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包假少爷求生指南   作者:至紫   文案:   白家小少爷白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其实是个反派假少爷。   而主角白家真少爷名字叫白初贺,个高颜俊,学习又好,怎么看都是能把白皎这个废物点心吊起来打的那种BKing男主。   文里无脑恶毒反派的白皎,最后自然也是落个悲惨结局。   白皎被这梦活生生给吓醒,一身冷汗涔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梦是梦都是——   坐在床边的母亲宋琉打断白皎的自我催眠,一脸欲言又止:   “乖宝醒了,来,叫哥哥。”   白皎还没回过味,卧室门口出现一人,俊美非常,神情淡淡。   那张俊脸相当眼熟。   “你好,我叫白初贺。”   白皎:。   白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不好,他真的很不好。   *   为了不重蹈覆辙,白皎变着花样儿讨好白初贺。   他香喷喷的卧室,软乎乎的被子…罢了!都没有命重要!   感化他这冤种哥才是正事!   白皎:哥,这是我卧室,给你住!   白皎:哥,这是我的被子,给你盖!   白皎:哥,我的就是你的,你随便拿,什么都行!   白皎的心愿也很单纯。   他对自己有明确的认知,从小养尊处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吃饭还挑嘴,出了白家肯定得饿死。   只要白初贺别赶他出去就行,其他的都好说!   白初贺看着白皎叽叽喳喳忙来忙去,懒洋洋掀了掀眼皮。   什么都能给他,什么都行?   挺有意思。   白初贺笑了,“那皎皎也能给我吗?”   白皎的缓缓冒出个问号。   ?   不对吧,这个发展。   我拿你当好兄弟,你居然想着那啥我?   冤种竟是他自己。   *   一开始,白初贺对这个替代了他十来年的假少爷还真没什么好感。   娇气包,心眼多,除了脸长得好以外一无是处。   一边说着卧室给他,一边磨磨蹭蹭不肯走。   半夜贪那点被子,眼巴巴想挤一张床。   后来,娇气包身上无意间露出熟悉的伤疤。   和白初贺寻找的一起流浪过的小男孩几乎一模一样。   而彼时,娇气包即将成年,正乐颠颠地准备去见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   那样子活像要脱离苦海,看得白初贺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崩断了。   不行,这娇气包不是离开白家活不了?外头的人能这么宠他?   这卧室,这被子,都不要了?   白初贺不动声色,“皎皎之前答应我的事情还作数吗?”   娇气包天真一笑,“当然啦!”   然后白初贺顺理成章地上位了。   事后他抱着娇气包,耐心哄了半天。   “乖,皎皎别哭了,别找其他男的,以后我的就是你的,哥哥疼你。”   *   白初贺回白家那年,不少对家都笃定白家从此再也没有安生日子。   一个娇气包假少爷,一个野狗真少爷,闹起来肯定有白家受的。   对家们都等着看白家热闹,后来确实看到热闹了。   白皎和白初贺的订婚宴,热热闹闹,空前绝后,全城跟着放了整整一周的焰火。   对家们:?服了   他们不该在车里,他们该在车底。   ————   1v1,sc,HE,主受,纯架空有私设,高三开局,偏日常感情流,节奏比较细(!食用指南,高亮!)   【漂亮娇气包受】x【大尾巴狼野狗攻】每日18:00更新   2022.8.6,至紫,微博@至紫Amethyst,欢迎来找我玩!   预收等我酝酿一下放出来   1.受是真娇气包,换个差点的衣服都长疹子的那种。   2.攻受的白月光都是对方。   3.受娇气但有原因,后续会说明。   5.想到再补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校园   主角:白皎,白初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努力感化我那冤种哥!   立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呀 第1章   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快要指向十一点。   白皎坐在桌前,胳膊肘压在质感良好的刺绣桌垫上,眼神发直地望着桌垫上绣脚细密的绣样。   浅银色的鸢尾花,缀在深灰色的亚麻,很精致的饰样,是他亲自去店里挑选订制而来的。   鸢尾花的绣线闪着细碎的光芒,洁净无尘,和刚送到家里的时候分毫不差,仍旧保持着最崭新的模样。   因为从来没有机会被用到过。   偌大的客厅内,白皎几乎只听的到秒针转动时细微的声音,伴着扑打在落地窗的细细雨声。   “叮”的一声,时针响起拨向整点的声音。   安静坐在桌前的人影终于动了一下。   白皎微微直起疲惫的身体,坐直后视线环绕了一圈室内。   宽敞的平层格局,脚下是柔黄色的地毯,墙上是错落有致的挂画,吊顶的铁艺灯落下暖光,雅致的光线让室内的一切看起来更加精致,也显得更加空洞、冰冷。   白皎收回目光,眼神落在桌上那盅不知道热了第几次的汤。   是家里炖好叫人送过来的汤,白皎不想一个人喝,上完下午的课后就回家等着。   这一等,就从下午四点等到了十一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等待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   白皎伸手碰了下汤盅,和他的指尖的温度一样,凉凉的。   手机“嗡”地一声,白皎收回手,摸到桌上的手机点开。   是他高中就认识的好友发来的微信,发送时间显示为五点左右。   那时候他好像因为太累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错过了这些消息。   [许安然:白白,你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放春假回国了,来找你玩]   [许安然: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玩过了]   似乎是因为没能等到白皎的回复,这条消息的半小时后,许安然又发了一个担心的表情包。   也许是因为家里太安静了,刚刚又睡了过去,睡了很久,白皎的大脑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强打起精神回复,“抱歉安然,我在家里,之前睡着了。”   许安然很快就回了一条,“你一个人在家吗?”   或许是手机亮度开的太高,冷光打在白皎的眼睛里,有些刺眼。   他眼神挪了挪,躲了一下。   [白皎:嗯]   许安然那边亮了很久的“正在输入中”。   [许安然:白白,宋一青给我看了你们学校论坛发的那些帖子。你这阵子如果实在不舒服就休息一段时间,让宋一青帮你请假,好吗?]   [许安然:你别管那些人说的话,大学本来就闲人多,他们的兴趣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等过了这段日子就不会有人再议论了]   [许安然:你别难受,他们没和你相处过,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能空口无凭乱说。我和宋一青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许安然:宋一青和你一个学校,论坛那边他也会帮忙想办法的]   白皎盯着“论坛”这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打开了学校内网。   第一页就是BBS入口,他点了一下,瞬间冒出无数帖子。   [报!石锤了,英语系某白姓二字有钱少爷其实只是白家养子]   [白家真假少爷事件详扒,内含时间点]   [装逼装太过就是这下场,实名嘲讽白家某小少爷]   ...   论坛的前几页几乎全是这类帖子,有些还算比较收敛,只是提及他的姓氏而已,而有些帖子已经点名道姓地打出了他的真实姓名和班级院系。   还有些帖子,甚至明晃晃地直接附上了他的学生证寸照,在双眼上打了黑色方块,仿佛他是罪大恶极的烦人。   “看他出门上学都是有车接送,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背景,结果只是个赖在白家不走的冒牌货而已。”   “平常一副金贵的不行的样子,上次我还看到他上课前擦了擦桌椅才坐下,装什么装啊。”   “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做的跟什么王孙贵族似的。”   “不是,白家的事是他们的家事,是隐私。除此之外白皎学长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说话怎么这么恶毒啊....真的有点不理解。”   “哈哈,小少爷的迷妹来啦!”   “你是女的吧,这么帮小少爷说话。”   “别带性别攻击OK??”   “其实说真的,装不装倒是其次,最恶心的是他冒名顶替别人十几年,真不要脸。”   “啥瓜,放个耳朵,展开讲讲。”   后面的回复里多出一条其他帖子的链接。   白皎下意识地点进去,一下子跳转到了另一个帖子。   [跟不理解的人说说为什么会这么恶心白皎]   “你们以为恶心白皎只是因为看不惯他,嫉妒他能有那么好的条件?你们真的想的太简单了。”   “我有熟人认识白家真少爷,白家真少爷身上有个从小就带着的信物,小时候送给了一个一起讨生活感情很好的小孩,结果信物不知道怎么被白皎骗到手,所以才被白家认回去的。”   “那个小孩呢?”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死在老城区,挺惨的。”   白皎视线一一划过,唯独在看到这条帖子的时候,愣了很久。   这些帖子他这几天已经看了太多,最初他备受打击,无法接受他人审判的目光,后来已经被骂的有些麻木了。   直到看到这个帖子。   白皎手里的手机滑落在地上,落在厚厚的绒毯里,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声音。   帖子里那些谩骂的恶毒字眼曾经让他很难受,但他知道那些人只是在以讹传讹,所以并不会太往心里去。   直到那些谣言里出现了这些白皎不知道的,也无法确定的东西。   白皎呼吸急促起来,俯下身,膝盖点地蹲着,手指微微颤抖,摸了好几下才捡起手机,退出论坛。   屏幕跳转到微信界面。   白皎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手机。   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家里还是很安静。   屏幕上的数字跳了一下,又有消息传进来。   [宋一青:你在家?]   [宋一青:你记得别上论坛,那些东西没必要看]   白皎深呼吸了很久,才打出成字句的消息。   [白皎:我已经看到了]   [白皎: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白皎的错觉,他总觉得宋一青这次回消息的速度慢了许多。   代表分钟的数字又跳了一下。   白皎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急促,呼吸不由自主放轻,眼里只有和宋一青的聊天界面。   像是等着某种宣判结果。   聊天框终于弹出了新消息。   [宋一青:好像是真的。]   之后宋一青似乎又连发了好几条,但白皎大脑缺氧似的发白,心里只剩下他看到的那一条。   白皎缓了很久,才能够强迫自己回神。   滴滴一声,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但白皎心乱如麻,没有发觉。   直到他感到身前笼罩下一团阴影,才发觉有人进了玄关,正向客厅内走来。   白皎急忙关掉手机屏幕,下意识将手机藏在背后,维持着膝盖抵着地上绒毯的姿势,看向那边。   玄关的门厅没有开灯,很暗,只能借着客厅的灯光隐约看到一轮高挑的人影。   人影逐渐变大,走入他的视野,慢慢清晰起来。   是一个男生,黑发半扎在脑后,睡凤眼微垂着,平常已经足够有疏离感,但今天看起来格外冰冷,带着一点让白皎不敢正眼去看的情绪。   白皎只能看到男生的半张侧脸。   白皎张了张嘴,再闭上,随后又张开,带着一点下意识的讨好的情绪,轻轻出声。   “你回来啦,妈妈送了汤来,你要不要喝点。”   男生并不开口,白皎转身要去端桌子上的汤盅。   手掌覆在汤盅上,冰凉的温度传入掌心,他才想起汤已经冷了很久很久。   现在热也许还来得及。   白皎微微弯腰,端起汤盅,脸旁的碎发被轻微拂动,直起身后才发现男生已经略过了他,向室内走去,仿佛他只是个透明人。   动作顿住,白皎忍不住开口,“哥...”   男生终于停下,转过身来。   白皎看见了男生的正脸,俊美,但面无表情,眉尾有很一小块红色的瘢痕,像是伤疤。   “白皎。”   这一句太过冰冷,白皎喉咙忍不住紧了一下,然后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我下午——”   “别叫我哥。”   白皎声音戛然而止。   我下午就回来啦,一直在等你回家呢。   这句未说出口的话被打断,像一颗苦涩的烂果子,被白皎生生咽进肚子里。   两个人相视无言。   打破沉默的是白皎,他手指摩挲了一下端着的汤盅,脚步微微动了一下,想要朝厨房走去。   同一瞬间,对面的男生也有了动作。   他走过来,步子迈得比白皎大。   白皎坠落下去的心又重新升起,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柔,“我给你热热——”   脖颈微微一阵刺痛,男生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捏住白皎带着的项链吊坠,一把扯了下来,转身走开。   白皎本来就没有站稳,直接一个趔趄,整个人晃了一下。   手里的汤盅砸了下来,因为太过沉重,摔成了碎片,又因为地面上铺了绒毯,没有发出什么碎裂的声音,无声无息,根本没有人能够听到。   这点碎裂的声音,甚至还不如窗外的雨点声大,沉默地淹没在深夜中。   白皎退后一步,一脚踩在了碎片上。   “我多希望当初被白家找到的人不是你。”   房门关闭的声音伴随着冷漠的声音响起。   白皎的脚心疼得钻心。   只有雨声还在继续。   -   雨声淅淅沥沥,一道闪电砸下来,照亮了在床上被惊醒的人。   十七岁的白皎从睡梦中醒来,抓着脖子上的吊坠大口呼吸,冷汗打湿了后颈。 第2章   拱形的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已经是夏末,梅雨延绵汹涌。   白家住在岭北水苑,岭北偏向市郊,雨势更大。   房间内没有开灯,白皎只能借助隐隐约约的天光,在昏暗中睁开眼睛,迎面落入视线的是天花板和吊灯。   深灰色的铁艺吊灯显得影影绰绰,像是幻境,模糊不清。   白皎心里突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使劲儿揉了下眼睛,复而又睁开。   天花板上分明是简洁精致的方形灯,哪里有深灰色的影子。   白皎这才慢慢放松下来,胸口起伏的幅度小了一些,但后颈的一些碎发被冷汗打湿,贴在脖颈,翻身时带起风,凉飕飕的。   他再次望向天花板,确定挂在那儿的不是那顶深灰色的吊灯。   窗外又划下一道闪电,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声,白皎借助着雷声,努力让自己的神志清晰起来。   他做梦了,而且还是个噩梦。   白皎忍不住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右脚脚心。   一切正常,没有血与伤痕,但那种被陶瓷碎片扎到脚心的疼痛感太过真实,像是幻痛,脚背血管隐隐约约地一跳一跳。   白皎的脚趾忍不住蜷缩了一下,缩进了温暖的被子里,抱着双膝安静地在床上坐了很久。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梦里的情绪流淌出来,侵袭了他,让他惊醒之后久久回不过神。   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划过,大学的街道,偌大的公寓,精致的挂钟,论坛上的恶言恶语,还有那个一脸冷漠的男生。   庄周梦蝶,现在白皎也是一样的感觉。   周遭太安静了,窗外的雨声和梦境中的雨声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刚从梦里醒来,这里是现实;还是他在现实中打了个盹,这里才是他的梦境。   手机亮了一下,似乎是推送,白皎愣了一下才伸手拿过来。   只是无关紧要的媒体推送,他划了一下,媒体推送下,在他睡着后收到的微信消息浮了上来。   [宋一青:小白,我死定了,明天英语作业借我抄抄]   [宋一青:求你了!不然我又要被老刘骂了!]   看着消息,白皎这才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划回桌面,手机屏保露了出来,是一张很可爱的懒蛋蛋壁纸,上面有“高三加油”四个字。   白皎舒了一口气,视线在卧室里环绕了一圈。   熟悉的床尾凳,东北角窗边的书桌,椅子上搭着的深青色的校服外套。   梦境太真实了,白皎看到这些的时候,恍惚间觉得日子真的已经过了两三年,他已经年满二十,已经上了大学,此刻是透过那几年的时光再次窥见高三时的自己。   是一种熟悉的,怀念无比的感觉。   他看了眼时间。   星期日,5:12。   离他休息日起床的时间还早,但白皎刚刚惊醒,做的梦又让他有点晕头转向,睡不太着,干脆翻身起来,准备下楼偷偷喝点冰汽水。   脚踩在冰凉但坚实的大理石地板上,白皎心头那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恍惚感才逐渐散去,一点一点找回了十七岁的自己。   怎么有种重生了的感觉,白皎挠挠头。   岭北水苑的住宅基本都是独栋,五点钟时通常很安静,家里的阿姨们也还没到工作的时间。   白皎踩着软软的拖鞋下楼,摸黑到厨房后,从冰箱里摸了一瓶可乐打开。   冰凉清爽的味道涌进嘴巴里,他的大脑才全面恢复清醒。   借助碳酸的冲击,白皎才慢慢又回忆起梦里的内容和细节。   他又咽了一口可乐,另一只手忍不住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的吊坠,捞出来看了看。   静谧浅淡的月光下,一小块银白色的月牙微微泛着锐利的金属光泽。   这枚弦月吊坠在白皎记事起就一直带在身上,几乎从没离过身。   梦里那个男生的一双睡凤眼和眉尾的那枚小小瘢痕又浮上心头,白皎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不然那样的脸他肯定会有印象。   不是说做梦不会梦到完全陌生的人吗?   白皎没想出个所以然,捏着汽水准备回房酝酿回笼觉。   上二楼时,三楼传来隐隐约约的灯光。   白皎愣了一下。   他父母的卧室在三楼,不过平常这个点根本就没到他们起床的时候,怎么会这时候开着灯?   白皎正准备去看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小宝?”   白皎吓得差点跳起来。   “宋姨?”   他回头,才看到是家里的管家宋姨。   宋姨在家里工作的资历比他的年龄还久一点,和他们一家的关系也很亲厚,又恰好和白皎的母亲宋琉同姓,因此对于白皎来说,宋姨更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宋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比起穿着睡衣的白皎,她穿着和工作时别无二致,铁灰色的头发也在脑后挽成发髻,不像是刚起床。   白皎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个时间,宋姨就算是偶然起夜,身上穿的也应该是睡衣才对,怎么会打整的这么整齐?难道是有事在忙?   但面对宋姨睿智的眼神,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汽水往身后藏了藏,“宋姨起的好早啊。”   宋姨微微笑了一下,“小宝又偷喝冰的了?”   白皎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有点口渴了...”   宋姨没说话,只是带着笑容伸出手。   白皎的眉毛耸拉下来,睫毛搭在一双鹿眼上,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喝一点点。”   “不行。”宋姨微笑着,但语气不容反驳,“刚起床就喝冰的,闹肚子的话又要难受了。”   白皎知道大势已去,依依不舍地把手里的冰汽水交给宋姨,收回手时湿漉漉的,触感又让白皎想起梦里那盅打翻的汤。   “小宝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宋姨习惯性伸手摸了摸白皎的头。   白皎个子在同年龄的男生里显得有些小,但今年也已经高三了,按理来说不是会被家里人摸头的年纪了。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宋姨,我都十七了。”   “虚岁也十八了。”宋姨点头,然后又摸了摸白皎的头发,满眼疼爱。   白皎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发色有点偏茶褐色,阳光下会有蜂蜜一样的光泽,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他的母亲宋琉和父亲白远都是偏黑的直发。   他上小学时候曾经被小孩子说过和白远与宋琉不像。小孩子懵懂,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白皎还是伤心了很久,吃饭都不肯上桌,直到白远哄他说太奶奶也是自然卷,他才开心起来。   在宋姨看自己的眼神里,白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论长多大,在长辈眼里永远都是小孩。   “宋姨,我回去睡回笼觉了。”虚岁十八的白皎最后难舍难分地看了眼宋姨手里的汽水,转身回房去了。   凌晨的天光稀薄,他没有看到宋姨在他转过身后看向他的复杂的眼神。   ...   凌晨六点的闹市区已经响起了早餐摊的吆喝声。   “咯擦”一声,豆浆碗被放下搁在桌上,碗底还剩一层,放下的时候被震得泛起一小点涟漪。   “一共十三块五,给你抹个零,给十三吧,今天起挺早啊。”早餐摊的老板娘手一甩,毛巾挂在肩上,边絮絮叨叨边过来收碗,“哎哟,你这孩子,怎么回回都剩个碗底,多浪费啊。”   “太甜。”男生把钱放在小桌板上,只吐了两个字出来。   老板娘不太满意,收了钱,嘴巴不满地撅起来,樱桃红色的口红太艳丽,显得有点滑稽,“你这话说的,别人听了还以为我这豆浆磨得不好。”   “还行。”男生站了起来,蓝白色的校服套在帽衫外面,胸口绣着校徽,长长的耳机线很随意地挂在脖颈上,两只耳机垂在胸前,隐隐约约能听到一点声音。   老板娘健谈,边收边开口,“还行啊?那你给点意见啊?”   “水兑的有点多。”   老板娘笑容消失了,柳眉倒竖,端着碗掐着腰,“补课要迟到了吧,快走快走!”   男生把耳机声音调大了点,刚准备带上,老板娘耳朵尖,听见了又凑过来。   “英语听力啊?”   男生没说话,简单点了下头。   老板娘又笑起来,“哎哟,初贺,我家那个丫头要初升高了,咱们巷子就你学习凑合点读了个高中,你看看我家那丫头能上什么学校,哪个高中好点?”   白初贺拎起单肩包,沉重的教科书和练习册在里面晃悠了一下,“别来三中。”   “......”老板娘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白初贺校服胸口上明晃晃的“城南三中”四个大字,她顿时有点无语。   白初贺没有继续听她在说什么,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点开。   一堆消息弹出来。   [贺子哥出发没?]   [恭喜贺子哥踏上人生巅峰!]   [苟富贵勿相忘啊]   白初贺手指划了一下,直接略过这些,划到了下面小群,点开。   [何复:贺子,上门街那边有个姓马的,说能帮咱们找人]   [何复:你今天有空没,要不去看看?]   [牧枚:今天不行吧,今天初贺有正事]   [何复:那边没人接你啊?]   [牧枚:肯定有啊,上回不是说了吗]   [牧枚:说的几点来接来着,下午两点?]   天边彻底亮了起来,早餐摊的档口下投影被切割成两半,白初贺刚好站在阴影的那一半里,摁了下手机的息屏键。   阳光刺眼,他背着单肩包向公交站走去,后面拉出一道影子,在人来人往的喧闹小巷里像一张纪实类的摄影作品。   后面的老板娘仍然喋喋不休,“你这孩子,怎么不吭声的。”   老板娘边擦桌子边抬眼望向白初贺的影子,不经意间被阳光晃着了眼。   她眯了一下,再睁开白初贺已经迎着阳光走出了很远,和这条陈旧的小巷格格不入。不知怎么,白初贺看起来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到这条破街道。   “哎,初贺,下次记得再来啊,阿姨给你少加点糖!”   巷口的公交车到了,远处的人影似乎短短地顿了一下,并没有开口,转身上了车。   老板娘在原地笑了笑,“嗐,这小孩,临走了也不说句话。”   公交车外的风景变了又变,最终在终点站停下。   终点站已经离城区很远了,风景好,但没什么建筑,平时坐这班公交车到终点站的人几乎没有。   公交车司机很好奇,伸脖问了句,“同学,你是不是坐错车了?”   白初贺正在低头看手机上的网约车实时行程,“没坐错。”   “真没坐错啊?这儿啥都没有。”   “嗯。”   公交车司机还是不太放心,“有人来接你吗?”   “约了车。”   “哦...啊?”司机大哥大受震撼,“同学,那你直接坐网约车到目的地不是更方便?为啥在这里才转车?”   白初贺言简意赅,“便宜。”   “......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下了车,网约车正好到了,停靠在路边。   “客人到哪儿来着?”   白初贺弯腰坐进后座,拉上门,“岭北,岭北水苑。” 第3章   时间还早,白皎回卧室后睡了个回笼觉,断断续续地又梦到了一些碎片,竟然可以之前的梦接上。   不过这一次,白皎带着自我意识,把这些碎片和之前的梦境内容大致串联了起来。   简单来说,梦里的他并不是白家的亲生血脉,而是个冒名顶替的孩子。而那个眉眼精致俊美的男生,才是宋琉和白远的亲生儿子。   白皎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个男生的名字,但死活想不起来。   醒来后白皎分析了一下,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确定他认识的人里面绝对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叫什么来着......”白皎边念叨着边起床。   只记得好像有一个贺字。   他脑子比较直,不太转得过来弯,习惯性坐在桌前拉来一个草稿本,捏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捋了一下思路。   所以他是个假少爷,梦里的那个男生才是真少爷?   白皎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个梦太无厘头了,可能是小时候总被小朋友们说自己不像宋琉和白远,才会在这么多年后做这种梦。   真假少爷,怎么可能,又不是小说。   而且白家是经商的,宋琉和白远都是聪明人。如果他真的不是白家的孩子,总不至于在家里生活了十几年还没被发现。   纸上勾勾画画出几个圆圈,圈里是贺这个字。   白皎尽力让自己把这一整个梦往搞笑的方向想,以驱散梦境的那股真实感给他带来的不安。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白皎的思绪,白皎摁下接听键。   宋一青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听筒里面传来,是十几岁的宋一青才有的贱兮兮但又朝气蓬勃的劲儿。   “小白,在家呢?”   白皎听着宋一青的声音,心里那种时间错位感总是挥之不去,“对啊,刚醒。”   宋一青咂舌,“难得啊,现在才醒,都十点了。”   “啊?”白皎拿开贴着耳朵的手机确定了一下时间。   已经快十点半了。   白皎眉心一跳。   宋琉和白远都是作息很健康的人,更别说管着家里佣人的宋姨。平常九点过白皎还没动静就该有人来敲门了,这次居然快中午了还放着他一个人大觉。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电话里宋一青还在吱哇乱叫,“你怎么没回我消息,明天英语作业记得啊,我的命全别你手上了。”   “嗯嗯嗯。”白皎心思在其他事上,“我们学校有叫....嗯...叫什么贺的人吗?”   电话那头宋一青很无语,“你这范围要不给的再宽点?光咱们年级都能抓出好几个贺。”   白皎抓抓脑袋,“主要是我有点想不起来。”   “你好好想想呗,可能是睡得太久了,小心低血压啊公主。”   草稿本被白皎无意识间画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线条,白皎一边点头一边坐回床边。   “嗯...应该是三个字的,什么贺来着,对了,好像是——”   脑内灵光一现,白皎刚要想起遗忘的字,卧室门就被敲响。   刚刚的一瞬间的想法顿时被打散,白皎捏着电话喊了声在,卧室门被打开。   长相明艳大方的女性出现在卧室门口,探出一个头,带着笑容,“小皎醒啦?”   白皎为自己今天睡过头的事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实承认,“嗯,刚醒。”   他原本以为宋琉会像平常那样,笑他一声,嘱咐他下次要早睡早起,然后伸手用食指弹他的脑门。   白皎已经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但脑门并没有传来熟悉的微痛。   “醒了就好。”宋琉的声音飘远了些,似乎退到了门外。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闭着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睁开一只眼,看向门外。   宋琉的身影不见了。   一抹蓝白在眼前晃了一下,然后站定,伴随着宋琉的声音。   “小皎来,叫哥哥。”   宋一青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断,但白皎仍然维持着捏着手机的姿势,嘴巴张了张。   门口站着一个男生,身高很优越,一件蓝白的校服套在连帽衫外,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连帽衫,脖颈上挂着一条耳机线,另一端插在校服的外套兜里,十分随性。   随着宋琉的那句话,男生抬起头来,一双睡凤眼显得很精致,但眼角微微上翘,看着人的时候心不在焉,又似乎夹杂着一丁点让人摸不清的情绪。   黑得很纯正的微长短发半扎了起来,眉尾有一小枚白皎很眼熟的花瓣似的红色印记,不知道是不是胎记。   男生松散的眼神从额前的黑色碎发下露出,眼神平静疏离,越过宋琉的头顶,落在浑身僵直的白皎身上。   白皎很熟悉这种眼神。   他不由自主张口,“哥哥......好。”   因为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面前的男生眼神和梦里一样疏离,但还没有梦里那么冰冷。   白皎嘴巴一张一合。   “嗯,你好。”   男生嘴唇动了动,简单回了一句,之后又是母亲宋琉的一些说话声,但白皎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张俊美又独特的脸实在是太眼熟了。   宋琉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白皎恍恍惚惚,才听清楚了其中几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宋琉的语气听起来小心又紧张,还带着一些安抚的情绪。   “小皎,这是你哥哥,初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吗?”   阳光真的太烈了。   落地窗外热得几乎黏腻的阳光映射进来,直直落在天旋地转的白皎的眼皮上。   起猛了...梦里的人居然都跑出来了,还对他说你好。   白皎的大脑一片混沌,天旋地转,最后唯一感知到的唯有和阳光一样扎人的目光,散漫地落在他的身上。   和梦里一样。   “哎...怎么又躺下了,还没睡醒吗,这孩子。”   宋琉眼瞧着白皎又躺倒下去,愣了一下,随即紧张又抱歉地看了身后的男生一眼。   “不好意思啊初贺,你别介意,弟弟可能昨晚睡的太晚了,过会儿我再叫他,你们好好聊聊,都是一个年龄的孩子,很快就能熟悉到一起的,好吗?”   “没事。”   白初贺嗯了一声。   他看着宋琉嘴上埋怨了白皎几句,但人却绕到床前,伸手把床上被蹬得乱七八糟的被子给床上的人掖好。   白初贺的目光再次顺着宋琉的手,落在床上的人的身上。   茶棕色的短发,带着自然卷,在阳光下流淌出蜂蜜色的光泽,映衬的皮肤更加瓷白。   刚才那双不知为何睁大的杏眼此刻阖拢着,偏浅一点的睫毛搭着,眉头微蹙,红润双唇微抿,看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   床上的人整个陷在松软的床里,就像蛋糕上陷入洁白奶油的一颗樱桃。   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小孩。   白初贺收回目光,转身准备离开卧室。   “初贺,等等,我带你去你的卧室。”   床边的女人刚好直起身,看到白初贺转身欲走的的样子,心里有些焦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白初贺脚步止住,“好,谢谢阿姨。”   宋琉愣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流露出一点因为这称呼带来的无法控制的黯然神情,但很快给压了下去,旋出一抹笑,亲昵地拍了拍白初贺的肩膀,“怎么还这么客气。”   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白初贺看在眼里,没出声,跟着宋琉走向白皎卧室相邻的另一间房。   路过的阿姨停下,问了声好,宋琉笑着点头。   平心而论,宋琉准备的另一间卧室规格不差,和刚才那个小男生的卧室差不多大。一应陈设俱全,甚至很贴心地准备了一些小物件。   只是一切过于规整,床单被罩被打理的一丝不苟,吊灯的金属部件在阳光下散发冰冷的光。   白初贺想起刚才那间卧室床上略微凌乱的被子,还有俯身在床边牵了牵被角的宋琉。   “初贺,你看可以吗,缺什么的话和我说,我叫人安排。”   白初贺转眼,看见宋琉双手交握,但指尖明显忐忑不安,摁着手心泛了白。   “谢谢。”   他这句道谢算不上多么真心实意,但宋琉就是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进屋亲自张罗了一番,又和白初贺说了几句话后才离开。   房间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周遭的环境总算是恢复寂静了一些。   白初贺在床边坐下,扭头无声地望了会儿窗外保养得当的草坪,坐了很久后才拔下耳机线,掏出手机。   微信小群的消息早就炸开了,一条接着一条,白初贺一向习惯手机关提示音,刚才在那边卧室的时候兜里就振动个不停。   他打开小群。   杂七杂八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消息发了一堆,白初贺直接一滑到底。   [何复:怎么样啊初贺,见到白家那个冒牌货没,没出事吧?]   [牧枚:好相处吗?]   白初贺低头看着手机,回想了一下,只能想起那张因为刚睡醒而微微泛红的脸,翻翘的发尖,一脸惊恐的震惊模样。   他回:“娇气包,见面晕了。”   [牧枚:哈哈哈哈牛逼,不愧是你贺子哥。]   [何复:晕了?这就演上了?这么绿茶?]   [何复:你小心小少爷装可怜挤兑你。]   [何复:虽然没血缘关系,但好歹也是养了十几年,再怎么样估计也比新来的感情深点。]   [何复:注意点吧。]   刚才还热闹着废话连篇的小群,随着何复的几句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半天没人吭声,   白初贺没回,食指和中指捏着手机转了一圈。   过了会儿,安静下来的手机又振动了一声。   是牧枚发过来的私聊。   [牧枚:就你从三中转学到海珠那事,何复可能有点接受不了,还在那儿郁闷着呢。]   [牧枚:不是真心泼冷水的,他说话就那样,你也知道。]   [牧枚:你别理他。]   三中在城南,全名也非常朴实无华,就叫城南第三中学,吊车尾的一所公立高中,以学生不好管教闻名,在海市风评不是很好。   白初贺在被白家找到之后,宋琉经过了他的同意后就着手为他疏通了关系,把他的学籍转到了海珠中学。   海珠和三中截然相反,虽然是私立高中,但教育资源和成绩在海市名列前茅,是海市知名的贵族学校,就读的不是富家子弟,就是学神学霸。   海珠和三中,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所学校的学生几乎没什么交集点,是两个世界的人。   [牧枚:你找人是正事,白家有人脉,比咱们一直自己找有效率的多。]   [牧枚:有空回三中玩玩,何复也就不爽这一阵子,过了就好了。]   -   白皎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觉得全身上下热得慌,迷迷糊糊间又看到了一些像梦境一样的片段。   梦里,学校里的同学们窃窃私语,白皎从他们的谈话内容中听到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他们窃笑着,说原来白皎根本不是白家的孩子,只是鸠占鹊巢,梦里那个俊美但有点冷漠的男生才是白家真正的后代。   白皎想了半天都没想懂。   他从小到大都是在白家长大的,怎么会不是白家的孩子呢?   那些人的窃窃私语没有停止。   “占着别人的位子享了这么多年福......”   “赖在白家不走,脸皮真厚。”   “白初贺人也是真好,还那样对他。”   “明明就和白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早就觉得他很装了,娇里娇气的。”   白皎的脸红了起来,烫得发慌,他站在离那些学生很远的地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都是这样想他的吗?   原来他是个这么坏的人。   白皎挣扎着醒了过来。   脸上有股热扑扑的感觉,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没有脱离梦境,直到额头传来一阵清凉,他才逐渐地清醒了一些。   睁开眼,熟悉又亲切的明艳大方的脸就在眼前,满眼心疼关切。   宋琉就坐在床边,拿着湿毛巾,擦着白皎的额头,“还以为我们小皎是没睡好,怎么会感冒了呢?”   白皎费劲儿坐起来,歪着头看了宋琉好久,想起梦里的那些私语声,双唇紧压着。   原本在梦里只是觉得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到宋琉那双将他从小看到大的温和双眼,白皎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羞愧。   宋琉察觉出不对劲,放下手中的毛巾,捏了捏白皎的脸,“皎皎,怎么了?”   她看见白皎低着头,双眼在睫毛下躲闪不定,一会儿抬眼偷偷瞄一眼她,一会儿又不知所措地垂下去。   半晌,她才听见白皎细如蚊鸣的声音。   “妈妈,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白皎等了很久,没等到宋琉的回答,心里越来越慌。   直到周身一暖,白皎抬头,发现自己被宋琉轻轻抱住。   “这件事情不是小事,妈妈本来想之后慢慢说给你听。”   宋琉揉了揉白皎的肩膀。   “本来是准备下午去接哥哥,上午和你说这件事的。但是哥哥下午还有事,所以提前上午过来了。”   宋琉和白远昨晚压根就没怎么睡着,一方面是因为终于找到了白初贺,一方面是因为在想该怎么和白皎说这件事。   但没想到白初贺直接自己打车过来了。   网约车到白家的时候,连一向波澜不惊的宋姨都有些乱了手脚。   “但是皎皎要记住,你和哥哥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好吗?”   白皎吸了吸鼻子。   宋琉真的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他抬手,刚想同样抱住她,一抬头一下子看到了恰好经过卧室门口的白初贺。   白皎感动的吸鼻子声瞬间被吓成一个喷嚏,埋在宋琉颈窝里惊天动地一声。   宋琉:“......”   她认命地拿纸擦了擦自己的肩膀,看见白皎一脸惊恐,回头顺着白皎的视线看见了白初贺。   白初贺似乎是想找宋琉说什么,没想到会撞见这温情一幕。   白皎听见白初贺站在门口,声音平常,没有波澜,“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第4章   初次见面就尴尬得不行。   白皎躺在床上,回忆着上午的情形。   白初贺说了句打扰后就离开,完全没给他和宋琉反应的时间。   白皎自己琢磨了一晚上该怎么和这位哥相处,最后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初步的方案。   万事以白初贺为优先,白初贺说往东,他绝不往西。   白皎迷迷糊糊边盘算着边翻了个身。   一开始他还有些放不下包袱,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太狗腿了,不过想了一会儿,他很快就释然了,兄弟之间的事情怎么能叫讨好呢。   更何况狗腿一点多讨好几下,也比未来关系僵硬成那样好得多。   清晨,不用闹钟响起,白皎在生物钟下自发地就麻利起身洗漱。   昨天他已经听宋琉说了,今天是白初贺转进海珠学院的第一天。新校园新环境,白初贺一定不太习惯,宋琉特地嘱咐了他要多照顾一下哥哥。   穿好校服时,白皎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初来乍到,白初贺一定会有很多弄不清楚的地方,这时候他多细心照拂,一定能在白初贺的心里加上一分。   下楼吃早饭时,他并没有看到白初贺的身影。白皎猜测白初贺多半是要处理入学手续,提前就去了学校。   他暗自懊恼了一下,只好一个人吃早饭,一个人去学校。   失策了,早知道他也应该早点起来的,白初贺一定会相当感动。   ...   “白皎!”   白皎刚踏入A2班的固定教室,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开朗又大大咧咧的叫声。   海珠的分班规则和一般高中不太一样,每个年级分为S、A、E三个班。白皎所在的高二年纪这一届有一个S班,两个A班,五个E班。   高等部的上课制度是流动教室制,但每个班仍然配备有自己的固定教室。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A2班内的人几乎要么在自习,要么小声交流着。冷不丁这一声叫,惊得其他学生吓了一跳,看清楚发出这动静的人又翻了个白眼。   白皎找到自己的座位,先坐了下来揉了揉肩膀。   一到下雨天,他的肩膀就会犯老毛病,又酸又痛,骨头里面发痒,挠又挠不到,特别难受。   他抬头看向来人,“宋一青?”   海珠学院的校服是西式制服,和规规矩矩扣好外套扣子系好领带的白皎不同,宋一青压根就没穿外套,衬衫的领口像要飞起来,领带系的松松垮垮,充分展示出了主人马马虎虎不拘小节的性格。   “咋了这是,不舒服啊?”宋一青看见白皎还在隔着外套抓肩膀,干脆直接坐在白皎对面,伸手抓住白皎的手腕,“来,我帮白皎公主揉一揉。”   周围的几个女孩子偷偷看了眼正在拉扯的两个人,发出了细微的笑声,但并没有恶意。   白皎长得干净,唇红齿白的好少年,又是一张精致又可爱的娃娃脸,在女孩子中一直都很有人气,以前在高年级的学姐们那里非常受欢迎,很诡异。   笑声飘到白皎的耳朵里,白皎脸皮薄,耳根子一红,用力把手往回缩,“不用,我没事。”   偏偏对面的宋一青是个直脑筋,嘴里念念有词,“跟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来,老奴帮公主揉揉。”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白皎连脸颊都微微红了起来,用力一拽,“我真的没事啊!”   用力过大,他整个人微微往后一样,耳发飘动了一瞬,露出红彤彤的耳垂。   “哎哟,白皎脸红了。”隔壁桌的男生阴阳怪气地低声说了一句,又有女生笑着说:“好可爱呀!”   这两句话被宋一青听见了,他一只手捉着白皎的手腕,另一只手伸过去,毫无顾忌地拨开白皎的头发,让通红的耳垂暴露无遗。   脖颈一下子暴露在外,白皎下意识不安地缩了一下。   周围人的窃笑声,低语声,起哄声,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起传入他的脑海中,变成一种嘈杂的,辨不清的,犹如上了年头的电视机的雪花声。   雪花声中,不怀好意的男性声音像幻觉一样飘荡在耳边,“你看看这个小孩怎么样,长得好吧,那些人一定喜欢。”   白皎心里划过一瞬间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但转瞬即逝,快的几乎抓不到。   还没等他深想,耳垂忽然一热。   是对面的宋一青伸过手来,像是觉得很新奇一样,忍不住捏了下白皎通红的耳垂,嘴上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着,“公主耳朵怎么还红了。”   白皎感觉自己后颈上的细小寒毛,连带着头发丝,几乎都一瞬间炸了起来,   “你能不能别闹了!”   白皎一瞬间猛地站了起来。   哐啷一声,他刚才坐着的椅子被带动,凳子腿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笑声和起哄声一下子消失了,变得安静不已。   隔着一条过道,一个短发妹妹头带着圆眼镜的女生放下手里的书,“宋一青,都跟你说了关系好归好,别老动手动脚的,你就是不听。看吧,白皎脾气那么好都生气了。”   宋一青扒着椅子坐在原地,手还维持着刚才抓着白皎的姿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呃...白皎?”   宋一青视线落在白皎身上,他原本是多嘴多舌的性格,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舌,说不出话来。   白皎微微低着头,站在翻倒的椅子前,整个人的肩膀微微起伏,呼吸颇为沉重的模样。   刚才被宋一青抓住的那只手此时捂着耳朵,袖口因为这个动作往上蹭了一点,露出一小截细白的手腕。   宋一青看了一眼,立刻就后悔了。   白皎皮肤细腻,肤色又白,那截手腕上此刻多了一圈红痕,还有几个指印,看着十分扎眼。   虽然白皎微微低着头,但在宋一青的角度,还是能看见白皎茶褐色发丝下白皎的半张侧脸。   看起来很柔软的下唇被白皎不自觉咬着,可爱的鹿眼在微拧着的眉梢下看起来不安又委屈。   不知道是不是被掐疼了,宋一青总觉得白皎睫毛都耸搭了下来,眼尾发粉。   宋一青悔得几乎想咬自己的舌头。   “白皎——”   白皎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固定教室里的地板是浅色的实木地板,上面有一圈圈浅淡的木纹,像是一圈圈的涟漪,让白皎有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大概是刚才起身起的太猛了,有点低血压。   白皎使劲儿睁了睁眼,等头晕的感觉好了一些后,微微起伏的肩膀才平静下来。   反应过来后,白皎心里也有点后悔。   男生之间打打闹闹实属家常便饭,不是只有宋一青才这样,其他关系要好的男生迷惑操作更多。   他其实不应该反应这么大,弄得场面这么尴尬。   他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白皎脚尖挪了挪,捂着耳垂的手指不安地摩挲了一下,不知道是放下好还是继续捂着好。   大脑中萦绕着的老电视机的雪花声逐渐淡去了,身边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白皎,没事吧?”   “宋一青你真是的!”   “白皎本来个子就小,哪儿架得住你人高马大地折腾。”   宋一青的声音距离最近,听起来特别后悔抱歉。   “对不起啊白皎公——呃不是!白皎大哥!”宋一青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是我手劲儿太大了。”   宋一青后悔之余,也有些想不明白。   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白皎平常脾气特别好,甚至好的过分。有些时候故意捉弄他,他最多也只是会气急败坏地给宋一青两下子,从来没有真的急过眼。   那种反应特别好玩,所以宋一青总是忍不住去捉弄白皎。   都说脾气好的人生气起来最恐怖,这下一语成谶了,宋一青心想。   以前他甚至在体育课上和其他男生为了逗女生开心,把白皎托起来到处跑过,也没见白皎反应这么激烈。   算了,这事本来也是他不对,想那么多也没用。   宋一青把白皎的椅子扶起来放好,做了个滑跪的姿势,又传统艺能九十度鞠躬,“真的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白皎大哥!”   虽然刚才一瞬间被摸到的耳垂的时候反应很激烈,但其实白皎回过神后就感觉难受的不行。他不喜欢那种有人下不来台的尴尬场面,他喜欢大家都快快乐乐吵吵闹闹的。   正好宋一青递了台阶过来,白皎心里越来越后悔刚才自己那样对待人家。   咬着的下唇松开,原本平常的唇色多了一层明艳的水红。   宋一青瞟到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挪开了眼神,嘴瓢了一下,“白皎公主快请坐。”   刚说完,宋一青就心里一突,害怕白皎又生气,连忙去看白皎的反应。   白皎已经笑着坐了下来,鹿眼亮晶晶的,笑成弯弯,毫无芥蒂的模样。   宋一青松了口气,视线不自觉地又瞟了一眼白皎的嘴唇,和已经不再泛红的耳垂。   海珠学院是海市首屈一指的贵族学校,就读于此的学生家里经济条件都很不错。哪怕是刚才旁边只是夸了白皎一句可爱的女生,家里也是在本地物流业出了名的企业。   大家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孩,但不知道为什么,宋一青忽然觉得,白皎哪怕在这其中也显得格外娇气。   白皎那截带着红印的雪白手腕的模样再次浮上宋一青的心头。   脾气好,长得又可爱。   说不定白皎是真公主,宋一青不着边际地想着。   “对不起啊,我刚才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宋一青正趴在课桌上异想天开,前桌飘来了白皎压低但仍旧清亮的声音。   “没事啊,本来也是我不对。”宋一青想习惯性伸手拍拍白皎后背,手伸到一半绕了过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白皎微侧着身子背对着宋一青,没看到。他摇摇头,但没再多说,从包里拿出一条果汁软糖,摸摸索索反手要放在宋一青桌上。   宋一青伸手去接,不经意间碰到白皎的手指。   很白,指腹透着粉,看起来软软的。   宋一青僵了一下。   前面的白皎已经毫无察觉地缩回了手。 第5章   “宋一青,你作业呢?”刚刚叫宋一青不要总动手动脚的女生走过来,手上抱着一摞练习册,清秀双眼从眼镜后睨着宋一青,“该不会今天又要抄白皎的吧?”   白皎坐在前桌背对着宋一青,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许大人,安然姐姐,你就宽限一会儿,我等会儿给你行不行?”宋一青求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纪律委员许安然没理他,转身后退一步,把手里的练习册都放在白皎面前。   “这些都是新同学的书本,刘老师让你保管转交一下。”   白皎看着摞起来巴掌高的书,下意识点点头,但心里有点茫然。   新同学,说的应该是他哥白初贺吧。不过新生报到肯定会先在班主任刘协那里报到,刘协完全可以把课本练习册直接给新生,没有必要还找他拐弯抹角地转交。   “啥情况啊?”后面宋一青探头探脑,“啥新同学,没听说啊?”   许安然生生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你除了食堂的新菜单外还能听说什么?”   宋一青做了个鬼脸。   许安然没理他,只是靠近白皎小声开口。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看刘老师特别生气,你是不是认识新同学,小心点啊。”   不等白皎说话,自习的铃声响起,许安然挥挥手回了自己的座位,只有宋一青在后面叽叽喳喳。   “小白,怎么个事,怎么新同学还和你牵上关系了?”   自习铃刚响完,周围的学生都自觉坐好了,白皎不好晾着宋一青不回答,只好压低声音,“啊,应该是我——”   宋一青是个急性子,没等白皎说完,又急冲冲下一句,“对了,你啥时候多了个哥?你哥谁啊?”   “......”白皎忍了忍,“我——”   “起立!”   许安然的嗓音响起,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固定教室前门被推开,一位稍微有点谢顶风险的中年男性夹着讲义进来,另一只手提着外面一圈玻璃里面一圈龙纹纯银内胆的保温杯。   白皎只好暂时咽下没说完的话,和周围同学一起齐声说了句“老师好”后坐下,老老实实地没敢再说话。   连宋一青都收敛了声音。   他们A2班班主任是出了名的刘协铁面虎,没人敢轻易在老虎头上轻易造次。   白皎习惯性地双手叠好在桌面上。   咯擦,啪嗒。   刘协手里的保温杯不轻不重搁在了多媒体讲台的台面上,随后手里的讲义一甩,稳稳当当地精准飞到保温杯旁。   白皎身后的宋一青后背挺得板正溜直。   熟悉刘协的人都知道,这一放一甩的一套经典动作代表着老刘怒气已经逼近峰值,即将爆发。   不少学生开始头皮发麻,疯狂回忆自己是不是干坏事让刘协知道了。   其中尤属宋一青最甚,已经悲壮地闭上双眼思考自己是哪一次抄作业被发现了。   白皎也有点紧张。   作业交了,假期实践的报告也写了,上次课堂汇报也没出什么问题。   他心下稍安,随后看见刘协的肩膀随着深呼吸起伏了一下,转向他们这边,眼神落在宋一青身上。   白皎感觉自己心里有数了,多半是宋一青抄作业的事情要暴露了。   刘协缓缓张嘴。   白皎开始在心里为宋一青默哀。   “白皎!”   白皎无声叹了口气。   看吧,老刘的吟唱开始了——啊?   凳子腿被后桌的宋一青轻轻踢了一下,无声地询问白皎怎么回事。   白皎在班里不算那种特别拔尖的学生,但绝对算是乖巧的那一挂,是最让老师们放心的那类学生。   他身边已经投来了不少惊诧好奇的目光,比起老油条被批评,乖乖男被点名这事显然更劲爆一点。   白皎站起来,外面的小雨正好停了,隐隐约约露出点淡淡的雨后阳光   他飘飘忽忽想,这阳光怎么那么像见到白初贺时的那天早上。   照得人懵逼。   “我和教务在办公室等了半天,新生连个影子都没有!”刘协已经开始咆哮,“这书不拿了是吧,不拿了你直接拿去丢了!”   白皎在听见“白初贺”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回了神。   有关白初贺的一切都这么叫人懵逼。   “老刘这火气够呛啊,你咋这么栽。”也就后面的宋一青敢悄悄开口吐槽,胆子有多大,声音就有多轻。   白皎不明就里,只能在刘协集中释放的火力中大概明白了点情况。   新生入校当天得处理转档等手续,顺便领课本,熟悉熟悉校园。刘协虽然发作起来不好惹,但在学生的事上相当认真,天不亮就爬起来,来得比教务还早。   结果刘协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半天,等到自习铃都响了,也没见到新生的影儿。   纪律委员许安然又说班上没见着新生,可不给刘协气够呛。   白皎瞠目结舌之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也起了个大早,还不是一样没见到白初贺。   彼此彼此罢了。   本来以为是白初贺走的更早,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往海珠来,那这算什么。   白皎规规矩矩地站着,双手贴着裤缝,手指抓着挺括的面料又抓又挠。   该不会是白初贺不想看见他吧?   上面的老刘还在激情演讲,不过从纪委许安然把书给了他,还让他转交给白初贺这事来看,刘协生气归生气,丢书只是嘴巴上说说。   下了自习,每个人的课表不太一样,和白皎一堂课得几个学生已经跑过来开始八卦。   “白皎,怎么回事啊,你认识新同学?”   “老刘口风也太紧了,男的女的啊?”   “希望是个小美女。”   白皎嘴角抽了一下,“男的。”   “嘁。”   “真假,帅吗?”   “你和新同学什么关系啊?”   “听说是三中转过来的?”   有人啧啧称奇,“三中?那不全是超哥超姐吗?能进海珠?”   城南三中在海市一向风评不好,甚至有人戏称是职院附中,和海珠学院算得上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极端。   聚集在白皎身上的好奇目光越来越多,白皎应付了一个问题,马上又会有更多的问题出现。   今天临出门的时候宋姨嘱咐了他,到学校不要说太多,这算是白家的私事,说多了怕口舌是非多。   道理白皎明白,但他不太会找借口,对上一堆好奇心旺盛的学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白皎急得鼻尖上都蒙了层薄汗,微微发红,抱着双肩书包站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哎行了行了啊,再不去生物教室就来不及了,有啥之后再问呗。”   身旁传来宋一青的声音,白皎的肩膀被他吊儿郎当地勾住,直接带出了教室。   “谢谢啊。” 白皎拎着书包,感激地道谢。   “嗐。”宋一青摆手。   生物不是白皎强项,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走神,手上实验做着做着心思就拐到白初贺身上去了。   出师不利,想讨好白初贺也得能见到人才行,结果连人都见不到,他原本计划好的细心弟弟带领新生哥哥熟悉校园的小剧场不都全白费了吗。   下了课,白皎赶在好奇的人凑过来之前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生物课之后是一周一次的社会实践课,要出校外,算得上是海珠的特色课程之一。这周的实践内容是户外写生。   白皎这次学了聪明,在更衣室里换好运动服就开溜,动作快得连宋一青差点都没赶上。   “啥情况溜这么快,这么不想被问啊,难不成你和新同学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   白皎边闷头走边心里想,可不是么,现在起码还是青春校园剧,要是一个搞不好,可能未来就是家庭狗血剧了。   宋一青背着画板,在白皎旁边走的气喘吁吁,“小马达,你慢点。”   看着闷头直冲但脸不红气不喘的白皎,宋一青心里是相当佩服。   小马达是白皎的外号,因为白皎特别能跑,从初中部到高中部,几乎占据了运动会所有田径类项目的头几等名次。   宋一青和白皎是初中部就认识的朋友,算得上是半个竹马了,白皎的这个特长在他心里一直很不可思议。   白皎在白家跟金枝玉叶似的,虽说大家都是有钱人,但像白家这样每天派司机在校门口拎包接送的情况还是很少的。   说夸张点,宋一青有时候都觉得这阵仗跟太子出巡似的,忒夸张了。   怎么说呢,有些家长过度保护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白家那个架势,总有种...好像害怕一个转头白皎就不见了的感觉。   总之,特别怪。   这也是他为什么有时候忍不住叫白皎“公主”的原因。   任谁看都会觉得白皎是个娇气包,平常白皎给人印象也确实是这样,身上碰一下就青,吃饭稍微吃到点不新鲜的就闹肚子。   宋一青现在都记得,有一次他们吃饭耽误了会儿,那虾也就是放凉了而已,但白皎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吓得食堂负责人面如土色,以为食材出了问题导致学生食物中毒。   他看了眼白皎后脑勺翘起来的一晃一晃的头发。   这么娇气的人,出门都有车接送,运动量肯定高不到哪儿去,怎么会这么能跑?   比他一个经常锻炼的人还能跑。   直到上了车,宋一青在车上歇了一路才缓过来。   目的地在海市偏市郊的一处湿地公园,少年人的新鲜劲儿总是来得快去得快,下了车之后还想找白皎八卦的人顿时锐减。   “臣为公主护驾,公主想去哪里画画?”宋一青又开始嘴欠起来。   白皎早就习惯,已经懒得纠正宋一青,“我们去铁路那边吧,有火车,而且感觉风景很好看。”   宋一青贼笑,“多大了你,还爱看火车。”   湿地公园空气好,白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不仅空气好,还胜在环境宁静,小桥流水,鸟啼虫鸣,都是市中心听不到的天然白噪音。   “这啥虫子在叫?”旁边宋一青随口说了一句。   白皎竖起耳朵。   似有似无的动静传来。   唧唧吱。   嗯,确实能听见虫子叫。白皎心想。   “——别打了!”   唧吱。   嗯?虫子还会说话?   “我问你人在哪儿。”   “我说还不行吗,别——”   哐!   什么东西重重被甩下来的沉闷声音。   虫鸣在打架声中戛然而止。   白皎面色一白。   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耳熟?   有点像他某位哥哥的声音啊? 第6章   “哎哟。”宋一青陶醉地闭上双眼,做出一副聆听大自然的架势,“这虫子还会——还会说人话呢?”   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   桥下人工溪流水声潺潺,白皎抱着画板,往声音来源处望了一眼。   刚刚雨停,阳光正好,半个桥洞映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上面浮动着若隐若现的倒影,像他小时候看到过的皮影戏。   危机意识督促白皎应该快点离开并报告老师,但另一层好奇心作祟,拖慢了他的脚步,让他就在那么一秒两秒的时间差里瞥见了人影的真面目。   阳光越来越烈,倒影在热气里扭曲了一下,随后隐在阴影里的半个桥洞闪出一抹身影。   干净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拨开了一枚扣子,落出一点锁骨和一截挺拔的脖颈,颈骨微凸,力量感十足。   往上是略显凌厉的侧脸线条,黑发在脑后扎了起来,但因为长度不太够,落下一些搭在侧脸,随意但不凌乱。   “行了,行——”   瘫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似乎在举手求饶。   站着的人的那张脸大半匿于阴影,能清晰明了看见的只有一点下颌,白皎根本无法确定那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只能看见那个人似乎根本不准备听求饶的人的话,慢条斯理地抬起拳头,然后一拳砸了下去,带着一股冷冷的狠劲儿。   这一幕原本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白皎眼里像慢速的电影镜头,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闪过。   他感觉自己的脑回路肯定哪里搭错了,不太对劲。   这一拳砸得不清,白皎甚至从闷哼中诡异地错觉自己的鼻梁骨一阵刺痛。   “卧槽...”耳边是宋一青的小声惊呼,有点模糊不清,“牛逼......”   海珠里的不一定都是正经学生,但至少他们的交友圈里都是一般同学,打架这种事只能靠只能在口口相传的校园传说里听到一些,哪儿能亲眼见识这么有冲击力的场景。   惊呼过后,宋一青回过神来,伸手拉住白皎,“公主,咱们赶紧走,这不是咱们能掺和的。”他都不敢,更别说禁不起磕碰的白皎了。   拉了一下,白皎没什么反应,宋一青这才转头,然后有点愣。   “公主?你咋了?”   白皎的模样有点奇怪。   他站在原地,视线还在盯着那边,双眼有点发怔,目光似乎聚不起焦,像是想到了什么而陷入了回忆中的状态,看起来像在发呆。   宋一青有点急,使劲儿拽了白皎一下。   这一看就是社会闲散分子打架斗殴被他们撞见了,他倒是还好,真要有什么冲突应该能抗两下。   白皎这种,宋一青都不敢想。   怕是给别人一拳就打死了。   “干啥呢。”宋一青压低声音,“快润!”   白皎这才回过神来。   见他没有继续发呆,宋一青没再多想,把理由归结于公主没见过这等血腥暴力的场景,一时被吓呆了而已。   白皎抓住画板袋的带子,开始慢慢往旁边挪,准备和宋一青迅速开溜。好在他们脚下都是草坪,出不了什么动静。   刚才打人的那个人影已经蹲了下来,伸手从摊着的人身上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低着头摁摁点点,看起来是个手机。   白皎一边后退,一边谨慎地朝桥洞底下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那个蹲着的人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看手机的姿势不变,手指也仍然在划着键盘,一双眼睛却无声地转了过来。   直直盯向了白皎。   白皎浑身寒毛一竖,条件反射似地转身就要跑。   他刚转过身,背后传来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声线微低,很抓耳朵。   “站住。”   白皎开溜的脚步硬生生吓得顿住。   完了,被发现了。   他和宋一青该不会挨打吧?   脚步声从身后隐约传来,先是踩在石砖上的沉闷声音,然后是碾在青草地上的沙沙声。   白皎能感受到这声音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声音在他背后停住。   白皎连指尖都不敢动,僵硬地握着画板带子。   一秒的时间似乎被拉的无限长,白皎能感受到风吹起身后人的衣角,窸窸窣窣,然后再吹过自己的头发,吹得他脖颈微凉。   “跑什么?”   身后人终于开口。   白皎不敢出声,也不敢动,直到自己的制服外套的口袋动了动。   隔着布料,温热的温度传来,白皎能感觉出来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手掌刚好贴着他的侧腰,摩挲着什么东西。   手指无意间划过白皎腰上的软肉,白皎很耐不得痒,实在忍不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   腰上传来一点很轻微的刺痛,似乎是叫他不要乱动。   白皎瞬间睁大双眼。   他竟然隔着衣服被人掐了一下!   “你干嘛——”白皎忍不住出声,一下子转过身来。   身后的人刚好也抽回手,手指夹着一小包面巾纸,拆开抽了两张,很仔细地把手上的脏污和血痕擦拭干净。   那双熟悉的睡凤眼终于映入白皎眼帘,黑发后眼神微垂着,根本没看白皎,擦完手后把剩下的面巾纸塞回了白皎的兜里。   白皎刚才一瞬间鼓起的气焰在看清楚那张脸上的那双眼睛后就迅速地灭了下去。   “白初——不是,初贺哥。”   白初贺终于抬眼,眼神划过白皎刚才气鼓鼓但现在瘪下去的脸颊。   “嗯。”   那边桥洞底下的人终于爬了起来,捂着脸,发狠似地吼了句,“白初贺,你小子给我等着!”   白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里,视线从白初贺手里那两张沾着血的面巾纸挪到不远处桥洞底下踉踉跄跄的人,再挪到白初贺脸上。   “看什么?”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   白皎连忙收回眼神,努力扭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竖起大拇指,“没有,初贺哥真厉害!”   “......”旁边手忙脚乱地捡了根小树枝,已经抱着必死的念头准备和白初贺拼到底的宋一青相当无语,“你们认识?”   白皎刚想说认识,头顶上先飘来一句,“不熟。”   张开的嘴巴顿了顿,白皎的视线挪开,盯着自己的鞋尖点点头。   白初贺说的也没错,没什么问题。   宋一青下巴都快惊掉了,心里对白皎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在短短的一天内打破了一次又一次。   白皎可算得上他们班出了名的乖乖男,怎么看都不可能会认识面前这位哥。   这位哥也是,最开始他还以为是个混混,但是走到面前一看,社会青年标配的染发纹身统统没有,身材挺拔,眉眼俊美,那头黑发一看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上穿的也是规规矩矩的白衬衫,还挺眼...眼熟。   宋一青傻眼。   ...这不就是他们海珠的制服衬衫吗?   白皎有很多话想问,比如白初贺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看起来像在打架斗殴。   但是白初贺的态度冷冷淡淡的,他不敢问出口,踌躇半天,好不容易有了勇气,抬头的时候眼睛却被阳光晃得眯了一下。   最后酝酿好的话说出口完全变了个样,“...天气不错啊,初贺哥也出来散心吗?”   不远处被打的那个人还在骂骂咧咧,不干不净的话随着风一同飘过来,刚好接在白皎这句话后。   “妈的,白初贺,老子下回找人弄死你。”   宋一青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   白皎尴尬透顶,耳垂又开始发红。   白初贺嘴皮子动都没动,敷衍似的回答白皎,“嗯。”   “......”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宋一青心里想。   他心里甚至有点同情那个流着鼻血的大哥了。   “操你妈的白初贺,个有妈生没妈养的——”   远处那位这句还没骂完,又被其他人一脚撂在地上,这回彻底说不出话了。   桥洞后面弯腰冒出两人,走近了才让人看清,是一男一女,看着和他们岁数差不太多。   男生五官长得很周正,但因为一头板寸,看着自带一股痞劲儿,穿着条蓝白的校服裤子,上半身是一件黑色背心。   女生相当漂亮,长相是明艳挂的,波浪大卷,化了点淡妆,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看得宋一青眼神都直了。   “初贺。”女生过来先笑吟吟喊了一声,语气熟稔,“老马这人嘴巴欠,我帮你跟他说了,你不用放心上。”   白皎默默眺望了一眼那边趴在地上的“老马”,又偷偷瞟了眼女生脚上那双粗跟黑色玛丽珍。   那是说了一声吗,那是直接给人一脚干翻了。   “就该往死里整。”旁边的男生一脸阴霾,和女生看起来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这俩小子谁啊。”   宋一青咽了口口水,握紧了手里的小树枝。   白皎不敢说话,眼神止不住地往白初贺身上飘。   哥,哥你快说句话啊。   “噗。”牧枚把波浪卷拨到耳后,看着老老实实站在白初贺身后的白皎,“这小孩是谁,怪可爱的。”   白皎不知道第几次偷瞄白初贺,正酝酿着要不要自报家门的时候,听见白初贺轻飘飘开了口。   “娇气包。”   “......”白皎无语,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决定咽下这口气。   白初贺既然能开口,说明现在没有特别讨厌他。   这个想法让白皎心里开心了一点,心里像鼓起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又像喝饮料的时候中了再来一瓶。   “噢——”牧枚恍然大悟,又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白皎的脸颊,做了美甲的手指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是弟弟啊。”   旁边宋一青多多少少是流露出了一点艳羡的表情。   白初贺似乎在想别的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牧枚的话,应了牧枚一声,“嗯。”   “啊?就是他?”何复和笑吟吟的牧枚完全相反,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吃了一嘴苍蝇一样,“这就是那个占了初贺的名头,在白家骗吃骗喝十几年的那个冒牌货?”   白皎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一个声音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白初贺的声音,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语调,“嗯。”   宋一青没说话,不明就里,悄悄觑了白皎一眼。   一阵安静,隐约有风吹过的沙沙声。   白皎心里那个的小气球安静地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第7章   白皎低着头,他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气氛稍许尴尬,一旁的宋一青忍不住扣了扣手里的小树枝,悄悄环视着在场的几个人。   被白皎叫做“初贺哥”的狠人帅哥心不在焉,旁边挨着站着的白皎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位说话夹枪带棍的哥们正轻蔑地打量着白皎,最先开口的美女姐姐则仍然笑吟吟地仿佛无事发生。   所以一圈看下来,其实心里尴尬的只有他宋一青一个人。   尴尬,不敢说话。   白皎的鞋尖踩着一朵刚好凋谢在地上的车轴草,一片翠绿色的叶片露在外面,安静地落在白皎的眼中。   是公园和绿化带里最常见的那种草本植物。   他微微挪了下脚,又一片绿叶现于眼中。   白初贺是不是也很讨厌他呢,现在也在像那个男生一样,正用着轻蔑的目光打量着他吗?   他的手指忍不住在掌心中抠了抠,心里有点茫然,又有点委屈。但在他想清楚为什么委屈之前就将这股委屈压了下去。   委屈的不该是他,他确实是那个既得利益者。   一点风吹过,脚下的两片绿叶微微动了动。   一些奇怪的情绪开始作祟。   白皎并不擅长去思考这些,他想不明白。   叶片一动一动,就像他心里那些想不明白的小情绪,很微小,但很难忽视。   白皎破罐子破摔,干脆寄希望于脚下那朵小小的车轴草。   如果是三叶草,那白初贺一定很讨厌他。   如果是四叶草,那白初贺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白皎慢慢挪开脚。   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么的时候,绿色一点点显现出来,一片叶子,两片叶子——   “海珠的车在哪儿?”   “啊?”   白皎下意识应声抬头。   白初贺微微偏着头,显得有些疏离感的睡凤眼直白地看着他,距离很近,他能看见自己双眼微睁的模样映在白初贺的眼中。   白皎再低下头,脚边的那根车轴草已经不见了踪影,被风裹挟着,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嗯?”   似乎是没听清到白皎的回答,面前的白初贺微微俯身,头偏的更近了一些,白皎隐约感觉到有几丝黑发擦过他的耳朵尖。   白皎眨了眨眼,心里的迷茫忽然就散去了的不少,语气也生动了起来,“在园区的东门。”   白初贺点点头,直起身。   “行,那初贺你先过去吧,我和何复直接回三中了,有什么事打电话。”牧枚还是挂着明朗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离开。   何复跟在她身后,临走时死死看了白皎一眼,目光并不友善。   白初贺已经自发地向白皎说的东门走去。   宋一青又有点无语,看着跟在白初贺旁边就差没有一蹦一跳的白皎。   刚才看着还难过地跟什么似的,这就复活了?公主的心思真的很捉摸不透。   白皎心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争先夺后地从嘴巴里冒出来。   “初贺哥,刚才那两个人是你朋友吗?”   “初贺哥,你手疼不疼啊?”   “初贺哥,我今天本来想去找你来着。”   白皎叽叽喳喳的内容已经逐渐歪到了他今天吃的是什么早饭上,宋一青在旁边抹了把汗,暗自感慨白初贺居然能一脸波澜无惊地听下去。   虽说白初贺也没有开腔就是了,但白皎似乎心情格外地好,自顾自也能说一大堆。   宋一青觉得自己都有点听得脑仁疼。   原来白皎是这么话痨的人的吗?他怎么没发现?   话题偏了整整一大圈,最后白皎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初贺哥,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啊?”   白皎后半句“班主任可生气了,把我也教训了一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直没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白初贺终于出了声。   “忘了。”   白皎点点头,“哦,这样啊,那你一会儿要记得去找刘老师。”   “......”宋一青实在听不下去了,手里的小树枝甩进路边的垃圾桶里,伸手把白皎从白初贺身旁拽了回来,“你怎么接受的这么快?”   白皎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宋一青嘴角抽了抽,“那位哥说他忘了的事。”   “啊?对啊,怎么了?”   宋一青有时候真的很想敲敲白皎的脑壳,看看白皎到底什么时候开窍,“他说忘了你就真的信了啊?”   宋一青心里叹了口气。   白皎经常这样,人倒也不傻,但就是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辨不清那些弯弯绕绕,想事情特别直白,太没心眼。   比如现在这样。   “初贺哥说的啊,他说他忘了。”   宋一青决定点拨一下白皎,朝前面的人的背影努努嘴,“你看你初贺哥穿的什么衣服?”   白皎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老老实实回答,“球鞋,长裤,衬衫,领带,外——”   “......公主大人,我是说衣服种类。”   白皎挠了挠头,“啊,校服啊。”   宋一青点点头,“哪里的校服?”   白皎脱口而出,“海珠的。”   宋一青满意地点点头,“所以呢,这说明什么?”   白皎努力分辨了一下宋一青话里想传达的深意,试探性地开口,“说明初贺哥对海珠的校服很满意?”   “我特么。”宋一青拳头捏的梆硬,“说明他一开始就是准备来海珠的,有什么原因才没去成。”   白皎视线再次投向白初贺的背影,然后又看向宋一青,脸上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宋一青,你真聪明!”   宋一青忍了又忍,才没有把“是你太笨”这句话说出口。   白皎想了想,往前快速走了两步,想追上白初贺问问是什么事。   宋一青见状赶紧拉住他,“哎哎哎,公主哎,人家没说就说明是不想说,不想说你还去问,问不问得出来是一码事,万一人家烦了直接给你来一比兜,你这小身板能受得起?”   白皎想的是其它的事,“为什么不想说啊?”   宋一青一摊手,“我咋知道,可能就是不想跟你说呗。”   “哦。”白皎脚步放慢,没有再去追白初贺,也没有再出声。   宋一青话刚说出口就有点后悔,白皎刚才就因为白初贺有点难过,现在他说了这种话,指不定心里怎么失落呢。   他也没敢继续嬉皮笑脸,默默跟在白皎身后。   一个跟着一个,三个人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阵型。   东门是园区停车场,旁边有休息区,不少偷懒的学生缩在冷饮店的太阳伞底下聊天。   白皎有心事,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学生聊天之余频频向他这里看过来。   等他望过去的时候,他们又会收回目光,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白皎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直到一头撞到白初贺身上,鼻子撞得发酸。   白初贺朝旁边的几辆大巴扬了扬下巴,“哪辆?”   白皎捂着鼻子指了一下,抬头时发现大巴车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学生,都扒着车窗看着他们,有几个甚至脸都贴在了玻璃上。   白初贺倒是一点也不怕生,直接上了车,动作流畅自然地仿佛出入自家后花园。   剩下白皎和宋一青,他们刚想上车,许安然先急冲冲地冒了出来,“白皎!宋一青!你们没事吧?”   “啥?”宋一青想耍个帅,跃到大巴车门的台阶上,结果差点没站稳,“能有啥事?”   “嗯,没事就好。”许安然视线从他们几人身上拂过,压低声音凑过来,“那个男生就是新同学吗?”   白皎点头。   马上就是集合时间,许安然是纪律委员,要组织纪律,没再多说什么,急忙拿着名薄下车去找人去了。   上车后,白皎第一反应是先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白初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低头玩着手机。   大巴的最后一排是连座,旁边隔了两个座位坐着两个学生,目光时不时飘在白初贺身上,嘴里讨论的动静连白皎都能隐约听到一些。   白初贺正看着手机里的聊天。   [何复:妈的,马三这个纯傻逼,说是有门路能查查上门街那边的人,结果他妈的只是想把初贺钓出来约架]   [何复:真服了,浪费我们时间]   [牧枚:没事,回头我找人问问吧,就是上门街那边年纪和初贺差不多的男生太多了,不太好找]   [牧枚:而且上门街那种发廊按摩店一条街,咱们得稍微兜着点,装一下,别让人看出是学生,不搭理咱们]   [何复:初贺回去没?]   白初贺手指动了几下。   [白初贺:车上]   白初贺正在想牧枚说的话,但旁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实在太烦人,他眉头拧了一下,心里烦躁更盛,按灭了手机丢进兜里。   前面几排,白皎不再朝后面探头探脑,整个人缩回了座位里。   他坐在靠里的座位上,旁边原本坐的是宋一青,但宋一青想起来自己忘了交英语作业,跑去前排和英语课代表套近乎求情去了。   白皎微歪着身子,头抵着玻璃车窗。   车窗上能映出他稀薄的影子,看起来很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笨笨的。   白皎和反光中的自己对视着,心里想的却是白初贺。   他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为什么会出现在市郊的湿地公园,而且看起来还是在打架。   白皎满腹疑惑,但宋一青那句“不想跟你说”像一道无形的壁垒,生生让他憋住了这些问题。   白初贺就坐在后排,也不远,身旁也有空着的位置,但白皎不确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因此不敢坐在他身旁。   其实两个人也就是走几步的距离而已,但真正的距离是这十几年的阴差阳错,遥不可及。   玻璃窗上的反光让白皎想起之前注视着自己的白初贺。   白初贺眼里的他要清晰得多,不像玻璃窗上,稀薄、雾蒙蒙的,和太多别的景色重叠在一起,很难分分辨清晰。   宋一青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似乎是求情成功,和英语课代表挥手说了拜拜。   白皎小小地呼了口气,湿热的水汽立刻笼罩在玻璃上,晦涩不清的画面隐匿于水汽之下。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伸手用袖口去擦玻璃。   水汽被擦开的瞬间,他旁边的位置一沉。   白皎盯着那一小块澄净的玻璃,有点回不过神。   白初贺那张俊美但疏离感十足的脸出现在反光上,就在他的影子旁,双眼透过玻璃上层层叠叠的光影,精准地定在了白皎的双眼上。   “这儿有人吗?”是白初贺的声音。   白皎猛然回神,下意识转头,白初贺的模样清晰地现于眼前。   白初贺没等白皎回答,一只手调整了下椅背。   白皎慢慢笑了起来,脸颊上浮起熟悉的小小的酒窝,“没人呀,你坐。” 第8章   许安然领回剩下的学生,点完到,大巴车开始往回行驶。   倒影中的白皎似乎更清晰了些,细碎阳光流淌进眼睛里,是一双很明亮清澈的眼睛。   白初贺调整完椅背后没再说话,整个人很随意地靠在座椅内,双腿交叠,手又摸出了手机,摁摁点点。   白皎想起白初贺之前坐在后排的时候也在看手机,似乎在忙什么事情。   他没有偷看的习惯,但白初贺看手机的姿势很自然,似乎没有特别要隐藏起来的样子,白皎偷瞄白初贺的时候不小心瞟到一眼。   他晃眼看到“上门街”三个字后就立刻自觉挪开了眼睛。   一阵无声沉默,只有白初贺时不时敲击手机屏幕的声音,落在白皎的耳朵里,比周围其他学生聊天的声音清晰很多。   宋琉在白皎小时候就告诉过他不要过度窥探别人的隐私,虽然白初贺也不能算别人,但白皎也知道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不尴不尬。   他稍微挪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像在望向窗外,实际上仍然不由自主地在反光里悄悄看着白初贺的脸,猜测着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初贺打字打到一半,睡凤眼很短暂地眯了一下,眉头微拧着,捏着手机微微转了一下,换了个角度。   白皎大脑快速转动着。   他刚才不经意间看到白初贺的手机上是微信界面,也许是在和刚才的那两个人聊天。   他努力地试图推理出白初贺皱眉的原因。   他们在聊的多半是刚才打架的那件事吧,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初贺哥现在心情不好,也有可能是嫌车上太吵。   该不会是因为后面很吵,没办法才勉为其难地坐在他身边,其实心里很不舒服吧?   白皎可爱的脸苦恼地皱了一下。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白初贺说不定心里还是觉得他很烦。   午后的阳光总是一阵一阵的,在他苦恼的空档时,又变烈了一些,斜映下来,让玻璃车窗上的反光一下子黯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白皎眼睛被晃得有点发晕,他伸手拉了下车窗的百叶帘,阳光一下子柔和了不少。   “谢谢。”   身旁传来一声清晰的道谢声,很平淡,很寻常,但白皎一下子双眼微睁。   反光里的白初贺拧着的眉头松开,坐姿也变成了原来的模样,继续低头看着手机,仿佛刚才眯着眼睛不快的模样只是错觉。   原来是因为光线太强了,看不清手机。   白皎心里喜孜孜的,看来白初贺并不是讨厌他嘛。   他甚至还和自己说谢谢哎!   会说谢谢不就是不讨厌他,不讨厌他不就是接受了他?   接受了他以后不就是兄友弟恭情同手足?   手机“嗡”的一声,打破了白皎描绘的美好家庭蓝图。   微信里小群冒出红色小气泡,白皎点开。   [宋一青:和课代表聊完天回来就听到白皎说他旁边没人]   [宋一青:我不是人是吗]   [宋一青:终究是错付了!]   白皎脸上喜孜孜的笑容收了回去,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解释。   [白皎:不是啊]   [白皎:我以为你是去和课代表一起坐了才那样说的]   [宋一青:不用说了,嫌兄弟多余了]   [宋一青:你初贺哥比我帅,是我不配,我明白的]   [许安然:宋一青你在装什么小媳妇儿]   [宋一青:公主殿下,臣退了。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白皎心里有点着急,他是一指禅打字,速度很慢,曾经还被其他人笑话过。   就这打一句话的功夫,宋一青已经弹出了不少消息。   他百口莫辩,只能非常努力地打字解释。   [白皎:真的不是]   [白皎:虽然初贺哥是很帅,但不影响你是我好朋友啊]   “噗。”   身旁飘来一声压低的笑,白皎下意识望过去,却只看到白初贺握着手机的样子。   宋一青这头的事比较要紧,白皎没想太多,继续打字。   [白皎:你不要难过,下次我还和你坐的]   [宋一青:那公主殿下能帮我个忙吗?]   [白皎:当然啦,你说啊]   [宋一青:能不能帮我问问你初贺哥,之前那个女生是不是他女朋友]   [许安然:...无语。]   说出去的话不能反悔,而且刚才自己还让宋一青难受了,白皎只好硬着头皮回复了一个“我试试吧。”   窗外的风景已经逐渐由郊区转变为市区。   白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之前阴雨天带来的湿气还没完全褪去,他又开始觉得肩膀骨头里发痒。白皎忍住了伸手去挠的冲动,只是不舒服地动了下上半身。   反光里,白初贺打字的动作似乎又顿了一下,然后坐着往外挪了挪。   白皎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心里有些尴尬。   “太挤了?”旁边的白初贺抬眼,问了一句。   “没有没有。”白皎连忙回。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这头白皎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口,那头白初贺仍然低头看着手机,没再抬头。   手机里的记录已经翻过了一大截,停留在最新的几条上。   [牧枚:初贺,你家里的弟弟看起来还挺乖的,不像会背地里找事的那种人,叫什么来着]   白初贺垂眼回复,“白皎。”   [何复:那小子算哪门子弟弟?]   [何复:初贺正经弟弟还没找到,有他什么事]   [牧枚:你也不至于说话这么冲,以后初贺要和那小孩一起生活,没事干嘛搞这么难看]   [何复:对,你是大善人]   牧枚在何复这条消息之后就没回了,不知道是不舒服了还是觉得无语。   白初贺视线停留在何复的那条消息上。   牧枚和何复都是他认识了比较久的朋友,但和初中才认识的牧枚不同,何复是和他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认识的时间要久得多,因此他也更加了解何复的性格。   何复虽然脾气不好,但平常并没有这么莽撞冲动。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小孩,察言观色的本事都不会差,何复其实算是心思细腻的那一挂。   但自从他被白家找到后,何复似乎就变得很阴沉暴躁,说话经常口无遮拦误伤他人,光牧枚就已经莫名其妙被何复呛过好几次。   好在牧枚性格够成熟,很会照顾人,不怎么拘泥于这些小细节。   果然,聊天界面安静了一会儿,又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牧枚:对了初贺,你和你弟弟是几岁的时候走失分开的来着?]   白初贺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星半点的情绪,但转瞬即逝,掩入了那双俊气的睡凤眼的最深处。   十多年的时光从未冲淡掉过去的记忆,他仍然能够回忆起冬天冰冷的雪花,乱哄哄的人声夹杂着叫嚷声,还有那个脸冻得通红,但一双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小男孩。   已经十二年了。   屏幕被手指轻敲,响起沉闷的微弱的声音。   [白初贺:五岁]   微信里又沉默了一下,随后牧枚才发了新消息过来。   [牧枚:初贺,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白初贺闭了下眼,随后又无声地睁开。   那个小男孩的头发很软,阳光落下来有蜂蜜般的颜色,经常一觉睡起来就翘成乱七八糟的弧度,然后坐起来乖乖地自己穿衣服,穿好后会很安静地缩在白初贺身旁,等到白初贺也醒了,他就顶着一头松散还起翘的头发望着他笑。   小男孩的眼睛很精致可爱,睫毛又长又翘,如果不是短发的话会辨别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   他的皮肤很柔软,也因此很脆弱。因为保暖不够的原因,眼下的脸颊总是会红扑扑的,严重的时候会冻得皲裂。   每次小男孩都会努力忍着,但年纪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禁痛,双眼总是憋得湿汪汪的,连睫毛都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然后被白初贺发现,擦着眼睛等白初贺给他涂上便宜的宝宝霜。   白初贺试图在心里想象出那个小男孩长大后的模样,却败于自己想象力的贫乏。   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始终想不出那么可爱的小孩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小孩现在还有没有活在世上。   [白初贺:很好看的小孩,眼睛很大,皮肤很白]   这个问题牧枚和何复已经问过很多次,每次白初贺的答案基本都是这一句,很清晰,但却不够有指向性。   牧枚甚至脑海里面已经自动生成了一个招人喜欢的五岁小男孩的样貌。   要是换成别人,这句看起来像是废话的话一定会招来牧枚的调侃和何复的吐槽。但现在,两个人都默契地为白初贺留出回忆的余地。   [牧枚:小孩子的话,小时候的样子和长大后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有没有别的比较特别的特征,比如胎记什么的。]   白初贺几乎秒回,“右肩后面有一块月牙形状的疤。”   [牧枚:行,这个好,之后咱们挨个打听问问,总能找到的]   白初贺盯着“总能找到的”这五个字,没有再回。   后面似乎何复又发了一些消息,白初贺走了会儿神后才看清。   大致是何复和牧枚又讨论了下白初贺口中的“好看小孩”长大后应该是什么样子。   何复主张应该会是个帅哥,能让白初贺小时候就觉得好看的,至少不会比白初贺自己差,可能就和白初贺这种类型差不多,长得好看,打架贼猛。   何复不太懂那些眼睛的形容词,想了半天,“就你们女生说的那种桃花眼,应该就那种。”   牧枚持相反意见,认为白初贺的描述更偏向于可爱类型,这种小孩长大后应该会很乖巧,很讨人喜欢,也许是惹人怜爱类型的,说不定会是个病美人。   “初贺说过像洋娃娃,怎么可能是桃花眼,桃花眼攻击力很强,多半是那种比较温和的垂眼或者杏眼,皮肤白,可可爱爱的。”   之后何复和牧枚的对话逐渐从讨论上升到互相攻击,白初贺没再看,但心里回想着何复和牧枚的那些讨论内容。   牧枚和何复说的都不太贴合他印象中的小男孩,但真要他自己来说,却反倒很难具体描述出来。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个小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叫他“小狗哥哥”的模样。   遥远的呼唤声似乎从记忆中逐渐漫出。   “——哥哥。”   “...哥。”   “初贺哥?”   一声清亮的声音将白初贺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白初贺抬头,正对上一双可爱鹿眼,睫毛微翘,阳光落在里面,盛满亮晶晶的颜色。   是白皎的声音,已经叫了他好几声。   “初贺哥,到海珠了。” 第9章   白皎有点懵。   大巴车已经到了海珠,学生们在签完到后陆陆续续地下车。   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刚在握着手机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和他对视的白初贺仿佛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怎么了,他并没有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举动,也没说什么可能会招惹白初贺反感的话。   他只是在大巴车停在海珠的校外停车场时,扭头喊了几声哥哥,对白初贺说了一句“海珠到了”,仅此而已。   原本白皎还很开心。   虽然可能只是嫌后面吵,但白初贺主动坐到了他身边,这说明什么,说明白初贺最起码还没有讨厌他。   虽然可能只是随口一问,但白初贺在他肩膀不舒服的时候问了句是不是太挤,这又说明了什么,说明白初贺还会关心一下他。   白皎觉得自己的逻辑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问题。   在公园的偶遇有些太戏剧性,他没想到那天在白家拎着单肩包,看起来和不良学生毫不沾边的白初贺居然会打架,而且下手还挺黑,但白初贺似乎也没有对他的存在表示反感。   反正没有他那个梦里那样让人难过。   而且这一路上也都相安无事,白皎有点不明白,白初贺怎么在最后忽然变了脸。   白初贺刚才的表情反复在白皎脑海里划过。   在他说海珠到了后,白初贺闻声从手机上挪开视线看向白皎,然后像没听明白一样,盯着白皎看了很久,目不转睛。   白皎不知道怎么了,于是很耐心地又说了一句,“海珠到了,哥哥。”   然后白初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先是那双睡凤眼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针扎到一样,随后白初贺平静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发沉。   特别像白皎那个梦里的白初贺面对他时的神情。   白皎当即被吓到了一下,僵坐在那里,没敢再说话。   他到最后也不知道白初贺怎么了,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只是看见白初贺最后直接起身,一言不发地下车去了。   车上当时只剩下几个学生,或许是和白皎一样感受到了来自白初贺身上的压力,在白初贺经过的时候下意识让开。   白皎傻了,坐在原地。   “白皎,下车了,干嘛呢?”   许安然是班委,要负责点名,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她走过大巴座位中间的过道时看见白皎还坐在座位上,表情有点呆,那双鹿眼微睁着,眉尖耸搭,看起来稍微有些失魂落魄。   “白皎?”许安然伸手,在白皎的眼前晃了晃。   “...啊。”白皎回神,赶紧起身下车。   海市是南方,即便是夏末也依旧闷热不堪。甚至因为梅雨季节的加持,空气变得湿沉黏腻,让人心里不太踏实。   白皎站在闹哄哄的学生人群外,眼睛搜寻着白初贺的身影,心里想的全是白初贺刚才反常的神情。   虽然现在算是一家人了,可他见到白初贺的次数统共也就那么几次,回回白初贺都给人一种平静随性的感觉。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白初贺那样的眼神,里面夹杂着以白皎的思维很难看清楚的情绪。   像是怀念,但似乎又夹杂着一丝后悔。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多想了,他觉得白初贺看着他的时候,一瞬间甚至一闪而过一种珍视的眼神,仿佛他是白初贺珍藏的什么宝贝。   人头攒动,白皎眼神一一扫过,没有看见白初贺的身影。   但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现在还是那个梦里,他对白初贺来说一直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白皎的脑子转不过弯,但对这些能够看得很清楚。   空气更加闷热了,坐在车里时阳光显得明亮,但下了车后就变得黏腻得让人难以忍受,裹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人的呼吸发沉。   白皎最后只能放弃寻找,收回自己乱飘的视线。   也许是阳光照得人头晕目眩,那种梦境和现实交错不清的错位感又来了。   梦里成年后的他从来不会被白初贺看在眼里,因此内心深处一直抱着一种焦灼和自卑的感觉,令人喘不过气。   这种喘不过气的情绪像是从梦里渗了出来,流淌进白皎的心里。   时间错位的感觉让白皎有一种自己已经成年,但又阴差阳错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因此那种积攒了两三年的压抑情绪不减反增,压在十七岁的他的心里。   但这里才是现实,他刚和白初贺认识,白初贺对他很疏离也是很正常的。   白皎努力说服自己,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那些沉重的情绪让他很难过,很压抑,但十七岁的白皎想不清楚,梦里成年后的自己难受归难受,可为什么会有那样焦灼和自卑的感觉。   也正是因为想不清楚这些,让白皎确定现在的十七岁的自己才是现实。   “小白。”   阳光健气的声音打破了白皎乱七八糟的思绪,将白皎从情绪中拉了出来。   宋一青背着画板,压低声音,脸上啧啧称奇,但眼里带着一点敬服。   “你初贺哥也太猛了,直接走人了。”   白皎条件反射般,“啊?”   宋一青语气里夹杂着“不愧是三中学生”这种无意识的刻板印象,但眼里的敬服不减反增,“你初贺哥啊,牛逼,我还以为他是准备坐大巴一起回海珠的。”   白皎傻傻的,“难道不是?”   宋一青摇摇手指,“格局小了,人家根本就是搭个顺风车而已。”   “顺风车?”   宋一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我看到你初贺哥下车后直接在海珠旁边的公交车站坐车走了。”   白皎直接傻眼。   宋一青还在旁边念叨,“你帮我问没,那个学姐到底是不是他女朋友?”   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进了海珠,宋一青才消停下来。   “就是那个——”   “啊过来了,别说了。”   学院中庭的过道里,窃窃私语声传来,但在白皎和宋一青走过来后就立刻停下。   宋一青仿佛这才想起来,“对了,忘了跟你说了,许委说之前有同学看到咱们了。”   白皎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几个班里的同学已经围了上来。   “白皎,听说咱们班新同学是个社会哥?”   “刚才我同桌说看到新同学在后山猛锤肌肉男,真的假的?”   白皎和宋一青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又围上了几个。   “我靠,白皎,听说你和宋一青跑去后山和新同学打起来了!”   “啥啊,我听到的是白皎跟宋一青和新同学约好的去后山干别人。”   白皎被问得一脸菜色,死去活来。   “真看不出来啊白皎,宋一青就算了,看你平常细皮嫩肉的,没想到还能打架。”   宋一青很不服气,扯着嗓子吼回去,“啥意思,我就五大三粗是吗?”   高三的学习进度很紧张,白皎所在的A2班是国内高考班,比其它上AL或IB课程之类的班要卷一些,这种旁门小料像是给紧绷的高三学生打了一针兴奋剂。   学生之间传八卦的速度极为夸张,等白皎回到固定教室时,八卦已经更新到了“白皎支使宋一青去三中找了社会狠哥打人”这种全新版本。   白皎在一些外班学生心里的形象已经无限进化,从单薄的乖乖男升级到了表里不一白切黑。   白皎路过隔壁班的时候,甚至听见有两个男生在讨论。   “A2班那个白皎,上次吃坏肚子请假回家那事你知道不?”   “啊,他不公主吗,多正常。”   “公主个屁!我后桌跟我说他是装的,其实是赶着和外校约架去了。”   “你说宋一青装病打架我还信,白皎?”   “拉倒吧,宋一青那大傻个儿,给白皎当打手差不多。”   宋一青怒了,“我特么!”   白皎拖住气的吱哇乱叫的宋一青往班里走,临到班级门口遇见忧心忡忡的许安然。   “白皎,我给你发微信你怎么没回呢?”   白皎放开宋一青,摸了下手机,想起自己之前一直在找白初贺,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察觉到手机有消息。   “刚才没看到,对不起啊。”   许安然摇摇头,“就是想问一下新同学去哪儿了。”   上午还有最后一节课,白皎通常上课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很专心,今天罕见地有些走神。   老班上午的怒吼声还在耳边回响,白皎想问问白初贺又去哪儿。   白皎很守课堂纪律,基本是老师说什么他就照着做,摸手机的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   他纠结半天,末了想起他并没有白初贺的微信,也不知道白初贺的电话。   这下是真的想问也没路子问了。   物理教室,讲师沉稳但乏味的声音从前方飘来,白皎听着听着就开始有点走神。   他想起那个梦里,他在家里等白初贺,从下午一直等到了深夜。   白皎一向转不过来弯的脑子难得机灵了一下,弯弯绕绕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该不会一直都没有白初贺的联系方式,所以才只能呆呆在家里干等吧?   白皎心里危机感又重了一层。   未来的他和白初贺的关系恶化成这样吗?到了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的地步?   梦里梦见的人出现在现实中,而且和梦里一样是白家真正的血脉,这足以让白皎开始正式那个梦。   说不定那个梦就是他的未来。   白皎有点头皮发麻。   所以如果继续按正常走向下去,梦里的那个他就是他未来的情况?   被人谩骂,被人厌恶?   白皎打了个冷战。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下去。   他得加倍讨好——   “白皎!”   班主任刘协暴跳如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你!拿着手机,跟我过来!” 第10章   白皎回神,老老实实跟到了刘协的办公室。   刘协坐下第一件事是先牛饮一大口茶,“我听许安然说了,白初贺在湿地公园是吧?”   白皎乖乖点头。   “而且还在打架是吧?”   “打完一起坐大巴回来的是吧?”   “都到海珠门口了直接下车跑了是吧?”   白皎已经连点头都不敢点了。   刘协唾沫星子遍天飞,“我教书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   这一声吼得白皎觉得自己脚底都在发麻。   刘协吼完后倒是平静了一些,伸手把办公室门拉上,声音试图放平,“你们家的情况特殊,你父母也联系过我了,我也清楚,但是教务那儿还等着报到。这样,你有手机,你想办法给你哥说一声,让他赶紧来学校。”   话刚说完,刘协这次细细抿了一口,茶味没品出来,倒是品出白皎的尴尬不安来。   “怎么了?怎么还不打?”   白皎手里捏着手机,指缘抠着手机壳,“我没加他......”   刘协有点无奈,嘴里的茶都没滋味了,“这正着急呢,谁让你给他慢腾腾发消息了,你直接给他打个电话。”   白皎手机捏得更紧了,指腹快把玻璃板搓出了火,“我没有他电话......”   刘协嗓子眼里那口茶咽不下吐不出,差点一口呛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白家那边更是提早就私下和他沟通过,他大致知道一点。虽然不是全部,但是和宋琉面谈时宋琉那句“我们家这两个孩子”,他记得很清楚。   刘协有点傻眼,“白初贺到底是不是你哥啊?”   白皎心里想,他也不知道啊。   血缘关系上,不是。情谊关系上,那更不是。   玻璃板搓得指腹火辣辣的,白皎想起梦里白初贺让他别叫他哥哥,现实里刚才白初贺也是在他叫了声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想来想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协手里茶杯放一旁,看见白皎头慢慢低了下去不说话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了谱,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参与校外斗殴?”   白皎还是摇头。   刘协心里叹口气。   白皎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老实,脾气也好,不像其他皮猴那样张口就开始扯谎。他说不知道,那就是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刘协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刚转校第一天就旷课出去打架,还好是没被校外的人逮着,不然怎么也得来个记大过处理。   “行了,你回去吧,这事我和你们家长沟通一下。”   白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回教室的路上心里全是那句“白初贺到底是不是你哥啊?”   他颇不是滋味地想,不管名义上还是血缘上,白初贺可能都不是他哥。   梦里也是,白初贺好像一直在找其他人,不知道现实是不是也是这样。   弯弯绕绕太多,白皎想得有点出神,走在路上差点撞到其他学生,抬头才发现是位熟人。   对面的人个头几乎和白初贺差不多,长相清秀,眼神温和地扶住白皎,“小皎,你怎么了?”   白皎抬头,“林澈哥!”   林澈笑了一下,微微压低声音,“你们班班主任找你了?是你哥的事吗?”   林澈是白皎表叔的儿子,和白皎同校同级,不是外人。况且这些事情白家能想办法瞒着别人,但不太能瞒得过本家亲戚。林家多少都会知道一些。   白皎还记得宋琉的嘱托,点头算是应下,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林澈眼神里有些担忧,声音压得更轻,“听说你哥是三中转过来的,三中那种地方...算了,他没找你麻烦吧?”   白皎摇摇头,“没有,初贺哥挺好的。”   林澈点了下头,但眼里仍然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神情,善解人意道:“没关系的,你哥毕竟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多少都难相处一些,难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别害怕,我帮你。”   白皎有些词穷,“不是,没什么事,就是......”   林澈却心照不宣地拍拍他的肩膀,“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弟弟。”   白皎下意识地觉得这句话有点怪,却又没品出来哪里怪。   下午的课走马观灯地过了,海珠不打晚自习,临近放学时间,周边全是等着接学生的私家车。   宋一青今天兴致大发,“公主,我们打保龄球去,走不?”   白皎有点感兴趣,但已经远远瞄到了自家的车,他只能遗憾与宋一青挥别,准备上车。   打开车后排的门,白皎刚想钻进去,听见熟悉的声音。   “皎皎放学啦?”   白皎一下子笑了起来,书包丢在后座,人跑到副驾驶钻了进去,“妈!”   平常来接白皎上下学的都是家里的司机,宋琉和白远忙工作,只有家长会之类的活动才会抽空来接。   宋琉伸手薅了把白皎的头顶,“哥哥呢?”   白皎一下子打了蔫。   “不知道,他今天没来——”说到一半,白皎改了口,生怕自己被误解成在告状,“我今天没看到初贺哥。”   宋琉好像短短地叹了口气,白皎没听清,只听见她说:“没事,那我们先回去,哥哥可能已经回家了。”   白皎联想了一下白初贺的性格,感觉未必,但又不愿意反驳宋琉说的话。   他刚才看得真真的,宋琉知道白初贺不在的时候明显失落了一下。   “今晚表叔一家过来吃饭。”宋琉边开车边说。   白皎闻言,想起今天遇见林澈的事。正好宋琉难得接他一次,他一边吃车上放的零食,一边把这件事分享给宋琉听。   “妈,表叔他们家也知道这件事吗?”   白皎边说边看宋琉,才后知后觉发现宋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眉头紧锁着,表情不像刚才那样放松。   “皎皎,这些是你表哥主动跟你说的吗,你没说什么吧?”   白皎擦了下嘴巴,指天发誓,“对,我什么都没说。”   宋琉点点头,拧着的眉头没放开。   白初贺被她刚生下来没几天就因为医院的疏忽大意被人抱走,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但一直没能把孩子找回来,渐渐地也就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而白皎被接回白家那年,宋琉和白远不希望白皎受到太多人的关注,宋琉那几年也不爱社交,因此没有人知道详细的内情。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和白远想要补上本该属于白初贺的东西,同时也不想委屈了白皎,一开始设想的是对外说白皎是二胎,白初贺是早先被抱走的头胎。   至于两个孩子就读同一年级的事情,这个倒好办,只要说白皎上学比较早,或者是白初贺就读得晚一些,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但刚才在白皎那儿听到的林澈说的话,让宋琉有些不舒服。   不知道是小孩子的无心之语,还是大人有心这么说给孩子听的。   回到家,会客厅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林家到的早,白皎换完衣服下楼的时候看见林澈朝他眨眼。   “哎哟,小琉啊,也是好久没见了,知道的明白你在忙工作,不知道的以为你不愿意和我们打交道呢。”   楼下传来嗓音习惯性拉长的声音,白皎收了笑容,下楼后望了一眼。   是他表婶的声音,旁边宋琉只是客气的笑笑,没说什么。   林澈在另一头与白远说话,旁边站着一位板着脸的中年人,是林澈的父亲,白皎的表叔,林景和。   林景和与白远是表亲关系,林家做外贸行业,业务上和白家也多有来往,但体量比不上白家。   宋琉和白远平常很少和白皎说家里上一辈的事情,白皎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记忆里表叔林景和与白远好像关系一直很一般的样子,聚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反而表婶甄雯话多一些。   只是表婶说话总是让人感觉怪怪的。   “小琉也是作了孽了,好好的孩子这么大才找回来,半生不熟的,你说多难受,两个孩子以后相处也够呛吧。”   “听说那孩子三中的?小琉你把他转到海珠是对的,我平常都和我们家林澈说过的,别和三中的小孩来往,都是些什么孩子呐。”   宋琉眉头微拧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说不上客套了,“孩子们都在。”   表婶甄雯眼睛一转,“哎哟,你看我——真是的,我这嘴就这样,说话没遮没拦的,小琉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宋琉实在不想多说什么,出于教养礼貌应了一声,起身就招呼家里阿姨布菜,明显不想再和甄雯闲聊下去。   甄雯倒也不尴尬,坐着伸脖张望半天,似乎在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眼看着那边视线要转过来了,白皎赶紧一个闪身,绕着廊柱溜到后门,钻进了后花园里。   后花园里,杜宾前脚搭着另一只脚半趴着,相当优雅从容,听见白皎的动静一下子坐了起来,黑豆似的双眼炯炯有神。   “小狗有没有想我啊。”白皎看见杜宾,感觉整个世界都软了下来,连今天被白初贺撇下的事情都没那么难受了。   一人一狗双向奔赴而来。   白皎抱着狗头揉啊揉,“我想死小狗了。”   杜宾配合地叫了一声,被白皎抱着,威武的气势消影无踪。   白皎抱着,蹲在草地上,抬头望了眼快要暗沉下来的天际,喃喃自语。   “小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话音落下,吹起一阵风,淹没在草叶沙沙声中。   白皎抱着杜宾坐了好一会儿,望着天边。   忽然,杜宾动弹了一下,从白皎的怀里钻出来,跑向后院的大门。   白皎还没来得及起身跟过去,听见后院的大门合拢的滴滴声响起。   白初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看了白皎一眼,不知道白皎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怔忡。   出于礼貌,他随口说了一声,“回来了。” 第11章   梅雨季的夜晚总是比白天要阴湿许多,白皎肩膀的老毛病又犯了,风吹着,隐隐约约地又痒又疼。   才刚和白初贺相处不久,他想给白初贺留下个好印象,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多动症,就忍着不去抓自己的肩膀。   实则骨头缝里痒得抓心挠肺。   杜宾跑到白初贺脚前又停下,笔直端坐着,望一眼白初贺,又望一眼白皎,汪汪一声。   白皎蹭地一下站起来,“哥哥”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想起白初贺好像不喜欢他这么叫,到嘴边急拐弯了一下,“初贺哥!”   白初贺没应声,但微微侧头看了眼白皎。   白皎脸颊憋得微红,鹿眼不安地眨了好几下,睫毛微动,嫩藕一样的脖颈缩了缩。虽然脸上很努力地做出了乖巧大方的模样,但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白皎看见白初贺看着他,又把笑容调整得灿烂了一些,脸颊上浮起一对酒窝。   “想上厕所?”   半晌,白皎听见白初贺这么问了一句。   白皎没想到会被误解到这个方向,心里有点臊,只好放弃装模作样,全盘托出,“不是,我肩——”   “初贺也回来了啊。”   话还没说完,宋姨恰好从屋里出来,伸手招呼杜宾,“你们俩快进去吧,要开饭了。”   白皎嘴里的话没说完,被宋姨带走了注意力,很自然而然地又转了个弯,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谢谢宋姨,我想先给小狗拿东西吃。”   宋姨伸手握住杜宾抬起的前爪,“没事,你去吧,姨婆都记得呢,一会儿叫天心姐姐给小狗弄饭。”   白皎闻言才答应,转头看到白初贺又摸出了手机,视线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白皎不敢打扰他,只能默默跟在后面,趁着白初贺没注意他的空挡,手飞快地抓了几下肩膀,眼睛盯着白初贺的动作。   白初贺往二楼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   [牧枚:初贺,你之前说找的那个人右肩后面有疤是吧,还记得具体是受过什么伤吗?]   [白初贺:骨裂]   [何复:五岁的时候?那可真够呛,治好了吗?]   白初贺手指短短停顿了一下,脑海里幻听般回忆起小孩的哭痛声,指尖下意识地在屏幕上摁得发白。   [白初贺:没治好]   [何复:要是早点回了白家就好了]   [何复:白家条件好,也不至于耽误]   [牧枚:行了,别说了]   手机那头,何复和牧枚都没再发消息。   认识白初贺这么久,他们俩都知道一点白初贺的过去。虽然不太详细,但大概了解白初贺小时候在被福利院收留之前日子过得很艰难。   年纪这么小的两个小孩,又没什么生存能力,想也不会过得多好。   更别说治病了。   何复有点后悔,怪自己脑子太直,没情商,这么容易想清楚的事情居然还问出了口。   他和牧枚都知道,那个孩子一直都是白初贺的心结,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执拗地耗费所有精力来寻找。   手机那头,白初贺视线掠过那句“白家条件好”,已经碰到卧室门把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抵着,但却迟迟没有握上去。   金属的把手冰凉,纹路清晰精致的浮雕硌着白初贺的指腹。   白初贺收回手。   他垂眼看下去,光滑的实木门打着蜡,反射出背后落地窗前的矮几,上面插着每天都会更换的鲜切花。   地面上铺设的羊毛地毯松软,每日都有人打扫,看不到一粒灰尘。   “咯擦”一声。   白初贺面前的门忽然被轻轻打开,房间内开着一盏落地灯,灯光高雅柔和,照亮那只替他开门的手,映在白初贺的眼睛里。   食指干净白皙,皮肤细嫩,指缘修理整洁,一眼看得出十指不沾阳春水。   从一只手就能想象到这个人的全部。   娇气易碎,精致美丽,这种娇贵感要多年的精心养护才能带出来,不能受一点伤,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白皎清亮的声音在白初贺背后响起,有些小心翼翼,但仍旧带着一种骨子里的不问世事的憨气。   “初贺哥,你怎么不进去?”   白初贺挪开眼神,没有回答,走进房间。   白皎的额前碎发被门带起的风吹得微晃,目怔口呆地站在白初贺的房间前,望着那扇近在面前,但被白初贺关上的门。   白家很注重教养,他自己从来没有不发一言把别人关在门外过,也没有像这样措不及防地吃过别人的闭门羹。   他又哪里惹白初贺不高兴了吗?   白皎没遇到过这种事,内心一阵冲击,久久回不过神。   他只是看白初贺半天不开门,想狗腿一下替白初贺开门,谁知道白初贺进去之后反手就把他关在门外了。   虽然他并没有打算要进白初贺的房间,他知道他和白初贺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份上。但在他的认知里,人是不能这样不置一词就把别人关在门外的。   “小皎,开饭了,夫人叫你们下去呢。”   长廊另一侧冒出李天心的身影,白皎回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房门,“初贺哥,那我先下去了?”   里面没有回音,白皎不想让客人久等,只能先行下了楼。   会客厅里,餐食已经安排好,白皎去洗了手,回来看见白初贺已经下了楼,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宋琉正和他说着话。   表婶甄雯又起劲了,左一句右一句夸着,“可算回来了,你瞧瞧,不愧是哥嫂亲生的小孩,个子又高,长得又俊,一眼就看得出是小琉的孩子。”   白皎脚步停住了,站在阴影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前。   一点杯碟碰撞的声音响起,是坐在主座上的白远放下酒杯,声线稳重,字句清晰,“都姓白,自然都是我的孩子。”   甄雯捂嘴,“可不是嘛,家里两个好孩子,我可羡慕死了。”   “妈。”表婶身旁传来林澈无奈的声音,“吃饭就别说这些了,小皎快来坐。”   白皎不好再躲藏,只好大大方方地在白初贺身边坐下。   晚餐先上了一盏汤,白皎揣着心事,指节不小心碰到刚端出来紫砂汤盅,登时火辣辣地疼,手指皮肤霎时红了一片。   他下意识想呼痛,可这盏汤让他想起梦里摔碎的汤盅,他下意识偷瞄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正在吃东西,微微低着头,整个人的侧面在光下衬得轮廓清晰,细碎黑发垂在眼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白皎。   白皎把呼痛声咽到了嘴巴里,梦里难过的情绪流淌出来,他小口小口喝着汤,没出声。   “小皎怎么了?”   对面传来林澈关切的声音,白皎抬头,看见林澈温和的双眼望着他,“饭菜不对胃口?”   白皎摇摇头,“没事。”   林澈又问了两句,确定白皎没事后才闲聊般说起别的话题。   “去年高二的夏令营是不是去了加州?好玩吗?”   白皎想了想,没太多印象了,“特别热,海鲜好吃。”   林澈笑了起来,“早知道我也去了,看你们朋友圈天天都在发好吃的。”   白皎习惯性接住话题,“那林澈哥哥为什么没去啊?”   林澈遗憾道:“和海珠的计算机编程竞赛冲突了,我当时在宾州的友校那边参加比赛呢。”   白皎擅长的是文科,并不太懂计算机编程,林澈说的东西他都听不太懂。但教养使他接了几句林澈的话,努力进行完这个话题。   林澈聊完似乎才想起白皎身旁坐着白初贺,转头语气友好地开口,“初贺呢,三中暑假夏令营去哪里开活动了?”   白初贺终于抬眼,看了林澈一眼,语气平淡,“三中是普高,没有夏令营。”   林澈喝汤的动作顿了顿,脸上一瞬间闪出惊讶,随即变成抱歉的神情,语气格外地委婉小心,“不好意思,我的问题,我忘了你之前没有在私立就读过。我道歉,初贺你不要介意。”   白初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没事。”   这段对话听得白皎心里有点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埋头吃饭,没有再参与餐桌上的对话。   白远和宋琉似乎没什么话要说,林澈的父亲林景和又一直板着脸不开口,这顿饭吃下来全程话最多的竟然是表婶甄雯。   白皎甚至认真地想了想,表婶是怎么在说话之余抽出功夫吃饭的。   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各怀心事。   送别林家后,白初贺简单回了几句宋琉的话上楼去了,白皎刚想跟上去,转身被宋琉叫住。   宋琉朝他招招手,语气难掩担忧,“皎皎,哥哥今天没去学校是吧?”   白皎乖乖点头。   宋琉叹了口气,她知道白初贺才回来,和他们不熟悉也是应该的,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况且子女和父母本来就有代沟,哪怕是普通家庭沟通起来也难免出问题,更何况他们这种情况。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宋琉思前想后,也许同龄人之间更好交流,“皎皎,你能不能问问哥哥为什么没去学校,帮妈妈劝劝哥哥?”   白皎很听宋琉的话,但不确定白初贺的态度,“他不一定会听我说话。”   宋琉眨眨眼,开了个玩笑,“你是他弟弟,他不听你的听谁的。”   白皎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翻来绞去,心想,可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弟弟。   这话自然不可能说出来,白皎只能答应宋琉尽力一试,宋琉这才放心。   上了楼,白皎心事重重,不知道怎么开口,磨磨蹭蹭总算走到白初贺的房间前,伸手要敲门,又想起刚才那阵关门刮起的风。   反反复复磨蹭半天,直到无可再退,白皎才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房间里没有反应。   白皎又敲了两下,不确定屋里是真的没人还是白初贺不想理他。   “初贺哥,你在吗?”   仍旧是一片沉默。   白皎放弃了,转身准备离开。   忽然,一点动静响起,眼前的光线昏暗了许多。   白皎抬头,发觉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白初贺那双漂亮的睡凤眼微垂着,注视着他。   白皎大脑有点宕机了。   宋琉的嘱托和他自己心里的疑惑交织在一起,该问的问题本该有很多。   可他脑袋一白,梦里堆积的情绪又涌出来了。   白皎刚想开口,手心里忽然多了片软软的东西。   他低头,是一片软凝胶贴。   白初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贴着,别烫坏了。” 第12章   手里的软凝胶软乎乎的,带着一点白初贺手上的温度,白皎忍不住捏了捏。   这种软软的触感和白初贺并不是很搭,但白皎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就是散掉了一些。   白初贺的身高明显要比白皎高出很多,白皎站在阴影里,白初贺要微微低头才能看清白皎阴影中那张瓷娃娃一样的脸。   白皎刚才还犹豫不决,嘴唇也紧抿着,但现在那些与白皎并不相符的沉闷表情散去了,双眼不知道反射进了哪里的光,亮晶晶的,带着一丁点努力藏但也藏不掉的惊喜神色。   像一只小动物,一点点夸奖就能让他开心起来。   挺好哄的。   白初贺在心里审视着白皎。   他和白皎打照面的次数并不多,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以这么近的距离观察白皎。   白皎的眼睛是偏圆的鹿眼,双眼皮让眼睛显得更圆,睫毛偏翘,但不会显得很女气,只会显得他的五官很精致。   不是那种美得纤细的精致,而是一种很讨人喜欢,很容易让人想要亲近的软和感。   难怪那个海珠的男生喜欢一直跟着白皎到处跑。   阴影里,光线有些暗,白皎有些自然卷的茶色头发在边缘泛出一点点棕褐的颜色。   白初贺不动声色地看着。   他见过很多长得好的人,牧枚五官就长得很不错。