苏立志瞪大眼睛:“啊?”   “周升星,这是教务刘老师,你有什么事跟他说。”裘锦程说。   “刘老师好。”周升星局促地低下头,“我们闹了点小矛盾,可以私下和解,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脸上和腿上,看起来可不像小矛盾啊。”刘飞鹏说。   “我照顾他!”苏立志赶忙举手表决心,混不吝的小子厚着脸皮顺杆儿爬,道歉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对不起班长,我给你磕一个。”说罢作势就要往地上趴。   “不用不用。”周升星吓得连连摆手。   “为什么?”徐大伟问,吴小帅和许洪光面露疑惑。   “因为你们走了,就没人陪林雪儿她们对练技术了。”周升星慢腾腾地说,“我觉得你们虽然很讨厌,但也有好的一面。”   苏立志愣住,他以为周升星别有所图,没想到理由如此朴素,油嘴滑舌的刺儿头们被猫叼去舌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可思议中暗含愧疚。   “你们四个。”裘锦程开口,“给班长道歉,他脚崴了,由你们帮他带饭,一日三餐,一顿不落。”   “好的好的。”苏立志桀骜之气尽失,缩着脖子比鹌鹑还鹌鹑,“对不起班长,你也是个好人。”   “大好人。”徐大伟说。   “超级好人。”吴小帅说,“你想吃什么,我们都包了。”   “是的是的。”许洪光拍拍胸脯,“以后谁欺负你,我们揍谁。”   “哎哎哎哎哎说什么呢。”刘飞鹏制止道,“既然和解了,就好好相处,打打杀杀的像话吗。”   “先带班长去医务室上药。”裘锦程说。   “我去我去。”苏立志拽着徐大伟一左一右站在周升星旁边,架起胳膊走出教务处,不忘转头和裘锦程道别,“老师再见!”   “早点回来,别瞎跑。”裘锦程叮嘱。   “知道啦。”楼道里的声音渐行渐远,裘锦程的目光落在吴小帅和许洪光身上,他说:“别的男生不愿意和女生打游戏,你们为什么愿意?”   “额……”吴小帅挠挠头,说,“一开始是想着哄哄她们,后来觉得她们技术不错。”   “别的女生看到我都绕道走,好不容易有女生主动找我,管他丢不丢脸嘞。”许洪光个头矮小,眯缝眼、软塌塌的小平头、青春痘蔓延至脖颈,加上严重的驼背,属于最不惹人注意的一类人。   “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你们做得很好。”裘锦程说,“被女生打败的时候,你们会觉得丢脸吗?”   “有点。”吴小帅说,“后来习惯了。”   “不会。”许洪光摇头,“她们反而会安慰我,怕我不和她们玩了。”   “保持这个心态,回去上课吧。”裘锦程拍了下许洪光的背,“挺起来走路。”   “好的,老师再见。”吴小帅抹一把额角沁出的冷汗,小声和许洪光商量,“今天班长值日,课间咱俩把黑板擦了。”   “嗯。”许洪光点头。   裘锦程寻思左右没什么事,准备打道回府,却被刘飞鹏叫住:“裘老师,等等。”他抽出两张表格递给裘锦程,“一个班两个助学金名额,你填写完给我。”   “哦好。”裘锦程接过表格,瞄一眼围观的庄纶,说,“你等会儿没课?”   “第四节有。”庄纶追上裘锦程的脚步,笑眯眯地吹捧,“哥,你刚才好帅。”   “快闭嘴。”裘锦程说,他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庄纶这公子哥儿平时被捧得多,夸人的语气生硬,词汇贫瘠,听起来颇为诡异,“你目前带哪几个班?”   “三个班,你的班、电商(2)班和会计(4)班。”庄纶语气轻松,“反正没人听,我也落得清闲。”   “有人写作业吗?”裘锦程问。   “一个班有一半写的。”庄纶说,“交上来的我改,不交就算了。”他做老师本就是图离裘锦程近一些,上课还算尽心尽力,学生若是不想学,他也没心思催促。   “清闲的话,帮我干点活。”裘锦程捏着那两张表格,递给庄纶一张,“一个名额我打算给史浩,但又怕班里有比他家更困难的家庭。趁这个机会,咱俩一起摸底。”   “好啊,怎么做。”庄纶欣然应允,坐在裘锦程对面不方便说话,他搬个凳子挤在裘锦程身边,双臂叠放桌面,一双俊秀的柳叶眼清雅含蓄,极具欺骗性,容易让人忽略他是个多么难缠的人。   “周升星和林雪儿应该比较了解班里的情况,先找他们问一问。”裘锦程打开花名册,挨个儿浏览姓名,“我来的时间太短,许多孩子还没对上号。”肩膀一重,庄纶理直气壮地贴过来,凑近看花名册,发表看法:“先把特别有钱的摘出去,比如那个苏立志,还有高沛毅。”   “高沛毅?”裘锦程疑惑。   “他家在唐山开私立医院的。”庄纶说。   “怪不得带点唐山口音。”裘锦程推开庄纶,瞥他一眼,“别太过分。”   酸涩难过翻涌心中,若是以前的庄纶,被无情拒绝后定会碍于面子,正襟危坐,不越雷池一步,但他太想亲近裘锦程了。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两年多的思念酝酿于心,促使他放下无用的骄傲,没脸没皮地讨好意中人。   正在翻看花名册、回忆学生家庭情况的裘锦程突然被抱住腰杆,脊梁汗毛一炸,震惊自尾椎骨爬升至后脑勺,吓得他差点把脆弱的花名册撕成两半,他恼怒地压低声音:“庄纶!你脑子进水了?!”   庄纶眼里的裘锦程愈发像只老猫,平日里摸摸尾巴捋捋胡子懒得计较,胆敢上手抱他,定会挨一顿猫猫骂街。   但很值得。   庄纶一触即松,没敢赖着不放,幸好下课铃响起,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老师。”周升星扶着门框,拖着脚步走进来,递给裘锦程一沓纸张,“这是说明。”   “你让其他同学帮忙送过来就行了。”裘锦程接过迟到说明,催促道,“快回去歇着。”   “等等,来都来了,坐下吧,问你一些事情。”庄纶喊住周升星,拎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现在有两个助学金名额,发给家庭困难的学生,你有推荐吗?”裘锦程问。   “史浩。”周升星不假思索地说。   “还有呢?”裘锦程问。   周升星挠挠头,仔细想了想,迷茫地回答:“没有了。”   “嗯?咱们班学生家庭条件都这么好?”裘锦程惊讶,“你回去帮我把林雪儿叫来。”   “好的老师。”周升星站起身,扶着墙往外走,裘锦程看不过眼,正要站起来搀他,只见徐大伟冲过来抓住周升星的胳膊:“班长!有事叫我啊!”   裘锦程悻悻坐下,微扬的唇角泄露愉悦的心情。   庄纶说:“穷人家的孩子也不会花高价上电竞班吧。”   “是这么个道理。”裘锦程说,“剩下那个名额要是用不上,我就协调给其他班。”他用尺子在桌面划下楚河汉界,警告地看一眼庄纶,说,“不准越过这条线。”   “……”庄纶哑然失笑,“哥,你好幼稚。”   “是谁先动手动脚。”裘锦程反驳。   “咚咚咚。”林雪儿敲敲门板,站在门口打招呼,“裘老师,庄老师。”   “进来坐。”裘锦程说,“现在有两个助学金名额,供给家庭困难的学生,你有推荐吗?”   “史浩,童金金。”林雪儿语气坚定地念出两个名字。 第25章 助学金   “童金金?”裘锦程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问,“是哪个学生?”   “坐在第五排靠窗位置的男生,非常瘦,不爱说话。”林雪儿形容道,“他经常帮苏立志跑腿,赚些小费买饭吃。”   “为什么周升星对他没印象?”裘锦程问。   “他自尊心强,不像史浩直说自己没钱,给苏立志跑腿的时候,也是苏立志硬塞给他钱才收。”林雪儿说。   “你很关注苏立志。”庄纶语气微妙。   林雪儿抿唇,显露出几分女儿娇羞,认真努力的学习委员暗恋坏小子,是校园中屡见不鲜的俗气戏码,她小声说:“苏立志是好人。”   裘锦程敲敲桌子,使眼色警告庄纶不要带偏话题,说:“去把童金金叫来,还有,你是要考大专的孩子,不要耽误学习。”   “好的老师。”林雪儿点头,走出办公室。   看着少年人的背影,庄纶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趣地问:“锦程哥,你高中谈过恋爱吗?”   “没有。”裘锦程说。   “所以我是你初恋。”庄纶乐滋滋地说。   裘锦程不想理他,执笔在花名册上做标记。   “你也是我初恋。”庄纶说,“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再叨叨我马上去相亲。”裘锦程以前没发现庄纶这么啰嗦,给他个木鱼能把佛祖烦到还俗。   庄纶闭上嘴巴,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裘老师,您叫我?”   “童金金是吧,进来。”裘锦程招手,“坐。”   男生依言坐下,手指局促地捏着校服宽大的袖子边沿,咽一口唾沫。   “班里有两个助学金名额,我叫你过来了解一下家庭情况。”裘锦程说,“学校的助学金制度是一个学期一千二百块,打到你饭卡上。”   童金金沉默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他说:“老师,需要我做什么?”   “填表,参与答辩,等发钱。”裘锦程说,“答辩是小范围的,只有学校领导和老师在场。”   听到答辩,童金金焦虑地咬嘴唇,屁股像长了钉子似的扭来扭去。   “为防止名额给到不合适的学生,占用学校资源,答辩是必须的流程。”裘锦程说,“你放心,校领导不会泄露信息。”   “老师,我有钱。”童金金艰难地开口,“我不要助学金,您给别人吧。”他面色涨红,瘦长的身体宛如河虾弯腰鞠躬,“谢谢老师。”   “你……”裘锦程满眼不解,“你有什么困难,和我说说。”   旁听的庄纶上下打量童金金,视线定住,瘦弱的男生脚踩一双洗刷干净的耐克鞋,鞋子侧面的对钩logo怎么看怎么别扭,是一双拙劣的仿品。   “叮铃铃。”上课铃打响,裘锦程见童金金没有解释的意思,遂摆手:“回去上课,记得仔细想想这个名额,这周五之前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好的老师。”童金金说完,离开办公室。   庄纶起身关上门,隔绝走廊的声音,说:“他不会要的。”   “为什么?”裘锦程捏着助学金的表格翻来覆去地看,他自认学校的流程已经给足了贫困学生的面子,为何童金金还是不愿意。   “要不给他父母打个电话问问?”庄纶说。   “不急,我先找苏立志聊一聊。”裘锦程看一眼表,“你是不是该去上课了。”   “哦。”庄纶闷闷不乐地应声,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粉蓝色蝴蝶结,系在裘锦程的笔筒上,拿起书本,离开办公室。   裘锦程拨弄了一下蝴蝶结,估计是庄纶从学生那儿收来的小玩意儿。   下午第二节课课间,高沛毅磨磨蹭蹭走进办公室,说:“老师,我来请假。”他递出一张假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   裘锦程皱着眉头瞅了半晌,逐字念道:“周二、周三请假?你干嘛去?”   “想练练技术。”高沛毅低着头说,“我看了好几遍上周比赛的视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打赢。”   “你上课不能打?”裘锦程问题犀利,怼得高沛毅瞠目结舌:“这、这是能说的吗?”   裘锦程冷笑一声:“我不瞎。”   “上课玩干扰太多,老师讲课吵,听不见技能音效。”高沛毅说,“宿舍里安静。”   “所以你觉得努力就能追上尖子班?”裘锦程挑眉。   “是的,我可以。”高沛毅信心十足地点头,“老师,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裘锦程执笔在请假条上批了个【准】,说:“那两天后我验收成果。”   “怎么验收?”高沛毅问。   “上周是你们自己组建战队,水平参差不齐。”裘锦程说,“周五我带你去尖子班,参与一场日常对战,怎么样?”   “好啊好啊。”高沛毅连连点头。   “这次要是再输了,你可要认命。”裘锦程说。   “我认。”高沛毅握紧拳头,重重点头,“谢谢老师。”   “行了,去吧。”裘锦程站起身,和高沛毅并肩踏进教室,招呼最后一排的刺儿头们,“苏立志,过来。”   “哎老师。”苏立志靠着墙壁昏昏欲睡,听见班主任召唤,一个激灵坐起来,忙不迭朝裘锦程跑来,“什么事?”   “出来说。”裘锦程压低声音,问,“听说你经常找童金金带饭?”   苏立志以为裘锦程说他欺负同学,吓得抬高声音:“我没欺负他,我给钱的!”   “我没说你欺负他,小点声。”裘锦程拍一下苏立志的后背,“你为什么找他带饭?”   苏立志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头:“我看他一天只吃一顿饭,鞋也是假的。徐大伟有次让他带饭,多买了一个烧饼,送给他吃,他主动给徐大伟打热水。后来我们就都找他带饭,买多一点,匀给他一份。”   “他家庭情况怎么样,你知道吗?”裘锦程问。   苏立志左看右看,确认周围没人,说:“听说啊,我只是听说,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裘锦程瞧他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腹诽这小子该横的时候怂,该怂的时候瞎横,他说:“快点讲,卖什么关子。”   “听说他爸是强奸犯,他妈把他生下来扔给他奶奶就跑了。”苏立志说,“他来这的学费是他打代练挣的钱,只攒够了学费,没有生活费。”   裘锦程问:“他爸坐牢了吗?”   “肯定啊,出狱之后去南方打工了,没管过他。”苏立志说,“你别说是我说的啊,我什么都没说。”   “知道了,去上课吧。”裘锦程说。   “老师,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事情了,你也告诉我一点事情呗。”苏立志嬉皮笑脸地说,“你找童金金干嘛啊?”   裘锦程看着傻乎乎的苏立志,这小子嘴紧,告诉他也无妨,便说:“有一个助学金名额,我想给童金金,他不要。”   “啊?”苏立志张大嘴巴,“他是傻逼吧,穷得吃米饭拌辣酱还计较这点面子。”   “别说脏话。”裘锦程说,“你爸是强奸犯你愿意往表格上写吗。”   苏立志偃旗息鼓,说:“是哦。”   “你去上课,我想想办法。”裘锦程说。   “裘老师。”苏立志笑得见牙不见眼,贱兮兮的样子,“你是不是要去找校长啊?”   “不该问的别问。”裘锦程被戳破心思,恨不得给这臭小子一脚,“滚。”   “喳。”苏立志耍宝地应声,跑进教室。   回到办公室,与端坐的庄纶对视,两人同时开口——   庄纶:“我刚刚遇到王海利老师了。”   裘锦程:“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音节重叠,听不清内容,裘锦程说:“你先讲。”   作者有话说:   下周日入v。 第26章 助学金(二)   庄纶说:“我刚刚遇到王海利老师了,他在教务处办手续。我讲了一下童金金的情况,他告诉我童金金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   裘锦程看一眼手机,【2023年9月20日】,他一拍脑门:“哦对,今天王老师离职,我送送他去。”他一把拉起庄纶的手腕,匆匆走出办公室,“边走边说。”   “哦哦。”庄纶顾不得欣喜二人亲近的距离,说,“童金金和他奶奶相依为命,父母不知所踪。他奶奶靠拾荒将他养大,开学时他只交了一学期的学费,说是如果进不了电竞尖子班就转去学厨师。”   “跟我知道的信息正好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裘锦程说,他推开教务处的门,与趴在桌子上签字的王海利对视,“王老师,怎么不去办公室找我聊聊。”   “嗐,我想着签完再去找你,谁想到这么多流程表格。”王海利说,“听说你的公开赛办得挺成功啊?”   “整体还可以,没出什么纰漏。”裘锦程捞个凳子坐下,“临走前有个事想找您参谋参谋。”   “说得这么正式,听起来事情很棘手啊。”王海利签下最后一页文件,整理一下交给刘飞鹏,说,“咱们出去聊。”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三人站在树林带旁,王海利掏出一盒烟,眼神询问裘锦程的庄纶,两人皆摆手拒绝。他摁亮打火机,点燃烟尾,夹在指缝呼出一口,说:“什么事?”   “童金金拒绝填写助学金表格。”裘锦程说,“您给指条路,怎么让他接受。”   “每年都有这种抹不开面子拿钱的学生,没辙。”王海利说,“要我说,他不要就不要吧,你把名额给那些放得下身段的孩子。”   裘锦程皱起眉头,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他说:“童金金的家庭情况复杂,据我了解,他父亲早年入狱,出狱后去南方打工。他不想揭开伤疤让别人评判也情有可原。”   “穷人各有各的穷法。”王海利弹了弹烟灰,“裘老师,你虽然是裘校长的儿子,但有些事也要长远考虑,你要是为童金金开个特殊通道,那是不是就得制定一套规则,往后哪些情况可以走特殊通道,哪些不能走。”   “童金金很惨,放眼整个学校,比他惨的比比皆是。我上次去旁听助学金答辩,有个小姑娘,一家六口,就她一个劳动力。”王海利说,“爷奶瘫痪在床,母亲尿毒症父亲中风,弟弟还在上小学,你说这种惨不惨?”   裘锦程烦恼地揉搓鼻梁,庄纶轻拍他的肩膀。两人家境都不错,很难想象如此穷困潦倒、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   “想开一点吧裘老师。”王海利将燃尽的香烟丢进垃圾桶,“就当这是给孩子上的第一课,金钱和尊严,不能两全。”   “你说的那个小姑娘,领了几次助学金?”裘锦程问。   “她也是第一次拉不下脸,后来自己想通了,年年都领。”王海利说,“这种事情,你劝没用,得靠他们自己悟。悟到了,拿面子换钱,悟不到就穷着。”   裘锦程点点头,苦笑道:“多谢王老师点拨,令我醍醐灌顶。您走之后,就剩我自己了,怕带不好班级。”   “怕什么,你爸是校长。”王海利乐呵呵地说,“你要有什么问题,找教务处的刘飞鹏聊一聊,他在这干了快十年,见过的人和事多得很。”   “好的。”裘锦程说,“您今天就走?”   “对,拿到离职证明就走了。”王海利说。   “行,那祝您前程似锦。”裘锦程伸出右手,与王海利交握。   “借您吉言。”王海利说。   “那不打扰您了,我再琢磨琢磨。”裘锦程挥手告别王海利,朝教学楼走去,他问右手边的庄纶,“你觉得呢?”   “你还是想帮童金金。”庄纶猜中了裘锦程的烦恼之处。   “王老师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一千二百块买个教训,对童金金来说太昂贵了。”裘锦程说,“凭我爸的关系给他开个后门,对其他学生也不公平。”   “折中一下?”庄纶提议。   裘锦程没懂,他问:“展开说说。”   “我就随便一说,没想好怎么办。助学金表格交上去,到答辩日有几天?”庄纶问。   “半个月吧。”裘锦程说。   “要不你先把史浩的交上去,押一张表格在手里。”庄纶说,“等答辩那天,你带童金金去旁听,说不定他听完就改主意了。”   “是个办法。”裘锦程说,他意外地看一眼庄纶,心想这家伙着实变化不小,与两年前判若两人。   庄纶察觉到裘锦程欣赏的目光,大着胆子继续说:“他如果愿意领取助学金,可以现场填表排在最后一个答辩,不占用前面学生的时间。”   “可以,我去找我爸聊聊。”裘锦程说,他特意强调,“你和我一起。”   庄纶忍不住内心欢喜,帮到裘锦程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他说:“好!”   刚结束一场会议饥肠辘辘的裘校长正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零食,听见敲门声,蹲在桌子底下说:“进。”   “爸?”裘锦程推门进来,只见裘栋梁狼狈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指着他鼻子质问:“臭小子,你把我吃的拿走也不知道补货。”   “忘了。”裘锦程莞尔一笑,“明儿补上。”他捞个椅子坐在裘栋梁对面,简单讲了讲庄纶提出的方案,“助学金的名额一年一申请,错过这次,就只能等高二了,您说呢?”   “想得倒是周到。”裘栋梁摸着下巴,“我以为你要越过答辩直接让我批准。”   裘锦程说:“我一开始想得简单,后来找王海利老师聊了聊,这个方法是庄纶提出的。”他素来坦荡,不居功亦不扭捏,大方地讲出心路历程。   “是我们一起想的。”庄纶不愿独占功劳,“我原本的想法和王老师一样,若不是锦程哥想要提童金金争取一下,我也想不到这个方法。”   “那就按你们这个方案走,童金金若是能抓住这个名额,钱就给他,抓不住,这个名额作废。”裘栋梁说,他看向裘锦程和庄纶,“你们确定要为了童金金一个人,浪费一个助学金名额吗?”   两个年轻人双双睁大眼睛,显然没从这个刁钻的角度思考过,裘锦程说:“名额是固定的,参与答辩的人数肯定比名额多,即便童金金不愿意填写表格,也可以从答辩人中协调出来一个名额通过。”   “哎呀,没唬住你。”裘栋梁年过半百,心态始终年轻,乐观活泼且记仇,“报复你拿我零食没跟我说。”   裘锦程翻个白眼,站起身说:“明儿不给你补了,饿着吧。”他干脆利落地走出校长办公室,庄纶说:“裘叔叔,我那有一包桃酥,给您拿来?”   “好啊,谢谢。”裘栋梁饿得前襟贴后背,暂且顾不上庄纶与自家儿子的奇怪关系,感觉再不吃点东西就要去见阎王。   庄纶打开办公室的门,裘锦程抱着两包薯片走过来,通通扔给裘栋梁,说:“你们开会不备下午茶吗?”   “教育局的会,全是领导,随便一个都比我官大,我哪敢吃东西。”裘栋梁说,“人家在上面乌拉乌拉讲,我在下面吭哧吭哧吃,人家以为闹耗子呢,像话吗。”   “您这话说的,吃喝拉撒,人之常情,领导他们不饿吗?”裘锦程说。   “人家是领导,光合作用就能活。”裘栋梁撕开薯片袋,咯吱咯吱地嚼,“香。”   庄纶站在一旁,听着父子俩你来我往地拌嘴,仿佛听了一场现场版相声。 第27章 光芒   “史浩,来。”裘锦程站在班级前门,招呼瘦小的男生,“关于转班的事,我去问了一下。目前有三个推荐方向,一是厨师,二是电工,三是护理,就业热度上我个人比较推荐护理。”   “老师,护理是做护士吗?”史浩怯生生地问。   “护士、护工都可以 。”裘锦程说,他递给史浩一张表格,“这是助学金申请单,你填好交给我。”   “好的,谢谢老师。”史浩收下表格,问,“我能去这三个方向的班级听课吗?”   “行,我给你安排。”裘锦程说,“我下午把课表给你,你自己去旁听。”   “谢谢老师。”史浩说。   “表格写完周五之前交给我。”裘锦程拍拍史浩的肩膀,转身离开。   办公室共有六张桌子,正好能坐六位老师,裘锦程的工位靠门摆放。甫一进门,裘锦程便看见教授电竞心理学的尹媛老师站在他的工位旁边,满面愁容。   “尹老师,有什么事吗?”裘锦程问。   “这周学生们的听课状态不好啊。”尹媛说,“以前我的课上没人玩手机,个个儿全神贯注,作业也交得齐。”她敲了敲怀里的一沓作业本,“今天只有一半学生交作业,这么下去不行啊。”   尹媛不是第一个找裘锦程反映情况的代课老师,这周已有三四个老师找他抱怨过。裘锦程说:“今天下午第四节是班会课,我问问他们怎么回事,想办法改善情况,您等我消息。”   “哎,真是操不完的心,麻烦你了。”尹媛点头,缓步走向自己的工位。   王海利刚离职两天,裘锦程就有种力不从心的慌乱,每天忙忙碌碌,但不知道在忙什么。表格、汇报、考核材料,各种各样的任务如雪花般飞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即使庄纶坐在他对面,两天里也没搭上几句话。裘锦程像个旋转不休的陀螺,脚不沾地跑上跑下,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喝口茶水,一抬头又被裘栋梁叫走招呼客人去了。   由于裘锦程是专职班主任,不带课,所以分担了一部分教务处的工作。这部分工作恰好是全校职工最不愿意承接的脏活——应急事件处理,遇到学生跳楼、自杀、失踪等恶性事件,第一时间出具应对措施,配合有关部门调查。   此岗位关于整个学校的名誉和学生的人身安全,若处理方式不合理极容易招惹麻烦,小则通报批评,大则开除职务。裘锦程来之前,应急老师轮流值班,一人一个季度,经常出现职责混乱、找不着人的情况,裘栋梁思来想去,秉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信条,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儿子。   “大宝,我相信你的能力。”裘栋梁笑着说。   “您是实在找不到人干活了吧。”裘锦程哪里看不出父亲的心机,“我都快忙死了。”   “这活说轻松也轻松,小事不找你,大事一年没几例。”裘栋梁安抚道,“放心吧。”   “遇到一次都够糟心了。”裘锦程无可奈何地接下任务,挥别裘栋梁,赶回电竞(3)班去开班会课。   到达教室前门,裘锦程看见往日皮猴儿似的学生们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自习,庄纶坐在讲台上翻书。视线交错,裘锦程问:“你怎么在这?”   “我看你忙,怕你没时间上课。”庄纶合上书站起身,“你来。”   “谢谢。”裘锦程眉眼舒展,疲于奔命的心脏松弛下来,他主动拍一下庄纶的胳膊,“辛苦了。”   “能帮到你就好。”庄纶笑着说,“我在办公室等你,一起下班?”   “好。”裘锦程面露疲倦,坐在讲台后方,敲敲桌面,“这节班会课我就说一件事,本周许多老师找我反馈多数同学听课状态不佳,谁主动举手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台下的学生们左顾右盼,视线交错又匆匆移开,一个接一个低下头,从裘锦程的角度看,像是田野里的向日葵纷纷垂下花盘。他被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比喻逗笑,随手点起一个人:“杜春贺,你说。”   “啊——老师。”杜春贺扶着桌子站起来,尴尬地挠头,“我猜是因为,上周五的公开赛把大家的信心都打没了。”   “接着说。”裘锦程说。   杜春贺壮着胆子继续讲:“电竞五个班,只有挤进一班才有可能拿到青训资格挤进职业战队。我最开始抱着打职业的梦想来弘毅,想着组战队去打职业比赛,让全国都知道我的名字,但是……”   “但是也太难了吧!”徐大伟说,“我来这学习怎么开直播做解说,还不如回家自己琢磨呢。”   “就是啊,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我打游戏很厉害呢。”   “没意思,回家卖红薯了。”   裘锦程听着学生们此起彼伏的牢骚,拍手:“安静,所以你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更厉害的人打败,心态崩溃了对吗。”   “扎心了裘老师。”杜春贺捂住脑袋。   其他学生也双手捂头,双目无神地趴在桌子上发呆,活脱脱一群失去梦想的咸鱼。   “这种心态可以理解。”望着情绪写在脸上的未成年们,裘锦程觉得好笑又怜惜,“那你们要多久才能调节好心态呢?”   杜春贺说:“不知道。”   “你坐下,林雪儿说。”裘锦程点起表达能力较好的学习委员,“你觉得现在最需要做什么,能缓解这种迷茫的感觉?”   林雪儿扎着高马尾,气质利落,她站起身,说:“我来这里的目标和他们不一样,我就是想要举办赛事。”   “行,那你坐下。”裘锦程摆手,“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打职业赛?”   “想出名。”   “想要奖金。”   “喜欢游戏。”   “有成就感。”   “想要爸妈骄傲。”   “想证明自己很厉害。”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裘锦程把答案罗列在黑板上,说:“这周的课外作业出现了,你们回去根据这些条件,一人想几个同样能达成目标的其他职业。”   茫然不知方向的学生们通过裘锦程对问题的分析拆解,隐约有些头绪,奋笔疾书地记下黑板上的关键词。   裘锦程说:“下周班会课交,我会根据你们的答案,统计出一个职业排序,帮助大家找一个新梦想。”   北漂带给裘锦程不仅是巨大的压力和繁重的任务,还有急速的成长和宽阔的眼界。如果时光倒流,让刚毕业的裘锦程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去北京闯一闯。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呼呼啦啦离开教室,赶着去食堂打饭。林雪儿路过讲台,说:“裘老师。”   “怎么了?”裘锦程问。   直率的女生坦诚地夸赞:“您真厉害,这堂班会课令我受益匪浅。”   “谢谢。”裘锦程抿唇,局促地收下夸奖,“能帮到你们就好。”   林雪儿挥挥手:“老师再见!”她飞奔出教室,耳尖通红,似乎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勇气震撼。   被肯定无疑令人愉悦,终于结束忙碌的一天,裘锦程伸个懒腰,踏进办公室。庄纶正捧着手机回消息,余光瞥见裘锦程走进来,他放下手机,说:“晚饭吃食堂还是回去做?”   “不吃食堂,腻了。”裘锦程把自己甩进座椅,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喃喃,“真是奇了怪了。”   “怎么?”庄纶问。   “我以前跟你说过,高考那阵子我也不知道填什么,选教育学纯粹为了应付我爸。”裘锦程说,“越上我越觉得没意思,但又不知道学什么有意思,一路读到毕业。”   “我始终没觉得我适合当老师,结果今天学生夸我教得好。”裘锦程说。   “我以前问你毕业后想做什么,你说做一个流浪诗人。”庄纶说,“在我眼里,你不应该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行业,你应该是自由的。”   “不上班喝西北风啊。”裘锦程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有十几套房。”   “我现在一穷二白。”庄纶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不必考虑自己适不适合当老师,你尽力去做就很好了。”   裘锦程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语,压在胸膛沉郁的乌云消散些许,透出纤细温暖的灿金色光芒。   庄纶回来了,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三更。 第28章 那些过去的小事   裘栋梁加班,裘锦程和庄纶便选择坐地铁。下班时刻人潮拥挤,幸而仅有两站路,尚能忍受。庄纶问:“你晚饭吃什么?”   “没想好。”裘锦程说。   “要不要来我家吃?”庄纶问,“我买的新鲜带鱼,煎一下很好吃。”   “不了,我去吃碗拉面凑合一顿。”裘锦程肠胃空空,却提不起食欲,兴许是忙碌一整天,脑细胞消耗殆尽,他神情恹恹,仿佛顶着一蓬阴郁的蘑菇。   “哪家拉面,好吃吗?”庄纶问。   “还可以。”许是庄纶的形象在裘锦程心里有所改观,他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排斥庄纶的死缠烂打,“你尝尝吗,我请客。”   “好的。”庄纶不假思索地答应,唯恐晚一秒裘锦程清醒过来收回邀约。   【陈塘庄站 到了】   车厢门“滴滴滴”地打开,裘锦程跟随人群向出口走去,感觉衣摆被扽了一下,他回头,庄纶克制地捏住他的一小片衣角,笑着说:“人太多,别把我们挤散了。”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宛如一把钥匙,将掩埋于心脏深处、被负面情绪封锁的铁箱拧开一道缝隙。他们初见那年,裘锦程大三,庄纶大二,犹记得十一放假,两人约好乘坐京津城际去天安门游玩。事实证明十一去北京不是英明的选择,城际列车停靠北京南站,刚下车的两个男大学生就被摩肩擦踵的客流量震惊在原地,迟迟不敢挪动脚步。   裘锦程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开道,庄纶紧随其后,主动捉住裘锦程的手腕,说:“学长,人太多,别把我们挤散了。”   天安门广场壮观宏伟,故宫庄严肃穆,令裘锦程印象最深刻的,是庄纶以人多为借口牵了他一整天的手。   裘锦程有些后悔邀请庄纶一块儿吃饭,他以为自己永远想不起曾经那些朦胧美好的片段,面对庄纶,他只需要记得廖家贵的面目可憎、庄纶的摇摆不定和自己的失望落寞,仿佛这样,他便能说服自己走出那段失败的感情。   当怨恨减少一点,仅仅是指尖大小的一点,堆放爱意的黑盒子便奋力挣开一条细缝,放出几段引人遐想的回忆,惹得裘锦程心浮气躁,烦不胜烦。   “锦程哥,你有推荐吗?”庄纶捧着菜单,自上而下浏览,“要不要烤串?我好久没吃烧烤了。”   “烤串有辣椒。”裘锦程说。   “我要一碗清汤拉面,烤串辣的话我用汤蘸一蘸。”庄纶说。   “老板,两碗拉面六个羊肉串,两瓶豆奶。”裘锦程掏出手机,“多少钱?”   “五十二。”老板说。   裘锦程扫码支付,一转身,庄纶坐在靠窗的位置向他挥手:“这里。”   窗外夕阳西沉,霞光为云朵涂上一层金边。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右手支着下巴,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庄纶的目光停在裘锦程倦怠的眉眼,他仔细且贪婪地打量,从胸腔中层叠繁复的苦涩里品出一点陌生的甜,对他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裘锦程开口请他吃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同一张餐桌。   裘锦程允许他扯着衣摆走了一路,虽然没有牵到手,但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今天是个顶顶好的日子。   “你傻笑什么。”裘锦程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庄纶灼灼的视线将他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庄纶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周身莫名多了些粉色泡泡。   “我们以后上下班都可以挤地铁吗?”庄纶问,“路上太堵了,坐车太慢。”   “所以就让我爸一个人堵在路上?”裘锦程说。   庄纶愣住,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我就是想……”他只是想多亲近裘锦程一点。   “虽然我也很想把老头一个人扔路上,但他现在是我老板,多少给点面子。”裘锦程说,“不过下周确实要坐地铁,我爸他去南京出差。”   “哦哦好。”庄纶赶忙点头,他没有询问裘锦程会不会等他一起坐地铁,每天早晨一睁眼他就会打开大门边洗漱边聆听楼道里的动静,绝不会错过裘锦程的行踪。   两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端上桌,金属盘中放着一把喷香的羊肉串。桌边靠墙放置着辣椒和醋的调料罐。裘锦程掀开盖子,舀一勺辣椒铺在拉面汤里,搅合拌匀。他夹起一筷子面条,悬置半空,轻轻吹凉。他是天生的猫舌头,吃不了滚烫的食物,每次与庄纶吃饭,得等十几分钟才下筷子,庄纶从未抱怨过,耐心地等到食物放凉后与裘锦程一起吃。   现在也一样。   庄纶问服务员要了一个小碗和一个汤匙,拿过裘锦程的筷子,将他碗里的面条夹一部分到小碗中,又舀了一些汤水,递给裘锦程:“你尝尝还烫吗?”   被悉心照料的裘锦程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孩子,他接过小碗,垂着眼吹一吹面条和汤水,用筷子扒一小口,说:“不烫。”   “面泡久了不好吃。”庄纶说。   “谢谢。”裘锦程专注地吃面条,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这感觉很奇妙,窝心又难为情。他们曾是最亲密的人,亦是他斩钉截铁认为最不契合的人,偏偏这个矫情又小心眼的家伙,记得他的种种习惯。   真要命。   吃完小碗里的面,大碗里的面汤也晾至温凉,裘锦程把脑袋从面碗里拔出来,故作镇定地拿起一根羊肉串咬着吃。   庄纶假装没看见裘锦程浅粉的脸颊和耳朵。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与以往充斥着尴尬和悲伤的安静不同,裘锦程是羞耻得不想说话,庄纶则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裘锦程。他像是隔着玻璃欣赏漂亮猫儿的路人,虽然不能上手逗弄,单是尾巴尖晃一晃,也引得他驻足欣赏小半天。   终于扒拉完一整碗面条,裘锦程抽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巴,逃也似的快步走出面馆,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锦程哥,等等我。”庄纶紧追上他的脚步。   “吃饱了吗?”裘锦程问,借以掩盖无来由的心慌。   “饱了。”庄纶说,“你等会儿下楼遛狗吗?”   “嗯。”裘锦程硬着头皮回答,暗暗决定从现在开始,和庄纶说的每句话都要过一遍脑子。   “正好我也想出门走走……”庄纶话没说完,便被裘锦程突兀地打断:“我要带二宝去远一点的公园,骑电瓶车去,没法和你一起。”   “那好吧。”庄纶塌下肩膀,藏在后背的左手攥紧拳头,告诫自己沉住气,今天的进展已经足够惊喜。   电梯口两人分别,庄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裘锦程直上十六层,将叼着牵引绳迫不及待出门玩的裘二宝带去了离家十公里开外的郊野公园。   秋风呼啸,将一人一狗吹得透心凉,更显萧瑟寂寥。空荡荡的草坪中央,一只疯跑的黑白边牧快乐得不像样。裘锦程坐在树下的铁艺长椅上,双臂叠放脑后,怔怔望天。树叶摇晃,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裘锦程额头,宛若秋天轻柔的吻。   裘锦程摘下叶子,仔细端详,叶子黄得匀称,看不出具体品种,适合夹在书页里做书签。他想起庄纶曾送给他一幅叶子画,红绿黄三种颜色的树叶拼接成重峦叠嶂的山峰,由枫叶制作的红日喷薄欲出,画面赏心悦目,他将其装裱起来,立在宿舍的书桌上。   后来那幅画去哪儿了呢?   裘锦程捏着叶柄,来回捻两下,黄叶扑扑楞楞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松手,叶子悄无声息地匍匐于石板路上,被摇尾巴的裘二宝踩了一脚。   “汪!”裘二宝吐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冲裘锦程邀功。   “裘二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裘锦程的伤春悲秋被裘二宝的不着调撞得稀碎,“不准追松鼠,更不准把追到的松鼠叼给我!” 第29章 消失的热情   又到了万众期盼的周五,史浩一大早把助学金申请表交给裘锦程,手指扒着讲台,小声却饱含期待地说:“老师老师,我下周二去护理(4)班旁听!”   “你和他们班老师联系好了?”裘锦程收下表格,夹进书本。   “嗯嗯,魏老师说欢迎我旁听。”史浩迫不及待向裘锦程讲自己的规划,“十一假期之后,我去厨师班和机电班听课。”   “好,做得不错。”裘锦程指尖轻点助学金表格,“这个表交上去,大概在十月底有个内部答辩,会场仅有老师和校领导,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史浩性格腼腆,面对裘锦程笑脸不由得多起来,短暂交流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加入早读。   国庆中秋双节并至,共计八天假期。临近放假,学生们躁动不安,裘锦程桌上的请假条堆成小山,他一张张批复完,嘱咐归心似箭的学生们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校园里人流量骤减,到了放假的前一天,连裘锦程自己都不想去上班。然而他是班主任,出于成年人的责任心,他拖着脚步站定在教室前门,惊讶地发现,除去循规蹈矩的班长和争强好胜的学委,最后一排的苏立志居然没有请假,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看手机。   四十二个人的班级剩下五六个人,数量太少,没必要组织上课。裘锦程敲敲门板,说:“这临放假了你们不回家吗?”   “回啊。”在座的学生是天津本地人,早走晚走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不回。”苏立志闷声说。   “怎么,你那些小兄弟把你落下了?”裘锦程隐约猜到苏立志不回家的原因,他走到最后一排,拉开椅子坐下,“你假期住哪儿?”   “宿舍。”苏立志收起手机,规矩地坐直,面对裘锦程,他总有种耗子遇见猫的束手束脚。   “食堂只开一层楼,满足得了你的口味吗?”裘锦程说。   “我点外卖。”苏立志说,“反正不回家。”他左看右看,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殊不知揉搓衣角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紧张与落寞。   “你假期没事?”林雪儿站在课桌旁,落落大方地递出邀请,“来带我们上分。”   苏立志猛地仰头,刹那明亮的双眼仿佛两盏远光灯:“都有谁啊?”   “目前就周升星和我。”林雪儿说,“到时候看情况拉人,你来不来?”   “来!”苏立志顾不得矜持,富家小少爷脑沟浅、缺心眼,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登时眉眼弯弯,将对父母忙碌的怨气和青春期的叛逆扔在脑后。   裘锦程道:“别光顾着打游戏,注意保护眼睛。”   “知道啦裘老师。”苏立志拖长声音,“罗里吧嗦会变成小老头哦。”   裘锦程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脚尖勾住苏立志的脚腕轻轻一抬,刺儿头小混混手忙脚乱地扒住桌沿平衡身体,以免跌下凳子摔个四仰八叉。   论混世魔王,年少时的裘锦程不知比苏立志高出几个段位。   回到办公室,庄纶讲着听不懂的粤语打视频电话。裘锦程下意识躲开镜头,绕了个大圈走到办公桌旁,随手收拾一下杂乱的桌面。   “锦程哥。”庄纶翻转手机,屏幕对着裘锦程,切换成咬字清晰的普通话,“这是我妹妹,庄嘉欣。”   屏幕中的小姑娘长着一双和庄纶相似的柳叶眼,清秀文静,像一丛文竹,腼腆地和裘锦程打招呼:“哥哥好。”   “你好,嘉欣。”裘锦程一直听庄纶提到妹妹,当下是第一次见面,应是小姑娘上大学后总算拥有了自由使用手机的权利,“大学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能习惯,都很好。”庄嘉欣说。   “那就好。”裘锦程继续低头收拾文件,庄纶将手机翻过去,说:“嘉欣明天的高铁过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接她?”   “到哪个站?”裘锦程问。   “天津站。”庄纶说,“她没来过天津,假期我们带她逛一逛?”   裘锦程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想答应又想拒绝,犹豫片刻,庄纶的视线由期待转为忐忑,裘锦程轻轻颔首:“好。”   屏幕外的庄纶和屏幕里的庄嘉欣同时比了个无声的耶,小姑娘压低声音,八卦劲头十足地问:“佢就系你中意嘅人?(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庄纶点头。   庄嘉欣激动地抱紧枕头,追问道:“你练习咁耐噶情歌有冇唱过俾佢听啊?(你练习那么久的情歌有给他唱过吗)”   庄纶塌下肩膀,摇头:“冇啊,搵唔到合适嘅机会。(没有,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唔好担心佢听过,一定会重新中意你噶。(别担心,他听过一定会重新喜欢你的)”庄嘉欣乐观地说,“真系希望快啲到明天。(真希望快点到明天)”   兄妹俩越聊声音越小,叽叽咕咕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若是大学时期的裘锦程,仔细分辨能听懂五六成,现在的裘锦程宛如听天书。他无意窥探庄纶的家事,翻开应急教师的记录档案,从第一页开始阅读,2008-2023共计15年里,跳楼、自杀、他杀、失踪、强奸各类恶性事件罗列其中,包括时间、地点、事件、处理措施、结果,厚厚一本,堪比刑法案例集。   与日常教学的琐事相比,应急教师面对的案子,棘手但有趣,细究职责,约等于公关+侦探,既要积极配合警方提供线索,又要安抚家属情绪,还要时刻关注舆论,及时发布公告。裘锦程粗略地翻阅档案,一年少则三四起,多则八九起,频率不高,尚能接受。少数结果涉及死亡,大多数还算是有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之前和裘栋梁喝酒聊起的三件事中的两件事,赫然出现在档案里,跳楼和厕所生子。跳楼的是个男孩,起因是暗恋的女孩谈了男友,一时情难自禁,以死相逼,之后在消防的劝解下放弃轻生念头。厕所生子的女孩经医院检查身体并无大碍,其男友同样未成年,不构成犯罪,继续留校上课。   裘锦程合上档案,只觉得肩头的担子又沉重许多,希望电竞(3)班的学生争气点,不要被他写进档案里。   “锦程哥,我记得你上周说你班里有个小孩儿请假闭关练技术,怎么样了?”庄纶问。   “高沛毅啊,他闭关回来我带他去了趟尖子班。”裘锦程说,回想起高沛毅对战三盘,盘盘都是提款机的悲惨事迹,他忍俊不禁,“他被摁在地上摩擦,第一盘输的时候不信邪,说要三盘两胜,第二盘输之后说要五局三胜,第三盘输之后,他问我,裘老师,楼顶天台挂锁吗。”   “后来输得没脾气了,心甘情愿跟我离开,刚走出尖子班的门,就蹲在墙角抹眼泪。”裘锦程说,“哭得人家一整个尖子班出来安慰他。”   “他真的很爱游戏啊。”庄纶感叹。   “有一门爱好是好事。”裘锦程说,“电竞这事太吃天赋,不单单只靠努力和热爱。”他其实挺羡慕能够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人,他的热情随坎坷的爱情和高压的工作付之一炬,再寻不回当年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心态。   “那假期锦程哥带我们打游戏吧。”庄纶提议,“我妹妹也会玩一点王者。”   “我很久不上号了。”裘锦程说,“恐怕带不动你们。”   “没关系,玩其他游戏也可以。”庄纶说,“我去租个游戏机。”   “别破费了,来我家玩。”裘锦程说,“我爸喜欢玩派对游戏,人多正好陪陪他。”当着家长的面前,庄纶估计也不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扰乱他的心绪。   “好啊。”庄纶点头答应,他绝不放过任何一次陪伴裘锦程的机会。 第30章 烦人精   “你妹妹听过相声吗?我们带她去长虹公园走一走?”武娟身穿深红套头卫衣,微卷的长发垂坠身后,她右臂挂着一个米白色云朵包,细白的腕子缠绕三圈暗红色石榴石手链,明艳不可方物。   裘锦程穿着休闲,白色纯棉T恤,罩一件长袖浅蓝衬衫,深蓝牛仔裤和白色板鞋,配色清爽静谧,加上他乖巧白净的相貌,站在人群中像一幅碧海蓝天的画作,匆匆瞧一眼,便令人心旷神怡。   庄纶说:“她应该没怎么听过北方相声,可以带她去看看。”他右手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裘锦程和武娟购买的礼物,一盒薰衣草香的蒸汽眼罩和一个豚鼠挂件。   出站口随人群走出一名纤瘦白皙的小姑娘,她费力地推着一个庞大的行李箱,左顾右盼间与庄纶遥遥相望,她兴奋地挥挥手,想迈步跑起来却被行李箱的重量定在原地,只得焦急地缓步前行。   “欣欣。”庄纶走过去,顺手将庄嘉欣的行李箱接过来,说,“一周时间,你带这么多东西?”   “主要是衣服。”庄嘉欣小声说,“装着装着就多了。”   庄纶摸一下庄嘉欣散落在背后的黑发,说:“你看起来胖了一些。”   庄嘉欣威胁地挥挥拳头,示意庄纶闭嘴。   “哎呀你好呀。”武娟招招手,“我是武娟,你的天津导游。”   小姑娘在庄纶面前张牙舞爪,遇到陌生人则像含羞草一般拘谨地说:“姐姐你好,我是庄嘉欣。”她对武娟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视线移向裘锦程,眼睛一眨不眨地定住,深吸一口气,主动打招呼,“这个哥哥我知道,是我哥的好朋友。”   “裘锦程。”裘锦程说,“你好。”   “这里是哥哥姐姐送你的礼物,我帮你提着,回去再拆。”庄纶拍拍手提袋,说,“走吧,坐地铁。”   一路上都是武娟问,庄嘉欣答,庄纶时不时说两句,裘锦程保持沉默。假期的第一天,四面八方的游客涌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带来丰厚收益的同时,也带来了拥挤和喧嚣。地铁里人头攒动,换线时庄嘉欣特意拉着武娟落在后方,望着不远处庄纶和裘锦程的背影,庄嘉欣问:“武姐姐,我哥和那个裘哥哥,怎么样了啊?”   “什么怎么样?”武娟没听明白。   “就是……我哥说来天津找裘哥哥和好。”庄嘉欣说,“他们和好了吗?”   “我也不知道。”武娟摊手,“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   “我知道是什么关系哦。”庄嘉欣神神秘秘地笑,“我哥都给我讲啦。”   “……”武娟挑眉,揉一把小姑娘后脑勺的头发,“你哥跟你讲这个干什么?”   “家里没人听他说话,他只能给我讲。”庄嘉欣复而失落,“我哥学了好多东西,等着给裘哥哥展示,他说裘哥哥是很心软的人。”   “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操心啦。”武娟说。   “我下个月就成年了。”庄嘉欣严肃地强调。   “那就下个月再操心。”武娟打得一手好太极。   “锦程哥。”庄纶大着胆子,伸手牵住裘锦程的袖口,食指和拇指捏住一点布料,克制且蠢蠢欲动,“中午来我家吃饭吧,食材我都准备好了,蒸一下就好。”   三番两次的邀请,三番两次的被拒绝,庄纶像是缺少知难而退那根弦,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是到了黄河还要下去潜泳。裘锦程说:“你多陪你妹妹说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你看我妹妹和武娟聊得多欢。”庄纶回头看一眼身后并肩走的两个姑娘,变着花样说服裘锦程,“要是武娟来,你也来好不好?”   裘锦程看着庄纶,半晌,无可奈何地叹气:“好。”看在武娟和庄嘉欣的面子上,裘锦程退了一步。他的心态和半个月前有所转变,半个月前他坚定的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庄纶再怎么装可怜,不过是一时的策略,他不信这个自尊比天高的家伙愿意放下姿态、委曲求全;而现在的他则有些怀疑记忆里那个矫情缺爱的人是不是庄纶,初恋的触动渐渐复苏,他慢慢想起年少的自己如何一步步沦陷情网。   这不是个好兆头,裘锦程下意识抗拒,明知道庄纶的性格缺陷,他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   然而下决心远离的裘锦程,并未认识到自己是个经不住反复乞求的人。   到达陈塘庄站,庄嘉欣拉着武娟的手臂,轻轻晃一晃,说:“武姐姐,去我哥那吃饭吗,他做饭可好吃了。”   武娟看向裘锦程,裘锦程面无表情,武娟茫然地眨眨眼,说:“你哥可能没准备我们这么多人的食材。”   “准备了,够吃。”庄纶说,“来吧。”   “哦哦,那麻烦了。”武娟也是个经不住反复乞求的人,浑然不觉之下把裘锦程卖了个彻底。   “我要回家喂狗。”裘锦程试图挣扎。   “叔叔在家吗,让叔叔一起来吧。”庄纶说,“还有裘二宝,我妹妹喜欢狗。”   “什么样的狗狗,我可以陪它玩吗?”听见小狗,庄嘉欣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一双秀气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裘锦程。   “我爸不在家,狗是边牧,两岁。”裘锦程被小姑娘看得心软,说,“那你跟我上楼牵狗。”   “好!”庄嘉欣兴奋地跳了跳。   庄纶悄悄掏出手机,给庄嘉欣发了一个两百块的大红包以示嘉奖。   踏进单元门右拐第二个门是庄纶的出租屋,他掏出钥匙开门,侧身让武娟进屋,说:“不用换鞋,晚上我拖地。”   “你这收拾得真干净,我不好意思弄脏。”武娟踢掉鞋子,赤脚踩在地砖上。   庄纶找出一双一次性拖鞋,递给武娟:“那穿这双。”   “谢谢。”武娟说。   裘锦程和庄嘉欣站在电梯里,直升十六层,庄嘉欣问:“裘哥哥,听说你很喜欢听粤语歌哦,我哥哥在家练唱了很多首。”   裘锦程捻了下指尖,说:“不喜欢。”他以前爱听粤语歌,觉得粤语咬字奇特又抓耳,唱情歌时格外深情缱绻,但他不会唱,庄纶经常唱给他听。分手后,他删去了所有的粤语歌,再也不听。   “哦……”庄嘉欣垂下头,电梯到达十六层,随着“叮”一声轿厢门开,她灵光一闪,复又开口,“你会放风筝对吧,我哥以前不会放风筝,都是你带他去放。现在我哥也会放风筝啦,他还做了好几个风筝,想要送给你。”   裘锦程打开家门,回头看着庄嘉欣,一双眼平淡无波,似是早已看透小姑娘拙劣的把戏,他说:“工作忙,没时间放风筝了。”他句句回应,却句句拒绝,严防死守宛如破不开的铁桶。   裘二宝围着裘锦程摇尾巴,嗅见陌生人的气息,它哼唧两声,朝庄嘉欣试探地凑过去。   “狗狗,来。”庄嘉欣踩着门槛蹲下,伸出手,“摸摸。”   裘二宝精准地识别出善意,湿漉漉的鼻子嗅闻小姑娘的掌心,接着脑袋不客气地拱进她怀里。   “它叫裘二宝。”裘锦程弯腰给边牧扣上牵引绳,绳子一头递给庄嘉欣,“你牵着。”   “好。”庄嘉欣察觉到裘锦程话少,内里是个温柔的人,她并不因刚刚失败的推销气馁,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哥学厨师的时候一直念叨你的口味呢。”   电梯下行,轿厢里除了裘二宝的喘气声,就是庄嘉欣的喋喋不休,声音小却持久,嗡嗡嗡灌了裘锦程一耳朵。   裘锦程暗暗感叹,不愧是亲兄妹俩,烦他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第31章 请吃饭   边牧先进门,亲亲热热地一头扎进武娟怀里撒娇卖乖。裘锦程和庄嘉欣站在玄关处换鞋,餐桌上摆着两碟小凉菜,凉拌海带丝和凉拌黄瓜。庄纶穿着浅绿色的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招待道:“地方小,随便坐。”   “我去洗手。”裘锦程说。他环顾四周,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客厅狭小,放不下沙发和电视,转而摆放着写字台和储物柜。洗手间和厨房一墙之隔,两个功能区各占四个平方,保证了生活的舒适度。房间配色干净,白色墙面白色地砖,台面整洁,井井有条,看来住惯了大房子的庄纶并未对小房子产生不适应的情绪,他把生活维护得很好。   裘锦程压下心中泛起的满意,走向洗手间稍作休整。   武娟和裘二宝凑在一起玩声大声小的游戏,武娟说:“大声叫。”   裘二宝:“汪!!!”   武娟说:“很好,小点声。”   裘二宝:“汪!”   武娟:“再小声。”   裘二宝:“汪。”   武娟:“小小声,大宝睡着啦,不能吵醒他。”   裘二宝:“呜……”它趴在地上,将爪子盖在鼻子上方,两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懂事的模样像只成精的妖怪。   “好聪明。”庄嘉欣鼓掌,她掏出裘锦程给她的狗饼干,“奖励宝贝。”   裘二宝叼着饼干咯吱咯吱嚼,尾巴甩来甩去,想要和两个小姐姐玩更多的游戏。   “饭马上好。”庄纶端着一个不锈钢盆,装着丰盛的食材,弯腰放在裘二宝面前,“这是你的。”   “哇,狗狗也有。”庄嘉欣蹲在裘二宝旁边,伸头看不锈钢盆里的食物。   “牛肉、牛肝、鸭胸、鸡心、南瓜、红薯、两个鸡蛋、胡萝卜。”庄纶说,“白水煮熟,没放盐。”   裘二宝舔一口鸡蛋,欢快地吃起来。裘锦程的声音从庄纶背后传来:“你连狗饭的食材都准备了?”   “知道你养狗之后,我去市场买菜会留意一下肉铺的边角料。”庄纶说,“让老板捎带装一点。”   武娟的视线扫过庄纶,略带深意地看着裘锦程,如此强大的攻势下,她直觉面冷心软的发小撑不了太久。   “谢谢。”裘锦程说,他弯腰捡个小马扎坐下,看着裘二宝吃东西。   边牧不仅不护食,而且非常乐于分享,它用鼻子把食盆拱到裘锦程脚边,眼巴巴地望着他舔鼻子,似乎在说【很好吃你快尝尝】。   “吃你的,我不吃。”裘锦程说,“瞎操心。”   裘二宝见裘锦程不领情,垂下头将剩下的一小半吃完,舔干净盆底,趴在地上消食。裘锦程拿起不锈钢盆,踏进厨房,放在水槽里清洗。   庄纶说:“排骨出锅了,锦程哥帮忙端过去吧。”   “好。”裘锦程应道,转身接过庄纶递来的瓷盘,端上餐桌,招呼两个姑娘,“洗手上桌吃饭。”   “好嘞。”武娟拉着庄嘉欣去洗手间。   裘锦程分完筷子,对厨房里忙碌的庄纶说:“锅放那,我来刷。”   “顺手就刷了。”庄纶说,“你快去吃饭吧。”他将洗净的锅碗瓢盆放进橱柜,用抹布擦干灶台表面的油污和水汽,一抬眼,裘锦程还站在厨房门口,眉头紧皱,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庄纶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剩下的由我来做。”裘锦程说,他拉过庄纶的手腕,温暖的掌心与冷水洗过的冰凉皮肤相贴,将没回过神的庄纶拉到一边,“先去吃饭。”   “哦哦。”庄纶呆呆地点头,“那、那你刷。”   裘锦程将灶台擦干净,把抹布过水洗一遍,又把抽油烟机的操作板和溅上油的墙壁擦一遍,再洗一遍抹布,抬手挂在挂钩上沥干水分。他走出厨房,拉开椅子坐下,三人都没动筷子,武娟说:“庄纶是东道主,说两句?”   “啊。”庄纶端起杯子,看一眼裘锦程,紧张地咽口水,“国庆节快乐,欢迎你们常来我家做客。”   “国庆节快乐!”武娟端起玻璃杯,与三人相碰,四个杯口在桌面中央组成四叶草的形状。   “吃饭吧。”庄纶招呼道。   粉蒸排骨、蒸凤爪、红皮金沙肠、虾饺、叉烧包、党参乌鸡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众人下筷如落雨,光顾着吃饭没空说话,吃到半饱武娟开口:“真好吃啊……”   “我哥专门去学的!”庄嘉欣炫耀地说,“教我哥哥的老师夸他悟性可好了。”   “没有没有。”庄纶谦虚道,他站起身给大家分汤,清凌凌的汤水飘着一点油花,香而不腻,软烂的乌鸡肉块沉在碗底,汤勺一搅合,均匀地分散开来,“这汤煮了两个小时,营养都在汤里,肉可以不吃。”   “好的。”武娟说,她夹起一块肉,尝一口,果然不好吃,于是小口小口地喝汤。   “谢谢。”裘锦程接过碗,低头喝汤。不可否认庄纶做饭手艺优秀,精致的粤式茶点比街面上的预制菜美味得多。他吃得很慢,眼中思索愈深,以前他曾教过庄纶做菜,被廖家贵指着鼻子骂,说他用心险恶,自己没钱享受还要拉少爷过苦日子,然而现在的庄纶,做饭技术比自己还好。   真是世事弄人。   心中涌动的不知是爽快还是感慨,总归复杂难辨,说不出个所以然。   裘锦程想,庄纶为什么不早一点开窍呢?在他们没有分手的时候,在廖家贵频频找事指责自己的时候,庄纶能够站出来为他辩护一句,事情也不至于到两不相见的决绝地步。   裘锦程的心很软,只要一句话就能哄好,庄纶没有给。   喝进喉咙里的汤变得苦涩,心里难受,便食不知味。裘锦程放下碗,看着庄嘉欣和武娟清空餐盘,他站起身,沉默地收拾碗筷,去厨房刷洗。   庄嘉欣趴在庄纶肩头耳语:“裘哥哥好像心情不好。”   “我看出来了。”庄纶说,他看向武娟,小声问,“锦程哥今天怎么了?”   “他愿意来吃饭我已经很惊讶了。”武娟说,“北漂的时候,他一休息就在家里自闭,裘二宝就是裘叔叔养来陪他的。”   “二宝。”庄嘉欣招呼趴在客厅里的黑白小狗,“去看看你哥哥。”   裘二宝懒洋洋地站起来,原地伸个懒腰,走进厨房,蹭裘锦程的裤腿。   厨房里传来裘锦程冷淡的声音:“干嘛?”   裘二宝熟练地撒娇,哼哼唧唧没完没了。   “等会儿陪你玩,还有一个盘子就洗完了。”裘锦程说。   裘二宝直挺挺地蹲坐,仰着脑袋监督裘锦程干活。   裘锦程加快洗刷的速度,将一摞盘子放进橱柜,扯一截厨房纸擦干净手指,揉揉裘二宝的脑袋:“好了,走吧。”   裘二宝亦步亦趋地跟在裘锦程身后,他嗅到裘锦程身上沉郁的信号,愈发粘着他,小狗不会讲话,但小狗想要他开心。   庄纶欲找裘锦程沟通,颇有眼力见的庄嘉欣拽着武娟说:“武姐姐,我们出去遛狗吧。”   “好啊,附近有个小公园。”武娟担忧地看一眼裘锦程,并未插手发小的感情,招呼边牧,“二宝,走,出去玩!”   听见“出去玩”三个字,裘二宝耳朵竖起,又放心不下主人,两相拉扯,急得团团转。   “去吧,绳子在鞋柜上。”裘锦程说,“它知道路线,你们跟着它走就好。”   “嗯嗯。”庄嘉欣给裘二宝套上牵引绳,拉着它出门。   随着“嘭”一声门板关闭,庄纶提着小板凳坐在裘锦程身边,问:“为什么不高兴?” 第32章 钉子   裘锦程小时候的性格活泼,爱恨都浓烈,虽然记忆里总被廖家贵阴阳怪气地针对,但他同样没少给廖家贵添堵,也没有逆来顺受地捧着庄纶。当着他的面,廖家贵甭想让庄纶给他花一分钱,就连聚餐,也是廖家贵点哪盘吃哪盘付哪盘的钱,不准动其他的菜。两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庄纶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被争来争去的感觉。   后来,北漂的裘锦程工作繁忙,没时间玩幼稚的争抢游戏,天平倾斜,庄纶恍然察觉,自己似乎被抛弃了。   再往后,经过三年打磨,爱恨消弭,情绪归于平淡,裘锦程的负面情绪不再宣之于口,而是闷在心脏慢慢消化,他不善抱怨,不喜邀功,活得压抑又懒散,似是向这操蛋的世界投降。   庄纶问他怎么了,一瞬间,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说:“没什么。”一如他这几年的习惯,回去睡一觉,一切都过去了。   “是因为看到我,所以不高兴吗?”庄纶追问,尽管这个问题尖锐若刀锋,捅得他心脏生疼,他却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   裘锦程蹙起眉头,想要否认,可情绪确实因庄纶而起,他卡壳,喉结上下移动,归于一声叹息:“你挺好的。”   发誓要改的庄纶,目前表现优秀,超出了裘锦程的预期,然而越是细心体贴,越让裘锦程深感委屈。   为什么不早一点醒悟。   为什么不早一点改变。   他这几年的反复内耗像是一个无意义的笑话。   “锦程哥。”庄纶的手臂攀上裘锦程的腰际,胆大包天地将沉默的人牢牢锁进怀里,“我一点也不好,我要是好,就不会被廖家贵蒙骗,以为爱情需要无穷无尽的考验。”他轻轻扣住裘锦程的后颈,摁进自己的肩窝,“我以前口袋有钱,谁也不信,怀疑每个人都别有用心,坚信自己火眼金睛。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况且我本来就不怎么聪明。我爱你,我相信你,我愿意改掉那些多疑、敏感的缺点,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即便你最后不选我,我也……”他说不下去,他没想过裘锦程若是不要他,他该怎么办。   领口的布料微微濡湿,裘锦程似乎在哭,柔软的睫毛扫过皮肤,有点潮意的痒。庄纶更不敢放开他,右手拍打裘锦程的脊背,他想亲他,又怕被拒绝,嘴唇蹭过对方的耳廓,借着碎碎念缓解紧张:“哥,我追你好不好,你想骂我就骂,你不想理我就别理我,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别想着我的感受,这都是我应得的。”   “不。”裘锦程憋出一个沉闷饱含水汽的音节,他声音低哑,像暴雨下的毛玻璃,阴郁潮湿,朦胧模糊,擦不干净。庄纶的颈间有一股木调的温暖香气,与裘锦程喷在卧室里催眠的香水味道相似,这让裘锦程感到安全,他说:“你很好。”   “我不好。”庄纶难过极了,裘锦程好得不真实,是个人都会有脾气,裘锦程也有,但他的脾气总是有理有据的,从小生活幸福,街坊邻居都爱护,不懂怎么无理取闹、发泄抱怨,哭已经是裘锦程最后的武器了。   安静了一会儿,颈间的湿润悉数蒸发,裘锦程小声埋怨:“你早干嘛去了。”他指向性不明显,庄纶尽力去猜:“我回老家后向我父母出柜,他们把我关进祠堂,要我跪着给老祖宗谢罪。我跪了三天,我弟跑来挑衅我,被我揍了一顿。我本来想着跑出祠堂就去北京找你,结果我妹妹来找我,说家里给她谈了一门婚事,要她高中毕业后嫁人,生的第一个孩子姓庄,她不想嫁人,想上大学。”   “我谎称祖宗托梦,要分家。”