但白皎这张脸,这双眼睛,配上头发的颜色,好看之余有些混血的感觉。   刚踏入白家看见白皎时的违和感又冒了出来。   他和亲生父母白远宋琉还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见到白远和宋琉后,白初贺心里就慢慢接受了自己其实是白家血脉的事实。   无他,因为宋琉的五官精致纤细,而白远的眼睛冷厉狭长,组合起来,完全就是他这张脸的模样。   可白皎,虽然白皎也是五官长得好的那一类人,但他在白皎身上没有观察到任何和宋琉与白远相似的地方。   更别提白远宋琉都和他一样,他们三个人的发色都黑得像墨。   白皎长得和他们一点儿都不像。   白初贺想不出,白远和宋琉当初为什么会认为白皎是他们襁褓中被抱走的孩子。   但从商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傻子,他暂且把这股违和感压在心底。   白皎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   “嘿嘿,谢谢初贺哥。”   白皎脸上明显带着一种很单纯直白的“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的神情,手指紧紧捏着那片软凝胶,好像生怕白初贺反悔抢回去似的。   很天真,没有心机,不会特意隐藏情绪。   白初贺在心里又给白皎打了个标签。   “免得别人以为我不待见你。”   白皎听见白初贺这么说,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啊?谁这么说了?”   白初贺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饭桌上白皎的神情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面前的人当时就差把委屈和难过这两个词写在那张脸上了。   白皎有些警觉,又接连问了好几遍,“有人这么说了吗?”   他正在努力和白初贺拉近距离呢,要是白初贺听了这些不高兴的话,他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白皎想了想梦里和白初贺那种生疏紧张的关系,背后一个激灵。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是不是——”   他的话被白初贺的声音打断,“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白皎张口,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不想你讨厌我啊。”   安静了一两秒,白皎看到白初贺微微挑了下眉,“为什么不想我讨厌你?”   白皎心想,因为被你讨厌的话以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当然,这句话他再傻也不可能说出口,且不说理由,光是做梦梦到未来的事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   搞不好他还没和白初贺处好关系,先被白初贺当成疯子傻子。   白皎的头脑是单线程,只能思考一件事情,嘴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因为你是我哥哥啊。”   说完这句话,他半晌没有听到白初贺的声音。   白皎反应了过来。   完了,踩雷了。   忘了白初贺不喜欢自己叫他哥哥了。   一阵沉默,手里的软凝胶被白皎捏得变了形,他壮着胆子悄悄瞥了眼白初贺。   白初贺脸上那些略微有些谐谑的表情不见了,又变成了白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带着十分明显的疏离感。   半晌,他听见白初贺问他,“还有事吗?”   白皎的心有点沉,但还是鼓起勇气,“初贺哥,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啊。”   这个问题他刚才就想问,一直拖拖拉拉没敢问出口。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联想起桥洞下白初贺一言不发地砸下拳头的模样,特别吓人。   白初贺虽然长了一张很俊美的脸,但发起狠来让人完全不敢与其对视。   “有事。”白皎听见白初贺简短的回答。   白皎说不出话来了。   令白皎不知如何招架的尴尬气氛蔓延开来,湿热的空气压下,白皎觉得自己的肩膀又开始隐隐难受起来。   也可能是因为心里难受。   如果是之前的氛围,白初贺说不定会告诉他自己去做了什么,而不是现在这样简简单单的“有事”二字。   白皎很想继续追问,但宋一青的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浮现。   不说就是不想跟他说,继续追问也只会惹人烦。   肩膀很难受,白皎很想去抓,但在白初贺的面前,他生生忍住了这个冲动。   “哦哦。”   白皎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又不想去面对白初贺生疏的表情,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初贺哥,你明天要记得来学校,班主任说手续还没处理完。”   还不等白初贺回答,白皎又赶紧补了一句,“我等着你。”   他低头等着白初贺的答复。   须臾,白皎只听见了房门关上的声音。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直到脚边传来呜呜的声音。   杜宾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了楼,趴在他脚边,喉咙里小声叫着,仿佛在安慰他。   白皎蹲下来,垂头丧气,“小狗,哥哥好像还是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小狗听不懂白皎说的话,但能感觉到白皎不开心,用头拱了拱他。   白皎虎摸两下狗头,重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刚才有些僵硬的肩膀。   也许是阴雨天的原因,他的右肩又开始隐隐约约刺痛。   走廊上没人,白皎毫无包袱地反手又锤又抓,脸上呲牙咧嘴。   “小宝?”   不远处传来声音,白皎一愣,马上把自己现在非人类的姿势调整过来,转头一看发现是宋姨,有点惊讶,“宋姨还没休息吗?”   宋姨走过来,“没有呢,刚才看到小宝和哥哥说话,姨婆想等小宝和哥哥说完话再过来。你们说完了吗?”   白皎指腹捻了捻那片软凝胶,“说完了,宋姨找我什么事呀?”   宋姨笑了笑,晃了下手里提着的玻璃酒瓶,“小宝下午的时候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白皎心里一阵熨帖,感动道:“宋姨...”   宋姨习惯性摸摸头,“姨婆帮你按按。”   进了卧室,宋姨熟练地拔掉玻璃瓶的瓶塞,找了只瓷碗,将里面的液体倒出一些。   混合着草药香的酒精味立刻蔓延开。   这是宋姨找老中医调配的药酒,说是老家的土方子。每次白皎肩膀疼的时候宋姨就会拿这个药酒给他推拿,还挺有效。   白皎闻了闻,忍不住皱起脸,“我还是闻不习惯这个味道。”   宋姨直摇头,“你啊,药哪儿有好闻的。”   白皎老老实实把右肩露出来。   原本一直包裹在衣服里的皮肤忽然暴露在空气下,那种又疼又痒的感觉一下子翻了倍,尤其是痒,痒得白皎抓心挠肺。   他忍不住伸手去挠,手伸到一半被宋姨一巴掌拍掉。   “挠了的话更痒,小宝忍忍,擦了酒就好了。”   白皎痒得有点受不了,连眼睛都挤出点生理泪水,红红的,眼泪汪汪,“宋姨,太痒了。”   宋姨叹了口气,把手心连着药酒一起搓热,另一只手把白皎的衣领往上卷了卷。   白皎的后背完全露了出来。   宋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白皎的皮肤很白,因此后肩从肩头蔓延到肩胛骨的大条伤疤显得更加可怖。伤疤微微凸起,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能窥出当时的伤势有多严重。   即便皮肤上已经痊愈,但疤痕却留了下来,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而变成暗棕红色。   就算是宋姨,每次看到的时候也会微微头皮发麻。   “宋姨?”   白皎忍着难受劲儿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哎。”宋姨麻利地把揉了药酒的手掌按在白皎的肩头上。   “嘶——”   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白皎盘腿坐在床上,痛得抽了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绷得像一张弓,清瘦的脊背猛然躬起。   他的肩膀平时只会刺痛发痒,但推拿的时候肩骨仿佛是被人一块块敲碎,又强行拼起来,断面摩擦着断面,从根里传来难以言喻的痛。   宋琉和白远不是没带他看过医生。家里不差这些钱,这么多年该看的名医都看过了,但始终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   他还没有成年,医生会谈的时候只会直接和宋琉与白远交流,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只是偶然听那些教授手下的实习医师说过两句,说他的伤太久了,如今很难根治了,平常肯定会神经痛,只能尽量注意保养。   “宋姨...你,你说,我小——小时候,怎么就这么,这么淘气...呜!”   宋姨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但神经传导的痛感仍旧让白皎手指绞紧了床单,几乎将床单抓破。   白皎痛得额角沁出冷汗,宋姨也不轻松,全神贯注地按着,就怕白皎更痛。   按完后,宋姨才擦了擦汗,“谁说的,小宝一直都很乖的。”   白皎躬着腰,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痛楚缓解了一些。他想让自己从疼痛中转移注意力,于是仔细想了想宋姨说的话,最后认为是宋姨偏爱小辈才这么说。   “要是不淘气的话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白皎冲宋姨笑了一下,疼得发白的脸上浮起小小酒窝。   宋姨看着,脑子里想到的是七岁时候的白皎。   那时候白皎还小,根本忍不了疼,每次下雨天都疼得缩在宋琉怀里大哭,流很多眼泪,睫毛打湿成一簇一簇,让在场的人揪心不已。   宋姨不知道现在白皎的伤口还有没有那时候疼,因为白皎现在已经不哭了。   “宋姨,我那时候是怎么受的伤啊?”白皎背对着宋姨问了一句,但宋姨迟迟没出声。   他疑惑地转身,看见宋姨低头收拾药酒的玻璃瓶,声音仍旧慈祥,但眼睛没有看他。   “小宝想这些干什么,早点休息吧。” 第13章   雨下了一整夜,白皎肩膀做了推拿之后好了很多,但晚上仍然会有些闷痛,睡觉睡不安生,时不时翻个身。   温度回升,空气闷热,他难得在闹钟响起之前就翻身爬了起来,提前摁掉闹钟,热得浑身上下难受,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昨天他忍不住想了一晚上,白初贺的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最后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该不会又是去打架吧。”白皎嘟囔了一声。   他不太了解三中的情况,不过从周边人的反应能看出来三中的校风算不得很好,至少表哥林澈提到三中的时候,虽然语气不像表婶那样下意识带着点轻视成分,但却也夹杂着近乎于怜悯一样高高在上的情绪。   仿佛是觉得在三中读书是件很可怜的事。   他打了个哈欠,起床换了衣服,开始收拾桌上的课本。   原本白皎是习惯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就把东西收拾好的,但是昨天耽误得有点晚,他犯困了,就堆到了早上收拾。   中性笔搁在桌边,白皎合书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碰到,笔咕噜噜地掉到了地上。   “真该晚上收拾。”白皎认命地弯下腰,手指还没触碰到地上的中性笔时,贴身带着的项链从领口滚出,月牙形的金属坠子悬在空中,温在柔和的晨光下泛着冷莹莹的光。   白皎瞌睡基本已经醒了,他捡起笔,脑内快速转动了一下。   之前发生了太多事,他都快忘了吊坠这茬了。   白皎捞起吊坠,但没有从领口放回去,而是捏在手里摸了摸,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个梦里的白初贺似乎很讨厌看见他脖子上的这条吊坠,甚至当着白皎的面,带着厌恶的神情一把从他的脖颈上扯掉。   白皎不明白原因,但不妨碍他得出一个结论。   不能让白初贺看到这根项链。   他解下吊坠,想了半天后跑到衣帽间,随手拉开一个抽屉藏进深处。末了又觉得不够保险,找了两件衣服叠好压在上头,心里才安稳了点。   他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抽屉。   这个吊坠他从小带到大,突然离身,胸前空荡荡的,还有点不习惯。   不过也没办法。   楼下餐厅早就准备好了早餐,宋琉和白远忙生意,昨晚宿在市中心,桌上只有两人份的食物。   白皎下楼时,看见李天心正在摆碗筷,杜宾在餐厅外,吐着舌头侧躺着。   白皎拉开椅子坐下,桌上另一份早餐明显还没动过,他转头问,“天心姐姐,初贺哥呢?”   李天心把牛奶热好端了过来,“不知道,初贺少爷可能还没下来吧。”   白皎闻言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筷子。   李天心看到了,奇怪道:“小皎,你怎么不吃啊?”   白皎只抿了口牛奶,其他的东西碰都没碰,“我等初贺哥下来一起吃。”   李天心没再管他,又去准备杜宾的早饭。   指针滴答滴答,李天心牵着杜宾去了后院,餐厅里很安静。   稀薄的晨光没能坚持多久,败给梅雨季的天,光线慢慢黯淡下来。   白皎左立不安地换了好几个姿势,坐在椅子上活像个多动症。   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他觉得很熟悉,带出一种沉闷的情绪。   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了原因。   长大后的他似乎就是这样坐在桌边,守着桌上的汤盅,安静地等白初贺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白皎压下这种情绪,伸手碰了碰白初贺那份早餐的餐碟。   已经有些凉了,白皎想拜托李天心端去热一下,但抬头望了眼周围,李天心不在。   他不想太麻烦人家,索性自己端去厨房。   他没怎么用过厨房的东西,进了厨房,对清一溜的电器有点打蒙,找了半天才找到嵌入式的蒸烤一体机。   白皎不大会用这些,笨手笨脚地在触屏上摩挲半天,才把那几样全部热好。   他已经足够小心,但没料到蒸汽,手指被烫了一下。   白皎吃痛,手上没拿稳,装着厚蛋卷的瓷碟落下来,跌碎在了地上。   安静的餐厅被刺耳的碎裂声打破宁静。   “怎么了?”李天心正好从庭院回来,听见声音走过来,顿时头大,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的少爷哎,你没事折腾这些干嘛啊。”   她边抱怨边蹲下,“打碎了还不是得我来收拾。”   白皎正在用凉水冲着手指,原本看见李天心后想问李天心拿点冰来敷,闻言顿时心里愧疚不已,没好意思再开口。   “对不起天心姐姐,我就是看初贺哥的早餐凉了,想热一下。”   李天心头也不抬,“初贺少爷好像早就走了吧,你费这功夫干什么。”   白皎愣住了,凉水从指头汩汩而下,“初贺哥早就走了?”   “不知道,反正没在家里。”   手旁他热好的早餐还冒着热气,白皎“啊”了一声,“你不是说他没下来嘛?”   “是吗?我这么说的吗?”李天心正好站起来,“可能我记错了吧。”   李天心提着装垃圾袋走远了。   白皎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直到听见宋姨的声音,“小宝,今天怎么了,你怎么还没走,要迟到了。”   白皎小声道:“宋姨,有没有那种凝胶的创可贴啊?”   “家里没准备那种。”宋姨紧张白皎,赶紧找了药膏给白皎涂了层,“快去吃饭,吃完了去上学。”   白皎回到餐厅时发现自己的那一份早就凉了。   他光记得白初贺的,忘了给自己也一起热一热。   指针已经快指向七,已经超过他上学日出门时间将近二十分钟。   坐在车里,白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药膏没有软凝胶方便,已经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东西了。   岭北到海珠有一段距离,他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刚好看到远处铁道上一截火车鸣笛而过。   白皎对火车有种特殊的感情,据宋琉说,他小时候被宋琉和白远带出去玩,问他想去哪儿,别的小孩都会说想去游乐园去商场,但白皎每次都认真地想很久,然后说想去看火车。   每次宋琉提到这事,白远就会在旁边笑,说小皎特别好养活。   宋姨也提过好几次,说白皎小时候很内向,不爱说话,远远没有长大后这么开朗,每次出门也是紧紧跟着宋琉和白远。   但只有看火车的时候,小白皎会显得特别高兴,甚至会伸手和车窗里一闪而过的旅客们挥手。   宋姨说,小白皎还会主动和巡守的线路工搭话,问那些火车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白皎陷入回忆很久,直到看不见火车的烟囱了,才回过神来。   四平八稳地到了海珠,白皎能从静悄悄的环境中悟到自己早就已经迟到的这个事实。   走廊里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还是第一次迟到,握着书包肩带的手都紧张地紧了紧。   A2班的固定教室前,白皎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一脸视死如归地准备推门。   门自己开了,许安然的脸露出来,一把将他拉了进去,“快点进来,正好刘老师不在。”   教室里虽然安静,但其他学生状态明显很散漫,光白皎看到的就有好几个在玩手机和在抄作业的人。   其中就有个宋一青。   “白大人,你怎么今天来这么晚。”宋一青做出痛心疾首状,“我低声下气才求到别人把作业借给我抄。”   白皎坐在自己座位上,松了口气,“还好刘老师不在。”   宋一青忙着抄作业,闻言猛点头,“那可不,不然这作业量我哪儿抄得完。”   白皎看了眼课表,习惯性把今天用的书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   旁边宋一青手嘴并用,声音就没停过。   “你知道不,班上都在传你的事来着。”   白皎茫然地眨眨眼,“什么事啊?”   宋一青翻了个白眼,“说你昨天和你初贺哥结下梁子了,隔壁班在赌你什么时候被打。”   提到白初贺,白皎本来恢复好的心情又有点蔫,“嗯,好像是结下梁子了。”   白初贺恐怕今天又没来学校吧。   那刘协为什么不在班上也可以理解了,多半又在办公室生大气,或者和教务解释为什么转校生迟迟不来报到。   其他同学闲聊的声音传来。   “不是说有新同学吗,怎么到现在都没露过脸?”   “那天实践课不是在车上吗。”   “我擦,我那节是化学课,没去,新同学长啥样啊?”   “没看到,带了帽子,看不清楚。”   “听说有纹身,而且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天天打架。”   “我隔壁班的朋友说长相挺恶的,反正一看就不是好学生那种。”   白皎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听这种话,白初贺虽然性格很冷淡,但是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恶劣,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很想反驳那些人,可是无凭无据,别人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嘲笑他。   要是初贺哥来了就好了。   白皎趴在桌子上,脸贴着桌板,视线里的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光怪陆离。   他的视野里恰好是斜对面坐一排的同学的下半身,翘着二郎腿,还在聊刚才的话题,聊到激动处还会抖抖脚。   再往前一点是教室的前门,推拉式的,老刘每次生气时都会撞得咣咣直响。   白皎看着,双眼有些发怔,思绪漂浮起来,眼前的场景仿佛是一幕幕电影,镜头变得越来越慢。   他像只小动物,趴着,望着对面,发着呆。   慢镜头下的推拉门慢慢开了个缝,缝变大了,一丁点光顺着斜映进来,投下长影。   一只脚踏入教室,然后是两条长腿,穿着海珠规定的制服,脚步不急不缓。   不知道是谁,反正也和他一样迟到了。   白皎的大脑放空,视线漫无目的地追随着对面的脚步,看到他一步一步往教室里拐,慢慢变大,最后停在他桌前。   笃笃两声,白皎的桌面被屈指敲响。   白皎无意识地抬头,眯了眯眼。   出太阳了。   阳光下的一轮人影,站在他面前。   黑色短发拢在脑后半扎起来,细碎的刘海搭在一双漂亮的睡凤眼前,那双眼睛正半垂着,看着白皎,双唇一张一合。   “我书呢?” 第14章   阳光中好像有细小的粒子飞舞。   白皎手肘抵着桌板坐正,视野里颠倒的景象又归位回来,眼前白初贺额角那枚暗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   “初贺哥?”白皎下意识出声。   “嗯。”   白皎的后腰被后桌的宋一青怼了两下,从力度上能感受到宋一青的激动和八卦之心。   “书呢?”白初贺又问了一遍。   “哦...哦。”白皎低头,把桌膛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掏出来。   浅蓝色的便携小电风扇,铁皮盒装的硬糖,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皎收拾得挺认真,东西多归多,但都是零碎小物件,不占地方。   后桌的宋一青眼珠滴溜溜地转,看到白初贺微微低头看着白皎,没有出声,看不出来是耐烦还是不耐烦。   但想到之前白初贺和白皎那种微妙的气氛,还有白初贺打人那狠样,宋一青还是忍不住为白皎捏了把汗。   白初贺垂着眼,睡凤眼敛住时显得狭长,带着一点冷冷的味道,看着白皎一晃一晃的后脑勺。   后脑勺上有一小缕翘起的头发,随着白皎的动作一晃一晃。   等到白皎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时,那双看着没有情绪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变化。   白初贺挑了下眉,对白皎拿出来的东西颇为意外。   从见到白皎到现在,白皎的一切都符合他对“小少爷”的想象。   养尊处优,娇气包,小心眼多,有时候天真得有点犯蠢,样样都是他不喜欢的那种类型。   因为早就提前猜到,所以也不怎么意外。   但这次的白皎倒是给了他一点说不上来的惊讶情绪。   他看着白皎将那叠纸片放在桌面上,放的时候还很聪明地小风扇压了一下,免得被刮走。   当中有几张翘起一角,上面“优惠券”“代金券”“五折券”之类的鎏金浮夸加粗字体相当显眼。   都是些路边的家常馆子或者小吃店,有家店的店名白初贺甚至很眼熟。   “美美早餐摊 卤蛋一元券”   旁边印着个小小的椭圆形头像,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正在上面对白初贺报以热情笑容。   这东西本应该和白皎这种人毫无关联。   “我去。”宋一青终于憋不住了,吐槽了一把,“不是,小白,你什么时候又攒齐一叠破烂了。”   白皎几乎整个人都缩到了桌前,那颗茶棕色的脑袋快要钻到桌洞里,声音显得闷闷的,居然带了点混响效果。   “就是之前出去玩的时候别人递的呀。”   宋一青无语,朝白初贺摆摆手,“您别见怪。”   这个年纪的男生,对白初贺这种看起来人狠话不多的酷哥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想要亲近的情绪,宋一青正好也想套套关系,毫不犹豫地扒了白皎的底。   “公主有点捡垃圾的癖好,路上谁递东西他都接,小垃圾佬。”宋一青大嘴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之前我悄悄拿去丢了一回,结果又攒了这么多。”   白皎终于把书掏了出来,白净的脸因为倒腾太久闷得发红,脸颊浮起血色,闻言小声怒道:“谁让你碰我东西了!”   宋一青举手投降,“你这留着也没用啊,你家里人能让你去这种店吃东西?”   他伸脖望了一眼,手欠抽了张过来,恰好抽走的是白初贺眼熟的那张美美早餐店,“阴家巷...这儿我知道,全是老破小,出了名的脏乱差,估计是个苍蝇摊子吧。”   宋一青翻过来看了两眼,颇感无聊,顺手就把手里的优惠券揉成一团,“你吃点冷的凉的都得拉肚子,这种店我告诉你,千万别去啊,不然我跟宋阿姨告状了。”   白初贺眼神飘过去。   优惠券上,老板娘那个小头像变得皱皱巴巴,不再花枝招展,看起来穷酸又落魄,很像白初贺印象里天还没亮时她一个人费劲支摊子时的模样。   一只手忽然闯进视线里,干干净净的,皮肤很白,食指上贴着一层凝胶贴,要去抢宋一青手里这个纸团。   “你干嘛啊,给我!”   白皎要去抢,气血上涌,气得脸上红扑扑的,宋一青来劲儿了,偏不给,手举得老高,看准了白皎个子矮,拿不到。   “哎,够不着够不着,你气不气,就不给你。”宋一青笑得很猖狂,转手丢给邻座的男生。   那男生很上道,做了个鬼脸又传给下一个人。   白皎气得拍了下桌板,“你们别闹了!”   他眼神一晃,看见白初贺在原地,在周围的哄笑声里看起来很冷淡,一点都没有要帮忙的模样。   白皎忽然心里涌上怪怪的情绪,很不得劲,搞得连胃都一抽一抽的,抢纸团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憋着这种情绪,眼睛瞟着白初贺,嘴角抿得紧紧的。   宋一青和白皎从初中部开始就是同学,捉弄白皎捉弄习惯了,看见白皎这个模样也知道有个度,闹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好了好了,给我吧,别把人整生气了。”   对面男生吹了个口哨,声音拉得长长的,听起来怪模怪样,但没有特别的恶意,手里纸团一把朝宋一青丢了回来。   宋一青没接稳,纸团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白初贺脚边。   男生们的哄笑声停下来了,对这个传闻中打人一拳一个的新同学有点忌讳,没敢继续闹。   白皎刚想去捡,看见白初贺已经弯下腰,两根手指夹着捡了起来。   白皎抿着的嘴唇慢慢松开,刚才那股努力憋着的情绪似乎随着白初贺的动作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小口子,放开了。   “初贺哥,你刚才怎么不帮帮我。”白皎忍不住小小声,看着白初贺重新直起身,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捏着纸团的那几根手指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伸过来,而是一拐,举了起来。   白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纸团被抛向空中,掉进了教室末尾的垃圾桶中。   “你需要吗?”白初贺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   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崭新教科书被白初贺一只手勾走,白皎站在原地,看见白初贺带着书,坐在隔壁排早就准备好的空座位上。   前排的几个女同学明显在讨论着什么,见白初贺坐下后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白初贺从头到尾没再往这边看过一眼。   白皎的胃又抽了起来,就像心里那团他想不明白的情绪。   许安然严厉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进耳朵。   “你们无不无聊,一天到晚像猩猩一样,一张废纸而已,直接丢了就行了,跟什么宝贝一样,丢不丢人啊!”   班上的男生还是有点怵许安然的,脸上做着鬼脸,其实没敢出声。   白皎坐回原位,低着头,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收回桌膛里。   那把浅蓝色的小风扇是宋姨怕他热买给他的,教室里都有空调,他很少用到,但很珍惜,一直好好收在桌膛最里面。   刘协要他代白初贺保管书的时候,他思来想去,还是腾出位置,把书优先放好。   光线一晃,小风扇的把手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灰色划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蹭到的。   白皎指腹用力擦了擦,没擦掉。   擦不掉了。   胃很不舒服,他趴回桌子上,听见许安然主持完纪律拿着花名册到白初贺座位旁,低声询问白初贺的住址,要统一登记。   白初贺的声音钻了进来,“阴家巷,劳动三村,126号。”   许安然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响起笔尖的唰唰声。   白皎觉得自己的胃拧得更严重了,火烧火燎的。   身后传来宋一青尴尬又愧疚的声音,在问白皎,白初贺该不会不高兴了吧。   白皎没理他,也不想说话,安静地趴着,头埋在叠起的双臂里。   一天的课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很平静地过去,白皎和白初贺的课表排得一模一样,但白初贺上课基本一个人坐,碰到桌面倒头就睡。   海珠的教师们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张狂的学生,反而有些不会了,只能频频使眼色让周围同学叫一叫。   但没人敢挨着白初贺,自然也没人敢叫,一整天白皎就看着白初贺这么从头睡到尾。   白初贺偶尔会短暂醒过来,小臂立起支着头发呆,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睡觉。   等到一天的课程结束,白初贺在其他人心里的印象已经由“长得好看的混混”转变到了“不学无术但长得好看的混混”。   临近放学时,宋一青低声感慨,“还得是你们家关系硬啊,不然你初贺哥这种能进海珠真是奇迹。”   海珠虽然是私立学校,但能在海市屹立不倒排前排的原因是对学生成绩的要求很高,虽然就读进来的大多是家底殷实的小孩,但没一个成绩是差的。   哪怕是宋一青这种学习不行的,也是在体育方面很拔尖,才作为特长生顺利升学。   白皎并不清楚宋琉和白远是怎么处理手续才让白初贺顺利入学的,但他心里还是习惯性偏袒自家人,因此低声辩驳了一句,“说不定是昨天太累了。”   宋一青没再说,但露出一副“别说了我都懂”的表情。   班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白皎慢吞吞地收拾,看见白初贺提包走人后立刻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里跟着,掂量着该怎么开口让白初贺和他一起回家。   宋琉肯定是希望白初贺能和他一起坐车回家的。   人群三三两两结伴,嬉笑声为白皎提供了完美的掩蔽,但也碍于人群太多,他紧赶慢赶跟了一路,最后在后门附近把白初贺跟丢了。   海珠有两个后门,一个东门一个西门,东门是停车场,西门是校内人员处理垃圾或者运输时专用的出口,一般不会有学生往这边走。   白皎根本就没来过,还被西门的保安查了学生证,不安地徘徊半天后才鼓起勇气,趁着保安溜达的时候从保安楼旁边的小门溜了出去。   一溜出去就傻眼,还是没有白初贺的身影,只有陌生的交叉小路,不知道延伸至那条街道。   “哎?弟弟?”   有点耳熟的女声传来,白皎抓到救命稻草般扭头,看见之前见过的牧枚和何复从另一头拐过来。   何复见到白皎没什么好脸色,牧枚仍然笑吟吟的。   “弟弟,你怎么在这儿,不回家?”   白皎想了想,如实相告,“我等初贺哥一起。”   牧枚扬起眉毛,有些惊讶。   他们早上就说好了,白初贺说要去趟老城区,牧枚刚才一直在猜,白初贺是不是有他要找的那个小孩的新线索。   “初贺早就和我们有约了,他没跟你说吗?”   白皎没声了。   白初贺今天一直在睡觉,要么也是一个人坐着,他根本就没有能和白初贺说话的机会。   白皎心里还惦记着宋琉的交代,硬着头皮顶着何复的视线问了一句,“同学,你们要去干什么啊?”   何复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一阵尴尬,最后是牧枚拍了拍他的肩膀,解了围,“弟弟,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初贺。”   白皎张了张嘴,被远处的喇叭声打断。   何复翻了个白眼,“司机都追过来了,少爷赶紧回吧。”   “行了。”牧枚说了何复一句,转头看向白皎,“早点回去吧。”   手机亮起司机吴叔的电话。   牧枚和何复明显不想再多说,白皎只能在吴叔的催促下上了车。   “初贺少爷没和你一起吗?”上车后吴叔问了一句。   白皎刚好合拢车门,转头时透过车窗看到了远处。   牧枚和何复等到了白初贺,何复勾着白初贺的脖子,白初贺看起来仍旧没什么表情,但没有挣脱。   牧枚在旁边拿着手机边笑边比划着什么,脸上的笑容和刚才的客套笑容完全不一样,是发自真心的笑容。   胃里火烧火燎的,隐隐生疼。   白皎收回视线,低声道:“嗯,没一起。” 第15章   西门小路交错,何复和牧枚刚摸过来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找了半天,才找到离海珠后门近一点的地方等白初贺。   何复对海珠这类的“贵族学校”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也就是因为是来找白初贺,所以不至于臭着个脸,不过还是在西门的保安提着警棍过来盘问的时候闹了点冲突。   就像何复对海珠印象不佳一样,其它地方的人对他们三中也带着刻板印象。牧枚和何复身上都套着三中的外套,海珠的保安隔着老远看见那个校徽,脸色立刻板了起来。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三中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倒也不能怪别人偏见,三中的校风确实彪悍了一些。   牧枚很会为人处世,原本这件事她和保安说两句好话,解释一下他们只是路过也就没事了。谁知道何复跟吃错了药一样,阴阳怪气地怼了保安两句。   三中的风评本就不好,一来二去就闹出了点言语冲突。   何复是个硬茬,性格冲动,两句话说不对就想动手,幸亏是牧枚拦着,好说歹说才把保安劝了回去。   保安拎着警棍临走时,两人清清楚楚听见他嘟囔了一句“三中的学生果然都是这个德行。”   何复当时又火了,“你他妈再说一遍!”   牧枚实在头痛,低声训斥了一句,“干嘛这么急头白脸的。”   遇见白皎属实是个意外。   把白皎送走后,牧枚很罕见地沉了脸色,“何复,不是我说你,你怎么总跟人家不对付?”   何复看不惯白皎她可以理解,他和白初贺关系好,替白初贺打抱不平也正常。   但这说到底是白初贺的家事,白初贺都没表现出太多情绪,何复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   更何况那个小孩也没做出过什么膈应白初贺的事,白初贺和白皎之间本来就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关系,何复总是这个态度,不就等于激化矛盾?   牧枚说完后叹了口气,脑海里划过刚才贴着车窗向外望的那张脸。   看起来很失落。   “跟谁不对付?”一道男声传来。   牧枚应声看过去,脸上笑了起来,“初贺!”   白初贺从另一头拐过来,单肩包很随意地挂在肩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没什么事,和这儿保安吵了两嘴。”何复轻车熟路地一把勾住白初贺的肩膀,白初贺倒也没躲,看向牧枚。   牧枚听何复这个语气,知道何复是不想说太多。这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顺着何复的话说下去,“海珠的保安可真够警惕的。”   白初贺“嗯”了一声,“遇到其他人了?”   本来也不用非在海珠碰面,是何复在微信群里吵着说要见识一下上位校是什么风采,正好他们今晚要去找人打听消息,白初贺倒也无所谓。   “没。”何复糊弄了过去,“怎么样啊少爷,第一天在海珠上学。”   白初贺眼睛微转,瞟了一眼何复。   何复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但眼睛一直直视着前方,这是有什么话没说的样子。   但牧枚既然没戳穿,多半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还行,课堂纪律很好。”   何复撇了撇嘴,“不是吧,您老什么时候还在意起课堂纪律这个问题了。”   “安静,睡得舒服。”白初贺面色平常。   牧枚爆笑,“我真的服了!”   何复松开白初贺的肩膀,“还行,我以为少爷去了海珠就要改头换面了,以后就得和我们这些人拉开距离了,幸好贺子哥初心不改。”   牧枚微微皱了眉头。   又来了,自从白家和白初贺认了亲之后,何复就总是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有些时候连她这个好朋友听着都觉得有点刺耳的程度。   以前何复并不会这样,虽然为人冲动了点,但是人算得上爽快,根本不是这种话里有话的风格。   牧枚又瞟了一眼白初贺,看见白初贺在摆弄手机。   也好在初贺不在意这些。   不,也不能说是不在意。牧枚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是白初贺不在意何复那些怪声怪气的话,不如说他可能根本没有听到何复说了什么。   牧枚的心思更细一些,认识了白初贺也有几年,白初贺的性格在她心里算得上是很独特的那种。   因为白初贺总给她一种随时随地都在走神的感觉。   虽然他人在这里,但思维好像远在天边,脸上又很少有什么表情,让牧枚经常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这样,他虽然在她和何复身边,但心思不知道停留在哪个地方。   再加上白初贺的面无表情并不是不是板着脸,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单纯没什么表情的面无表情,让人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在牧枚的记忆里,她在白初贺脸上为数不多见到过的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只有每次有了点寻人线索,但找过去又发现不是要找的那个人时,白初贺脸上的那种神情。   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太多情绪,但那双眼睑偏窄的睡凤眼微垂,偏锐角的眼角也恍惚显得松散了很多,利落的长眉压下,让睫毛下的眼神落入阴影,显得晦涩不清。   牧枚一开始看不太懂,但看得次数多了,隐约觉得那是一种“难过”的情绪。   牧枚每每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想要叹气。   情绪会化作表情,这是人的天性。何复悲伤的时候,表情或许会极度暴躁:她悲伤的时候,或许会掩面落泪。   又或者白家的那个小孩,鹿眼睁大望着车窗外,是一种很失落的情绪。   可白初贺脸上最浓烈的情绪也是淡淡的,不知道是经历过多少次同样的情绪,才会逐渐变成如今这样。   也许就是因为白初贺的这个眼神,牧枚才愿意主动跟着何复一起帮他。   多年的琢磨变成了好奇,她很想知道白初贺什么时候会流露出完全不加以掩饰的、最本能的情绪表现。   牧枚一边想,一边又瞟了白初贺一眼,随即一愣。   ......想什么来什么,她竟然真的看见了无脸男解锁了新表情。   视线里的白初贺正在看手里的手机,双眉微抬,原本合拢的嘴巴松开一些,眼睛盯着屏幕,睡凤眼缓慢地眨了一下。   牧枚在心里搜刮形容词,终于给她找了出来。   白初贺脸上,此刻是一种“极度无语”的表情。   “怎么了这是。”连一旁的何复都注意到了,伸脖过来看。   手机上是微信私聊的界面,牧枚也凑过去看,看到聊天框里有许多刚发给白初贺的消息,白初贺正在往下看。   对面的头像很有意思,是一只杜宾的大头照,杜宾的脖颈下有一点肤色入镜,仔细一看能看出是一双肤色白皙的手掰着杜宾的下巴,控制着这只潇洒英俊的狗看着镜头。   上面的微信名是“岁月静好”,后面还跟了个玫瑰的emoji。   何复吐槽的声音响起,“不是,贺子哥,你这是背着哥几个去养老院当义工去了?”   白初贺没回他,手指划了往上滑,滑到了最上面,然后一条一条往下看。   第一条是验证信息,然后对面发了一句“初贺你好,我是宋姨。”   白初贺回了一句“您好”,之后就没有其他消息,只有几个语音通话记录。   直到刚才,又冒出了新的文字消息。   [岁月静好]:初贺,你是不是和小皎闹矛盾了?   [岁月静好]:小皎其实很想和你处好关系,他没有不好的想法。   [岁月静好]:他今天早上起床后还一直等你来着,想和你一起去学校呢。   [岁月静好]: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你,上学还迟到了。   何复看到这儿忍不住了,火气蹭起来了,“看到没,我说什么来着,什么白莲,这就装上委屈了!还给别人告状,这不是摆明了让别人误会初——”   话还没说完,又看见两条,何复一下子无语住了。   [岁月静好]:你怎么走的那么快呀,怎么不等等小皎呢?   [岁月静好]:[委屈.jpg]   表情包上,一个画风很可爱的小狗眼泪汪汪,旁边还配了“呜呜呜”三个字。   何复看了看这个老年ID,再看看那个明显风格不符的表情包,“...现在老年人还挺潮的哈。”   消息还没完。   [岁月静好]:刚才小皎还想和你一起坐车回家呢,他胆子小,不敢跟你说。   [岁月静好]:你理一理他,好吗?   [岁月静好]:[手捧爱心飞媚眼.jpg]   “宋姨是白家里的人?”牧枚问了一句,但白初贺没应声,还在继续往下看。   [岁月静好]:你晚上要早点回来哦,小皎给你留了吃的。   后面零零碎碎还有些消息,但是白初贺没再看下去,直接把手机摁灭了。   何复还在旁边左一句牛逼右一句白莲,牧枚眼角抽了抽,联想到最上面刚加上好友的那条“我是宋姨”,悄悄小声和白初贺开口,“这个给你发消息的人我记得是你们家阿姨来着?”   白初贺面无表情,“那我就不知道了。”   -   “小宝,别玩手机了,准备着下来吃饭了。”卧室门被打开,宋姨敲了敲门板。   白皎正歪在床上,双手举着手机,眼睛盯着绿色的消息条。   这样发应该没问题,应该能解开一些白初贺对他的误会。   胃还是很不舒服,但是白皎心里美滋滋的,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字把消息都看了一遍,心里非常满意。   他真的太天才了,怎么能想到这么巧妙的办法来破冰。   他没有白初贺的联系方式,而且白初贺也不一定会看他消息,但宋姨是长辈,她发的消息白初贺肯定会看一眼。   宋姨抱着新洗好的衣服进来,“小宝,别躺着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白皎乖乖地坐起来,难得聪明了一回,把消息全部删掉之后才把手机还给宋姨。   宋姨接过,“手机用完啦?”   白皎点头,“嗯嗯,谢谢宋姨!”   宋姨摆摆手,“姨婆也摆弄不来这些高科技,下次小宝帮姨婆在网上买点东西。”   白皎一口答应下来,内心相当膨胀,之前失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动作太嚣张,不小心蹭到了肩膀的旧伤,疼得白皎龇牙咧嘴了一下,但这也没扫清他的兴奋之情。   他真的别太聪明。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绝对猜不到给白初贺发消息的人其实是他! 第16章   “咱们是直接去上门街还是怎么着?”何复手指划拉着手机上的地图,扭头问白初贺。   牧枚正好也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快七点了,上门街那边这个时候人多,我们把校服脱了,混进店里看看也不难。”   白初贺正在微信上和人聊天,发完最后一条消息后抬头,“不用,先去见个熟人。”   “哟。”牧枚心里实打实地有点吃惊,“你还有住上门街的熟人?”   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白初贺人际关系很单薄,被白家认领回去之前在大家的认知里是个孤儿,没有其他家庭成员,平时又独来独往,对他感兴趣的人倒是有不少,但都止步于白初贺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再加上白初贺打过的架也不少,一般人更不敢接近。   牧枚掰着手指算下来,跟白初贺走得近的几乎只有她和何复,实在没再听说过白初贺有其他朋友。   何复认识白初贺的时间比她久得多,她胳膊肘怼了下何复,“你们到底还有几个好兄弟。”   何复也有点意外。   他和白初贺认识了也有个小十年了,也没听白初贺说过他还有其他熟人。   白初贺没有过多解释,“小时候认识的人。”   何复和牧枚对视一眼,互相都想到了什么,没有再问。   他们对白初贺的童年知道的并不清楚,了解到最多的反而是白初贺一直在找的那个小男孩。不过从白初贺的身世以及白初贺对那个小男孩的描述来看,连何复都能猜到白初贺的童年绝对沾不上美满幸福这两个词。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没再提,嘴里的话题拐了个个儿,有说有笑地跟着白初贺一起走。   白初贺全程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但牧枚和何复也已经习惯了。   上门街在海市老市区的那一片,挨着阴家巷,和海珠校区隔得很远。牧枚研究了一下公交路线,得转两趟公交车。   公交车行驶时发出很有年代感的吱悠悠的声音,外面的街景逐渐由钢筋水泥的CBD写字楼变为烟火气缭绕的老城区。   去老城区得过跨江大桥,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橙红,映在江面,像流连不断的火。   “真漂亮。”牧枚倚着扶手,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转眼时瞥见白初贺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些夕阳落在白初贺额角的那枚瘢痕上,白初贺的五官生得好,那点瘢痕平常不起眼,但此时衬得殷红,像一枚小小的花瓣。   白初贺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流转着夕阳,看起来不如平常那么遥不可及。   牧枚瞧了会儿,心里莫名觉得白初贺的眼神让她想起刚才在车上的白皎。   虽然他们一个坐着舒适昂贵的私家车,一个坐着两元就可以绕城的公交车,但眼神此刻却有些相似。   都是透过车窗,望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只是白皎的眼神更单纯些,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看的是白初贺。而白初贺的眼神要深得多,看不出来想的是什么。   白初贺自己有时也分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公交车上人很多,接送孩子的,三两结伴回家的,叽叽喳喳,声音不断地流进白初贺的耳朵里。   白初贺缓慢地眨了下眼,再睁开。   夕阳还是很明快。   如果他没弄丢那个孩子的话,也许那个孩子也会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背着书包抱怨着课业繁重。   “还得是海市的风景好看。”何复的声音打断白初贺的思绪。   “怎么现在突然感慨。”牧枚笑了起来。   何复耸耸肩,“对你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我和贺子哥是在南市读的初中,初中毕业之后贺子哥要考海市的高中,我才跟过来的。”   “这倒也是。”牧枚道。   过了桥,就正儿八经进了老城区。   海市的市中心一开始是在老城区这里,随着经济发展才慢慢迁移到了更现代化的新区。   老城区街道两旁的绿化没有新区管理的那么细致,树冠铺天盖地,公交车驶入,枝条划过车窗,像进了一条深绿的隧道。   只有暗灰低矮的筒子楼还残存着一点昔日繁华的景象。   白初贺听着身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呼吸里涌入的是带着灰尘和烟熏火燎味儿的空气。   这里和白家不同,白家永远都是干净清冽的味道,混着一点点花香,构成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公交车上的广播有点年代了,播音腔的女音被电流带得有点跑调。   “到了,下车吧。”他说了一句。   站牌歪歪斜斜地立着,白初贺听见何复吐槽着,“再不弄弄可就倒了。”   “跟着我走,这里路绕。”白初贺说。   三人钻进两栋筒子楼中间的一个小胡同,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面馆面前停下。   面馆的门面看起来有点寒碜,塑料珠穿的门帘旁边是毛玻璃做的柜台,门脸上没挂招牌,只在旁边立个落地立牌,上面四个字,“大庆小面。”   何复打量了两眼周围,“这儿跟阴家巷还挺近的,就是比那边还绕。”   白初贺“嗯”了一声,抬手掀起门帘,塑料珠哗啦响了一片。   “来了,几位吃点什么?”里面深处走出一个抱着盆的男人,一身腱子肉,右臂整条大花臂,相当壮实,脖颈上搭了一条白毛巾,看见白初贺的时候愣了愣。   “大庆哥。”白初贺伸手把地上一次性筷子的塑料皮顺手捡起来,丢进荧光色的垃圾桶里。   里面那个壮实大哥没说话,牧枚和何复都瞟了一眼花臂上张牙舞爪的老虎,心里下意识绷着。   看起来不是个好惹的。   壮实大哥终于回过神来,哐啷一下,手里的铁盆砸在旁边的小板桌上,沉着脸就往这边来了。   何复已经在撸袖子了。   “我操,狗儿!”   何复和牧枚眼睁睁地看着大哥伸开那条大花臂,上面的老虎都变了形,下一秒猛地抱住了白初贺,肉实的手掌还重重拍了两下白初贺的后背。   白初贺竟然也没躲,生生挨下了那两巴掌。   旁边两个人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狗儿长得比我还高了。”大哥松开白初贺,提着脖子上挂的毛巾擦了擦脸,“还带俩小孩,吃点啥,进来吧。”   等面端上来了,何复和牧枚才稍微搞清楚了一点状况。   壮实大哥叫大庆,和粗犷外表不同,话很稠,坐着一个颤颤悠悠的小方凳就聊开了。   “我刚才还说是谁呢,打眼一看真没看出来,还得是看到这个。”大庆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才认出来是狗儿。”   牧枚憋笑憋得难受,手在桌子底下狂怼何复,“狗儿?”   白初贺面色如常,大庆哈哈大笑了两声,“狗儿小时候不爱说话,凶得很,你跟他说什么他都眼睛一瞪,跟野狗似的,我们就都叫他狗儿。”   另外两个人本来就对白初贺小时候感兴趣,闻言来了劲儿,“真的啊?”   大庆又拍了下白初贺的后背,“可不,那时候所有人都烦他,你说一个小小孩不卖乖,天天拉着个脸,还不搭理人,谁能喜欢。”   牧枚揶揄道:“没少打架吧。”   “打架?”大庆笑着摇摇头,“打架这种小孩之间的吵吵闹闹算什么,那时候打起来都是往死里打,要命的。”   他又隔空指了下白初贺的额角,“狗儿这伤就是小时候打出来的,现在看着不起眼,当时狗儿才六岁,伤口差点拉到眼睛,我给缝了几针。”   白初贺吃了口面,“缝针的技术不如做面的技术强。”   大庆自豪道:“那可不,专门去别的面馆打下手干了两三年才学来的。”   两人说得稀疏平常,仿佛在谈论家里长短,但牧枚和何复却听得变了脸色。   大庆这模样一看就是前社会闲散人员,五大三粗的,恐怕压根就没有什么医学知识。   听他们两人的语气,白初贺的伤口是硬生生缝起来的?   牧枚又瞟了一眼白初贺额角的瘢痕,花瓣似的,还能看出点脉络。   原来是缝针的痕迹?   牧枚光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不敢想当时才几岁的白初贺怎么忍下来的。   对面大庆已经聊到了别的,边聊着白初贺,边上下打量着何复。   “狗儿倒没怎么长变,小时候就挺板正,长大了看着也是个帅哥,就是还是那副不咋理人的死样子。”   大庆给自己也下了碗面,仰脖把汤给喝了,抹了下嘴,又瞅上了何复,“倒是小月亮变了不少啊,小时候长那么乖,跟小女娃似的,这怎么长大之后连眼睛都变小了?”   陶瓷的海碗搁在桌板上,咯擦一声,白初贺把筷子搭在碗边,“这不是小月亮。”   大庆挠挠头,“我是说看着不太像。小月亮咋没过来呢,我记得他肠胃不行,吃不得辣,等他过来的时候我给他下碗清汤的。”   夜风顺着门帘吹进来,有点冷。   白初贺手指摩挲了一下面碗。   汤已经有点冷了,暖不了手指。   “我不知道。”   旁边的牧枚和何复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嘴里的小月亮是谁。   大庆愣了愣,手都捏紧了,青筋鼓起,看着很吓人。   好半天,牧枚和何复才听见大庆挤出一句话,小心翼翼地,好像在自己文化不高的脑海里拼命搜刮着措辞才组成一句,“小月亮...咋了呢?”   白初贺把碗推开,“走丢了。”   大庆陷入了沉默,面上流露出一点难受的神情,跟那一身壮硕的腱子肉格格不入。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我那时候走的另一边,听说你俩已经一起跑了,还以为你俩离开海市了呢,没想到...唉。”   何复轻轻开口,“海市?我以为贺子哥是在南市长大的。”   何复和白初贺是在南市的福利院认识的,那时候两个人都七八岁了,何复一直以为白初贺是南市人。   白初贺平静开口,“我在海市出生,七岁的时候才被南市福利院的院长带回去。”   安静半晌,大庆抹了把脸,“也好,被福利院带回去也好,总比继续在外面强。狗儿,你不是说想让我帮忙,你说吧,帮什么忙。”   白初贺抬眼,“大庆哥,我记得你有小月亮的照片,能不能给我?” 第17章   牧枚闻言,忍不住“啊”了一声,“有照片?”   他们一直以来找人都只能靠白初贺的口头描述,唯一的线索也只有一条“肩膀后面有疤”,虽然牧枚一直不太愿意泼冷水,但她内心很清楚,仅凭这些找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海市是个省会城市,那么大,光常住人口就是个很夸张的数字,更别提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小孩,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长大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牧枚曾经有问过白初贺为什么不报警,出动警力的话无疑比他们这样要有效率得多。   但白初贺的回答让牧枚没有再问过第二遍。   他说,那个孩子没有户口。   这么多年了,牧枚能想到的白初贺自然也有想到,他几乎是想遍了每一个法子来寻找这个孩子。   他六岁时,在小月亮刚走丢的时候就尝试过报警,但警察阿姨端着给他热的热牛奶,很不忍心地告诉他令人失望的结果。   只知道“小月亮”这个名字的话是没有办法找人的。   久而久之,白初贺就放弃了这一条路。   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群活在黑暗里的人,没有户籍,就相当于在这个社会上没有身份。   没有身份,这个活生生的人就等于不存在,出生和死亡都在阴影之中,即使想找也无从下手。   牧枚激动的声音响起,“有照片的话就好办了啊!起码咱们有了个确切的方向,拿着照片四处问问,总会有线索的。初贺,你怎么不早说!”   白初贺道:“头几年一直联系不上大庆哥。”   大庆尴尬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啊妹妹,我才出来没多久。”   牧枚心领神会,很识相地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出来,同时对白初贺的童年好奇心更胜。   他们三中虽然校风不好,但说起来也就是混子多。混混打架,见点血也就是进派出所教育几天写一下检讨的程度。二十一世纪了,说起来也都是学生,真夹棍带刀违反乱纪的事也没人敢做。   大庆这种进去过的人,对他们来说还遥远的很,是只能在社会版新闻上才会看到的事。   能认识这种人,而且看起来交情不浅,她想不出白初贺的童年到底是什么样的。   大庆起身,“狗儿,你等等啊,我是记得我有张小月亮的照片,不过刚出来,东西都没收拾,你等我上楼找找的。”   白初贺点头,“麻烦大庆哥了。”   大庆蹭蹭上楼了,这栋老破小实在太旧了,大庆上楼的时候,牧枚和何复隐约感觉头顶天花板在震。   大庆走后,小面馆安静了下来,三人都没开口说话。   白初贺是本来就不怎么说话,牧枚和何复是有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半晌,倒是白初贺伸手,在桌后面的贴着商标的货架里拎了三罐可乐,分给何复和牧枚,“你们问吧。”   牧枚顾虑很多,先开口的是何复,“贺子,你小时候在海市...是怎么过的啊?”   白初贺给出了一个和他的平静语气格格不入的回答,“乞讨,要饭。”   何复一下子不出声了。   他和牧枚都有猜到白初贺的童年可能过得很糟糕,但没有想到糟糕到这种地步。   仔细一想也不是无迹可寻,白初贺七岁的时候才被带回福利院,何复还记得刚到福利院的白初贺是个问题小孩,逃跑了好几次,每次都被院长费大力气带回来,之后渐渐地才安生下来。   在此之前白初贺是怎么过的,他还真没想过,也想不到。   白初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何复和牧枚想说什么,继续开口。   “我小时候被人贩子带走,跟其他小孩一起养大。”   人贩子的心当然不会那么善良,“养的差不多了,就把小孩放出去乞讨,路人看着心软,他们以此牟利。”   何复脱口而出,“你怎么不逃跑?”   牧枚气得踩了下何复的脚。   白初贺瞥了一眼何复,“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何复不说话了。   “跑,可以跑,只要能保证自己不被抓回来。”   当时海市老城区的治安还不是很好,只要人还在海市内,天涯海角都会把人抓回来。   白初贺转了圈手里的可乐罐,气泡在里面隐约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鲜红色的瓶壁折进他的双眼,让那双睡凤眼的眼角看起来有些微红。   小月亮有一次看到街边的小孩在喝这个,他没喝过,很好奇是什么味道。   白初贺看出来了,问他是不是想喝,小月亮摇头说我不喝,但转头望向那些小孩的眼神带着掩不去的艳羡。   然后白初贺想办法去弄了一罐回来,代价是额角上的这块伤。   他问小月亮可乐是什么味道的,好不好喝,小月亮眨着眼睛说酸酸甜甜的,就像他们在餐馆外面捡到的哈密瓜。   哈密瓜不该是那个味道,可乐也不是。   小月亮根本就没喝到,他刚拿到手里就被别人抢走了。   “有很多小孩试过逃跑,被抓回来后直接打断了腿。”   “还有些小孩去偷人贩子的钱,被砍断了手指。”   “他们不在乎这些,这种小孩要到的钱更多,他们怎么样都是赚。”   白初贺喝了口可乐,碳酸在嘴里炸开,让舌尖微微刺痛。   他很久之后才第一次喝到可乐,才知道可乐不像小月亮说的那样。它不酸,也不是很甜,喝起来很奇怪。   牧枚声音很轻,“那你和小月亮是怎么......”   白初贺回答的很简短,“我和小月亮找到了一个机会逃出来,本来想一起逃到南市,但是在火车上走散了。”   他回忆着,仿佛回到了六岁的那个夏天。   车上闹哄哄,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烟味混杂着方便面的味道,售货员推着小车吆喝着瓜子花生矿泉水,他提着一瓶刚买的可乐,四处求人,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眼睛大大的小男孩。   何复刚想说一句“幸好你逃出来了”,被牧枚看穿,又狠狠地踩了下他的脚。   白初贺又喝了一口可乐,“大庆哥当时也是那里面的小孩,比我和小月亮大两岁。”   何复差点喷了,“你说他和我们差不多大?”   白初贺不说的话他们真看不出来,大庆看起来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很久,和他们这种学生格格不入,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牧枚有意换个话题,不想让白初贺再回忆过去,“不过初贺,你为什么想去上门街找小月亮啊,按说小月亮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这都说不准。”   白初贺握着可乐罐,“那些人贩子在当时是个成熟的黑色产业链,里面的孩子年纪小的就出去乞讨,等年纪大一点还有别的用处。能打的出去当打手,长得漂亮的送去做生意。”   这个生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牧枚想到白初贺每次提起小月亮的长相的时候,用的形容词都是比较正向的词汇,立刻明白了白初贺的言下之意。   据她观察,白初贺是个不怎么留意外表这方面的人,至少她从来没听过白初贺像何复一样评论这个人美,那个人帅。   能让白初贺这么多年仍旧留有这种印象,那个孩子的外貌条件应该真的不差。   何复实在忍不住了,啐了一口,“这些死变态,败类!”   正说着,大庆踩着咣咣咣的步子回来了,手里拿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   牧枚惊讶,“哥你找的还挺快。”   “我没啥东西,也就那么几件。”大庆摸摸鼻子,“你们瞅瞅吧,多好看一小孩。”   牧枚和何复这几年在心中无数次描绘这个小男孩的模样,早就好奇的不行了,但还是按捺着心情,等白初贺伸手把照片拉过来才凑过去看。   这是一张老式的照片,带着宽边塑封,里面有些褪色,但也足够能看出一些东西。   大庆在旁边又聊开了,“这我记得是当时有个拍照的女摄影师,好像大学就是教这个的,说要拍啥来着,什么纪实啥的,我也不懂,反正说要拍小月亮,后来拍完就走了。好久之后我才又偶然碰到她,要了这张照片。”   说完之后,大庆发现没人理他,疑惑道:“咋了你们都是?”   白初贺正低头凝视着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背景是老城区的闹市,长曝光的拍摄手法,背景里匆匆而过的行人身后拖着残影,但照片正中的人物很清晰。   是侧身中景照,小小的孩子身上的穿着很滑稽,套了三件T恤,每件大小不一,边缘磨得淡白,薄得已经能透光,还有一些细小的破洞,像蛛网,外面套了一件不太干净的毛线开衫。   小孩头顶还带了一顶毛线帽,两边拖着长绳,只有一边还挂着绒球,另一边只剩光秃秃的毛线绳,洋绿色的围巾包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干净清澈。   他穿的毛线开衫有些大,袖子盖住了他的半个手掌,露出他因为紧张而捏在一起的手指。   白初贺眼睛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似乎想将这张照片刻进自己的脑海中。   他甚至能回忆出那些滑稽的T恤是他们在哪里得到的。   当时是冬天,海市的冬天气温不至于很低,但也足够寒冷。   小月亮更小一点的时候穿不暖,落了病根子,吹风就容易感冒。白初贺带着他去翻居民楼的垃圾箱,但是厚一点的衣服早就被别人捡走,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只有这几件别人淘汰下来的夏季衣物。   白初贺当时低着头不说话,小月亮自己笨手笨脚地从他手里拿过T恤,全部套在身上,然后开心地说“这样就不冷了。”   毛线开衫、围巾和帽子是一家书店里姓安的店主老太太送给他们的,小月亮很珍惜,每次都会洗得干干净净。但他们的生存环境并不整洁,依旧会沾上一些洗不干净的污渍。   这张照片像是带着寒风,白初贺甚至觉得已经有冷冽的冷空气带着灰尘气息涌入自己的鼻腔。   照片是抓拍的,小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脸上带着风吹出的红晕,可爱的双眼悄悄瞥着镜头。   围巾下,毛线开衫外露出一根项链,银白色的月牙吊坠,闪闪发光。 第18章   那枚吊坠闪着细小的光,与小孩身上那些不算整洁的衣服相比起来格格不入,但又与那双害羞又好奇的眼睛十分相称。   这根吊坠项链几乎是小月亮身上看起来最有价值的东西。   白初贺摁着照片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恰好按在那枚吊坠上,恍惚间仿佛透过这张扁扁平平的照片,感受到了吊坠冰凉坚硬的触感。   小月亮脖颈上挂着的这根项链在环境和服装的衬托下十分引人注目,牧枚和何复都注意到了,何复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问大庆,“他还能戴项链?”   牧枚明白何复的意思,按白初贺那几句话传达出的讯息,还有在这张照片上亲眼得知的状况,小月亮恐怕没有戴项链这种闲情逸致,也没这个条件。   大庆一拍手,呵呵笑起来,“这个啊,这个你们得问狗儿了。”   白初贺挪开手指,那枚月牙形的吊坠又露了出来,在照片上一闪一闪。   “项链是我送给他的。”   牧枚悄悄打量了一眼白初贺,见他没说太多,也不打算再多问。   倒是大庆又絮絮叨叨地聊开了。   大庆是健谈的性格,说起话来连比带划,说得有声有色,和白初贺精简干瘪的描述不同,牧枚和何复几乎能在他的描述中想象出全部。   大庆说,小月亮喜欢看书,小时候看白初贺捡回来的巴掌大的小人画,稍微大一点了,能勉强认识几个字了,白初贺每次出去的时候就会去地摊上或者垃圾站捡一些杂志回来给他看着玩。   那天小月亮又感冒了,连说话都瓮声瓮气的,白初贺就让他呆着,自己和大庆出来想办法弄点东西。   他们平常连吃饱都成问题,每过一天都是苟且偷生,根本没心思去注意日期和时间。那天还是他们注意到街边都挂了大红色的装饰,才发现马上就要到除夕。   这种节日说到底也与他们无缘,大庆和白初贺照常想办法弄点东西,大庆那边正准备开始小偷小摸,回头就看见白初贺蹲在旧书店的地毯边翻一本破破烂烂的杂志。   “小月亮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在那种环境下过日子,狗儿和我在地摊杂志上看到说给小孩弄个坠子能拴住小孩,挺迷信的一个说法,然后初贺就弄了这么个坠子。”   大庆大概也是很久没有回忆过以前的事情了,说到这些,眼睛里面流露出一些怀念,怀念之后又是浓浓的怅然。   “小月亮可喜欢这个吊坠了,平常当宝一样,塞在衣服里不肯露出来,藏得特别好。”   长期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挨打的生存环境,导致这里的小孩都算不上什么善茬。一旦有好东西露出来了,只会被硬抢。   “小月亮平常是那种不吭不响的性格,特别好欺负,其他小孩抢他东西他都不会说什么,也不还手。但狗儿送了他这根项链后,只要有小孩手贱去拉小月亮的围巾,小月亮就会很生气地叫人家走开。”   大庆点了点这张照片,笑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个女摄影师给小月亮解释什么叫“拍照”的时候,小月亮当时的神情。   小月亮先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很乖地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捋了捋自己的帽子,随后很郑重其事地把这根项链从怀里拉出来,摆在胸前。   在大庆的印象里,他也只在白初贺刚把项链拿回去给小月亮的时候看到过一眼,其余时间小月亮都自己揣着,谁都不给看。   小月亮摆好项链后,似乎还不够满意,顶着寒风把开衫解开,想让项链能摆在自己身上最显眼的位置。   最后还是那个女摄影师怕他冷到,哄了他几句说这样就可以,小月亮才点头。   “那可真是当个宝啊,好像别人要拍的不是他,是拍这根项链似的。”   旁边牧枚听着,对照片里小月亮脸上紧张不安的表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那张有些褪色的照片,仿佛一下子变得更生动了起来。   牧枚轻叹了一口气。   这张照片已经足够清晰,虽然只有一张侧脸,而且还被围巾盖住了点,但足以看出这个孩子灰扑扑的衣服也盖不住的精致可爱长相。   眼睛确实如同白初贺说的那样,很大,有点杏眼的感觉,睫毛又长又密,在寒冷的冬天结了一层霜,打湿成一簇一簇,看着很惹人疼。   这样的孩子,也难怪白初贺找人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在按摩店众多的上门街找。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小月亮多大?”   大庆还在那儿掰着手指头计算着,白初贺已经张口回答,“五岁。”   牧枚皱眉,“那也就是你们两个走散前不久。”   “嗯。”   牧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继续研究着照片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白初贺眼睛没有从那张照片上离开过。   他能明白牧枚的未尽之语。   虽然有了照片,但毕竟也和现在相隔了十一二年。成人的话或许没太多改变,但小孩子的样貌改变一定是非常大的。   就连他也很难想象出长大后的小月亮是什么模样。   “有照片就好。”牧枚想了想,乐观地开口,“拿着照片挨个问问,总比咱们一个一个找眼睛大长得好看的人强。”   旁边何复琢磨半天,忽然开口,“这背景,看着不就是老城区这片吗?”   大庆叹了口气,“对,那时候刚发展起来,治安没那么好,不像现在条件好,有恶性事件分分钟就给抓回去了。”   何复还在琢磨,“看着挺眼熟啊,是哪条街来着,就在我嘴边了...”   白初贺终于从照片上挪开双眼,抬头开口,“大庆哥,你认识拍照片的这个人吗?”   牧枚也跟着点头,“也是个线索,大庆哥你不是说那位女摄影师是专拍人文纪实类的,说不定对海市这方面了解挺深,那些记者不是都会做点暗访之类的嘛。”   大庆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我后来在其他店里打工的时候偶然碰到的,当时人家都不记得我了,我自己寻思着挺眼熟的,上去打了个招呼,聊了一下才想起来。我就记得她当时说她在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好像是给了我个名片,哎哟我这记性...我忘了我放哪儿了,可能随手一搁就弄没了。”   大庆看起来特别自责,牧枚心里稍微有点失望,但没说什么。   “没事。”白初贺开口,“海市就这么几所大学。”   牧枚也跟着点头,“没错,多打听一下,总会有消息的。大庆哥,要不你说说那个人的特征?”   大庆打起精神,“行,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特别干练,穿着打扮看着也挺讲究的,好像还挺有名?我当时搭话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人要她签名,说喜欢她拍的电影什么的。”   牧枚笑了起来,“名人啊,这不就好找了么。”   那边何复还在研究照片,冷不丁冒了句,“就这么一张啊?贺子没在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拍一张?”   大庆爆笑,“在的,小月亮都在,狗儿能不在吗?”   当时小月亮安安静静等人拍完照片后,鼓起勇气小声去问对方:“姐姐,可不可以让我和小狗哥哥一起拍一张呀?”   大庆故意学了下语气,但一个壮汉和小孩口吻格格不入,逗得牧枚和何复哈哈大笑。   何复笑得直拍大腿,“小狗哥哥?这名字好!”   大庆摇头晃脑,“那是,我们那会儿都是些流浪小孩,没名没姓的,也没人想着取个名,就随便叫些外号,叫多了就成名字了。”   白初贺不讨人喜欢,其他人骂他是野狗。小月亮能懵懂听出他人恶劣的语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叫,就叫他“小狗哥哥”。   何复听得挺有意思,“那大庆哥你以前叫什么啊?”   大庆一挥手,“嗐,我就叫大庆,听说是因为我从北方给人拐过来的,所以就叫这名了。”   牧枚边笑边暗暗心酸,“然后呢,狗儿哥和小月亮拍了照吗?”   大庆点头,“拍了,不过多半是狗儿一脸凶相看起来效果不好,人家只洗了小月亮这张给我。”   何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得多凶啊,好歹我们狗儿哥也是长了副好皮相的。”   牧枚道:“初贺长得是不错,平常在学校女生情书没少收。”虽然给白初贺也是白搭。   白初贺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是没听这边谈论的话题,漂亮的睡凤眼微敛,视线又回到了这张照片上。   小月亮可爱的眼睛和项链在上面闪闪发光。   白初贺喝了口可乐,低头的时候一点熟悉的感觉在心头划过,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闪烁着光芒的双眼。   很怪异的既视感,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暂且按回心头。   “行,你们有什么事再找我,平常想吃面了也只管过来,我也没别的本事,包你们一碗面还是没问题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庆虽然也想继续聊下去,但面前三个都还是学生。   牧枚也是善谈的人,闻言和大庆互相客套了两句。   “谢谢大庆哥。”白初贺站起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语调依旧平常,但大庆能感觉到白初贺说这话时的认真。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你们都给我好好学习,尤其是狗儿你。”大庆这几年经历了不少,人沉稳下来,念旧情,悄悄揩了揩眼睛,“等找到小月亮了,你带他过来,我们哥几个好好聚聚。”   老破小的灯光设施很差,三人走出面馆时外面几乎一片漆黑,唯有大庆小面这家店亮着暖黄色的光。   小虫在塑料门帘旁的立牌边上飞舞,大庆站在门口挥手,像张陈旧的老照片。   白初贺回头看了眼。   老城区和新区不同,发展停滞,一切都定格在最繁华的那一瞬间,走进来时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年代。   灯光昏暗,虚实不清,让大庆的脸庞看起来像小了十岁,和曾经在白初贺记忆里的模样极其相似。   仿佛下一秒,旁边会探出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小人,蹭着围巾把脸露出来,开心地说一句,小狗哥哥你回来啦。   他眨了下眼,视线里的大庆对他挥手,“狗儿,快回去吧,都等着呢。”   回去哪里?   谁在等着?   一切都让白初贺难以回神,直到手机叮咚一下,他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两条消息弹出来。   [岁月静好]:初贺,回家了吗?   [岁月静好]:小皎在等你呢。 第19章   公交车从凹凸不平的路上行驶出来,白初贺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九点过了。   老城的住宅区照明做的不好,但拐到旧商业街,五颜六色的违章彩灯穿在一起,蒙着尘土,构成和错落有致的新区不一样的繁复色彩。   “我下了。”回白家得在别站转公交车,和牧枚何复走不到一路。   “对。”牧枚点点头,“初贺早点回去,免得家里弟弟着急。”   白初贺眉头微皱,“家里弟弟?”   牧枚想起那张失落又可怜巴巴的脸,“之前在海珠后门碰见你家弟弟了,说要等你一起回家来着。”   旁边何复刚想嗤一声,想到之前牧枚瞪他的那一眼,憋了回来,“贺子,你这几天都在白家?”   后半段的车门吱呀一声打开,白初贺已经下了车,临下车时看了何复一眼,眼神很淡,“ 差不多吧。”   何复被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   车门缓缓关上。   何复倚在公交车上的扶手柱看着,车外的白初贺低头在看手里的手机,和那些灯光一起渐渐变小,最后变成明亮的光点。   他冷不丁一句,“感觉贺子哥最近经常看手机啊。”   牧枚正在想事情,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才听清楚何复说的什么。   也不算是何复想多,白初贺以前确实不怎么看手机。   在三中上课,别的学生都忙着桌子底下打游戏,不然也是和对象浓情蜜意地黏糊几句,只有白初贺每次校服往桌子上一铺,趴着就开始见周公。   平常牧枚和何复发消息他也不会及时看,通常都是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了再掏出手机看一眼,为此何复还抱怨过白初贺不回消息。   确实白初贺这几天看手机的次数频繁了不少,就刚才那阵,牧枚眼瞅着手机刚响起来,白初贺就点开看。   她还挺意外的,毕竟白初贺真不是会秒回消息的主。   “可能刚回白家,要处理的事比较多吧,也正常。”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牧枚随口回了一句,没放在心上。   “哦。”何复视线从窗外转过来,看了眼牧枚,“你想什么呢?”   牧枚叹了口气,“想刚才那张照片呢。”   何复也回想起来,开口闲聊了两句,“那小孩,对,小月亮,看着确实长得挺可爱的。”   牧枚有点心不在焉,“嗯。”   她想的是别的。   想象终究模糊,亲眼看见照片后,牧枚根据那张没有完全露出的侧脸,心里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小月亮长大后的模样。   那双眼睛即使在同龄的小孩子里也算得上可爱,长大后虽然会有变化,但也不会改变太多,至少不可能一下子变异成白初贺那种冷冽俊美挂的长相。   应该是可爱系的长相,说不定是个娃娃脸吧。   “哎。”牧枚叫了声何复,随口说了个最近刚出道很有热度的男团,“你知道这个团吗?”   何复翻了个白眼,“我哪儿知道那玩意儿,也就你们女生才看。”   “什么叫女生才看。”牧枚皱了下眉,也懒得和何复这个死直男计较,“那团里有个男生是娃娃脸,我感觉小月亮现在长大了是这个类型。”   “是吗?”何复来了兴趣,“给我看看。”   牧枚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找到张在海市演唱会的现场直拍。   图片上四个人,她把娃娃脸的那个放大给何复看,“这个。”   “是挺娃娃脸的。”何复凑过来看了眼,“哎,你看旁边拿着吉他的这个,就挨着旁边长发男的站着的那个,长得还挺像贺子的。”   牧枚无语,“哪儿像了,完全不一样啊,你怎么什么都能往初贺身上拐。”   不过她大概能明白何复的意思,何复说的这个男生是一双桃花眼,和白初贺很不一样,但都是很有荷尔蒙吸引力的俊美长相。   “我感觉咱们找人可以往娃娃脸这个方向找找看。”牧枚收起手机。   她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对比着见过的娃娃脸类型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秀眉又微微蹙了起来。   “何复,你觉不觉得小月亮长得有点像——”   “感觉人与人的命是真不同,小月亮这么好看的孩子从小吃苦,白家那个冒牌货倒是过的滋润自在,还娇气得很,动不动跟谁欺负了他一样。”何复啧了一声,“听大庆哥说的那些,小月亮小时候可真懂事,跟那小少爷完全不一样。”   他说了几句,回过神发觉牧枚有想说的话,“咋了,你说啥来着?”   牧枚的眉头又拧得紧了些,片刻松开。   她的脑海里刚刚浮现出一张不久之前刚刚见过的脸,漂亮的鹿眼,茶色微微起翘的头发,因为隐在车窗后而显得颜色黯淡不清,仿佛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   那是张很可爱的娃娃脸。   “算了,没事。”   牧枚听着何复的话,把心里一瞬间的犹疑压了下去。   -   “宋姨,手机给你。”   白皎把手里的手机递还给宋姨,宋姨接过,看了眼时间。   已经十点过了,白皎一向睡得早,睡眠时间在高三学生里算是很充裕的派系,她嘱咐了一句,“小宝,早点睡,别玩了。”   白皎嗯嗯两声,坐在二楼窗边的长条凳上,抱着杜宾揉来揉去,“宋姨,我想喝可乐了。”   宋姨正在给花瓶换水,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你们年轻人都爱喝,喝多了是要烂牙齿的。”   白皎可怜兮兮地缩在长椅上,竖起一根手指装乖,“我就喝一罐,就一罐。”   宋姨这才勉强点点头,“行吧,我去给你拿。”   白皎拿到手,虽然是常温可乐,但铝罐装的气很足。   他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碳酸在口腔噼啪跳跃着,这种感觉让白皎觉得很有意思,舌尖忍不住搅来搅去。   宋姨看他脸颊一会儿鼓起一下,笑他,“没长大似的。”   白皎抱着杜宾嘿嘿地笑,“宋姨你要不要喝。”   宋姨摆手,“中药一样,我不爱喝。”   她换完了水,拿着小剪刀修剪花枝,习惯性絮絮叨叨开口。   “可乐呢,好喝是好喝,但不能多喝,不能当水喝。”   白皎歪着头,脸颊压在杜宾的头上,整个人窝在窗下,很认真地开口,“我也没有当水喝呀。”   宋姨嗔他,“你是不知道,你小时候专爱喝这东西,每次你爸带你出去,问你口不口渴,要喝什么,你就偏要可乐。”   白远正好下楼来,看见白皎和宋姨,过来给宋姨搭了把手。   他听见宋姨的话后笑了笑,斯文的双眼在镜片后微眯起来,“你那时候不知道怎么说,就双手比划着,说要喝红红的水。”   店员听了之后给父子俩拿来一排旺仔,但小白皎站在收银台下摇头,说不是这个红红的。   最后还是白远领着小白皎去看,小白皎指着冰柜里的红色易拉罐,“这个。”   白皎听白远和宋姨一起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可是真的很好喝嘛。”   宋姨道:“你也是,孩子要还真就给,小孩怎么能喝可乐呢,会影响发育的。”   白远自知理亏,笑着推了下眼镜不说话,眼睛在镜片后对白皎眨了一下,“所以这事不能告诉你妈妈。”   白皎拍了拍胸膛,“保证完成任务!”   白远回楼上去了,宋姨收拾完花也没什么要干的,“小宝,晚上天心姐姐已经喂过小狗了,你记得不要再喂了。”   嘱咐完,宋姨下楼去准备休息。只剩白皎一人一狗在窗边摸鱼。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沉了,市郊安静,没有车辆的声音,只有风刮过树木的沙沙声。   白皎望了一眼和自己相邻,但也隔了一段距离的房间门。   金属的门把手闪着光,看起来冰冰凉凉。   “还没回来啊...”   白皎手指搓了搓握着的可乐罐,常温的可乐罐被他掌心的温度捂得有点温热,很像他给白初贺留的那碗银耳羹的温度。   紧闭的房门让白皎想起那天他来叫白初贺,白初贺握着门把手迟迟不开门的样子。   白皎心里一直记着这个事,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回想了半天,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冒出来。   白初贺该不会是不满意那间房间吧?   这个想法让白皎一下子警觉起来。   白皎很容易胡思乱想,又是一有想法就压不住的性格,想到这,手里的可乐也不香了,肩膀又开始发痒,浑身难受,眼神直往那扇门上瞟。   这不行,万一白初贺是不满意这间房才总不回家的,那他还怎么实施他的感化大计。   “小狗,我去看看初贺哥新房间什么样吧?”   白皎拿不定主意,自言自语仿佛征求杜宾的意见,然后下一秒就溜到了那间房前,悄悄打开了房门。   房间很黑,白皎摸到灯的开关,按下。   整间房顿时亮了起来,一切景象收进白皎眼中。   房间的大小格局和他的那间差不多,但是风格大相径庭。   床上用品是深绀色的,白皎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最边角的位置,半个屁股悬空,没敢坐太多,伸手按了按,觉得床垫不如他的软。   其余摆设都很细致,但整洁的有点过分。   难道白初贺有洁癖?白皎在心里嘟囔,抬头环视了一圈。   落地窗,干干净净的纱帘垂下,另一边是一张和他一样的书桌,但是上面的东西很少,白皎看着,觉得不如他的书桌舒服。   桌上有一个闹钟,指针还差几格就要指向十一这个数字。   室内很安静,指针滴答滴答,除此之外,白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坐了一会儿,觉得房间里连空气都是清清冽冽的,就像白初贺本人一样,无声掺杂着拒绝的气息。   白皎一直望着闹钟上的数字,直到房门被杜宾推了一下,他才起身走出去。   “初贺哥今天好像不回来了。”白皎在白初贺的房门口蹲下来,搓搓狗头,“小狗,你今天和我一起睡吧?”   杜宾不会说人话,抬起一个爪子给白皎握了握,仿佛明白了白皎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皎握着杜宾的爪子,有点伤感。   白家是什么时候养的杜宾,他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从有记忆开始杜宾就在了。   算起来,杜宾也算是一只老狗了,不再像白皎小时候那么有精力,白皎说什么它都会汪汪叫一声。   现在白皎和杜宾说话,杜宾只会抬起爪子,不太能有精力再大声叫。   “小狗,你也会离开我吗。”   也许是深夜带来了感伤的气氛,白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用了“也”这个字。   他把脸埋在杜宾后颈上,杜宾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在安慰他。   白皎趴了一会儿,忽然发觉杜宾没有声音了,才抬起头来,“小狗——”   一轮人影站在一人一狗面前,垂眼盯着白皎。   白皎呆了呆,嘴里的自言自语的话顿住,“——你回来了?”   “嗯。”白初贺视线从白皎头顶落在白皎怀里的杜宾上,再转回白皎那双眼睛,“留的汤呢,不是发消息叫我回来喝吗?” 第20章   白皎还没回过神,又听见白初贺一句,“你在干什么?”   他回头,自己站在白初贺的房门前,房间门还没关拢,杜宾已经从他怀里跑了出来,站在门缝前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   “...嘿嘿。”白皎面对着白初贺,背对着门,一只手贴着后背,摸索着碰到门把手,想悄悄关上,“没干什么。”   房间门在身后发出沉闷关门声,在安静的深夜足够响亮。   白皎尬得不敢再看白初贺的眼睛。   刚才情急之下,他忘了自己肩膀有伤,右手关门的时候扯到了关节,骨头缝里窜上来一股疼痛。   好在白皎习惯了,能忍,闭着的嘴巴后面牙齿轻轻咬了下舌尖,很快遮掩过去,没让白初贺看出什么。   疼痛慢慢过去,只剩下让人难耐的痒劲儿。   他算品出来了,白初贺估计不太喜欢娇气的人。   白初贺微垂着眼,将白皎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悉数收入眼中,那对灵动的眼睛一会儿看起来滴溜溜的不知道揣着什么小心思,一会儿又丧气地垂下眼神。   还挺好玩的。   白初贺伸手,从白皎身侧越过去,打开了房间门。   白皎在房间门口站得笔直,耳旁被轻轻蹭了一下,是白初贺伸手去开灯,袖口蹭到了他的耳廓。   灯光亮起,房间门大敞着,落落大方。   “只开条缝能看清楚吗?”白皎听见白初贺问他。   “看得清楚——不是,我没看,没看。”白皎下意识点头,点完又意识到不对,猛摇头。   他整个人浑身僵立着,现场被抓包的尴尬冲上头顶,配合着肩膀旧伤的不适感,整个人难受的额头冒汗,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发光。   忽然,他的肩膀被按住,力度不轻不重,但温热感透过T恤传进来,令人焦灼难耐的痒劲儿不自主缓解了一些。   白初贺按着他的肩膀,推着他转了一圈,让他面朝着房间,“别看我,看里面。”   “嗯...嗯。”   白皎眼神听话地乖乖落在屋内,但房间内的陈设他刚才早就看了一遍,心思一直落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   温热忽然一下子消失,白初贺的手挪开了。   白皎下意识地往后贴了一下,没贴到,倒是后脑勺撞到了白初贺的锁骨。   白初贺没在意,只当白皎是没站稳,“满意了吗?”   白皎茶色的发梢似乎蔫了一点,发出有点尴尬的声音,“满...满意。”   肩膀上空落落的,但是那种不适感已经好了很多。   白皎转眼,看见白初贺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卧室,似乎要收拾什么东西。   他还站在门口,但白初贺旁若无人,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白皎看不出他心情到底怎么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白皎不太习惯这种有人在,但是把他冷在一旁,安静无比的状况。   他打有记忆起,身边总是有人的,他不说话了会问他高不高兴,他皱眉了会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身边的人都会注意着他,从来不会像白初贺一样,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   白皎站不住了,“初贺哥,你今晚——”   “嗯?”白初贺正在弯腰插数据线给手机充电,听见声音,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重睑前窄后宽,眼神转过来的时候显得细长,眼尾微翘,又因为白初贺微低着头的原因,眼睑微压,遮住一丁点瞳仁,好看但又显得很冷淡。   白皎咽了下口水,嘴里本来想问白初贺晚上去了哪儿,但因为那眼神吓得顿了一下,不敢再过问白初贺的行程。   嘴里的话绕了一圈,白皎脱口而出,“——你今晚住我的房间吧!”   那双睡凤眼闻言微微抬起,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白皎,随后无声地盯着白皎的眼睛,仿佛在等待白皎的下文。   白皎见白初贺没出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我房间东西多一点,住起来一定比这间舒服。”   他越想最觉得自己说得对,起了劲儿,“真的,不信你来看。”   杜宾在旁边咕噜了一声,似乎表示赞同。   白皎已经走出房间,冲白初贺招手,“初贺哥?”   那双睡凤眼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反应,缓慢眨了一下,白初贺微微挑了下眉,“你的房间?”   白皎的房间,白初贺稍微回想了一下,没什么印象。   他好像在刚到白家那天时看到过一眼,但没放在心上,看到就过,压根没记住什么。   白皎点头如捣蒜,“嗯嗯。”   他紧张地等着白初贺的答复,谁想对面悠悠来了一句,“粉色的?有蝴蝶结吗?”   白皎哽住,刚想开口,白初贺的眼睛飘过他脚边蹲着的杜宾,“该不会有狗毛吧?”   杜宾摇了两下尾巴,蹲坐下来,英姿飒爽。   “你有好好清理打扫吗?”   “房间里是不是还喷香水?”   “也像你学校桌膛一样乱七八糟的?”   白初贺每说一句话,白皎的脸就红上一分。   等到白初贺接连说了三四句,白皎的脸几乎像是烧了起来。   白初贺还在说,白皎终于忍不住了,涨红着脸,梗着脖子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我很爱干净的!”   “房间不是粉色的!”   “小狗不会上床,地板每天都有吸尘器打扫!”   “我房间不喷香水,只是放了一点香薰而已!”   “我桌膛不乱,就是放的东西多!”   白皎胸膛一起一伏,连白生生的脖颈都蒙上一层红。他两步过去,不管不顾地抓住白初贺的手,“不信你来看!”   白初贺看见白皎后脑勺的那搓头发气得翘了起来,随着主人的脚步一动一动,看起来委屈又气愤。   他的视线再往下挪,露在白皎抓着自己小臂的那只手上。   白初贺第一次提起了兴趣去打量一个人。   那只手腕骨微凸,因为皮肤白的缘故,青紫色的血管依稀可见,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但又因为当事人气鼓鼓的原因,连关节都蒙了一层红。   白初贺莫名其妙地回想到他第一次见到白皎的那天,白皎刚睡醒,眼皮泛着红,脸上写满了“我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娇气包。”   他那时只看了一眼,没再留意第二眼,这次倒是终于正眼看了一回,看到了点不同的东西。   娇气包抓着他的是左手,食指上贴着一片有点眼熟的软凝胶,白初贺稍微想了一下,想起是那天家宴的时候娇气包烫伤了手,自己拿给他的。   不光是食指,现在无名指也贴着一层创可贴,不知道又受了什么伤。   娇气包真的很容易受伤。   走廊的灯只开了二档,温馨,但不够明亮。娇气包的手被拢在阴影里,明明灭灭,白初贺顺着那几根白得细腻的手指看下去,看见掌心里似乎有细小的伤疤。   但灯光太过昏暗,白初贺没能看清,只是感觉那些伤疤已经变得极淡,微微发白,在这种情况下不仔细看得话很难看得出来。   像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伤痕,因为已经过去了很久,所以几乎融在了皮肤的纹路里,只能从发白的印记中窥得一二。   白初贺心里又划过一阵违和感。   他很少对什么东西感觉到违和,但回到白家这短短的一星期,他心里已经两次冒出这种感觉。   而且两次都是因为抓着自己的这个男生。   第一次是因为白皎这头微微带卷的茶褐色头发,还有他那不肖宋琉也不肖白远的长相。   第二次是因为白皎手上这些看起来很陈旧的细小伤疤。   白家这种家境,再看平常白家那位老阿姨对白皎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态度,无一不印证了他心里对白皎的看法。   这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孩。   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掌心里不应该会有这些小小伤疤。   白初贺想起那天白皎上来叫他吃饭,握着他房间的门把手,指尖圆润,皮肤细白,明晃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他没想到那只手的另一面会是这样。   灯光静谧,白初贺刚准备继续再仔细看看,白皎的那只手忽然松开,按上门板,啪地一下打开房门。   小臂因为没了那份热度,忽然有些发凉,令人有些不习惯。   白初贺手指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揣进兜里。   “你快看。”白皎的声音响起,显得很急切,“我的房间很干净的!”   白初贺被白皎拉着,一路直接带到了白皎的房间里面。   那天他压根没留意也没放在心上的房间,今天他终于抬眼收入眼中。   他回白家那天压根没兴趣打量这些,这一次对他来说反倒像是第一次见到白皎的房间。   他刚才说粉色,说蝴蝶结,只是忽然兴趣上来逗了逗白皎,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觉得。   不过因为房间主人是面前这个娇气包的缘故,白皎的房间在他的想象中确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按宋琉那个鸡妈妈的性格,不是粉色恐怕也是糖果蓝色,总之,大概是人们刻板印象的男生儿童房。   灯光是暖白色的,不偏黄,但也不是冷色调的光,和白初贺想象不符的场景落入眼帘。   这是个很干净清爽的房间。   原木色的书桌贴着干净的落地窗,暖灰色的窗帘垂下来,外面月色下的树影折射在干净整洁的床上,同样是原木色调,松软的浅灰色被子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旁边。   从不太规整的豆腐块被子和背面上那两个疑似拍打出来的手印来看,白初贺判断这个被子是白皎自己叠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白皎跪坐在床上,叠完被子认真地抻了抻,还拍了两下的场景。   “这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白皎站在灯光下,一点光落进去,闪着很认真的光。   “对啊,当然是自己叠被子了。”   他脑袋里还萦绕着白初贺刚才说的那些话,小步快走到床边,拖了拖鞋爬到床上,把叠好的被子铺开,捏着被角,语气很急切地给白初贺展示,“你看,我的被子很干净,没有狗毛!”   杜宾慢悠悠进来,轻车熟路地蹲在床脚柱前,冲白初贺叫了一声。   白皎的睡衣是棉质的短袖和短裤,他跪坐在床上,短裤因此上蹭了一截,露出白生生的大腿,紧紧贴着小腿肚,一点软肉绷紧,因为跪坐的缘故半个脚掌踩在床上,莹白脚趾陷在松软的床里,露出微红的脚心。   白初贺视线从白皎干干净净的被子转移到白皎的膝头上,又挪了回来,没有发表意见。   白皎觉得白初贺还是不信他,急得从床头爬到床位,凑近了白初贺,上半身朝他前倾,“你快看呀。”   白初贺垂眼扫过白皎宽松的领口,“看见了。”   白皎琢磨不透白初贺的眼神,怕白初贺一直误解自己,“我的床单被套每周一换,天心姐姐也会把被芯拿去晒,晒得软软的。还有——”   白皎瞄了一眼白初贺,垂下眼神,又抬头瞄了一眼,小声辩解道:“——我的房间也不是粉色的,你不要这么说。”   白初贺行白皎身上挪开视线。   书桌上东西很多,充电线,台灯,笔筒,几个盲盒公仔,杂七杂八,但摆的很规整。   窗前挂着一串很漂亮的贝壳风铃。   书架上有个列车模型,一些铁道路线图,白初贺只看了一眼就从这里挪开眼。   他对火车最没兴趣,甚至是厌恶。   火车会让他想起令人难受的往事,想起站在车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找不到小月亮的自己。   白初贺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回忆中拔出。   这间房间内的气味也与他想象的不同。   白家总是萦绕着淡淡的自然花香,但闻起来不会有任何工业感,让人感到很舒适。   他以为娇气包的房间也会是这样,事实上白皎的房间确实也差不多,散发着清雅的铃兰香气,但这香气不像白家其他地方的气味那样自然,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五感会互相影响,白初贺闭了下眼,辨别着鼻腔里的气息。   铃兰之下,完全相悖的气味慢慢涌现出来。   花香掩盖着房间内弥漫的淡淡药材味道,清雅变成了清苦,还掺杂着一点酒味。   硬要说的话,像是膏药的味道,又像是药酒的味道。   如果闭着眼睛进入这件房间,不会有人想到这是一个青春期男生的卧室,也许会以为自己进入了街头巷尾的某家小药铺。   他很熟悉这个味道,因为童年时期他经常带着小月亮去一家老爷爷开的小药铺,买点便宜的草药或者膏药养伤。   白初贺睁开眼,心里的那股怪异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 第21章   药味隐藏在铃兰花香下,初闻时并不明显,但一旦注意到了,这股药材的味道就像是在脑海里扎了根,从四面八方涌进白初贺的嗅觉中。   晚夏的夜晚,虽然有昼夜温差,但夜间仍旧算得上温暖舒适。白皎的卧室里还开了空调和加湿器,湿度和温度都处在一个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数值。   但一点寒霜仿佛顺着这层药味弥漫出来,沁入白初贺的感官之中。   白初贺没说话。   晚夏变了,窗外静谧的夜在他的视觉的变成了暗淡不清的冬夜,空气焦躁不安,温度不断下降,直至白初贺记忆里刺骨冰凉的感觉。   那点月光似乎也变成了寒霜,蒙下来。   白初贺的插在兜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弹了一下。   灰沉沉的冬季,天又冷又干,他和小月亮一起蹲坐在街边,小月亮坐在他身后的水泥台阶上,周围有行人经过,小月亮就抬起脸笑一笑。   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和小月亮在一起,但小月亮身体不好,虽然这里的小孩都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很差,但小月亮即使是在这群孩子里也显得太过孱弱,个子比他小很多。   他不知道小月亮的具体生日,但和小月亮一起长大,小月亮跟他的年纪应该差不太多。   可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小月亮的身板却看起来像是小他两三岁。   那时候他们每个小孩子都有类似“指标”一样的任务,每天如果得到的钱不够多,就会招致谩骂,严重的甚至还会被打一顿。   白初贺每天都带着小月亮一起乞讨,但有些时候难免会有其他事情走开。   那天他和大庆饿得受不了,大庆提议去小卖部偷偷拿点东西吃。   他们都是在阴沟里长大的人,和老鼠也没什么区别,对是非对错的界限早已模糊。更何况小月亮已经饿得没精打采,白初贺根本没时间思考太多,直接答应下来。   大庆是这群小孩子中贼点子最多的,这种事情已经干过不止一次。   小月亮不懂这些,而且已经很多天没有饱腹,每天坐在街边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白初贺和大庆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约而同地没有和小月亮说他们是去偷东西,也没带上他,就让他在小卖部外面等着,打算两个人去铤而走险。   他和大庆分工明确,大庆面相喜庆,负责和老板说话,转移老板注意力。他则趁机偷偷进去偷东西,偷完了再从侧门溜出来。   货架上有很多食物,白初贺那时也才五岁多,不大识字。他一股脑都拿了一些,藏在外套口袋里,还有些藏在脏兮兮的小包中,准备装作若无其事直接走人。   大庆也实在是饿惨了,和老板说了几句喜庆话后也往小卖部里面走,偷偷拿吃的。   可他们也还只是小孩子,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殊不知两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孩走在哪里都打眼,不受欢迎,令人警惕。   白初贺只记得他刚准备走人,就已经听见老板严厉的声音响起。   大庆被抓了个正着,一起来的白初贺自然也逃不过。   他们来时商量过,如果一个人被逮住了,另一个人不用管,直接跑就行了,总比什么都捞不到强。   白初贺正准备趁乱溜走,刚要摸到侧门的门把手时,却在老板严厉的声音里听见了熟悉的孱弱声音。   他从货架中望过去,大庆被老板逮着,老板另一只手里拿着大红色苍蝇拍,作势要打大庆。   然而老板身旁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毛线帽,抱着老板的腿,明明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还努力地仰头想摆出路人都会心疼的笑容。   老板大声吼道:“还有一个,别以为我不知道!”   小月亮努力忍着肚子饿,脸上的笑容很单纯天真,“叔叔,我哥哥很好很好的,肯定不会偷东西的。”   旁边大庆哎哟的声音小了一些,在小月亮纯真的目光里慢慢低下了头。   那位小卖部的老板虽然举着手里的苍蝇拍,嘴里的声音严厉吓人,但苍蝇拍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并没有真的打算对几个小孩子怎么样。   小月亮就在老板那里,白初贺的脚像生了根,没有再走,而是沉默地从货架后走出来,到老板面前。   那位老板看起来五大三粗,声音洪亮,语气严厉。   他只和白初贺说了一句话,白初贺就把藏着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老板说:“你弟弟那么相信你。”   和小月亮不同,大庆和白初贺一个爱偷奸耍滑,一个不给人好脸,没少被揍过。他们原本以为会挨老板一顿揍,也做好了挨下来的准备。   但最后,老板只是清点了一下那些东西,告诉他们这些一共值多少钱,最后把吃的塞回他们的包里。   那些吃的大多是饼干面包,老板又回头拿了一板AD钙,虎着脸递给他们。   “你们年纪还小,我知道你们过的也不容易,这一次就算了,就当我请你们的,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幼年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白初贺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和小月亮的回忆,还有当时老板十分严厉地说出的那句话。   “记住,有些事情死也不能伸手。只要做过一次贼,就一辈子都是贼了。”   小月亮不知道来龙去脉,依旧笑着,眼睛亮亮地看着白初贺,“叔叔,你放心吧,我小狗哥哥最厉害了,不会当小偷的。”   在那之后,无论再苦再饿,白初贺都没有再动过那种念头。   他们三人离开小卖部之后,小月亮看见有很多吃的,被白初贺牵着的手晃了晃,“好多呀,我们今天要到了很多钱吗?”   白初贺低声告诉他,“是老板送给我们的。”   小月亮说:“叔叔真好。”然后就昏了过去。   大庆吓了一跳,把小月亮往背上一背就跑。白初贺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刚插上吸管的AD钙,大脑一片空白。   他也还只是个小孩,以为小月亮要死了。   三个小孩跑了很多家药店,最后绕回这条街道,那位小卖部老板在柜台后看见了,一言不发地带三个小孩去了隔壁一间中药铺。   中药铺坐诊的是个小老头,抽着烟斗,手一抖一抖地拿了一个泛黄的玻璃罐子,把里面的酒倒出来在掌心里搓热了,给小月亮从头到脚擦了遍身子,小月亮才退了烧。   最后还开了几剂中药,小卖部老板付的钱,一边付钱一边骂:“我真是欠的。”   记忆随着白皎房间里香气之下的气息不断涌现,最后又因为这股压着岁月的药材味将白初贺带了回来。   白皎好像还在旁边说着什么,他刚才没太留神,回过神来后才听清其中一两句。   “——我小狗最厉害了,不会跑上床的。”   白初贺转眼,看见白皎又把被子叠了起来,还顺手摸了摸杜宾的头,傻兮兮地对杜宾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白皎感觉白初贺有点走神,声音停下,把被子抱到床头放好,自己小心翼翼挪到床尾凳上坐着,“初贺哥?”   “嗯。”白初贺视线无意识地追着白皎。   白皎刚才一直跪坐在床上,膝盖压得久了,白皙的皮肤上明晃晃两个红印子。   他挪到床尾凳上的时候在床上晃了一下,还拍了拍床边,“真的,我的床很软的,初贺哥你试试!”   那只手陷进松软的床上,五指压着被单,蜿蜒出痕迹,松开时复而隆起,肉眼看也能看出白皎所言不虚,他的床确实铺得很厚,床垫偏软。   这么软的床,也能在皮肤上压出红印。   娇气包。   娇气包坐在床尾凳上,左手绕过脖颈按了按右肩,仿佛是叠个被子就累着了筋骨。按完还不够,又揉了揉,捶了捶。   有多动症的娇气包。   娇气包捶肩膀的时候看见自己看了他一眼,捶肩膀的那只手停了下来,那双睫毛微翘的眼睛滴溜溜瞟了自己一眼,手上动作改捶为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摸了摸耳边的头发。   那点茶褐色微卷的头发从指缝中溜过。   有多动症还心眼多的娇气包。   白初贺无声观察着。   他和白皎碰面的次数不多,应该也不算少,但他一贯走神惯了,从来没有正眼仔细瞧过白皎的模样。   现在才发现白皎身上处处都是戏。   微卷额发下的那双眼睛里眼神转了又转,很明显是在打算着什么,又小心翼翼瞧着白初贺,等白初贺看过去时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转开。   非常容易被人看穿的类型,而且不禁逗,别人说什么都当真。   白初贺想了想,觉得用“头脑简单”这四个字来形容面前的男生很合适。   还挺好玩的。   坐在床尾凳上的白皎琢磨不透白初贺的眼神,又跑到床的对面,推了推书桌旁嵌在墙里的一扇门板。   门被推开,白皎介绍道:“初贺哥,这里是衣帽间,很大的,我收拾的很干净!”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白初贺闻言走过来,站在门口等待着白初贺的评价,像个等着宣布成绩的学生。   白初贺的眼睛好看,但显得冷淡,白皎不敢跟他对上眼神,眼珠子乱飘,“嗯...嗯,反正都是些衣服。”   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白皎回想起自己刚才对白初贺大声说话的模样,有点心虚。   刚才不应该这么激动的。   可是白初贺说他的房间里有狗毛,还是粉色的,怎么可能,他一点都不邋遢。   算了,还是小心点和他说话吧。   白皎一边想,暗暗反思自己,迅速做出对策,嘴巴上没停,“嘿嘿,很干净吧,没什么特别的——”   “挺特别的。”   白初贺转过身,食指和拇指提着一件印着小雏菊印花的四角内裤,“审美很独特。”   “......”白皎大脑宕机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这不是——”   白初贺脸色古怪,“不是你的内裤?你有收集别人内裤的爱好?”   刚才心里做好的对策消影无踪,白皎脸红得像柿子,说话声音不自觉提高,“不是我的,是宋一青送我的!”   “哦。”白初贺轻飘飘地应了一声,把手里花里胡哨的内裤放回去,“怪不得还有张贺卡。”   “对啊,真的是宋——”白皎说到一半,脸色变了一下,罕见地透出一些恼怒,“你明明都看到贺卡了!”   白初贺声音很无辜,“我刚才也没说是谁的,谁知道你这么激动。”   “那不是——可是你——”白皎很着急地辩白,声音逐渐变小,听起来弱弱的,“那你就不要那么说呀。”   白初贺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白皎,望着衣帽间墙壁上挂着的古典油画,“挺大的。”   白皎高兴起来,“是吧,可以放很多东西的。”   “嗯。”白初贺仍然望着油画,老神在在,让人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和我以前住的卧室差不多大。”   白皎安静下来,到嘴边的话咽了进去,没再出声。   白初贺走了几步,从白皎身边擦过。   他没穿校服,干净简单的卫衣衣角擦过白皎的真丝睡衣。   白皎想起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宋一青抓着他拿叠优惠券嘻嘻哈哈地笑,白初贺站在旁边,捡起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美美早餐店”的优惠券。   当时白初贺也是这样,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但就是因为他没什么情绪,反而让白皎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初贺本来也应该像海珠的那些同学一样,上下学有车接送,穿着统一定制的校服,吃的是新鲜昂贵的食材。   是他抢了白初贺的。   白皎的眼睛追着白初贺的背影,白初贺没有说话,仿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像他。   他住惯了宽敞整洁的卧室,习惯了每天落地窗照进来的温暖阳光,松软舒适的床铺,还有淡淡的花香气味。   安静良久,白皎指尖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开口,“哥哥,我把我的卧室给你,你回家住吧,好不好?”   白初贺的那间卧室那么干净,桌子上压根就没什么东西,卫生间的淋浴花洒的金属面上一尘不染,甚至连指印都没有。   他根本就没在白家住下来。   宋琉应该也知道,不然那天来接白皎的时候声音不会这么失落。   白初贺的身影停下,头微微转了过来,看向白皎。   “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住在这里?”   白皎想了很多理由,但他本身就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最后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开口。   “我不想让你讨厌我。”   “为什么?”   白皎鼻尖急得沁了层薄薄的汗水。   他该怎么说,总不能说因为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为了不发展成梦里那样,所以只能赶紧和白初贺拉近距离吧?   这说出来也太功利了,说不定还会让白初贺更不喜欢他?   吱呀。   卧室门忽然被打开,穿着睡袍的宋姨的身影探了进来,“怎么了?刚才就听见动静了。”   她看见了白初贺,哎呀一声,“初贺,你回来啦?”   白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宋姨,我和初贺哥说了,我们两个换房间!”   宋姨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换房间啊?”   白皎灵机一动,“我这个房间的光照更好。”   宋姨无奈地摇摇头,“好吧,你们两个做决定就行。今天晚上太晚了,东西明天再收拾,你们先睡,听姨婆的话,啊。”   白皎偷偷瞄白初贺的脸色,看白初贺没什么表示,迅速答应下来,“好!”   他怕白初贺反悔,立刻拎着自己的书包,抓了身干净衣服和校服一起塞进去,动作难得麻利。   宋姨到床边,“那姨婆帮你把被子抱过去。”   白皎想了想自己松软的被子,有点舍不得,但瞟了眼白初贺的身影,决定忍痛割爱,“不用了,那边房间也有被子。”   宋姨想想也是,“行,那你们两个赶紧睡吧。”   白皎点点头,拎着自己的书包一路小跑,好像被鬼追似的,宋姨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白皎就已经跑不见了。   房间里只剩下白初贺,宋姨对他笑笑,“初贺,小宝丢三落四的,我帮他拿几身衣服过去。”   她进了衣帽间,一边收拾,一边很自然而然地和白初贺唠叨起来。   “初贺你也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吃早饭。小宝今早就是因为磨磨蹭蹭的,饭都凉了,吃完胃痛了一天,晚上回来吃了药才好了点。”   白初贺没出声,但很耐心地听着,“这样吗。”   宋姨点点头,“可不,他以为你没起来,想着饭凉了去热热,结果忘了热自己的,热好的那份还烫到了手,打碎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笨手笨脚的。”   白初贺听着,腿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是杜宾。   白皎走了,杜宾倒是还在。   杜宾看见白初贺低头,吐出了舌头,往地上一趴。   “嗳,这小狗。”宋姨看见了,笑道:“小宝特别喜欢狗,小时候非要抱着一起睡,你妈妈和我教了他好久才给他把这个习惯改过来。初贺别怕,小狗从小和小宝养在一起的,和小宝一样,脾气挺好的。”   白初贺想到白皎刚才气得吱哇乱叫的样子,“是吗?”   宋姨点头,“可不是,小宝是小孩子性格,就算生气了也来得快去得快,好哄,特别省心,就是身体不大好,他小时候没少牵挂着。”   “没事,你们俩是兄弟,多相处相处就知道了。”她打开衣柜内嵌的抽屉,拿了件衣服出来。   叮铃一声,包裹在衣服里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灯光下映出一瞬间的反光,闪了下白初贺的眼睛。   宋姨捡起来,推了推老花镜,看见是一条眼熟的项链。   银白色的月牙吊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掉了东西吗?”白初贺在外面问。   宋姨摆了摆手表示没事,随手又放了回去,领着杜宾往外走,“没事,小宝的东西,我给他放这儿,等他自己来拿,免得他找不到。” 第22章   换了新卧室,白皎半宿睡不好,悄悄爬起来偷看隔壁房间。   房门被轻轻打开,月光静谧,房间空旷,他的心情就像那张无人的床一样空空荡荡。   白初贺压根就没有住在这里。   白皎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品不出来,大概是开开心心买了冰淇淋回家,到家了后却发现已经化成了水的感觉。   宋姨叫来李天心,让她收拾一下白皎要住的新房间。   李天心的心里老大不乐意,嘴里习惯性念叨:“换房间有什么用啊,换房间也改变不了初贺少爷才是——”   话刚出口,李天心一转眼,看见宋姨冷得发寒的眼神。   走廊里走过家里另一位阿姨,带着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眼李天心。   李天心脸上难堪,没有再说话。   ...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白皎学了乖。这次知道白初贺不在家,也没有再傻乎乎地等,吃了饭就去学校,没有耽搁。   进教室,白皎下意识地瞄了眼隔了一个过道的桌椅板凳。   空的,没人,和他那间卧室一样。   书倒是好好摞在上面。   “哟,小白来了。”宋一青打了个招呼,“初贺哥太牛了,快打铃了还不来。”   白初贺不在,宋一青吊儿郎当地跑过去翻了翻桌子上那摞书。   “啧啧,连名字都没写。”宋一青掂了掂手里崭新的书,“初贺哥真就一点儿都不打算学啊?”   白皎把书抢回来,好好摆回去,小声辩解道:“本来就是新书好不好。”   隔壁和宋一青关系还可以的一个男生凑过来,“三中转来的学生么,也正常,就三中那个高达百分之七十三的升学率,哈哈哈哈哈。”   白皎正忙着从那几个男生手里把书抢回来,闻言转头,眼睛微睁,“真的啊,那挺好的啊。”   那个男生摇摇手指,“nonono,职高升学率百分之七十三。”   白皎不说话了,不想再理他们。   但周围人的议论声还是传进他的耳朵里。   “不过能转到海珠,家里应该没少找关系吧。”   “都姓白,白皎认识。”   白皎记得宋琉的嘱托,没有多说,“是我哥哥。”   宋一青倒也没在意,隔壁的隔壁班的林澈就是白皎的堂哥,这再冒出个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也有表姐在海珠读书,多正常。   “这次月测试老刘估计要被扣绩效咯。”   “不光老刘好吗,排名掉了我们也会被加作业啊。”   “卧槽,还真是。”   “服了,真的一颗耗子屎坏一锅汤啊。”   “能不能不拉我们后腿啊。”   白皎听着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想反驳几句,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很想反驳这些人,很想帮白初贺说话。可白初贺几天出勤一次,放了学也是在外面晃悠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没见到他写写作业之类的。   白皎确实想不出能帮白初贺辩解的话。   “行了,快上课了,你们都坐回去。”许安然出来主持了一下纪律,其他男生说几句也就散了。   “小白。”许安然借着收作业的功夫悄悄凑过来,“白初贺今天又不来吗?”   白皎瞄了眼空座位,有点泄气,“我也不知道啊。”   许安然欲言又止,“你要不要跟他说一声,下午就是月测验了,月测验必须来啊,成绩太差的话会转班的。”   白皎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周围人好像都觉得他能在白初贺面前说上话,事实上白初贺对他也是爱答不理的,他想说两句话都没机会。   “嗳。”宋一青闲得无聊,从后座俯身凑过来,“你说你初贺哥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啊。”   他只是好奇,许安然作为纪律委员倒是很担心,“之前他还没报到的时候就参与进打架斗殴了,别又是在外面参与这种事吧,被记大过的话会影响升学的,白皎你劝劝——”   上课铃响了,许安然没再继续说,回了座位。   不出所料,刘协发了好大一通火,在讲台上跳脚,说这次必须联系家长。   一整个上午的课,白皎都惴惴不安。   白初贺平常家都不怎么回,连作为父母的宋琉和白远都见不着白初贺几面。白皎猛然发觉他虽然现在和白初贺关系还不冷不淡着,但居然算是家里和白初贺接触的最多的人。   本来白初贺现在跟家里人的关系就很微妙,这要是学校再出点问题添一脚,矛盾又多一层,到时候更难相处。   白皎趁着午休的时间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白远。   “儿子,怎么了?”   白远声音很稳重,白皎听着那句“儿子”,吸了吸鼻子。   “爸,妈妈今天不在家吗?”   电话那头的白远笑了笑,“妈妈累了,睡午觉呢,出什么事了?”   白皎犹豫了一会儿,“哥哥在家吗?”   电话那头安静半晌,叹息一声,“不在家。”   白皎不说话了,踌躇半天,倒是白远猜到了,先开口,“哥哥今天又没来学校是吗?”   白皎小声回答,“嗯,下午是月测验,必须来,刘老师说要给你们打电话。”   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爸,我该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的白远听着白皎低落的声音,有些心疼。   这种事情,最受影响的本该是白皎,但白皎从来没有多想什么,一直很努力地想改善白初贺和家里人的关系,这些他和宋琉都看在眼里。   不知道该说白皎懂事,还是说白皎思维单纯,考虑不到那么多弯弯绕绕。   说实话,白初贺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找回了白初贺,他和宋琉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但他们错过了白初贺十七年的人生也是事实。白初贺已经十七岁了,即将成年,过去发生的无法改变。   想要弥补,拉近距离,谈何容易。   没有白皎帮忙,恐怕他们夫妻俩还真的无从下手。   “儿子,爸爸妈妈要说一句谢谢你。”   “嗯?”白皎不明白,但乖乖应下,“哦哦,可是谢我什么呀?”   电话那头白远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些心酸,“谢谢你这么帮爸爸妈妈着想。”   白皎觉得白远的语气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好像话里隐藏着些什么没说,但他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想,“爸,你知不知道哥哥平常在外面都在做什么呀?”   电话那头回道:“爸爸也不清楚,我和妈妈有问过,但你哥哥没告诉我们。”   “好吧。”白皎只能放弃,和白远说了几句话后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白远放下话筒,身后宋姨走过来,“是小宝吗,出什么事了吗?”   白远回道:“说了说初贺的事。”   宋姨摇摇头,“今天初贺没在,小宝看着挺难过的。”   白远点头,“嗯,不过小皎的性格,难过一会儿就过了,记不了太久。”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沉重了一些,“他想不明白这些。”   两人安静很久,最后宋姨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   “想不明白也好,小宝能过得更开心。”   ...   白皎挂了电话,刚一转身,就被身后的宋一青吓了一跳。   宋一青一脸贼兮兮的样子,“给家里打小报告呢?”   白皎瞪起眼睛,“怎么可能,只是和家里说一声而已。”   他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往桌子上一趴,不吭声了。   耳边忽然想起宋一青的声音,像恶魔低语,“公主,你那么想知道你初贺哥平常在外面干嘛,咱们偷偷跟去看看不就好了。”   白皎耳朵一竖,“可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宋一青声音压得更低,手往外面一指,“不就在那儿呢吗?”   白皎一个鲤鱼打挺,往教室的窗外看过去。   走廊外的学生都几个抱团低声议论,显得往教室这边走的白初贺鹤立鸡群。   “初贺哥!”白皎忍不住站起来,喊了一声,活像个小跟班。   白初贺看了白皎一眼,后者双眼放光,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   娇气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初贺哥,你怎么来了。”   白初贺没有回答,桌子上的书太多,他拿了几本塞进桌膛里。   白皎没等到白初贺的回答,心里正打鼓,忽然听见白初贺整理完桌面冷不丁问了一句,“吃早饭了吗?”   !   白皎脑袋上仿佛冒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吃啦!”   白皎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从今早的早餐到食用感受,再到坐车上学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事,瞬间变成了一个小话痨。   宋一青在旁边看着,有点汗颜,就怕白初贺那性格,嫌烦了伸手就是一个大比斗。   还好还好。他看了眼,白初贺就坐在那儿看手里的手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白皎说的是什么。   白皎也是朵小奇葩,唱独角戏似的,一点儿也不气馁,还在那里说。   “早上天心姐姐收拾了房间,宋姨说要帮我多铺几层。”   白皎语音刚落,听见一直没出声白初贺终于有了点动静。   那张嘴里飘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胃疼不疼?”   ?   白皎摸不到头脑,“我胃不疼啊。”   “嗯。我今天放学有事,不用等我。”   白初贺说完,一如往常地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大概是娇气包不知道说什么,坐了回去。   下午是月测验,不上课,班主任刘协进来宣讲考试规章秩序。   说到考试成绩和相应的等级划分的时候,不少学生忍不住偷瞄白初贺。   各式各样的目光,有看好戏的,鄙夷的,也有好奇的,只是好奇的并不是好的方面。   这位三中来的新同学的初次月测验成绩成了所有学生关注的焦点。   白皎也忍不住偷偷看了两眼,心里直打鼓。   白初贺的成绩估计好不到哪儿去,只希望别太离谱就好。第一次月测验,想来也不会太严格。   卷子发下来,白皎是乖乖男,难得第一次考试的时候精力不集中,写两道题就往白初贺那边瞟一眼。   白初贺一开始倒还正常,夹着笔在卷子上写了几个字。   白皎放心下来,专心把文综最后一科的地理的大题写完,然后又瞄了一眼。   这一瞄,白皎心里咯噔一声。   好景不长,刚才看起来还有模有样写着字的白初贺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下来,一只手夹着笔支棱着,另一只手枕着头。   试卷压在他手臂底下,被压皱了点,看起来相当无辜可怜。   上面监考老师的脸已经是黑如锅底了。   考试结束后,监考老师收卷子的时候,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希望个别同学能够考虑到集体荣誉,不要拖大家的后腿。”   说这话的时候,有几个学生眼神毫不掩饰地看向了白初贺。   当事人老神在在,监考老师收到这边的卷子时,白初贺甚至打了个哈欠。   白皎已经在监考老师的眼睛里看见了熊熊火苗。   