庄纶说,“我妹妹是女孩,没有分家的权利,我放弃了给父母养老的义务,只分到两套房子。一套出租,一套居住,租金给我妹妹上学用。我家附近的茶楼招学徒,管三顿饭,我想着正好学一门手艺讨好你,就去学了一年。”   “如今我来了天津,广州的两套房子租出去,够我和我妹妹的生活费。”庄纶摸摸裘锦程的后脑勺,这次亲昵的拥抱足够他回味良久,“哥,我好想你。”   “你哥哥有和你讲过,他和裘锦程的矛盾吗?”武娟问牵狗的小姑娘。   庄嘉欣摇头:“我哥没有仔细说过,只说对不起裘哥哥,想要弥补。”她惴惴不安地绞紧狗绳,“如果不是我,我哥早就来找裘哥哥了。”她简单把过去的事情讲了一遍,愧疚地低下头。   “你裘哥哥是讲道理的人,他能理解。”武娟说,“你说你还有个弟弟?”   “我弟是个十足的王八蛋。”庄嘉欣说,“他痛恨我和我哥,觉得我们抢走了他的财产。他口口声声说给我爸妈养老,实际上除了泡妹飙车,他什么都不会,收租都收不明白。”她弯腰摸摸边牧的脑袋,耸肩道,“希望我们走之后,我爸妈和我弟能过得幸福,不要来烦我们。”   武娟叹一口气,没想到有钱人家还有这么多烦恼。   “我哥哥和裘哥哥到底是什么矛盾啊?”庄嘉欣抬起眼,天真地望向武娟。   “一两句话说不清。”武娟说,“中间牵扯到一个叫廖家贵的人。”   “我知道。”庄嘉欣举手,“我哥请这个人去澳门玩,花了好多钱,他还卖掉了自己的车。”   “啊?你家不是很有钱吗?”武娟以为十几万对于庄纶来说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那时候他已经和家里闹掰,爸妈不给钱了。”庄嘉欣说。   “廖家贵就是那个一直挑拨他们关系的人,后来也是因为这个人,裘锦程和你哥分手。”武娟说,“你哥哥比较……”她斟酌词语,“比较在乎别人是不是真正爱他。”   “我和弟弟是龙凤胎,寓意吉祥,我们出生没两天,拆迁办找上门协商,我爸妈觉得我们是福星,特别是我弟弟。”庄嘉欣说,“于是我哥就成了被忽视的那一个,爸妈除了给钱,没有给过别的支持。”   裘锦程松开庄纶,自觉丢人,他揉了揉眼睛,猝不及防被亲在脸颊,庄纶笑着说:“不好意思,哥太可爱了。”   大度的裘锦程没和庄纶计较,他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把脸,清清喉咙。伤痛就像木板上的钉孔,钉子被拔出扔进了垃圾桶,可留下的孔洞始终都在,并日复一日地提醒裘锦程,曾经疼过,不要再踩进同一个坑里。   现在的庄纶很好,裘锦程却不想冒险,他早就失去尝试的勇气,不仅不打算和庄纶谈,他也不打算和任何一个人发展亲密关系。爱情是一场人财两空的骗局,裘锦程倾向于置身事外、保持清醒。   “我想回去睡觉,晚上来领二宝。”裘锦程说,“可以吗?”   “可以。”庄纶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我晚上可能不饿。”裘锦程走到玄关处,弯腰换鞋。   庄纶看着他离开,关上门在原地站一会儿,心口酸胀麻痒,说不出个滋味儿。   裘锦程站在电梯里,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过分多愁善感了点,看见庄纶对他好,便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哭哭啼啼,毫无风度。情绪大起大落之下,他困得睁不开眼,推开房门踢掉鞋子,踩着地板滚到床上,闭眼休息。鼻尖萦绕着温暖的木香,与枕头上沉静的橡木香气交融混杂,像一只轻柔的手,托起裘锦程,将他送入梦乡。 第33章 抱抱二宝   “咚咚咚。”   “咚咚。”   裘锦程被敲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看一眼手机,晚上八点十三分,居然睡了四个小时。他应一声:“来了。”踩着拖鞋去玄关处开门,门外站着摇尾巴的裘二宝和庄纶。   “哥,刚醒吗?”庄纶问。   “嗯。”裘锦程指指门内,示意裘二宝进家。   “这是清炖鸡汤,你尝尝。”庄纶提着一个布兜,递给裘锦程,“还有两个叉烧包,刚出锅,直接吃。”   裘锦程不想承庄纶的情,但家里着实没什么吃食,他问:“你们吃过了吗?”   “没有,刚做好。”庄纶说。   “我和你们一起吃。”裘锦程说,“等我换身衣服。”他转身进门,握住门把手停顿半刻,看向庄纶,“进来等。”   “哦哦好。”庄纶跨过门槛,拘谨地站在地垫上,看着裘锦程的背影消失在卧室。   三室一厅一百五十平的房子,有着宽敞的客厅和餐厅,落地窗阳台侧面立着一个五层的木架,放着裘二宝的生活用品。黑白边牧趴在狗窝里,巨大的狗窝占据了小半个阳台。   庄纶的目光落在电视柜旁摆放的照片架,顶上两层照片是裘锦程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白净的小男孩脸圆眼睛大,像个吉祥的年画娃娃,每个大人都乐呵呵地伸手抱他,他抿着嘴,似是被大人们蹂躏得生无可恋,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储食过冬的松鼠。   横着数第三张照片,小小的裘锦程脸上一个牙印,始作俑者杨俊盈乐不可支。第四张照片,抽条的少年人举着一朵玫瑰花献给妈妈,杨俊盈要亲他,被不情愿地推开。   裘锦程与庄纶不一样,他始终被爱包裹,是泡在蜜罐里的小孩。他打遍小区无敌手,父母不仅不会指责他,还会用嗔怪又骄傲的语气提起他的战绩。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北漂,受挫折了有父母做后盾,甚至为他养一条小狗疗愈伤痕。   庄纶看着一张张照片,感觉自己像隔着橱窗窥探礼物的乞丐,他有很多钱,但裘锦程有很多爱。沐浴爱长大的孩子,曾双手托举爱意递给他,却被他肆意捉弄、弃若敝屣。   信念在这一刻动摇根基,裘锦程凭什么要继续爱他呢?   俗人追捧的泼天富贵,裘锦程不屑一顾,那他庄纶又如何换得这人回心转意?   “我好了。”裘锦程穿了一件黑色连帽卫衣,胸口印着一只黄色蜗牛,他疑惑地看着精神明显颓丧的庄纶,“发生什么事了吗?”   “哥,当初,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谈?”庄纶问,“我配不上你。”   这问得裘锦程一愣,他说:“就是感觉到了。”庄纶是个天性浪漫的人,他为了准备惊喜,能做出许多疯狂的事,这正好踩中了裘锦程的心动点。裘锦程仍记得那年天津下了漫天大雪,庄纶站在雪里,用叶片做模具,给他捏了一朵冰雪玫瑰。手指冻得通红,庄纶笑得傻乎乎的,说每年下雪都给他做一朵,象征每一年都更爱他一点。   天津禁放烟花,庄纶顶着禁令放烟花为裘锦程庆生,两人被警车追得东躲西藏,差点去蹲局子。   要说为什么谈,归结原因,大概是在这些惊喜中,裘锦程感受到满满当当的爱和快乐,足以让他忽略庄纶性格上的缺陷,试图用温柔缝缝补补,可惜他失败了。   “不要说配不上。”裘锦程说,“显得以前的我眼瞎。”他讨厌庄纶无缘无故的自卑,在他看来,自卑是世界上最无意义的东西,想做什么就去做,自怨自艾是等着谁来拯救呢。   庄纶跟在裘锦程身后进电梯,他说:“欣欣明天想去听相声,哥你有推荐的地方吗?”   “你问住我了。”作为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裘锦程还真没有正儿八经去茶馆听过相声,他的相声储备来源于收音机和电视,说笑话像是天津人刻在骨子里的天赋技能,他思考片刻,说:“劝业场有剧院,要不你上美团找找?”   “好吧。”庄纶说,“哥你明天有事吗?和我们一起去转转?”   “我明天要陪我爸出去吃饭。”裘锦程说,“后天陪我妈,大后天去洗狗。”   “那我大后天找你。”庄纶说。   “嗯。”裘锦程应一声。   电梯门打开,庄嘉欣站在门口,说:“啊呀,裘哥哥。”   “我来蹭一口。”裘锦程说。   “欢迎欢迎。”庄嘉欣不似初见时腼腆,她拍拍手,去厨房多拿一份碗筷。   用过晚餐,裘锦程和兄妹俩告别,踏出门正好遇见等电梯的裘栋梁:“爸。”   “哎?干嘛去了?”裘栋梁问。   “去庄纶那吃饭。”裘锦程说,“您吃了吗?”   “吃过了,你闻我这一身酒气。”裘栋梁说,他脸颊泛红,显然喝得不少,“跟你那个陈伯伯。”   “哪个陈伯伯。”裘锦程问,“姓陈的多了去了。”   “你的小学校长,陈永益,现在在教育局升副局了。”裘栋梁说,“他还问你最近怎么样。”   “您怎么说的。”裘锦程问。   “实话实说呗。”裘栋梁踏进电梯,“说你北漂三年,累了,回来继承家产。”   裘锦程嗤笑:“您可别埋汰我了。”   “你陈伯伯还说要你考公务员,他罩着你呢。”裘栋梁说。   “这比继承家产还不靠谱。”裘锦程说。   父子俩进家,摸开客厅的灯,裘栋梁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裘锦程去厨房煮了一碗番茄汤,下一包泡面,端给裘栋梁醒酒:“吃点。”   “这几天你准备做什么?”裘栋梁接过碗,吸溜一口面条,“就在家躺着?”   “去健身房。”裘锦程说,“还剩两次,用完不续了。”   “多出去玩,跟武娟啊小庄啊还有你那帮同学,唱歌吃饭什么的。”裘栋梁说,“实在没地儿去,陪你妈楼下跳广场舞。”   “……吃您的吧。”裘锦程拿起遥控器,坐在裘栋梁身边看电视,调到中央三台,看国庆七天乐。   裘二宝从宽大的狗窝里慢腾腾地站起来,一晃一晃地走到裘栋梁脚边,挨着他坐下,仰头用黑溜溜的眼珠望着裘栋梁,咧开嘴巴哈气。   裘栋梁揉一把狗头,打量裘二宝片刻,说:“二宝是不是胖了?”   “这两天吃得好。”裘锦程说,“庄纶给它做了狗饭,比我吃得丰富。”   听见庄纶的名字,裘二宝摇摇尾巴,左右转头,寻找记忆中做饭很好吃的人类。   “没出息,大馋狗。”裘锦程指责裘二宝,忽而意识到自己与边牧没什么两样,闭上嘴巴,继续看电视。   “大宝,你说你和小庄……那个啥。”裘栋梁旁敲侧击,“你怎么还愿意和他一块儿玩?”   “这不得问您?”裘锦程斜睨裘栋梁一眼,“您不把他招进学校,我至于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吗?”   裘栋梁理亏地摸摸鼻子,小声嘀咕:“你早告诉我不就没这事了?”   “也怪我。”裘锦程落落大方,“以前爱过,现在也下不了狠心赶他。要是您初恋女友来找您,您舍得狗血喷头骂她一顿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裘栋梁说,他手中的遥控器转来转去,眼神悠长,大抵是陷入了年少青涩的回忆。   裘二宝伸头拱裘锦程的小腿,支起身子把脑袋放在小主人的膝盖上,化身一条癞皮狗。   “你太胖了二宝。”裘锦程深知裘二宝摆出这幅姿态的意图,“我抱不动你。”   “汪!”裘二宝不满裘锦程持续的狗身攻击,愤怒地反驳。   “好啦好啦。”裘锦程弯腰,抱起生气胖狗,低头亲在两只趴伏耳朵中间的一小片皮毛。 第34章 放风筝   放假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便到了倒数第二天。一大早,家门被庄家兄妹敲响,裘二宝啪嗒啪嗒扒门,裘锦程叼着牙刷走到玄关处拉开门板,眼神询问怎么了。   “裘哥哥,出来放风筝!”庄嘉欣拿着燕子形状的风筝,兴奋地晃来晃去。   庄纶问:“哥,吃饭了么?”   “没。”裘锦程走回卫生间,吐掉牙刷沫,漱口洗脸,擦去水珠,一回头,餐桌上摆满了碗碟,一盘虾饺、一盘烧麦、一碗荷叶糯米鸡,和一碗蔬菜粥。   “这些应该够吃。”庄纶走进厨房,拿一双筷子,问,“裘叔叔呢?”   “他出去了。”裘锦程说,“不用管他。”   “吃不完的放冰箱,明早热热吃。”庄纶将筷子塞给裘锦程,“附近有放风筝的地方吗?”   “有公园。”裘锦程咬一口虾饺,满意地眯起眼睛。   裘二宝蹲在裘锦程脚下,眼巴巴地望着他,试图讨要一口美食。   庄纶坐在裘锦程旁边,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东西。   裘锦程夹一颗虾饺递给庄纶:“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庄纶说,“这些都是给你的。”他忍不住伸手戳一下裘锦程的脸颊,指尖柔软,心也柔软。   裘锦程加快速度吃完,抱着碗喝粥,他问:“风筝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对,欣欣买的材料包,自己糊的。”庄纶说,“等会儿你陪她玩,我拍几张照片。”   “她明天走?”裘锦程问。   “嗯,上午十一点四十的车。”庄纶说,“你要来送吗?”   “送。”裘锦程说,“我明天九点去找你。”   “好的。”庄纶笑吟吟地答应。   用过早餐,裘锦程将碗筷洗净放进橱柜,换一身外出的衣服,牵着狗和庄家兄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庄嘉欣心情很好,一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连带着裘二宝也活泼地跳来跳去,俨然变成一只黑白色的大兔子。   秋风呼啸,卷起落叶和沙土,吹得人睁不开眼。小公园中央的草坪站着几个放风筝的老人,气定神闲地牵拉细线,线的另一头飘在苍穹中央,造型各样的风筝晃晃悠悠,引得庄嘉欣羡慕极了。   “看!”庄嘉欣说,“我也要放!”   放风筝对于天津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一天四季海风不停歇,就算站着不动,风筝也能自行飞上天际。裘锦程拿着风筝往后退,退到十米开外,抬高声音对庄嘉欣喊:“往后跑!”   “哎。”庄嘉欣应一声,扯着风筝线快跑几步,一阵风吹来,托着风筝扶摇直上。裘锦程站在原地,仰头看燕子形状的风筝越飞越高,爬上青霄。   庄纶匆匆拍两张妹妹的笑脸,转至裘锦程,便移不开眼。他调整焦距,贪婪地连拍特写,恨不得钻进镜头亲吻放大版的裘锦程。   “哥哥!”庄嘉欣兴奋地喊,“你看,风筝飞上天了!”   “真厉害。”庄纶敷衍地夸赞,恋恋不舍地调转镜头,拍摄双颊红润的庄嘉欣。   裘二宝吐着舌头跑来跑去,绕着庄嘉欣转圈,差点把小姑娘绊个跟头。裘锦程站在庄嘉欣身边,指导她收线放线,一点点让风筝乘风飞得更高。   “裘哥哥。”庄嘉欣低声说,她警惕地瞄一眼站在远处的庄纶,维持着表面愉快的神态,“你能不能原谅我哥哥,他很喜欢你。”   裘锦程怔愣片刻,无奈地说:“这件事很复杂。”   “有多复杂?”庄嘉欣不明白两个看起来情投意合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哥哥,我哥哥也喜欢你,这并不复杂。”   裘锦程哑然失笑:“恋爱和单纯的喜欢不同,你哥哥很好,只是不适合谈恋爱。”   庄嘉欣不明白,她沉默地扯着风筝线,眼圈微红。裘锦程摸摸她的马尾辫,说:“有时间常来玩。”   “我过年来。”庄嘉欣说,“给你和武姐姐带礼物。”   “好,我给武娟讲一声。”裘锦程说。   庄纶买了三瓶东方树叶,分给两人,他说:“欣欣你和二宝在这玩,我和锦程哥去转一转?”   “好。”庄嘉欣满口答应,她从裘锦程手里接过狗绳,催促庄纶和裘锦程,“快去吧,相机留给我,我要拍二宝的英姿。”   庄纶摘掉相机递给庄嘉欣,暗示道:“别把我之前拍的删掉了。”   “知道啦。”庄嘉欣说。   裘锦程跟着庄纶朝人工湖走去,他神色松快,问:“这两天你去做什么了?”   “带欣欣到处走走,我们去了意式风情街、五大道和古文化街,还坐了天津之眼。”庄纶暗示,“摩天轮上好多情侣。”   “你知道天津眼的别称吗?”裘锦程说,“分手圣地。”   “只扶正缘。”庄纶不依不饶,“当年你没陪我去。”   裘锦程垂眸思索,他不记得庄纶邀请他去坐摩天轮。   “我说要去坐天津眼,你说会分手,没去。”庄纶说。   “啊对,然后廖家贵……”裘锦程想起来那件事,他被廖家贵骂得很凶,庄纶也与他冷战了小半个月。   “哥。”庄纶捂住裘锦程的嘴巴,“不要提他,脏。”他急急忙忙地找补,“不想去就不去,排队的人太多,太累了。”   裘锦程眨眨眼,看庄纶慌张的样子,心中的委屈渐渐散去,他说:“好,不提。”他转移话题,“我这两天陪我妈上货,东奔西跑的,总算把她的新分店办起来。”   “阿姨现在有几家店铺了?”庄纶问。   “四家。”裘锦程说,“她闲不住。”   “挺好的。”庄纶说,“叔叔做什么去了?”   “到处找朋友吃饭。”裘锦程说,“我爸朋友多,津门交际花。”   庄纶被奇特的称呼逗笑,他说:“真好啊,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像他父母,除了收租就是盯着家长里短的破事嚼舌根,或者处理他弟闹出来的烂摊子。   “你带欣欣去茶馆了吗?”裘锦程问。   “没有,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和大爷大妈聊了几句。”庄纶说,“他们建议去北安桥看跳水。”   “啊对,狮子林桥也有。”裘锦程说,“局部下老头。”   “有许多外地人开车来看。”庄纶说,“海河边还有交响乐团。”   裘锦程笑了笑,似是早已习惯天津人丰富的业余生活。   人工湖上浮着一堆一堆白毛鸭子,几只肥美的大鹅游来游去,嘎嘎嘎叫个不停。三个大爷两个大姨在湖心亭里架起器材,吹拉弹唱一应俱全,热闹非凡。裘锦程和庄纶驻足观看一会儿,沿着湖边的健步道走回去。   “现在这样挺好的。”庄纶说,“一份不累的工作,天天能看到你,不用面对我爸妈。”   “你不觉得赚的少吗?”裘锦程问。   “以前那些不是我的钱,也不是我爸妈的钱,是运气带来的钱。”庄纶说,“赚多赚少,日子一样过。”   裘锦程若有所思地望着庄纶,眼中闪过万千情绪,他说:“你豁达许多。”   “有些事情,落魄的时候才看得清。”庄纶笑得轻松洒脱,“还好哥是个心软的人。”他万分庆幸裘锦程讲理的脾气,纵使对他失望至极,仍保留一分温柔。   裘锦程没接茬,他怨过、恼过,却没恨过,庄纶曾经脑子不清楚,根因在于畸形的家庭境况,这算是情有可原。饶是裘锦程再愤怒,冷静下来想想,他更希望庄纶过得好,希望庄纶摆脱奇怪的父母、宠坏的弟弟,活得自由快乐。   因为爱过,温柔便落在具象的人身上,成为祝福。 第35章 情报站   庄嘉欣离开前抱着裘二宝依依不舍地告别,那股亲热又难过的劲儿弄得快乐小狗蔫头耷脑,卧在阳台忧郁地看窗外,尾巴不摇了饭也不吃了,陷入短暂的分离焦虑。裘锦程花费一番功夫才让裘二宝重新高兴起来,他特地邀请裘二宝的好朋友——一只白色的西高地梗犬来家里陪着玩两天。   庄纶爱上了制作狗饭,投喂裘锦程的同时不忘给裘二宝带一份营养丰富的餐食,顿时拉高了它的好感度,如今的大馋狗见到庄纶比见到裘锦程还亲。   节假日过后的第一天,电竞(3)班死气沉沉,学生们患上假期综合征,提不起劲头上课,更没人闹事,刺头们趴在桌子上补觉,在假期和上课之间搭建一片缓冲区。裘锦程懒得管疲懒的学生们,他被教务处拖去筛选助学金表格,下午又被裘栋梁叫走和教育局的领导开会。   裘栋梁交际广泛,逢人便热情地介绍自家高大帅气的宝贝儿子,他拉着裘锦程向教育局视察的大领导介绍:“陈局,这是我家锦程。”   “哎呦,长这么大了。”陈永益拍拍裘锦程的肩膀,“眼睛和嘴巴像你,个子像他妈。”   “我也不低啊。”裘栋梁说,“来来来快坐。”   “陈局。”裘锦程担任端茶倒水的重要职务,替陈永益的瓷杯斟满茶水。   “上周跟你爸喝酒,还聊到你了。”陈永益说,“找对象了吗?”   “没有。”裘锦程老实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啊,性格独立,想法多,不着急成家。”陈永益说,“我们这做家长的,特别理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气。”裘栋梁说,“管也没用,人家不听咱的。”   “嗐,别说管了,我在家多说两句,我闺女就要给我打一段快板。”陈永益说,“不聊了,说正事。”   开完会已然傍晚,当着老爸的面不方便看手机,走出会议室的裘锦程打开微信,武娟发来了十二条消息,其中一半都在发疯。   【武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武娟:妈的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啊!】   【武娟:贱人贱人贱人!】   裘锦程滑到对话框底部,情绪恢复稳定的武娟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办公室里有个喜欢她的男同事,表白遭拒后面子挂不住,伺机报复,造谣武娟是同性恋。不巧的是,恰好有个未成年女同学给武娟递情书。   【武娟:啥年代了怎么还有人写情书啊!】   【武娟:下班来接学校接我,我真的要裂开了。】   裘锦程回办公室放下笔记本,遇到等他一道下班的庄纶,他说:“你先走吧,武娟找我有事。”   “好的。”庄纶失落地垂下头,穿上外套,悄悄看裘锦程几眼,凑到他身边小声问,“是相亲吗?”   “不是。”裘锦程说,“别瞎想,明天跟你说。”   “嗯。”庄纶收敛忐忑,重重地应声,“我走了,拜拜。”   “去吧。”裘锦程摆手,捧着手机回复武娟【我刚下班,现在去。】   【武娟:等你,到了给我发消息。】   看微信武娟气得不轻,裘锦程没有像往常一样蹬自行车过去,而是站在校门口打了辆网约车,提醒司机师傅以最快速度到达武娟所在的初中门口。   新塘道十中,裘锦程推门下车,在街边的绿化带旁等待片刻,远远瞧见武娟小跑过来,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抱个满怀:“裘老大,气死我了呜呜呜呜呜。”   裘锦程挑眉,多年没听过这个中二气息满满的外号,他说:“学校怎么说?”   “教务处找我谈话,说我影响不好,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武娟气愤地跳脚,“不想干了,我要辞职。”   “娟子,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逃跑?”裘锦程皱眉,极不赞同的模样,“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烤串。”武娟说,她扶着背包带,踢一脚路边的瓶盖,“我本来就是同性恋,那个傻逼男的倒也没说错……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能造谣你,你不能造谣他?”裘锦程说,“你是不是同性恋跟他有什么关系。”   武娟挠头,随裘锦程踏进烧烤店,她说:“我以为你会让我找个机会揍他一顿,你去弘毅学坏不少哦。”   裘锦程瞪她一眼,将菜单甩给她:“点菜。”   “十串羊肉串、三串鸡皮、两个面包片,砂锅豆腐汤,烤茄子……”武娟念道,“还要两瓶豆奶,你要什么?”   “先吃,不够再加。”裘锦程说,“说说你学生的情书。”   武娟突然扭捏,她捂住脸颊:“初二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看一两本小说就觉得自己喜欢同性。”   “……我记得你谈第一个女朋友也是在初中。”裘锦程说。   “我又没有喜欢老师!”武娟辩驳,“我大她一轮哎!”   “年龄歧视啊。”裘锦程调侃,“没关系,你可以等她长大。”   “我不是变态。”武娟说,“好气啊,周末找个拉吧放松一下,你来不来?”   裘锦程捻起一串热腾腾的羊肉串:“我去拉吧干什么,陪你相亲?”   “我一个人去多尴尬。”武娟说。   “你没有别的朋友吗?”裘锦程问。   “都没你亲近。”武娟说,她津津有味地啃面包片,狐疑道,“你不会有别的安排吧?”   “目前没有。”裘锦程说。   “安啦,为了不让你无聊,我再找两个小帅哥陪你。”武娟说,“你们仨正好凑一桌斗地主。”   “别又是姜河舟。”裘锦程说,“我看到他头疼。”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武娟戳一下裘锦程的脑门,“就喜欢庄纶那款是吧?”   “……怎么扯到他了。”裘锦程说。   “说真的,你俩复合我都不意外。”武娟小口小口喝豆腐汤,“你这个人心软得要死。”   “……没有吧。”裘锦程否认,“我目前没有谈对象的打算。”   “啧啧啧,我懂。”武娟笑容带着说不出的微妙,“开放专属于庄纶的考察期呗。”   “这顿饭你请。”裘锦程放下铁签,抱臂看着武娟吃。   “小气鬼。”武娟翻个白眼,“我没带钱,咱俩留下给店长刷盘子。”   说说笑笑一顿饭,裘锦程去前台结账,招呼武娟:“出去走走?”   “行。”武娟提起挎包,和裘锦程并肩沿街慢慢走,忧愁重新爬上眉眼,她说,“我只是没有答应他的追求,他为什么要欺负我呢?”   “他家住哪?”裘锦程问,“我去套他麻袋。”   武娟瞪大眼睛,还真被裘锦程撺掇得蠢蠢欲动,她咬牙,制止脑海中踩着法律红线跳舞的念头,说:“套麻袋不至于,咱们去他家小区门口造谣!”   陈塘庄第一混世魔王和第二混世魔王几番打听寻到小区情报交流中心——大爷大妈们聚集的聊天处,俊男美女的组合顿时吸引了一众人的视线。   两人重拾旧业,迅速和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打成一片,武娟一口一个姐姐,巧笑倩兮的卖乖模样轻易讨得大姨们的欢心,动动嘴的功夫便让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败名裂。   “哎呀老师这个工作多好啊,铁饭碗,找不着对象肯定有问题。”   “不是智商问题就是身体问题。”   “是不是无精症啊?四栋有个男的就是无精症,他老婆做三次试管都没成,遭罪得很。”   “别这么说,万一性格不好呢。”   “家暴可不行,半年前他家楼下停警车呢。”   “警察都来啦?太吓人了。”   达到目的,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场,走到小区门口,击掌庆祝。   “功力不减当年啊裘老大。”武娟吹捧,“这招有用,我明天去办公室狠狠宣传一下。”   “做隐蔽一点,别让他发现是你传的。”裘锦程出坏主意,“他不说,你不知,他一问,你惊讶。”   “放心,我最擅长装傻。”武娟眨眼,“实在不行我给你打电话,咱俩套他麻袋。”   “那是保底策略。”裘锦程说,“不早了,明天还上班,早点睡。”   “回去吧,注意安全。”武娟挥手。   裘锦程扫了辆共享单车,乘着晚风骑回家。从小区门口走到单元门,遥遥望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裘锦程站定在那人面前:“你在这等谁?”   “你。”庄纶撑起身子站起来,腿脚僵硬,不知坐了多久,“我怕你喝醉了,找不着家门。”   裘锦程不免想起上次喝多被庄纶拐回去的经历,讪讪地说:“这次没喝酒。” 第36章 答辩   “真的吗?”庄纶凑过来,嗅闻裘锦程周身的味道,两人离得太近,惊得裘锦程屏住呼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缓解尴尬。   “确实没有酒味。”庄纶说,他侧身让开道路,“回去吧,早点睡,晚安。”   “晚安。”裘锦程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停顿,他转身,说,“以后别坐外面等我,有事给我发微信,我看到会回的。”   “哦,好。”庄纶摸出手机,点开裘锦程的对话框,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条转账信息,他试探性地发一句话【哥,晚安。】   电梯里的裘锦程回消息很快【晚安。】   连续一周时间,裘锦程除了整理助学金表格,就是陪裘栋梁开会,总算敲定了助学金答辩日期,下周三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他第一时间通知了史浩和童金金。   “上台不要紧张,一个人五分钟,你照着表格念就行。”裘锦程说,“我在观众席。”   “好的老师。”史浩点头。   “裘老师……”童金金怯怯举手,“我、我也要去吗?”   “你陪我看半小时。”裘锦程说,“上午九点到九点半,到时候看你的选择。”   “哦。”童金金低头,“好的。”   答辩当天,共开设四个阶梯教室。裘锦程携童金金落座第三排中央的座位,他递给瘦高的男生一张表格:“如果改主意了,可以填写表格,我帮你加到答辩队列的末尾。”   “谢谢老师。”童金金收下表格,手指紧张地攥住纸张边缘,出于学生惧怕老师的天性,坐在裘锦程身边让他浑身上下不舒服。   答辩即将开场,裘锦程的右手边坐下一个人,他转头,果不其然是庄纶。   “你没课?”裘锦程问。   “第一节没课。”庄纶说,“来看一会儿。”他凑近裘锦程咬耳朵,“苗小纯总是跟着我。”   “嗯?”呼吸吹拂耳廓泛起痒意,裘锦程缩头躲了一下,理解意思后眉头紧皱,“她还不死心?”   “远远地跟着,没打扰我上课。”庄纶说。   “你和会计(5)班的班主任讲一声。”裘锦程说,他沉吟片刻,改换词句,“算了,我去讲。”   “我讲过了,她班主任说没办法。”庄纶说。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早上好,我叫张艺花。”   台上的演讲声打断了两人交流,裘锦程托着下巴,专注地听第一位答辩学生带来的故事。   贫穷的家庭各有各的苦难,张艺花来自一个单亲家庭,由母亲和外婆抚养长大,母亲严重腰间盘突出,不能干重活,一家人全靠外婆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幸好张艺花是个坚强乐观的姑娘,她不觉得贫穷的家庭难以启齿,从口袋里掏出老年机,向校领导和老师们展示母亲和外婆的合影。   “我学的是护理,想要靠专业知识帮妈妈减轻伤病的痛苦,也能在毕业后帮助更多人。”娇小的姑娘昂首挺胸地站在讲台上,宛若一只欲展翅高飞的雨燕。   阶梯教室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裘锦程和庄纶一同鼓掌。   短短半小时,四个故事,仿佛看尽了人间百态,裘锦程看向童金金:“你怎么想的?”   “我……”童金金捏着表格,掌心沁出汗水,“我奶奶把我养大特别辛苦,但是、但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家和他们不一样。”站在讲台上发言的学生虽然条件困难,但皆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他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他自出生就背负原罪,一千二百块钱远远不能抹去他的心理障碍。   “裘老师,我不要钱。”童金金将表格还给裘锦程,“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裘锦程看着桌面上的表格,四个角都被童金金揉出褶皱,可见其内心纠结挣扎,他叹气,说:“没事,你回去上课吧。”   看着童金金离开的背影,裘锦程烦恼地捏捏鼻梁,对庄纶说:“走,去解决苗小纯的事情。”   “哥,人各有命。”庄纶说,“该做的都做了,你不要自责。”   “我知道。”道理如此,裘锦程还是觉得可惜,他撕掉表格,扔进垃圾桶,走出阶梯教室,他问,“周末你有空吗?”   “有。”庄纶不假思索地点头,凡是裘锦程的邀约,他都有空。   “武娟要去拉吧找对象,非要叫我去,你陪我一道。”裘锦程说。   “好啊。”庄纶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当僚机,她们女同比较含蓄,看上了只会互相抛媚眼。”裘锦程嫌弃地说,“你看哪个姑娘频频看武娟,就叫她过来玩游戏。”   “没问题。”庄纶觉得新鲜,兀自兴奋一会儿,又忐忑地问,“我去的话,武娟没意见吧?”   “她能有什么意见。”裘锦程说。   路过高一会计(5)班,庄纶和裘锦程正好遇见门口探头探脑的苗小纯,瘦弱娇小的女生与庄纶对视,唰地红了脸颊,捂着脸后退,藏进书桌后方。裘锦程站定在教室前门,看向苗小纯,说:“你出来一下。”   小女生的脸由红转白,显然吓得不起,她怯生生地走出教室,低头站在裘锦程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声如蚊蝇:“老师好。”   “你叫苗小纯对吗?”裘锦程半蹲,拍拍苗小纯的后背,“腰直起来,不要驼背。”   苗小纯站直,眼神闪烁:“是的。”   “我是电竞(3)班的班主任,姓裘,你可以叫我裘老师。”裘锦程说,“听庄老师反映,你总是跟踪他,有这回事吗?”   “我、”苗小纯绷着脸,泪水盈眶,委屈地说,“我喜欢他,喜欢都不行吗?”   “你是学生,学生的天职是好好学习。”裘锦程说,“你的喜欢给他造成了困扰,甚至可能让他丢掉工作,你觉得这种喜欢合适吗?”   脑海中装满浪漫想法的小姑娘没有想过自己的喜欢将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她摇头:“我不知道……”   “不要再跟着他了。”裘锦程说,“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过得开心,对吗?”   “嗯。”苗小纯点头,她抬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庄纶,“庄老师,对不起。”   “好好学习。”庄纶说,“你还小,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   上课铃打响,裘锦程摆手放小姑娘回去上课,突然被庄纶捉住手腕,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凑到裘锦程耳边絮絮叨叨:“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过得开心,哥是这么想的吗?”   “你在暗示什么?”裘锦程斜睨他。   “我在想怎么让哥开心起来。”庄纶握紧裘锦程的手,指尖在掌心暧昧地勾画,“哥的圣诞节可以预定给我吗?”   “现在才十月份。”裘锦程抽回手,别扭地揣进口袋。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庄纶不依不饶,“求你了,我会精心准备的。”   “到时候再说。”裘锦程踏进办公室,梳理未来半个月的日程,班会课、期中考试、家长会……哦对,他一拍脑门,十一假期前留给全班的作业还没来得及看,他原计划联系MCN的运营朋友给学生们上一场网红速成课,现下得赶紧着手准备。   庄纶上完一节课回来,裘锦程正站在窗边打电话:“邢总监,好久不见。”   “您认识游戏主播吗,麻烦给我推荐两个。”裘锦程说,“给学生们上一节运营课,对,我转行做老师去了。”   “实在找不着工作,只能回家帮忙了。”裘锦程说,“以后有机会去北京一定请您吃饭,谢谢谢谢,我等您消息。”他挂断电话,看一眼庄纶,状似不经意地说,“我目前圣诞没安排。”   “收到。”庄纶笑眯眯地应下,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给裘锦程发了一个仓鼠抱抱的表情包。 第37章 单车   “裘老师……”一个脑袋出现在办公室前门。   裘锦程应声抬头,说:“高沛毅,进来说话。”   男孩惴惴不安地走进来,贴着墙站立,似乎对即将说出的请求极其不好意思,他说:“裘老师,我假期回家打游戏,十五连胜。”   “所以?”裘锦程合上笔盖,指指面前的凳子,“坐这说。”   “我觉得我挺厉害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个音节低不可闻,高沛毅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整个人快要缩到桌面下方,“我还是想试试。”   “不死心啊。”裘锦程侧身而坐,直视高沛毅的眼睛,“你算算我给你几次机会了?再一再二不再三对不对?”   “对,可是……”高沛毅扭来扭去,“我不信我这么差劲。”   “你不差劲。”裘锦程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只是爬不上金字塔尖,不代表你水平差。”   “可是为什么呢?”高沛毅捂住脑袋,小小少年满腹心事,困顿挫败,“我不比他们差啊。”   裘锦程抽出高沛毅的中考成绩单,指向分数最低的一门课——数学,他说:“这样吧,你数学期末考及格,我安排你进尖子班的寒假特训营,这是第三次机会,没有第四次了。”   “好!”高沛毅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向裘锦程鞠躬,“裘老师,我一定努力!”   “考不及格就进不去,你想好了。”裘锦程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他提醒道,“数学很难。”   “嘿嘿,我去找学委取经,她会帮我的。”高沛毅挠头,“听尖子班的同学说,数学成绩好打游戏更厉害。”   “挺执着,可以,好好学。”裘锦程说。   “我去上课了,老师再见。”高沛毅笑眯眯地挥手,一蹦一跳地离开办公室。   裘锦程无奈地摇头,拾起笔继续翻看学生们的作业。十一假期前的班会课,他问学生们除了成为职业电竞选手,还有哪些职业能够实现梦想,学生们交上来的答案五花八门,靠谱的说赛事运营、活动策划、网红解说,不着边际的答案更多,什么继承家业、当狗仔、做榜一大哥。有一个答案吸引了裘锦程的注意力,电竞经纪人,出自班长周升星的作业。   电竞选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星,供广大热爱游戏的观众顶礼膜拜,在娱乐圈经纪人鱼龙混杂的当下,电竞经纪人可谓小众中的小众。周升星能想到这一茬,也算是独具慧根,裘锦程将这个职业记在本子上,作为邀约的选项之一。   “泱泱,你要的名单微信发你了。”范珊珊递给邢泱一个红豆牛奶冰淇淋,“第二个半价,送你的。”   “谢谢珊珊姐。”邢泱接过冰淇淋,舔了一口,捧着手机查看聊天记录,“我那前甲方问有没有电竞经纪人。”   “……经纪人倒是有一堆,电竞方面的,我找找。”范珊珊说,“你怎么前甲方的活也接。”   “以前合作蛮愉快的。”邢泱说,“举手之劳。”   “你举手了,劳的是我。”范珊珊吐槽。   “我问问峙行,他以前做狗仔应该认识一些。”邢泱充耳不闻,咬一口冰淇淋,找个空闲的会议室给对象打电话。   裘锦程正站在校长办公室搜刮礼品,他弯腰打开书柜下方的储物柜,被裘栋梁一巴掌拍在背上:“干嘛呢!”   “朋友帮我个忙,给他送点东西。”裘锦程说,“我记得您藏了几瓶好酒。”   “你朋友帮你忙,你拿我东西做人情?”裘栋梁气得直乐,“真会借花献佛啊儿子。”   “他帮忙是为了教弘毅的学生,礼物当然要您出。”裘锦程理直气壮,他掏出裘栋梁私藏的存货,“这瓶勃艮第我拿走了,还要四千块钱,开发票,您跟财务说一声,要报销。”   “快滚。”裘栋梁踢一脚裘锦程的小腿,“败家子。”   裘锦程抱着红酒被裘栋梁扫地出门,他下楼走向保安亭,顺势将红酒交给校门口的快递小哥,填写翻云工作室的地址寄给邢泱。   邢泱效率高,不出两天,便定下两位网红和一名经纪人的意向,给裘锦程发消息【哎呀太客气了裘老师,酒不错,钱就不用给了哈。】   【裘锦程:我申请了一笔经费,钱不多,给你们发红包。】   【裘锦程:[转账4000元]】   【邢泱:不用不用,他们都说要去你们学校看看,我也跟着去,咱们当面聊。】   【裘锦程:啊?我以为视频会议就行,还要实地考察?】   【邢泱:他们也很想参观电竞班。】   【裘锦程:好啊,欢迎欢迎,几号到?我叫我爸去接待。】   【邢泱:初步谈的是下周四,您看合适吗?】   【裘锦程:合适。】   作为弘毅大少爷裘锦程提出的要求,裘校长没有说不的权力。   下班时裘栋梁惊奇地发现裘锦程乖巧地守在办公室门口,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脚底抹油溜去乘地铁,神经敏感的老父亲霎时警惕:“出事了?”   “没有。”裘锦程递出一瓶东方树叶,“降降火,有个事跟您商量。”   裘栋梁不敢接裘锦程的水,他问:“什么事?”   “下周四的班会课,我邀请了两位网红和一个电竞经纪人,他们说想过来实地考察。”裘锦程说,“麻烦您接待一下。”   “……”裘栋梁走回办公桌前,翻开周历,算算日子,无奈地说,“行吧,我和你付伯伯说一声,让他帮忙顶两个会。”   裘锦程满意地点头,抱一下裘栋梁,说:“谢谢爸,我下班了。”他转身走出校长办公室。   “哎等等。”裘栋梁脑门冒出一个“井”字,“你不和我一道儿走?”   “我约了……”裘锦程的声音心虚地低下去,“庄纶去吃海鲜火锅。”   “谁?”裘栋梁没听清裘锦程含糊的回答,又问一遍。   “您甭管了,晚上不用做我的饭。”裘锦程快跑几步,将裘栋梁甩在身后。   裘栋梁一脸莫名其妙,看在裘锦程比半年前活泛许多的精神状态,他反倒深感欣慰。   庄纶站在办公室门口,双手捧着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挂在裘锦程脖子上,说:“这两天降温,记得保暖,小心感冒。”   围巾柔软,质感尚佳,针脚细密,并非手工编织,裘锦程说:“坐地铁,不冷。”他摸了摸围巾,没拒绝。   庄纶暗自松一口气,给自己套上围巾,和裘锦程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的款式,他说:“我查了路线,地铁站出来要走五百米,戴着吧,晚风冷。”   “要不咱们骑车去?”裘锦程问。   庄纶愣了下,点头:“可以啊。”   裘锦程单车技术极好,像条灵蛇穿梭于骑车和行人之间,时不时回头看看庄纶是否跟上。天津老城区的道路狭窄,单行道较多,偶尔出现的三岔口令人迷惑。庄纶落在后面,拼尽全力追赶裘锦程,飘扬空中的灰色围巾仿佛一面显眼的旗帜,总是停在路口和拐角,静静地等待他跟上。   十月下旬的气温约莫十来度,太阳西斜,秋风微凉,吹去裘锦程鼻尖微薄的汗液。围巾捂得他双颊泛红,眼睛晶莹透亮,他一条腿支在地上,回头看庄纶,隐约间回到大学意气风发的热恋时刻。   “锦程哥!”庄纶突然抬高声音喊,他脚下发力,迅速蹬几下停在裘锦程身边,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我追上你了!”   “是么?”裘锦程弯弯眼睛,向下扽一扽颈间的围巾扣,露出白嫩的皮肤和突出的喉结,红灯变绿的瞬间,仿佛一道闪电冲过十字路口,挑衅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再来!” 第38章 较劲儿   “这家武娟带我来过,味道不错。”裘锦程推开餐厅的门,“他家比较有名的是酸辣锅,再给你点个菌汤。”   餐厅位于营口道西开教堂对面的一处窄巷中,两层小楼,一楼是半面墙的酒柜,楼梯下方是收银台。裘锦程问:“你喝酒吗?”   “桂花酒。”庄纶说。   “一瓶青梅一瓶桂花。”裘锦程对服务员说,他拾阶而上,二楼是美式田园的装修风格,原木色餐桌,布艺沙发,墙壁镶嵌的电子壁炉放映幽幽的篝火,空气中回荡着爵士乐,格外有情调。   裘锦程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翻开桌上摆放的菜单,先点锅底,按照两人的口味熟练地点配菜。   庄纶落座对面,托着腮帮子看裘锦程点菜,这人流畅地报菜名,与回忆里的场景重合,仿佛从未离开过。   “两份意面,宽粉、虾滑、鸭肠、金针菇、两份鲜切牛肉。”裘锦程翻过一页菜单,“蒿子秆、油麦菜、一份海鲜拼盘,你要什么?”他将菜单推给庄纶。   “哥点的够了。”庄纶说,“吃完再加。”   “行,就这些。”裘锦程对服务员说,“酒要冰的。”   “好的。”服务员记下菜品,拿起菜单离开。   不一会儿锅底端上桌,紧接着是一份玫瑰雪冰,裘锦程偏头,疑惑地问:“我们没有点甜品。”   “那边的客人点给您的。”服务员指向二楼中央的一桌。   那桌全是年轻男生,其中一个男生站起身,朝裘锦程挥挥手:“裘哥,好久不见。”   是姜河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裘锦程礼貌性地朝姜河舟笑笑,说:“好巧。”   “武姐推荐的餐厅,没想到能遇见你。”姜河舟走过来,眉眼弯弯地推一下玫瑰雪冰,“他家甜品不错,你尝尝。”   “多谢。”为表尊重,裘锦程站起身,问,“你们是……同学聚会?”   “不是啦,平时一起玩的好朋友。”姜河舟说。   裘锦程定睛一看,那桌的男生果然个个儿涂脂抹粉,眉眼精致,和姜河舟的风格一致,他说:“这样啊,那你们玩。”   “哥这是?”姜河舟看向庄纶,眼中隐隐显露敌意。   庄纶唇角上翘,一双柳叶眼冷冷淡淡,他拿起勺子,尝一口玫瑰雪冰,说:“味道不错。”   裘锦程说:“也是朋友聚餐,你们喝酒吗?我去点两瓶。”   “裘哥和我们一起喝吗?”姜河舟邀请道。   “恐怕不行。”裘锦程招手服务员,“两瓶青梅酒,给他们桌上。”   “好的。”服务员应声。   一来一回算是扯平,姜河舟悻悻地道别,回到自己座位,裘锦程坐下,拾起筷子继续往锅里下菜。   庄纶不说话,闷头吃完一整碗玫瑰雪冰。   裘锦程一抬头,见庄纶打了个饱嗝,他哭笑不得:“这就饱了?”   “嗯。”气都气饱了,庄纶客观地评价,“味道确实不错,哥吃吗,我再点一个。”   “你就不能给我留一点。”裘锦程说。   “不能。”庄纶握紧瓷勺,头顶浮着一朵阴雨云,他气得要死,却没有立场向裘锦程讨要安慰,只能靠一股脑吃完玫瑰雪冰表达愤怒。   裘锦程夹起两片牛肉,放进庄纶盘里,说:“好了,吃饭。”   “唔。”庄纶低头一点点咀嚼。   “干吃啊,不蘸料?”裘锦程指向楼梯口,“小料台在那边。”   “哥能帮我调一碗吗?”庄纶问,“我好久没调麻酱料了。”   裘锦程叹气,站起身朝小料台走去。庄纶趁裘锦程背对他的功夫,一把抓起裘锦程的杯子,正对着姜河舟仰头喝完,朝精致的男生得意洋洋地挑眉示威。   背后的小动作裘锦程一概不知,他端着调好的麻酱料递给庄纶,这家伙的心情倏忽多云转晴,眉开眼笑地接过,甜腻的语气蕴藏着几斤蜂蜜:“谢谢哥。”   准备捕捉到庄纶挑衅信号的姜河舟暗自磨牙,他看着裘锦程无知无觉的背影,盘算着怎么扳过一局。服务员开启青梅酒的瓶盖,放在玻璃转盘上。姜河舟拍拍手吸引大伙的注意力:“太无聊了,玩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   “可以啊,怎么玩?”朋友问。   姜河舟说:“逛三园,我先来。”他拍手打节奏,“动物园里有什么?大象。”   左手边的朋友立刻接上:“斑马。”   “长颈鹿。”   “狮子。”   “老虎。”   中央那桌吵吵闹闹地玩乐,裘锦程解释姜河舟的身份:“他是武娟的学弟,之前见过几面,人比较热情。”   “别有用心。”庄纶嘟囔。   “你不也是吗。”裘锦程直白地点名。   “我、”庄纶磕绊一下,学着裘锦程的做派直愣愣地吐露心声,“我是光明正大!”   裘锦程夹起一片宽粉,哑然失笑,庄纶口口声声说改,成果斐然,直接从遮遮掩掩的矫情劲儿爆改不知羞的二皮脸,莫名踩中了裘锦程的喜好。他给庄纶倒上一杯酒,劝道:“别气了,人家也没做什么。”   “我没气。”庄纶分明气成一只胀成球的河豚,他双手握紧杯子,抿一口酒,文雅的眉眼垂下,突然想起裘锦程不喜口是心非,他改换口风,“我气死了!”   好一出精神分裂的表演,裘锦程忍俊不禁:“吃了他一整个雪冰,你还要怎样?”   庄纶想了想,他直起腰杆,闪电般伸手,摸了摸裘锦程的脸颊,甚至不老实地捏了一把,喜滋滋地说:“真软。”   裘锦程一时不察,被占走便宜,没好气地说:“幼不幼稚。”   两人亲昵的互动映入姜河舟眼帘,他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故意断掉游戏,使眼色给同伴们,要他们帮忙助攻。   一人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姜河舟说:“大冒险。”他指向窗边那桌,做口型【帮我】。   同伴比了个“ok”的手势,装模作样地说:“我想想……找一桌客人表白?”   “太直白了吧……”另一个同伴摇头,说,“我想到了!在这一层,随便找一个人献唱!”   “唱歌,唱歌!”其余的同伴起哄。   姜河舟环顾二楼,除了他们这桌,还有四桌客人,他走向裘锦程那桌,状似腼腆地开口:“裘哥,帮我个忙呗。”   “怎么了?”裘锦程先瞧一眼庄纶,转头看向纤细瘦白的小男生。   “我们在玩游戏,我输了,惩罚是唱歌。”姜河舟说,“我能对你唱吗?一小段就好。”   裘锦程下意识瞥向中央那桌,正好和围观的精致男孩们对视,念着武娟的面子,他点头答应:“你唱。”   年轻的男生大胆热烈,掏出手机打开伴奏,开口便唱:“不敢回看,左顾右盼不自然的暗自喜欢,偷偷搭讪总没完地坐立难安……”《小半》by陈粒   歌词暧昧,旋律婉转,烘热了全场氛围,姜河舟含情脉脉地看向裘锦程,庄纶投来的视线冷若冰窟。一小段曲调结束,中央那桌口哨声和鼓掌声并举,姜河舟耳尖通红,羞涩地说:“谢谢哥配合。”   裘锦程点头,不用看庄纶,身侧灼灼的目光几乎将姜河舟的背影烧出个洞。他拾起筷子,叹气,问气鼓鼓的庄纶:“还吃得下吗?”   “吃。”庄纶不愿浪费一桌子配菜,夹起一条卷曲的鸭肠蘸了蘸麻酱料,低头咯吱咯吱地嚼。   看庄纶的神态太过可怜,裘锦程恻隐之心微动,说:“先前我说去相亲,就是和他。”   庄纶抬头,眸光闪烁,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我拒绝了。”裘锦程说,他举起酒杯,碰一下庄纶手边的杯子,“快吃吧,别瞎想。”   “可是……”庄纶眼眶泛起委屈的绯红,“我也练了很久的歌,还没来得及给你唱。”就被姜河舟抢了先,他又急又气,满肚子愤懑无从发泄,按照以往的少爷脾气,定要拿钱砸死姜河舟。然而当下无钱也无立场,面对裘锦程温柔的目光,他突然勇气暴涨,开口清唱:“曾看着同星空,闲聊吹风,看日出多心动……”《Where did U Go》邓紫棋   裘锦程唇角微扬,隔着热腾腾的火锅蒸汽望着他,夸赞道:“好听的。” 第39章 水仙花   自那日晚餐唱歌后,庄纶舍弃了为数不多的羞耻心,他像是重返青春期得相思病的少年人,每晚十点半给裘锦程发一段唱歌的语音,加一句【晚安】。   有时是清唱,有时加了吉他的伴奏。一开始有些放不开,轻柔的音节含在喉咙里,扭捏且含混,算不得好听,后续愈发大胆,从容大方,像只开窍的夜莺。   裘锦程点开语音,垂眸听完,回一句晚安,关掉顶灯,钻进被窝。梦里仍回荡着歌声,仿佛将裘锦程轻柔地捧在掌心,放入水面的乌篷船,碧波荡漾,银鱼跃出浪尖,东方一弧细白的弯月坐着弹吉他的庄纶。   闹铃响起,酣甜的梦境哄得裘锦程不想醒来。厨房里裘栋梁翻炒馍片,扯着嗓子喊:“大宝,七点了!”   睫毛纠缠,裘锦程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应一声:“好。”他踩着拖鞋走进卫生间洗漱,裘二宝跑过来蹭他的小腿,尾巴啪啪啪地拍打脚踝。   周五的空气比其余几个工作日新鲜许多,结束早读的裘锦程回到办公室,平整的办公桌与以往显出几分区别,桌角多了一盆草。细长的草叶下方是一堆蒜头,立在水盆中,盆底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哥,别扔,这是水仙花。】   裘锦程看着茂盛生长的蒜头草,指尖拨弄两下,平静无波的眼中蕴藏两分生机勃勃。他拉开椅子坐下,下周的运营课还未设计完整,他执笔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下课铃打响,走廊里比平时更吵闹些,裘锦程纳闷地放下笔,站起身看热闹。高一电竞(3)班门口挤满了学生,抻着脑袋扒着肩膀往教室里看,裘锦程站定后方,开口问:“干什么呢?”他严肃的表情格外唬人,空气登时寂静,站在讲台上无措的庄纶瞧见裘锦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赶忙挤过学生堆站在裘锦程身边,小声说:“有人拍我发到网上了。”   “裘老师,是这个视频。”周升星拿着手机递给裘锦程看,抖音同城热门,十二万点赞,四万多评论,拍的是庄纶上课。秀雅瘦高的青年人像一丛凤尾竹,白玉皮肤柳叶眼,认真授课的模样引人瞩目,不怪跃升至热门榜单。   “散了散了。”裘锦程撵走慕名而来观赏男色的学生们,问庄纶,“需要我找到是谁拍的,删除视频吗?”   “要。”庄纶点头。   “老师,视频开放了下载权限。”周升星提醒,“就算删掉也会有人再次上传。”   裘锦程拧起眉头,说:“那也得找出来警告一下。”弘毅校规里有不准带手机这条,但学生们大都不当回事,老师们也抽不出心力管,导致学生人手一部手机,招摇过市。   “苏立志,过来。”裘锦程招呼最后一排无所事事的刺儿头,这种暗中找人的事交给混混们最合适,“帮我个忙,查查谁拍的视频,把人带来见我。”   “放心吧裘哥,保证完成任务。”苏立志自觉肩负重任,一副御林军的模样,向裘锦程敬礼。   “德性。”裘锦程白他一眼。   苏立志乐呵呵地回教室纠集哥们安排任务,裘锦程一转头和走廊拐角探头探脑的苗小纯对视,黄毛丫头吓得一激灵,缩缩肩膀跑走。庄纶握住裘锦程的手,晃了晃:“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人拍你,不是你的问题。”裘锦程说,“我桌上的草怎么回事?”   “昨天去菜场的路上买的,开花很好看,送给你调节心情。”庄纶说,“我知道你不会养,我来养。”   “好吧。”裘锦程没有拒绝,他有些期待那堆蒜头草开花。   水仙花的养护方法非常简单,充足的阳光、凉爽的温度和干净的水,足够一盆水仙蓬勃生长。裘锦程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掐住草叶的尖端,专心聆听邢泱关于下周参观弘毅的安排,他连着说几声“嗯”,接着问:“你的意思是两个up发一个联合视频,需要我作为接待人出镜?”   “帅哥吸睛,自带流量。”邢泱说,“我看你们弘毅刚火了一个老师,再火一个凑cp。”   “……我叫他出镜可以吗?”裘锦程推脱,“我没有经验。”   “他又不是校长儿子。”邢泱说,“校长儿子、帅哥,这两个标签下去,铁定能红。”不愧是专业公关人,邢泱想问题处处以话题度优先,竭力劝说,“我请的两个up主粉丝加起来三百多万,免费的广告不打白不打。”   “那好吧。”裘锦程勉为其难地答应。   “好嘞,那就这样,下周见。”邢泱干脆利落地撂了电话。   裘锦程的眉头拧成一团,上午还在忧心庄纶的他,转而替自己担心起来。他从小就不爱拍照,对上镜头便不自在,杨俊盈手持相机追着他拍,才留下寥寥几张照片。   “老师。”史浩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打断了裘锦程的思路。   “进。”裘锦程说。   “我想好下学期去哪个班上课了。”史浩走进来,拉开凳子坐下,“我要去学护理。”   “男护士很稀少,你为什么想做护士?”裘锦程问。   “不愁工作而且……”史浩说,“我爸妈生病的话,我也能帮上一点忙。”   “不错,很有孝心。”裘锦程说,“那你这学期把语数外学好,自学化学和生物,下学期去护理普通班。”   “好的,谢谢老师。”史浩说,“我昨天收到了助学金,这学期的饭钱不用愁了。”   裘锦程欣慰地笑笑,目送他离开,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下班的路上,裘锦程向庄纶讲述下周四的安排,说:“你也出镜吧,增加热度。”   “好。”庄纶不假思索地答应,“全程陪同吗?”   “具体听邢总监安排。”裘锦程不懂公关,但他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明天晚上八点去找武娟,我七点敲你的门?”   “六点吧,一起吃晚饭。”庄纶说。地铁上人挤人,他克制不住去捉裘锦程的手,温热的皮肤相贴,柔软的触感传递心动的信号,他凑到裘锦程耳边讲话:“我学了新菜。”   喷吐的气音吹拂耳廓,白皙的耳垂红霞蔓延,裘锦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后退半步,躲开庄纶的亲近,说:“嗯。”   周六下午六点,准时响起敲门声,庄纶站在玄关处,笑眯眯地开门,并配音:“哒↗哒↘→”   裘锦程没懂他“哒哒”个什么劲儿,客厅没开顶灯,沙发旁亮起一盏昏黄的落日灯,电视柜上的小音箱播放纯音乐,暧昧的氛围感油然而生。他换上拖鞋,一不留神被庄纶拽着手拖到沙发上。   日落灯后方的白墙浮现一轮金黄泛着焦糖色的夕阳,左边的窗户透过暮蓝色的天穹。庄纶抱着吉他坐在日落灯和窗户中间,朝裘锦程弯弯眼眸,音箱播放的纯音乐悄然暂停,他右手扫弦试音,低头唱道:“风吹来了一个梦,我在梦里点了一盏灯……”《总在四下无人的夜里想起你》无孟子   他轻轻唱着两年里难捱的心境,没有愤懑,没有痛楚,普普通通地倾诉他的寂寞空落:“又是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又吹着冷风站在走廊。楼下的人们早已进入梦里,手机里从未传来你的讯息……”   窗外暮色的灰蓝渐成浓黑,繁星点点,亮不过草坪旁矗立的路灯,日落灯光勾勒庄纶的半边轮廓。一曲终了,他弯腰将吉他立在墙角,走到裘锦程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抚摸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庞,问:“哥,我可以亲你吗?就一下。” 第40章 落日灯   落日灯沉默地立在沙发左边,橘红的弧光将两人框住,凝滞的气氛让庄纶得以仔细观察裘锦程的反应。浓眉大眼的白净小伙,本应是张狂跋扈的大少爷,眼尾却挟着倦怠散漫,宛若流星若隐若现的拖焰。   庄纶深深吸气,缓缓呼出,不拒绝就代表接受,于是壮着胆子莽上去,浅淡的唇色染上玫瑰的红,裘锦程睫毛微动,眼睛半阖,温顺地纵容庄纶胡闹。   “哥。”庄纶得寸进尺地提要求,唇齿相依之间,音节蹦出舌尖,含糊黏腻,“嘴巴张开。”   裘锦程靠着沙发,懒洋洋地启唇,张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任由急色的毛头小子胡乱地卷起风浪。庄纶伸出手臂,紧紧地箍住裘锦程的腰身,一抬腿跨坐对方腰间,心跳如雷鸣,轰隆作响。他抓住裘锦程的手,盖在左侧胸腔,期盼心软的前男友知晓他的激动和倾慕。   “哥,是不是和以前感觉一样?”庄纶问。   “不一样。”裘锦程说,以前的庄纶矜贵自持,断不会像濒死之人一般吻他。手指犁过庄纶浓密的发,落在后脖颈,皮肤浮起一层潮湿的汗液,裘锦程发表看法:“感觉更好。”   得到鼓励的庄纶目光灼灼,凑上来小狗一般舔舐他的嘴唇,试探地问:“那我能不能,经常亲你?”   “不能。”裘锦程提着庄纶的领口,将他扯到一边,眼瞳镇定,眸光温软,宛若被苔藓笼罩的砖石,“那是男朋友的权利。”   “那我,”庄纶退而求其次,他咽一口唾沫,大胆地再次抱住裘锦程的腰杆,“那我这次多亲一下。”悠远的橡木沉香涌入鼻腔,是属于裘锦程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柔软执着的舌尖一下下叩开意中人的牙关,动作一如蜗牛缓慢拖移,将那两片唇瓣珍重地收藏心底。   “你不饿吗?”裘锦程拍拍庄纶的脊背,催促他瞧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我们出发,别让武娟等急了。”   庄纶赖在裘锦程怀里不想动弹,他支起身子,贪婪地亲亲裘锦程的眉眼,站起身,说:“我煲了艇仔粥,还有你喜欢吃的红皮金沙肠。”他去厨房端出一个大肚子砂锅,和一盘精致的手工茶点,“有点少,不够的话……”   “够了。”裘锦程说,“晚上还要吃点零食。”他抄起木勺舀一碗粥递给庄纶,又给自己盛上一碗。   晚饭全程庄纶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他砸吧嘴巴,香气浓郁的粥品远不如裘锦程的吻醇厚,他要多准备一些浪漫的计谋,向裘锦程讨要福利。   晚上八点,两人准时到达酒吧门口,裘锦程抬头,招牌写着“溪亭日暮”,出自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老板怪有文化。   “球球,这里!”排队的武娟招呼道。   裘锦程走过去,被武娟拽进队伍里,发小扫他一眼,视线停在他红艳艳的嘴唇,神色怪异,再看庄纶,果然是一副狐狸偷鸡的餍足表情。   “呵。”武娟冷笑,戳一下裘锦程的脑门,这人嘲笑她投降比法军快,自己还不是兵败如山倒,转眼被打到家门口。   拉吧保安比给吧纪律严明,男性必须由女性同伴带进门,不准私自进入。裘锦程和庄纶手背各自盖一个圆章,跟着武娟的脚步进入卡座,与先前落座的两个陌生男人对视,斗地主的局秒变打麻将。   “这俩是我大学同学,以前一个社团的。”武娟读的天津师范大学,天性开朗的她曾担任校志愿者协会主席,麾下小弟无数,交际甚广,“熊思淼,胡皓。”   “你好。”裘锦程自我介绍,“我是武娟发小,裘锦程,这是我朋友庄纶。”   环顾四周,男生寥寥无几,拉吧本就是女生的场地,浅淡的甜果香气围绕四周,应是专门喷洒的味道。裘锦程坐下,庄纶紧挨着他落座,武娟说:“这家老板是我朋友,酒水打折,随便点。”   裘锦程翻看菜单,说:“单点贵,点套餐吧,你们觉得呢?”他看向熊思淼和胡皓,两位年轻人局促地点头,他说,“那就一提橘子甜酒。”   “ok。”武娟打个响指,她从圆桌下方的抽屉掏出一个骰子笼,说,“来来来猜大小,大冒险。”   “这么着急?”裘锦程熟悉武娟的习惯,“不先巡个场,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你们来之前我巡过场了。”武娟将鬓角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催促道,“先开两盘热身。”   “行。”裘锦程向庄纶介绍游戏规则,“武娟坐庄,三颗骰子,赌大小,4-10为小,11-17为大,输者喝酒或者大冒险。”   “哦哦。”庄纶点头。   “别担心,新手有光环。”裘锦程安抚道,他押一杯酒,“大。”   “我也大。”庄纶跟一把。   熊思淼说:“我猜小。”   胡皓说:“我也小。”   “两大两小,这就有意思了。”武娟揭开骰子笼,三颗骰子总点数10,岌岌可危地卡在“小”的范围,她鼓掌,“来来来愿赌服输。”   裘锦程从容地喝下一杯酒,倒扣酒杯展示诚意,庄纶瞥见武娟略显急切的神色,会心一笑,说:“我选大冒险。”   “好啊!”武娟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一眼目标,说,“你去帮我问问那个短头发长筒靴的小姐姐,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   庄纶顺着武娟的角度,锁定卡座,朝裘锦程自信地笑笑,站起身向目标人选走去。裘锦程望着庄纶的背影,酒吧灯光昏暗,仅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武娟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你瞧人家多有眼力见儿,第一把就看出来我想干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他来。”裘锦程瞟她一眼,问,“你学校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哦对,我跟你说,老精彩了。”武娟兴奋地拍打裘锦程的手臂,“全校老师都怀疑他那方面不行,他都不敢来我们办公室烦我了。”   “你上下班走大路,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裘锦程说,“这种人心眼小,极端得很,万一知道是你做的,就麻烦了。”   “嗯嗯球球好关心我。”武娟受用地点头。   庄纶回来了,带着两个好奇的女生,其中一位娃娃脸的短发女生是武娟相中的目标。裘锦程赶忙让开位置,拉着庄纶坐在卡座边缘。几盘骰子游戏下来,中途加入的女生们和武娟已然熟络。庄纶酒量不如裘锦程,陪着喝了几杯,红着耳朵歪倒在裘锦程肩头,哼哼唧唧的模样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大抵是装的,裘锦程面无表情地想,庄纶眼睛紧闭,右手不老实地钻进前男友衣衫下摆,抚摸柔韧的小腹肌肉。   裘锦程的桃花运在酒吧一向亨通,坐着没两个小时居然被拉吧为数不多的男生搭讪了两轮。   “你好啊帅哥。”隔壁卡座喝酒的男生转过身,越过沙发靠背拍拍裘锦程的肩膀,男生年纪不大,清澈的眼神透着刚成年的纯真气息,他说,“你们这人挺多,不挤吗?来我们这坐吧,一起玩游戏。”   靠着裘锦程肩头的庄纶动了动脑袋,腾出一只耳朵聆听撬墙角的动静。裘锦程略带歉意地说:“朋友喝多了,不方便挪动。”   “这才十点就不行了?没劲儿,来嘛我们陪你喝。”男生撺掇道。   裘锦程沉默,似乎在思考怎么拒绝。庄纶等不及裘锦程的答案,目前他还不是裘锦程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若是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他岂不是要去跳海河?耍酒疯恰好是个完美的借口,庄纶搂住裘锦程的腰,呢喃着“不要走”,当着小男生的面亲在裘锦程脸颊。   小男生瞳孔颤动,裘锦程扣住庄纶的后脖颈,压在右边胸膛,对小男生尴尬地微笑:“算了,他离不开人。” 第41章 丢钥匙   俗话说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庄纶抱着裘锦程硬是装到了午夜酒局散场。武娟和短发女生交换了微信,圆满完成目标,拍拍裘锦程的肩膀,说:“我打了车,走吧。”   “一切顺利吗?”裘锦程看了眼短发女生的背影。   “她叫崔子瑶,天津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武娟捂住胸口,俨然被勾走了三魂六魄,“学大提琴的,太优雅了呜呜呜呜。”   裘锦程弯弯眼睛,说:“挺好的,祝你如愿。”   “谈恋爱讲究个你情我愿,接触着试试呗。”武娟压低声音,她以为庄纶喝醉听不见,抱怨道,“熊思淼本来看上你了,你带他来,人家以为你不是单身,怪我骗他。”   “我没注意熊思淼长什么样。”裘锦程摸摸鼻子,伸手将庄纶歪倒的身体扶正,“你找你的,别替我操心。”   “我这不是,”武娟瞪一眼裘锦程,“嗨呀,死心眼。”她看庄纶牛皮糖一般黏在裘锦程肩上,摇摇头只觉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在中间做什么坏人,说,“走吗?我帮你扶他。”   “我能、能走。”庄纶赶忙恢复一点反应,踉跄地站起身,捏着裘锦程的衣摆,醉眼朦胧,“哥,回家吗?”   “嗯。”裘锦程应一声,牵着他踏出酒吧,坐进武娟叫来的网约车,朝明媚的美女发小挥挥手,“晚安。”   “晚安。”武娟笑着目送两人离去。   “行了。”车辆后排,裘锦程松开庄纶的手,斜睨他一眼,“别装了。”   “唔。”庄纶窘迫地收回手掌,放在膝盖上,狡辩道,“我刚开始真的喝多了。”   “跑两趟厕所就代谢掉的量,难为你装这么久。”裘锦程摇下车窗,清凉的晚风唤醒昏沉的神智。   “哥,你为什么带我来酒吧,还有上次的海鲜锅。”庄纶问,这阵子裘锦程意外的好说话,让他有些飘飘然,骨子里的缺爱作祟,生怕跌入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他没有钱,性格也不好,配不上裘锦程对他温柔至此。   裘锦程沉默片刻,车窗外一排排路灯和行道树接连后退,月上枝头,不知品种的鸟类咕咕鸣叫。他说:“我不带你,你又要坐在单元门口吹风。”   庄纶心脏一跳,大概真的是喝多了,他隐隐望见争先恐后盛开的花圃,清澈见底的池塘锦鲤畅游,透蓝的苍穹掠过一架喷气式飞机。待他缓过神来,网约车停在小区大门,裘锦程下车,拉着他朝十一栋走去。   “哥。”庄纶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想叫裘锦程的名字,“锦程哥。”   “嗯?”尾音疑惑上挑,裘锦程回头看庄纶,猝不及防抱个满怀。   “你要是不选我。”庄纶嘀嘀咕咕,“就把我的命拿走好了。”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裘锦程满头问号。   “不知道。”庄纶无理取闹,脑袋在裘锦程颈窝蹭来蹭去,“不要丢下我。”   “你酒劲儿上头了是吧?”裘锦程猜测,快走几步踏进单元门,站定在庄纶家门口,“给我钥匙。”   庄纶从左口袋掏到右口袋,从上衣口袋掏到裤子口袋,茫然地瞪大眼睛,看着裘锦程:“找不到了。”   “……”裘锦程看着庄纶把所有的口袋内衬翻出来,落魄不安的模样活像街边乞讨的流浪汉,他拉住庄纶的手腕,“算了,去我家睡。”   电梯到达十六楼,裘锦程推开门,侧身让庄纶进家。他弯腰找了一双拖鞋,说:“你住客卧,睡衣穿我的,可以吗?”   “嗯嗯嗯。”庄纶连声应答。   裘锦程去洗澡,留庄纶在客卧换睡衣。   “啪嗒”一声,脱掉卫衣的庄纶低头瞧去,一串银白的钥匙坠落地板上,许是在酒吧的时候,后仰松垮的坐姿导致钥匙从口袋滑出来,被内扣的卫衣下摆兜住。庄纶捡起钥匙,从善如流地压在枕头下方,权当自己没看见。   洗去一身烟酒味的裘锦程顶着潮湿的头发,站在客卧门口,敲敲门板,说:“热水器要再烧一会儿,半小时后可以洗。我拆了一个新牙刷,用一次性杯子当漱口杯,放在水池边了,缺什么跟我讲。”   “好的。”庄纶点头。   “香皂在洗手池下方的柜子里,内裤是新的,放在洗衣机上。”裘锦程说,“钥匙你房东那儿有多余的吗?”   “应该有吧,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联系他。”庄纶说谎的水平日渐增长,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哦好。”裘锦程扶着门把手,“晚安。”   “晚安。”庄纶笑着挥手。   裘栋梁远赴山西出差,下周三回来,偌大的三室一厅空空荡荡,裘二宝趴在阳台的狗窝,已然陷入深眠。裘锦程走进次卧,靠着床头玩手机,时针指向十二点,微信“叮咚”一声,庄纶在一墙之隔的客卧发来消息。   是一段30秒的语音,轻柔的清唱,和一句“晚安”,是庄纶独有的仪式感。裘锦程会心一笑,放下手机,关灯睡觉。   周日一早,庄纶借口房东在楼下等他送钥匙,与裘锦程道别。半小时后,门板再次被敲响,庄纶提着食盒笑眯眯地出现,说:“哥别做早饭了,我上次包的虾饺,冻在冰箱里,蒸一下就能吃。”   西伯利亚的寒潮席卷天津,温度骤降,仿佛一眨眼,行道树落叶纷纷,初冬步步紧逼,裘锦程也戴上了庄纶送的围巾。   周四,邢泱应邀与裘锦程见面,绿眼睛的英俊男人言笑晏晏,伸出右手:“裘老师,又见面了。”   “邢总监。”裘锦程伸手握上,“这边请。”   “先去会议室,聊一下今天的安排。”邢泱习惯性主持大局,跟着裘锦程的脚步朝教学楼走。   “我爸在会议室等您。”裘锦程瞧一眼邢泱身后浩浩荡荡的工作人员,“他们是……”   “到地方再介绍。”邢泱说,他上下打量裘锦程,“裘老师胖了点,回老家发展心情不错啊?”   “嗯,比北京舒服些。”裘锦程说。   “就是嘛,有家业干嘛不继承。”邢泱说。   会议室里呼呼啦啦涌进十来个人,裘锦程向邢泱介绍:“这是我爸裘栋梁。”   “裘校长好,我是邢泱。”邢泱和裘栋梁握手。   “这是庄纶。”裘锦程说,“就是上周……”   “抖音小火一把的帅哥,我知道。”邢泱颔首,他侧身露出后排的同行人员,“这两位是up主,影招和银爪,旁边是SAK电竞俱乐部的经纪人练白,还有摄像……”他逐一介绍,每个人的职业、姓名都清清楚楚,不因台前幕后有所区隔。   双方熟悉后,指挥权交给邢泱,他说:“占用裘校长二十分钟的时间,和我们聊聊弘毅的建校史,后面让裘老师和庄老师领着我们走就好了。”   “行。”裘栋梁比了个ok的手势,他走南闯北,面对镜头毫不怯场,对弘毅的过去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裘锦程和庄纶站在墙边观赏裘栋梁发挥,影招小声询问:“裘老师,一会儿我们想和学生们打两盘游戏,您看……”   “最好是活泼一点的孩子。”银爪说。   “女生可以吗?”裘锦程问。   银爪愣了下:“电竞班还有女生?”   “有的,玩打野,国服镜。”裘锦程初次听说林雪儿擅长的英雄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又听说苏立志玩瑶挂在镜头上,他莫名觉得合理。   “厉害啊。”影招赞叹,“可以可以,很有看点。”   “他技术比较菜。”银爪指了指影招,替自己找补一句,“我还可以,希望不要让我们输太惨。”   裘锦程忍俊不禁:“好,我提前跟学生们讲。” 第42章 拍摄   邢泱找来的网红确实靠谱,平易近人的搞笑担当,影招和银爪站在讲台上,没两句话就把气氛炒热,和学生们欢声笑语打打闹闹。裘锦程抱臂靠着门框,两个摄像小哥一远一近摆放机位,邢泱小声询问:“裘老师,天津哪儿的特产好吃,我给朋友带点回去。”   “下班我带你去南市逛一逛?”裘锦程说,“买些酱牛肉和小麻花。”   “不喜欢吃麻花。”邢泱说,“还有别的吗?”   “都是些糕点,和稻香村没什么区别。”裘锦程说,“煎饼果子,吃吗?”   “吃!”邢泱说,“要自带鸡蛋吗?”   “我小时候要,现在不用了。”裘锦程说,“邢总准备待多久?”   “明天上午的城际。”邢泱说,“我酒店订在和平区,海河边上。”   “海河夜景不错。”裘锦程漫无边际地闲聊,“晚上可以去津湾广场走一走。”   “好的。”邢泱点头。   转头影招和银爪已经和学生们打起了游戏,第一盘组了一局女生战队,林雪儿打野,影招中路,银爪对抗,剩余两个女生担任射手和辅助。匹配的对手实力均等,对局胶着,准确的说,要不是影招操作的小乔0-6,女生队早就推掉了对方的水晶。   多媒体屏幕放映观战视角,学生们纷纷沉默,心直口快的高沛毅深吸一口气,勉强咽下吐槽。裘锦程的视线扫过讲台下方学生们欲言又止的表情,就连苏立志,都纠结地皱起眉头。   终于,射手拿了一波三杀,艰难地推掉水晶。16-2的国服镜放下手机,面色复杂地瞥一眼影招,万千脏话憋在心里。念在影招是访客的面子上,通宵人情世故的姑娘吐出一句违心的评价:“你们尽力了。”   “她在骂你。”银爪推一下影招的肩膀。   影招颓丧地塌下肩膀:“我知道。”   “你不是说想去尖子班对战吗?”银爪说,“还去吗?”   “去个屁。”影招揉揉脸颊,看向林雪儿,挽尊道,“下把我辅助,我游走60段,真的,信我。”   裘锦程对上林雪儿无助的眼神,开口打圆场:“第一把没手感,再来一盘,自愿报名。”   “我我我。”高沛毅高高举起手,“我打射手。”   “这盘我解说。”银爪说,“就不和影招一块儿丢人了。”   游戏开局,林雪儿站在裘锦程身侧,低声问:“老师,游戏打得菜也能当游戏博主吗?”   “打得好就去打职业赛了,当什么博主。”裘锦程说。   林雪儿愣住,思考半晌,说:“有道理。”   “别看他们吊儿郎当的,不少赚钱呢。”邢泱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对观众来说,精细的操作不如有趣的灵魂,搞笑更重要。”   “哦哦。”林雪儿若有所思。   “概率上讲,成为职业选手其实比考一本难得多。”站在邢泱身边不起眼的电竞经纪人黄宇畅开口,“若不是天赋使然,我绝不提倡青少年走电竞这条路。”   “说起来,班里有个特别执着的孩子,叫高沛毅。”裘锦程说,“他一心想要走职业道路,您帮忙劝劝他。”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根本不听劝。”黄宇畅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怨自己的头不够硬。”   “叮铃铃。”   下课铃打响,第一节下课的庄纶赶到电竞(3)班,与摄像机擦肩而过,站在裘锦程身边。他疾跑如风,骤然停下难免气喘吁吁,裘锦程说:“急什么?”   “想快点见到你。”庄纶说。   这句话完整地收入邢泱耳中,他挑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往左边挪动几步,给两位老师让出说悄悄话的空间,又抬手招来摄像师,小声谋划:“给裘老师和庄老师多点镜头,他们可是颜值担当。”   “好的。”单纯的摄像师认真点头,丝毫没对上邢泱蔫儿坏的脑回路。   “邢总,下节课什么安排?”裘锦程问。   “影招和银爪准备了运营账号的分享PPT,交给他们发挥。”邢泱说,“咱们到处转转,拍一些空镜和介绍。”   “教室这边运营老师看着就好,应该不会出乱子。”裘锦程说,“那我们走吧。”   “走走走。”邢泱与裘锦程并肩,说,“我想拍一些合照啊奖杯啊之类的片段,以及尖子班的训练日常,您给安排一下?”   “好说。”裘锦程说,“需要我和庄纶介绍吗?”   “需要需要。”邢泱点头,示意摄像师将镜头对准两张养眼的面容,“保准能火。”   一行人在校园里拍了一整天,邢泱安排的内容丰富,学生们受益匪浅,裘锦程和庄纶全程作陪,口干舌燥,面露疲惫。   教室、食堂、操场、宿舍、校史馆,通通走过一遍,邢泱满意地将装载素材的硬盘放进背包。裘锦程递给他四个红包,认真地说:“一个红包一千块钱,你上次没收,这次给他们发一下。”   “说了不用,资源置换而已。”邢泱谢绝。   裘锦程硬是把红包塞进邢泱的背包里,说:“应该的,要给。回去记得给我开发票,我发你抬头。”   听着裘锦程公事公办的语气,邢泱不再拒绝,他笑着收下:“行,以后来北京,我请你吃饭。”   “嗯。”裘锦程应道。   “视频发布我发你链接。”人精似的公关总监察觉裘锦程眉眼间的倦意,善解人意地说,“晚上不用陪我买东西,我在海河边坐一会儿就回酒店休息。”   “辛苦了,早点睡。”裘锦程将一行人送至校门口,“再见。”   “拜拜。”邢泱挥挥手,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坐进网约车。   游戏博主和电竞经纪人真身授课,极大的激发了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公开赛被尖子班剃光头的颓丧一扫而空,周升星更是把黄宇畅当成偶像,誓要成为一名电竞经纪人。   招数见效,裘锦程松一口气,待到视频正式播出,他在班会课上组织学生们共同观赏。裘锦程坐在最后一排的空桌子后面,庄纶挨着他坐下,笑嘻嘻地问:“谢谢哥叫我来看。”   “有你出镜自然叫你来。”裘锦程强调自己客观的意图,殊不知愈显私心,“邢总说播放数据不错,当天登上了热推榜单。”   庄纶双臂叠放,仰头观看多媒体屏幕播放的视频。弹幕密密麻麻刷了满屏,在裘锦程和庄纶同框时叠得格外多。后期剪辑别有心机,即便裘锦程开口说话,画面也没有截取单人,视线始终追随他的庄纶像一块定格的背景板,占据画面的一片角落。   【再看一遍,庄老师眼神拉丝儿了都。】   【我们城里人是这样做同事的(确信)】   【囍】   【囍】   【裘老师真的好帅啊妈耶】   【感觉裘老师是那种死缠烂打就能追上的类型】   【光看裘老师的脸了,没注意他说的啥】   【字幕大一点啊,听不见裘老师讲话】   【字幕糊裘老师脸上你就听清了】   庄纶捂嘴吭哧吭哧地笑,看到一半转头盯着裘锦程,评价道:“确实是死缠烂打就能追上的类型。”   裘锦程横他一眼,站起身去讲台点击屏幕关掉弹幕,学生们发出失望的声音:“老师不要啊——”   “弹幕遮挡内容。”裘锦程说,“都是瞎说。”   “怎么是瞎说呢。”高沛毅扯着嗓子喊,“裘老师就是很帅啊。”   “就是就是。”庄纶看热闹不嫌事大,双手拢成喇叭,极力地火上浇油。   严肃的班长和学委也绷不住笑意,打趣道:“裘老师,别这么小气嘛。”   一时间,教室里欢声笑语,气氛轻松愉悦。 第43章 闹鬼   桌角的蒜头草冒出几个花骨朵,裘锦程伸手轻轻拨弄,稀罕得很。他养动物在行,侍弄花草欠缺天赋,北漂时居住空间有限,没有机会养绿植,细数二十来年,这盆蒜头草是第一盆由他看着长大的植物,虽然是庄纶日日照料。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水仙。”下课回来的庄纶将教案放在办公桌上,“哥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裘锦程问。   “女生宿舍楼闹鬼。”庄纶神神秘秘地说,“我听会计班的班长说的,她们连着好几个晚上,都能听见厕所传出哭声,特别渗人。”   裘锦程挑眉,每个学校多多少少会有闹鬼的传闻,女生宿舍、厕所隔间,是闹鬼的高发地点。   “啊小庄你们也听说了?”相隔一个过道的女老师开口。   由于裘锦程校长儿子的身份,办公室的老师尽量少说话,生怕裘锦程向裘栋梁传小话。半学期过去,除了庄纶,裘锦程几乎没有与办公室的其他老师交流,顶多茶水间打水时礼貌性颔首。   “是啊,班里都传疯了。”庄纶说。   “我记得有五栋女生宿舍楼。”裘锦程说,“哪一栋闹鬼?”   “三栋。”女老师说,“吓得女孩们去其他宿舍楼上厕所。”   三栋?裘锦程翻了下学生信息表,电竞(3)班的五名女生同样住在三栋,为了不影响学生们的上课状态,他得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节课下课,大课间二十分钟休息,裘锦程出现在班级前门,朝林雪儿招手:“问你点事。”   “什么事啊裘老师。”林雪儿拉着小姐妹郑方琪走过来。   “听说女生宿舍楼闹鬼,你知道吗?”裘锦程问。   “倒是有听说。”林雪儿看向郑方琪,“你早晨说是几楼来着?”   “三楼。”郑方琪说,“左手走廊尽头的那间厕所。”   “你们帮我打探一下消息。”裘锦程皱眉,“闹得人心惶惶可不好。”   郑方琪缩缩脖子,握住林雪儿的手:“雪儿,那可是鬼啊……”   “什么鬼?”路过的苏立志探头探脑,“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边去。”裘锦程瞪他一眼,“哪儿都有你。”   “哎呀老师,让我听听嘛。”苏立志嬉皮笑脸,“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郑方琪说:“我们宿舍楼闹鬼,老师想让我们去看看。”   “闹鬼?”苏立志顿时摩拳擦掌,“我去我去。”   “你去什么去,女生宿舍楼你进得去?”裘锦程说。   “老师别担心,我晚上去看看。”林雪儿说,“我胆子大,不怕鬼。”   “多叫几个人和你一起。”裘锦程不信鬼神,但担心小姑娘的人身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逞强。”他递给林雪儿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排手机号,“保安室的座机号和我的手机号,必要的话立刻报警。”   “好的老师。”林雪儿接过纸条揣进口袋。   “去休息吧。”裘锦程挥手。   “学委!等等我。”苏立志跑着追上林雪儿和郑方琪,嘀嘀咕咕不知在讨论什么。   深夜,女宿三栋,512间。   “雪儿,干嘛去!”郑方琪压低声音趴在床边,看林雪儿穿外套,“你要去上厕所吗?”   “对,顺道去三楼看看。”林雪儿说,“你来吗?”   女孩儿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郑方琪说:“就、就咱俩吗?”   “什么事啊?”同寝的另外两个女生问,她们是高一护理班的学生,个头一高一矮,高个儿叫原媛,矮个儿叫董晨曦。   “听说三楼闹鬼,我去看看。”林雪儿说。   “闹鬼你还去看,脑子进水了?”原媛坐起身,拉住林雪儿的手腕,“真的要去?”   “你真信有鬼?”林雪儿问。   董晨曦默默地穿上外套,爬下床架,说:“我陪你去。”   “那……我也去。”郑方琪说,“等我穿上袜子。”   “万一真有鬼怎么办。”原媛皱眉,一把罩上外衣,拿起手机,“我走最后,我怕鬼。”   林雪儿拨出一通电话,手机传出苏立志的声音:“学委,我们在楼下了,你放心去看,手机不要挂,我们随时冲进去帮忙。”   “原来有外援啊。”郑方琪的表情由游移恐惧转为嬉笑调侃,“我们走吧。”   四个女生结伴到达三楼,没想到三楼灯火通明,宿舍门大敞,楼道里一双双瞪圆的眼睛,胆大的女生们都来查看传出闹鬼的厕所。郑方琪顿时不怕了,说:“这么多人,有鬼也吓不着我。”   林雪儿皱眉,说:“应该不会有鬼了。”她不死心地去女厕所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手机那头的苏立志失望地召集兄弟们打道回府。   闹鬼传闻沸沸扬扬了一周,虎头蛇尾的沉寂下去,唯有林雪儿坚持不懈地每晚去三楼的厕所巡视。郑方琪从一开始的害怕到习惯,她是林雪儿最好的朋友,自然要跟着林雪儿巡视厕所。   裘锦程见流言平息,以为事情过去,在一次聚会中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武娟听,然后询问:“你们学校有过闹鬼传说吗?”   “有,哪个学校没有。”武娟说,与她同行的暧昧期女伴崔子瑶举手:“我们学校也有,九几年的时候,有个女生玩笔仙,态度不够尊敬,笔仙震怒,后来那个女生患上精神分裂,退学了。”   “锦程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学校那个经院的楼。”庄纶说,“学校禁止学生上屋顶,因为有人跳天井自杀,学校就把天井封死了。”   裘锦程喝一口冰可乐,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事。”   “球球思想特端正,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信徒。”武娟说,“十中原来是一片乱葬岗,前年盖食堂,挖地基挖出来三十多架人骨。学生就传什么施工队活祭打生桩,传得有鼻子有眼,吓得工程方连夜出具安全生产的声明书。”   “鬼不可怕,人可怕。”崔子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做足了讲鬼故事的范儿,“你们知道静海七仙女投毒案吗?”   裘锦程、庄纶和武娟面面相觑,茫然地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也是九几年的事,静海一个高中的女生宿舍,一间八人,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投毒案。”崔子瑶语调抑扬顿挫,给她一块醒木能讲一段评书,“凶手名叫孙亚宇,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闺中密友,就叫这位闺蜜小林吧。”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武娟好奇地问。   崔子瑶讪笑:“因为我讲过好多遍,这是我的头号聊天素材。”   “接着说。”裘锦程催促。   “小林长得漂亮,颇受其他六名室友排挤,被孤立霸凌,只与孙亚宇同进同出,关系亲近。她内向腼腆,孙亚宇孤僻冷漠,俩人都是不合群的人,报团取暖。”崔子瑶慢悠悠地喝一口可乐,“小林谈了个男朋友,陷入热恋,没过不久男友以失去热情为理由甩了小林,她情绪崩溃,想要殉情。”   “于是央求孙亚宇,不要让自己走得太孤独。孙亚宇去农产品商店买了一瓶甲拌磷,恰好那阵子肺结核流行,她假装甲拌磷是预防肺结核的中药,劝说室友喝下去。”崔子瑶说,“小林先喝,其他六个女生半信半疑地喝下去,一个寝室八个人,死了七个。孙亚宇和七具尸体同住好几天,直到尸体腐烂,恶臭气息引起隔壁寝室察觉,事情才暴露。”   “幸好是吃完饭听你讲故事。”武娟不适地揉搓喉咙,“我现在有点想吐。”   “你这个聊天素材库挺生猛。”裘锦程评价,“很好的故事,以后不要再讲了。”   庄纶追问:“然后呢?凶手判刑了吗?”   “未成年,判了十五年。”崔子瑶说,“2014年就出来了,现在应该结婚生子了吧。” 第44章 风信子   苏立志找到了偷拍庄纶发到网上的罪魁祸首,是电商班的一名女生。刺儿头们围着女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办公室,对裘锦程大声说:“报告老师!圆满完成任务!”   裘锦程正在看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一时没反应过来具体事件,问:“什么任务?”   “就那个,”苏立志瞥见裘锦程桌上厚厚一沓试卷,气势陡然消失,小声说,“庄老师上抖音热门那事。”   “哦,展开说说。”裘锦程放下成绩单,抬头看向苏立志和一众刺儿头,以及被围在中间局促不安的女生。   “她是电商(2)班的,趁庄老师上课没注意拍了视频传到网上。”苏立志说。   “叫什么名字?”裘锦程看向女生。   “吕丽姿。”女生神情畏缩,声音低弱,“我、我就是想完成作业。”   “什么作业?”裘锦程问。   “老师布置的,营销作业。”女生说,“拍短视频,集一百个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你们老师有没有教过你肖像权相关的知识,拍别人的脸发到网上,要征求他人同意?”裘锦程问。   “说、说过。”吕丽姿垂着头,肩膀缩起,手指不住地抠挖袖子边缘,“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跟我道歉没用,等会儿庄老师回来,你向他道歉。”裘锦程说,“回去写一份检讨书交给你们班主任。”他指了指空闲的板凳,“坐。”   吕丽姿磨磨蹭蹭地坐下,不敢看裘锦程的脸色,盯着办公室门口发呆。   “做得不错。”裘锦程夸赞苏立志,“你们的考试成绩,要看吗?”   “……看什么啊就那样。”苏立志神色恹恹,“我是不是又倒数第一?”   “倒数第二,徐大伟倒数第一。”裘锦程说。   苏立志一喜,拍拍好兄弟徐大伟的肩膀,喜滋滋地说:“不是倒数第一就行。”   “你把这堆卷子抱回去发给大家,成绩单交给学委贴在黑板上。”裘锦程说,“这次就不开家长会了,期末考完再开。”   “好的老师!”听到不开家长会,苏立志眉开眼笑,抱着卷子一溜烟跑出办公室,像条兴高采烈的哈士奇。   不一会儿,庄纶下课回来了,刚踏进门就开始叨叨:“哥冬天太干燥了我买了一管护手霜和一根凡士林唇膏……”   “咳咳。”裘锦程清咳两声,眼神示意庄纶办公桌旁的吕丽姿。   庄纶停下话头,疑惑地看向面熟的女生:“电商班的学生怎么坐在这里?”   “庄老师。”为表尊重,吕丽姿站起身,陈述事件经过,“对不起,我未经允许,拍摄了您上课的视频发到网上,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原来是你。”庄纶说。   “苏立志找出来的。”裘锦程不揽功劳,“你看怎么处置,报教务处还是?”   吕丽姿害怕得额头冒汗,面色苍白,她以为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10秒短视频,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听裘锦程的意思,居然要面临记处分的风险。   “不是负面的,就算了吧。”庄纶说,“但你实在把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老师。”吕丽姿反复道歉,不断鞠躬,像个成精的翻盖手机,“我以后不会了。”   “检讨书交给庄老师一份。”裘锦程说,“你回去上课吧。”   “好的。”吕丽姿逃也似的离开办公室。   庄纶看着裘锦程,一句话不说,眉眼弯弯地笑。   裘锦程被他笑得后背发毛,拾掇了一下文件,说:“我去开会。”他与庄纶擦肩而过,被捉住手腕,庄纶说:“擦一擦护手霜吧哥,这天太干燥了。”他自顾自地拧开软管的上盖,将乳液挤在掌心,双手拢住裘锦程的手,垂下睫毛,细细揉搓。   裘锦程呆愣地站在原地,觉得尴尬,热烫的红自耳根蔓延至脖颈,他缩手:“够了吧。”   “要抹匀。”庄纶紧攥不放,将清爽柔滑的乳液涂在手背和指间,“北方太干燥了,我早上起来洗脸,感觉皮肤紧绷得快要裂开。”抹完护手霜,他又拧开唇膏,伸向裘锦程的嘴巴,“经常撕死皮容易得唇炎。”   “我、我自己来。”裘锦程接过唇膏,胡乱涂了两下,塞进庄纶手里,“好了,我去开会。”他匆匆离开,健步如飞,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大学时候庄纶也喜欢催他涂涂抹抹,说是皮肤嫩摸起来手感好。裘锦程本就爱干净,并不排斥皮肤护理,状态差的时候,他也会敷几片面膜。可庄纶突兀的动手动脚太奇怪了,玫瑰香味的护手霜缠绕着别样的暧昧,陈旧的回忆撞进裘锦程的脑海,酸涩难言又不免怦然心动。   他抱着文件朝会议室走去,手指揉捏耳垂试图给脸颊降温。   裘栋梁站在会议室门口,招呼他:“快点,给陈局倒水。”他接过裘锦程递来的文件夹,惊讶地问,“干嘛去了,耳朵这么红。”   “供暖来了,办公室太热。”裘锦程借口道。   “供暖?明天才供暖啊。”裘栋梁嘀嘀咕咕。   冬季,随着一场暴雪的降临占领海河两岸,光秃秃的枝丫披上一层绒绒的雪花,地面则是漆黑的泥泞雪水。水仙开了一茬花,双层花瓣,外层白色,内层嫩黄,娇小可爱。十天过去,花朵败落,庄纶扔掉干瘪的蒜头,换上两颗新蒜。两张办公桌中央多了一个加湿器,整日吞云吐雾,庄纶买了一堆花朵精油,滴进加湿器里,刹那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办公室一角,因着庄纶的精心布置,变得郁郁葱葱,格外有生活趣味。   裘锦程提着一棵大蒜头,和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走进办公室。他将花瓶洗干净,注满水,挨着加湿器放置,然后把大蒜头放进花瓶。   “这是什么?”庄纶问。   “风信子。”裘锦程说,“也是水仙目,开粉色的花。”胖墩墩的蒜头是水仙的两倍大,看起来憨态可掬,他说,“网上买的,不一定能活。”   “能活。”庄纶肯定地说,“我帮你照顾。”   “水仙只能开一茬花吗?”裘锦程问。   “开花之后,可以把根茎球埋进土里,就能开好几次了。”庄纶说,“我就是嫌麻烦。”   “那我再买两个花盆。”裘锦程说,“等它们开花之后移栽进去。”   “好啊。”庄纶说,“我查查怎么做。哦对了哥,还有个事。”   “什么?”裘锦程问。   “那个……圣诞节快到了。”庄纶迫切地问,眼中透露着渴求的光芒,“你没别的事情吧?”   “还有一个月,怎么就快到了。”裘锦程说,“暂时没有安排。”   “太好了。”庄纶掏出手机敲敲打打,“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来我家吃?”   “我晚上有饭局。”裘锦程说,“可能会吃到很晚。”他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差十分钟放学。   “啊……”庄纶失落地拖长声音,问,“喝酒吗?”   “喝。”裘锦程说,“饭局哪有不喝酒的。”   “哦。”庄纶兴奋的劲头疲软,“记得提前叫代驾。”   “不开车,打车去。”裘锦程说,他起身穿好外套,戴上灰色围巾,检查一下手机和钥匙,走出办公室。约莫两分钟,他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对庄纶说:“晚上不要坐在单元门口等我,天气冷。”   “嗯。”庄纶闷声答应,心脏仿佛被猫儿的尾尖拂过,软塌酥麻,百味杂陈。   “有事给我发微信。”裘锦程说完,转身离开。   酒桌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裘锦程作为裘栋梁的儿子,没少挡酒。幸好他酒量不错,一瓶白酒下肚,仍能保持理智。裘栋梁醉眼朦胧,拍着裘锦程的肩膀翻来覆去地讲车轱辘话,无非是创业的艰辛和成功的快乐。裘锦程撑着下巴,眼前的景物在他脑海中既快又慢,仿若希区柯克变焦,他安静地坐着,耳边吵闹收缩成一个点,倒悬飘荡,猛然回弹,身边的一切都在运动,但与他无关。   “叮,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   手机响起,裘锦程接听电话:“喂,哪位?”   “裘老师!”电话那头的女声慌乱且兴奋,“我是林雪儿,我逮住鬼了!” 第45章 闹鬼(二)   “嗯?”裘锦程酒醒一半,扶着桌子站起身。酒酣耳热,杯盘狼藉,酒局已进行到末尾,他挂断手机,说:“爸,陈伯伯,我先走一步,学校出了点事。”   “什么事啊这大半夜的。”陈永益拖长声音,支着下巴眼皮半阖,“回家休息,明天再说。”   “不行啊。”裘锦程摇头,含混地说,“鬼等不了。”他拍拍裘栋梁的肩膀,“爸,你走吗,我打车。”   “行,走。”裘栋梁踉跄地走去和陈永益握手,“老陈头,不早了,我先走了啊,有空再聚。”   “好好好好。”陈永益勾住裘栋梁的肩膀,相互支撑着下楼,“你当年倔得很,你儿子也倔得很,不愧是一家人。”   裘栋梁“嘿嘿嘿”地笑,天南海北地聊着,没什么逻辑,胜在开心。   裘锦程尚且清醒,将陈永益扶进车里,他的秘书朝裘锦程摆摆手,发动汽车离开。紧接着一辆网约车停在路边,裘锦程拽着裘栋梁坐进后排,说:“师傅,先去果香园,再去弘毅职校。”   “好的。”司机应道。   裘锦程遗传了裘栋梁的好酒量,车窗降下冷风一吹,两人神智归位,裘栋梁问:“学校什么事?”   “前阵子女生宿舍楼闹鬼,刚学生给我打电话,说抓住鬼了。”裘锦程说。   “闹鬼?”裘栋梁揉揉眼睛,“有意思,带我去看看。”   “看什么啊您眼皮耷拉地上了都。”裘锦程说,“您回去休息,我明天跟您讲。”   “天气冷,你又喝了酒。”裘栋梁絮絮叨叨,伸手整理裘锦程的围巾,“别在外面站太久,感冒了你妈要骂死我。”   “嗯嗯嗯。”裘锦程点头,“您喝了酒和唐僧似的,没完没了地念咒。”   “念咒也降不住你这皮猴。”裘栋梁说。   网约车到达小区门口,裘栋梁不要裘锦程送,独自下车,站在路边,叮嘱道:“十一点了,处理完事情赶紧回家。”   “好。”裘锦程不厌其烦地答应,“快回去吧。”   车门关闭,裘栋梁目送汽车远去。裘锦程透过车窗看裘栋梁伫立的身影,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树。   夜风凛冽,裘锦程从温暖的车里钻出来,被风吹得打个寒战。他双手揣兜,缩缩脖子,向学校大门走去。女生宿舍楼位于校园的中后部,自大门走去,需步行十五分钟。裘锦程遥遥望见三栋楼下人头攒动,吵吵嚷嚷,醺然的脑袋半懵半醒,他清了清喉咙,原地打个喷嚏:“阿秋!”   “裘老师来了!”苏立志噔噔噔地跑来,道路冰面光洁,他没刹住车,扯住裘锦程的臂弯,把反应迟钝的裘锦程带个趔趄。   “苏立志!”裘锦程恼火地扶着树站稳,“你在女生楼下干什么!”   “我、我来帮忙。”苏立志吸吸鼻子,闻见酒味,赶忙收起调皮捣蛋的性子,拉着裘锦程穿过人群,送到女生宿舍楼门口,急切地推搡他的肩膀,“老师你快进去,林雪儿等你呢。”   裘锦程推开玻璃门,被焦急的宿舍阿姨领着上楼。二楼乱作一团,女生们围聚窄小的厕所门口,抻脑袋往里看,想要知道更多具体细节。裘锦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前说是三楼闹鬼,为何现在在二楼?   “裘老师,这里。”林雪儿从人群中钻出来,招呼裘锦程,“那个鬼在厕所里,她不愿意出来!”   “我能进去吗?”裘锦程问。   “厕所里没有其他女生,只有我和郑方琪。”林雪儿说。   “你把她叫出来,楼道里有监控。”裘锦程说,“拖出来、拉出来、拽出来,怎么着都行。”   “哎。”林雪儿应一声,重新冲回厕所。   裘锦程靠着走廊墙壁,感觉头重脚轻,额角浮起细密的汗水,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眨眨眼睛保持清醒。不一会儿,林雪儿和郑方琪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矮胖人形走出厕所,“鬼”颇为抗拒地扒着门框,手背皮肤是凹凸不平的红色肿块,林雪儿拨开“鬼”的头发,露出一张双目眯缝的圆脸。   “你是哪个班的学生?”裘锦程问。   “高一服装(4)班。”胖女生抽抽噎噎,手指不住地揉眼睛,“我叫、高明慧。”   “你为什么在厕所里哭?”裘锦程问。   “我室友,打我。”高明慧头发油腻结块,散发着阵阵臭味,个头非常矮,看起来不到一米五,宽宽胖胖,像个树墩,“她们把我赶出来,不让我睡觉,还、还把我的东西都扔出去,不让我洗澡。”   “你住哪个宿舍?”裘锦程问。   郑方琪心地善良,问周围女生借来湿巾给高明慧擦脸,柔声安抚道:“不要揉眼睛啦,我借给你洗发水,要不要先洗个头?”   “327。”在郑方琪轻声细语的安慰下,高明慧情绪平静些许,“谢谢你。”   “是因为上次传出闹鬼的谣言,她们不让你在三楼的厕所哭了?”林雪儿猜测。   “是的,她们说、说再哭就让我喝便池里的水。”说着说着眼泪决堤,高明慧垂着头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周围女生群情激奋,纷纷要上楼敲327寝室的门板,裘锦程揉揉太阳穴,对宿管阿姨说:“我报警,麻烦您找保安去调监控。”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摆手让无关学生散开,“明儿早还要上课,别看了。”   天性爱凑热闹的小孩们充耳不闻,将高明慧夹在中央,递上零食和毛巾,更有热心的女生打了一盆热水,要给她洗头。   裘锦程劝不住,长叹一声,掏出手机打电话,不忘交代林雪儿:“你下楼和苏立志说一声,别站外面傻等,天气冷,赶紧回去睡觉。”   “好的老师。”林雪儿干脆利落地应声,跑向楼梯,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五分钟后,警车停在楼下,裘锦程向警察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带他们去保安室看监控录像,证实了高明慧所言非虚。警察说:“那您和学生上派出所做个笔录。”   “行。”裘锦程点头,回到女生宿舍楼找到吹干头发的高明慧,注意到她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他抿唇,咽下问题,拉着她坐进警车后排。   一路上高明慧神色忐忑,问:“老师,我、我要坐牢吗?”   “你坐什么牢。”裘锦程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许是喝酒后吹了冷风,“你跟警察叔叔好好说明情况,不要害怕,学校会给你一个说法。”   “哦哦哦好。”高明慧点头。   到了派出所,警察将他们带去一间办公室,一人一张椅子坐下。裘锦程双臂叠放趴在桌角,昏昏欲睡的模样。   “说说吧,什么事?”一名年轻的男警察坐在台式电脑前,双手打字做记录。   事情是典型的校园霸凌事件,高明慧长得丑、个子矮、讲话笨,不讨人喜欢,被全寝室孤立。有两个室友和校外混混谈恋爱,染上些太妹欺软怕硬的脾气,经常趁高明慧上厕所的时候欺负她,烟头、钢尺、苍蝇拍,都是殴打高明慧的道具。   高明慧自小无父无母,是丢弃在路边的孤儿,被环卫女工抱回家养,身世可怜,她怕母亲担心,不敢告状,只能躲在厕所里哭。半个月前,传出闹鬼流言,三楼厕所引人注意,室友生怕暴露,便消停了一阵,不再打她。上周期中考试,室友压力大,无处释放,打完她后勒令她不准在厕所哭。她憋得难受,躲进二楼女厕所哭泣,被日日扫楼巡察的林雪儿逮个正着。   整个故事,裘锦程只听了个开头,就陷入沉睡。记录的警察余光瞥见他别扭的睡姿,加上脸颊通红,唤了两声:“老师,老师?”   裘锦程并无反应。   警察伸手摸一下裘锦程的额头,赶忙站起身,招呼同事:“我这儿有个人发烧了,赶紧送医院。”   “联系家属啊。”同事说。   裘锦程放在手边的手机嗡嗡作响,警察接起手机:“喂您好,这里是沣水道派出所,请问您是……”他看一眼裘锦程,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字,“弘毅职校的,额,老师的家属吗?”   “什么?派出所?!”庄纶心脏骤停,他急得顾不上换外出的衣服,捞起羽绒服披在肩上,“我现在过去。” 第46章 正人君子   庄纶下班到家,第一时间敞开房门,他不想错过裘锦程的踪迹。晚上十一点十二分,裘栋梁路过,守在门口有些焦虑的庄纶拦住裘栋梁的步伐:“裘叔叔,请问锦程什么时候回来?”   “学校出了点事。”裘栋梁说,“他要晚点,你等他啊?”   “他喝酒了吗?”庄纶问。   “喝了不少。”裘栋梁说,“我不想让他去,你知道那小子的性格,拦不住。”他摁亮电梯,晃晃晕眩的脑袋,“别等了,回家休息,他丢不了。”   庄纶心思细腻,比不得裘栋梁心大。他看着裘栋梁踏进电梯,眉头紧皱,回到玄关处弯腰坐在小马扎上,继续无望地等待。午夜十二点,十二点半,一点,庄纶频频翻开手机,裘锦程没有回微信,楼道里也不曾出现他的身影。   庄纶等得心焦,决定拨打电话,询问裘锦程的去向,虽然他现在只是朋友的身份,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民警找了一张午睡毯,披在裘锦程肩上,摸摸他的额头,热烫依旧。一名年轻男人冲进沣水道派出所,随手抓住大厅里的值班民警问:“我是裘锦程的朋友,弘毅职校那个老师,请问他在哪里?”   “校园霸凌那个事是吧,里面。”民警指向办公室,“你带药了吗?他发烧了。”   “药?”庄纶慌慌张张地拉开玻璃大门,“我现在去买。”   “大半夜哪有药店开门。”民警说,“你先进去看看他。”   “好的。”庄纶定了定神,走向办公室,入眼是蜷缩在灰色毛毯里的裘锦程,白皙的肤色透着不健康的粉红,脸颊埋进肘弯,发丝凌乱,眼眶泛青。   “刚刚测了体温,38度2,不算高,回家静养即可。”民警说,“笔录已经做完了,你把老师叫醒,问问这小姑娘怎么安置。”   “好。”庄纶蹲下,小心翼翼地抚摸裘锦程的脸颊,“哥,醒醒,等下再睡。”他的手指冰凉,是冬风和冷汗混合的结果,恰好能缓解裘锦程额头的高热。   “嗯……”裘锦程哼了一声,缓缓睁眼,与庄纶对视,他反应愈发迟钝,慢吞吞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这么晚不回家,我担心你。”庄纶直白地说。   “我没事。”裘锦程摸摸脸颊,又摸摸耳朵,拖长声音说,“好热。”   “你发烧了。”庄纶说,“警察做完了笔录,那个女生去哪里休息?回学校吗?”   “不能让她回去。”裘锦程说,他看向警察,“同志,这附近有酒店吗?”   “路对面有一家。”民警说。   “麻烦您带高明慧去开一间房。”裘锦程对庄纶说,“你跟着去结账,不要让警察同志掏钱。”   “好。”庄纶说,“你在这里等我。”   “别忘了开发票。”裘锦程脑袋垂下,趴在桌角,困倦地闭眼。   趁警察没注意,庄纶凑过去亲一下裘锦程滚烫的侧脸。顶着病弱debuff的裘锦程没心气儿搭理他的小动作,将脸颊埋得更深一些,沉沉睡去。   有警察做担保,酒店并未计较高明慧的未成年身份,给她办理入住。庄纶对高明慧说:“你在这里住两晚上,课先别上了,好好休息,后天我来接你。”   “好的,谢谢老师。”高明慧认出了庄纶,是前阵子学校里沸沸扬扬的网红老师,果然如视频中一样文雅俊朗。她挥手道别,拿着房卡走进电梯。   裘锦程没趴一会儿,就被庄纶架着胳膊抱起来,那人柔声哄着:“哥,你喝了酒,不能吃药,回家我帮你擦擦身子。”   裘锦程困得要命,刻意保持的清醒理智也因为庄纶的到来烟消云散,他被拽进网约车后排座位,靠着庄纶的肩膀,碎碎念地抱怨:“烦死了那群学生就知道给我找事,没事搞什么校园霸凌我要把她们全部丢进海河喂海鸥。”   “还有你把廖家贵坑那么惨我都没机会骂他,也不知道他在三和打黑工还是在缅甸搞电诈,好热啊我真的好累。”裘锦程喝醉后和裘栋梁差不多嘴碎,只是他好面子,从未露出醉态。   听着裘锦程不加标点符号的无理取闹,庄纶搂紧他的腰,往怀里带了带,抹去他额头的细汗,纵容地说:“我错了哥,我不应该让你去饭局。”   “你又拦不住我。”闹脾气的裘锦程仍然很有逻辑。   庄纶顺理成章地将裘锦程牵回了家,已是凌晨三点,浓稠的夜色飘起盐粒般的小雪,烈烈寒风吹过脸颊,仿若刀割。一身汗的裘锦程非要洗澡,庄纶站在卫生间门口,双臂张开,抵住门框,苦苦劝说:“不能洗,明天退烧了再洗。”   “不好闻。”裘锦程说。   “我给你擦一擦身体,好不好?”庄纶说,“加几滴精油,很香的。”   裘锦程勉强同意,他大概是烧糊涂了,站在庄纶面前三下两下脱光衣服,只余一条蔽体的内裤。庄纶脑袋一炸,满眼是紧绷流畅的肌肉曲线、笔直颀长的腿、劲瘦紧窄的腰、突出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他咽一口唾沫,在狂徒和君子中,痛苦地选择了后者,轻声哄着裘锦程:“哥,这样容易着凉。”他摁着裘锦程的肩膀将他推进被窝,“你等我一下,我去打盆凉水,洗条抹布。”   踏进卫生间,庄纶打开水龙头,调至冷水档,洗把脸降火气。一捧凉水不够,他硬是在洗手池前站了十分钟,像只扑水的海獭。用毛巾擦净脸,他扶着水池边,看向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只觉既好笑又无奈。   裘锦程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燥热的空气顺着呼吸道吐出,感觉自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盖着被子热,不盖被子冷,怎么折腾都不舒服。待庄纶端着一盆冷水拐进卧室,看到的是半遮半掩的美男风情,十分钟的自我催眠土崩瓦解,这种甜蜜的折磨是最残忍的考验。   心疼和心痒对半分,庄纶蹲在床边,拧干一条毛巾,搭在裘锦程额头上,拿起另一条毛巾,蘸湿后擦拭裘锦程燥热的皮肤。他手脚算不上规矩,涮洗两次毛巾,便要亲一口裘锦程作为奖励,抚平内心沸水翻涌的焦躁。   皮肤的清凉可谓久旱逢甘霖,裘锦程舒展眉头,沉沉睡去。庄纶松了口气,将温热的毛巾丢进水盆,拿起一根温度计放进裘锦程腋窝,他打个哈欠,已是凌晨四点。   37度7,低烧。   庄纶松了口气,端起水盆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躺在床铺的另一边。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昭示着崭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卧房里两人并肩平躺,呼吸均匀,睡姿放松,庄纶翻过身,下意识贴着裘锦程,将脸颊埋入对方颈窝。   早晨七点,闹钟准时响起,裘栋梁悠悠转醒,宿醉造成的困倦和恶心一样不少,他扶着床缓一阵,踩着拖鞋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裘二宝用爪子扒拉门,嘤嘤嘤地叫唤,急切地想要下楼上厕所。   “等会儿。”裘栋梁穿上外套,提着狗绳,扫一眼次卧紧闭的房门,抬高声音喊,“大宝,我下楼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次卧安安静静,无人回应,裘栋梁想着裘锦程回来晚,没醒情有可原。他弯腰扣上狗绳,牵着黑白边牧踏进电梯轿厢。   半小时后,满载而归的裘栋梁左手拎着豆腐脑和大油条,右手拎着煎饼果子、卷圈儿和糖油饼,声音激昂地唤道:“大宝,快起来,吃饭啦。”   次卧仍无人应答。   裘栋梁将早餐堆放在餐桌上,走向次卧,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大宝……?” 第47章 静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裘栋梁拨打电话听见【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门铃“叮咚”,杨俊盈的声音传来:“老裘,开门!”   “完了完了完了。”裘栋梁放下手机,磨磨蹭蹭地走向玄关,拉开门,不情不愿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儿子。”杨俊盈对裘栋梁没好脸色,她抱着一箱车厘子,扯着嗓子喊,“大宝,妈妈来了!给你带了好吃的车厘子,特别甜。”   “哎呀你别喊了。”裘栋梁说,“大宝不在。”   “他上哪儿了?”杨俊盈问。   裘栋梁挠挠头,不做声。   “说话啊,哑巴了?”杨俊盈抱着车厘子,腾不出手捶他,抬腿踢一脚裘栋梁的脚踝。   “……不知道。”裘栋梁低三下四地说。   “你儿子你不知道哪儿去了?”杨俊盈将装满车厘子的纸箱放在鞋柜上,她抬高的调门搭配天津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厉害啊津门优秀个人裘栋梁,你把人民放心中把儿子丢人海是不是?”   “他快三十的人了还能丢不成?”裘栋梁恼羞成怒,“我刚打电话他关机了。”   “你个缺心眼的,我就知道儿子不能跟着你。”杨俊盈尖利的手指快要戳进裘栋梁的鼻孔,裘锦程在她心中从未长大,还是那个需要父母爱护的小面团。   “咱俩离婚的时候,他都成年了!不存在跟着谁的问题!”裘栋梁委屈喊冤,他随手拎一个煎饼,快走几步跟着杨俊盈踏进电梯,“你干嘛去?”   “报警。”杨俊盈说。   “失踪24个小时才能报警吧……”裘栋梁说。   “那就去找!”杨俊盈捋起袖子,“找不到我揍死你。”   夫妻俩吵吵闹闹下电梯,迎面遇上买药回来的庄纶,裘栋梁宛如见到救命恩人,一把抓住庄纶的手腕:“小庄,你知道锦程去哪儿了吗?我打电话他关机,联系不上。”   “他发烧了,在我家里休息。”庄纶提起装药的塑料袋,“他喝了酒,不能吃头孢,我去买点感冒药。”   裘栋梁连连道谢:“太好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宝丢了正要去报警。”   杨俊盈问:“喝酒?发烧?怎么回事?”   刚落地的心脏猛然提起,裘栋梁欲哭无泪,转身向虎视眈眈的前妻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昨晚我带大宝和陈局吃饭,小酌两杯。不巧学校出了点事,学生打电话要他去处理,他去了趟学校,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学校出了一起霸凌事件,学生们找到了被霸凌的女生,锦程哥报警,陪同女生去派出所做笔录。”庄纶说,“他酒后吹风,在派出所发烧了。我帮忙把女生安置在酒店,带锦程哥去我家休息。”   “你怎么知道的?”杨俊盈问。   “我看锦程哥迟迟未归,半夜一点打去电话询问,被警察接起来了。”庄纶侧身,领着老两口朝自己家走,“我昨晚遇到裘叔叔,看他表情疲惫,没留意锦程哥的踪迹也情有可原。”他替裘栋梁开脱两句,不曾想杨俊盈“梆梆”两下拍在裘栋梁背上,把昔日意气风发的裘校长拍得直咳嗽。   “小酌几杯,裘栋梁,这就是你说的小酌几杯。”杨俊盈咬牙切齿,“你真有牌面啊带儿子上酒桌给你挡酒,等会儿我就给陈永益他老婆打电话告状,让他在家好好反省。”   裘栋梁不敢怒也不敢言,垂头丧气地站着,假装自己是透明人。   “锦程哥在卧室,他还没醒。”庄纶说,“我早上帮他量过体温,已经不烧了,听呼吸声有些鼻塞,杨阿姨要去看看吗?”   “给你添麻烦了小庄。”杨俊盈一拐子杵到裘栋梁胸口,狠狠瞪不靠谱的前夫一眼,跟着庄纶踏进卧室。   昏暗的卧室,窗帘紧闭,裘锦程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神色安详。杨俊盈坐在床边,拨开裘锦程额角的碎发,摸摸额头,温度如常,她叹一口气,掖好被角,指向门口,做口型【出去说】。   庄纶轻关卧室房门,问:“叔叔阿姨,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杨俊盈说,“谢谢你把大宝照顾得这么好。”她眼神澄澈,丝毫不因为庄纶尴尬的身份产生偏见,“老裘,你去把楼上那箱车厘子搬下来。”   “哎。”挨了一顿呲儿的裘栋梁无比乖巧,麻溜应下,小步快跑去摁电梯。   “那车厘子可甜了,你和大宝分着吃。”杨俊盈拉着庄纶坐在沙发上,“小庄,你跟姨讲讲,昨晚发生了什么。”   庄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杨俊盈眉头紧皱,既心疼遭受霸凌的女学生,又心疼认真负责的裘锦程,以及对裘栋梁满腔怒火:“裘栋梁当校长当久了,摆谱摆到自己儿子头上,下回他再带大宝去饭局,你给我打电话。”她给庄纶自己的手机号,“你放心,我绝不透露是你说的。”   “哦哦好。”庄纶点头,他羡慕裘锦程良好的家庭关系,夫妻俩虽然离婚,但时刻关心爱护着裘锦程,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丰沛充裕的亲情。   “你一个人在天津,注意身体,有什么困难,跟裘锦程说。”杨俊盈说,“我家大宝心软,能帮的忙他肯定帮。”   “他是挺心软的。”庄纶眉眼含笑,他试探地问,“阿姨,您对我,没有意见吗?毕竟我和锦程哥……”   “你俩之间的事情,我管不着。”杨俊盈拍拍庄纶的胳膊,“你们都是大人了,我相信你们能自己拿主意。”   裘栋梁抱着车厘子走进来,弯腰放在茶几上,说:“杨老板,任务完成了。”   “小庄和大宝的假你批一下,他俩今天不上班,在家休息。”杨俊盈站起身,“行,我去忙了。”   “您慢走。”庄纶亦步亦趋地将杨俊盈和裘栋梁送到门口。他想起卧室里呼呼大睡的裘锦程,不禁心生柔软,他洗了一捧车厘子,去核碾碎,制作车厘子蛋糕。   裘锦程醒来时已然中午十二点,光线被窗帘隔绝在外,昏暗的卧室不知朝夕。他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翻找记忆,他记得派出所乱糟糟的,大厅里有人发酒疯、有人吵架、有人推推搡搡,恶臭的烟味钻进鼻腔,呛得他直反胃,后来庄纶将他塞进一辆网约车,再后来……   裘锦程敲敲不顶用的脑袋,半撑起身体倚着床头,捞过枕头旁的手机,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他眨眨眼睛,掀开被子——自己什么都没穿:“草!”他手忙脚乱地盖上被子,听见动静的庄纶推门而入:“哥?啊,你醒了。”   “我衣服呢?”裘锦程问。   “在阳台晾衣架上。”庄纶从实道来,“全是烟酒味,你昨晚嫌脏,脱了一地。”   好像有这么一段,裘锦程隐约想起,他抓住被角,问:“那我现在穿什么?”   “椅子上有干净的睡衣。”庄纶指了指床头柜旁的木椅,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雪后的阳光明亮刺眼,驱散一室阴霾。   “谢谢。”裘锦程伸长胳膊,将叠放整齐的睡衣拽进怀里,不自然地说,“我要穿衣服。”   “穿呗。”庄纶站在窗边笑着看他。   “……”虽然记起自己昨晚的豪放行径,但裘锦程并不想继续丢人,他指向门口,“你出去。”   庄纶忍俊不禁,依言离开卧室,顺手关门,去厨房查看烤箱里的蛋糕胚。   棉质的青蓝睡衣浮起纸鸢暗纹,典雅精致,是庄纶的品味。青蓝色衬得裘锦程病中苍白的脸庞憔悴如纸,他去卫生间简单洗漱,没走两步便觉得心慌,大半年没生病,病来如山倒。他扶着门框缓解头晕,庄纶轻轻敲门:“哥,出来吃点东西。”   “好。”裘锦程猜测自己没吃早饭引发了低血糖,生病导致食欲下降所以不饿,他打开门,瞧见餐桌上摆放的车厘子蛋糕,怔忪片刻,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啊。”   “不是生日,吃甜食会让人心情好。”庄纶整理裘锦程的睡衣领子,因对方记得他的生日而倍感愉悦,“我煮了阳春面,味道清淡,适合养病吃,吃完再吃点感冒药。” 第48章 结果   吃完阳春面,裘锦程挖了两勺蛋糕,起身去玄关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就听庄纶问:“哥要走了吗?”   裘锦程转身,俊秀如竹的男人可怜巴巴地杵在他身后,一双明净的柳叶眼盛满忐忑,殷切地望着他。   “我回家拿充电器。”裘锦程解释道,“顺便把二宝牵出来遛一遛,一会儿回来。”   “好!”庄纶顿时雀跃,“我等你。”   真是半点儿离不开人,裘锦程暗叹。他乘电梯上十六楼,黑白边牧一宿没见他,激动地绕着他小腿嘤嘤嘤个不停,似乎在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家。   裘锦程揣上充电器和狗绳,朝裘二宝招招手,聪慧的小狗摇着尾巴蹲坐他脚边。电梯下行,门打开,露出庄纶的笑脸,他伸手捉住裘锦程的手腕,说:“我早上出门买的感冒灵冲剂,已经冲好了。”   “谢谢。”裘锦程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庄纶巴不得裘锦程多麻烦他,“还买了洗鼻剂,怕你鼻塞。”   裘锦程感冒最讨厌鼻子不通气,经常用纸巾擦拭,因为烦躁下手没轻没重,鼻塞没好,人中和鼻头通红干裂,像只滑稽的小丑。庄纶准备周密、滴水不漏,裘锦程心中泛起微妙的甜,接着是酸楚的苦,甜苦交织,像极了庄纶钟爱的橙花香。   裘二宝的爪子踩在地砖上啪嗒啪嗒,汇成一段清脆悦耳的旋律,它寸步不离地跟着裘锦程,亲昵又饱含担忧。   “等会儿带你出去玩。”裘锦程揉揉狗头,端起杯子喝尽棕色的药水,对走向厨房准备狗饭的庄纶说,“二宝最近在减肥,一天两顿,你别忙了。”   “小狗为什么要减肥?”庄纶问。   “都快胖成面包车了还小狗。”裘锦程说,“上周带它去洗澡,上称有些超重。”   裘二宝敏锐地察觉到主人的嫌弃,尾巴停下摇摆,偏头气鼓鼓地瞪了裘锦程一眼。   “外面天冷风大,我去遛二宝,你在家里休息。”庄纶说,“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下面。”   “行。”裘锦程老实答应,他也想早点痊愈,回到工作岗位。倒不是多么热爱工作,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被庄纶照顾,总觉得别扭。   休养一天,第二天一早,裘锦程裹着羽绒服和围巾跟裘栋梁踏进电梯。裘栋梁说:“要不你再休息一天,我怕你妈骂我。”   “不了。”裘锦程拒绝,他呼噜呼噜吸鼻子,“在家无聊。”   “你带药了吗?”裘栋梁问。   “带了。”裘锦程拍拍口袋,说,“一楼停一下。”   “今儿别坐地铁了,预防交叉感染。”裘栋梁以为裘锦程不想坐车。   “接庄纶。”裘锦程说,“他不知道我坐车。”   裘栋梁噎住,讷讷地说:“哦。”   庄纶提着药盒站在单元门口,背后一声熟悉的呼唤:“庄纶,过来。”他回头,裘锦程站在电梯处招手:“今天坐我爸的车走。”   “哦哦好。”庄纶踏进电梯,站在裘锦程身边,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一点。”裘锦程瓮声瓮气地说。   “听起来不太好。”庄纶说,晃晃手里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我带药了。”   去学校的路上,裘栋梁问:“大宝,那个霸凌事件,你想怎么解决?”   “看警察的调查情况,属实的话,霸凌者退学。”裘锦程说,“给高明慧安排一间单独的宿舍,避免二次伤害。”   “可以。”听罢,裘锦程点头肯定,“你安排吧。”   “您最近出差吗?”裘锦程问。   “有个济南的会,明天走,周五回。”裘栋梁说。   办公桌上的蒜头草再次绽放黄白双色的花朵,另一盆大蒜头也抽出新叶。下了早读的裘锦程看一眼墙壁上的钟表,说:“我去酒店接高明慧,然后去派出所,你上午有课吗?”   “等下有一节。”庄纶说,他再三蹂躏课本,杵在办公室门口迟迟不走。   裘锦程穿上外套,戴好围巾和口罩,瞥一眼门口面露犹豫的庄纶,问:“怎么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庄纶说。   “接人有什么好看的。”裘锦程说,“你下课给我发微信,我看到了回。”他走出办公室,路边打了辆网约车,直奔沣水道派出所。   高明慧整个人状态好了不少,干净朴素,眉宇藏着胆怯和苦愁,她问:“裘老师,我要回学校了吗?”   “别担心,学校给你换了新宿舍,你一个人住。”裘锦程将手机递给高明慧,“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到派出所来。”   “啊?我妈妈要上班……”高明慧怯生生地说,“她能不能不来……”   “你是未成年,没有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裘锦程表情严肃,“这件事必须让你妈妈知道。”   上午十点,沣水道派出所的调解室里挤着三个家长和三个未成年女生,以及负责调解纠纷的民警和裘锦程。   “我代表校方来参与调解。”裘锦程对三位家长说,“警察已经带高明慧去医院验伤,他们会从法律的角度给出结果。我这边综合考虑事情的严重程度,给出学校的处置结果。”沉下脸的裘锦程极具威慑力,坐在他斜对面的警察对他投来欣赏的目光。   被指认为霸凌者的两个女生身材瘦高,长相秀美,弱不禁风的模样,缩着肩膀坐在长桌旁,全然看不出欺凌他人的气势。她们的家长同样不相信自家乖巧的女儿在学校里作威作福、恃强凌弱,直到警察播放监控录像,用事实让满口不可能的家长闭嘴。   警察说:“卫生间没有摄像头,但从楼道里的监控可以看出,高明慧被两个女生辱骂、殴打、强迫下跪,并拖行至女厕,足以证明高明慧所说的校园霸凌属实。”   高明慧的养母陈孝虹穿着橙红色的环卫工服,身材高大,满口东北话,是个豪爽大方的女人。她不忍看完录像,抱着高明慧抹眼泪,她的话不多,一味地重复:“该怎么罚怎么罚,我们不接受和解。”   “您看您这条件有限,这些钱给孩子买点吃的喝的补补身体。”羞愧的学生家长执意给陈孝虹打钱,“我们平时工作忙,没注意闺女走了弯路,我回去好好教训她。”   “我虽然穷,但慧慧的吃喝都供得起。”陈孝虹抚摸高明慧胳膊上尚未消退的暗红圆形伤疤,那是烟头烫出来的痕迹,“我们不接受调解。”   “陈女士,裘老师。”民警站在门口招招手,将陈孝虹和裘锦程叫出调解室,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对他们说,“现在这个情况,接受调解是最合算的选择。高明慧的伤情鉴定仅是轻微伤,那两个女生的手段以人格侮辱为主,下手不重,而且她们是未成年人,同样受法律保护。”   “如果不接受调解,她们会坐牢吗?”陈孝虹问。   “顶多是行政处罚,经济赔偿和口头教育。”民警说。   “学校会做开除处理。”裘锦程说,“您拿上钱,带高明慧去看看心理医生。”   一番劝解,陈孝虹情绪冷静些许,她点头,随警察回到调解室。   最终以一家赔偿三万,共计六万元的结果达成和解。调解时间长达六个小时,窗户外天幕渐黑,裘锦程浑身疲惫,走出调解室,庄纶坐在大厅等他。   “哥。”庄纶眼睛一亮,站起身向裘锦程走来,“怎么样?”   “搞定了。”裘锦程说,“你刚下班?”   “嗯,没坐很久。”庄纶说,“你中午吃药了吗?”   “……忘了。”裘锦程早已将感冒这茬抛之脑后,他心虚地揉揉鼻子,“晚饭后吃。”   “我今天看到了苗小纯。”庄纶掏出口袋里的感冒药递给裘锦程,“她好像想和我说话,被我躲开了。”   “明天上班我留意一下。”裘锦程说。 第49章 处分公告   关于高一服装(4)班女生霸凌事件,裘锦程专门写了一封详细的公告,描述起因、过程和结果,打印十余份,盖上公章,张贴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门口,以示参与校园霸凌的严重后果。弘毅职校的官网、公众号和微博同步发布公告,因充分详实的细节、真诚流畅的文笔和跌宕起伏的情节荣登热搜榜第五,再次炒热半个月前的弘毅电竞班探访视频。   很快,裘锦程没空去管庄纶的迷妹苗小纯,他已然自顾不暇。学校里的许多女学生把他当做男神偶像般崇拜,惹得男生群体嫉妒不已,更有调皮捣蛋的男生,戏称裘锦程是弘毅大少爷,高明慧是弘毅少奶奶。   苏立志对此愤愤不平,他认为裘锦程做了件好事,凭什么被混混们轻浮地取笑。青春期的少年们爱恨都强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裘锦程自入职弘毅,话题不断,身份敏感,万众瞩目,挡住了其他男生的光芒,被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老师,我要把他们的嘴撕烂!”苏立志冲进办公室,对裘锦程嚷嚷,“气死我了一群下水道的老鼠!”   “你都知道是老鼠了,理他们干什么。”裘锦程镇定自若,位于流言蜚语中央却毫不慌乱,“你作业写完了?”   “……不提这茬行不行。”苏立志塌下肩膀,捞个凳子坐在裘锦程身旁,“裘老师,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我能把他们都开除了?”裘锦程说。   “你是校长儿子唉。”苏立志说,“谁骂你我都记着呢,想个办法给他们一个教训。”   “神经。”裘锦程说,“好好学习,别想这些歪门邪道的招。矛盾的核心不是我,是女生和男生之间的冲突,晾他们一阵,自己觉得没劲儿就散了。”   “太憋屈了,一点儿都不爽。”苏立志拍桌子,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裘老师,你是大人,拉不下面子和学生计较,我帮你。”仗义的少年眼神明亮、神采飞扬,“谁骂你,我揍谁!”   裘锦程无语地看着热血上头的苏立志,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叹一口气:“别下手太重,意思意思得了。”   “知道啦,我有分寸。”苏立志拍胸脯,像个弹力球蹦出办公室。   庄纶拎着教案踏进门,说:“哥,我听说……”   “混混议论我是吧,别放在心上。”裘锦程说,“处分公告贴出去肯定招致闲言碎语,句句都当真这日子不过了。”   庄纶闭上嘴巴,闷头坐下收拾办公桌,眼含愤懑,唇角下撇,仿佛一个咕嘟咕嘟冒蒸汽的高压锅。   裘锦程余光瞥见庄纶窝火的模样,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他抿唇,执笔写表彰材料,将林雪儿、郑方琪、苏立志的名字填进表格。   一节课的时间平静度过,裘锦程将材料装进文件袋,抬头,庄纶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热腾腾的A4纸递给他:“霸凌举报邮箱。”   “嗯?”裘锦程没明白。   “那群男生的意思不就是觉得你抓典型作秀吗?把这个邮箱贴在公告下方的空白处,我看谁还说你是作秀。”庄纶说。   “这可是巨大的工作量,谁天天盯着邮箱回邮件?”裘锦程问。   “我。”庄纶坚定地说,“以后学校晚上有事,我和你一起处理,不要出现你发烧我不在的情况了。”   “……就那一次。”裘锦程哑然。   “一次也不行。”庄纶拿起剪刀,将A4纸上的二维码剪下来,背后贴上双面胶,一边贴一边说,“我是老师,没办法揍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这种恶劣的败类没有霸凌别人。”他从来都是斤斤计较、眦睚必报的性格,比不得裘锦程宽宏大量,“被我逮住,他们就死定了。”   裘锦程望着他手持剪刀恶狠狠的模样,拖长声音:“既然这样……不如把事情搞大一点。”他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落笔写下一行字“校园霸凌常态化监管机制”。   短短半个月,校园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变化,狭窄偏僻的角落装上了隐蔽的监控探头,处分公告如雪花般贴满了公告栏。