考试结束的铃声接着放学铃,今天是星期五,放学时间比平日要早很多。   白皎看见白初贺看了眼手机,提着书包就出了教室,把其他流言蜚语甩在了身后。   白皎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拿不定主意。   “人快走了。”身后传来宋一青阴魂不散的声音,“此时不跟更待何时!”   白皎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练习册封皮有点卷边,他伸手压了压。   宋一青的声音还在继续。   “嗯,到走廊了。”   “卧槽,今天女生怎么这么多。”   “哎,下楼了下楼了啊,已经在拐弯了。”   “人太多了,快看不到了。”   白皎的手指像黏在了练习册上,封皮的卷边非但没压下去,还更严重了。   他放弃了,啪地一声把练习册拍在桌子上,“算了,走吧!”   “等等,你们去哪儿?”   许安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推了推眼镜,背着书包在两人面前站着。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宋一青趴在教室窗户上,一边往外看一边急得不行,“放学了我们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许安然的眼睛眯了起来,“回家这么急啊?”   宋一青是真的很急,满嘴胡话,“我尿急,尿急行不行。”   “我刚才都听到了。”许安然一叉腰,“你们要去跟踪新同学是吧?”   白皎看了宋一青一眼,不知道怎么说。   宋一青知道许安然是个好管闲事的性格,“哎呀,哪儿能呢,我们只是约好了一起去打球行不行。”   许安然不为所动。   白初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白皎也开始急了起来,额头上蒙了一层细汗。   “行了,你们别狡辩了。”许安然冷静地开口,“带我一个。”   白皎有些呆,“啊?”   许安然背着书包,转身就走。   “刘老师让我给新同学的资料我还没给,不能再耽误了。而且我是纪律委员,有义务约束班上同学的作风问题。”她回头看了一眼白皎和宋一青,“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宋一青对白皎无声地做了一个“卧槽”的嘴型,两个人赶紧跟在许安然身后。   海珠只有周五这天全年级会统一放学时间,正是高峰期,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全部混在一起,鱼贯而出。   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制服制式不同,但颜色一样。宋一青和白皎找花了眼,宋一青小声抱怨,“要是许委不拦着,我们早就——”   “在那儿。”旁边许安然看了两眼,精准地指出一个人群中的背影。   白皎替尴尬的宋一青把后半截话补全,“——我们早就跟丢了。”   两个人跟着许安然穿行在人群中,过了校门,他们看见白初贺穿过众多学生和私家车,往旁边的人行道那边走。   宋一青给家里司机打了招呼叫他们先回去,白皎也想了个借口,说是要和宋一青出去玩。   司机吴叔面露难色,“小皎,夫人说过了,必须得——”   宋一青和白皎关系好,认识白家的司机吴叔。他一把揽住白皎的肩膀,拍着胸脯保证道:“吴叔你放心吧,我看着小白,绝对没问题。”   吴叔还是拿不定主意,劝说白皎上车,至少跟他说一声要去哪儿,他送他们过去。   白皎一向很乖,要是在平时一定会答应下来。   但白初贺的背影在余光中越来越远,这幅场景在白皎的脑海中,和那天海珠后门看见的白初贺的背影重叠了起来。   那时他坐在车上,白初贺走在路上,两人的方向相反,距离越拉越远。   这一次也会这样吗?   白皎抿了抿嘴,手指捏了下袖角,低着头小声道:“吴叔,我也和朋友想出去玩玩。”   吴叔卡壳了,白皎低着头在车窗外站着,声音低落,看着很可怜。   他心里叹了一声。   白家对白皎不能说管得很严,但在出行这方面,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但凡白皎去哪儿,一定会有司机跟着。   吴叔在白家工作了也有五六年了,他当年到白家报到,宋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其他的都不用管,但必须跟好白皎身边。   他当时以为宋琉是那种很溺爱孩子,以至于控制欲很强的家长。但后来在白家工作久了,渐渐发现宋琉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也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对白皎的衣食住行处处设限,只是在出行这方面出奇地严格。   他猜测,宋琉是因为孩子曾经被抱走许多年的原因,所以找回来后对这方面比较敏感,格外注意着。   只是现在孩子也大了,总是紧跟着,确实也不好。   更何况吴叔也上年纪了,看白皎这个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地心软。   “好吧。”吴叔点头答应,“那我和你宋姨说一声,小皎你记得不能在外面呆太晚啊。”   白皎抬起头,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嗯!我一定早点回家。”   吴叔又要了宋一青和许安然家里的联系方式,才放心开着车走了。   宋一青咂舌,“公主,你家对你管的也太严了。”感觉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了。   许安然在旁边招手,“快点快点,白初贺往另一边走了。”   三人没再废话,远远地跟上去,直到眼看着白初贺上了公交车。   许安然疑惑道:“小白,他是要去哪啊,打个车不比公交车快多了吗?”   白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初贺在被白家找回来之前的生活方式,不是他们三个从来不愁吃不愁穿的人能够理解的。   宋一青急道:“哎呀,别说这个了,咱们打个车跟在后面不就行了吗。”   他随手拦了辆车,许安然问了句打不打表,宋一青蛮不在乎,“不打表就不打表呗,也花不了几个钱。”   上了车,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挤在后座,白皎小声跟司机道:“叔叔,麻烦你跟着前面那辆公交车。”   ...   公交车上,白初贺坐在后排,倚着车窗。   车上只有两三个人,座位空出很多。按照道理,途径学校的班次不应该这么松散,公交车通常会人满为患。   他的视线扫过外面驶过的私家车,回到手中的手机上。   [牧枚]:初贺,你今天放了学快点过来,何复说在那边看到了像是小月亮的人。 第23章   出租车是辆有点年头的车,白皎三人窝在后座,晚夏闷热,硬是闷出了一点汗。   白皎耐不住热,一热身上就容易出疹子,“叔叔,能开个空调吗?”   宋一青抹了把汗,赶紧点了点头,被旁边的许安然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   “好嘞。”出租车司机按了个什么按钮,扶手箱后面的小百叶栏开始轰隆隆地响,冒出点说不上冷,还隐约夹杂着点热气的凉风。   白皎坐在三个人中间,这风几乎是对准了他脑门吹,还带着股汽油味,没过多久就感觉头有点闷闷的疼,直发晕。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尴尬,但还是很礼貌地开口,“叔叔,还是关上吧。”   出租车司机性格挺好,没嫌烦,关空调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的校服,大咧咧闲聊起来。   “你们是海珠的啊,听说海珠都是少爷小姐,是还是不是啊?”   白皎感觉这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怪怪的。   司机从天南侃到地北,白皎不擅长这种闲聊式对话,许安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宋一青和司机有说有笑,还套到了不少话。   “叔,咱们这前面就是老城区啊?”   司机大声道:“可不,这趟公交就是老城区环城线,估计你们压根就没去过。前面可是老城区里的老城区,那都是年纪大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了。”   宋一青有点不服气,“叔,我们虽然住新区,但是都是海市长大的,你咋能说得准我们没去过老城区,我太奶以前就住老城区的。”   司机摆摆手。   “小伙子,你还真别犟。我跟你们说,这边的老城区比桥对面的老城区要资格得多,这以前还没开放的时候,海市可乱的很呐,这片全是那些做黑生意的人的地界。”   司机挺热心的,边说还边指导宋一青把窗户摇下来。   “看见没,那片,海市稍微发展起来后虽然好了点,但是这边还是没什么人管,违法乱纪的事可多着呢!现在倒是好多了。”   宋一青把窗户全摇开了,白皎顺着看过去。   外面几乎全是低矮的筒子楼,还是最老式的那种。有好几栋楼已经被划为危楼,画上了拆迁的字样,红色的拆字褪了不少色。   宋一青忍不住吐槽,“好像没好太多。”   司机摇摇头,“哪儿能像新区那样呢,能这样就不错了。”   旁边的许安然说出了白皎的疑惑,“这些楼都这样了,怎么还没拆?”   “拆?那也得政府拨钱才行啊。你们看看这片哪还有发展前景,拆了也是一笔拆迁款白白投进来,有进无出的,政府也得有考虑不是?久了也就这样了,就标个字让人知道是烂楼不能住人,也就差不多了。”   白皎的头偏了偏,微微抬眼,让自己的视线能看得更高一些。   身边人谈论的危楼楼顶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白皎仔细看了看,才隐约看出是被单衣物之类的东西,撑在竹架子上晾着。   “叔叔,好像还有人住在这儿。”   “嗯,可不,这片现在算是海市出名的脏乱差地界了,没几个好房子了,全都是危楼,只能将就着住下去呗。”   白皎看了看,外面的筒子楼外侧烟熏火燎,楼脚是积年累月的污垢,堆在杂草里面。整栋楼都变成了斑驳不清的灰褐色,很难再看出原本刚修建起来是什么颜色。   有些楼的外侧面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痕,和爬墙虎一些,蜿蜒出岁月的痕迹。   旁边传来许安然的声音,“那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其他地方买房住下来呢?”   “我的乖乖哟。”前视镜上闪出出租车司机的双眼,眼尾沟壑明显,饱经社会风霜,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神好笑又无奈。   “能在其他地方买得起房子,还用住在这儿?住这儿的人能有几个钱,估计最值钱的也就是自己海市的户口了。”   他叹了口气,“住这儿的人,谁不想搬出去呢,谁不想住体体面面的地方?生活难啊,在这儿出生,一辈子都是这儿的人了。”   许安然家里也是殷实人家,小姑娘从没接触过这些,听着司机的话红了脸,喃喃道:“这样啊。”   白皎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依旧望着窗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仿佛能从那些黯淡的颜色中窥见老城区昔日的景象。   行人匆忙,人行道上的小摊贩推着车走过,夹杂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谩骂声,小孩子的说话声穿插着,伶仃空荡的声音,几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嘴里念叨着给点钱吧。   出租车开的速度不快不慢,车窗外的景象再变换。他们跟着公交车穿过了一个桥洞,这桥洞以前是做防空洞用的,很长,闪着昏暗的灯。   前面有一点白光,是尽头的出口。   白皎想象着,尽头出去后应该会很荫凉,说不定还会有细碎的阳光。那种凉爽又惬意的感觉似乎已经从他的想象中蔓延开来,让他整个人变得有点迷糊起来。   那点白光变大了,出租车慢悠悠地驶出隧道。   白皎眼睛睁大。   迷糊的感觉悉数散去,斑斓绿意映进他的瞳孔里。   隧道尽头,梧桐树枝条茂密,铺天盖地,零星阳光洒下来,落在车窗上,变成一块块不规则但明亮的光斑。   和他的想象一模一样。   宋一青和出租车司机孩子气地争辩着,声音隐约传进他的耳朵里。   “——那也不能断定我们一次都没来过啊,说不定我们小时候来过呢,你说对吧公主。”   “嗯?”白皎恍恍惚惚地,“嗯...嗯。”   出租车司机笑呵呵的,觉得三个小孩挺好玩,又逗了宋一青几句。   白皎感觉自己已经在这车上呆了很久很久,“现在几点了?”   “六点多了。”许安然看了眼腕表,“咱们差不多坐了半个小时了。”   “这公交车开得慢,要跟着也没办法。”司机瞄了一眼,公交车还在前面慢悠悠地开,一站一停,耽误不少功夫。“不过你们三个小孩为啥要跟一辆公交车啊?”   “呃...”真实理由当然不能说出来,宋一青戏瘾来了,“我们去捉奸的,不能给人发现。”   “是吗,你们有钱人家的事情就是多哈?给谁捉奸啊?”   宋一青把白皎一推,“他!”   白皎还没回过神,呆呆地映了一声,“啊。”   出租车司机的眼神很怜爱,“这么小就谈恋爱啊。”   白皎:“啊......啊?”   “行了,别贫了你。”许安然说了宋一青一句,扭头和白皎低声,“白皎,你刚才怎么了?”   白皎摇摇头,“没怎么。”   前面的公交车又过了两站。   宋一青嘴巴多,负责和司机聊天。   许安然眼神好,负责盯梢。   白皎...白皎负责发呆。   下一站,公交车后门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安然立刻叫停,“到了!”   白皎赶紧问了司机一句,“叔叔,这是哪儿啊?”   司机轻车熟路地回答,“三中。”   三个人下了车,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虽然知道三中风评不好,但也没想到三中的校区是在这种老城区里。   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身上没再穿着海珠的制服,外套随便系在了单肩包上,只穿着一身里面的白衬衫,在周围行人里面很显眼,被频频投以注目礼。   宋一青感慨:“酷哥就是好啊,走哪儿都有人包围着。”   白皎尴尬地从嘴巴里小声挤出几个字,“你没发现我们也是吗?”   宋一青自豪道:“那是,我长得也不赖。”   许安然无语了,“是因为咱们都穿着海珠的校服!”   海市的公立高中校服清一色都是土里土气的运动服,只有私立的海珠是西式制服。这身别说是在这片破旧的老城区,就是在新区也很引人注目。   宋一青一想也是,提议道:“咱们还是换身衣服吧,要不然还没跟上去就被发现了。”   他的想法不是多余的,三中外的这条街道上能看到不少染着头发,但五官仍显稚气的学生。   有几个已经对他们三个投来不善的目光了。   许安然道:“那我们去买几身衣服就行了。”   旁边正好有一个城乡结合部才能见到的小商品城,三人走进去,各种小铺子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个档口也就三四平米大,两三个人进去就转不开身了。   宋一青和许安然倒也不嫌弃,新奇和兴奋居多。   许安然正在研究一个卖窗帘的档口,里面挂着的一帘银色窗帘看起来还不错,“阿姨,这一款什么价格啊?”   守着摊位的大妈打量了一下许安然,笑眯了眼,试探着报了个数,“小妹妹要买的话我给你算便宜点,四百九吧。”   许安然对宋一青惊讶道:“这么便宜!”她头上戴的发带也不止四百九了。   旁边的宋一青更是喜翻了,在一家体育用品店里倒腾,“小白,这儿的篮球只要一百六!”   白皎跟在两人身后,小声道:“咱们不是来买衣服的吗?”   许安然和宋一青回神,三人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花样没楼下那么多,基本上都是服装铺子。   许安然推了推眼镜,“你们带够钱了吗?”   宋一青即答:“刷微信,这周零花钱还有五百多,应该够吧!”   许安然看向白皎:“小白呢?”   白皎笑了笑,“我带了现钱,没事。”   许安然这才放心点点头,指了一家看起来最大的铺子,“我们去那儿挑。”   铺子里的衣服都是成排挂着,许安然在里面勉强挑了一身有点复古味道的小黑裙。宋一青挑了一套仿牌的衣服,还挺兴奋:“卧槽,这勾是反的,没见过,好高级。”   “小白,怎么样。”许安然不指望宋一青能给意见,提着裙子比在身前,询问白皎。   白皎看了看两个人,不知道从何说起好。   “嗯...感觉还是太显眼了。”   许安然低头看了眼,“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白皎想了想,主动开口,“我帮你们挑吧。”   许安然点头,拉着宋一青跟在白皎身后,看见白皎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中转来转去,没费太多心思就拿出两套相对朴素的衣服出来。   宋一青目瞪口呆:“公主,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换好衣服出来,许安然看了看白皎,“小白,你的穿搭风格很独特啊。”   白皎身上一件长袖T恤,长袖外面又套了件宽松的短袖,底下一条普普通通的牛仔裤。   宋一青穿着印了一行“adibas”的卫衣,搂住白皎的肩膀,“高街男孩的含金量你不懂。”   许安然回敬了一句,“您这身阿迪拔丝也不错。”   白皎原本只挑中一件很简单的长袖T恤,但小商品城的东西质量不是特别好,面料很薄。他想了想,再套一件外套会很热,才退而求其次,套了件短袖。   “我们快走吧。”他记挂着白初贺的事,催促了一下。   宋一青在后面和许安然大呼小叫,“阿迪拔丝怎么你了!我这身阿迪拔丝才60,还要什么自行车!”   三中的校门很偏,要从一条巷子拐进去后才能看见两扇颇有岁月年头的大铁门。   “在那儿呢。”许安然指了指,白皎顺着看过去,看见白初贺和牧枚与何复在校门口交谈。   三中的校门口前面一点零零散散停了一排摩托车,有几个看似社会青年的人蹲着抽烟。   三个人装作路人,经过时被廉价的烟草味熏得头疼。   白皎觉得一直这么在外面守着也不是个事,“我们去旁边的奶茶店里等着吧。”   宋一青赶紧点头,“好好好,我早就口渴了。”   白皎见状,“那我去给你们点喝的。”   奶茶店柜台上贴着杂七杂八的广告和海报,三中的学生很多,三三两两靠着柜台。   白皎费劲儿挤进去,刚想点单,被插队进来的人挤了一下,直接挤到了后面。   他刚想抬头说句什么,就看见对面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鼻子上打了个钉,金属小球上反射着一头金发的颜色。   看见白皎,这人下三白眼转了过来,“啊?”   白皎嘴里那句“不好意思,我正在点单”默默咽回了嘴里,“没事,你先——”   “三杯可乐,谢谢。”   身后忽然传来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操你妈的,敢插老子的——”下三白眼转过去,看见白皎身后的人后明显卡壳了一下,刚才的气势不见了,“白初贺?你回来了?”   白皎站在两人中间,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一双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活像个鹌鹑。   身后的人还是白皎印象里惯常的样子,没应声,也没表达什么。   前面的金发下三白已经走开,嘟囔了一句什么,白皎没听清。   奶茶店的可乐充其量就是可乐加点冰兑点水,店主很快做好,“同学,你的饮料。”   白皎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人,或者缩进地底下。   “嗯。”一只手从他身侧握着手机伸过来,扫了柜台上贴着的付款码,拎走了三杯可乐。   白皎几乎能感觉到那句“谢谢”说出来的时候,呼吸划过他的耳边,带着一点热气。   “同学,同学?”   等身后脚步声离远了,白皎才战战兢兢抬起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坐在座位上的宋一青和许安然两人,一个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一个扭头装着欣赏窗外风景。   窗外全是烟,什么也看不清。   店主又喊了一声,“喝点什么?”   “三杯奶茶。”   “什么味的?”   白皎想了想,“哈密瓜味的。”   “我靠,公主,刚才是你初贺哥啊。”白皎拎着奶茶回去,宋一青才敢把头转过来,“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会被他发现呢。”   白皎也心有余悸,“没事,应该没看出来是我。”   许安然听着安全了,才抬起头,“快给我喝一口,闷死我了。”   白皎把奶茶分给他们,许安然拿着看了一眼,“绿绿的,好好看哦,多少钱一杯啊?”   白皎一窘,“我没看。”   “没事,我看看啊。”宋一青抬头看了眼墙壁上贴着的泡沫板价表,“卧槽...四块五一杯!”   许安然默默放下手里的塑封杯,还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   宋一青咳了两嗓子,“这哈密瓜味怎么还带点酸,公主,你谋害下臣!”   白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又飘了出去。   白初贺已经拎着三杯可乐回到了何复和牧枚身边,三个人又开始说起了什么。   周围都是学生,五花八门的穿搭,嘈杂不堪,这三个人显得格外醒目一些。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周围的人表情各异,但牧枚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脸上表情意外地严肃。   白皎见牧枚的次数不多,牧枚一直是笑脸迎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表情。   旁边的何复也很反常,一脸犹疑不定的样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事。   白皎很想看看白初贺是什么表情,但白初贺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白初贺的背影,猜测不到白初贺现在是什么神情。   白初贺一只手好像捏着什么东西,他努力分辨了半天,只能看出是张薄薄的,像照片一样的东西。   他看的太认真,看了半天,旁边宋一青和许安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今天天气还可以哎,出太阳了。”   “日头太烈了晒得慌。”   “你看小白。”   许安然指了指白皎。   夕阳落下来了,阳光正如他们刚才所说,很烈,把白皎整个人都映在了阳光中。   那头茶褐色的头发因为光照的缘故,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让发色看起来变浅了一些,泛出来一点蜂蜜似的亚麻光泽。   “我之前就想问了。”许安然开口,“白皎,你是不是混血儿啊?”   白皎回神,“啊?我不是吧。”   许安然又看了一眼那些在阳光下泛着光的发丝。   白皎的发色在室内光下不会显得太过特别,只是比平常人看起来更偏棕褐一些。但一旦在强烈的自然光下,就会变浅一点。   不至于变成金色,但晃眼一看,反光处有稻草的颜色。   “而且头发也有点自来卷,虽然不严重。”宋一青补充道。   白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就是头发,没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不过我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   许安然笑了笑,“感觉白皎小时候长的很可爱,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啊。”   白皎很少被同龄人当面夸长得好看,闻言有点不好意思,“我家里有录像带,什么时候你们来玩的话可以看看。”   “哎哎哎,别聊了,他们有动静了。”宋一青打断他们的话,“咱们跟上去吧。”   ...   白初贺吸干最后一滴可乐,把装着冰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里。   何复开口,“我先说好,那个人是不是小月亮我也不确定,但是有些特征是对上了,咱们可以去看看。”   牧枚又看了两眼手里的照片,还给白初贺,“之前大庆那边灯光太暗,照片又有点褪色,没怎么看清楚。原来小月亮的头发颜色看起来这么浅的吗?”   照片上小孩的头发有点苦亚麻色,衬得整个小身板更加单薄。   何复咂了咂舌,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不确定了,“小月亮该不会是混血吧?”   “不知道。”白初贺把照片收回包里,“先去那边看看。”   “打车还是坐公交?”牧枚问。   “坐公交。”白初贺已经抬脚往公交站牌那边走。   何复边走边开口,“你都回白家了,还省这点钱啊?”   白初贺正在看站牌上的站点,“习惯了。”   三中这边的公交车和海珠那边的明显不同,车上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三个人很熟练地挤到车厢后半截才松快了一点。   白初贺上了车就发呆,其他两人也习惯了。   何复拿着手机玩小游戏,玩了一会儿发觉牧枚也在旁边发呆,有点意外。   “你怎么不追你那个男团了?”   牧枚回过神来,“没追,就看看。”   何复撇嘴,“没追你上次看了一路。”   牧枚很无奈,“人家现在很火啊,上网一点开全都是,而且我不是说了里头有个男生感觉和小月亮类型有点像吗?”   两人正拌着嘴,忽然听见白初贺冷不丁开口,“给我看看。”   牧枚掏出手机,点开微博随便找了张图递过去,“这个。”   白初贺垂眼看了一眼。   牧枚正想开口说可以作为一个参考方向,就听白初贺吐出一句,“长得不如小月亮。”   “...”她把手机收起来,“你不是也不确定小月亮现在长什么样吗?”   白初贺的回答很简洁,“直觉。”说完又扭头发呆。   何复插了一句,“牧枚,你今天怎么了,感觉有心事。”   “我总觉得吧...”那张照片上的小孩的脸在牧枚脑海中划过,和另外一张熟悉的脸重叠起来。   她瞥了一眼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白初贺。   白初贺是他们之中最熟悉小月亮的人,虽然失散了许多年,至少比她熟悉得多。   如果小月亮就在他身边,他不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什么,到站了叫我一声。”牧枚压下心事,“应该是我想多了。” 第24章   目的地上门街也在老城区,间隔不算太远。白初贺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望着窗外发呆,拐过不到三条街就到了站。   海市一面靠海,一面靠山。靠海的那面是新区,白家住的岭北水苑走一小段路就是海。靠山的是老城区,路段高低起伏,昔年凿山开发留下了高低不平的石板小路。   上门街的公交站牌插在马路边上,两边是有些荒凉的厂房,下车后牧枚左右看了看,“也没看到哪里有步行街啊。”   何复跟着白初贺来海市也没几年,算起来可能还没有牧枚这个本地人熟悉。连牧枚都没来过,他当然也分不清路,“你们等等啊,我叫人出来接一下。”   话音刚落,白初贺先迈开了脚步,轻车熟路里往斜对角的一片厂房走。   “不用,这边。”   何复和牧枚跟了上去。   这一带原来也算得上是海市的旧工业园,但新区发展起来后废弃了不少,再加上这边地势并不平缓,又是老城区,没有开发商接得下这种盘子,久而久之就废弃了下来。   一部分厂房外,水泥灰的墙壁上层层叠叠的喷绘一片一片,乍一看倒有些艺术气息。   “什么鬼画符。”何复没看出个所以然,“咱们是不是来错了。”   “没来错。”   白初贺绕过一栋污水处理厂,厂房侧边有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口堆着几袋垃圾,看着很不起眼。   何复和牧枚跟着白初贺往胡同里走,心里抱着怀疑,很难想象这儿能有一条旧城区里久负盛名的按摩理发一条街。   胡同口看着不起眼,两人跟着过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里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是一条废弃已久的小路,而是一条长阶的入口。   阶梯是泛着油绿色的青石砖,宽倒是宽,能让六七个人横着排开走,但每一阶相当窄,晃眼一看密密麻麻,一脚下去只能半个脚掌着地,常被人走的那几块还踏平了不少,一个不小心就得一屁股出溜滑下去。   牧枚和何复走得辛苦,小心翼翼,就怕摔一屁股墩。抬头一看白初贺倒是走得很熟练,一步能跨三四个台阶,稳稳地下去了。   走到一半,逐渐有嘈杂的人生传到三人耳朵里。   牧枚望着眼前,一脸惊讶,“原来上门街是这样的啊。”   下了长阶,路又收窄了一些,两边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店面,前面还摆着一溜小推车。地上板砖凹凸不平,这里缺一块,那里又垒多一块。尘土堆积起来,一下雨就是一个个泥坑。   何复奇怪地看了牧枚一眼,“你一个本地人都不知道?”   牧枚无奈道:“本地人也不一定就熟悉所有地方。而且这儿本来就是最老的城区,上门街又属于是这儿的口口相传的不正经地方,谁没事儿跑这儿来。”   “......”何复望着白初贺熟稔的背影,不知道牧枚这话他到底是回还是不回,“...初贺看起来倒是挺熟悉的。”   牧枚瞥他一眼,“初贺小时候不在这些地方讨日子过还能去哪儿?那会儿新区街道办可是要赶人的。”   何复想想也是,没再提这个。   白初贺一个人走在前面,牧枚和何复在后面看着,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出声。   上门街除了街口太像菜市场,往里面走一段后倒是没那么闹腾,只是四处仍然陈旧破败。   左边铺子的小门上贴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美发画报,上面的发型柔亮但夸张怪异,店门口摆着蓝红旋转的霓虹灯,最顶上挂着泛黄的店铺招牌,上面印着店名,花里胡哨的字体透着一种年代感。   白初贺的走路姿势很平常,但脚步比以往稍快了一些,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他不如身后的那两个人那么好奇,但目光也划过两边店铺的招牌。   没变,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唯一改变的是边边角角又黄了一层,晕着一大圈干涸后的水渍,还有几个破洞。   身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感觉跟老电影似的。”   旁边店铺的玻璃推拉门反射出一层光,直晃眼睛,走过去之后才好一些。   玻璃透着很明显的绿色,能看见里面并排几张小床,不太干净的花床单上铺着麻将凉席,最里面坐着一个玩手机的女人,二郎腿翘起的脚上勾着一只要掉不掉的塑料凉鞋。   看见有人经过,女人抬起头来,大波浪卷发下一双眼睛无意识地望了三人一眼,眼神安静死板,随后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抖了抖手里夹着的烟。   何复视线从那个女人身上的吊带和大红色的包臀短裙上划过,在白初贺身边满腹犹疑地念出门口的看板,“理疗按摩?”   白初贺停下来,“何复,你说的那家店在哪儿?”   何复回过神,答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看了眼名字,“是家酒吧。”   “嗯,叫什么名字?”   何复翻消息看了眼,表情一言难尽,“勇闯天涯。”   牧枚嘴角抽了一下。   “好。”和这两人不一样,白初贺的反应很平常,转身往另一条小路上走。   牧枚跟上去,视线扫过刚才那家理疗按摩店,里面的女人刚才那个眼神在脑海中浮现,牧枚心里腾起一股很难受的感觉。   这条街嘈杂归嘈杂,但那个女人的眼神却像一潭死水,一眼望进了她心里去。   令牧枚不适的是,这种一潭死水的感觉在这条嘈杂的街道并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她没再看,跟在白初贺和何复身边。   “到了。”   白初贺走了一会儿,在一家不起眼但足够喧闹的店门口停下,眼神扫过那块深绿色印着啤酒LOGO的看板。   推开门,一股烟味、尘土味、酒精味杂糅的味道飘了出来,熏得身后两个人头晕了一下子。   里面更吵闹,几个工人装扮的男人喝酒划拳,柜台后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抽着烟看挂在高处的大脑袋电视机。   白初贺瞟了一眼,电视机上是海市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新区新楼盘开盘的广告。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开,“八万六一平,他妈谁买得起!”   老板骂完,回头看见门口杵着三个人,清了声嗓子,“喝点什么?”   何复先开口,“我找六条。”   “哦,找六条。”老板小声嘀咕了一下,随后声音拉大,“六条,有人找!”   声音尖锐,但在嘈杂的小酒吧里并不显得突兀。   酒吧里面一个小门洞的门帘被先掀起,一张尖脸露了出来,“找我?”   尖脸望了一圈,看见了何复,系着小围裙就走了过来,“复子!”   何复招呼了一声,指了指白初贺,“我兄弟。”   “哎。”六条笑了笑,透出一点稚气,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贺哥是吧,复子跟我说了,找人呢?”   白初贺点头,“嗯。”   “有事出去说,别在门口站着堵人!”老板眼睛盯着电视机,嘴巴对着六条开口。   “咱们出去说,出去说。”六条赶紧道。   六条小学毕业后就辍了学,在这家酒馆做学徒,究竟学个什么他也说不上来。白初贺在他嘀里咕噜的话语中了解到六条和何复是打架的时候认识上的。   牧枚一直没吭声,在旁边抱着双臂,眼神中能看出对六条信不太过。   “行了老六,你不是说认识个差不多的人,在哪儿呢?”何复打断六条的话。   白初贺没什么表情,但眼睛盯着六条的脸,没挪开。   他手插在兜里,捏着手机,手指将息屏键按了又按,等待着六条的话。   六条咧嘴,“就在后面那条街上,我带你们过去就行了。”   何复还想继续开口,忽然听见一直没怎么吭声的白初贺说了话,“是哪家店?”   六条冷不丁听见一直没出声的白初贺说话,倒是愣了一下,“就后面那家养生馆,按摩的那个。”   咯擦,白初贺插在兜里的手再次摁下手机的息屏键,指尖抵着,一直没放开。   兜里的手机屏幕已经跳出了滑动关机的界面。   “那人干什么的?”   六条哈哈笑起来,“门口擦皮鞋的!”   关机的界面隐了下去,白初贺的手指重新松开,指甲轻轻揉了下指腹。   “那行。”何复开口,“那你给我们指条路,我们过去看看。”   六条刚抬手,不远处的酒吧店里响起一阵爆笑声,惹得几个人都回头看了眼。   现在也才傍晚,酒吧里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里面零星坐着,看不出什么。   牧枚顺着随便瞟了一眼,瞟见柜台前站了三个人,被其他坐着的客人挡住了,看不太清,只能看到其中一个人和老板焦急地说着什么,手上连比带划。   也没什么好看的,牧枚收回眼神,瞥见白初贺也盯着那头,而且还看了很久。   “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转开眼神,“走吧,去六条说的那边店里看看。”   ...   白皎站在柜台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身旁的宋一青很夸张地倚在柜台边上,不知道从哪个港片里学来的姿势,敲门似的敲了敲桌面,“老板,给我们随便来三杯喝的。”   老板眼神从吊顶挂着的老式电视机上挪开,上上下下瞟了宋一青一眼,看向最左边的许安然,”你们仨成年了吗?“   许安然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成年了。”   老板眼神又瞟向站在中间的白皎,盯着他一头茶褐色的头发和稍显稚态的鹿眼,“真的啊?你几岁了?”   白皎后背有点僵,顶着宋一青灼灼的目光,“二十一了。”   老板没说话,视线从白皎白生生的小脸到白皎和宋一青相比略显矮小的个子,撇了撇嘴。   身后爆出不怀好意的大笑声,“那边的妹妹,跟叔叔一起喝两杯不?”   许安然往宋一青和白皎身边缩了缩,白皎拉住她的手臂,转身勇敢地大声道:“你别跟她搭话!”   对面的男人脸色一阴,刚想站起来,听见老板磕了两下烟灰缸,咳嗽了一声。   “小孩别给我添麻烦,赶紧打哪来回哪儿去。”   宋一青眼角瞟着酒吧侧门外不远处那四个人,扒着柜台绞尽脑汁,“我们真成年了。”   老板虎起一张脸,“你们再搁这儿呆着我就叫派出所的人送你们回家了!”   宋一青见情势不好,额头直冒汗。   白皎悄悄拽了下他,“他们走了。”   宋一青这才手一甩,撑着最后一点脸皮,“走就走。”   许安然全程没开口,出了店门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望了望周围。   “白皎,新同学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宋一青也有点吃不消了,“我还以为能见识见识三中校霸打架呢。”   白皎有点茫然地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啊......”   他原本以为白初贺不过是回三中和牧枚何复出去逛逛街,最多也就像那天一样打个架,没想到出租车载着他们七拐八拐到这么个地方。   这地方荒凉,宋一青还很兴奋说一定有场恶战。   下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他们仨的装扮和长相,问了句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三人才听出点端倪。   宋一青算是他们当中对这次秘密行动最兴奋的人了,但途径按摩店门口时,只是被门口的人问了句“帅哥来一套不”,就立刻拘谨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好。   酒吧里一闹,出了一身汗。出了酒馆白皎觉得身上很痒,忍不住抓了好几下。   许安然心细,“白皎,你怎么了?”   白皎又抓了两下,“感觉衣服磨得肩膀和后背特别痒。”   宋一青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还好吧,我咋没觉得,纪委你呢?”   许安然摇摇头,“我没事啊。”   白皎看两人这样,心里也觉得自己有点大题小做。但是肩膀确实痒,他忍不住又挠了两下。   宋一青道:“我知道了,公主嘛,第一次穿这种衣服,说不定是过敏了。”   许安然怼了他一下,瞄了白皎一眼,“你别说了,上次你这么说白皎都生气了,你还这样。”   白皎没听清,“嗯?”了一声。   宋一青大咧咧地揽住白皎的肩,“哎呀,公主不会生气的,是吧公主?”   白皎没太想起来他们指的是什么,一脸困惑,头发被宋一青挤得翘了起来,“什么?”   许安然观察了白皎一下,确定白皎确实没什么情绪后忍不住感慨,“小白脾气真好。”   白皎冲她笑笑。   “坏了!”宋一青大叫一声,“光顾着公主了,那三个人都不见了!”   许安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往那边走了,我看着呢。”   结果穿过小路,许安然和宋一青都傻了眼。   小路尽头更绕,一条双岔路,不知道那三个人到底是往哪边去了。   宋一青刚想向许安然征求意见,就看见白皎穿过他身旁,很理所当然地往左边走,脚步不带一点犹豫。   宋一青愣了一下,“不是,公主怎么这么熟练啊。”   许安然没多想,随口道:“可能看到他们往这儿走了吧。”   “也是。”   ...   养生馆门口,白初贺站着,听着六条说话。   “平常都在这儿的,不知道怎么今天没在。”六条对何复解释着,“我打个电话看看。”   “行。”何复道。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牧枚站在白初贺身边,“初贺,你紧张吗?”   她瞧了烟白初贺。   其实白初贺今天与平常并没有太多不同,走进上门街的时候甚至比平常话更少了些,牧枚看着,感觉白初贺也就是走路的时候步伐比平常快了点。   白初贺回答她,“还好。”   牧枚又问,“初贺,你找过几次了?”   白初贺沉默片刻,牧枚心想,他可能在回忆。   “忘了。”   牧枚笑笑,“没事,这次我们有了照片,肯定比以前好找。我哥在大学里面当助教,我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大庆说的那个给小月亮拍照的女摄影师,会有消息的。”   “嗯。”   白初贺没有多说什么,牧枚习惯了,刚想扭头,又听见白初贺一句,“谢谢。”   这声谢谢和挂在嘴边的客套不同,牧枚听得出来。   白初贺说完后,无声地等待着在旁边打电话的六条。   那边的电话还没打通,牧枚的声音响起,“初贺,毕竟这么多年了,你能确定对方是小月亮吗?”   白初贺听得出牧枚的言外之意。   其实他并没有任何能有效证明小月亮是小月亮的东西,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凭借着记忆来辨别这个一直在寻找的人。   “应该吧。”他回答。   牧枚的声音好像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没说。   白初贺没有追问人的习惯,便没有问下去。   牧枚也没有继续说。   白初贺站在一旁,看起来好像又发起了呆。   白初贺常常这样,牧枚已经习惯了,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会特意去问。   “我不确定。”   忽然,牧枚听见白初贺破天荒地又说了一句。   “什么?”牧枚没听懂,刚想继续问,何复那边传来声音。   “来了来了。”那边的六条已经挂了电话,伸长脖子望了两眼,忽然挥了挥手,“这边!”   “初贺,人来了。”牧枚把刚才对白初贺那句的疑惑抛下,说了一声,也跟着望了过去,手心忍不住攥紧,捏了一层的汗。   她看了看小路的尽头,又看了看白初贺。   白初贺和她一样望着,没有眨眼。   又到了夕阳的时间,就像那天坐公交车过桥去老城区的时候一模一样,红得像火,耀眼,但维持不了太久,让人内心空虚不已。   下门街的环境一向脏乱差,但那条破旧的小路口在强光的照射下竟然透出一股尘埃尽去的味道,就像灰暗记忆中的一小点耀眼光芒,让人难以忘却。   白初贺一直盯着,夕阳其实很刺眼,但他不愿意眨眼。   一眨眼,也许那块明亮就会消失,重新归于尘土之中。   牧枚刚才问过的问题重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牧枚问他还能不能确定是小月亮。   他说他不确定。   一直以来,找到小月亮的执念占据了他,让他以为自己熟悉小月亮的全部。但那天大庆翻出那张照片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已经有点记不太清小月亮的模样了。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残存在脑海中的印象在看到照片的时候才清晰起来,所以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他还能认出小月亮吗?   推搡说话的声音响起,白初贺定定地看着。   他的眼睛睁了太久,视线已经有些干涩模糊。   尽头好像出现个小小的身影,为了御寒,好几件单薄的衣服叠起来穿,走路的时候有点犹豫,一双眼睛会看着他,要自己牵着他的手才会放心走下去。   白初贺依稀听见身旁的牧枚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夕阳太晃眼了,白初贺的眼睛承受不住。他闭上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微转了一下,才再次睁开。   刚才模糊不清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小路尽头出现一个男生,个头不是很高,比起黑色稍浅的茶色头发因为夕阳的缘故看着更浅了一些,被风吹的微晃。   男生犹犹豫豫的,忍不住拽了下自己的袖口,白初贺看过去,看到他的穿着打扮很怪异,两件薄衣服混搭,短袖叠着长袖穿。   看见白初贺的眼神,男生先是下意识地抬脸笑了一下,眼睛微弯,眼珠显得很亮,脸上现出浅浅的酒窝。   他身后似乎还有两个人,但白初贺没分出心思注意这些,只是看到有只手推了男生一把,男生才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不知所措。   身旁响起何复语调扬得很高的声音,“啊?白皎?”   白皎觑着白初贺的眼神,又拘谨地笑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抓了下自己的肩膀。   意识到白初贺的眼神似乎在跟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白皎才放下,双手背在身后,老实巴交地站着,脸上的笑容不敢停。   宋一青和许安然拌嘴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   “你干嘛把白皎推出去啊!”   “不是,那能怪我吗,谁知道公主绕路绕着绕着直接绕人面前去了,谁敢出来啊!”   “那你也不能推白皎出去啊!”   “我的小姑奶奶,那对面几个明显都发现我们了,都往这边看着呢,白皎是他弟,好歹是一家人,能解释两句,我们俩出去的话怎么说?”   白皎听着身后两个人吵架的声音,手指在背后扭着T恤的下摆,本来就不怎么优良的面料几乎被他搅得变了形。   距离不远不近,但白皎视力正常,足够看清对面的人是白初贺。   白初贺一直盯着他,白皎心里估计着白初贺一定是认出来是他了。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哥。”   声音传过来,白初贺又闭了一下眼,复而睁开,眼睛仍旧盯着白皎,“牧枚,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牧枚的声音在即将褪去的阳光下响起。   “我刚才想问,如果小月亮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能不能认得出他。” 第25章   牧枚说完,看了白初贺一眼。但阳光将站在小路尽头的人的影子折射的很长,罩住了白初贺,她无法看清白初贺的表情。   白初贺不出声地望着。   残余的一点橙红光线将对面男生的头发染成浅色,一寸一寸地变成白初贺记忆里熟悉的颜色。   白初贺的手动了动,攥了一下斜跨着的单肩包的带子。   那张照片就在包里,上面那个小孩子的发色和面前的场景重叠起来。他没有去看,但下意识地觉得这些颜色仿佛如出一辙。   如果不看照片,他确实已经快要忘记小月亮的模样了,白初贺心想。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站在对面的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娇气包长得和小月亮如此相像。   牧枚刚才说过的话再次在白初贺脑海中响起,振聋发聩,音调像幻听一样扭曲刺耳。   夕阳维持不了多久,只是一瞬间回光返照式的闪耀,就开始渐渐暗下去。   对面那头带着一点稻草色反光的头发重新变成偏深的茶棕褐色,白初贺看着,神志渐渐回笼。   占据所有人视线中心的白皎看起来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了下肩膀。   白初贺的目光跟着动作追过去,看见比旧照片上的小月亮要微卷一些的发梢从白皎的指缝里冒出来。   白初贺的手慢慢放松,不再紧攥着肩带。   小月亮的头发是偏直的,没有白皎这么明显的自来卷。   从白皎走出来到牧枚开口,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但白初贺有种这一眼望了很长很久的感觉。   他五指松开,手掌微微发凉,才发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不是。”终于有人出声打破了沉默,何复的语调又变高了些,带着明显的疑惑和厌烦,“怎么又是你,你在这儿干嘛?”   白皎支支吾吾,没来得及找出个合适的借口。何复也没打算等他开口说话,问完之后一肚子无名火冲向了旁边什么都不知道的六条。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说的人就是他?”   六条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带这几个人过来,还没走到呢,对面小路就冒出来个人。   有人经过也是正常事,上门街本来就人多得很。但对面那个男生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皮肤又白,长相也清秀乖巧,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在上门街出现的人。   说到底也就是个路人,六条就算觉得奇怪也只是脑子里过一下的事,压根没多想,谁知道他身边这几个人倒是走不动路了。   也不能说几个人吧,主要就是何复后面这个看起来又高又帅的哥们,愣是走了魂儿一样,当场就停下来了。   旁边那个挺漂亮的女生倒还好,但也明显一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   “哪儿能啊,我说的人还在后头呢。”六条冤枉得很,“这小男娃一看就是个普通学生,我怎么可能认识。”   何复发完火,自己也知道这事根本不赖六条,“我的,我以为你要带我们见的人是他。”   六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对何复这脾气倒是没怎么挂在心上,和声和气道:“你们都说了让我留意老城区这边破落一点的地方,人家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不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位。”   六条说完,看了一眼自己旁边这几个人。   何复说了一句“你说得对”,然后斜眼瞅着白初贺和牧枚。牧枚看起来是听见了刚才他们的话,但一声不吭,看着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最引人注意的是白初贺,盯着对面,除了刚才问了牧枚一句就没再吭声。   对面看起来细皮嫩肉的那位也跟白初贺对视着,只是目光比起白初贺显得要唯唯诺诺得多。   “你们这是——”六条刚想问问,声音被有些刺耳的彩铃声打断。   同时被打断的还有互相对视着的白初贺和白皎。   白初贺的眼神移开,循着彩铃声望了过去,白皎这才松了口气。   一松懈下来,感官知觉就被敏锐放大了很多,白皎赶紧挠了两把自己的肩膀。   现在的天气已经算不上很热了,傍晚温度更是会下降一些,但是白皎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又痒又凉。   无他,因为白初贺刚才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白皎也不敢仔细看白初贺到底什么表情,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刺耳的彩铃声越来越大,配合着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喊麦Remix。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还有几分像从前。”叮铃桄榔噗呲嘿哈。   “可真够土的。”白皎听见宋一青在旁边小声吐槽。   侧边的养生堂大门,从侧边后面拐出来一个金灿灿的黄毛细狗,头发烫了个锡纸烫,一串金链子挂在印了骷髅头的短袖前,罗圈腿穿着七分裤,光脚踩一双豆豆鞋。   “我操了,别打了,催命呢,人来了。”黄毛手里拎着一个桶,装着瓶瓶罐罐,往地上一搁,“六儿啊?你有事?”   “唱rap呢,看来是搞嘻哈的。”宋一青见缝插针地又吐槽一句。   六条转头想冲何复开口,看见何复一言难尽的表情。   牧枚代何复开口,”就是这位?“   六条回答:“对呗,年纪也差不多。”   牧枚见状问那金毛,“帅哥,你今年多大年纪?”   金毛看说话的是个女生,态度一下好了很多,还抽手捋了捋头发,“十七,你看和你合适不?”   牧枚心说哪方面都不太合适。   她看向白初贺,脸上又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初贺,你看呢?”   白初贺眼神扫过那头锡纸烫,“你这头发是染的?”   金毛翻了个白眼,“不是染的,天生的,我是美国人。”   六条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别贫。”   “他们说啥呢?”远点的宋一青脖子都快伸成长颈鹿了,还是听不见那几个人的说话声,“公主,你挨近点听听。”   白皎左思右想终于憋出来一句,“你怎么不挨近点。”   许安然帮腔,“就是就是。”   宋一青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开口,“我这不是不敢吗。”   白皎小声嘟囔,“那我就敢了?”   没看见白初贺那眼神吗,就想要把他抽骨扒皮似的,太吓人了。   宋一青好奇归好奇,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新同学不说,新同学旁边那个平头男生看见白皎的眼神跟吃了屎一样,估计是不太喜欢白皎。   他换了个话题,“旁边那个黄毛又是谁?”   白皎答:“我不认识。”   宋一青瞟他一眼,“白初贺不是你哥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白皎忍不住抿了抿嘴,一声不吭,许安然在旁边踩了宋一青一脚,“你差不多得了。”   “哎——疼啊。”宋一青躲了一下,“不过这黄毛的头发烫得不如我们公主的自然卷儿好看,是吧公主。”   说完还上手摸了摸。   白皎脾气好,任由宋一青乱薅自己头发,“这又没什么好比的。”   许安然见白皎完全不生气,也忍不住好奇,伸手轻轻碰了碰白皎的头发,很快收回手,一脸羡慕,“好软啊,我也想要白皎这种纸片人发型。”   白皎的自来卷并不严重,又是细软发质,弧度平和自然,发梢带一点翻翘,看起来显得头发很蓬松,少年感十足。   白皎冲她笑了一下,“直发也很好啊,卷发有时候不好打理,我头发是之后才变卷的,我小时候——”   “白皎。”   白皎说到一半消了声,他看了眼自己身旁装成无事人的宋一青和一脸紧张的许安然,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动作温顺又拘谨。   转身,白初贺那张俊脸映入眼帘。   白皎默默地把没说完的那句“小时候好像也是直发”给咽了下去,抬脸试图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初贺哥。”   白初贺看了他两秒钟,“你跟我过来。”   白皎本本分分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听见白初贺开口,“还有你们两个。”   宋一青和许安然这才迈着小碎步冒出来。   白皎自知理亏,不敢多问什么 ,等白初贺脚步停下后才抬头,对上了何复的目光。   何复看他的眼神一向不是很友善,白皎转眼又看见牧枚,牧枚对他安抚地笑笑,“没事,别紧张。”   这几个人里看起来也就六条和牧枚最好说话,六条他不认识,只能问牧枚。   白皎脚步一转,刚想往牧枚那儿走,忽然肩膀被一只手捏住,何复一个使力,把他给掰了回来。   捏住的地方刚好是有旧伤的右肩,白皎疼得笑容一下子没挂住,刚想开口,听见何复阴阳怪气的声音,“我手上有脏东西?你至于一脸嫌弃样吗?”   白皎只好咽下嘴里的话,忍着痛,没有说出口,等到何复松开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何复把他推到了白初贺身边,他刚站稳,听见白初贺说,“你染之前头发颜色是比他浅还是比他深?”   白初贺指了指白皎。   白皎挂着笑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我头发纯黑,纯黑的好不,漂了四次才染成金色,跟这豆菜芽不一样。”金毛略有嫌弃地看了一眼白皎的头发,“他这什么颜色,营养不良?”   何复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别跟小少爷开这种玩笑。”   白皎听见左一句说自己的右一句阴阳自己的,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两边的人一直评头论足。   白皎心里有点难受,但还是很礼貌地开口,“请问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跟你没关系。”何复呛了一句,又转向黄毛,“你能把上衣脱了看看吗?”   黄毛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们有病啊?脑残?”   白初贺平静开口,“你脖子上纹的图案是什么,挺酷的。”   黄毛面色这才好了点,“哦,要看这个啊,你们不早说,我也觉得挺帅的。”   上门街这儿的人没什么讲究,尤其是男的,大夏天光着个膀子的到处都是,没人讲究素质这东西。   黄毛两下脱了,背过身,还挺高兴,“整了个李逵,还行吧?”   白皎跟着看了一眼,五官歪歪扭扭,纹在瘦得跟猴的背上,看着像李鬼。   何复敷衍性地说了一句,“还行。”眼睛对白初贺挤了挤。   白初贺无视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形,一眼看向黄毛的右肩。   没有伤疤,那一片皮肤完好无损,纹着泛绿的纹身。   白初贺听见自己心里咚的一下,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他说不清楚是哪种感觉更强烈。   他既暗自庆幸面前这个罗圈腿黄头发的男生不是小月亮,又失望于这一次又没能找到小月亮。   旁边的牧枚也看见了,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六条站在旁边,他不了解是什么事,也插不了话,干脆和牧枚搭起话来闲聊。   “姐,我听复子说你们就三个人,怎么又冒出来三个。”   牧枚看了眼另外三个人。   白皎老实巴交地站着,但也许是因为不明白何复为什么说话句句带刺,脸上有点纳闷,又有一点浅浅的不高兴。   再隔两步距离,一男一女,男生装得一脸疑惑,实际上耳朵就差没竖起来了。女生看着很文静,看到黄毛一身花背的时候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安。   牧枚笑了笑,“没事,撞见三个弟弟妹妹。”   六条“嗳”了一声,“复子也是,今天怎么了,见着那个小男生火气那么大。这小男生看着细皮嫩肉的,我怎么可能认识。”   牧枚笑了起来,“这话说的,意思是我和复子初贺看起来五大三粗了。”   六条连忙摆手,“哪儿能呢,复子不说了,姐你这么漂亮,校草贺哥就更不提了,你们看起来都挺精神的。只是那边那个小男生吧,他那种细皮嫩肉跟你们不一样。看着个子小,也没有旁边那个结实,眼睛又大,感觉柔柔弱弱的。”   六条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孱弱,“就跟营养不良,没发育好似的。”   牧枚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若有所思地回道:“是吗。”   她又朝那几个人望了一眼。   白初贺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波澜,不如刚才在夕阳下看到白皎时的表情起伏明显。   何复倒是一脸失望,敷衍着又和黄毛说了几句话,黄毛还有事,拎着小桶走人了。   旁边的白皎站在白初贺斜后方,大半个人被白初贺的身形遮住,看起来像是躲在白初贺身后一样。   “额。”一直憋着不说话的宋一青看见这几个人都一脸微妙,清了清嗓子,“那个,你们是在找人吗?”   白初贺心不在焉,何复不想回答,牧枚正在思考要不要说,六条以为他们都认识,直接开口,“是啊,不是找头发颜色浅,十七岁左右,长得还行的小男生吗?”   白皎的呼吸顿了一下,一双眼睛直接看向了白初贺。   已经变得稀薄的梦境重新清晰起来。   白初贺在找人,那找的人是谁,毋庸置疑。   白皎呼吸变沉了一些,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尴尬,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   “那个黄毛也算长得还行?”一旁的宋一青小声嘀咕了一句,“哪儿有我们公主长得好看。”   白皎没有听清, “你说什——”   他还没说完话,腰被宋一青推了一下,整个人直接从吃瓜群众的位置跳到了几个人的中间,白初贺的面前。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了白皎身上。   宋一青为了打消尴尬场面,打圆场般地开口,觉得自己开了个很高明的玩笑,“这不就在这儿呢么,要找白皎直接给他打电话就行,哪儿用得着跑到这里来找啊,哈哈哈哈哈。”   何复冷笑了一声,“我们要找小少爷的话哪儿能来这种地方找,该去别墅——”   “你挠什么呢?”白初贺打断何复的话,盯着白皎看。   白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忍不住伸手挠了后背,他尴尬地放下手,干笑了两声,“没事。”   “过来。”白初贺说。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要干什么,又记挂着自己要讨好白初贺,不敢跟白初贺对着干,只能老实走过去,低着头站在白初贺面前。   两个人的鞋尖几乎要对在一起,白皎忽然发现白初贺穿的帆布鞋跟他今天在老城区买的鞋子一模一样,是一个老国货牌子的同一款帆布鞋。   他记得这双鞋子才八十多块。   “转过去。”   “哦。”白皎看着两双一模一样对在一起的鞋尖分开,听话地转了过去。   后颈的T恤领口忽然被拎开,一点风灌了进去,有点凉。   白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别动。”   脖颈被温热的手掌按住,白皎忍不住抖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尾椎仿佛窜起来一股电流,酥酥麻麻的,一直窜到头皮。   那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他的颈骨和颈窝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白皎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后颈肉的猫。   他不敢动了,任由白初贺动作。   白初贺按住那截一直不安分的脖颈,等到那截白生生的脖颈不动了,才把后领口往下卷了一点。   白皎叠穿了两件,都是小领口的T恤,重叠在一起,有些紧,很难拉开。   白初贺往下压了一点,一片深红色的疹子立刻露了出来,还带着几道指尖抓过的痕迹,在白皎雪白的皮肤上显得很刺眼。   “哎呀!”一直在旁边偷看的宋一青看见了,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小白你怎么了,是不是皮肤过敏了,怎么起这么大一片疹子!”   说完,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都说了让你别操心,你非担心初贺哥出什么事,硬要跟过来,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瞧瞧,啧啧啧,怪不得刚才一直在挠。”   白皎的后颈还被白初贺按着,一双眼睛怒瞪着宋一青,敢怒不敢言。   明明是你起的头说要跟过来的好不好!   宋一青无视掉白皎的眼神,特别做作地摁了下眼角,“担心初贺哥就算了,还为了让初贺哥不要多想,特意去换了身这种便宜衣服穿上——”   “我穿这种便宜衣服长大的。”白初贺淡淡地打断了宋一青的话。   宋一青闭上了嘴,安静如鸡,不敢再说。   许安然在旁边闭上了眼,心里祈求漫天神佛收了宋一青这神通。   没人说话,一片沉默。   啪地一小下,带着弹力的领口弹回白皎的后脖颈上,贴着他脖子的那一片温热移开。   一通折腾下来,白皎后脖颈上那片疹子弄得更痒,痒得钻心。   他安静地站着,头垂着,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几十块的运动鞋,忍着这种痒劲儿,没有伸手去挠。   白皎想起今天午休的时候,白初贺那句开玩笑般的“这么娇气。”   他心想,白初贺或许是开玩笑的,但也不算冤枉了他。   比起白初贺,他真的太娇气了。   他不该这么娇气的。   被白初贺他们讨厌也正常。   “跟我走。”白初贺出声。   白皎低着头没有应,视线里只有自己脚上那双几十块的帆布鞋。   忽然,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运动鞋出现在视野里,鞋尖踢了踢白皎的,“想什么呢?”   刚才离得很近,但没有贴在一起的鞋尖第一次靠在了一起。   白皎回神,看见比他高一截的白初贺微微偏头,一双精致但略微带着距离感的眼睛看着他。   白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不确定,“去哪儿啊?”   白初贺答,嗓音没有情绪,语气平淡又理所当然,“带你去换衣服啊,娇气包。”   白皎眨了眨眼睛,视线里的白初贺头又微偏了一下,似乎是在无声地问他还有什么问题。   白皎一下子觉得情绪随着白初贺的这句话松开了一些,小小声回答:“好哦。”   “额,那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宋一青早就站不住了,想立刻开溜,又不太放心白皎,“初贺哥,你记得带公——带白皎回家。”   “嗯。”白初贺漫声应下。   “我也先回去了,天都快黑了。”许安然道。   “这边打不到车,我送你们去公交吧。”牧枚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许安然,“穿着,晚上冷。”   许安然套上,看见校服拉链上扣着个校牌。她看了一眼,没看清楚牧枚的名字,“谢谢牧牧。”   牧枚忍不住笑了一下,“叫这么亲近啊。”   她和白初贺说了一声,就带着两个人走了。   许安然和宋一青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牧枚。   只剩下白初贺和白皎,加一个何复。   何复脸色很臭,白皎没注意,他跟在白初贺身边,看白初贺穿梭在上门街,过了两条马路,七拐八拐到了另一个小巷口。   小巷口的电线杆上歪歪斜斜地贴着块蓝底白边的牌子,方方正正三个字,阴家巷。 第26章   天黑下来了,小巷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阵阵菜香传出来,白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鼻腔里都是烟火气儿。   阴家巷距离上门街不算很远,是相邻的两条街。但老城区和新区不一样,一个巷口一个样,阴家巷比起上门街外面那片荒凉的废弃工厂算得上是门庭若市。   两条街都热闹得很,但上门街的热闹里混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儿,阴家巷则是单纯的市井烟火气儿,让人安心不少。   白初贺走在前面,歪歪斜斜的路灯下影子拉的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这路可真够绕的。”何复在旁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老街那边就好不少,你咋非要住在这儿。”   老街就是新区过桥后的那一片,虽然也很旧,但比起阴家巷要规整不少。   阴家巷有着老破小特有的光照不好的问题,但各个居民楼之间的电线杆子上横七竖八绑了不少大喇叭一样的大灯,倒是比大庆的小面馆那边好很多。   “我更喜欢这儿。”   白初贺的声音在明灭不定的环境中传来,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环境里让白皎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白初贺的声音是和周围古旧的居民楼一样,透过了岁月的沉淀传来。   白皎有点意外。   白初贺一直以来都摆着一张扑克脸,也没有太多情绪,白皎还是第一次听见白初贺这么直白地表达出对其他事物的肯定和偏向。   他抬头望了一眼周围,居民楼都是低层,隔音不好,他们走在路中间就能听见说话声从那些生了锈的窗口防盗网外飘出来。   有叫自家人吃饭的,也有急头白脸训孩子的,五花八门,但不会让人觉得很烦躁。   白皎觉得很新鲜,忍不住仰头望了一眼那些深蓝色的老式玻璃窗。   白初贺在前面侧头看了一眼,看见白皎抬起的双眼。   那双眼睛本来就偏圆,居民楼星星点点的光落下来,掉进白皎的眼睛里,变幻成一种很单纯的眼神。   是一种让白初贺觉得很熟悉的眼神。   阴家巷虽然热闹,但碍于多年没有过再建设,小路的地面要么高一块低一块,要么凸起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抢修下水道没有修好的石砖。   这条路白初贺走了无数遍,哪里有坑,哪里有容易绊脚的地方,他早就熟稔在心。   后面的白皎还在四处张望,白初贺眼神从那双落满光点的眼睛上离开,抬脚跨过一个排水口。   这里是一个拐角,光线暗的几乎只能照出一圈人影,根本看不清地面。白初贺垂眼,眼神在黑暗中掠过排水口所在的位置,张口要提醒白皎。   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看见白皎一边偷听对面一楼的夫妻吵架,一边抬脚,毫无意识但极其精准地直接跨过那块干枯的排水口。   对面吵架的声音隐隐传来,妻子似乎是因为丈夫打破了碗而生气。   “你长眼睛干什么吃的,一个碗都端不好!”   “那我不是被绊了一下吗。”   “你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傻子在这儿住这么久都能闭着眼睛走路了,你连个傻子都不如!”   白皎住在岭北,白远和宋琉都是很温和的人,夫妻俩感情又好,白皎压根没听过这种夫妻吵架。   他听着觉得很有趣,忍不住一边边望着那个透出昏黄光线的窗口,一边小声地傻乐起来。   边走边乐,乐到一半,白皎一头撞在白初贺身上,鼻子刚好撞到白初贺的锁骨,脸上傻乐的表情瞬间扭曲了起来,眼睛冒出生理泪水。   “初,初贺哥。”白皎捂着鼻子,“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看见你。”   白初贺站着一动不动,本来光线就不好,白皎更是只能看见他的大概轮廓,也看不出白初贺到底是什么表情。   该不会生气了吧。   白皎胡思乱想着,看见面前的白初贺看向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白初贺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话。   “我草他妈!”   何复骂骂咧咧地摔坐在地上,感觉屁股都快裂成两半了,“这儿路中间怎么能有个排水口,这他妈合理吗?摔死我了我草。”   他拍拍屁股,一脸恼怒地走过来,“你俩怎么能没摔着?”   白皎傻乎乎地开口,“没摔着啊。”   何复脸上的表情更恶劣了。   白初贺默不作声,视线从捂着屁股的何复转到一旁傻愣愣的白皎。   “走吧。”半晌,他说了一句。   三人继续走,走出这个拐角之后一下亮堂了很多,楼下多了几个门面,风扇吱悠悠地转着,小虫子在门口的灯下面绕着圈飞。   “你小子,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   略微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白皎顺着看过去,看到一家又窄又挤的小卖部,烟柜和冷饮柜挤在门口,还堆了几件啤酒,留下一个只能让一人出入的空档。   他循声看过去,烟柜后面坐着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手里拿着大红色的苍蝇拍,颤巍巍地举起来冲这边晃了晃。   白皎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下意识看向白初贺,听见白初贺语气很熟悉地叫了声,“张爷。”   旁边一点的何复也跟着张口叫了声,“张爷,吃没?”   张爷眯眼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像是被呛了一下,咳出了声。   白初贺大步走进去,挤进烟柜后面,轻轻给老人家拍后背顺了顺。   “嗬——咳咳,臭小子,你又去哪儿瞎混了。”   白初贺边拍边回答,“出去走了走。”   “去哪儿了?”   白初贺有问又答,“上门街。”   张爷眼睛一瞪,本来人就老,皮肤干瘪下去,眼眶显得很深。再这么一瞪,显得凶巴巴的,唬人的很。   他一巴掌拍掉白初贺的手,干枯的五指抓着苍蝇拍,拍打了两下白初贺的手背。   “不是啥好地方,又去,又去!”   白初贺没躲,任由张爷棉花似的打了两下,“下次不去了。”   “下次,还说下次!”   白皎看得心里一片茫然。   不是说白初贺脾气不好,只是白初贺平常一看就不是与人亲和的性格,总让人有点心生胆怯,想要敬而远之。连牧枚和何复平常都很少和白初贺打闹,家里宋姨和白远宋琉更是多少带着点小心,他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对白初贺这么说话。   而白初贺居然也像没脾气似的,还很听话地认了错。   白皎觉得自己对白初贺稍微有了点全新的认知。   张爷说完白初贺,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了何复,“大庆,你小子也是,又带着到处跑!”   白皎听见何复开口,语气没有平常那么刺头,相当逆来顺受,“张爷训得对。”   白皎心里一片糊涂。   大庆又是谁,难道是何复的小名?   他刚想张口问,何复压低声音,侧眼斜睨着白皎,语气变得相当不耐,似乎不想和白皎多说什么,“张爷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事,他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   白皎点点头,正好张爷话头已经转向了他,“你过来。”   张爷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和蔼了不少,跟刚才和白初贺与何复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像哄小孩似的,“你到爷爷这儿来。”   白皎想着刚才何复的嘱托,走到烟柜前面,“张爷爷好。”   “好,好。”张爷要站起来,白初贺稳稳地扶了一把,塑料板凳在地上划拉出咯吱声,“你进来,我跟你说。”   白皎只能跨过那些啤酒箱子进来。   小卖部里面倒是不小,摆了三个货柜,但柜台后面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白皎看着里面已经满满登登站着的两个人,有点踌躇。   肩膀忽然被圈住,白初贺手一揽,把他带了进来,自己稍微往后退了退,留出一块地方。   但地方就那么大,多了一个人显得更挤。   白皎几乎等于是缩在了白初贺怀里,后腰紧紧贴着白初贺,隔着T恤,皮肉贴着皮肉,严丝合缝。   一阵暖意从白皎的脊椎骨传到头发丝,白初贺一动,他的后腰就被轻轻地蹭一下,腰间几乎能感受到白初贺腹部每一条肌肉随着动作的走势。   白皎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脸快要憋成番茄。   张爷伸手,摸摸索索在烟柜底下摸出一瓶AD钙,连着吸管一起递给白皎,“拿去喝。”   白皎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腰的躯体传来一点振鸣感,是白初贺在他身后开口,“张爷,我们怎么没有。”   白皎觉得自己今天为白初贺惊讶的次数已经太多,如今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张爷眼睛又瞪了起来,训斥道:“天天出去瞎晃,还好意思来我这儿讨东西吃!”   嘴上这么说着,张爷又弯腰去够底下的柜子。   张爷年纪大了,或许是有点低血糖,趔趄了一下。   白初贺眼疾手快地伸手过去扶住张爷。   白皎只感觉自己的后腰被白初贺猛地撞了一下,撞得他往前一扑,双手撑着烟柜玻璃才站稳,五指按在玻璃上,圆润的指尖按得发白。   张爷好像又说了什么,白皎没听清,在张爷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满面通红又茫然的倒影。   旁边是白初贺又高又挺拔的侧影,嘴巴一张一合,在回张爷的话。   白初贺那双睡凤眼在倒影里显得更冷,眼睑微敛,眼尾偏高,眨眼的时候有种冷冰冰的无情劲儿。   但偏偏贴着白皎后腰的腰腹是热的,甚至有点烫。   白皎胡思乱想着,初中生物课讲过,男性体温比女性体温更高,但原来这么烫的么?   玻璃倒影上,那双眼睛忽然转了过来,眼角锐利,眼神冷淡但锋利,精准无误地在倒影中对上了白皎的视线。   白皎感觉自己骨头一麻,赶紧站了起来,跟着白初贺退出拥挤的小卖部柜台。   灯光下,小虫嗡嗡地叫着,白初贺走出小卖部,边走边挥了下手,“张爷,我们先走了。”   白皎跟在后面,走了两三步,听见张爷忽然咳了一声。   想起刚才老人家颤巍巍的动作,白皎有些担心的望过去,看见张爷在柜台后面站了起来,手掌心抵着烟柜,身形看起来不如刚才那么佝偻。   也许是小卖部灯光明亮,白皎一眼看过去的一瞬间,觉得张爷那双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晰了许多。   “小月亮。”张爷叫了一声。   白皎听见身边的脚步声停了,变得很安静,连何复似乎都放轻了呼吸。   夜晚宁和,这一瞬间静谧无比,白皎仿佛只能听见小卖部那架老式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是种很陈旧又令人怀念的动静。   “小月亮,你好点没有?”   三个人都在这里站着,也没有叫小月亮的人,白皎并不能确定张爷开口问的人是谁。   但不知怎么,白皎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张爷那双眼睛看着的人是他。   白皎嘴唇动了动,声音清亮,回了张爷的话,“现在挺好的。”   店门口的老式挂灯闪烁了一下,张爷那对苍老的眼睛似乎又浑浊了下去,清晰不再,变成刚才白皎看到过的干枯又佝偻的老人家。   “怎么还站着?”张爷好像忘了是自己刚才叫住了人,“快点回去。”   白皎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发觉白初贺没有动弹,还站在原地。   他喊了一声,“初贺哥?”   “嗯。”白初贺回答,脚步这才动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白皎的错觉,他总觉得白初贺从小卖部出来后,背影不如之前那么挺拔,整个人走路时上半身微微前倾着,似乎疲惫不已。   他使劲儿闭了闭眼,再睁眼看,白初贺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一瞬间的无力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这一路上都没人再说话了。   没人出声,白皎虽然摸不清状况,但也很实相地没有开口,默默跟在白初贺后面。   白初贺带着他们在单元门前停下,说是单元门,其实也就是一个门洞,上面挂了个稍微新一点的蓝白牌子,标了“六单元”三个大字。   老破小的楼梯都偏高,而且很陡。白皎埋头专心看着脚下,等白初贺停下后才跟着停,他抬眼看了一眼,脏兮兮的走廊墙壁上有一个红色油漆手写的阿拉伯数字五。   白皎左右看了看,这里一层楼只有两户,门对门,走廊很窄,每家门口摆一个鞋柜的话,鞋柜能并排挨在一起。   五楼这两户,都是青绿色中间带一小块防盗网的老式入户门,照相机似的老式防盗门锁。   趁着白初贺拿钥匙的功夫,白皎站在白初贺身后快速观察了一下。   左右两户,两户门口都贴墙摆了个鞋架。   左边那户是个实木色的胶合板鞋架,带柜门,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但外面看着很整洁,最顶上一层还摆了两盆多肉一盆绿萝,柜门挂着一块浅米色的无纺布挂袋,里面插着两份报纸,门口铺着墨绿色的地垫。   从多肉和绿萝生机勃勃的状况能看出,这两盆植物受到了很好的照料。   青绿色的门两边贴了对联,红纸金字,看起来是手写的,看着很规整讲究。中间一幅倒福字,金墨上闪着点光。   白皎推理着,看绿萝垂下来的枝条,还有这套手写的对联,这户人家应该很有情调,感觉屋主人是个文静又有气韵的姐姐。   右边那户相对比起来就寥落许多,鞋架是个铁架子鞋架,没摆鞋子,就摆了一双看不出是男鞋还是女鞋的棉拖,鞋架最底层放了几本杂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空荡荡的。   大门看着也干净得很,没有对联,也不见有什么其他装饰。   没人说话,白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气氛,觉得憋得慌,干脆按照自己所闻所见,在心里暗自跟自己打了个赌。   看白初贺的性格,再看白初贺在家里那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杂物的卧室,他猜白初贺住的地方一定是右边干净得没什么东西的一户。   白初贺拿出了钥匙,老式的圆齿,白皎发觉自己正站在右边这户的门口,于是赶紧给白初贺让开。   白初贺动作顿了顿,看了白皎一眼,眼神带着一点淡淡的不解,打开了左边那扇青绿色的大门。   白皎看着白初贺弯腰脱鞋,打开门口的鞋柜门放进去,将鞋柜上那两盆植物仔细往里推了推,又把无纺布挂袋里的报纸取走。   他有点傻眼。   “自己换拖鞋。”白初贺说了一声,拧开防盗门后的木门,先进了房间。   何复没管一旁内心震撼的白皎,也熟练地从鞋柜里拎了双拖鞋换上,跟在白初贺身后进了屋。   只剩下白皎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门口。   他有点生疏地学着何复打开柜门,看了一眼。   鞋柜里条条有序,一二层摆的都是拖鞋,三四层摆着球鞋和帆布鞋。   白皎犹豫了一下,眉头纠结地皱在一块。   他不想穿别人穿过的拖鞋,但又不知道拿哪双拖鞋好。   一二层只剩下两双拖鞋,其中一双是很嫩的柠檬黄色,似乎是新的。   白皎扭在一起的眉头松开,换上拖鞋进屋,顺便关了门。   厚重的老式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声音。   白皎环顾一圈,这套房子一看就很有年代感,吊顶是乳白色的磨砂花枝灯,地砖是豆绿色的花纹地砖,墙纸是千禧年最流行的土洋宫廷风。   再一次出乎白皎的意料,白初贺这间客厅布置得很温馨,虽然面积不大,但分了餐厅和客厅,客厅有一台老式电视,上面盖着钩织的蕾丝棉布,对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浅灰色沙发,沙发上有两个纯白色的靠枕。   前面一点是方形的茶几,茶几下甚至还铺了一块椭圆形的地毯,白皎走过去的时候觉得脚底下软乎乎的,十分舒适。   餐厅有张圆形的老式餐桌,桌板上有一层玻璃,玻璃下也压着钩织的桌布。   客厅没人,相连的餐厅也没人,白皎不知道何复和白初贺去了哪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到处乱走动,也不敢坐干净整洁的沙发,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四下扭头看看。   老式的房子大多都是能一眼望到底的格局,白皎看见餐厅旁还有一扇门,挂着布帘,他猜测是厨房。   客厅后面有三个房间,两大一小,大概是一个卫生间加两间卧室。   算起来也是两室两厅一卫,但面积并不是很大,因此显得很紧凑。   至少对白皎来说,白家住的是独栋,他的卧室就能比这客厅加餐厅大上一倍不止,这种一眼能看到全部的格局让他有些新奇。   他往客厅后面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不太礼貌,退回客厅,安静等着。   餐厅那头传来声音,“渴死我了,我倒杯水。”   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白皎觉得自己嘴巴里面也干干的。   他也想喝水,但听着何复随意又自在的声音,嘴皮子就像是被黏住了似的,半天张不开口。   可是自己又确实渴得慌,他想了想,拿出张爷刚才给的AD钙,但有点不舍得把吸管插上。   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何复端着杯子走出来,看见客厅的白皎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喝完水转身又往卫生间走。   路过白皎身边的时候,瞟见白皎脚上那双拖鞋,何复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面色有点不太好看。   白皎正好手里还捏着吸管的塑料皮,很礼貌地开口,“请问垃圾桶在哪里。”   何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起来,“你怎么回事?”   白皎可爱的脸上呆了一下,“啊?”   何复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玻璃碰到玻璃,发出沉缓又足够明显的声音,“不是,你自己就换上鞋进来了?你问过房主人了吗?”   白皎本来就因为在陌生地界而有些踌躇不安,闻言脸上立刻飞红,心里难堪得不行。   他呐呐自语,“我看你们都是自己换的拖鞋......”   白皎说的没有错。   但今天六条找人找的不够靠谱,何复脾气不怎么顺,纯粹是在发泄。他根本不想和白皎多说什么,理都懒得再理白皎一下,转身就去了卫生间。   白皎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向了脸上,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弄得他整个人头昏脑胀,眼睛发晕。   他站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走到门前,背上进屋时放在门口的书包,打开青绿色的大门。   大门的门锁太老了,他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然后打开鞋柜,拿出自己那双和白初贺一模一样的帆布鞋换上,把那双柠檬黄色的拖鞋摆回去,安安静静地低头站在门口。   走廊是节能声控灯,上了年头,十分古旧,并不灵敏,只在白皎费劲打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的时候亮了一下,随后就灭了下去。   楼道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光线,根本没办法让人看清。   不知哪里漏水,黑暗传来滴滴嗒嗒的水声,在黑暗中模糊了距离感,让人感觉忽远忽近。   白皎双手攥着书包肩带,手心里沁出一层冷汗。   他使劲儿跺了跺脚,可仍然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头顶上声控灯的灯丝嘶嘶响着,就是亮不起来。   白皎又跺了跺脚,连额头都冒出了一点汗水。   黑暗浓郁无边,他觉得自己更加头昏脑涨,漆黑的视野边缘冒出五颜六色的光点。   心跳加快,在胸口内剧烈跳动着。   就在白皎觉得自己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时,面前响起锁舌滑动的声音,金属门桄榔一声打开。   头顶的灯丝噼啪一炸,终于亮了起来。   白皎抬头。   视野里的光点散去了,大门被打开,白初贺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第27章   白初贺打开门,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的双眼陷入短暂的不适应,外面安安静静,只有谁家水管滴水的声音,除此之外听不见其它。   黑暗太过厚重,门廊外像是没有人。   楼梯间的感应灯不够灵敏,在防盗门完全推开后才亮起,灯丝噼啪两声,像烛芯爆开的声音。   头顶的灯光瞬间亮起,他才看见白皎安静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像一个悄然无息、来自过去的幽灵。   白初贺刚想开口,看见白皎的脸,微微愣了一下。   白皎那张脸变得有些煞白,鬓角的发丝被打湿,贴在脸侧,那双眼睛垂着,睫毛耸搭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轮浅浅的阴影,幅度很小地抖动着。   听见声音,那双睫毛微抖的眼睛才抬了起来,眼角微微发红,湿润边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是一副快要哭出来,但憋着没有哭的表情。   白初贺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很沉很沉地跳了一下。   那张压着恐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变幻,白初贺以为白皎会像之前在家庭聚会上烫到了手指那样,露出很明显的委屈表情。   或许还会无意识地小小抱怨一句。   可和白初贺想象的相反。   白皎眼睛微微挤了起来,卧蚕鼓起,抿得死紧的嘴唇松开,冲着白初贺露出一个笑容。   声音从白皎的嘴巴里冒出来,没有说这里好黑,也没有说自己一直在等,只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初贺哥。”   白皎的双唇动了动,一身冷汗在白炽灯下暴露无遗。   那张脸上和本人状态很不搭的笑容让白初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又来了。   就像刚才穿梭在旧居民楼之间时,和白皎仰头望着那栋楼里亮灯的家家户户的眼神一样,这个笑容给了白初贺一瞬间熟悉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太快了,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让人抓住,也很难让白初贺想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但白皎脸上那个似乎是想让他安心的笑容还是让白初贺晃了下神。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只有白初贺自己知道,无人知晓。   “你怎么站在这儿?”   白皎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攥着书包带的五指放松了一下,随后又攥紧起来,“我能进来吗?”   说完,走廊里镂空的外壁吹进来一点风。白皎身上挂着汗,凉意明显,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白初贺看着面前双手捂住嘴巴的白皎,“谁说的不让你进来?”   白皎仍旧双手捂着嘴巴,捂得滴水不露,仿佛怕露出一条缝就会传染别人似的,剩一双鹿眼在外面,闻言好像变亮了一点,弯了起来。   这次的笑容和刚才不一样,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白初贺打开鞋柜,伸手的时候短暂地顿了顿,拿出了白皎之前穿的那双柠檬黄的拖鞋,弯腰放在白皎面前。   白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白初贺看了一眼,“怎么了?”   白皎声音吞吞吐吐,“你还没说呢。”   白初贺眉头微微压下一点,难得对一向十分好看穿的白皎产生出一些疑惑,“说什么?”   白皎手指挑着双肩包的带子,快要搅成一朵花,双眼垂着,四处乱飘,就是不看白初贺。   “你还没说让我进来。”   “......”白初贺眉头松开,“穿上,赶紧进来,外面冷。”   白皎这才放松了一点,换上那双拖鞋,重新走进这套房子。   房子还是刚才那个房子,豆绿色地砖上的花纹也没变,但白皎就是一下子觉得这里温馨了许多,连灯光好像都变得柔和起来。   “书包放沙发上,别一直背着。”白初贺见白皎还背着书包,说了一声。   “哦。”白皎很明快地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还伸手摆弄了一下,让书包放得更端正一些。   他悄悄借着这功夫按了按沙发,软软的,感觉特别舒服。   “你校服呢?”   白皎从书包里掏出来,“我放在包里了,怎么啦?”   白初贺看着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的白皎,“要我帮你换衣服?”   “哦...哦。”白皎回过神来,想起白初贺本来带他来这边就是为了让他换衣服的。   提到这个,后背的疹子一下子痒得不行,白皎忍着抓挠的想法,往卫生间走了两步,又想起何复在,一时间站在过道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看向白初贺,白初贺正在弯腰给茶几上的一小盆绿植浇水。   白皎踌躇了半天,迟迟没有开口。   好在卫生间有了点动静,何复推着门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若无睹地经过白皎。   柠檬黄色一闪而过,何复翻了个白眼,以为白初贺还在厨房里,看见客厅的白初贺时愣了愣,抱起双臂,“你怎么让他穿那双鞋?”   白皎刚准备拿着衣服进卫生间,听见声音后脚趾蜷了蜷,搭在卫生间门把手上的手不知道是摁下好还是松开好。   何复又瞟了一眼那双被白皎踩着的柠檬黄色拖鞋,忍不住咂了下舌。   “怎么了?”客厅里传来平静的声音。   何复没忍住,“那可是你买给——”   说到一半,何复瞟见旁边的白皎。   他不想让白皎知道他们的事,就没有继续再说。   阴家巷这套房子是白初贺考到三中后回海市租下的房子。   何复跟着白初贺一起来的海市,白初贺怎么找的房子,怎么搬进来的,他基本都知道,对这些事情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白初贺回海市后,一开始找房子,直奔老城区的房源而去。   海市不是省会城市,但因为临海,经济贸易发达,新区的房租绝对算不得低。   何复原以为白初贺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老城区的房子。但同样都在这片区域,老街的房子更便宜,条件相对比也好一些,但白初贺偏偏就要租阴家巷的这套房子。   和老街对比,何复实在看不出阴家巷有什么更出众的优点,只能归结于是这套房子顺了白初贺的眼缘。   白初贺的性格本来就让人捉摸不透,连他这个自觉可以算是发小的朋友都看不明白,这种理由也不会让人觉得说不过去。   后来白初贺搬进去,阴家巷内弯弯绕绕,他却很轻车熟路地行走在其中,何复才看出一点端倪。   这里应该是白初贺小时候呆过的地方,他选择租这里的房子,或许是觉得有一天,一直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会回到这里。   “不然呢?像你一样把他赶出去,让他站在外面吗?”   白初贺冷淡的声音打断何复的思绪。   何复站在原地,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嘴巴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身边刮过一小阵风,是白初贺直接略过了他,朝里面走去。   白初贺拎着水壶,看见还站在过道上的白皎,“去我卧室里换。”   白皎赶紧点了点头,松开卫生间把手,扭头一看,又陷入难局。   这套房子是两室,左右各有一个房间,门关着,白皎不知道哪间是白初贺的房间。   这事本来也不难,两间都打开看一眼大概就知道了。但有刚才何复的那句话在,白皎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这里,自己是个贸然闯进来的生人。   他手脚放不开,从心底感到拘谨。   “左边。”白初贺看出来了,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先换着,我下楼一趟。”   “哦。”白皎拧开左边的房门。   一间卧室映入眼帘。   白皎的衣服还挂在手臂上,看着卧室里面的陈设,默默不语。   他突然发现,他对白初贺的印象很多都是不准确的,例如因为家里白初贺的那间卧室很简洁,没什么东西,所以就觉得白初贺住的地方也应该是这样,简简单单,没什么人气儿。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这间卧室铺着地毯,床上用品是暖灰色的,除了枕头之外还有一个长条圆柱形的颈椎枕,床头摆了个半透明的玻璃小摆件。   靠窗有一张简单的桌子,上面放着简易的拼接书架,整整齐齐地摞着书,墙上挂着洞洞板,夹着两张照片,还有几张随手贴的便利贴。   白皎忍不住看了一眼,照片是一张海市的海景图,一张看着像十五拍下来的月亮,便利贴上写的是数学的公式。   白皎视线扫过那几排公式,心里有些惊讶。   他还以为白初贺是那种没什么心思学习的人。   书桌上不如白皎的桌子那样摆着许多小东西,但也比岭北那间房里那张崭新干净的书桌好很多。   桌上的笔筒挨着一个小小的香薰蜡烛,也有巴掌大的一小株多肉。正方形的多用插座上插着一个USB小风扇。   算不上多么精致,但却十分温馨,让白皎想到了自己塞的杂七杂八的课桌。   正中间放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什么贺卡一样的东西,露出了一个角。   白皎没有再看,觉得这样看白初贺的房间有些不礼貌,转身开始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换好衣服,手机振动了一声,他拿出来。   锁屏上跳着微信消息,他点开,发现是个没见过的三人小群。   是宋一青拉的,有他和许安然,群名叫“秘密行动小组”。   这个名字让白皎懵了一瞬间。   群里已经刷了一些消息,最新的几条都是宋一青发的。   [宋一青]:公主呢?   [宋一青]:@白皎   [宋一青]:@白皎@白皎@白皎   [宋一青]:捏麻麻的公主人呢,怎么不吱声,电话也不接,再没动静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许安然]:@宋一青不要爆粗口   [许安然]:@白皎小白回家了吗?   白皎赶紧看了看,宋一青确实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他们跟踪白初贺之前都把手机调了振动,所以他没听见。   [白皎]:我在   [白皎]:你们到家了吗?   [宋一青]:早到了   [许安然]:快到了[查看图片]   白皎点开许安然发的图片。   图片中看背景是公交车站,捏着甜筒的两只手凑在一起拍了一张照,从手指能看出是两个女孩子,指缝里露出印着雪人的红色包装纸。   [许安然]:哈哈哈牧牧请我吃了甜筒,才两块钱,好好吃   [宋一青]:凭什么我没有,@白皎请我吃   白皎回了一句“好的好的”,想了想又发了一句,“你们觉得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进自己房间的话,关系算不算还不错?”   这次白初贺不仅带他回了住的地方,还让他进了卧室。   卧室哎,那可是很私密的地方,反正宋一青和林澈没进过他的卧室。   白初贺这样做,是不是说明他在白初贺心里的地位高了很多,关系变亲密了很多?   [宋一青]:我不好评价   [宋一青]:我家的家政天天都能进我房间   [白皎]:......   他没再继续看手机,把手机收了起来,低头认真拉了拉衣角。   卧室门忽然被打开,何复出现在门口。   何复没有敲门,把白皎吓了一跳,人正好站在白初贺的书桌旁边,不小心把桌子上的笔记本碰掉了下去。   笔记本掉在桌子底下,白皎刚想弯腰捡,听见何复忽然出声。   “初贺本来就忙,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给他添麻烦了?”他看了一眼白皎。   白皎站在书桌边,还维持着伸手要捡东西的姿势。换下来的衣服叠的很整齐,挂在了椅背上。   都是一样的衣服,偏偏就白皎穿上了就皮肤过敏。   明明不是寒冬腊月,是白皎自己理解错了他话里的意思,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就像遭了多大的罪一样,又是眼圈红又是打喷嚏。   都是人,就白皎娇气,就白皎特别?   何复觉得白皎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和这里格格不入。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投了个好胎,一出生就吃喝不愁过到现在。”何复忍不住讽刺了一句,“知道你娇气,说你两句就好像给了你委屈受似的,就跑去跟贺子哭鼻子瞪眼的——”   说到一半,白皎打断他,“我没和初贺哥哭鼻子瞪眼啊。”   何复心头火更旺了。   白皎进来的时候那个模样,换谁看了都以为他受了欺负。   “我还以为只有女的才这样,没想到你一个男的也娘们唧唧的。”   白皎皱起了眉,“女的才这样?什么意思?我身边的女生都很好啊,我也没有娘们唧唧,你不要这么说。”   何复有些不耐烦了,“你金贵,在这里委屈你了,这次听懂了吗?”   白皎的眉头皱得更紧,和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不太相符。   何复说的话弯弯绕绕,他没听明白,他想了想今天何复对他不算很友善的态度,忽然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白皎的眉头松下来,心里产生出一种想明白事的满足感,脸上萌生出了悟的表情,很认真地开口询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是哪里做的不对吗?   何复双手插兜,心里的火气到达了顶峰。   “你说呢?”   白皎脑袋转不过来弯,以为何复只是单纯地像他刚才提问那样询问他。   他仔细地想了想,“今天跟着哥哥过来是我不太对,其他的应该没有什么了吧?”   “没有什么了?”何复讽刺地回了一句,“你不觉得你的存在就很不对吗?”   白皎有点呆,“啊?”   何复积攒了许久的火气终于爆发了。   “啊?”他模仿着白皎的语气,“我最烦你这个样子,装天真给谁看啊,啊?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是白家的人吗,你住的地方,穿的衣服,读的书,本来应该是谁的东西,你自己不清楚吗?”   不等白皎出声,何复继续开口。   “你一直在白家好吃好喝呆着,你能知道贺子什么?贺子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你这种人能想象到吗?”   何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白初贺的发小,白初贺虽然对童年提及的不多,但他不是傻子,多少能看出来一些。   白初贺吃过的苦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更别说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少爷。   何复觉得快被白皎那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给气笑了。   “贺子几岁的时候就得在外面吃苦,那时候你在干嘛呢?贺子冬天挨饿受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啊?白皎,你说得出来吗?”   白皎张了张嘴,脑海中随着何复的话语翻起回忆。   但也许是因为何复的语速太快,又或许是何复这些话给他的打击太大,白皎顺着他的话回忆自己的小时候,却发现只有一片空白。   “我......”白皎喃喃自语,“我不知——”   “不知道是吧?”何复打断他的话,“不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贺子挨饿的时候你好吃好喝地住在贺子的家里,贺子挨打的时候你被他的父母抱着哄着,贺子生病的时候你快快乐乐地长大,你还问我你哪里不对,白皎,我告诉你,你哪里都不对。”   白皎的头随着何复的话慢慢低了下去。   头昏脑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的五指攥紧,指甲死死抵着手心,但这疼痛感也无法抵消何复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话。   他无地自容的原因不在于何复,而在于他心底一直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却从来没有深想,直到终于有人当着他的面扯下这块遮羞布,把事实摆在眼前,他才发现没有深想本身就是一种逃避行为。   他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耻,所以安静地听着何复这些尖锐的话,没有打断。   何复越说越上头,傍晚在上门街的事又在脑海中浮现。   那时宋一青听了六条说他们找人后把白皎推了出来,嬉皮笑脸的说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还觉得贺子要找的人是你,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你哪里像贺子要找的人,你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怎么和小月亮比,白皎,你要不要点脸啊?”   白皎垂着头,视线乱晃,看见桌子底下那本不小心被他打落的笔记本翻了开来,那张像贺卡一样的卡片跳出,上面印着他很熟悉的海珠的校徽。   “初贺哪里比你差?他中考就填报了海市,考上了海珠,因为花销太大所以才选择在三中读,每天放了学还要当家教赚钱,额外时间还要留出来找人,你以为他真像你看到的那样悠闲吗,白皎,你长点——”   “你们在说什么?”   房间里的两人的情绪都很混乱,没人注意到防盗门开合的声音,直到卧室门口响起冷淡的嗓音。   白皎的眼神下意识看过去,但却不敢抬起,只敢看着对面的人的下半身。   白初贺还穿着之前的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垂在身边。   塑料袋是实色的,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白皎强迫自己眼睛盯着塑料袋,去琢磨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好让自己从令人难堪的场面中脱离出来。   他怕自己如果不盯着塑料袋,就会忍不住去看白初贺的脸。   白皎不敢看,胡思乱想着白初贺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对何复说的话表示赞同,还是像平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出情绪。   无论是哪种,都会让白皎觉得很难受。   视线里的塑料袋动了动,挂在了门把手上,白初贺的声音响起,“何复,你出来。”   何复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走了出去,两个人的身影从白皎能看见的地方消失。   白皎听见客厅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但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只能听见何复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而白初贺的声音仍然平静。   不久,砰地一声,防盗门被摔上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传来,白初贺再次出现在门边,挂在门把手上的塑料袋被拿了下来。   白皎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似的,一步都动不了,视线里只能看到白初贺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白皎觉得羞愧,不敢抬头。   “疹子还痒不痒?”白初贺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白皎看见塑料袋被打开,白初贺从袋子里面拿出一小盒没有标签的药膏,“涂点药。”   白皎觉得自己眼睛一热,他赶紧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刚才在门外,一片漆黑的时候他没有想哭,被何复指着鼻子指责的时候他没有想哭,但白初贺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白皎忽然就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   白初贺并没有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衣服撩起来,先涂腰上。”   白皎听话地卷起下摆,一片雪白纤细的腰露了出来,只是上面平白无故多了几道红得很明显的挠痕,把这截腰衬得更加可怜脆弱。   “过敏了。”白皎听见白初贺说了一句。   腰上传来微烫的感觉,是白初贺挤了药膏在手心里,替他抹了上去。   白皎本以为以白初贺的性格,动作虽然不至于粗暴,但恐怕也不会温柔到哪去。没想到轻轻摩擦着自己侧腰的那只手意外地柔和细致,手法比得上经常帮他护理旧伤的宋姨。   卧室内很安静,白皎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初贺哥,你刚才下去买药啦?”   明知故问,但白初贺没有不耐烦,“嗯”了一声。   药膏的味道传来,是很浓郁的药材的清苦香。   白皎又问:“这是什么牌子的药膏啊?”   白初贺手指停顿了一瞬间。   刚才下楼去药店时老板的声音回响起来。   那家店是家老店,木招牌包了浆,几乎已经是黑色了,一整面墙的中药柜对面挂着营业执照,穿着马褂的小老头和张爷一样,比记忆里的模样老了许多,嘴里叼着烟斗帮他拿药。   “过敏啊,用这个吧,加了薄荷脑,以前小月亮肩膀疼得时候都涂的这个,你知道好使。”   白初贺回答白皎:“没有牌子,底下的中药铺子自己做的外敷膏。”   白皎没再出声,白初贺以为是白皎心里还难受着,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才没出声。   “之后不要再挠了。”   与此同时,白皎也恰好开口,似乎琢磨了半天,语调带着一点惊奇。   “这味道好熟悉啊,总感觉在哪儿闻过。” 第28章   白皎说完,身后并没有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白初贺的性格本来就让人琢磨不透,也不是话很多的人,但因为刚才有何复的那一顿话在前,白皎对白初贺的情绪格外地敏感。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嘴唇下意识抿了起来。   “嗯,药膏都一个味,差不多。”   白初贺总算开了口,白皎这才放心下来,乖乖地背着身子脱衣服。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   海珠的夏季校服内衬不是一般的开衫,而是只有领口开了几颗扣子的套头衬衫。白皎反手抓住衣摆往上提,那截雪白的腰跟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   少年人正在发育期,大多数都偏瘦,尤其是个子还比同龄男生矮一些的白皎,体格看着也比一般男生小一些。   他不像体育特长生宋一青那样经常锻炼,腰腹几乎都是软肉贴着,只有在现在这样拉伸的时候会凸起一层浅浅的肌肉线条。   雪白后背浮现出漂亮的脊柱沟,一直延伸到偏高的裤腰,随着白皎每一个动作起伏。   白初贺的视线却并没有停留在那道脊柱沟上。   手里的药膏盖子没有合拢,阵阵清苦味传出来,白初贺看着白皎白皙的背,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十分罕见地流露出明显的错愕。   与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白皎后腰上数道浅粉色的疤痕。   这些疤痕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了,已经微微发白,边缘带着一丁点增生的粉色瘢痕。   其实这些伤疤已经不太明显,如果白皎的后背经常晒太阳的话,现在也许根本就看不太出来。即使是偶然瞥到一眼,恐怕也只会以为那些是白皎自己抓出来的痕迹。   不知道是因为白皎的后背过于白皙细腻,还是因为白初贺的目光焦灼,这些疤痕在卧室顶灯的照耀下一览无遗。   这些疤痕很熟悉,白初贺转念一想,想起曾经在白皎的手指上见过类似的细小伤疤。   一瞬间,白初贺心里转过许多年头,甚至“白皎难道在白家被虐待过”这样荒唐的理由也瞬间闪过。   想到宋琉和白远平时的态度,还有白皎本身单纯的有些直白的性格,白初贺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说宋琉和白远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被虐待过,白皎的性格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开朗。   白皎的衣服已经提起了一半,白初贺心里的错愕感越来越强。   他这辈子见过很多或大或小的伤口。   但就连当年的小月亮,背后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细小的疤痕。   而他算是三个人中挨打次数最多的,即便是这样,他身上淡却掉的伤疤也不及白皎仅仅露出一半的后背多。   虽然这些疤痕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不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但不应该出现在被白家呵护备至地长大的白皎身上。   衣服又提起来了一点,一道更为狰狞的伤疤隐约出现,蜿蜒至白皎没有完全露出的肩胛骨。   白初贺的眉头拧了起来。   眼前所见太超乎他的预料,白皎的那些伤口,恐怕已经不是他手上这一小盒膏药能料理得完的。   电话铃声响起,“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   “我的电话!”白皎叫了一声。   他转身拿起电话,看见来电显示,对白初贺无声地做了个“宋姨”的嘴型。   白初贺的眉头微微松开,等待着白皎接电话。   白皎的手机音量开得很大,电话多少有点漏音,宋姨焦急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白初贺的耳朵里。   “小宝!你怎么还没回家!”   白皎拿着电话小声道:“我放学之后跟宋一青他们出去玩来着。”   宋姨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太急,稍微松了口气,“我知道,吴叔跟我说了,但是你也得早点回来啊,这都几点了,怎么不给家里说一声呢?”   白初贺看了眼卧室里挂的钟。   也才九点半而已,至少在白初贺的观念里,高中生假期出去玩玩到这个钟并不算晚。   宋姨的语气虽然松下来一些,但里仍然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着急,又像是后怕。   白皎听不出来,但白初贺从小到大最会察言观色,这种语气让白初贺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白皎还在一旁可怜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宋姨,我很快就回来。”   电话里的宋姨又问白皎在哪里,白皎犹豫地看了眼白初贺。   白初贺靠近了一些,“白皎和我在一起。”   “啊,和初贺在一起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样,宋姨语气有点措不及防,“那也不能在外面玩的太晚,初贺也是。”   白皎帮白初贺辩解,“不是的宋姨,是我有点过敏,初贺哥带我去换衣服,还买了药膏帮我涂。”   说到后半句,白皎的语气微扬起来,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得意劲儿。   “过敏了?”宋姨的声音倒是严肃了一点,“哪里过敏?”   白皎老老实实回答,“后背上。”   宋姨似乎在那边转头和谁说了一句什么,“我叫吴叔过来接你们,先别碰,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回来姨婆帮你弄。”   白皎说了一句“初贺哥说要给我涂药呢。”但宋姨那边似乎在忙,简短地说了一句后就挂掉了。   白皎有些吃惊,宋姨平常对他都是超乎寻常的耐心,他说一句宋姨要跟着问三句,很少遇见宋姨先挂他电话的情况。   他放下电话,转头迎面撞上白初贺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初贺看了一眼眼神期待的白皎,药膏在手心里转了两圈,“那就回去让宋姨帮你弄。”   面前的白皎瘪了下嘴,白初贺难得耐心地又补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既像解释,又像安慰,“她知道你的体质,免得随便上药出问题。”   “嗯...好吧。”白皎蔫蔫的,好像有些意犹未尽。   白初贺说完后就收拾了一下东西,白皎站着无事可做,余光瞥见那本笔记本还掉在地上没捡。   想起何复说过的话,白皎蹲下,拍了拍笔记本上沾到的灰,放回桌面上。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初贺哥,你原来是考上了海珠的吗?”   “嗯。”白初贺回应。   白皎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心里对白初贺的认知又一次被颠覆,巴巴地说了一句,“原来你这么厉害。”   “嗯。”   “之前你上课的时候好像都没什么兴趣,我以为——”白皎换了种说法,“我都不知道你学习这么好。”   “嗯。”   白皎想起之前自己还自以为很贴心,大言不惭地说过要帮白初贺补习,内心微赧。   “那你为什么上课总睡觉呀?”   白初贺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白皎这个问题问的很没营养,“犯困。”   “哦。”   白皎扭捏了两下,想问白初贺为什么犯困,又怕自己问的太多惹白初贺不高兴。   他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想法,还时不时偷看白初贺一眼。   一眼,两眼,三眼。   白皎第五次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直接看了过来,白皎猝不及防对上白初贺的眼神,立刻像没事人一样拙劣地撇开眼,“初贺哥你的卧室收拾得好干净啊。”   白初贺压根没接他的话,白皎脚趾快把地面抠穿了。   “晚上有事情,回来要忙学习,偶尔做做家教,睡的比较晚。”白初贺忽然开口。   “这样啊。”   白初贺说的和何复说的大差不差,但两个人的语气完全天壤地别。   白初贺说起这些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家常小事,但白皎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用管何复说的话。”   白皎蓦然抬眼,“什么?”   “他说话难听。”白初贺拉了拉床单,“别理他。”   白皎安静了片刻,“可是他说的都是真的呀。”   白初贺抬起双眼,看见白皎站在灯下,不像他印象里那样揣着小心思,也不像被何复说了一顿时无地自容。   白皎甚至不像他回来撞见这一幕时那样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就是站在灯下,样子和平常大差不差,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点惯常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白初贺。   白皎性格好,没什么脾气,爱说爱笑,人缘也不错,是个乖乖小孩。   但那份笑容让白初贺心里产生出不协调的感觉,带着一点割裂感,让白初贺心里很不舒服。   他直起身,面对面看着白皎,“何复那么说你,你不生气?”   白皎的笑容大了一些,看起来可爱又开朗,“不生气啊?”   白初贺觉得白皎的笑容刺眼,“为什么?”   白皎挠了挠头,“因为...因为...他确实也没说错嘛。”   白初贺从来没见过情绪像白皎这么稳定的人,稳定到了一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   何复说白皎的那些话,他没有听全,只听了大概一半,但也能感受到那些话有多剌人,字字句句,几乎已经是把白皎脸皮撕碎了踩在地上。   平心而论,如果换成是他,虽然不一定会表现在脸上,但心里恐怕不会像白皎这样一丝脾气都没有。   更何况何复那些话本身就有点泄愤的成分在,带着偏见说出来的话,往往是最伤人的。   白初贺拧着眉,“也不难过?”   白皎脸上那抹令白初贺觉得刺眼的笑容终于黯淡了一些,睫毛耸搭了下来,连头发丝都像是没有力气,无精打采地贴着。   “嗯...有点吧。嗯,很难过的。”   白初贺想,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男孩子会有的正常反应。   话题是他挑起来的,白初贺也不是多么冷漠的人,刚要随便说句什么安抚一下白皎,却又听见白皎张了口。   声音微低,压抑着一点情绪,能听出白皎确实真的很难过。   “他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饭都吃不饱,经常饿着肚子,我就觉得...”白皎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白初贺看见他手指抠了下手心,“我就觉得很不好受。”   白皎的声音小小的,要靠近听才能听清楚。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过的那么艰难。我...我想象了一下饿着肚子是什么感觉,可是我想不出来,我就觉得更难过了。”   在白皎的记忆中,他一直是父母和宋姨呵护着长大的,他压根就想不出来吃不饱穿不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何复让我想想你吃苦的时候我在干什么。”白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下唇咬得发白,随后松开,“对不起,初贺哥,我真的想不起来。”   白初贺盯着白皎,白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被他收入眼中。   白皎的眼睛使着劲儿眨了一下,再睁开时睫毛变得一簇一簇,“要是我......”   要是他当时就认识白初贺的话就好了。   白初贺饿的时候他可以给白初贺递吃的,白初贺穿不暖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让给白初贺穿。   说不定这样,他就能稍微感受到一点点白初贺真正的心情。   但是白皎没有说出口,迟钝如他,这次像是开了窍一样,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话说出来。   这些事情对白初贺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即使他真的这么想,说到底也只是一些空话而已,又没办法真的做到,听起来假惺惺又惹人生气。   白初贺吃苦的那段日子,可能他这辈子都很难体会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白皎抠着手指,沉默下来。   半晌,他听见白初贺说,“都是过去了。”   白皎瞄了白初贺一眼,低声道:“初贺哥,你会讨厌我吗?”   他今天听了何复说的话,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这么讨人厌的人。至少对白初贺,白皎觉得自己永远是理亏的那一方。   他紧张地等待着白初贺的回答。   “不会。”   白皎一下子抬头,“真的吗,你没骗人吗,可是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啊,你应该讨厌我的,我抢了——”   “真的。”白初贺打断白皎的话,怕面前这个小话痨说个没完。   但白皎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点不敢相信的怀疑,嘴巴无声蠕动着,还是想说些什么。   白初贺叹了口气。   他几乎从不叹气,却被白皎逼得心里萌生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问你。”白初贺说,“我为什么会和白家失散这么多年?”   这件事白皎听宋姨解释过,想到这个,白皎又有点难过,“因为被坏人拐走了。”   “我是因为你才被人拐走的吗?”   白皎眼睛睁大,“当然不是!”   “那我再问你,你被白家抱回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吗?”   白皎被问糊涂了,脑子转不过来,但是还记得一点,他是很小的时候被白家带回去的,他都没有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候可能都还不记事呢。   于是白皎想了想,“好像不是。”   “那你是耍了小手段故意让白家的人以为你是他们的孩子吗?”   这次白皎回答的很快,急冲冲的,生怕慢了一秒就被白初贺误会,“我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讨厌你?”白初贺平静地看着他,“归根结底,是人贩子导致的这一切,我为什么不讨厌人贩子,要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白皎觉得迷迷糊糊的,但白初贺说的最后半句话他听明白了。   白初贺的意思是,他不讨厌自己。   白皎眼睛好像都变得更亮了一些,虽然他理不清这些话,但他有一点十分佩服白初贺,“初贺哥,你好成熟啊。”   说完,白皎看见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白初贺居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双平常显得有些凌厉的睡凤眼微微眯起,自高处看着他,里面确实包含着一点笑意,像是冰块忽然化开,那种疏离感淡却了很多,看得白皎有些出神。   “不是我成熟,是有人太笨。”   楼下响起鸣笛声,司机吴叔打来了电话。   白初贺脸上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走吧。”   但白皎就是觉得白初贺眼角眉梢的锐气都淡了很多,“好。”   楼下不好停车,吴叔催促了一下,白皎在客厅扣好衣服扣子,看见白初贺给家里的绿植都浇了一遍水。   他注意到白初贺卧室对面那间关着门的房间,“初贺哥,对面是何复的卧室吗,你们俩一起住在这里吗?”   白初贺答:“不是,我一个人住。”   白皎想了想,“那是多出来闲置的房间?”   白初贺还是说,“不是。”   那间房门紧闭着,白皎好奇的要命,但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哦。”   