一时间,弘毅职校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严谨认真的林雪儿站在公告栏前,数了数红头文件,四十七人退学,六十人严重处分,一百零九人写检讨并诚恳道歉,足以见领导层整治校园霸凌的决心。   庄纶卸去了两个班的课时,只带高一电竞(3)班的语文课,其余时间全部投入运营邮箱的活计,干劲十足,效果更是立竿见影。没等苏立志带着小弟们挨个儿敲打过去,流言迅速平息,口出狂言的未成年们臊眉耷眼、鸦雀无声,安静生怕教务处将他们移送派出所。   成年人的报复手段雷霆万钧,堪称降维打击,整治霸凌专项行动扶正裘锦程名声的同时,还帮助弘毅职校获得了教育局表彰,弘毅作为优秀模范供其他学校学习。整天笑呵呵的裘栋梁这阵子笑成了一座弥勒佛,逢人便夸他的宝贝儿子聪慧无双。   趁庄纶忙着处理举报邮箱的功夫,裘锦程想起了苗小纯的事,他找到教务处主任刘飞鹏,问:“刘老师,我反映一下苗小纯这个学生……”   “苗小纯?她休学了。”刘飞鹏翻阅文件夹,从纸张夹层找出一张假条,“她妈妈来办的休学,说得含糊,好像是得病了,需要时间静养。”   “休学?”裘锦程皱眉,“她得了什么病?”   “她妈妈没说,只说病了。”刘飞鹏说,“我记得清楚因为她妈妈脸色发青,特别憔悴,看着吓人。”   “这……”裘锦程觉得蹊跷,他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庄纶告诉我,苗小纯一个月前找他,似乎要对他说话,他躲过去了。”   “无非是表达思念之类腻腻歪歪的话。”刘飞鹏没当回事,“她妈妈给她办了一年休学,庄老师不用担心再被她纠缠。”   “好吧。”裘锦程说,“麻烦您跟她班主任讲一声,如果她病得很严重,家庭难以负担,学校可以组织捐款。”   “好的。”刘飞鹏点头,转而寒暄起最近热热闹闹的专项行动,“听招生的老师说,您发起的这个专项,减轻了不少招生的压力,很多家长都来问,学校的宣传册都不够发了。”   “是么。”闻言,裘锦程弯弯眼睛,“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庄老师是专项的主力。”   “学校就该多招些年轻老师,脑子灵活。”刘飞鹏吹捧道,“累死我们也想不到。”   “过奖。”裘锦程挥挥手,离开教务处,直奔办公室。   办公桌中央的大蒜头绽放紫红色的花朵,庄纶手持喷壶,雾状的水滴落在鲜绿的叶片和娇软的花瓣表面。裘锦程踏进办公室,说:“苗小纯休学了。”   “嗯?”庄纶愣住,“为什么?”   “说是生病,具体什么病不知道。”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   “怪不得最近没看到她。”庄纶说,“总算清静一阵。”   “你那邮箱怎么样?”裘锦程问。   “收到三封邮件,明天去查。”庄纶伸个懒腰,“这事比上课有趣多了。”   “你往派出所送那么多人,民警该记住你了吧。”裘锦程说。   “何止,警察看到我就皱眉。”庄纶说,“年底给他们送幅锦旗。”   “确实得送,你是他们的大客户。”裘锦程赞同地点头。   下午第四节课下课铃响起,庄纶穿上外套,看向裘锦程:“哥,你晚饭打算吃什么?”   “天冷,吃点汤汤水水的,就牛肉面吧。”裘锦程说,“走,我请你。”   “好耶。”庄纶跟上裘锦程的脚步,问,“哥今天心情很好吗?”   “近期心情都不错。”裘锦程实话实说,“你干正事的样子很养眼。” 第50章 圣诞夜   裘锦程为林雪儿、郑方琪和苏立志争取的见义勇为奖,在十二月中旬获批公示,教务主任刘飞鹏带相机来找三位学生拍合照。苏立志一个劲儿地搓手,倍感荣幸却又无所适从:“啊,我能得奖啊?太夸张了吧?”   “有什么夸张的,快去拍照。”裘锦程推一下刺儿头老大的肩膀,“瞧人家姑娘大大方方的。”   “第一次嘛。”苏立志站在林雪儿身旁,憨笑着比了个耶,兴奋地反复念叨,“我要上公告栏了!而且不是处分!”   继校园霸凌风波过后,高一电竞(3)班“太子班”的名头又沸沸扬扬地流传开来。职校从不缺话题,看在“太子班”的外号算得上好听,苏立志自称锦衣卫,带领一众刺头将外班的混混骂得不敢还嘴。   对于学生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小摩擦,裘锦程一笑而过,乐见其成,只要别闹太过分,他懒得插手。孩子学习不好,玩开心点也行。   一大早,武娟发来微信【球球,今晚圣诞夜!下班要不要出来聚餐?】   裘锦程坐在讲台后方看早读,点开聊天框回复道【不了,有别的安排。】   【武娟:别告诉我是庄纶那小子截胡。】   【裘锦程:……】   【武娟:说话!】   【裘锦程:你说别告诉你。】   【武娟:这时候你咋这么听话。】   【裘锦程:他提前两个月预定的,先来后到,你得排队。】   【武娟:拉黑吧,没感情了。】   裘锦程放下手机,托着腮帮子看周升星领着全班背书,怪不得庄纶这周忙得脚不沾地,原来是在准备圣诞夜。遇到庄纶前,裘锦程从不过圣诞,以及除春节外一切无聊的节日。庄纶的仪式感很强,像个成精的日历本,情人节七夕节万圣节圣诞节,甚至二十四节气,只要是节,他总要置办些应景的装饰品,一朵花一个摆件一顿饭,颇有生活意趣。   裘锦程问他为什么这样重视节日,庄纶说父母偏心弟弟,逢年过节都会送给弟弟一份礼物,他和妹妹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现在有钱了,要把小时候的委屈补上。   庄纶缺爱、敏感、细腻、矫情,他是只贪婪的饕餮,无穷无尽地索取爱意,填补过去的窟窿。然而他人给予的爱总归是有限度的,裘锦程曾尝试过掏心掏肺,连尊严都掏了去,才学到一门刻骨铭心的课,若是庄纶学不会爱自己,独立自信地生活,谁也救不了他。   庄纶口口声声说改变,怎么算是改变呢?他改不了困苦孤独的童年、改不了愚昧封建的父母,性格由经历塑造,保持根因不变的前提下,如何改变结果?二加二只会等于四,若要改成五,那便是虚假的改写。   裘锦程心软,却也通透。   他想看到一个心灵坚强、认真生活的庄纶,一个不拘泥于比较、敢于交付信任的庄纶,一个丢掉过往、向前看的庄纶。   这个期待对于庄纶来说,或许太过拔高,但裘锦程不想出于怜悯,说服自己屈就于一个离开金钱和爱情就变成沼泽的伴侣。   【武娟:球球,你和庄纶不会圣诞节就定下了吧?】   【裘锦程:不会。】   【武娟:?这么干脆?】   【武娟:我在酒吧看你们俩那样,以为快成了呢。】   【裘锦程:第一次恋爱源于冲动,第二次就不止是冲动了,还要考虑更多东西。】   【武娟:好理智一男人。】   年少时的裘锦程张扬跋扈,四处行侠仗义,崇拜热血和拳头。成年后披上了一层绅士的外衣,大部分时候仅仅是礼貌性的温柔和善,实际并不走心。对于庄纶的承诺,好奇心和成就感作祟,裘锦程确实想看看对方能改到哪一步,改成什么样,宛若游玩一部养成系的游戏。   当下,他有些期待圣诞夜庄纶安排的惊喜了。   临近下班,裘锦程坐在办公桌后看手机,八风不动,老神在在,仿佛不知道今晚是庄纶多次预约的圣诞夜。庄纶则有些躁动不安,一双清隽的柳叶眼偶尔望过来,见裘锦程不为所动,又可怜巴巴地移开,佯装不在意的模样。(2023年圣诞夜是周日,剧情修改为工作日)   六点,下课铃准时响起,裘锦程收起手机,慢腾腾地站起身,穿上外套。庄纶开口:“锦程哥,那个……”他殷切地与裘锦程对视,“我订了海河边的一家餐厅,还买了两张天津之眼的夜间票,你晚上没有安排吧?”   “没有。”裘锦程纳闷地看他,“赶紧穿衣服出发,等什么呢。”   “哦哦哦哦。”庄纶喜笑颜开,赶忙拿起外套,亦步亦趋地跟着裘锦程走出办公室,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小挎包,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估摸着特殊日期铁定堵车,裘锦程惯例乘坐地铁往市中心去。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庄纶紧攥裘锦程的衣摆,生怕挤丢。在营口道的换乘站,裘锦程眺望乌泱泱的人头,倍感头疼,他反手握住庄纶的手腕,穿过人潮,挤进三号线的车厢,问:“餐厅在哪?”   “津湾广场。”庄纶说。   “还有两站地。”裘锦程扯了扯围巾,呼出一口热气,“什么样的餐厅?”   “预约制的美食餐厅,牛排的品质是整个天津最好的。”庄纶眼睛莹亮,盛满欢悦,“我定闹钟抢到的名额。”   裘锦程伸出胳膊撑住车厢墙壁,为庄纶隔出一个小空间免得他被挤到。白皙俊朗的面庞因燥热的暖气浮起浅淡的绯红,鬓如刀裁,目若星辰,高峻挺拔的身姿引人瞩目。庄纶不禁心猿意马,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他眉头紧蹙,刻意贴近裘锦程,下巴搭在对方肩窝。   “不热啊?”裘锦程懒散地抱怨。   “还好。”庄纶说。   四周打量的目光变多了,伴随着女生细碎的窃笑。   【津湾广场站 到了】   人们鱼贯而出,出站迎头便是刺骨的寒风,裘锦程系紧围巾,跟在庄纶身后,听导航的指引踏进坐落于海河边的一幢高楼,乘坐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打开,入眼是一颗华丽耀眼的圣诞树,许多穿着精致的女孩围在树旁拍照。庄纶目不斜视,径直踏进餐厅,向服务员报出手机号后,说:“给我们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安静一些,谢谢。”   “先生这边请。”服务员将他们领到弧形玻璃落地窗旁的木桌,递给庄纶一本厚实的菜单。   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由着庄纶点餐。餐厅的位置优越,夜幕下的海河宽阔静谧,不远处的北安桥热闹熙攘,一派人间繁华烟火气。   “好了,就这些。”庄纶合上菜单,还给服务员,抱着黑色的小挎包,隐隐流露出些许忐忑,“哥,吃完饭,我想给你一个礼物。”   “嗯?”裘锦程收回俯瞰城市夜景的注意力,“什么礼物?”   “吃完饭再说。”庄纶愈发紧张,他用力抠着背包缝线的边缘,视线一寸寸扫过裘锦程的表情,似乎要从对方脸上,寻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五分熟的菲力牛排端上桌,外皮焦香,内里细嫩,肉质鲜美,搭配口感同样浓郁芬芳的赤霞珠,和秀色可餐的意中人,可谓极致的享受。   裘锦程“啧”了一声,说:“你吃就吃,看我干什么。”   “哥好看。”庄纶理直气壮地说。   “……拿我当下酒菜啊。”裘锦程说,“行。”   酒过三巡,餐盘见底,裘锦程按捺不住好奇心,正要开口询问庄纶礼物的事,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念头,来电人是武娟,他不得不接起。   “什么事?”裘锦程语气不大好,若武娟没有要事,他一定要定个闹钟等下个情人节傍晚准时打去电话搅合武娟的约会。   “裘大,我被跟踪,瑶瑶替我挡了一下,送医院了。”武娟语气冷静,“我在派出所做笔录。”   “我马上到。”裘锦程说。 第51章 圣诞夜(二)   “怎么了?”庄纶问。   “武娟出了点事,现在在派出所。”裘锦程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要一起吗?”   “嗯。”庄纶应一声,叫来服务员结账,拿起外套跟上裘锦程的步伐。   两人并肩站在电梯轿厢中,安安静静,庄纶垂眸,没发牢骚也没有怨怼。裘锦程开口:“摩天轮的票能退吗?不能退我把钱转你。”   “没多少钱。”庄纶说,他心里着实回荡着怨气,心心念念期盼了两个月,计划做了十几份,终于敲定约会的步骤和要说的话,却被一个电话破坏了所有惊喜。他塌下肩膀,感觉委屈又憋闷,就算武娟是裘锦程最好的朋友,难道不能分给他一点点特权吗。   “武娟被暗恋她的同事跟踪,崔子瑶替她挡了一下,进医院了。”裘锦程解释,“人命关天,如果是小事,我是不会去的。”   “哦……好。”听到解释的庄纶心里的疙瘩平复了些,他问,“坐地铁吗?”   “对。”裘锦程点头,快走几步踏进地铁站,主动牵起庄纶的手腕,灵活地穿过人群冲进车厢,扶着拉环站定,继续向庄纶解释,“武娟出柜后,她爸就和她断绝关系了,她妈妈偶尔打来电话问候一下。她很坚强的,自己找了工作,买了房子,交了一大堆朋友。”   “我知道的。”庄纶说,“她的事要紧。”   “不是她的事要紧。”裘锦程叹气,掰开揉碎了讲,“是事要紧,如果这时候学校出大事,我也要去看看。”   庄纶不吱声了,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天塔站 到了】   听柳路派出所门口,武娟站在路边抽烟,远远望见赶来的裘锦程和庄纶,她开口第一句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的安排了。”   “先说什么情况。”裘锦程说。   “追我那个同事叫冯跃盛,他因为造谣落败对我怀恨在心,一路跟踪我和瑶瑶。我俩吃完饭,在河边牵手散步的时候,动作比较亲密,他向我冲过来,瑶瑶挡了一下,被推进河里。瑶瑶不会游泳,我下水救她,路人报了警。”武娟三言两语讲清楚事情因果,拉开派出所的玻璃门示意两人进去,“冯跃盛在里面,他说他拍了照片,要让我身败名裂,永远做不了老师。”   “这么嚣张?”裘锦程冷笑,“警察怎么说。”   “看瑶瑶的情况,如果没造成伤害,行政拘留并罚款。”武娟说,“我查了一下治安处罚法,顶多十五天拘留和几千块钱。”   “拘留的话,他也当不成老师了。”裘锦程说,“所以他用照片威胁你和解?”   “对。”武娟点头。   “崔子瑶那边怎么样?”庄纶问,“受伤了吗?”   “没有,受了点惊吓,手机和包泡坏了。”武娟苦恼地皱眉,“若是瑶瑶没有和我出去,她也不会遭这种无妄之灾。”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裘锦程劝导道,“人没事就好,需要我们做什么,进去谈判吗?”   “我不知道要不要和解。”武娟说。   “和解?!”庄纶挑眉,“你疯了吧?”   裘锦程见庄纶开口,便将话语权交给他,安静地站在一旁。   “那怎么办,我想要我的工作。”武娟说,“照片传出来我就失业了。”   “所以要么是你们两个都不失业,要么都失业。”庄纶说。   “对。”武娟回答。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失业?”庄纶问,“你们校长同意了?”   一句话噎得武娟直瞪眼,她讪讪地说:“哪家学校能容忍一个同性恋老师啊……”   “照片一定是真的吗?万一是P的呢?”庄纶咄咄逼人,“等他坐牢出来,明事理的同事信他还是信你?”   武娟张大嘴巴:“啊?”   “就是让你继续造谣。”裘锦程温馨提示,“鱼与熊掌,咱可以兼得。”   武娟惊讶的视线扫过庄纶和裘锦程,暗忖这两个黑心馅儿的家伙怪不得能谈对象,敢情是物以类聚、殊途同归,她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进去谈?”   “我和你一起,庄纶去医院看看瑶瑶。”裘锦程说,他拍拍庄纶的后背,“过来一下。”   庄纶依言跟随裘锦程去街边的树下,裘锦程说:“不生气了?”   “本来也没有……”庄纶习惯性掩饰,复又改口,“有一点生气,但她和我一样,就不生气了。”   “你总是想争个最字,最亲密的人,最在乎的人。”裘锦程说,“事情有轻重缓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争这个会很累且没有意义。”   “可是关系也有亲疏远近,我……”庄纶辩解道。   “庄纶,”裘锦程打断他的话,“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庄纶毫不犹豫地点头。   “相信我,就相信我的判断和做事方法。”裘锦程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但我会。”庄纶深吸一口气,说,“我会让你失望,我让你失望好多次,我不相信我自己。”庄纶没有裘锦程源自内心的自信从容,他患得患失、猜忌多疑,像冰河世纪里的那只追逐橡子的松鼠,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发他的焦虑。   “你觉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裘锦程问。   “你不要我。”庄纶说。   “我之前多次说让你离开天津,你走了吗?”裘锦程问,“我决定不了你的生死,也左右不了你的选择,你怕什么?”   庄纶沉吟不语,似是茅塞顿开、天光骤亮,他鼻头酸涩,爱上裘锦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小挎包,掏出一本棕色封皮的厚重笔记本,递给裘锦程:“这是圣诞礼物,我的日记,想请你看。”   “我会认真看完的。”裘锦程接过笔记本,“这么厚,要看一阵子。”   “内容挺无聊的,我想要你知道我在老家的两年做了什么。”庄纶说,“你挑着看。”   “好。”裘锦程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街边人来人往,没法讨一个拥抱,庄纶摸摸裘锦程的手背,站在原地看他走向武娟的背影。   调解室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非常符合老师的刻板印象,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还没开口,男人问:“你是武娟男朋友?”   “我是你爹。”裘锦程凶戾地瞪了男人一眼,翻开笔记本阅读第一页,要不是这个男人犯贱,他现在应该在摩天轮上。   冯跃盛欺软怕硬,登时不敢说话。   警察进来,武娟跟在后面,拉开椅子坐在裘锦程身边。   “警察同志,我不和解。”武娟说。   冯跃盛愤怒地站起来,双手带着镣铐:“你这个该死的同性恋,不配当老师!你就不怕我……”   “当着警察的面威胁人啊?”裘锦程懒散地拖长声音,“你要怎么着,再把人推下水一次?”   警察看向冯跃盛,说:“坐下。”   冯跃盛愤愤不平地坐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不和解,不原谅。”武娟说,“按治安法该怎么办怎么办。”   瞧冯跃盛不配合的态度,警察也未多做劝说,给武娟一份立案证明,便送他们离开派出所。武娟站在垃圾桶旁,点燃一根烟,弹了弹烟灰,说:“真是烦死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当老师。”裘锦程说,“这么怕失业啊?”   “主动辞职和被开除是两码事。”武娟没好气地说,“挺好的一天,净被这王八蛋搅合了。”   “你和崔子瑶怎么样?”裘锦程问,“定了吗?”   “肯定啊,生死之交,不定像话吗。”武娟说,她吸一口烟,“最后一根,明天戒烟。” 第52章 圣诞夜(三)   崔子瑶被送进医院时,浑身湿透,直打摆子,却攥紧武娟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她快去换衣服。待武娟走后,崔子瑶换上干爽的病号服,靠着暖气片发呆,虽然只和武娟接触了两个多月,她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填满了武娟的影子。即使知道武娟曾有一个谈了三年的前女友,她也想争取一下武娟的心。   庄纶环顾乱糟糟的急诊大厅,视线扫过痛苦呻吟的病患和焦躁忧虑的家属,终于在墙边的病床上,锁定瘦小柔弱的女孩。他穿过人群,走到病床旁,问:“崔子瑶,你还好吗?”   “庄老师。”崔子瑶说,“胸闷,医生说要做个肺部CT。”   “哦好。”庄纶靠墙抱臂站立。   “你坐这吧。”崔子瑶拍拍床边,“站着太累了。”   “武娟不答应和解。”庄纶说,“那个男的拍了照片,武娟很有可能失去工作。”   “啊?那怎么办?”崔子瑶是学生,没有社会经验,顿时慌神,“我能帮上忙吗?”   “我记得你吃饭的时候说过,你有一个抖音账号,粉丝挺多。”庄纶说,“要不要试试?”   “我有十二万粉丝,不算多。”崔子瑶拿起手机,想起来手机进水打不开,悻悻放下,“说什么,我和武姐是好闺蜜?”   “闺蜜之间亲亲抱抱很正常吧。”庄纶说,“那男的叫冯跃盛,新塘道十中的老师,你把名字和职位爆出来,让他在全国都找不到工作。”   “好,我回家就做视频。”崔子瑶说。   “警察会给武娟一份立案证明,你拍下来放进视频,增加可信度。”运作过霸凌专项,庄纶对报案流程轻车熟路,“等处罚结果出来,你和武娟去派出所送锦旗,再发一个视频。有始有终,热度起得很快。”   “没有热度,我就砸钱。”崔子瑶家底丰厚,不差这点钱。   庄纶看着她,仿佛看到以前意气风发的自己,他怀念地笑着说:“我期待你的作品。”   接下来的三天,#天音学生恶意被推下水##男老师因爱生恨谋杀未遂#两个词条刷爆网络,挂上多个社会热点榜单。裘锦程捧着手机啧啧称奇:“这崔子瑶厉害啊,不用等武娟造谣就把事情解决了。”   “是啊。”庄纶附和,他不打算告诉裘锦程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卖自夸的效果远没有偶然得知冲击力大。   裘锦程将开败的大蒜头和小蒜头移栽到花盆中,说:“马上放寒假了,干脆把这两盆花带回去吧。”   “我带回去,你不会养。”庄纶说。   “瞧不起谁。”虽然裘锦程嘴上不饶人,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花盆往庄纶的办公桌上推了推,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晚上有空吗,我买了两张天津之眼的夜间票。”   庄纶怔愣:“啊?”   “前两天没坐成,补你的。”裘锦程说,“去吗?”   “去!”庄纶喜不自胜,他敲击键盘给屏幕那头的崔子瑶发消息【今晚有事了,明天去。】   【崔子瑶:好的。】   十二月底是天津最冷的时候,寒风沿着入海口吹向陆地,吹得人们纷纷裹紧领口,一个个缩着脖子狼狈地小步快跑,去暖气充足的室内避风。裘锦程和庄纶也不例外,甫一踏出地铁站,迎面呼啸的风迎面将人吹个跟头。裘锦程呼出一口白气,双手揣兜,缩成一只圆滚滚的企鹅,说:“咱先去吃饭。”   “嗯。”庄纶没意见,紧挨着裘锦程走,下巴埋进深灰的羊绒围巾里,“裘叔叔找我,问我愿不愿意长期运营霸凌专项。”   “我看你做得不错。”裘锦程说。   “我觉得很有趣。”庄纶说,“裘叔叔把我编进应急教师,和你一个组,你是组长。”   裘锦程挑眉:“我都有组了?”   “是啊,领导。”庄纶笑眯眯地说。   两人踏入一家临街的黄焖鸡店,要了一份中辣的黄焖鸡和一份不辣的黄焖排骨,两瓶豆奶、两碗米饭。庄纶说:“趁冯跃盛被拘留,我想做点事情。”   “什么事?”裘锦程问。   “网上舆论闹得红红火火,手机一关也影响不到生活,我想,”庄纶啃完一块排骨,慢条斯理地把光溜溜的骨头放在桌上,“把新闻打印出来,作为传单去学校和冯跃盛居住的小区分发。”   “这……”裘锦程咀嚼香喷喷的鸡块,评价道,“有点落井下石。”   “你来吗?”庄纶问。   “来。”裘锦程笑着说,“我最喜欢落井下石。”他年少时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成年后迫于法律和道德披上一层温良的外衣,庄纶缺德的鬼主意再次唤醒了裘锦程心中沉睡的熊孩子。   填饱肚子后,胃里热腾腾的两人朝摩天轮进发。庄纶说:“我怕崔子瑶的视频火不了,帮她买了一波热度,没想到一觉起来,她的视频点赞六十多万。”   “她投钱了吗?”裘锦程问。   “她投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六万。”庄纶说。   “……她一个月两万零花?什么家庭啊?”裘锦程惊讶。   “好像是开厂的。”庄纶不确定地说。   “你投了多少?”裘锦程问。   “不多,五千。”庄纶说。   裘锦程欲言又止,斟酌片刻,说:“赚钱不容易,你把钱留着买想要的东西。”   “钱花在朋友身上,很值得。”庄纶说,“武娟是你的发小,崔子瑶是武娟的女朋友,她们也就是我的朋友。”   圣诞节之后,排队坐摩天轮的人减少,大家都不愿意顶着寒风长时间站在室外。裘锦程和庄纶很快到达检票闸口,弯腰钻进窄小的箱体。窗外暮色沉沉,青灰的光芒相接地平线,路灯陆续亮起,宽阔净澈的海河上方架设着十来座桥梁。庄纶向外眺望,怔愣许久,说:“真好看啊。”   “天津的河景非常漂亮。”裘锦程说,“小时候,我爸带我到河边玩,两岸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我长大了,天津也变样了。”   摩天轮转一圈约莫半个小时,庄纶拍了几张城市夜景照片,和一张与裘锦程的合照,珍惜地保存在手机里。摩天轮的箱体里没有暖气,冻得人手指僵硬,裘锦程提议找一家甜品店缓一缓,喝杯奶茶。   工作日的商场顾客稀少,两人就近找了一家空旷的牛奶甜品店,裘锦程摘下围巾,庄纶端来两碗芒果双皮奶和两杯抹茶奶绿。他们坐在店铺的角落,并不惹人注意,裘锦程说:“昨晚我看完了你的日记。”   “怎么样?”庄纶开始紧张,捏着瓷勺的手指骨节泛白。   裘锦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便签纸,说:“我发现有几件事,你没告诉我。”庄纶的日记本厚得能砸死狗,裘锦程逐字逐句地阅读,熬夜看到天光熹微,五点才睡下。   “一,你没说给廖家贵的十三万块是你和父母断绝关系后,卖车得来的钱。”裘锦程抬眼看向庄纶,“你脑子进水了吗?十三万扔给廖家贵去澳门赌博?”   “……我就是想试试。”庄纶讷讷地说。   “你有一千万,扔给廖家贵十三万,那叫试试。”裘锦程说,“哪个傻子掏空家底做实验的?”   庄纶理亏地摸摸鼻尖,默不作声。   “二,你没说你曾买机票要来天津找我,赶飞机的路上接到你妹妹的电话,你弟去学校找你妹,把她骗去相亲。”裘锦程说,“你弟弟和你妹妹是龙凤胎,他俩谁大?”   “我弟弟先出生,但我妈说女孩做姐姐有责任心,让欣欣做姐姐。”庄纶说,“我弟那时候找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家里催我弟办酒席。我爸嫌我弟的女朋友家里穷,以姐姐没结婚,弟弟也不能结做借口,拒绝了我弟和他女朋友。我弟就想赶紧把欣欣嫁出去,他就能娶他女朋友了。”   “我早就想来找你。”庄纶苦笑,“但我不敢走,欣欣身边离不开人。” 第53章 落井下石   “三,你没说你临走前把你家祠堂砸了。”裘锦程神色复杂地看着庄纶,有种精心呵护的兰花草终于开了一朵漂亮的兰花,结果是一只完美伪装的兰花螳螂。   “我本来只想把写我名字的那一页族谱撕掉,但踏进祠堂我没有控制住脾气。”庄纶说,“我小时候犯错被罚跪祠堂,一跪就是三五个小时,膝盖青黑,疼得走不了路。我弟还会故意跑来跑去抢我的东西气我,那些无用的祖宗排位,说是可以护佑后代平安,根本没有保佑我。”   “我砸了排位和神龛,掰断敬神的香,撕掉族谱,在他们发现之前溜出祠堂,坐上飞机。”庄纶谈起这段经历神色得意,幸灾乐祸,“我爸妈肯定要被亲戚们戳好几年脊梁骨。”   裘锦程将便签纸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叹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咱们谁也不要提起。”他吸溜几口奶茶,突然笑出声,“不过,从我个人角度来看,干得漂亮。”   终于抛弃沉重的过去,庄纶胸口一轻,忙不迭地表明心意:“哥,我以后只听你的,只相信你。”他绕过桌子,挤坐在裘锦程身边,举起奶茶杯,“干杯?”   “干杯。”裘锦程与他碰杯,说,“希望你在天津,过得快乐。”   这是不会再赶他的意思?庄纶心下大定,虽然他黏在裘锦程身边像个赶也赶不走的牛皮糖,但能得到心上人亲口说出的承诺,十足的安全感几乎让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我很快乐。”庄纶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快乐了。”   裘锦程看着庄纶,眉眼柔和,此时此刻欣慰与成就感对半分,庄纶从一个缺爱别扭的矫情鬼成长为重拳出击的成年人,即使道德观有那么一点点偏移,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不犯法就行。   裘锦程无所谓地想。   “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说?”裘锦程问。   “我怕你觉得我卖惨。”庄纶说,“而且这些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砸祠堂挺惊天动地的。”裘锦程强调,“你不觉得吗?”   庄纶摇头,说:“又没死人。”   “好的。”裘锦程感觉再掰扯下去这只娇弱的兰花螳螂就要变异成哥斯拉吓他一跳,果断结束话题,“不早了,回家。”   再次走在冷风中,庄纶心情颇好地哼歌,将手伸进裘锦程的口袋去抓他的手。   “别闹。”裘锦程拍开庄纶,“衣服撑坏了。”   “那放我的口袋。”庄纶顺势拉着裘锦程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去地铁站短短一段路,他走了一头汗,大概是兴奋的。   裘锦程问:“你今晚睡得着觉吗?”   “睡不着。”庄纶诚实地说,“我打算熬夜写霸凌专项的总结材料。”   地铁车厢温暖封闭,裘锦程坐在长椅尽头,仰头靠着车窗假寐。庄纶轻声哼歌,缓慢将裘锦程催眠。   【陈塘庄站 到了】   庄纶拉着迷迷瞪瞪的裘锦程下车,夜色浓重的寒风中,他凑过去亲在裘锦程脸颊,说:“这是我的奖励。”   “哪有主动要奖励的。”裘锦程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踏进单元门,摁下电梯的上楼键,“我走了。”   “好,晚安。”庄纶恋恋不舍地站在裘锦程身边,目送他进电梯。   一只手挡住即将合拢的电梯门,裘锦程的声音传来:“庄纶。”   “嗯?”庄纶疑惑地抬高尾音。   “记得给我唱晚安曲。”裘锦程收回手,“晚安。”电梯门合上,留下心脏狂跳、嘴唇咧到耳根、蹦来蹦去缓解激动的返祖人类庄纶。   裘锦程推门进家,裘栋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问:“听说武娟出事了?”   “您从哪儿听说的?”裘锦程弯腰换鞋。   “我不是老古董,我也看新闻。”裘栋梁没好气地说,“需要帮忙吗?”   “还真需要。”裘锦程趿拉着拖鞋坐在裘栋梁身边,“冯跃盛被拘留十五天,罚款一万,他拍下了武娟和她女朋友的照片,威胁说等他出来就让全校知道武娟是个同性恋。”   “怎么才这么点惩罚。”裘栋梁说,“冯跃盛就是那个把人推下水的男老师?”   “对。”裘锦程点头。   “哪三个字,你写一下。”裘栋梁说,“我明天和陈局开会,跟他提一提,商量一下怎么办。”   “您不愧是天津市先进个人。”裘栋梁难得嘴甜,从茶几下方扯一张纸写下【冯跃盛】三个字,递给裘栋梁。   裘栋梁接过纸,塞进公文包的夹层,受用地哼哼两声:“用得着我就夸‘不愧是先进个人’,用不着我就嫌弃‘还是什么先进个人呢’。”   “我去给您洗盆草莓。”裘锦程识趣地站起身,去厨房洗水果讨好阴阳怪气的老父亲。   裘栋梁笑骂:“臭小子,鬼精鬼精的。”   “瑶瑶,你晚上有安排吗?等我下班一起吃饭?”武娟右耳贴着手机,轻声慢语地说。   “姐,恐怕不行。”崔子瑶说,“我明天找你吃饭。”   “在忙什么呢?”武娟好奇地问。   “和庄老师去……”崔子瑶犹犹豫豫,“发传单。”   “传单?”武娟皱眉,“你最近缺钱吗?我借你。”   “不不不不缺,庄老师说,对付冯跃盛那种人,要穷追猛打才行。”崔子瑶说,“所以我们去他住的小区发传单,让所有人都知道冯跃盛做的事。”   “这是庄纶说的?”武娟神色古怪。   “对。”崔子瑶小声嘀咕,“我觉得他说得对。”   “那就发吧,我怕冯跃盛出来后蓄意报复,你出门随身带一瓶辣椒水喷雾防身。”武娟说,“尽量走大路,不要走小道。”   “好。”崔子瑶乖巧答应,甜甜地道别,“姐姐明天见!”   “明天见。”武娟挂断电话,转而拨通裘锦程的号码,“喂,球球。”   “什么事?”裘锦程问。   “你知道晚上庄纶和瑶瑶要去发传单吗?”武娟说。   “知道啊。”裘锦程说,“我也去。”   “哦哦哦你去就行。”武娟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怎么了?”裘锦程没明白武娟的逻辑。   “庄纶这个人做事,有点偏激。”武娟暗示,“心太狠,我怕把瑶瑶带歪。”   裘锦程沉默片刻,说:“我看着他,不会出事。”   “你知道他诱导廖家贵赌博的那十三万块钱,是卖车换来的吗?”武娟说。   “我昨天刚知道。”裘锦程说,“我说过他了……你早就知道?”   “他妹妹悄悄和我说的。”武娟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心疼他,现在想想,嘶——”   “他来天津找我之前把他家祠堂砸了。”裘锦程说。   “啊?”武娟震惊,“人不可貌相,他们南方人不是最重视宗祠传承之类的东西吗?”   “他有自己的处境。”裘锦程温和地说,“你安心上班,我昨晚和我爸说了这事,我爸答应帮忙找找教育局的关系。”   “谢谢你。”武娟感动地说,“其实我想着实在不行我辞职算了。”   “哥,我回来了。”背景音里传来庄纶的声音,“聊什么呢?”   “武娟说想辞职。”裘锦程转达。   “你打开免提,我跟她说。”庄纶的声音由远及近,“武娟,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你挺一挺,干半年再辞职。”   “我只是抱怨,没真的想。”武娟说,“你们忙吧,我去上课了。”   裘锦程放下手机,瞧一眼庄纶,说:“等你把冯跃盛整死再辞职是吧?”   庄纶不好意思地微笑:“我没这么想,他死了的话,也是他心理素质不行。” 第54章 落井下石(二)   下班后,裘锦程和庄纶来到冯跃盛居住的小区。庄纶抱着厚厚一摞A4纸,新鲜打印出来的纸张泛着油墨味,他分给裘锦程一沓,说:“瑶瑶带了胶带和剪刀,传单可以发给路人,也可以贴到单元门口。”   “……准备得真周到啊。”裘锦程说。   庄纶弯弯眼睛,颇为骄傲的模样。   “庄老师!裘老师!”背着小书包的崔子瑶从远处跑来,半长的直发扎成一个毛躁的小尾巴。   庄纶分给她一沓传单,说:“分头走,八点在这里集合。”   “好。”裘锦程接过崔子瑶递来的胶棒,转身向东方走去,庄纶向西,崔子瑶向南。   老小区都是六层的红砖阳房,挨个单元一层层楼刷过去,权当锻炼身体。裘锦程将纸张卷成筒状,卡在门把手上,半个小时扫完了三个单元。   晚上八点,空着手的三个人在小区门口聚首汇报进度。细胳膊细腿的崔子瑶一副要昏倒的虚弱模样,说:“我没爬六楼,太累,我把传单贴在单元门上了。”   “三栋楼。”裘锦程简单地说。   “六栋,只爬到三层,老人一般不会住太高。”庄纶拍拍手,“就这样吧,任务圆满完成。”   “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崔子瑶说。   “做就行了,再差也不会怎么样。”庄纶看裘锦程一眼,满脸写着【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裘锦程点头,他不了解冯跃盛的性格,不知道冯跃盛被放出来后是否在意旁人的目光。   半个月悄然过去,网络已换了一批热点话题,裘锦程移栽的风信子郁郁葱葱地成长,庄纶往派出所新送了一批霸凌他人的小混混。   武娟打来电话报喜:“球球,冯跃盛离开天津了!”   “你怎么知道?”裘锦程打开免提,招呼庄纶过来听。   “他被市教育局列为典型公开批评,没有学校敢招他入职。”武娟说,“你们发的传单,让整个南开区都知道他做的事了,我今儿吃早餐,听见好几个大姨议论他。”   “和他住同一个小区的同事说,他搬家去河北了。”武娟说,“晚上有空吗?我请你们吃饭。”   “行啊。”裘锦程说。   “我妹妹晚上七点的高铁到天津站。”庄纶说,“我要去接她。”   “我们一起去接。”武娟热情地说,“正好把欣欣叫上。”   “可以。”裘锦程说。   庄嘉欣扶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艰难地穿过拥挤的客流,经过一学期的大学生活,她没怎么变,仍然腼腆内敛,沉默寡言。   “欣欣!”   一道女声引起庄嘉欣注意,她看向武娟,喜形于色:“武娟姐姐!”纤细瘦小的女生将行李箱推得飞起,蹦蹦跳跳地冲进庄纶怀里:“哥!”   “怎么比上次瘦了?”庄纶掂了掂庄嘉欣的体重,皱起眉头,“学校的饭不合口?”   “没有啦,上课忙。”庄嘉欣松开庄纶,看向裘锦程,脆生生地喊,“裘哥哥,好久不见!”   “确实瘦了。”裘锦程叮嘱,“要好好吃饭。”   “嗯嗯。”庄嘉欣讨巧卖乖的模样和庄纶如出一辙,聪颖的小姑娘非常清楚讨好谁能让哥哥更高兴。她将行李箱丢给庄纶,凑近裘锦程和他搭话,“二宝怎么样了?我给它带了骨头饼干。”   “它最近减肥。”裘锦程说,“谢谢你记挂它。”   “小狗又不用工作,为什么要减肥。”庄嘉欣替裘二宝打抱不平,“我带它出去玩球,可以吗?”   “可以啊。”裘锦程欣然答应。   “等会儿要带你认识一个新的漂亮姐姐。”武娟眨眨眼,“我女朋友。”   “哇。”庄嘉欣顺势走到武娟身边,把庄纶挤去和裘锦程并排走,她压低声音,问,“我哥和裘哥哥怎么样了?”   “比你上次来好一些。”武娟说,“发生了许多事,饭桌上讲。”   “好。”庄嘉欣说。   崔子瑶站在餐厅门口向一行人招手:“我订了个包厢,在二楼,还没点菜。”   “欣欣有忌口吗?”武娟问。   庄嘉欣摇头,裘锦程说:“辣菜少一点。”   “好嘞。”崔子瑶应道。   餐厅主营鲁菜,以鲜香脆嫩的口感为招牌。芙蓉鸡片、葱烧海参、一品豆腐、奶汤鲫鱼接连端上桌,扑鼻的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裘锦程夹起一块油亮细腻的海参,说:“娟子这回下血本了。”   “应该的。”武娟掏出一个红包,塞给庄纶,“瑶瑶从账号后台看到你花钱买热度了。”   “不用。”庄纶推拒。   “一百两百的没必要还,你一下买了五千,白拿不合适。”武娟坚持将红包塞进庄纶怀里,“是朋友就收下。”   话说到这份儿上,庄纶无助地看裘锦程一眼,裘锦程说:“收下吧,够交几个月房租。”   庄纶抿唇,将红包放进外套口袋。   裘锦程夹了一只虾放进庄纶碗里,说:“吃饭。”   “哎。”庄纶停下思索,拾起筷子投入饭局。   武娟要了三瓶啤酒,斟满五个杯子,她举杯起身,面对裘锦程和庄纶,说:“这次的事,要是没有你们两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裘锦程拿起酒杯,和武娟碰一下杯口,止住她的话头:“是朋友就别说谢字,应该的。”   武娟看着裘锦程,抹了把眼角沁出的泪水,破涕为笑,说:“好,干了。”   裘锦程仰头喝尽酒液,另起话题:“娟子,你们几号放假?”   “这周期末考试,下周三发成绩,发完就放了,你们呢?”武娟说。   “我们也下周三。”裘锦程说,“放到元宵节。”   “小庄怎么过年?”武娟问。   “和妹妹在家过。”庄纶说,“我也没别的地方去。”   “娟子也不回家,干脆你们仨来我家过。”裘锦程说。   “你爸妈不在?”武娟问。   “我妈和她朋友结伴去澳大利亚玩,我爸去张家界参加同学聚会。”裘锦程说,“他们业余生活丰富得很。”   “那可以啊。”武娟转头问崔子瑶,“瑶瑶,你过年去哪?”   “我除夕和初一出不来,初二去找你们。”崔子瑶说。   “行。”裘锦程说。   庄纶举手:“既然这样,咱们拉个群吧,方便沟通。”   众人点头同意,裘锦程点开手机扫码进群,他不知道的是,在五人群成立的同时,一个没有他的四人小群偷偷建立。   武娟看着手机里的【过年团圆大队】旁的【烟花行动小队】,纳闷地打字【这怎么还有个小队?】   【庄纶:嘘,吃完饭说。】   【庄嘉欣:嘻嘻】   【崔子瑶:OK】   用过晚餐,五个人三两分开,挥手道别。庄纶拖着庄嘉欣的行李箱,问:“欣欣,家里有联系你吗?”   裘锦程走在一旁,侧耳倾听兄妹俩的对话。   “妈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庄嘉欣说。   “不要接,如果他们去学校骚扰你,及时告诉我。”庄纶嘱咐,“钱不够花也要告诉我。”   “够花的。”庄嘉欣说。   “等你毕业,我把那两套房子卖掉,钱分你一半。”庄纶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哥,你不生气吗?”庄嘉欣问,“弟弟有那么多套房子,那些钱曾经是你的。”   “有些可惜,但没办法。”庄纶说,“我现在有比钱更好的礼物。”他捉住裘锦程的手,晃了晃。   裘锦程心绪复杂,没有挥开他,连带着揣进口袋,说:“欣欣,有钱不一定能守住钱,你且看你弟弟会不会造光家产。”   庄嘉欣低头想了想,说:“也是。” 第55章 小狗减肥计划   放假前最后一天,裘锦程站在讲台上,看着周升星和林雪儿发放成绩单,他说:“想升大专的同学,语数外三门文化课至少考到八十分。寒假作业不多,每门课两张卷子,开学交,各科老师会批改判分。”   “你们还有一学期的时间好好思考以后的路,高二开始有实习机会,自愿报名。”裘锦程说,有低头看表,“今天下午两点开家长会,下课,快去吃饭。”   大部分学生欢呼着将成绩单塞进书包,你推我搡地冲出教室。裘锦程说:“史浩,过来。”   “裘老师。”矮小瘦弱的男生垂着脑袋走过来,边走边检讨,“我这次考得不好……”   “不跟你说成绩的事。”裘锦程说,“我和学校领导商量了一下,你下学期转去护理(4)班,多余的学费开学退给你。”弘毅职校的学费每年秋季按全年缴费,电竞班的费用比其他专业高几千块钱。   “太好了!”史浩惊喜地说,“我爸下午来,他肯定非常高兴。”   “恭喜你。”裘锦程说,“去吃饭吧。”   “好的,老师再见!”史浩笑着挥挥手,飞奔出教室。   “裘老师!”高沛毅拿着成绩单冲到讲台前,指着数学那一栏,“63分,我考了63分!我及格了!”他扶着讲台边缘,下巴磕在手指上,“老师,我是不是能去集训营了?”   “旁听。”裘锦程强调.   “嗯嗯嗯知道。”高沛毅眨巴眼睛,拖长声音,“老师——可不可以啊?”   裘锦程被男生黏腻的撒娇膈应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说:“你明天去(1)班报道,集训营一共十五天,希望你能坚持下来。”   “没问题的!”得到肯定答复,高沛毅信心满满,转身小跑着向门口等待的小伙伴报喜。   教室里空空荡荡,裘锦程也站起身去穿上外套,庄纶正站在门口等他去吃午饭。   下午的家长会,裘锦程面对家长们,简单讲了讲职校学生们的发展路径:“电竞班的孩子如果不想继续上电竞课程,可以去其他班级免费试听,转班需要向学校提出申请,学费多退少补。”台下就坐的多数家长经济实力不俗,穿戴整齐干净,唯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伛偻着缩在角落,坐在曹金金的位置。   “假期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不要参与打架斗殴,不要被骗。”裘锦程说,“如果有转班的想法,等会儿私下找我聊。”他敲敲讲台,“好了,散会。”   史浩的父亲是一位淳朴的卡车司机,他走上来询问裘锦程转班事宜,身后跟着一串若有所思、想要了解情况的家长们。   裘锦程颇有耐心地挨个儿解答,顺手拦住一瘸一拐往外走的老人:“曹金金的奶奶是吗,麻烦您留一下。”   老妇人皮肤黝黑,皱纹如榕树裸露地面的根脉,她警惕又茫然地看了裘锦程一眼,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北口音:“是金金做错事了吗?”   裘锦程听了三遍才勉强听懂老人说的话,他摇头:“他没做什么事,您稍等。”他将老人领回曹金金的座位,又倒一杯热水递给她,说,“您等我一会儿。庄纶,过来。”他招呼门口探头探脑等他下班的庄纶,“你和曹金金的奶奶聊会儿天。”   “来了。”庄纶走过来,随手拉一把凳子坐下,“你忙去吧。”   裘锦程回到讲台继续解答问题,待他将好奇的家长们打发走,庄纶基本摸清了曹金金家里的情况。和传言相似,曹金金是父亲强奸得来的孩子,父亲去南方打工,多年未有音讯,但听曹金金的奶奶说,最近曹父打来电话,声称自己在广西混出了名堂,要曹金金去找他,父子俩一块儿发财。   “金金想去,我不让他去。”曹奶奶说,“他爸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懒得要命,能躺着绝不站着,我怕他把金金骗出去卖掉。”   裘锦程皱眉,说:“半大孩子不好管,寒假期间,您一定要看好曹金金,别让他被他爸忽悠走了。”   “我看不住啊。”曹奶奶感叹,“我白天出去拾纸壳子、塑料瓶子。金金待在家里,就知道玩他那个手机,说是比卖破烂挣钱。”她语气犹带骄傲,“我们金金挺能赚钱嘞,这学费都是他赚的,吃饭什么也没要过钱。”   “您留一个地址和手机号,我和街道办、派出所讲一声,帮忙留意曹金金的动向。”裘锦程说。   老太太不会写字,也不认字,口音难懂,庄纶逐字逐句反复确认,总算琢磨出一行看起来靠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送走了曹金金的奶奶,裘锦程眉头紧蹙,仍然忧虑曹金金的安全。庄纶安慰道:“该做的都做了,若曹金金真被他爸骗去南方,也没办法。”   裘锦程叹了口气,说:“好吧。”   结束学校的琐碎事情,两人乘地铁回家,庄嘉欣牵着裘二宝在小区草坪跑来跑去地玩球。   “二宝。”裘锦程招呼玩疯了的黑白小狗。   裘二宝摇头晃脑地冲向主人,堪比钢铁坚硬的狗脑袋咣当一声撞上裘锦程的小腿——“嘶……裘二宝!”裘锦程倒吸一口寒气,踉跄后退,蹲下蜷成一团,揉搓麻痹的腿骨,他感觉小腿要被冒失莽撞的胖狗撞裂了。   “呜呜呜。”见自己闯了祸,黑白边牧迅速匍匐在地,装成一块扁平的狗皮地毯,嘤嘤嘤地装可怜。   “哥,没事吧。”庄纶蹲下,推开碍事的狗头,紧张地关心裘锦程的情况。   冬衣厚重,不方便掀开查看,裘锦程说:“可能撞青了。”   裘二宝将鼻子埋在两只前爪底下,嘤嘤呜呜个不停,活像自己挨了打。裘锦程又气又想笑,狠狠揉一把狗头,说:“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减肥。”   小狗不需要工作,但小狗需要减肥。裘二宝开始了早晚两次五公里往返拉练,裘锦程蹬自行车,沿河道一路骑到郊野公园,绕着公园转一大圈,再骑回来。裘二宝与裘锦程的自行车并排跑,舌头吐得老长,呼哧带喘。庄纶也在裘锦程的勒令下,减少了狗饭的供应量。   半个月后,一条健美修长的黑白牧羊犬新鲜出炉,纷纷赢得小区养狗人的夸赞。   “这是谁啊,二宝吗?”牵着白色萨摩耶的大姨语调夸张地吹捧,“真帅啊,像匹小马。”   裘二宝高高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盛满纯粹的欢喜,裘锦程说:“机灵得很,知道夸它呢。”   “汪!”裘二宝捧场。   新年要穿新衣,小狗也要洗澡。奈何宠物店排队,价格虚高,裘锦程打算亲自伺候减肥成功的裘二宝换新颜。他叫来庄纶帮忙,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和一条中型犬挤在狭窄的浴室中,庄纶手执花洒将小狗从头到尾打湿皮毛,裘锦程摁下一泵宠物洗发水,在裘二宝背上搓出泡泡。   “我记得宠物店有那种起泡器。”裘锦程说,“二宝长大之后我就没有亲手给它洗澡了。”他一泵一泵地手动搓揉,揉得手臂酸麻,庄纶从另一边搓泡泡,趁裘锦程不注意,将一道白沫抹在裘锦程脸上。   “哎嘿。”庄纶笑眯眯地后退,被裘锦程瞪了一眼:“无不无聊。”   没等庄纶反驳,裘锦程突然暴起,将一道白沫抹在庄纶额头,喜滋滋地说:“偷袭!”   热腾腾的浴室顿时泡沫飞扬,你来我往,幼稚却又乐趣十足。裘二宝见两个人类玩得开心,也忍不住开心地抖抖皮毛,白茫茫的泡泡和水珠四处迸溅,掺杂着裘锦程的大喊:“裘二宝!你给我趴下!” 第56章 新爱好   距离过年还有四五天,裘锦程躺在家里打游戏打到厌烦。庄纶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敲门送东西,裘二宝被庄嘉欣牵走下楼玩球。日子回到了久违的平静,裘锦程却觉得索然无味,他放下手机,摊在沙发上发呆。   他需要找一个新爱好打发时间,裘锦程想。茶几一角摞着几本弘毅职校的宣传册,是裘栋梁找的外包公司重新设计印制的样本,准备供招生办使用。裘锦程伸手拿起一本,随意翻看,二十多个与中职学校联合办学的大专院校,以及开设的成人夜校。   夜校低廉的收费价格吸引了裘锦程的注意力,识字、算数、绘画、木工、瓦工、电工、厨师、会计、汽修……按课时收费,一门课十个课时,三百块钱,寒暑假照样开班上课。宣传册上介绍,夜校是弘毅面向广大社会群众招生,对学历没有任何限制,想要学习,报名交钱上课即可。   晚上七点,裘锦程出现在木工班的门口,与授课的老师傅面面相觑。   “这儿是木工班吧?”裘锦程问。   “对,你第一次来?”老师傅是弘毅特聘教师,持有手工木工证的高级木匠。他白天上班,晚上兼职授课,传授手艺的同时,也能帮助一些身无所长的中老年人多一门手艺。   但夜校极少见到裘锦程这样白净高挑、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年轻小伙子。   “嗯,在哪缴费?”裘锦程问。   “这里,扫码支付。”师傅指向讲台贴着的二维码,“怎么称呼?”   裘锦程支付三百块钱,说:“姓裘,裘锦程,您呢?”   “郑强。”老师傅说,“您这个姓,和校长本家。”   “对,他是我爸。”裘锦程说。   “哎呦,那你还付什么钱,随便坐。”郑强笑着说,他简单向裘锦程介绍手工木工的含义和操作工具,他打开工具盒,“这是曲尺、墨斗、凿子、刨子、胶黏剂、板材……教室后面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零件,你想用就去拿。”   “今晚教什么?”裘锦程问。   “锯子的使用。”郑强说,“我们不是集中授课,每个人的水平不一样,水平好的,桌椅板凳都能做,水平次的,就从基础的使用工具开始。”   “我什么都不会。”裘锦程说。   “谁生下来就会啊。”郑强说,“慢慢学,傻子都会。”   裘锦程一开始以为郑强说笑,没放在心上。他随便找个工作台坐下,打开工具盒,拿起一根钢钉和一个榔头,在板材上“铛铛铛”地敲。   来上夜校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大都是刚下班、面露疲惫的中年人,男男女女对半分,各自涌向对应的教室。木工班也陆陆续续进了学生,坐在裘锦程左手边的大姐熟门熟路地打开工具盒,从包里掏出一卷图纸,用铅笔和曲尺在板材上比划画线。   裘锦程完全不懂木工,放下榔头,全神贯注地看大姐忙碌。   “你第一次来吗?”大姐问。   “对。”裘锦程老实回答,“你要做什么?”   “给孙女做个小木马。”大姐说。   裘锦程一惊,目光向上,细细打量大姐的眉眼:“您都有孙女了?”   “你觉得我多大岁数?”大姐笑呵呵地问。   “四十多?”裘锦程猜测。   “我五十六了。”大姐,不,应该叫大姨,把图纸铺平,扯到裘锦程眼前,“我孙女刚查出来自闭症,六岁了不会叫妈妈,就爱骑木马。她妈带她治病花了不少钱,我想着让娘俩高兴点儿。”   裘锦程听完,觉得辛苦,但看大姨认真画图的表情,他又不觉得苦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怜悯的话说出来,反倒会加重苦难的感受,他问:“木马要刷成什么颜色?”   “红色和黄色,我孙女喜欢看日出。”大姨说。   不知不觉,班里坐满了人,锯木声、敲钉声、交谈声不绝于耳。裘锦程找到郑强,说:“我想做个猫屋。”小区里有三五只流浪猫,好心的居民们经常投喂,庄纶捉住两只带去绝育。那两只猫耳朵剪了标,整天在草坪里晒太阳。冬季天寒地冻,纸箱子常常被拾走卖钱,裘锦程想做两个木头猫屋,送给那两只猫公公当家。   “有个大姨也在做猫屋,你找她请教请教。”郑强将裘锦程带到教室的一角,那里坐着一位面色阴郁的中年女性,短发、方脸,穿着灰绿的棉质坎肩。   郑强说:“果子姐,这是小裘,想和你学做猫屋,你不是经常做吗?教教他。”   果子?裘锦程挑眉,真是个神奇的外号。   “郑老师,她能教会啥啊,你别为难新来的了。”一旁的大叔好心劝说,“过来,我教你。”   裘锦程茫然地站在一旁,搞不懂当前的情况。   中年女人瞧裘锦程一眼,没说话,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锯条。   大叔一把将裘锦程拽到身边,说:“想学什么,我教你。”他压低声音,凑到裘锦程耳边,“那个果子姐,脑子有点问题,好几个人都被她发疯吓过。”   郑强推一下大叔的肩膀,说:“瞎说什么,就你话多。”   过了一会儿,果子姐慢悠悠地走到裘锦程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说话格外费劲地模样:“我,教,你。”   裘锦程本就脾气急躁,听见果子姐的说话节奏头皮一炸,天性的温柔和善又不好意思回绝。他求助地看向身旁的大叔,大叔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恰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庄纶】,他松了一口气,从没如此庆幸地接到庄纶的电话:“喂?”   “哥,你在家吗?”庄纶问。   “我在弘毅的夜校上课,你来吗?”裘锦程说。   “好,我去找你。”庄纶欣然答应。   放下手机的裘锦程对果子姐说:“我还有个朋友要学,等他到了,我去找你。”   果子姐站在原地想了三四分钟,点点头,回到她的工作台继续干活。   庄纶来得快,根据裘锦程的微信消息踏进木工班,在讲台处扫码缴费,朝裘锦程走来:“怎么想着学木工?”   “闲着没事干。”裘锦程说,“想做个猫屋。”   “我也试试。”庄纶撸起袖子,“老师在哪里?”   “那儿。”裘锦程指向果子姐,拿起板材和锯条,带着庄纶上门拜师,“大姨,我朋友来了。”   果子姐一板一眼地将手里的活计做完,把图纸递给裘锦程:“看。”   图纸并非手工绘制,是打印出来的模版图纸,步骤详细,工序简单,无需他人讲解,自己也可制作拼接成一个简易猫屋。大叔伸头围观他们教学,看见图纸,友情提示:“果子姐做的猫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   “这个。”果子姐指了指图纸,“卖钱,好。”   “卖钱?”裘锦程没听懂。   庄纶问:“大姨,你做这些猫屋卖钱吗?”   “嗯。”果子姐伸手,拇指和食指搓揉,比了个数钱的姿势,“钱,买吃的,喂猫。”   裘锦程默不作声地执笔在板材上比划线条,留出一只耳朵听庄纶和果子姐断断续续地聊天。庄纶耐心出众,不仅能忍受果子姐慢如蜗牛的思考速度,还能从中扒拉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果子姐年幼时烧坏了脑子,智商低,行动迟缓,六岁被父母遗弃在桥下。好心人将她送去派出所,派出所移交福利院,便一直在福利院长到十八岁,由政府介绍去某个食品厂做流水线女工。她只需要洗手消毒,把食品从一条传送带转移到另一条传送带上,就这样一直干了三十多年。   后来食品厂破产清算,政府为果子姐办理了提前退休。退休后没事做,她便收养起了流浪猫,哪知越养越多,微薄的退休金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于是她开始做猫屋卖钱。一个猫屋卖三十块钱,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心好,帮她销售,一个月结算一次。   她拿了钱,就想养更多的流浪猫。小区中有人听说她养了许多猫,故意把猫遗弃在她家门口,她渐渐力不从心,退休金和卖猫屋赚得外快都换成了猫粮。   庄纶说:“你要养多少只猫呢?”   “不知道。”果子姐说,“猫吃饭,不死。”   裘锦程佩服庄纶无与伦比的耐心,两人聊天之际,他已经切好了猫屋的板材模块,正在大叔的指导下用砂纸打磨板材表面。   “哥。”庄纶转身,蹭到裘锦程身边,压低声音说,“我想帮果子大姨。”   “可以啊。”裘锦程说,“你想怎么做?”   “没想好,你明天来上课吗?”庄纶问。   “来。”裘锦程说,“明天来组装和刷漆。”   “带我一起。”庄纶拿起一块砂纸帮忙打磨,全神贯注,眉眼沉静。 第57章 新爱好(二)   回家的地铁上,裘锦程靠着车厢壁,双手揣兜站立,庄纶杵在他身边,似乎还在思考如何帮助果子姐脱离困境。裘锦程开口:“你最近很好。”   “嗯?”庄纶看向裘锦程,不自觉地笑开,“是么?”   “你很久没问过我,是不是不讨厌你了。”裘锦程说,“你做事情之前也不会反复纠结别人怎么看你,会夸你还是骂你。”他眨了眨眼睛,给自己这段评价加上一句总结,“你变得自信了。”   庄纶的笑容有些羞涩的腼腆,他说:“别人都不重要,你重要。”他在乎裘锦程的看法,更了解裘锦程的人品,自己最混乱不堪的时候,裘锦程没有离开,那么当他变得更好,裘锦程更不会走。   “我以前觉得我爸妈不爱我,是因为我不够好。”庄纶说,“现在想想,明明是他们不够好,我只是很倒霉托生成他们的小孩。”人都是这样,越缺乏越贪婪,庄纶自小缺少父母关爱,宛若家庭的透明人,便仗着口袋有钱,大肆索取其他人的关注和偏爱,试图填满灵魂的空虚。   如今能想通,不是因为裘锦程给了他满满当当的爱意和安全感,内心的饕餮是喂不饱的野兽,唯有真正地站立,挺起脊梁,亲手拨开迷雾,拂去一身阴霾,消解猜疑和懦弱,才算拿到了追爱的勋章。   庄纶仍然对原生家庭怀抱满腔的愤怒,与以前只知埋怨的他不同,愤怒由熊熊山火转为灰烬下暗暗燃烧的火苗,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借取东风,焚尽仇敌。   “会原来越好的。”裘锦程说。   “嗯。”庄纶应一声,他没有问裘锦程会不会等,裘锦程一直在等,不需要苍白的语言解释,他看得见。   第二天晚上的夜校课程,庄纶提着一个小包,递给果子姐,说:“这是可粘贴的标语,上面是天津动物保护协会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贴在家门口和小区里。”他掏出一张标签纸,将背后的胶带撕开一角,“单元门口、护栏扶手、路灯杆,都可以贴。”   裘锦程说:“你做的?”   “找了家打印店定制。”庄纶解释,“我本想着买个摄像头装在果子姨家门口,看看谁这么没素质,往她家丢弃宠物。后来又想,就算不丢在大姨家门口,那些人也不会继续饲养,可能会丢去别的地方,找出他们也没什么用。”   “不如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合理的渠道。”庄纶说,“我上网查找政府相关的动保协会,他们会定期组织领养日,长期无人收养的动物将进行安乐死,看起来比较科学。”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裘锦程说,“我昨天给动保协打电话,预定了近期领养日的一个摊位。”   果子姐提着袋子,眉头紧皱,费力地理解两个小伙子信息量密集的对话。   大叔好心地翻译:“果子姐,你的那些猫,有办法了。”   “啊。”果子姐听懂了,眉宇舒展,说,“好。”   裘锦程看向一个熟悉的背影,脑海中闪过一个主意,他走向前排制作小木马的中年女人,说:“大姨,您孙女喜欢小动物吗?”   “喜欢,上次遇见一只小白狗,抱着不撒手呢。”大姨说,“她妈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生怕小闺女被抓了咬了,死活不愿意养猫狗。”   “这样……”裘锦程有些犹豫要不要邀请她们来领养日帮忙,但问都问了,不如问个答案,“这周六南开大悦城举办宠物领养日,有果子姐的摊位,想问问您有时间带孩子去看看吗?”   “我做不了主,得回家问问她妈妈。”大姨说,“我明天告诉你。”   “我了解到领养日旁边还有一个天津市少儿画展,挺适合带小孩子逛逛。”裘锦程争取道,“您贵姓?我叫裘锦程。”   “好的,谢谢你。”大姨说,“我姓刘,刘莲芳。”   裘锦程回到工作台旁,果子姐端着一个猫屋,往他怀里塞:“送你。”   “不用,您拿着卖钱,我自己做。”裘锦程拒绝。   果子姐把猫屋往工作台上一放,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作台,继续敲敲打打。   原木色的猫屋简单大方,庄纶问:“哥想刷成什么颜色?”   “清漆和上色好像是不同的工艺。”裘锦程说,“找个人问问。”   “清漆是板材原本的颜色吗?”庄纶问。   “对。”裘锦程说,“你想要什么颜色?”   “黄色或者灰色。”庄纶说,“放在墙根边比较隐蔽,不容易被拾荒的人捡走。”   “或者不刷漆,用砖头垒起来当做墙壁和房顶。”庄纶说。   裘锦程想了想,同意了第二个方案。   夜校下课后,两人拎着猫屋回到家门口,围着十一栋绕了一圈,选择一处避风的墙角,位于两堵墙壁之间的狭窄间隔。木制猫屋正好卡在中间,但间隔中藏着不少垃圾,庄纶皱着眉头,向小区环卫借了一把大扫帚,清理一遍地面。   两只流浪猫认识庄纶,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一只黑白配色的奶牛猫,一只绿眼黑猫。裘锦程伸手想摸,黑猫胆小,后退两步躲开,奶牛猫自来熟,凑上来嗅闻裘锦程的手指。   “咪咪,过来。”庄纶招呼两只猫,指向猫屋,“进去试试。”   “两只都叫咪咪?”裘锦程问。   “没起名,猫的统称。”庄纶笑着回答,他弯腰把胆小的黑猫抱起来,塞进猫屋,指向奶牛猫,“你要陪它玩会儿吗?”   “它不怕我。”裘锦程点点奶牛猫粉嫩的鼻头,“它和二宝颜色一样。”   庄纶把两只猫的水碗和食盆挪到猫屋旁边,添置新鲜干净的水,说:“我上次遇见它俩捉老鼠,姿态勇猛,像大将军。”   裘锦程愣了下:“小区里有老鼠?!”   “白天看不见,地下室有。”庄纶说,他揉揉黑猫的脑袋,“地下室有只大黄猫,他俩打不过那只黄猫,被赶到地上了。”   “一楼情报挺丰富。”裘锦程意外地看一眼庄纶,将奶牛猫放进猫屋,拍拍手说,“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喵。”奶牛猫的注意力完全被猫屋吸引,转来转去地打量自己的新家。   刘莲芳答应带儿媳和孙女去领养日的摊位帮忙,裘锦程和庄纶陡然忙碌起来。白天去果子姐家里统计流浪猫的信息,帮她贴标语,晚上去夜校做木工活,他们打算多做几个猫屋,在领养日那天送给同意领养的新主人。   围观的大叔王利也积极参与进来,热火朝天做准备。截止周五,四个人共做出七个猫屋,果子姐是熟练工,做出三个,王利做了两个,裘锦程和庄纶一人完成一个。刘莲芳的小木马也临近竣工,涂抹了底油,放在窗户下方通风晾干。   办展的当天,裘锦程和庄纶起了个大早,打车赶去果子姐家。王利揣着手,站在单元门口抻着脖子眺望,瞧见他们抬手挥舞:“小裘,小庄,吃饭了没?”   “刚吃过,您呢?”裘锦程问。   “煎饼果子嘎巴菜,浑身上下倍儿有劲儿。”王利说,“我女儿也要来帮忙,她去大悦城等咱们。”   “那真是谢谢了。”庄纶说。   “谢什么,她一大学生,寒假回来不是打游戏就是睡觉,闲得长草。”王利讲着话,脚下不停,“噔噔噔”地上楼,“果子姐,我们来了,快开门!”   果子姐家住三楼,一向阴沉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鲜艳的浅蓝,眉梢挂了点柔和的笑意,宛若春风拂面,她吐字呆板:“你们,好人。”   “可不是嘛。”王利笑呵呵地承下夸赞,喜滋滋地说,“我闺女昨天也夸我呢。” 第58章 领养日   果子姐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户型,厨房在阳台上,典型的千禧格局。猫是散养的,正方形的猫屋堆放一整面墙,大猫小猫散落在地板上,像一团团花色繁杂的云朵。裘锦程粗粗数了数,约有十二只。   “怎么带走?”王利犯难地挠头,“它们不会挠我吧?”   果子姐抱来一个大纸箱,拎起猫的后脖颈放进箱子,猫跳出来,她放进去,反复几次,不厌其烦。裘锦程看不过眼,说:“我帮你。”   庄纶戴上厚手套扶着箱子,裘锦程抓猫,不一会儿,满满装了一箱。王利拿宽胶带封口,和裘锦程一块儿将箱子抬下楼,放进汽车后备箱。   六只猫走后,家里骤然清静不少,果子姐说:“留一只,陪我。”   “您看喜欢哪只。”庄纶扶着第二个纸箱,打开一道窄小的空隙,供果子姐挑选。   “这个。”果子姐选了一只性情安静、反应迟钝的蓝眼白猫,解释原因,“它耳朵,听不见。”   庄纶伸手抱出温顺的白猫,快准狠地摁住箱子缝隙,把探出来的猫猫头拍进箱子里,封箱装车。   王利坐进驾驶室,载着果子姐、裘锦程和庄纶,以及一后备箱的猫和猫屋,驶向南开大悦城。汽车里猫叫声高高低低,连绵不绝,庄纶笑着说:“我们好像猫咪绑架犯。”   “吵死了。”裘锦程堵住耳朵,蜷缩在车门和座位的角落,像只烦躁炸毛的老猫。   纸箱外的大猫比纸箱里的小猫更惹人喜爱,庄纶凑到裘锦程耳边,小声哄道:“马上就到了,你喝不喝奶茶?”   “不喝。”裘锦程捂紧耳朵,架不住后备箱里猫咪愈发高昂的鬼哭狼嚎。   汽车驶入地下车库,动保协的工作人员提着笼子等待接猫。裘锦程率先下车,与工作人员交接:“你好,我姓裘,给你们打电话那个人。”   “我是谷麦麦。”女孩礼貌地微笑,介绍自己和同事,“这是包旭杰。”他们动作麻利地打开纸箱,将猫咪分装在提笼里,贴上编号,摞在手推车上,推进电梯轿厢。   “残联的同事也来了。”包旭杰说,“他们想了解一下韩女士和另一位自闭症儿童的情况。”   