白初贺把所有灯关掉,拉掉电闸,才拎上单间包和白皎出门。   走廊的感应灯又不灵光了,白初贺捏着钥匙低头反锁门,听见白皎在旁边使劲儿跺脚。   阴家巷的线路早就老化得不行,也没人想着更新维护,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习惯了摸黑爬楼梯,习惯了声控时好时不好的状态。   走廊黑漆漆的,白皎的视线还没有转换过来,看哪儿都是一团黑,根本看不见白初贺的身影,只能看到远处楼梯的梯槛模模糊糊有些形状。   感官知觉被缩小,在黑暗中,白皎觉得这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白初贺锁完门,转身发现一向喜欢没话找话的白皎一直没出声,也没有其他动静,但呼吸声很重,在黑暗里很明显。   他正想开口,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声,“哥。”   白皎是下意识叫出来的,叫完后发现自己的手心又在冒汗。   他伸出手,依稀记得再往旁边一点能摸到栏杆。   手伸到一半,忽然被另一只手在黑暗中牢牢握住,手心贴着手心,牵在一起。   “嗯。”是白初贺的声音,“跟着我走。”   楼梯很陡,台面又高,白皎看不清东西,在黑暗中和瞎子没什么区别,能抓住的东西只有白初贺的手。   视野里的黑暗缥缈无边,但牵着自己的手的力度很真实。   不轻不重,掌心温暖,领着他向前。   “抬脚。”   白皎乖乖抬起脚,听见白初贺的声音就在身旁,“脚下是楼梯,注意。”   台阶有点高,但白皎一步一步踩得很稳。   白初贺全程牵着他,一字一句地提醒他,直到下了一楼,门洞被外面暖橙的灯光的笼罩着,白皎的视野才逐渐恢复起来。   白初贺的脸渐渐清晰,白皎听见他开口,“你怕黑?”   白皎的嗓子一直紧着,现在才稍微放松一些,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干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好像有点。”   白初贺侧头看了他一眼,“好像?”   白皎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我很少走这么黑的地方。”   阴家巷这一片弯弯绕绕,白皎走出来后才发现光是远处吴叔打的远光灯,帮他们照着。   白皎在心里暗暗佩服,吴叔居然能找到开着车进来的路。   吴叔早就看见他们了,降下车窗探出头招了招手。   阴家巷这儿很少见到金杯这种档次之外的车开进来,近一些的防盗网后面有人在看热闹,白皎经过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偷笑。   白皎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没放在心上。   “到了。”   走到车旁,白皎听见白初贺再次开口。   白初贺说完后就站着不动了,平静的双眼看着白皎,把白皎看得摸不到头脑。   “哦。”白皎下意识跟了句腔,“到了。”   白初贺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白皎眨巴了半天眼睛,“嗯嗯?”   白初贺的睫毛缓慢地动了一下,“要继续牵着吗?”   ......!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的手从走出单元门后还牵在一起,他在黑暗中被白初贺牵习惯了,手牵手走到这里都没发现什么不对。   白皎一下子松开了手,“哦哦哦。”   白初贺倒是没有他那么大的反应,看了白皎一眼就上了车。   白皎跟着钻进后排,吴叔在前面问了一句有没有忘带的东西,白皎说没有,白初贺还是嗯了一声,吴叔才开了车。   吴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两个人,白初贺挨着左边车门坐着,手肘抵着车窗眺望着外面;白皎贴着右边车门坐,怀里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也往窗外瞟。   从上车到现在,谁也没出声,连平常爱说话的白皎都闭着嘴,一声不吭。   吴叔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看着还是很疏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一些。   车里只亮着中控的灯,街道两旁的灯光映进来,明明灭灭。   白皎这才松开自己刚才一直蜷起来的手,悄悄看着。   手心里有一点汗,他这才发现刚才在黑暗中,他的手一直在冒冷汗。   白初贺一直牵着,应该感觉到他的手心湿湿的,但什么都没说。   白皎贴着裤边使劲儿蹭了蹭手,蹭干净才算罢休。   他的心里冒出一点奇怪的懊恼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是为自己手心冒汗而觉得不好意思,似乎又不止是因为这个。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在想,要是刚才白初贺牵着他的时候,他没冒汗就好了。   车子驶入了隧道,隔一段被隧道灯照得很亮,隔一段又暗下去,就像白皎现在的心情。   他有些困扰地抬起头,脸颊贴着车窗玻璃,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副驾驶外的后视镜出神。   车子正好开进了没有灯的路段,后视镜上灰灰的,白皎模糊的轮廓映在上面,一动不动。   一段距离后,隧道又亮了起来。   白皎眨了下眼。   后视镜里的画面逐渐清晰。   一张脸红耳热的脸,在镜中迷茫又惆怅地望着他。 第29章   驶入新区,街道从坑坑洼洼逐渐变得宽阔,车水马龙。   连吴叔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神往后视镜的方向看了又看,镜中的白皎仍然贴着车窗坐着,一声不吭,和白初贺之间留出的距离如同楚汉分界。   吴叔也算是看着白皎从小男孩成长到现在的大男生的,一向爱说话的白皎一路上沉默不语,吴叔心里倒也担心得很。   他试着跟白皎说了几句话,白皎的回复总是有些没精打采,吴叔也没再问,暗暗猜测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刚才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上了车就这样了。   开进岭北,车子压过一段坑洼的道路时轻微地颠了颠。   车内是打了蜡的真皮内包,白皎没坐稳,往另一边打滑了一下。   虽然打了蜡,说到底也没滑到哪儿去,最多只是屁股往旁边挪了点。但吴叔眼睁睁地看着白皎像根弹簧一样,瞬间弹了回去,紧紧贴着车门不动了。   诡异得很。   到了白家大门前,吴叔要去车库停车,让白皎和白初贺先下车。   白皎低着头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余光看见另一边坐着的白初贺身体朝这边倾了一点。   他手一抖,一下子把车门推开,大敞着。   白初贺微微换了个姿势,方便按下安全带的按扣。他眼神夹杂着淡淡疑惑,看了白皎一眼,从另一边下了车。   “......”   夜灯吹进来,吹得白皎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的。   白家的小花园里里亮着光线柔和的地灯,比起阴家巷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一前一后,白初贺按下门铃,开门的是宋姨,看见白初贺笑了笑,又往白初贺身后探了一眼,看见满腹心事的白皎后才松了口气。   杜宾早就听见声音了,踱着步过来,嘴里咬着一个小沙包,守在玄关前,看着白初贺和白皎换鞋。   “回来了,最近降温了,外面冷不冷。”宋姨把拖鞋拎出来,“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宋姨这么一说,白皎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肚子,“还没呢。”   宋姨点头,“快去餐厅吃点。”   白初贺惯常地嗯了一声,白皎动作慢一些,瞥见白初贺踩着拖鞋站在玄关的长花瓶旁,并没有先进去。   旁边蹲着的杜宾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个位置,在白初贺腿旁排排站蹲着。   白皎抿了抿唇,压住笑容,手上解鞋带的动作快了些。   “小宝,这鞋是新买的吗?”宋姨平时着重照顾白皎的生活起居,看见白皎脱下来的帆布鞋有些眼生,问了一声。   白初贺站在一旁,看见宋姨皱着眉提起了白皎那双和自己脚上一模一样的廉价帆布鞋。   他动了动,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边。   宋姨眉头拧着,拎着白皎的鞋子看了一圈。   白皎正好直起腰,看见了宋姨的表情,“宋姨,怎么啦?”   宋姨皱眉斟酌片刻,“小宝,这是你自己挑的鞋?”   白皎心里有点小得意,平常他的衣服都是宋琉买的,他自己没有买衣服买鞋子的意识,身边关系最好的宋一清倒是喜欢买鞋,不过他本来就很少自己出去玩,更别提跟同学一起去逛街。   买鞋这件事莫名其妙让白皎产生出一种“自己独立了”的感觉,“对呀,我自己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白皎满脸期待,样子特别像晃着尾巴的小狗。   宋姨还是皱着眉,白初贺想,也许她是觉得这种便宜鞋子并不适合白皎。   腿旁的杜宾蹭了他一下,晃着尾巴。   他敛下眼,转身准备先进去。   身后宋姨的声音响起,“小宝,鞋子买小了。”   白初贺刚刚迈出一点的脚步停住,又收了回去,抬眼再次看向白皎和宋姨。   白皎一脸茫然,“啊?是吗,我穿着感觉还可以啊。”   宋姨对着白皎的脚比了比,“你现在正在青春期,脚长得快,而且买鞋子得买大半码才行,鞋码刚好的话穿着挤脚,不舒服。”   白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走了几步就觉得脚有点痛。”   白初贺无声听着。   之前在上门街的时候,白皎身边那个男生添油加醋的时候确实说了一句白皎脚疼,不过听那个男生的话里的意思,是觉得白皎为了找他穿了这种廉价的鞋子,所以才会脚疼。   “新的鞋子就是会磨脚。”宋姨笑着开口,“你们爸爸找人订制的皮鞋还不是一样会磨脚。鞋子穿一穿就松快了,是吧初贺?”   白初贺点了点头,“嗯。”   “哦,好吧。”白皎其实不太懂衣服鞋子这些东西,但默默记在了心里,“宋姨,我选的好不好看。”   宋姨嗔了他一句,“小学人精,不就是照着哥哥的鞋子买的,是哥哥的眼光好,你这双一模一样,怎么会难看。”   白皎摇头晃脑,“我就学我就学。”   “好了,快去吃饭。”宋姨刚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等等。”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里面,“一会儿妈妈问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就说和同学出——”   还没等宋姨说完,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宋琉的身影出现在玄关门廊下,身旁跟着脸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白远。   看见人多起来,杜宾叫了一声,在门廊下转了个圈。   “小皎,初贺!”   宋琉看起来和平常明快大方的样子不太一样,平时她在家很注重舒适度,进了家门就会换上居家服,这次身上穿着的还是外出时的长裙,头发也披着,不像平时那样捆成松垮的马尾。   她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担忧和焦虑,语气也比平常急切一些,“你们去哪儿了!”   “老婆。”白远在旁边轻轻喊了一声,“没事的,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在这儿呢。”   宋琉脸上的焦虑这才淡了一些,但还是零星残存着一点。   白皎没想到宋琉会这么着急,心里有点后悔,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小,“我和宋一青放学之后出去玩了。”   宋琉道:“怎么没让吴叔跟着呢?”   白远在一旁打圆场,“孩子们出去玩,司机跟着多拘束。”   白皎不知所措,说话变得有些磕磕绊绊,“我和吴叔说、说了,然后也给宋姨发了消息,就——”   宋琉打断他的话,脸上明显带着点愠色,“那也得跟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对不对!至少要告诉妈妈你们去哪里玩啊!”   白皎嘴唇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目光下意识求救般地看向白初贺。   他不知道白初贺有没有看到,但白初贺开了口,“白皎和我在一起。”   宋琉听见白初贺说话,脸上愠意更盛。   “你这孩子也是!平常就天天在外面,也不说去哪里,学校也隔三差五就逃课,家里一天到晚看不见你一个人影!妈妈知道你不适应,但至少要跟家里说一声,让家里放个心!”   宋琉说完话,门廊下陷入一阵沉默,落针可闻,没人出声。   连杜宾都不出声了,张着嘴趴在地上,黑豆似的眼睛在宋琉和白初贺之间转来转去。   白初贺回来也有差不多一个星期了,白远和宋琉平常工作都很忙,但都能推则推,尽量呆在家里。   尤其是宋琉,这阵子忙上忙下的,她对白初贺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哪怕是迟钝如白皎,也能感受到宋琉既想亲近白初贺,但又顾及着白初贺对白家很陌生的情绪,只能耐心地等待着白初贺适应下来。   宋琉小心翼翼到了几乎是客气的地步,连白初贺不怎么回家和学校缺勤这事也不敢开口问,生怕惹白初贺不高兴,让白初贺不耐烦,对白家更加疏离。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宋琉这么疾声厉色地对白初贺讲话,差不多已经是在训斥白初贺了。   白皎后背僵硬着,心里突突直跳,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晚上出去玩了一下就导致这样的结果。   周围是尴尬到近乎难堪的静默,是白皎最不擅长应付的场面。   白皎又开始难受起来,白初贺才回白家不久,他不想让白初贺因为自己的事情和宋琉的距离拉远。   他不想白初贺不开心,更不想宋琉不开心。   白皎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直接跟吴叔回家。但是想了想,他也因为答应了宋一清这个胡闹般的提议才第一次和白初贺真正拉近距离,见到了白初贺的另一面,也借着这个机会解开了一些心结。   两相权衡,白皎倒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忽然,宋姨捏了捏白皎的手腕,又轻轻拽了一下。   一瞬间,白皎福至心灵,一向直愣愣的脑子难得一次明白了他人不出声想传达的东西。   白皎想了想,顶着尴尬的气氛开口,“妈妈,都是我——”   “是我的问题。”白初贺的声音先行响起,打破沉默,打断了白皎的说话声。“抱歉。”   宋琉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刚才说出那一番话后,她就已经后悔了,甚至已经做好了白初贺会转身就走的准备,已经在心里快速地想着该怎么留住白初贺,该如何向白初贺道歉。   没想到白初贺先出了声。   宋琉的嗓子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初贺...”   白初贺看着她。   宋琉比他和白皎都要矮一些,是偏娇小的南方女性,只是平常性格大方又从容,头身比例也很好,会让人忽视掉她的个头。   他这次和宋琉站得近了,才发现他需要低下头来,才能好好看到宋琉的脸。   宋琉的眼睛里是种很复杂的神情,白初贺看出了愠色淡去后几乎到了恳切程度的小心翼翼,还有和恳切交织在一起的担忧与关心。   宋琉有着和他相似的嘴唇弧度,她精致的鼻尖也能看出他的影子。   面前这个女人本该是和他最亲近的人,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能看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来源于她。   可相似却不熟悉,宋琉对他来说是最该亲近的陌生人。   他读得懂宋琉的眼神,但他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宋琉眼神里那些没有一丝作假的关切让他觉得既生疏又不习惯。   白初贺下意识地避开了宋琉的眼神,转身往屋内走,“我下次注意。”   白皎看着白初贺的身影远离玄关,身旁的宋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宋琉的肩膀好像轻轻垮了下来,她没说什么,但旁边的白远拍了拍她的肩膀。   白初贺走远,宋琉的眼神又落在白皎身上,“小皎,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宋琉的性格很好,白皎又属于那种很乖的孩子,他几乎从来没见过宋琉发火的模样。宋琉刚才的样子让白皎有些害怕。   但他更担心宋琉不开心,立刻用很软的语气开口,“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先和妈妈说。”   “嗯。”宋琉点头,“快去吃饭吧。”   白皎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宋琉看着,白皎的背影就像刚才的白初贺一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拐过玄关的拐角,然后消失不见。   宋琉看向宋姨,“姨,我是不是反应太大了?”   宋姨看着宋琉脸上迟疑又无措的表情,心里也心疼,“他们会懂的。”   “但是我真的害怕他们出事,初贺好不容易才回来,小皎...小皎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该做才好了。”   白远低声开口,温柔地接住宋琉的话,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宋琉的后背,“老婆,孩子们都大了,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他们总有一天要走自己的路,我们没办法保护他们一辈子。”   杜宾一直趴着没走,等白远出声后,呜咽呜咽地叫了一声,蹭了蹭宋琉的手。   宋琉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摸摸杜宾的头。   “去找小皎吧。”   餐厅里,白皎和白初贺面对面坐着吃饭,杜宾蹲在白皎脚边。   白皎用勺子戳着白瓷碗里的米饭,时不时抬头看白初贺一眼,想开口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白皎不擅长掩饰,性格又很直率,心里在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他第二次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就发现了,但不动声色,继续吃着饭,看白皎能憋到什么时候。   果不其然,连续看了好几眼后,白皎清了清嗓子,“饭还是烫的哎。”   白初贺看了他一眼,“宋姨刚才说了饭是现闷的。”   白皎不说话了,嘴巴抿着,一副吃了瘪的模样。   当白皎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终于主动开了口。   “她一直都是那样吗?”   白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了想后才理解白初贺嘴里的“她”指的是宋琉。   正好白皎想和白初贺说的就是宋琉的事,他刚才还一直在想怎么开口,“妈妈吗,其实妈妈很少生气的。”   他瞄了一眼白初贺的脸色,确定白初贺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后才继续开口,“初贺哥,你别生气,她是很担心你才会这样的,不是真的在凶你。”   白初贺筷子夹了一口白米饭,“嗯。”   白皎拿不准白初贺这句是不是像平常那样心不在焉的敷衍,又继续开口,“她平常真的不会这样,妈妈很温柔的,我考试考不好她都不会说什么,还会安慰我。我看宋一青爸妈就没少因为成绩的事揍他。”   这倒确实是挺稀奇的,白初贺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在认认真真地说着,说到过去的事,还会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回忆着。   白初贺自己和何复不提,他们俩是例外,身边没人管他们。但即便是在三中这种学校,家长也仍然会看重孩子的成绩。   三中校风彪悍,这些问题学生的家风也很彪悍。家长会开完就阴着脸抄保洁柜的扫把抽人这种事,他和何复没少见。   就连牧枚,偶尔白初贺也会听见她发牢骚,说家长盘问她成绩的事。   按理来说,海珠的学生家庭条件都还不错,家长对孩子的要求就更严格一些,不少从小鸡娃的,生怕家里的家业后继无人。   不过和白皎相处的这阵子,他们在学校里也一起上过课,白初贺看出来了,白皎确实是个很老实的乖乖男,上课很认真,作业也都按时交,成绩差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白皎还在如数家珍,白初贺随口问了一句,“考不好是有多不好?”   白皎声音止住,瞄了白初贺一眼,声音吞吞吐吐,“我刚上初一的时候经常考倒数几名来着。”   白初贺扬起了眉,“倒数几名?”   想起白初贺成绩其实很好,白皎更不好意思了,“嗯...不过妈妈也没生气,还跟我说考不好就考不好,都不是事,只要认真了就行。”   白初贺问道:“那你现在的成绩怎么样?”   白皎“唉”了一声,“普普通通吧,虽然不会像初中那么夸张了,但也就是中上水平。”   他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初中的时候我说想补课,然后补上来了。”   “嗯。”白初贺说,“挺努力的。”   “嘿嘿。”白皎笑了一下,“笨鸟先飞嘛,表婶那个时候很关心我成绩,经常和妈妈说这事,我看妈妈虽然跟我说没关系,但是每次听表婶说完话之后还是有点难过。我就想那我学好一点,让她不要不开心。”   白初贺对白家亲戚的认知几乎为零,“表婶?”   “嗯啊,贾雯表婶,你也见过,就是那天家里聚会的时候表哥的妈妈。”   白初贺对白皎嘴里的表哥也不太有印象了,听白皎说了几句,才想起是同样在海珠读书的林澈。   林澈,就是饭桌上那个聊夏令营和藤校训练,转头又自顾自跟他道歉说没顾及到他感受的人?   如果不是白皎说的话,白初贺还真记不太得了。   林澈的妈妈...   白初贺回忆了一下当时皱着眉,明显不太高兴地听贾雯说话的宋琉。   贾雯吃饭时也和他说过几句话,他没用心听,就听了一两句。酸里酸气,都不是什么让人听了舒心的话。   “未必是关心你。”白初贺淡淡道。   “啊?”白皎没能理解白初贺在说什么,刚想问一问,看见白初贺端着碗起来去厨房了。   白皎碗里吃了一半的排骨也不要了,立刻起身跟着,从餐厅一路跟到厨房。   白初贺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白皎也赶紧跟着放进去。   白初贺放进去之后,转身又往楼上走。   白皎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二楼的走廊下,白初贺停下脚步,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皎,“跟着我干什么?”   白皎装作没事人,“没有啊,我回房间也是这条路。”   “噢。”白初贺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身后白皎跟着走动的声音很明显。   白初贺一路走到楼下,在一扇门前停下,面无表情道:“我去上厕所,你的房间在厕所里?”   白皎忙回过神,才发现白初贺面前的是一楼的客卫。   他有点尴尬,还没想好借口,又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一语戳中心事,白皎扭扭捏捏半天,“我怕你又不见了。”   “......”白初贺头一次觉得这么无语,“我又没长翅膀,怎么会不见了?”   面前的白皎微微低着头,白初贺刚想转身走开,耳朵里传来白皎微微压低的声音。   “可是你今天就不见了啊。”   白初贺皱了皱眉,没理解白皎的话,“今天?”   白皎双手背在伸手,手指绞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声音断断续续,“就是...昨天我不是说让你睡我的房间......你明明答应了,但是之后就不见了。”   白初贺的眉头松开,看见白皎的脚尖一翘一翘,人也低着头,好像对脚上那双拖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似的。   他双手抱臂,贴墙站着,“你别说话冤枉人。”   白皎愣了,抬起头来,双眼瞪大,“你明明不在!”   白初贺垂眼睨着,“你怎么证明我不在?”   白皎有点生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我半夜去看了,你就是不在!”   白初贺怎么能说他冤枉他,他从来不会乱说话的!   头顶上安静半晌,再次响起白初贺的声音。   嗓音还是像平常一样平静,但却好像多了一丝揶揄的成分在。   “哦,你半夜还跑来偷看我?白皎,你的癖好有点奇怪啊。”   “我不奇怪。”白皎涨红了脸,“不对,我没有那种癖好。”   “是吗?那你半夜跑过来看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在不在嘛!”白皎大喊了出来。   片刻,白初贺开口,“为什么想看看我在不在?”   白皎嘴唇抿得紧紧的,快要绷成一条线。   他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但想了半天,只能接受自己的脑子根本找不出借口这个事实。   “我想让你留下来。”白皎小声请求道。   白初贺没说话。   他混乱的童年记忆里,大部分都是厌恶或冷漠的声音,不耐烦地叫他赶快走,很少有人要他留下来,小月亮就是其中一个。   “初贺哥,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现在又多了一个面前这个娇气又认真的男生。   白皎的身影逐渐和小月亮重叠起来。   小月亮缩在墙根下,摸着黑抓住他的手,嗫嚅地问他,“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走?”   “嗯。”   白皎一下子抬起头,抓住白初贺的手腕,那双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吗?”   白初贺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但没有挣开,垂眼看着白皎,“真的。” 第30章   白皎的眼睛里像星星亮了起来。   他始终不放心,半夜空荡荡又寂寥的卧室浮现在眼前,白皎担心白初贺是在敷衍他,怕放了手白初贺就又走了。   “你别骗我。”白皎说。   白初贺看着白皎认真又高兴的脸,或许是因为白皎的眼神太过明亮,白初贺眼神晃了一下,手被白皎抓的指尖有点发麻。   “你不是要去洗澡换衣服吗?”   “哦,对!”白皎被提醒了一句,嘴上答应着,但抓着白初贺的手没放开。   “白皎。”白初贺举起手,白皎的手顺带着被抬了起来,“我真不走。”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手,看见白初贺手腕上有一圈压痕,开心过后有些心虚。   但心虚归心虚,“那我去洗澡了,你不能走哦。”   白皎又是一步三回头,“真不能走哦!”   杜宾也跟着自己的主人,走两步停一步,炯炯有神地黑豆眼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摆了摆手,手势特别像在打发小动物,“嗯。”   白皎这才安心一点,三步作两步习惯性地跑回自己的卧室门口,麻利地脱了衣服钻进浴室里洗澡。   花洒打开,是白皎喜欢的不冷不烫的温度,水浇在后背上,后背起的那片疹子和右肩旧伤的不适感好了不少。   他挤了一泵沐浴露,用浴球揉成一大块泡泡,反手想往自己的后背上涂,但是又担心过敏的那一块会有不良反应,左右为难。   白皎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墙壁发了会儿呆。   要是他的浴室里有白远宋琉的主卧浴室里那种超大的全身镜就好了,这时候就方便不少。   他的浴室里几乎没有镜子,只有盥洗台有一块面镜,白皎想借着那块镜子来避开过敏皮肤涂泡泡,但是面镜也就是半米多一点的高度,他背过身子的话就无法扭头看到自己背上的情况。   澡还没洗完,先折腾了一额头的汗。   白皎放弃了,顶着刺痛的感觉认认真真把全身上下都洗了个遍,又洗完头发后才顶着毛巾出来。   看了眼表,也就过去了十五分钟左右,白皎很放心。   他裹上睡袍就要出门,但门忽然被敲响,温柔的女声传来,“小皎,你洗完澡了吗?”   白皎答应了一声,打开门,换上了居家服的宋琉端着一个放了药品的小托盘走了进来。   “妈。”白皎有点惊讶,宋琉平常休息得很早,这个时间至少已经靠在床上看电视剧了,“你怎么还没睡?”   “中午睡了,晚上睡太早睡不着。”宋琉看白皎盖在头顶的毛巾和挂着水珠的发梢,“刚洗完头发?怎么不去吹干,万一着凉了头痛怎么办?”   白皎支支吾吾,眼睛往外面瞧。   不知道初贺哥在哪儿。   他还是信不过白初贺的话,想去看看白初贺在干什么。   宋琉一向很敏锐,但今天却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白皎直往外面飘的眼神。她顺手关了门,“皎皎,你哪里过敏了,妈妈看看。”   白皎满心遗憾地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合拢。   宋琉平常来找他并不会特意关门,除非想和他说点事,才会把门关上。   白初贺虽然重要,但宋琉也很重要。白皎没有在说什么,乖乖地坐在床尾凳上,“后背,脖子后面那一块。”   “好,妈妈帮你涂药。”   白皎把睡袍解开,往下拉了一点,好方便宋琉上药。   “怎么弄成这样。”宋琉嘶了一声,“出了一大片疹子,你干什么了?”   白皎在前面悄悄吐了下舌头,“就是买了套新衣服穿,结果就过敏啦。”   宋琉念叨了他一句,“你皮肤本来就比较敏感,妈妈小时候就跟你说过,新衣服买回来要过一遍水才能穿,不然身上会不舒服的。”   白皎笑了起来,“下次我就知道了。”   “唉,小笨蛋,总是记不住事,以前也——”宋琉说到一半,忽然声音止住,顿了一下后换了个话头,“涂点红霉素就好了,没事。”   白皎正好奇着,等宋琉说完问了一句,“以前也什么?”   白皎背对着宋琉,看不见宋琉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宋琉涂药的手指力度放轻了一些,仿佛重了一点就会伤到白皎似的。   宋琉在他身后道:“没什么,妈妈刚才想说你以前也皮肤过敏过。”   “哦,好吧。”白皎答应了一声,“你今天怎么还没睡呀?”   背后没有声音。   白皎有些奇怪,叫了一声,“妈?”   宋琉的声音这才响起,“皎皎,你刚才已经问妈妈了,你忘了吗?”   “噢噢对。”宋琉一说,白皎也想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好像刚才是问过哦。”   白皎想了一下,可能他刚才有点走神,没记住当时宋琉是怎么回答的,“妈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说中午已经睡过了,晚上睡不了太早,睡不着。”   宋琉的声音很耐心,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总觉得她情绪比起刚才好像变了一些。这个变化太细微,白皎没有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白皎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宋琉没有说话,大概是在集中注意力帮他涂药。   白皎闲着,伤口在后背,他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不习惯太安静的氛围,开始找话题和宋琉闲聊。   “我今天和宋一青还有许安然逛街来着。”   “嗯?”宋琉好像才回过神,“许安然是你们班的纪律委员吧?挺好的一个孩子。”   白皎点头表示赞同,“对呀,我们买了衣服和鞋子,宋一青和许安然的还是我挑的呢。”   宋琉笑道:“皎皎真棒,都会帮别人挑衣服了。”   白皎正打算继续说,宋琉沉默了一下,继续开口。   “皎皎,妈妈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皎安静下来。   他想了一下,感觉宋琉说的多半是刚回家的那会儿,“没有吓到,是我不对才让你担心的。”   宋琉轻轻开口,“皎皎,你没有不对,是妈妈反应过度了。”   白皎和白初贺吃饭的时候,白远和宋琉夫妻俩说了会儿话。白远属于情绪很稳定的人,耐心地安抚了宋琉很久。   其实宋琉也知道,不说白初贺,白皎其实在这件事里没有做错什么,她晚上对白皎发的火对白皎来说算得上是无妄之灾。   白皎这个年纪,又是课业繁重的高中生,周五临周末的功夫和朋友们出去玩一玩,也和家里说了一声,其实再正常不过。   白皎察觉到宋琉的情绪,“妈,你别难过,我下次不随便出去玩了。”   宋琉捏着手里的红霉素软膏。   软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一点了,她却走了神,没有发现,还在硬挤着,直到挤得指缘发白才发现。   就像自己面前的白皎,宋琉今晚发火的时候才发现白皎的个头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她连说话的时候都要微微抬头才行。   “没事的,该出去玩就出去玩,只要和家里说一声,注意安全就好了。”宋琉道。   白皎不知道宋琉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和晚上时的状态不一样。他没出声,怕自己贸然开口又会让宋琉难过。   “唉。”宋琉借着叹气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鼻音不那么明显,“妈妈就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习惯了去保护白皎,习惯了小小一个、怯怯不安,冷了热了会忍着,等她发现后才仰着头笑着说没事的白皎。   那时候的白皎很瘦小,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大,看人的时候总让人心里难过不已。   宋琉看着白皎的后脑勺,总觉得下一秒小白皎就会转过头来,忍着眼泪冲着她笑,对她说自己没事。   “没事的。”翘起的发梢动了动,白皎转了过来,侧着脸看着宋琉。“我现在已经不哭啦。”   宋琉怔了怔,终于笑了起来,“皎皎长大了。”   白皎点点头,“嗯呐!”   安抚好宋琉的情绪,也解开了一些宋琉的心结,白皎觉得浑身上下舒坦不少,连带着身上的伤都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在宋琉给他按肩膀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龇牙咧嘴了一阵儿。   “还是好痛啊。”白皎小声撒了一下娇,“以后可不可以不按了,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   “不行。”宋琉一口否决,“长时间不揉的话里面的筋膜就粘连在一起了,到时候就得撕开,会更痛,得不偿失。”   好在白皎这次肩膀没什么事,宋琉给他按得差不多了就停了手。   白皎小声嘟囔,“终于结束了。”   宋琉点了点他的额头,告诫了几句准备离开,“平常要多注意着。”   白皎乖乖点头。   这块肩伤已经伴随了白皎许多年,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天气不好或者剧烈活动后免不了还是会疼痛。   不疼还好,一疼起来就是骨头缝里钻心的疼。白皎每年体检的时候问过医生,说这是神经痛,要比一般的痛更难受一些。   想起医生的话,白皎随口道:“要不下次疼起来的时候我吃点止痛药吧,就没这么——”   “不行!”   宋琉严厉的声音响起,把白皎吓了一跳。   她正准备离开,刚刚打开卧室门。一点阴影投下来,拢住了宋琉的脸。白皎看不清宋琉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到宋琉的眼神很尖锐。   比晚上发火的时候还要严肃得多。   白皎讷讷的,“好...好吧,我不吃。”   半晌,宋琉伸手,摸了摸白皎的头,“乖,听妈妈的话。”   宋琉离开后,白皎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想起白初贺的事,裹上浴袍就跑了出去。   二楼不见白初贺的身影,白皎蹭蹭蹭下楼,走到一半就看见白初贺在客厅,正在往前厅走。   白皎看见他身上穿着外套,立刻警觉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就跑了过去,在白初贺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住。   “初贺哥,你要去哪儿?”   白初贺倒是没想到白皎突然窜出来,“你怎么——”   “你是不是要走!”白皎满脸不可置信,语气急促。   白初贺微微皱起眉,“不——”   “你明明答应了我不会走的!”   “我——”   “你说过会留下来的!”白皎睁大眼,眉尾可怜巴巴地搭下来,眼里闪着受伤的光,一脸被负了心的样子,“你骗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   白初贺听不下去了,按住白皎的肩膀,伸手一把捂住白皎的嘴。   白皎的脸小,白初贺一只手盖上去,他连下巴都能被白初贺按住。   白初贺面无表情地扫视着白皎身上的浴袍,视线从白皎清瘦的锁骨飘到浴袍下露出来的一截白得耀眼的小腿。   白皎跑出来跑得很急,连衣服也没换,裹着浴袍就下来了,身上还蒙着一点未干的水汽,裸露在外的小臂闪闪发光。   白皎的嘴唇被白初贺的手心压着,鼻尖里充斥着白初贺手心里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青草香,混合着木质香氛的洗手液味道。   白皎一下子哑了火,没声了。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白初贺和白皎贴得很近,因为姿势的缘故,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那双平常显得很冷淡的眼睛盯着白皎。   白皎眼睛往上抬,看见了自己和白初贺纠葛在一起的刘海。   “冷静下来了吗?”   “唔唔。”   “不叫了?”   “唔唔唔。”   白初贺这才松开手,白皎的呼吸一下子畅快起来,但鼻尖的那点青草香气也跟着远离了。   他吸了吸鼻子,一双不怎么老实的眼睛偷看了一下白初贺的表情,“可是你连外套都穿上了,还往门那边走,不就是要走吗?”   白皎说着说着,觉得情绪起来了,感觉自己很悲情,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得小小的,“我知道,你就是随口答应我的,根本没放在心上,我——”   白初贺看着演起来还越演越起劲的白皎,直接打断,“我总得回去拿东西。”   白皎情绪断了片,找不到感觉了,没回过神,“啊?什么?”   白初贺无奈地开口。   “白皎,我要搬回来住的话,是不是得回去拿点东西?”   白皎不敢反驳白初贺的话,“哦”了一声,但声音不情不愿,明显是打心底还是不相信白初贺说的话。   白初贺往前走一步,他也跟着挪一步,和之前吃完晚饭的情形一模一样。   白初贺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   之前怎么没发现白皎这么会顺杆子往上爬呢?   “白皎,你是不是橡皮糖啊?”   “嗯?”白皎还在旁边提防着白初贺要走,“不是啊,我是人啊。”   “......”白初贺感觉自己有点服了。   白皎趁热打铁,“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你去。”白初贺终于没耐心了,语气冷了一点。   白皎脖子缩了下,想起面前这个人和之前在湿地公园面无表情抡拳头的人是同一个人。   可之前白初贺还对他笑了呢。   “你之前还帮我抹药来着。”白皎声音变得更小了点,听起来唧唧歪歪的,“现在又凶我,你怎么这样啊。”   “白皎,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白皎不吭声了,这回是真的有点委屈了,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儿。   白初贺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刚见面不久的时候,很冷淡,带着一点不耐烦。   白皎描了一眼,看到白初贺那对偏薄的嘴唇又动了起来。   他眼神挪回来,盯着地板,心有点沉,不知道白初贺会说出什么让人难受的话。   “现在都几点了,阴家巷的灯又不好使,你怕黑,跟过去干什么?”   ...!   白皎眨了眨眼,委屈一消而散,抬头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没有再说话,回望着白皎。   “怎么了?”宋姨听见动静了,“初贺,你要出去吗?”   白初贺眼神挪开,“嗯,我回去拿点东西过来。”   宋姨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小宝,我开车带哥哥去,你放心,哥哥会回来的。”   有宋姨保证,白皎这才同意。   宋姨赶他上去,“你快回去换衣服,穿身浴袍就到处跑,一会儿感冒了怎么办。”   白皎得到了宋姨的担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上楼的时候趴在二楼边上,“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宋姨挥了挥手,“知道了,快上去。”   等白皎走了,白初贺这才开口,“太晚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说什么呢。”宋姨套了件空调衫,“就是因为太晚了,姨婆才说开车带你去,你看小宝也担心你呢。”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因此基本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不会顾及早晚。   没人会对他说“太晚了”这句话,他也不会因为太晚了而麻烦到其它人。   他身边就没有人。   “走吧。”宋姨并没有多问什么,拿了车钥匙就出了门。   白初贺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十点钟,对新区来说并不算晚。比起刚才白初贺和白皎回来的时候,现在才是这座都市夜晚开始的时间。   宋姨开车,白初贺坐在副驾驶,习惯性地望着窗外的街道。   这里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白初贺的童年在海市老城区最混乱的地方长大,但两区相隔不过一座桥,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来过新区。   但那时候新区还没有开发,和当时的市中心老城区不一样,宽阔但荒凉,是老海市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地方。   那时候他跟大庆和其他人因为地盘问题打了一架,两边的人互相看不顺眼,大庆提议去其他地方看看,白初贺就带着小月亮跟着大庆一起准备找个新地方。   起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去新区,他们毕竟在老城区长大,虽然这里治安不稳定,但就像老鼠只能生存在阴沟里,哪怕没有人拦着他们去另一边,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壁垒,老城区对他们来说才是最熟悉稳定的地方。   是小月亮说的,小月亮在他和大庆商量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说想去桥对面看看。   小月亮身体不好,平时和白初贺一起时白初贺不会让他做什么,只会找个干净的台阶让小月亮坐着。   要饭要钱的事他来做,他不想让小月亮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为了一块发霉的馒头争得头破血流。   小月亮也很乖,坐在台阶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多会换换姿势,从来不会乱动。   有人来,小月亮就抬脸笑。没人来,小月亮就揣着手,乖乖地坐在青石阶上。   白初贺很清楚自己并不讨人喜欢,很多时候行人的施舍其实都是看在小月亮的份儿上。   别人都觉得是身体孱弱的小月亮拖累了他,殊不知他能生存下去也是多亏了小月亮。   小月亮去过的地方太少了。他要么呆在他们几个人住的脏兮兮的桥洞下,要么很听话地跟在白初贺的身后,一步不离。   大庆是个重感情的,当时就拍板,说那就带小月亮去看看外面。   那座渡江桥当时还不是现在几何造型优美的钢筋样式,在当时只是简陋的石头桥。   他背着小月亮,大庆负责问路,一路费尽了功夫才来到桥对面,如今的新区。   “初贺熟悉这儿吗?”宋姨的声音响起,闲聊了一句。   她趁着红灯的空档看了眼白初贺,白初贺望着窗外,她只能看见白初贺的侧脸。   白初贺仍然望着窗外,“不太熟悉。”   不管是建设前的荒地,还是开发后的新区,对他来说都不算熟悉。   他们三人到了桥对面,走了很长一截路。最开始还有零零碎碎一些平房,但越往外走,放眼望去,看见的几乎都是农田或者荒地。   大庆当时就傻了眼,“怎么这么鸟不拉屎,和咱们那儿可差远了。”   小月亮却趴在他背上,很惊奇地说:“这里好宽啊。”   不像老城区,鸽子笼似的楼挤了一整片。   小月亮很少提什么要求,这是他第一次说想做什么。白初贺想到这里,问小月亮为什么想去桥对面。   小月亮很不好意思地轻声开口:   “他们说桥对面有海,我想看看海。”   为了小月亮这一句话,他们几个徒步走了很久的路,最后终于到了海边。   大庆当即迸出一句:“我操,好大的海!”   海市顾名思义,虽然临海,但老城区离海隔了十万八千里,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街边小店的电视里才会提到的海。   大庆一下子来了兴致,对着海许愿:“海啊,我以后有钱了要在这里开店,我和狗儿还有小月亮再也不去别的店要饭了!”   他许好,鼓捣着白初贺和小月亮也许一个,许完愿再学着电视里那些男女主角留个信物。   他们没有锁头,就在海边石头上的渔网系下一根小布条。   白初贺没出声,他在心里默念,“希望小月亮健健康康的长大。”   许下这个愿望的同时,他听见小月亮在他背上念念有词。   “将来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宋姨的声音又一次穿过回忆,缥缈地回响在白初贺耳边,“这儿开发得晚,初贺你没来过也正常。”   “来过。”白初贺突兀地回答。   当年那片宽阔的荒地,如今改头换面,在地产商的开发下变成了海市最知名的住宅区之一,也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   叫作岭北水苑。   车子驶过拐角,岭北水苑茂密的绿植逐渐远去。   一片静谧的墨蓝逐渐出现,压过深绿,映着月光,突破地平线,徐徐展开。   远处的海波荡漾,波光粼粼,皎月光亮星星点点,和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   墨蓝将那些光衬托得更加明亮,像谁的眼睛,掉进白初贺的回忆深处。   海还是那片海。   但那时候的愿望实现了吗?   “很久以前和别人一起来过。”白初贺说。 第31章   宋姨闻言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白初贺毕竟在海市读书,也许会不熟悉新区,但一次都没来过的话那也不至于。   她没再多想,在红灯快要过去的最后几秒,转头看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依然倚着车窗边,微凉的海风吹过来,拂乱他额前的黑发,吹过那双平日里神情淡淡的睡凤眼,在眼睛深处吹起一些涟漪。   白初贺凝视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宋姨觉得好奇,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一眼,但却只看到远处开阔但空无一人的海。   车子再度行驶起来,直到那片海岸消失在余光中,白初贺才收回那些渺然无边的思绪。   当初那片荒凉,尘土漫天,甚至飘着不知名垃圾的海滩也可以变成如今这样焕然一新。   昔日的老城区人看不上的荒地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新区,太过相似的感受,不得不让白初贺想起自己。   老城区已经变成了过去,在记忆中褪色。   宋姨碰了一下中控,想调出导航,但不小心按到了播放器,一首旋律安静的外文歌流淌出来,和现在的气氛很相称。   “听不懂,肯定是小宝喜欢的歌。”宋姨笑了一下。   白初贺思维已经跳脱出车内,微微发神,并没有太听清宋姨说的是什么。   他换了个姿势,微微仰靠在副驾驶座上,抬头时透过星空顶看见了夜空中的那轮月亮。   银光静谧,但月亮始终隐藏在浅淡的云雾里,不得让人窥得真貌。   那月亮还会是记忆中的那个月亮吗?   白初贺视线移开。   “初贺。”安静了许久,宋姨忽然叫了一声。   白初贺的头转了过来,表示在听。   “你不要怪阿琉。”宋姨说。   白初贺先是沉默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   刚刚吃晚饭的时候白皎也说过大致类似的话,但意思没有宋姨这么直接。   而且白皎思维跳脱,说着说着就跳到自己童年回忆上,不像宋姨这样,简明扼要地就切入了主题,不会给人半点转移话题的余地。   因为宋姨的这句话,白初贺还真的想了想,他怪宋琉吗?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他不知道。   他和宋琉是母子,但错过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提起宋琉的时候白初贺没办法得出自己对她是心里有埋怨,还是怀念,只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琉,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父母的这个认知。   “我没放在心上。”白初贺回答。   宋姨心里又悄悄叹息一声。   没放在心上有很多种解释,但白初贺的这个状态,恐怕是因为不怎么在意,所以不会放在心上。   宋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边开车,边聊起其他的。   “初贺,你和姨婆说说,你之前为什么不愿意搬回来?”   白初贺不想过多解释,“住习惯了。”   守着阴家巷的那套房子,就像守着一缕放不开的执念。   他无意识瞥到中控上播放器面板内滚动播放的歌词翻译。   [你轻触的那白与银的指尖]   [仍动摇着,还不愿放开手吗?]   白初贺忽然失去了兴趣,没有再看下去。   “这样啊。”宋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突然换个新环境可能会不自在,小宝也是,那天和你换了房间之后一直睡不太着,认床。”   白初贺漫应道:“是吗。”   宋姨又说了几件白皎的趣事,从白皎小时候不认识水果,再到白皎上学时闹出的小笑话,车内气氛缓和了不少。   白初贺静静听着,感觉宋姨嘴里童年时期的白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看白皎现在的性格,白初贺以为白皎小时候也很活泼开朗,说不定还会有点调皮捣蛋,所以身上才会弄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白皎小时候不是很闹腾吗?”白初贺直接把这个疑问说出了口。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宋姨惊讶地笑笑,“你不觉得小宝现在很乖吗?”   白初贺想起不久前在客厅里黏着他胡搅蛮缠的白皎,说出了违心话,“嗯,挺乖的。”   “是吧,小宝小时候更乖,乖得有点过分了,话都不怎么说,你不跟他说话的话他就不会开口,非得你主动去跟他说话了他才会出声。”   白初贺倒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不爱说话?”   宋姨苦笑道:“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不会说话?”   白初贺以为宋姨嘴里的不爱说话只是比较安静的一种形容,没想到是字面意义上的不说话。   难得白初贺起了兴趣,而且是有关白皎的事,宋姨也乐意让白初贺多了解白皎一些。   她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的表情,轻声开口:“初贺你也知道,小皎不是一出生就养在白家的。”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白皎也是孤儿,后来才被宋琉和白远领回家,这件事情宋琉一开始就向他解释过,并没有特意隐瞒什么。   除了宋琉,何复也会天天念叨这件事,白初贺想不记得都难。   宋姨估摸不准白初贺的心里想法,但为了照顾白初贺的情绪,她只是提了一下。白皎被带回白家时的情况和过程太复杂,她没有说,也不想过多提及这些。   小时候的白皎真的非常安静,安静得过分,宋姨不止一次感慨过白皎是个非常好带的小孩。   “那时候刚把弟弟领回家,我现在都还记得,是你妈妈抱着回来的,到家之后你妈妈说要给他换身衣服,上楼去拿买好的衣服,我就把弟弟领到卧室,想给他洗个澡。”   当时浴室的水压和温度不太稳定,她放好浴缸里的水后设定了恒温,想出去调试一下水压,就跟小白皎说了声等她一下,她马上回来。   “卧室里面床和椅子都有,我以为他会自己找地方坐着等,结果等回来之后看见他还在浴室门口,累了就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口台阶上,完全没动,看见我回来了冲着我笑。”   当时宋琉也拿着衣服回来了,问小白皎怎么不坐在椅子上等,小白皎就摇摇头,不说话。   “你妈妈和我一起给弟弟洗了澡,然后带着弟弟在家里指房间,跟他说这里是厨房是卫生间,弟弟听了就点头,还是不说话。”   “直到吃了晚饭,我们也没听见弟弟说话,就只看到弟弟要么摇头点头,要么笑。你妈妈当时就难过起来了,悄悄跟我和你爸爸说弟弟是不是有缺陷,不会说话。”   宋琉当时本来就心里难受,又看见小白皎是这种情况,在床边把小白皎哄睡着后和宋姨与白远说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掉眼泪。   “然后小宝听见她哭,醒了,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醒了的小白皎迷迷糊糊,看见领自己回家的那个漂亮女性在哽咽流泪,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抱宋琉,还用小手一直拍宋琉的背。   他说:“姐姐,别哭。”   宋琉当时一下子就哭得更凶了。   白初贺听着,想到不久之前在阴家巷那间卧室里,何复那样说了白皎一顿,他问白皎难道不难受,白皎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说难受的,因为何复说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白初贺慢慢在脑海中凭借着宋姨的话,勾勒出一个用一双小手哄着大人的小孩子形象,然后这个形象和那个低着头说“我很难过”的白皎重合在了一起。   白皎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那种特质让白初贺觉得很不舒服。   白皎很能理解和共情他人,并且真心实意地为他人感到难过,却似乎从来不甚在意自己的感受。   白初贺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抛在一旁,随口问了个问题,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当时为什么要坐在浴室门口?”   刚才一直回忆着过去的宋姨很突兀地沉默了一下。   “阿琉当时也想到了这个,等小宝说的话多了一点后,就问了小宝这个问题。小宝虽然愿意开口了,但话还是很少,听见阿琉这么问,就说了一个字,他说脏。”   白初贺微微皱眉,“脏?”   白家平时可是由佣人打理的井井有条,恐怕连洁癖来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宋姨握着方向盘打了个转,想起的是小白皎安安静静的笑。   “他说:‘我脏。’”   片刻之后,才传来白初贺的声音,“是吗。”   宋姨口中的白皎让他很难联想到现在开朗又爱说话的白皎,但仔细听完了宋姨的回忆,又会觉得能从丝丝缕缕的线索里看出白皎成长的轨迹。   能让那时的白皎变成现在这样,宋琉一定付出了数不清的耐心和精力。   她是真的把白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把自己积压了数年的爱意投放在白皎身上,才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看来当年宋琉和白远真的以为白皎是他。   身旁的宋姨还在闲聊,只是没有再提那些让人稍感沉重的往事。   “小宝七岁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小孩多少都有点挑食,餐桌上坐不住。但小宝不会,你给他把饭放好,他就会老老实实的坐着,有多少吃多少,搞得我不敢多给。”   车子已经驶进了阴家巷的巷口,“初贺,从哪儿开进去方便?”   白初贺给她指了路。   阴家巷和繁华的新城区不同,这个点的居民楼已经安静了下来,最多只会偶尔响起一声楼道里跺脚的声音。   周围也从新区明亮的光线变成了寂静晦涩的黑夜。   柔和的光会给人惬意的氛围,而幽暗的夜则会让人忧郁。   不知道是否是受老区深夜这股死气沉沉的气氛的影响,宋姨问完路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专心开着车。   也许也是因为阴家巷的路线太过复杂所导致的。   开到白初贺住的那栋单元楼门口,白初贺开门下车,临下车的时候听见宋姨说了一句话,沉缓的声音在深夜里散开,显得模棱两可,意味深长。   “初贺,你妈妈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   白初贺突然有点没来头的烦躁。   他身边许多人都惋惜过他为什么没有被白家早点找到,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如果早点被找到,也许他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么沉重。   白初贺不喜欢一直困顿在过去走不出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过去无法改变,一直纠结与过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以解脱。   只有小月亮的事情除外。   他无数次想过,他和小月亮逃出来乘上远离海市的火车那天,如果他没有让小月亮在原地等他,而是带着小月亮一起去补票,他是不是就不会和小月亮走散,小月亮是不是现在依然会在他身边。   惋惜他过去的人太多,连身边的何复都时常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话说得多了,白初贺也会在精神疲惫的时候想,如果白家能早点找到他,他是不是就能有早一点带着小月亮脱离那个泥沼的资本和底气。   他没有怨恨宋琉和白远,但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醒而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不能不烦躁。   “是啊。”白初贺说,“不是找到了白皎吗?”   白初贺已经下了车,正要关车门,车内的宋姨微微弯腰,自下而上地看向白初贺,眼睛里包含着一种白初贺分辨不清的眼神。   “即使是在找到白皎之后。”宋姨看着他,说下这一句。   什么意思?   车门被关上,白初贺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表情微怔的倒影。   单元楼的声控灯这次似乎是彻底坏了,白初贺走了一路,直到钥匙插进锁眼,老式防盗门轰隆一声被打开的时候,头顶的灯才亮了起来。   他正在换鞋,眼前冷不丁看见了那双白皎穿过的柠檬黄色的拖鞋。   白初贺移开眼神,进门后电话响起。   是何复打来的,“贺子,白皎走没?”   白初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走了。”   “行,你出来吃烧烤不,以前咱们隔壁班那几个也来,牧枚也在。”   “不了。”   白初贺把桌子上的两本笔记放进包里,抬眼的时候看见洞洞板上的风景照,他想了想,摘下来,夹进了笔记本里。   何复大概是听见了他收拾东西的声音,“贺子,你干嘛呢?”   白初贺用肩膀夹着电话,“收拾东西。”   何复很敏感地开口,“这个点了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该不会要搬回白家吧?”   白初贺听着何复那句“该不会”,“那是我家。”   何复梗了一下,“那小月亮呢,你不找小月亮了?”   “为什么不找了?”   “你都要搬回了白家了,还能记得这事吗?”   何复的语气已经到了连白初贺都无法忽视的程度,“何复,你想说什么?”   何复的声音很清晰,一字一句,“贺子,我觉得你自从回了白家之后就变了。”   白初贺听见他说完这句后,身旁传来模模糊糊的女声,听起来是牧枚的声音,好像很不赞成何复说的话。   白初贺心平气和地开口,说出的话却很直白,让人无法回避,“变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何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好半会儿才又开口,“白皎是什么人,你让他进阴家巷的房子,你都不会觉得膈应吗?”   “何复!”一旁的牧枚已经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刹不了车,“我就挺奇怪的,你不是应该很讨厌白皎吗,有必要对他这么好?我——”   “何复,别代替我来评判我的事。”   手机里传来白初贺冰冷的声音,随后挂断。   何复愣了一下,气不过,一把将手机拍在木板桌上,“我真是奇了怪了!”   白初贺虽然平时给人一种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的感觉,但在他们这个年龄段里算是情绪很稳定的那类人,在何复的印象里,白初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生疏又冷漠地对待他。   “他妈的我这不是为他着想吗,结果连好脸都捞不到一个!”   牧枚无语的要命,“你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啊,什么变不变的,你这话是好兄弟该说的吗,初贺平常压力有多大你不清楚吗?”   “我说什么了!”何复气急败坏,“他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今天说了白皎一顿!”   “......”牧枚是真的觉得头痛了,“不是,大哥,所以你没事说人家干什么,人家做错什么了要被你说一顿?”   “做错什么了?就光占了贺子位子十几年这事他就不占理了!”   “白皎被认回白家那也是初贺爸妈的决定,跟他本人有几分钱关系?白皎被领回白家的时候可能连领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你这么说和道德绑架人家有什么区别?”   “我道德绑架?”何复不可置信,“合着大家都没错,是我错了行了吧?”   “错不错那都是白家的事,初贺都没说什么,谁说也轮不到你来说。”牧枚压低声音,“何复,你管越界了。”   何复满心窝火,“光说我,你又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觉得他变了?”   牧枚盯着他良久,再度出声,声音很轻,但字句清晰。   “初贺吃了这么多年苦,终于被白家找到,和父母团聚,能够过更好的生活,我作为朋友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开心。但你呢,何复,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何复同样盯着牧枚,说是盯,眼神已经接近瞪视,牙关咬得死紧,肌肉在皮肤下滚动。   牧枚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何复,你该不会是看不得初贺过得好,想让他和你一起继续跟从前一样吧?”   “啪”,巨大一声响。   木板桌被一脚踢翻,碗筷碎了一地。   隔壁桌的人被吓了一跳,悄悄地往这边看。   何复双手插兜,阴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吃了。”   ...   白初贺收拾好东西,带上卧室的门,站在连接客厅的过道里静默片刻。   过道里亮着灯,他背对着自己的卧室,眼前刚好是对面那间紧闭着门,白皎一度很好奇但没有开口问的房间。   房间门很干净,门把手因为经常擦拭,没有积灰,看起来像是有人住在这里一样。   白初贺的手搭在面前这间房的门把手上,停顿了很久,才打开这扇门。   月光最先流淌出来,在他身后拉下一个长而沉默的影子。   房间里一张床,一架衣柜,一张书桌,和白初贺房间的布局一样。   床上套着干干净净的浅米色四件套,枕头上压着叠好的被子,被子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偶。   书桌上放了台灯,笔筒,笔记本,一盆小多肉,墙上挂着和他房间一模一样的洞洞板。   白初贺挪了挪桌子上多肉的位置,好让白天时的阳光能更好地照耀着它。   转身的时候,他的鞋尖不小心碰到了书桌下摞着的书。   整整三大摞,从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和练习册开始,最顶上的一本是高三的语文教材,崭新如初。   白初贺没有开灯,但这间房间的朝向很好,躲藏在云后薄纱似的月光就已经大致照出屋内的一切。   “小月亮。”白初贺叫了一声。   房间里只有浮动的月光,除了白初贺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大庆开店了,开了一家面馆,就在老城区,离这里很近,饿了的时候去吃一碗很方便。他还记得你爱吃小白菜,店里的素面给菜给的很多。”   “张爷老了,还开着那家小卖部,现在手抖得连苍蝇拍都握不太稳,眼神也不如以前了,我把他店里的垃圾拎走了他都没发现。”   白初贺想起张爷靠着烟柜打盹的模样,平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声的笑。   “张爷事也记不清楚了,以为还是从前,让我们三个别在外面乱晃。他还是那么喜欢你,把白皎认成了你,偷偷塞了AD钙,以为我们都没发现。”   “药馆的刘老头也老了,但是身体比张爷好很多,现在还抽得动烟,每天白天在外面摆个马扎,坐着晒中药,自己也跟着晒太阳。”   “今天我找他买了药,他想起你,多问了一句,说不知道你现在肩膀有没有好受一些,又拉着我絮絮叨叨讲了遍伤寒杂病论。”   一切都静悄悄的。   小月亮在海边许下的愿望,隔着十几年的岁月,依稀回荡在耳边。   “我要走了,小月亮,我要去住海边的房子了。”   晚风顺着防盗网吹进来,窗帘贴着地板,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你不跟我一起住吗?”   白初贺最后看了眼这间房间,仔细地拉好窗户,关上门,离开这套陈旧但温馨的房子。   宋姨就在车里等着,也没有催,仿佛知道白初贺需要自己的时间。   “宋姨。”白初贺拉开副驾驶的门上车,“谢谢。”   宋姨笑了笑,“东西都拿上了吗?没事,有什么需要拿的之后再回来拿就好,来回也不麻烦。”   白初贺想起岭北那条市郊环海的路,“跨了两个区,挺远的。”   “是远了点,不过开车也还好。”宋姨踩下油门,“再早点的时候,咱们家没住岭北,就住在新区市中心。那时候住的平层,虽然去其他地方都近,但上上下下也怪累的,特别是家里还养着小狗,得天天遛。”   “嗯。”白初贺应了一声,岭北水苑的住宅区看起来确实很新,大概开盘没多少年,“后来才搬到岭北的吗?”   白初贺现在心情出奇的平静,思绪也不像之前那样散漫无常,甚至还有心思分出注意力听着车里放的歌。   旋律很熟悉,还是刚才那首,恐怕是宋姨不小心按了单曲循环。   “对,后来才搬的。”宋姨说。   或许是留了心,白初贺忽然发现,那首他在来的路上没兴趣听下去的歌曲后半段其实旋律也相当动人。   自然而然地,他的视线挪到中控面板上,看见了他之前不愿意再看,所以没看到的后半截歌词。   [你的夜晚不久终将结束,迎向崭新的朝晨]   [直至与那之后坐此的某人,再度相逢之日]   还会有再度相逢的日子吗?   宋姨的话夹杂在歌声里,一起传入白初贺的耳中。   “是小宝挑的房子,他说他想住在海边。” 第32章   回到岭北,已经是深夜的十一点钟。   后备箱里放了白初贺的行李,宋姨载着他开进车库停车,倒车时响起滴滴声,盖过音乐。   白初贺下车,在宋姨伸手之前就自行将小尺寸的行李箱提了出来。白家的车库棚顶是透明玻璃,抬头时能望见很浅淡的月光。   再低头,拉着行李箱,白初贺忽然发现呼吸时鼻尖冒出一缕很薄的白雾,转瞬即逝。   已经是九月了,令人心烦意乱的九月。   “这次是真的降温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温。”宋姨几次想伸手帮白初贺拿,没找到机会,只能在一旁陪着白初贺。   “嗯,冷起来了。”白初贺说。   车库和半个后院连接着,望出去能隐隐约约望到远处墨蓝色的海,像一条丝柔的缎带。   白初贺嘴里答应着,脑袋里想的依旧是宋姨之前随口说出的那句话。   宋琉和白远购置这套房产的原因是白皎,白皎说他想住在海边。   多么令人无法忽视的巧合。   白初贺抽出行李箱的拉杆,拉杆咔嚓一声,金属严丝合缝相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快进去吧,收拾收拾该睡了。”宋姨带着长辈特有的口吻催促了一下,白初贺应了一声。   “初贺,你今晚睡哪儿呢?”宋姨记得白皎之前兴致冲冲地说要和白初贺换房间,不过她觉得以白初贺的性格,不一定会遂了白皎闹着玩似的要求。   “我看看,您先去休息吧。”   宋姨大概也感觉出了点白初贺的性格。   应该是一个人生活惯了,白初贺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或许也是不习惯有人总呆在自己的身边。   她对白初贺是很放心的,毕竟是宋琉和白远的孩子,性格里多少会带着宋琉的细心和白远的稳重。   “行,那你上去吧,有什么再跟我说。”   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埋了灯带,透出朦胧的光线,但二楼的走廊则要安静许多,没有亮灯。   白皎大概已经睡了。   白初贺没有点亮走廊的灯,他在阴家巷住久了,已经习惯了昏暗,摸着黑也能走。   二楼走廊的拱形落地窗也能望见外面的海,白初贺以前没有心思仔细去欣赏,但在这个安静无人的深夜,他忽如其来地冒出了一丁点兴趣,也不知道为什么。   拱窗的正对面就是二楼的房间,住在二楼,每天睡醒,打开门第一眼就能看见远处的海景。   但现在是夜晚,外面的景致并不清晰,海隐藏在夜中。   白初贺无声无息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条海岸线慢慢清晰了起来。   是那片遮掩住月亮的云终于渐渐移开,月光漫出,让深夜下的一切事物都清晰可见,展开在眼前。   黑暗逐渐散去的同时,白初贺转身,看见再远一些的落地窗似乎没有关严,薄薄的纱帘扬了起来。   风中轻晃的窗帘让他想到阴家巷那里他的卧室对面的那间房间。   他在那个房间里说出的话没有人回答,代替回答的只有悄声无息的风。   风停下了,纱帘落下,一轮人影现于月光下。   穿着睡衣的白皎抱着膝盖缩在靠窗边的软椅上,脚踝交叠着,整个人变成了小小的一团,手里捏着手机,看起来睡得很香。   他不知道白初贺什么时候回来,干脆守在自己的房间前面等着,拿着手机和宋一青他们聊天打发时间,无聊的时候就看看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白皎睡得很安静,呼吸声还不如风声大,脸颊压着膝盖,赤脚踩在柔软的软椅上,蜷起的脚趾被风吹得泛红,只有肩膀一起一伏。   白皎做了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坐在街边,吹着风,很冷,冷得他受不了,他就去找衣服穿,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衣服,只能把夏天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身上总算是温暖了起来,白皎在睡梦中蜷了蜷身体。   之后,他又梦见自己在一片旷野里,身边有个声音问他想去哪里,白皎说想去看海,那个声音说好,我带你去。   白皎在梦里听见了火车汽笛的声音。   火车摇摇晃晃,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失重状态,漂浮了起来,如在云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道要飘往何方,最后坠落在柔软的云里。   白初贺抱着白皎,一条腿屈起抵着床边,俯身要将怀里的白皎放在床上。   白皎很不老实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囔了一句什么话,白初贺没有听清。   他手撑在白皎的腰旁,垂眼看了一会儿。   白皎的睡姿似乎很好,只要碰了床之后就不会再动弹,但嘴巴里仍旧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白初贺没有继续看,起身刚准备离开,手指却忽然被抓住。   “白皎?”   白皎翻了个身,没有应答,但仍旧在睡梦中小声嗫嚅着什么。   白初贺试着拽了一下手,白皎却像橡皮糖一样,仍旧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白初贺再一次俯身下去,想掰开抓着自己的那几根手指。   贴得近了,白皎安静平稳的呼吸扑洒在他的脸侧,那些翘起的发梢撩过白初贺的鼻尖,微微发痒。   那种奇异的混合着清苦味道的铃兰花香渐渐沁了出来。   黑暗中,俯身撑在床边的身影忽然不动了,反而贴得更近了一些,鼻尖几乎快和躺在床上的人贴在了一起。   白皎细而密的睫毛就在眼前,轻搭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白初贺忽然萌生出一种想伸手碰一碰的冲动。   他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白皎细软的睫毛扫过白初贺的指腹,怯怯不安地动了动,嘴唇可爱地微抿起来,喉咙深处发出无意识的轻柔黏腻的哼唧声,像一只小猫,潜意识对打扰自己睡觉的人传达着没什么威吓性的不满。   但抓着白初贺的手仍然没放开。   白初贺觉得好玩,又要伸手去碰。   然而这一次,在他如愿以偿碰到之前,白皎的梦呓声先一步响起,隔着呼吸都能交融在一起的距离,清清楚楚地传进白初贺的耳朵里。   “...小狗...哥哥......”   白初贺的手瞬间停在半空中,像是被冻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靠近一些,不由自主地放慢呼吸,仔细地听着白皎那些带着鼻音的梦呓之语。   “小狗...哥哥......小狗...呢...”   白初贺停留在空中的手终于动了动,却没有再碰白皎的睫毛,而是缩了回去,他垂眼帮白皎提了一下被子,表情在深夜里晦涩难辨。   小狗,白皎是在找那条杜宾吧。   ...   白皎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隔着眼皮感觉到了第一层薄薄的橙红色光线。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惺忪双眼逐渐从茫然转变为懊恼。   坏了!他怎么就睡着了!昨天都还没蹲到初贺哥呢!   他一下子跳下床,自己换上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发觉这间房间是白初贺的那间卧室,心里对自己的严谨细心很满意。   不错,虽然不小心睡着了,至少他还记得自己和白初贺换了房间。   白皎心里记挂着白初贺的事,换了衣服就跑到自己房间门口,想了想,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动静。   白皎的心一下子掉下去半截,但还是支棱着心情,抱着侥幸的态度,悄悄打开房间看了一眼。   自己的那张床最先映入眼帘,和之前一模一样,连阿姨叠好的枕巾都还是最开始的形状,所有细节都说明了卧室里昨晚根本就没住人。   白皎的心彻底掉了下去,低着头下楼,因为太受打击,走路没有看路,直接撞在了别人身上。   “醒了?”   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   白皎感觉自己其实也挺善变,比如刚才感觉心里沉得很,现在又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初贺哥!”   白初贺换了身衣服,耳机挂在脖子上,“睡得挺久。”   白皎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为什么另外一间卧室连动都没动过,光白初贺站在这里就让他开心得不行,“我们下去吃早饭!”   “这孩子,咋咋呼呼的。”远处的宋姨笑着摇头。   李天心在旁边问,“小皎原来那间房都没人睡,今天不用收拾了吧?”   宋姨刚想说还是要收拾一下,转念想起之前在衣帽间掉出来的那条白皎的吊坠,“算了,我去给卧室里的花换个水就行了,免得小宝之后又找不到东西。”   “好的。”李天心乐得偷闲。   吃早餐的时候白皎注意到白初贺随手捏了一下肩,“初贺哥,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令白皎奇怪的是,白初贺先看了他一眼,随后才一边给面包抹果酱一边回答,“嗯,有点。”   白皎感觉自己发光发热的时候到了,很热心道:“肩膀不舒服呀,我教你,这样活动一下就会好很多。”   手中的面包也不吃了,白皎直接当场做了一套以前医生教过的活动筋骨的放松操。   白初贺看见白皎坐在椅子上快扭成一朵花,喝了口牛奶,没出声。   娇气包看起来还挺灵活的,姿势虽然说不上优美,但有模有样,像一条活灵活现的蚯蚓。   “初贺哥,你也试试啊。”白皎一个人扭不够,非要白初贺跟着一起。   白初贺其实兴致不高,但碍于白皎脸上的笑容太灿烂,还是跟着比划了两下。   没想到白皎这套放松操看起来不伦不类,做完之后肩颈的酸涩感倒是确实好了不少。   白初贺心里多少有点意外,“你在哪里学的?”   白皎忍住沾沾自喜的心情,不过脸上还是透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我以前身上也经常不舒服,然后去看了医生,医生教了我一手。”   说到“教了一手”的时候,白皎的声音就像在哪儿偷学到了绝世秘籍一样,压着自得的情绪,但嘴角上扬。   “是吗。”白初贺还记得昨天的事,“昨天过敏的地方好点没有。”   白皎伸手要去摸,被白初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别上手摸。”   “哦哦。”白皎想了想,昨晚也没再痒过,“好了很多。”   “嗯。”白初贺随口问了一句,“你以前哪里不舒服?”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换季的时候经常感冒发烧什么的。”   他身体不算特别扎实的那一挂,怕冷怕热,夏天热一点就会中暑,冬天冷了又容易感冒,宋一青曾经笑话过他是个富贵命,金贵得很。   白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白初贺的眼色,不知道白初贺会不会也像宋一青一样笑话他。   “体质不怎么样。”白初贺评价道。   白皎小声问,“你现在不觉得我是个娇气包啦?”   “娇气。”白初贺说,“体质不好和娇气不冲突。”   白皎在心里悄悄吐了吐舌头,“那初贺哥你呢?”   白初贺回想了一下,他自己倒还真没怎么生过病,最多也就小时候冻得狠了会感冒,大一些了几乎不会生病,“还好。”   白皎有些艳羡,“真好啊。”   他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宋琉看他看得很紧,不太愿意让白皎去太远的地方玩也有这个原因,总害怕白皎磕着碰着。   白皎絮絮叨叨地跟白初贺说,也不知道白初贺听进去多少。   白初贺渐渐在白皎的描述中听到了不少。   例如再早一点的时候,白皎上下学都是宋琉和白远亲自接送的,宋琉肯放手让司机接送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白皎倒是没感觉出来什么,只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但白初贺察觉出一些宋琉的变化。   原来宋琉以前对白皎的保护欲更强,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白初贺稍微有点能明白宋琉的心情了。   宋琉和白远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受害者,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抱走,这种痛苦恐怕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谁都难以体会到一分一毫。   她只是太害怕噩梦重演。   理解之余,白初贺稍微有些不解。   从他的了解来看,白家并不是宋琉和白远这一代才发家,白家上一代已经过世的白老爷子,也就是他们的爷爷那个时候已经积攒了一些家产,后来白远和宋琉才渐渐把生意做大。   按理说,白远和宋琉虽然说不上富得惊人,但经营着生意,也算是中产水平,宋琉生产时选择的医院绝对是拔尖的,孩子能被人在产房里抱走,这本身就有些匪夷所思。   当年的事情是宋琉和白远的心结,他们不提起,也没人会想没眼色地去问这些。   白皎嘴里的话题已经从宋琉送他上小学过渡到小学食堂吃的营养餐是什么,白初贺表情不变地提醒他,“所以你到底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哦哦。”白皎收声,脑海里茫然了一下,才想起他们最开始聊的话题,“就是关节不舒服,下雨的时候很疼。”   “小皎,你们吃完了吗,吃完了的话我收起来了。”李天心看见他们没再动筷子,问了一声,准备收拾桌子。   “嗯,吃完了,谢谢天心姐姐。”白皎顺手把碗摞在盘子里,方便李天心收走,“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就是我们小学食堂的包子可怪了,居然还有粉丝馅的,我——”   白初贺已经对白皎的思维不抱希望了,“刚才说到你该上去写作业了。”   “是吗?”白皎摸了摸鼻子,“我作业还真没写完,我上去写,初贺哥你呢?”   “我写完了。”白初贺回答的理所应当。   “好吧。”作业是大事,写不完老刘要发火。白皎往二楼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一句,“初贺哥,我有不会的题可不可以问你啊。”   白初贺回答,“可以。”   白皎心满意足地上楼区,白初贺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回自己房间。   不,是白皎的房间。   其实住在哪间对白初贺来说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宋琉为他准备的房间也不比白皎的差。   白皎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其实只是小玩意儿多一些而已。   白初贺整理了一下昨天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打开行李箱。行李箱塞的很满,但他自己的衣服其实带的并不多。   白初贺把自己那本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小月亮的侧脸在上面害羞地望着他。   他把之前夹在自己书桌前的那两张大海的照片也拿了出来,想之后买个相框,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着,最好能让小月亮的照片对着外面的大海。   还没等他想好,房门就被敲响,不久之前才听过的白皎的声音传来,“初贺哥,你在吗?”   白初贺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压好,开了门,“怎么了?”   白皎摆出一个笑容,手里的练习册一亮,“有不会的题。”   离他们上楼也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而已,有点出乎白初贺的意料,“你有多少不会的题?”   白皎道:“很多。”   白初贺面无表情,“那你有多少会的题?”   白皎不出声了,站得老实端正,眼睛偷瞄白初贺。   半晌,终于听见白初贺很细微地叹了口气,“进来吧。”   白皎如愿以偿地抱着练习册进入自己曾经的房间,很自觉地往书桌前走,刚走过去就看见桌面上的笔记本下压了几张叠起来的照片,露出大半,想不看到都难。   出于礼貌,白皎没有伸手去翻,只是站在桌前看了一眼。   这一眼也足够白初贺发现了。   压在笔记本下的照片被白初贺拿起来,白皎隐约感觉白初贺的动作有一点不太愿意让人看见的情绪在。   白皎有点奇怪,只是一张大海的照片而已。   他心里想的什么,嘴上就说了出来,“初贺哥,这张岭北的照片怎么了?”   白初贺收照片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白皎,“我没说过这是在岭北拍的。”   白皎没理解白初贺的意思,有点茫然,“啊?”   白初贺直截了当地捏着那张照片举在白皎面前,“你怎么知道这是在岭北拍的?”   白皎愣了一下,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岭北吗?”   白初贺捏着照片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用力,他看了一眼这张他自己亲手拍下的照片。   很简单的远景构图,上面是天,中间是海,下面是沙滩,没有什么参照物,只有远处有一些连形状都看不太清楚的群山。   白皎以为白初贺不相信,很认真地用手指点了点那片沙滩,“就是岭北啊,西边那一片浅滩,真的。”   白初贺没说话。   这张照片是他很久以前拍下来的,那时候岭北水苑的配套还开发的不完整,这一带海滩鲜有人迹。   他问白皎,“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问题倒是让白皎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就住在这里,能认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因为我经常去海边啊,我喜欢这片海。”   白初贺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一些。   白皎说得对,他一直住在岭北,会熟悉这一带也很正常,是自己太敏感了。   也许是因为最近关于小月亮的线索变多,导致他对相关的事情都很敏感。   就算白皎认出了这片海滩也代表不了什么。   白初贺失去了兴趣,快速收起照片。   他的动作虽然快,但白皎还是晃眼看到了一点。除了大海以外,好像还有一张老旧建筑物为主体的照片,最底下似乎还有一张小孩的照片。   只是匆匆一眼而已,白皎没能仔细地看清那个小孩的长相,甚至看不出那是个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白皎联想到之前何复说的话,感觉自己大概猜到了什么,“初贺哥,那张照片里的小孩是你要找的人吗?”   白初贺已经把照片夹在了笔记本里,笔记本合上,白皎除了最上面那张大海的照片外,那个小孩的照片没能再看到第二眼。   “嗯。”   白皎想起何复之前对他生气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名字,“那个小孩就是小月亮吗?”   白初贺抬头又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白皎如实相告,“之前何复说的。”   白初贺继续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笔记本放在抽屉里之后,才开口道:“对,他就是小月亮。”   白皎很想仔细看看那张照片,但迟钝如他,也能感觉出他和白初贺现在还没到能特别敞开说话的关系。   白皎并不气馁,至少比起之前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他也不再提那张照片,只是问了一句,“初贺哥,小月亮叫什么名字啊?”   “没有名字。”白初贺的回答超出了白皎能理解的范畴,“就叫小月亮。”   白皎心想,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没有名字的话要怎么样生存在这个社会上呢?   他一边把练习册打开摊在桌子上,一边开口问,“那他为什么叫小月亮呀?”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叫小月亮。   大概是因为那个小孩子当年肩膀受了伤,疼得不得了,却还是忍着痛对着他笑,为了不让他难受,指着自己的肩膀上的月牙形的狭长伤口笑着说,“哥哥看,月亮。”   那个孩子对他来说确实是黑暗无边的天空中的一轮月亮。   “我给他取的名字。”白初贺不想过多提及往事,“你哪些题不会?”   白皎拖了一个板凳过来坐下,一边翻作业卷子一边继续问,“哦,那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啊?”   白初贺直接反问了他一句,“那你为什么叫白皎?”   这还真把白皎问住了,他翻书的动作停下,因为白初贺的问题陷入了沉思。   他的名字肯定是宋琉和白远给他取的,但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   陷入思考的白皎分不出心思再纠结之前的问题,白初贺总算成功地让他消停了下来,心里微微放松下来。   白皎的习惯很好,每周的作业卷子都装在文件夹里。白初贺看见了翻开的那张卷子,是张语文卷,最后一道题没写。   白初贺没仔细看,他怕白皎的脑袋瓜一会儿又纠结出一些没必要的问题,于是伸手指着这道空白,“是这道不会吗?”   白皎恍然回神,看了看白初贺指的那道题。   是道课外补充题,问张玉孃所作《山之高》的第三章 第二句是什么。   “不是,这题我知道。”白皎拉过试卷,埋头刷刷刷地写下来。   字迹清秀的答案出现在白初贺眼睛里。   [月之小,何皎皎。]   白皎还记着先前那个问题,写完后认真开口,“之后我要问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白皎。” 第33章   白初贺视线始终停留在白皎写下的那行诗词上,直到白皎轻轻叫了他一声后才转眼看向白皎。   白皎微微歪头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夹杂着一点疑惑,耳旁垂下来一点茶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会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小月亮,所以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小月亮?   白皎见白初贺神情和平常不太一样,“初贺哥,你怎么了?”   白初贺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些轮廓发着光的发丝上转移走。有那么一瞬间,白皎发梢蒙着的那层浅淡的颜色让他觉得极其眼熟。   “没什么,你继续翻。”   “哦。”白皎继续往后翻,翻出张数学卷子,“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这道题?”   白初贺看了眼,题不是很难,公式背下来套用进去就可以,但解题思路比较绕,对这部分知识点理解的不透彻的话很难想到解题办法。   白皎试卷收拾的很整齐,每张卷子都和当时用过的草稿纸放在一起,白初贺能很清晰地在草稿上看出白皎解题的思考过程。   白皎应该也想到了可以套用公式,但是试着演算了几个,都没推出来,草稿上每个失败的公式都被划掉,光这道题就密密麻麻算了几乎半张纸。   “看着。”   白皎很听话地跟着看过去,看到白初贺捏着透明笔杆的中性笔,在题干上画了个圈,“这个条件有诱导性,实际上和题目关系并不大,直接排除掉。   “嗯嗯。”   白初贺的手指修长,又带着一点骨节感,捏着中性笔时有种干干净净的清爽感。   “——你把我刚才说的公式重复一遍。”   白皎猛然回神,注意力从捏着笔的手指上挪开,“啊?”   白初贺已经放下了笔,手指按在试卷上,整个人坐近了一些,锐利的睡凤眼直视着白皎,“白皎,你有没有在听?”   白皎对上那双眼睛,视线下意识躲开,有点心虚,不敢找借口,“一开始听了,然后听着听着走神了。”   “是吗?为什么走神了,你在想什么?”白初贺的语气淡淡,明明都是一个年纪,白皎心里就是莫名奇妙地紧张了起来。   白皎那双灵动的眼睛看了眼白初贺,又快速垂下,如实相告,“我在想,你的手真好看。”   “白皎。”   “我认真听,我这次一定认真听!”   白皎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白初贺又讲了一遍。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生动易懂了很多,他很轻易地就理解了题目要考察的重点。   白初贺讲完,翻了翻试卷,发现白皎错的几乎全是数学题,外加一道地理的地形计算题。   “你数学不好?”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嗯,数学好难啊。”   白初贺想,如果白皎上课时的状态是刚才那样的话,想学好也难。不过在他的印象里,白皎上课是听课很认真的那类学生,笔记也做的很细致。   可能是真的不擅长理科,“有不会的再问我。”   “嗯!”白皎答应完后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能不能就在这里写作业啊?”   他怕白初贺会不答应,解释了一下,“这样有不会的我就可以直接问你,很方便。”   “嗯。”白初贺没什么意见。   白皎得到应允后继续低头写,写了一会儿感觉到白初贺起身去了衣帽间,大概是要收拾衣服。   他收回注意力,继续埋头苦干。   白初贺把自己的几件外套挂在衣橱里,正准备关上柜门时看见衣柜内嵌的抽屉。   抽屉没关严,不知道是宋姨没注意到还是白皎收拾得急,缝隙里透出一点反射光,里面放的大概是配饰一类的小物件。   白初贺记得之前宋姨给白皎拿衣服的时候碰掉过什么东西,就收在这个抽屉里。   白皎收纳的习惯和他的那张课桌一样,既混乱又齐整,像是有囤积癖。   白初贺顺手把那个抽屉推进去合拢。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书桌前的白皎觉得自己不过是写了一张数学卷子,时间就已经接近十二点。   坐得久了,他浑身骨头发僵,腰酸背痛,尤其是有旧伤右肩膀,感觉筋骨拧在一起舒展不开。   白皎站起来揉了揉,扭头的时候看见白初贺坐在床尾凳上,手肘抵着扶手,闭着眼睛,膝盖上放了一本书。   看来昨晚他真的睡得不太好。   门口传来抓挠的声音,白皎担心吵到白初贺,赶紧轻手轻脚地开门,杜宾的炯炯有神的脸出现在门前,吐着舌头举着一只前爪。   “嘘。”白皎竖起一根手指,“哥哥睡了,我们要小点声,不能吵到他。”   杜宾听不懂人话,似懂非懂地悄悄往屋里钻。   白皎跟在后面小声碎碎念。   “小狗,以后不能随便进来了,虽然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虽然这里很棒,但我已经和哥哥换了房间了。”   杜宾一路往床边走,白皎弯着腰跟在后面,伸手想去抱杜宾,被杜宾灵活躲过。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间房间,很喜欢这张床,我也很喜欢,软乎乎的很舒服,我还喷了一点香薰,每天躺在上面香喷喷的,特别放松,还是铃兰味的呢,你还记不记得。而且我会经常熨一熨被子,我——”   白皎发觉自己越说越偏,“总之,以后这里就是哥哥的床了,你不能再随随便便进来了,知道吗?”   “写完了?”白初贺闭着眼开口。   白皎差点被吓飞起来,“你没睡啊?”   杜宾已经跑到了白初贺身前,蹲着晃尾巴。   “放松了会儿眼睛。”白初贺伸手摸了一下杜宾的头,“这条狗多大了?”   杜宾在白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白皎也不太记得清杜宾的年纪,“十岁多一点,应该。”   “年纪很大了。”白初贺发现杜宾并不闹腾,更多时候只是喜欢跟在白皎身后,他回白家到现在,很少听到杜宾叫过。   “嗯。”这话戳到了白皎心事,“小狗已经是个老狗狗了。”   白初贺继续用手指逗了一下杜宾,“它叫什么名字?”   白皎对白初贺的问题感到有些困惑,“就叫小狗啊。”   白初贺继续问,“为什么叫小狗?”   白皎有种这段对话很熟悉的既视感,“嗯...我忘了,反正就是叫小狗。”   “这个名字是你取的?”白初贺扫视了一眼白皎。   这么无厘头的名字,如果是白皎取的倒也不奇怪。   “对呀,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白初贺不好评价,“是家里养的吗?”   白皎回忆了一下,但实在想不出什么了,“嗯...妈妈说小狗是我要养的,反正我记得小狗已经在家里很久很久了。”   “但你不记得小狗是怎么到家的?”   白皎努力地想了想,脸颊鼓起来一点,又消了下去,“嗯,真的记不清了。”   白初贺没再说话。   白皎的记忆力有点糟糕,杜宾如果如他所说,是十岁多一点的年纪的话,按白皎现在的年纪来算,杜宾刚接到白家时,白皎当时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但他连七岁的事情都没什么印象了。   人对自己的童年回忆的确敏感度不同,有些人连一两岁的事情都有印象,有些人则要模糊一些。   但白皎这个情况,再怎么想也有点夸张。   “初贺哥,我们下去吃饭吧。”   白皎的声音打断白初贺的思绪。   “嗯。”   ...   该做的作业也做完了,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干,白皎没有理由继续赖在白初贺那里,只能摊在房间里玩手机。   他们A2班有个班群,宋一青正在里面艾特全员问有没有打游戏,许安然看见了,在三人小群里问宋一青写没写完作业。   宋一青主打的就是一个有恃无恐,“没事,有我们小白公主。公主,你要不要打游戏。”   宋一青喜欢打pvp游戏,白皎则是几乎不打游戏的那类人,而且床上躺着舒服,他也不想动脑子,于是懒洋洋地回复,“不打。”   [宋一青:真的吗QAQ公主太无情了]   [宋一青:记得给我抄作业]   [许安然:我看见了直接举报]   事实证明,老实学生一般都玩不过经验丰富的老油条。等到星期一,宋一青早早就来了,争分夺秒地抄完了作业。   把作业拿给宋一青的时候,白皎心虚得很,频频去看另一边白初贺的眼色。   宋一青一边抄,一边和白皎咬耳朵,“可以啊小白,初贺哥今天和你一起上的学?”   白皎很开心,“对啊。”   宋一青竖了个大拇指。   上午是地理课连堂,讲台上传来地理老师的讲课声,讲台下有几个学生昏昏欲睡,其中就有一个宋一青。   白皎留神注意了一下白初贺的状态,白初贺这次倒是没再明目张胆地趴在课桌上睡觉,不过看起来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台上讲的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白皎老老实实地听地理老师讲课。   这堂课在复习气候和地形的影响因素,地理老师讲课不算是生动有趣的那挂,有点催眠,但白皎还是认真听着。   “...比如树的年轮,我们都知道,年轮的形成是树的细胞分裂活动导致的,而细胞分裂活动会受季节因素的影响,所以才有了宽窄不一的年轮。”   白皎一笔一划地做笔记。   “...因此,我们可以从年轮的形状分布来判断出某一年的气候,甚至能精细到日照的强度和当年的降水量,可以说,在年轮里我们能够看到树的一生。”   台下已经有些学生趴下来了。   “大家不觉得很有趣吗,无论外表如何变幻,过往的经历始终会刻进内在深处。人也是一样,构成我们自己的每一个要素,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潜在地受到成长经历的影响,哪怕我们自己并不记得。”   台下的学生睡意更浓了。   白皎写在笔记本上,“哪怕我们并不记得。”   写完这行字,抬头的时候,白皎看见白初贺也正在听老师讲课,状态比起之前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了很多,似乎对地理老师讲的这一段颇有兴趣。   下课后,睡眼惺忪的宋一青打着哈欠勾住白皎的肩膀,“公主,老秃讲的你听懂没?”   白皎想了想,“嗯,大概意思听懂了。”   宋一青感慨道:“牛,老秃的课你都听得下去,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的是啥。”   许安然的座位离他们不远,听见了宋一青的话,出于优等生加班委的天然正义感,她立刻推推眼镜,给宋一青总结了一下这堂课的重点,还顺便把最后的总结给升华了一下。   “人的行为中能看出成长过程?”宋一青一字一句重复了一下许安然的话,抬手就指着白皎,“那从小白爱收集传单和优惠券的行为中能看出啥?小白小时候是个捡垃圾的?”   白皎傻眼,“啊?”   许安然被宋一青给杠的气够呛,两个人直接吵了以来起来。   白皎没有去听他们的吵架内容,借着课余的机会,拖着凳子到白初贺桌旁。   白初贺正在看手机,眼睛连抬都没抬,直接开口,“怎么了?”   “初贺哥,玩手机呢?”白皎想了半天,终于翻出这么一句话。   白初贺看着手机的眼睛抬起,盯了眼白皎,又垂下继续看,然后又复而抬起,直视着白皎的眼睛。   白皎心里也觉得尬得慌,琢磨了半天,换了个感觉白初贺会感兴趣的话题,“你平常放学之后是不是都在找小月亮啊,我帮你一起找吧。”   白初贺微微挑了下眉,“你怎么帮我找?”   “就,跟你一起呀。”白皎刚才说是那么说,其实心里也没有具体的ABC数,“你平常会去哪里找,我也去。”   白初贺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看手机,“家里会不放心你。”   “没事的。”白皎坚持道,“我会和妈妈说的,而且我又不是一个人,不是有你和我一起吗?”   白初贺语气平淡,“我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看着你。”   白皎觉得自己被白初贺小瞧了,有点不高兴,“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我又不是傻子,你就让我一起嘛。”   “什么一起?”宋一青听见了,大大咧咧贴了过来,“不行,小白,你放学走不了了,快校庆了,得给许委帮忙。”   白皎有点纳闷,“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不能,我能啊。”宋一青嘴巴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她让我帮她准备道具,你作为我的好兄弟,不跟我一起?”   “可是...”白皎眼巴巴看向白初贺,希望白初贺能帮他说句话。   他不是不愿意帮宋一青,但是他也想帮上白初贺的忙。   感受到了白皎的目光,白初贺再一次抬起头,看了眼宋一青。   他对宋一青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人经常跟在白皎身边,上次跟踪他们跟到上门街似乎也是宋一青的提议。   白皎期待地看着白初贺,等着白初贺发言。   白初贺顶着面前人灼灼的目光,慢悠悠对宋一青开了口。   “你挺喜欢白皎?”   白初贺的声音并不高,但能让凑在旁边的白皎和宋一青听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白皎的大脑高速转动起来。   什么喜欢,就像他喜欢宋姨,喜欢宋琉白远那样的喜欢?   “不是,谁会喜欢白皎这个小矮子啊!”   一声大叫响起,极具穿透力,差点震聋白皎的耳朵。   宋一青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猛地一下就站直,还伸手拍了下白皎的后背。   白皎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宋一青的声音实在太大,教室里其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学生也听见了,大声哄笑了起来。   没人知道宋一青为什么大叫,但白皎个头在男生里不算高是个公认的事实。   比起男生们的哄堂大笑,女生们的笑更多只是觉得有趣,有女同学打趣道:“这有什么,个头小小的也很可爱啊。”   白皎有点懵懵的,但听见女声说他可爱,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宋一青还揽着白皎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小白,你说是吧。”   一片笑声里,唯独白初贺没有笑,暗自皱了皱眉。   小插曲很快过去,下午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刘协宣布了这次校庆的事宜。海珠有个传统,校庆和校运动会连起来举办,停课三天,高三的学生也要一起参加,并且每个班要自行出节目承办舞台。   “校庆节目的事我不干涉,你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运动会所有项目必须给我报满,一天天坐在教室也不利于你们健康备考,该运动的时候就运动一下。”刘协一锤定音。   刘协很重视每年的校活动,直接腾出了一堂课作为班会课给学生们组织。   班干部之一的女同学拿着报名表上台,“大家有想参加运动会的现在可以来我这里报名。”   班上的学生对于体育项目还算积极,所有参赛项目不用班干部多费口舌就都有了人选,唯独剩下一个长跑,迟迟没有人愿意报名。   负责登记的女生很为难,“没有想要参加长跑的吗?我们班至少要出两个名额才行。”   长跑赛不分性别,统一八百米赛程,一向都是个苦差事,除了体育特长生以外压根没有学生愿意填报。   宋一青倒是很热心,但他已经填报了两个项目,原则上不能再继续填报其它。   “真的没有吗?”讲台上的女同学很着急,刘协很看重体育活动,她不想搞砸班主任布置的差事。   宋一青举手,“要不我报吧。”   女同学摇了摇头,“你报的太多了,而且长跑有两个名额,就算你报了也还差一个。”   有个男生忽然出声,“白皎呗,白皎还没报项目呢。”   台上的女生立刻像白皎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对啊,白皎吧。”   “那长跑只能白皎去了啊。”   推举白皎的人很多,一直没出声的白初贺看向了白皎。   白皎坐在座位上,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即便被其他男生起哄,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的反应。   白初贺没来头地就想起白皎在一片漆黑的楼梯上磕磕绊绊的样子,笨拙又娇气。   “那我跑八百米吧。”座位上的白皎举了下手,台上的女同学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还差一个,有人要来吗?”   讲台下的学生们集体变成了哑巴。   “我。”白初贺抬了下手。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间。   白初贺转来这么久,因为出勤次数不多,外加来了也是发呆要么睡觉,和周围的人都没什么交流,独来独往。   其他学生哪怕想到了白皎,也没想到白初贺会主动参加集体活动。   台上的许安然戳了戳负责登记的女生,女生回过神来,“哦...好的,白,白——”   “白初贺。初雪的初,祝贺的贺。”   “好。”女生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有点脸红,“那就白皎和白初贺,还有同学有疑问吗?没有我就拿给刘老师了。”   换许安然上台,许安然很熟练地拿黑板擦敲了敲多媒体讲台的顶盖,“运动会的问题解决完了,我们大家来一起讨论一下校庆咱们班要出什么节目。”   有男生喊,“女仆咖啡厅!”   “二刺猿滚啊!”   许安然忍无可忍,“我们是出舞台节目,不是班级活动!”   “那就你们女生跳个舞不就可以了。”   许安然又敲了一下黑板擦,非常有震慑力,刚才抬杠的男生立刻闭了嘴。   “我们今年高三了,还有几个月我们就毕业各奔东西。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只会读一次高三,这次校庆是我们在海珠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也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   这段话的感染力很强,许安然的语气也很伤感,刚才插科打诨的气氛消散了大半,有些感性的同学已经开始有些哽咽。   白皎坐在座位上想,是啊,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了,也是他能够和白初贺天天面对面的最后几个月。   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那个梦了。和他关系近一些的,宋一青倒是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学,许安然出国读书。   恐怕许安然家里已经在准备申请材料了,许安然说出这些时才会这么伤感。   而他自己,上了大学的他和白初贺关系疏离,碰不到几次面,他的大学生活也是一地鸡毛,入学没多久就成了众矢之的。   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按梦的发展,这大概是他和白初贺之间最后的一点平静时光。   想到这里,白皎偷偷去看白初贺。   白初贺一只手抵着脸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正在说话的许安然。   白皎望着那双眼睛,思绪开始飘散。   那双眼睛现在还没有未来那么冷漠,虽然疏离,但仍然带着一点少年气,哪怕是心不在焉的眼神也很吸引人。   白皎突然很好奇,这双视线一向很散漫的眼睛什么时候会认真起来,认真的时候,眼中注视着的人又会是谁。   忽然,那双眼睛动了动。   白初贺倚着头的姿势丝毫不变,但眼神转了过来,聚焦至一点,直直地对上了白皎的视线。   白皎甚至感觉能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白初贺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做出口型。   白皎竟然看懂了。   白初贺在问他,“想什么呢?” 第34章   台上的许安然还在说,声音传到白皎耳朵里,白皎注意力飘散,许安然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所以我觉得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出一个节目,大家可以讨论一下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见白皎没有反应,白初贺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课桌边缘。   白皎反应过来,赶紧摇摇头,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   对啊,他在想什么呢?   等到白皎注意力又飘到其他地方,白初贺仍然在无声地观察着白皎。   刚才白皎脸上的表情很奇妙,透露出一种和平常的他完全不相符的样子,是一种恍惚状态,就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睡醒后回不过神的模样。   其实这并不足以引起白初贺的注意,真正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白皎的双眼里微微透出一种类似于怀念一样的眼神,就好像他是白皎的回忆里很久不曾触及的一部分。   白皎仿佛身在未来,又好像身在过去,透过了久远的时间,看到了现在的他。   但这个眼神短短一瞬,消失的太快,不足以让白初贺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白皎看起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流露出了这种状态。   其实白皎脑袋里想的东西已经变了又变。   那种已经消失了好久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咕嘟咕嘟,就像汽水里的碳酸,融在汽水里,但只要一摇晃,就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发出噼啪的响声。   梦里那个很多年后的他,对白初贺的感情似乎不止是现在这么简单,不是单纯的想要拉近距离,而是一种隐藏在更深处,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的情感。   白皎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同时又觉得很奇妙。   现在他不过十七岁,每天的烦恼很单纯,只有学业,现在多加了个白初贺,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他也想不太到他还能烦恼什么事情。   但他却时不时地和梦中二十出头的自己共感,以现在没有太多忧虑的心感受到自己成年后复杂的感情。   周围的同学吵吵闹闹,但白皎坐在教室里,一瞬间分不清坐在这里的是二十一岁的自己,还是十七岁的自己。   那种复杂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哎,小白。”   就在白皎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就要摸到一点边的时候,宋一青的声音传来,打断他的思考。   那一点即将要和未来的自己连接上的灵光乍现立刻消失了,他又变回了十七岁的白皎。   “嗯...嗯?怎么了?”   班会课不讲究纪律这种事,宋一青吊儿郎当地斜坐着,上半身倚着桌面,朝白皎挤眉弄眼,“你看第三组那边那俩。”   白皎看了过去,宋一青说的是一对男女学生,两人正在低着头说什么悄悄话。   白皎和那两个人没什么来往,认识,但说不上特别熟悉,“他俩怎么了?”   宋一青颇为小题大做的看了白皎一眼,眼神埋怨,“这你都看不出来,那俩肯定有问题,我观察他们好久了。”   白皎没明白宋一青是什么意思,脑子转不过来,想了半天冒出来一句,“他们今天没交作业?”   宋一青露出一种“我服了”的表情,“小白,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还在上小学。”   白皎眉毛蹙了起来,不明白宋一青为什么突然搞人身攻击,“你干嘛。”   宋一青又开始挤眉弄眼,“那俩,明显在谈恋爱!”   这个年纪的学生心态介于成熟和不成熟之间,三点一线的日常生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大新闻。   白皎嘴巴无声地动了动,默读了一下这三个字,“谈恋爱。”   意思他是懂的,但也仅限于理解书面意思,实际上他自己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对“恋爱”这个东西的理解很稀薄。   宋一青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手往桌洞里一摸,掏出一小包糖花生,像个老头子一样丢一颗在嘴里,兴致勃勃,眉飞色舞,隐秘又心照不宣地冲白皎递了个兴奋且八卦的眼神。   白皎没看懂宋一青那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是因为什么。   “刺激啊,真刺激,还好老刘不在。”宋一青嚼着糖花生。   白皎看了看宋一青,他从宋一青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他能看懂的表情,“哦,你羡慕?”   宋一青表现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反应比之前被白初贺说喜欢白皎的时候还大。   “小白,你这什么意思,兄弟受伤了!”宋一青作西子捧心状,半晌又压低声音,贼兮兮的,“你不羡慕?”   白皎没明白他这个逻辑,“我羡慕什么?”   宋一青像是看珍稀动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白皎,“不应该啊,你还没到青春期?发育迟缓?”   又一次人身攻击。   “......”白皎忍了。   “反正现在就咱俩在聊天,你跟好兄弟我说说,你有没有看上的人?”宋一青道。   白皎是真没明白宋一青在说什么东西,“什么看上的人?”   宋一青翻了个白眼,“就是喜欢的人啊?”   “哦。”白皎想了想,“吴叔宋姨我都挺喜欢的。”   他的视线扫过教室内,在白初贺的背影上稍微停留了一下。   宋一青直接放弃和白皎谈论这个话题了,“你看那俩,眼神都快黏一起了。”   白皎刚好看了过去。   刚才那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似乎说完了悄悄话,男生和女生对视着,白皎的角度只能看见男生的脸。   男生盯着女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没有说出口。他的嘴角压着,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笑容。   最终是女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生也没能再憋出,边笑边悄悄地帮女生把耳边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回去。   女生很害羞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啧啧啧。”宋一青摇摇头,“教室里公然打情骂俏。”   白皎没说话,久久地看着那个男生的眼神,心里忽然冒出一点陌生又新鲜的感觉。   他不是傻子,知道那种具有吸引力的喜欢是什么意思。白远和宋琉的感情就很好,他经常看到父母彼此带着爱意的眼神。   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龄人脸上也有类似的神情,虽然远不如白远宋琉之间的感情,却是一种独属于少年人才会有的微妙又萌动的情绪。   两个人仿佛只看得到彼此,一看见对方的脸就会没来头地很开心。   “嗯...”白皎觉得很新奇,又看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个学生发现周围有人在看,才赶紧撇过眼。   “这就是谈恋爱啊?”白皎小声问宋一青。   宋一青慈爱地回答:“对我们单纯的公主来说还是太早了。”   两个人溜号的时候,台上的许安然已经初步定出了一个方案。   “——舞台剧是吧?我也觉得不错,你们觉得演什么比较好?”   底下的一名女同学想了想,“童话吧,现成的摆在那儿呢,也不容易出错。”   “我也觉得。”许安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作品名,“你们觉得哪个好?”   宋一青也收回了注意力,压低声音悄悄道:“美女和野兽好,班上全是野兽。”   许安然似乎在征集意见,最后票数最高的是《小美人鱼》。   宋一青还在继续说,“小美人鱼?小白你觉得呢?”   白皎正在看黑板上的那几个剧目名,名字他都听说过,但内容并不熟悉,“小美人鱼讲的是什么啊?”   宋一青的脑袋一下子就转过来了,“你没看过小美人鱼?”   白皎老实回答,“嗯,没看过。”   宋一青有点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觉得有那么一两个童话没看过也是正常的,“那白雪公主呢?”   “没看过。”   “小红帽?”   “听说过一点点,但是不知道具体讲的什么。”   “睡美人?灰姑娘?青蛙王子?”   白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都没看过。”   宋一青脸上的不可思议已经变成了不可置信,“不是,怎么可能啊,你没有那种幼儿故事书之类的吗,家里人也不讲吗,你小时候是完全不看电视的?”   白皎想了想,但是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混沌。   宋一青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他忽然意识到,对他来说不甚熟悉的这些故事,对其它人来说却是耳熟能详。   他这样的状况是不正常的。   “天哪,公主。”宋一青啧啧称奇,“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啊?”   台上传来许安然的声音,“那就定了,就演小美人鱼,我们来分配一下几个主要角色。”   底下的学生一提到要演的角色就不好意思地互相推脱起来,许安然没办法,干脆提议抽签分角色,公平又方便。   “是你们非要这样的,抽签不管抽到的是男角色还是女角色都得上。”许安然打了个预防针。   其他班委拿了个纸箱里,到教室里让学生们一个一个抽签,教室里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卧槽!”一片紧张的安静中,有个男同学贡献了本场抽签的第一声惊叫,“我特么——我抽到了小美人鱼的二姐!”   立刻有女生捧腹大笑了起来,“我是大姐,二妹你好。”   宋一青狂笑不止,“这个好,让你小子平时装斯文,这下真——我靠!我怎么是巫婆!”   刚才抽到二姐的男生立刻落井下石,“你个魔法老太婆还好意思说我!”   宋一青面如土色,“小白呢,我要看着小白抽。”   白皎开心地笑着,伸手捏了个纸团出来,打开后笑容慢慢消失,脸上陷入了迷茫。   手里面皱巴巴的纸团上明明写的是汉字,但白皎就是产生出一种自己不识字的感觉。   “抽到了什么,我看看。”宋一青看见白皎表情不对,立刻嬉笑着抢过来,看见纸条上的字也愣住了一秒,随口笑得惊天动地,震得白皎鼓膜发疼。   “卧槽,卧槽,哈哈哈哈哈,白皎,白皎抽到了小美人鱼!”   全教室的人都愣了一瞬间,然后跟着一起爆笑如雷。   白皎坐在座位上,心里怀揣着一丁点的期待,仰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许安然,“小美人鱼是——”   “公主。”   “我能不能——”   “不行。”许安然也憋着笑,“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提前说好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例。”   另一个男生边笑边嚷嚷,“就是,我还要演你姐呢!我说什么了!”   有女生笑着拆台,“白皎长得好看,演一下公主也没什么,你演美人鱼姐姐就有点吓人了。”   许安然手气不错,抽到的不是男角色,而且还是个戏份不轻的女角,是那位邻国公主。   她本人倒是很遗憾,“其实我想演王子的。”   宋一青支棱着双手,在白皎身后做出怪动静,声音拉得又长又尖,“小美人鱼,你要拿什么来跟我换双腿?”   白皎大脑已经有点宕机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没事。”许安然拍拍他的肩,“我们会写剧本的,你照着演就可以了。”   白皎在一片怪叫声中小声问许安然,“那你跟我说说小美人鱼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安然想了想,概括了一下这个童话的主线,“是一个阴差阳错地错过和被错过的故事。”   “哦。”白皎似懂非懂,“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周围声音太大,许安然还要主持班会,没有听见,已经回到讲台去了,剩下满头雾水的白皎一人。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去看白初贺,看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和白初贺从正式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已,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遇见问题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听听白初贺的建议。   仿佛白初贺曾经无数次帮助过他,为他解决难题。   白初贺背对着他,和往常一样安静地支着头,和周围大笑怪叫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安然在大声地统计角色,“小美人鱼的姐姐们都齐了吧?”   四个女生和两个男生顶着大笑声举起了手。   宋一青评价道:“不错,就得这样,迪十尼格局还是小了,他们竟敢假定角色的性别!既然小美人鱼都可以跨种族,那谁规定了小美人鱼的姐姐们不能是跨性别者?”   有和他玩得好的男生接他的话,“你说得对,魔法男大姐。”   宋一青气得直叫唤。   许安然数了一圈下来,发现不对,“王子呢?”   另一个班委翻了翻纸箱,赶紧说了句抱歉,“我忘了放王子的纸条了,光想着那几个女性角色去了。”   “哦...行吧,没事。”许安然转过头来,“还差个王子,有谁想演王子?”   班上的男生全都安静下来,眼神瞥着白皎,没人愿意出声。   有几个男生原本倒是对王子这个角色跃跃欲试,不过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们想着可以和女生搭戏,没人想到抽到小美人鱼的是个男生,自然也不愿意和男生演爱情戏。   许安然觉得头疼,“那有没有没抽到角色的?”   几个男生叫了起来,“我们都抽到了,戏份挺重的!”   许安然信不过这些男生,亲自下场,一个一个查有没有还没抽到角色的学生。   A2班女生比男生少一些,所有女生都有角色了,甚至有几个还要分饰两角,男生也都齐全,他们确实没说谎。   只是经过白初贺的时候,许安然停了下来,语气拘谨了一点,“同学?