果子姐大名韩白果,韩是当初捡到她的民警的姓,白果是指她被遗弃的桥旁有一颗银杏树,隐喻她是银杏的孩子。   简简单单的摊位,聚集了十来个人,动保协的志愿者、残联的调研员、王利父女、刘莲芳祖孙三代、果子姐、庄纶和裘锦程。众人七手八脚将展位搭好,庄纶提议拍张合照作纪念,裘锦程随手拦了个路人帮忙拍照,闪光灯亮起,时间定格,照片里的每个人都笑容灿烂。   除了果子姐的摊位,动保协还组织了十几个摊位摆成一个长方形的场地,各种各样的宠物等待新主人领养。裘锦程问谷麦麦:“晚上收摊,没领养出去的动物怎么办?”   “我们会带回库房,集中饲养。如果半年内无人领养,就只能安乐死了。”谷麦麦说。   “好吧。”裘锦程接受这个结果。   “你不觉得残忍吗?”谷麦麦问,“有不少救助者听说我们的安乐死制度,都不愿意把动物交给我们。”   “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这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裘锦程说,“泛滥的善意算不得好事。”   “我也这么觉得。”谷麦麦认同地点头。   一天过去,果子姐摊位的十一只猫领养出去八只,效果喜人。谷麦麦说:“领养的成功率和动物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大姨的猫胆子大,都很亲人,容易被带走。”   刘莲芳的儿媳文莉和孙女禾梦醒坐在小马扎上,和一只玳瑁猫玩耍。那只花色斑驳的玳瑁猫从未搭理过路人,一心和禾梦醒亲近,仿佛与她前世有缘。   “真是神奇。”刘莲芳说,“我要把它带回家。”   “您儿媳同意吗?”庄纶问。   “她也挺喜欢的,我问问她。”刘莲芳走过去,询问了文莉的意思,笑眯眯地朝庄纶点点头。   果子姐摊位剩下的两只猫,由谷麦麦带回仓库,等待出席下一次领养日。残联登记了果子姐和刘莲芳的小孙女梦醒的情况,将会定向提供帮助。七个猫屋全部送完,摊位上空空荡荡,裘锦程帮忙收拾卫生,王利问:“你们怎么回去,要不要我开车送?”   “不用,我们坐地铁。”裘锦程说,“今天辛苦您了。”   “不辛苦,挺好玩的。”王利的女儿王婕然笑着说。   “那我送果子姐回家,先走一步,拜拜。”王利牵着女儿,向裘锦程挥手道别。   晚上十点,大悦城关门,十点半,裘锦程和庄纶踏进地铁站。兴奋和愉悦后是翻腾的疲倦,庄纶打了个哈欠,说:“好困。”   “嗯。”裘锦程眼睛半阖,脑袋后仰靠着车窗发呆。   “哥,你明天去夜校吗?”庄纶问。   “我想学木头雕刻。”裘锦程说,“明天去上精细木工的课,你来吗?”他尾调拖得悠长,像一个细小的鱼钩,轻而易举地钓起庄纶的唇角。   “去。”庄纶说,“我现在又困又高兴,感觉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裘锦程勉强打起精神,说:“我看到你和梦醒做游戏了。”   “她没理我,都是我在叨叨叨地烦她。”庄纶不好意思地笑,“欣欣六岁的时候,像个皮猴,整天爬树翻墙,不像梦梦这么安静。”   “没看出来欣欣小时候顽皮。”裘锦程说,“感觉她很乖巧。”   “装的。”庄纶说。   庄家兄妹俩一脉相承地善于伪装,要说一根肠子通大脑,只有幺弟庄嘉峰。   “和你一样。”裘锦程说。   庄纶温和地微笑,不做反驳,像个逆来顺受、任人蹂躏的受气包。   往后的五天,裘锦程和庄纶泡在夜校里,学习精细木工。按照课程,一人做出一只圆滚滚的胖鸟,巴掌大小,圆胖的身子,豆豆眼,憨态可掬的模样。庄纶把木鸟送给楼下的两只猫当玩具,凑到裘锦程身边要他做好的胖鸟。   “哥,这个鸟可以送给我吗?”庄纶眼巴巴地问。   “你的呢?”裘锦程问。   “送给猫了。”庄纶说,“我想要你做的。”   “我的要给二宝。”裘锦程说,“你的鸟没了就来要我的?”他皱眉,感觉这句话充满了奇怪的隐喻。   “我给二宝做一个鸟,你的鸟给我。”庄纶讨价还价。   两人关于“你的鸟”和“我的鸟”争了个来回,裘锦程头疼地捏捏鼻梁,不想继续争论,点头答应:“好好好。”   庄纶喜滋滋地拿走漆面晾干的木头鸟,揣进口袋,拿出一段木头重新雕刻。裘锦程做了一根木骨头,用细砂纸打磨表面,他说:“这根骨头送给二宝,你做的鸟送给猫,一只猫一只鸟,公平分配。”   “好的。”庄纶答应,调侃道,“哥真好,对猫都讲究公平。”   裘锦程专心致志地磨骨头,头也不抬地说:“你也有一只鸟,你和猫一样。”   “不一样,我有两只。”庄纶面不改色地开玩笑。   裘锦程打磨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庄纶,说:“神经病吧你。”   庄纶闷闷地笑,调戏裘锦程实在是太有趣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裘锦程慢悠悠地开口:“猫也有两只鸟,只是没有蛋。”他瞥一眼庄纶,意味不明地说,“你想和猫一样吗?”   庄纶背后一阵冷飕飕,他干笑:“哥,你好强的胜负欲。”   “哼。”裘锦程放下木骨头,用湿纸巾擦拭表面,猝不及防被庄纶亲在脸颊。   “我脸上都是灰。”裘锦程说。   庄纶不在乎地咂摸嘴唇:“我能消化。” 第59章 年夜饭   “别烦我。”   一大早,裘锦程就被裘二宝舔了一脸口水,他一把推开兴奋小狗,脑袋埋进被子里,含混地抱怨,“滚开。”   “汪呜呜呜。”黑白边牧摇头摆尾,叼着裘锦程的袖子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呜呜呜呜。”   “叮咚叮咚。”   门铃声响起,裘二宝松开裘锦程的袖口,啪嗒啪嗒走到玄关,直立用爪子拍门把手,没打开,急得原地转两圈,又去卧室舔裘锦程的脸。   “烦不烦啊!”裘锦程恼火地推裘二宝,一翻身“咣当”一声掉下床,脊背直挺挺地砸在地板上,“嘶——”他摔得头脑发蒙,躺了一会儿翻身坐起来,循着门铃声去开门。   墙上的挂钟显示清晨八点,只有仪式感十足的庄纶才会这么早出现在裘锦程家门口,站在他身边揉眼睛的庄嘉欣也是一副没睡醒的迷茫样,她问候道:“裘哥哥新年好。”   “新年好。”裘锦程打个哈欠,侧身让兄妹俩进屋。   裘二宝闻到食物的气息,绕着庄纶提着的纸袋转圈。   “我带了萝卜糕和角仔,祝锦程哥步步高升、荷包满满。”庄纶说着吉祥话,把纸袋递给裘锦程,弯腰换鞋。   “这是红包。”裘锦程递给庄嘉欣一个印着龙头的红纸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谢谢裘哥哥。”庄嘉欣笑着接过,打开一个小口,惊住,“这么多?”   习惯了广州十块二十块的利是包,突然拿到北方大红包的庄嘉欣顿时不知道收还是不收,她凑近庄纶耳边:“六百块,太多了。”   “给你就拿着。”裘锦程说,他将纸袋放在餐桌上,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客厅里,拿人手短的庄家兄妹热火朝天地开始大扫除,裘二宝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没有帮助,单纯提供情绪价值。   上午十点,武娟到场,撸起袖子加入清洁团队,将裘锦程家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反光。   贴对联、贴福字、贴吊钱,庄嘉欣第一次在北方过年,见到什么都稀奇,拿着长方形的吊钱,问:“这个贴在哪里啊?”   “门上和窗户顶。”裘锦程拿过红色的吊钱,踮起脚贴在窗框上沿,“一般是连着贴几个,挡穷神。”   “好看。”庄嘉欣拿起另一个吊钱,抬腿踩在凳子上,想要自己贴。   “别摔着了。”庄纶扶着庄嘉欣的腰,向裘锦程做口型【皮得要命】。   身为独生子的裘锦程没经历过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嫌弃又难舍难分的情谊,他看着庄嘉欣折腾她哥,眉眼含笑,觉得很是有趣。   武娟在厨房里拌饺子馅,她问:“你们有不吃韭菜的吗?我拌了一盆荠菜虾仁的,准备再拌一盆韭菜鸡蛋的。”   “我都可以。”裘锦程说。   “我也行。”庄纶替庄嘉欣回答,“不用管欣欣,她什么都吃。”   庄嘉欣踩在凳子上,轻轻踢一脚庄纶的胳膊,说:“你说得我像猪。”   “不是像。”庄纶说。   “滚啊。”庄嘉欣瞪眼。   打打闹闹地做完家务,裘锦程打开电视机,调到中央一台当背景音播放,走向厨房问:“我要做什么?”   “和面。”武娟塞给裘锦程一个不锈钢盆,“你会擀饺子皮吗?”   “会,但我不会包。”裘锦程蹲下,打开橱柜,舀三罐面粉倒进盆里。   “我会。”庄纶说。   “我不会,我可以学。”庄嘉欣举手。   “那一起和面吧。”裘锦程拿起一个盆递给庄纶。   两团面,两盆馅料,两个擀面杖,三个勺子。战场转移到客厅茶几,四人围坐,边看电视边包饺子。裘锦程满手面粉,卖力地擀面皮,武娟问:“球球,我记得你以前过年要走亲戚,今年怎么不走了?”   “和我同辈的年轻人都长大了,带家长出去旅游,没几个人留在天津。”裘锦程说,“走亲戚特没意思,我不想去。”   “我哥也讨厌走亲戚。”庄嘉欣说,“不过我爸妈只带我弟出门见人,我和我哥在家看电视。”   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裘锦程划下接听键,杨俊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大宝,新年快乐!在家干嘛呢?”   “杨阿姨!”武娟打招呼,“我们一块儿包饺子呢。”   “哎呦娟娟,等下啊,我挂了打视频。”杨俊盈挂断电话,换成微信视频打过来,她戴着一顶炫彩的遮阳帽和一副墨镜,旋转镜头,迫不及待地向孩子们展示海边的风景,“我在布里斯班!”   “真漂亮啊。”武娟拿起手机,将庄纶和庄嘉欣框进镜头,“这是庄纶和他妹妹庄嘉欣,我们来找锦程过年。”她照一下包好的饺子,“这是我们包完的,怎么样?”   “好棒啊,谁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干活,这不是干得挺好嘛。”杨俊盈说,“你们晚上别回去了,和大宝一块儿看春晚、放烟花。”   “好嘞。”武娟果断答应,把手机塞给裘锦程,示意他和杨俊盈讲两句。   “妈,新年快乐。”裘锦程说,“您玩得怎么样?”   “开心死了!”杨俊盈说,“有人陪你过年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爸陪你,谁知道那不靠谱的跑去参加同学聚会。”   “您出去玩不让他出去玩啊。”裘锦程说,“我爸昨晚给我打了电话,说张家界挺好的,就是吃的有点辣。”   “辣死他得了。”杨俊盈说,“晚上放烟花拍几张照片发我看看。”   “好的,您玩去吧。”裘锦程说,“我要去下饺子了。”   杨俊盈在屏幕里挥挥手,说:“拜拜,妈妈爱你。”   裘锦程不好意思地抿唇,放下手机。   “杨阿姨说话还是这么直白。”武娟感慨,“要是我妈妈也这样就好了。”她看向沉默的庄家兄妹,意有所指地说,“球球是蜜罐里泡大的小孩,没受过什么委屈,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娟子。”裘锦程制止武娟的话头,“以前的事就算了。”   武娟斜睨他一眼,嗔怪道:“我怪廖家贵,又没怪庄纶。”   “我以前脑子不清楚,对不起。”庄纶郑重道歉,“我以后不会再受他人教唆挑拨了。”   “你怪廖家贵有什么用。”裘锦程对武娟说,“我还能把他找出来杀掉?”   武娟撇撇嘴,说:“要不是法律不允许,我能把他砍死一百次。”   听着两人的对话,庄纶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垂眸。   “我煮饺子去。”裘锦程端起一盘饺子,叫上武娟,“帮我端另一盘。”   “我帮你。”庄纶赶忙拿起盘子。   “不用,我和她聊点事,你和欣欣看电视。”裘锦程直言。   武娟端着饺子跟着裘锦程走向厨房,反手关门,说:“怎么了?”   “给你汇报一下我和庄纶的进度。”裘锦程接一瓢水,放进锅里,拧开火,“省得你疑神疑鬼。”   “你俩的事给我汇报什么。”武娟别扭地说。   裘锦程笑着看她:“你这操心劲儿,和我第二个妈一样。”   “叫妈。”武娟蹬鼻子上脸。   “滚一边儿去。”裘锦程说,“庄纶变了一些,你发现了吗?”   锅里的饺子上下翻滚,白白胖胖的是庄纶包的,小而圆的是武娟包的,扁平如饼的是庄嘉欣包的。裘锦程推一下汤勺,拨动热水,以免饺子粘锅。   武娟点头:“他没那么腻歪了。”   “瑶瑶被推下水那件事,基本是庄纶出的力。”裘锦程说,“他出主意,做执行,和瑶瑶沟通,我没做什么。”   “我知道,那件事我很感谢他。”武娟说,“但我怕他只是装模作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真的认为他能改掉本性里的多疑吗?”   “我不知道。”裘锦程坦诚地说,“人性难以测量,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武娟不赞同地皱眉,仔细思索半晌,复又释然,问:“球球,你和庄纶相处,是开心的吗?”   裘锦程将饺子装盘,说:“之前很难受,现在感觉挺开心的。”   “那就好。”武娟说,“你的心情最重要。” 第60章 焰火   春晚节目一如既往的不好看,裘锦程找了两幅扑克牌,混在一起打掼蛋。庄纶和庄嘉欣不懂规则,武娟自告奋勇充当教学老师:“和斗地主差不多,四个一样的是炸弹,五个一样的比四个一样的大,同花的顺子比炸弹大。”她比划一番,甚至找了个笔记本写规则,“打两盘就知道了。”   庄纶托着下巴看裘锦程洗牌,白净俊秀的男人动作悠闲流畅,扑克牌在他手中仿佛有魔力般一张张交叠穿插,一时不知道让人看脸还是看手。   裘锦程将其中一张牌翻面朝上,说:“摸到的是上家,我和庄纶,武娟和欣欣,顺时针摸牌。”他起一张牌,武娟顺势摸一张,十分钟一场的牌局,一晃神到了晚上十点。   突然响起闹铃声,裘锦程停下出牌的动作,问:“怎么了?”   “我的。”庄纶关掉铃声,看一眼武娟,说,“哥,打完这把咱们下楼吧,我想出去走走。”   武娟收到庄纶暗示的眼色,紧跟着撺掇:“对啊,打得我腰酸背痛,咱们去海河边转转。”   “裘哥哥,听说河边人可多了。”庄嘉欣说,“走吧走吧。”   “行吧。”少数服从多数,裘锦程放下五张牌,“同花顺,有人要吗?”他环顾一圈,得意地说,“那我可要走了,一张大王。”   庄纶已无心打牌,三人简单收个尾,他将桌上散乱的扑克牌收好,放在茶几下方的抽屉,说:“走吗?”   “我去换身衣服。”裘锦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去主卧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套一件厚重的羽绒服,又系一条羊绒围巾,弯腰穿鞋,“走。”   庄纶站在门外敲手机,一个没有裘锦程的微信群异常活跃。   【烟花行动小队。】   【武娟:庄纶你把烟花放哪了?】   【庄纶:在酒店。】   【庄嘉欣:我们真的不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吗?】   【武娟:要抓也是抓你哥。】   【庄纶:你就说好不好看,浪不浪漫。】   【武娟:很刑。】   【崔子瑶:春晚太无聊了,我去找你们。】   【武娟:你爸妈让你出门?】   【崔子瑶:我翻窗户。】   【武娟:?不是,你家几楼?】   【崔子瑶:别墅。】   【武娟:……大过年搞得人心凉凉的。】   裘锦程全然不知四个人背着他搞了什么惊喜,他推开叼着狗绳自觉凑到身边的裘二宝,说:“不带你,在家待着。”   “汪呜。”裘二宝疯狂摇尾巴,乌溜溜的葡萄眼睛水润纯真,哼哼唧唧地撒娇。   “不带你。”裘锦程冷酷地拒绝小狗的请求,将它留在黑漆漆的客厅,反手关门,“我们走。”   “地铁还没关门,我们快跑。”武娟一手拉庄嘉欣,一手拽裘锦程冲进电梯,“瑶瑶说要来找咱们。”   “啊?”裘锦程说,“要我去接她吗?”   “不……”武娟被庄纶戳了一下,意识到庄纶布置现场确实需要裘锦程回避,她生硬改口,“需要!这大半夜的,瑶瑶一个人多害怕啊,你去接她。”她在群里给崔子瑶发消息,对口风,免得说漏嘴。   【武娟:球球去接你,你帮忙拖住他,拖个二十分钟。】   【崔子瑶: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庄纶问:“哥,天津现在还是不让放烟花吗?”   “今年放开了。”裘锦程说,“小区里不管。”   “哦哦。”庄纶松了口气,又被裘锦程的下半句话吓得心脏骤停——   “海河那边好像不让放。”裘锦程说。   “仙女棒那种应该没问题。”武娟说,“三年疫情好不容易放开,放烟花除一除晦气。”   “也是。”裘锦程颔首,“你们买烟花了吗?”   “买了一些。”庄纶用词谨慎,“一起放。”   “好啊。”裘锦程欣然答应。   崔子瑶打车到海河边的意式风情区,非要拉着裘锦程去超市买两瓶酒:“干聊天多没意思,散步就要配酒。”   “天太冷,喝酒灌一肚子风。”裘锦程说。   “那买热的饮料。”崔子瑶站在暖柜前犹豫,“豆奶还是牛奶?”   裘锦程怕武娟等急了,随口道:“五瓶豆奶。”   “再买点零食?”崔子瑶尽力拖时间,“你们几点吃的饭?”   “不饿,你饿的话加根烤肠。”裘锦程说。   崔子瑶继续磨磨蹭蹭,裘锦程无奈地看着她:“你平时没这么拧巴。”   继续纠缠下去极有可能露馅,崔子瑶寄希望于武娟和庄纶动作快些,她啃一口热腾腾的烤肠,说:“我们走吧。”   裘锦程拿手机结账,提着豆奶踏出超市,问:“你晚上回家吗?”   “不回,住武姐家。”崔子瑶说,“我爸烦死了,家里一来亲戚就让我表演大提琴。”   裘锦程笑了笑,说:“家长都这样。”   从意风区走到北安桥,十分钟的脚程。崔子瑶吃完了烤肠,将竹签扔进垃圾桶,捧着豆奶暖手。她轻声哼歌,音乐生天赋出众:“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没那么简单》黄小琥   寒风呼啸,吹过耳畔,裘锦程站在北安桥上,向远处眺望。深蓝的夜幕,波光粼粼的河面漂浮着彩光绚烂的游船,不远处的世纪钟沉默矗立。倏忽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吸引了裘锦程的注意力,他循声望去,明亮的光点迅疾向上,一头扎进云层,足以占据整个视野的蓝色骤然绽放天际,接着是猛烈如闷雷的爆炸声。   “卧槽。”崔子瑶惊得差点没拿稳豆奶。   一瞬间的惊艳,焰火熄灭,坠落的痕迹在天幕流下沟壑,接着是另一声锐鸣,金色的火焰花朵盛放夜空,层层叠叠的花蕊逐次展开,眨眼间陨灭,北安桥四周响起接连不断的警笛声。   “哥!”   裘锦程转身,庄纶气喘呼呼地向他跑来,笑盈盈地问:“烟花好看吗?”   “你放的?”裘锦程问。   “嗯。”庄纶点头,不顾及一旁的崔子瑶,浑身烟火味地抱住裘锦程,“这时候如果接吻就更浪漫了。”   裘锦程抿唇,眼睛盯着桥下红蓝闪烁的警灯,快速地亲一下庄纶,问:“你觉得我们能跑过警察吗?”   “能!”庄纶盲目自信。   “能个屁,你跳河啊。”崔子瑶忍无可忍地说,“桥两头都被警察封锁了!”   裘锦程左看右看,说:“还是交罚款吧。”   “是你们放的烟花吗?”尽职尽责的警察亮明身份,另一名年纪大的老警察说:“太嚣张了啊,爆炸声吓得我以为日本打进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庄纶连声道歉,“我雇了两个烟花厂的大哥帮忙,做了防火措施,烟花碎片也打扫过了。”   “你那烟花不便宜吧?这么大个儿。”警察好奇地问。   “还好,烟花加雇人一共五千。”庄纶说。   裘锦程横庄纶一眼,问:“是武娟还你的五千?”   “嗯。”庄纶应声。   “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哪放不行,非要在这放?”警察恼火地问,“怎么想的?”   “……就,这边好看。”庄纶解释,“有世纪钟和海河,还有津湾广场,很壮观。”   “放这种的大型礼炮必须打申请,你们有防火意识,就不罚款了。”老警察说,“跟我回所里写检讨。”   “好的好的。”庄纶连连点头,“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裘锦程侧目打量庄纶点头哈腰的模样,这家伙惯会装模作样,分明是通晓后果,坚决不改的做派。他问:“娟子和欣欣呢?”   “她们在打扫卫生。”庄纶说。   “娟子是不是骂你了?”裘锦程问。   庄纶微笑着,全然不在意地说:“她看到篮球大小的烟花弹,差点把我推河里。” 第61章 一个机会   打扫完烟花弹残余的碎片,武娟带着庄嘉欣赶到派出所,一进调解室的门就把庄纶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你真是闷头干大事啊庄纶,我以为你搞个仙女棒窜天猴烘托气氛,好家伙你抱着个大炮弹跑来了,你要起义是吧。”   裘锦程右手撑着鼻子下方,捂住嘴巴,免得不小心笑出声。庄纶双臂叠放,坐姿端正,一本正经地道歉:“对不起,我怕告诉你,你就不帮我了。”   “谁看到那么大的炮弹会帮你啊!”武娟跳脚,“也就你妹妹给你递打火机,你俩不愧是一家人。”   一旁围观的民警也忍不住附和:“那么大的烟花,你知不知道多危险,万一炸到手怎么办?”   “我雇了两位烟花厂的师傅,他们帮忙点火。”庄纶说,“下次不在海河边放了,对不起。”   “还有下次?!”武娟气得倒仰,“下次别叫我!”   裘锦程敲敲桌子:“先写检讨书。”   庄纶拾起中性笔,继续撰写言辞诚恳的检讨,对于汉语言硕士来说,不过小菜一碟。武娟气呼呼地拉开椅子坐下,接过崔子瑶递来的温热豆奶。   午夜十二点,新年的钟声敲响,庄纶将写好的检讨书交给警察,一行人走出派出所。武娟给裘锦程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夜幕盛放的绚烂焰火,一张是桥上拥抱的两个男人,她敲字【庄纶非要我拍照,技术不好,凑合看。】   裘锦程将焰火那张设为屏保,转头对武娟说:“谢谢。”   “不谢,这是我第一次在派出所过年。”武娟阴阳怪气。   “也算是一种新体验。”裘锦程拍拍武娟的肩膀,“去我家还是回去睡?”   “我带瑶瑶回家。”武娟说,“她一个精致大小姐,睡前要护肤,你那没东西。”   “行。”裘锦程将武娟和崔子瑶送上网约车,站在路边挥手。   “我打车了。”庄纶说,“还有两分钟到。”   “欣欣先走,咱俩沿河逛一逛。”裘锦程说。   庄嘉欣一激灵,立马打个哈欠,装作昏昏欲睡睁不开眼,垂头靠着庄纶的胳膊:“哥,困死了。”   准点到达的网约车带走了电灯泡,裘锦程说:“烟花很好看。”   “刚放假那段时间没找你,我去浏阳烟花厂实地考察,参加了燃放培训,考了个证。”庄纶说,“烟花礼炮需要专用的钢制炮筒,四周用砖块加固,燃放后炮筒灌水,防止着火。”   “太危险了。”裘锦程不赞同地摇头。   “我怕自己放出事,所以雇了两个人。”庄纶说。   河边潮湿的水汽沁人心脾,两岸居民区砰砰砰的礼花声高低起伏,烘托着喜庆吉祥的气氛。裘锦程说:“你记不记得大三的时候,你在海河边放烟花,好像也是这个位置,咱俩被警车追得满街乱窜。”   “那时候小,不懂事。”庄纶说,“以为浪漫就够了,没想后果。”   “幸好年纪小,只敢放小型烟花。”裘锦程说,“现在,给你个坦克都敢开。”他叹气,问,“那两个帮忙的大哥你从哪儿雇来的?”   “天津本地的烟花经销商。”庄纶说,“他们放完就回家过年了。”   整个计划看起来鲁莽,细究却是逻辑严密、井井有条,裘锦程寻不出错儿,又觉得冒失,思来想去,只余一声叹息:“你心里有数就好。”   “放心吧,我不会犯法的。”庄纶悄悄捏住裘锦程的袖口,“哥,我想为你做更多事情,但看你什么都不缺的样子。”   “我比较容易满足。”裘锦程握住庄纶的手,揣进口袋,“领养日之后,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庄纶因裘锦程的主动内心雀跃,唇角扬起,“和我有关吗?”   “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所以,谈恋爱吗?”裘锦程语气平淡地抛出一颗礼花弹,把庄纶炸得头晕眼花,庄纶连声回答:“好、好的!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这不是考察,你不要紧张。”裘锦程缓声道,“在之前那段关系里,我也有错。我性格急躁,话少,很多时候不愿开口解释,积攒的矛盾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一堵破不开的墙。”他站在河边,望着粼粼的水面,“我会努力照顾你的心情,及时化解矛盾,保护你的安全感。”   往日能说会道、缠着裘锦程讲个不停的庄纶倏忽沉默,他吞咽唾液,组织词汇,然而浩如烟海的中文词语在此时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饶是汉语言硕士,也捉襟见肘,寻不出一个精准的词描述自己的心情。   “哥,我配不上你。”庄纶说。三十天足以养成习惯,算算日子,自裘锦程与他断绝联系,已有两年多,追随和仰望成为了深入骨髓的习惯。裘锦程忽然将他提到平等的位置上,他便不知如何是好。   “配不配,你自己说了算。”裘锦程说,“爱情如果偏要斤斤计较地分个高下,我不如去我妈的超市做出纳。”   庄纶被他的话逗笑,劲头昂扬地说:“我最配,锦程哥只能和我谈。”   裘锦程完全没意识到庄纶的重点由自卑转移向病娇,他欣慰地说:“你会成为很好的人,我也会。”   庄纶极度缺乏安全感,竭尽全力挤出一点信任,全给了裘锦程。交付信任的感觉于他而言新奇又舒适,他不再疑神疑鬼、害怕爱人被他人窥探抢夺,不必担心别人怎么看他,喜欢还是憎恶,他只在乎裘锦程的评价。   以裘锦程温柔克制的脾性,倒也说不出多么伤人的话。   建立关系后理所当然的是亲吻,裘锦程看着庄纶贴上来,干燥的唇瓣轻轻碰触,他低声问:“你抖什么。”   “我紧张。”庄纶像小狗一般舔舐下唇,搂着裘锦程的脖子深吻上去,“我怕是梦。”   裘锦程听着庄纶急促的呼吸声,安抚地拍打他的脊背,同时鼻头微酸,眼眶泛红,湿润的水意覆盖瞳仁。一如庄纶的激动,他也从无穷无尽地内耗中解脱,他仍然在意庄纶,喜欢庄纶身上浪漫执着的品质,曾经的伤口长出鲜嫩的血肉,逐渐愈合,久违的勇气萌发,他想给这段夭折的爱情一次重生的机会。   没有廖家贵夹在中间,裘锦程想要和庄纶谈场纯粹的恋爱。   庄纶眼尾含笑,故意使坏地问:“哥,你又要哭吗?”   “别说话。”裘锦程窘迫地闭眼,不与庄纶对视。   庄纶伸手抹去对方眼角沁出的泪水,指尖放进嘴巴,趁裘锦程看不见,迅速尝了一下,细细咂摸,心口的甜蜜强行改变了原本的咸味。   “要换情侣头像吗?”裘锦程开始履行男朋友的义务,回忆往昔两人谈恋爱的细节。   “不换。”庄纶说,“我们是老师,不能太高调。”他牵起裘锦程的手,拉着他拾阶而上,站在路边等网约车,“你喜欢我就够了。”他学着脱离肤浅无用的仪式,谈一场成熟的恋爱。   这搞得裘锦程有些诧异,仿佛眼前的小树苗一瞬间长成遮天蔽日的高大乔木,而他手里只拿着一个小喷壶。他说:“随你。”   夜校年初七恢复上课,在这之前,庄纶几乎住在了裘锦程家。做饭、喂猫、遛狗、带庄嘉欣逛街,和武娟崔子瑶打牌,娱乐项目繁多,日子充实又快乐。   “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武娟扫视紧挨着坐的两人,“庄纶你快把球球挤掉地下了。”   “除夕晚上。”裘锦程说,“从派出所出来之后。”   “和好了就好好过日子,别再搞得鸡飞狗跳。”武娟看着庄纶,告诫道。   “嗯嗯。”庄纶乖巧点头,“我会的。”   “三个五带对四,该谁了?”崔子瑶出牌。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一转眼,开学的日期近在咫尺,而庄纶背着裘锦程,将廖家贵解除了黑名单。   【庄纶:最近忙什么呢?】 第62章 开学日   春节的尾巴元宵节热热闹闹地过去,送走了庄嘉欣,开学日接踵而至。气温升高,街道上穿羽绒服和穿大衣的人们混杂交织,裘锦程和庄纶也是乱穿衣中的一员。裘锦程裹着蓬松的羽绒服,庄纶穿着剪裁得体的羊绒大衣,两人往校门口一杵,季节分明。   “你不热吗?”庄纶问。   裘锦程下巴缩进羽绒服立起的领子,像只未换冬毛的猫儿,没好气地说:“冻死你得了。”幸而他腿长,比例优秀,胖墩墩的羽绒服将他裹成一根修长的蜂蜜棒。   “裘老师!”林雪儿和郑方琪跑来打招呼,经过春节的洗礼,小姑娘们明显圆润许多,“给您拜个晚年!”   “新年快乐。”裘锦程说,“怎么样,假期高兴吗?”   “高兴!”郑方琪说,“上学不高兴。”   “不高兴也得上。”裘锦程笑着说,“快进去吧。”   隔一个十字路口苏立志就开始喊:“裘老师!!!”他一溜烟跑到裘锦程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我想死你啦。”   “作业写完了吗?”裘锦程煞风景地问。   “……现在不想你了。”苏立志塌下肩膀,朝裘锦程做个鬼脸。   校门口站了一会儿,裘锦程担心庄纶冻感冒,带着他回到教室,数一数学生数量,大部分到齐。周升星将花名册递给裘锦程,说:“老师,高沛毅和曹金金没到。”   裘锦程说:“我去教务处问问。周升星、林雪儿,你俩叫几个人去楼下搬教材,分发给大家,然后把寒假作业收上来。周升星把课表抄到黑板上,你们抄完就放学回去收拾宿舍,明天早读不要迟到。”   “好的。”周升星答应。   裘锦程拿着花名册离开教室,与庄纶并排走向教务处,他开口:“你这学期有什么想法?”   “继续搞霸凌专项,完善上学期的计划书,主要搞搞装修。”庄纶说,“加强普法教育,渲染友好氛围,软硬兼施,恩威并重。”   “你这话说的……”裘锦程沉吟,“像我爸演讲。”他推开教务处的门,与忙碌的刘飞鹏对视,“刘主任。”   “裘老师,来坐坐坐。”刘飞鹏放下成堆的纸件,殷勤地迎上来,“您找我什么事?”   “我们班有两个学生没来报道,高沛毅和曹金金。”裘锦程说,“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哎呀没报道的学生太多了,我正在整理呢。”刘飞鹏拿起刚刚放下的一沓文件,递给裘锦程,“要不您自己找找,那边是我分好类的,电竞班的文件都在这里。”   “好吧。”裘锦程捧着文件,寻一处干净的桌子,和庄纶一同按班级分类整理。高沛毅的转班申请映入眼帘,裘锦程愣住,抽出申请书,上面写着【高一电竞(3)班高沛毅,申请转入高一旅游(5)班。】底下的日期和手写签名之上,盖着一个矩形红印【批准转班】。   “我安排高沛毅参加了冬训营,他当时挺高兴的,怎么就转班了?”裘锦程纳闷,“我记得他很喜欢打游戏。”   “心态崩了吧。”庄纶猜测,“热爱抵不过天赋,残酷打击之下再也不想面对游戏。”   “你的解释说得通。”裘锦程点头认同。高沛毅对自己的电竞水平非常自信,视之如命,十五天的集训营将他的热爱化为粉末,梦想破碎后,便心如死灰地选择转班。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去旅游(5)班找高沛毅询问转班原因,给小孩保留尊严和体面。至于曹金金,裘锦程翻遍文件也没有找到他的任何信息,没有转班申请,休学申请,退学申请,或者其他暂停上学的材料,这个瘦弱贫穷的男孩仿佛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   “不对劲。”裘锦程抬高声音,“刘老师,我们班曹金金没来报道。”   “啊?那是咋回事啊。”刘飞鹏挠挠头,“我查查。”他摁亮电脑,调出信息表,找到高一电竞(3)班,说,“我这儿有曹金金奶奶的住址和手机号,你打个电话问问?”   “行。”裘锦程按照表格里显示的号码,拨通电话,心跳随等候音加速,三分钟后,听筒中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手心湿冷,脑海中飘过千百种念头,唇瓣抿得发白,“年前曹金金的奶奶说,他爸联系他,要他去南方打工赚大钱,他会不会……”   “哥。”庄纶温暖的手掌覆上裘锦程的后腰,声音冷静镇定,“事情一件一件做,先找到曹金金的奶奶再说。”   “咱们上门找他奶奶。”裘锦程说,“现在走。”   “要我一起去吗?”刘飞鹏问。   裘锦程看一眼办公桌上堆放杂乱的文件,说:“您接着忙,我们回来向你汇报情况。”   “客气客气,谈不上汇报。”刘飞鹏赶忙摆手。   “我爸问起来,您就如实把情况告诉他。”裘锦程说,“麻烦您了。”   “哎哎,好的没问题。”刘飞鹏笑呵呵地将裘锦程和庄纶送出教务处。   曹金金的奶奶住津南区的南边,不通地铁,裘锦程打了辆网约车。车程三十分钟,软件播报【即将到达目的地,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裘锦程透过车窗瞧见街边灰扑扑的平房和废品收购站。庄纶握紧裘锦程的手,随他下车,语气坚定地鼓励道:“哥,不会出事的。”   “万一呢。”裘锦程深吸一口气,他不愿揣测最坏的结果,但无可避免地感到害怕。生长于幸福的孩子纵然知晓黑暗的恐怖,单单是涉足黑暗的边角,痛苦如蓄势待发的钢针,还未触碰到裘锦程的皮肤,已经令他毛骨悚然。   两人穿过高耸的废品堆,站定在灰白墙壁的平房前,裘锦程抬手敲门,敲了五分钟,屋里没人应答。庄纶说:“曹金金的奶奶可能去拾荒了,我们等一等。”   “你饿不饿?”裘锦程问,“我去买点吃的。”   “我想吃草莓蛋糕。”庄纶说,“甜食有助于缓解焦虑。”   “我不焦虑。”裘锦程嘴硬。   “是是是,我焦虑。”庄纶由着他犟,猫瘾犯了,他凑近裘锦程,鼻尖埋进颈窝,又是亲又是蹭,直言道,“哥好可爱。”   裘锦程提着庄纶的后脖颈,将他拽得远一点,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蛋糕店。   郊区地广人稀,商店同样稀少,更别提价格昂贵的蛋糕店。他们步行七百米,找到一家店面狭小的甜品店,买两块慕斯蛋糕,一块青柠味,一块草莓味。两人坐在路边行道树下的长椅上,边吃边聊天。   “曹金金失踪的话,他奶奶不报警吗?”庄纶问,“如果报警咱们就能收到通知,街道办留了你的电话。”   “没失踪为什么不来报道。”裘锦程咀嚼蛋糕,“难不成他没休息够,想多休息几天。”   “或者不上学了去打工。”庄纶说。   “我记得曹金金只交了一学期学费,说是如果学不好,就转厨师班。”裘锦程说,“说明他还是想继续上学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怎么分析怎么诡异。日头偏西,温度降低,庄纶的大衣顶不住晚风侵袭,裘锦程解下围巾,帮庄纶裹上,说:“要风度不要温度。”   庄纶弯弯眼睛,不做辩驳,低头嗅闻围巾上独属于裘锦程的橡木香气。   晚上八点,两人随便对付一碗刀削面,回到曹金金奶奶的废品收购站,院子里侧的平房亮起灯光。裘锦程快跑几步,站定在门口,敲敲门:“奶奶,我是弘毅的老师。”   等待片刻,门推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与裘锦程对视,老妇人眨眨眼,似乎想起了裘锦程是谁,她用力推开门,侧身让裘锦程进来:“老师,你们有什么事吗?”   “曹金金没去学校报道,我来问问怎么回事。”裘锦程说,“您知道曹金金去哪儿了吗?”   “没报道?”曹奶奶疑惑地重复,“不应该啊,他和同学在一起。”   “他同学?叫什么?”裘锦程问。   “苏……苏什么的。”曹奶奶回忆,“金金叫那个同学苏老大。” 第63章 讲义气   苏老大?这么匪气十足的外号,除了苏立志,想不出别的选项。裘锦程说:“他什么时候去同学那儿的?”   “初七。”曹奶奶回忆,“金金说要给同学做事,包吃包住。”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毛票,“这是他同学前两天拿来的钱,说金金干得不错。”   事情处处透着诡异,裘锦程眉头紧皱,心神不宁,他说:“好的,我去找苏立志问问。”   “金金是不是没写完作业,不敢去报道?”曹奶奶猜测,“他最讨厌写作业了。”   “您别担心,我有消息通知您。”裘锦程说。   庄纶一张张理好毛票,放进曹奶奶手心,轻声安抚:“金金可能在同学家补作业。”   老人沟壑遍布的面庞忧心忡忡,她反复揉搓手掌:“金金要是出事,我也不活了。”   告别了曹奶奶,裘锦程没回家,打车去弘毅职校,冲进男生宿舍,把苏立志从床上揪起来:“曹金金呢?”   “啊?”苏立志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尴尬地说,“老师,我排位呢。”   “挂机。”裘锦程不耐烦地重复一遍问题,“曹金金呢?”   “他,我不知道啊。”苏立志茫然地摇头。   “你不知道你说他去你家干活?”裘锦程震声,“到底怎么回事!”   “是他联系我,我想着都是兄弟,就帮忙……”苏立志声音越来越小,讲义气的混子老大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一拍脑门,“我靠,我是傻逼。”他顾不上游戏,捞了把凳子坐下,向裘锦程解释来龙去脉。   “好像是年初五,曹金金给我打电话,说他找了份实习,在北京,他奶奶不让他去。问我能不能帮他掩饰一下,就说他去我家帮忙,他去北京试试,合适的话他介绍我过去。”苏立志说,“我这个成绩,您也看到了,确实不适合上学,我也想靠自己找到一份实习,让我爸见识见识我的能力,就答应曹金金帮他隐瞒。”   “曹金金怕离开太久,引起他奶奶怀疑,特地交代我,一周后去他家给他奶奶送钱。”苏立志指尖颤抖地拨弄手机,翻过屏幕展示给裘锦程看,“这是我和他的聊天界面,最晚一次对话是初九,他说去旅店住宿,下午就能见到老板了。”   “你这两天给他打电话了吗?”裘锦程问。   “没有啊,我忙着补作业,哪儿想得起来他的事。”苏立志欲哭无泪,“他要是出事了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失踪一周……报警吧。”裘锦程说,“你跟我去派出所立案。”   “好好好,走。”苏立志跳起来,套上一条厚绒裤,拿起羽绒服往外跑,“千万不要出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沣水道派出所的民警瞧见庄纶,熟稔地打招呼:“庄老师,开学了您又忙起来了。”   “是啊,我又来麻烦你们了。”庄纶说。   民警看向苏立志,问:“你犯了什么事?”   “他没犯事,我们来报警,班上一个学生叫曹金金,失踪一周。”裘锦程说,“最后一次联系是初九,和他联系的。”他拍拍苏立志的肩膀,“我们来做笔录。”   “里面坐。”警察将他领进办公室,拉开椅子坐在电脑旁,登记身份信息,听苏立志讲述情况。   “他说去北京实习。”民警说。   “对。”苏立志手指拧成麻花,努力回想当初打电话的细节,“我问他实习一天多少钱,他没告诉我。我想着北京离得近,要是价钱太低,我就自己跑回来。”   “他去北京肯定要买车票,可不可以调取行程?”裘锦程问。   “需要打申请,等审批。”警察说,“你们明天过来。”   “好的。”裘锦程点头。   守在派出所也不是办法,裘锦程和庄纶将苏立志送回宿舍,乘地铁回家休息。   “哥,你觉得曹金金真的去北京了吗?”庄纶问。   “他去哪儿都得买票。”裘锦程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半大小子,能去哪里呢。”   一大早,裘锦程和庄纶赶到派出所,苏立志坐在台阶上,耳朵冻得通红,像是等了一宿。裘锦程问:“你没回去睡觉?”   “睡不着。”苏立志懊恼地揉搓脸庞,“他最好是手机丢了,接不了电话,不然等我找到他,我非要打死他。”   警察见人到齐,招呼他们去办公室,边走边说:“我调取了曹金金的买票记录,他买了一趟去南宁的火车,Z398,28个小时的硬卧。”   广西南宁,血液从头凉到脚,裘锦程喃喃:“他去找他父亲了。”   “什么?”苏立志没明白,“那、那应该不会出事吧?”   “他爸是强奸犯。”庄纶说。   “虎毒不食子。”苏立志挠头,“他爹虽然是强奸犯,曹金金可是他亲儿子。”   “呵。”庄纶嗤笑,“天真的小孩。”   裘锦程对警察说:“曹金金他爸是强奸犯,库里应该有档案记录,麻烦您查一查。”   “已经查过了。”警察调出档案,将屏幕亮给裘锦程看,【曹宝山,二十六岁因强奸幼女被捕入狱,判刑七年,缓刑两年,三十二岁出狱……】一行行文字叙述了曹宝山出狱后的经历,他在南方各省辗转多年,从事出苦力的工作,力工、送水工、分拣员,最近一份工作是在广西南宁的某个片区送快递。   “他现在还在送快递吗?”裘锦程问。   “这份表单没有你想的那么准确。”警察说,“刑满释放后,派出所不会对他进行监管,默认他已经改过自新,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些资料是通过他的身份证信息登记汇总起来的,如果他离职,且未找到下一份工作,我们无法确定他在干什么。”   “那怎么办?”裘锦程问。   “去南宁找。”警察说。   “需要我们跟着去吗?”庄纶问。   “不用,我联系南宁那边的公安局,让他们帮忙找。”警察说,“你们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的。”   “曹金金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没有别的亲人。”裘锦程说,“您有消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   “好的。”警察理解地说,“曹宝山出狱九年,未犯下其他罪行,可能只是想儿子了。”   “那样最好。”裘锦程说。   苏立志完全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曹金金真的是,去找他爸而已,骗我干什么。”   裘锦程低头看表,说:“十点了,苏立志你赶紧回去上课。”   “啊呀……”苏立志拖长声音,“好烦。”   “烦什么烦,赶紧去。”裘锦程抬脚要踹,苏立志灵巧躲开,欠儿巴登地挑衅:“哎,没踢着。”   裘锦程负手站在路边,看着苏立志欢脱跑远的身影,他转头询问表情阴郁的庄纶:“你怎么想?”   “事情没那么简单。”庄纶说,“出狱后的九年,曹宝山对儿子不闻不问,年前却反常地多次劝说曹金金去南方发财。他一个送快递的,凭什么这么肯定能发财?除非他送快递的同时,有其他门路。”   “你觉得曹宝山涉黑?”裘锦程猜测。   “两个可能,一个是涉黑,走私、贩毒、拐卖、高利贷,但他有案底,做这些容易引起警方注意。”庄纶说,“还有一个可能,他被骗了。”   “传销、诈骗、邪教。”裘锦程说,“曹金金是他想要发展的下线。”   “对。”庄纶点头,“要么就是,曹宝山得了绝症,临死前想见曹金金一面。”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裘锦程嗤之以鼻,“真狗血。”   庄纶笑弯了眼睛,牵起裘锦程的手,说:“哥,你一下午没笑了,高兴一点。”   裘锦程叹气:“心里有事,笑不出来。” 第64章 钓鱼佬   等待的过程漫长且煎熬,裘锦程整日愁眉不展,庄纶也高兴不起来。他抱着一摞书走进办公室,放在裘锦程面前:“哥,你挑一挑。”   “这是什么?”裘锦程拿起一本书,封面上的书名《犯罪心理学》。   “我去了趟学校的图书馆,把心理学的书都借来了。”庄纶说。   “弘毅还有图书馆?”裘锦程诧异地问。   “我也才知道。”庄纶说,“图书馆不大,教学楼东边的三层小楼,一楼是校史馆,二三楼放书。”   “我爸真是有用的没用的都置办上了。”裘锦程翻翻书籍,找了本《精神科轮转笔记》,“就这本吧,打发时间。”   “行。”庄纶将剩下的书本贴墙放置,随手拿起裘锦程放下的《犯罪心理学》细细阅读。   日头东升西落,周一到周五,日子风平浪静,毫无波澜。裘锦程从一开始的紧张焦虑,到麻木等待。庄纶读完了图书馆借来的书本,意犹未尽,买了个二手kindle,下载心理学相关杂志和文献,走到哪看到哪。   “你要读个心理学的第二学位吗?”裘锦程问。   “心理专业需要数学功底。”庄纶摇头,“我随便看看,解闷罢了。”   办公桌中线的两盆土栽水仙花郁郁葱葱,庄纶将它们照顾得很好。裘锦程趴在桌面打盹儿,读秒等下班。一只冰凉的手突兀地塞进他后脖颈,得寸进尺地揉捏颈间肌肉,按摩手法精妙,裘锦程舒适地叹气,任庄纶搓扁揉圆。   “哥,你周末有安排吗?”庄纶问。   “安排给二宝。”裘锦程说,“它该驱虫了,每次喂它吃药都像打仗。”   “好吧。”庄纶耸肩。   “?”裘锦程拨开庄纶的手,坐直身体,目光奇异地扫视庄纶,“你不对劲。”   “我怎么了?”庄纶茫然地问。   “以前的你,会问我要不要带你一起。”裘锦程说,“而不是‘好吧’。”他学着庄纶轻飘飘的语气,严肃地控诉,“你什么意思。”   “我没,”庄纶哑然失笑,捏捏男朋友气鼓鼓的脸颊,“我周末想去市图书馆看书,很无聊的活动,没你骗狗吃药有趣。”他弯腰,亲一口裘锦程,“可爱死了哥。”   “滚滚滚。”裘锦程自觉丢脸,推开庄纶,伴随着下课铃起身,套上外衣,快步离开办公室。   庄纶死皮赖脸地追上去,伸手捏裘锦程滚烫的耳尖,熟门熟路地道歉:“我错了,是我没说清楚,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裘锦程说。   “哥最大度了。”庄纶嘴巴抹蜜,搂住男朋友的肩膀,迎着恢弘的夕阳,盛情邀请道,“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准备了烧鹅,烤一下就能吃。”   “嗯。”裘锦程点头,坦荡地败给了美食。   金红的夕辉洒入落地窗,庄纶打开客厅顶灯,挽起袖子去厨房做饭,裘锦程紧随其后,说:“我加个菜,只吃肉有点腻。”   “冰箱里有菜,早市刚买的,你看想吃什么。”庄纶说。   一盘凉拌荷兰豆,一盘烧鹅,两碗米饭。裘锦程和庄纶落座餐桌两边,手执竹筷慢悠悠地享受闲暇的晚间时光。   庄纶问:“裘叔叔最近忙吗?”   “还行。”裘锦程夹一块肥美鲜脆的鹅肉,“他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这两天正郁闷呢。”   “有三高吗?”庄纶问。   “快了,血脂稠、脂肪肝。”裘锦程说,“他不敢喝酒,拉着陈局养生。”   “喝茶刮油。”庄纶说,“我新买了两盒凤凰单枞,你拿去给裘叔叔喝。”   “不用,我买给他。”裘锦程说。   庄纶低头扒饭,将米饭吃干净,把筷子横放在碗口,问:“哥,如果我有钱,你是不是更容易接受我的礼物?”   “说什么呢。”裘锦程皱眉,“你有钱还是没钱,都不妨碍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送给叔叔的茶?”庄纶问。   “……我是不想你破费。”裘锦程说,“你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不好吗?”   “花在你的家人朋友身上,就是花在我自己身上。”庄纶说,“我想要你高兴。”   好说歹说之下,裘锦程拿着一盒凤凰单枞回家,镇重地放在裘栋梁面前:“爸,这是庄纶送你的茶叶,必须喝完,不准浪费。”   “啊?”裘栋梁懵圈,“你给我下任务呢?”   “对。”裘锦程说,“他是广东人,懂茶,你不懂,你听他的。”   “……他管你就算了,怎么连我也管。”裘栋梁哭笑不得,拿起茶叶盒,仔细端详,“凤凰单枞?没喝过,我尝尝。”   裘锦程不在乎钱,庄纶却是在乎的。他斜靠床头,一条腿弯曲,一条腿垂落床边,面色沉冷地敲打手机屏幕。   【廖家贵:忙着发财,你在哪高就?】   【庄纶:在天津追人。】   【廖家贵:追谁?裘锦程啊?】   【庄纶:对,忘不掉他。】   【廖家贵:他那个人心思深沉,和你谈恋爱只图你的钱,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庄纶:那怎么办啊,我好喜欢他,我想把钱都给他。】   【廖家贵:……和你没法聊。】   【庄纶:[红包200元]】   【庄纶:陪我聊天,我包你饭钱。】   拿人手短,廖家贵缺钱,立马收下红包,改换嘴脸【聊什么?】   经过两年多的自我改造,庄纶思索半晌,凭印象模拟大学时矫揉造作的语气【你说,他还会像两年前那样爱我吗?】   广西南宁,扶铄县。   “老陈,又去钓鱼啊?”邻居买菜回来,瞧见手提鱼杆抄网的中年男人,问候道。   “我听说有一个绝对没人的河沟,里面好多大鱼!”陈运兴说,“等我满载而归,送你一条。”   “好好好,祝你丰收!”邻居笑着说。   陈运兴将渔具绑在摩托车后座,转动钥匙,迎着夕阳一路向西,去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那是一块远离公路的沼泽,大片大片的芦苇如遮天蔽日的高墙,陈运兴背着渔具,费力地穿过芦苇荡,来到流水平缓的河道边,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支起马扎,垂杆钓鱼。   摇晃的蒲棒像棕褐色的烤肠,引得陈运兴腹中饥饿。他坐了良久,直到月升枝头,仅钓起来两条指头大小的泥鳅,不禁愤愤咒骂:“谁说这里的鱼又多又大,骗子!”他摁亮手机屏幕,晚上十一点,临近午夜,他心想,再等等,零点不上鱼就回家。   四十分钟过去,夜光鱼漂剧烈晃动,陈运兴一喜,试探地抬起钓竿。鱼钩似乎挂上了不得了的东西,手感沉坠,提都提不动,果然有大鱼!陈运兴激动地站起来,卷收鱼线,钓竿弯曲,宛若一柄蓄力的弯弓,随着奇怪的断裂声,一条白鱼猛然跃出水面。   “太好了太好了!”夜色如墨,陈运兴只觉那手臂长的大鱼又白又胖,待鱼钩挂着“大鱼”送到面前,他骤然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地上。   什么手臂长的大白鱼,它本就是一条手臂。   且不提空军的倒霉钓鱼佬如何连滚带爬地赶去报案,吃过午饭准备回办公室午休的裘锦程,接到了沣水道派出所的电话:“裘老师,麻烦您来派出所一趟。”   “好。”裘锦程将手机揣进口袋,牵起庄纶的手,脚步一转,朝校门口走去,“曹金金的事好像有消息了。”   “找到他了?”庄纶问。   “不知道。”裘锦程说,“警察叫我过去。”   远远瞧见一个高个儿警察站在台阶处,眉宇沉重。裘锦程心下咯噔一声,预感不妙,问:“您好,请问找到曹金金了吗?”   “里面说。”警察打开门,侧身让裘锦程和庄纶进去,将他们带到一间空荡的调解室,反手关门,拉开椅子坐下,说,“南宁警方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没有身份证、没有头,在河道里泡了许多天,法医判断是男性青少年。”   裘锦程面色发白,怔怔地不说话,庄纶开口:“所以,要我们做什么?”   “去南宁认尸。”警察说。 第65章 雷鸣   “这个消息不要告诉曹金金的奶奶,我们去南宁看一看,也许不是曹金金。”裘锦程说,“他奶奶年纪大了,遭不住。”   “尸体没有头,你们认得出来吗?”警察问。   裘锦程和庄纶陷入沉默。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一会儿,裘锦程说:“如果拿到曹金金的头发,可以做比对吗?”   “毛发、血液、指纹,都可以。”警察说。   “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曹金金的宿舍取证。”裘锦程说,“您寄给南宁那边比对。”   “可以。”警察点头,“我去叫法医。”   经过三天时间比对,早读课上,裘锦程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裘老师,结果出来了,确认是曹金金。”   仿若一道惊雷炸开天空,明明是春光大好的清晨,布谷鸟收敛翅膀立在嫩绿的枝头鸣叫,裘锦程背后的冷汗一簇一簇,方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经历学生死亡的事件。而且是他曾见过、帮助过、问候过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知何种原因,灵魂长眠于异乡的河床。   “周升星。”裘锦程说,“你看着他们背诵,我出去一趟。”   “好的老师。”周升星点头。   裘锦程扶着讲台站起身,走出教室,路过后门,被突然蹿出来的苏立志挡住,混混头子慌慌张张地问:“裘老师,曹金金是不是有消息了?”   “嗯。”裘锦程焦虑地舔舐下唇,不欲多做解释。   “他在哪?”苏立志握住裘锦程的手腕,“老师你别吓我,你脸色都白了。”实际上他的脸色和裘锦程一样白,掌心满是湿黏的汗水,“您要去派出所吗?带我一起。”   “你还小。”裘锦程说。   “我不小,我下个月十七岁了!”苏立志乞求,“带上我吧,求求您。”   “怎么?”庄纶听见争执声,走出办公室,瞧一眼裘锦程苍白的脸庞,心下有了定论,他说,“让他去吧,小孩子总得见世面。”   “这是什么狗屁世面!”裘锦程忍不住咒骂,他指着苏立志,恼火地说,“你去可以,不准哭,哭我就揍你。”   苏立志怔怔地盯着裘锦程的食指,刹那间眼眶通红,连忙捂住嘴巴,指缝漏出“呜呜”声,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庄纶颇有先见之明地揣了两包纸巾,一包给裘锦程准备,一包给苏立志准备。   到达派出所,警察坦言道:“确认了身份,剩下的就是找凶手,他爸曹宝山具备重大嫌疑,南宁警方已经对河流沿岸的街道进行布控,调取过往监控查看行踪。”   苏立志呆坐着,怔愣的不说话。自警察亲口告知曹金金死亡的事实,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变,瞳仁空荡,表情空白。   “能找到人吗?”裘锦程问。   “铺天盖地的天眼探头,找人只是时间问题。”警察说,“目前要做的,是通知曹金金的奶奶。”   苏立志猛一激灵,说:“他奶奶受不了的。”   警察叹气:“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告诉老人家,总不能瞒着。”   离开警察局,苏立志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裘锦程:“老师,抽不?”   “拿远点。”裘锦程推拒,“难闻。”   苏立志独自点上,站在马路边的垃圾桶旁吞云吐雾。当着学生的面,庄纶不好对裘锦程搂搂抱抱,他说:“下午请假,咱们去河边兜风。”   “好。”裘锦程胸口憋闷,丧失了上班的心情。   “裘老师,我下午也请假。”苏立志举手,“我想回宿舍睡觉。”   “写张假条,放我桌上。”裘锦程说。   “谢谢老师。”苏立志抽完一根烟,摆摆手,向校门走去。   庄纶叫了辆网约车,直奔海河,他双手将裘锦程的手拢进掌心,轻声慢语地说:“人各有命,哥,你不要太有心理压力。”   “人活着有无数可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裘锦程说。   春和景明,浮光跃金,苍穹碧蓝,万里无云。裘锦程站在河边,柔和的春风拂过耳畔,胸膛滞涩的浊气缓缓倾吐,情感退落,理智重归,他说:“曹宝山把曹金金千里迢迢地骗过去,就为了杀他?”   “曹宝山说带曹金金赚钱,难道曹金金发现了他所做的不法勾当?”庄纶猜测,“两人意见不合,曹宝山一怒之下杀了曹金金。”   “曹金金是未成年人,凭他的眼界和学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发现曹宝山的伎俩并提出异议,对曹金金要求太高。”裘锦程分析,“肯定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只能等警察的调查进展。”庄纶说,“别想了,哥,聊点别的。”   “我看你在派出所的反应很镇定,你以前处理过这种情况?”裘锦程问。   “我有个弟弟,你记得吧?叫庄嘉峰。”庄纶说,“他不学无术、作恶多端,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问题少年。我一向认为,人之初,性本恶,源头就在他身上。”   “小孩子拥有敏锐的直觉,庄嘉峰从小就知道,我爸妈偏心他。我比他大九岁,他不敢冒然欺负我,怕我揍他,但他敢明里暗里欺负欣欣。”庄纶憎恶庄嘉峰,甚至不愿意称呼他为“弟弟”,“抢走欣欣的玩具,污蔑欣欣骂他,在欣欣被罚零花钱的时候,故意买东西到欣欣面前炫耀,这都是他小时候的手段。”   “等大一些,他带着一群小孩,欺负其他孩子。班里有个结巴女孩,早产儿,胎里带病,生下来注射激素治疗,所以体型宽胖,总被嘲笑。”庄纶说,“庄嘉峰不止嘲笑他,还要欺辱她,带头扒她的衣服,拿树枝追打她,把她赶到河边,要她跳河。”   “欣欣害怕出事,跑回家打电话报警,等警察赶到,那个女孩已经跳河了。”庄纶说,“那时候他十三岁,离承担刑事责任就差一年。”   “我爸花了两万赔偿女孩的家人,两万对于我家是什么概念?九牛一毛。”庄纶说,“庄嘉峰回家的路上,笑嘻嘻地说,一套房子能赔上千条人命,命真不值钱。”   “命真不值钱。”庄纶自嘲地笑,“相比于庄嘉峰,我以为我挺好的,但比起哥,实在差远了。”   裘锦程思索片刻,说:“我还是太不了解你了。”   “谁会把亲弟杀过人的事到处宣扬呢?”庄纶苦笑,“我也想活在一个单纯的环境里,通情达理的父母、乖巧听话的弟弟妹妹、顺畅的考学之路,我愿意用全部身家换取这样的童年。”   “我太自私了,我期望别人爱我,又害怕别人爱我的钱,我想要一个百依百顺的伴侣,又反复拷问伴侣的真心。”庄纶说,“当我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是非曲直便有了定论。”他的手像藤蔓一般攀附裘锦程的胳膊,“你愿意给我第二次机会,我倍感幸运,世界上有多少人,能获得第二次机会呢。”   难过如流淌的河水,覆上裘锦程心头,他心疼葬于河床的幼小女孩和曹金金,也心疼畸形扭曲环境下长大的庄纶。世间百苦,裘锦程难尝一瓢,他的人生如他的名字,万事顺遂、前途似锦。这种幸运,是人间所愿,是俗人所求,亦是庄纶的魂牵梦萦。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庄纶牵起裘锦程的手,放在胸口,“哥,我所有的信任都给你,也请你相信我。”   裘锦程说:“我和你谈恋爱,就是相信你。”   “那就永远不要分手。”庄纶说,“我不会害你的。”   庄纶似乎意有所指,裘锦程没听明白,他顺从地点头,只当庄纶通过表白巩固稀薄的安全感。 第66章 至亲之人   庄嘉峰十三岁那年……裘锦程回忆,庄纶二十二岁,读大四,他问:“是你暑假回家发生的事吗?”   “五一我回去了一趟。”庄纶说。   裘锦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时候心情不好。”他比庄纶大一届,庄纶大四时,裘锦程研一。两人本计划好五一假期去青岛看海,庄纶提前做好路书,裘锦程也赶完了作业,然而庄纶临时有事,行程暂时搁置。   五一假期后返校,庄纶情绪低落、闷闷不乐,裘锦程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说话。   “能出什么大事?”二十三岁的裘锦程活泼外向、朝气蓬勃,他穿着鹅黄色的兜帽卫衣,抬手搂住庄纶的肩膀,“天塌下来,哥撑着呢。”   “你撑不住。”庄纶鹌鹑似的窝在裘锦程怀里,“我弟的事,唉。”   “理他干嘛。”裘锦程一听是庄嘉峰作妖,顿时失去兴趣,他晃一晃庄纶的肩膀,指向校门口,“走,我带你去大悦城摇盲盒。上次你说喜欢哆啦A梦的哭脸表情包,我逛街碰到了,今晚不摇到不回家。”   “现在不喜欢了。”庄纶说,“我想打游戏。”   “那就打游戏。”裘锦程说,“你想玩什么?”   “我想上王者。”庄纶提要求,“你带我。”   “……”裘锦程卡壳,吞吞吐吐地说,“我登你的号,帮你打上去,怎么样?”   “你带我不行吗?”庄纶说,“我想自己打上去。”   “庄纶。”裘锦程严肃地喊庄纶的名字,“人贵有自知之明。”   “滚啊!”庄纶气恼地作势要打裘锦程。   裘锦程撒腿逃跑,两人打打闹闹了一路,最终以裘锦程掉下王者段位结束闹剧。   年少不知愁滋味,待千帆过尽,蓦然回首,岁月中留下的空白都有了解答,纯粹的喜悦化为繁复的酸涩,裘锦程说:“我那时候想得太少,忘记问你。”   “那时候的我,你问也不会说。”庄纶说,他挽住裘锦程的手,语气轻快地问,“我记得当时你掉下王者,心疼吗?”   “心疼。”裘锦程眼中泛着浅淡的笑意。   “小心眼。”庄纶锤一下裘锦程的肩膀。   “跟你学的。”裘锦程说。   平淡无波地过了两天,傍晚的饭桌上,裘锦程接到了苏立志的电话:“裘老师,曹奶奶住院了!”   “哪个医院?”裘锦程问,“我现在过去。”   “津南中塘医院。”苏立志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她,没想到……”   “只有你自己吗?”裘锦程问。   “还有徐大伟和林雪儿。”苏立志说,“警察来过,我以为她没事了。”他反反复复地念叨,借此减轻愧疚带来的压力,“我以为她没事了,曹奶奶她开门的时候,人是正常的!”   “好了好了。”裘锦程截住话头,示意庄纶打车,“我们马上到。”   赶到中塘医院,林雪儿迎上来,简单叙述一番情况:“苏立志问他爸要了五万块钱,想给曹奶奶做补偿金。我们到的时候,曹奶奶正在做饭,邀请我们一起吃。奶奶看着苏立志,说金金也爱吃番茄炒蛋,就晕倒了。”   “好的知道了。”裘锦程说,“辛苦你们。”   “不辛苦。裘老师,杀害曹金金的凶手找到了吗?”林雪儿问。   “正在找。”裘锦程说,“我们只能等警察消息。”   “我想到一件事。”林雪儿把裘锦程拉到一边,“我不敢当着苏立志的面告诉您,怕他更伤心。”   “什么事?”裘锦程问。   “放假那天,苏立志请他的好兄弟、我、周升星一起吃饭,曹金金也在。饭局上,苏立志和他爸隔着电话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苏立志没等他爸开完家长会就跑了。”林雪儿说,“苏立志抱怨他爸管得严,他爸骂苏立志考得差,徐大伟吴小帅他们劝苏立志别生气,苏立志发牢骚,说他小时候走丢过一次,之后他爸管他像管犯人。”   “曹金金什么反应?”裘锦程问。   “他没说话。”林雪儿说,“他心里应当不好受。”   一个是没等父亲就遭一顿训的掌上明珠,另一个是诞生于罪恶父亲不闻不问的留守儿童,对比鲜明,令人唏嘘。   裘锦程感慨林雪儿心细如发,他说:“我会把这件事传达给警察,谢谢你。”   “这边走。”林雪儿领路,推开急诊室的门,向墙边的板床走去。   “老太太的家属是哪位?”护士抬高声音喊。   “我。”裘锦程举手。   护士将一张单子塞进裘锦程手里:“你是老太太的儿子吗?这是缴费单,赶紧去窗口交费。来这么晚,万一出事怎么办。”   “我不是她儿子,能缴费吗?”裘锦程问。   “不是?”护士诧异,“可以先垫付。老太太急性心梗,已经脱离危险期,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去把住院费交上。”裘锦程说。   “裘老师,我付钱,你别动。”苏立志匆匆忙忙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卡,“我付,我付。”   裘锦程拗不过苏立志,把付款的机会让给他。   庄纶说:“我去看看曹奶奶。”   “嗯。”裘锦程应一声,跟上苏立志的脚步走向交费处,“你和曹奶奶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钱都没来得及掏出来,奶奶就倒下了。”苏立志心有余悸,“这钱不是我问我爸要的,是我爸主动给我,让我给曹奶奶。”他懊恼地敲脑袋,“要是我聪明一点,没答应曹金金帮他掩饰就好了。”   “时间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裘锦程安抚道,“以后做事长个心眼,别总像个孩子。”   苏立志恍若一夜之间迈过成年的门槛,他伸手递出卡片,输入密码,接过缴费单。裘锦程注意到这咋咋呼呼的毛孩子瘦了一大圈,眼下青黑,面露疲惫,曹金金的死亡对认识他的人来说,堪称致命打击。   庄纶捞了把凳子,坐在病床边,看着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眼神冷静得可怕,世人皆苦,裘锦程报以怜悯,庄纶则没有多余的情感赠予他人。他替沉睡的曹奶奶掖了掖被角,掏出手机,继续未竟的事业。   【廖家贵:最近和裘锦程吵架了吗?】   庄纶冷笑,廖家贵主动找他聊天,肯定是缺钱吃不起饭,他佯装不知,打字【庄纶:昨天刚吵,很生气。】   【廖家贵:聊二百块钱的。】   【庄纶:你不觉得无聊吗?】   【廖家贵:怎么会无聊,没人和我谈恋爱,听听你的故事,学习经验。】   【庄纶:[红包200元]】   【庄纶:这次聊完下个月再聊,没钱了,等发工资。】   【廖家贵:?你家那么多钱,你还要出去打工?】   【庄纶:我出柜了,我爸妈没收了我的继承权。】   【庄纶:我在锦程哥家的学校上班,他给我发工资。】   【廖家贵:你傻吗,为什么出柜?】   【廖家贵:万一以后你们分手了,你也可以结婚啊?】   【庄纶:我是gay,接受不了和女的谈。】   【廖家贵:你和女的结婚生个孩子,拿到家产随便玩。】   【廖家贵:你真是不知变通。】   【庄纶:……我没想过,我只想着锦程哥。】   【廖家贵:你家那么多房子,不给你给谁,你弟弟?】   【庄纶:对。不过以后我要是没钱,我弟总不能不管我吧。】   【廖家贵:……】   【廖家贵: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庄纶:对了,你和我弟肯定聊得来,他和你很像。】   【庄纶:我有点事,等会儿聊。】   庄纶摁灭手机,揣进口袋,笑着站起身,看向裘锦程:“交完费了?曹奶奶还没醒。”   “嗯,和谁聊天呢?”裘锦程问。   “我妹,近期房市不好,我想尽快房子卖掉。”庄纶说。 第67章 拜佛   那厢警察密切寻找曹宝山的踪迹,这厢曹奶奶病来如山倒,裘锦程分身乏术,先给派出所去个电话说明情况,又雇了个护工照顾曹奶奶,再将三个学生送回宿舍。   “节假日可以去医院看曹奶奶,其余时间老实在学校上课。”裘锦程叮嘱,他看向失魂落魄的苏立志,“尤其是你,苏立志,调整心情,不要过分自责。”   “我努力,老师。”苏立志苦笑。   “实在难受的话,去心理室找老师聊一聊。”裘锦程说,“不要憋在心里。”   苏立志点头:“嗯,我试试。”   送走了三位学生,裘锦程疲惫地捏捏鼻梁,耳边庄纶说:“武娟问我,明天要不要出来吃饭。”   没等裘锦程反应,庄纶说:“我答应她了,明早先去观音寺拜佛,除一除身上的晦气,中午吃潮汕牛肉火锅。”他抬手搭在裘锦程后颈,强硬地用力,将对方搂入怀中,“这周过得艰难,我看在眼里。你不要逞强,明天和武娟讲讲,她为人积极乐观,定能开导一番,让哥重新快乐起来。”   “我本想着明天窝在家里睡觉。”裘锦程闷闷地说,“累死了。”   “心病还需心药治,藏着掖着可不行。”庄纶偏头亲吻裘锦程的鬓角,“晚上别回去了,住我家。明早拜佛要赶早,我不想打扰叔叔休息。”   庄纶的安排和说辞无懈可击,裘锦程顺从地由着他把自己领进一楼的一室一厅小套间,他扶着沙发坐下,问:“你信佛吗?”   “拜佛不是信才拜,最近诸事不顺,图个心安。”庄纶哑然失笑,“哥,我怎么会信漫天神佛呢?我把我家祠堂砸干净了。”   “也是。”裘锦程后仰身体,靠着沙发背,“我也不信。”他眼皮下坠,说话音节含混,“若是苍天有眼,曹金金就不会死。”   庄纶拿了一块潮湿温热的毛巾,替裘锦程擦脸,体贴地说:“哥,别在这睡,会着凉。”   “眯一会儿,十分钟。”裘锦程不想挪窝,干脆横躺在沙发上休息。   庄纶犟不过他,拿一件长大衣盖住裘锦程,撸起袖子去厨房做饭。   一碗简单的葱花鸡汤面,裘锦程几口吃完,顺带刷碗,去浴室洗过澡,躺进被窝,十点便陷入梦乡。庄纶调暗台灯,倚着床头阅读kindle。他眸如点漆,浓稠的夜色中若择人而噬的野兽,冷静自持与兴致昂扬,两种矛盾的情绪交织缠绕。他偏头看向枕边沉眠的裘锦程,眼中腾跃汹涌的火焰刹那柔软,化为萦绕指间的溪流。   午夜将至,庄纶合上kindle,轻浅的吻落在裘锦程额头,台灯熄灭,归于沉寂。   观音寺门前排队数十米,人潮如织。武娟和崔子瑶听庄纶讲完曹金金的事,说:“怪不得这些天没见着你们。”   “太忙了。”庄纶说。   “球球。”武娟拉住裘锦程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你这人心善,见不得人间疾苦。但你承担这份工作,就得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看,节假日不要想工作的事,对吧?”   裘锦程无语地看着武娟:“你这是什么新颖的角度?”   “那怎么办,你该做的都做了。”武娟摊手,“曹奶奶的街道办登记了你的名字,你也警告曹奶奶关注曹金金的行踪。结果这孩子声东击西地骗了所有人,一意孤行跑去南宁找他的强奸犯父亲,执迷不悟,神仙也救不了。”   “话不能这么说……”裘锦程说,“他打小缺少父母关爱,不”   武娟打断他的话:“啧,我记得你以前特讨厌小屁孩。我问你,要是你之前没接触过曹金金,你怎么看这件事?”   “那当然是公事公办。”裘锦程说。   “对,就应该公事公办,球球,你放太多私人情感在里面了。”武娟提醒道,“为什么?”   旁听的庄纶愣住,从对话中隐约品出熟悉的味道,他猛然看向裘锦程,试图从对方的词句中挖出想要的东西印证猜测。   “被父母厌弃不是曹金金的错,想要被爱是人的本能。”裘锦程说,“我能帮上的忙,我一定会帮。”   庄纶揣进口袋里的手骤然握紧,细腻敏感的心思察觉出裘锦程的潜台词,那些过多的私人情感源自庄纶悲惨的原生家庭,奔赴另一个悲苦无望的少年人。   裘锦程竭尽全力地帮助曹金金,代偿他想要帮助庄纶的童年却无能为力的颓丧。   武娟胳膊肘杵一下庄纶,眼神示意他说些什么。   “哥。”庄纶开口,“帮不上忙也没关系,曹金金不会怪你的。他只怪运气不好,成为曹宝山的孩子,但他运气也不算差,有曹奶奶把他养大。残忍一些讲,若不是苍天有眼,他生下来那一刻,本该是举目无亲的开场。”   踏进观音寺,武娟领了四把免费的香火,分发给三人,说:“来都来了,随便拜拜。”   红墙金瓦、飞檐翘角,肃穆庄严,香台烟火袅袅,信众络绎不绝。裘锦程和庄纶伫立庙堂之下,将一根根香火扔进四方形的铜香台。裘锦程垂下眼睫,心中默念【一愿盛世太平,二愿亲朋无恙,三愿……庄纶早日走出阴霾。】   庄纶唇角微扬,他不信天地鬼神、不信善恶有报,唯信裘锦程,他不求平安富贵,不求万事顺遂,但求裘锦程健康快乐。呛人的香灰漫天飞舞,清晨的阳光擦着明黄的房檐落下,在香灰之中照亮一道道光的路径。庄纶仰头,腰杆笔直,与慈眉善目的佛像对视,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目光落在裘锦程的侧脸,他看见活着的意义。   “怎么了?”裘锦程察觉到庄纶的注视,疑惑地看向他。   “在想等下吃什么。”庄纶说。   裘锦程忍俊不禁,拍去指缝的香灰,说:“别人都在求财求权,就你想着吃。”   “钱和权不知何日能实现,吃比较现实。”庄纶狡辩。   从观音寺出来,许是被佛寺虔诚玄妙的气氛感染,心头积压的巨石消减,裘锦程将曹金金的事搁置一边,投入轻松的聚餐。   “说到死人,我们隔壁高中出了件事。”武娟拆开一次性餐包,拿出湿巾擦手,“高中都有月考嘛,这两天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有个女孩儿可能是没考好,加上父母闹离婚,半夜两点从十四楼跳下去了。”   “啊?”崔子瑶瞪大眼睛,“好惨。”   “最惨的是,这个女孩给他爸设了个两点的闹钟,他爸看着她跳下去的。”武娟说,“然后隔壁高中免除了高一月考。”   “唉。”崔子瑶叹气,“我记得我们高中也是有学生跳楼后,紧急加装防盗窗。”   “青少年自杀已经成为一种现象了。”庄纶说,“我上周劝下来一个小孩。”   “嗯?你怎么没跟我说?”裘锦程问。   “不想给你增加思想负担了。”庄纶说,“小事,班主任没收了那小孩的手机,他受不了要跳楼。”   “嗐,老师就是高风险低收入。”武娟夹起一片煮熟的牛肉,放进麻酱碗正反蘸料,“我打算带完这学期就辞职。”   “跳槽还是转行?”裘锦程问。   “转行,不干老师了。”武娟说,“你们有什么合适的工作,给我介绍介绍。”   崔子瑶、庄纶和裘锦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裘锦程问:“你想过具体做什么吗?”   “嗯……我是英语老师,可以做外贸?”武娟试探地问,“翻译、口译都可以。”   “除了英语呢?”裘锦程问。   “办公软件也没问题,不想做销售和客服。”武娟说。   “我妈缺个助理,你要是实在找不着工作,我跟我妈说说。”裘锦程说。   “二房东考虑吗?”庄纶突然开口。   “你、你不是没房子了吗?”武娟问。   “当个备选。”庄纶说,“万一我弟死了呢。” 第68章 归案   武娟当他说笑,呷一口茶水,说:“趁身上香火味儿没散,多许几个愿望,指不定实现了呢。”   庄纶笑着说:“是啊是啊。”   话题轻描淡写地略过,不沾半点儿涟漪。吃饱喝足,四人沿着马路散步,踏上刘庄桥,瞧见河边坐着一溜儿钓鱼的大爷。武娟扯着嗓子喊:“大爷,今个儿开张了没?”   “鱼开张了,我没开张。”大爷说。   武娟性格开朗,爱好闲聊,小跑到大爷身边,弯腰看向清凌凌的鱼桶:“您平时都能钓到什么品种的鱼啊?”   “泥鳅、小白条、鲫鱼。”大爷说,“以及超市里的所有鱼。”他动作熟练地收线,捏起一团鱼饵挂在钩上,问,“小姑娘,你要不要试试?”   “好啊。”武娟欣然答应,接过鱼竿,甩钩下河,“我没怎么钓过,您别嫌弃。”   “不嫌弃。”大爷说,“新手运气好。”他将小马扎让给武娟坐,负手站在一旁,盯着河面的七彩鱼漂。   裘锦程和庄纶站在河边饶有兴趣地看,崔子瑶陷入花痴模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武娟钓鱼,小声喃喃道:“她真是开朗又漂亮。”   “娟子从小话就多。”裘锦程说,“我俩小学时候一个班,别人都有同桌,她没有,她和绿萝都能聊起来。”   “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娟姐?”崔子瑶问。   “是的,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女生的吗?”裘锦程说,“初二的时候,她们班班长喜欢她。那班长相貌也不错,又高又帅的男生,娟子看上了班长的追求者,一个文静乖巧的女生。”   “三角恋?”崔子瑶说。   “对,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裘锦程说。   “上鱼了!”武娟大喊。   “收线,慢点儿收,大鱼要遛,遛累了再拖上岸。”大爷悉心指导,激动地搓搓手,“好嘛,我没说错吧,新手运气好。”   围观的三人不敢讲话,生怕把大鱼惊脱钩,屏气望着鱼线在河面遛了几个来回,武娟钓上来一条小臂长的草鱼。大爷将鱼钩掏出鱼嘴,故意没把草鱼放进桶里,大鱼在地上活蹦乱跳,大爷呼朋唤友:“老哥儿们,我这上鱼了!快来看!”   “又不是你钓的,嘚瑟什么。”闻讯而来的大爷们语气堪比酸葡萄。   “我的鱼竿钓上来的鱼,就是我的。”大爷得意地说。   武娟笑着起哄:“是呢是呢。”   随着气氛逐渐轻松欢乐,裘锦程眼中流露清浅的笑意。一只手偷偷摸摸地牵住他,庄纶压低声音问:“出来逛逛好多了,对吧?”   “嗯。”裘锦程点头,“谢谢你的安排。”   “你高兴,我就高兴。”庄纶说,他的爱恨起伏由裘锦程主导,别的什么东西,他不关心。   四人闲逛到半下午,裘锦程手机嗡嗡作响,来电显示【沣水道派出所】,他接起电话:“喂,您好。”   “裘老师,我是沣水道派出所的周宁。”电话那头说,“南宁警方来消息了,麻烦您过来派出所一趟。”   “好的,我现在去。”裘锦程收起手机,对三人说,“曹金金的事有进展了,你们有时间吗?陪我去趟派出所。”   “走走走。”武娟推着裘锦程的肩膀,“去看看。”   周宁警官格外兴奋,早早等在门口,对裘锦程一行人说:“曹宝山抓捕归案,他对杀害曹金金的事供认不讳。”   “他为什么要杀了他的亲儿子?”裘锦程问。   “进去说。”周宁按照惯例将他们领进谈话室,拉开椅子坐下,“根据曹宝山的供述,南宁警方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   裘锦程和庄纶之前的猜测接近事情的真相,曹宝山在南宁打工时,由朋友介绍进入一个传销组织。该组织十分隐蔽,上线和下线单边联系,曹宝山初入组织,为稳固他的信心,前三次交易中,组织给了一些甜头,抛出诱饵,要他发展下线。   曹金金就是曹宝山选中的下线。   “曹宝山被传销洗脑,坚持认为跟着组织能发大财。曹金金拒绝加入,曹宝山恼羞成怒,用组织颁发的奖杯猛砸曹金金头部,致人死亡。”周宁说,“事后曹宝山后悔,担心被抓,在组织的帮助下,割下曹金金的头颅,与尸体分别丢进远郊的两条河道。”   “头找到了吗?”庄纶问。   “正在搜寻。”周宁说,“不必担心,基因检测已经确定死者是曹金金,就算找不到头,检察院也会提起公诉。”   “什么样的传销?”裘锦程问,“这件事非常典型,具备教育意义,我想请警察同志来弘毅做普法演讲。”   “你听说过一个项目,叫‘北部湾建设’吗?”警察说,“2011年,广西来宾的犯罪团伙声称‘北部湾建设’背靠政府,是比三峡工程规模更大的项目,以十倍回报的承诺非法集资,涉案金额上亿。这个项目的运作模式,和‘北部湾建设’类似,也是声称政府背书,小投资大回报的庞氏骗局。”   弘毅职校的应急教师记录档案新添了一笔——2024年3月27日,曹金金案。   清明时节雨纷纷,裘锦程和庄纶买了一沓黄纸,晚上九点多,两人蹲在十字路口点燃。裘锦程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曹金金为什么去找他爸。”   “他只交了一学期学费,第二学期的学费可能没有筹齐。”庄纶说。   “你觉得他为了发财?”裘锦程问。   “或者求亲情?”庄纶沉吟,“他这么多年没见他爸,能有什么亲情呢?”   黄纸化为灰烬,一阵风吹散,缥缈无痕。裘锦程长叹一声,与庄纶并肩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   清明假期后返校上课,裘锦程站在校门口,迎接来做普法演讲的派出所民警,周宁上前握手:“裘老师,这是我们廖队。”   “廖川至。”国字脸的中年警察与裘锦程颔首示意。   “里面请。”裘锦程说。   “经常和你一道儿的那个老师不在?”周宁问。   “您记性真好。”裘锦程夸赞,“今天曹金金的奶奶出院,庄纶去接她回家,顺便帮忙收拾曹金金的遗物。”   “嗐,不是我记性好,是辖区内的命案少见,每出一起我们都很重视。”周宁说。   “这次普法演讲是针对全校学生的。”裘锦程介绍,“校长已经把全校学生聚集到操场上,请你们站在演讲台说话。”   “嚯,这么大阵仗。”廖队说。   “还有一件事,上次忘记问您。”裘锦程说,“曹金金家庭条件困难,只有一个拾荒的奶奶,如今曹宝山被抓,有没有遗留的财物,给曹奶奶养老?”   “这……”廖队想了想,说,“按理说传销集资的钱是可以退还的,但曹金金这个事比较复杂。曹宝山参与了传销活动并积极发展下线,属于涉案人员,钱款全部没收,不予退还。曹金金没有参与集资,也没办法退钱。”   “赔偿呢?”裘锦程说。   “曹宝山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传销团伙。”廖队说,“这样吧,我去问问市福利机构,这种情况怎么办,是否符合社会救济的条件。”   “好的,麻烦您了。”裘锦程说。他将两位警察同志送上演讲台,站在看台上眺望操场上乌泱泱闹哄哄的学生。口袋里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庄纶,怎么了?”   “哥,曹奶奶不能出院。”庄纶说,“肠癌晚期,肺部转移,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第69章 命运   曹奶奶全名袁小妹,1946年生人,今年七十八岁。听口音来自河北北部,庄纶耐着性子费力地分辨曹奶奶的话语,她似乎是滦平县下属一个小山村的村民。   “哪位是袁小妹的家属?”护士问。   “我。”庄纶举手。   “你是她孙子?”护士塞给庄纶一张缴费单,“医生和你说情况了吗?结账出院还是再住一段时间?”中塘医院位于远郊,床位宽松,不像市中心的医院催患者出院。   “再住一段。”庄纶捏着单子,向交费机器走去,掏出手机给裘锦程打电话。   “不!不住!”袁小妹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朝庄纶摆手,“不住!”   庄纶佯装没听见,继续打电话:“医生建议姑息治疗,找个养老院或者临终关怀病房,你觉得呢?”   “问问曹奶奶的意思。”裘锦程说,“二选一,不能让她独自回家。”   “好的。”庄纶答应。   “需要我过去吗?”裘锦程问。   “不用,你忙你的。”庄纶说,“我一会儿去曹奶奶家看看。”   “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打电话。”裘锦程嘱咐。   “好的。”庄纶应下。   普法讲座的举办非常成功,由于是身边发生的事情,学生们听得异常认真,甚至举一反三,主动举手向警察询问高额理财和校园贷款相关的问题。   待讲座散场,裘锦程守在看台侧边的楼梯,对警察说:“医院传来了新消息,曹奶奶肠癌晚期,肺部转移,保守估计三个月。”   周宁听罢,与廖川至对视,双双叹气,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廖川至说,“也好,少为她孙子悲伤几日。”   “廖队,不用帮忙问社会救济了。”裘锦程说,“曹奶奶估计等不到批准下来的日子。”   将两位警察送至校门口,晚风徐徐,薄暮冥冥,裘锦程挥手道别,接起电话:“庄纶,怎么样?”   “袁奶奶同意去临终关怀病房,她要我去家里收拾曹金金的遗物。”庄纶自知道曹金金奶奶的大名,便改口称她为“袁奶奶”,他说,“我找到了一封曹金金的手写信。”   时间倒转两个小时,庄纶坐在病床旁,端给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杯温开水,说:“金金也不想看到您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对吧?”   袁小妹浑浊的双眼望着面前俊秀的青年人,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接过纸杯,却被庄纶躲开。   “我端着,您喝。”庄纶说,“免得洒一身水。”   近八十年的人生,约莫大半个世纪,从未有一个年轻男人喂她喝水,袁小妹想起自己两位早死的丈夫。第一任丈夫是地主的儿子,成分不好,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为保命娶贫农的袁小妹为妻。她二十岁生下大女儿,孩子刚满三岁,被村民折磨到精神崩溃的丈夫抱着女儿投了井,终是没保全性命。   她大字不识一个,穷困潦倒,逃过一劫。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种不出泼天的财富,她勤勤恳恳地劳作,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度过余下的岁月,然而命运又给她开了个无情的玩笑。随着改革开放、经济蓬勃发展,年轻人纷纷走出农村,读书识字,去城里务工,三十岁出头的袁小妹也动了打工的心思。她跟着隔壁大姐去县城做保洁,结识了一个泥瓦工,两人相伴八年。袁小妹三十七岁生下曹宝山,五十岁泥瓦工车祸身亡,六十三岁曹宝山犯强奸罪坐牢,七十八岁孙子曹金金死亡。   和泥瓦工生活的那八年,是袁小妹最幸福的八年。时代飞一般的发展,袁小妹跌跌撞撞地生活,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辛苦,像随波逐流的草籽,河流在哪里拐弯,她便在哪里生根发芽。   袁小妹开口,重复了五遍话语,浓重的河北口音对于庄纶这个南方人来说,实在难以分辨。他逐字逐句地猜测,拼在一块儿,勉强理解了老人的意思。他伸手从床尾拿起袁小妹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摸进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说:“您安心等我。”他离开病房,走出医院,站在路边打车。   回到袁小妹的废品站,庄纶穿过一摞摞高耸的废纸箱和塑料瓶,站在板房门口,用钥匙打开门。依着袁小妹的比划,庄纶趴在床板下方,翻出一个饼干铁盒。打开盒子,共计八千块钱的红票子,和一堆零散毛票,这是袁小妹积攒多年的全部身家。   庄纶将盒子放在饭桌上,调转脚步去曹金金的房间。狭窄的屋内家具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庄纶一手撑着地板,趴在床下看了许久,没发现隐秘的行李。他直起腰,拍掉膝盖灰尘,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满满当当的杂物,草稿纸、中性笔、铅笔、橡皮、透明胶、和一些不明用途的奇怪零件。   庄纶把草稿纸一张张捋平,打开台灯阅读上面的字迹,当铺开一张窝成团的纸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我带奶奶去体检,医生说奶奶得了癌症,活不长了。我问奶奶有什么梦想,奶奶说想看我长大,还想见到爸爸。奶奶不要担心,我去找爸爸。】   纸条如一只手穿过团雾,将庄纶拉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他把纸条和铁盒,以及零散的小东西装进纸箱,打车回到医院,放在袁小妹床头。   袁小妹挣扎地坐起来,伸手从纸箱里拿起一个相框,那是她和曹金金唯一一张合照。小男孩长得并不好看,单眼皮、塌鼻子,瘦弱的身形像根易折的芦苇。袁小妹满眼笑意,眼尾浮起的皱纹沟壑纵横,她坐在台阶上,曹金金依偎她怀中,两人一同沐浴在阳光下。   “金金。”袁小妹抚摸相框玻璃,含糊的呼唤仿若泣血的莺鸟,“金金。”她亲自给曹金金起的名字,希望这个天生无父无母的孩子拥有金子般高尚的品德,可惜道德约束不了恶魔,曹金金的死去,带走了袁小妹活着的念想。   她浑浑噩噩的一生,宛如一只毫无价值的工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分拣废品、卖钱、吃饭、睡觉,只为达成身体的诉求。她活着,仅仅是活下去。   “这是什么?”泪水划过面颊,袁小妹捡起稚嫩字迹的纸条,看向庄纶,眼神充满乞求,“金金写的?”   “对,曹金金临走前写下的。”庄纶接过纸条,“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他不忍给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新一重打击。   “念。”袁小妹知道庄纶听不太懂她讲话,索性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她指指耳朵,“我要听。”   庄纶缓慢地读出纸条上的字,周围机器发出尖锐的轰鸣,医生护士一拥而上。庄纶被挤在人群后方,他稳稳地站立,像狂风巨浪中矗立的灯塔。他阅读的声音不高不低,与心率监视器的鸣叫混合成一道洪流,席卷方寸之间的床位。   时间仿佛摁下暂停键,声音凐灭,仅留下默剧般的抢救画面。庄纶折起纸条,抬眼看向床位旁呈一条直线的心率监视器——袁小妹走了,她的右手紧攥着相框,那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后的余晖。   庄纶将折叠规整的纸条放进纸箱,掏出手机给裘锦程打电话,简单描述情况,没有细说,怕裘锦程难过。他接着给沣水道派出所打电话,询问处理后事的流程。   医生拍拍庄纶的肩膀,安慰道:“七十八岁,也算高寿。”   “是的。”庄纶点头,“辛苦您了。”护士推着头盖白布的袁小妹踏上通往太平间的电梯轿厢,庄纶坐在医院大厅的角落,等待派出所民警到达,履行交接工作。   “庄纶。”裘锦程出现在医院门口,他多带了一件外套,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站定在庄纶面前,“吃晚饭了吗?”   “没有。”庄纶说,“你怎么来了?”   “怕你心里不好受。”裘锦程将外套披在庄纶肩上,“今天风大,外面冷。”   “其实还好,没有很难受。”庄纶伸手,搂住裘锦程的腰,脑袋钻进对方温暖的颈间,“只是很想你。” 第70章 猫猫球   袁小妹没有亲属,裘锦程做主,八千块买了一件寿衣、两个骨灰盒,以及支付火化费用,和缴纳殡仪馆存放租金。医院退还了庄纶交的诊费,周宁问:“这个纸箱你们打算怎么办?”   “等案子判下来,和曹金金的遗体一起火化了吧。”裘锦程说。   事情告一段落,裘锦程坐在网约车里,问:“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烧烤。”庄纶说,他眼睛半阖,靠着裘锦程的肩膀,语气微妙地说,“一个人死去,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曹金金早就知道袁奶奶得病了,他想劝他爸回家见奶奶最后一面。”裘锦程总结,“结果他爸是个执迷不悟的王八蛋。”   “曹金金对他爸,存留一定的幻想。”庄纶说,“他以为他爸再狠心,也不会对亲儿子下手。”他搂住裘锦程的腰杆,呢喃道,“我以前也这样,以为我爸妈爱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表达就是不爱。”庄纶亲亲裘锦程的耳廓,“真实的爱意难以隐藏。”   “很痒。”裘锦程抵住庄纶进一步亲近的动作,待网约车停靠路边,他推门下车,寻了一处路边烧烤摊,对服务员说:“两个人。”   “里面请。”服务员将两人带到一处空桌,递来一张菜单和一根铅笔,“选好叫我。”   庄纶惯例负责点菜,裘锦程开口:“要两瓶啤酒。”   “好。”庄纶在啤酒那一栏写个【2】,他不经意地说,“我周末回一趟广州。房子原先交给中介打理,那家中介公司倒闭了,我回去另找一家。”   “周五的机票?”裘锦程问。   “嗯,周五晚上八点飞。”   “周日回来?”裘锦程问。   “下午六点落地。”庄纶说,“上次的茶叶叔叔觉得怎么样?不错的话我再买一些回来。”   “不麻烦。”裘锦程说,“他喝得慢,喝完再买。”   热腾腾香喷喷的烤串上桌,服务员启开啤酒瓶盖,为两人斟满玻璃杯。裘锦程执起杯子,说:“祝你周末顺利。”   “会的。”庄纶与他碰杯。   两瓶啤酒的量着实不够看,庄纶又要了一瓶牛二。   “别喝了。”裘锦程阻止道。   “就一杯。”庄纶和他讨价还价,他端起酒杯,稍抿一口,被辣得呲牙咧嘴。他屏声息气,仰头喝完一整杯白酒。   五十二度的二锅头对酒量浅淡的广州人来说,约等于胃里放一把火,庄纶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变红,从脖颈红到耳根。裘锦程劈手夺过酒杯,伸出食指在庄纶眼前晃晃:“这是几?”   “猫猫。”庄纶脑袋发懵,眼中的裘锦程长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怎么看都可爱。   “草。”裘锦程懊恼地收手,手指却被庄纶紧紧攥住,掰都掰不开。   “我的。”庄纶得寸进尺,一头扎进裘锦程怀里,“猫猫球。”   庄纶从未喝醉过,这家伙嗜好品茶,饮食清淡,雅致的做派仿佛不食烟火的公子哥儿,注重仪态,精通伪装,绝不暴露本性,与人交往总隔着一层,即便是撒泼打滚,也像是谋求关注的手段。   裘锦程拍打庄纶的脊背,他不大会安慰人,显得有些局促:“你坐好,我去结账。”   “不。”庄纶拒绝,捏着裘锦程的衣摆,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宛若一条笨拙的尾巴。   烧烤店离小区不远,走路能到,裘锦程一手提着打包的烤串,一手牵着脑袋冒星星的庄纶,向路口走去。酒精的催发下,庄纶完全放飞自我,他攀着裘锦程的肩膀,张牙舞爪地威胁:“我要把你吃掉!”   “神经。”裘锦程盯着路对面倒数的红绿灯,心中暗暗记下以后不准庄纶喝二锅头。   “你真的原谅我的了吗?”庄纶陡然正经,表情严肃地逼近裘锦程,鼻尖对鼻尖,“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杀了!”   “……”裘锦程捂住庄纶的嘴巴,微笑着对周围受惊的路人表达歉意,扯着庄纶快步通过路口,无奈地劝说,“创建和谐社会,你少看点悬疑剧。”   “你不喜欢吗?”庄纶思路跳跃,丝滑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我好喜欢你。”他胡乱亲吻裘锦程的耳朵和脖颈,“我的钱都给你。”   “你哪来的钱?”裘锦程哭笑不得,将他拽上楼梯,推进单元门,站定在房门前,“钥匙呢?”   “我弟死了,我就有钱了。”庄纶说着毛骨悚然的话语,“你不要我,拿走我的钱好不好?”   “我不缺钱。”裘锦程伸手摸庄纶的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我没说不要你。”   庄纶像牛皮糖贴着裘锦程,走哪跟哪,撕都撕不下来。裘锦程怕他摔跤,也只能坐在沙发上哄着庄纶喝热水,期盼他的肾功能足够强大,赶紧把酒精代谢走。   庄纶似乎把裘锦程当成棉花抱枕,亲就算了还要用牙齿轻轻啃咬。裘锦程皮肤本就白皙,锁骨处弯月样的红印层层叠叠,暧昧升腾,令人浮想联翩。   “嘶——”细密微小的疼痛宛如针尖撩拨,裘锦程下意识推开庄纶,醉鬼又晃晃悠悠地凑过来,呲着一口整齐白亮的牙齿舔舐颈间脆弱敏感的皮肤。   “庄纶,你是不是醒酒了?”裘锦程忍无可忍地问。   “没有。”庄纶闷声回答,倏忽被提着后颈皮拽离温柔乡,他睁大眼睛,努力装作无辜茫然的模样。   裘锦程瞪他一眼,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庄纶抬脚跟上,刚走到门口,卫生间传出裘锦程冷淡的警告:“往前一步,腿打断。”   “哥……”庄纶小心翼翼地解释,“你别生气。”   生气?若事事都跟庄纶计较,裘锦程早就气死了。他用毛巾擦去水珠,蹙眉盯着镜子里锁骨处深深浅浅的红痕,他想不出什么衣服能遮住如此显眼的痕迹。   “我有一件高领毛衣,哥你明天穿。”庄纶瞧出裘锦程的纠结,打蛇棍上,变魔术般掏出一件黑色套头薄毛衣,衣服中央由白色毛线勾勒一只炸毛的猫,他笑眯眯地塞给裘锦程,“送你。”   裘锦程打量一番毛衣,他没见庄纶穿过这件,视线往下,毛衣下摆坠着吊牌。   “早就买了,一直没穿。”庄纶讪讪解释。两人身形相仿,这解释说得通。   裘锦程套上毛衣,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庄纶满意地点头:“果然很好看。”   炸毛的白猫图案和裘锦程相得益彰,黑色也照顾了裘锦程日常的风格,柔软亲肤的毛线质地更是契合了裘锦程的脾性。   庄纶拿剪刀剪掉吊牌,说:“哥明天穿这个上班。”   裘锦程盯着他半晌,问:“不是情侣装?”   “什么情侣装?”庄纶疑惑地问,“就这一件,没有别的颜色。”   “我感觉你最近背着我忙别的事情。”裘锦程心平气和地说,“介意和我说说吗?”   “我参加了一个心理学学习小组。”庄纶说,“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有机会介绍给你。”   “挺好的。”裘锦程眉眼舒展,真心为庄纶的爱好和社交感到高兴,“什么样的朋友?”   “他叫印寒,北师大的法学副教授。”庄纶说,“我们经常探讨相关的问题。”   “有机会去北京的话,把他请出来吃饭。”裘锦程说。   “印寒说五一他和爱人来天津玩,到时候一起吃饭。”庄纶说。   “行。”裘锦程揪一下毛衣的领口,避免摩擦锁骨的伤痕。 第71章 孕妇   曹金金案的影响比裘锦程想象得深远,苏立志听说曹金金的奶奶袁小妹去世,整个人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不再追逐打闹,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裘锦程站在班级后门,拍拍苏立志的肩膀,说:“跟我去办公室。”   一米八的高个儿男生趿拉脚步,垂头丧气地跟在裘锦程身后,踏进办公室,自觉靠墙站立。   “坐这。”裘锦程指了指桌边空置的木凳,“聊聊?”   苏立志慢腾腾地坐下,手肘撑着桌面,说:“聊什么?”   “曹金金的事,不是你的责任。”裘锦程说,“你不要太过自责。”   “嗯。”苏立志应一声,“我知道。”他生活优越,父母经商,虽然忙碌,但从未忘记关心他的学业和生活,偶尔和父亲吵架,也只是寻常的家庭琐事,曹金金的死亡像一记重锤,狠狠敲醒了自诩叛逆不羁的小少爷。   “我是觉得……以前的我太幼稚了。”苏立志说,“我想变得好一点。”   “有这个觉悟是好事。”裘锦程说,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只圆滚滚的木头鸟,递给苏立志,“这是我寒假上木工班的作品,送给你。”   “谢、谢谢老师。”苏立志受宠若惊,捧着木鸟翻来覆去地看,“真可爱。”他抬头看一眼裘锦程的猫咪毛衣,“老师的衣服也可爱。”   “……”裘锦程扯一下毛衣领口,摆摆手,“赶紧回去上课。”   “哎。”苏立志欢快地跳起来,精神头恢复不少,将木鸟揣进兜里,挥挥手离开办公室。   闲来无事,裘锦程拿出两块橡木料,这种料子坚硬,雕刻起来费劲儿,但十分耐磨,适合给狗狗做磨牙棒,也适合给人。上次给裘二宝的木骨头被小狗咬得坑坑洼洼,满地掉渣。裘锦程打算做一个新的木骨头,作为裘二宝的三岁礼物,捎带脚给庄纶做一个,分担一下自己锁骨的压力。   “这是我们弘毅负责霸凌专项的老师庄纶。”教务主任刘飞鹏向提前来参观校园的家长团介绍庄纶,“他会简单介绍弘毅治理霸凌的情况。”   “您好。”庄纶伸出右手,与家长代表交握,“近期发生了好几起恶性校园霸凌事件,全国上下都有所耳闻。”   “是啊,我家孩子胆小,我们做家长的,就怕挨欺负。”提起热搜上高高挂起的霸凌埋尸事件,一位家长心有余悸,“孩子成绩好不好另说,健康快乐最重要,您说是吧?”   “没错。”庄纶认同地点头,他带领参观团沿着宽敞干净的绿化带向前走,路边伫立着一块块宣传栏,他说,“这都是我们制止的霸凌事件,自去年十一月到现在,一共处理了四百余名学生,其中劝退八十四名学生并移交派出所。”他缓步前行,动作从容,音调和煦,讲出的话语却透着森森的寒气,“学校加装了近一百个高清智能摄像头,对于学生的高危行为,如追跑打闹、吵架冲突,后台会按照严重程度分级预警。如果您的孩子是受害者,我们必将予以保护,如果您的孩子是加害者,我们绝不会手软放过。”   “另外,我们设置了线上投诉邮箱,配备专人调查情况,及时答复。”庄纶说,“为防止学生刻意避开摄像头,躲在卫生间实施暴行,所有的卫生间都架设了录音设备,我们接到投诉时会翻找录音收集证据。”   “霸凌专项是我们弘毅最重视的专项行动,目前已投入上百万。”刘飞鹏说,“请各位相信我们向校园霸凌说不的决心。”   庄纶微笑着站在一旁,和善俊秀,如松如竹,这样一名青年教师,撑起了一个价值百万的专项,昭示着他绝非善茬。   “如果我家小孩被欺负,他反击了,怎么算呢?”一名家长好奇地问。   “学校不是法院,一切由警察定夺。”庄纶说,“我们所做的,是为警察提供足够的证据,佐证判断。”他敲敲宣传栏,“当然,法律只是兜底,针对背上霸凌处分的学生,食堂、教室和宿舍都会设置霸凌区域,将他们和普通学生区别开,防止二次霸凌。”   “对孩子的身心健康会不会有影响?”另一名家长举手。   “把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孩子关在一起,怎么能算影响身心健康呢?”庄纶笑着说,“打架,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刘飞鹏看着侃侃而谈的庄纶,不由得想起裘栋梁的话【庄老师最适合这个位置】,当时的他不明白裘栋梁的信心从何而来,现在他明白了——庄纶是懂怎么从身到心全方面折磨学生的。   “只要您的孩子是守规矩的乖孩子,弘毅绝对给您孩子一个安静干净的学习环境。”庄纶说,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凸显他温文尔雅的气质。然而在听过治理霸凌措施的家长团眼里,这位文弱秀气的庄老师,颇有些令人后背发凉的邪门。   “如果霸凌的学生不愿待在霸凌区域呢?”家长问。   “我们有控制他们行迹的手段。”庄纶说,“至于细节,等你们的孩子成为弘毅的学生就知道了。”   此次参观活动非常成功,近一半的家长当场签字,预定了九月的开学名额。部分家长要走了宣传册,回家好好考虑一番。   刘飞鹏和庄纶送参观团到校门口,和家长们挥手告别。一个陌生的矮胖男人跨过马路,冲到庄纶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强奸犯、恋童癖!你诱拐我女儿上床,我女儿怀孕后你居然消失了,你是人吗?!”   刘飞鹏吓了一跳,大声质问:“你谁啊?大街上血口喷人?”   庄纶皱眉,镇定地询问:“你女儿是谁?”   “苗小纯!”男人指向不远处站在路灯下怯懦瘦小、挺着大肚子的女孩,痛心疾首地说,“她才十五岁,你这个畜生!”   被吵嚷声吸引的家长们纷纷调转脚步,回到学校门口围观闹剧,一些不明所以的家长七嘴八舌:“啥意思啊,那个庄老师强奸了一个女孩子?”   “我现在报警。”庄纶掏出手机,“警察来了再说。”   “不是谁声音大谁有理。”刘飞鹏指向苗小纯,说,“这个孩子我知道,去年十一月她妈妈来办理的因病休学。”   “她妈办理休学是为了躲避你这个恶魔!”男人振振有词,“你昨天还来纠缠我家小纯,要她和你私奔。”   刘飞鹏丈二摸不着头脑,见男人理直气壮的模样,他看向庄纶:“你昨天去干嘛了?”   昨天?当然是想方设法哄自家猫猫球上床睡觉,庄纶目光冷峻,与矮胖男人对视:“造谣诽谤是违法行为,你继续嚷嚷,摄像头都录下来了,带上你女儿等开庭吧。”   男人怒不可遏,指着庄纶的手指不停颤抖,声音不降反升:“你接着狡辩,小纯,过来!你说,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他?”   “是的……”苗小纯的声音微弱,她不敢看庄纶,唯唯诺诺地说,“他刚刚,还送我花了。”她捏着一枝粉红的桃花,举给大家看,“他给我的。”   这下不仅矮胖男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连围观的群众也鸦雀无声,刚刚庄纶带领家长团参观学校,哪有机会送小女孩花朵。庄纶收起手机,看向苗小纯,柔声问:“我刚刚怎么送你花的?”   “你在那里,”苗小纯指向马路边盛放的桃树,“折一枝花送给我,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第72章 孕妇(二)   警察来得很快,庄纶是沣水道派出所的大客户,民警下车先和庄纶握手,随即看向人群中央的矮胖男人和年幼的孕妇:“怎么回事?”   “就、就是……”男人磕磕巴巴,咒骂的底气尽失,“我女儿……”   “他女儿说孩子是庄老师的。”热心群众帮忙解释,指了指太阳穴,“现在看来那女孩精神好像有点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问询赶来的裘锦程穿过人群,“麻烦借过一下。”   庄纶冷静甚至淡漠的表情一变,他眨眨眼睛,眼瞳中宛若镶嵌的冰冷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眼尾下垂,一副委屈难言的模样:“哥,有人污蔑我。”   “好端端的参观团怎么……苗小纯?!”裘锦程认出了挺着大肚子的小女孩,他眉头皱起,“你不是生病了吗?”他保护性地站在庄纶面前,肩膀隔开弱小可怜的男朋友与奇怪陌生的中年男人,“别在马路上聊,去派出所。”   趁裘锦程背对他,庄纶收起伪装,面无表情地看向苗小纯,烦躁厌恶席卷心头。他真的很讨厌强行被拖拽到聚光灯下、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即使始作俑者是一名怀孕的未成年少女。   警察将苗小纯和其父苗胜超带上警车,裘锦程说:“路不远,我和庄纶走过去。”   “好的。”警察关上车门,车辆汇入车流。   刘飞鹏疏散了围观的家长,问:“需要我告诉裘校长吗?”   “给他讲一声吧。”裘锦程说,“免得他担心。”   “好的。”刘飞鹏点头。   裘锦程牵起庄纶的手,向派出所走去:“参观团怎么样?”   “还不错,蛮顺利的。”庄纶话语多有沮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这样。”   “不是你的错。”裘锦程说,“我们一起度过难关。”   “嗯。”庄纶握紧裘锦程的手,耳边听见裘锦程发出细小的吸气声:“嘶——”   “你的手受伤了吗?”庄纶神经绷紧,他抬起裘锦程的手掌,食指侧面一道血痕,顾不上伪装柔弱,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在办公室削木头,不小心划到了。”裘锦程解释,“我看伤口不大,没贴创口贴。”   “疼吗?”庄纶问。   “不碰就不疼。”裘锦程说。   庄纶恋恋不舍地松开裘锦程的手:“那我不碰了。”   “你刚刚是不是被吓到了?”裘锦程问,“别害怕。”   “有点。”实际上一点儿都没有,庄纶发现当他把心神悉数放在裘锦程身上,别人的目光只会使他厌烦,他黏黏糊糊地蹭裘锦程的脸颊,“球球,你保护我的样子好帅。”   “别叫我球球。”裘锦程撇过脸,被庄纶夸得面红耳赤,“像叫狗。”   “哥。”庄纶从善如流地换成习惯的称呼,踏上派出所的台阶,为裘锦程拉开玻璃门。   “裘老师,又见面了。”周宁将裘锦程和庄纶领进调解室,“苗小纯的母亲马上赶到,你们稍等一会儿。”   “好的。”裘锦程拉开椅子,坐在苗小纯和苗胜超对面,说,“苗先生,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苗胜超全然没有校门口怒火中烧的模样,他低声解释:“我在外地干活,春节值班没回家,上周才回来。小纯都是他妈照顾,我不知道小纯怎么变成这样……”   苗小纯笑容甜蜜,含情脉脉地望着庄纶,右手抚摸圆滚滚的肚皮,说:“庄老师,就算全世界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愿意和你私奔。”   庄纶指尖轻敲桌面,看向苗胜超:“你为什么认识我?”   “小纯的卧室墙上贴的全是你的照片,还有两个视频,她天天看。”苗胜超掏出手机,递给警察。   周宁点开视频,屏幕显示庄纶上课的画面,是去年学生偷拍上传网络小火一把的短视频。   “另一个在后面。”苗胜超说。   周宁滑动屏幕,第二个是up主探访弘毅电竞班的长视频,有庄纶露脸的片段,他放下手机,站起身拉开门出去,找了位女警进入调解室,说:“这是我同事施卓莲,由她来负责这个案件。”   涉及到精神障碍的未成年女性怀孕案件,女警更适合沟通,周宁向众人点头示意,转身拉开门忙别的去了。   施卓莲打开记录本,问苗胜超:“带你女儿看过医生吗?”   “这个……她妈清楚,我不知道。”苗胜超懊恼地搓手,“我走之前小纯还好好的。”   等待约半小时,苗小纯的母亲蒋鸿雁推门而入,环顾四周,看见庄纶,神情错愕,随即捂脸大哭:“我的小纯,妈妈对不起你……”   施卓莲抽一张纸巾递给蒋鸿雁,扶她坐在空余的椅子上。   蒋鸿雁抽噎着讲述事情的经过:“去年十一月,小纯突然说她身体不舒服,不去上课,整天窝在房间里。我拉她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   “我问小纯谁欺负了她,她不说,跑出医院,不知去了哪里,三天后才回来。”蒋鸿雁说,“她抱着一堆印着庄老师的照片贴在墙上,说孩子是庄老师的。”   “我本来要去找庄老师讨个说法,但她明明没出门,也没有人来家里敲门,她偏要说庄老师找我提亲,我不同意。”蒋鸿雁抹眼泪,“我才知道小纯疯了。”   莫名其妙的怀孕,突如其来的妄想,崩溃的母亲和痛苦的父亲,苗小纯视而不见,深情地望着庄纶,开口:“庄老师,你对我太好了,虽然全世界都反对我们,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庄纶默默后仰身体,躲在裘锦程身后,小声说:“哥,我害怕。”   “蒋女士,你为什么不带苗小纯去医院检查脑子和堕胎?”裘锦程问。   “小纯不听我的。”蒋鸿雁说,“她枕头下压着一把剪刀,我接近她,她就拿剪刀威胁要自杀。她从不离开卧室,上厕所也要揣着剪刀,她说有人跟踪她,想要她和孩子的命。”   “孩子到底是哪来的?”苗胜超问。   “不知道。”蒋鸿雁说。   “先联系安定医院,送孩子检查身体。”施卓莲干脆利落地说,“如果是强奸,她肚子里的胚胎就是证据。”   裘锦程和庄纶打车奔赴安定医院,守在诊室门口等检查结果。   “你觉得怎么回事。”裘锦程问。   “我猜强奸。”庄纶说,“苗小纯性格脆弱,无法接受现实,高压之下精神分裂,编造和我的恋爱经历,当做安慰剂。”   裘锦程听罢,不做评价。   “也有可能是诱奸。”庄纶继续说,“青春期荷尔蒙躁动,加上好奇作怪,发生关系之后,苗小纯后悔,不敢告诉家长,导致精神分裂。”   “你怎么知道是精神分裂?”裘锦程问。   “我最近在看《病态心理学》,书上写的。”庄纶说,“钟情妄想多见于精神分裂症,按照蒋鸿雁叙述,苗小纯还有被害妄想的症状。”   “能治好吗?”裘锦程问,“她需要清醒地描述过去的经历。”   “不好说。”庄纶说,“幸好她怀了孕,有肚子里的孩子替她说话。”   “也算是不幸中的微小幸运吧。”裘锦程说。   苗小纯的孕检结果显示,胎儿畸形,缺少左臂和左腿,并伴有先天性心脏病。DNA检测结果显示,胎儿的父亲与苗小纯的母亲蒋鸿雁存在亲缘关系。   拿到结果的蒋鸿雁双目无神,靠着墙壁缓缓下滑,落座冰冷的瓷砖上,她喃喃:“是我害了小纯。”   第二天下午,公安拘捕了蒋鸿雁的侄子、苗小纯的表哥,正在家里准备二战考研的23岁成年男性蒋力伟。 第73章 不愿醒来的梦   裘锦程作为弘毅校方代表,被叫去派出所旁听,他放下电话,对厨房里捣鼓食材的庄纶说:“派出所叫我,你去吗?”   “去。”庄纶执起筷子,加一颗金黄香脆的虾仁塞进裘锦程嘴里,问,“味道怎么样?”   “有点淡。”裘锦程咀嚼,“但很好吃。”   “那我再加点盐。”庄纶舀一勺盐撒进腌制的虾肉,用保鲜膜封口,洗净手,说,“走吧。”   坐在驶向派出所的网约车里,裘锦程说:“我昨晚查找了刑法,强奸罪的证据认定最重要的是受害者的口供。苗小纯出事时十五岁,超过十四岁幼女的范围。即便苗小纯怀孕,肚子里的孩子与蒋力伟存在血缘关系,若蒋力伟坚称苗小纯自愿,警察很难认定强奸。”   “精神分裂治疗难度很大,且容易复发。”庄纶说,“精神病人的口供具备法律效应吗?”   “经过核实后才能作为证据。”裘锦程说,“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苗小纯保持清醒。”   车窗外一排排初露新芽的行道树接连后退,苍穹湛蓝,万里无云。裘锦程说:“一个正值青春期、心灵脆弱的女孩突然遭遇了无法逃脱的暴行,她有两个选择,一是顶着失去贞洁的指责,控诉她学习优秀的表哥是恶魔;二是躲进安全屋,幻想意中人突破千难万险带她私奔。你觉得她会选择直面悲惨的现实,还是沉溺美好的梦境?”   车内一片沉默,温暖柔和的春风穿过车窗的缝隙,拂过裘锦程额角细软的发丝,像是春天怜爱地为他捏出两只尖尖的猫耳。裘锦程靠着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遛狗的路人和钓鱼的大爷。   “如果她不醒过来,没有人能救她。”庄纶既陈述事实,又说给自己听,“施暴者逍遥法外,考上研究生,穿上一身得体的西装,人模狗样、道貌岸然,而她将在梦境里活一辈子。”   “我试试,哥。”庄纶突然握紧裘锦程的手,“她的执念在我身上,我试试能不能说服她。”   “不要勉强,做不到也没什么。”裘锦程说,“你说得对,没有人能救她。”   “不救她,你会难过。”庄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裘锦程提出假设前,他冷眼旁观苗小纯的遭遇,甚至对她的死缠滥打、胡言乱语感到厌烦。他本就痛恨两年前缺爱矫情的自己,看着苗小纯发疯,他如鲠在喉,恨不得一把推开这个无药可救的女孩。   没有人能救庄纶,裘锦程伸手将他从泥沼中拽了出来。   面对疯癫的苗小纯,庄纶愿意为了让裘锦程心情好一点,伸手帮帮她。   “我不喜欢你难过的样子。”庄纶说。裘锦程这样的人,合该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被所有人珍惜地爱护,拥有开明的父母、信任的朋友、体贴的爱人和一条狡黠的边牧。   庄纶不想看到裘锦程睫毛低垂,失落沮丧的模样,他说:“ 我将尽我所能,唤醒苗小纯直面现实的勇气。”一如他当年如遭雷击,改头换面,跨越两千公里来天津祈求爱人回心转意。   警察听闻庄纶愿意与苗小纯对话的好消息,立马开车送两人去安定医院,一路上风驰电掣,警察详细地介绍情况:“医生已经为苗小纯做了引产,胎儿作为关键证据保留。昨天医生打电话说,她有清醒的苗头,但难以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   “蒋力伟现在什么情况?”裘锦程问。   “他不承认强奸。”警察说,“他坚称自己和庄老师长得像,苗小纯主动提出把他当成庄老师,和他睡觉满足幻想。”   “我们长得像吗?”庄纶问。   “呵。”警察冷笑,“那男的是忽必烈的弟弟,胡逼咧咧。”   独属于天津人的刻薄和幽默,成功取悦了没有道德观的庄纶。   接连遭遇两起不幸事件,情绪寡淡的裘锦程愈发安静,笑意锐减,明知道源头并非因他而起,过错与他无关,但心头仍然笼罩一层灰黑的阴影。比悲伤轻,比淡泊重,像鸽子从头顶掠过,留下一片飞羽打着旋儿坠落裘锦程掌心。他站在阳光普照的走廊中,透过窗户,看着纯白病房里呆坐的苗小纯。   “使用平静的语气和她说话,不要突然靠近她,也不要对她大吼大叫。”医生嘱咐庄纶注意事项,“她刚吃过镇定类的药物,大脑反应会慢一些,请多包容。”   “好的,谢谢。”庄纶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裘锦程,他走过去,毫不顾忌地环住对方的腰杆,“哥,在想什么?”   “我不适合做老师。”裘锦程说。   “你为苗小纯的遭遇难过吗?”庄纶问。   “有点。”裘锦程说。   “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像什么吗?”庄纶轻声问。   “什么?”裘锦程眼神微动,视线由病房里的女孩落在庄纶脸庞。   “救世主。”庄纶说。   “你在讽刺我?”裘锦程问。   “不,我在赞美你。”庄纶亲亲裘锦程左边脸颊的酒窝,他不常见过这漂亮的小玩意儿,“这件事之后,我们继续去夜校上课,找找你适合做什么。”   “好。”裘锦程颔首,他抓住庄纶的手臂,“她醒不过来也没关系。”   “想想晚上吃什么,冰箱里没菜了。”庄纶松开裘锦程的腰,转身推开病房的门。   半面墙大小的窗户中,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身影。裘锦程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判断交流是否顺畅。他看到女孩上扬的唇角和欣喜若狂的笑意,庄纶始终背对窗户,腰背笔挺。   “你是来和我结婚的吗?”苗小纯虚幻地笑,“对不起,我上午不该和你吵架。”   “苗小纯。”庄纶的问题直白而残忍,“是不是蒋力伟强奸了你?”   “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苗小纯跳起来,“我爱你,他们都想害我!我爱你!”   “苗小纯,看着我。”庄纶强硬地打断苗小纯的话,挡住她的行动路径,把握对话的主动权,“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外面那个心软的圣父,现在,告诉我,是不是蒋力伟强奸你?”   “你爱我!你爱我!”苗小纯崩溃地大喊,“你说过你爱我!”   “蒋力伟。”庄纶说,“他是谁?”   “你爱我!”苗小纯捂住耳朵,满地打滚,“你爱我!”   庄纶蹲下,捉住女孩细瘦的手腕,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这个懦弱胆小的跟踪狂,我怎么可能爱你?别活在自己的世界了。”   “你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你的好表哥蒋力伟将考上研究生,全家搬离天津,留你躲在虚构的幻想中。”庄纶说,“蒋力伟厚颜无耻地说你你把他当成我,主动要求和他上床。”   “听清楚了吗?”庄纶说,“因为你懦弱,纵容罪犯逍遥法外,你是比蒋力伟更可恶的人。”   “你和他同罪。”庄纶说。   “我不是!”苗小纯将身体蜷缩成一个蛹,“我不是罪犯!你爱我!我不是罪犯!所有人都不爱我!我爱你!”她哆哆嗦嗦地呢喃,“我不是罪犯,我不是坏人,我不是……”   “听着,我没有太多时间和你纠缠,我还要回去给我家圣父做饭。”庄纶挽起袖子,他压低声音,确保词句清晰地传入苗小纯耳朵,“我不爱你,蒋力伟说你是饥渴的小荡妇,要么站起来反驳他,要么永远不要醒来。”   “没有人能救你。”庄纶伸手,指尖轻柔地挑起苗小纯鬓角的发,别在她耳后,残酷地强调,“我不爱你。” 第74章 请柬   阴云密布,薄雾蒙蒙,毛毛细雨落在小狗湿漉漉的鼻头。裘锦程牵着黑白边牧,坐在蘑菇造型的凉亭下躲雨。   “汪!”裘二宝“啪嗒啪嗒”地绕着裘锦程的腿转圈,它想去雨里奔跑,却被小主人不赞同地拽住牵引绳。   “跑可以,回家必须洗澡。”裘锦程说。   裘二宝眨巴眨巴眼睛,尾巴失落地下垂,老老实实地蹲坐在裘锦程脚边,脑袋放在主人膝盖上,哼哼唧唧地撒娇。   “没得商量。”裘锦程说。   裘二宝战略性打喷嚏缓解尴尬,趴伏脑后的耳朵支棱起来,警觉地看向冒雨跑来的漂亮姑娘。   “球球!”武娟跳过水坑,冲进凉亭,接过裘锦程递来的餐巾纸擦拭脸庞两侧流淌的雨水,“你怎么一个人遛狗,庄纶呢?”   “广州的房子有点事,他回去看看。”裘锦程说,“崔子瑶呢?”   “啊……”武娟晶亮的眼瞳心虚躲闪,“她练琴去了。”   “突然来找我,什么事?”裘锦程问。   “公园门口有家烤肉店,走,我请你吃饭。”武娟说。   “狗能进吗?”裘锦程问。   “能。”武娟弯腰揉一把狗头,“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汪!”裘二宝配合地应答。   雨势不大,无需打伞。两人一狗踏入雨中,武娟随口找个话题寒暄道:“你和庄纶最近怎么样?”   “庄纶很好,最近遇到的事情不太好。”裘锦程说,“学校里有一个迷恋庄纶的女学生……”他把苗小纯的事简单讲了讲,“庄纶说想试试把女生从幻想里叫醒,他每天下班都去安定医院,找那个女生说话。”   “连续去了半个月。”裘锦程说,“连警察都有些绝望,与检察院协商是否能零口供定罪。”他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窥见希望的光芒,“昨天庄纶去的时候,那女孩头一次承认,庄纶不爱她。我不知道是庄纶那些话的影响,还是药物起效了,但终归是件好事。”   武娟推开门,踏进烧烤店,说:“老板,两个人。”   “来了。”趴在收银台后方打盹儿的中年人站起身,递来一份菜单,“随便坐。”   “零口供定罪?”武娟纳闷地问,“还能这样?”   “那女孩儿咬掉了强奸犯的半个耳朵。”裘锦程说,“警察说做了牙印鉴定,确定是女孩咬的。”   “……她当时反抗了。”武娟说。   “昨天医生判断了女生的精神状态,说有希望清醒,建议再观察几日。”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下周如果精神稳定,就可以做笔录了。”   “你这狗牵好了,别乱跑。”老板说。   “好的。”裘锦程将狗绳绑在桌脚,裘二宝趴在桌子下方,尾巴乖巧地收进阴影里,和餐桌完美融为一体。   武娟点完餐,问:“庄纶广州的房子出什么问题了?”   “他说原先委托的中介公司破产,想换个公司签合同。”裘锦程说,“目前没找到合适的,先自己打理,隔三差五回去看看。”   “这样啊。”武娟手指交缠,拧成麻花,看起来焦虑不安的模样。   喷香的烤串端上桌,裘二宝坐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裘锦程。   “等会儿有不辣的给你吃。”裘锦程拿起一串,问,“你和瑶瑶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她要我搬去意风区住。”武娟说。   “那你自己的房子呢?”裘锦程问。   “我想卖掉,把钱还给蔓婷。”武娟吞吞吐吐地说。   “?”裘锦程没听懂武娟的操作,“把房子卖掉,万一你和崔子瑶分手,你住哪?”   “……”武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信封,放在桌子上,推到裘锦程面前,“我早上收到的快递。”   裘锦程打开信封,掏出一封婚姻请柬,【新娘:彭蔓婷 新郎:贺彬】,他语气微妙:“彭蔓婷邀请你参加她的婚礼?”   “是的。”武娟说,“你怎么看?”   “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东西撕掉,专心和崔子瑶过日子。”裘锦程说。   “可是我欠她几十万……”武娟犹豫,“正好借这次机会还礼。”   “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裘锦程给桌子底下急得直跺脚的小狗一块羊肉,“我建议你问问崔子瑶的想法。”   “你说,蔓婷寄给我这个,怀揣什么动机呢?”武娟百思不得其解,“是告诉我,她过得很好?还是掐断我的念想,要我别等她?”   “你可以问问庄纶,他最近在研究心理学。”裘锦程最烦处理这类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迫不及待将麻烦扔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对象。他摁亮手机,果断拨出视频电话,等了一会儿,屏幕显示庄纶的脸庞:“哥,怎么了?”   “武娟的前女友给她寄了喜帖。”裘锦程说,他把手机塞进武娟手里,“你跟庄纶说。”裘二宝一个劲儿扒拉他的裤腿,要心软的小主人多施舍些肉块。   “你现在忙吗?”武娟问。   “没事,你说。”庄纶将手里立在桌上,随手放下挎包挂在椅子靠背。   “我前女友彭蔓婷,回老家结婚,给我发了请柬。”武娟说,“我现在住的房子,是蔓婷和我共同出资购买,她掏了二十五万。”   “你在想去不去。”庄纶说。   “如果去,我怎么和瑶瑶说,如果不去,那二十五万……”武娟眉头拧成疙瘩.   “蔓婷走之后,和你联系过吗?”庄纶问。   “没有。”武娟摇头,“这封请柬,是她第一次和我联系。”   “有没有可能……”庄纶沉吟,“她在向你求救?”   裘锦程拿烤串的动作一顿,看向武娟。   武娟愣住:“求、求救?”   “彭蔓婷回老家,是她自愿的吗?”庄纶问。   “她不告而别,我以为她和你一样……”武娟口不择言,“她家里催她结婚,她没有明确拒绝过,也没回家出柜。”   “娟子,冷静。”裘锦程安抚地拍打她的手臂,“不是你的错。”   “她可能是回家出柜,被家人控制了,像我一样。”庄纶说,“也有可能自愿和你断绝关系,遵从世俗。”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你都要和崔子瑶谈谈。”裘锦程说,“情侣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   听见这句话,庄纶垂下眼睫,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水。   “好的,我去找瑶瑶。”武娟说,“谢谢你。”   “不用谢,还有别的事吗?”庄纶问。   “没有了,你和球球聊两句吧。”武娟将手机还给裘锦程。   “你那边天气好吗?”裘锦程问。   “特别热。”庄纶说,“你那边呢?”   “外面在下雨。”裘锦程压低手机,把漆黑眼珠的英俊小狗框进镜头,“和二宝打声招呼。”   “嗨。”庄纶挥挥手。   裘二宝背后的尾巴摇成螺旋桨,湿漉漉的鼻头拱在屏幕上,划出一道水印。   “我们在外面吃烧烤。”裘锦程说,“你吃饭了吗?”   “没呢,正准备去。”庄纶说,“饿死了。”   “那你快去吃饭吧。”裘锦程说。   “嗯嗯,爱你。”庄纶笑眯眯地挂断电话,表情陡然冷漠,拿起鸭舌帽扣在头上,背包离开酒店。   到达约定地点,等候已久的客人有些不耐烦:“我等了半个小时。”   “我请客,你少废话。”庄纶放下背包,唤来服务员,“靓女,你屋企最经典个套餐有咩?(靓女,你家最经典的套餐有什么)”   客人耐着性子听庄纶点完菜,问:“你和裘锦程又吵架了?”   “嗯。”庄纶捂住脸庞,疲惫落魄的模样,“我快坚持不住了。”   “没有钱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客人说,他赴宴的目的并非听庄纶和裘锦程老掉牙的感情纠葛,迫不及待地问,“你说我和你弟弟很像,你觉得我们合得来吗?”   “不知道。”庄纶拿起一瓶啤酒,为客人——廖家贵斟满,“我叫你来当我的情绪垃圾桶,你总问我弟做什么?”   “我这不是想着,”廖家贵讪讪地找补,“你弟就是我弟嘛。” 第75章 更进一步   “瑶瑶说和我一起去参加蔓婷的婚礼。”一周后,武娟带来一则消息,“我们五一去南阳。”   “我和你们去。”裘锦程不放心两个女生跑去异地。   “不用,瑶瑶她爸雇了四个保镖护送我们。”武娟说,“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好。”裘锦程嘱咐,“不要逞能。”   “嗯嗯知道啦。”武娟坐在堤坝的台阶上,摸出一根狗尾巴草,她看着河边架杆的庄纶,说,“他的新爱好?”   “是的。”裘锦程说,“他昨晚沉迷钓鱼视频,看了好几天。”   “年纪轻轻就成了钓鱼佬,前途无亮啊。”武娟感叹。   “苗小纯指认了蒋力伟。”裘锦程说,“医生出具了精神稳定鉴定书。”   “好事。”武娟说,“我请你们吃饭。”   “你留着钱还彭蔓婷,别瞎花。”裘锦程拒绝。   “瑶瑶提出了新想法,她出二十五万给蔓婷,房子就当是她和我凑钱买的。”武娟说,“瑶瑶不让我卖房,她很喜欢那个房子的布局。”   庄纶捻起一团鱼饵挂在钩上,轻轻甩杆。阳光照耀下,七彩的鱼漂微微摇晃,他身边落下一道阴影,裘锦程问:“钓了几条?”   “一条也没有。”庄纶沮丧地回答,“我今天运气不好。”   “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买条鱼,今晚烧鱼汤。”裘锦程蹲下,脑袋靠着庄纶的肩膀,静静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没有那么玻璃心。”庄纶忍俊不禁,偏头亲一口昏昏欲睡的猫猫球,“下周三是五月一号,印寒和他对象来找我们吃饭。”   “随你安排。”裘锦程没意见,他打个哈欠,凑到庄纶耳边呢喃,“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了。”   钓竿一抖,搅得水面荡漾,庄纶不敢置信地揉揉耳朵,看向裘锦程:“哥,真的?”   “再问就是假的。”裘锦程耳尖热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盯着浮动的鱼漂。   庄纶放下鱼竿,抬手抚摸裘锦程的后颈,笑眼弯弯地凑过去亲他:“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我买了很多款式。”   裘锦程盯着鱼漂,耳朵和脸颊仿佛着火,他盘腿坐下,刻意不与庄纶对视,却被一条手臂搂入怀中。庄纶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巴放在裘锦程毛绒绒的头顶,说:“哥,你像个西红柿。”   裘锦程不说话,窘迫地把脸埋进庄纶怀中,恼火地伸手挠对方的胳肢窝。   “你别、好痒!”庄纶驾轻就熟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笑你了!我错了!”   “橙汁和绿茶,喝哪个?”武娟提着一兜饮料走过来,嫌弃地说,“别搂搂抱抱了,碍眼。”   “你嫉妒啊。”庄纶偏偏不放开裘锦程,变本加厉地猛亲红色猫猫球。   武娟翻个大白眼,塞给庄纶一瓶绿茶,阴阳怪气地说:“你和它很配。”   裘锦程要一瓶橙汁,将冰凉的瓶子贴在脸颊上降温。巡视沟渠的裘二宝溜溜达达回来,蹲坐裘锦程脚边,脑袋紧贴主人的膝盖。   三人一狗在河堤上坐到半下午,去吃个下午茶,解散各回各家。庄纶脚步飞快,扯着裘锦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冲进单元门。   裘锦程说:“急什么?”   “三年。”庄纶没有寻回脸皮的打算,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我太想你了。”每当深夜悸动,看着身侧安稳沉眠的裘锦程,庄纶百爪挠心,仿佛饥饿多年的乞丐,面对松软喷香的蛋糕,只准嗅闻,不准饱腹。   何等残忍又甜蜜的酷刑。   他们关系由裘锦程主导,牵手、接吻、亲密交流,皆由裘锦程说了算。不巧的是,裘锦程是个秩序敏感期相当漫长的人,他有自己独特的节奏,庄纶也只能咬牙忍耐心口愈演愈烈的火焰。   “我们不是轻浮的肉体关系。”裘锦程说,“我想要你和我在精神方面达成共识……”他絮絮叨叨地讲道理,大抵是紧张,又或是餐前声明。   但庄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一把将裘锦程推到墙上,在对方下意识仰头时伸手垫在墙壁和裘锦程的后脑勺之间,吻势迅疾凶猛,将裘锦程没什么卵用的价值观演讲吞进胃里。   “唔。”裘锦程没撞着后脑勺,却被庄纶鲁莽的动作撞到鼻梁,鼻腔泛酸,本就泪窝浅的破毛病在此刻爆发了个彻底,眼泪不打招呼般涌出,宛若两条正值汛期的河流交汇于线条优美的下巴尖,罕见的脆弱美景勾得庄纶目眩神迷。   “很痛吗?”庄纶亲亲裘锦程的下巴,尝一口咸苦的水珠。   “疼死了!”裘锦程推开庄纶,弯腰蹲下,蜷成一团,深深怀疑是庄纶嫉妒他鼻子高挺,故意撞的。   气氛在暧昧和滑稽之间反复横跳,这大概是和天津人谈恋爱的无奈,庄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唱起童年时哄孩子的儿歌:“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啦~”   “滚蛋。”裘锦程暴躁地捂住脑袋,“都怪你!”   “都怪我。”庄纶忍俊不禁,他捏捏裘锦程的耳垂,“等会儿我给你做芒果双皮奶赔罪好不好?”   鼻子酸麻渐消,裘锦程的火气也随之消失,他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挪到沙发处坐下,小声答应:“嗯。”   看着庄纶走向厨房的背影,裘锦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摸摸口袋,手机安稳地躺在口袋里,又疑惑地皱着眉头思索,隐约听见门外“啪嗒啪嗒”的异响,一拍大腿,靠,他把裘二宝忘外面了!   