你的呢?”   教室里其他学生也安静下来,都发现还没听到白初贺的角色是什么。   白初贺无声地继续支着头,没回答许安然的问题。   许安然顿时有点头大,既不敢多说什么,又不能不说,只能又叫了一声,“同学?”   白初贺还是没应声。   许安然没办法,看向了白皎,白皎只好猫着腰挪到白初贺的桌边,轻声叫了一声,“初贺哥?”   白初贺仍然没动静,白皎伸出手,想拍拍他。   他刚伸出来,手腕就一下子被白初贺抓住,力度不轻。   白皎被吓了一跳。   白初贺终于动了动,眼皮半搭着,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脸上有一层浅浅未消的睡意。   他刚才在做梦,梦见自己还是五六岁,冬天的时候坐在大街边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气温寒冷刺骨,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冻死过去。   然后有一只小手在推他,手心很暖,一遍一遍地叫,“小狗哥哥。”   白初贺抬起眼,看见了小月亮的脸。   他睡得有点头疼,大脑混沌,闭了闭眼后再睁开,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白皎。   白皎蹲在他面前,整个人显得小小的,仰头望着他,偏圆的小鹿眼里闪着担忧的光。   白初贺那只抓着白皎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一瞬间,然后慢慢松开,“怎么了?”   许安然在班主任刘协那里知道一丁点白初贺和白皎的事,她感觉气氛很微妙,便接过话来,主动问白初贺,“你抽到角色了吗?”   白初贺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再睁开的时候冷静了不少,“什么?”   许安然硬着头皮解释道:“就是刚才的抽签。”   白初贺回答,“刚才睡着了。”   “......”一旁的白皎觉得有点震撼,“刚才那么吵。”   白初贺轻描淡写道:“跟三中比,不算吵。”   “呃...”许安然道,“那就是没抽到角色吗?”   “嗯。”白初贺坐直,“怎么了?”   许安然没说话。   她虽然是班委,在班上也算小有权威,但她从来没接触过白初贺这种类型的学生,更何况还是三中转过来的,许安然心里其实是有点发憷的。   “没事。”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已经先出了声,“这个...之后再安排。”   白初贺没有多问,看起来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白皎见没事了,先回到自己座位上。许安然和几个班委商量了几句,正好快到下课时间,就宣布舞台剧角色分配先这样,之后再分配道具组和剧本组。   其他的学生也不约而同地默契一致,没再提到王子这个角色,似乎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去和转校生说话的出头鸟。   宋一青倒是在后面大大咧咧道:“我可以分饰两角啊,王子我来演算了。”   放学时,白皎一边注意着白初贺的动向,一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白初贺现在正式搬回白家了,照理来说放学应该可以和他一起坐车回家了。   白初贺收拾得倒很快,在白皎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两三下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从教室后门出去了。   白皎见他走了,一下子泄了气,肩膀垮了下来。   宋一青和白皎六年的同窗情谊,知道白皎家里管得严,没打算叫白皎放学后一起去消遣,打了个招呼也先走了。   白皎叹了口气,收拾好书包,老老实实地背着往教室外走。   走廊很长,有其他学生嬉戏打闹,白皎看了一眼,觉得很是羡慕,自动在脑海里把打闹的学生替换成白初贺和他,然后又觉得别扭得很。   他想象不出他和白初贺两个人哥俩好的样子。   下楼梯时,路过楼梯拐角,白皎正边想事情边往学校中庭走,忽然书包带子被拽了一下,整个人反作用力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扶住。   站稳后,他抬起头来,看见白初贺俊美但平静的脸。   “收拾书包收拾这么久?”   白皎微微愣了一下,脸上漾出笑容,“初贺哥,你在等我啊?”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的笑脸。   白皎好像一直都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的,就算有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记在心上很久。   真的很好哄。   “等你半天了。”白初贺稍薄的双唇吐出话,“不是说要帮我一起找小月亮吗?”   白皎的双眼如同白初贺的想象一般亮了起来,让白初贺想到夜空中的星星。   “走吧。”他说。   吴叔开车在外面等着,坚持要送白初贺和白皎到老城区再走。   白初贺要去的地方路实在太窄,吴叔最后只能停在大路边上放他们下车。   “初贺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白初贺没回答白皎的这个问题,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饿不饿?”   白皎摸摸自己的肚子,还真的感觉有点饿。   他们在的地方是一片旧居民楼,和阴家巷的氛围差不多,只是这边的开的苍蝇馆子比阴家巷更多,市井气也要比那边浓一些。   白皎边走边道:“这里离阴家巷好近啊。”   白初贺听见这句话,偏头看了他一眼。   白皎以为自己说错了,有点尴尬,“我记错了吗?”   “你没记错。”白初贺的头已经转开,继续带着白皎往前走,“你记得挺清楚的。”   白皎觉得自己被夸了,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是吗。”   “嗯。”白初贺边走边回答。   老城区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小路多且绕,连何复也是来过好几次后才记得大概的路线,其余小路还是一概不知。   能熟知这边的,只有在这边居住过多年的居民。   以白皎糟糕的记性来看,能看出这里和阴家巷很近,挺让人刮目相看。   白皎跟在后面,刚想问白初贺要去哪儿,就看见白初贺在一家很小的店面前停下。   “带你吃碗面。”白初贺说。   白皎看了看,店面门口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大庆小面”四个字。   门帘已经被掀起,一个颇为壮实的男人把毛巾甩在脖子上挂着,一脸笑呵呵的表情,“来了,吃点什——噢,狗儿啊,终于想起带朋友过来了?”   大庆一边说一边看向白皎,然后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狗儿,这位小同学是——是谁啊?” 第35章   大庆手里还拿着一个蒲扇,店里忙活来忙活去很闷热,他额头上挂了一脑门的汗,现在全然忘记要给自己扇风。   不用扇风,远处一点微风吹过来,吹得他整个人毛孔张开,激灵了一下子。   大庆是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人,比学生更会隐藏内心想法。短短一瞬间的惊诧过去后,大庆马上整理好了表情,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先里面坐。”   他看见白初贺身后的那个小男生刚才似乎张嘴要说什么,听他这么说了之后又闭上了嘴巴,脚步没有动,先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说了声好,随后长腿一迈进了面馆。   后面那个个头比起白初贺稍矮了一些的小男生这才跟了进去,眼睛望着塑料门帘,明显一脸新奇的模样。   大庆忍不住去瞧。   小男生带一丁点卷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日光下翻出浅淡的光。   白初贺带着白皎在靠近店门的桌子上坐下,白皎四处望了一眼,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塑料板凳上。   白皎确实觉得很新奇,他没来过这种店。   宋琉算是比较注重饮食的人,比起在外就餐,她更喜欢让白皎吃家里的阿姨做的饭。但因为工作性质,偶尔也会带着白皎出去应酬。   每次应酬选定的用餐地点大多都是海市小圈子里比较有名气的私家菜馆,再不济也是开业年头悠久或是有一定名气的店。   白皎对吃喝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基本上家里安排什么,他就吃什么。   面馆里的桌板上因为顾客的来来往往,像打了蜡一样裹着一层油光。但大庆勤快,每个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狗儿还是吃豌杂面是吧,小同学你吃什么?”大庆领着人进了店,看见两个男生都坐下来后问了一句。   白初贺“嗯”了一声,看白皎一脸懵,抬手把筷子筒后面立着的菜单递给白皎,“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白皎接过,看了一眼。   大庆这家店明显不是海市传统的面馆,上面的字白皎都看得懂,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味道。   白皎不太能吃辣,想了想后决定保守一点,“我想要一碗二两的清汤素面,谢谢您。”   说完,他把菜单放回去,扭头时看见大庆那双偏小但锐利的眼睛正瞧着自己,里头有一种奇怪的探究的目光。   大庆听见“素面”这个词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微微一愣。   白皎想起来刚才在店门口时,这个男人问过自己是谁,他连忙站起来补充了一句,“哥哥你好,我叫白皎。”   “哎,坐下坐下。”大庆倒是没想到白皎这时候想起来自我介绍,不过听到这个名字,大庆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眼睛里那点探究的目光一下子散去了很多,“叫我大庆就行。你是狗儿的弟弟是吧?”   听见“弟弟”这个词,白皎的第一反应是瞥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从筷子筒里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出来,垂着眼把塑料皮取掉,并没有参与进这段对话。   白皎不知道能不能应下大庆这句“弟弟”。   那天户外实践课返程的大巴上,白初贺只是听见自己叫了他一声哥哥,就神情不快地下了车,导致白皎觉得白初贺可能并不喜欢自己叫他“哥哥”。   也许对于白初贺来说,比起他这个在白家无忧无虑长大的人,童年时一起相依为命过的小月亮才更像是弟弟。   白皎心里有点蔫蔫的,没有及时回答大庆这个问题。   好在大庆习惯了自说自话,刚才那句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你瞧瞧,是跟狗儿不一样,多有礼貌的小同学。等着,我去下面。”   白皎看见对面的白初贺还在摆弄手里的那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后又仔细地刮了刮上面的毛刺。   白皎心想,连个筷子的存在感都比他强。他一边想,一边准备伸手也拿双筷子。   谁知道坐在对面的白初贺手里的筷子忽然调了个方向,递给了白皎。   白皎下意识接住,看见白初贺又抽了一双出来,随便刮了两下。   “......谢谢初贺哥。”白皎反应过来,使劲儿压住嘴角要溢出来的笑容道了谢。   “嗯。”白初贺一如既往。   白皎坐了一会儿,小声开口,“初贺哥,大庆哥哥是你的熟人吗?”   看见大庆和白初贺很熟络的样子,他刚才就想问了,没找到机会。   “嗯。”白初贺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   “哦。”白皎两条腿不安分地在桌面下晃悠着,“一个人开店,好厉害啊。”   白皎只是感慨一下,没想到白初贺居然附和了一句,“他确实很厉害。”   白初贺把筷子搁在一旁的咸菜碟子上,“你不害怕他吗?”   何复和牧枚第一次来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跟大庆打架。大庆那身健硕的腱子肉和花臂确实也挺唬人。   “还好吧。”白皎正在打量桌子上大红色的饮品架,里面摆着便利店里几乎见不到的玻璃瓶可口可乐,“我觉得大庆哥人挺好的啊,很热心肠,而且——”   白皎琢磨了一下合适的形容词,“而且很面善。”   白初贺盯着白皎。   白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和平常一样,脸上也是随意又自在的表情,能看得出说这话并不是违心,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通往后厨的门帘忽然被掀开,大庆冒出一颗头来,“狗儿,过来搭把手。”   白初贺应声起身,“在这儿坐着。”   白皎点点头,开始研究桌上那碟萝卜咸菜。   白初贺进了后厨,大庆正在大号的汤炉前面,手里操着一把加长的筷子,整个人淹没在热气滚滚的白雾里,“狗儿,你帮我把旁边那筐小白菜叶子洗洗,谢了。”   白初贺熟练地拿着沥水筐,动作干练,几下就把小白菜洗得干干净净。   他递给大庆,“你要跟我说什么?”   大庆在热气里嘿嘿笑起来,“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白初贺不置可否。   大庆把手里一小筐小白菜叶下到滚烫的沸水里,顶着闷热的白雾,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   “你觉不觉得......”   大庆说了半句话就没说下去了,一是想不出措辞,二是照顾着白初贺的情绪。   但他隔着热气,没办法看清白初贺的表情。   半晌,热气里传来白初贺的声音,“觉不觉得什么?”   后厨通风不好,开火的时候特别热,大庆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怀念起店门口看见白皎时那阵清凉的风。   “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同学有点像小月亮?”   大庆久久没有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白初贺在想事情。   面前跟他说话的是大庆,但他却突然想起去上门街找小月亮结果碰见白皎的那天,牧枚当时那阵微妙的欲言又止。   他当时注意力在白皎身上,所以没有多问。但刚才大庆的欲言又止,巧妙地和那天的牧枚重合上,让他忽然发觉这两个人欲言又止的东西极其相似。   白初贺又开始想,白皎和小月亮像吗?   白皎娇气,烫到手就会眼圈红半天。小月亮坚强,上药的时候哪怕再痛也会忍着不出声。   白皎心眼多,一件事情想半天。小月亮思维简单,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多想。   面差不多煮好了,大庆正在捞面,捞到菜叶子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哎,好像下错菜了啊!”   他捏着筷子赶忙走到亮一点的地方,然后松了口气,“哦,就是叶子青了一点。没认错,是这个菜。”   “得了,你别不说话,你骗不过我。”   见白初贺迟迟不出声,大庆开口,语气犀利,“你都带到我这来了,不就是心里也觉得他像,想让我也见见?”   面捞起来,大庆把火关掉。   白雾散去不少,他透过白雾看见白初贺正在帮他洗碗。   水龙头的水汩汩而下,从那双手指缝里流下。白初贺微微弯着腰,黑得纯正的耳发落下来,半遮着这张长得很精致俊美的脸。   大庆看见白初贺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半晌,大庆才听见白初贺出声,“你觉得他像吗?”   大庆琢磨了一下,“反正我觉得是挺像的。”   他没接受过什么教育,文化水平有限,说不出太多准确的形容词,“就那种,都挺可人疼的小孩。”   白初贺垂着眼,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安静感,“不可能吧。”   大庆往面上盖浇头,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提着长柄勺的手顿了一下。   他很少听见白初贺这种声音,带着一点荒凉寂寞的期待,却又犹疑不定,甚至让他听出来了一点不太可能出现在白初贺身上的畏缩。   大庆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和白初贺相处久了的人,会习惯白初贺平常心不在焉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然后下意识地以为白初贺的内心和他的外在一样无敌,轻易不会动摇。   可是很多时候那些人都忘了,其实白初贺也只是个才十七岁的高三男生。   他确实不会轻易动摇,那是因为他动摇过太多次,希望被一点点削薄,最后只能一层一层加固自己的内心,才能够让自己不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倒。   不要太过期待,就不会失望。   白初贺洗完了碗,拧紧水龙头。但这里的管道太旧了,即便他已经拧紧了阀门,也仍然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瓷砖上。   大庆不擅长安慰人,也知道白初贺其实不需要别人安慰,恶劣的环境会催生出早熟的孩子,他能想到的白初贺也能想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庆的声音变得有点低,“真想他啊。”   良久,白初贺道:“大庆哥,你还记的他的样子吗?”   大庆哂笑,“记得呢,我还没出来的时候没事就看看那张照片。”   白初贺低着头,又拧了拧水龙头,但水珠还是慢慢地往外滴。   “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前,其实我快记不得小月亮长什么样了。”   大庆沉默。   他意外遇见了当年那位女摄影师,拿到那张照片,时不时还能看看。   但白初贺没有,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只有和小月亮过去的回忆而已。   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找了太多可能是小月亮的人,开始有点分不清了。”白初贺说。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有人的脸混在一起,每一张上都有小月亮的影子,但没有一个人是小月亮。   小月亮和他差不多岁数,所以他每次找的人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从童年时代一直找到现在。   以前牧枚问他,对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有吗?   他有的,他找过那么多像小月亮的人,换而言之,他见到了每一个时期的小月亮,见到了无数张小月亮有可能长成的面孔。   太多太多混在一起,他反而不知道真正的小月亮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大庆一语说穿他心中所想,说白皎像小月亮,但白皎可能也只是十七岁的小月亮的样子之一。   “小月亮那么乖,他怎么那天就没有听我的话。”白初贺把洗干净的碗拿出来,语气微低。   有些话他不会对何复说,不会对牧枚说,但面对着曾经与小月亮一起长大的大庆时,这些压在心里没说过的话会变得更容易说出口一些。   小月亮很乖,白初贺让他坐在自己身后,他就可以坐在台阶上坐一整天。   但那天在火车上,他让小月亮乖乖在那截车厢里等自己,回来后却没了小月亮的身影。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大庆开口,“你和小月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庆自从白初贺带着小月亮偷偷逃离海市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们,小月亮走散,白初贺被临市的福利院收容,他再见到白初贺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   白初贺把碗给大庆放好,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   这事何复和牧枚都没有问过他,或许是顾忌着他的情绪。但大庆不会管这些,他觉得该问就得问,   他们一起长大,大庆也有权了解这些。   只是太久没有叙述过,反到不知道从何提起。白初贺平时会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到其中的细节,避免自己的情绪始终困在那个冬夜的车厢中。   “那时候尾子洞的人说要把小月亮卖给别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大庆点点头。   尾子洞就是那群人贩子控制他们这群小孩的地方,年纪小的无处可去,老城区当时治安不好,跑也没有用,迟早被抓回来一通毒打。   那天他们带着小月亮回尾子洞,大庆去把今天得到的钱交上去,负责管钱的那个人却突然问小月亮在哪。   大庆只好回去叫小月亮,白初贺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那些管事的人单独把小月亮叫进一个小房间,大庆和白初贺心里不安稳,就在外面偷听。   然而里面闹哄哄的,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得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   有个男人在里面说了一句“小姑娘似的”,又有另一个人很大声地啐了一句,说:“真是什么变态都有,给的钱还多。”   之后又是一阵嬉皮笑脸的声音,大庆听得直皱眉。   小月亮没在里面停留太久,也就五六分钟左右的功夫,人就出来了。   一出来,大庆和白初贺就发现不对了。   小月亮进去的时候好好的,衣服穿的很板正,还戴着那顶捡来但他很喜欢的毛线帽子。   但出来的时候,小月亮外套袖子松松垮垮的,帽子也没有戴在头上了,一双小手怯怯不安地拨弄着帽子两边的粗绳子。   先说话的是大庆,问小月亮怎么帽子没戴着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小月亮摇了摇头,没说话。   白初贺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自己脊背冒上来,激得头皮发麻,手指也忍不住攥了起来,死死掐着手心。   他开口问,“怎么回事?”   小月亮原本低着头,也不怎么吱声,听见白初贺的声音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大庆和白初贺才看见小月亮那双大眼睛里包裹着眼泪,往下滚落。   他们听见小月亮说,“里面的叔叔叫我把帽子摘下来看看,然后摸我脸。”   小月亮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滴跟着一滴流,一双眼睛里全是不解其意但害怕又惶恐的眼神。   白初贺听了之后,立刻拨开小月亮稍长的头发,看见小月亮小小的脸颊两侧有很明显的红色指印,能看出来是有人捏着小月亮的下巴留下的。   他们三个人当时就陷入了沉默。   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小,很多事情都还不太明白。可有些事,他们虽然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能本能地反应到事情不对。   大庆年龄要大一些,听说过的事情更多,也见过有些端正一点的孩子被人相看,然后带走,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过,男女都有。   大庆当时就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小月亮两只小手不停滴擦眼泪,白初贺一言不发地把拍了拍帽子上的灰,给小月亮戴好,然后转身闷着头就要往那边冲。   大庆当时被六岁的白初贺脸上那股狠劲儿给吓了一跳,愣了一瞬间,然后才拼命抱着白初贺的腰拦着他,“狗儿你别去!”   白初贺不说话,发了狠要往那边冲。   小月亮在旁边吓得眼泪都不擦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伸手去拉白初贺的手。   大庆又拦又拉,一路抱着腰把白初贺拖到他们常呆的那个桥洞底下,“狗儿,我知道你生气,但真不能去,你要去了就真完了!”   白初贺过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他们三人都不说话,很久之后,白初贺才开口,“大庆哥,我们带着小月亮跑吧。”   大庆蹲着,半晌之后点点头,“只有这样了。”   他们计划了很久,决定带着小月亮先去隔壁南市。海市的这群人势力范围仅限于老城区,只要出了海市,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来。   他们没什么钱,那几天每天都出去拼了命乞讨,大庆连下跪磕头这件事都做了出来,最后凑齐了三张站票的钱。   临到走那天,大庆却突然说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让小月亮和白初贺往南市跑,他往北边的城市跑。   小月亮急得要哭,舍不得大庆走,白初贺也不同意,大庆磨了好久嘴皮子,说三个人都往一边跑的话很容易被发现,先分两路跑,等安定下来他再去南市找他们。   大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白初贺考虑了很久之后才勉强答应。   等到要走的那天,他们三个人起了个大早,装作出去要钱的样子,实际上一离开之后就闷头往火车站走。   当时海市有两个车站,白初贺和小月亮往火车东站走,大庆往客运西站走。   他们没有电话,也没有固定的住址,只是潦草地约定了,安全了之后在南市会合。   但白初贺这边出了点差错,他们想的太单纯了,以为花钱买了票就能上车。那时候查得不严,他们很轻易就混上了列车,但在列车准备发车时,车内查票的乘务员发现他们没有身份证,要求他们去登记处理。   白初贺没办法,只好边快速想着如何应对,一边安顿小月亮。   “我当时找了个车厢,让小月亮在那里等我,我跟着乘务员过去。”   那天是阴天,还下了雪,大块大块灰败的雪花落下来,像他们身上的棉衣里灰扑扑的棉絮。   “我过去之后,想办法让他们同意等到了南市再处理,然后回去找小月亮。”   “然后呢?”大庆忍不住问,问出口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结果。   “小月亮不见了。”白初贺说。   他当时买了最便宜的小面包,然后狠狠心又买了一瓶汽水,穿梭在车厢里,去小月亮在的一节车厢去见他。   那天是白初贺最开心的一天,在他记忆里,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他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往常孤僻凶狠的表情都松快了很多。   那个年代的列车上卖的还是玻璃瓶的可乐,他稳稳地提在手里,心里想着这一次一定要让小月亮喝到上一次没喝成的可乐,让小月亮尝到可乐的味道。   他甚至想象出绿皮火车的圆角方窗,他和小月亮会挑一个窗边的位置坐。等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罩在可乐的玻璃瓶上,他形容不出来,但一定会很好看。   按小月亮的性格,一定会让他先喝一口,到时候他也可以尝尝可乐的味道。   可小月亮不见了,最开心的一天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最痛苦的一天。 第36章   听白初贺说完,大庆沉默了一下。   白初贺对他讲起这件事时没有提到太多的细节,和白初贺的性格一样,不拖泥带水,平铺直叙地两三句话讲完了和小月亮那天的全部遭遇。   白初贺甚至没有用太多言辞,语句听起来干巴巴的,说的很笼统,但足够大庆了解到那两个小孩子在那一天的经历。   大庆忍不住瞧了白初贺一眼。   或许是厨房内的热气没有散尽,他不太能看清白初贺现在是什么状态,是否一脸难过,又或是像那时听见有人相看小月亮时的一脸凶狠,又或许是像平常一样没什么太多表情。   和白初贺真正一起长大的人,除了小月亮就只剩大庆。   大庆是为数不多的了解白初贺的人。   他知道,就算白初贺叙述这件事时使用的言辞干瘪简洁,甚至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概括了他们在那年冬天的一切,但真正的情况一定比白初贺叙述出来的要更让人绝望。   从白初贺刚才说话时偶尔的停顿和沉默就可以看出。   短短的几句话不断在大庆的脑海中萦绕,有时候过于干瘪的叙述反而会导致听者对留白处想象连篇,至少大庆在白初贺说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从那些简单的词汇和平铺直叙的语调中,想象当时真正的场景如何。   白初贺小时候就很冷僻,但和现在这副俊美外表下无比吸引人的疏离感不一样,他小时候的冷僻是孤僻,是信不过任何人的警惕。   配上流浪儿那副脏兮兮的外表,小时候的白初贺远没有现在这样让人心生好感,小时候的他不讨人喜欢,那副野狗样子连路人见了都要皱皱眉。   这样的小孩,带着小月亮去火车站的时候,一定没少接受人异样的目光。   或许进站时还会被拦下来,被怀疑是进来乞讨的小孩。   上车时的经过也一定远不如白初贺叙述的那么简单,从被乘务员发现,再到要求检票,一定发生过比他的平静言辞更激烈的冲突。   大庆本人和那副粗狂外表相反,实际上心思很细腻,考虑周全,不然小时候的白初贺不会服他。   大庆避开白初贺的视线,转身悄悄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心思细,所以总忍不住去想象。   在白初贺提到自己去找小月亮的路上中途买了点吃的时,大庆在想,那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不善言辞,性格孤僻又不讨人喜欢,会不会在售货的小车前顶着售货员警惕的眼神,笨拙解释了很久,他不是来要饭的,他是真的想买东西,他身上有钱。   就算是已经摸爬滚打过很多年的大庆,听着白初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也忍不住眼睛发酸。   他了解白初贺,这件事对白初贺来说根本不可能像白初贺的语气那样普通。   白初贺小时候还算是个情感表现很明显的孩子,虽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方面,但其它人能轻易看出来白初贺现在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开心还是难过。   不像现在这样,带了一层厚厚的面具,什么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下,只剩下没有太多表情的平静面庞。   只有不断地经受了情感的冲刷,最后慢慢稀释,才能变成什么都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庆心里沉得慌。   面前的男生才十七岁啊。   小月亮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因为这件事痛苦不堪过多少次,才会慢慢达到现在这样,提起时脸上已经不会太多波澜?   大庆想想都难受得慌。   “我先把面端出去。”大庆说了一声,一手端着一个海碗,用头顶开门帘走出去。   白初贺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大庆知道,每次提到这件事情时白初贺都不会好受。他借着让白初贺帮忙的借口,把白初贺一个人留在后厨,留给白初贺一点空间。   他真怕白初贺这样久了,真的变成一个完全没有情绪的人。   大庆走出后厨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白皎的背影,因为桌子不算太高的缘故,后背微微躬着,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呈现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   外面的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斜映进来,那轮背影在夕阳里看起来稍微有些瘦小,几乎让人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小时候没好好吃饭。   大庆摇了摇头,把脑袋里这个荒唐的念头赶了出去。   白家那种家庭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吃不饱饭。   也是,刚才这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迎着外面的风看了一眼,一瞬间觉得白皎和小月亮特别像。但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仔细一样,虽然还是觉得很像,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小月亮怎么可能恰好就被狗儿的亲生父母养大。   就算真的有这么巧,有些细节也不太能推得通。大庆听白初贺说过白家的情况,虽然说的不算很仔细,但听起来,白皎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白家父母领回去养大的。   虽然不知道是几岁领回去的,不过想必不会太大。   而且这些似乎是白家父母主动讲给白初贺听的,白初贺当时还没到白家,对白家这个便宜弟弟没太多感觉,白家父母没提过白皎是几岁到的白家,白初贺自然也懒得去主动问。   大庆当时是和白初贺在微信上聊的这些,他当时倒是问了一嘴,白初贺的回复很简单,就三个字,“不知道。”   那时候白初贺还没和白皎见过面,大庆能从这三个字上感觉到,白初贺当时对白皎确实是兴致缺缺。   思维跑远了,大庆回过神来,店面内背对着厨房坐在桌边的背影虽然偏瘦,但其实说不上特别瘦小。   他刚才一瞬间以为是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的店里,但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已经到青春期的小男生,晃悠着脚尖,手臂压在桌面上。   大庆想起他们三个小时候在海边许的愿。   他的愿望是是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狗儿的愿望是希望小月亮健健康康长大。   小月亮许的愿望只有狗儿听见了,他没听见。他之后去问,小月亮很不好意思,不愿意说。   要是不远处坐着的那个小男生真的是小月亮,那该多好。   那他们三个人的愿望应该就都实现了。   小男生似乎在想事情,没听见身后大庆的动静。大庆把面放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男生才反应过来。   只是小男生在被大庆拍到肩膀的时候,弧度不太自然的肩膀一瞬间缩了一下。   大庆唬了一跳,他虽然壮实,不过手上都是拿着劲儿的。刚才虽然拍了拍白皎,但他收着劲儿,没想到白皎的反应像是疼着了似的。   大庆心里迷茫地想,难道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比较娇气吗?   想归想,他嘴上连忙问,“没事吧,我这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拍疼你了。”   白皎刚才正在想班会的事,冷不丁被大庆拍了一下。他忍着右肩上骨头缝里一瞬间的痛意,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大庆哥。”   大庆生怕把白皎拍坏了,他倒是没什么,主要是白初贺刚回家,还在磨合期,要是把弟弟带出来就受了伤,他岂不是帮了倒忙。   “真没事啊?要不我看看,我这儿有红花油,伤着了能搽一搽啥的。”   白皎露出一点小虎牙,“真没事,不是大庆哥你的问题,是我肩膀本来就有点毛病,不影响的。”   听白皎这么说,大庆才勉强放下心来,也不提搽药的事了。他不清楚白皎肩膀具体是什么伤,指不定人家有医生开的药,随便擦药影响到了反而就不好了。   桌上有切了葱花的小罐,大庆拿过来在面上放了点,唠了几句家常,“小同学,你肩膀是什么问题啊?我以前也有认识的人肩膀不好,这玩意儿挺难受的。”   白皎好奇道:“真的吗,那大庆哥你那位熟人是什么情况啊?”   大庆叹了口气,“烫伤来着,外加点皮外伤。你呢?”   白皎伸手把两碗面摆好,把白初贺的那碗端端正正地摆在没有人的对面。   “我好像是关节有点问题,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平常下雨天之类的会有点痛。”   “哎哟。”大庆咂了咂舌,表示同情,“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落上这个了,啥时候弄的?”   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具体我也忘啦,反正应该是挺小的时候弄的。”   他说完,忍不住大庆身后看了看,只看见通往后厨的门帘,后厨里安安静静的,“大庆哥,初贺哥呢?”   大庆似乎刚才在想什么,听见白皎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噢!我让他帮我洗一下碗,很快就回来了。”   “好。”白皎点点头。   后厨里,白初贺娴熟地把台面上用过的空碗收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清洗。   水龙头里的水柱浇在手心里,白初贺手指微微缩了一下。   刚才他心不在焉,现在才发现水管里的水这么冷,不至于冒寒气,但也是冰凉的程度。   这种微弱的冰凉感,让白初贺想起那些灰败的雪。雪化在了手心里,维持不了多久,但那一瞬间的冰凉已经很容易让人提神。   白初贺低头洗碗,挤洗洁精的时候大庆掀开门帘进来了。   大庆拿来抹布把台面上擦了擦,“小同学刚才找你,问你在哪儿呢。”   白初贺“嗯”了一声。   大庆笑道:“还挺可爱一小孩。”   白初贺:“嗯。”   大庆把抹布扔到水池里,“行了,你去吃吧,我来洗。”   白初贺正在把一个洗好的碗放在水池边,“没事。”   大庆见状也不再阻止。   白初贺从小就有个毛病,不爱欠别人的,别人帮了他什么忙,他就一定要找点什么东西补回去。   看着好像很懂事,实际上就是不想跟别人有太多往来。越客气,距离感越重。   以前大庆刚认识白初贺和小月亮的时候,心里还挺受伤。后来三个人在一块久了,白初贺对别人还是那个死样子,但对大庆算是慢慢放下了心防。   这会儿白初贺不说,大庆也看得出来,白初贺一直都想找机会对他当年的照顾表达感谢。   只是白初贺不怎么表达情感,看起来不明显罢了。   大庆正在这边想着,白初贺在那边忽然出声,“大庆哥,你也还没跟我说过你当年是什么情况。”   那年三个人准备逃跑的时候,大庆说要兵分两路,白初贺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有道理,但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长大一点后,白初贺回想起来才明白了大庆当年的用意。   说是兵分两路,但大庆一个人往北边跑,其实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好给白初贺和小月亮留下更多机会。   大庆知道,这两个小孩年纪小,脑袋也不如他灵活。   白初贺对大庆来说是许久未见,大庆对白初贺来说也一样。当年的伙伴走散后错过了彼此的人生,白初贺只知道大庆是刚出来不久,但不知道大庆是什么原因进去的。   之前一直不好问出口,今天算是一个机会。   白初贺也算了解大庆,大庆虽然脑袋灵活的过了分,但也不至于真的去触犯红线,最多是饿狠了偷点东西,或者想办法在上交的时候扣点毛毛角角的钱下来,不至于真的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大庆“嗐”了一声,“我那时候年轻,火气重,不小心失手把人给打死了。”   白初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想过很多,想过大庆是不是偷窃被发现了,又或者是跟着其他人做了点什么不太正当的小生意,但从来没有想过大庆身上背上了一条人命。   白初贺扭头看向大庆,大庆的身影忙忙碌碌,看起来和老城区的普通小市民没有任何区别。   大庆察觉到了白初贺的目光,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转了过来。   他其实不是很想提这些事,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什么心里负担,而是不希望白初贺听了之后多想。   但白初贺的眼神,显然不会让他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大庆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开口。   “当时我往北边跑,其实客车开动前就被尾子洞那边的人找到了,给拦了下来,从客车上带下来了。”   白初贺微愣,他从没听大庆说起过这些。   “带下来之后吧,你也知道那群人的尿性,反正说了挺多狠话,有些话我听着实在不舒服,当时也是比较冲动,在车站的大厅就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然后不小心打死一个。”   大庆说的含糊,没有仔细说。   那几个人知道小月亮经常和大庆一起,但抓到大庆后却没发现小月亮。   当时那人就火了,说早知道那天就让那个小妖精把衣服脱了给人看看,没问题就直接带走,给别人整死也活该。   那些人嘴里不干净,乌七八糟地又说了一些,连一向最会审时度势的大庆都忍不住了。   但大庆没有跟白初贺提起这些,草草带过。   “车站大厅你也知道,平时都有警察值守。剩下的几个不敢像平时那么猖狂,看见不好就溜了。我被警察带走,因为当时未成年,而且是对面先动手,死的那个后面也被查出来是拐小孩的,就没处罚太重,但毕竟打死了人,还是按照防卫过度定的罪。”   大庆被带到少管所,因为转监后表现良好,二十岁的时候提前释放。   白初贺很久没有说话。   也就是说,大庆二十岁之前的整个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少管所里度过的。   大庆知道白初贺听了这个必然不好受,便不再提这些,转而说了点振奋人心的。   “我当时在里头消息不通,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你们俩怎么样了。后来出来后发现外面完全变天了,老城区虽然还那样,但是治安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我没看着红灯都会有交警赶紧提醒。尾子洞那一片也拆了,我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些人都被抓了,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些事了。”   大庆感慨了一句,“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白初贺点点头,大庆这话没说错,日子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大庆提到自己出来后的事,脸上表情明显都光彩照人了许多,兴致勃勃道:“我出来之后,还往新区那边走了走,哎哟...那么荒凉的地儿现在也这么发达了,我瞅着比那些港片里的地方还繁华呢。对了,还有咱们小时候带小月亮去的那片海,狗儿你还记得不?”   白初贺轻轻“嗯”了一声,“当然记得。”   大庆啧啧出奇,“我们去的那会儿,那海边那么荒凉,我出来之后居然变成一片别墅了,修的有模有样,高级得很,我记得叫啥来着,对,叫岭北水苑,狗儿你回来之后去看过没有?   白初贺顿了一瞬,“白家就在那儿,我前几天搬回去了。”   这回大庆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笑容更盛,发自内心地感到兴奋,“真有这么巧的事呢!”   白初贺把最后一个碗洗干净摞好,“大庆哥,改天休息的时候来家里玩玩。”   大庆兴奋地搓搓手,想了想之后又摆摆手,“还是算了,你爸妈都是体面人,我过去了反而不好,哪天你就带我在外面转一转就成。”   白初贺把碗端到柜子里放好,“他们人很好,不会这样。”   大庆嘿嘿一笑,“到时候再看吧,先出去吃面。”   白初贺掀开门帘出去,抬眼时看见白皎慌忙把手里的玻璃瓶可乐放回货架上摆好。   白皎像是做错了事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也没敢转头看白初贺。   白初贺走过去,看见白皎面前的那碗面上的葱花已经有点蔫了,面条没糊,但在汤底面上的那一层面条没有得到汤底的浸泡,稍微有一点干巴。   这碗面明显还没动。   白初贺微微皱起了眉。   白皎偷偷观察着白初贺的表情,看见白初贺皱眉,心里有点忐忑,担心白初贺是看到他刚才随便碰了货架上的东西才这样。   片刻,白初贺开口,“怎么没吃?不是饿了吗?”   白皎听见白初贺没有提货架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困惑地笑了起来,“我等你呀。”   白初贺眼神微动,看见白皎的筷子横放在面碗上,面没有动,但旁边那一小碟大庆提前备好的麻辣萝卜咸菜少了很多,只剩下一点点。   白皎的双唇很干净,但唇色比起平常红了一分,有一丁点轻微的红肿,像涂了一层口红,衬得嘴唇看起来软乎乎的,又软又嫩。   白初贺记得白皎点的是清汤素面,平常白皎的饮食里也很少见到辣椒,白皎应该是不太能吃辣的。   白皎察觉到白初贺的眼神,连忙把那碟麻辣萝卜往前推了推,“我没有全吃完!我给你留了一半的。”   白皎看见白初贺一言不发地在对面坐下,手伸了过来拿起他的筷子,帮他把面条压进汤底拌了拌。   他听见白初贺说:“你可以先吃,怎么等到现在。”   白皎不解其意,“你不是让我等你吗?”   白初贺吃了口面,看见对面白皎亮晶晶的眼睛,和他脸上单纯但困惑的表情。   这让白初贺想起宋姨提到过的幼年的白皎,蹲在浴室门口等着宋姨回来。   宋姨回忆里的这副画面,这一瞬间在白初贺的脑海里陡然清晰起来。   当时宋姨还笑着问他,“你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吗?”   白初贺那时没有回答宋姨的这个问题,但心里想的是,他见过。   他也曾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白皎也跟着开开心心地动起筷子来。他没吃过这样的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味道。   面条入口,白皎那双偏圆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眯了起来,“真好吃!”   不是因为肚子饿才显得好吃,而是客观上来评价,大庆做面的手艺确实不赖。清汤的汤头也调的很鲜美,面条劲道爽滑。   不过白皎觉得面碗有点大了。   他点的二两面,但面碗里堆得满满当当。   白皎担心自己吃不下,用筷子翻了一下,发现面条底下堆了很多小白菜叶。大庆汆烫的时机掌握的很好,小白菜鲜嫩又好吃。   白皎惊讶地和白初贺分享,“我这碗面里的菜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白皎总感觉白初贺听见他的话后,捏着筷子的手很短暂地顿了一下。   白初贺开口,“好吃吗?”   白皎专心埋着头吃面,像只小仓鼠,脸颊微微鼓起,边吃边点点头,“好吃好吃,我好喜欢这个小白菜叶。”   对面传来“砰”的轻轻一声,带着一点气泡破裂的细密声音。   白皎把嘴里的面咽了下去,抬头看见白初贺放下手里的瓶盖起子,手里握着一瓶冰镇可乐,玻璃瓶壁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挂着一点和热气接触而沁出的水珠。   白初贺把开好的可乐放在白皎碗旁,玻璃轻轻搁在木头桌面上,发出沉缓的“咯擦”一声。   “喝吧。”白皎听见白初贺说。 第37章   可乐看起来冰冰凉凉的,白皎伸手碰了一下,玻璃瓶壁上的冰霜打湿指腹,很舒服。   白初贺坐在对面,无声地看着白皎像是触碰什么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一样去碰那瓶可乐,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从后厨里走出来,看见白皎在偷看冰柜里的可乐时,白初贺很难说自己有没有在那一瞬间想起过抱着那罐空易拉罐的小月亮。   不知道小月亮后来有喝到可乐吗?   白皎没想到白初贺会给他开可乐,心里像是吃了蜜糖一样,喜滋滋的,拿着可乐小口喝了一口。   玻璃瓶装的可乐气很足,气泡在舌尖噼啪爆开,有种微妙的快感。   白皎喝得眯起了眼,“谢谢初贺哥,我还是第一次这种玻璃瓶的呢,真不错。”   “嗯。”白初贺终于又挑了一筷子面,“喜欢喝可乐?”   白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挺喜欢的。不过宋姨说不能多喝,喝多了对牙齿不好。”   大庆刚才从厨房出来后闲得没事干,把后面的几张桌子又擦了一遍,擦干净才拉了张塑料凳子凑过来闲聊,语气笑呵呵的,“刚才我和你初贺哥就看见你在摆弄这个了。”   汽水在嘴巴里呛了一口,白皎赶紧把手里的玻璃瓶放好,不安地开口,“对不起大庆哥,我就是没见过,想看看。”   大庆心里觉得白皎和小月亮很像,说这话本意只是想逗逗白皎,没想到白皎当了真,还这么当回事,倒让他有点诧异。   “怎么个事,我店里的东西你和狗儿想吃就拿,不用这么客套。”   大庆说完,看了白初贺一眼,眼神里包裹着疑问。   这小同学也太客气了。   白皎听完大庆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不安少了很多。   他低着头,很小声地说:“不是的,我怕被误会成是在偷东西。”   大庆那双小眼睛茫然地眨巴了半秒,随后出声,“怎么会呢!不就拿起来看了看,我看谁敢说你是在偷东西。”   白皎这才咧嘴笑了起来,继续吃面。   大庆说完,又悄悄瞅了白初贺一眼,使了个眼神。   怎么回事,这个小同学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奇怪。照理说白家那种家境养大的孩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块去,更别提会担心被别人误会。   按理说,想都不会想到这点。   大庆观察着白皎。   小男生与其说是性格好,不如说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虽然刚才还在心里担心着被人误会,但听见大庆那么说后没有再放在心上,继续开开心心吃面,好像挂不住什么情绪似的。   大庆心里微妙地划过一个念头,总觉得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白皎这点和白初贺还挺像的。   一个是经历过太多反而没什么情绪了,一个是不记事,什么情绪都在心上挂不久。   大庆觉得好玩,嘿嘿嘿笑出了声。   白皎听见了,把自己嘴里的面咽下去后才疑惑开口,“大庆哥,你怎么了?”   大庆摆摆手,“害,没事。你们俩现在是一个班的吧,小同学你给我说说,你们俩学习怎么样啊。”   大庆外向,和白初贺关系又好,本身年龄也不大,平常和他们打成一团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但这句话说出来,白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大庆和他们的差距,那种在社会上经历过一遭的区别感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白初贺平静道:“不知道的以为你有孩子了。”   大庆哈哈大笑起来。   “成家这事我是不敢肖想了,我现在自己都还没抖搂清楚呢,真要成家总得负责不是?摊上我这种人当爸也挺造孽的,将来对小孩的前途也不好,还是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皎不知道大庆蹲过局子,没听懂大庆说的成分是什么意思。但大庆的语气让白皎觉得听了很难过,心里沉甸甸的。   大庆的语气仍然很大大方方,但就是因为太大方了,那样磊落又毫不在乎地说自己不行的话才显得更加锥心。   白皎虽然不明内里,但感觉大庆和他们的鸿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就像连接新区和老城区的那座桥,一面是欣欣向荣,一面是死气沉沉。   这个认知让白皎有些低落。   他第一次发觉父母和宋姨其实把他保护的很好,甚至保护的太好了,把他养在象牙塔里,从不让他触碰这些世间疾苦,让他以为社会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像他能看见的一样繁花似锦。   大庆还在说着,忽然看见面前这个小男生先是包着食物的脸颊鼓起动了动,咽下去之后转过来面对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神清澈但认真地看着他。   大庆觉得白皎这样还挺好玩的,怪可爱,于是也配合着白皎,摆出认真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白皎开口。   “我觉得大庆哥很厉害啊,都自己开店赚钱了,而且也能养活自己。等我到了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估计还在花家里的钱呢。”   白皎的心思很简单,脑袋里想的什么,说出来的就是什么,所以其它人听到耳朵里,会觉得格外真诚,没有一丝高位者悲天悯人的假大空感觉。   大庆没想到白皎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要是换成其他有钱人家的小孩这么说,大庆表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但心里根本不会当回事。   生活在其他世界里的人,说得再多都是空话。   但白皎的眼神却让他没有这种感觉。   大庆自己做生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算得上是相当会说话的人。但这时候居然一愣一愣的,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刚才的那些话是随口一聊,心情和语气差不多,真没觉得有什么,也没想太多。   他不是没有埋怨过。小时候他们三个人里,小月亮是最安静的那个,白初贺是最孤僻的那个,他是最灵活的那个。   头脑灵活,心思就多。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也在最苦的时候怨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在街边乞讨的时候也嫉妒过那些被父母牵着手经过的小孩子。   他也感慨过老天爷不公平,如果能给他条件,他不觉得自己的能力会比其它人差。   不过后来时间久了,也不想这些了。没有其他原因,单纯就是认命了。   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改变不了。   所以当他知道白初贺能够回家的时候他才更加高兴,因为经历过这些,才知道有多苦,他不希望白初贺也像他一样,沦落成社会最底层。   大庆的眼睛很久没有过这种酸胀的感觉了。   以前他问小月亮在海边许了什么愿的时候,为了公平交换,告诉过小月亮,他许的愿是将来自己想开家自己的店。   小月亮听见后,脸上泛起很可爱的笑容,眼睛亮亮的,也说了一句,“真的啊,哥哥好厉害!”   大庆看着面前和小月亮很像的男生,使劲儿眨了眨眼。   要是小月亮还在,一定也会像白皎一样,坐在他的店里,吃着他做的面,一边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边认真地说“大庆哥真厉害!”   “狗儿你还说别人呆。”大庆抹了把脸,悄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看人家小同学挺不错的,说话也比你好听。”   白皎一怔,转头看着白初贺,满眼都写着“你说我呆?”四个大字。   白初贺假装没看到。   他刚见到白皎的时候,确实在微信里和大庆这么说过。   店里弥漫着轻松快乐的气氛,白皎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为了扳回一城,他扭头和大庆道:“初贺哥上课睡觉来着。”   说完,他也没敢去看白初贺的反应,低头假装吃面。   白初贺在对面沉着自若,“我上课在睡觉,你上课在偷看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白皎呛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反击的话,对着面碗里的汤瘪了瘪嘴。   大庆听了来劲了,“哎狗儿你小子,不是我说你,你也学上课睡觉那一套了?”说完他又问白皎,“狗儿成绩怎么样啊?”   白初贺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面。   “......”白皎败下阵来,“挺厉害的,中考还考上了海珠呢。”   这件事白初贺没和大庆提过,大庆意外道:“你中考考上了海珠?”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多说。   大庆像是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看白初贺,“没想到狗儿你还挺会学,以前真看不出来啊。”   只要是白初贺以前的事,白皎都很感兴趣,“是吗,为什么啊?”   大庆偷笑。   “以前我们小时候和老城区一家二手书店的老板认识,那个老板可能也是可怜我们,就教我们识字。狗儿每次听一小会儿就想走,跟有虫子在身上爬似的。那个书店老板是个老奶奶,姓安,我们叫她安婶,每次都气得直叹气,说狗儿不成器。”   白皎觉得很有意思,“那大庆哥你呢。”   大庆哥撇了撇嘴,“我比狗儿还不如,只有小月亮是最认真的,安婶也是看在小月亮的份儿上才教我们,不然估计都懒得费心思搭理我和初贺这俩皮猴儿。”   白皎一边听,一边悄悄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的面差不多吃完了,木筷子捏在手里,手指骨节感明显,又很修长,是一双很适合翻书的手。   白皎想起这双手之前给他解题,冷静地捏着透明管的中性笔,复杂晦涩的公式从这双手里写下来,变得明朗又简洁。   高智商的人总是会更有魅力。   他完全没想到白初贺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   大庆还在回忆,“小月亮学的最好,安婶还夸他背诗快,背三个鹅的时候很快就背下来了。”   大庆把白皎说得对那位老奶奶也好奇起来了,“那家书店现在还在吗?”   大庆想了想,“我上次路过三中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没看着,应该关店了,安婶估计现在年纪也挺大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白皎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的关键字,“那个书店在三中啊?”   大庆点头,“嗯,那时候还不叫三中呢,叫尾子中学。哎初贺,你去看过没,你在海市呆的比我久点。”   也许是很久没聊过小时候的事了,而且还有很多年没见白初贺在这儿,没等白初贺回答,大庆已经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别的。   “话说三中现在也真发展的不错,我那次去看的时候,看见里头还有挺大一片塑胶操场呢,和以前真不一样了。”   白皎想到那天在三中的所见所闻,那些骑着摩托车在三中门口等放学的社会青年,以及三中确实不太优秀的学风。   听见大庆说三中发展的不错,白皎心里着实尴尬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   大庆是个人精,一下子就看见白皎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   “嗐,我知道,三中现在比起别的城区内的公立学校来说,还是差了不少,我上次去看了,里头学生乱七八糟的,吵得很。”   白皎被看穿了心里想法,更加尴尬了。   白初贺还在旁边坐着呢,白皎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很没底气地辩解道:“也不是......”   大庆摆摆手。   “三中吧,以前更糟糕。那时候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就后面有一块荒地,就差不多等于是操场了。楼也就两栋,连大门都是那种老式的铁大门,没人看着谁都能翻进来。现在虽然教学质量不行,但比起以前真是好太多了。”   白皎一直生活在新区,根本没机会见到大庆说的这种情况,多少有点被唬住了。   但也许是大庆描述的太生动,白皎明明觉得自己没见过那些,却很轻易地就听着大庆的话想象出了三中昔年的样子。   埋了青绿色啤酒瓶玻璃渣的围墙,黝黑色生着锈的大铁门,尘土飞扬的校前马路,不隔音的教学楼里的读书声。   “...然后吧,我们仨就路过那边,当时小月亮听见里面在读书,就跟着念。狗儿听见了,寻思小月亮是不是喜欢看书,就带去那家二手书店,我们才认识的马婶。”   在白皎思绪纷扬的时候,大庆已经回忆起当时和马婶相识的经过。   “小月亮一看就是个爱学习的,当时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瞅着,感觉他很羡慕学校里的那些小孩。”   白皎刚好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句,“真的啊?”   一直没说话的白初贺忽然出声,“真的。”   小月亮很喜欢去安婶那里,他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想去,只会在白初贺和大庆闲下来的时候,才奶声奶气地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安婶呀?”   其实小月亮不说,白初贺也会带他去,他看得出小月亮很喜欢找安婶。   安婶送过小月亮一本旧的儿童绘本,画的是小狗的故事,巴掌大小,是小月亮除了白初贺送的那条月牙项链之外最喜欢的东西,经常翻阅,翻得书脊都散了架。   但他也不说,白初贺偶然一次看见小月亮笨拙地把散开的书页拢在一起,才发现这件事。   小月亮又乖又安静,讨大人喜欢。马婶经常边看店边教他识字,偶尔来了客人,就让小月亮先坐着,她去招待。   白初贺有一次陪着小月亮一起,马婶去忙,他和小月亮一起坐着,小月亮安静了一会儿,听见传来的读书声,小声跟着一起念起来。   白初贺也是在那时候发现,小月亮跟着念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眼神。   大庆的声音交织着回忆,“我就问小月亮,你是不是也想去上学啊,你猜小月亮怎么说的,你问狗儿,狗儿肯定还记得。”   白皎视线听话地从大庆转移到白初贺身上。   白初贺已经吃完面了,筷子搁在面碗上,轻轻一声细微的撞击声,让他想起那时马婶的书店屋檐下挂的旧风铃。   “他问我,要是去读书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要饭了。”   白初贺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他很难说清,自己认真学习是因为深知对他来说读书是唯一捷径,还是因为很多年前,有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孩子,笨拙地表达过自己想要读书的愿望。   他虽然一个人生活,但他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小小愿望。   “真得好好学习。”大庆最后总结道,“连小月亮的份儿一起。”   白皎听着,觉得这是在那晚何复带着情绪的指责之后,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接触到白初贺不为人知的过去。   白初贺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清晰了一些,不止是那个没什么表情又心不在焉的男生。   不仅如此,他还了解到了那个一直和白初贺在一起的小男孩。   或许是他想象的能力很强,在大庆说到过去的那些事情时,白皎觉得自己能很轻易的就明白小月亮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后面单纯又朴实的想法。   这些想法像是流水一样再自然不过地从他心底冒出,在脑海里成形。   白皎觉得自己很理解小月亮想读书的想法,当初似乎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原因,宋琉在他适龄的时候犹豫过要不要迟一年再送白皎上学。是白皎自己主动提出想去学校,宋琉才答应下来。   他就是很想读书,很想学习,就算听不懂也会尽力去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马婶那个店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庆有点惆怅。   白初贺道:“租给别人了,现在是家奶茶店。”   “是吗?”大庆有点意外,“是校门口旁边那个?叫什么来着?”   “地下铁。”白皎接话道。   白初贺没说话,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暴露了那天跟踪白初贺的事,“呃...我路过的时候看到的。”   大庆不知道他们的事,笑了笑。   面吃完了,白初贺起身要给钱,被大庆拍了下后背,“我这儿平常又不缺生意,还能差你这两碗面?行了啊你。”   白初贺倒也不推脱,“谢谢大庆哥。”   二人临出店时,大庆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狗儿,你等等。”   大庆小跑上了二楼,楼梯颤颤悠悠,没一会儿又见大庆下来,手里多了张纸条,递给白初贺。   “之前给整忘了,这会儿刚想起来。我这儿有痘脸的联系方式,你还记得痘脸不?”   白初贺不怎么去记人名,想了想,没想起来。   大庆比了个手势,“就以前老抢小月亮东西那个!”   大庆这么说了之后白初贺才想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不怎么清晰的一张小孩脸,满脸痘痘。   痘脸以前也是尾子洞的小孩之一,和他们差不多大,跟白初贺他们几个人不怎么对付,平时很看不惯小月亮,以前白初贺给小月亮弄来的可乐就是痘脸带头抢走的。   大庆撇了撇嘴,“我出来之后才知道痘脸好像十来岁的时候也犯事进去了,偷东西进去的,出来听别人说我才知道。这我找那边认识的人要的他电话,实在不行问问他也成。”   “好。”白初贺折好。   大庆店里还有生意,没有送他们。   白皎背着书包跟在白初贺身边走,快看不着大庆的店了,才想起来他这次来原本是想帮白初贺找小月亮才来的。   结果忙没帮上,还蹭了一碗面。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庆做的面还真的蛮好吃的,里面的小白菜叶鲜嫩,沾着汤汁,意犹未尽。   “初贺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白初贺看了一眼手机,刚刚七点过。   “回去吧。”   白皎问道:“这么早?”   白初贺看他一眼,“还早?”   白皎刚想说平常白初贺大晚上的还不是一样出去,转念一想宋琉上次那个反应,也觉得还是早点回去好。   阴家巷离岭北比较远,两个人走出阴家巷,三中那边也刚放学不久,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往公交车牌的方向走。   白皎原本以为白初贺要带他去坐公交车,没想到白初贺站在街边等了会儿,伸手叫了辆出租车。   白皎有些意外,“我们不坐公交车回去啊?”   白初贺轻飘飘说了一句,“怕给你挤坏了。”   白皎“哦”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白初贺是在笑话他。   上了车,两个人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白初贺虽然本来话就不是很多,但白皎总觉得他自从离开大庆小面之后就好像在心里想着什么。   平时虽然白初贺也总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但这次给白皎的感觉特别强烈。   白皎不太习惯安静,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话题,开口道:“初贺哥,班上坐你隔壁排的那两个学生好像在谈恋爱。”   白皎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兴奋和紧张,和白初贺一起谈论这种对于学生来说绝对禁止的事情,让他有种和白初贺一起在探索什么禁忌的感觉。   他很好奇白初贺对这种事情的看法。   同样坐在后排的白初贺“嗯”了一声,情绪淡淡的,好像没有太多兴趣。   白皎忍不住吐槽道:“他们也太敢了吧!”   白初贺没有说话。   良久,就在白皎以为白初贺压根就没听他后面的话时,忽然听见白初贺冷淡的嗓音,“你也想谈?” 第38章   出租车内一直保持着安静且尴尬的气息,安静到前面的司机都有点不适应了,频频抬头偷偷看后视镜。   后排的两个人,一个靠左坐,一个靠右坐,在后视镜里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司机心里直犯嘀咕,刚才后面那个身高矮一些的小男生不是一直在叭叭吗,现在怎么突然没声了?   白皎不知道司机在腹诽他,他额头贴着车窗玻璃,好像对窗外老街的风景很感兴趣,实际上眼神总是忍不住往玻璃上的倒影看。   倒影里的人平静地坐在另一端,和之前的坐姿没什么区别。   白皎觉得自己尴尬得浑身痒痒,贴着车后座的后背忍不住轻轻蹭了蹭,才缓解掉右肩旧伤上的那股痒劲儿。   他第一次在与白初贺相处的时候产生出一种“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想法,以前他总想和白初贺打好关系,看见就会贴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现在他巴不得出租车赶紧开到岭北,他好早点下车。   太尴尬了。   白皎抿了抿唇,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   白初贺问出那句“你也想谈?”之后,白皎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没反应过来。   谈恋爱?他虽然当时看见那两个同学之间的氛围时觉得有点新奇,但并没有像宋一青那样产生出又向往又要装作不屑态度的鸡贼心情。   他当时在想,哇,原来这两个人在谈恋爱。   然后是:哇,原来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这种气氛。   既新奇又意外。   白皎上学以来的生活过得很单纯,偶尔的烦恼也只是学习上的问题,从来没有为其他事情烦恼过。   他记得他读小学的时候,低年级班级的班主任会在放学的时候要求小朋友们站好队,手拉手一起去校门口。   白皎小时候长得白嫩又可爱,很受小朋友们的欢迎。当时他的同桌是个很可爱的女生,性格开朗,又有点娇娇小女生的霸道。每次放学的时她候会把书包一背,然后赶在其他小朋友的前面奶声奶气地开口:“白白,我要和你拉手手。”   小同桌的性格让小白皎觉得和宋琉很像,他每次都答应对方,然后在队伍里手拉手一起去找家长。   那时候宋琉觉得白皎年纪小,不放心,不肯让司机来接,每次都自己开车过来,然后下车在校门口等着。   每次看见和小白皎拉手的小女孩,宋琉都会偷笑。   各自找到自己的家长后,那个小女孩还会挥手,很大声地说:“白白再见,明天也和我拉手手。”   懵懵懂懂的小白皎会坐在车里,也挥挥手,“好的,明天也和你拉手手。”   这时候宋琉会在旁边小声打趣,“小皎,怎么每次和你拉手出来的都是那个女孩子呀?”   小白皎回答道:“因为她说她想和我拉手呀。”   宋琉摸摸他的头,“那小皎喜欢和她拉手吗?”   这个问题对小白皎来说很复杂,他认真想了很久很久。   喜欢这个词他学过,也听得懂。教师节的时候,班主任收到小朋友们送的花之后会说“老师最喜欢你们了”,然后他们也会大声回答,“我们也喜欢老师!”   小白皎也是其中一员,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够响亮,这两个音节囫囵从嘴里说出,但他心里对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并不是很懂。   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小白皎想不懂,脸都快憋红了,抬头问宋琉,“是像我喜欢喝可乐那种喜欢吗?”   宋琉会哑然失笑,但也想不出很好的措辞来给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解释这个问题,只能含含糊糊道:“也许是吧。”   然后白皎会再次低下头去思考。   他喜欢喝可乐,每次看到可乐都会想要主动去拿。但是他看到他的小同桌的时候,似乎没有想主动去牵小同桌的手的想法。   小白皎很苦恼,那他是讨厌小同桌吗?   好像也不是,要是讨厌的话就不会愿意和小同桌一起牵手了。   最后小白皎会一脸迷茫地抬起头,“小皎没想过,小皎不知道哦。”   白皎不怎么会拒绝别人,只要不是太离谱或者让他反感的请求,他就会答应下来。   那时候也是,小同桌这么说了,他就这么答应了,从来没有其他的想法。   之后,宋琉会学着他的语气说“好哦”,然后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开口:“我们小皎还没懂事呢,等懂事了你就明白了。”   白皎的神智逐渐从零星的儿时回忆中脱出,回到现在。   回忆中的宋琉年轻的脸和面容已经模糊的小同桌一起散去,车窗玻璃上白初贺的倒影重新清晰起来。   那时候还小,他不懂宋琉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长大了,白皎发现他还是无法理解宋琉那句“懂事”的含义。   短短的十几年人生,宋琉经常会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白皎直觉,宋琉夸过的“懂事”,和她在他小时候说的“懂事”并不是一个意思。   可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他儿时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那时候宋琉摸着他的头,嘴上的语气很温柔,但眼神里似乎闪着一点难过的光,白皎不明白为什么。   他从小到大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不要在想,是他谙明的第一个人生哲理。   就像他也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白初贺问完,他茫然了十几秒,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嘴巴好像不受身体控制,声音拔高,大声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然后白初贺盯了他一会儿,偏过头去,没再说话,和之前一样。   白皎其实有点懊恼,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个反应的话,现在说不定还在车上和白初贺快快乐乐的聊天呢。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白皎模模糊糊之间感觉,自己刚才那个状态,和之前宋一青被踩到猫尾巴似的反应很像。   可要说为什么像,他反倒也说不上来什么。   脑海中好像划过一瞬间的灵感,但他没能抓住,只能继续迷糊下去。   他一直天人交战,在脑袋里面无限联想脑补,没注意到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有了一点变化,那双一直心不在焉的眼睛转了过来,隔着倒影盯着他。   白初贺没有出声,无声地看着倒影里白皎脸上纷呈的表情。   一会儿是双眼发直,看起来在发呆。一会儿又抓耳挠腮,苦恼不已。现在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多种表情短时间内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本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事。   白初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并没有觉得多么有趣。   白皎总是有很多小心思,藏也藏不住,心里的情绪与其说是没有遮掩,不如说是根本不会遮掩,化作各种各样的表情呈现在脸上。   是一种和他完全相反的状态,只有天真且无忧无虑的人才会这样。   但白初贺总隐隐觉得白皎无忧无虑得过了头。   白皎的生活并不是完全没有忧和虑,可这些忧虑似乎从来不会在白皎心里停留太久,就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虽然会泛起一些涟漪,但很快就会消失,一如既往。   白初贺无法定义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很难说清为什么。   一直胡思乱想的白皎终于发现了车窗上盯着自己的眼神。   白皎觉得自己脊椎深处窜上来一股激灵劲儿,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心里冒出点奇怪的不自在的情绪。   他没有去深想原因,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白初贺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光上的人影会有些失真的原因,白皎总感觉白初贺的眼神怪怪的。   和白初贺平常的眼神不一样,白初贺现在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若有所思,又带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探究,而且看起来有点沉重。   白皎不太适应,顶着这种眼神安静了很久,双腿都有点发僵了,实在忍不住,想开口问白初贺怎么了。   车已经到了岭北,岭北有门禁,司机把车停在外面大马路的边上,打断了白皎开口的时机。   “六十二。”司机笑呵呵地按了下表。   “好,请等一下。”白皎下意识地出声,低头拉开自己的书包翻找,刚找到棕褐色的布面小钱包,就听见“滴”的一声。   前排司机的音响里机械女声,“支付成功。”   白初贺收回手机,看了一眼白皎,“下车。”   白皎只好把钱包塞了回去,想起白初贺在阴家巷那套温馨但清简的房子,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靠近海边,空气里都带着一点细微的咸湿气息,白初贺忽然开口,声音伴随着海风一起吹向白皎。   “我也姓白,家里也会给我零花钱。”   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   白皎心里有个小人在对手指,“好吧,我怕初贺哥你用钱的地方比较多。”   白初贺没说话,两个人一起往住宅区内走,一路上白皎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嘴巴没怎么停下来过。   快到白家那一栋时,白皎正在讲他上小学的时候参加文艺汇演的事,白初贺全程出声的次数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静静地听白皎说话。   白皎很会没话找话,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和他分享的是快上小学时的事,如今进度已经拉到了小学二年级。   白初贺怀疑如果回家的路再长一点,他能听见白皎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人生一直回忆到和白初贺见面的那天为止。   白皎讲到他们班的诗朗诵最后的获奖情况,还没说完,听见一直很少出声的白初贺忽然冒出一句话。   “你之前为什么不生气?”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白皎懵了一下,没理解白初贺的意思,“什么时候啊?”   问完,他发现白初贺的脚步慢了些,他轻易就跟上了白初贺的脚步,不像之前边讲边走时那样吃力。   白初贺在温润的风中偏过头来,黑发被风吹起,那双漂亮的睡凤眼看着白皎,“之前那个男生说你是小矮子的时候。”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   “哦。”白皎应了一声,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要这么问,“生什么气?”   白初贺没说话,只是仍旧看着白皎。   白皎脸上又轻易就露出了和内心情绪一致的表情,先是有点迷糊,但这些情绪没有停留太久。   迷糊情绪散去,白皎微微纠葛起来的眉眼随即松开,嘴角扬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一点快乐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耀眼无比。   白初贺在凝视之余心里想,白皎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就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   总是让人忍不住靠近。   小太阳在已经擦黑的天空下,迎着风,茶褐色的头发扬起,明快地笑着说:“他们也没说错啊,我确实有点矮。”   白初贺凝视了很久,直到确定白皎的心里是真的没有任何芥蒂,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甚至也认同那些学生的看法,觉得很好玩,才露出的笑容。   白皎说完,看到白初贺沉默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才扭过头。   然后他听见一句低低的声音,“小傻子。”   白皎的笑容消失,嘴巴难以置信地地张开,快步追上去,叽叽喳喳个不停。   白初贺听着白皎不停地在自己身边念叨,语气很不服气地说他不傻,怎么能说他是傻子之类的话。   岭北的环境安静又优美,白初贺一边走,一边听着白皎忿忿的声音,忽然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也挺不错。   他刚才其实还想问白皎一句,问白皎知不知道宋一青那种说法其实是等同于在言语侮辱,知不知道周围的那些笑声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友善。   但看见白皎脸上那些快乐又自在的笑容时,白初贺忽然问不出口了。   两个人一吵一静地回了家,开门的是李天心,白皎问了她一句今天有没有遛小狗。   李天心背过身去清理玄关,模模糊糊说了一句遛了。   白初贺离开的时候多注意了李天心一眼,看到她底气不足地瞥了一眼白皎。   餐厅里已经备好了晚餐,白远和宋琉都在,宋姨也跟着一起坐下。   晚饭是家里的佣人做的,但汤是宋琉亲手炖的乌鱼汤,刚坐下就让白皎和白初贺赶紧尝尝。   白皎喝了一口,“好喝!”   宋琉早就看见白皎和白初贺是一起回来的,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你们俩又出去玩了?”   白皎心里还记得之前宋琉生气的模样,难免有点心虚,“嗯,我和吴叔打了招呼的。”   宋琉笑了笑,“我知道,出去走走也好,读高三也挺闷的。今天你带哥哥去哪里玩了?”   白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开口,“没有,今天是初贺哥带我出去的。”   宋琉总觉得“初贺哥”这个称呼不够亲昵,显得像是什么外面认识的不熟的人。不过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怎么相处也轮不到大人来插手,就没说什么。   “真的啊?”宋琉脸上明显有点惊喜,止不住地往白初贺那边看。   白皎点点头,其实心里也挺喜滋滋的,“对,初贺哥带我去见了他以前的朋友。”   坐在白皎旁边的白初贺安静地看了一眼宋琉的表情。   他虽然没有对宋琉细说过,但宋琉对他之前生活的环境应该很清楚。   他在三中读书,客观来说三中的学风绝对算不上多好,里面确实有很多不三不四的学生,白初贺高一高二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没少参与打架,这些事情宋琉应该都知道。   这种情况,就算他学习成绩不错,但是个人恐怕都会觉得他身边关系近一点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但宋琉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并没有任何不一样的情绪,只是继续边吃边问,“是吗,那玩的开心吗?”   白初贺垂下眼,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喝掉。   乌鱼汤很鲜美,温热的汤咽下去,胃一下子暖了起来。   白皎乐于和宋琉分享自己的日常,加上又是和白初贺有关,更是说的天花乱坠,“开心,初贺哥那个朋友可厉害了,自己开了个面馆,还请我和初贺哥吃了面,味道特别好。”   白远倒是挺感兴趣,“是小面?我以前和你们妈妈出差的时候吃过,不过那个有点辣,小皎变得这么厉害了?”   白皎摸了摸鼻子,“我吃的清汤。”   白远一脸“果然如此”地笑了起来。   宋琉道:“你们吃过了面还能吃下晚饭?别吃撑着了。”   宋姨摆摆手,“这个年纪的男生都能吃,没关系的。”   气氛很融洽,白皎注意到白初贺添了第二碗汤,心里高兴得不行。   宋琉随口道:“小面确实很久没吃过了,你们是去哪儿吃的?”   白皎注意力一下子从白初贺身上挪开,“在老城区的阴家巷那边。”   饭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不过白皎没有发现,正在向白初贺看齐,也给自己添了碗汤。   但白初贺注意到了。   他抬眼,无声地看了一圈。   宋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白皎。   宋琉正在夹菜的手明显顿了顿,筷子尖停留在空中,随后缩了回来,仿佛临时改变了主意,夹了口米饭送进嘴里。   白初贺敏锐地发现宋琉的眉头在听见白皎去了阴家巷后,一瞬间微微拧了一下。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如果白初贺不够细心的话也许注意不到这些。   “这个菜今天炒得不错。”白远替宋琉夹了菜,动作挡住了白初贺看向宋琉的视线,等宋琉的脸再露出来时,已经恢复了之前开朗又温柔的模样。   白初贺心里意识到了什么,但暂时没有表现出来。   只不过一刹那的变化而已,饭桌上仍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家人随心所欲地聊着天,宋琉和白初贺说了几句话,白初贺虽然不像白皎那样活泼,但也都回答了宋琉。   “对了。”白远吃完了饭,但没有离开,“高三了,离高考也近了,你们想好要读什么专业了吗?”   宋琉也点头,“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要提前想一想自己的兴趣志向,不然等填报专业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读了不感兴趣的专业就该后悔了。”   这件事父母不提的话白皎还真没怎么想过,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主意。   白皎来来回回想到的都是那几个普遍热门的专业,但要说自己的兴趣所在,他有点没有方向。   想着想着,白皎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白初贺读的都是文科班,但白初贺明显更擅长理科。   既然擅长理科,为什么会读文科呢?   宋琉大概是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初贺,你想转到理科班吗,想转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回头我去联系老师。”   白皎一颗心忽然就提了上来。   海珠高三的文科班和理科班不在同一栋楼,林澈读的就是理科,升入高三后就很少在学校见面。   如果白初贺也读理科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班上课,经常说话,一起上下学。   白皎嘴巴含着筷子尖,牙齿忍不住磨来磨去,心里紧张又纠结。   他心里很希望白初贺留在现在的班级里,可是又忍不住谴责自己,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想法去左右别人的未来,这样做太自私了。   白初贺还没说话,白皎就已经纠结到了极点。   他说不上来他想听见什么样的回答。   白初贺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转班。”   白皎的心一下子松开,一股微妙的奇怪情绪包裹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泡,随时都能升起来。   宋琉有点担心,确认了一遍,“真的没关系吗?”   白初贺点头,语气虽然平淡,但让人听出了一点和平常不一样的情绪。   和平时随性又心不在焉的状态不同,能听出这是他一早就决定好的事,绝不会改变。   白初贺骨子里就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改变心意的人。   “我的志愿是文科。”   宋琉一听,毕竟是母子,能听出白初贺和白皎的不同,白初贺一贯有自己的主意。她放下心来,不再多问,对白初贺很放心。   白远笑了笑,“哥哥都已经决定好了,我看弟弟还在迷迷糊糊过日子。”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思早就飞到了白初贺身上,对白初贺感兴趣的专业十分好奇。   他有点刻板印象,总觉得白初贺这种性格像是读理科的,没想到居然是文科。   白皎自己没有主意,导致他对白初贺的志愿更加好奇起来。   一顿饭吃完,白皎想找机会问问白初贺,但白初贺先行上了楼,看起来像是要回房间,白皎只好先作罢。   和白皎猜的不同,白初贺是上了楼,但并没有回二楼,而是去了三楼。   三楼的窗边,宋琉正在提着水壶浇花,背影正对着白初贺。   白初贺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开口去叫宋琉。   有些称谓,失去太久,他有点叫不出口。   对面的人影却忽然动了动,宋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心有灵犀一般转身,看见了白初贺,温和地笑了起来,“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把其他心绪压下,慢慢开口,问出晚饭时察觉到的端倪。   “你为什么不希望白皎去阴家巷?”   宋琉的笑容凝固,沉默了起来。 第39章   白初贺问出这个问题后,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阵子。   白初贺习惯性观察着宋琉的态度。   他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见过很多说谎的人,最能了解一个人说谎时的状态,他们会心虚,会下意识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但宋琉和这些人都不一样。   因为宋琉没有说谎,她在餐桌上根本就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什么,最多只能算避而不谈,却没有说谎话来圆。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看见宋琉提着浇花的水壶,手指轻轻摩挲着提手。   这个动作让他忽然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连思考时喜欢摸一摸手边的东西的这个习惯都如初一辙。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一样的血,他们是母子,所以白初贺才能够像现在这样在宋琉的沉默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宋琉的沉默当然是出于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但白初贺看得出来,宋琉的不愿意并不是出自心虚之类的负面情绪。   相反,她似乎是觉得不提起更好,所以才迟迟没有开口。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白初贺确定,宋琉在餐桌上一瞬间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她觉得阴家巷脏乱差,而是出于某种他不了解的原因,才不希望白皎去这个地方。   其实白皎之前已经和他去过一次,但当时宋琉并不知道这件事。   白初贺很有耐心,等待着宋琉说话。   在白初贺观察宋琉的时候,宋琉也同时在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问出这个问题的语气很直接,他没有询问她是不是不想让白皎去阴家巷,而是直接直接在心里确认了这个事实,用笃定的语气无比直白地询问宋琉为什么。   这样宋琉感到很棘手,她确信白初贺不是能够轻易含糊过去的人。她可以不说,也许白初贺也不会再问,但她这个儿子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寻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良久,宋琉把手里的水壶搁在走廊尽头的橱柜上,突兀地回答了一句,“他身体不好。”   白初贺心里有些疑惑,白皎确实比一般男生娇气不少,也看得出身体确实不好,但这和他问的问题有什么的关系?   宋琉回答这句的时候和白初贺对视着,白初贺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宋琉没有转移话题,她虽然没有解释太多,但这就是白初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是白初贺暂时还不明白为什么。   宋琉说完这句话后,眼里浮上来一层复杂之色。   她一直守护着白皎,尽自己的能力为白皎营造出一个美好温柔的世界,不愿意让他接触到任何不好的东西。   但孩子是会长大的,他不可能一直生活在高塔里。   只是宋琉还舍不得,她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多做一些,还可以让白皎再无忧无虑一阵子,可以让白初贺和白皎一起在他们的羽翼下长大。   也许这也是一种自私。   白初贺似乎思忖了一瞬间,和宋琉料想的一样,他没有再问,“好。”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但脚步顿了顿,补了一句,“打扰你了。”   白初贺不知道这句算不算得上温和,但他总觉得应该补上这么一句。   临下楼时,宋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初贺,妈妈之前发火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初贺微微侧身,“没有。”   听到白初贺的回答,宋琉放下心来,慢慢呼出一口气,肩膀塌下,声音变低了一些。   她似乎一瞬间就脱离了平常明快又大方的美丽形象,卸下了所有心防,在自己的儿子白初贺面前露出了疲惫又脆弱的模样。   白初贺听见她站在那头低声开口,没有再用“妈妈”这个称谓,而是用“我”来自称。   “我只是...太害怕再失去你们了。”   直到回到房间后,白初贺坐在书桌前,还在想着宋琉的那句话。   宋琉站在走廊尽头里,走廊的光线一向不会太过明亮,她看起来就像一副被岁月框柱的陈旧的画。   白初贺无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咔哒一声按下去,再咔哒一声按上来。   他是一个没有母亲照拂的孩子,但宋琉也是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他们两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白初贺松垮地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垂,光打在他的脸上,眉骨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让桌前的人看上去像是在沉思。   不过有意思的是,他和母亲宋琉在孤苦的日子里,都得到过一段安慰。   他的一整个混乱的童年有小月亮陪着,他的母亲则在难受的岁月里迎来了白皎的陪伴。   白初贺不得不承认,一开始来到白家的时候,他对白皎说不上讨厌,但确实也算不上多喜欢。同样的年纪,娇生惯养的白皎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不知道在儿哪飘零的孩子。   对比强烈,让人多少都有点如鲠在喉。   但后来渐渐熟悉白皎,想通一些事情,理解了宋琉的心情后,白初贺觉得白皎能来到白家,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作为宋琉的儿子,他对白皎应该是感谢的。   宋琉疲惫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白初贺忽然又想起宋姨对他说过的话。   宋姨说,宋琉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   按着圆珠笔的手指顿了顿,白初贺觉得自己的脑内一瞬间划过一点灵感。   他垂眼想了想,拿出大庆给他的那张纸条,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再度陷入沉思。   ...   房间内,白皎做完了作业,闲着没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找白初贺,干脆和往常一样,窝在椅子上掏出手机。   白皎在房间里时不太爱穿鞋,总是光着脚。但现在气温有点下降了,脚踩在地板上微微觉得有点凉。   他感觉自己已经快习惯这个原本属于白初贺的房间了,只是没有地毯,对他来说不太方便。   他刚才出去看了看,想找李天心说一下铺地毯的事,不过没找到人,只好先放弃。   杜宾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来找白皎。不过它本来就是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性格,家里又有人照顾着,白皎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并不担心。   他屈着腿,整个人缩成一团窝在椅子上,打开聊天群。   宋一青平常做作业的速度一向很快,但很大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做的原因,他每天放了学都很闲,小群里已经刷出好几条手游活动分享。   白皎正好也闲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忽然想到晚饭时聊过的兴趣专业的问题,问了下宋一青有没有想好。   白皎想的很简单,宋一青平常不是特别热衷学习,大概率跟他一样,估计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   白皎偷偷笑了两下,他发誓他对宋一青没有恶意,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宋一青回的很快:“想好了啊。”   白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消失。   [白皎:真的吗?我以为你没想过]   [宋一青:汗,我体育生,你说呢]   [宋一青:我初二的时候就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了好不好]   宋一青之后又洋洋洒洒发了一些消息,总结了一下他选择体育的心路历程。白皎发现宋一青虽然语气一如既往的诙谐,但提到自己向往的专业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和平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同。   宋一青甚至以为白皎也对体育感兴趣,在小群里进行了好一通安利。   白皎一条一条看着宋一青的信息,能想象出宋一青兴奋地描绘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模样。   饭桌上白远提起专业问题时白皎还没有什么实感,现在看到宋一青的消息之后,他忽然有了紧迫感。   他是真的快要高中毕业了。   小群里,许安然大概是被提示音吵烦了,进来看到宋一青在聊专业的事,惊讶之余也加入了讨论。   她说她准备攻读文学方向的专业,因为对拉美文学感兴趣,连学校都已经挑好了,甚至具体到了感兴趣的研究方向的教授。   白皎看着两个人的聊天,不由自主地有点焦虑了起来。   他并不意外白初贺已经定好了志愿这件事,以白初贺的性格来说,如果他没想好的话白皎反而会比较惊讶。   但他完全没想到其实他身边的人都已经决定好未来的方向,只有他还在傻呵呵的按部就班地上学,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将来想做什么。   白皎急得抓耳挠腮,发了条消息,“你们觉得我适合读什么专业啊?”   [宋一青:母猪产后护理]   [许安然:我觉得这个不能问别人,还是得看看自己的兴趣]   宋一青开了句玩笑后也很罕见地认真回复:“许委没说错,这事问别人没用,真得自己想,哪怕一点点挖掘都行,先不急嘛,这不还没毕业呢。”   白皎只好先把心里的焦虑压下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地着急。   许安然和宋一青聊的差不多了,在群里圈了一下白皎,“白白,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   白皎转移了注意力,“嗯嗯?”   许安然有点尴尬地发消息,“就是,咱们班那个小美人鱼的舞台剧不是还差个王子吗,但是班上的其他男生确实都已经有别的角色了,就...”   白皎没看出许安然的言外之意,困惑地回,“就?”   许安然只好实话实说。   “就,新同学不是没角色吗,我们班委讨论了一下,感觉他演王子也挺合适的。但是我们跟他也不太熟,感觉他不是很好说话,白白你能不能帮忙问问啊?”   能看出许安然确实有些为难,连对白皎的称呼都换成了亲昵的“白白”。   但白皎也有点手足无措,“呃...我感觉他不会答应的。”   许安然一看,赶紧又发了一句,“你劝劝他的话说不定呢?”   白皎想了想。   平常他和白初贺之间他是说话更多的那一个,白初贺话比较少,可能听他五六句话回一句。而且白初贺很有自己的主意,恐怕他说了也没用。   白皎有点抱歉,他很想帮上许安然的忙,但这件事他还真吃不准,“嗯...感觉没什么希望,他平常都不怎么理我的。”   许安然马上回了消息。   “哪儿有,我觉得他对你很好呀。”   白皎微微愣住,“是吗?”   许安然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对呀,你看之前你身上不舒服他就说带你去换衣服,我们他压根管都没管。还有报运动会的时候,他看你报了长跑他也报了。我是不清楚你们俩之间怎么相处的,但是我感觉他对别人就没这样。”   这一番话直接把白皎砸得头晕转向,整个人晕乎乎的。   是吗?在别人眼里白初贺对他很好吗?他怎么没这么觉得?   许安然发:“真的,就帮忙问问就好了,拜托拜托。”   白皎很少拒绝别人,许安然拜托他的这件事也说不上多么过分,“好吧,那我一会儿问问。”   挂断电话,白皎磨蹭了一会儿,跑到白初贺房间前,敲门之前犹豫了一下,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自己想好的措辞。   白初贺一个人的时候一贯都很安静,白皎隐隐约约听见里面好像有说话声,心里很意外,敲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没想偷听,但白初贺好像站在门口附近,他不想听也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词语。   连不成话,但能让白皎大致猜出白初贺打电话是在说什么事情。   好像是在说小月亮,白皎还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睁大眼睛,正准备继续听,门忽然被打开。   白皎贴在门上,没有站稳,趔趄了一下,直接栽进了房间里。   他抬头,看见白初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是洗了澡但没有完全吹干头发,手里的电话贴着耳侧微湿的黑发,“回头再说。”   电话那头似乎应了一声,白初贺挂掉电话,低头看着白皎,“你有偷听的爱好?”   白皎窘迫到了极点,涨红着脸直摇头,“我没有!”   白初贺没说话,直接拉开了房门,“怎么了?”   白皎其实想问问刚才他为什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想了一下,要是问出来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偷听,只好先把这个疑惑压下来。   白皎想了想,没有直接提许安然的拜托他的事,而是先迂回了一下,“初贺哥,你还记得班上下午投票的那个舞台剧吗?”   白初贺把电话扔在床上,双手抱臂靠着墙,“什么舞台剧?”   白皎想了想那个熟悉但又不怎么熟悉的名字,“小美人鱼。”   白初贺眉头疑惑地微皱,“什么鱼?讲什么的?”   他问完,发现白皎眼睛一亮,“初贺哥,你也没看过这个故事吗?”   白初贺确实没看过,但他不知道白皎为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嗯。”   白皎心里确实很开心,之前宋一青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让他以为没看过这个故事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白初贺也没看过。   “太好了,我也没看过!”白皎道。   白初贺心想,没看过难道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但他没有问出口。   “然后呢?”   白初贺是记得有投票这么一回事,但他当时睡着了,完全不知道是为了分配角色而投票,更不知道都是哪些人获得了那些角色。   白皎一边看着白初贺的表情一边开口,“嗯...就是演王子的人选还没有定,许安然让我帮忙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白皎说完后,斟酌了一下,想起班上其他学生看到他抽到公主的反应,为了保险起见,决定还是告知一下白初贺比较好。   “然后,那个,演公主的是——”   白初贺的声音直接打断了白皎,他对是哪个女生演公主并不在意,皱着眉道:“没兴趣,不演。”   白皎说到一半的话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只是忽然感觉空落落的,就像打翻了一瓶可乐。   白初贺注意到白皎有些低落的表情,“怎么了?”   他看见白皎垂下了眼,睫毛微动了两下,但没抬起来。浑身上下那股又傻又憨的快乐劲儿一下子都没了,全蔫了。   “没事。”白皎回答道。   白初贺忽然就觉得些烦躁。   就这么想帮那个女生的忙吗?帮不上就难过成这样?   想起白皎在出租车上听见他问是不是想恋爱时那个过度激动的反应,白初贺的情绪一下子就淡了很多,“还有别的事吗?”   白皎想起许安然说觉得白初贺对他很好的话,忽然就有点委屈,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小声嘟囔了两句。   “什么?”白初贺没听清,凑近了一点。   微湿的发梢碰到了白皎的鼻尖,混着水汽的沐浴露香气传了过来,白皎嗅了嗅,感觉这个味道和他用的沐浴露香氛不一样。   是种很简单又很清爽的味道,淡淡的,他感觉比他用的还好闻。   发梢撩的白皎鼻子痒痒,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白初贺听见声音,心里愣了一下。   哭了?   白初贺皱着眉,迟疑了一下,“回头给我看看剧本。”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白皎嘟囔的声音。   “...他们还说你对我很好呢。”   “......”白初贺无语了片刻,心里觉得很好笑,“白皎,我欺负你了?”   白皎知道自己自言自语被听见了,不敢说话,双手忍不住背到背后,手指拽着自己上衣的后摆扭啊扭,就是不抬头。   白初贺快没脾气了,“你还想怎么样?”   白皎别别扭扭的声音飘出来,声音还是很小,白初贺没听清,只能又凑近了一点才听清。   声音细细小小的,“...你赶我走。”   “......”白初贺掀起眼帘,“啊?”   白皎眼神躲闪,明显是不服气,但又不敢直接对上白初贺。   “嗯。”   “什么?”   “你赶我走,你欺负我。”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白皎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白初贺不怎么搭理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就是觉得格外的委屈,以至于他自己说完之后都觉得意外。   白皎觉得自己平常没有这么容易难过的,平时宋一青偶尔也会不理他,但他最多只会觉得有点纳闷,然后笑笑也就过去了。   可刚才白初贺直接打断他的话拒绝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一下子翻江倒海一样涌出很多情绪,他甚至说不上来这些情绪叫什么。   冲动过后,白皎不敢去看白初贺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也算了解了一些白初贺的性格,白初贺好像很讨厌有人为一件事情纠缠不清。   说不定白初贺现在不耐烦了,指不定用什么样冷淡的目光看着他呢。   白皎懊恼地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前功尽弃了。   身后的门哐啷一声响,白皎余光看见白初贺用脚尖把门顶上。   白皎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感觉自己后背上的细小寒毛都随着这声关门声竖了起来。   完了,初贺哥肯定是生气了。   该不会准备关起门来打他吧?   白皎咽了咽口水,垂下的目光看见白初贺伸出了手,朝他伸了过来。   白皎几乎是缩了下脖子。   可想象中的痛意没有传来,他感觉到他的腰被贴住,然后被揽紧,宽松的上衣压出层层褶皱,柔软又毫无缝隙地贴紧他的腰。   白皎大脑一片空白,看见白初贺整个人无限靠近。   极近的距离之下,他甚至能看清白初贺还蒙着水汽没有干的睫毛垂着,眉尾是一小片暗红色的瘢痕,在灯光下十分引人夺目。   白初贺垂着眼,一言不发,相当安静,甚至让白皎反应不过来面前的人还是不是白初贺。   他只知道白初贺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腰揽着,隔着棉质的薄薄上衣也能感受到白初贺的体温。   白初贺微微弯下腰,白皎感觉到自己的腿弯也一暖,随后他整个人腾空,像是漂浮了起来,踩在云端,一摇一晃。   他被白初贺打横抱起,白初贺垂着眼看着,怀里抱着他,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   白皎觉得这种失重的感觉很熟悉,可是他想不起来为什么熟悉,只是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自己好像在睡梦中体会过这种感触。   他的肩膀紧贴着白初贺的胸口,能听见白初贺的心跳。   白皎失去了反应能力,像一尊呆呆的瓷人偶。   白初贺敛眼看了一眼怀里的瓷人偶,人偶五官可爱,皮肤雪白细腻,脸颊上飘起一抹呆滞的红晕,茶褐色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   白皎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身下感到一片柔软温暖。   揽着他的腰的手收回,白皎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白初贺把他放下后,在床边单膝点地蹲下,抬起头来,那双精致的睡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白初贺在他的水平视线之下,白皎第一次感觉自己整个人的位置比白初贺高。   在他大脑凝滞的时候,白初贺托起他的右手,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皎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这样满意了吗,公主。” 第40章   白皎臊得想缩进床底。   他第一次在一向情绪淡淡的白初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有些戏谑,眼睛里闪着一点使坏的眼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直白地盯住他。   白皎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以前没怎么关注到的一件事。   白初贺长得很好看。   并不是他不知道这个事实,白初贺刚回白家的时候宋姨就和他聊过一嘴,说哥哥长得很端正。到了学校里,宋一青也会在他身边叭叭,说你初贺哥长得真不错。   就连舞台剧投票少一个王子的时候,台上的女生也曾经用期待的眼神偷偷去看白初贺。   但白皎很少特别在意别人的样貌,这些话就像流水,左耳朵近右耳朵出,除了给他留下一个白初贺长得不错的认知以外,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不像现在,他第一次很清晰地感受到白初贺长得真的很好看,前窄后宽的双眼皮,偏锐的眼角,精致的眼型,高挺的鼻梁,每一处都细致地落进白皎的眼睛里。   也许是不同以往的表情让白初贺一下子显得生动了起来,连眼角眉梢都浮着一层白皎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形容词,只感觉到自己被白初贺托起的手指尖隐隐约约发烫。   白皎撇过眼,对这种情绪感觉到陌生,不敢再看。   他的手还被白初贺托在手心里,白皎整个人一动不敢动,但又臊得慌,指尖忍不住微微打颤。   落在白初贺眼里,白皎变成了欲说还休的羞赧模样,手指不安分地轻轻挠着他的手心,脸上的红晕不减反增。   片刻,白初贺看见白皎低着头,睫毛颤动着,细细小小的声音传出,难为情里夹杂着迷茫,让白皎的声音显得更加飘忽。   “你干嘛呀。”   白初贺鼻尖里挤出一点笑,没忍住。   白皎平常一向叽叽喳喳,遇到事情又不依不饶胡搅蛮缠。他以为白皎开口会说出些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虚张声势的埋怨。   听不出一点脾气,反而像撒娇似的。   白皎完全不知道白初贺的想法,之前心里那点失落早就被白初贺意义不明的动作打散了,只剩下一些奇奇怪怪的别扭劲儿。   他也说不好为什么,只是忍不住蜷起了脚趾。   “不是说我欺负你吗?”白初贺的声音在面前响起,“这样满意了吗?”   白皎还没想到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比较合适,就又听见白初贺开口,“床不舒服?要不然我把你抱到沙发上?”   白皎急急忙忙出声,“我没这么说!”   “是吗?”也许是因为白初贺单膝蹲在床边的原因,声音比平常低了一些,带着一点磁性,非常好听,“那公主还有哪里不满意?”   白皎的膝盖并在了一起蹭了蹭,头低得快像一个鹌鹑,感觉自己脸颊开始发烫。   就好像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涌向了大脑,白初贺那声“公主”臊得他找不着北,也让他越来越迷茫。   宋一青也经常叫他公主,受宋一青的坏影响,班上一些和宋一青关系好,和他也关系不错的男生偶尔也会这么叫他。   白皎知道那些人叫他公主只是纯粹开玩笑,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找抽劲儿,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所以白皎都已经习惯了,被他们这么叫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白初贺这句“公主”说出口,却和那些男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白皎想不清楚为什么,只感觉到白初贺这么叫他的时候让他心尖发颤,后背像有电流通过,酥酥麻麻的。   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   好像每次白初贺离他很近,碰着他了,或者是取笑他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白皎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有些发慌。   也许是因为大脑一片混乱的原因,白皎的声音也显得没那么有底气,小猫叫似的。   “你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哦?”白初贺紧盯着白皎不放,“宋一青可以叫,我为什么不可以?”   白皎呐呐的,糊里糊涂说不上个所以然,双唇动弹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白初贺步步紧逼,“你不希望我这么对你吗?”   这么对?怎么对?指的是公主抱着他走路吗?   白皎脑袋里一团糨糊,说不出话来。   臊是臊得慌,可是他好像也没有特别排斥,至少没觉得讨厌。   白初贺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垂下了眼,“不想?”   “不是,我......”白皎看见白初贺似乎有一点点失落的表情,心里又羞又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哦。”白初贺掀起眼,“那就是想。”   白皎清清楚楚看到了白初贺的表情,那双睡凤眼里哪有失落,全是戏谑的笑意。   “你怎么这样啊!”   白皎急得动弹了一下,脚尖不小心轻轻碰到了白初贺的膝盖,被白初贺一把握住脚踝。   他的拖鞋早就在白初贺抱起他的时候折腾掉了,此刻赤着脚,脚踝毫无保留地被白初贺握在手心里。   白初贺食指动了动,轻轻按了下白皎的踝骨。   白皎的脚踝很白,踝骨偏细,显得有些孱弱,有些伶仃。   白初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海里会对这个在白家养尊处优的男生想出“伶仃”这么一个形容词。   白皎似乎很慌乱,脚踝被他握着,但是腿很不老实地乱晃,似乎想挣脱他的手。   白初贺的手掌能感觉到白皎每一次动弹时细长的踝骨和肌肉在手心里活动,像一尾受惊的鱼,不断地挣扎着,但力气微小,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手掌心。   白皎惊慌失措。   他第一次知道被人握住脚踝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被禁锢在白初贺的手心里,一举一动都会被白初贺轻易捕获。   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手压到了床上放着的一本书。   “你干嘛呀。”白皎急得鼻尖沁出了汗珠,慌张之余又说了一句。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却和之前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之前的白皎茫然又难为情,声音听起来像在撒娇。但现在的白皎不解又害怕,声音又急又恼。   白初贺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白皎的脚踝,白皎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威胁感,一下子不动了。   白初贺抬头去看白皎,看清了白皎现在的模样。   白皎重心不稳地坐在床边,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一条腿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抬起,雪白的大腿紧绷着,因为吃力而微微发抖。   坐在床上的人不知道是因为挣扎还是情绪的原因,呼吸又急又乱,胸口一起一伏,眼圈微微发红,好像急得要哭出来。   白皎那只攀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摇着,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将他肩膀处的衣料抓出脉络一般细小的皱褶。   白皎央求他,“哥哥,你放开我。”   声音又轻,又害怕。   白初贺的手不由自主一松,那尾受惊的小鱼立刻脱离了他的手心。   白皎整个人都缩到了床上,双腿屈起,下巴搁在膝盖上,手臂圈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地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蹲了很久才站起来,望着床上的人出声,“白皎,这才是欺负你。”   白皎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出口后语调变形,听不出来是什么,反而像一声哼唧。   白皎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疑惑的,难为情的,快要把他的心胀破,但他始终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能吐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   这是欺负吗?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看见过互相欺负的学生,并不是白初贺这样弄人的。   但他吃了一记教训,不敢再轻易出声,怕他说了什么话,白初贺又起了坏心思来捉弄他。   白皎抬头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没再有其他动作。   在松开手的时候,白初贺就没有打算再继续逗白皎。   其实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委委屈屈的白皎很好玩,想捉弄一下白皎。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白皎那时候的表情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再臊一臊白皎。   差点把人给逼急了。   白初贺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视线飘到一脸受惊但又很茫然的白皎身上,张口,“好了,不逗你了。”   白皎这才往床边蹭了蹭,伸出一只脚去够地面,找自己的拖鞋。   白初贺看白皎小心翼翼又警惕的样子,之前心里突然冒出的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了。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隐去,变成了平常的模样,把白皎的拖鞋拎到床边。   白皎这才想起拖鞋不在床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穿好拖鞋站起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白初贺,小声道:“初贺哥,那我先回去了?”   白初贺没有说话,白皎当他是默认了,轻手轻脚地往门边走。   手指握到门把手上的时候,白皎听见白初贺忽然开口,“你之前想说什么?”   白皎一下子想起来,他过来找白初贺一方面是因为许安然拜托他的事,另一方面是心里焦虑着专业的事,很想问问白初贺选的专业是什么,做个参考。   想到这点,白皎转过身来,但刚才的气氛还没有完全在他心里消散,他说起话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也不敢一直盯着白初贺看。   “初贺哥,你大学想读什么专业啊?”   白初贺拿起床上那本之前被白皎压住的书,白皎这才看清那本书的封面。   是《民法典》。   白初贺把手里的书放在书桌上,回答白皎,“法学。”   白皎看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还想问些什么,但白初贺似乎情绪不是特别好,他只好点点头,说了一句晚安后离开。   房间门合拢的声音传来,白初贺盯着床上稍微有些凌乱的床单看了很久,抬手挤了挤太阳穴。   手机叮咚一声,牧枚的消息发了过来,“忙完了吗?”   白初贺回,“忙完了。”   牧枚没有废话,直接一个语音弹了过来。   “初贺,我哥跟我说打听到大庆哥说的当年那位女摄影师了,她确实是大学讲师,不过现在是客座教授,偶尔会去S大讲课。”   白初贺仔细听着,“嗯”了一声。   牧枚继续说,“那位女摄影师姓季,叫季茹。”   白初贺听出牧枚语气有点兴奋,但他没明白为什么,又“嗯”了一声。   牧枚听着他不紧不慢的回复,有点纳闷,“季茹啊,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导演,初贺你不知道吗?”   