裘锦程略含歉意地拉开门,一团黑白毛球嘤嘤呜呜地蹿出来,委屈至极地摇头晃脑,蝙蝠翅膀般的耳朵趴伏后脑,裘二宝硬是把自己的品种变成了陆地海豹。   “二宝。”裘锦程蹲下,拥抱撒娇的英俊小狗,心虚地推卸责任,“不好意思,都是庄纶的错,他把你关外面了。”   “汪!”小狗善解人意地用脑袋蹭裘锦程的下巴,裘二宝是世界上最大度的小狗,即刻与小主人和好如初。   “哥。”庄纶闻声走出厨房,和同步转头的一大一小两双黑眼珠对视,他哑然失笑,“哎呀,二宝,我说怎么不太对劲。”   “汪汪汪!”裘二宝不甘示弱地大声咒骂,被裘锦程拍了脑袋。   “不准骂人。”裘锦程说。   “呜呜。”裘二宝作小媳妇儿状靠在裘锦程怀里,伸出舌头讨好地舔裘锦程的手指。   终于哄好了伤心小狗,裘锦程窝在沙发角落挑选电影。   “最近有不错的电影吗?”庄纶把做好的双皮奶放进冰箱冷藏,拿出一盆草莓和一包酸奶回到厨房做水果沙拉。   “没有。”裘锦程摁开电视,调到纪录片频道。   庄纶端着玻璃碗走过来,落座裘锦程身旁,说:“塞伦盖蒂大草原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大白天的。”裘锦程好不容易凉下去的脸颊又有了复燃的趋势,他横庄纶一眼,伸手想拿牙签扎草莓块,却被庄纶躲开。   “?”裘锦程茫然地看向男朋友。   庄纶凑过来吻他,含糊地说:“我嘴里的比较甜。”   “扯淡吧你。”裘锦程靠着沙发背,闭眼感受带着草莓清甜的吻,舌尖柔和地扫过唇瓣,像春末暖意融融的风。   (…….) 第76章 新朋友   开学后接连遇到大事,闹得鸡犬不宁的裘锦程和庄纶,终于能坐在办公桌前,享受安稳平静、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工作日。桌上的水仙花和风信子花团锦簇,庄纶折一只鹅黄花朵,夹在裘锦程耳后,笑嘻嘻地逗弄他:“这是谁家黄花大姑娘啊?”   裘锦程横他一眼,低头在备忘录上写写画画,【2024年4月29日——苗小纯案】,并未摘掉头上的花朵。   于是庄纶一会儿插一朵,一会儿插一朵,盛放的水仙花逐渐秃顶,裘锦程的脑袋金光湛湛。   “犯神经是吧。”裘锦程没好气地扑棱一下头发,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庄纶拿扫帚清扫干净。   “期中考试成绩单下来了。”刘飞鹏拿着一沓纸张踏进办公室,“裘老师,你要看看吗?”   “平均分过60了吗?”裘锦程问。   “没有。”刘飞鹏说。   “那不看了。”裘锦程接过成绩单,随手塞进角落的抽屉。   刘飞鹏分发成绩单给各个办公桌,他说:“我听说了苗小纯的事情,辛苦裘老师和庄老师了。”   “幸好结果不错。”裘锦程说,“功劳主要在庄纶。”   刘飞鹏发完成绩单,站在裘锦程桌边和他寒暄:“往年的恶性事件一年顶多两三起,你这上半年遇到两起,下半年就轻松了。”   “学生出事不按统计概率。”裘锦程笑着说,“不过借您吉言。”   临近五一假期,学生和老师状态都疲懒。大课间,林雪儿踏进办公室,说:“裘老师,我想考大专,不想去实习。”   “你想考什么专业?”裘锦程问。   “电子商务。”林雪儿说,“学校有贯通学制的实验班,我的成绩应该能进。”   “全年级前三十进入实验班。”裘锦程拉开抽屉掏出被攥成一团的成绩单,“你这次期中考排名……”   “三十五。”林雪儿说,“我期末肯定能考进前三十,但咱们班的环境太吵闹,不方便学习。”   “你知道咱们学校有图书馆吗?”裘锦程说。   林雪儿一愣:“不知道。”   围观的庄纶绷不住笑,他说:“图书馆在最西边,党建室二楼和三楼。”   “我从来没去过党建室。”林雪儿说说,“谢谢老师,我下午去参观。”   “学习遇到阻碍的话,及时跟我说。”裘锦程说,“班里出个爱学习的苗子不容易。”   “好的老师。”性情稳重的女孩儿微笑着挥挥手,走出办公室。   裘锦程感叹:“我爸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不愧是先进个人。”庄纶调侃。   五一假期,天空碧蓝如洗,庄纶一大早就跑上十六楼敲裘锦程的门。   “叮咚叮咚。”   小狗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首先响起,接着是裘锦程睡眼惺忪地拉开门,说:“早啊。”   “早。”庄纶提着热腾腾的食盒迈过门槛,“叔叔呢?”   “没醒。”裘锦程说,“他昨晚打牌,玩到半夜才回来。”   “哦哦。”庄纶把食盒递给裘锦程,弯腰换鞋,“我带了虾饺和红皮金沙卷,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两种。”   “太麻烦了,现做的吗?”裘锦程问。   “不麻烦,昨晚做好冻冰箱里,早上起来蒸一下就好。”庄纶说,“哦对,还有一盆狗饭,那个是早上现做的。”   “庄纶。”裘锦程从纸袋中拿出装狗饭的食盆,弯腰放在地上,状似不经意地提出,“你把一楼的房子退掉吧。”   “嗯?”庄纶心尖一抖,“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在十二层有一套两室一厅,装修之后一直没住。”裘锦程说,“你搬进来。”   “好啊!”庄纶欣喜若狂,扑到裘锦程背上,搂住他的腰,“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   “没有那么好。”裘锦程耳尖泛红,躲开庄纶的亲吻,“小点声,我爸睡觉呢。”   庄纶才不管礼义廉耻,“啾啾啾”亲个不停。   “大宝,我现在能出去吗?”裘栋梁憋屈的声音从主卧传来。   裘锦程一把推开黏黏糊糊的庄纶,瞪他一眼,说:“您出来吧,吃饭了。”他转身走向卫生间洗脸降温,留下笑容宛如偷鸡狐狸的庄纶招待裘栋梁。   听说儿子要搬出去,虽然只是搬到相隔四层楼的楼下,裘栋梁仍然表情复杂,他拉开电视柜左边的抽屉,翻出一张银行卡,交到庄纶手里:“这是我和他妈给大宝存的礼钱,二十万,你拿着。”   “不用不用,我有钱。”庄纶推拒。   “你俩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裘栋梁执意把卡塞给庄纶,“你家里的情况,大宝都跟我说过,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以后我和杨老板就是你父母。”   提起父母,庄纶没了声音,他转手将银行卡塞进裘锦程口袋,说:“谢谢叔叔。”   “我妈今天在家吗?”裘锦程问。   “我哪儿知道。”裘栋梁夹起一块红皮卷,沾了下酸甜酱,一口填进嘴里,满足地喟叹,“小庄这手艺,真是绝了。”   “叔叔以后经常来十二层吃饭。”庄纶殷勤地说,“我最喜欢做饭了。”   “那我可要天天上门蹭饭。”美味完全收买了老父亲的心,他边吃边夸,不忘捧一捧裘锦程,“大宝做饭也不错。”   “哥炒菜好吃。”庄纶说,“我俩轮流掌勺。”   “别光说,吃饭。”裘锦程夹一块虾饺放进庄纶碗里,看向裘栋梁,“爸,我们吃完饭去天津站接朋友。”   “好,我等会儿也有事。”裘栋梁说,他端起杯子,“以茶代酒,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太客气了叔叔。”庄纶举起水杯,裘锦程也举起杯子。   三杯相碰,日子团团圆圆、红红火火。   天津站人来人往,熙攘嘈杂,裘锦程和庄纶提着礼物,在出站口等待。   “印寒很好认,黑色卷发。”庄纶形容,“他说他穿了一件黑色绵羊卫衣。”话音刚落,一名肤色苍白、卷发浓密的高个儿男人牵着另一个商务精英范儿的男人,刷身份证通过闸机。   “印寒?”庄纶挥手,“这里。”   “庄纶吗?”卷发男人开口,向两人介绍自己的伴侣,“这是我丈夫,明月锋。”   “你们好。”裘锦程伸手分别与两人握手,“裘锦程。”   “我男朋友。”庄纶不甘示弱,“马上就是丈夫了。”   “马上是马上,现在是现在。”印寒较真地抠字眼。   “哎呀,恭喜你们。”明月锋显然精通人情世故,迅速送出礼物,嘴里吉祥话不断,“准备去哪领证?我给你们推荐几个地方啊。”   “谢谢。”裘锦程接过礼品袋,也把自己的礼物送给明月锋,“庄纶说印寒想要他的心理学笔记,就复印了一份送给他。”   “太好了,省的寒寒整天叨叨看不懂书来烦我。”明月锋浮于表面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走吧,我俩没来过天津,听你们安排。”   “先去滨江道吃饭。”庄纶说,“我哥说有家墨西哥餐厅不错。”   四人两两成对,庄纶和印寒走在前面,裘锦程和明月锋落在后面。印寒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庄纶始终笑眯眯的,仿佛没有脾气,一来一往相谈甚欢。明月锋说:“寒寒几乎没有朋友,小庄是他第一个聊得来的网友,你知道他俩相识的过程吗?”   “不知道。”裘锦程摇头,“庄纶提了一嘴,没细说。”   “哦……”明月锋神情微妙,“寒寒是中法论坛的特聘顾问,经常在上面发一些法律详解,庄纶跟帖留言,两人探讨了一番。”   “中法论坛?”裘锦程问,“是心理学论坛的名字吗?”   “不,是一个法律论坛。”明月锋说。 第77章 新朋友(二)   “最近我们遇到了许多法律问题。”裘锦程联想到曹金金和苗小纯的事,出于信任给庄纶不同寻常的行为找一个符合逻辑的动机,“我们学校发生两件恶性事件,一个男生被父亲杀害,一个女生被表哥强奸后精神失常。”   “啊。”明月锋震惊地捂住嘴巴,“结果怎么样?”   “男生的父亲抓捕归案,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裘锦程说,“女生在医院接受治疗,精神逐渐稳定,她表哥犯罪证据确凿,移送检察院。”   “老师真不好当啊。”明月锋感叹。   “印寒是大学老师吧,他感觉怎么样?”裘锦程问。   “他现在带研究生,好一点了。”明月锋说,“他刚毕业带本科生那阵子,整天抑郁得想杀人。”   四人踏进餐厅,选一处靠窗的角落坐下,裘锦程用手机扫码点菜,印寒和庄纶在聊最近发生的案子。   “所以那个男学生去南方找他爸,是为了让他爸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印寒梳理逻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庄纶没明白印寒纠结的点。   “他爸是个强奸犯。”印寒说,“他没见过他爸,为什么觉得他爸会听他的?”   “人们迷信血脉。”庄纶说,“虎毒不食子。”   “你这句俗语也相当没有逻辑。”印寒说。   “我感觉人性像直角坐标系,横轴两端是善良和邪恶,纵轴两端是情感和理智。”庄纶说,“不是所有人的行为都在理智的指引下完成。”   “比如我喜欢明月,时刻在手机上关注他的行程。”印寒说。   “是的。”庄纶点头,“不对,等等。”他警惕地环顾周围,确定明月锋和裘锦程专注点菜,没注意两人交谈的内容,他压低声音问:“你装了跟踪软件吗?”   “没有。”印寒诚实地摇头,“我和他的手机账号在同一个家庭账户下,我们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行踪。”   “好主意,我回去试试。”庄纶比个大拇指。   “五个塔可够吗?”裘锦程问。   “还有四杯莫吉托、一盘炸鸡薯条和四个橙子布丁。”明月锋说,“够了够了。”   桌子两边的氛围对比鲜明,庄纶和印寒声音低弱,嘀嘀咕咕听不清楚,明月锋和裘锦程大大方方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天气、宠物、近期的娱乐新闻。   “我们原本养了一只灰猫,去年过世了。”明月锋吸一口莫吉托,“特别可爱,叫泽泽。”他比划,“这么长,灰色半长背毛,白肚皮,喜欢蜷在我枕头旁边睡觉。”   “你还养猫吗?”裘锦程问。   “想找领养,但没遇到合眼缘的。”明月锋说。   “我认识一个大姐,收养流浪猫做领养,她家的猫脾气很好。”裘锦程说,“你想去看看吗?”   “可以啊。”明月锋欣然答应,“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我回北京的前一天去她家看看。”   “她叫韩白果,是残疾人。”裘锦程说,“你去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领你上门。”   “行。”明月锋点头。   用过午饭,裘锦程和庄纶将两人送到酒店门口,明月锋盛情邀请:“上去坐坐吧,我带了两副牌。”   左右没什么事,裘锦程点头答应。从电梯出来刷卡进屋,趁裘锦程去上厕所、明月锋打开行李找扑克牌的功夫,印寒把庄纶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严肃地说:“你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就别告诉他。”   “你查过以前的判例吗?”庄纶问。   “劝说、利诱、授意、怂恿、收买、威胁。”印寒说,“法条是这样定义的,但实际发生的案子很难判定。”   “法律需要逻辑。”庄纶语气温柔,漆黑的眼眸一瞬森冷,“心理学更多的是逻辑之外的东西。”   “不要告诉他。”印寒强调。   “我知道。”庄纶说,“事已至此,剩下的交给命运。”   “犯罪所能预见者,为教唆,倘若不能预见,则非故意。”印寒说,“你仔细想想。”   “好的,谢谢你。”庄纶说。   明月锋撕开扑克牌的塑料包装,听卫生间马桶响起冲水声,他轻咳提醒印寒和庄纶中止谈话。   “吱呀”,裘锦程拉开门,踏出盥洗室,说:“玩什么?”   “掼蛋,会吗?”明月锋说。   “会一点。”裘锦程拉过椅子坐下,“怎么分组?”   “咱俩一组,寒寒和小庄一组。”明月锋动作熟练地洗牌,“一号位先摸,裘老师,你来。”   牌局支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夕阳西下,裘锦程困倦地伸个懒腰,坐太久肩胛骨和腰椎咯噔咯噔响:“不玩了,脑子转不动。”   “我算算比分……裘老师和我是J,寒寒和小庄是K,他俩赢了。”明月锋愿赌服输,“说吧,要什么奖励?”   “晚上说。”印寒满意地放下手牌,偏头亲一下明月锋,“你知道我……”   “嘘嘘嘘——”明月锋伸手捂住印寒的嘴巴,用热情的笑容掩饰尴尬:“你们呢?”   “哥,帮我搬家。”庄纶的想法和印寒一致,鉴于裘锦程单薄的脸皮和暴躁的脾气,他暂时不想毁掉剩下的假期,于是提出一个相对体面的奖励。   “好。”裘锦程无形中松了口气,点头答应。   “不早了,一块吃个晚饭,我们送你们去地铁站。”明月锋站起身说,“谢谢你们的邀请,今天玩得很开心。”   “别客气,都是朋友,应该的。”裘锦程说。   明月锋想吃正宗的天津菜,裘锦程带他找了个街边的炒菜馆,四个人五个菜,搭配米饭,吃得肚皮溜儿圆。   “八珍豆腐不错,拌米饭太香了。”明月锋点评道,“锅塌有点腻,不下饭。津菜有点像鲁菜啊,都爱勾芡,做得黏黏糊糊。”   “津菜偏咸,我提前交代了服务员少放点盐和酱油。”裘锦程说,“怕你们吃不惯。”   “挺好的,我到处出差,什么都吃,不挑食。”明月锋说。   迎着晚霞,裘锦程和庄纶站在地铁口与明月锋和印寒挥手道别,明月锋说:“猫的事情,等我给你发微信!”   “好的。”裘锦程应道,转身乘坐扶梯下地铁站。   看着裘锦程和庄纶的身影走远,明月锋手肘捣一下印寒:“和小庄背着我合计什么呢?”   “他想做一件事。”印寒吞吞吐吐,“寻求法律意见。”   “他想犯法?”明月锋狐疑。   “他不确定是否犯法。”印寒说,“我觉得有风险,但法律很难界定。”   “哪条法律?”明月锋探究地问。   印寒转而谈起过去:“你记得小时候,你小舅第一次来找你,我在家翻刑法解析。”   “不止刑法解析,你还看天网、重案六组和焦点访谈。”明月锋说,“你说你想找到更聪明的办法去……”   “去解决你小舅。”印寒说。   “我本来要说去给我小舅一个教训,好吧。”明月锋说,“这和小庄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带给我新的想法。”印寒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往外吐,“关于完美犯罪。”   “啊?”明月锋宕机,“什么玩意儿?”   “类似于养蛊,把两个好斗的毒虫放进一个陶罐,封上盖子,等一只虫吃掉另一只,活下来的那只虫子就是蛊。”印寒教学瘾犯了,拉着一头雾水的丈夫沿海河遛弯,兴奋地讲述庄纶的计划,“而小顽皮想要造一个陶罐。”   “小顽皮?”明月锋注意到印寒话语中奇特的称呼,“庄纶的网名吗?”   “他的头像是小鳄鱼爱洗澡里的那只绿色鳄鱼。”印寒说,“那只鳄鱼叫小顽皮。”   “那只鳄鱼还有名字?!”明月锋惊愕,接着回到正题,“不提这个,他向你打听的,到底是什么法条?”   “教唆罪。”印寒眸光灼灼,唇角上挑,语气诡异而激昂,“这是我离完美犯罪最近的一次。” 第78章 大小姐驾到!   明月锋从果子姐那儿,抱走了一只通体玄黑、尾巴尖和四只爪子雪白的母猫,起名“灯泡”。灯泡十分喜欢明月锋,盘在他脖颈充当围巾。   “你们怎么走?”裘锦程问。   “打车。”明月锋说,“本来想开车过来,查了一下天津的路况不好走,就放弃了。”他拨弄小猫的肉垫,“谁知道遇见这个小东西。”   裘锦程和庄纶送印寒和明月锋上车,站在路边挥手告别,并约定有机会去北京找他们吃饭。   高一下学期对于职校学生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就业还是读书,每个人选择迥异。电竞(3)班的大部分学生报名实习,待高二开学参加招工会签订实习协议,林雪儿、周升星和苏立志选择了继续读书,前两者是情理之中,苏立志的选择有些出乎意料。   “你确定要继续念书?”裘锦程捞个凳子,坐在苏立志身边。   “我想帮我爸妈分担家里的事。”苏立志挠挠头,憨笑道,“这次期末,我给您个惊喜。”   “别是惊吓就好。”裘锦程说,“既然决定了,就认真学,不要辜负自己。”   “嗯嗯,谢谢老师。”苏立志点头。   工作上轻松写意,尚未遇到刚开学时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打架斗殴、没有谈情说爱、没有学生失踪,一切平静如水。裘锦程莫名警觉,总有种生活暗搓搓地猫在角落、准备攮他一刀的危机感。   下课铃打响,庄纶拿着手机跟在裘锦程身后,问题不断:“裘二宝咬沙发吗?我在想买布艺沙发还是皮沙发。”   “它咬桌子腿,不咬沙发。”裘锦程说,“要布艺的,皮沙发夏天黏皮肤,不舒服。”   “好。”庄纶说。   裘锦程十二层的房子是套一百二十平的大两室,当初只做了硬装,家具和电器都没买,空空荡荡,没法住人。庄纶主动揽下了买家具的活,他租住的房子八月底到期,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布置一下未来的小窝。   “客卧我想做成手工室和书房。”庄纶说,“放两张书桌,你做手工,我看书,还可以一起打游戏。”   “好啊。”裘锦程赞成,“二宝的东西你打算放哪?”   “阳台。”庄纶说,“二宝喜欢晒太阳。它自己知道玩具和磨牙棒放的地方,我怕换位置它又要重新学习。”   两人商量着踏出校门,裘锦程抬眼看到三个女生的影子,惊讶地愣在原地:“彭蔓婷?”   武娟、崔子瑶和憔悴瘦弱的彭蔓婷站在路边,武娟朝裘锦程挥手:“球球,我来找你吃饭。”   庄纶凑到裘锦程耳边小声问:“那个女生好眼熟。”   “武娟的前女友。”裘锦程说,“你应该见过。”   “她太瘦了。”庄纶说,“没认出来。”   三女两男找了家海底捞,武娟和庄纶点菜,裘锦程问:“蔓婷,发生了什么事?”   “我……”彭蔓婷声音低弱,手指紧张地缠绕,“我听信了我爸妈的谎言,回老家探亲……”   彭蔓婷出生于河南南阳下属郊县的农村,家中行二,上头一个大姐,下面一个弟弟。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比不上大姐温柔顺从,也不如小弟倍受宠爱。她不想像大姐早早辍学、嫁去邻村,一辈子相夫教子,不想以婚姻作筹码,收来的彩礼给小弟盖婚房。她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向父母报喜,父亲绷着脸说,女孩上学没用,以后总要嫁人。   她的爸妈宁愿花钱给小弟上课外补习班,也不愿给彭蔓婷交学费。最后是嫁出去的大姐掏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彭蔓婷做路费。   十六个小时四十二分钟的快车,彭蔓婷买的硬座。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火车轰轰隆隆地驶过金黄的麦田,将家乡甩在身后,载着她奔向梦想中的大学。   彭蔓婷申请了助学贷款,本科毕业便参加工作,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是她生命里最快乐的十年。她有了明艳大方的女朋友,有了一间属于她的住所,有了稳定的事业,她以为终于得以脱胎换骨,成为千百万幸福普通人中的一个,然而,她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   回想起那段灰暗的日子,彭蔓婷忍不住颤抖,她既愤怒又委屈:“他们骗我!我妈根本没有得病,她说我弟弟结婚,没钱盖新房,她说媒人踩破了门槛,要给我说亲。”   “你回家之前,为什么不跟武娟商量一下?”裘锦程问。   “小娟不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彭蔓婷说,“我一直瞒着她,我以为不会再回去了。”纵使脱离了窒息的家庭环境,自卑如影随形,彭蔓婷话少,大多数时候任由武娟闹腾,她竭尽全力对武娟好,像溺水的旅人紧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彭蔓婷被困在家里,和无数的男人相亲,那些男人或愚蠢、或浅薄、或自负、或怯懦。在父母反复地劝说下,彭蔓婷有些动摇,大姐顺应命运生下两个男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为什么不能?   换言之,瘦弱的彭蔓婷根本没有力气抗争。她的手机、身份证都被父亲锁在床头柜,平日里她只能看电视,或是去院子里喂鸡逗猫。那些所谓的父母亲戚,像熬鹰一般磋磨她,等待她屈服,再一拥而上,分食她的血肉。   只有心软的大姐彭蔓瑛,隔三差五来家里陪她说说话。   彭蔓婷最终定下了一个男人,一米六的个头,脾性木讷,有点笨,对她唯命是从。她温顺地配合父母准备婚礼,仿佛失去斗志的绵羊,写请柬的时候,她特意留下一张,让彭蔓瑛帮忙寄给武娟。   她寄希望于前女友的善良,尽管她猜得到武娟恨她不告而别。   苍天偶尔眷顾苦命人。   当武娟和崔子瑶带着四位五大三粗的保镖,堂而皇之地冲进婚礼现场,抢走了新娘,彭蔓婷扯掉头纱,甩在地上,朝大惊失色的弟弟竖起中指:“去死吧彭家承。”   “所以你们就这么冲进去了?”庄纶问。   “对啊,我们租了两辆黑色普拉多,戴着墨镜,贼帅。”武娟比划。   “我后悔没跟你们去。”裘锦程说,“你们穿西装了吗?”   “保镖们穿了。”武娟说,“瑶瑶穿了一身黄色连衣裙,她说大小姐驾到!”   “通通闪开!”崔子瑶配合武娟念台词,“蔓婷姐他爸妈都吓傻了哈哈哈哈哈哈。”   “抢婚之后呢?”裘锦程问。   “我们怕节外生枝,在机场给蔓婷办了一张临时身份证,乘飞机赶回来。”武娟说,“怪不得电视剧总是演抢婚,太爽了真的!太爽了!”   “真应该录下来。”崔子瑶说。   “录下自己的犯罪现场?别了吧。”庄纶说,“之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额……没想好。”武娟说,“蔓婷准备在天津发展还是?”   “你给娟姐买房的二十五万,我给你。”崔子瑶认真地说,“我不会把娟姐让给你的。”   武娟弹一下小姑娘的脑门,说:“我是人,不是东西,什么让来让去的,尊重一下我。”   “我不打扰你们,我打算去南方。”彭蔓婷留恋地看一眼武娟,低下头说,“谢谢你们来救我。”   “南方?”庄纶挑眉,“去广州吧,我的房子打折租给你。”   彭蔓婷摇头:“我不想承太多的人情,我还不完。”她沉吟片刻,说,“我去上海。”   庄纶说:“正好我妹在上海,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蔓婷,别拒绝了。”裘锦程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第79章 电梯   彭蔓婷收下了庄嘉欣的联系方式,礼貌地与众人告别。武娟再收到关于她的消息,是两个姑娘聚餐的合影,以及彭蔓婷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十二层的客厅里多了米白的五层鞋柜、田园风格的布艺沙发、原木色矮桌、六十寸的液晶电视和庄纶亲笔绘制的挂画。   “这个靠枕,刚到的。”庄纶一只手拎起一只正方形枕头,“棕色还是蓝色?”   裘锦程坐在沙发上,看着庄纶期待的眼睛,将悬在舌尖的“你决定就好”咽下,他的参与会让男朋友更高兴,于是说:“蓝色。”   “好的。”庄纶丢给裘锦程蓝色靠枕,把棕色抱枕装进快递袋,“这个退回去,买四个蓝色。”   “你在广州的房子是你自己布置的吗?”裘锦程说。   “交给设计公司装的。”庄纶说,“那些我又不住。”他挨着裘锦程坐下,伸手给他展示手机屏幕,“我不想买电视柜,占位置而且放不了太多东西,我想要个高一点的柜子,你看这个。”   奶咖色的四层置物柜约有一米五,正好在手肘的高度,清爽好看。裘锦程点头同意:“挺好看,柜子上可以放摆件。”屏幕上微信提示一闪而过,裘锦程瞥见,提醒道,“有人给你发消息。”   “嗯?”庄纶迅速缩回手查看消息,若无其事地说,“是广告。”   趴在玄关处的裘二宝不耐烦地吠叫:“汪汪!”两人本来要带它下楼遛弯,庄纶提议顺便去十二层看一下房间,一看就是一个小时,被忽视的委屈小狗怒斥人类说话不算数。   “好好好,走。”耳根子软的裘锦程站起身,听从裘二宝的意思捡起狗绳,带它下楼。庄纶站在原地,点开对话框,久未联系的母亲发来消息【小纶,赶紧回来,你弟弟出事了。】   “庄纶!”裘锦程站在电梯口唤道,“电梯快到了。”   “来啦。”庄纶将手机揣进口袋,迈过门槛,奔向英俊温柔的恋人,“哥,我下周六回家一趟。”   “又看房子?”裘锦程踏进轿厢,“下周四放暑假,我和你一起去。”   庄纶肉眼可见地愣住,先前蒙混过关的把戏宣告失败,他实话实说:“不是房子,是我家里的事。”   “什么事?”裘锦程皱眉,“你爸妈联系你了?”   “嗯……”庄纶慢腾腾地说,“我妈说我弟出事了,让我回去。”   “会不会故意骗你回去,才这么说。”彭蔓婷的经历让裘锦程对此类事件警惕非常,“我陪你去。”   庄纶纠结片刻,说:“我家里人迷信又愚昧,你不会想见他们的。”   “庄纶。”裘锦程与他对视,“我是你的谁?”   “男朋友。”庄纶说。   “你和你的家人是两种人。”裘锦程说,“我不会因为你家人的言行,对你产生偏见。”他牵起庄纶的手,“我们是恋人,应该互相信任。”   互相信任。   庄纶舌根泛苦,他怕的不是那些所谓的亲戚的冲撞冒犯,他怕的是裘锦程发现他的灵魂底色。   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是漆黑粘稠、扭曲恶毒。   庄纶盯着恋人无知无觉的侧脸,裘锦程是只皮毛蓬松干净的猫科动物,他可以恣意地在阳光下奔跑,愁怨当场结清,从不藏在心中。庄纶不一样,他的家庭是沼泽,为了自保,他不得不披上伪装,化作出淤泥而不染的无害花朵,无人知晓他的本体是条逡巡游曳的湾鳄。伺机而动,一击毙命,不动声色地沉入水底,藏在花朵的茂密根系下。   走出电梯,二人带着黑白小狗穿过小区北门,跨过马路,去小公园散步。七月初的阳光炙热如火,裘锦程沿着树荫慢慢走,他说:“你定几号的机票?”   “下周五。”庄纶说。   “我来定。”裘锦程掏出手机,当着庄纶的面支付两张机票,他说,“上次我放你一个人回家,两年没见到你,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家了。”   “这次不一样……”庄纶小声争辩。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裘锦程说,“别说了,没得商量。”   庄纶理亏,不敢多做争辩,生怕被裘锦程刨根问底,垂头丧气地答应:“好吧。”   公园东北角,一条身材修长的苏格兰牧羊犬跑过来和裘二宝打招呼。两只小狗碰碰鼻子,转着圈嗅闻对方。裘锦程和庄纶坐在树荫下的长凳,聆听鸟鸣,享受阳光和微风的气息。   日头西斜,傍晚悄然降临,路灯陆续亮起,两人牵着狗吃了顿路边摊,回到小区已然天黑。裘锦程问:“你回去,你妹妹回去吗?”   “她要上课,我不让她回。”庄纶说,“况且我爸妈也不在乎我妹。”   “你弟出事了,叫你回去干什么?”裘锦程问,“我以为你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他们看中香火,家里只有我和我弟两个男的,他出事了,就只剩我一个独苗。”庄纶清晰地点出问题的关键,“他们怕没人养老。”   裘锦程抬手,摸摸庄纶的脖颈和耳朵,说:“你是家里仅剩的香火,你一个人回去,被他们绑去结婚怎么办?我不会等你第二个两年。”   庄纶想到了武娟和彭蔓婷的遗憾错过,心尖一紧,捉住裘锦程的手:“我错了,哥,别不要我。”这是他最大的心结,被放弃过一次,绞尽脑汁扭转命运才回到原本的位置,他不要再次被推向绝望的深渊。   裘锦程踏上台阶,提点道:“矛盾不要过夜。”   “嗯,以后不会了。”庄纶镇重地答应。   推门进入楼道,一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右手扒电梯门,左手招呼匆匆忙忙走出步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快点啊!慢死了!”   裘锦程牵着狗靠近,他无意与这对男女挤同一个轿厢,只见女人娇吟一声柔弱无骨地靠在男人身上,指着裘二宝尖叫:“老公,有大狗!好可怕!”   裘二宝吓得竖起耳朵,裘锦程皱眉,越过两人肩膀,他看见电梯轿厢靠墙站着一名穿睡衣的年轻女孩。那女孩面容清秀,体形瘦小,脾气极好地默默等在一旁看女人表演。   庄纶捏一下裘锦程的手,似乎在暗示什么,他猛地扑进裘锦程怀里。两个男人身高相仿,体型相当,庄纶一使劲直接把裘锦程连人带狗撞进电梯轿厢。   “哎呀!你干什么啊!没看见我怕狗吗?!”高挑的女人怒不可遏,指着庄纶和裘锦程怒斥,“快出去!”   “你吓到我家狗了,赔礼道歉。”庄纶咄咄逼人,他把不明所以的裘锦程挤到电梯一角,正好挡住楼层按钮,“赶紧道歉,赔我二百块钱,不然今天别想走出电梯。”   “真是遇到神经病了。”女人瞪庄纶一眼,靠在男人肩头撒娇,“大狗好可怕啊,万一咬我怎么办。现在人真不要脸,还要我赔钱给他。”   “你几楼?”裘锦程问一言不发的女孩。   “九层。”女孩说。   裘锦程摁下数字“9”,只听女人夸张地大喊:“这么巧,我们也是九楼。”   “那太巧了。”庄纶说,“我们也是九楼。”   裘锦程察觉出不对劲,定是庄纶发现了问题,他回想见到这对男女的场景,女人单手拦着电梯门,招呼从楼道跑出来的男人——楼道连接着楼上和地库,如果是从楼上下来,为什么要坐电梯上去?如果从地库上来,男人为什么不直接乘坐地库的电梯,而是爬上一楼坐电梯?   “电梯有监控,楼道里没有。”裘锦程试探地说。他明显看到男人神色紧绷,女人仿佛被踩了尾巴般大喊大叫:“什么意思,你要打我们吗?!”   “叮咚。”   九楼到达,轿厢打开的同时,裘锦程伸手拦下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看向茫然的女孩,说:“你先走。”   “哦……哦。”女孩老实地从裘锦程胳膊下方走过去,她犹犹豫豫地回头,又怕卷入争执,躲在拐角处观察情况。   庄纶扶着电梯门,裘锦程解下牵引绳,聪明的裘二宝向可疑的男人和女人呲牙低吼。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做什么?!”嚣张跋扈的女人惊恐地后退,贴墙而站。   “我倒要问问你,”庄纶勾起唇角,眼中毫无笑意,“你们想对那个小姑娘做什么?” 第80章 电梯(二)   “我们能干什么?!”女人虚张声势,眼中明晃晃的慌张已然暴露她别有图谋,“放我们出去!”   “你想清楚了,楼道里没有监控。”裘锦程说,“到时候磕了碰了,缺胳膊断腿了,可没人给你证明。”   两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加一条呲牙咧嘴的中型犬。论肉搏,中年男人和年轻女人毫无胜算。裘锦程扫一眼楼道拐角,小姑娘没走,怯怯地望过来,他说:“打110报警,就说有人跟踪你。”   “好、好的。”小姑娘捏着手机,拨号报警。   女人指天骂地,中年男人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捅向裘锦程。庄纶神色一慌,倾斜身体想要帮裘锦程挡,被一把推到边上,裘锦程稳准狠地抓住男人的手腕,抬脚踹上男人腰眼。他多年未与人动手,镌刻在骨子里的打架本能被唤醒,他反剪男人双手,将对方摁倒在地。   匕首“咣当”掉在地上,被庄纶一脚踢出轿厢。   裘锦程用狗绳绑住中年男人的手腕,任其在地上扑腾蛄蛹。女人震惊得停止撒泼,躲在轿厢角落生怕裘锦程动手打她。   五分钟后,警察乘坐另一部电梯上来,入眼是垂泪啜泣的狼狈女人和趴在地上挣扎滚动的男人。   “嚯,这么刺激。”警察蹲下,拍打男人的侧脸,“我们找你好久了。”他伸手掏男人的口袋,找到一条手帕和一个喷瓶,“这是乙醚?”   刚才还在嚣张叫骂的男人此时嘴巴紧闭,如受惊的蚌壳,不摇头也不点头。   另一个警察从后腰掏出手铐,蹲在地上拷住女人的手腕,说:“在南方被通缉就来北方拐卖人口?通缉令早就全国联网了。”   裘二宝收起利齿,颠颠儿地走到裘锦程脚边,乖巧蹲坐。庄纶摸摸狗头,夸赞道:“好狗。”   躲在楼道拐角默默观察的女孩儿走到裘锦程身边,感激地说:“谢谢你们。”   “你俩怎么发现的?”警察好奇地问。   “女的拦电梯门,那男的从楼道里跑出来。”庄纶说,“我们牵着狗往电梯间走,本来没想和他们挤,但那个女的表演痕迹太重了。”   “她不怕狗,她怕人。”庄纶说。   “地上的匕首是男的拿出来想捅我。”裘锦程指着躺在墙角的短刀。   “你们的侦查意识很强。”警察比了个大拇指,“值得嘉奖。”   “你们都跟我去所里做个笔录。”另一名警察拍摄完现场,招呼三人下楼。   打扮妖艳的女人叫陈乐芳,中年男人叫李盛,被跟踪的女孩叫魏小萱。   陈乐芳和李盛跟踪魏小萱已有半个月,摸清了魏小萱独自居住于903室,平时社交稀少,独来独往,没有亲朋好友上门,是绝佳的拐卖对象。两人准备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由李盛驾驶,停放在地库,陈乐芳则跟在魏小萱身后。两人特意打扮成大款和二奶,用以打消魏小萱的怀疑。   然而十九岁的魏小萱社会阅历浅薄,压根没想过陈乐芳和李盛形迹可疑,任由陈乐芳扒门,她耐心地等在电梯里玩手机,并未察觉周围的危险讯息。见裘锦程和庄纶牵着狗走过来,陈乐芳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们进来搅乱计划,她装作怕狗的样子,却没有吓退两人,反倒弄巧成拙,被抓住了把柄。   “谢谢你们,我会向上级申请颁发见义勇为的奖章。”警察和两人握手,“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魏小萱呢?我们和她一道。”裘锦程说。   “她马上出来。”警察说。   “那我们等她一会儿。”裘锦程找了个空位坐下,裘二宝将脑袋放在主人膝头,眼睛半眯。   “这小子困了。”庄纶捏捏狗耳朵,感叹道,“现在这年代,还有人贩子。”   “人缺钱什么都干得出来。”裘锦程说,“况且现在男多女少,随便卖到哪个光棍村就能赚一大笔。”   庄纶凑到裘锦程耳边碎碎念:“把你卖给我,我偷电瓶车养你。”   裘锦程踢一脚庄纶的小腿,嗔怪地瞪他:“别发癫。”   等了十分钟,魏小萱走出来,看见裘锦程和庄纶,她微微怔愣,连声道谢:“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今天……”   “不用谢。”裘锦程打断小姑娘的话语,“走吧,我们送你回去。”   “好的。”魏小萱内向腼腆,不知如何感谢两位大哥哥。路过超市,她跑去买了两箱牛奶,一声不吭地塞进裘锦程怀里。   裘锦程没有拒绝,站在电梯里目送小姑娘离开。庄纶摁下关门键,脸颊贴上两片柔软潮湿的嘴唇,裘锦程故作镇定地问:“你出多少钱买我?”   庄纶手忙脚乱地掏兜,摸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裘锦程:“我身上只有这些,都给你。”他还摸出来一张身份证,同样递到裘锦程手心,“这个也给你。”   “……我要身份证干什么?”裘锦程纳闷地问。   “你不想要我的话,可以把我卖掉。”庄纶说。   “神经病。”裘锦程把身份证还给他,牵起神经病男朋友的手走出电梯轿厢,打开房门,让裘二宝先进去,他暗示,“我爸今天不在家。”   “我在。”裘栋梁的声音响起。   “我也在。”杨俊盈的声音紧随其后。   裘锦程:“……”   庄纶看着男朋友的脸“腾”得燃烧起来,抿唇忍笑,他说:“去我家吧。”   “算了。”被恶趣味的父母一吓唬,裘锦程顿时没了兴致,他主动亲亲庄纶的唇角,左边脸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代表他愉悦的心情,“明天见,晚安。”   “晚安。”庄纶笑得见牙不见眼,随着门“咔哒”一声关闭,他兴奋得原地蹦跶两下,摸出手机把所有的存款转给裘锦程。   【庄纶:[转账60574元]】   【庄纶:哥,买你的钱。】   【裘锦程:?】   【裘锦程:再发神经拉黑了。】   【庄纶:爱你!】   庄纶一蹦三跳地跃进电梯轿厢,右上角的楼层显示器由“16”降至“1”层。电梯门打开,庄纶的手机“叮咚”一声——   【裘锦程:爱你。】   发完消息的裘锦程放下手机,脸颊被杨俊盈扯了一下,只听大大咧咧的母亲说:“我们大宝坠入爱河喽~”   裘锦程躲开杨俊盈的蹂躏,捻一颗红彤彤的草莓放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   “听说咱们楼里抓住两个人贩子?”裘栋梁说。   “嗯,庄纶和我抓的。”裘锦程说,“刚刚从派出所回来。”   “没受伤吧?”杨俊盈神情紧张地抓住裘锦程的手腕,从头到脚打量宝贝儿子,不放过一根发丝。   “没有。”裘锦程无奈地说,“您放心。”   “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一定要注意安全。”杨俊盈叮嘱,她不经意地塞给裘锦程一把车钥匙,“拿着。”   “什么?”裘锦程茫然。   “小两口过日子哪能没有车。”杨俊盈说,“妈妈专门挑的SUV,空间特别大,带小庄和二宝出门购物非常方便。”   “可是我……”裘锦程有驾照,没怎么开过车。新手开天津的路,约等于小学生考高等数学,不仅不及格,还有可能扣成负分。   “让小庄开。”杨俊盈说,“我记得你以前说他有车。”   “他一年前把车卖了。”裘锦程说,“我问问他技术怎么样。”   “你也学学开车,别总让人家小庄出力。”杨俊盈点点裘锦程的脑门,“你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要互帮互助,别像你爸那么抠门。”   “喂!我哪儿抠门了!”裘栋梁不满地反驳,“我给了他俩二十万!” 第81章 启程   杨俊盈当即决定带裘锦程好好观赏一番她精心挑选的礼物,风风火火的母亲大人拽着儿子的手腕踏进电梯,路过一楼时不忘喊上庄纶。   “怎么样?”四人站在玉白色的沃尔沃SUV面前,杨俊盈得意地叉腰。   庄纶第一个捧场:“好看的,后备箱空间大,适合放我的渔具。”   “小庄喜欢钓鱼啊?”杨俊盈说,“大宝喜欢骑车,这后备箱我专门量过,放一辆折叠车不成问题。”   “比我爸的车宽敞。”裘锦程评价。   “我那是轿车,不是一个车型。”裘栋梁为爱车辩护。   “小庄上去试试,开起来手感怎么样。”杨俊盈催促。   庄纶从裘锦程手里接过钥匙,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双手扶住方向盘,感叹道:“我一年多没摸车了,有点手生。”   “周六日闲的时候,你俩找个空地练练。”杨俊盈说,“有车去哪儿都方便。”   “是啊,我想去东疆湾钓鱼,带上锦程哥和二宝。”庄纶给足情绪价值,“这下太方便了,说走就走。”   杨俊盈颇为得意地看向裘锦程,胜负欲十足地问:“怎么样?妈妈送的礼物是不是比爸爸送的好?”   裘锦程:“……”端水大师球球绝不会偏心任何一方,所以他保持沉默。   “杨阿姨,我和锦程哥下周去广州。”庄纶及时化解尴尬,他跳下车,走到裘锦程身边,握住爱人的手。   “哦对,下周你们放暑假了。”杨俊盈说,“是去见你家长吗?”   “算是。”庄纶含糊道,“解决一些旧事,顺便见家长。”   “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及时报警,以及给我们打电话。”杨俊盈叮嘱,“大宝比较暴躁,你拦着点他。”   “我又不会打他爸妈。”裘锦程说。   杨俊盈捏一把裘锦程的腮帮子,没说话。   四人走进电梯,到达一楼庄纶走出轿厢,门关上,裘锦程说:“妈,我记得你之前说缺人帮忙,武娟干到这月底离职,她想转行。”   “嗯……是需要人,不知道小娟能不能吃得了苦。”杨俊盈说,“我的员工都是从仓库开始干,一个月一轮转。”   “我问问她。”裘锦程说,“她要是愿意,我跟您说。”   “行。”杨俊盈点头,“工资方面我不会亏待她。”   “您和她单独谈,我就不掺合了。”裘锦程说。   七月第一周,弘毅职校迎来了期末考试,成绩单发下来,林雪儿和周升星位列第一第二,苏立志竟然排到了第九名。裘锦程站在讲台后方,向家长们介绍实习机会和课程安排:“学校联系了五家服装厂和四家自媒体机构,可以报名实习或是自行联系实习机会,每逢期末向学校递交一份实习证明即可。若想留校继续学习,需要在下学期的开学考试中参与年级排名,年级前二百名可报名直升班。”   “八月二十号开学,本学期没有作业,祝大家暑期愉快。”裘锦程说。   学生们喜气洋洋,家长们却忧心忡忡,未来道路充满迷茫。天真无知的幼苗们即将踏出学校这座象牙塔,面对疾风骤雨般的社会毒打,这就不是裘锦程该操心的事了。   “你妈说你弟弟出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落座经济舱的裘锦程系好安全带,好奇地问。   “好像是瘫痪。”庄纶不确定地说,“我妈哭哭啼啼的样子,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生病瘫痪吗?”裘锦程说,“太突然了。”   “……可能吧。”庄纶抿唇,说出一句古怪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这么严重。”   一无所知的裘锦程看向舷窗外,蓬松洁白的云朵堆叠,像是天使的居所,他握紧庄纶的手:“听到这个消息,我挺高兴的。”   “我也是。”庄纶张开手指,与裘锦程十指交握,“我又要有钱了,哥。”   “然后呢?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舷窗的光线照射裘锦程的瞳仁,晶莹剔透,温润如玉。   “给欣欣一半,剩下的一半,给你买好吃的。”庄纶的想法朴素得令人发笑,他偏头亲亲裘锦程的耳垂,“我要把我家球球喂得胖乎乎圆滚滚。”   “不要叫我球球。”裘锦程揉揉耳朵,推开耍流氓的庄纶,他问,“你怎么笃定你爸妈把钱给你,而不是捐掉?”   “捐掉也行,我不在乎他们把钱给谁。”庄纶说,“只要我弟没有得到钱,我就开心了。”   裘锦程捏捏庄纶的脖颈,说:“不管你弟遭遇了什么,都是苍天有眼,活该。”   “嗯。”庄纶笃定地应道,他看裘锦程打个哈欠,便坐直身体,伸手将裘锦程的脑袋压在肩头:“哥睡一会儿吧,到地方我喊你。”   “好。”裘锦程靠在庄纶身上,乖巧地闭上眼睛,他脖子上套着充气颈枕,活像戴喇叭圈的漂亮猫儿。   三个小时的行程转瞬而过,随着巨大的航班落地声,裘锦程缓缓恢复意识,他自觉抬手替庄纶按摩酸麻的肩膀。待飞机对接廊桥,乘客们纷纷站起身搬拿行李箱,裘锦程拖着箱子跟从人群走出机舱。夏季的衣物轻薄,加之庄纶在广州有住所,两人并未带太多行李,一个箱子足够。   正值晚高峰,裘锦程不想堵在路上,干脆乘坐地铁去珠江新城,第一次拜访庄纶的房产。   “我留了一个主卧,供我回来住。”庄纶摁下二十层,电梯门关闭,“有一个大阳台和一个宽敞的卫生间。”   “其他的都租出去了?”裘锦程问。   “嗯,两套三室两厅,每个月能收一万五的房租。”庄纶说,“现在房市不景气,但珠江新城的房子还是很好租。”   七月的广州气候湿热,短短一段路,裘锦程汗如雨下。他跟着庄纶踏进房间,放下行李箱去卫生间冲凉。洗去一身疲惫,顶着一头潮湿的发拉开门,裘锦程见到了庄纶的父母——一对面色愁苦的中年男女。   庄纶的父亲庄俊豪、母亲徐招南实际年龄四十五六,均比裘锦程的父母小,单看面容却十分苍老,和裘锦程想象中神采奕奕的有钱人相距甚远。   “他是谁?”   裘锦程还没说话,庄俊豪就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雄狮激动地质问庄纶。   “我男朋友。”庄纶平静地说,“我叫你一声爸是尊重你,滚出我的房子。”   “这是我给你的房子!”庄俊豪跳脚。   “这是政府给你的房子,也是我应得的。”庄纶指向门口,“滚出去。”   “小纶。”徐招南抹眼泪,“你若是有良心,就去医院看看小峰。”   “什么叫我有良心?”庄纶火气陡然窜高,“滚!”   “小峰这样不是你害的吗?”庄俊豪指着庄纶的鼻子,“他说都是你指使的,你还不去给你弟弟道歉?”   裘锦程皱眉,庄家父子吵架是家事,他不好插手,但庄父张嘴就是诬陷他看不过眼。裘锦程上前一步将庄纶挡在身后,问:“他指使什么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庄俊豪上前一步,食指快要戳到裘锦程脸上。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裘锦程声音镇定,却莫名透着危险,“我问你,庄纶指使什么了?”   “小纶,你和妈妈说,”徐招南怯怯地问,“是你让那个廖家贵,找小峰借钱吗?”   廖家贵?又一个耳熟的名字引起裘锦程注意,他转头看向庄纶,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廖家贵听说庄嘉峰有钱且好骗,非要找他借钱,我劝不住。”庄纶坦然地说,“廖家贵呢?”   “他被你弟弟撞进河里,淹死了。”徐招南说。   庄纶唇角渐渐扬起,眼瞳清澈明亮,说出的话语阴毒若蛇蝎:“那真是个好消息!” 第82章 疑点重重   庄纶很是好奇事件的经过,顾不得吃晚饭,拉着裘锦程紧跟父母步伐踏进医院重症病房。病房门口守着两名警察,核实庄纶身份后,警察主动自我介绍:“我叫钟景格,这是我的警察证。”   “您好。”庄纶说。   “裘锦程。”裘锦程自我介绍。   “你弟弟庄嘉峰涉嫌故意杀人,他指控你教唆死者廖家贵向他借钱,并给了我们一张你亲笔写下的纸条。”钟景格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弟,家贵是我的好朋友,他近期生活困难,望你伸出援手,给予资助。庄纶 2024.6.13】   “这是我写的。”庄纶承认,“是在廖家贵暴力逼迫我的情况下,不得不写,你们可以去查监控。”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钟景格说。   “我现在是犯人吗?”庄纶冷静地问。   “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的义务。”钟景格说。   “既然不是犯人,我想先进去看看我弟弟,然后再和你去派出所,可以吗?”庄纶问。   钟景格点头:“这是刑事案件,需要去公安局配合审问。我们等你出来。”   裘锦程不明白面前发生的一切,他认识的庄纶,和当下这个牵扯进杀人案的庄纶,似乎不是同一个人。什么字条,什么教唆,什么廖家贵,接连不断的陌生名词和奇怪对话,像一把把铁锤,将他砸得头晕眼花。他脑子锈蚀,转不过圈,木愣愣地跟在庄纶身后进入病房,站在插着呼吸机的庄嘉峰的床边。   “他怎么了?”庄纶问。   徐招南看了看庄俊豪,庄俊豪烦躁地踢一脚墙角,不打算解释,徐招南说:“小峰过生日,和朋友在外面喝酒飙车,那个廖家贵蹿出来找小峰要钱。小峰气不过,骑摩托把姓廖的撞进河里,自己没扶稳,撞在树上,颈椎骨折,脊髓完全性损伤,全身瘫痪。”   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裘锦程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生,枯黄如杂草的头发,与庄纶相像的眉眼却是截然相反的跋扈气质,他突然开口:“是那个死去的胖女孩显灵了吗?”   “可能是。”庄纶说,他抬手拍拍庄嘉峰的脸颊,力道适中,两下便打醒了庄嘉峰,“装睡?”   “小纶,别欺负你弟弟。”徐招南习惯性袒护小儿子,“他什么都不懂。”   “我看他什么都懂。”庄纶冷笑,“你知道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吗?”背对裘锦程,他无需掩饰眼中流淌的恶意和讥讽,“作为你的哥哥,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保证你活到八十岁。”   庄嘉峰脸上扣着呼吸罩,无法说话,他只能惊恐地发出“呜呜”声表达抗议,自出生起,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快些奔向死亡。他曾拥有溺爱的父母、滔天的财富和健康的身体,他生在罗马,无需付出任何努力,躺在金山银山上收租便可以轻轻松松一辈子。   若不是庄纶——若不是这个恶毒的哥哥!他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小纶,你跟妈说实话,”徐招南说,“你是不是故意……”   “妈,您说什么呢?!”庄纶瞪大眼睛,无辜至极的样子,“我在天津过得很好,犯不着千里迢迢给小峰添堵,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害他做什么。”   庄俊豪和徐招南多年忽视庄纶,当下细细打量这个俊秀高挑的青年,许是血脉作祟,火气渐熄,亲情重燃,徐招南小声赞同:“也是。”   “呜呜呜呜!”躺在病床上的庄嘉峰急切地晃动唯一能支配的脑袋,极力证明自己才是父母最爱的小孩。可惜他的努力注定失败,庄家父母不需要一个重度残疾的孩子养老。   “你和警察说说,一家人怎么会害一家人呢。”庄俊豪语气缓和,“是小峰太冲动了。”   “小峰打小就不长脑子,别人一撺掇他就往前冲。”徐招南说,“出这种事也算一个教训。”   夫妻俩对视一眼,幸好他们还有健康的大儿子兜底。   庄纶看着父母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忍不住想笑,他说:“我小时候总替小峰背锅,他做错事,就怪在我身上,这次也是这样吧。”   “爸给你两套房子,你别跟小峰一般计较。”庄俊豪说,“等你结婚生子,爸的房子都给你。”   “不必。”庄纶后退一步,握住裘锦程的手,“我有对象了。”   离奇的闹剧轮番上演,令人目不暇接,裘锦程满脑子浆糊,瞧不出个是非曲直。他茫然地遵从男朋友的做事原则,坚定地支持庄纶的所作所为,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   庄纶牵着裘锦程走出病房,把自私自利的父母和愚笨蠢钝的弟弟甩在身后,对门口的警察说:“你好,我现在可以去公安局了。”   “我能陪同吗?”裘锦程问。   钟景格说:“可以,这边请。”他转身,带领裘锦程和庄纶上蓝白涂装的警用面包车。   坐在车辆后排,裘锦程艰涩地开口:“你和廖家贵还有联系?”   “这件事很复杂。”庄纶用力攥紧裘锦程的手指,父母和亲弟的面前的从容自得一扫而空,后背发凉,他甚至不敢和裘锦程对视,“哥,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裘锦程抽出手,抬起庄纶的下巴,“看着我。”   “我……”庄纶梗着脖子强迫自己抛弃心虚,“只是普通的聚餐而已,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是不是说过,”裘锦程强压怒火,“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不要重蹈覆辙,为什么这个名字还阴魂不散?”   “他死了。”庄纶胆大包天,凝滞的气氛下,居然敢硬着头皮讲冷笑话,“也算是物理意义的‘阴魂不散’。”   裘锦程噎住,气得瞪他一眼:“闭嘴。”   坐在驾驶位和副驾驶的两位警察默默观察小情侣吵架,没看出个所以然,钟景格说:“廖家贵是你们什么人?”   “我大学室友。”庄纶说。   到达公安局,钟景格将裘锦程挡在审问室外:“庄先生目前是嫌疑人,必须单独讯问,麻烦您在门口等候。”   “他没吃晚饭。”裘锦程说,“我出去买盒饭,等下您拿给他可以吗?”   “好。”钟景格点头。   裘锦程看着庄纶走进审问室的背影,焦虑又担忧。门板合拢,他原地转了几圈,发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走出公安局,去马路对面的小餐馆买一份多加牛肉的炒河粉送去审问室。   “庄纶。”钟景格坐下,打开笔记本做纪录,“说说你和廖家贵的过往,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廖家贵是我的研究生室友,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庄纶说,“毕业后他染上赌瘾,欠债三百万,我和他断了联系。”   “之后又是怎么联系上的?”钟景格问。   “源于我和我男朋友的一次吵架。”庄纶主动交出手机,“这是聊天记录,你们自己看吧。”   钟景格接过手机,滑动屏幕翻到两人的第一次对话,2024年2月10日,他神色微妙:“大年初一,你没回家过年?”   “你可以查我的行程单。”庄纶说,“和家里断绝关系后,我三年没回广州过年了。”   钟景格将手机放在扫描仪下方拍照,漫长的聊天记录硬是拍了一个小时。期间,他的同事拿来一个盒饭递给庄纶:“你对象给你的。”   庄纶打开盒饭,掰开一次性筷子吃了两口,忍不住问:“我能出去和我男朋友一起吃吗?” 第83章 湾鳄   “去吧。”钟景格说。   庄纶端着盒饭走出审问室,裘锦程在大厅里呆坐着,没玩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庄纶落座裘锦程身边,怯怯地问,“你怎么没吃饭?”   “吃不下。”裘锦程说。   “给你一半。”庄纶用筷子划拉河粉,“我没有事,哥别担心。”   “你怎么知道没有事?”裘锦程问,“背着我搞小动作很有意思是吗?”   “哥。”庄纶听话头不对,赶忙放下盒饭,伸手把裘锦程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男朋友的脊背,“别生气,别生气。”   “我这次如果没有跟来,你坐牢了我都不知道。”裘锦程眼眶泛红,他声音哽咽,泪珠扑簌坠落,“我不要钱,我就想好好过日子,庄纶,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庄纶抱紧他,有口难言,他谨记印寒的叮嘱,不敢多说一个字,轻声哄着:“不会有事的,哥,别哭了。”他摸出一张餐巾纸,替裘锦程擦眼泪,顺便亲亲那双水淋淋的眸子,“别哭了。”   裘锦程也不想哭,他止不住泪意,垂下脑袋躲避庄纶的亲吻,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巧合,我发誓。”庄纶说,“我真的不清楚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公安局四处都是监控摄像头,他信誓旦旦地抬起右手,伸出四根手指,“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警察不会诬陷我的。”   审问室里的钟景格一边上传聊天记录,一边和同事探讨案情:“钱哥,你怎么看?”   “这个庄纶是把庄嘉峰和廖家贵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联系起来的唯一纽带。”钱凯说,“你看这个聊天记录,廖家贵显然对裘锦程很有意见,多次暗示裘锦程耍弄庄纶,要庄纶分手。”   “庄纶找廖家贵聊天都是因为和裘锦程吵架,内心郁闷无处排解。”钟景格说,“正好廖家贵缺钱,庄纶付费找他倾诉。”   “廖家贵为什么对裘锦程有这么大的意见?”钱凯说,“等会儿我去问一下裘锦程。”   “还有庄纶所说的监控,他说他是被廖家贵拿刀逼着写下字条。”钟景格说,“他怎么知道有监控?”   “这人不简单。”钱凯说,“我询问了庄家附近的派出所,庄嘉峰是庄纶的亲弟,初中文化,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混子,有霸凌他人致死的案底。庄纶学习优秀,南开大学本硕,奇怪的是,庄家父母并未器重这个大儿子,早早和他分家。”   “庄纶是同性恋。”钟景格提醒。   “唉。”钱凯摇头,“豪门是非多。”   “夜深了。”庄纶瞧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哥,你回家休息吧。”   裘锦程哪有心思睡觉,他叹气,说:“我等你。”   庄纶凑近,吻在裘锦程眼尾,安抚地微笑:“哥,相信我。”   相信他什么呢?裘锦程看着庄纶的背影,他以为自己担负着保护和引领的责任,庄纶只需要安心地待在安全区内,享受阳光雨露,健康茁壮地生活。而在阴暗隐蔽的角落,娇弱纤细的花朵映在墙壁的影子异化变形,展现真实的本体——庄纶是一条湾鳄。   耐心卓著、凶残果决、精通伏击的沼泽恶霸。他享受操纵的乐趣,体系化的心理学教材是一根引线,牵拉出自小察言观色得来的丰富经验。他游走于法律的边缘,佯装弱小、以退为进,利用廖家贵的贪婪达成一石二鸟的完美结果。   “他问我借钱,我说我没有钱,我家的房子都给我弟弟了。”庄纶说,“他便主动打听我弟弟的情况。”   “你告诉他你弟弟经常聚会的酒吧,和摩托车款式。”钟景格说,“你还告诉他你弟弟杀过人。”   “聊天嘛,想到什么说什么。”庄纶无辜地说,“我讨厌我弟,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弟劣迹斑斑。”他双手交叠,泰然自若地说,“为了得到关于我弟弟的更多信息,他主动邀请我线下吃饭。”   钟景格推一下眼镜,教唆罪的判定条件苛刻,须有教唆之行为、须有教唆之故意、须被教唆者为特定之人、须被教唆者为有责任能力。廖家贵符合后两项,嗜赌、缺钱、懒惰、趋炎附势,而庄纶的行为和言语却极难判定。   面对廖家贵旁敲侧击地打听,庄纶没有立刻交付底牌,他总要絮絮叨叨说一大堆爱情的苦涩和甜蜜,过分纠结于裘锦程爱不爱他的小细节。廖家贵为一星半点的信息,耐着性子开解庄纶,好话坏话说了一箩筐,把庄纶哄开心了,才能得到庄嘉峰近期的动向。   与其说庄纶是教唆,不如说是廖家贵上赶着找死。   “廖家贵借了一百万的高利贷。”庄纶说,“他约我吃饭,我怕被高利贷跟踪,特地找了监控多的路边摊。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监控。”   钟景格看着庄纶,颇有种无从下手的局促,他匆匆浏览过一遍聊天记录。和廖家贵闲聊的庄纶是个牢骚满腹、眼界狭窄、小肚鸡肠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吃醋,对裘锦程有着偏激的占有欲,爱恨皆由裘锦程跌宕起伏,完全失去自尊的恋爱脑。然而坐在桌子后支着下巴的男人,说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自信从容,钟景格皱眉,这真的是一个人吗?   “你和裘锦程经常吵架吗?”钟景格问。   提到男朋友,庄纶不好意思地抿唇,语气细弱:“是我单方面和锦程哥吵架,锦程哥很好,他很宠我。”   见鬼了,钟景格瞪大眼睛,画风切换迅疾如闪电,前一秒和后一秒的庄纶堪比人格分裂,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你为什么总找廖家贵聊感情生活?”钟景格问。   “我没有别的朋友。”庄纶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家贵不喜欢锦程哥,但我没有其他选择。”   “廖家贵为什么不喜欢裘锦程?”钟景格问。   “锦程哥不让我给家贵花钱。”庄纶说,“锦程哥也是为了我好。”   “裘先生。”大厅里,钱凯落座裘锦程身边,对上裘锦程警惕的目光,他说,“别紧张,随便聊聊。”   “聊什么?”裘锦程问。   “你和庄纶经常吵架吗?”钱凯问。   裘锦程沉吟,他不清楚钱凯问题的出发点,担心自己的回答有漏洞,给审问室里的庄纶添麻烦,左思右想之下,他谨慎保守地回答:“庄纶他心思细腻,有时候我可能惹到他了,但我不知道,他埋在心里不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   “所以即使他生气了,你可能没感觉?”钱凯问。   裘锦程点头,他苦笑:“是的,比如这件事,我两眼一抹黑。”   “廖家贵讨厌你,你知道吗?”钱凯问。   “我知道。”裘锦程点头,“我以为庄纶和廖家贵不联系了。”   “庄纶毕业后在广州待了两年。”钱凯说,“那时候你们异地恋吗?”   “不,我们那时候分手了。”裘锦程说。   “分手的原因是?”钱凯问。   “庄纶回老家出柜,没跟我说,廖家贵告诉我,庄纶回老家结婚。”裘锦程说,“我气不过,就切断联系了。”   “你们又为什么复合?”钱凯问。   “庄纶说他想要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裘锦程说,“我信了。”他看一眼手机,午夜十二点,问,“我们明天再来可以吗?”   “我去问一下。”钱凯站起身,踏进审问室。   钟景格合上笔记本,说:“你提供的信息我们会进行核实,近期不要离开广州,我们随时找您配合工作。”   “好的。”庄纶乖巧点头,“我可以走了吧?”   “手机保持畅通。”钟景格拉开门,送庄纶出去,“也欢迎你主动向我们提供线索。”   庄纶一双眼紧紧盯着坐在大厅里的裘锦程,分不出心思留意钟景格的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裘锦程,欢快地说:“哥,我们回家。” 第84章 湾鳄(二)   两人打车回到住所,裘锦程摁下楼层按钮,沉默地站在轿厢里。庄纶同样安静地伫立,完全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你什么都不说?”裘锦程问。   “等调查结束,我再告诉你。”庄纶说,“哥,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裘锦程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问:“什么叫牵扯我?”   “我不确定警察有几分本事,会不会判定我有罪。”庄纶说,“知情不报,则为包庇。我们之间,有一个人去坐牢就够了。”   如此娴熟的法律用语,裘锦程灵光乍现,他问:“印寒,那个北大法学教授,你专门结识他就为了这事?”   “我们只是朋友。”庄纶说。   电梯门打开,裘锦程踏出轿厢,一桩桩一件件地串联盘算,印寒、心理学书籍、以房子为借口频繁回老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庄纶的计划,早就开始着手布置。   这人擅长伪装,用一张俊秀文雅的面皮,佯装改过自新的姿态,把裘锦程骗得团团转。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庄纶眦睚必报的本质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你从没有放下过去。”裘锦程站在主卧门口,“你一直在骗我。”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释怀,又有无奈,“以前的你不顾一切地攫取关注和爱,现在的你只想复仇,那我呢?”   “你把我放在哪里?”裘锦程问。   “哥,你让我怎么放下过去?”重逢的一年来,庄纶从未与裘锦程说过重话,他温声细语地哄骗蜜罐里长大的爱人,小心翼翼地藏起阴暗面,但他实在做不到裘锦程所谓“放下过去”的期望,“我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是贪财好色的王八蛋,我的亲弟弟是杀人犯,我的父母是精致利己的小人,我凭什么让他们安安心心地躺在金山上享福?”   “俗话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既然苍天不长眼,我就试试做这个天道。”庄纶平淡的语气下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要让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安生。”   “所以你早就料到结果?”裘锦程问。   “廖家贵肯定会找我弟借钱,而我弟杀过人。”庄纶说,“把蝎子和蜈蚣装进陶罐,拧上盖子,观众只需要下注赌谁赢就好了。”   “你会坐牢吗?”裘锦程问。   “印寒说可能性很低。”庄纶说,“但不是没有可能。”他摸摸裘锦程的侧脸,“哥,我不想你来的,但我又想,我不能骗你一辈子。”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庄纶恶毒又小气,他既想要裘锦程爱他的光鲜亮丽,也想要裘锦程看见他无可救药的阴暗面。   “你说爱我的,锦程哥。”庄纶呢喃,似在示弱乞怜,又似恶魔的契约,“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宽容大度地放下过去,我过不去,我做梦都是他们的脸。”他贴近裘锦程的侧脸,耳鬓厮磨,“哥,说你爱我。”   裘锦程脑子一团浆糊,他看着庄纶的脸,眸光闪烁,他说:“庄纶,我很讨厌欺骗。”   “我保证没有下次。”庄纶细细吻着裘锦程的耳廓,“我保证。”   裘锦程垂下眼睫,没有说爱,或者恨,他心里乱糟糟,索性抿紧嘴唇,踏进盥洗室。经历了太多惊吓,裘锦程简单洗漱一番,钻进被窝,迅速沉入深眠。   梦里他牵着裘二宝沿河散步,黑白小狗喜欢抛球游戏,他把球扔进河里,小狗甩着尾巴跳进河水捡球。只见宽阔的河面蹿出一条巨大的鳄鱼,一口将裘二宝和裘锦程吞进胃里。   裘锦程猛地睁开眼睛,心脏惊悸,狂跳不止,身边的庄纶像条八爪鱼,双臂双腿缠在他身上。裘锦程扒开庄纶的手臂,坐起身,去趟厕所,接一杯温水靠着窗户慢慢喝。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裘锦程回想庄纶所说的话,“放下”,轻飘飘的两个字,因人的境遇被赋予不同的重量。裘锦程眼中走钢丝般的复仇,对庄纶而言,是破除魔障,了结仇怨,掌握主动权,这何尝不是一种放下的方式。   “哥,在想什么?”庄纶走路没声,站在裘锦程身后突然开口,吓得裘锦程杯子一抖。   “吓我一跳。”裘锦程说,“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做。”   “哥和我不一样。”庄纶搂住裘锦程的腰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嗅闻颈间浅淡的橡木沉香。   “怎么不一样?”裘锦程问。   “你不会忍到现在才动手。”庄纶笑着说,“如果你是我,我弟会死在十三岁。”   “……确实。”裘锦程性情急躁,不屑忍耐,讲究速战速决、快意恩仇,断不会做出庄纶这般筹谋千日、费心费力的计划。   “哥,我就是这样的人。”庄纶搂抱裘锦程腰杆的手臂越勒越紧,宛若攀附的藤蔓,将赖以生存的参天乔木禁锢怀中,“我爱你。”他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驳什么,亦不求裘锦程理解他的处境,他只想要裘锦程置身事外,不要因为那些烂泥般的过去扰乱心情。   “早啊。”   “早啊钱哥。”钟景格打个哈欠,接过钱凯递来的早餐,“谢谢。”   “一晚上没回去?”钱凯拉开椅子,坐在钟景格对面的工位,“查庄纶呢?”   “嗯。”钟景格点头,撕开包裹糯米鸡的荷叶,“我一直在想庄纶的动机。”   “他又不是凶手,有什么动机。”钱凯说。   “假设嘛。”钟景格年轻,一腔热血无处安放,喝一口豆浆,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猜测,“你想啊,庄嘉峰说他根本不认识廖家贵,廖家贵拿着他哥手写的字条来找他借钱,还威胁他如果不借,就把霸凌女孩致死的事情放到网上,网暴他。”   “庄嘉峰当时喝了酒,一怒之下发动摩托车,将廖家贵撞进河道里。前车轮在草坪上打滑侧翻,撞上榕树,导致庄嘉峰颈椎骨折。”钟景格三口两口吃完糯米鸡,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一拍手,“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打了起来,一死一重伤,你要说跟庄纶没关系?打死我都不信。”   “证据呢?”钱凯说,“三天了,他俩的聊天记录我看了八遍,都能倒着背下来。庄纶哪一句写了要廖家贵找庄嘉峰借钱?”   “教唆罪是什么,是我给你十万,让你把小王砍死,你拿钱去砍死了小王。”钱凯说,“庄纶给廖家贵的钱都是陪聊费,没有一分买凶钱。”他指着电脑屏幕,“监控你也看了,廖家贵拿着刀,逼迫庄纶写下字条。”   “庄纶太了解了这两个人了。”钟景格说,“廖家贵是他同寝三年的室友,庄嘉峰是他亲弟,一个穷困潦倒借高利贷,一个花天酒地愣头青,他在廖家贵面前提庄嘉峰就是不安好心!”   “……你把这句话讲给检察院听。”钱凯说,“检察官不扇你算他有素质。”   “我找到一个证据。”钟景格一拍脑袋,“熬个大夜人熬傻了,给你看。”他手忙脚乱地握住鼠标,翻出一张图片,“你看,三年前,庄纶和廖家贵同时去了一趟澳门,在赌场消费了十三万,从那以后,廖家贵频繁借债去澳门赌博。”   “这只能证明廖家贵自制力差,庄纶自制力强。”钱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庄纶怀恨在心,故意诱骗廖家贵染上赌瘾,又通过好朋友的名义找他聊天,故意告诉庄嘉峰有钱的消息,借刀杀人。”   “是的。”钟景格点头,“裘锦程说两人分手是因为廖家贵的谎言,以庄纶对裘锦程病态的依赖,肯定把廖家贵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庄纶回家出柜未果,与父母闹分家,大半财产落到亲弟手中。”钱凯顺着钟景格的思路说,“好巧不巧的是,庄嘉峰是个头脑简单的混账,不用庄纶煽风点火,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这不是借刀杀人,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钟景格一拍手掌,“只要能把这两人凑在一块儿,不管谁杀死了谁,庄纶都能得到财产,报仇雪恨。” 第85章 湾鳄(三)   “不过这些推论都基于庄纶是凶手的假设。”钱凯说,“证据呢?”   “我这不是在找!”钟景格痛苦地揉搓脸庞,“裘锦程那边有什么突破?”   “裘锦程很谨慎,说话模棱两可。”钱凯说,“以及一问三不知。”   “聊天记录里庄纶经常和裘锦程吵架,花钱找廖家贵排解苦闷,裘锦程怎么说?”钟景格问。   “他说庄纶心思细腻,爱生闷气。”钱凯摊手,“逻辑闭环了。”   “我靠。”钟景格拍一下桌面,“这人比泥鳅还滑溜。”   “检察院那边开始催了,证据差不多就结案吧。”钱凯说。   “那就让庄纶逍遥法外吗?”钟景格懊恼地问。   “从证据的角度来看,庄纶什么都没做。”钱凯说,“庄纶告诉缺钱的廖家贵,他有个有钱且缺心眼的弟弟,但他没明说让廖家贵去找庄嘉峰借钱。”   “但他告诉廖家贵拿捏庄嘉峰的弱点,还亲手写下一张字条。”钟景格说,“我很纳闷吃饭当天他们聊了什么,让廖家贵情绪如此激动,抄起水果刀逼庄纶写下字条。”   “这张字条,是我们掌握的唯一的直接证据。”钱凯说,“打开监控,咱俩再看几遍。”   庄纶挑选的位置极其刁钻,街边摄像头和店内的摄像头均拍摄的是廖家贵的正脸和庄纶的后脑勺,模糊的画面看不清廖家贵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暴怒地跳起来,顺手抽出一把水果刀对准庄纶。他们坐在门外的角落,突然的暴起并未快速引起路人的注意,庄纶环顾四周,伸手压下廖家贵的匕首,状似无奈地写下一张字条,递给廖家贵。   “庄纶为什么不报警?”钟景格发问。   “这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需要廖家贵拿纸条去激怒庄嘉峰。”钱凯说,“他知道庄嘉峰的心病是害怕长兄争家产,所以他故意恶心庄嘉峰。”   事情又回到原点,庄纶和廖家贵见面的那顿饭,到底聊了什么内容。庄纶踏进审问室,拉开椅子坐下,拿出一张红色烫金封皮的本子,说:“阿Sir,您看这是什么。”   钟景格瞟他一眼,没接茬,钱凯说:“见义勇为证书?”   “是的,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庄纶把证书垫在胳膊肘下方,“保证配合警方工作。”   “你和廖家贵见面那晚,都说了什么?”钟景格问。   “他要我带他找我弟借钱。”庄纶说,“他说高利贷追得没办法了,如果借不到钱就是死路一条。催债人威胁要砍掉他的四肢,把他装进麻袋里沉河。”他抚摸毛绒质地的证书表面,“我说,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就生气了。”庄纶说,“他质问我,作为好朋友,怎么能见死不救?”   庄纶说:“我说我们不是朋友,他只是我花钱雇的陪聊。”   2024年6月13日,广州市天河区,老阎记烧鹅馆。   “阿贵,难得你请客,我挑了一家物美价廉的馆子。”庄纶坐在露天餐位的角落处,确保能看见街角和餐厅门口的摄像头,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吧,我点了烧鹅,你想吃什么再加。”   “我不吃。”廖家贵手头拮据,下血本请客别有用心,他拉开椅子坐下,闲聊开场,“你最近和裘锦程怎么样?”   “在考虑同居。”庄纶忧虑地说,“喜欢锦程哥的人太多了,我还在犹豫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爱我,但不够爱我。”   “你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家里上亿的资产,我又能说什么呢。”廖家贵恨铁不成钢,“我要是你,我早就……”   “我来跟你吃饭,不是让你骂我的。”庄纶收起那副怯懦畏缩的矫情姿态,说,“我很爱裘锦程,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好好好。”廖家贵拾起筷子,他来的目的也不是替庄纶排忧解难,佯装不经意地问,“你最近手头有钱吗?借我点。”   “没钱了。”庄纶说,“经济形势不好,最近搬走了几家租户,我还得花钱请保姆清洁和刷墙。”   “借我二百?”廖家贵试探。   庄纶用筷子敲敲碗边:“这顿饭是你主动请客,没钱就别装。”   “你说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呢?!”廖家贵恼羞成怒,“我这个月还不上钱就要被那群人扔进河里了,作为朋友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   “朋友?”庄纶夹起一块泛着蜜蜡油光的烧鹅,酥脆的表皮覆盖着鲜嫩多汁的鹅肉,蘸上酸甜爽口的酱料,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舒适地喟叹,“味道真不错。”   “庄纶!”廖家贵眼球泛红,恨不得用筷子捅穿庄纶的喉咙,“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借钱给我,要么你今天别想走出这家餐厅!”   “我没有钱。”庄纶摊手,“我爸妈把钱都给我弟了,你今天捅死我,我也没有一分钱给你。况且,”他又伸手去夹鹅肉,“我们不是朋友,你是我花钱买来的陪聊。”   “啪!”备受耻辱失去理智的廖家贵一巴掌打掉了庄纶的筷子,从背包里抽出匕首,指着庄纶的眉心,“给你弟打电话,让他送钱来赎你,快打!”   -   “廖家贵的计划是绑架我,要挟我弟给赎金。”庄纶说,“我笑他天真,我死了,正好没人和我弟抢家产,我弟巴不得我赶紧死。”   -   “你绑架我,除了警察,没人在乎。”庄纶说,“我都沦落到花钱请你当陪聊了,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我吗?”他抬手,掌心向下,盖住廖家贵手中的匕首,“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喊打喊杀。”   廖家贵坐下,匕首藏在桌板下方,威胁道:“那你给我写个东西,证明是你要你弟借我钱,别耍花招。”   “他好歹是我亲弟弟。”庄纶假意推脱,“这不好吧。”   冰凉的匕首抵住庄纶的膝盖,廖家贵恶狠狠地说:“不写的话,你就别想要这条腿。”   -   “我写下字条给他,那顿饭他没有付钱,我结的账。”庄纶说,他砸吧嘴巴,“那家烧鹅真不错,有空再去尝尝。”   “你被威胁写下字条,为什么不报警?”钟景格问。   “啊?不报警也犯法吗?”庄纶问,“我第二天要飞回天津,没有时间配合警方做调查,等我想起来这档子事,廖家贵已经死了。”他反复观赏红绸烫金的见义勇为证书,惋惜地说,“我告诉过廖家贵,我弟是个愣头青,他不信。”   “我有什么办法呢?”庄纶笑着问,“警察同志,你总不能因为我交友不慎逮捕我吧?”   钱凯叹了口气,拿起空杯子,说:“我出去接水。”他拉开门,向大厅走去,休息处坐着一个英俊的漂亮男人,他落座男人身边:“裘先生。”   “问完了吗?”裘锦程说,“快到饭点了。”   “庄先生刚刚提到想吃烧鹅。”钱凯套近乎,庄纶的说辞滴水不漏,突破口只能在面前这个寡言的男人身上找,“半年来,您和庄先生相处的过程中,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庄纶的异常?沉迷心理学书籍、泡在法律论坛、结交法学副教授、隔三差五回一趟广州,裘锦程眼睫轻颤,思索片刻,对钱凯礼貌地笑了下:“不好意思,没有。”   “这样啊……我看庄先生拿了本见义勇为的证书,是件什么事呢?”钱凯问。   “我们救了一个被人贩子跟踪的女孩。”裘锦程说,“庄纶发现的蛛丝马迹。”   “只给庄先生一个人发了证书?”钱凯问。   “我也有。”裘锦程抿了下唇角,眼瞳浮起纵容的柔光,“我的放家里了,庄纶非要拿来给你们看看。” 第86章 暴雨   钟景格将两人送至公安局门口,说:“情况我们了解得差不多了,后续若检察院电话联系两位先生核实证据,望两位配合。”   “肯定。”庄纶晃一晃手中的证书,“良民证。”   裘锦程说:“我们可以离开广州了吗?”   “随时可以。”钟景格眼中暗含几分不甘心,他盯着笑盈盈的庄纶,阴阳怪气地说,“希望这位良民先生保持良民的作风。”   “同志,你很专业。”庄纶笑着反击,“我们结婚一定给您发请柬。”   裘锦程拍一下庄纶的腰背,示意他收敛一点,说:“我们会在广州停留一段时间,有事随时联系。”   “好的。”钟景格与裘锦程握手,“谢谢您。”   头顶乌云密布,闷雷滚滚,裘锦程说:“要下雨了,我们打个车走。”   “不回家,去医院看我弟。”庄纶说。   “你打算把他气死是吗?”裘锦程问。   “怎么会,我还要养他到八十岁。”庄纶握紧裘锦程的手,“这个天气,很适合看我弟弟。”   “好吧。”裘锦程改换目的地,站在树下兀自沉默着,任由庄纶像个孩子般新奇地把玩他的手指。   大雨倾盆落下,将疾行的路人兜头淋了个猝不及防,裘锦程望着姗姗来迟的网约车,问:“事情算是过去了吗?”   “等检察院正式提起公诉。”庄纶说,“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不会很久。”他拉开车门,侧身让裘锦程进去,自己挤到男朋友身边,小声嘀咕,“哥,你好久没笑过了。”   “你好意思问。”裘锦程说。   汽车启动,驶向医院。   庄纶特地在医院对面的餐馆买了两份牛肉鸡蛋肠粉、一把香喷喷的炸串和两罐冰可乐,生怕气不死庄嘉峰,他还买了一包成人用尿不湿。   “这玩意儿真贵啊。”庄纶提着尿不湿踏进电梯,“到时候空一个房间,专门放他的尿不湿。”   “损不损。”裘锦程抿唇,他承认被庄纶的恶趣味感染,觉得这一类地狱笑话非常好笑。   电梯运行到9层重症病房区域,庄纶小步快跑冲进VIP单间,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小峰,我来看你了。”   裘锦程脚步微顿,阴郁多日的眉眼乌云散开,露出微不可查的星点笑意,庄纶向来连名带姓地称呼庄嘉峰,这是第一回亲近又不失恶心地呼唤“小峰”。   “想哥哥没有?”庄纶自来熟地坐在床边,将尿不湿明晃晃地放在床头柜上,用力拍打庄嘉峰的脸颊,“醒醒,哥哥在公安局的审问室想死你了。”   是想他死了没吧。   庄嘉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十分怀念昨日刚去掉的呼吸罩,看到庄纶小人得志的脸,他颇有些上不来气的胸闷气短。   “听说你因为大小便失禁把护工骂了一顿?真不像话。”庄纶说,“看哥哥给你买的礼物,一天换一次,再也不用麻烦护工了。”   这是什么鬼礼物!庄嘉峰张开嘴巴,用尽全力喊出一声:“滚!”   庄纶一巴掌扇向庄嘉峰,眉眼冷淡讥讽:“怎么和哥哥说话呢?没礼貌。”   窗外暴雨如瀑,裘锦程打开窗户,清凉带着潮湿水汽的风吹进室内,他说:“我饿了,吃饭吗?”   庄嘉峰顿时气个倒仰,他以为裘锦程在旁边看了半天不说话,是个善心的人,敢情比庄纶还狠心绝情。   “吃。”庄纶打开一份肠粉,边浇汁边解说,“哥,我真的能吃辣了,你看这小米辣,倒进肠粉里,搭配鲜嫩的牛肉,香辣软糯,人间美味。”他贴心地拌好肠粉,递给裘锦程,“你尝尝。”   纤细的辣味溢散空中,如针尖芒刺无孔不入,浅淡却颇有存在感,勾引无法进食只能挂营养液的庄嘉峰眼睛泛绿、直咽唾沫。他努力不去看吃饭的庄纶和裘锦程,鼻子却逃不过食物味道的折磨,空荡荡的胃一个劲儿造反,然而他用尽全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配炸串吃,香极了。”庄纶拿起一串炸蘑菇,递到裘锦程唇边,“我特意让老板多抹点辣椒油,这种老式竹签炸串,我小时候最喜欢吃。”   裘锦程张嘴,咬下一朵焦脆软韧的蘑菇,浓香的辣油和孜然粉完美融合,随牙齿咀嚼挤出饱满的汁水,他拿起冰可乐灌进胃里,浑身的潮湿和燥热在这一刻化为升腾的白雾。   “太好吃了。”庄纶吸溜吸溜个不停,不仅不觉得过分,还伸手把炸串递到庄嘉峰鼻子下方,笑眯眯地说,“给你闻闻。”   庄嘉峰张开嘴巴,不顾一切地想吃一口,他出车祸后就没有用嘴进食过,活生生一只人间饿死鬼。庄纶迅速收手,说:“不干净,你吃不了。”他将炸串扔进垃圾桶,抽一张纸巾擦手,“好好活着,小峰,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为你申请保外就医,给你配备最好的医护,让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勺汤。”庄纶温柔地抚摸庄嘉峰的额发,“弟弟,哥哥爱你。”   庄嘉峰与庄纶对视,瞳仁惊恐地缩小,他说话困难,喉咙发出呜呜噜噜的声响,一个劲儿地颤抖摇头,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前来探望的庄俊豪和徐招南恰好听见这句话,喜上眉梢,庄俊豪说:“小峰,你看你哥哥,多懂事,你以后不要再说你哥哥坏话了。”   “是啊,妈妈看到你们兄弟之间相亲相爱,真的很开心。”徐招南拉住庄纶的手,“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只要你给庄家留个后,房子都给你。”   裘锦程收拾垃圾的手微顿,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瞳冻结成冰,他说:“我出去,你们聊。”   “别。”庄纶一把拉住裘锦程,侧身站在裘锦程和父母之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房子,你们想要后代,就努努力再生一个。”他挑衅地扬起下巴,“我爸收藏的一堆蛇酒,也该派上用场了。”   “小混蛋!”庄俊豪被戳到痛处,冲过来要扇庄纶,裘锦程条件反射要挡,却被庄纶紧攥住手腕动弹不得。   “啪!”   庄俊豪的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庄纶脸上,白皙俊秀的面庞肿起五个指印,文雅清秀的柳叶眼扫过不忍捂眼的徐招南、怔愣的庄俊豪,和抻着脖子看乐子的庄嘉峰。这种时候,庄纶还不忘转头向裘锦程装可怜:“哥,好疼。”   “咱们回家。”裘锦程烦透了这一家子神经病,他伸手摸摸庄纶肿起来的侧脸,“不闹了,我们回家。”   “你亲亲我就不疼了。”庄纶凑过来亲一口裘锦程,转身看向庄俊豪,“老头子,有本事你就把房子捐给国家,我算你是良心尚存,要不然,咱俩就比比谁的命长。”他阴冷地注视着庄嘉峰,柔声细语地说,“弟弟,哥哥还会来看你的。”   说罢,庄纶牵着裘锦程趾高气昂地走出病房,留下床头柜上的尿不湿证明他们来过。   裘锦程找护士要了一包冰块,敷在庄纶右脸,不满地说:“明明可以挡住,为什么非要挨一巴掌?”   “哥,舍不得面子套不着狼。”庄纶靠在裘锦程肩头,亲昵地蹭弄男朋友的耳垂,“我爸妈最怕的是没人给他们养老,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放心,他们还会来找我的,我这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你想要房子?”裘锦程顺着庄纶的逻辑猜测,“你爸会以道歉的名义找你谈话,用房子作为筹码要你给庄家留个后。”   “嗯哼。”庄纶说,“我没我弟贪心,我弟想占有家里所有的财产,我不一样,我只想给自己挣一份彩礼、或者嫁妆。”他抱住裘锦程的腰,拖长声音撒娇,“猫猫球,求求你和我结婚吧。” 第87章 昵称   “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裘锦程问。   “以前的我幻想过南瓜车和飞马。”庄纶说,“现在的我嘛……”   “那你想当南瓜车还是飞马?”裘锦程正经发问。   “……你故意的吧。”庄纶黏黏糊糊地亲一口纯血天津酷哥,“你家小区后面的公园就不错。”   裘锦程拧眉思考半晌,说:“不好。”   “嗯?”庄纶挑眉,“哪里不好?”   “公园里乱糟糟的,不好看。”挑剔的人反倒成了裘锦程,他固执地摇头,“要好看且清静的地方。”   “海河边?”庄纶问。   “太吵。”裘锦程说。   “天津哪儿有清静的地方。”庄纶开地图炮。   裘锦程捏他腮帮子:“你等着,我找人弄你。”   庄纶哼哧哼哧地笑,放下冰袋,用冰冰凉凉的脸颊蹭裘锦程的颈窝:“哥别生气,我再想想。”   暴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迹象。裘锦程打了辆车,和庄纶回到住所。厨房堆放着租客们的厨具,庄纶懒得买新锅铲和调料,干脆叫个外卖送到家门口,随便对付一下,钻进浴室洗去浑身的雨水和汗水。   “球球。”庄纶的声音从浴室传来,飘飘忽忽,隐含暧昧,“我忘拿毛巾了,帮我递一下。”   站在窗边看雨的裘锦程叹气,趿拉着拖鞋捞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浴巾,敲敲氤氲雾气的玻璃门:“来了。”   门打开,连毛巾带人都被拽了进去。   (……)   “嘶——好痛!”庄纶捂住伤口,不让棉签碰触破皮的膝盖,“哥,明天就结痂了,能不能不涂?”   “不能。”裘锦程板着脸,拍开庄纶的手,用蘸着碘伏的棉签为青紫的伤口消毒,没好气地反问,“怪谁?”   “可是真的很爽啊。”庄纶说,“就是镜子太高了。等回去天津,我要定一个全身镜放浴室。”   “不要。”裘锦程严词拒绝,“我洗澡时没有照镜子的癖好。”   “可是有两个卫生间。”庄纶扒着裘锦程的肩头,晃一晃古板男朋友的肩膀,“分我一个嘛——”   裘锦程耳尖热烫,沉默着给庄纶的膝盖上药。   不反对就是默认,庄纶深谙猫猫交流之道,他亲亲裘锦程的鬓角,说:“好耶!”   激情过后是漫长的倦怠期,庄纶找了部黑白默片,窝在裘锦程怀里打哈欠。裘锦程搂着庄纶的肩膀,手指习惯性地捋过浓密的头发,像平时他抚摸裘二宝一样。窗帘紧闭,将隆隆的暴雨隔绝在外,室内只有电视屏幕作为唯一的光源,勾勒两人亲密相拥的轮廓。   回顾这兵荒马乱的一周,将裘锦程对庄纶的印象推翻重组,庄纶是个什么样的人?裘锦程闭上眼睛,竟想不起大学时那个矫情拧巴的年轻人。他当初爱上了庄纶的浪漫,败退于庄纶的猜疑,如今再次爱上庄纶的执着,然而当庄纶揭开阴暗的面纱,他感受到的,是比初恋更震荡的心动。   裘锦程拥有完美的父母、完美的朋友,和完美的生长环境,庄纶的出现,仿佛异域之境的恶魔伸出了一只手,将完美的一切撕出个灌风的破口,直白地告诉他【看啊,世界上有和你完全相反的人】,又戏谑地问他【你救不救他?】   裘锦程理所当然地选择“不救”,恶魔转身,披上了一层人皮,加入裘锦程的完美生活,伏低做小地乞怜:“求求你,让我在这里过一段日子吧。”   明知道恶魔是装模作样,心软的裘锦程还是收容了它,一段时间后,裘锦程甚至忘记了恶魔的本性。失去了权柄、被流放的恶魔,仍然是恶魔。   完美的生活安全又无聊,裘锦程允许灵魂中一小部分灰色碎片随恶魔的计谋共舞,他开口:“庄纶,你记不记得大学时候,你给我做过一朵雪玫瑰?”   庄纶因裘锦程往复的头皮按摩舒服地陷入浅眠,听见自己的名字,倏忽惊醒:“嗯?”   “雪玫瑰。”裘锦程说,“你说每年给我做一朵。”   “我做了,放在窗台上。”庄纶说,“风吹走了花瓣,剩下的花枝我留在铁盒里。就上次你问我的那个破盒子。”   “你说那堆树枝是占卜用的。”裘锦程说。   “是占卜用的,我年年对着它许愿。”庄纶说,“希望你永远爱我,不过去年的愿望不一样了。”   “什么愿望?”裘锦程估摸着给庄纶买礼物。   “希望你天天开心。”庄纶说。   裘锦程揉乱了庄纶的头发,说:“我也想你这样。”   “那可以在另一个卫生间也装上全身镜吗?”庄纶得寸进尺,“我会很开心的。”   “不可以。”裘锦程拒绝。   庄纶抓住裘锦程的左手,轻轻咬在骨节。电视屏幕里的默片已至末尾,播放演职人员列表。裘锦程问:“还要看吗?”   “我找找。”庄纶舒服地枕着裘锦程的小腹,翻阅电影片单,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合心意的,干脆放了一首轻缓的情歌,“球球。”   “嗯。”美妙的氛围下,裘锦程应了一声,没再反对这个称呼。   “你给我起个昵称吧。”庄纶说,“你每次连名带姓地叫我,好像咱俩不熟。”   裘锦程短暂地卡壳,眉头紧锁,思考半晌,说:“额,纶纶?”   “……好怪。”庄纶说,“还有别的选项吗?”   这要求实在过于为难裘锦程,他沉默良久,郑重其事地说:“我的丈夫。”   庄纶呛咳一声,埋进裘锦程怀里笑得颤抖:“好的好的,没问题。”他哼着歌抱紧裘锦程的脖颈,说,“我想回天津了。”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裘锦程问。   “检察院在收到公安局移送的案件后,应在一个月内做出起诉决定。”庄纶说,“若案情重大或复杂,期限可延长十五天。”   “一个半月。”裘锦程说。   “一个半月后没收到法院传票,我们就回家。”庄纶说,“到时候我如果没要来更多的钱,就把这两套房子挂中介卖掉,一半的钱给欣欣,一半的钱作为我的聘礼。”   “好。”裘锦程点头。   午夜时分,两人从沙发挪到床上。庄纶抻平夏凉被,盖住胸膛,双手交叠压在脑后,说:“哥,我其实不想让你来广州。”   “为什么?”裘锦程问。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好的一面。”庄纶说,“我想做一个潇洒的侠客,一笑泯恩仇那种,但我做不到。”   “我做梦都想要他们死。”庄纶说,“我怕吓到你。”   裘锦程呲出一声嗤笑,说:“我胆子那么小吗?”   “我胆子小。”庄纶说,“关于你的事,我都怕。”他掰着手指头数,“我怕你把我想得太好,又怕你把我想得太差,怕你觉得我矫情,又怕你觉得我冷漠。”   “我看你胆子挺大。”裘锦程说。   “你不喜欢懦弱的人。”庄纶说,“我也不喜欢。”   “你要长成你喜欢的性格。”裘锦程说,“不用管我喜不喜欢。”   “我喜欢的性格,恰好是你喜欢的类型。”庄纶思路清晰,并未被一大堆“喜欢不喜欢”绕晕,他抓紧每一个机会表白,“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裘锦程眨眨眼睛,说:“那你觉得你吓到我了吗?”   “我觉得你特别喜欢我报复他们的样子!”庄纶兴奋地翻身,面对裘锦程,“警察找你聊天了对不对?”   “嗯,他问我有没有发现你最近的异常。”裘锦程说,“我说没有。”   “啊哈!”庄纶眼瞳晶亮,抱住裘锦程,猛猛吸一口猫猫,“我就知道你特别喜欢我!” 第88章 一辈子   等待法院传票的日子回归了平静,裘锦程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和武娟打视频电话。   “庄纶挨了他爸一巴掌?”武娟抬高声音,“然后呢?”   “他说他爸会来找他道歉。”裘锦程说。   “要是没来呢?那不就白打了?”武娟说。   “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也不好说什么。”裘锦程说,“你和崔子瑶怎么样?”   “我上周辞职,现在和瑶瑶去青海的火车上。”武娟说,“我前天去见你妈妈,等旅游回来,我就是杨老板的打工仔了。”   “你不看看其他工作吗?”裘锦程问,“超市的工作很辛苦。”   “杨老板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薪资。”武娟说,“你妈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我也很喜欢杨老板雷厉风行的做派。”   “好的,你们两个谈妥了就行。”裘锦程说,“玩得开心。”   “嗯嗯,到时候拍照片给你看。”武娟挥挥手,笑着挂断电话。   庄纶趴在床上打游戏,一声巨大的“Defeat”引起裘锦程注意,他把手机往枕头上一摔,丧气地埋进被窝:“不玩了,六连跪。”   “你玩的什么?”裘锦程走到床边,拿起庄纶的手机,捏捏爱人的后脖颈。   “中路。”庄纶撒泼打滚,“好烦,烦死了。”   “双排吗?”裘锦程掏出自己的手机,“我好久没玩了。”他屈起一条腿,坐在床铺边,“我们先打一盘匹配练练手感。”   “好啊。”庄纶重振旗鼓,凑过来和裘锦程接吻,腻腻歪歪地打商量,“球球,你要是带我赢一盘,就奖励你亲一下。”   “输了呢?”裘锦程问。   “输了的话……晚上我们玩别的游戏。”庄纶暧昧地点了点裘锦程的鼻尖,“我买了粉色的手铐哦。”   裘锦程抿唇,强忍耳朵腾起的红晕,说:“你看起来并不想赢的样子。”   “我不会拖你后腿的。”庄纶端起手机,邀请裘锦程进房,点下开始按钮。   “等等!”裘锦程眼睁睁看着屏幕进入确认界面,“这是排位!”   “男人不能说不行。”庄纶秒锁了【瑶】,“哥哥带我上分!”   许久不玩游戏的裘锦程,段位掉到钻石,和庄纶这个天坑菜狗同属一层,他谨慎地占上打野位,掏出了操作简单且卖相可爱的【阿古朵】。   “……我记得你以前玩李白。”庄纶戳戳裘锦程屏幕上那只笑眯眯圆滚滚的胖熊,“这个球球是怎么回事?”   “李白太刮了,带不动你。”裘锦程说,“这英雄冷门,没几个人见过,出其不意。”操作球球的球球有着强烈的胜负欲,他不仅为岌岌可危的星星而战,也在为晚上的清静而战。   骑熊的小女孩在峡谷里横冲直撞,十分钟超神,十四分钟带队平推水晶,即使战绩辉煌,全程贴贴的瑶妹还是被看不惯的队友骂了一顿。   “我要举报他!”庄纶气恼地说。   裘锦程翻开输出表,说:“他们说得也没错,阿古朵是坦克,你应该去跟射手。”   【射手:来跟我。   射手:瑶,跟我。   瑶:我要保护球球。   射手:打野血条都成条形码了你保护个屁啊!】   庄纶粘人,为了不让他挨骂,裘锦程放弃打野,选择了射手位,果然后面的几盘没人再骂贴贴的瑶妹。连胜五盘后,脸色阴郁的庄纶毅然决然抛弃裘锦程,去玩法师。   连跪两盘,庄纶满意了。   “五个吻和两个回合。”庄纶放下手机,扑过来亲他,“哥哥不会怪我吧?”   “……”裘锦程很想点头,奈何下巴被捏住,动弹不得。庄纶眼含笑意地吻他,吻着吻着便跨坐上来,唇齿相依,呼吸交融,庄纶亲昵地抚摸裘锦程的脖颈和后背,压抑着疯狂的虔诚和迷恋。   “嗡嗡嗡——嗡嗡——”   震动的手机引起裘锦程注意,他提着庄纶的衣领扯开人形牛皮糖,说:“你手机响了。”   “他妈的。”庄纶难得骂了句脏话,他滑开接听键,语气极差地说,“谁啊?”   “小纶,是妈妈。”徐招南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出听筒,“你爸爸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你低头和他道个歉,一家人坐下来谈谈。”   “让他跟我道歉。”庄纶悠闲自在地坐在裘锦程腿上,他伸出食指,缠绕着男朋友鬓角纤细柔软的发丝,“否则免谈。”   “小纶……”徐招南低声下气地说,“妈妈也想你。”   “嘁,早干嘛去了。”庄纶长摁关机键,随手扔掉手机,继续未竟的事——向冷淡克制的猫猫球讨要亲吻,“锦程哥——”   “你妈说什么?”裘锦程问。   “别管她。”庄纶扭来扭去,没个消停,尖尖的犬牙叼着裘锦程的耳垂,故意吹一口气,猝不及防地被裘锦程推下了床,“?”   “很痒。”裘锦程木着脸捞他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做错事情了,”庄纶可怜兮兮地捏着裘锦程的衣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哥哥要怎么罚我呢?”   “……还没天黑。”裘锦程真是服了庄纶顺杆爬的本事,眼看着这家伙蹦起来一把拉上窗帘,又规矩地跪下,仰头期待地望着自己:“现在天黑了。”   裘锦程叹气,问:“你想玩什么?”   “汪!”庄纶兴奋地叫。   -A few moments later-   卫生间的洗衣机轰隆隆地工作,庄纶半跪在床沿换床单,他说:“我明天去买个烘干机。”   “不用。”裘锦程抿一口茶水,“未来半个月不做了,太热。”   “啊?”庄纶停下铺床的手,“不是,啊???”他塌下肩膀,每根头发都写着失落,“为什么啊?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裘锦程首先和“喜新厌旧的渣男”头衔撇清干系,阐述理由,“我查了,经常那个,咳,对你不好。”   “我身体很好,体检报告特别健康。”庄纶极力为自己争取福利,“你不经常浇灌我,我会枯萎的!”   “……什么浇灌。”裘锦程尴尬地抿一口水,“那就降低频率,一周最多一次。”   “两次。”庄纶讨价还价,“求你了。”   “一次。”裘锦程罕见地寸步不让,“庄纶,我想要你陪我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庄纶手脚并用地爬过床铺,蹲坐在床角,张开双臂要裘锦程的拥抱,“是一辈子吗?”   “对。”裘锦程抱住他,“你要死在我后面,这样我就不用再等你了。”   “那我努力比你多活几天。”庄纶吻在裘锦程耳侧,“最多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裘锦程问。   “我想写一封信,在你的葬礼上阅读。”庄纶说,“我想要所有人知道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幸福快乐地过了一辈子。”   独属于庄纶的浪漫和仪式感,裘锦程低头亲吻庄纶:“是的,我爱你。”   “一点五次。”庄纶举手,“球球,我申请一点五次。”   “零点五是什么?”裘锦程问。   庄纶神神秘秘地凑到裘锦程耳边,小声说:“用手,用嘴,或者用腿,你喜欢什么样的?”   “铺你的床!”裘锦程推开他,紧接着后退一步,摸摸耳朵和脸颊,很好,在庄纶口无遮拦的影响下,他已经没那么容易升温了。   “球球。”庄纶拿起枕芯套枕套,“你没拒绝就是同意了喔?”   裘锦程战略性喝水。   “同意了喔?”庄纶又问。   裘锦程喝完了一整杯水,拎着空玻璃杯去门口接纯净水。   再问下去就要把裘锦程撑死,庄纶体贴地安静下来,翘起唇角将枕芯摁进枕套里,拉上拉链。 第89章 谈判   “您的蒸排骨和山药茯苓鸽子汤,打包。”店家将塑料食盒装进保温袋,递给裘锦程,“餐齐了,请慢走。”   “谢谢。”裘锦程接过保温袋,向医院走去。   到明天就是案件移交检察院一个半月,没有所谓的法院传票,一切安安静静,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警察和检察官不可能仅通过一个合乎逻辑的设想逮捕庄纶。裘锦程吊起的心脏稍微落地,庄纶则接到了庄俊豪的电话,要他去医院见面。   趁庄家三口谈判的功夫,裘锦程出来买午餐,他只买了两人份,没打算大度地邀请庄纶的父母坐下吃饭。提着餐食靠近重症病房,裘锦程听见隐隐的争吵声,不是庄纶的声音,他快走几步,推开门,扫一眼怒气未消的庄俊豪和唯唯诺诺的徐招南,视线落到庄纶身上,上下打量几遍,并未发现伤痕,抿着唇将食盒放在靠墙的斗柜上方,说:“聊完了没?”   “不管他们,先吃饭。”庄纶看见裘锦程,眼中就容不下其他人,他走过来,牵起男朋友的手,笑着说,“哥辛苦了,买的什么?”   “排骨和汤。”裘锦程拆开一双竹筷,塞进庄纶手里,打开食盒,“我看食客很多,排了一会儿队。”   软糯的蒸排骨骨香肉嫩,入口即化,庄纶一连吃了好几个,不忘挑出个头大的排骨放进裘锦程碗里。   “咳咳。”庄俊豪假意咳嗽刷存在感,“谁教出来的孩子,这么没礼貌,吃饭不知道给家长带一份?”   裘锦程筷子一顿,正要说话,庄纶说:“你没吃过饭?这么馋。”他端起汤,呷一口,“你的好儿子躺着呢,我和你是陌生人,别越界。”   “你、你这个不孝子!”庄俊豪跳脚,“你还想不想要房子了?”   “不想要。”庄纶说,“我们马上回天津,以后就是陌路人。”他夹起一块排骨放进裘锦程碗里,“你们好好照顾瘫痪的独生子,哦不对,等判决下来,他就要去服刑了。”   徐招南扯一下庄俊豪的袖子,说:“老庄,你昨晚说好的。”   庄俊豪瞪眼:“我查过了,不赡养父母是违法的!”   “那你去法院告我。”庄纶说,“顶多一个月几百块,给你们就是了。”他余光时刻注意裘锦程的动向,瞥见裘锦程停下筷子,他说,“吃饱了吗?困不困?我们回家休息吧。”   “你谈完了吗?”裘锦程问。   “不谈了,没意思。”庄纶说,“反正咱们又不缺钱。”他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厨残余,“你早上说想二宝了,我也想,不知道叔叔有没有把它喂饱。”   看庄纶铁了心断绝关系,庄俊豪终于急了,他堵在病房门口,不让庄纶和裘锦程离开:“小纶,爸给你两套,啊不,四套房子,你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爸妈,好不好?”   “逢年过节不行。”庄纶说。   “每年春节回来,陪我们过年,好吗?”徐招南卑微地乞求,“妈妈以前忙着照顾弟弟妹妹,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妈妈改掉这个坏毛病,平等地对待你们三个,你原谅妈妈吧。”   “晚了。”庄纶说,“春节我要陪丈夫过,没空给你们。庄嘉峰交给我照顾,你们不用管。六套房子,每年回来看你们一次,时间由我定。”他厌倦了与贪得无厌的父母口头纠缠,钱这个东西,算是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行。   听见庄纶主动承担照顾庄嘉峰的责任,徐招南和庄俊豪对视一眼,居然松了口气,庄俊豪连连答应:“好好好,我回家拿房本,明天去房管局过户。”   庄纶将夫妻俩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一声,拉着裘锦程踏出病房。   “你真的要管庄嘉峰?”裘锦程问。   “当然啊,不然怎么折磨他一辈子。”庄纶耸肩,“我可没有哥那么宽容。”他将打包袋扔进垃圾桶,牵起裘锦程的手,原地蹦跶两下,“有钱了,我们去购物!”   “买什么?”裘锦程问。   “不知道,随便转转。”庄纶抚摸裘锦程空荡荡的手腕,“我觉得你缺一块表。”他站在路边,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师傅,去太古汇。”   即将恢复富贵的庄大少爷扫荡了整栋商场,花光六万存款支付定金,一块百达翡丽、一枚翡翠吊坠、一套高定西装,分别买给裘锦程、杨俊盈和裘栋梁。   “他家西装不错,等叔叔有空,我带他来量尺寸。”庄纶说,“先定一套,好看的话,以后都在他家买。”   “不用这么贵。”裘锦程说,“价格能吓死我爸。”   “不告诉他价格。”庄纶说,“要不是叔叔给我介绍工作,我这辈子都追不上哥。”他花钱如流水,一转身又去给裘锦程挑衣服,“这外套料子不错,你试试。”   在商场逛了六个小时,饶是经常锻炼的裘锦程也感到疲累,庄纶仍在兴致勃勃地挑选商品,刷卡付款邮寄去天津,避免了拎包的同时,也让人对购买量失去概念。   “我好困。”裘锦程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制止庄纶旺盛的购物欲,“回家吧。”他拉住庄纶的手,晃一晃,俊逸的眉眼流露倦怠,尾音悠长,学着庄纶平时撒娇的音调,“求你了。”   庄纶紧急刹车,抱歉地对导购小姐笑了笑,转身抱住裘锦程:“啊对不起,这就回家。”他调转脚步向直梯走去,边走边问,“你明天和我去房管局吗?还是多睡一会儿?”   “和你去。”裘锦程揉眼睛,“你每年回广州,也要带我。”   “必须带着哥。”庄纶踏进轿厢,朝失落的导购小姐做口型【明天下午。】   导购小姐比个【OK】的手势,微笑着目送金主离开。   庄俊豪如约过户给庄纶六套房产,加上本来就有的两套,共八套房产,庄纶分给庄嘉欣四套,自留四套。他捐献二十万重修庄家祠堂,给足了庄俊豪面子,临走前又去了趟公安局,拜访钟景格和钱凯。   “要走了?”钟景格出现在大厅,“钱哥出去送材料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   “嗯,下午的飞机。”裘锦程说,“我们来确认一下,后面没什么事了吧?”   “没事了,除非你们想旁观开庭。”钟景格说。   “什么时候开庭?”庄纶问。   “两个月左右。”钟景格说,他看向庄纶,“我会盯着你的。”   “我什么都没干。”庄纶无辜摊手。   “像庄嘉峰这种瘫痪的犯人,怎么坐牢?”裘锦程问。   “监外执行。”钟景格说,“以他这种情况,可以说是被迫坐一辈子牢了。”   “活该。”庄纶说。   “好的,谢谢您。”裘锦程将锦旗递给钟景格,“我们走了,祝您工作顺利,平平安安。”   “谢谢。”钟景格眉宇舒展,接过锦旗,他对裘锦程印象极好,客气地说,“祝您家庭和睦,前程似锦。”   广州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航班迎风直上,一路向北。庄纶精神抖擞,拉着裘锦程聊婚礼布置:“我想好了,去日本领证,然后在新家结婚,叫上武娟、崔子瑶和我妹,还有叔叔阿姨、裘二宝,简单办一个小聚会。”   “会不会太简陋了?”裘锦程说,“我记得你喜欢庄重的仪式。”   “我喜欢的不是仪式,是出席仪式的人。”庄纶说,“只要你在,我们去垃圾站结婚都没问题。”   “好。”裘锦程点头,“十一去北京,去找邢泱和印寒聚餐。”   “OK。”庄纶说。   “毕竟印寒帮了你不少忙。”裘锦程暗示。   庄纶心虚一瞬,亲亲裘锦程的唇角,甜腻地讨饶:“我错了哥哥,原谅我嘛。”   作者有话说:   在收尾了,求一波海星。下一本主攻科幻《适度造神》,喜欢的给个预收,谢谢。 第90章 前程似锦【完】   八月中旬,适逢下周开学。裘栋梁忙着招生,早出晚归,裘二宝便托付给杨俊盈,日日卧在超市门口当保安。   航班刚落地天津的裘锦程拖着箱子路过超市,远远望见门口的黑白小狗十分眼熟,没等他招呼,裘二宝摇着尾巴看向他,黑葡萄似的眼珠亮莹莹,咧开嘴巴吐出舌头。   “二宝。”裘锦程走过去,弯腰摸摸狗头,解下绑在栏杆上的牵引绳,“想我了吗?”   裘二宝哼哼唧唧地蹭他的小腿,用尽全身力气表达思念。   “球球?”武娟穿着白色T恤,明艳大方的姑娘探出身子,“刚回来啊?”   “嗯,庄纶去买冰淇淋,我等他一会儿。”裘锦程说,“你在做什么?”   “盘货。”武娟说,“杨老板去别的分店了,这个店交给我运营。”她揉揉裘二宝的脑袋,“吃饭了吗?”   “还没。”裘锦程说。   “一起吃点?”武娟说,“牛肉面吧,我请客。”   “行。”裘锦程欣然同意,他牵着裘二宝,与武娟讲述在广州遇到的事情。   庄纶走出麦当劳,端着两杯草莓圣代,环顾四周,望见超市门口闲谈的裘锦程,他快步走过去:“哥。”   “哇,所以庄纶又成大少爷了。”武娟说,“恭喜啊。”   “给。”庄纶把圣代塞给裘锦程,“武娟,好久不见。”   “你把球球拐去广州一个多月,我以为你要把他卖掉。”武娟说。   “这不是卖给我了嘛。”庄纶挖一勺冰淇淋,“你离职了?”   “是啊,去了趟青海,现在跟着杨老板干。”武娟伸手,露出无名指上的戒环,“我订婚了。”   “恭喜。”裘锦程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六月,等瑶瑶毕业。”武娟说,“你们呢?”   “肯定比你们早。”庄纶笃定地说,“今年十一之前。”他凑到裘锦程肩头,小心翼翼地求证,“可以吗哥?”   “听你的。”裘锦程说,“我的房子布置得差不多了,庄纶下个月搬进来,我们去日本拿证,邀请你和瑶瑶,还有我爸妈来观礼。”他看向武娟,“简单办一下。”   “好啊,杨老板有空我就有空。”武娟说,“恭喜你们。”她踏进餐馆,点三碗牛肉面、十二根烤串和两瓶啤酒,拉开椅子坐下,“你们接着当老师?我以为你只是权宜之计。”   “接着干吧,目前还没有找到新爱好。”裘锦程看向庄纶,“你觉得呢?”   “可以啊。”庄纶没意见,“总比在家里闲着强,和那群小屁孩斗智斗勇挺有意思的。”   “也是,你爸是校长,好歹有个靠山。”武娟斟三杯酒,挨个儿递给对面两人,“祝你俩百年好合。”   “借你吉言。”裘锦程与武娟碰杯。   庄纶退租了一楼的房子,带着他的锅碗瓢盆搬至十二层,裘锦程陪他搬了一天家,很难想象五十来个平方的一室一厅,居然装得下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裘锦程在床垫下方,翻到一本书,是印寒赠予庄纶的礼物——《教唆判例合集》。   “啊,被你找到了。”庄纶站在门口,讪讪地笑。   “印寒为什么对你的事这么上心?”裘锦程疑惑地问,“他是有什么助人情结吗?”   “他痴迷于研究犯罪手法,但他对象管得严,不让他亲手实践。”庄纶拿过判例集,随手塞进书柜下方,“他只能寄希望于我。”   “好吧。”裘锦程说,“明月锋完全不知道你和印寒接触的原因吗?”   “……可能知道一点?”庄纶猜测,他搂住裘锦程的脖子,企图蒙混过关,“哎呀,别管他们,搬家好累。”他亲亲裘锦程的眉眼,下巴在爱人的额角蹭来蹭去,弄乱了猫猫球精心打理的头发,“你夸夸我,我有礼物给你。”   裘锦程沉默半晌,绞尽脑汁地思索,他不大会夸赞,开口道:“你的变化令我很惊喜。”他舔了下唇瓣,继续说,“你唤醒了我重新爱人的勇气。”他看向庄纶,略显忐忑地问,“这样可以吗?”   “哥。”庄纶干巴巴地吐出一个音节,他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单膝下跪,指尖颤抖地打开,吸了吸鼻子,“你要把我说哭了。”盒子里躺着一枚璀璨的矩形钻戒,笔直利落的边线硬朗帅气,十分契合裘锦程的气质,庄纶说,“和我结婚吧,哥。”   裘锦程捻起戒指,问:“只有一枚吗?”   “还有这个。”庄纶拿出另一个盒子,解释道,“主钻造型是一样的,戒臂造型不太一样。”他为裘锦程套上戒指,“如果你觉得太闪,不够低调,我还买了素圈。”   “你费心了。”裘锦程捞起庄纶,让他坐在身边,拿起戒指给庄纶戴上,“太贵了,我怕丢。”   “咱不缺钱。”庄纶握住裘锦程的手,“你曾说你不适合当老师,我陪你一项一项探索,找到你适合的领域。”他掏出一张银行卡,放进裘锦程手里,“你爸给我的这张卡,是你的名字,以后我的钱也都放进这张卡里,我们以后不必为了钱奔波,我希望你单纯地为了快乐而生活。”   庄纶说:“像你的名字一样,求个前程似锦。”   话说到这份儿上,裘锦程只得收下银行卡,他伸手,主动拉过庄纶接吻。窗外天气甚好,窗内的情侣唇瓣相贴,十指相扣,密不可分。庄纶借此讨要福利:“球球,陪我玩新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裘锦程问。   庄纶凑近裘锦程耳边,气声呢喃:“我是你的战俘,你把我捆起来,蒙上眼睛,随便惩罚,怎么样?”   “……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健康的东西。”裘锦程嗔怪地瞪他一眼,“房子还没收拾完。”   “先收拾我,再收拾房子。”庄纶撺掇。   “不行,地上都是灰。”裘锦程拒绝,他推开未婚夫,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抹布。   主卧的卫生间一如庄纶所愿,装上了巨大的落地镜。裘锦程特地交代工人在浴室隔间铺设一层软胶防滑垫,墙壁装上一圈扶手,生怕点子多的庄纶磕碰摔倒。宽敞的主卧分为两个空间,一半是休息区,连着阳台的另一半是功能区,小沙发、衣柜、地毯、杂物柜和氛围灯,被庄纶戏称为游戏区。特别是杂物柜,用来收纳庄纶收集的特色玩具,天知道这家伙有多么钟爱角色扮演。   客厅和阳台是现代简约风,裘二宝的主要活动区。厨房则是庄纶的主场,花样繁多的厨具,有些工具裘锦程甚至说不出名字和用途。他一点一点清扫整理,想象着未来和庄纶的同居生活。   “晚上你想吃什么?”庄纶挽起袖子,跃跃欲试,“我烤个蛋糕庆祝乔迁怎么样?”   “好。”裘锦程说,“我想吃草莓味的。”   “那等下去买草莓。”庄纶说,“再买点气泡水和柠檬,还有酒……青梅酒不错,还想吃什么?”   “天气热,不想吃肉。”裘锦程说,“买点荷兰豆,我拌个凉菜。”他拧开水龙头,洗净抹布,叠放在水槽一角。清透冰凉的水珠迸溅上他白皙的手腕,庄纶伸手抹去,看不够似的拢进手心:“走吧,下楼。”   “带上二宝。”裘锦程说。   黑白小狗趴在厨房门口,吐着舌头仰头看两人,尾巴摇来摇去。   “二宝,出去玩。”裘锦程说。   裘二宝支棱起耳朵,啪嗒啪嗒走到玄关处,正襟危坐,等待主人给它套上胸背带和牵引绳。   庄纶推开门,笑嘻嘻地望着裘锦程:“走啦,未婚夫。”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接档文《适度造神》主攻科幻,喜欢的点个收藏,6月21日开!后面还有两个番外,明天发。 第91章 番外一:北京之约   婚礼当晚,庄纶胆大包天地将裘锦程绑在浴室的扶手上,大剌剌地坐上去,笑眯眯地挑起爱人的下巴,亲吻裘锦程被手绢遮挡的眼瞳。   “不疼吗?”生性温柔的裘锦程眉头紧皱,不赞同地说,然而手腕由湿漉漉的真丝领带捆绑,紧贴扶手,动弹不得。   “有点涨。”庄纶动了动腰,“现在我是强抢民男的恶霸,你应该很讨厌我。”   裘锦程眉头舒展,面无表情地看着庄纶:“滚下去。”   庄纶偏不听话,掌控裘锦程的感觉令他浑身兴奋到战栗,动作愈发肆无忌惮。   势单力薄的良家俊男被恶霸金屋藏娇,剥夺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视力,茫然地任由恶霸讨伐压榨。庄纶兴致高昂,自力更生,竭力索求,气喘吁吁地趴在裘锦程肩头,缓慢地颠簸,痴迷地抚摸丈夫的脸颊:“哥,你真好看。”   “我看不见你。”视野一片漆黑的裘锦程蹭了蹭庄纶的掌心,活像只放下身段讨好人类的猫儿,“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极了。”庄纶与他接吻,“我们是终身的伴侣。”   “嗯。”裘锦程扬起下巴,温和地吻他,“我的丈夫。”   庄纶解开领带,揉搓裘锦程勒出红痕的手腕,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拿起花洒为裘锦程和自己冲洗身体,期间却没有解下手绢。裘锦程乖巧地坐在地上,眼蒙布条,享受庄纶细致的照顾。   “明天去北京,邢泱安排了饭局。”裘锦程说,水珠顺着优美的下颌弧线流淌,被庄纶拿毛巾抹去。   “好。”庄纶半跪在地上,敞开双臂将裘锦程拢进怀里,偏头亲吻裘锦程的耳廓,“一共几个人来?我带些礼物。”   “四个。”裘锦程说,“邢泱和他对象,还有明月锋和印寒。”   庄纶解下遮挡视线的手绢,与裘锦程对视,抬起手指,轻笑着触碰爱人泛红的眼眶:“我把你欺负哭了?”   裘锦程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半抱怨地说:“是你太热情。”   “好好,我的错。”庄纶麻溜地认错,将裘锦程扶起来,殷勤地替他穿上睡衣,亲亲爱人的鬓角,“冰箱里有甜绿豆汤,你去尝尝。”   “嗯。”裘锦程点头,问,“你还有什么事要忙?”   “把衣服扔洗衣机里,马上就好。”庄纶说,“不用你帮忙,谢谢球球。”他猜到了裘锦程的用意,扶着爱人的肩膀将他推出卫生间。   黑白小狗端正地蹲坐门口,担忧地望着裘锦程,生怕小主人洗澡太久淹死在浴室。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甜蜜,裘锦程和庄纶乘坐城际列车,准时准点到达北京南站,被人潮裹挟着登上地铁,于西单站和邢泱碰面。   “这是我爱人,邵峙行。”邢泱介绍身边黝黑眼珠的短发男人,“他是调查记者。”   “公关和调查记者?”裘锦程说,“针锋相对的组合。”   “嗐,他一天不拆我台就难受。”邢泱说笑道,“明老板要晚一会儿到,咱们先上楼。”   “你认识明月锋?”裘锦程问。   “老客户。”邢泱说,“我做的第一个公关案就是明老板的,还给他打了折扣。”   “真巧。”裘锦程说,“印寒和庄纶是朋友,然后认识了明月锋。”   四人边聊边走,邢泱定在一处湘菜馆的包厢,说:“我爱吃辣,明老板也爱吃辣,不知道裘老师喜不喜欢。”   “我都可以。”裘锦程说。   “我哥也爱吃辣。”庄纶说,“他吃不了太辣,但喜欢。”   四人落座,邢泱张罗着点菜,邵峙行低声问庄纶:“你和印寒是朋友?”   “网友,我请教他一些法律问题。”庄纶说,“你认识印寒?”   “见过一次。”邵峙行神情微妙,“他给我一种不太好的感受。”   庄纶笑眯眯地打量邵峙行,面前的男人有着传统意义上英俊周正的长相,浓眉大眼,过分漆黑的眼珠莹亮执拗,像一头倔强的雄鹿。他有些好奇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邢泱怎么和这种单纯坦率没心眼的家伙走在了一起。   “你觉得我怎么样?”庄纶问。   邵峙行茫然地眨眨眼睛,说:“你还可以。”   旁听的裘锦程清咳一声,手肘碰一下庄纶:“别逗人家。”   “我没有。”庄纶无辜地耸肩。   “哎呀不好意思!”包厢门被推开,明月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抱怨道,“北京的交通真是没救,从建国门一路堵到西单,把寒寒晃晕车了都。”他拉开椅子坐下,扫视全场,问,“邢总点菜了吗?”   “点过了。”邢泱说,“印教授呢?”   “他在楼下停车,我怕你们等太久,先上来打个招呼。”明月锋看向裘锦程和庄纶,视线停在两人手指上闪亮的戒指,“呦,结婚啦?恭喜恭喜。”他拿起手机给裘锦程发个红包,“礼金,别拒绝啊,一份心意。”   裘锦程望向明月锋,注意到对方眼神心虚地闪烁一瞬,他了然地点头:“谢谢。”   “印教授和你讲了?”庄纶问。   “……嗯。”明月锋掩饰地抿一口茶水,对裘锦程说,“不好意思啊,寒寒他打小就有一个执念,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   裘锦程左手托起下巴,安静地看明月锋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   “他吧,觉得庄老师是个天才,不让我插手。”明月锋挠头,“我工作忙,忙着忙着把这事忘了……”   “什么事啊?”邢泱好奇地问。   明月锋期期艾艾地看着裘锦程,试图通过眼神对视挽救岌岌可危的友谊。   “庄纶的弟弟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他的研究生室友是个欠一屁股债的赌徒。”裘锦程简要概括,“庄纶想了个办法,参考印寒给出的意见,搞得他的研究生室友见了阎王,他的亲弟弟全瘫,躺在床上。”   邢泱:“啊?”   邵峙行:???   “有点太简要了,哥。”庄纶哭笑不得,他主动开口,“我来讲吧,印教授多久到?正好我向他汇报一下情况。”   “他在电梯里,马上来。”明月锋说。   服务员陆续端上菜式,印寒推开门,环顾四周,向庄纶颔首示意,拉开椅子坐在明月锋身边,将车钥匙放在桌上。明月锋递来一杯橙汁,说:“庄老师找你呢。”   “什么事?”印寒接过橙汁,小抿一口,偏头看向庄纶。   邢泱对上菜的服务员说:“我们有重要的事聊,菜等会儿上,聊完我叫你们。”   服务员点头答应,离开时顺手将门关紧。   “好了,说吧。”明月锋催促。   庄纶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事件始末。裘锦程拿起筷子,趁其他四人全神贯注听故事的功夫,悠哉悠哉地夹菜吃饭喝汤。   “一审判了吗?”印寒问。   “还没,等消息。”庄纶说,“你们再不吃,我哥都吃饱了。”   明月锋余光瞥见印寒若有所思的表情,抬手揉一把卷毛,小声警告:“不准瞎想啊,你自己说的,下不为例。”   “唔。”印寒不情不愿地应一声,拾起筷子吃饭。   邵峙行眉毛拧成麻花,忧心忡忡地问:“这种情况真的没办法取证吗?”   “世上有几个人和庄老师经历一样?”邢泱劝解道,“庄老师是天时地利人和,和你接触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不同。”   “也是。”邵峙行听劝地舒展眉头,“如果是我,肯定要不回家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境遇,不要比较。”裘锦程举起橙汁,“相遇即是缘,干杯。”   “干杯!”   “新婚快乐!”   “白头偕老!”   【番外一 完】 第92章 番外二:雨中歌   周六的上午,裘锦程起得很晚。庄纶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搂住爱人的腰。   窗户缝隙漏出丝丝潮湿的凉气,紧接着是呼呼啦啦雨点敲打窗台的声音。   “下雨了。”庄纶说。   裘锦程含混地应一声,眼睛紧闭,翻身拱进庄纶颈窝,绵长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皮毛蓬松的猫猫球仍囿于甜美的梦境,不愿清醒。   庄纶轻柔地抚摸裘锦程的头发,视线偏移,望向灰蒙阴沉的天空。豆大的雨滴迅猛密集,短短五分钟,雨幕便如敞开的布帘,遮盖了道路和公园,以及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上午九点三十分,裘锦程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视野逐渐清晰,他发出一声上扬的鼻音:“嗯?”   “外面在下雨。”庄纶打开窗户,转身看向裘锦程,“我做了草莓奶油华夫饼,煮了一壶茉莉花茶,等你一起去阳台看雨。”   又是独属于庄纶的浪漫,裘锦程半撑起身体倚靠床头,说:“我去洗把脸,等下。”他趿拉拖鞋踏进盥洗室,掬一捧凉水洗脸,彻底脱离迷蒙的睡眠状态,找回理智。   客厅里仅亮着一盏昏黄的日落灯,回荡抒情的乐曲,阳台放置两把躺椅,圆形矮桌上有两盘华夫饼和一壶茶,窗沿静静燃烧着两支香薰蜡烛。   庄纶将棉质睡衣穿得板正,他牵起裘锦程的手,拿腔拿调地说:“亲爱的裘先生,可以和我共进早餐吗?”   “你熨衣服了?”裘锦程跟上庄纶的脚步来到阳台,落座躺椅。   “这样比较有仪式感。”庄纶提起茶壶,为两个瓷杯斟满茶水,他跟着旋律哼歌,轻松愉悦的模样,“听雨的声音,一滴滴清晰,你的呼吸像雨滴渗入我的爱里……”(《雨爱》杨丞琳)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裘锦程翻阅日历,并没有查到蛛丝马迹,这只是365天里最平常的一天。   “并非只有节日才能庆祝。”庄纶端起茶杯,与不明所以的裘锦程碰杯,“下雨值得庆祝。”   “下雨快乐?”裘锦程说。   庄纶满意爱人的上道,他弯弯眼睛,说:“下雨快乐。”   窗户大敞,清凉的雨丝飘入阳台,二宝蹲坐在裘锦程的躺椅边,张大嘴巴去咬透明的水线。   华夫饼松软厚实,搭配庄纶手打的奶油和大颗香甜的草莓,裘锦程吃得津津有味,一杯清茶除去多余的甜腻,满口留香。   婚后的生活和恋爱没什么变化,上班、下班、遛狗、做饭,偶尔和楼上的裘栋梁和杨俊盈聚餐聊天,还有时不时约他们去钓鱼的武娟和崔子瑶。庄纶费尽心思找了家护理机构把庄嘉峰塞了进去,并一把付清了未来五年的钱。   “你说你弟弟打电话了?”裘锦程问,“我记得你昨天说的,然后就去做饭了,没讲完。”   “不是我弟打的,我弟的看守警察打的电话。”庄纶说,“告状而已,那警察是个好心人,觉得护工对我弟不好。”他切一块华夫饼,用叉子叉起来放紧嘴巴,轻飘飘地说,“我把广州的机构都跑遍了,终于找到一家态度差床位少设备破的地方,而且收费非常便宜,是别家的一半。”   “警察怎么说?”裘锦程问。   “说护工一天只给我弟一顿饭。”庄纶说,“我弟很饿又动不了,只能吃枕头里的棉花。”   “听起来很惨。”裘锦程说。   “惨我就放心了。”庄纶放下刀叉,伸手捏捏裘锦程的脸颊,“哥,你不会也心疼我弟吧?”   “没有。”裘锦程果断否认,“惨是他应得的。”   “哥不是卖惨就心软的人。”庄纶深有体会,他转移话题,“我来找你的那天,特地查了天气。”   “嗯?”裘锦程抿一口茶水,翻阅久远的记忆。   “那天也下雨了。”庄纶说,“我当时想,你要是不理我,我就在楼下等个通宵,卖卖惨。”他看向窗外隆隆的暴雨,“那天的雨和外面一样大,我拉着行李箱,站在单元门口,看见你来给我送伞。”   “我不想去,老头非要我去。”裘锦程实话实说,“见到你那天,我都快烦死了。”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来了。”庄纶说,“我打伞去酒店的路上,心想,哥心肠柔软,我没必要把你逼那么狠。”他抚摸无名指上的戒环,婚姻带给他的安全感十足,令他愈发从容自信,“我以前是个爱情至上的人,现在也一样,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碰到哥这样性格健康稳定的伴侣。”   “你总夸我。”裘锦程有些害臊,和庄纶在一起后,夸赞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举手投足都能被庄纶找出无数个角度吹捧,生生把不动声色的津门酷哥夸成了羞涩鸵鸟。修长的手指摩挲茶杯边缘,裘锦程抿唇,咽一口唾沫,错过庄纶专注的目光,偏头看向窗外,无意间露出红润的耳垂。   “哥。”庄纶佯装抱怨,“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你看看我。”   “我整天看你。”裘锦程收回视线,落在庄纶脸上,“你今天有别的安排吗?”   “没有,你呢?”庄纶问。   “带二宝去洗澡和剪毛。”裘锦程说,“下雨了,明天吧。”   听见自己名字的黑白小狗支棱起耳朵,看看玄关,又看看裘锦程,又看看玄关,疯狂暗示想要出去玩。   “这样吧,我们带二宝出去淋雨,回来洗狗。”庄纶说。   “剪毛呢?”裘锦程说,“我试过自己给二宝修剪,它看不上我的手艺。”他低头与小狗对视,平淡的目光中暗含不解,明明他剪得很好。   庄纶记得那次事故,裘锦程把裘二宝剪成了一头驴,他唇线紧绷,努力制止嘴角上扬,说:“要不,我试试?”至少以他的审美,不会把英俊小狗剪成愤怒花驴。   看在美味狗饭的面子上,尽兴玩耍后洗完澡的裘二宝,勉强同意手持剪刀的庄纶靠近它厚实的背毛。它昂首挺胸,侧对穿衣镜,时不时查看人类的动向。裘锦程负手站在一边,表情严肃地学习修剪技巧。   庄纶下刀很克制,中长毛略显潦草的小狗渐渐变得精神挺拔,尾巴从僵直的怀疑状态轻轻摇晃起来。裘锦程皱眉,心里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欢喜,五味杂陈。   “哥,怎么了?”庄纶放下剪刀,用木梳梳理杂毛。   “有点嫉妒。”裘锦程说,裘二宝从来和他最为亲近,没想到会拒绝他剪毛。   庄纶尽量委婉地劝解:“二宝这么聪明,当然最喜欢你,只不过……”只不过玻璃心小狗无法忍受变成一头驴。   裘锦程弯腰,摸摸狗头,承认自己手艺欠佳:“你剪得确实比我强。”他掏出一根木骨头,递给裘二宝,“新礼物,檀木的,够咬一阵子了。”   小狗漆黑的眼珠莹亮,尾巴摇得飞起,叼着木骨头跑来跑去表达开心。   庄纶凑过来问:“哥,有我的份吗?”   “当然。”裘锦程摸出一只手掌大小、肥嘟嘟胖墩墩的Q版鳄鱼,递给庄纶,“我看到你的论坛头像是它,小顽皮。”   “太可爱了。”庄纶爱不释手,“谢谢哥。”   鳄鱼大张的嘴巴牙齿粒粒分明,造型并不凶狠,圆滚滚的肚皮显出几分憨厚。   裘锦程又掏出一个拇指大的木制小黄鸭,说:“这个是小顽皮最好的朋友。”   “叫球球。”庄纶拿起小黄鸭,放在鳄鱼旁边,一把抱住裘锦程,“每天都要更爱球球一点!”仰头围观的裘二宝受氛围感染,直起身子,扒着裘锦程的衣摆舔他的下巴。   窗外细雨沥沥,客厅光线昏暗,鳄鱼和小黄鸭散落地毯,小狗识趣地叼着木骨头去书房避嫌。庄纶吻上裘锦程的唇,爱意浓烈,引人沉醉,窗沿的蜡烛火焰摇晃,映出墙壁上亲密依偎的影子。   【番外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