白初贺几乎不关注这些,“没听说过。”   牧枚忍不住笑了一下,季茹在国内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她知道白初贺平时接触不到这些,但也没想过白初贺会完全没听说过,“好吧,反正她很有名,拍了挺多电影。”   白初贺皱起了眉,很有名,意味着他很难和这样的人联系上。   牧枚很聪明,也想到了这一条,声音里难掩兴奋。   “季茹平常在公众面前露面不多,这几年也很少来S大了,不过我哥说她这个月月末在S大有一个公开讲座,要是错过的话下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白初贺心里缓慢地跳了一下。   季茹虽然在他和小月亮小的时候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但说到底,季茹只是当时给他们拍了照片而已,他并不能确定季茹有没有线索。   但这是和小月亮有关的线索,哪怕是白走一趟,他也不能错过。   白初贺回答道:“好。”   牧枚了解白初贺的性格,知道白初贺自己会拿主意,并不担心,转而聊了点别的。   “对了,今天还有个高二的女生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她转交情书。”牧枚笑了笑,“可惜啊,这要是知道你不喜欢女生不得难过死。”   白初贺听着,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的性取向对于牧枚和何复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牧枚是有分寸的人,不会到处乱说,他并不介意牧枚提起这些。   “还有。”牧枚声音里的笑意稍微收拢了一点,“何复那边,他的性格你也了解,就是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这个情况,说话没过脑子。这几天我看他情绪也整理的差不多了,初贺你别放心上。”   白初贺没说什么。   挂了电话后,白初贺按了几下屏幕,通讯录刚刚存好的一条号码跳了出来。   这是大庆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的痘脸的电话,他之前原本想打过去问问,正好牧枚打电话过来,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   现在空闲了,白初贺没有过多犹豫,直接打了过去。   电话没有打多久,就被人接通,一声流里流气的公鸭嗓从话筒里传出来,“喂?哪位?”   白初贺听着这声和记忆里差别很大的声音,平静地问了一句,“痘脸吗?”   电话那头似乎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声音愣了一下,很久没有出声。   白初贺无声地等着对面说话。   好一会儿后,话筒里传来两声没什么必要的咳嗽声,语调佯装若无其事,但能听出一丝沉甸甸的感觉,“哦,尾子洞的,你哪位?”   痘脸震惊之后有点纳闷。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嗓音微低,带着一点磁性,声音听着还挺好听,帅哥音。年纪听起来不是很大,但语气倒是无波无澜,冷静又沉稳。   痘脸想了想,没能把这个声音和尾子洞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尾子洞那地方,烂泥沟似的,他们都是阴沟里求生的老鼠,老鼠堆里哪儿出的了这么一号人物。   下一秒,他听见话筒对面回答,“狗儿,还记得吗?”   痘脸愣了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操,你是那个小野狗儿?”   白初贺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嗯”了一声。   痘脸似乎被震惊得不行,连着爆了好几句粗口,随后安静了一下,狐疑道:“你能是狗儿?你该不会是搞诈骗的吧?我跟你说我没钱啊。”   他对狗儿有印象,因为那时候互相看不顺眼,经常对上。   但他印象里的狗儿是个不怎么爱说话,一脸狠劲儿的小孩,护着个小病秧子,两句话说不对付就一言不发地打过来,和电话对面这个平静沉稳的样子天差地别。   白初贺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开口,“你有什么可骗的?”   痘脸心里那些不确定一下子就散掉了,听着这句呛人的话,毫不怀疑对面这人就是那个野狗,“我操,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欠!”   说完,痘脸又想起自己以前没少找白初贺和那个小病秧子的麻烦,有点不自在,“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头问,“你还记得小月亮吗?”   痘脸“啧”了一声,“废话,我当然记得,你俩不是一起跑了吗?”   这件事情当时在尾子洞闹得挺大,不少人看见白初贺和小月亮跑了,心里也抱起希望,趁乱也跟着往外面跑,不过成功的人很少。   痘脸就是其中一个。   白初贺道:“你后来有再见过他吗?”   痘脸眉毛拧了起来,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一起的是你俩,我怎么会见过?”   白初贺沉默片刻,“他走丢了。”   痘脸一听,也怔住了,好半天没有说话。   都是尾子洞的人,他虽然以前看不惯那个小病秧子,但其实也只是看不惯有人那么护着,心里有点嫉妒而已。   大家都是自己摸爬滚打过日子的,凭什么他就有人护着,不用像他们一样担惊受怕?   但就算再不对付,知道小月亮那三个人跑了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心里是有点高兴的。   不是为他们成功逃离而高兴,而是他们的成功给其它人带来了希望,鼓舞了大家,这些苦难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有了突破的方向。   于私心里,痘脸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当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很希望那三个人成功逃掉的。   尾子洞不是个好地方,逃了好,别再回来了。   痘脸拉不下脸说这些,心里空白了半天,“...咋丢了呢?”   电话那边同样回话回的有点慢,“不知道,上火车后就不见了。”   痘脸想了半天,低声问,“你这几年一直在找他?”   白初贺说:“嗯。”   痘脸明白白初贺打给他的用意了,唉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们当时走了没多久那边的人就发现了,当时挺多人看见这个情况都趁乱一起跑了,我当时也是,不过我跑得晚。你们白天不见的,我晚上才跑,跑了以后没敢回来过,也不清楚其他事。”   白初贺知道在痘脸这里多半问不出太多,大庆恐怕也知道,但真听到痘脸的回答后,白初贺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痘脸察觉到白初贺的情绪,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呛声,而是也抓着没什么动静的手机安静下来。   半晌,白初贺听见痘脸开口,“不过我跑的时候听见有几个小孩在琢磨小月亮的东西,说小月亮藏了不少小玩意儿。我当时火急火燎的,没关心这个,就模模糊糊听见他们说了句项链什么的。”   天已经黑了,白初贺坐在窗前,像一尊没有声息的雕像。   很久之后,他才“嗯”了一声。   痘脸应该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个项链指的一定是他送给小月亮的那根月牙形状的项链。   小月亮一直很喜欢,平常轻易不肯露出来,宝贝似的揣着。   他以为小月亮会一直戴着,所以找人的时候都会问一句项链的事。   最后被别人抢走了吗?还是仍然贴身带着?   白初贺起身,无意识地在房间内踱步。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外面照进来的隐隐约约的光线,他行走在黯淡之中,像一个褪了色了幽魂。   白初贺的理智还在,他听见自己沉默之后冷静地和痘脸客套了两句,讲这个话题自然地衔接渡过。   已经没有其他要说的话,白初贺久久伫立着,安静了一会儿,准备挂掉电话。   但话筒那头,痘脸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声音生硬地开口。   “狗儿,我知道我以前给小月亮和你找了很多麻烦,现在想想也挺不是人的,我给你道个歉。”   白初贺没什么知觉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那年被抢走了可乐的小月亮能不能听见这声隔了许多年的道歉。   痘脸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声音又沉默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白初贺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似乎是痘脸抹了把脸。   话筒里传来痘脸不由自主压低的声音,他的说话声似乎挤压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尾音有一点变形,在通话里轻微失真,变得很微弱,仿佛变成了小时候的痘脸的声音。   “我就是,就是也想尝尝可乐是什么味儿。”   ...   挂断电话很久后,白初贺依旧站在原地,直到手机响了一声。   他眼神没什么焦距地拿起手机看,是大庆发过来的一条微信。   [大庆:对了,之前你和你那个小弟弟都在一块,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   [大庆:他的右肩好像也受过伤] 第41章   白皎躺在床上,手机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微博。   微博广场上铺天盖地全是热搜榜的推送,娱乐块新闻配图五花八门,白皎眼睛盯着,但没有一个字是看进脑子里的。   他关掉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打开的一条最近很火的男团的花边小报,翻了个身,两只脚的脚踝却忍不住并在一起蹭了蹭。   脚踝空荡荡的,但似乎还残存着一丝微烫的温度,白皎很难说是自己脸上的温度更高,还是之前那只抓着自己脚踝的手心更烫。   他已经这样心不在焉地在床上呆了半个多小时。   白皎闷闷不乐地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眼睛里的惆怅几乎要溢了出来。   刚才在白初贺那里受到的冲击感太大,白皎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大脑不要再想起刚才的那个场景,但白初贺当时不同寻常的表情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浮现。   “唉......”他叹了口气。   他不太明白白初贺那时候的表情,但当时他心里下意识地冒出一点危机感,迷茫又害怕,最后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房间,说话的时候几乎不敢看白初贺的眼睛。   白初贺太奇怪了,状态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白皎虽然知道自己有点迟钝,但也能看出来白初贺抱着他坐在床边的时候是有点戏谑的成分在的。   还有那声公主。   白皎越想越难为情,一张脸又缩回了被子里,整个人再次滚了一圈,像一条在床上蠕动的毛毛虫。   被子闷得他呼吸不畅,他又把脸露了出来,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天花板。   可白初贺抓着他脚踝的时候,样子又不一样了,也就是那个时候让白皎感觉到了一丝危险感。   这种危险感又和一般的不一样,带着一点侵略性,让白皎不敢和白初贺靠的太近,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真正让他惆怅的不是那个。   白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应该没说什么伤人的话才对,可在他请求白初贺放开他脚踝的那一瞬间,白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些戏谑和带着侵略感的情绪一下子从白初贺身上全部抽离,就像一杯水忽然在一瞬间结成了冰。   虽然平常的白初贺没什么太多的情绪,但那时候的白初贺甚至比平常还要严重,白皎总感觉当时的白初贺就好像在那瞬间封闭了自己的全部情绪,不再流露一丝一毫。   白皎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情绪可以那么快改变,白初贺当时又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想的太久,直到手机响了一声,白皎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手机,但忘了自己裹在被子里,挣扎了半天才腾出手把手机捞过来。   是许安然的消息。   [白白,怎么样呀,你去问了吗?]   白皎想,看来许安然是真的心里很愁这件事,不然也不会一个晚上问好几次。   他抿了抿唇,想起白初贺一开始模棱两可的答复和之后的情绪变化,再面对明显很期待他的答复的许安然,心里有点低落,感觉自己没能帮上她的忙。   他回,“我去问了,感觉他不想演。”   白皎发这条消息的时候一直不自觉地用力抿着唇,发出去之后才松开,嘴唇因为被挤压而显得有些异样的红。   手机屏幕的冷光照着白皎的脸,看起来垂头丧气。   许安然的回复虽然只是几个隔着屏幕打出来的文字,但是难掩失望。   [啊...这样吗......]   白皎想了想,想到虽然一开始白初贺说不演,不过白初贺中途说过让他给他看看剧本。   他不太明白白初贺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用自己的思维方式想了想,最后很肯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过他好像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电话那头的许安然联想了一下白初贺平常冷淡又心不在焉的酷哥形象,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白初贺?对这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童话很感兴趣?   不会吧,这也太抽象了。   但许安然没说出口,只是想到白皎平常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不敢苟同地回复了一句“这样啊。”   发完,她还是有点不肯放弃,又问了一句,“他真的一口咬定了不会演吗?”   白皎看到后又蔫了下来,手指慢吞吞地按着键盘,“嗯,他直接说了不演。”   聊天界面里陷入一阵短短的沉默。   半晌,许安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没有跟他说演人鱼公主的人是你吗?]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总感觉不应该,白初贺知道是白皎演的话应该不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利落的。   白皎又想了想。   白初贺知道是他演吗?   白初贺把他抱到床边的时候什么都没叫,偏偏叫了一声公主。白初贺都这么喊他了,肯定是知道演公主的人是他。   但白初贺还是拒绝了。   也许白初贺就是因为知道是他这个男生来演,所以才拒绝的。   白皎不由自主安静了下来,刚才心里那些迷茫又混乱的情绪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落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低着头安静了半天,才回复许安然。   [嗯,应该是知道的]   许安然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来还想厚着脸皮请白皎再多劝劝白初贺,不过现在看来确实没戏了。   [嗯...好吧,没关系的,我回头再问问别人,白白你不用担心。]   白皎简短地回完之后,漫无目的地又打开了微博。   微博上的热搜每一分每一秒都瞬息万变,刚才广场上的推送还是某个白皎不怎么熟悉的偶像团体的舞台公演,现在又变成了某位导演要在S大举办公开讲座的消息。   白皎平常不太关心这个,但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聊到了专业问题,让他也开始第一次产生出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的想法,因此看到S大这个字眼的时候就点了进去。   S大是海市本地的一所国内重点大学,白皎不怎么熟悉,只是偶尔会路过大学城。但他经常听到宋一青提到这所大学,说想考S大的体院。   想到什么来什么,小群的消息刚好跳了出来。   [宋一青:我超,S大有公开讲座了,小白你不是正在愁志愿,咱们去听听呗,能进S大提前感受一下氛围,还能跟学长学姐聊聊天啥的!]   S大是宋一青的梦校,白皎能看出他的语气很激动。   许安然也冒了出来,很感兴趣,不过感兴趣的点和宋一青不一样。   [许安然:哇,季茹哎!!平常都只能在访谈上看到她的!!我前几天还在看她的电影呢!]   [宋一青:这么巧啊许委,那要不一起去呗,说不定可以要到她的签名啥的]   [宋一青:@白皎小白呢,搞快搞快,这个讲座有名额的,确定了的话咱们得赶紧去报名]   白皎看了一眼讲座的时间,是下个星期六。   他想了想,反正平时他周末也没什么事,而且宋一青说能感受一下氛围,确实让他很心动,说不定能借机会看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专业。   [白皎:好啊,那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宋一青像打了鸡血,开始滔滔不绝地给白皎介绍S大。作为许安然的班委做事很稳妥,行动力很高,直接去S大的公众号报名抢了三个名额。   这件事情冲刷掉了白皎刚才的微妙心情,他很少跟同龄人一起去什么地方,而且还是去S大。   白皎很兴奋,忘记了自己肩膀上的伤,整个人一下子靠在床头柜上,结果硌到了肩膀的关节,疼得他脸皱成了一团。   卧室门被敲响,白皎苦着脸一边揉肩膀一边起身去开门。   让白皎没有想到的是,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面的宋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小托盘,托盘上放着药酒,“小宝,前两天都没按肩膀呢,今天得按一下了。”   白皎听见了宋姨的话,但半天反应不过来,揉着右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呆愣愣地维持着揉捏肩膀的姿势,看着宋姨身后的白初贺。   白初贺没有出声,但眼神很奇怪,像钩子一样死死地盯着他,看得白皎不禁怔住。   那个眼神说不上恐怖,但却很尖锐。   宋姨背对着白初贺,看不见白初贺的表情,但看到了白皎呆呆的表情,不由得疑惑道:“小宝,怎么了?”   刚问完,她就发现白皎的眼神是落在自己身后的。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宋姨察觉到了,但并不知道原因,以为是白皎没想到白初贺也会一起过来,所以很惊讶。   她解释道:“刚才姨婆碰见哥哥了,哥哥说要过来帮忙,你看哥哥多关心你。”   白皎缓过神来,听见宋姨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胡乱点点头。   他刚才没反应过来的原因一是因为白初贺的眼神很反常,奇怪又扎人。而是因为刚才在另一间卧室里白初贺的情绪最后明显变得很淡,他没想到白初贺还会主动找他,心里很意外。   只是听见宋姨那句“关心”的时候,白皎的耳朵忍不住发烫。   他不明白刚才在那间卧室里发生的事情该称之为什么,但当面对着宋姨这样一位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时,白皎总感觉到没有理由的窘迫和难为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心底下意识地认为刚才那些事不太对,不能让宋姨知道。   宋姨觉得两个孩子都杵在门口有点好笑,“怎么了?先进去。”   白皎低着头,慌乱地哦了一声,转身让开。   宋姨端着小托盘进来,然后是白初贺。白皎不好意思抬头看白初贺的脸,但感觉到白初贺走过他身边时搅动了空气,带起很微小的一阵风,裹着他之前闻过的干净又清爽的味道。   白皎挠了挠脖子,顺手关上了卧室门。   白初贺跟在后面,眼神一直停留在白皎的手上,看着白皎的手从一开始揉捏着肩膀,再到现在垂落到腿旁的样子。   他不是没看过白皎的手,不久前他曾经很细致地观察过白皎的手。   手指匀称,骨节感并不算太强,皮肤很白净,但内侧有一些细小陈旧的伤疤。   他那时候没有想到过其他可能性,只是在看过之后内心微微疑惑,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皎为什么会有这些小伤疤。   最终他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归咎于白皎幼年时期确实不太安分,调皮活泼。   连白皎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阴家巷涂药的时候,他注意到白皎腰上的一些旧伤痕,后来听白皎笑着随口说:“我小的时候很皮的。”   但白初贺忽然就想起那晚宋姨开车时说过的话。   她说白皎小时候很安静,很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   这两种说法是相悖的,但白初贺以前没有多想过。   现在想起,如果让他在这两种说法中挑选一个更可信的一方,那么对他来说,一直在白家工作的宋姨对比幼年时代记忆模糊的白皎要可信得多。   白皎已经习惯性地坐在了床边,宋姨正在倒药酒,准备好后发现平时一贯不拖拉的白皎这次踌躇半天还没有把后背衣服掀起来,不禁奇怪道:“小宝,你怎么了?”   白皎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也不是没在白初贺的面前露出过身体,那天在阴家巷白初贺就曾经帮他上过药。   平时稀疏平常的事情,可现在却忽然附加了一层微妙的感觉,他忽然就有些窘迫起来,抓着衣摆的手迟迟没有将衣服掀起来。   宋姨误会了白皎的样子,以为白皎是肩伤犯了活动不方便,转头和白初贺道:“哥哥,要不你帮小宝按着点衣服?”   白初贺眼皮动了动,“好。”   白皎刚想说不用,白初贺长腿一迈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拨开了白皎的手,按住白皎的衣服。   白皎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宋姨的安排。   白初贺手指捏住白皎T恤的下摆,轻轻往上掀。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在他眼里却好像被放慢了很多。   他看见过白皎的背,但没有看完整,那天只看到白皎的后背从腰部开始,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有数道伤口,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但白初贺看到了。   白初贺低垂着眼,看着白皎的衣服被缓缓上拉,仿佛和那天看到的重叠在一起。   雪白的一截后腰露出,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有些紧张,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白皙皮肤下的单薄肌肉很细微地滚动了一下,腰窝因此变得更加明显。   微微下凹的脊柱沟也逐渐露出,把这具身体衬托得更加漂亮,也更加孱弱。   那些极淡的粉红色的细小伤疤浮在上面,并没有破坏这具身体的美感,而是像那些带着冰裂纹的釉器,因为那些不规则的细碎裂纹,才反衬得更加美丽。   但白初贺并不这样想,他一点都不觉得美,他看到这些伤疤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白皎痛不痛,有多痛。   坐在他面前的主人公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这幅样子反而让旁观者的心情更加复杂。   再往上一些,白初贺曾经看见过的一道比这些小疤要明显得多的伤口末端露出。   那天白初贺所能见的范围停留在这里,但今天是在家里,不会再有电话打过来,再也没有人再打断他把衣服往上拉的动作。   白初贺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宋姨在旁边鼓捣着托盘上的东西,他能听见那些叮叮当当的动静,但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薄膜传进他的听觉中,近在咫尺,但却又好像十分遥远。   小月亮肩伤的伤口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是烫伤,他几乎已经刻在了心底。连那些月牙形的伤疤的位置,他给小月亮涂药时小月亮微微打颤的肩膀,都犹在眼前。   衣服还没完全拉开,但白初贺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记忆里那个伤疤的形状隔着衣服以目光描绘在白皎的肩上。   衣服被完全掀开了,白皎的整片后背暴露在白初贺眼前,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翕张,像是一只残破的蝴蝶。   白初贺怔住,手指按着白皎肩膀处卷起来的衣服,眼睛一眨不眨。   白皎的后背,自右肩胛骨起,一大片狰狞的伤疤覆盖住他右边的整块肩背,伤疤边缘歪歪扭扭,仿佛一只丑陋的蜘蛛压在蝴蝶身上,撕扯着蝴蝶的右翅。   伤疤太过扭曲狰狞,对比太过强烈,和小月亮后肩那块月牙形状手指长度的烫伤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别说是相似,两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类。   小月亮的那块伤痕只有两指左右的长宽,而白皎这块伤疤的大小远远超出了范畴,让人触目惊心。   白初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都静止了下来。   过往寻找小月亮的回忆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心却被强烈的情绪感冲刷着。   大庆告诉他白皎肩上有伤的时候,白初贺无法不承认,他的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希冀与侥幸。   他幼年时靠着看他人的眼色过活,他自然看得出牧枚每次看见白皎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大庆看到白皎时一瞬间愣神的样子。   他知道掩埋在那些表情下的含义,他一直都知道。   他们传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他们觉得这个在白家锦衣玉食长大的男生,外表其实很像白初贺描述中的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   白初贺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这样想过,他也许时常会有那么一瞬间冒出这样的想法,但下一秒就会否定掉。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白皎和记忆里安静乖巧的小月亮也并不相似。   但在一天又一天的相处之后,在宋姨那句白皎小时候很乖巧之后,在大庆对他说“不想的话你不会带到我这儿来”之后,他有没有这样想过?   白初贺真的不太清楚,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情绪产生出不确定感。   白皎在上南街的夕阳下迎着他心底的细微期待出现时,被记不清事的张爷喊成小月亮时,听见他说了一句“等着”就一直守着一碗面等着他时,他真的没有在某一瞬间想起过小月亮吗?   想起过,所以刚才看到大庆的一口咬定的消息时,他不假思索就准备来找白皎来验证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这么多年,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期待过一个人了,上一次这么期待是第一次找到和小月亮相似的人的时候,再之后的每一次,他的期待都被他刻意地一层一层压淡,直到今天。   狰狞的伤疤明晃晃地晃着白初贺的眼睛,最没有观察力的人也可以看出这和小月亮的伤口完全不一样。   白初贺几乎是调动了所有的理智,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手提白皎按好衣服,不要落下来。   宋姨早就察觉到白初贺的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白初贺,在白初贺看过去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姨并不清楚白初贺的内心想法,只是以为白初贺看见白皎身后有这么一道伤疤,一时之间唬住了才会这样。   白初贺晃神之间接收到了宋姨的暗示,也许是多年锻炼下来的效果,即便他情绪不稳定到了极点,依然可以瞬间领会宋姨的意思是不要让白皎察觉。   混乱思绪中,白初贺在想,宋姨似乎不希望白皎注意到背后的这道伤疤。   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很难调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这其中的关联。   “小宝,忍着点啊。”宋姨招呼了一身,搓热手心里的酒,捏住白皎的右肩开始推拿起来。   白皎没有吭声,但白初贺看见他的后背在宋姨按住肩膀时瞬间绷紧了起来,微微弓腰,像一根被拉到了极点的弓弦。   宋姨开始推拿起来,白皎咬紧牙关,额头开始冒出细小的冷汗。   骨头互相摩擦的细小咔嚓声响起,白皎忍着神经传来的痛觉,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指甲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   不管试过多少次,每次推拿的时候还是会很痛。   白皎咬着牙乐观地想,比起小时候还是好很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忍住,这样宋姨和宋琉白远看到了就不会心里难受。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宋琉听见他挤压在嗓子眼里的哭痛声,低头偷偷抹眼泪。   还好他现在不会弄出动静,白皎心想。   宋姨知道白皎不出声是在忍痛,她不想让白皎痛得太久,手上功夫没有耽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给白皎推拿。   白初贺看着忍痛的白皎,一点一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阻挡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又没有找到小月亮,他想。   大概是痛得有点狠了,白皎抖了一下,立刻拉回白初贺的心绪。   他看见白皎绷得不能再紧的后背,想到了不久前坐在床边,眼圈发红的白皎。   他曾经觉得白皎是娇气包,但此刻看着哪怕疼到发抖也没有出声的白皎,这种认知开始一点一点瓦解。   宋姨的动作很利索,她的状态也没好到哪儿去,一样的紧张,脸上表情绷着,额角也在冒汗,直到给白皎按完才松了口气,“好了,下周再按。”   白皎咬紧的牙关松开,回头两眼弯弯地笑了一下,“辛苦宋姨啦。”   宋姨摸摸他的头,“小宝早点休息,哥哥也是。”   药酒在卧室里放久了味很大,她嘱咐了一声就端着托盘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白皎和白初贺两个人。   白初贺垂着眼,看着白皎仍然紧绷着没有放松的后背。   他很轻地碰了一下,果然,白皎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白初贺放下白皎的衣服,那些陈旧的伤疤瞬间消失不见。   坐着的白皎察觉不到白初贺的情绪,他刚想和白初贺道声谢,忽然听见从进房间到现在一直没出声的白初贺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抖。   “还疼吗?”白初贺问他。 第42章   白皎听见白初贺的声音,一下子安心了许多。他不确定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心里觉得说话的白初贺总比不出声的白初贺要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后背的皮肤不再裸露在空气里,刚才那些不自在的情绪都好了很多。虽然推拿能让肩膀好受几天,但刚刚按摩完的余痛未消,白皎一边把衣服抚平一边开口,动作僵硬滑稽。   “有一点点。”白皎抬头露出一个笑容,“不过还好,我已经习惯了。”   白初贺看着白皎的脸,白皎的笑容很自然,没有任何作伪,但眉尖仍旧微微蹙着,能看出白皎现在并不是多么舒适的状态。   但白皎刚才的忍痛的样子犹在眼前,白初贺想,是痛过多少次,才会说出“习惯了”这种话。   白皎会不会和他一样,因为经历过许多次同样的事情,才慢慢锻炼出条件反射一般的应对态度。   就像他每次找人的时候已经可以把自己的心里的期望值压到最低一样,白皎则会把自己的情绪拉到最高,来应对这些会给自己带来痛楚的事情。   白皎的笑容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习惯。   “以前也经常这样吗?”白初贺问。   白皎觉得好受了一些,换了个姿势坐着,“嗯,宋姨差不多每周会帮我推拿一次,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好像是爸妈带我去医院的康复科做护理的。”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太痛,眼泪汪汪地和宋琉说不想去医院。宋琉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又心疼白皎,有一次就顺从了白皎的话,没有带他去医院,而是休息了将近一个多星期。   谁知道只是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而已,再次去护理科的时候,白皎发现自己的右胳膊有点抬不起来,一抬高就会痛。   康复科的医生很严肃地告诉宋琉和白远,他的筋膜有点恶化黏连,最后是借助康复器材,医生狠下心直接按着他的胳膊把关节黏连的部分撕扯开才了事。   白皎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因为这个肩膀的问题痛过很多次,但那一次是最痛的。   因为医生需要白皎的反馈,所以不能打麻药,白皎是硬生生一边大哭一边捱过这场康复。   他觉得这是他最痛的一次记忆,就像被人活活把胳膊扯掉一样。   宋琉和白远被吓坏了,在那之后哪怕白皎再怎么哭痛也不会允许白皎躲避每周一次的护理。   白初贺一直听着白皎絮絮叨叨的回忆,大概得知白皎的肩伤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落下来伤。   很小的时候,是和小月亮差不多岁数的时候吗?   这个想法一从白初贺的脑海里浮出,白初贺就立刻压下,心里冒出淡淡的自嘲和疲惫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控制不住自己想法的状态,他本来已经学会了不要见到什么都往小月亮身上想。   但大庆那句话给他的期望实在太大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小月亮就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   白皎叽叽喳喳地说完了自己的回忆,发现白初贺表情有点发沉,忍不住叫了一声,“初贺哥?”   “嗯。”白初贺慢慢回神,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打湿的白皎在他眼中逐渐清晰。   他面前坐着的是白皎,不是小月亮。   不要因为自己而给别人施加过分沉重的情绪,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早点休息。”白初贺说了一句。   白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纳闷。他想张口叫一声白初贺,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情绪,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白初贺离开白皎的卧室后,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觉得情绪稍微冷静了一些后,才往楼下走。   他觉得口干舌燥,想喝点什么。   白初贺去了厨房,找到厨房里的双开门冰箱,打开之后,一整排冰镇的可乐映入眼帘。   冰箱里的可视灯开得太亮了,白初贺觉得有点刺眼。   他别开眼,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靠着厨房流理台的台面慢慢地喝起来。   “初贺?”   宋姨刚好出来清理用过的东西,看见白初贺后有点意外。   白初贺虽然搬回白家也有几天了,但算起来,真正在白家呆的时间并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还生疏的原因,也不怎么会碰家里的东西。   这次看见白初贺自己开冰箱拿水喝,宋姨总算觉得放心了点,“晚上冷水要少喝一点,怕胃不舒服。”   白初贺“嗯”了一声,末了又补了一句,“谢谢。”   宋姨知道想要白初贺短时间内就和家里的人做到完全没有生疏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她也并不着急,时间久了慢慢就会好的。   她一边清理手上的东西,一边闲聊道:“冰箱里有可乐,你怎么不喝?”   白初贺随便找了个借口,“太甜了。”   宋姨笑笑,“我也觉得,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爱喝这个。我有一次尝了一下,甜的发齁,应该是我年纪大了,喝不太了这些。小皎就专喜欢这个,冰箱里这些全是他买回来放的。”   白初贺听着着这句“小皎喜欢”,喉咙轻微滑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宋姨又闲聊了一些,白初贺有时候会回应一两句,但多数时候主要还是宋姨在说,白初贺边喝水边听。   一瓶矿泉水快见了底,宋姨也清理完了东西,刚想嘱咐白初贺早点睡,忽然听见白初贺冷不丁主动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白皎的伤是怎么回事?”   白初贺其实不太能分辨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动机,他原本不是会对他人的事情好奇的性格,这件事情如果换成是其他人,他并不会特别去问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片狰狞的伤口虽然和小月亮不一样,却无比偶然地和小月亮的伤口出现在相同的位置,所以他才会突然产生出问一问的想法。   也不全是小月亮的原因,但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他问出这个问题。   宋姨一边把清洗好的东西收拾进柜子里,一边开口。   “初贺也看到了是吧,是不是挺吓人的,没吓到你吧?”   白初贺回答她,“嗯。”   宋姨长叹了一口气,“小宝应该没跟你说过他肩膀的问题,他不爱跟别人提到这个,平常在家里除非是到日子该推拿了,不然也总听不到他提这些。”   白初贺应了一声,同意宋姨的这句话。   白皎确实从来不提这个,哪怕那天他穿着廉价的衣服导致皮肤过敏,也一句都没有提过自己肩膀有伤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宋姨正好看见了他,让他也搭把手的话,他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身材单薄的白皎身上居然有这样一道伤口。   宋姨用一种心领神会的眼神看了眼白初贺,“我猜他不说这些一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必要,二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软弱、娇气。”   白初贺听见“娇气”这两个字时,嘴唇抿紧成一条线,很快放开。   宋姨继续道:“其实他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你们是两兄弟,平时一直在一起生活,还是让你知道有这么个事比较好,所以喊了你一声。”   白初贺点头,微微皱着眉,“那他的伤是怎么回事?”   宋姨正在就着厨房的水池洗手,她微微低着头,白初贺只能看见宋姨略微花白的头发,不太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说:“小时候弄的。”   白初贺问:“当时没治好吗?”   按白家的条件来说,是绝对不会缺少医疗条件的,但白皎那个样子,看起来像是旧伤不愈,耽搁得太久了,变成沉疴。   宋姨道:“当时伤的太严重了,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有些手术风险太大了没办法做,只能一直养着。”   白初贺内心还有些疑问,但他没有多说,只是蹙着眉头问:“他平时不吃止痛药吗?”   看白皎的样子,他虽然能忍,但推拿的时候一定很痛。白初贺忽然回忆起来,他其实经常看到过白皎无意识揉着肩膀的样子,只是白皎从来不提,也没流露出什么不对的情绪,所以他从来没往肩伤这方面想过。   “嗯。”宋姨擦干手上的水,“他小时候发过高烧,体质不太好,止痛药能不吃就不吃。”   她抬头对白初贺笑了笑,“这么晚了,初贺你也得早点休息,赶紧上去吧。”   白初贺应了一声,依旧倚着台面,看着宋姨的身影消失在客厅中。   直到没有脚步声了,白初贺才举起手里的矿泉水瓶,喝掉最后一点水,扔进垃圾桶里。   宋姨不愧是经历了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不像宋琉,面对这些问题会明显反常的沉默下来,但也许宋琉是不想对自己的子女隐瞒什么,才会这样。   有些话,从宋姨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格外自然,一点都不叫人起疑。   但白初贺恰恰又从小就被迫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格,宋姨那些语气自然的话和毫无端倪的表情被他看在眼里,他依旧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问宋姨时,宋姨的语气虽然自然又平常,但实际上回答的都是非常简单又显而易见的东西。   就像他问白皎的伤是怎么回事时,宋姨说是小时候弄的,这其实完全是一句废话。   白初贺注意到,宋姨绝对不会在回答里吐露太多东西。他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而且是有选择性地回答,不多说一分一毫。   这其实和宋姨之前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太一样,之前宋姨和他聊到过去的时候,哪怕他并不出声,宋姨也会主动聊到很多,有意无意地让白初贺对家里有更多的了解。   可在白皎的这件事上,宋姨几乎是保守到了极致。   他问止痛药的事情,宋姨也回答的很模棱两可。虽然说了白皎小时候发烧导致体质不好,但还是没有直接说明到底是什么原因。   因为今晚情绪有些混乱的原因,白初贺很难分出多余的心思来想这些。但宋姨和宋琉的态度实在太过反常,让他不得不注意起这些事情。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她们对白皎的事情讳莫如深,连对他也从不多说。   白初贺并不觉得膈应,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宋姨和宋琉并不是不想跟他说,而是本身就不愿意提起这方面的事情。   这令白初贺感到非常奇怪。   就算白皎小时候受过很严重的伤,导致肩膀变成现在这样,但这也并不是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事,何必一直遮遮掩掩不愿多说?   短短的一瞬间,白初贺想到了很多,但最终并没有什么头绪。   客厅忽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打断了白初贺的沉思。他听出是客厅靠近玄关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直接从厨房走出去。   一个女人的身影现于眼前,是李天心,就在客厅里,似乎没想到会看见白初贺从厨房里出来,吓了一跳。   “是初贺少爷啊,我以为您已经上去了呢......”   白初贺开口,“你在干什么?”   李天心话到嘴边,面对着白初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就是,就收拾客厅来着。”   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站着看她的明明是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中男生,但却让她无形之间感到一股压力,甚至不太敢正视白初贺的目光,双眼忍不住游移起来。   白初贺的眼神总让她想起白远,平静但锐利。   半晌,她听见白初贺“哦”了一声。   李天心这才放松了一些,“初贺少爷,您早点休息。”   白初贺没有回答她,转身往楼上走。   不愧是在外面长大刚回来的,没什么教养,对佣人这么傲慢。   李天心低眉顺眼,却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如此想。   估摸着白初贺应该已经上楼了,李天心刚想离开,却忽然听见挑空的二楼传下来一句话,“白皎的狗你遛了吗?”   李天心后背一紧,这个问题白皎今天放学回来的时候问过。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楼上有道无形的目光,她很紧张,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了。   她只好低头道:“今天太太和先生吩咐了一些事,有点忙,忘记帮白皎少爷遛狗了,我明天早上带它出去。”   “嗯。”头顶上方响起简简单单的一声。   李天心悄悄呼了一口气,又听见上面冷冷清清说了一句话,砸到她头上。   “别再骗他。”   若隐若无的脚步声响起,渐渐变远,随后是一声很遥远的关门声。   李天心站在一楼,愣了很久。   ...   上学日的清晨过得总是格外的快。   坐在开往学校的车上,白皎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忍不住偷偷看了白初贺好几眼。   在驾驶座上开车的吴叔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两个男生的样子,但他这几天下来,已经家里这两个小少爷之间变幻莫测的气氛见怪不怪了。   青春期的孩子,不怪才怪了。   后排的白皎又偷偷瞟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靠着另一端坐着,双腿习惯□□叠翘起,手肘压着车窗沿,抵着头,漫步目的地望着外面的街景。   其实就和平常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白皎总是微妙地感觉哪里有变化。   他们之间的氛围变了。   最开始是吃早饭的时候。虽然昨天发生过一点奇奇怪怪的事,白皎自己别扭了很久,但睡一觉起来之后就忘得差不多了,洗漱完准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刚好撞见白初贺出卧室。   白皎第一反应就是开心地打了个招呼,可白初贺却只是简单应了一声,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地往楼下走。   饭桌上,白皎主动找话题想和白初贺说话,但尝试了几次,白初贺的反应还是很平淡。   那顿早饭,白初贺全程和他没有任何眼神接触。   白皎心里觉得很纳闷,一度怀疑过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但他回忆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现。   他还想过,是不是白初贺觉得他烦了,所以对他的态度又变成了刚见面时的状态,不怎么搭理他。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白初贺应该不止是和他没有眼神交流,他尝试和白初贺说话的时候按理说白初贺也应该不会理他。   可他主动和白初贺说话时,白初贺反应平淡归平淡,却还是会回应他的话,只是嘴里吐的字不多。   比如早饭时他觉得宋姨买的酱香饼很好吃,问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说嗯。   再比如换鞋子的时候他动作拖拉了一下,让白初贺等等他,白初贺说好,然后在肩上挎着单肩包,在门口站着,一直耐心地等他换好鞋后才往外走。   种种细节,白皎觉得白初贺起码肯定不是讨厌他才这样。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白皎有点苦恼。   车快要开到海珠了,白皎耐不住这种安静的气氛,再次尝试开口,没话找话。   “今天天气蛮好的哎。”   前面的吴叔听见了,疑惑地望了眼没什么太阳的天,不明白白皎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白皎说完,脸上装的若无其事,实则耳朵竖起,等着听身旁也没有动静。   白初贺的嘴微微张合。   一点声音冒出,白初贺回答,“嗯。”   “......”吴叔觉得自己更加困惑了。   白皎并不气馁,再接再厉,又开口道:“今天月考成绩应该要下来了,不知道考的怎么样,好紧张啊。初贺哥,你会不会紧张啊?”毕竟白初贺刚转到海珠,这是第一次考试。   白初贺出声,“不会。”   “......”白皎觉得自己的话被堵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过头小声说:“我有一点点紧张。”   白初贺没再开口,白皎尝试多次不得结果,心里也有点沮丧,不再开口说话。   好在已经到了海珠的停车场,这股令白皎难以忍受的安静气氛并不会维持太久。   白皎解开安全带,低头翻找自己的校牌。   吴叔正四平八稳地开着车找停车位,忽然前面冒出个不守规矩的学生,直接横穿过停车场。吴叔吓了一跳,忙踩了刹车。   一个急刹车,正在翻找自己校牌的白皎本来就坐的不稳,又恰好解开了安全带,整个人直接因为惯力而朝前面扑了过去。   白皎下意识闭紧双眼,脸都皱了起来,但预想之中的闷痛感却没有传来,反而感觉到一股温暖的体温,带着一丁点洗涤剂的皂香味。   他怔了两三秒,抬起头来,看见白初贺清朗利落的下颚线。   白初贺抱住了他,他连头带肩被白初贺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儿也没有磕着。   白皎呆呆地眨了眨眼,视线里的白初贺正拧着眉头看着在车窗旁不断地低头道歉的学生,眼神很冷。直到吴叔摆手说没事,那个学生才惴惴不安地离开。   “哎哟,这些小孩怎么回事,真是的。”吴叔吓得够呛,说了一句。   白皎还被白初贺抱在怀里,他小声叫了一句,“初贺哥?”   白初贺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怀里还抱着个白皎。   白皎那声哥刚叫出口,就明显地感觉到白初贺整个人微微僵了一下。   白皎刚想说声谢谢,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被白初贺放开。   白初贺放开他的动作幅度很大,白皎甚至觉得自己几乎是被白初贺推开的。   随后,白初贺头也没回,拎过单肩包,打开车门就下了车往海珠的大门走,一套动作快速利落,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一样,一句话都没说。   吴叔回头,本来是想看看两个孩子有没有碰着,没想到看见了这样一幕,不禁纳闷道:“小皎,你哥哥怎么了?”   白皎呐呐自语,“我不知道啊。”   他看着白初贺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身影,叫了一声,“初贺哥。”   白初贺听见自己身后不远处那声困惑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心里顿了顿,但脚步依旧没停,背着包朝教学楼走出。   他没有回头,但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浮现出白皎缩在车里,望着他的模样。   也许会和那天在卧室里被他抓着脚踝时的样子一样,困惑又不解。   害怕又排斥。   ...   “小白早啊,咋了你这是。”   宋一青踩着自习铃的前一秒,一个滑铲帅气登录教室。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白皎双手压着桌子,下巴抵着手,一脸精神不振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开口。   “早。”白皎恹恹地开口,“没事,就是感觉今天天气不太好。”   “天气抑郁?”宋一青随口问了一句,压低声音凑近白皎,“我听许安然说了,你初贺哥拒绝你演舞台剧的事了?”   “嗯,算是吧。”白皎应了一声,更蔫了。   “好吧。”宋一青其实不是特别在乎这个,只是转头看见白初贺后,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好奇怪,白皎之前不是看见白初贺就会跟上去来着,怎么今天倒是不和白初贺说话了? 第43章   白皎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白初贺身上。   宋一青在后桌抄着他的作业,嘴巴却没有闲下来过,边抄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皎聊天。白皎听在耳朵里,但没有听进脑子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宋一青的话。   “小白,我觉得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啊。”宋一青抄完作业,开始关心起这位“衣食父母”来,手指不老实地戳了戳白皎的后背,刚好戳到了白皎的后肩。   白皎下意识缩了一下,宋一青贼兮兮地笑起来,“戳疼你了?”   白皎摇摇头,“没有啊。”   他肩膀后面的旧伤虽然时不时会隐隐生疼,但那都是关节的毛病,还不至于碰一下就疼。宋一青也并不知道他肩膀上有伤的事,而且他的性格一贯就是这样,白皎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宋一青戳他的时候,让他想起昨晚上药时的白初贺。   白初贺当时拉起他的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隐忍又小心翼翼,连白皎都能感觉到一星半点。   好像他是一件易碎的水晶摆件,稍微重一点就会摔碎;又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件很贵重的礼物,克制着情绪小心翼翼地拉开外面那层包装袋。   这是白皎第一次在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白初贺身上感受到这样小心翼翼的情绪。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他这几天数不清在白初贺身上感受过多少第一次。   白初贺似乎不像一开始那样防备,白皎感觉白初贺逐渐对他放下了一些东西,外表之下内心深处的情绪一点一滴地流露出来。   可是好景不长,才没过多久,因为一种他想不明白的理由,白初贺似乎又收回了自己的全部情绪,不愿意再让他看到。   白皎原本挺得笔直的后背越来越塌,最后整个人干脆趴在了桌子上,脸压着小臂,眼睛看着斜右方坐在另一组的白初贺。   白初贺在学校里的样子倒没怎么变,还是安静又冷淡,到了班级里把包挂在课桌侧面后就倚着椅背坐着,后背说不上紧绷,也说不上放松,但比之前匆忙撇下白皎离开时的背影好了不少。   白皎闷闷不乐地想,白初贺知不知道自己在看他呢,如果知道的话会不会像之前班会时那样,转过来无声地问他怎么了。   这下连大大咧咧的宋一青都看出白皎的情绪确实不对劲儿了。宋一青抓紧最后几笔把作业抄完,随手把练习册往桌膛里一丢,吊儿郎当地揽住白皎的肩膀,“哎呀,到底咋了嘛。”   宋一青一向咋咋呼呼,动作又大,惹得附近的几个学生也看了过来。不过大家早就习以为常,没当回事。   “没有,就是......”白皎嘟囔半天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一边应付着宋一青,一边继续瞟着前排坐着的白初贺的背影。   连坐在白初贺前面一排的学生都扭头往这边看了眼,但白初贺仍然倚着椅背坐着,姿势连动都没动。   白皎心里冒出的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感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小声回道:“月考成绩要下来了,有点紧张。”   宋一青圈着白皎的脑袋,笑嘻嘻地摇了摇,”你学习那么认真,你怕啥。“   白皎咕哝了一句不成语调的句子。   宋一青闹腾完,想起正事,“对了,咱们和许委昨天报的那个讲——”   教室后门忽然被打开,班主任刘协声如洪钟地咳了两声。   宋一青一下子止住声音,没敢继续。   刘协视线扫了一圈,精准定位在宋一青和其他几个闹腾的学生身上,“早自习是拿给你们闹着玩的吗!跟猪圈一样!”   宋一青头皮一麻,抬头时忽然冷不丁看见白初贺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松开白皎,再一看,白初贺已经转回头去,刚才那一眼就像是他的错觉。   宋一青安静如鸡地在刘协的吼声中坐回了座位上。   “嗯,今天月考成绩下来了,你们心里都给我有点数。”刘协背着手,挺着略微发福的肚子,慢悠悠走到讲台上,“高三了,别一天天的给我想着混日子。”   经过白皎时,白皎看见刘协抓着一叠卷子。   “正好,咱们趁着早自习来公布一下月考成绩。我就念一念前五同学的名字,以示表扬。”刘协再一次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唾沫星子差点要飘出来,“靠倒数那几个我就不念了!我抓只鸡过来乱比划估计都能比你们考的高!”   班上能考前几的一般都是固定的那几个人,没什么太大悬念。大家一般对考倒数的那些学生比较感兴趣,因为老刘骂人很有娱乐效果。   一听老刘说不公布,班上的人倒也不意外。老刘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可以从他的如炬的眼神里推测出是哪几个老油条。   比起看戏的学生,荣誉感强一些的学生则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班级平均分低了会影响年纪排名,到时候还是大家一起遭殃。   白皎看见隔壁排有个同学捅了捅另一个同学,随后两个人一起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眼白初贺。有些学生表现的更明显一些,瞟了白初贺一眼,动作明显不耐烦地把桌面上的东西又摔又甩地丢进桌膛。   当事人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完全不受周围人的影响。   果然,老刘恶狠狠的目光先是往宋一青身上飘了一下,宋一青见状缩了缩身体,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之后,刘协又陆陆续续地精准定位了几个学生,最后停留在白初贺身上。   周围的学生互相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白皎还听见不知道是谁咂了下舌。   刘协开口,“第一名——”   许安然身后的另一个班委心照不宣地悄悄踢了下许安然的凳子腿,许安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后背挺得溜直。   “白初贺。”   一阵寂静,班上几乎所有学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随后一片哗然,声音小但动作大地互相交头接耳。   许安然的表情没绷住,嘴巴微张。   宋一青没反应过来,在白皎身后纳闷道:“啥意思,不是说不公布倒数的吗?”   白皎没说话,但刚才情绪一下子好了很多,就好像考第一名的是他自己。   刚才周围那些人在悄悄打量白初贺的时候,白皎很想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们白初贺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但他忍住了,他知道事实会说明一切。   只是他也没想到白初贺居然会直接拿第一。   “安静,一点纪律都没有!”刘协重重拍了一下多媒体设备的上盖,“还好意思交头接耳,一个二个补着几万块的补习考得还不如人家新同学好,我是你们我都羞愧死了!”   有人小声议论,“卧槽,这真是三中来的啊?”   “考这么好??”   刘协清了下嗓子,“第一名上来,领下卷子。”   位于讨论中心的白初贺站起身来,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很自然地走上讲台,接过刘协递过来的卷子。   刘协绷着脸道:“学习好归学习好,那也不能总迟到缺勤,知道了吗?”实则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一开始知道自己班上要来转学生,而且还是三中的学生时,刘协是相当头疼的。   班上学生的成绩往公说和升学率挂钩,往私说和他绩效挂钩。这要一个没弄好,工资先不提,每半个月总结大会的时候就得被年纪组长批评半天。   他的期望值很低,三中的学风就摆在那儿,他希望白初贺的成绩别低得太离谱就行。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大金疙瘩。   刘协想到之前其他老师怜悯又幸灾乐祸的表情,腰板都挺直了不少,拍了拍白初贺的肩,“回去吧,再接再厉。”   白初贺拿着卷子下去了,白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但白初贺直到坐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二名,许安然。”刘协陆陆续续地把后几位都挨个夸了几遍,“虽然成绩下来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高考就在前边。但也别太过度紧张,运动会和文艺汇演的事也别落下,该放松就好好放松。”   其他学生的试卷也发了下来,白皎看着自己中不溜偏上一点的成绩,有点提不起情绪。   课间休息时,宋一青看了一眼,“我就说嘛,这不是考得挺好的,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白皎看了看自己的成绩条,除了语文和英语成绩还不错,其他的都很一般,数学则是明显有点看不过去。   宋一青倒是觉得挺不错的,“我要考这样我妈该乐上天了,没事,咱不跟那些学习疯子比。”   白皎“嗯”了一声,把试卷折好,又检查了一遍自己誊抄下来的错题,没再说话。   他看了一眼前面。   白初贺的座位平时一向没什么人会凑过去,但今天开始有了变化,陆陆续续会有一些学生尝试和他搭话。白皎看到考第四名的男生推了推眼睛,拿着试卷,似乎是在问白初贺解题思路。   以前那张课桌旁只有白皎会贴过去,其他人都敬而远之。   白皎的胳膊忍不住动了动,遮住自己卷子上鲜红的分数。一点他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绪忽然冒了出来。   他从小成绩就说不上是多么好的那种孩子,每次家长会时老师和白远宋琉提起他时,说的都是他上课认真,很守纪律,但从来不会夸他成绩优秀。   他很早就知道他可能不太擅长学习,也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就算很努力地去学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拿到很出色的成绩,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像现在这样的情绪。   因为没有过,所以不明白。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难过,想和其他人一样去和白初贺说话,但又迟迟挪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直到放学,白皎一边收拾自己的书包,一边纠结要不要叫白初贺和自己一起走,又想起早上白初贺的态度,担心白初贺会不理睬自己。   收拾完东西,在他终于鼓起勇气要上前去叫白初贺时,他看见许安然也拿着卷子找白初贺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也许也是在问题。   白皎心里那点刚腾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消散了,他想了想,背起书包,准备悄悄从后门离开。   许安然捏着卷子,稍微有点紧张。   其实她答错的那几道题老师一讲他就明白了,虽然她也好奇白初贺的解题思路,不过她自信自己的也不差。   拿卷子完全是因为她心里紧张,又有话要和白初贺说,下意识地拿了张卷子做掩护。   白初贺正在往包里放书,耳朵上挂着耳机,许安然稍微放大一点声音,“同学,你现在有空吗?”   白初贺似乎没听到,许安然没办法,只能伸手挥了挥。   白初贺这才看到许安然。他摘掉一边的耳机,“什么事?”   面前的短发女生有点眼熟,白初贺稍微回想了一下,想起这是之前那个和白皎一起跟踪她的女生,是班上的纪律委员,昨天的班会就是她主持的。   白皎昨天来问他要不要演舞台剧,似乎也是为了帮这个女生的忙。   白初贺的动作很短暂地顿了一下,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待着面前的女生开口。   许安然紧张地笑了一下,“那个,同学,我想问问你对班上这次舞台剧感兴趣吗,班上还差一个演王子的人,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白初贺动作没停,“我不合适。”   许安然看起来有点着急,“怎么会呢,我觉得你很适合啊。”   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她的责任心很强,希望能尽最大能力把最后一次文艺汇演办好。但班上又没有男生愿意演王子。虽然白初贺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她只能寄希望于白初贺。   说到底,其实白初贺没有参加舞台剧的义务,他要是真不想演,许安然也不能说什么。   许安然还想继续说,忽然听见白初贺问,“昨天是你让白皎问我的吗?”   许安然点点头,“对啊。”   白初贺动作放慢片刻,在许安然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许安然,很短暂,但比之前看得要更仔细。   他虽然之前在课后也因为白皎的原因见过许安然,但印象很淡。   许安然一头短发,妹妹头的发型,看起来很乖巧。她的五官也很秀气,皮肤白净,带着眼镜显得很清纯,成绩又好,应该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最容易暗恋的类型。   也难怪白皎会这么积极地帮她的忙。   没摘下的那边耳机里放着贝多芬的月光,但平常幽静舒缓的旋律却让白初贺忽然感到一阵没来头的烦躁。   许安然还站在白初贺桌旁想着合适的措辞,听见白初贺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演公主?”   许安然懵了一下,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问起她的角色,点头道:“对啊。”她演邻国公主。   白初贺摁掉耳机里的钢琴曲,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他收好东西,淡淡道:“那问白皎要不要演王子不就行了?”   许安然又懵了一下。   什么叫问白皎要不要演,白皎已经有角色要演了啊?   她的脑子转得很快,马上反应了过来,白初贺这应该是不知道要演小美人鱼的是白皎。   可她昨天问白皎的时候,白皎不是跟她说白初贺应该是知道的吗?   许安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白皎的座位,看到白皎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教室后门。她转头,困惑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白初贺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些事,简单地和许安然说了一声,戴上另一只耳机,肩膀挂着单肩包离开。   许安然站在教室里,一阵茫然。   这两兄弟到底怎么回事?   白初贺离开教室,手机时机恰好地振动了一下,是牧枚发来的消息,问他今天放学后要不要出来。   白初贺手指打着字,“出来”这两个字还没发出去,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走在前面一点的人群中的白皎。   白皎身边又是一位有点眼熟的人,白初贺想了会儿,想起这是白皎的堂哥,同校的林澈。   林澈比白皎高一些,低头和白皎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绅士。   距离隔得不远,学生们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两个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白初贺的耳朵里。   林澈的语气听起来有一点担忧,“小皎,我听说你们班舞台剧还没定下来?”   白皎听起来蔫蔫的,“嗯,男主角还没定下来。”   林澈读的不是高考班,班级和白皎不在同一栋楼。但高三就那么点新鲜事,但凡有点好玩的就会传的人尽皆知。他早就听说了白皎抽中小美人鱼的女主角的事。   林澈笑了笑,“没有男生愿意演,是吗?”   白皎被林澈这句话说的有点尴尬,手指忍不住抓紧肩带,“嗯......”   林澈问:“你没问问初贺吗?”   白皎更蔫了,“问了,但是初贺哥好像不太感兴趣。”   林澈道:“实在找不到人的话我来演吧,节目请外援是合规的,以前也有先例。”   白皎大为惊讶,“你愿意演?”   林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放得很轻,“你是我弟弟,别人不会帮你,但我会。”   白皎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没有多想,林澈愿意帮忙肯定也是出于好心。   不远处的白初贺边走边无声地听着,想听听白皎会怎么回答。   半晌,他听见白皎那股独特的嗓音很清澈的声音,“谢谢林澈哥哥,但是我得问一下班委和老师,没办法现在给你答复。”   林澈笑了笑说没关系,在楼梯拐角处和白皎道别离开。   白初贺走在后面看着。   海珠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人混在一起,人流量很多。白皎背着书包,双手抓着书包带,一个人走在人群当中,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过来又挤过去,走的摇摇晃晃。   白初贺看见有学生不小心踩到了白皎的鞋子,白皎赶紧退后了半步,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没关系,然后拿着纸弯腰擦了擦自己的鞋尖,起身时又被拥挤的学生撞了一个趔趄。   他个子偏小,虽然不至于比同龄女生矮,但身材并不结实,挤在人群当中,像一片飘摇的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淹没在树林里,找也找不见。   白初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半晌后挪到退格键,按了两下,删掉没发出去的消息,然后重新打出“不出来”三个字,发给了牧枚。   牧枚回了个“OK”,说她正好去和小姐妹出去吃饭。   白初贺摁灭手机,放进兜里。   放学时的学生实在太闹腾了,白皎走在其中,摇摇晃晃,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鸣着汽笛的火车。   以前白远和宋琉带他出远门时要么是自驾,要么是坐飞机,他没坐过火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人站在火车上大概也是这种拥挤又摇晃的感觉,他心里甚至已经想象出火车上旅客的交谈声,和售货员推着小车的吆喝声。   手机叮咚一声,吴叔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在哪个门。他刚掏出手机想回一下信息,却又被互相打闹的学生撞了一下。   这一下撞得有点狠,白皎手机没有拿稳,一下子从手里掉下去。   身后伸出来的另一只手接住,递到他的面前。   白皎松了口气,立刻要转身开口道谢。道谢的话刚开个头,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是谁帮了他,肩膀就忽然被揽住,随后被很强势地带着穿梭过人群。   被揽住肩膀后,白皎的第一反应是宋一青,随后又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宋一青一向闹腾又外向,每次揽住他的时候都是一副扑过来的架势,不会像现在这样,沉稳又安静,强势但并不粗鲁,牢牢地带着他往人群外走。   穿梭过人群时,白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的外套和揽住自己的人的衣服摩擦的时候,升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干净又简单的皂香。   这股味道让他的心忍不住悬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局促又不安地揉捏着手机。   走过人群,穿过校门,直到停在自家的车门前,揽着自己肩膀的手才松开。   不知道为什么,白皎心里的局促忽然加倍,想往身旁看,但又不好意思往旁边看,紧张得像个初来乍到的人。   车窗反光里的人影动了动,白皎终于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   熟悉的声音传来,“别往人多的地方走。”   白初贺垂眼看着白皎的头顶,手在看不到的地方不自觉绷紧,压低声音道:“别走丢。” 第44章   车上的气氛比早上来学校时还要安静。   连觉得自己已经习惯这两个小孩之间阴晴不定的气氛的吴叔也忍不住频频看后视镜。   早上来的时候,白初贺话虽然很少,但至少还有个小话痨白皎在。但现在从学校返程回家的路上,连白皎都不怎么吭声了。   白皎一上车就把书包摘下来,老老实实地抱在怀里,隔着夹层能摸到里面装好的书本,让他想起上午发下来的月考试卷。   一路无言,到了车库下车后,吴叔才听见这两个小祖宗发出点声音。   但也就是白初贺在白皎下车的时候扶了下车门,白皎低着头说了声谢谢,白初贺嗯了一声,仅此而已。   白皎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捉摸不透白初贺的情绪了,虽然白初贺一开始就不是那种能让人轻易看出情绪的人。   放学时白初贺的举动一度让他以为两个人又恢复到了正常关系,但白初贺对他说了一句“别走丢”后,就又沉默下来。和上午时的沉默不同,他这一次沉默更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白皎想了很久,才想到白初贺会冒出这么一句,大概是想到了小月亮。   白初贺对他偶然的照顾,大概也是因为小月亮的缘故。   这个认知让白皎觉得心里闷闷的,他不知道这是出于哪一种情绪,但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秋天天气多变,下车时天空已经开始飘下小雨点。等两个人进入家里时,雨势已经隐隐约约有变大的迹象。   门厅里很安静,吴叔陪他们一起回去,告诉他们宋琉和白远今天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忙,要晚一点回来。宋姨也去帮忙,家里应该只有两个阿姨和李天心在。   白皎换了鞋,没有听见熟悉的哈气声,还没站好就开口问了一句,“小狗呢?”   吴叔只负责开车,不清楚这些。阿姨一边接过白皎和白初贺的外套,一边笑道:“应该是李天心带出去洗澡了,她下午走的时候给我提了一嘴。你们先去吃饭,一会儿饭凉了。”   白皎点点头。   饭桌上,宋琉和白远不在,一贯会操心他们的宋姨也不在,白皎和白初贺面对面坐着,桌子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这种安静让白皎觉得很难受,周遭虽然有细微的动静,可气氛冷淡不已,又让他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个梦。   梦里,他一个人在餐厅里等着白初贺,也是这样安静又沉重的气氛。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想起那个梦了。   白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心情有些微沉,到最后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边吃着自己的饭,一边余光看见白初贺放下碗筷,和阿姨说了一声,起身离开上楼。   白皎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觉得香香软软的大米饭都没了味道。   白皎吃饭的速度有些慢,宋琉从小就教他吃饭细嚼慢咽,导致他养成了吃饭宁慢不急的习惯。   但他其实也不至于这么慢,他分不清是自己这顿饭吃的太精细了,还是他不想碰见态度捉摸不定的白初贺。   要是小狗在就好了,小狗从来不会让他闷闷不乐,只要他一安静下来,小狗就会蹲在他身旁,一只爪子放在他的腿上,歪着脑袋看他。   吃到最后,饭已经有些凉了。旁边的阿姨问他要不要再热一下,他摇摇头,放下碗,看了眼座钟。   白皎是高中生,平常上学忙。除了假期之外,平常照顾小狗的活是李天心在负责,宋姨空的时候也会一起照顾小狗。   放在平常的话,就算是送小狗去美容,这个时间也应该回来了。但玄关仍然静悄悄的,听不见小狗熟悉的叫声。   白皎有点焦虑,他一焦虑就忍不住摸自己胸前的项链,但手摸到胸口时才想起来他的项链早在白初贺刚回白家的时候就摘下来了,只好改为摸了摸脖子。   旁边阿姨看见他还站在一楼每走,奇怪道:“小皎,今天没有作业吗?”   白皎抓了抓脖子,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声音有点着急,“小狗还没回来,到它吃晚饭的时间了。”   “没事,应该快回来了。”阿姨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安抚了白皎一句,说完之后就去厨房洗碗。   白皎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心跳微微加快,眼睛直往座钟上的秒表看。   不知道是不是盯得太久的原因,他总觉得秒针转动的速度变慢了很多,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秒针根本没有动。   白皎实在等不住,已经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开门声。   白皎闻声而动,手机急匆匆塞回兜里,快步向玄关走去,“小狗是不是饿——”   玄关内,宋姨站在门前,手里还捏着钥匙,看见一脸着急的白皎怔了一下,“小宝?怎么了?”   宋姨原本还想再问一句吃没吃饭,但看见白皎的模样,脸上那股回到家后特有的放松惬意的表情淡去,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她快速看了一眼白皎。   白皎站在玄关前,头发微微翘起,看上去有些凌乱,似乎是刚抓揉过自己的头发。   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嘴角压得很紧,衣服一角和手机一起掖进了兜里,看得出他动作很急切匆忙。   白皎全身上下的细节都显示出他现在有多么紧张慌乱。   宋姨连鞋子都顾不上换,钥匙随手放在鞋柜上,两步走过来按住白皎的肩膀,“小宝别急,慢慢给姨婆说,怎么了?”   还没听见白皎开口,后面客厅传来动静。   厨房里的那位阿姨刚好洗完了碗,听见了玄关的声音,擦干净手小跑过来迎接,走近了后看见惊慌失措的白皎不禁心里愣了愣,完全不明白白皎是怎么了。   正好,她听见宋姨问白皎的话,摸不着头脑地开口。   “宋姐回来了,没什么事啊,就是小皎没看见小狗,问了我一句,我说可能是天心带出去洗澡了。”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小狗出去一趟回来得晚点吗,也不至于这么急啊?   阿姨确实有点困惑,但感觉到白皎异样的反应,宋姨脸上不寻常的表情,她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语气就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嗯。”宋姨应了一声,“你先去忙。”   阿姨看看宋姨,又看看白皎,点点头离开了。   宋姨看见阿姨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手才从白皎的肩膀移到白皎的后背,轻轻拍着,“小宝,不急不急啊。”   白皎站了很久,脸色苍白,听见宋姨的声音后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双唇颤了一下,吐出声音来,“宋姨,我的小狗呢?”   宋姨看了眼玄关顶梁上的挂钟,微微皱了下眉。   送小狗定期美容的事,她以前就和李天心说过,抽下午的空档去,别耽搁的太晚。   按理来说,李天心是早就该回来了。   不过宋姨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在心里责怪李天心,她先换了鞋,带着白皎回客厅,让白皎坐在沙发上,又给白皎倒了杯温水,加了一点葡萄糖。   “小宝不急,应该是天心姐姐带出去美容了。可能今天预约比较多,就耽误了一会儿,等一下就回来了,啊。”   白皎握着杯子,宋姨看到他指尖微微发白。   她把动作放得更轻了些,慢慢顺着白皎的后背,又提醒了白皎一句,“小宝,喝口水。”   白皎似乎才回过神来,眼神先是茫然地看了一圈客厅,然后才落到自己手中的玻璃杯上,慢慢地喝了一口。   带着一点甜味的温水滑入身体,白皎这才觉得安心了一些,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着急。   远处的阿姨担忧地望了一眼,心里虽然奇怪白皎的反应,但也心疼白皎,端了盘切好的芒果过来,放在茶几上。   阿姨是这几年才应聘到白家的,在白家呆的时间不如宋姨久,但宋琉和白远这对夫妇待人很宽厚,宋姨也是个亲切人,因此她对白家的工作很上心,也喜欢白皎这个孩子。   但阿姨到底在白家工作的时间不长,对白皎不如宋姨那么了解。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宋姨,想问问宋姨这是怎么了,宋姨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姨会意,安慰了白皎两句后就继续去忙自己的活了。   宋姨等白皎完全平复下来了,才开口道:“小宝先上去做作业吧,姨婆帮你在这儿等着,小狗一回来姨婆就跟你说,好不好?”   刚说完,她就看见白皎固执地摇了摇头。   白皎平常一贯脾气很好,甚至好到了软和的地步。周围人对白皎有什么需求,只要不是太过离谱,白皎一般都会答应,是个相当好说话的孩子。   宋姨曾经撞见过李天心明里暗里抱怨白皎,白皎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听着,听完还给李天心说了一句“对不起啊天心姐姐,给你添麻烦了。”   宋姨当场就不舒服了,但不想当着白皎的面说什么,私下里严肃地说了顿李天心才算完。   宋姨很少见到白皎拒绝别人的提议,不如说几乎没见过。   白皎摇头摇的很果断,声音坚决道:“没事,我在学校写了点,作业不多,等小狗回来我在上楼写。”   宋姨见状,也就没劝,就在这儿等着也没什么。相反,她反而觉得白皎能这样拒绝别人也很好,免得她总担心白皎在外面被人欺负。   “好吧,那姨婆陪你一起等。”   宋姨有心分散白皎的注意力,打开电视转到了综艺档。白皎虽然眼睛看着,但宋姨能看出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恐怕还在想着小狗。   外面的雨势已经彻底变大,白皎坐在客厅里就能听见厨房窗外的雨点声音,噼啪掉下。   他有点坐不住,几次下意识地想站起来,然后反应过来宋姨还坐在自己身边,于是按捺下来。   终于,玄关又一次传来动静,这次是门铃的声音。   宋姨还没来得及动弹,白皎已经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直接往玄关跑。   宋姨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然后看见白皎迫不急待地打开门,李天心出现在门外。   “啊,小皎啊,谢谢哦,外面的雨大死了。”李天心一边抱怨了一句,一边把伞收起来抖了抖,插在门外,挤进屋内。   宋姨一看见李天心的样子,心里就狠狠一跳。   李天心和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打扮的很用心,长发烫出了很好看的弧度,脸上画着淡淡妆容,身上的衣服也明显是专门挑了搭配的,一看就是刚从外面玩完回来。   这些都好说,白家很自由,从来不会干涉佣人的私人生活,只要本职工作做好就可以。   让宋姨心里猛跳一下的原因是,李天心身边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小狗的身影。   李天心还没反应过来,往玄关里走了两步,发现白皎还挡在前面不动,不禁抬起头奇怪道:“小皎?你让我一下。”   白皎看着李天心身边空空如也,脑袋里已经炸开了,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指尖微微发冷,不好的预感蔓延全身。   他听见自己问李天心,“天心姐姐,小狗呢,你不是带它出去洗澡吗?”   李天心愣了一下,立马反应了过来,后背瞬间僵硬,嗓子眼发干,迟迟没有出声。   她忘了,她忘了今天得带杜宾去做美容,也忘了杜宾一直被关在后院里呆着,而且她好像忘了栓绳。   哪怕下了雨,她也没想起杜宾的事。   李天心已经感觉到站在白皎身后的宋姨的眼神瞬间尖锐起来,像把刀子,但宋姨马上又压了下去,第一反应是快步上前抓住白皎的手腕。   白皎的双眼呆呆地眨了两下,“那我的小狗呢?”   李天心看见宋姨的反应就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吓得愣了半晌后才开口辩解,“我今天和朋友有约才忘记了,不是故意的,我出门前给它添了粮,我——”   宋姨直接打断她的话,“你出门的时候小狗在哪?”   李天心先是又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了半天。   宋姨厉声道:“别耽误时间,快说!”   李天心这才声音发飘道:“好像...好像是在后院的狗房子里。”   她临走的时候忘记了杜宾的事,顺手锁上了后院通往屋内的门。   而现在正在下雨。   宋姨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顾不得训斥李天心,先是赶紧张口想稳住白皎。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白皎一下子挣脱她的手,穿过客厅,往后门跑去。   周遭的景象像是被套了鱼眼镜头,一切都剧烈变形,畸变得光怪陆离,世界变得极其不真实,让白皎的眼睛发涨,大脑发晕。   他冲出后门,阴霾遍布的天空落下瓢泼大雨,冰冷雨点像细小的锥子一样扎在他身上,争先恐后地顺着他的头发划过他的脸庞,滚落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视线模糊。   入秋了,气温骤降,下了雨,外面更是凉得出奇。   白皎打了个冷战,胡乱地用袖口擦了一下脸,跑到搬家那年宋琉和白远特意给小狗订制的小房子前,一下子跪趴在地上,揣着心里的一点希冀凑到小栅栏前面往里看。   小房子内部亮着一盏小灯,照亮里面的软窝。   窝里空空荡荡,杜宾最喜欢的小布娃娃躺在里面,布面上绣着的五官无声地和白皎对望着,安静无比。   白皎一下子垮了下来,跌坐在满是雨水的地上,呆呆地望着小房子门口的小栅栏。   宋姨已经赶了过来,左脚刚迈出后门,立刻被倾盆大雨给惊了一下,整个人下意识往窄窄的屋檐下躲了一下。   但随后,她看见白皎不顾形象地坐在雨水中呆呆愣愣的背影,也没犹豫,一咬牙就跑进雨中。   “小皎起来,先进屋!姨婆叫人去找!”   但就在她刚才被雨浇得愣神的一瞬间功夫,坐在地上的白皎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直接掰开后院的大门挤了出去,一瞬间就跑得没了影子。   宋姨年纪大,根本追不上。地上沾了雨水,她趔趄了一下,赶紧站稳,大声喊道:“小皎!小皎回来!”   可白皎根本就没听见这些,他奔跑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唤杜宾,希望能听见杜宾熟悉的叫声。   杜宾年纪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温度又低,他不知道杜宾在雨中呆了多久,该有多冷。   白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打湿,贴在他身上,让他原本就显得不甚结实的身体看起来更加单薄。   雨水源源不断地从头顶流下,彻底打湿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又冷又痒。白皎顾不得这些,大声呼喊着,嘴巴没有合上过,声音逐渐沙哑起来。   风雨交加,一些雨水滑进他的嘴巴,又湿又咸。   二楼,白初贺坐在桌前,刚合上一本练习册,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声,门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一开始,这些声音和外面的响雷混在一起,他以为是雷声,心里虽然冒出一点不安稳的感觉,但压了下来。   他翻开书准备继续看,耳朵却不自觉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白皎应该早就吃完饭了,这会儿应该在房间里对付作业。   窗外的雷炸下来,连白初贺都在这道迸裂声响起时心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不知道平常经不起磕碰的白皎会不会害怕。   他的眼睛虽然看着书,但上面印的字一个都没看进脑子里。   窗外吹进了混着雨点的咸湿海风,吹过大概是白皎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响起狂乱的叮咚声。   白初贺略感烦躁,干脆把啪地一下把书合上,不看了。于此同时,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宋姨慌乱的声音。   白初贺的心又跳了一下,拿着书打开门,刚好撞见奔跑经过门外的宋姨。   宋姨的样子有些狼狈,平常规整盘好的发髻微微散了一些下来,又被打湿,歪歪扭扭地晃着,连身上的衣服都晕着好几片水印。   白初贺皱眉喊住她,“宋姨,怎么回事?”   宋姨这才想起家里还有白初贺在,她停下来,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白初贺。   “初贺,弟弟跑出去了!”   白初贺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握住宋姨的肩,“您不要慌,到底怎么回事?”   宋姨断断续续地用最精简的话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白初贺。   她已经让家里的阿姨和吴叔还有李天心出去找,但李天心不靠谱,吴叔他们年纪也不小,根本就跑不动几步,宋姨急得要命。   “外面天都黑了,雨又大,还打着雷,我想着给小皎拿件厚衣服出去,这一时半会一着急又没找到,你说这——”   白初贺简明扼要,字字用力,“您别急,我去找他。”   他转身回房,快速走进衣帽间,把书随手甩在桌面上。   书没放稳,啪嗒一下掉在凳子上。   宋姨一时情急忘记了,当时白皎要和他换房间,只拿了当季的衣服过去,白皎的厚衣服还留在原来这间卧室的衣帽间里。   白初贺动作干脆利落地给自己套了件外套,又给白皎拿了件厚外套,刚转身准备离开,脚步一顿,大脑快速思考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一顶帽檐宽大的渔夫帽。   他的动作很急促,甚至有些粗鲁。   外面狂风暴雨,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拼命打在窗玻璃上。   这间原本属于白皎的卧室,窗边那串白皎亲手挂上的贝壳风铃响动声变大,听起来焦躁不已,失去了平时悠扬的模样。   白初贺拿的衣服只够给一个人遮风挡雨。   他根本没心思管这些,拿着衣服就走,下楼的时候穿上宋姨翻出来的雨衣,头也不回地奔进深夜大雨中,毫不犹豫。   雨天的深夜总是格外阴沉,尽管这一片的住宅光照做的很好,但仍然很难掩盖掉阴天独有的颓废阴森感。   雷声震耳欲聋,闪电一瞬间照亮这片天空,周围的建筑在一瞬间的光亮里投下深黑的阴影。   周围隐隐约约传来喊声,白初贺朝最近的声音跑过去,是披着雨衣的吴叔。   吴叔一看见他也赶紧奔了过来,“初贺少爷你来了就好了,我和其它人在这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少爷在哪儿。”   白初贺心里微微发紧,没有多废话,沉默地冲进黑夜。   吴叔没有说错,物业和保安也帮着一起找人,家里的阿姨和宋姨一起询问了旁边的邻居,也没又听见白皎的消息。   白初贺开口:“其他地方的停车坪找过了吗?”   吴叔眼睛一亮,“还没呢,我也去那边找找。”   两个人一边跑白初贺一边问:“和他们说了吗?”   吴叔知道白初贺问的是宋琉和白远,点点头,“打电话和白先生说了,但没和夫人说,先生已经在往回赶了,说先别告诉夫人。”   白初贺皱了皱眉,“不说没关系吗?”   吴叔苦笑道:“先生做的是对的,哪儿敢说啊,说了夫人估计要疯了。”   两人一起把周围邻居的停车坪也找了一圈,中途碰见了撑着伞惴惴不安的李天心。   李天心不敢看白初贺,只敢问吴叔:“找到了小少爷了吗?”   吴叔摇摇头,直着急,“还没呢。”   李天心内心里开始害怕了。   知道杜宾被她遗忘在后院时她还有些不以为然,后院有狗房子,杜宾不傻,会进去躲雨,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没想到杜宾不见了,更没想到白皎反应那么剧烈,一下子就跑了出去,也跑不见了。   现在她真的害怕了起来,她根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李天心余光瞟见了白初贺,硬着头皮开口,“初贺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白初贺根本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听她说话,他直接朝其他地方跑了过去,擦过李天心的肩膀。   李天心听见白初贺的嗓音,从她身边飘过,像是被雷雨天浸透,冰冷得能挤出水来。   “我说过,让你别再骗他。” 第45章   雨势变得更大,天边翻滚着阴云,让岭北住宅区的灯光看起来都散发着凉意。   暴雨瓢泼,白初贺和吴叔一起披着雨披找遍了周边的停车坪,也没能找到那个平常开朗又可爱的男生。   “初贺!老吴!”不远处传来宋姨的喊声。   白初贺打着手电筒,抬头望过去,看见宋姨和家里的阿姨站在另一头,看见白初贺看过来后挥了挥手,动作十分急切。   白初贺心里一沉。   时间紧急,出来找白皎的时候,大家没有过多商量,自发地分成两拨从南北开始找。现在他和吴叔在这里和宋姨他们碰了头,而宋姨身边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果然,等他们走近了一些,宋姨一双满是雨水的手立刻抓住白初贺,“初贺,怎么样,找到了吗?”   白初贺的手背紧绷着,青蓝色的血管隐约浮现,他摇了摇头。   宋姨眼里略带希望的眼神一下子灭了,涌上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的情急之色。   “这怎么办,怎么办...”宋姨喃喃着,吴叔也跟着着急。   宋姨是这里最年长的人,早些时候也帮着宋琉和白远一起打理过生意,头脑相当好使。平时宋琉和白远不在的时候,宋姨就是白家拿主意的人。   现在连唯一的主心骨宋姨都乱了神,吴叔的一颗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远处小路传来刹车声,随后是一连串踩在水洼中的脚步声。宋姨立刻看过去,看到西装革履的白远奔跑过来,甚至没来得及打伞。   白远跑到白初贺身边后停了下来,白初贺下意识地和他对望了一眼。   白远的眼神也很急切,但比起在场的人,他要沉稳得多,不至于慌了手脚。   “姨。”白远早就注意到慌神的宋姨,扶了他一把,“还是没找到小皎吗?”   宋姨看见白远后稍微冷静了一点,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往白远身后望了一眼。   远处的路上只有白远的车,不见其他人影。宋姨心下稍安,但还是不敢放松,“阿远,小琉呢?”   白远低声道:“我跟她说我回来取合同,让她先回那边的房子休息。”   宋姨赶紧点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对,先别跟她说,怕她着急。”   吴叔也跟着点头,这事真不能告诉宋琉,宋琉心里肯定还对年轻时孩子被抱走的事情有阴影,神经很敏感,不能轻易刺激到她。   宋姨急得跺脚,“阿远,这——”   白远心里也着急,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镇定道:“小皎跑出来的时间不久,肯定还没走远。他不是小孩子,不会往危险的地方走。我也和你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   宋姨胡乱点点头,不想耽搁时间,听白远说完后就急忙跑到其他地方去继续找白皎,吴叔也跟着一起。   白远和白初贺站在原地,白初贺没有说话。   算起来,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单独相处,只是时机实在是不太对,他不知道该对白远说些什么。只是听见白远说没告诉宋琉的时候,心里也稍微松下一些。   白初贺不想再浪费时间,心情也很混乱。但于情于理,这个关头,他应该和白远开口说句什么。   “我去那边找”这句话还没说出口,白初贺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暖。   白远稳稳当当地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声音沉稳,“儿子,别着急。”   白初贺微愣,半晌后迟钝地点点头。   一行人又散开找了一会儿,但仍然不见人影,连白远的脸色都开始有些微微发青。   吴叔情急道:“要不报警吧!”   一旁的阿姨摇摇头,“时间太短了,派出所不会受理的。”   吴叔愁的团团转,“小少爷到底去哪儿了,这周围到处我们都找过了,实在是没人啊。”   一旁的白初贺闻言站定,不知道为什么,视线飘向远处的那片海岸。   阴云密布,那片墨蓝色的海现在混进了黑夜之中,辨不清交界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翻涌的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打下。   白初贺心里冒出一点奇怪的预感,这预感完全没有道理可言,但那点可能性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催使着他迈出脚步。   “我再去找找。”白初贺丢下一句话,就在宋姨和吴叔的视线里跑没了影。   “哎!初贺!”宋姨在后面叫了一声,但白初贺已经不见了。   海岸和住宅区有一段距离,直线距离并不长,但当初开发商考虑到安全因素,把这一片和住宅区划分开,没有直行的路,想去海岸只能绕路而行。   但白初贺来不及管这些,翻过墙,跳了下去。   鞋底立刻传来和住宅区的水泥地不同的砂砾摩擦感,这种久违的感觉让白初贺晃了一下神。   他其实几乎从来不去海边,活到现在也一共只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小时候和大庆与小月亮去过一次,第二次是初中从南市路过海市的时候,第三次是现在。   他回南市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再度来到记忆里的这片海。   周围的环境已经变了,但这片海从来没有变过。哪怕当初在这里许愿的三个小孩只剩下两个,海岸线的月亮仍旧每天照常升起。   白初贺没有给自己挤出时间多想,跳下来之后,立刻跑向海边。   秋天的海风潮湿,带着一点淡淡的咸腥味,和遥远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不留余地地挤进他的鼻腔。   风吹得很凶,他的头发被狂乱吹起,雨水像箭一样划过他的脸。   白初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到来海边找白皎。   其实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并不是找人的事,而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几天前在他卧室里,白皎一眼认出他笔记本里夹着的大海照片是在岭北,然后茫然又理所应当地说,他很喜欢这片海。   完全没有逻辑可言,但白初贺心里就是有种预感,他觉得白皎就在这边。   这一次没有小月亮的原因,他想到的只是白皎,只是这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男生本身。   冷冰冰的雨砸在脸上,微痛的触感却让白初贺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清晰。   暴雨铺天盖地,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来,白初贺借助这漆黑夜晚里唯一一瞬间的明亮,看见了远处海边的一个小小人影。   海浪那么大,让这个人影看起来只是渺小的一个小黑点。   闪电之后,天又暗了一下来,一切归于黑暗,那个人影也在视野之中淡却,甚至连模糊的轮廓的无法看清。   白初贺笔直地朝那个方向跑去,一步都没有歪。   他一边跑,一边在雨中想,白皎明明那么怕黑,却只身一人跑到了海边。   他的小狗对他一定非常重要,意义非凡。   跑近一点距离后,那个在黑夜之中模糊的人影终于再一次显露出来。   白初贺看见了白皎,似跑似走地行走在海边,摇摇晃晃,声音已经变得很小,沙哑地嗫嚅着什么。   他身上还穿着校服,短袖衬衫和绀色长裤早就被打湿,头发淌着水,刘海被吹得散开,露出白皙的额头,脚上踩着拖鞋,袜子沾满泥泞,费劲但努力着向另一边走。   风太过寒凉,白皎的头昏昏沉沉的,疲惫不堪,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视线一片模糊,他甚至没办法分不清脚下的砂砾和海浪,只有偶尔涌上脚背的湿润冰凉无声地提醒着他不要走进大海中。   他像一个盲人,行走在昏暗黑夜的海边。   白皎觉得浑身上下都冷极了,如坠冰窖,他甚至开始有点糊涂,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是在做什么。   但他的嘴巴像强迫症似地小声念着:“小狗...”   每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就会一下子想起杜宾走丢了这个事实。   夜晚的海边很黑,白皎很害怕,可他更怕小狗也和他一样,不知道缩在哪里,在雨中瑟瑟发抖。   白皎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用自己现在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小狗!”   但他现在太累了,即便是最大的声音,也立刻被风吹散,消失在海边。   脚下的拖鞋走在沙滩上有些打滑,白皎趔趄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整个人向前跌去。   跌倒的一瞬间,他仍然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小狗——”   茫茫夜色中终于传来一声回应,“小心。”   一双温暖又熟悉的手抱住白皎,白皎跌倒在一个湿漉漉的怀抱中,沉重的眼皮终于不自觉地搭了下来。   他还是昏昏沉沉地喊着杜宾的名字,然后听见粗重的喘气声,一片湿意里,贴着他的胸膛一起一伏。   白皎努力地睁开眼,“小狗...哥哥?”   喘气声停止了一瞬间,毫无保留地抱着他的身体好像僵硬了一下。   呼啸的狂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雨水无声地滴落在海边的两个人的身上。   片刻后,白皎听见熟悉的嗓音,微低,但很沉稳,回应着他,“嗯,我在。”   手电筒晃动了一下,一片耀眼白光袭来,白皎闭上了眼,复而再睁开,看见了一双俊美狭长的眼睛,和漆黑的眼瞳。   白皎忽然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喃喃道:“哥哥,我的小狗不见了。”   白初贺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楚了白皎的脸。   白皎在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眼角一片红,眼睛已经微微发肿。泪水源源不断地从那双合拢的眼缝里流出来,流到脸上,消隐在雨水中。   白初贺不清楚白皎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哭,因为白皎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像个毫无生机的瓷娃娃,没有发出一点哽咽的声音。   白初贺想,白皎笨笨的,又很糊涂,雨这么大,他可能都没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眼泪,和雨水一起淌得满脸都是。   只有温热的眼泪留下来,才能看出瓷娃娃在无声地哭,边哭边走在海边,呼唤着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伙伴。   “小狗不见了...哥哥...不见了。”白皎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   白初贺抱紧他,把出来时带的厚衣服裹在白皎身上,又把渔夫帽按在白皎身上,“我知道,我带你去找,然后我们回家。”   他背起白皎,向另一边走去。   白皎对他来说真的很轻,哪怕裹着一件厚重的外套,背在背上也是轻飘飘的,白初贺牢牢托着他的大腿,却还是时不时有种暴风会将白皎吹远的错觉。   “白皎,抱紧我。”   他虽然这么说,但白皎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几乎快要昏过去,他不知道白皎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白初贺不放心,“白皎?听见了吗?”   半晌,白初贺听见雨声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白皎抬起沉重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双手垂在他胸前,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   “听到了。”   细弱又沙哑的声音传来。   白初贺这才继续背着白皎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白皎:“他平时喜欢呆在哪儿?”   白皎的脑袋昏沉闷痛,但还是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他的眼皮止不住地垂下去,又会在完全合拢的时候努力睁开。   白皎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了,大脑缓慢转动着,去理解白初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觉得头好痛,许许多多思绪交错在一起,复杂又令人难以理解。   又过了一小会儿,白初贺才听见白皎断断续续的声音,尾音微弱,让他怀疑白皎有没有理解他的问题,是不是在无意识地回答他的话。   “在...桥下......”   白初贺微微皱眉,听着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听不懂白皎的意思。   白皎的手搭着,颈弯没有一丝缝隙地贴着白初贺的后脖颈。交颈相贴,白初贺能在白皎发出每一个声音的时候感受到白皎柔软的皮肤下传来轻微的振动。   “小狗...在桥下。”   白初贺把白皎往上颠了颠,更稳地背住白皎,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白皎这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   什么意思?桥洞?那条杜宾一开始是白皎捡回家的吗?   白初贺听出白皎说话已经有些胡言乱语了,他不想让白皎再消耗体力,便没有再问。   虽然他没有再问,但白皎却像梦呓一样,仍旧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吐出一句话就要歇很久,然后继续毫无知觉地呢喃着。   “一直陪着...小狗...陪着我。”   白皎的大脑在短暂的清明和混沌之中做着挣扎,可是周围雨声太大,他整个人疲惫不已。白初贺背着他,一步一晃,就像一个沉静又令人感到安心不已的摇篮。   他在温暖体温中逐渐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脑海中许多碎片不连贯地涌出,毫无逻辑性,就像没有任何规则的梦境。   白皎很喜欢这片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宋琉和白远拿回来的宣传册上第一眼看到岭北水苑的这片海之后就觉得十分向往,几乎到了执念的程度。   宋琉和白远在商量哪个楼盘好,白皎抱着体型小一些的杜宾,坐在他们旁边,仰起头说:“妈妈,我想和小狗一起住在海边。”   小狗应该也很喜欢这片海,听见白皎的声音后汪汪叫了一声。   于是白皎说:“妈妈你看,小狗好像也喜欢。”   不对,小狗一定很喜欢这片海,因为小狗和他一起去海边的时候,安静地在海边呆了很久。   白皎困惑地想,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和小狗是什么时候去的海边来着?   宋琉戳了戳他的额头,“小狗都没见过海,小皎又乱说。”   白皎很认真地摇摇头,“小皎没乱说哦,小狗答应过我要一起住在海边的。”   宋琉温柔地笑:“那好吧。”   对,小狗答应过他,长大了会和他一起住在海边。所以他会在海边一直等着,等小狗回来找他。   等谁?白皎心里冒出个小小的声音,稚气又迷茫地问着。   等小狗呀,白皎心里回答。   那个声音又问,那小狗呢?   小狗一直和他在一起呀。   小狗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哦,那小狗呢?   对哦,那小狗去哪儿了呢?   小狗要去很好的地方了,你让他去吧,不要再找他了。   那个稚气的声音说着,你不是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对哦,小狗要去更好的地方了,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可是我只有小狗了。   他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在坐火车,周围的雨声慢慢变成气势汹汹的人声,恶狠狠地问他狗在哪儿。   白皎没有回答,他站在火车上想,小狗去了更好的地方。   白皎喃喃道:“可我只有小狗了......”   白初贺背着白皎,一边走,一边安静地听着。   白皎好像又哭了,白初贺的后脖颈感觉到一阵湿润的温热,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流到了背上。   白初贺听见白皎小声呢喃着,声音微弱,但很坚决,“我要和小狗一起住在这里,我只有小狗了......”   雷声停了,雨变得小了一些,但仍旧下着。   白初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完全听不懂白皎在说什么,但从白皎最开始说的那句话里猜测出杜宾会在哪里。   也许是在那种狭小阴暗,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白初贺心里有了想法,背着白皎走进海岸边上的一片树林里,搜寻着杜宾的踪迹。   他的雨衣已经脱了下来,罩在白皎身上,保护着白皎不被雨淋湿。   要找到杜宾一定要趁早,否则杜宾可能会越跑越远。找不到杜宾的话,白皎醒来后也许还会再一次跑出去。   小树林里很泥泞,小路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有一盏路灯。但这点光线对于这个天气恶劣的夜晚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白初贺背着白皎,没办法看清路面的情况,只能在有限的视野里寻找着能藏下一只成年狗的地方。   找了很久,他终于在一片泥泞里看到了一堆混杂在一起的小脚印,消失在一个小土堆后面。   白初贺压低声音,试探地叫了一声,“小狗?”   雨声中,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叫声,但他的眼前不见杜宾的影子。   白初贺又叫了一声,然后感觉到有个东西擦过他的小腿。随后,不远处响起杜宾压在嗓子中饱含威慑性的呜呜声。   白初贺提着手电筒找过去,看见了体型漂亮瘦长的杜宾。   杜宾平时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此刻沾满了泥泞,在雨中看不出平常优雅帅气的模样,此刻在其他人的眼里恐怕只是一只凶神恶煞的流浪狗。   杜宾似乎察觉到白初贺背上意识模糊的白皎,前爪在泥地上抓了抓,本能地压低脊背,对白初贺呲出了牙。   白初贺面不改色,平静地开口:“小狗,过来。”   杜宾没有动弹,但牙收了回去,前爪不安分地挠着地面,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往白初贺的背上瞧。   一人一狗危险地对峙着。   这时,白皎似乎听见了杜宾的声音,微微睁开眼,小声道:“小狗?”   杜宾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眼睛里的凶光瞬间消失,变成湿润的黑豆眼,四条腿快速跑过来,嗓子眼里接连发出一串呜咽声。   白皎声音发虚,“小狗,你去哪儿了?”   杜宾不会说话,用头蹭了蹭白皎悬在空中的小腿,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一圈,停下来后打了个喷嚏。   白皎终于放下心来。   精神一松懈,疲惫就成千百倍地涌上来。白皎还想开口,但连呼吸都觉得很累,声音断断续续。   白初贺微微偏头,想叫白皎不要再说话。   两个人挨得太紧密,他转头的时候,嘴唇猝不及防地擦过白皎的脸颊。   柔嫩软和的触感一转而过。   白皎的脸在冰冷的雨夜中微微发凉,但皮肤很细腻,脸颊软软的,还没有完全脱离稚气。   白初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杜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停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白初贺脚边,不像白初贺,没有一丝越轨,   距离很近,白初贺能看到白皎贴在耳边的湿润短发,垂搭下来的细密睫毛,睫毛尖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极其有限的光照下闪闪发光。   白皎的嘴巴微张着,不断地有淡淡的白雾呼出,嘴唇因为夜晚的这一场变故而有些皲裂,但在雨水的润泽下,看起来仍然柔软。   白初贺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白皎的嘴唇会不会像他的脸一样软。   似乎察觉到他忽如其来的异样,被雨水打湿成一簇一簇的睫毛忽然动了动,然后微弱地抬起,比那些水珠更明亮的眼瞳看了过来,半梦不醒地望着白初贺。   白皎的眼神还沾染着一些意识不清的迷茫,但已经足够明亮、清澈,像一颗没有沾染任何杂质的水晶。   他努力出声,视线有些模糊,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虚弱地问白初贺:“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白初贺扭过头,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带你回家。” 第46章   屋檐下,宋姨被吴叔劝回来在家里等着,但她根本坐不住,打着伞在门口等待其他人的归来。   她看了一眼腕表,已经十点过了,雨虽然变小了一些,但夜色也变得更加浓稠。   先回来的是吴叔,看见宋姨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宋姨虽然着急,但没表现出什么,一边给吴叔递雨伞一边开口问:“其他人呢?阿远他们找到了吗?初贺呢?”   吴叔看了一眼宋姨,欲言又止,“这...应该是还没找到。初贺少爷...也跑没影了。”   “哎.....”宋姨叹了口气,心里知道白初贺多半是去找白皎去了。   吴叔在一旁喝了口水,看到宋姨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冒出点疑问。   这宋姐,看到小皎少爷跑出去后的反应和得知初贺少爷也不见了之后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啊。   之前看到小皎少爷跑出去找狗的时候,宋姨急得连雨伞都没打就跑了出去,还是他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来。   原本吴叔虽然也担心白皎,但也就是因为外面天气不好,担心白皎着凉而已。真要说有多么着急,倒也不至于。   他心里想着,白皎虽然身体弱了些,但好歹也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马上就成年了。别说是一个人跑出去,就是和关系好的朋友一起在外面过夜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宋姨那反应忒夸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白皎在外面出了事故,搞得一开始没有特别担心的吴叔也跟着着急起来。   不过说到底,白皎是家里人宠着长大的,关心则乱,想想好像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让吴叔犯迷糊的是,宋姨看到白初贺跑掉后的态度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吴叔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嘀咕,难道还真是因为白皎是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会偏心一些,对刚回来没多久的白初贺就没那么关心?   那也不对啊,白初贺回来这阵子,不说宋琉和白远,宋姨的态度所有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说偏心,那真是没有的事。   吴叔又喝了口水,暗暗想道,他来白家工作也有个五六年了,远比不上宋姨久,但也算是老员工了,但是还是会时不时地因为白家的一些事犯迷糊。   一旁的宋姨开口,打断了吴叔的沉思,“我给初贺打个电话。”   吴叔一边点头一边想,看吧,也说不上是偏心,但为什么对这两个孩子的态度区别这么大呢?   宋姨给白初贺打了过去,但对面迟迟没接。她等了一会儿,反倒是隐隐约约听到楼上传来了电话铃声。   宋姨愣了愣,叹了口气挂断电话。“这孩子,手机都忘了拿。”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宋姨朝外面望了一眼,一颗心还是悬着松不下来。她实在是闲不住,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煮姜汤,想着一会儿其他人回来了可以暖暖身子。   吴叔看出来了,劝她道:“宋姐,你别怪我说话直。要我说也不用这么担心,小皎现在大了,也不是四五岁小孩,肯定有分寸,不会到处乱跑。”   宋姨苦笑一声。   这些道理她怎么会不懂?但吴叔说到底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情他不知道,她也不方便说出来。   最终她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但也没有继续守在门边,准备去厨房。   宋姨刚一转身,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狗叫。   她猛地转了回来,小跑出门外,看见远处小路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晃着尾巴跑了过来。   宋姨赶紧招手,“小狗?”   杜宾跑过来,蹭了蹭宋姨的手,在门前坐下。   宋姨看着杜宾一身泥泞,是又心疼又生气,“外面多冷,怎么跑外面去了,你看小宝都不见了。”   杜宾叫了一声,起身往回走了两步,转过头来看着宋姨。   宋姨不知道杜宾想干什么,但看出杜宾是想让她过去,于是也往前走了两步,跟着抬头。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雨水四溅的声音。一个很怪异的人影出现在路灯下,稍微近了一些宋姨才隐约看出来,是背着白皎的白初贺。   宋姨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赶紧叫了吴叔一起过去,“初贺!”   走近后,宋姨看清了白初贺和白皎现在的样子。   白皎安安静静地趴在白初贺的背上,裹着一件厚外套,带着帽子,两条手臂圈着白初贺的脖子,垂在前面,食指松垮地勾在一起,随着白初贺的动作一步一晃,像是睡着了一样。   白初贺则微弯着腰,牢牢地托着白皎。宋姨一眼就看到白初贺出来时穿的雨披现在盖在了白皎身上,白皎整个人被白初贺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颇为滑稽。   宋姨放了心,不止是因为两个孩子回来的缘故。   早些时候,宋琉曾经和她聊过,说担心两个孩子相处不好,言语之间很是担心。宋姨也一直记挂着这一点,直到看见两个孩子这副样子回来,才终于安下心。   “回来了,快点,累着没,让吴叔来背吧。”   白初贺脚步没有停下,继续背着白皎往里面走,“他睡着了,我背着他上去。”   吴叔还想再劝,但宋姨伸手拦了他一下,跟在白初贺身后一起进屋上楼。   吴叔留下来,给白远打电话报平安。   上了楼,宋姨开口道:“初贺,带小宝去他那间新卧室吧,我开好空调了。”   白初贺“嗯”了一声,把白皎背进卧室,等宋姨帮忙将雨披摘下来后才把白皎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   白皎熟睡着,几乎没什么动静,白初贺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分不清白皎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那张脸的肤色变得比平常白了一些,依稀被薄薄的雨水沾湿,浸润出一层透明感。   白初贺俯身放下白皎时,短暂地看了一瞬间,随后眼珠一转,挪开眼神,抽出穿插在白皎的发丝中,托着他的头的手。   那些细软的发丝从指缝中溜走,白初贺手指不自觉地动弹了一下,觉得手心有些空。   白皎的刘海有些凌乱,微微翘了起来,白初贺伸手替他抚平。   茶褐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自来卷几乎全部消失了,发丝变得格外柔软听话,贴在安静入睡的男生脸侧。   站直后,白皎的一整张脸完完整整地映入白初贺的双眼。   白初贺的视线不动了,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不知道是不是床头灯的暖黄色灯光太柔和的原因,白皎的发色看起来没有原来那么深,晕上了一层稻草一样的颜色。   那些自来卷消失后,白皎的头发柔顺得不像话,虽然还带着一点微微的弧度,但看起来是偏直的。   白皎平常的模样,就被大庆评价过很像小月亮。白初贺虽然不想承认,但内心深处其实隐隐约约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一直用头发之间的差距来回避这个事实,可现在白皎安静地躺在这里,那些和记忆中略带偏差的自来卷不见了,他才恍然发觉这些差距有多么微弱。   如果说以前的白皎很像小月亮,那现在的白皎几乎和小月亮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白初贺几乎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就是小月亮,十七岁的小月亮。   但他之前亲眼见过白皎背后的旧伤,那些伤口是白皎和小月亮不是一个人的铁证。   可现在的白皎和小月亮实在是太像了,像到白初贺忍不住想,如果白皎就是小月亮的话,那该多好。   那么像的一个人就在他面前,可仍然不是小月亮。   这是不是对他以前弄丢了小月亮的惩罚。   宋姨刚才去浴室拿毛巾,回来后看见白初贺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石膏,不由得有些担心,“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回答道:“没事。”   宋姨迟疑了片刻,觉得白初贺现在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但白初贺似乎并不想说,她便不准备继续再问,而是把毛巾递给他,“初贺,姨婆去给弟弟拿套干净衣服,你帮弟弟擦一擦,好吗?”   宋姨本来想自己来,但是心想孩子也大了,她虽然是长辈,但说到底也不太方便。   白初贺点点头,接过毛巾。   卧室门合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初贺再次俯身,一颗颗解开白皎的衬衫扣子。   瓷白的皮肤慢慢显露在空气中,漂亮的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白初贺垂着眼,用最轻柔的动作剥下黏着白皎身体的湿衬衫。他的手指已经尽力避开白皎的皮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帮白皎脱衣服的过程中划过白皎的身体。   睡梦中的白皎似乎觉得很不安稳,嗓子里溢出一些不成语句的细小声音,小腹在被白初贺触碰到时紧缩了一下,随后才慢慢放松。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白初贺刚脱掉白皎的衬衫,额角就已经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白皎的腰很细,大概是因为原本就瘦,又不经常锻炼,虽然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但仍然很柔软。西制校服的长裤卡在腰上,绀色让这截腰显得更加雪白。   白初贺一言不发,细致地用热毛巾擦干白皎的上半身。   他的手本来没有触碰到白皎,但白皎似乎觉得痒,身体总是往被子里缩。白初贺只好箍住他的腰,白皎才消停下来。   擦到后背时,白初贺动作更加柔和,轻轻地将毛巾按在那些旧伤上。   白皎大概是真的累了,哪怕身体会习惯性地轻微躲闪,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白初贺握住白皎的脚腕,熟悉的触感传来,他尽量快速地擦干白皎的两条腿。   白皎的大腿也是软软的,一按就是一个微红指印。   他很听话,任由白初贺将他翻来覆去地摆弄,除了偶尔会哼一声,就没有其他的动静,乖得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白初贺全神贯注地替白皎擦完身体,转身想去放毛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   他拉了拉被子,替白皎盖好。   另一间房间内,宋姨准备给白皎拿件干净的换洗睡衣,离开时顺手将白初贺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拍了拍,放回桌上。   封面上,《民法典》三个大字十分显眼。   宋姨拿着衣服回到白皎那间新卧室时,房间门还是像她刚才离开那样关着。她伸手按下门把手,没能推动。   这卧室门怎么锁上了?她错愕了一下,抬手敲了敲。   大约过了半分钟左右,卧室门才被拧开,白初贺的脸出现在面前,手上的水还没擦干,似乎是刚洗完手。   宋姨了然,应该是已经帮白皎擦完了。   她把衣服递给白初贺,“初贺,你帮姨婆给弟弟换上吧。”   白初贺点点头,关上门,没过一会儿就又出来,对宋姨说:“换好了,他睡着了。”   “好。”宋姨对白初贺很放心,“还好有你这个哥哥在,以后你们兄弟俩遇到了什么事都可以互相帮一手。”   白初贺没说话,半晌后点点头。   宋姨经过今天这一场折腾,余惊未消,等到听见白初贺说白皎安定下来后才想到李天心,不由得沉下了脸色,“给她分配的工作已经很清闲了,结果连这都干不好!”   白初贺懒得说李天心什么,但问了一句:“白皎很看重那条杜宾?”   宋姨点点头,望了一眼卧室门,低声对白初贺说:“小狗是弟弟带回来的,从小就一直在一起。”   白初贺道:“看出来了。”   宋姨忍不住笑了一声,“岂止是看重,弟弟小时候睡觉都要抱着小狗一起睡。你妈妈觉得偶尔这样没什么,但时间长了不太卫生,教了很久才把他这个习惯改过来。”   白初贺静静地听宋姨说着,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孩子抱着小小的狗依偎在一起的场景。   但这也正常,年纪小的孩子对喜欢的东西总是有很强的占有欲,倒也不难理解。   宋姨听了他的话,似乎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再次开口。   “小宝他...以前走哪儿都要带着小狗,连上小学的时候都想带着小狗一起去。”   小时候的白皎对杜宾的依赖非常严重。宋姨曾经说过,白皎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但唯有杜宾这件事情上,白皎固执得不成样子。   “我们跟他说学校不允许这样,他倒也不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闹,就说一句‘知道了’,然后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人了。”   清晨宋琉去叫小白皎起床的时候,推开卧室门发现床上根本就没有人影,家里到处都找不到人,吓得要去报警,最后在小区的公园角那边的滑梯下发现了带着杜宾的白皎。   “一开始我们也找了那边,但没找到。还是你爸爸偶然找累了坐了下来,才发现他抱着小狗躲在滑梯底下,就在那儿看着,也不吭声。”   白初贺问了一句,“杜宾不会叫吗?”   宋姨摇摇头,“不叫的,这条小狗特别奇怪,从小就不爱叫,只会在找不到白皎的时候才会叫两声。”   “那找到白皎之后呢?”   宋姨努了努嘴,“你妈妈的性格其实很好,很少生气,但那次她是真发火了,当场把你弟弟带回家,关起门打了一顿。”   这白初贺倒是没有想到,宋琉给他的印象又温和又开朗,极少发火。就连之前那次发火,也只是语气严厉地说了他和白皎两句。   而且看白皎的样子,几乎是被宋琉捧在手心里带大的,他身体又弱,白初贺以为宋琉压根就舍不得对白皎说什么重话。   白初贺忍不住问:“怎么打的?”   宋姨笑笑,“小孩儿能怎么打,脱了裤子打屁.股呗。不过你妈妈当时是气得狠了,我之后去看了眼,小宝屁.股都肿起一层高。”   白初贺看了一眼宋姨,宋姨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笑吟吟的,目光慈祥。   他问:“您没劝劝吗?”   宋姨瞥他一眼,“没劝,说实话,心疼归心疼,但我也觉得小宝那回是该打。那么小个孩子,不声不响就跑出去了,你爸妈多着急呀。”   连白远当时都没说什么。   白初贺觉得自己有点难以想象宋琉黑着脸抽白皎屁股的样子,也很难想象怕疼的白皎当时是什么反应。   宋姨笑了笑,“在想他哭没哭是吧?他一开始没哭,倒是你妈妈,打到一半自己哭上了。”   宋琉当时气得要命,找到白皎带回家,二话不说啪啪几下打下去之后才缓过劲儿来,心里涌上后怕,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打。   “你弟弟刚开始还挺能忍的,不声不响,然后看到你妈妈掉眼泪之后才慢慢哭出来。小狗就趴在旁边看着,呜呜地哼唧。”   白初贺想起之前上药时白皎忍着痛的样子,大概能想象出宋姨话中回忆里忍着一声不吭的白皎。   站的累了,他换了个姿势,靠着墙道:“白皎很能忍痛。”   “嗯,可不是。”宋姨点头,半晌又开口,“初贺,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弟弟以前不爱说话,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弟弟不会说话的事?”   白初贺道:“记得。”   宋姨接着说:“弟弟很能忍痛其实也是小时候不爱出声的原因,不过挨了那顿打,大哭一场之后,他反而慢慢地话多了起来,性格也开朗不少,慢慢变成现在你看到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也许是因为宋琉怒火攻心的那顿打,反而让小白皎一下子明白,宋琉和白远是真的害怕他出事。他们不会丢下他,也不会丢下小狗,他以后就是有家的人。   “后来他也没有再执着着要走哪儿都带上小狗,上学也愿意一个人去了。不过一开始他还是有点不习惯,没有小狗在身边,下了车就开始干呕,差点把早饭都给吐出来。”   白初贺微微皱眉,“他是不是——”   宋姨轻轻点头,“嗯,弟弟他有点分离焦虑。所以今天反应才会那么大,他怕杜宾找不到家。”   宋姨说完话,白初贺没有出声,两个人想到了同一件事,不约而同地陷入一场沉默。   随后还是宋姨先开口,只是避开了心里想到的事,提起别的来。   “对了,初贺我跟你说,小狗一开始还是弟弟捡来的呢。你爸妈和我都不怎么了解狗的品种,最早的时候以为小狗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土狗,结果稍微养大一点后才发现居然是只杜宾。”   白初贺安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宋姨说完话后才问道:“杜宾是白皎几岁的时候捡回来的?”   宋姨又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杜宾今年快满十一岁了。”   狗的寿命平均也只有十几年,即便在白家接受了很好的照料,杜宾也已经是条很老很老的狗了。   未来,白皎能接受杜宾的离去吗?   显然,宋姨也想到了这件事,而且已经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但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仿佛无形中进行了一场交流。   最后是宋姨叹了口气,“再说吧。”   时间已经不晚了,宋姨担心白皎会生病,说明天要给白皎请假,让白初贺先去睡。   白初贺目送着她下楼的身影,然后视线再次挪到不远处的那扇卧室门上。   白皎他有想过在这件事情吗?   也许是想过的吧,不然他不会在海边一边哭一边寻找杜宾。   ...   卧室的床上,白皎静静地躺着,做了一个梦。   梦里,年幼的他生了病,发着高烧,窝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浑身上下都痛,嗓子眼干得快要裂开。   有一个比他高一些的小孩站在他的床边,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低着头,不停地帮他用药酒擦着身子,一边擦一边笨拙地哄他:“别哭,很快就会好了,我去给你买药。”   白皎很怕他走,想伸手抓住他。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抬不起手来,只能小声地叫着。   小孩听见了,抬起头来,眉尾一块刚结痂的伤口露了出来,“怎么了,还是很痛吗?”   他努力摇摇头,去够那个小孩的手。   那个小孩察觉到他的意思,主动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没事的,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白皎小声问道:“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小孩点头,“嗯,我是你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光芒大作,等梦境逐渐散去,白皎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白初贺。   他握着自己的手,闭着眼,趴在床边。 第47章   白皎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然后白初贺的手习惯性地摸了过来,继续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屋内被薄纱似的天光笼罩着,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柔光,如同梦境。   白皎安静地看着。   白初贺盘腿坐在地上,脸枕在另一条手臂上,似乎睡得很沉。那双平日里稍显锐利的眼睛此刻合拢着,锋芒褪去,细弱的光在他脸上浮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常多了一分柔和。   他在床边,守了白皎整整一夜。   手臂遮住了白初贺的大半张脸,白皎一眼望过去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初贺露出的上半张脸的眉尾那一小块浅红色的瘢痕,像一片花瓣,刚好贴在他的额角。   白皎看了很久,想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白初贺睡着时的模样。   他想,白初贺睡着的样子变得温柔好多。也许不止是因为白初贺睡着的时候棱角柔和了下来,还因为白初贺握着他的那只手。   力度松垮,但握的很牢,不知道白初贺握了多久,是不是这样握着他的手睡着的。   白皎看着看着,总觉得自己的手心发烫,心里升腾出一点陌生的感觉,让他既迷茫又慌乱。   也许是睡着的白初贺忽然给了白皎一点超出寻常的胆量,他虽然想不通自己心里这些莫名的感觉,但忽然想趁着白初贺安静睡着的机会,放任自己跟着内心的感觉走。   他很想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感觉究竟是什么。   白皎勾了勾自己的手指,悄悄地将手往白初贺的掌心里缩得深了些,看起来就像被白初贺牵着一样。   少年人微烫的体温不断地从指尖上传进身体。   正当这时,白初贺的睫毛动了动,抓着白皎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是察觉到了掌心中的异动,缓缓睁开眼。   “......白皎?”   白初贺的双眼还残存着一点浅浅睡意,张口喊了白皎的名字。   白皎指尖一抖,浑身上下冒出一些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他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猛地将自己的手从白初贺的手心中抽回。   心跳剧烈不息,白皎只能将其理解为心虚,甚至下意识把手缩进了被子里。   他心虚极了,甚至不敢看白初贺的眼睛,只能胡乱地垂眼,盯着自己的被面。   被面上印着压花,浮雕似地浮起。也许是心跳的缘故,白皎眼神紧张地盯着那几朵花,恍惚之中觉得那些花也在视野里跳动,争先恐后地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而白初贺的手没有动,仍旧贴着床边,维持着刚才握住白皎的姿势,但手心已经空了下来,一动不动。   白初贺眼睛里那些睡意完全消失了。   一直抓在手心里的手忽然抽离,属于白皎的温和体温全部消息。温度对比太过强烈,白初贺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发冷。   虚握着空气的五指动了动,白初贺看向醒来的白皎。   白皎仍然好好地躺在床上,但样子很慌乱,甚至是回避,一双他曾经评价为心眼多的眼睛此刻宁可盯着素净的被面,也不敢看向自己。   白皎似乎还有些害怕,手盖在被子下,白初贺不知道那只手会不会也像白皎现在的肩颈一样,紧绷着,甚至微微颤抖。   掌心似乎隐约传来一点刺痛,白初贺手一翻,按着床边站了起来,盘坐太久的双腿立刻传来麻木感,但和掌心里那点冰凉刺痛比起来,无足挂齿。   白皎看见白初贺没什么太大反应,心里才放松了一些,藏在被子下的手重新伸出来,手指尽量放松,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但他的脸颊连带着脖根还是有些发烫,提醒着他刚才趁着白初贺睡着时悄悄在做什么厚脸皮的事。   白初贺醒来后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白皎的那只手上,自然也看到了白皎的动作。   他看得出白皎已经尽量装的很自然,但那只手仍然有些僵硬,指根紧绷。而白皎也涨红着脸,脖颈处颈骨一起一伏,明显很尴尬又回避的模样。   室内的空气太过安静,白皎不喜欢这种状态,犹豫着开口,“初贺哥,你——”   他本来想问白初贺是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但换做平常会毫无芥蒂问出的话,此刻却忽然让他心里一阵没来头的窘迫感。   万一不是呢,万一白初贺只是早上过来看了他一会儿呢,那他岂不是自作多情?   话到他嘴边已经变了又变,最后变成:“初贺哥,你睡得好吗?”   白初贺垂眼看着白皎,听见白皎的这句话后眼皮子动了动,没有很快回答。   睡得好吗?可能不太好。   坐在地上趴着床边睡,双腿一直盘着,站起来后整个人腰酸背痛,但也还好,比起小时候的生活实在好得太多。   只是他做了个混乱不堪的梦,梦见了小月亮,小月亮仰头和他说着话,问他:“小狗哥哥,你找到我了吗?”   白初贺几乎从来没对什么人产生过亏欠与心虚的感觉,但在梦境里,他不敢看小月亮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   而后,梦里的小月亮似乎长大了,一年又一年,像幻灯片一样在他面前变化。   小月亮的眉眼逐渐舒展开,小时候没有钱打理而显得微长的头发逐渐变短,发色随着年龄的变化略微加深,身高和体型也像一颗小杨树一样慢慢伸展。   白初贺很难形容当时在梦境里的自己的心情。   他有想象过小月亮长大的样子,但一碰见小月亮的事,他就像失去了想象的能力一般,脑海中模糊的幻想始终无法具化。   长大后的小月亮就像一个仅存在他思维里的概念,空有人形,但却蒙着一层纱,让人无法看清。   所以他向牧枚与何复去形容小月亮的时候,用词都很干瘪。牧枚性格很好,也许是不想触碰他的情绪,所以从来不会多说什么。但是何复曾经吐槽过,说他的形容让人无法下手。   但他脑中的形象从来没办法具象,时间一长,连小月亮曾经的模样也开始逐渐淡却。   而再一次梦见小月亮,白初贺猛然发觉,曾经那些空存于他思维里的形容词逐渐化作具象,小月亮在他面前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年岁更迭,最后小月亮逐渐变成和他一样的年纪,但白初贺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梦中,他仍然不敢抬头去看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着的十七岁的小月亮。   他只能微垂着眼,然后十七岁的小月亮在他面前开口。   和幼年迥然不同,但仍然残存着独属于小月亮的天真乖巧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在等着你呢,等了很久很久,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中的白初贺怔住,迟迟没有抬眼,直到十七岁的小月亮的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你现在找到我了吗?”   白初贺慢慢抬头,白皎的脸一寸一寸现于他的视线。   这不可能。   但白皎仍然牵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哥哥,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猛然惊醒。   醒来后,他第一眼看见的还是白皎,而白皎正慌乱又尴尬地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白初贺心里想,他真的想的太多,连脑子都快坏掉的程度。   短暂的思绪蹁跹后,白皎还躺在床上望着他。   白初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醒了就好,下楼去吃早饭吧”   白皎还想继续说什么,但白初贺已经转过身去,离开了。   白皎心里涌上细细密密的失落感。   睡了一觉,他有些记不太清昨天发生的事的细节,但仍记得暴雨天他行走在海边,白初贺找到了他,背着他一路找到杜宾,应该也是白初贺一路将他背回来。   他记得白初贺说的话并不多,但每一句都让他感到可靠安心。   白初贺应该是不讨厌他的,讨厌一个人的话,怎么会愿意那样对待他?   可现在的白初贺似乎又变了一个样子,白皎看不明白他的态度,但能看出刚才的白初贺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楼下传来一声汪汪声,白皎想起杜宾,心里那些小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只套了一件外套就匆匆往往楼下走。   楼下的正在清理卫生的阿姨看见白皎,惊讶道:“小皎醒了?怎么就下来了,好点没有,我刚准备把早饭给你送上去呢。”   白皎摇摇头,穿过客厅到前院,看到宋琉正在给杜宾喂食,宋姨和白远跟在旁边。   宋琉似乎在和宋姨说话,手摸着杜宾的头,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这样的话你们太辛苦了。”   宋姨摇摇头,“哪儿有那么多活,没事的。”   宋琉遗憾道:“好吧,天心老家有事的话确实也没办法。怎么不早和我说呢,怎么也得请她吃顿饭再让她走。”   宋姨笑道:“她老家事情急,再说吃了这么多顿饭了,也不差这一顿。”   宋琉勉强点头,“好吧。”   杜宾在旁边,昨天的一身泥泞早已经洗干净,皮毛看起来仍然油光水亮的,趴在地上任由宋琉摸头。   白远看见了白皎,刚想悄悄走过来,但宋琉已经听见了动静,起身快步向白皎走来,“小皎起来了?身体好点没有?没着凉吧?”   白远无奈,只能跟在宋琉身后给白皎使眼色。   白皎一开始没搞懂,不知道白远为什么挤眉弄眼的,心里还觉得有点滑稽。   宋琉摸了摸他的肩膀,开始训他。   “明明昨天上学前看到天气不好了,怎么就不记得带把伞呢?发现没带的话也可以给吴叔打个电话送一下,非得冒着雨跟同学出去玩吗?”   白皎这才琢磨出味来,宋琉这个反应,明显是不清楚昨天发生的事,白远刚才给他使眼神应该是叫他别露馅。   白皎知道,宋琉对他的事情很紧张,有些时候甚至会紧张到有些反常。   他想了一下,用很乖巧的语气道:“知道啦,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宋琉敲了敲他的头,“没发烧就是万幸。吃饭没,快去吃饭。”   白皎脚步慢吞吞的,往宋琉几人身后望了一眼,没看见其它人。   宋姨在旁边笑道:“找哥哥呢?”   白皎刚想说对,清晨醒来时的窘迫和紧张一闪而过,他的嘴巴一瓢,变成了否定,“谁找了!”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白皎下意识回头,看见穿着校服刚换好鞋子的白初贺,正伸手要提放在墙边的单肩包。   他看了白皎一眼,没说话,眼睛里情绪晦涩不清。   说完,白皎感到身旁一阵微风。   白初贺径自穿过了他,背着包打了声招呼后就从前门离开。   吴叔开车的引擎声传来,白皎回头,车窗上贴了防窥膜,他看不见白初贺在里面的样子,只能看到车子一路远离。   宋琉不明所以,看了眼外面又看了眼白皎,“小皎,你和哥哥闹别扭了?”   白皎没吭声,因为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宋姨倒是笑了两下,“哪儿能啊,昨天雨下的太大,还是初贺背着小宝回来的,连雨衣都只给小宝穿,自己淋着雨,回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白远接话道:“早上吃饭的时候听见他咳嗽了一声。”   宋琉立刻担忧起来,有些焦虑。“那不行,我熬盅汤中午给他送过去,再带点药。”   宋姨道:“我送过去就行了,你早上才回来,多歇会儿吧。”   宋琉担心白初贺的身体,直接去厨房准备食材炖汤。白远留在客厅里,压低声音和白皎道:“别跟妈妈说小狗走丢的事,怕妈妈担心。”   “好。”白皎点点头,同时又问,“天心姐姐呢?她回老家了吗?”   白远在眼镜后面一瞬间皱了下眉,随后松开。   “嗯,她老家有点急事,正好她也准备换工作了,宋姨就结好她的工资让她回家了。”   白皎困惑道:“走这么急啊...我都还没来得及和天心姐姐说一声谢谢呢。”   白远问:“谢什么?”   白皎回道:“因为这几年一直都是天心姐姐帮我照顾的小狗啊。”   白远顿了一下,随后才开口,“嗯,我儿子真懂事,明白体谅他人。”   白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昨天不声不响就冲了出去,态度也很不好,一定吓到了李天心,他本来想今天给她道个歉来着。   没想到天心姐姐已经走了,白皎有点遗憾。   白远还有工作要处理,随后也出了门。白皎惭愧地小声和宋姨开口,“宋姨,昨天对不起,麻烦大家了。”   他还想给吴叔道个歉来着,可是吴叔去送初贺哥了,不在家。   宋姨怜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一家人,不说这些。但小宝以后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出去,好不好?幸亏有哥哥在,不然外面雨那么大,万一你发烧了怎么办?”   白皎有点难为情,怎么宋琉和宋姨都特别担心他发烧,好像他一吹点风着点凉就会生病似的。   “我没那么娇气的...”白皎嘟囔道。   宋姨嗔他:“你不懂。”   白皎吐了吐舌头,过后又问,“宋姨,天心姐姐昨天是有事吗?”   看见杜宾不在时的恐慌还残存在白皎的记忆里,那一瞬间,白皎真的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   什么都可以,但他不可以失去小狗。   宋姨想了下,和白皎含糊道:“她不是老家有事吗,昨天就是因为这事才出去的,所以回来晚了。”   白皎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昨天回来晚了,今天就直接走了。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哦。”   宋姨道:“嗯。还难不难受,不舒服的话上去再躺会儿,休息好了得把昨天没做完的作业写完才行。”   白皎这才想起这事,急忙往楼上走,“那我先上去了!”   宋姨看着白皎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昨天白初贺把白皎和杜宾带回来后,其他人得到消息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其中就有面色惴惴的李天心。   宋姨当时就把宋天心叫到佣人房里问了一遍,李天心似乎是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居然会发展成这样,心里害怕,也没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都交代清楚了。   宋姨当时听得脑仁嗡嗡直响。   李天心也没忙什么特别的事,说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玩得太开心了,什么都忘了。   事情已经发生,宋姨不想再和她纠结别的,当场和宋天心结好钱,补偿三个月的工资,辞退了宋天心。   不管宋天心的错是大是小,但宋姨不想冒风险,她不希望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   这次是有白初贺在,及时找到了白皎和杜宾;而刚好就是那么巧,宋琉在外面工作,不在家里。如果让宋琉得知白皎跑丢了,恐怕这事还会闹得更大。   宋姨和白远一样,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告诉白皎李天心离开的真实原因。   白皎很好糊弄,他们一说白皎就信了。   宋姨心里有点发沉,也不知道白皎这点是好事还是坏事。   ...   白皎回到卧室里,被子凌乱,仍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床边的地上有一个抱枕,似乎是白初贺守在他床边时拿来垫着的,   白皎默默地捡起来,拍了拍,放在床尾凳上摆正。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白皎觉得脑袋有点发沉,身体重得慌。   多年小感小冒的经历在身,白皎熟练地摸出耳温枪,给自己量了□□温。   体温正常,没有发烧,他松下起来,同时又忍不住想,看吧,他也没有那么娇气,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下来把之前没写完的作业写完,中途写到数学作业时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一团搅不开的糨糊,越来越沉。   他强打起精神写完剩下的作业,脑袋里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昨晚好像做了什么梦,但梦总是在醒来之后就开始忘却,他现在只记得梦里好像有两个小孩,记不起其他的东西。   写完作业,白皎觉得自己有点犯懒,躺回床上,终于抽出闲工夫摸出手机来看了看。   一大堆的微信消息,全是来慰问的。   白皎一个一个点开看,基本上都是得知他请了病假后的同学发来的。   他礼貌地挨个打字回复,“谢谢,我没事。”格式统一得像是复制黏贴,但又确实是他认真手打出来的。   许安然发来的消息则要多一些。   [许安然:我听说你养的小狗跑出去了?没事吧?]   [许安然:你要多注意休息,喝点热热的,作业不要太勉强,老刘不会说你什么的]   [许安然:对了,舞台剧的剧本写好了,你要看看吗,要的话我发给你]   白皎回完前几个问题,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之前白初贺在他能不能演男主角的时候说过,让他把剧本给他看看呢。   白皎回了一句,“好呀,我想看!”   等了一会儿,许安然没回,白皎先退了出去,点开宋一青发来的消息。   [宋一青:妈呀,昨天下这么大雨,你就直接跑出去了??]   [宋一青:还好你妈不知道,不然的话不得急飞了!]   [宋一青:对了,杜宾咋样了,别整感冒了,都年纪那么大了]   白皎刚想回复,又有些疑惑。   其他同学发来的消息都只是问他哪里不舒服,现在好一点没有。但许安然和宋一青发过来的消息却相当细节,他回许安然消息的时候还没感觉到,可宋一青发过来的消息详细到好像他在场似的。   白皎回:“你怎么知道我妈不知道啊?”   宋一青秒回了消息,“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妈不知道?”   白皎直接回了一个问号,“?”   宋一青这才回,“听你哥说的。”   白皎心里忽然跳了一下,装作不经意般问道:“初贺哥吗?”   宋一青回了个no,“你林哥哥说的。”   白皎的心一下子又无精打采地跳回去了,“哦,他怎么知道。”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我和许委遇见他,他主动跟我俩说的。”   “好吧。”白皎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对了,安然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宋一青有一丝丝无语,“你看看时间,在上课啊。”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有点尴尬,但片刻后又狐疑地问,“那你怎么能秒回我消息。”   宋一青即答:“那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果然,许安然在白皎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复了消息,发了一个PDF文档过来,标题是“小美人鱼”,附上一句话,“白白,咱们班这次舞台剧能不能成功就靠你了,一定要揣摩好情绪,拿出你最棒的演技!”   白皎回了个“嗯嗯”,打开文档开始看了起来。   许安然把这个剧本写的很好,他点开后就没放下过手机,看了一大半,直到家里的阿姨提醒他饭快凉了,他放下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王子错把其他人当成小美人鱼的那一段。   白皎忽然变得很安静。   许安然这时候恰好发了消息过来,“白白,你觉得这个剧本怎么样?”   白皎低着头,慢慢地打出一行字。   “我感觉...特别特别难过。” 第48章   许安然收到微信消息,看不到白皎的样子,并不知道白皎现在的状态,以为白皎只是单纯表达了一下读后感。   微信里,许安然发来消息,“嗯嗯是吧,我也觉得,我小时候看觉得可难过可难过了,王子要是能认出小美人鱼就好了。”   家里的阿姨担心白皎的身体,让白皎先吃饭再玩手机。   白皎抬头习惯性地笑着说好,“我先回一下我同学的消息。”   低下头后,他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淡去,望着手机屏幕,有点出神。   许安然和他说后续的台词和脚本她还没想好,发过来的剧本只有一半,他看到的那段已经接近末尾。   他以前从没看过这个故事,被这个令人难过的转折吊住了心,很想知道结局。   白皎发消息问许安然,“那最后王子后来有认出小美人鱼吗?”   王子有找到小美人鱼吗,和小美人鱼在一起了吗。   他悬着心,等待着许安然的回复。   这个故事太令人难过,前半段那片在深夜里掀起暴风雨的大海似乎已经奠定了故事的整个基调。白皎隐隐约约猜测着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像阴雨下的大海一样令人压抑不已。   其实手机就握在手心里,白皎只要打开浏览器查一下就能知道。几秒钟的事,根本不需要特意去问许安然。   但白皎有点害怕,害怕看到令人难过的结局,所以在等待许安然回复的空档里调整着自己的内心。   他等了很久,许安然没有回复他。   微信的聊天界面停留在白皎发出的那条询问里,之后是一片空白,就像这个故事在他内心里悬而未定的结局。   白皎放下手机,默默地吃完了饭。   下午他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白皎看出许安然对这场他们高中生活最后的活动很重视,便缩在房间里一边又一遍地读着她发过来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许安然说希望他好好揣摩,最好能演出感情。但白皎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觉得自己游走在这个故事边缘,没办法代入进去,就像被故事排除在外的第三人。   海珠很多社团,但宋琉对白皎的校外生活看得很紧,他自己对社团的兴趣也不大,因此没有参加过任何社团。   戏剧社的社团活动他倒是有一次和宋一青看到过,社员彩排剧目的时候代入能力特别强。宋一青比较自来熟,当时觉得很好玩,问过其中一个社员,怎么做到把完全不相干的自己代入进故事的。   戏剧社的社员也并不是专业科班演员,给出的话比较模糊,说要揣摩那个人物的心情,才能够成为那个人物。   白皎努力地顺着这句话去尝试,可试了很久,却始终无法代入进小美人鱼的情绪,反而觉得那位邻国公主的戏份他比较能够代入。   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飘到了邻国公主这个角色上。   这个角色从始至终一直站在一旁,不知道王子和小人鱼的故事,她以为那个走进王子心中的人是她,沉浸在幸福里,不知道其实那个真正驻留在王子心中的人另有其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那个可怜的小人鱼变成了泡沫,漂浮在海面上。邻国公主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一切,只会在朝阳升起的时候对侍女说,你看今天的海浪,真美。   白皎觉得这个故事不像之前宋一青之前给他恶补的其他童话故事那样,里面一定有个作恶多端的大反派。   他觉得这个故事里没有坏人,王子,公主,小人鱼,小人鱼的姐姐们,站在每一个角色的视角看,他们其实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要怪也只能怪那片阴晴不定的大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白皎觉得所有人都很可怜,小人鱼带着对王子无法诉诸于口的爱化作泡沫,王子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真爱,邻国公主不知道自己其实顶替了本属于他人的爱情。   这故事里的角色那么多,但白皎的眼神始终停留在邻国公主这个角色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代入邻国公主这个角色。他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一直在读这个剧本,直到太阳开始有西斜的倾向,也没能代入进小人鱼的感情。   白皎看了一眼钟,确定现在已经放学了,才给许安然又发了消息。   他一个字一个字打,“安然,我感觉我不适合演小人鱼,要不然我们两个换一下,你来演小人鱼,我来演邻国公主,行吗?”   隔了一小会儿,许安然回了消息,“我已经把演出表交给老刘了,换的话有点麻烦。嗯...这样吧,你先再试试看,我放学后问问老刘。”   白皎回了一个好,望向了窗外距离不远不近的那片海。   也许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今天的天气很好,几乎算得上是风和日丽。远处的大海沉静流动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昨晚的狂乱水浪。   这个故事的开端和终点都发生在海边,白皎忽然想去海边走走,吹一吹海风,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是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人,当即就和家里的阿姨说了一声。   有昨天的事情在,阿姨的眼神里明显透着一股不敢苟同的神情,但宋琉听见了,因为之前被白远和宋姨劝过不要把白皎看得太紧,就很痛快地跟白皎说记得饭点回来。   她不知道昨天的事,阿姨也不敢说,只好找了把伞给白皎,以防一会儿又下雨。   白皎提着伞,骑着单车,稳稳当当地去海边。   傍晚的海边有不少人在散步,但白皎有一块很爱去的浅滩,在一大片乱石碓后,很不起眼,不绕过石碓的话根本看不到那里还有一片浅滩,也没有设施,停留在未开发的状态,所以平常不会有人去那边。   从宋琉白远带着他搬到这边起,白皎就很喜欢去那一小块浅滩,把那里当做像秘密基地一样的地方。   他把单车停在自行车棚,脱掉鞋子,绕过石碓。   太阳已经正式开始西斜,橘红似火的阳光打在苍黑的岩石上,美轮美奂,恍若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一簇略微尖锐,约莫有两米高的岩石搭着一块大渔网,垂了下来,相当陈旧,边缘已经在海水的冲刷烂开。   这块渔网自打白皎搬过来第一次发现这块浅滩时就在这里,白皎猜测这应该是相当有年头的旧东西,恐怕很久很久之前就冲到了这里,没人发现过。   他绕过石碓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捻了捻那些覆着青苔的尼龙绳,湿漉漉,滑溜溜的。   岩石的另一面,有一横圈的尼龙绳上绑着细细的小布条。白皎绕行至一半,从他的角度还不太能看到那些小布条,但他已经十分熟悉地在脑内勾勒出那些小布条随着微风晃动的样子。   那些小布条是他搬过来后第一次发现这片浅滩时看见的,当时十二岁的他踏上这片浅滩时,这些布条刚好在风中晃动,仿佛在欢迎他的到来。   白皎一边回忆着,一边又走近了一步,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最边上系着的小布条的凌乱线头。   一开始,这块渔网上只系了三条小布条,十二岁的白皎觉得很好玩,但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他回家时分别询问了宋琉、白远和宋姨三个人。三个人给出的回答大相径庭,但都很有自己的风格。   白远比较务实,听见小学六年级的白皎这么问之后很仔细地查了资料,告诉他说应该是给浮标定位用的。   宋姨给出的回答要童趣得多,她说,可能是渔民为了好看才系的。   宋琉的回答则相当有哲思,她和白皎说,你觉得这是做什么用的,那它就是做什么用的。   十二岁的白皎当时想了想,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悄悄和宋琉说,“妈妈,我觉得它是许愿用的。”   这个回答相当地无厘头,没有任何逻辑。   宋琉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呀,小皎觉得是许愿用的,那它就是许愿用的。   后来白皎每次过生日的时候就会悄悄去那片浅滩,然后也会在那张旧渔网上系一根小布条,系在最开始的那三条布条后面,接着许下一个愿望。   五六年来,他的个子像春笋一样一节一节往上冒,那些布条的位置也跟着他的身高一起,一点一点往高处挪。   十二岁的时候,他将布条系在自己当时胸口处的位置。如今他十七岁了,当初抬手才能够到的地方,现在估计也就只有他的腰那么高。   白皎怀念地摸着已经露出来的最高的那根小布条,一步一步跟着走,就像是在回溯自己这些年来的成长轨迹。   这块岩石很高大,鹤立鸡群地高耸在这一片岩石群中,要绕过一大圈才能到达浅滩。   白皎摸着那些绳结,走到最后一步,终于踏上了岩石群另一侧的浅滩。   熟悉的空旷但宁静的浅滩徐徐展开在眼前,白皎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以防被漂亮但晃眼的夕阳映得睁不开眼。   预想之中的橘红色光芒并没有袭来,白皎摸着绳结的手停顿在他十二岁那年系下的第一根小布条上,整个人怔住。   远处低垂的一轮红日被切割成两块,中间伫立着一个人影,距离白皎很近,但逆着光,白皎看不太清,只能看到一片剪影。   他视线往下挪,看见那个人和他一样,摸着从这块岩石上垂下来的渔网,手停留在最初的那三根小布条里位置最低的那一根,食指和拇指捏着小布条垂下来的末端,轻轻地捻着。   察觉到白皎,人影动了动,让白皎终于看清楚对面是谁。   男生俊美的脸庞渡上了一轮夕阳的光芒,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瞳无声转地了过来,看向白皎。   虽然已经是放学时间,可白皎从来没想过白初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来之前在卧室里走神的时候有想过白初贺在哪,在做什么。但他一直都以为放学后的白初贺大概会去老城区那里,又或者和牧枚与何复一起干点别的事。   但白皎没有想到白初贺会在这里,在他这片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踏足过的秘密基地。   白皎发现白初贺的神情很奇怪。   这片浅滩鲜有人至,连岭北水苑的开发商当时都没有清理这片岩石堆将浅滩打理出来,而白初贺却仿佛对有人来到这里并不意外。   白初贺似乎在想事情,抬头的那一瞬间,白皎清楚地看见白初贺的眼神。   怀念又恍惚,仿佛觉得岩石后会走出一位他的故人。   但白皎很清楚,能让一向表情寡淡的白初贺露出这种神情的绝不是他,也不该是他。   手机还握在手里,白皎虽然没有打开,但里面的界面还停留在许安然发过来的剧本里,王子在沙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了邻国公主的那一幕。   白皎的指甲扣了扣手机壳,看见了白初贺的眼神。   他的心里流淌出一些近乎于落寞的情绪。   他也许很笨,也许不够聪明,但他至少在这个瞬间看懂了白初贺的眼神,也看出白初贺怀念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白皎第一次产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他并不太能搞得懂这种情绪叫什么,他只知道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消极、甚至接近负面的情绪。   他想的没错,他确实能够很容易地代入进邻国公主这个角色,这个角色也确实很适合他。   他觉得他现在似乎就是故事里那个天真但可叹的公主,无意间来到沙滩,偶然站在王子的面前,可王子眼睛里真正看到的人却并不是她。   区别在于那位公主并不知道岩石后还躲着一位小人鱼,而站在这里的他很清楚白初贺抬头看向这里时心里想到的一定是别人。   这么一想,白皎忽然觉得邻国公主也不是那么可怜,虽然幸福是阴差阳错得来的,但在她的视角里,她不知道真相,在她心里,她和王子的幸福是真的。   她坦坦荡荡,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而心虚。   白皎的脚动了动,岩石堆旁边的砂砾混着小石子,很粗糙,踩在脚底下硌着脚心,相当刺痛。   这种痛感又让他想起了见到白初贺之前的那个梦,摔碎在地上的汤盅,碎片划伤了二十岁的他的脚底,痛得钻心。   白皎想,邻国公主也许幸福了,那小人鱼呢?   她只能躲在岩石后面,看着王子一步一步走向他人吗?   脚掌心的痛意似乎又和小人鱼行走在刀刃上的痛苦重合在一起。小人鱼不能说话,没办法告诉王子她有多痛。白皎也踩着砂砾,迟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些他体之前会不到的,属于小人鱼的情绪第一次真切地流进白皎的内心,让他一下子明白了戏剧社那些学生的那句“成为这个人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种不一样但都很寂寞的情绪冲刷着他,让白皎开始有点混乱,分不清自己是那个躲在岩石后的小人鱼,还是阴差阳错抢占了他人幸福的邻国公主。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既是小人鱼,也是邻国公主。   可这是不可能的,白皎心里有个声音默默地说。小人鱼是小人鱼,邻国公主是邻国公主,你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人。   你知道你自己不是白初贺一直在寻找的小月亮。   白初贺也不会演王子,陪你一起在刀尖上共舞。   白皎一向处理不了太多信息的脑袋里,冒出许许多多的情绪。但这一切寂静无声,在似火的夕阳下,时间只是过去了一个瞬间。   白初贺眼睛里的眼神流转也只是一瞬间,怀念与恍惚之后,看清楚对面的人是白皎,那些情绪就散去了。   但随即而来的并不是失望,短短一瞬间的惊讶过后,白初贺眼底浮上来的是不易察觉的安心。   但白皎心里想的事情太多,扭成一堆乱麻,他并没有注意到白初贺那一瞬间看到他后放下心来的眼神。   短暂的寂静后,白初贺先有了动作,迈出脚步向白皎走来。   就像许安然发来的那个剧本一样,王子醒过来,抬头便看到了邻国公主。   可白皎清楚自己不是王子要找的人,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瓦砾摩擦着脚掌,邻国公主像小人鱼一样踩在刀尖上。   白初贺看见白皎脸上忍痛的表情,皱起眉,走过来抓住白皎的小臂,顺势扶住白皎,“别再动了,会划伤脚。”   被白初贺扶住的一瞬间,白皎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突然全部消失了,邻国公主和小人鱼一起被风吹散,他被拉回现实,白初贺的体温从抓着他小臂的手传进他的身体里。   白皎忍着的那些情绪忽然莫名其妙地就有些兜不住了,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白皎的本意其实只是想问一问白初贺怎么会来这里,但奇怪的情绪催使着他,让他嘴里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了个调,变成了像是质问一样的语气,仿佛在问白初贺为什么踏足他的秘密基地。   白初贺扶稳他后才开口,淡淡掀起眼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白皎语塞,但他心里莫名其妙闹起小小的别扭来,本来并没有觉得白初贺不能来这里,但就是忽然较了真。   白初贺看见白皎迎着夕阳,脑袋微垂,但一双眼睛视线落在他的下颚处,半晌后小声嘟囔道:“平常都没有人来这里的。”   白初贺发现白皎经常会在短暂的走神之后没来头地和他找茬,别别扭扭的,而且没有任何逻辑和道理可言。   他觉得这样的白皎也挺好玩的,“你不是来这里了吗,你不是人?”   白皎眼睛瞪大,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小鹿眼瞪着他眨了两下,然后非常蛮横霸道地说了一句,“我是说除了我以后的人。”   “哦。”白初贺慢悠悠道,“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能来这里?这里是写你的名字了还是被家里买下了?”   白皎嘴唇动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回击的话,最后眉毛扭了起来,“我没这么说!你冤枉我!”   “哦,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的意思是没看到过有人来这!”   “哦...看来你确实不是人。”   “我——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皎气得吱哇乱叫,“你欺负人!”   “好了。”白初贺点到为止,“不逗你了。”   白皎光顾着和他拌嘴,等白初贺单方面打断这场孩子气的争斗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白初贺从瓦砾上拉了下来,脚底下的触感变成了粗糙但并不硌脚的细沙。   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听见白初贺在夕阳下问他,已经褪去了刚才捉弄他的语气,“心情好点了吗?”   “好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的?”白皎一愣一愣地问。   白初贺没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白皎似乎对外人很少露出过什么难过的表情,白皎在外面的时候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周围人都已经习惯了白皎小太阳似的笑容。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班上的那些男的才会口无遮拦地拿白皎打趣,因为心里觉得不管怎样嘲笑白皎,白皎似乎都不会生气,只会开朗地和他们一起笑。   他没作什么解释,白皎刚才那个低着头不出声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白皎有些失落,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   也就白皎这个拐不过弯的脑子察觉不出。   “心情好了就过来,陪我看会儿夕阳。”白初贺说。   白皎哦了一声,听话地走过来。   浅滩上,他看到白初贺随手把单肩包挂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白初贺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下,手腕搭在膝盖上,脊背微躬,吹着海风,似乎十分放松。   白皎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边坐下来。只不过白皎平常规矩惯了,坐在沙滩上也是抱着膝盖体育坐,和随性自在的白初贺形成强烈的反差。   白皎偏着头去看白初贺的侧脸。   白初贺那头比起一般男生要稍微长一些的黑色短发在海风中微微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白皎顺着他的脖颈望下去,隐隐约约地想,这就是昨天背起他的后背。   白皎发现,白初贺虽然平常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目光,十分随性,但坐在这片沙滩上的时候,白初贺似乎比以往还要更加放松。   他看见白初贺迎着风眯起双眼,望着远处小黑点一样飞过的海鸟,那双睡凤眼变得更加狭长。   白初贺无声地眺望着,白皎也没有说话,和他一样望着这片自己十分熟悉的海面,但心里悄悄地想,白初贺望着这片海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白皎的话痨属性让他忍不住开口,只是声音很轻,混杂在海风里。   “初贺哥,其实我刚才的意思不是说你不能来,我就是有点意外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和爸妈一起搬到这里好多年了,从来没看到过有人发现这里。”   “我知道。”白初贺仍旧望着远处,吹着海风回答。   白皎想了想,“初贺哥,你是昨天出来找我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吗?”   白初贺安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双眼看着白皎。   白皎的头发在强烈的光线下又泛出一层淡淡的稻草色,只是他本人完全不知晓。   “不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 第49章   白初贺说完,白皎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后又反应过来,尾音拉长,拐了个弯。   “哦——啊?”   白皎有点吃惊,他原本已经认定白初贺一定是昨天寻找他时意外发现的这片海滩,却没想到白初贺的回复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白初贺似乎完全看出了他的情绪,仍然在风中望着他的双眼,说:“嗯。”   白皎不知道为什么,既觉得在意料之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白初贺不是会编瞎话的性格,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件事就是真的。只是白皎的理性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搬到岭北前,他听宋琉和白远聊过,说这片海岸在海市飞速发展起来的几十年内一直处于荒废的状态。虽然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划进海市版图内的时候,是原址在这边的一个小渔村的捕捞点,但海市建设之初新区一片荒芜,这片海岸也一直被人们遗忘在角落,从没被想起过。   和隔壁的南市接壤处有一片风景更加优美的海岸,人们都爱去那里看海,很少有人愿意踏足这边。   宋琉和白远的话里行间是在担心这边住宅区的开发也许不尽如人意,但当时年纪还小的白皎在旁边听着,心里却对这片海岸好奇极了。   对于当时尚年幼的他来说,人迹罕至这种词,听起来就像秘密的仙境一般。   搬过来后,这里的开发并没有像宋琉和白远担心的那样,而是建设的非常完善。   但那天他们第一次带白皎来这里,牵着白皎到这片海滩,望着周围神情惬意放松的人们,小小的白皎却在心里觉得有些失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也没能明白。   他只是在看到那片曾经无人踏足的海岸现在人来人往后,发自心底地感觉到一丁点寂寞。   就好像孩童的占有欲在作祟,不知为何,他一直希望这里保持着原来一般自然,又安静的样子。   他觉得他心里幻想的那个无人的小小仙境被人发现了,再也不属于他自己一个人。   宋琉和白远发现了他一直默不作声,弯下腰问他:“小皎怎么了?不是很想住在这边吗?”   小小的白皎不希望影响到父母的情绪,立刻换上笑容对他们点头,但牵着杜宾的牵引绳的手却忍不住收紧,和杜宾一起站在漂亮的海岸,望着平静的海面,似懂非懂地流露出怅然的情绪。   所以后来白皎发现这片无人的浅滩时开心极了,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就忍不住和同学们分享,说自己发现了一个特别特别棒的地方,用笨拙的语言将这片浅滩描绘成了仙境。   可当对面一群和他一样年幼的小孩兴奋地问他这块浅滩在哪里时,白皎却犹豫了,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诉他们。   他的小同桌很生气,趴在桌子上,“白皎,小气鬼!”   白皎笨嘴拙舌,最伶俐的口齿功夫都用在了描述那片浅滩上,不知道如何回应小同桌的话,只能低着头辩解,“不是的...”   他不是小气鬼,平常在家里人买的零食,给他带的好吃的,他都会大大方方地和班上的同学们分享,甚至被大家全部分走,自己没有吃到,也完全不会觉得不开心。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他就是不想告诉别人,他想要把这块浅滩偷偷地藏起来,仿佛这是他最珍贵无比的宝物。   白皎甚至从来没和宋琉白远与宋姨提起过这里,每次他去浅滩时,他都会下意识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他们说他想去海边玩。   宋琉白远和宋姨已经是小白皎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了,可白皎还是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一小块地方,留给自己,藏在心中一隅。   现在,他藏起来的宝物被发现了,他心中的这个角落忽然被另一个人找到,走了进来,告诉他,“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   这片浅滩是白皎心里最澄净的一部分,因此,白初贺的话落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就像在对他说,“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你的内心。”   好奇怪的想法,白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夕阳温柔地拂在他的侧脸,红得惊人。   “真的吗?”白皎忍不住问了一句。   “真的。”   白初贺没有转回头,依旧看着白皎,声音就在白皎耳旁回荡,“那时候新区还没开始开发,这里基本没人会来。”   白皎的耳朵竖了起来。   小时候在宋琉和白远嘴里听到过的关于这片海岸的记忆复萌,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只能在心里偷偷想象这片无人海岸的样子,但想象终究很朦胧,而真正来到这里后,这里已经变成开放的观光区,因此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得知,这片无人海岸的从前究竟是不是他想象里的样子。   现在,他好像有机会能知道了,见过那片无人海岸的人就坐在他身边。   白皎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开心起来,迫不及待地开口。   “是吧!我以前也听爸妈说过,一直都很好奇。”   他絮絮叨叨地讲,甚至用手比划起来。白初贺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地听。   “所以啊,我就想,既然没有人的话,这片海岸的沙子肯定很干净,但应该掺了不少贝壳之类的东西,走一圈说不定能捡一大堆呢!”   “我觉得这里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垃圾,但应该已经没剩多少了,肯定都被海水冲烂了,说不定还有什么鱼钩之类的东西。”   “初贺哥,以前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白皎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间看向了白初贺,随后嘴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忘了词一般。   是他看错了吗?   白初贺不知道什么时候微笑了起来,那双俊美但偏凌厉的眼睛微微弯起,冷淡疏离的锋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睛里的笑意。   他看起来很放松,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开心。   白皎的声音慢慢变小,忍不住一直看着白初贺。   也许是因为白初贺的过往经历实在是在同龄人里极其少有的原因,白初贺一直给他一种超出他们这个年龄范畴的沉稳。   所以很多时候,班上的学生也不太敢和白初贺搭话。虽然有不少对白初贺心生好感的女生,可也只敢在白初贺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他。   但现在的白初贺,身上那些沉重又令人难过的东西忽然全部褪去了。白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觉得白初贺好像变得很轻很轻,微躬的肩膀自在又惬意。   白初贺在这一瞬间,仿佛就是一个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的普普通通十七岁少年,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每天只用考虑学习的事情,放学时间可以和同学一起三三两两地打闹说话。   白皎甚至忍不住在想,这一瞬间,在自己身边坐着的白初贺是不是另一个时间线里从来没经历过那些苦难的白初贺,他安安稳稳地生活在殷实的家庭,在父母温暖的羽翼下成长,在海市最优秀的中学里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然后在某一天的放学后,他放松又自在地坐在离家不远的海岸上,舒服又惬意地和同伴一起闲聊着不需要有什么深刻意义的话题。   聊到有趣的地方,就这样微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浅滩太过安静,海风太过悠然,在这个仙境一般的地方,白皎甚至开始产生出一种他们确实在另一个时间线的错觉。   他吹着风,看着白初贺的微笑,又忍不住想,那他呢?   那个时间线的他,还会遇见白初贺,和白初贺一起坐在这里吗?   在那个时间线里,坐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呢?   白皎想的太多,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海风吹起,变成漂浮在这里的一个透明体,又或者是变成那个躲在岩石后的小人鱼,看着白初贺对另一个人微笑。   也许是这样没错。   白皎的声音彻底停止下来,陷入没有边际的迷茫。   可他为什么会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心仿佛被拉出了胸膛,令他难过不已呢?   白初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白初贺仍然在微笑,然后开口对白皎说,“嗯,这里以前和你说的差不多。”   白皎微微睁大眼睛,想象和现实重叠在一起是件很梦幻的事情,“真的吗?”   “嗯。”白初贺一只手插进身旁的砂砾里翻了翻,翻出一块带着一点柠檬黄色的贝壳,递给白皎,“这里以前到处都是贝壳,不只是贝壳,还有虾和螃蟹,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   白皎的想象力很丰富,又刚好那么巧合地和现实严丝合缝地吻合在一起,将白初贺拉到了久远的回忆里。   所以他微笑了起来,不只是因为那段令人怀念的回忆,也是因为坐在身边絮絮叨叨,但奇妙地令人安心的白皎。   这是白初贺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别人提到那段回忆。   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件往事,和何复牧枚没有,和宋姨也只是简单说了一句曾经来过,甚至在大庆笑呵呵地和他提到这件事时,也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嗯。   他从没有忘记,但他确实不想提起。   可不知道是不是夕阳太过壮丽,海风令人沉醉,还是身边这个小男生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暖气质,白初贺忽然就很想主动告诉白皎,那些他过去的事情。   不是为了找人而搜刮线索,也不是在揭起自己令人难过的伤疤,而是单纯像这样吹着海风,闲聊一样,和白皎分享着回忆里那些令人放松的小小细节。   “当时这里确实很荒凉,但很美,遍地都是贝壳。小月亮很喜欢,我们带着他一起捡了很多,也顺便捡了很多螃蟹和螺。”   小月亮说想带回去穿起来,但后来这些贝壳去了哪里,白初贺也记不太清了,就像那些小细节一样,散落在回忆的各个角落里。   絮絮叨叨的白皎很可爱,问白初贺:“这些能吃吗?”   白初贺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一些。   当时小月亮也是这么问的,他蹲在沙滩上,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猫眼螺,一边看一边问,“小狗哥哥,这些能吃吗?”   “能。”白初贺回答道,“后来我们带了很多回去,在垃圾站找了一个小的烤火桶,把没烤焦的都吃了,吃了很多,大庆哥说要试试生吃。”   那是他们难得一次吃那么饱,海鲜很鲜美,大庆又提起在店外面蹭电视时看过的那部在海边许愿的电视剧,说他在里面看到男女主在游艇上生吃海里的东西,很洋气,他也试试。   然后小月亮犹犹豫豫地说,安婶说不能吃生的东西,肚子里会长虫的。   白皎的声音传来,“不行,不能随便吃生的,肚子里会长虫的。”   白初贺的声音顿住,但脸上淡淡的微笑并没有消失。半晌后,他看着白皎认真又关切的脸,慢慢地点头。   “嗯,安婶也是这么说的。”   “哦哦!”白皎相当积极地回应,“这个我知道,大庆哥提过,安婶就是以前教你们认字的那个开书店的老奶奶!”   白初贺又一次点头,“对。”   “妈妈也这么说过。”白皎眼睛狡黠地转了转,“不过我其实也很好奇。初贺哥,哪天我们和宋姨说吃刺身吧,我也还没吃过呢。”   白初贺道:“好。”   两个人安静下来,沉默片刻,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尴尬难耐,只会让人觉得安心、宁静。   须臾,白皎说:“原来这片海岸以前是这个样子的啊,跟我想象的差不多耶。”   “嗯。”   “那初贺哥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白初贺转过头,再一次望向远处。   夕阳又低了一些,海面像着起了火。   “不,我很少来,应该没有你来的次数多。”   白皎惊讶地眨眨眼睛,“真的吗,是因为太忙吗?”   “不是。”白初贺沉默片刻,最后道:“我不敢来。”   他并不觉得白皎会听懂他的意思,但他愿意说给白皎听,哪怕白皎听不懂也没关系。   可白皎的眉尾尖耸搭了下来,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   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白初贺的话,反倒让白初贺有些意外。   白皎起身,拍了拍衣服。   白初贺看着他,不知道白皎是要做什么。   但白皎什么都没做,他拍掉了衣服上的沙子,然后笨拙地挨着白初贺坐了下来,距离比之前拉近了很多。   白初贺无声地想,既然要重新坐下来,那又何必要拍掉身上的沙子,坐下来之后不是又会沾上吗?   白皎有点笨笨的,但却很真诚,让白初贺不想说出任何扫兴的话。   白皎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距离不至于完全贴在一起,但白皎的胳膊肘轻轻挨着了他,没有离开。   就这么一点接触,但将他们两个人连系在了一起。   白皎仍然是体育坐的姿势,双臂环抱着膝盖,脑袋有节奏地一摇一晃,用清亮的声音开口。   “我觉得...没关系的,你不要害怕。”   白初贺鼻尖逸出一点声音,“为什么?”   白皎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白皎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是本能地又一次想起手机里那个剧本。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位邻国公主,知道真相后难过但勇敢地将王子推向他应该去的位置。但他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人鱼,口不能言,只能安静地看着王子,在心里默念,请别忘了我。   身旁安静了很久,然后白皎才听见声音。   “我不会忘了他。”   白皎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怅然若失,接着听到下一句。   白初贺像是洞察了他全部的心情,“也不会忘记你。”   白皎看向白初贺,又心里一跳,又急急忙忙地挪开了眼神,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子。   很普通的砂砾,但在夕阳和海水的映衬下,它们仿佛在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白皎偏着头,盯着自己身边的沙子,没头没脑地问:“这片海岸这么大,初贺哥你们当初是在哪里玩的啊?”   幸运的是,白初贺并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顺着他的问题说下去,“就在这里。”   白皎手指抠着沙子,摸到硬硬的贝壳碎片,“这里当初没开发,那么大一片,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就在这里呢?”   白初贺没有回答,思绪飘向身后那块格外高耸的黑色岩石上覆着的大张破旧渔网,想象着最陈旧的那三根系在尼龙绳上的布条,想象着位置最矮的那一根在风中飘荡的模样。   他答非所问道:“那张渔网后排那六个布条都是你绑的吗?”   白皎点点头,“嗯啊,我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在这里绑一个哦。”   “为什么?”白初贺侧目,看着偏着头迟迟没有转过来的白皎,“为了纪念生日吗?”   “不是。”白皎仍然盯着沙子,摇摇头,“那边渔网上不是最开始就有三根小布条吗。”   “嗯。”   “我觉得很有意思,就也一起,每年过生日的时候绑一个在这里,然后许一个愿望。”   “为什么是许愿?”   “因为...”白皎挠了挠鼻尖,“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那三根小布条很像去寺庙许愿绑着的那种,我觉得应该是许愿用的。”   “确实是。”   “是吧。”白皎笑了一声,“初贺哥你也这么觉得吧?”   白初贺在心里无声地算了一下。六根小布条,记录了白皎搬到这里,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这六年。   白皎还在一旁说着,忽然灵光乍现,“初贺哥,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对吧,那下次我们一起来这里许愿,好不好?”   白初贺没有动弹,“现在允许我也来这里了?”   白皎哽了一下,小声道:“我之前那么说也没有让你不许来的意思......”   好吧,可能也有一点吧,毕竟他小时候甚至不愿意告诉小朋友们这个秘密基地在哪里。但在这里发现白初贺时,白皎的心里却一点儿都没觉得违和。   这很奇怪,他当初甚至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宋琉白远和宋姨,现在却完全不介意白初贺来到这里,和他分享藏在心里的这一隅。   白初贺轻轻笑了一声。   这里确实很有秘密基地的感觉,他一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和以前的样子不太一样,不只是破旧的渔网上多出来的那六根布条。   这一块浅滩上,有许多个头大一些的鹅卵石,零散地摆在沙滩上。乍一看散乱无序,但是如果仔细一看的话就能发现,那些石头是被人专门摆在这里的,围成了大小不一的圈。   “那些石头是你摆的吗?”   白皎抬头,“嗯?哦,对啊。”   白初贺的视野里仿佛慢慢蒙上一层纱,像一个做旧的滤镜,滤镜里出现了好几个小男孩忙忙碌碌的身影,个头各不相同,有的看起来还是个小学生,有的看起来已经开始长个子。   各个年龄段的白皎仿佛就出现在他眼前,稚气但认真地费劲搬着那些石头,把它们搬到自己想要的地方,然后退远点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满意,继续调整着位置。   “是要垒起来吗?”   白皎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不是,就是想圈一个小房子出来。”   他虽然不好意思,但在白初贺提起来之后,还是忍不住伸手指着那片散落着石头的海滩,慢慢给白初贺介绍着。   “你看,那个小一点的圈是玄关,然后前面那个大圈就是客厅,是六角形的,旁边相连着的是餐厅。里面窄窄的是通向卧室和书房的过道,过道里的小长方形是个阳台哦。”   白初贺依言看过去,看到白皎话语中提到的卧室和书房的那部分里面有三个圈。   “你安排了两个书房吗?”   “不是啊。”白皎摇摇头,“是一个书房和两个卧室。”   白初贺问他,“这个小房子是你给自己一个人设计的吗?”   白皎道:“对呀,我的秘密基地嘛。”他小时候总是喜欢幻想自己在海边盖房子,住在海边。   “嗯,那为什么有两个卧室?”   白皎愣住。   白初贺问出的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考虑到过。   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来到这片浅滩,稚气的心里就产生出将来要在这里安家的想法。这片石头岸就是他自那时起一点一点圈出来的。   他很认真,是按照现实房间的大小圈的。虽然因为那时候年纪小的缘故,石头圈的面积看起来还是小了一些,像儿童房,但其它都有模有样,俯瞰就像一张完整的建筑平面图。   十二岁的他在圈好其他的房间后,站在划给卧室那片区域的沙滩上,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下意识地就划了两间卧室出来。   几年间,他反复在这里添添补补,改过客厅的形状,改过阳台的朝向,但从来没有改动过卧室的数量,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秘密小房子留出两个卧室来。   这似乎是他的潜意识做下的决定,直到五年后坐在这里,白初贺向他问出这个问题,白皎才开始第一次思考起为什么。   但没思考出任何结果,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这样。   白皎低头想了很久,最后犹豫道:“可能是给小狗留的房间?”   明明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小房子,但白皎的语气却有些不确定起来。   白初贺看着远方熟悉的风景,“这样啊。” 第50章   夕阳停留在最美的一瞬间,耀眼到极致,随后开始一层层变得黯淡,一点一点地转入夜色。   白皎觉得白初贺在问过他这个关于他的秘密基地为什么有两个卧室的问题后,就显得有些沉默。   在他们坐在这片岸边看太阳的时候,白初贺也时不时会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让白皎感觉与之前并不相同。   之前的白初贺虽然沉默,但在白皎说话的时候会轻轻点头,让白皎能够感受到他在听自己说话,白初贺虽然没有出声,但整个人的注意力确实在自己的身上。   可白初贺现在的沉默略有不同,他的思绪好像分散了一些,飘往远方。   白皎知道他仍旧在听自己说话,但又没有完全在听,就好像白皎的某一句话触动了他,让他想起别的事情。   白皎虽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却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触动到了白初贺的内心。   他从头到尾,说的全都是关于自己在海边圈下的这个颇为稚气的秘密基地,他给自己圈定小小住所,别无其它。   白初贺望向远方的视线看起来漫无目的,没有具体望向某一点,又好像因为想要把眼前的景象全部纳入心中,所以看起来才仿佛居无定所。   白皎忍不住边说边在心里猜测着,白初贺究竟在看什么呢?   白初贺的眼神最后没什么焦距地定格在一块岸边被海水冲刷着的大礁石上,白皎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看见礁石后,白皎忍不住想,那块礁石后会不会正藏着一个小人鱼呢?小人鱼会不会正无声又难过地看着他和白初贺呢?   白初贺现在看着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礁石后的小人鱼呢?   他向白初贺说着自己对这个小房子的想法,他希望房子的地板是浅色的实木地板,墙要刷成明亮又温暖的奶白色,八角形的客厅要装上黑色窗棱的落地窗,每天打开就能吹到湿润微咸的海风。   身旁的白初贺一直听着,但一句话都没有说。白皎虽然觉得不对,但对这个小房子的热切情绪占了上风,让他乐此不疲地对白初贺讲述他对这个小房子的构想。   “那卧室呢?”白初贺突然出声,问了一句。   白皎刚刚讲到过道的设计,听见白初贺的声音后下意识顿了一下,随后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卧室呀,卧室我也早就想好了。两间卧室都要朝着海,然后第一间做那种拱形的半圆窗户,配米色的窗帘,纱的。里面要铺上厚地毯,放一个投影仪,每天晚上都可以看电影。”   “嗯。”   “第二间也做一模一样的窗户,配深灰色的窗帘。不铺地毯,要在床下贴黑灰色的大理石地板,床也是黑色的,但是床单被套要乳白色的,其他和第一间差不多,但是会多一个小阳台,阳台上要放一架天文望远镜。”   “为什么放望远镜?”   “放望远镜看月亮。”白皎笑了起来,小鹿眼微眯,下面鼓起一点浅浅的卧蚕,看起来快乐又向往。   白初贺的肩微微沉下一些,就像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吐了口长长的气。   他问白皎:“不是说是给小狗准备的卧室吗?”   “嗯?”白皎的头歪了歪,随后才反应过来白初贺问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刚才不是说是给小狗留的房间吗?给小狗的房间,为什么要安排床和床单被套,甚至还要在阳台上放望远镜呢?   小狗不是人,怎么会用望远镜看月亮呢?   白皎想着想着,嘴巴里的声音开始卡壳,人也随着白初贺问出的这个问题陷入短暂的混乱和迷茫。   他心里为什么会这样构思那个卧室呢?   白皎没有得出答案,而白初贺一开始放松惬意的肩膀似乎在白皎的沉默中又压低了一些,仿佛空气中多出了许多令白初贺沉重不堪的东西,一直压着他,让白初贺无法放松下来。   白皎太像小月亮了,白初贺想。他真的太像太像。   人一旦生出某种念头,这念头就会像某种病毒一样,扎根在脑海之中,不断地分裂繁殖。   生活中每一个曾经普通又无足轻重的细节都变得惹人留心注意,每一个瞬间都变成一个线索,像受到了引力的影响,不断地向那个念头贴近。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牧枚和大庆都在看到白皎的第一眼就觉得白皎很像白初贺回忆中的那个小孩,而和白皎朝夕相处的他却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的原因。   这两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太过明显,会联想到是非常自然又理所应当的。   不往这方面想才是最反常与不自然的。   不是牧枚和大庆太容易联想,而是他从始至终控制着自己,潜意识里拒绝将白皎和小月亮联系在一起。   因为他太清楚这个道理,一旦他冒出白皎像小月亮的想法,那么他眼中的白皎就会越来越像小月亮,直到他再也分不清白皎和小月亮之间的区别。   再也分不清自己在这其中的位置。   白初贺不愿意这样,一开始是因为对白皎了解不深,也不想对这样一个和小月亮截然相反、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娇气包了解太深。   白皎不可能像小月亮,也不能像小月亮,否则就是对小月亮那些苦难过往开了一个一带而过又恶劣无比的玩笑。   后来却恰恰因为对白皎了解渐深,发现白皎不是小月亮后,心里那个不希望白皎和小月亮太过相似的念头反而加重更多。   因为他发现,他已经发自心底地不愿意把白皎和小月亮混为一谈。不是因为以前对白皎的那些负面看法,而是因为不希望自己心里对白皎的态度和情绪受到其他原因的掺染,变得不纯粹、模糊不清。   如果他心里对白皎的情绪因为小月亮的原因纠葛不清,不仅对白皎来说相当不公平,对那个不知道流落何方的小男孩来说,也是一种不尊重。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如果他让自己的心模糊不清,对他来说是最严重的自我侮辱。   前后的情绪完全相反,但心里的想法却始终如一,只是理由不同。   他不希望白皎在他心里变成一个带着小月亮影子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看到白皎的笑容而感到安心的理由中有小月亮的原因,他不希望白皎变成小月亮的替代品。   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想堂堂正正,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可白皎身上仍然不断地冒出和小月亮重叠在一起的细节,让白初贺觉得自己没法控制自己,内心感到沉重不已。   他不像白皎那样迷糊,他洞悉自己,他很明确自己对待这两者不一样的心情。   白皎的声音仍然在耳边盘旋,白初贺却没办法回到一开始那样的放松状态,觉得沉重不已。   不要再说了,不要变得更像小月亮。   可他已经习惯收敛住自己的内心,滴水不漏。   白皎不会知道,就像白皎在这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往事中的位置,白皎无知无觉,白皎没有任何罪过。   心绪混乱之中,白初贺张嘴,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将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问题带过,“天黑了。”   “嗯?嗯。”白皎一只说个不停地嘴巴停下,点点头,注意力被白初贺的话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再一次望向海面。   日落时的浅滩和天黑后的浅滩很不一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褪去了昨天的狂风暴雨,平静夜晚下的海面缓缓流动,沉静悠然。白皎盯着那些海浪的时候,一瞬间甚至觉得时间被按下暂停键,海浪安静,一动不动。   一轮月亮挂在天边,明亮但沉默地照耀着这两个人。   白皎抬头望着月亮,但白初贺只是低头看着海浪。   那轮弯月倒映在水面上,因为涌动的海浪而显的模糊不清,时而完整地现于眼前,下一秒又被海浪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碎片,像散落一地、无法拼接的拼图。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安静地共享着这一片不为人知的静谧夜景。   半晌,白初贺听见白皎开口,就和平常的语气一样,没有主题地散漫闲谈着。   “初贺哥,之前生物课上老师在讲年轮来着。”   “嗯。”   “老师说,树干里的年轮会随着树木的年龄而不断生长,哪怕最后那颗树变了样子,和最初完全不一样,但仍然可以从年轮里辨认出它曾经每一年的经历和模样。”   “嗯。”白初贺答。   白皎的话让他想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那张渔网,那些小布条。最初的那三个中位置最低的那一个,和后面位置越来越高的那六个。   那些小布条就像白皎口中的年轮一样,记载着每一年不同的白皎。   如果当初那三个中最矮的那一根还在,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位置也逐渐变高?   白皎系的那些小布条就排在那根之后,就仿佛补上了最矮的那根布条的缺失,一年又一年地接替它记录下去。   白初贺闭了闭眼。   那根最矮的小布条是小月亮系下的,被和他相似不已的白皎发现,阴差阳错地接续下去。   人们都喜欢说命运有自己的安排,但他的命运却似乎总爱和他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白皎很意外会在这片浅滩看见他,白初贺虽然没有说出过口,但其实他也是。   夕阳时,他手指捻着那些小布条,听见岩石后传来动静时,一瞬间以为走出来的会是小月亮。   白皎的声音在他的思绪中断断续续地继续飘过来。   太阳消隐后,气温降了一些。不至于冷,但怕冷怕热的白皎习惯性地把抱着双腿的手臂缩紧了一些,下巴搁在膝头,脚尖并拢,望着月亮。   “所以树不管怎么变,它还是同一棵树,只要剖开它的心就能认出来。”   “...嗯。”   白皎的视线微微下移,从天边的月亮挪到了海平线,那里的月光被不断延伸拉长,像飘在海面上的一条银白缎带。   “我在想,可是水没有痕迹,这片沙滩也是,沙子一定被水流冲走好多,换了一批又一批。初贺哥,那你说,这片沙滩还是原来你见过的那片沙滩吗?”   白初贺声音微低,但在风中并不显得突兀,“我不知道。”   “我也这么想。”白皎有些惆怅,这种问题太过深奥,甚至还带着一点哲学的氛围,他有时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但很难想得明白。   “之前地理课上还说过,说月球也是有引力的,潮汐会受月亮的影响,所以大海的水才会不断地冲上沙滩。”   白初贺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白皎还想到了语文课,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位很诗意的女性,给他们讲张若虚的诗,讲“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   “月亮真爱捉弄人。”白皎喃喃自语。   白初贺听在心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为什么?”   “嗯......”白皎并拢的双脚动了动,脚尖碾着那些细沙,感受着那些砂砾摩擦的触感。   这些沙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会不会在很久以前,它们属于另一片很遥远的海岸,然后被调皮的海浪带到这里,混在和它们相似的沙子中,让人误以为它们自始至终就一直停留在这里。   还是说那些和它们相似的沙子也一样,其实它们就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因为这里变了那么多,水变了,沙子也变了,海岸上人变多了,外面也修了房子。”白皎的语气微微有些惆怅,想象着那些他没有见过的变化,“可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白皎说完,回过神,发觉身边的白初贺很久没有说话。   他刚想出声问一问,就听见白初贺开口,声音包裹着白皎从来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迟疑。   白初贺迟疑到几乎有些小心翼翼,“是吗?”   白皎不明白白初贺在迟疑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也很确信,因此自信满满地回答白初贺,“对哦,月亮始终都是同一个月亮。”   白初贺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   之前白皎来他的房间找他问舞台剧的事情,他当时情绪一般,但看出来白皎想问他的不止是舞台剧的事情,似乎还有什么事想和他商量,想听听他的意见。   但他那时候刚和白皎之间发生了一点尴尬的状况,白皎最后没说,他也没问。   今天中午,宋琉开车来学校给他带了盅汤,在校庭闲聊的时候提到白皎,说白皎性格无忧无虑的,虽然快高考了,但都还没想好将来自己想做什么,他恐怕根本没设想过自己的未来。   宋琉提到这事的时候是打趣的语气,似乎并不担心,但好像不是因为她觉得白皎会慢慢找到方向,而是觉得白皎就算找不到方向也没关系,家里会一直养着白皎。   和那晚饭桌上对白初贺学业上的关心态度有些不一样。   白初贺当时一边喝着汤,一边安静听着,想起白皎那天问了他一句大学准备读什么专业,语气迷茫,又有点焦虑。   “你那天是不是想和我聊聊专业选择的事情?”   “哦,对。”白皎回过神来,有些苦恼,“我从来没想过这些,还以为大家都一样,结果发现其实所有人都有目标,连不怎么好好学习的一青也早就有了方向,就我没有。”   白皎的声音越说越小,语气越来越低,最后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我完全没有方向,所以想找初贺哥你商量商量来着。”   结果白初贺也早就有了想法,甚至更绝,他已经在看法学相关的专业书籍,让白皎心里的焦虑一下子登了顶。   “初贺哥,你觉得我适合什么专业啊。”   “这件事要自己想,问别人参考意见作用不大。”白初贺回答道。   白皎更加闷闷不乐,但白初贺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些事要自己决定,不能依靠别人。   “但是。”白初贺声音再一次响起,“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你在建筑这方面很有天赋。”   白皎低垂下去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双眼看着白初贺,白初贺也在看着他。   “真的吗?”白皎问,他很少听见别人说他在某个领域有天赋这样的话。   “真的。”白初贺说,“你在海边那个小房子格局设计的很好,也很有新意,和一般的空间规划不一样,没有落入俗套,但又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怪异。”   白初贺说这话不是恭维,在白皎对他描述自己的构思和设计时,虽然措辞很简单,但白初贺脑海里却很鲜明地出现画面。   白皎想好的陈列,室内的规划,那些颜色搭配与设计,风格明确,就像一张完整的设计图,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白皎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听别人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你没对他们提过。”白初贺说,“如果爸妈知道的话,也会这么夸你。”   白皎声音停下来,双眼好像盛进了一掬月光,亮晶晶地看着白初贺,“哥!”   白初贺用“爸妈”这两个字叫了宋琉和白远,虽然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可白初贺嘴中确实是这么叫的。   白皎记得,白初贺刚回家里的时候,叫宋琉是用的“阿姨”这个称呼。   白初贺被白皎亮得吓人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转过头去,“嗯。”   而且白初贺现在不介意自己直接叫他哥哥了,一开始白初贺听见自己叫他哥的时候,表情总是会变得怪怪的,情绪也很一般。   白皎觉得自己开心极了,他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白初贺。   白初贺压根就没想到白皎会扑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白皎,但是人却没有坐稳,和白皎一起仰倒在沙滩上。   一些沙子被扬起,但白皎被白初贺圈在怀里,没有沾到任何尘土。   白初贺的手臂环着兴奋的白皎,白皎开心起来就像个小动物,很喜欢贴人,在怀里止不住地动弹,连衣摆都随着动作拉上去,露出一截雪白柔软的腰。   白初贺的校服衬衫最下面的两颗扣子也被白皎蹭开,腹部露出,小腹上有尚浅但已经有了形状的人鱼线和薄薄的腹肌。   白皎像只兴奋的小狗,不断地闹腾着,雪白的腰没有隔挡地贴上了白初贺的小腹,皮肤相触,软软的腰侧蹭着白初贺,体温温暖。   白初贺的脸色逐渐微变,手按着白皎的衣服往下拉,又在手腕碰到白皎的柔软腰腹时僵住停下,没有乱动。   他的声音变了,比之前还要低了一些,有些微哑,“白皎,起来坐好。”   白皎完全没有自觉,抱着上半身,兴奋的情绪迟迟没有消散,问出一个很幼稚的问题,“那我们以后一起读一个大学,好不好?”   他看白初贺不动,以为白初贺怕痒,便故意在白初贺不说话的时候伸手去摸白初贺的腰,催促着白初贺回答,“好不好,好不好?”   白初贺实在没办法,不轻不重地抬手想拍一下白皎的后背,结果白皎到处扑腾,他的手落下来,打到了白皎的屁股上。   白初贺手里捏着劲儿,下手很轻,但打下去之后觉得自己手掌发麻,血液不畅。   白皎一下子停下动作,捂着自己的身后,眼睛瞪大,“怎么还打人,难道你不愿意吗?”   白初贺趁他没有在四处乱动,借机坐起来,把白皎从自己身上推开。   腰腹相接的地方分离开,皮肤失去了温暖的遮挡,变得凉飕飕的,仿佛在向白初贺抗议。   白初贺的后槽牙不由自主咬紧一瞬间,随后松开,“没说不愿意。”   白皎又笑起来,“那就是你同意了。”   “嗯。”白初贺刚把白皎的姿势纠正好,又看见那抹雪白,皱着眉替他把衣服拉下来拢好,“想跟我考一个大学,那你从现在开始得努力学。”   白皎的脸似乎皱了一瞬间,随后很快舒展开,双眼弯弯地点头,“嗯,我肯定会好好学。”   白初贺的注意力不太集中,随口回答他,“是吗。”   “我一定好好学。”白皎又很用力地点点头,整个人开心不已,那种情绪几乎要从他的毛孔中溢出来,“妈妈说,他们是肯定没办法陪伴我很久的,但是哥哥可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是兄弟,对吧?”   白皎的眼神太明亮了,白初贺想,就像天边的那轮月亮,皎洁,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刚才被白皎的体温染得很温暖的腹部,在白皎从他身上远离后一寸一寸凉了下来,也许是夜晚的温度很低,白初贺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微冷。   是因为秋天的缘故吗。   白初贺站起来,拎过单肩包,别过头,不由自主地避开白皎开心又热烈的眼神。   “走吧,该回去吃饭了。”这是他最后的回答。 第51章   白初贺说了一句回去吃饭,就迈出脚步走在了前面,但白皎并没有因为被白初贺撇下而觉得不开心。   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都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像现在这样,白初贺走在前面,白皎追在他身后。在白皎眼中,他和白初贺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   但令白皎觉得开心的是,白初贺即便仍然像平常那样走在前面,但脚步缓慢,就算白皎慢悠悠地在后面踱步也能跟上去的程度。   白皎伸了个懒腰,“初贺哥,等等我!”   前面的那个人影的脚步速度又慢了些,最后干脆停下来,站在乱石碓旁边,侧过来,等待着他。   白皎穿上鞋子,系好鞋带,才白初贺那边走去。   经过乱石碓时,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小布条,指尖从位置最低的拂到位置最高的。这已经成为了他下意识的一个习惯。   白皎的动作落进白初贺眼中,他别过眼,在白皎走过来的时候伸手抓住白皎的手腕,稳当地带着白皎避开那些过于锐利的岩石。   白皎没有察觉,只是一边走,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地和白初贺讲话。   “初贺哥,等我们过生日的时候要一起来哦。”   身后不远处的岸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海浪翻涌上来,打在沙滩上,传来浪花的声音。   白皎听见了,嘴里的话题又拐了个弯,“你看,月球和地球之间是有引力的,哪怕不远不近地隔着,但也一直在互相吸引。”   他说到一半,察觉到白初贺一直没怎么出声,“初贺哥,你说对不对,我记得老师上课是这么讲的,我应该没记错吧?”   很难说清是出于什么理由,白初贺心里下意识地有些逃避白皎问出的这些随意又天真的问题。   白皎的眼睛就让他想起夜空中的那些星星,纯净明亮。星星在天空上挂着,安静地凝视着地面上的人,地面上的人内心里任何想法在星星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那些星星虽然明亮,但本应该柔和的光芒,在白初贺的眼中却变得无比刺眼,就像审讯室里的白炽灯。   白初贺又一次没有回答白皎的问题,而是将话题又转了一圈,“你今天为什么想起来这边?”   幸运的是白皎是真的很好糊弄,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轻易就被人带跑了思维,忘记自己刚才在想的事。   白皎一下子想起自己原本来海边的理由,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心里有点细微的不好意思。   本来是想来海边找找感觉的,结果碰见白初贺一起聊了好多好多,忘记了正事。   白皎有些苦恼,但念头一转又开心了起来。   手机里的剧本大概还停留在故事里那三个主角出现在海边的那一幕,下午的时候令白皎苦思冥想也无法代入进的情绪,在刚才海边夕阳的帮助下,似乎无形中一点一滴地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觉得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站在故事之外的第三人了。他能明白邻国公主的情绪,也能明白小人鱼的情绪,这两个角色的内心在短短的日落时刻似乎交相融入他的心里。   白皎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在海边,他心里冒出过许许多多他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原因的细密感情。   那种令人困惑的感觉又来了,白皎很想为自己这些情绪寻找出一个定义,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第一次产生出这样的感情,在他简单又绕不过弯的思维里甚至找不出太多的释义来为自己解释。   他能为自己做出的只有抽象又混沌的解释,只能用具象化的形容去阐释。   就像汽水里那些咕嘟咕嘟的碳酸气泡,在甜甜的糖水中不断向上升腾,然后噼啪炸裂,留下不会为任何人所知的声响。一瞬间就消散不见。   等真正喝进口中,感受到的除了糖水的甜蜜,还会有那些小气泡在舌尖炸裂开的奇异感觉,像是微小的刺痛感。   白皎天马行空地想着。   联想到那些小气泡时,他突然有种既视感涌现,觉得自己好像之前也有过一些小小的微妙情绪,而自己当时联想到的好像也是那些在瓶中晃荡的小气泡。   但现在又与当时不同,那时的小气泡还只是在缓慢上升,虽然发出声响,却也算得上平静。   可现在,这瓶汽水似乎被剧烈摇动了一番,那些之前缓慢上升的碳酸气泡变得汹涌,争先恐后地涌出水面,上升至空气中,最后因为尚未拧开的瓶盖而在空气中挤作危险的一团。   就像白皎现在这样,内心的情绪似乎要满溢而出,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如果汽水的瓶盖打开了,里面早就拥挤不堪的气体一定会连带着那些甜甜的糖水喷涌而出,让人手足无措。   白皎想得远了,思维绕行一圈后才回过神来,发觉白初贺还在等着他说话。   说是等,但又好像没等。白初贺问出那个问题后就没有再出声,哪怕白皎走了神,迟迟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开口再问。   就好像他是随口问出的那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白皎特别回答。   但白皎觉得自己很喜欢白初贺问自己问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白初贺一问他就会很开心,甚至希望白初贺再多问他一些。   “其实是因为许安然之前把舞台剧的剧本发给我了,说让我琢磨一下,我就来海边找找感觉啦。”白皎回答。   “嗯。”白初贺因为“舞台剧”这三个字,又想到了那个白皎落荒而逃的下午,“就是你之前问我那个?”   “对。”白皎点点头,“初贺哥,你要看看剧本吗?”   白初贺其实对集体活动真的没太多兴趣,对这个舞台剧最大的印象也只是白皎因为那个叫许安然的女生的缘故,来向他争取了好几次,希望他能出演王子。   但白皎这一次没有再向他提角色的事。   “你们都定下来了?”白初贺问。   “嗯,应该是吧。”   许安然没跟他再说王子的事,可能是已经找好人了。白皎没问,只能心里作此猜测。   白皎想起来之前白初贺拒绝他演王子的事,心里还是很失落。他很想再问问,但白初贺之前面对这件事的态度太冷淡,他不敢再问。   白初贺看见白皎眼里若有所思的模样,“你的戏份很多吗?”   如果戏份不多的话,恐怕也不需要做到要来岸边找感觉的程度。   “嗯。”白皎声音有点闷闷的,“我是主角嘛。”   白初贺垂眼。   果然,白皎那么想帮那个女生的忙,最后是一定会主动顶上王子这个空位的。   能帮上自己想帮的女生,白皎应该高兴,声音不应该这么闷闷不乐。   白初贺已经对这个舞台剧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了,但他的嘴巴还是问出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白皎觉得自己已经逐渐习惯轻易被白初贺看破情绪,不过白初贺再厉害,恐怕也没达到能够读心的地步。   他不高兴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白初贺不愿意演王子,不能和他一起登上舞台。   白皎嘴巴张了张,刚要说,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难为情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不太明白,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也算是有话直说的性格。   白皎想了想,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一定是因为白初贺之前对于这件事表现出的态度太兴致缺缺,他不想看到白初贺心情不好,所以不想再和白初贺提这一茬。   “嗯...因为下午我一直在看许安然发给我的剧本,发现这是个特别让人难过的故事。”   白初贺无声听着。   白皎很能共情,他之前就感受到过。他能听出现在的白皎是真的有些难过,声音不仅闷闷的,声线也微低,头也垂了下来。   白初贺忽然就对这个他不熟悉的童话有些感兴趣了。童话的释义一直是纯粹简单且美好,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故事才会让白皎难过成这样。   白皎一面对白初贺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很有倾诉欲,白初贺虽然还没开口问他,但眼神已经透出了询问的意思,白皎就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王子一开始被人鱼公主救了,可是他不知道是人鱼公主救了他,他把别的姑娘认成了公主,和那个姑娘在一起了,一直都不知道救自己的其实另有其人。”   白皎表达能力比较一般,说话有点绕,但白初贺还是很轻易地就听出了白皎想说的东西。   “所以你觉得王子认错了人这件事让你很难受,是吗?”   白皎点点头,“嗯。我...我虽然觉得那个姑娘没有错,但我还是希望王子能找到正确的人。”   白初贺在心里默读了一遍“正确的人”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不协调,“你怎么定义正确的人?”   这个问题把白皎问懵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了半天,“就是...就是...明明是公主救了王子啊。”   “是公主救了王子没错。”白初贺平静地说,“但为什么公主是正确的人,那个姑娘就是错误的人呢?”   白皎觉得自己好像稍微能明白一点点白初贺想表达的东西,但还是觉得很困惑,“可是,王子该爱上的人是公主,不应该是那个姑娘啊......”   “为什么?”   白初贺的声音冷静又清晰,在白皎耳边盘旋。   “为什么公主救了王子,王子对公主产生的感情就必须是爱情?为什么那个姑娘不是公主,王子就不能爱上她?王子对一个人产生感情的基础难道一定要建立在对方有没有救了他这件事上吗?王子为什么不可以对公主的感情是感激,而对那个姑娘的感情才是爱情呢?”   白皎晕头转向,他说不过白初贺,也有点理不清白初贺的逻辑,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   白初贺一直以来都对这个故事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态度,却忽然在这件事上和他辩论起来,而且态度相当认真。   他印象里的白初贺从来都是随性又漫无目的,从来没有对什么事情这么认真执着过。   白皎和白初贺相处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一次见到白初贺这样看着他的双眼,直白又明确地向他传达自己对一件事的看法。   以往的白初贺甚至是懒得发表什么看法的。   “王子爱上那位姑娘的原因是因为他以为她才是救命恩人,所以我才说希望王子找到正确的人。”白皎晕乎乎的,有些话下意识就说出了口,“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说完之后,白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觉得自己话说重了,连忙闭上嘴巴。   但白初贺却并没有生气,只是也没有像之前那么认真,他双眼里的神情又变成了平常那样漫不经心,仿佛刚才一瞬间和白皎起争论的是其他人。   白初贺清楚,自己刚才的话其实也不占多少道理。   “我知道。”白初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不一定只能有一种结果,有些时候它可能跟你想象的完全相反。你觉得正确的人,对当事人来说也许并不是。王子也许并不一定会喜欢公主,他也有可能爱上后来的那位姑娘。”   “好吧。”白皎觉得白初贺再多说几句他就真的被绕晕了,“总之,这个阴差阳错的剧情让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嗯。那王子最后和公主在一起了吗?”   白皎苦恼地想了想,“我不知道,许安然也没有跟我说。我希望他们在一起,王子和公主本来就应该在一起,所有童话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白初贺沉默片刻,最后开口。   “你说的对,王子应该和公主在一起。”   白皎觉得有点不对劲,白初贺说的话虽然和他刚才说的一样,但他总感觉他们两人说这话时表达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对吧。”   白初贺没有再说话,变得比之前更沉默。   快到家门口了,白皎突然想起一件事。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他想和白初贺说几句话,可白初贺好像心情不好,都不愿意听他说完话,直接就离开了房间。   这件事白皎一直耿耿于怀,刚才他的思绪被带跑,一直没想起来问,直到快到家门口了,他才想起这茬。   “初贺哥,你之前为什么不理我啊?”   白初贺微微皱眉,“不理你,什么时候?”   白皎的手已经搭在门口庭院的大门上了,他听见白初贺这句话后转了过来,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线下,认真地看着白初贺,“就是早上的时候啊。”   白初贺的眼神滑到白皎那只搭着大门的手。   五指纤长,匀称,骨节感并不突出,虽然手掌内带着一些细微的伤痕,但皮肤仍然瓷白又细腻。   这只手的主人在醒来看见被自己握着的时候,受惊一般尴尬地快速从自己的掌心中抽走。   白初贺甚至能回忆起将这只手握在手心里的触感,温暖又安静,手腕的脉搏一起一伏。   他收回目光,简短地回答,“早上忙,要去学校,时间很紧。”   那只手从铁门上离开,白初贺垂着眼,上前一步准备推开铁门进去,手掌触碰到的地方刚好和白皎的手刚才停留的位置重叠在一起。   门还没推开,手背一热,白皎伸手拍掉了白初贺的手,挤进白初贺和铁门之间,“不对。”   白初贺后退了一步,好让白皎温热的呼吸能够不要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脖颈处,“哪里不对?”   白皎的目光没有任何阻挡地盯着白初贺的脸,“你在敷衍我。”   白初贺反问,“我怎么敷衍你了?”   白皎的眉头很可爱地蹙着,脑袋仔细地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对。   半晌,他得出了答案。   “你平常天天违规违纪,怎么可能会因为担心迟到而赶时间。”   白皎说话很直白,甚至让白初贺在情绪压抑的时候觉得有一丝想笑,自己在白皎的嘴里好像变成了什么不良少年,偏偏白皎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哪里不对。   白皎觉得自己说的挺正确的,白初贺一看就不是会因为出勤问题而紧张的人。   入夜了,外面温度有些冷,白初贺听见白皎说话的时候吸了下鼻子。   白初贺往旁边走了两步,避开白皎,伸手推门,结果又被白皎挤了进来,挡在门前。   反反复复,最后白初贺真的有点无奈了,“白皎,外面冷,进去再说。”   “不行。”白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清楚了再进去,不然你一会儿又要岔开话题敷衍我了。”   白初贺发现白皎这个迟钝的大脑在某些方面会忽然变得很机灵,但机灵的很不是时候。   “别闹了。”   “我哪儿闹了。”白皎的声音微微拔高,“明明是你老是不理我,还不准我问,还说我无理取闹。”   “我头疼。”   “还说我让你头疼。”   “...白皎,你别逼我。”   “还说我逼你!”白皎一双小鹿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光,看起来还有些伤心,“你看,你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白初贺刚才说自己头疼只是想蒙混一下白皎,但现在是真的觉得有点头疼了。   头疼之余,白皎现在这个不说清楚不罢休的样子让白初贺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何复以前谈过的那些对象,找何复吵架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架势,非要争出个结果。   白皎闹了半天没等到白初贺的正面回答,正想再措辞一下的时候,听见白初贺很细微地叹了口气。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想开口,看见白初贺眼皮微掀,终于毫不躲藏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白初贺那双睡凤眼很好看,白皎形容不出来,但同时又很锐利。   在灯光的投射下,白初贺的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窝显得深了一些,让那双俊美精致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连带着双眼里的目光似乎也深了不少。   白初贺偏薄的嘴唇动了动,白皎听见他问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不理你?”   白初贺以前问过类似的问题,白皎也许想不清自己的很多情绪,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直以来都很清楚。   白皎回答:“因为我不想你讨厌我。”   上次白初贺问他,他好像也是这么回答的。   白皎不觉得这个回答有哪里不对,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他一点儿都不想看到白初贺讨厌他,从而躲着他,不愿意和他说话来往,哪怕光是想象一下也不愿意。   白初贺那双眼睛的眸光好像又深了一些,“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讨厌你?”   白皎再一次被白初贺问住。   他为什么不想让白初贺讨厌他,为什么呢?   白皎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他即便想了,恐怕也想不清楚。他只知道一旦联想到白初贺可能会讨厌他这件事,他就做什么事情都不踏实,食不下咽,辗转难眠。   最开始和白初贺关系还没像现在这样近的时候,他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上课就没办法集中起注意力来。   这对他来说很反常,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只能靠加倍的努力,所以平常上课的时候从不分心,认真上课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可是为什么,一旦想到白初贺会讨厌他这件事,他就连自己最本能的事情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做好了呢?   白皎觉得很迷茫,在白初贺长久的注视下,他心里甚至产生出一些很微妙的慌乱感。   他下意识地在记忆里搜寻他人对他说过的话,试图在他人传授给他的经验里找到一些对自己这个状况的解答。   许多人的话音和他们的脸庞一起,像走马灯一样,短短的时间内在白皎的脑海里划过。最终,这些画面定格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长辈上。   他们都在对他说,“小皎,你要有哥哥了。”   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对的,白皎依稀地想着,觉得这个原因似乎能迎合上自己为什么担心白初贺讨厌自己这件事,两者契合的很完美,且并不冲突。   “因为你是我哥哥呀,我肯定不希望被自己的哥哥讨厌啊。”白皎思索着,慢慢出声,末尾还不自觉地反问了一句,潜意识里想征求白初贺的意见,“难道不是吗,初贺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白皎看见白初贺的睫毛缓缓颤动了一下,就像秋天从枝头无声落下的干枯树叶。   白初贺眼里刚才那些深得吓人的眸光也消失了,他的双眼里之前好像敛着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但现在也像落叶一下,四下飘散,消影无踪。   白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迷茫又无助地看着白初贺,想听见白初贺为他解惑。   但须臾,白初贺只是缓慢开口,“嗯,你说得对。”   他越过白皎的侧身,推开门,安静地走了进去。 第52章   白初贺走过时习惯性顺手一带,轻轻推了一下铁门。   铁门随着风慢慢合拢,但又没有完全合严,仍然留了虚虚的缝隙。   只要白皎伸手拦一下,那扇门就会再度敞开。   白初贺的脚步并不快,与白皎印象里他以往的走路速度大不相同,算得上缓慢,甚至让白皎以为白初贺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白皎站在门前,后背被铁门轻轻地撞了一下,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但白皎太迟钝了,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庭院门前的一颗枫树掉下一片干枯的树叶,轻轻落在白皎的头顶。   他傻傻地伸手去摸,手指刚碰到树叶的边缘,干枯的树叶便不堪一击,碎裂开来,棕红色的粉末粘在白皎的指腹上,有些发痒。   也就他抬手这一瞬间的功夫,贴着他背后的那扇铁门没有受到任何阻力,最终慢慢合拢,发出沉闷但并不明显的一声响。   白皎缩回手,手指中躺着那片枯叶,叶片的部分已经全部干枯碎裂了,只剩下一根同样脆弱,但仍旧坚强的脉络。   白皎的大脑有些混乱,他不知道是因为白初贺刚才那个深得像海一样的眼神,还是因为自己思考问题时纷杂交错的内心。   他捏着那根叶柄,轻轻地捻着,转了转。   他觉得他现在能思考的、应该思考的东西有很多,但他整个人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集中在手里的这片只剩下脉络的叶子上。   也许是有意识的逃避行为,白皎避开刚才那些令他想不清楚的问题,心里慢慢想着。   这片叶子已经枯萎至此,脆弱无比,连轻轻一碰就能让它化作齑粉,却能够顶着秋天不算太过温和的晚风,慢悠悠地从树梢来到他身上。   它是怎样顶住夜风摧残,来到他身边的呢?   白皎将剩下的叶片脉络捏在手心里,他的体温还算温和,他觉得他能用自己的体温再救一救仅剩的这一点残余。   他手心握起来后就慢慢地透出一点薄薄的湿意,干枯的脉络被重新浸润,慢慢有了一点韧性。   距离白初贺离开并没有过去多久,可能也只是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间。   白皎按下指纹锁时模模糊糊地想,如果换作平常,他一定会在白初贺转身离开时开口叫住他。可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白初贺转身时保持着缄默,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觉得他应该叫住他的,可是潜意识作祟,又在告诉他,不要轻易开这个口。   直到推开家里的大门,踩在玄关上时,白皎也还是没能想明白。   推开门的一瞬间,家里明亮又温暖的浅米色灯光从门缝里溢出,将他包裹在光线下。熟悉又柔和的光逐渐让白皎慢慢回过神,吹散了刚才在门口时心里那些不同于往常的情绪,让白皎逐渐镇静下来,不再为那些想不明白的东西过多烦恼。   “回来啦。”宋姨出现在玄关尽头,冲他招手,“快换鞋进来吃饭。”   饭桌上坐着平常一样笑吟吟的宋琉与斯文温和的白远,白初贺坐在白皎旁边,和往常一样动着筷子。   这顿饭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可口的饭菜,柔和的灯光,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仍然对他温柔的家人。   白皎却觉得有种沉闷感。   他也和往常一样动着筷子夹菜,听着宋琉和白远和他们闲聊,聊到他和白初贺身上时,白初贺也会像平常那样虽然不算热情但及时给着回应。   白皎甚至还会偏头和白初贺说话,白初贺也并没有不理他。   “你们俩怎么又是一起回来的呀,难道小皎下午去学校了?”   白皎摇摇头,“我没去,出门散心的时候正好碰上初贺哥了,我们俩还看了夕阳呢,是吧初贺哥。”   白皎弯着眼睛,满脸开心笑意,转头去看白初贺。   白初贺点头,“对。”   “是吗。”宋琉和白远的眼神明显有点惊喜和安心,“挺好的,有哥哥看着你,我放心。”   白皎调皮地笑了笑,即便是低头夹菜的时候,笑意仍然挂在脸上。   可心里的那股沉闷感却始终挥之不去,白皎觉得自己一切都很正常,情绪也不像在浅滩的时候起伏不平,他能够很认真地听身边人说话,然后给出适当的回应,听见有意思的东西也觉得有趣,很自然地笑起来。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可在说说笑笑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套上了一个玻璃罩,他站在外面,看着那个玻璃罩里谈笑自如的自己。   宋琉和白远在给他们说公司里的一些小八卦,很有趣,但声音仿佛也被罩在了玻璃罩里一般,传到白皎耳朵里后仍然清楚,却好像不够真实,像被加工过一样。   白皎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在听旁人说话,也确实听清了旁人在说什么。但那些字句被他听到了耳朵里,却没有进入到内心。   他那些笑容仿佛都是习惯性调整露出的,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精密的机器人,能够根据不同场合及时做出最恰当的反应,但那些反应都是编程设定好的,并不是他自然流露的。   他站在玻璃罩外,看着里面的自己,满心迷茫困惑。   他到底怎么了,这不是他平常的状态。   好难受,他不想一直停留在这种状态里,他想打破那层玻璃罩,他不想像现在这样,内心混沌地生活着。   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些像隔着一层纱的声音里,忽然出现一道极其清晰的动静,透过那层玻璃罩,以最真实的模样被白皎的耳朵捕捉住。   是凳子腿轻轻摩擦过地板的声音。   白皎身旁的白初贺端着碗站起来,“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不再多吃点吗,晚上别饿着。”宋琉关心地问了一句。   白初贺摇头,“没事,我吃饱了。”   “行。”白远道,“碗就放这儿就行,一会儿阿姨会收,你上去学习吧。”   “好。”白初贺把碗放下,和宋姨说了两句话,起身离开。   桌上除了白皎以外的另外三人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白初贺一向都是饭桌上最先吃完的人,倒不是因为白初贺吃得少,而是另外三个人都喜欢吃完饭坐着说说话。   白初贺已经离开餐厅,宋琉白远和宋姨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已经转过了头,继续闲聊着公司的事。   白皎的目光跟着白初贺,在白初贺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时,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凳子腿发出刺耳的拖地声,他开口叫了一声,“哥!”   说话声戛然而止,坐在桌上的另外三个长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白皎,宋琉有点懵,白远很疑惑,宋姨正在喝水,手端着杯子停留在半空中。   白初贺应声回头,目光不遮不掩地看向白皎。   白皎和白初贺对视着,心里有点乱乱的。   白初贺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点疑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他怎么了。   这个眼神很普通,没有什么不对,就是最平常的眼神。   可白皎在这个眼神里看不到之前在夕阳下对他微笑的白初贺,也看不到在庭院前目光深沉的白初贺,之前的白初贺仿佛只是白皎自己的一场错觉。   白初贺好像变回去了,并不像一开始那么生疏,他看向白皎的眼神冷静又自然,还夹杂着一点关心,能看出白初贺和他的关系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生硬。   可白皎还是觉得白初贺身上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宋琉白远和宋姨看不出来那种变化,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好像都观察不出来,只有白皎自己才能最清楚地感觉到。   可明明没有变,明明什么都没有变。   白皎心乱如麻,更加难受起来。   话到嘴边,面对桌前诧异的三人,白皎喉咙浮动了一下,“今天我没去上课,一会儿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布置的作业啊?”   坐在桌前的三位长辈眼睛里划过一丝了然,没有再关注两个小孩之间的对话,转过头继续闲聊去了。   “好。”白初贺点点头,语气并不僵硬,也没有任何疏远之意。   白皎站在原地,目视着白初贺的身影消失在目光所及的之处后,才重新坐下来继续吃饭。   饭菜很香,大脑给他传达着这样的信号,他听着长辈们的谈话,时不时像平常一样调皮地插个嘴。   吃完饭,白皎刚准备上楼,宋琉看了一眼,“咦”了一声。   “小皎,你不是不爱吃辣的吗,今天水煮肉片倒是吃了不少。”   白皎低着头把碗摆好,“嗯,突然想试试嘛。”   他离开餐厅,上了二楼。   他和白初贺的卧室是二楼排最前面的两间房间,原本第一间是他的卧室,但他后来自作主张要和白初贺换房,所以现在住在第一间的其实是白初贺。   白皎一踏上二楼,就发现最靠近楼梯口的房间掩着门,但没完全关上,一点灯光露了出来,在走廊里拉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他低头走过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很好奇白初贺在做什么,却又犹豫不决该不该问出口。   胡思乱想的时候,白皎心里有一角在暗暗地想,真奇怪,他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犹豫。   他想起白初贺在大门前时一瞬间仿佛蜡烛熄灭的那个眼神,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尽量放轻脚步,安静地走过。   走出那间半掩的房门三四步后,白皎习惯性扭头看了下窗外,远处的那片海安静地流动。   咯吱一声,半掩的房门推开,那束打在走廊里的光带变大,里面出现了一个同样被拉的很长的人影。   “白皎。”   远处海岸上似乎打起了一个白浪,扑在细沙上。   白皎转身,看见白初贺站在门口,伸手对他招了招,“来。”   心乱如麻的感觉似乎好了许多,白皎立刻走了过去,门口白初贺给了他一张便利贴,“今天的作业。”   白皎低头看了一眼,白初贺的字是行楷,清隽有力,却又不失随性,和他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的字体完全不一样。   便利贴上写的很细致,每一科布置的练习册名称和页数都写得清清楚楚。白皎看过宋一青记的作业,字急得像要飞起来,练习册的名字也只会写个缩写,甚至提笔写个开头的字就算是记下来了。   白皎心里冒出一点细微的开心,刚想开口问白初贺是不是开着门等他,但没等他开口,白初贺又说:“手机借我一下。”   白皎只好把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咽进嘴里,哦了一声,乖乖拿出手机按亮。   白初贺等白皎解锁后就把手机拿了过来,他的身高比白皎要高,白皎看不见屏幕,不知道白初贺拿他的手机是要做什么,只看到白初贺把自己的手机也掏了出来,叮一下扫了个码。   扫完后,白初贺又按了几下,才还给白皎。   白皎接过,低头一看,是微信私聊的界面,对面的是个他熟悉、但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加上好友的头像,用户名是“BCH”这三个简单的字母。   聊天界面的最上方是通过验证成为好友的消息。   白皎眼睛一亮,重新抬起头来,“初贺哥,你——”   “有什么不会的题可以直接发微信问我。”   白初贺和他同时开口,白皎只好先打住,捏着手机对白初贺点点头。   “我没及时回你的话你就摇一摇我头像,或者直接打个语音过来。”白初贺继续道,“我一般看见了就会回你。”   白皎继续点头,在白初贺说完话的空挡刚想继续开口,想说就算白初贺没有及时回,但两个人房间挨得这么近,他也可以直接敲门问,不一定非要打电话,那不是也挺打扰人的吗。   但他这次又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白初贺继续出声。   “还有。”   白初贺伸手,食指划了几下白皎手里的手机,划出微信,退到桌面,白皎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里多了两个陌生的APP.   “这两个app的题库比较全,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先用app搜一下,然后对着解析慢慢捋一遍,试试看自己能不能主动理解它的解题思路,如果理解不了的话再问我。”   “哦哦。”白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我直接来——”   “我以前经常用,很好用。做题最重要的是主动理解,被动学习的话记忆并不深刻,下次遇到同样的题还是会卡壳。”   白皎将那句“我直接来问不是也可以吗”吞了下去。   白初贺刚才说了,让他理解不了的话再问,其实就等于明着说让他遇到难题先用APP自己解决。   “那,那......”白皎觉得自己有想说的东西,但又不知道怎样将这些东西用语言传达出来,“那我就不能问你了吗?”   “可以,我没说不行。”白初贺回答他,“理解不了就微信上问我。”   白皎觉得自己想说的不止这些,白初贺的这句回答也仍然让他觉得心里有些难平,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他如愿以偿加上了白初贺的微信,还听见白初贺说可以随时找他。白初贺也想的很周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   可他心里仍然有种意难平的感觉。   白皎平生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迟钝大脑和笨嘴拙舌,他明明有很多想说想问的东西,可他想不清楚,也说不出来。   白初贺站在门口,随手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白皎看见了他的动作,心里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站在这里耽误白初贺的时间,最后只能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嗯。”白初贺的语气自然又平静,和往常一样,“好好学,白皎。”   白皎还没有想好要回答什么,但白初贺已经退回房间,带上了门。   白皎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熟悉的卧室门在自己眼前合上,发出一点和庭院外那扇铁门合上时一模一样的沉闷声音。   刚才那道从虚掩门缝中折射出的长长光带完全消失了,二楼的整条走廊陷入昏暗,只有窗边的落地台灯还透出一点光线,照耀着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前的白皎,给他的脸庞染上一点呆愣微怔的光。   白皎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动脚步,转身离开。   走向自己卧室的时候,他下意识又看了眼窗外。   今夜多云,月光黯淡,将那片黯色中涌动的海照耀得不甚清晰。   回到卧室的白皎坐在书桌前,和下午看许安然发过来的剧本时一样的姿势,但却是不一样的心态。   书桌上放着他下午整理好的课本和练习册,白皎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才打开数学练习册,打算从最难的做起。   只是分不清是不在状态还是题太难,他做了几道就遇见一个不会做的题。   白皎本能地抓着练习册起身,愣了两秒后又坐下,打开手机,打算用一用白初贺给他下好的那两个搜题软件。   打开手机后,他才发现后台堆积着一些微信消息。   他点开,微信弹出的界面还停留在和白初贺的私聊界面,飘着唯一一条系统消息。   白皎的注意力很容易跑偏,刚才还想着打开APP搜题,现在点开微信后就忘记了这一茬,反而点开了白初贺的朋友圈看了起来。   他之前虽然用宋姨的微信装作是宋姨和白初贺说过两句话,但那时候时间比较急,他自己又很紧张,根本没想到要看看白初贺的朋友圈,现在加上好友后才偶然想起。   点开白初贺的朋友圈后,顶端背景图是一望无垠的蓝天,几乎看不到云的痕迹,右下方白初贺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空可乐瓶,老式的棕色玻璃瓶,似乎是放在一个石墩上拍下来的图片。   白皎手指往下滑着,心里冒出一点说不清楚的紧张,仿佛是在偷翻他人的日记。   白初贺发的朋友圈比较少,但不算特别少,大多都是图片,只有极少数才会配上几个字。   他似乎很喜欢拍照,白皎一开始见到白初贺夹在笔记本里的大海相片时就这么觉得了,白初贺的图片看起来都像是随手拍的,但分镜和构图却很好看,没有多余的东西,却又完全不会显得刻意。   就像白初贺的那个头像,虽然只是个简简单单甚至有点老气的可乐玻璃瓶,但拍出来就是很有感觉,像一帧文艺电影里的空镜。   白皎觉得自己有限的词汇量很难形容出来,但他觉得白初贺头像里那些掉落在可乐玻璃瓶上的细碎阳光像细小的仙尘,附着在晶莹澄净的玻璃上。   他甚至能顺着那些阳光想象出白初贺拍下这张图时的下午,一定惬意又安静,而白初贺在一旁无声地捕捉下这一瞬间。   接连翻了几条之后,白皎终于翻到一条配了字的朋友圈,配字和照片一样很简单,就三个字。   [BCH:天气好]   下面是一张似乎在江畔下拍下的照片,水面上映着令白皎眼熟的渡江大桥。   之后的几条朋友圈里,极偶尔有那么一两条配字的朋友圈,但也都很简洁,而且都是对天气的记录。   “天气还可以”“太阳好”“天气还行”“天气好”都是此类配字。   白皎边看便忍不住想,白初贺像一个天气播报员,只是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天天都发朋友圈播报。   他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白初贺发出来的所有照片都是天气不错时拍下来的,没有一张天气平平或恶劣的照片,就连配字说“还行”的照片,里面的也是阳光明媚,只是太阳有点烈而已。   白初贺似乎从来不记录不好的天气,只会在朋友圈里留下天气最好的每一个瞬间,而且几乎每逢十五都会拍一张月亮的图,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澄净又明亮。   因为他发的朋友圈并不多,白皎翻了半个多小时就翻到了底,最后一条的时间是一四年,白初贺这个号似乎就是这一年注册的。   白皎又快速往上翻了一遍,才退出白初贺的朋友圈,但停留在和白初贺的私聊界面上,看着上面那个BCH发了会儿呆。   他不太习惯这个英文字母的ID,之前用宋姨的手机偷偷给白初贺发消息时,宋姨的微信已经给白初贺备注好了“初贺”二字,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白初贺原本的ID。   白皎想了想,虽然觉得自己不会弄混,但还是决定也给白初贺弄一个备注。   他先把备注改成了“哥哥”,然后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别扭,改成了“初贺哥”。   白皎一边改,一边想自己在别扭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在诸多理由里挑了“自己和初贺哥没有血缘关系,备注哥哥显得太刻意”和“初贺哥好像不太喜欢自己叫他哥哥”这两个理由,并游移不定,不知道哪个理由显得更合情合理。   但改成初贺哥后,白皎心里还是觉得别扭。   刚才已经用掉了两个最合理的理由,这下连白皎都想不出其他原因来解释自己的别扭。   白初贺的微信备注被改了又改,最后白皎终于停了下来,不再折腾。   反光里倒映着白皎怔忡的脸。   屏幕上,白初贺的头像旁边,“BCH”这三个字母变成了“白初贺”三个字,后面没有带任何称谓。 第53章   白皎盯着那个备注看了半天,明明是自己亲手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明明是自己亲手改的,但“白初贺”这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却一直给他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他说不清楚,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可他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这种陌生又和他还没有见过白初贺前做的那个梦里的陌生感不一样,那个梦里,他对“白初贺”这个名字是完完全全的生疏与不熟悉。   可现在他心里这股陌生感,却不是那种感觉。   字仍然是那三个字,但同样的汉字却仿佛在白皎因纠结而翻来覆去的内心中覆上了一层新的意蕴,让他不理解,却还是本能地感觉到陌生。   作业还在桌子上摆着,白皎觉得这短短的几天内,他已经违背了不少次自己“想不清楚就放下不想”的处事原则。   回头看过去,让他忍不住一再琢磨的事情都和白初贺有关。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对家人就是应该这样用心的,白皎想。宋琉一定也和他的心态一样,说不定比他更纠结,更紧张。   白皎放下手机,放过纠结的自己,把练习册扒拉过来,盯着那道不会做的题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拿手机是为了搜题来着。   再次拿起手机,他又想起自己在看白初贺的朋友圈之前,其实是想看看谁给他发了消息。   ......   白皎觉得自己思维已经乱到了令人堪忧的程度。   打开微信,红色的未读气泡里无非还是一些同学发过来的慰问,夹在当中的宋一青和许安然的消息有些不同,尤其是许安然,似乎发了相当多的消息。   他先点开宋一青,宋一青对他其实很关心,嘴上插科打诨,放学后却不忘把作业发过来给白皎看。   宋一青直接把自己抄在本子上的作业拍了张照发过来,白皎点开看了一眼,又放大看了一眼,才勉强看清宋一青狂野的字迹写的是什么。   “语,同,七三到七五,地,小测二一......”白皎一边看一边习惯性念出声,心里对宋一青的这个记录方式感到汗颜。   如果不是白初贺刚才给他的那张便利贴上写得很清楚,不然他真的看不懂宋一青到底写的是什么。   宋一青发来照片后还有模有样地发了一句,“收到请回复。”   白皎回他,“收到,看不懂。”   [宋一青:???这都看不懂,我为了公主你特意写的这么详细]   白皎决定既不要计较公主这个称呼,也不要纠结宋一青所谓的详细,“没事,谢谢你,我的问题。”   宋一青仿佛知道白皎为什么看不懂,他似乎正在外面打球,发了个语音条过来。   “公主,这年头谁记作业还记全称的啊是不是,我这已经算相当易懂的了,很认真的好不好。你看看你那个哥,布置作业的时候压根记都懒得记,直接把练习册折一下就完事了,那可比我懒太多了。”   白皎下意识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内侧的软肉,“哪个哥啊?”   宋一青大大咧咧的,“还能哪个哥,你初贺哥呗!我看他那个架势就猜到他估计是不会跟你说作业了,估计说了你的脑子也记不住,所以才拍照发你。怎么样,哥们对你不错吧?感动不?”   白皎一个字一个字听完宋一青的语音,听到一半的时候手指就忍不住开始一指禅打字,想反驳宋一青,为白初贺正名。   “不是的,他会跟我说的”这句打出来,白皎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太过普信,想了想全部删掉,重新开始打。   “没有呀,他和我说了的” 不对味,删掉。   “不是哦,初贺哥特意用便利贴写了一份拿给我,写得特别详细。”还是不对,说着说着有种小孩子炫耀自己新得的玩具的感觉。   白皎删删打打,微信里忽然冒出一条消息。   [宋一青:啥玩意儿怎么一直正在输入中,你在纠结什么打半天字]   ...   白皎愣了一下,心里冒上来一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感,默默删掉刚才打出来的“其实初贺哥人挺好的”,最后给宋一青简单发了一句谢谢。   宋一青回了个OK的黄豆,就没有再回白皎。   许安然发的消息很多,足足好几条,白皎看了下时间,差不多是从自己傍晚到浅滩的时候就在发。但当时他遇见白初贺,心情有些混乱,根本没意识到手机微信一直在冒消息。   许安然跟他说的事情不是别的,还是白皎之前提过的想要和她换角色的事。   [许安然:小白,我想了想,我觉得你可以先试一试小人鱼,不一定非要跟我换]   [许安然:你有哪里不理解的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告诉你]   后面还有一些消息,白皎为没及时回消息感到抱歉,发了一条鞠躬致歉的表情包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接着回消息,许安然就秒回了一条,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   白皎说有,许安然立刻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小白,宋一青说他给你发了作业,你看到了吗?”   白皎点点头,点完又想起许安然看不到,“看到了,初贺哥也跟我说了作业的事。”   “啊?哦哦好。”许安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瞬间的惊讶,“你现在对角色的理解怎么样了,还是觉得有点get不到吗?”   “嗯...理解了一点。”白皎手指抠着桌边,“能理解到一些小人鱼的情感了,但是我总觉得邻国公主这个角色我好像更能代入。”   不管是剧本里,还是剧本外,他好像都是那个站在一旁,阴差阳错地顶着他人名义接受了善意的人。   在宋琉白远那里,他顶下了本属于白初贺的位置。在白初贺那里,他好像又顶下了本属于小月亮的位置。   “哎呀。”许安然清脆的嗓音打破白皎飘散的思绪,“你不用管邻国公主的事,你是小人鱼,知道吗,你,是,小,人,鱼。”   白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小人鱼,不是邻国公主呢?”   许安然不知道夕阳下白皎和白初贺发生的那些事,也不知道白皎混乱且迷茫的内心。或许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声音反而听起来更斩钉截铁。   “我安排的,我能不知道吗。你就是小人鱼,别想邻国公主了。”   白皎慢慢回过神,知道许安然的这个回答不过是因为不清楚内情而阴差阳错应和上的答案。但他仍然因为这个坚定的回答,内心感到一阵侥幸似的宽慰。   “好吧。”白皎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演好,你说我能演好吗?”   许安然说:“所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嘛。这样吧,我先帮你捋一捋小人鱼的动机和情绪。”   许安然不愧是学霸,思维非常有清晰有条理,恰好她本身又是个偏感性的女生,那些白皎模模糊糊、甚至因为和自己隐约照应上才领悟到的情感,在许安然的口中变得清楚又易懂。   在许安然的解读下,白皎甚至觉得那些情感轻易就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仿佛这些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所以,当小人鱼看到邻国公主走进王子的时候,她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她很悲伤。因为三个人里只有她才知道真相:她才是救了王子的那个人。”许安然道。   “我明白了。”白皎一句一句听着,但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躲着的小人鱼情绪很复杂,也知道会很悲伤,但是我有点不太明白她为了什么而悲伤。”   许安然以为白皎是理解不了小人鱼会产生悲伤感情,立刻说了很多,分析给白皎听。   白皎不想打断她,即便能明白她说的那些东西,但他还是认真地一字一句听着。   其实许安然说的白皎都懂,在那片浅滩上的时候,他已经像产生共感一般感受到了小人鱼复杂的内心,还有小人鱼流淌出来的悲伤。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如何定义这种感情,他只觉得这种情绪让人心乱如麻,让人难受,甚至让人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就像他今晚在门口摸到那片脆弱的枯叶,饭桌上一切如常地说笑,蓦地起身叫住白初贺,还有白初贺在自己面前关上的房门。   只有切身体验过,才会对文字中的情感体会的更深。   白皎觉得那些瞬间让他心乱如麻,让他意难平。而也是这些,让他真正领悟到小人鱼的情绪。   小人鱼的那些说不上悲伤的悲伤,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可就像他对自己的情绪而迷茫一般,他虽然感受到了,却因为十七年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绪,他有限的认知无法定义这种情绪。   小人鱼的情绪也是一样,他能感受到,可他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   耐心等许安然说完后,白皎才张口。   他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因为满心疑惑,又或许是因为这个令他陌生的问题即将得出答案,所以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其实我不是不懂她会悲伤,我想问的是她悲伤的理由。”白皎轻轻道,“我知道她会悲伤,可是我不明白原因。”   夕阳下,站在浅滩上的白初贺回头时双眼里一瞬间怀念又恍惚的眼神,也是这样令白皎感到很难过,甚至近乎于悲伤。   “...啊?”电话那头的许安然愣了一下,似乎没回过神,呆了一会儿才出声,“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   白皎点头,声音有些闷,“嗯,我想问这个的。”   电话那头的许安然又沉默了一会儿,白皎正在心里想着会不会是这个问题太复杂,连她都很难分析出来时,忽然听见听筒里迸出一声笑声。   这声笑里包含着一点瞠目结舌,似乎没想到白皎会问这个问题,而且很惊讶白皎居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皎困惑地等着,心里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直到他听到许安然很理所当然,但又对他迟钝的反应有些摸不到头脑的声音。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居然想不明白。”许安然一字一句,“当然是因为小人鱼喜欢他啊!”   白皎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静止了一瞬间。   身体的所有血液似乎都齐齐向上涌,他在安静的房间内听见了自己鼓点一般的心跳声,震得鼓膜仿佛一跳一跳。   他大脑发涨,昏昏沉沉,得知答案前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并没有因为许安然的解答而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成千百倍的包裹了他。   他心里那个充斥着碳酸气泡的汽水瓶似乎有些松动,铝盖不像之前扣的那么紧了,白皎觉得他甚至已经感觉到那些小气泡即将要从瓶口挤出来的嘶嘶声。   这让白皎觉得更加慌乱,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捂紧瓶口,害怕里面的东西一起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心如擂鼓,但这些动静只有他本人才听得到,这间卧室仍旧安静,免提响着许安然的声音。   “喂?喂?白皎?”   许安然半天没得到白皎的回复,以为网络波动断线了,看了眼手机又没看到WiFi断开。   她关掉WiFi,切成了流量,又叫了两声白皎。   极静的卧室里,白皎慢慢地回神。   从回到家开始,那种自己被玻璃罩罩住的感觉其实一直追随着他,如影随形,只有在白初贺和他说话的时候才会好一些,但仍然存在。   可许安然刚才的那句话却像是有魔力,让那个玻璃罩一瞬间消失了,感官知觉再次真实又直接地触碰到他的皮肤,钻进他的毛孔,提醒着他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   但这魔力似乎维持不了多久,速度的流逝仿佛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东西,玻璃罩又慢慢一寸一寸地显形。   许安然的叫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中传入耳朵。   白皎开口,“...啊,我在呢。”   语音那头的许安然松了口气。   看吧,果然是网络波动了,切一下网,一下子就通了。   “好,那你现在理解了吗?”   白皎不知道自己理解没有,他刚才一瞬间有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可是那种超出他认知的东西太过惊人,他虽然不确定自己懂没懂,但已经不敢再问。   “我理解了。”   “好。”许安然放下了心,“只要这个情绪里最根本的东西你get到了,其他的都不难。不过小美人鱼还有个比较难演绎的地方,你得多费心。”   “嗯,啊?”白皎回过神来。   “哎,我感觉实在不行的话真得向戏剧社的人取取经。”许安然道,“就是,小人鱼上岸后是不能说话的,等于是哑巴,她的所有戏份都得靠肢体动作和眼神来展现。”   虽然筹备舞台剧的这一群人都只是高中还没毕业的学生,但也能明白,没有台词的戏反而是最难揣摩的。   在刚才的冲击下,神智恍惚的白皎其实并不怎么为许安然提出的这个难点发愁,但他还是努力地借着许安然的话,把自己从那种胶着的心绪中拉出,回到到现实的难题上。   “那我,我,那我怎么办呀。”白皎有点结巴。   “嗯...其实这个说难也不难。”许安然在电话那头摸着下巴。   白皎觉得许安然的不难和他的不难可能并不是一个定义,至少他觉得他没有许安然那么灵活又聪明的大脑。   “我怕我理解不了。”   “白皎,小人鱼那种有话想说但是说不上来的感觉,你经历过吗?”   白皎愣了一下,这个他倒是很能懂的。   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了,尤其是面对白初贺的时候,他经常有一种想要说些什么,想说的话已经快把心脏胀破,从嘴里溢出来,但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感觉。   许安然没有等白皎回答,她似乎认定性格有些天真的白皎可能不会明白这样的情绪。   “没事,我发你一首歌,我觉得非常合适,你听一听找找感觉。校庆还没那么快,咱们今天一晚上就给你捋出不少了,不着急。”   许安然又补充了一些自己的见解,也没太耽搁时间,最后给白皎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后就准备挂掉电话。   白皎想到一件要紧事,在她挂断电话之前赶紧问出口,“王子的演员找到了吗?”   许安然长叹一口气,“没关系,小白你不用愁这个,我来想办法,大不了我让别人演邻国公主,我来演王子也行。你把角色准备好就OK啦。”   “好。”白皎听着许安然乐观的声音,互相道了晚安后挂断语音。   许安然的对话框里浮着一条新消息,发过来的是她刚才提到的那首歌。   白皎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点开那首歌。   前奏中,稍微显得有些空寂的吉他声音传出,流淌在安静的卧室里。   白皎默默地听着。   房间内气温有些低,他不喜欢开空调暖风,裹着空调毯坐在椅子上,双腿也缩了上来,脚跟踩着椅子的边缘,整个人除了一颗头之外都裹进了薄毯里。   远远一看,像一个站在凳子上的小矮人。   吉他声过后,平静但却显得有些冷清的女声响起。   [有些人用一辈子去学习,化解沟通的难题]   [为你我也可以]   这首歌冷清且疏离,但却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寂寞与怅然,让他忍不住联想到白初贺。   白初贺身上也带着这样冷清疏离的气氛,可他不知道白初贺会不会像这首歌里那样,有时也会感到寂寞,甚至惆怅。   他只知道白初贺有些时候会流淌出一些很罕见的情绪,他看不懂,也说不清。   [我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及,虽然我离你几毫米]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着急,无心的坐视不理,我尴尬的沉默里]   不知道为什么,白皎忽然不愿意再听下去。   “不听了,写作业!”他自言自语着,仿佛是在把理由说给自己听。   摊开的练习册上还是那道他之前没能解出的题,白皎这次心里记着自己拿起手机的理由,用白初贺给他下的搜题APP搜了一下。   标准答案立刻带着解析跳了出来,他把手机放在练习册上,看一眼屏幕,又看一眼题目,努力地对比研究起来。   手机屏幕的光是冷白色的,字体方正机械,看久了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字体中的像素点。   没有初贺哥的字看着舒服自然,白皎想。   APP给出的解析很全面,但并没有附上口头化的解题思路。如果是白初贺和许安然那样的学霸,也许只看一遍就能立刻理解。但对白皎来说,单纯地研究标准答案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他点了一下解析后面的小喇叭,系统的机械男声响起,一板一眼地将答案解析念了出来,语调平铺直叙,清晰但不带感情。   白皎的背越来越低,最后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脸颊贴着试卷和手机屏幕,茶棕色的头发柔软但凌乱地在桌面上铺开。   他想到了之前在另一间卧室门前和白初贺的对话。   他问白初贺“那我以后就不能问你了吗”,白初贺说可以,告诉白皎如果理解不了APP上的解析就微信问他。   安静良久,书桌上传来寂寞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卧室内。   “可是我想直接问你。”   可是APP讲的不如你好,没有你简单易懂,没有你思维灵活,没有你逻辑清晰。   没有你仔细耐心,也没有你语气温柔。   书桌前塌下来的那截后背慢慢颤抖起来,一耸一耸,动作微小,但仍然发出了一些细碎的声音,伴随着卧室里的自言自语。   “可是我想直接问你,我还是想直接问你。”   书桌前的人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   “哥,我不能去直接去问你了吗?”   ...   第二天醒过来时,白皎感觉自己的眼皮有点重,照了浴室里那面比自己原来的卧室要明显大一圈的镜子后,发现眼睛有点微微发肿。   他挠了挠头,想起宋琉有时候会抱怨自己起了浮肿,然后说拿冰的东西敷一敷就好了。   白皎换了衣服下楼,感觉时间还早,准备先去厨房摸个勺子冻一下,敷敷眼睛。   餐厅里,桌子上似乎还没摆上早餐。白皎一边用勺子按着眼睛,一边有意无意地在餐厅里四处转悠,眼睛时不时瞥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小宝下来了。”宋姨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白皎后把热着的早餐端出来,“这是怎么了?眼睛肿了?”   “嗯...嗯。”白皎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嗓子好像也有些紧,心里反倒吓了一跳,但不想宋姨担心,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昨天窗户没关紧,吹了点风。”   “真是的,还这么粗心。”   白皎的身体不好,时不时确实会有些小毛病,家里人都已经习惯了。宋姨说了他一句,也没多想什么。   勺子被捂热了,失去了冰敷的效果。白皎把勺子搁着,在餐桌前坐下。   杜宾从客厅那边溜达过来,看见白皎后摇了摇尾巴,也在白皎腿旁蹲下。   白皎刚才一直不停地往楼梯那边瞄,眼神收回来之后才发现桌子上只有一份早餐。   他感觉自己可能还有点没睡醒,“初贺哥的呢,他不吃吗?”   宋姨把白皎用过的那个勺子收走,转身时声音挤进白皎的耳朵里。   “哥哥呀,哥哥早就吃完了,已经先走了。” 第54章   饭菜的热气还在无声地升腾着,白皎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阳光开朗,听到宋姨的回答后点头回应,“哦哦,这样啊。”   语气很普通,普通到白皎内心忍不住有点惊异起来,自己现在居然也能像白初贺那样掩饰自己的情绪,不会轻易让外人看出来。   至少宋姨什么都没有察觉,她已经习惯了白初贺独来独往的性格,虽然今天白初贺出门没有等白皎,但这几天两个孩子一直相安无事,甚至气氛融洽,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白皎的反应也很平常,宋姨习惯性抬手摸了摸白皎的头,“快吃吧。”   但白皎虽然逐渐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很生疏,至少动作上还透着一些端倪。   他伸手要拿筷子,却下意识地摸向刚才那把拿来敷眼睛的钢勺。   钢勺上,之前被捂得热乎乎的温度早就消散了,散得很快,现在又变得冰冰凉凉。   白皎手指摩挲了一下,放下勺子,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着早餐。   早餐是厚蛋卷,柔嫩香甜,和他第一次发现白初贺没住在家里那天的早餐一样。   白皎想着想着,落寞之余,又觉得自己的记性似乎变好了一些,竟然也能记得好几天前吃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不是记性变好,而是因为有其他原因,才导致他记得这么清楚。   就像附魔一样,白皎想。   奶香十足的厚蛋卷似乎没有以前的味道好。他默默地吃完早饭,和宋姨打了个招呼,背上书包出门。   吴叔已经在车里等着了,看见白皎上车后关心地问了句:“你身体好点了吗,那天淋雨没感冒吧?”   白皎低头扣安全带,“没事的,没感冒。”   “那就好。”吴叔笑了笑,“初贺少爷今天去的可真早,我还问他要不要等一会儿坐车一起去,他说要早点去学校学习。”   白皎的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仔细去听着吴叔的语气,心里有一角不易察觉地想要得到一些认同感。   是吧,吴叔也觉得怪怪的吧,也觉得有点不对吧?   白皎想到什么就会不自觉表现出来的坏习惯还是没有变,嘴巴已经出了声,“对,哥哥都没等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啊?”吴叔有点诧异,“没有吧,你哥哥不是经常一个人先去学校吗,挺正常的啊?”   白皎的嘴巴张了张,默默地收声。   原来在其他人眼里,现在这样才是正常的,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那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舒服,甚至是不适应,下意识地排斥白初贺不在的感觉呢?   吴叔看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白皎在后面低垂着头,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了年纪的人,看着小辈都是心疼的。吴叔也算是看着白皎从小少年成长为大男孩的人,看见白皎这样,一边开车一边道:“小皎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呢?”   白皎踌躇了一下,手指抠着安全带的锁扣。   他昨天确实很难过,但睡了一觉之后,这种情绪好了不少,不至于不开心,但还是总觉得心里闷闷的。   就有点像外面这快要下雨的天,没什么动静,但微阴着,让人沉闷,提不起劲。   他在宋琉白远和宋姨面前都掩饰的还算得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不好意思和身边最亲近的家人们说这些。   但是同样亲近却少一层关系的吴叔这样问他,白皎却觉得没有那么多负担,很轻易就能开口。   “嗯...吴叔,我总觉得心里有点闷。”   “噢。”吴叔笑了笑,“是因为初贺少爷不在吗?”   白皎抿了抿唇,最后轻轻点头,“好像是,吴叔,你说哥哥是不是以后都不理我了。”   吴叔“嗐”了一声。   要是再早点,白初贺刚回白家的时候,吴叔可能会觉得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有点棘手,但也不至于到白皎说的那种地步。   白初贺和白皎,一个相当明事理,一个又没什么心眼,根本不会出现他一开始想象的那种互相挤兑的情况。   白皎跑出去的那个晚上,白初贺的反应更是坐实了吴叔的想法。他瞧着,白初贺其实对白皎是很有感情的。   吴叔没说出口,他觉得白皎估计也听不懂这些。   “小皎,我觉得初贺少爷挺关心你的,不用想这么多。”   白皎“哦”了一声,忍不住反问,“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对啊,我觉得初贺少爷没有不理你,他平常就是这样的,我还觉得你俩关系最近不错呢,比之前好很多。”   白皎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他从昨天晚饭开始就怪怪的。”   吴叔这下是真的有点糊涂了,在他眼里,白初贺和白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变化,他是真的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白皎今天这么敏感。   “这...”吴叔也不知道怎么说了,“那你觉得他哪里怪?”   白皎想了半天,最后发现他能例举的例子也只有白初贺今天出门没等他这一件事而已。   “哥哥...哥哥今天没和我一起上学。”   “......”   得,绕来绕去居然又绕回了这个事上,吴叔有点汗颜。   他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的白皎眉头微蹙,俨然在思考什么的模样。但从他脸上的迷茫神情来看,恐怕并没有得出像样的答案。   吴叔觉得嘴巴有点干,咂吧了一下,“但是你哥哥他就是这样的啊。”   白皎没理出个头绪,有些气闷,小声道:“他才不是呢。”   吴叔并不在意白皎的小声反驳,白皎的声音小小的,听起来相当不服气,像小孩子一样,挺有趣的。   不过有趣归有趣,吴叔心里也有一些意外。   白皎脾气太好了,又很有耐心。平常其他人跟白皎说些什么,就算白皎心里是不认同的,但还是会点头附和对方的说法,几乎从不反驳。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白皎这样不服气的声音。   吴叔想了想,语气小心又委婉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白皎开口。   “小皎,叔怎么觉得...是你怪怪的。”   白皎愣住了,“是吗?”   吴叔点头,“你以前从来不会想东想西,不会纠结什么事,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多烦恼。”   白皎怔怔,没有说话,任由吴叔继续说下去。   “这个,叔说句实话,初贺少爷刚回来不久,我还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你啊,小皎,你平时可从来不会这样。”   “反常的是我吗。”白皎喃喃道。   吴叔笑呵呵的,“不过嘛,这也说明你长大了,心思多了,也挺好的。”   吴叔没有夸大其词,以前白皎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去接白皎,看见和白皎一直玩的很好的宋一青不知道为什么闹了别扭,没和白皎一起出来。   白皎上车后,吴叔关系地问了两句,结果白皎的回答让吴叔哭笑不得。   白皎当时说:“啊?宋一青不高兴了吗?”   搞了半天,白皎根本就没发现人家跟他闹别扭了。   之后白皎的反应也很有意思,他没有像现在这样怏怏不乐地寻求他人建议,他根本没多想,而是直接来了一句,“那我明天问问他怎么了。”   “那你时候心多大啊,现在也细腻起来了,多好。”吴叔说起过去,再看现在的白皎,感慨万千,“我还和你姨婆聊过,你这恐怕非得谈了恋爱交了女朋友之后才会变得心细一点。”   白皎原本正在默默听着,冷不丁听到“恋爱”这两个字,大脑卡壳一下,傻乎乎道:“啊?什么谈恋爱?”   吴叔偷摸笑,“还觉得自己是小男生呢,都快成年了,也差不多要谈恋爱了。”   白皎纠结的不是这个,“为什么谈了恋爱就会变得心细啊?”   吴叔直乐,“那当然了,等你谈了恋爱,心里眼里想的肯定都是喜欢的人。”   白皎继续发问,“什么样的叫做喜欢的人啊?”   “那肯定是让你朝思暮想的人呗,让你睡觉想,吃饭想,一空下来就想着。”   白皎从来没想过这些,也因此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遥远。   他轻声道:“我现在想着初贺哥,哪有时间想那些呀。”   吴叔瞄他一眼,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表情。   “当然喽,你现在没开窍,能想的也就是身边这些人。等你开窍了,有喜欢的人了,就不会再因为家里这点事情烦恼了,到时候你初贺哥都不知道被你抛到哪儿去了。”   “不会的。”白皎小声反驳道:“不会有人比家人更重要的。”   吴叔笑着摇摇头,觉得白皎还没到开窍的时候,也不跟他争辩这些。   “你哥哥也是一样的,到时候谈了对象,肯定什么都可着那人来,就没时间顾其他的喽。”   白皎原本还想继续说服吴叔,但听见这句话后,双唇动了动,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没动静了。   吴叔年纪大,对这些事看得更长远,也更毒辣。   “你们的父母肯定是陪不了你们一辈子的,只有兄弟可以相互扶持。但说是这么说,将来你们还是会有自己的家,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又能有多久呢,算来算去,也就大学毕业前这几年还能经常见见面了,这还得是你们考上了同一个大学,彼此又没谈恋爱的情况下。”   白皎觉得自己懂的不多,但吴叔说的那句话里,只有一句他听得很明白。   他在心里把“没时间顾其他”这句话反复念了两句。   “那以后初贺哥就不会再那么耐心地给我讲题了吗?”白皎问。   吴叔觉得白皎的这个问题很稚气,他说的是更长远的问题,但白皎想到的却只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语气天真无邪。   吴叔觉得白皎孩子气,又笑了一下,但没有再和白皎说什么。   直到到了学校之后,白皎都没怎么再说过话,只是机械式地听着吴叔闲聊,时不时点头应和一声。   到班级门口,宋一青还是像以往那样在教室里上窜下跳。   白皎的眼神越过他,看见坐在课桌前的白初贺。   白初贺耳朵上挂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   白皎的听觉自动将身旁咋咋呼呼的声音调小,两只手抓着书包肩带,路过白初贺桌前时脚步放慢,轻轻叫了一声,“初贺哥。”   他不知道戴着耳机的白初贺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至少应该察觉到了他的身影,所以才摘下耳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来了?”   白初贺的表情很平常,所以又显得很平淡。   白皎点点头,刚想试着开口搭话,问问白初贺在听什么。   但白初贺点了点头,已经又戴上了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白皎抓着肩带的手指又紧了紧,几乎要嵌了进去。   吴叔之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他的大脑里,带着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将白皎一直以来的那些稚气的认知与想法打乱重洗。   一旁的宋一青见白皎今天没怎么搭理他,有点疑惑地一把搭住白皎的肩膀,随口对白初贺说了句“哥您也早啊。”   白初贺戴着耳机,根本就没听见。   宋一青倒也没在意,揽着双脚生根的白皎,“公主,你的眼睛——”   “什么?”白皎一下子敏感地出声反问。   “——还是那么美丽。”宋一青脑袋上像是冒出个问号,“不是,你咋了,怎么跟被踩了尾巴似的。”   “...没事。”白皎想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奈何宋一青揽得太紧,他的小身板根本动弹不得。   两个人就在白初贺旁边的过道上闹腾起来。   白皎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两下,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瞄向白初贺。   白初贺正在做英语题,不知道是耳机的声音太大还是无心理睬,看都没有看白皎这边。   白皎动作慢慢变小,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被宋一青推往自己的座位上。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白初贺,看见白初贺捏着笔,迟迟没有落下,眉头微锁,仿佛有些拿不准选择题答案。   白皎扭过头,心里想,外面的天气好像又阴了一些,压得人心里难过。   直到身边的动静变小,白初贺才松开笔,按下耳机的暂停键。   收回手时,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因为捏得太紧而微微发白。   英语听力重新响起,从刚才暂停的地方开始,继续没有感情地念着对话。   “不是,小白?”另一头,宋一青把白皎按在座位上,激情说了半天,然后才发现白皎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气得他伸手摇了摇,“哈喽?还在线吗?”   白皎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宋一青郁闷的脸,连忙道歉,“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宋一青反坐在凳子上前后摇晃,“不是,公主,我觉得你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啊?”   白皎“啊”了一声,“我有吗?”   宋一青撇着嘴,“怎么没有,快跟你那初贺哥一个德行了,”   白皎又“啊”一声,“他有吗?”   “......”宋一青无语。   “那可能是有吧。”白皎看到宋一青的表情,连忙哄了一下,半晌后声音又低了一些,“不过可能不太一样。”   白初贺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他的注意力永远在其他事情上,他心里好像永远都装着一些事情,从来不告诉他人。   而白皎的心不在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不在焉。   “怎么不一样。”宋一青大大咧咧道,“你俩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模一样,感觉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   “怎么可能。”白皎下意识反驳,然后安静片刻,又悄声问道:“那你觉得初贺哥他在想什么啊?”   宋一青又无语了,“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你们俩肚里的蛔虫,这事不是该问你自己吗。”   白皎心里默默地想,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总之,说正事。”宋一青清了清嗓子,“今天星期五了,星期六就是S大的讲座,许委说她看岔了,讲座在隔壁南市的分校区,咱们得准备好,买好车票一起过去,许委说好像只能坐火车了。”   “嗯嗯,火车好啊,我喜欢火车。”最近心情起伏太大,白皎都快忘了这件事,一边答应着,一边开口又跟了一句,“什么讲座来着?”   “......”宋一青觉得无语树下无语果,“哈喽?您有事吗?就是季茹导演在S大的公开讲座啊,咱们还说可以参观一下S大校园来着。”   “哦哦哦哦哦对。”白皎赶紧点头,“我没忘,我记着呢,就是刚才没反应过来。”   “还在想你初贺哥啊?那要不你就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呗。”   白皎被一语戳中心事,“你不介意吗?”   宋一青蛮不在乎地摊摊手,“这有啥的,要去的话就一起去呗。”   白皎犹豫了一下,心里很想问,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踌躇着,内心飘忽不定,不敢开口。   “那许安然呢,她会不会介意啊?”他憋了半天,又问了一句。   “啊?介意啥啊,跟她说一声不就得了。”宋一青有些奇怪。   “我...我......”白皎结结巴巴,“我就是担心你们万一介意,不愿意什么的......”   “我愿意啊,我觉得没什么啊,许委那边我问了一下就行了呗。”宋一青说着,招手就要喊许安然,动作快得白皎都来不及阻拦。   “许委,快来快来,有事!”   许安然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怎么了?”   宋一青推了推白皎,“白皎说想问问他家初贺哥要不要一起去讲座,问问你的意见。”   白皎脸红起来,急冲冲打断,“不是我说的!”   “哎好好好,我说的我说的,是我说可以问问初贺哥的,行了吧?”宋一青看向许安然,“所以怎么样?”   许安然其实一直都对白初贺挺好奇,可能是出于学霸和学霸之间的惺惺相惜,而且她经常在班里负责组织活动,倒也乐意。   “可以啊,要去的话就一起去,人多也热闹一些。”她点头。   宋一青打了个响指,看向白皎,“怎么说?”   白皎磨磨蹭蹭地开口,“你想初贺哥去吗?”   “......”宋一青黑线,“不然我问什么呢?”   白皎又望向许安然,“那...那你也想吗?”   许安然给他整不会了,“什么想不想的,不就一起去个讲座吗?”   她心里有点奇怪,白皎这句话问的怪怪的。在她概念里,无非不就是同学之间一起结伴去参加个活动,白皎这个语气,倒像是要约会一样,问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好。   “那我...那我...”白皎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那我去——”   “嘶。”宋一青皱眉,“奇了怪了,公主,你在扭扭捏捏什么啊?你这副小样儿,不就是想你家初贺哥一起去吗?”   “我不是——”   “得得得。”宋一青是个急性子,实在不懂白皎今天为什么纠结这么久,“是我想让白初贺去的,可以了吧?是我想跟白初贺一起去,跟你白皎绝对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我的主意,是我想邀请他。”   白皎被宋一青一番话弄的面红耳赤,还想争辩一下,但宋一青推着他起身,“好了好了,你快去问,就说是我宋一青问的,别搁这儿别扭了。”   白皎被宋一青一把推向白初贺,踉踉跄跄地站好,一张脸涨得像苹果,“初,初贺哥。”   白初贺似乎已经做完题了,抬头看向他,“嗯,怎么了?”   “那个,就是,宋一青说,宋一青和许安然说,然后,就是宋一青让我问问你,那个......”   白初贺脸上没有任何疑惑和不耐烦,就这么耐心地听着,反而让白皎更加难为情。   最后,白皎心一横,“就是我想问问你,星期六有没有空,能不能和我们一起——”   手机振动声响起,白初贺看了一眼,立刻抓着手机起身,“我接个电话,等我一下。”   “好、好的。”白皎只好点点头,无意间瞥见白初贺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上标着“牧枚”这两个字。   吴叔的话再一次划过脑海。   “你哥哥也是一样的,到时候谈了对象,肯定什么都可着那人来,就没时间顾其他的喽。”   白皎没有动,站在原地等着白初贺,但牙齿却不由自主地收紧,咬到了嘴里的软肉,传来一阵刺痛。   教室外,白初贺走出来后才按下接听键,“喂?”   牧枚在电话那头,“初贺?没打扰到你吧?”   白初贺说了句没事,“刚才在和白皎说话。”   牧枚忍不住惊讶了下。   平常这么问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一般只会回个有事或者没事,从来不会说这么清楚。   看来是她打过来的时间不太凑巧了。   正事要紧,牧枚也没揶揄白初贺,“就明天季茹导演那个讲座的事,我前几天去大庆哥那儿吃面,大庆哥说他也去看看,说好久没见了想见见,顺便也听听季茹导演那儿有没有小月亮的线索什么的。”   白初贺没什么意见,“好。”   “然后吧。”牧枚的声音变得委婉了点,“我前几天查了一下,讲座不在咱们海市这儿,在隔壁南市的分校区。去那边的高铁票比较紧,都售罄了,只有火车票了,咱们要不坐火车过去?”   牧枚说完后就安静下来,等着白初贺的答复。   白初贺不喜欢火车,甚至到了抵触厌恶的程度,这件事她和何复都知道。   但这次没有办法,他们已知的最有可能有小月亮消息的人只有当年那位女摄影师,如今的知名导演季茹。   名人不是那么好见的,如果错过了这场讲座,恐怕下次就很难有机会了。   半晌后,话筒里传来声音。   白初贺的声音响起,“嗯,那就坐火车。” 第55章   牧枚又说了些什么,白初贺没仔细听,等她说完后挂断电话,在班级外的走廊上伫立了一会儿。   S大的另一个校区在南市,南市在海市隔壁,是那年他和小月亮与大庆三人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   只是谁都逃不过命运的玩弄,大庆为了分散尾子洞那些人的注意力,向另一个城市逃去。小月亮登上了火车,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而走失。   最终,按照计划抵达南市的只有白初贺一个人。   他从那一年之后,再也没有坐过火车。考上海珠的中学后,也选择坐着颠簸的大巴回到海市。   现在他又要去南市了,就像当年计划的一样坐火车过去。   曾经选择兵分两路的大庆这次也会与他同行,一切都像是对他们小时候那个匆忙拙劣的计划的修正,但还会有小月亮的身影吗。   走廊上的学生熙熙攘攘,嬉笑推搡着向另一头走去,只有白初贺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个抵抗着时间的推进,执意要留在过去的幻影。   “初贺哥?”   教室门口传来一声底气不是很足的声音,叫着白初贺。   白初贺这才慢慢回神,回头看见白皎站在前门的门口,只露出半个身体,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似乎在担心打扰到他。   “嗯。”白初贺的答应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走过去。   白皎抓着门框,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白初贺好像相当重视牧枚的电话,接完之后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白皎本来并不想打扰他,但上课铃快响了,宋一青和许安然还等着白初贺的答复。   但白皎总觉得,现在并不是一个和白初贺提起这些的好时机。   白初贺走得近了,白皎憋了半天,犹豫和别扭作祟,最后嘴巴里憋出一句,“要上课了。”   他说完,听见白初贺开口,“星期六我有事,下次陪你去。”   白皎嘴巴刚刚张开,听见白初贺说的话后又慢慢闭上。   他原本有一瞬间很开心,心想原来白初贺还记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但下一句就是拒绝的声音,让他那点开心立刻变得微不足道。   “哦...哦,好吧。”白皎站在门口,声音有些不由自主地微低,随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大,抬头漾出一个笑脸,“没事,那就下次再出去玩。”   “嗯。”   白初贺坐回座位上,视线避开了白皎的笑脸。   白皎也乖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脑袋里的思绪也跟着发飘。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是在梦游。   “怎么样啊公主。”宋一青看见哥俩回来后立刻凑了上来,看见白皎的表情一愣,“你...你这什么表情?”   “啊?”白皎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   宋一青冲许安然一伸手,“许委,镜子镜子。”   许安然把自己的小镜子给宋一青,宋一青捏着那块巴掌大的小圆镜,明明白白地摆在白皎的眼前,“你看。”   白皎的视线落在镜子上。   清晰明了的镜中,他的脸上是一副备受打击的表情。   许安然的声音飘进耳中,“没事的,只是时间对不上而已,小白你不用这么伤心啊。”   白皎心里有些空白,“我...我伤心吗?”   “嗯,你看起来特别难过。”许安然点头,又补充了一句,“难过得像条小人鱼。”   ...   白皎一整个上午,除了老师讲课的时候,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整理自己混乱的心情上。   课间时,宋一青根本没怎么在乎这档子事,大大咧咧的说一个讲座而已。许安然心细,虽然不知道白皎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但还是安慰了白皎好几句。   最后,连宋一青都发现白皎不太对劲了,午休的时候一屁股坐在白皎的桌子上,挡住了白皎看向白初贺的视线,一边端详他一边道:“公主,你是不是昨天着了凉还没休息好,我怎么感觉你今天一直在走神呢。”   “唔。”白皎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有点。”   宋一青立刻警觉道:“感冒了?”   “应该没有。”白皎的视线被宋一青挡得严严实实,他放弃了观察白初贺在干什么的想法,“没事的。”   “没事就好。”宋一青装出神经兮兮的模样,“不然宋阿姨可又要紧张坏了。”   宋一青的语气没什么恶意,但那种把白皎说成几岁小孩的口吻还是让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哪儿有那么严重。”   “哪儿不严重。”宋一青立刻反驳,“之前咱们上初中的时候,你有一次发烧,你妈直接杀到学校来了,吓得我以为你得什么大病了。”   白皎越听越难为情,但宋一青说的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印象,“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记得?”   宋一青拍了下脑袋,“哦,我忘了,那时候午休,你在医务室睡觉呢,你妈直接冲到教室问你在哪儿,把我们都吓一跳。”   他断断续续说着。   当时白皎只是有些低烧,海珠配有医务室,可以输液,而且发烧也并不是多严重的问题,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宋琉一把推开教室的门,问他白皎在哪里。   “你妈表情特别严肃,当时真的吓到我了,然后我把她领到医务室,她看你在输液,问了校医好几句才放下心。”   白皎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发烧那次他是记得的,但回家之后宋琉也只是问他有没有好一点,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太多的情绪。   宋一青听了,又一拍脑袋,“哦,是这样的,当时你妈还想直接把你带走去医院呢,是校医跟你妈说了挺久,你妈才放心走的,走之前跟我说不用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说完,宋一青又端详了一会儿白皎,“你是不是有什么并发症啊,不然你妈怎么那么紧张。”   白皎听得一头雾水,“没有啊,我又不是没发过烧。”   “好吧。”宋一青也只是随口一提,没纠结这些,“不说这个了,许委在订票呢,许委,你定好了吗?”   许安然听见声音,也坐了过来,掏出手机划划点点。   “定好了,明天上午十点的班次。”   “这么早。”宋一青咂舌,“那咱们明天得早点起来,在哪儿集合啊?”   “火车北站,在老城区,离这儿还挺远的,明天可不能睡过头。”   “听见没。”宋一青搭住白皎的胳膊,“明天不能睡过头。”   “我看白皎没问题,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许安然吐槽道。   两个人吵吵闹闹,宋一青没再坐在白皎的课桌上,白皎的视线一下子又宽阔了起来。   他立刻习惯性看向白初贺的位置。   之前白初贺还趴在桌子上睡觉,现在似乎醒了,靠着椅背看手机。   白初贺正在看微信,牧枚私聊发了消息。   [牧枚:十点的,准点车票,到时候北站见,不过岭北那边去北站是不是有点远]   白初贺发出消息,“不耽搁。”   牧枚回了个行。   白初贺没再看手机,划了出来,回到微信的对话列表界面。   列表里,浮在最上面的对话框里一片空白,白初贺点进去,里面唯二的两条消息,一条是申请消息,一条是申请通过消息。   对话框另一侧的用户头像是个托马斯小火车,后面是一句长长的系统消息,“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身后不远处出来朝气蓬勃的说话声,文静的女生声音和喧闹的男生声音里夹杂着另一个清亮又有些迟钝的嗓音,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用去看,就能想象出聊得有多投机。   白初贺按灭手机,甩进桌膛,趴回桌子上继续闭着眼睛。   下午的课程都是文化课,白皎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地听着地理老师讲课。   就是那么巧,谢了顶的地理老师在台上以海市作为范例,讲着不同地形对生活习惯的影响。   海市临海,他刚好讲到了潮汐。   “大家都知道,月亮和地球之间,彼此有引力影响,海洋就是受双方引力影响的事物之一。因此我们可以根据月亮来大致推定潮汐的规律,潮汐并不是无缘无故发生,一切都有迹可循。”   白皎听着,悄悄去看白初贺在做什么。   白初贺这次没有睡觉,虽然坐姿算不上老实端正,但也托着头听着地理老头讲课。   白皎偷偷想着,昨天看夕阳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聊过这个话题,不知道白初贺还记得那些涌上沙滩的海水吗。   “再给大家补充一个有意思的知识点,我们现在看到的月亮并不是同一时间点的月亮,而是来自1.25秒之前的月亮,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台下响起了学生们的笑声。   “其实并不是月亮的原因,而是因为人眼需要光线反射才能看清东西。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地理老师讲课有个喜欢升华主题的毛病,讲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我们不能一味地把眼前所见当做真实,多花一点时间思考,也许我们就能看到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切。”宋一青在白皎身后小声喝着倒彩。   放学后,铃声刚一响起,白皎就看见白初贺已经在收拾东西。   他也跟着加快了速度,奈何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再怎么收拾也没有白初贺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初贺拎着单肩包走出教室。   白皎一股脑把东西全部塞进书包里,背上就要走,被宋一青拉了一下。   “哎哎哎,走这么快干嘛,不等哥们一起走啊?”   白皎急得脸部涨红,“我先走,晚点群里和你聊。”   他跑出教室,外面的人群说不上多么拥挤,但零零散散分散着,白皎边走边找了好久,才在人群中找到了白初贺的身影。   “初贺哥!”他叫了一声。   白皎今天一天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想太多,但他还是坚持觉得他和白初贺之间的距离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无法说明,但这种变化似乎只有当时人才观察的出来。   他们依旧有交流,一问一答,可是白皎再也没有感受到昨天夕阳下那样,在他面前融化了外壳的白初贺。   现在的白初贺对他并不冷漠,也并不生疏,但他却觉得他和白初贺的距离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很远很远。   白皎有些恐慌,他总觉得,如果他不找白初贺问个清楚,他们两个人好像一辈子就都只能渐行渐远了。   他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但他只清楚一件事:他不希望这样。   曾经只发生在梦里,但白皎始终想不明白的情绪似乎变得清晰了许多。   白皎内心深处一直记得,梦里那个二十岁出头的他,面对白初贺时心里一直压抑着一种焦灼的感觉。   他当时醒来后不明白那种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的焦灼感到底是什么,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   他现在也仍然不明白,可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发现他现在心里的情绪就和梦里的那股焦灼感一模一样。   白皎穿梭在人群里,一边不停地和周围与他擦肩而过的学生们说抱歉,一边努力朝白初贺的方向走去。   走向白初贺的路十分艰难,白皎害怕白初贺直接走掉,又喊了一声,“初贺哥!”   这一声喊,他鼓足了力气,连身边几个挨得近的学生都转过头去,张望着到底是谁在喊人。   白胶不知道白初贺听见没有,他看见白初贺的脚步似乎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但中间隔了太多东西。   没过一会儿,白初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白皎的头发因为跑动而变得有些凌乱,衣服也不像那么规整。他微躬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光可鉴人的地板反光里看到了自己。   又是那副之前在许安然的镜子里看到过的表情,许安然和宋一青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就像幻听。   [你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伤心?]   [白皎,你难过得像条小人鱼。]   他们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得就像是对白皎的诘问。   白皎盯着那个反光里的影子,就像隔着那层摸不见的玻璃罩看向被罩在外面的自己。   那个自己蹙着眉毛,眉尾下搭,眼睑低垂着,一双眼睛在玻璃罩外难过地望着自己,好像要告诉自己什么,可隔着那层罩子,白皎根本就分不清他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他分不清自己。   白皎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昨天晚上,和许安然通话的时候,许安然告诉他小人鱼的情绪一定是很复杂的,她一定很悲伤。   然后白皎问她,小人鱼为什么会悲伤呢?   许安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可他不是小人鱼啊。   他是小人鱼吗?   吴叔开着车,在校外等了一会儿才看见白皎的人影。   后排的车门被拉开,吴叔听见白皎沉重的呼吸声,“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吗?”   “没有,不是的。”白皎喘着气,但又有些不愿意把自己跑成这样的真实原因告诉旁人,“我刚才、刚才和同学闹着玩来着。”   吴叔开着车,车后排只有白皎一个人。他这次没有再问吴叔为什么白初贺不和他一起回去,他觉得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回到家,白皎先和宋琉说了要去隔壁南市听讲座的事情。   他有点紧张,这件事本来应该要提早跟宋琉说,怪他,这几天想得太多,忘了这件事。   宋琉白远和宋姨都坐在沙发上,整个场面严肃得像一场家庭会谈。   果然,宋琉听完之后,没有马上给出回复,面色有些微沉,“小皎,你怎么没早点和妈妈说,这不是简单出去玩玩,是要去其他城市。你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远门,我怎么放得下心?”   白皎也觉得有些愧疚,站在沙发前低下了头,手指不安地扣在一起,“对不起,可是我已经答应宋一青和许安然了。”   宋琉鼻尖里“嗯”了一声,就没再出声,但眉头紧拧着,显然不太高兴。   白皎更加紧张了。   宋琉生起气来和白初贺有点像,尤其是这个不咸不淡的一声“嗯”,简直和白初贺一模一样。   想到这儿,白皎又觉得有点难受,自己怎么在这种情况下也能想到白初贺身上去。   宋琉旁边坐着白远,和抱着双臂的宋琉不同,白远的样子看起来倒还普通一些,只是也没有开口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半晌后,白远打圆场,“先吃饭。”   宋姨起身,朝白皎招招手,“小宝来帮姨婆端菜。”   白皎不安地跟过去,进了厨房,宋姨才小声和说话,“也不全怪你,你妈妈本来就有点不高兴。”   白皎听见宋琉不开心,心里也不好受,“宋姨,发生什么事了吗?”   宋姨也露出点头疼的表情,“哥哥没回家,也一样没提前说,就直接给你们妈妈发了消息说要在外面住一晚上,也不说是干什么去了。”   白皎帮她盛饭的动作停住,“哥哥他...今天不回家?”   宋姨叹了口气,“嗯,你们俩都这样,妈妈她能不生气吗。”   白皎更愧疚了,愧疚之余,心也沉了下来。   白初贺为什么不回来,是在躲他吗,是不想看见他吗?   “走吧,吃饭去。”宋姨道。   她还有一些话没说,但看着白皎的背影,最终还是将这些话咽了下来。   宋琉当初是在海市的城郊捡到白皎的,那一片正好和南市接壤,如今修建了高速公路,拥有海市通往南市最便利的一条国道之一。   白皎估计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能怪宋琉在听见“南市”这个词时就沉了脸色。   餐厅里,今天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直到快吃晚饭,宋琉才搁下筷子。   白皎咽下嘴里的饭菜,知道宋琉这是要开口说话了。   “是要去S大的南市分校区对吗?”宋琉问。   白皎赶紧点点头。   “除了你们班上的宋一青和许安然,还有其他人吗?”   白皎摇头,“没有了,就我们三个。”   “怎么过去,坐高铁吗?”   “我们忘了提前预定高铁票,现在买不到了。”白皎悄悄偷看宋琉的表情,“许安然说坐火车过去。”   “好。”宋琉掏出电话,“我问问他们的家长。”   海珠每个班都有PTA,家长们一般都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妈...”白皎忍不住叫出声。   宋琉没理他,已经打通了电话。   白皎咽了下口水。   电话接通了,宋琉一改之前微沉的情绪,语气轻快地开口,“喂,是安然妈妈吗?”   白皎又紧张又难为情,心惊胆战地听着。   宋琉和电话那头许安然的母亲寒暄了一下,白皎听了听,感觉宋琉和许安然妈妈好像有过来往,语气听起来并不生疏。   许安然的妈妈在电话那头,带着一点南方口音,“我真是要被小孩气死了的呀,临出门才跟家里说,你们家白皎也是呀?这些小孩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呀!”   挂断电话后,宋琉又给宋一青的父亲打了电话,   白皎听着听着,心里有些意外。   他以为只有他们家里才会是这个反应,还在因为宋琉要打电话而觉得难为情,没想到许安然和宋一青家里也是一样,许安然妈妈的语气甚至听起来比宋琉要生气得多。   “好,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宋琉说完,才放下电话。   白皎坐立不安,等待着宋琉的回答。   半晌后,宋琉开口,“你们的票已经买好了吗?”   白皎点头如捣蒜。   “几点的?”   “十点的票。”   “讲座有预约吗?”   “有预约的。”   “嗯。”宋琉点头,“这里过去远,早点休息,明天让吴叔送你。”   白皎猛然抬头,“我可以去吗?”   宋琉的表情看起来还是算不上有多高兴,但比之前好得多,“可以去,妈妈又没说不让你去。”   白皎讷讷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皎皎。”宋琉微微俯身,抵着餐桌看他,“妈妈生气不是因为你要和同学出去玩,而是你们要出远门,但临出门了才和家里说。你们都是小孩,没几个出过远门的,尤其是你,万一有哪里没安排好怎么办?下次要提前说,知不知道?”   白皎笑了起来,小酒窝浮出,“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嗯,去收拾东西吧,别忘记带证件。”   “嗯!”白皎两口把饭划拉完就上楼去了。   二楼安安静静的,路过靠近楼梯口的卧室时,兴奋的心情又慢慢落了下来。   昨天这时候,他和白初贺还在浅滩看夕阳。今天这间卧室又变得空荡荡的,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白皎很想问一问白初贺要去哪儿,但拿起手机,却迟迟不知道如何措辞。   他总觉得,白初贺再也不会像昨天那样对他有问必答了。 第56章   白皎攥着手里的手机,明明指尖因为秋天的温度微微发凉,但手心里却沁出一层薄汗。   他盯着白初贺头像里那个棕色的玻璃可乐瓶,犹豫再三,把手心里的汗水蹭干净后慢慢打下一行字。   [初贺哥,你吃饭了吗?]   打出后,他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悬而未决,半晌后又按着退格键,把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删掉。   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只是想给白初贺发条消息,说什么都好,想看到白初贺明明白白的回应,而不是校门口时那个停顿半晌却最终没有转回来的脚步。   白皎一直在想,白初贺当时有没有听到他叫他的声音。   他的理智告诉他白初贺应该听到了,但他的感性宁愿白初贺是没听到,所以从没回头。   宋姨,吴叔,身边的同学,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的地方,在他们眼里,他和白初贺始终就是这样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改变。   白皎脑袋里充斥着那些跟他说是他想多了的话,心里不停地反驳着。   不是的,因为你们都没有见过那个夕阳下对我微笑的他。   发送栏里的文字改了又改,白皎的手心里又隐隐约约冒出一点汗水,握着手机,有些打滑。   这种感觉就像他在解一道他不是很懂的数学题,他翻遍了心中所有已知的定义和公式,却找不出一条能够解答这道难题。   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心中试想的答案,写出后又觉得不对,再擦掉,试图在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中得出真实的解答。   数学老师对他说过,解不出题的根本原因是他记住的公式太少。   那这个呢,这道难题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学习过,所以才得不出解答吗?   白皎的思绪蹁跹,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代替他发出了一条消息。   [初贺哥,你今天为什么不回家啊?]   白皎捏着手机,没有回自己那间新卧室,而是站在让给白初贺的这间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坠得慌,索性贴着门,额角抵着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手机莹莹的冷光。   令他意外的是,白初贺几乎算是秒回了消息。   [白初贺:有点事]   白皎看着这三个字,感觉自己和白初贺仿佛回到了刚见面的时候,他跟在白初贺身后,亦步亦趋地问白初贺为什么不去学校,白初贺也是简短地告诉他“有点事”。   那时候是因为他们的还不算很熟,关系也称得上尴尬,那现在又是因为什么呢?   宋一青告诉过他,如果对方想说的话,就会直接明明白白说出来。如果没说,说明就是不太想跟他说。   手机屏幕的冷光里,白皎抿了抿唇,回了个“哦哦”,心里又升起那股梦中二十多岁的他才有的焦躁感。   如果他也还是那个刚和白初贺见面的他,或许看到这三个字后就不会再问下去。一是因为他识趣,二是因为他即便好奇,说到底也并没有那么在意白初贺到底有什么事。   那为什么他现在却这么焦躁呢?   白皎想不明白,干脆放任自己,一根手指慢慢地戳着屏幕又回复了一句。   [白皎:哦哦]   [白皎:是有什么事呀?]   白初贺的ID下亮起正在输入中,很快又消失,之后再一次亮起,回复了白皎的消息。   [白初贺:她不高兴了?]   白皎刚想回一句“嗯嗯”,随后又猛地打住,反应过来。   白初贺根本就没回答他的话,他简简单单用四个字,就绕开了话题,打散了白皎的注意力。   白初贺还是不想告诉他。   积压了一整天的情绪不断地涌出,那个汽水瓶子里数不清的小气泡使劲儿地往上涌,挤着那个已经不太严实的瓶盖,想要冲出瓶口。   委屈,不解,失落,种种情绪充斥着白皎。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在空中以上帝视角看着自己站在没有人的卧室门口,手里握着手机,像一个沉默的雕塑。   上帝视角的他看着,隐隐约约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种让大脑一片白的情绪。   站在卧室门口的那个他一指禅打着字,按了几下觉得速度太慢,赶不上他情绪的速度。   白皎另一根手指也加入了打字的动作里,打字速度前所未有地达到了飞一般的速度。   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发出消息,“你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白初贺那头又亮起了输入中的提示。   白初贺的打字速度一向都是很快的,白皎见过他回复别人消息时的样子,手指按了几下就回了消息,比他的一指禅要效率的多。   但他这次却忽然觉得白初贺打字好慢,实在是太慢了,慢到他已经又发了一句话过去。   “你为什么放学的时候不理我?”   对面的输入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白初贺那边回复,“我没听到。”   白皎觉得自己的思维好像都跟着打字的速度发生了质的飞跃。   [白皎:我都没说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白皎觉得自己一向算是笨嘴拙舌的那类人,经常想要和他人说什么的时候想半天才能想出合适的措辞,但现在的他似乎思维变得十分敏捷,连他自己都隐隐约约地觉得惊讶。   [白皎:你为什么今天一天都不理我?]   发出去之后,那种血液直涌向大脑的感觉一下子好了一些,但没好多少。   白皎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和昨晚与许安然通话时的感觉又不太一样,现在这种感觉更激烈,更汹涌。   因为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反而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白初贺那边没有回话了,白皎咬着下唇,牙齿慢慢地磨蹭着软肉,正在想白初贺是不是不想回他消息的时候,对面一个语音弹了过来。   心跳陡然激烈。   白皎看着语音通话上的汽水瓶子头像,深呼吸了半天,在这种他不了解的情绪的催使下接通。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话筒里传来了白初贺的声音。   “你生气了?”   白皎憋在嘴里的话还没说出口,听见白初贺的这就问,愣了一下。   他生气了?   原来这种让人大脑发晕的情绪是生气吗?   电话那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又追问了一句,“白皎?”   “嗯。”白皎从鼻尖里挤出一个音,说完话后觉得自己和之前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的宋琉特别像。   嗯了一声后,白皎又觉得自己这一声软绵绵的,一点气势都没有,根本不足以展现出他现在情绪的万分之一。   他又卯足了劲儿,“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才又传来动静,“作业写了吗?”   白初贺又在转移话题了,白皎牙关收紧,憋出一句,“不要你管!”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儿,仿佛是白初贺不知道怎么回应,“好,我不管。”   白皎觉得自己要气炸了,“你为什么不管?”   “......”对面好像蒙了一下,“你不是不想让我管吗?”   “不管就不管!”白皎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反正你都不想理我了!”   语音对面又沉默了一下,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每一个都要长,长到白皎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白初贺的呼吸声,比平常要低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沉重,听得白皎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蓦地,白初贺开口:“白皎,我从来都没有不想理你。”   白初贺的声音有些轻,和刚才沉重的呼吸声相反,轻得白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如果不是二楼没有人,走廊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话,白皎很可能会听不见白初贺这句轻轻的声音。   白初贺好像有些疲惫,但似乎又不是因为白皎生气的原因。   白皎在宋琉和白远的身上也感受过这种疲惫感,在白初贺还没搬回家住的那些夜晚,宋琉和白远的声音有时候听起来就像这样,带着一点点疲惫。   等白皎去问的时候,他们又会收起这种疲惫感,然后笑着告诉他“没事。”   那是一种心里积累了很多压力的疲惫。   可白初贺的好像又有些不同,就像在挣扎着什么东西。   白皎也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等那股生气的情绪慢慢好了一些后,他问,“可是你之前就没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呢?”   在和白初贺说上话之前,他还隐隐约约侥幸地想,当时在校门口,白初贺可能真的没有听见他叫他的声音。   但白初贺刚才的回复已经很明显了,白皎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敞亮过,白初贺一定是听到了他那时候在叫他,否则不会在他还没说是什么事的时候,直接先一步回答他“我没听到。”   一句话说出,后面的话就仿佛变容易了许多。   这些话本来就在白皎心里积压了很久,他像打开了话匣子,一句跟着一句往外蹦。   “我之前在叫你,叫了你好多声。”   “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等等我呢?”   “初贺哥,你是不是在躲我?”   白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句尾发飘。   “初贺哥,你还在听吗?”   白初贺的声音在耳旁的听筒里响起,“嗯,我在听。”   白皎喉咙滑动了一下,仿佛咽了下东西,“你是不是又嫌我烦了,是不是讨厌我了,不然为什么要躲我啊?”   之前他问出的问题,白初贺还没有给出回复,但白皎心里已经认定了白初贺在躲他的事实。   那头的白初贺却忽然反问了一句,“白皎,你为什么觉得我在躲你?”   “因为...”白皎不知道怎么说,抵着门板的额角蹭了蹭,头发被蹭的发出一点沙沙声。   白初贺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笨嘴拙舌的回答,“我不是和之前一样吗?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一样!”白皎听见这句,急冲冲地反驳了一下,随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梦呓,“不一样的,不一样了......”   “什么?”   “你之前出门上学的时候会等我。”白皎忽然想到了该怎么去解释,慢慢地说了起来,“就算我系鞋带有点慢,你也会站在门口等着,等我换好鞋后才出去。”   就像贴的结结实实的贴纸忽然被撬起了一角,只要有一点松动,就能慢慢越撕越大,将里面的东西全都露出来。   白皎一开始讲得还有些磕磕绊绊,但吐出第一句后,思绪慢慢越来越顺,说出的话也越来越流畅,一股脑说了一堆,仿佛要把之前那些用力压在心里不知道怎么说的情绪全部倾倒出来。   “坐车的时候,要是路上颠,你还会扶着我。”白皎吸了下鼻子,“在学校的时候,你还会问我吃没吃早饭。”   他越说越多,没有注意到自己嘴上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听起来十分无厘头。   “以前放学的时候,人多了你还会帮我挡着。结果才过了几天,你都不愿意等我了,我叫你你都不理我。”   “之前吃早饭的时候,我以为你没起床,还想让阿姨帮你热着早餐,结果宋姨跟我说你早就走了。”   “你之前还夸我有建筑方面的天分,你还答应我说要一起考大学,你都忘了,你那天晚上还对着我笑呢。”   白皎每说完一句话就会停顿一下,担心白初贺没有听到,等白初贺“嗯”了一声之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他说了一堆,兜兜转转,终于提到他昨晚最纠结的事情,“而且...而且你都不愿意给我讲题了!”   那头的白初贺问,“我什么时候不愿意给你讲题了?”   白皎空着的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好让自己稳住情绪,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你昨天不是给我下了两个APP让我自己搜题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愿意亲自给我讲题吗?”   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我没说不给你讲题,你有不会的题一样可以问我。”   “可你说让我在微信上问你!”白皎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变得有些大声,“你说让我实在不会再问你,可是我们就隔着一道墙,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到隔壁来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在相邻的两间卧室里发微信?”   他说完,怕白初贺又清清冷冷地诡辩,直接一锤定音.   “我很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就是觉得不对,我感觉到了,你不能骗我,你就是在躲我,你不想跟我接触,也不想跟我说话了。”   白皎说完,终于忍不住,用手背使劲儿蹭了下眼睛,努力憋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白初贺才开口解释。   “不是不想给你讲题,你要养成自己主动思考的习惯,才能更好地把那些题目要考的东西记在心里,光是我给你讲没有用,我不可能在你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都在你身边。”   “为什么不可能?”白皎觉得自己搞不懂白初贺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就住在一起吗?”   白初贺的呼吸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听起来就像安静地呼了一口气。   “是,我们现在是住在一起,但之后呢?”   白皎觉得自己越来越困惑,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但为什么从白初贺的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变得十分沉重呢?   “之后我们不是要一起考大学吗,考上了大学我们还是在同一个学校,还是可以走读住在一起啊。”   “然后呢?”白初贺的声音冷情又沉重,在话筒里反问着,“大学毕业之后呢?还住在一起吗?等你谈了恋爱也住在一起吗?你不结婚生子吗?你结婚生子以后呢,还能和我住在一起吗?”   白初贺的声音并不激烈,但语气开始逐渐变得和之前的白皎很像,仿佛此刻两个人对换了一下,之前是白皎在诘问白初贺,而现在是白初贺在诘问他。   白皎觉得自己被问得措手不及,丢盔卸甲,“那,那是很久之后的事——”   “不久了,白皎,你十七岁了,你班上的一些同学已经在谈恋爱,甚至有些已经有婚约了。”   白皎的声音磕磕巴巴的,“他们,他们谈他们的,我又没谈,而且我也没有婚约,我也没想过以后结婚的事,我——”   白皎觉得很迷茫,此刻心里的迷茫全部聚集在一起,他这十七年的人生似乎第一次产生如此迷茫的时刻。   他根本没想过白初贺说过的那些事,宋琉白远也没和他提过。哪怕是已经得知自己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之后,宋琉和白远还是像之前一样对待他。   白皎小的时候曾经焦虑过,他觉得自己太笨了,对方说话稍微复杂一点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也因为这个原因,人际关系上出过不少问题。   只要对方话说得不够明确,他就要想很久才能想懂一丁点对方的意思。   他小学时的小同商桌是个大人口中情很高的小大人,每次因为白皎的笨拙被气到后,她总会往桌子上一趴,然后说,白皎以后如果当老板一定把员工气死,当员工一定把老板气死。   白皎回了家后,想着小同桌的这句气话,第一次因为未来的事情而焦虑起来,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问宋琉,要是他以后找不到工作的话该怎么办。   宋琉当时的回答很直接,不带一丝犹豫,也给了白皎一直无忧无虑生活到现在的底气。   她直接回答:“没事,妈妈和爸爸赚了很多钱,再来一个你都够花,你不用担心这些。”   后来小同桌再闹脾气说气话的时候,白皎就告诉她,“妈妈说我不用担心这些。”   他的小同桌听完之后,表情很不可思议,又带着一点震惊地问:“真的假的,那你以后不用上班吗,你爸妈也太宠你了吧!那你结婚之后呢,怎么养家啊?”   白皎当时回答她:“那我不结婚就好了呀。”   就像现在,白皎捏着电话,下意识地对电话那头的白初贺脱口而出,“那我不结婚就好了啊。”   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语音对面陷入了一场长久的缄默。   过了一会儿,白初贺的声音才在手机里响起。   周围太过安静,远处的海浪今日也格外安分,白皎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太寂静,还是白初贺那头太冷清,所以才让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   “那我呢,白皎。”   白皎握着手机的食指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像被小小的电流击中。   “什么?”他听见自己问了一句,声音没有刚才那么迷茫,像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回答,   “那我呢?”白初贺又重复了一遍,“那我以后的人生呢?我不能去喜欢一个人,更不能谈恋爱,必须要像现在这样一直以家人的身份陪在你身边,陪你过你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生活,不能靠得太近,也不能远离,装一辈子傻,是吗?”   “不是的......”白皎开口,嘴唇发干。   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要把自己形容成傻子,但他本能地听出了白初贺冷静又疲惫的语气。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想让白初贺这么疲惫。   “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你听我说——”   “白皎。”白初贺又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要和别人一起生活是什么意思吗,那是要过一辈子的意思,你知道什么关系才能过一辈子吗?”   “我...我......”白皎觉得自己又笨嘴拙舌了起来,刚才那些上头的气势似乎都消失了,刚才一瞬间的清晰思维仿佛也只是昙花一现。   他又变成了之前的那个他,迷茫,困惑,糊涂,什么都想不懂,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白皎急得抓心挠肺,恨自己这么笨,大脑这么简单,搞不懂白初贺的情绪,也不明白自己一直焦躁着的是什么。   那层玻璃罩太厚了,他在后面又抓又挠,砰砰直撞,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化成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无声地流。   他站在自己让给白初贺的那间卧室门前,卧室还是他以前住的那间卧室,但门变得冷冰冰的,透出一种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落地灯映出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落下地上,双肩一颤一颤。   白皎说不出话来,站了很久很久。   他觉得白初贺一定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但话筒那边,忽然又响起白初贺的声音,他主动开口,声音变得平和,甚至到了柔和的地步。   “白皎,不用把我说的这些放在心上。你不用想清楚这些,想不清楚也没有关系。”   白初贺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当初宋琉对他说“没关系”的时候一样。   “我不要。”白皎一字一句道。   “我很笨,我知道我很气人,我想不明白事。”他用手背蹭着自己的眼睛,使劲儿咽下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正常。   “可是你可以说给我听的,我会慢慢懂的。”他的声音透出一点请求的味道,“你可以教教我,你教教我,好不好?”   破天荒地,电话里的白初贺叫了他一声,用着白皎从来没听他叫过的称呼。   “皎皎。”白初贺说,“别哭了,我心疼。” 第57章   白皎抓着手机,指缘用力到微微发白。   他第一次听见白初贺这么叫他,亲昵又温柔,这一瞬间,横在他们之间的这些距离感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白初贺的呼吸就在他的耳旁,似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哄他,叫他皎皎,跟他说别哭。   白皎脸上的表情懵懂怔忡,刚才那些急到心慌的情绪一下子被这句“皎皎”所冲淡。   他的脸颊上仍然挂着那些因为情急而留下的眼泪,顺着细小到透明的绒毛,滑过那张染上一点呆气但仍旧可爱的脸。   白皎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发出其他声音,他心里很难过,听到白初贺那句“那我呢”的反问时,几乎难过到要死掉。   他不希望白初贺也像他一样难过,不希望压着白初贺疲惫不堪的压力又因为他的缘故加重一层,所以即便是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还是会掐着自己腿上的软肉,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觉得他是没有声音的,可白初贺听到了,白初贺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哭了,而是直接低低地叫他别哭。   白皎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一下一下,在胸口中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激烈声音。   喜欢亲昵地叫他的人并不是没有,甚至有很多。   宋姨会叫他小宝,宋琉和和白远会叫他小皎,就连学校里关系好的女同学叫他的时候也喜欢叫他白白。   可是只有白初贺这么叫他的时候,白皎觉得自己的心脏快从身体里跳出来,就像岸边那些争先恐后的海浪,在边缘试探着,想要涌上沙滩。   “为什么......”白皎忍不住开口,声音听起来像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要这么亲昵地叫我呢?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不是在躲着我吗,不是冷冷清清地告诉我我们不可能一直住在一起吗?   可是你为什么又在说完这些令人难过的话后,这么温柔地叫我的名字呢?   语音那边的白初贺似乎听出了白皎话里的未尽之语,“你去睡觉吧,好不好?”   “你还没回答我。”白皎几乎有些执拗起来,“我不懂的那些东西,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白皎又使劲儿咽了一下,想把之前的情绪全部咽掉。   男孩子不应该轻易掉眼泪,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也并不是很爱哭的性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因为那些没有搞懂的东西而着急,甚至急到掉眼泪。   安静半晌,听筒里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声。   白初贺的笑声里满是无奈,甚至是束手无策。   “皎皎,你想让我怎么教你,就像教你解题一样手把手教你吗?”   白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又因为刚才掉了眼泪而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对...对呀,教的话,不就是这么教吗?你多教教我,我一定会懂的,你教教我吧。”   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又变得有些空旷,回荡在白皎的听觉里。   “这不是数学题,不是代入一下公式就能得出答案,答案也没有唯一标准之分。你让我教你,但我该怎么教你呢?”   白皎很急地回答,“那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去理解的,我可以向你学习啊。”   须臾,白初贺在语音那头回答,“不行。”   白皎愣住了,“为什么不行?”   白初贺的声音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我不能用我的想法来引导你,那是很不负责的行为,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还是和那声“皎皎”一样温柔耐心,但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冷静的字眼,甚至冷静到了有些冰冷的程度,让白皎觉得十分割裂。   白皎说不清楚,他能够感受到现在的白初贺并不像平常那样冷静,他的声音里有情绪,有感情,却说着没有感情的话,就像有两个他,彼此平衡着,一步也不肯越雷池。   “什么想法?”白皎抓着手机问,“什么引导,你要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啊。”   窗外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浪声,之前安静得过分的海岸又暗潮汹涌,在月光下舔舐着浅滩。   “你现在在哪儿?”语音里的白初贺忽然问了一句。   白皎抿着唇,“在家里。”   “二楼?”   “对。”   “在房间里吗?”   “没有。”白皎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我在走廊。”   “你先回房间。”白初贺说,“躺下来。”   白皎得到了白初贺的允诺,他心里不太相信白初贺的话,但还是乖乖迈出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用最快的速度窸窸窣窣地换上睡衣,爬到了床上,裹在被子里,“我上床了。”   “嗯。”一直贴在耳旁的听筒传来白初贺的声音,“盖好被子了吗?”   “盖好了。”   “好。”白初贺说,“那就睡吧,晚安。”   “你还没告诉我呢。”白皎反抗道,“你不能又骗我。”   听筒里的白初贺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还是不明白。”   一句话直接把白皎堵得没声了。   他很执着于白初贺那些模模糊糊的话,但他不想再听见声音疲惫的白初贺,也不希望白初贺因为他而受累。   心中不知道什么情绪在作祟,白皎握着手里的手机,迟迟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他确实很笨,脑子转不过来弯,又迟钝又傻,连自己的心情都想不明白。   “睡吧,晚安。”听筒里最后传来了一句,然后似乎短暂地停顿了几秒钟,随机挂断了语音。   白皎还握着手机,没有松开,贴在耳朵边,直到听见里面代表断线的“滴”一声。   可是白初贺可以告诉他的。   白皎缩在被子里,整个人慢慢蜷了起来,松软的被子被拉扯的凌乱不堪,紧紧地裹着床上蜷成一团的人,就像一个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的茧。   白色的茧沾上了一点水珠,被打湿,一颤一颤。   “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已经是深夜,卧室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月光斜映进来,安静又柔和地照出房间内隐隐约约的轮廓。   卧室里,一点点抽泣声被闷在茧内,像月光一样,虚无缥缈。   ...   阴家巷的房子内,白初贺站在厨房,望着窗外皎洁但沉默的月亮,手里握着已经挂断语音的电话,垂在身旁。   厨房的窗户开着,白色的窗棱染着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痕迹,被油烟熏得微微发黄。   白初贺搬进来后将整个房子收拾得很干净,用消毒液将整个厨房的窗户都擦了一遍,但这些岁月留下的印记已经渗进了房子内部,是消除不掉的。   今夜的气温很凉,其实自从立秋之后,属于晚夏的温度慢慢隐去,每天晚上的温度都谈不上温暖,但今晚的风让他觉得格外的凉。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到白初贺的脸上,但还没有完全吹醒他,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阴家巷和岭北水苑一样,入了夜就会变得很安静。但岭北的安静是优美完善的环境带来的宁静,阴家巷则是一种被丢进岁月深处的寂静。   黑暗中,楼下响起零星的动静,有人踢翻了酒瓶,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句,点了根烟继续往前走,一点橙红色的亮点在昏暗中飘飘荡荡,劣质烟草的味道飘了上来。   白初贺对烟这种东西无感,甚至有些厌烦。三中多的是不良少年,抽烟已经变成了他们的默认行为,就连何复也会抽烟。但白初贺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来没有碰过这东西。   何复曾经在抽烟的时候给他递过烟,被他拒绝后,嘀咕着白初贺大惊小怪。   烟会让白初贺想起肮脏不堪的尾子洞,丢在桥洞边上的烟头,烟雾缭绕的划拳声。   住在尾子洞的人几乎都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抽不起多好的烟,路上别人丢的烟屁股就可以够他们放松享受一回。   小月亮身体不好,每次闻到这些劣质的烟味就会咳嗽,咳得眼睛发红,小声地和白初贺说:“小狗哥哥,我的头好晕。”   开书店的安婶在当时的小月亮心中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去书店时,白初贺听见小月亮问安婶,为什么闻了烟味会头晕。   安婶则会板起脸告诉小月亮,抽烟的都是坏孩子,不要去学。   小月亮听完后会点点头,然后很天真地问安婶,那念书的人就不会抽烟,对吗,因为爱学习的人一定是好孩子。   安婶哄着小月亮,说他说得对。   等回到尾子洞后,小月亮和他躺在同一张小破床上,和他说悄悄话,说安婶说了,好孩子是不会抽烟的哦,他想当一个好孩子。   白初贺不知道小月亮如果还在的话,还记不记得这些。这么多年,他一直把小月亮那句钦佩又向往的话记在了心底。   但现在,白初贺忽然很想抽上一根,借着让人头脑发晕的劣质烟草来让自己紧绷的内心得到一瞬间的松快。   “狗儿?”厨房的门帘忽然被掀开,大庆壮实的身影出现在小小的门框中,“咋还不睡呢?”   白初贺“嗯”了一声,“刚才打了个电话。”   大庆是口渴了来接水喝的,正好闲着没事,他端着水杯倚着厨房的台面,从里打到外打量着这个房子。   “收拾的挺好啊狗儿,还养这么多花。”大庆指了指厨房窗台边上的一小盆绿植,“这是什么草,看着圆乎乎的。”   “多肉。”白初贺回答。   大庆嘿嘿一笑,“这名字好,多点肉好,瘦了吧唧的不行。”   得知大庆也准备跟他们一起去南市后,白初贺就给大庆打了个电话,让他今晚到这边来住,明天一起出门方便一些。   大庆一开始没答应,以为这是白初贺和何复一起租的房子,说他在面馆住着就行,免得人多不好下榻。   白初贺说自己一个人住,大庆才同意过来。   “你喜欢的话拿一盆回去养。”白初贺注意到大庆一直边喝水边望着客厅茶几上的那几盆绿植,开口道。   大庆摆摆手,“不用,我就是看着稀奇,没想到你还会养这些。”   大庆又环视了一圈,心里有点感慨。   知道白初贺这几年有地方住,他心里也高兴,但过来之前以为白初贺住的地方肯定冷冷清清的,毕竟在他印象里的“狗儿”根本不是那种有闲情逸致打理花草的人。   等进了这个房子,大庆惊的眼珠子快掉出来,还问白初贺是不是之前谈了对象,才打理的这么温馨。   白初贺说不是,大庆一开始打了几句哈哈,心里琢磨出点味儿来。   不是他对白初贺有刻板印象,而是小时候的白初贺确实不是那种多有情趣的人。   虽然他们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环境也没留给他们多少能培养情趣的空间,但毕竟都是一堆小孩儿,对那种有意思的东西有本能的向往,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以前总有小孩想抢小月亮的东西。   而白初贺在其中算是一个异类,除了吃喝这些能维持基本生存的东西外,其余的他一概没有兴趣。   有一次夏天,老城区挨着山,大庆抓了两只蛐蛐儿回来,觉得好玩,让白初贺过来跟他逗蛐蛐儿。   白初贺来是来了,但是板着一张臭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开口就问大庆,“这有什么用,能吃吗?”把大庆扫兴得够呛。   但小月亮不一样,小月亮心里对那些有意思的东西有着浓厚的向往,夏天和大庆去看萤火虫,秋天去拔狗尾巴草,每次得到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就会献宝似地给白初贺看。   白初贺仍然没有什么兴趣,但会蹲在小月亮身边,耐心地听小月亮边比划边说话。   大庆每次看到了,酸水直冒。那时候他哪儿知道“区别对待”这种高级词汇,只会在一旁一边陪小月亮玩,一边骂白初贺屁股歪到了天上。   小月亮倒也有趣,这方面和大庆很投契,他经常跟着大庆一起出去捡那些小玩意儿,小到狗尾巴草,一截丝带,大到别的小孩丢了不要的风车,巷尾不知道哪家姑娘换掉的干枯的花,只要他觉得有意思,就统统都捡回来。   因为这个习惯,小月亮还会被其他小孩酸里酸气地是说成是个捡垃圾的小垃圾佬。   捡回来后,小月亮会很像模像样地摆在他们那张小破床边,丝带系在铁板床的床腿上,狗尾巴草和干花插在床头裂开的钢管里,风车则摆在床前。   大庆虽然也喜欢摆弄这些小东西,但没有小月亮这样可可爱爱的小心思,每次看到后就跟白初贺啧啧称奇,说你看,咱小月亮还是个挺会享受的娃。   白初贺或许是把这些放在了心上,从那之后,在外面看到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会视之不见,而是不声不响地带回来,然后塞给小月亮。   小月亮在认识安婶之前看的小人书,几乎都是白初贺捡回来的。   “挺好,收拾的好,小月亮肯定很喜欢。”大庆边回忆着那些小事,一边乐呵呵道,“你还记得小月亮以前捡的那些贝壳不,他那时候跟我说安婶在教他做手工,等咱们能有地方住了,他就做点小东西放在屋里。”   “是吗?”白初贺应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白皎房间里的那串贝壳风铃。   白皎的卧室里,贴着书桌的书柜上挂着一串贝壳风铃,各种颜色淡雅的贝壳搭配在一起,很好看,开窗的时候如果有风,那串风铃就会响起细碎的叮铃声。   他刚和白皎换卧室的时候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偶然看一眼,也只是觉得颜色很漂亮。   直到后来,他对白皎的关注变多,发现那串贝壳风铃虽然看起来很好看,但细看之下,贝壳上的穿孔有些粗糙,绳结的系法看起来也很稚气笨拙,才猜测这串风铃可能是出于白皎之手,而且很可能是白皎年纪还小的时候的手工作品。   白皎本人就和他的那间卧室一样,似乎里面有层出不穷的小细节,只有真正在意起这个人后,才会一一浮现。   白初贺压下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回到和大庆的闲聊上,“我没听他说过这个。”   大庆笑了起来,“嗯呢呗,他说到时候要给小狗哥哥一个惊喜,不让我说来着。”   许多年过去,小男孩口中的那个惊喜却没有能让白初贺看到的机会。   “他说要做什么?”白初贺借着给自己倒水的动作,掩盖自己的情绪,垂眼问大庆。   大庆摸了摸脑袋,想了半天才开口。   “我想想啊...对了,他说他要做个风铃。”   玻璃杯搁在台面上,白初贺倒水的动作有些迟钝,直到水从杯沿溢出来一些,洒到了手背上,他才出声。   “贝壳风铃?”   “对。”大庆一转眼,急忙道,“洒了洒了,别倒了。”   白初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袖口已经被打湿一片。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喉咙滚动,将这口水用力咽了下去。   “这么渴啊。”大庆笑话了他一句,随后也喝了口水,看着客厅暖融融的台灯光线,“狗儿,你跟我说说,你这房子收拾的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想着小月亮来着?”   干干净净的玻璃杯上倒映出这间厨房的碗筷,奶黄色的瓷碗,上面是布丁狗的图案。以前牧枚跟着白初贺去买东西,看到白初贺挑的这些碗筷时,捧腹大笑了半天。   大庆也看到了,但大庆没有笑,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在聊一些再自然不过的家里长短。   白初贺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用这样的普通又自然语气提起小月亮和他们的童年。   他身旁的人都顾忌着他的情绪,从来不说,也不会主动提,哪怕必要时提到了,也是一边观察着白初贺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旁人的这种反应反而不断地提醒着他弄丢小月亮的事实,不经意间加重他内心的压力,让他疲惫不已。   也不断地提醒着他,小月亮确实已经走丢了,而且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有大庆会用这样平和又自然的口吻提起那个孩子,仿佛笃定那个孩子还在他们身边,他只是出去玩了一圈,他们只是暂时不得相见。   “嗯。”白初贺破天荒地主动说起自己的想法,“他喜欢小花小草,我收拾干净点,他能住得舒服点。”   “对。”大庆赞同道,“小月亮肯定喜欢,他老早就想要个小房子了。”   白初贺点点头,“大庆哥怎么还不睡?”   大庆笑了两声,“我这不第一次来你这儿,之前也没睡过这么干净的地方,还挺不习惯的,躺了半天想出来喝口水吹吹风啥的,结果听见你在打电话。你跟谁打电话呢,听你语气怪怪的。”   大庆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白初贺从小就不爱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他倒也没指望白初贺会跟他说。   谁知道白初贺却回答了他,“白皎。”   大庆有些吃惊,“哦,你家那个小男生是吗,打电话打这么久啊,是不是家里有啥事?”   大庆琢磨着,白初贺冷不丁又跑出来住,家里父母可能会多想。   “没什么事。”白初贺说,“是我打给他的。”   “哦......啊?那咋是那个语气呢,听起来闷闷的,我还寻思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没吵架,我问他作业写没写完。”   大庆直接呛了一口水,满脸问号,“你打电话就是为了查下他作业的啊?”   狗儿什么时候变成老妈子了。   “不是。”白初贺回答的很简短。   大庆心里有点疑惑,但没有再问。他刚才在客厅里等着,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倒没有听清白初贺在说什么,只听到白初贺的语气很沉闷。   他觉得自己也算是熟悉白初贺,白初贺心里堆着事的时候,就会是这种语气。   “狗儿,你有啥事可以跟我说说。”大庆开口,“别老闷在心里,一个人越想越钻牛角尖。有些事说出来才舒服,也想得明白。”   大庆看得清,白初贺是个喜欢把问题都留给自己来解决的人,但他一个十七岁的男生,身上担了太多事,压力不是他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况且...   大庆想到白家那个让人感觉和小月亮很像的小男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之前听白皎说自己肩上有伤,心里很激动,等白初贺回去后就马不停蹄地给白初贺发了消息,然后一直等着白初贺那边是个什么结果。   虽说大庆内心深处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但他是个性格乐观的人,敢想爱想。万一呢,万一那个小男生就是小月亮呢,那得是多好一件事。   但白初贺第二天才回他消息,只回了一句“白皎不是小月亮”。   大庆没多问,他能想象出白初贺大起大落的情绪,自然不会去刺激白初贺。   但天天和一个与小月亮像得出奇,但又不是小月亮的人一起生活的白初贺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大庆觉得想想都胃疼。   他笃定了白初贺今晚情绪不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刚想继续开口安慰两句,忽然听见白初贺出了声。   “大庆哥,我有件事没跟你说过。”   “啊,你说呗。”大庆回神,仔细地听着。   白初贺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壁,慢慢开口,语气平静,“我喜欢男人。”   大庆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58章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人生本来就算不上普通寻常,早就养成了见怪不怪的性格。震惊过后,大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同性恋又不犯法。   “哦哦,行...嗯,行。”大庆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一边琢磨白初贺告诉他这件事的用意,“所以你心烦是因为这个?哎,狗儿,这有啥的,现在人哪儿这么在乎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白初贺回答。   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白初贺并不是会遮遮掩掩的性格,他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过,但也不会特意瞒着别人。   身边走得近一点的牧枚和何复都知道他的性取向,这两个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像大庆一样,先吃了一惊。   震撼过后,牧枚对白初贺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何复不尴不尬地关系僵硬了好一阵子,牧枚还为此去问过何复是不是恐同。   “那你是因为啥心烦呢?”大庆问。   他听白初贺说不是这个原因,琢磨了一下,心想也是。白初贺本来就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内心挣扎的人,况且真要是这个原因的话早就该难受了,怎么会到现在才沉闷起来。   大庆还在这边琢磨着,忽然又听见白初贺开口,说了个和他们这个话题完全不相关的事。   “白皎问我为什么要躲他。”   “啊。”大庆习惯性应了一声,随后又反应过来,猛一抬头,“你躲他了?”   白初贺敛着眼,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对面的柜门上,“嗯。”   面对白皎时迟迟不敢承认的事情,在对他知根知底的大庆面前变得容易许多。   也可能是因为电话里那个男生强压在嗓子眼里的哽咽声太明显,他可以顾左右而言他说一圈虚虚实实的话,却不想说出这个会让白皎更加难过的事实。   他确实在躲白皎。   大庆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思绪中透过来,声音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连刚才得知白初贺喜欢男人时都不至于这么小心,但现在却谨慎地对白初贺开口。   “狗儿...你,你难道是...?”   白初贺后腰倚着厨房的台面,大理石坚硬冰冷,硌着他的后腰。   他想起那晚在浅滩上,白皎开心起来抱住他的腰。白皎的小腹很柔软,很温暖,和冰凉的大理石完全相反。   窗外又吹进一点风,廉价烟草的味道似乎又萦绕在鼻尖处,呛人,让人大脑发晕。但晚风很寒凉,在他大脑发晕的时候又强迫着让他的内心保持清明。   “嗯。”白初贺应了一声。   厨房很安静,大庆没有出声,将白初贺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不带一丝犹豫。   大庆一下子明白了,刚才握着手机站在厨房里的白初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沉闷。   半晌后,大庆抬手,拍了拍白初贺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白初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大庆也没有再问。   那些沉甸甸地压在白初贺心头的东西,大庆虽然说不上很明白,但隐约能察觉到一点。   那个叫白皎的小男生他也见过,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像个小太阳。   而白初贺这种在阴暗地方呆久了的人,恰恰是最容易被小太阳吸引的,他趋光,注定会走向白皎。   可那个小男生性格好是好,却有些迟钝,连大庆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点迟钝,恐怕是还没开窍呢。   不过没开窍就没开窍呗,这种事问问不就完了,人总得有个开窍的过程。   大庆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在他看来,这些小孩都年轻着呢,没什么事是跨不去的,现在社会也没有那么死板,白初贺何必沉闷到这种地步。   “大庆哥。”白初贺忽然说了一声,把大庆拉出沉思,“快半夜了,明天还要坐车,早点休息吧。”   “嗯?噢,行。”大庆回过神来,看了眼时间,确实不早了。   他不是白初贺,也不喜欢男人,这事也没办法给白初贺什么建议。况且白初贺说这话,很明显是想自己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那我先去睡了。”大庆转身要走,又不放心地问一句,“狗儿,你把你的房间给我睡,你睡哪儿啊,对面那间房有被褥吗?要不还是我在那儿对付一晚,你就回去好好睡,下周你还得上学呢,别整感冒了。”   晚上来的时候,大庆寻思着白初贺既然是一个人住,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床,就说他在沙发上住一晚。但白初贺说不用,让大庆住他那间卧室。   大庆心里还是不太放心,他皮糙肉厚的冷一点也没什么,但别冷着白初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那间房走。谁知道刚走出厨房几步,被白初贺出声叫住。   “没事,你就睡我卧室就行。”   “哎,行吧。”大庆看白初贺坚持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回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对面卧室紧闭着的房门。   他算是看出来了,白初贺其实是不太想让其他人进这间卧室。   “那你也早点睡。”大庆打了个哈欠,挥挥手。   白初贺看着大庆进了自己那间卧室,后腰才靠回厨房的台面上,继续吹着微凉的夜风,看着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银白的月光下投出淡淡的倒影。   他抬头,将玻璃杯里的水一仰而尽。   大庆刚才那个疑惑的眼神他看到了,他也能明白大庆想说但最后没说出的话。   白皎困惑不解,又急到哽咽的声音犹自回荡在白初贺脑海中。   可白皎甚至还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   白皎在这方面就像一个懵懂幼童,对“喜欢”这种事情的认知都还没有建立完全,凭什么在自我认知都还不清晰的时候,要因为他而变成一个喜欢男人的人。   白皎是自由的,他可以喜欢女人,也可以喜欢男人,但这不取决于他,也不应该受他的引导,在朦朦胧胧之间对自己的情感做出定义。   餐厅里的圆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圆钟,秒针在寂静的夜晚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声。   白初贺终于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大庆对面那间卧室门口走去。   手搭在门把手上时,白初贺的心里几乎快要冒出一丁点名为胆怯的情绪,但最后,他按下门把手,蒙着一层月光的房间现入眼帘。   这间房间还保持着他正式搬入白家那天晚上的模样,干净的窗帘,桌下堆得整整齐齐的教科书,床上叠得规规矩矩的被子和摆在床头的抱枕。   东西没变,可人却似乎变了不少。   这间卧室自从白初贺布置好之后,从来没有人进来住过,包括白初贺自己。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像旁人以为的那样,是一直在为小月亮留着这间房间,还是他其实不敢在这个房间呆太久。   明天就要去南市了,不出意外的话,晚上他就会带着有关这间卧室的主人的消息回来。   白初贺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床是双人床,另一边的床头摆着他挑的抱枕,同样是布丁狗的图案,因为从来没被使用过,漫出一丁点崭新布料的气味,就像这张床上的其他床品一样。   小月亮喜欢狗,也许是因为小狗哥哥,也可能是因为白初贺小时候捡回来给他的小人书里是有关小狗的连环画。   “我让大庆哥住我的卧室,以前我们三个人总挤在一起,睡也睡不好,现在不需要了,这里很宽敞。”   房间里罩着朦胧的月光,抱枕上的布丁狗可爱地笑着,房间里除了白初贺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没跟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像你的小孩,你总说你想交很多朋友,也许你会喜欢他。”   窗帘被风轻轻吹动着。   “我也很喜欢他。”   白初贺闭上眼睛,“晚安,小月亮。”   ...   “小皎,行李收拾好没有,收拾好了让吴叔送你过去。”宋琉敲了敲房门,走进来后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被白皎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吓了一跳,“你眼睛怎么肿了!”   白皎蹲在地上收拾行李,拿不准要不要带小风扇去,闻言慌忙揉了下眼睛,“有点没睡好。”   他今天起得很早,不到六点就爬了起来,自己把被子叠好,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昨晚那些令人难过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一些,但却没有完全消散,仿佛变成了一种更难以言说的心情,扎根在他的心底。   白皎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一样,揉完眼睛后抬头,看见房间里除了宋琉以外,白远和宋姨也正在旁边站着。   这架势,就好像要送他去行军上阵。   “......”白皎有点懵,又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啦,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怕你忘带东西。”宋琉已经蹲了下来,帮白皎一起收拾,“厚衣服带了吗?要不要带一件?”   这次虽然是去临市,但南市和海市隔得并不远,讲座也只有三个小时左右,许安然说最多晚上就能回来。   不需要在外住宿,白皎就没有准备行李箱,只是拿了一个容量还可以的斜挎包出来。   毛茸茸的包,奶黄的颜色,两个大耳朵垂着,是他初中时宋琉和白远去国外出差买回来的礼物,白皎很喜欢,但还从来没有用过。   “带一件吧。”宋琉没等白皎回答,就自顾自地把一件厚外套叠好往包里塞。   这个包的容量虽然大,但还没大到能装秋装外套的程度,瞬间被宋琉塞得满满当当,布丁狗变成了布丁猪。   白皎在旁边茫然地看着,想开口跟宋琉说塞不下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牛奶呢,一会儿牛奶也装几盒,你和同学分着喝。”   “我,我们在外面买就行了。”白皎呐呐道。   “那怎么行,你别又买一堆汽水来喝,对牙齿不好。”宋琉一口回绝,“身份证带了吗,钱包呢,充电宝也带上,手机没电了的话不好联系。”   白皎没有办法,只能看向白远和宋姨。   白远接收到白皎的眼神,点点头,“嗯,妈妈说的对,东西要带齐。”   “......”白皎转过头,“妈,充电宝也能在外面租借,没关系的。”   “是吗?”宋琉试图继续往包里塞东西的手顿了顿,“噢,行......那你记得要随时给手机充电,不能让手机关机,知道吗?”   白皎乖乖点头,“我知道的。”   一旁的宋姨终于看不下去了,“琉啊,今天天气不错,不用带外套,穿着热。”   宋琉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把包里那件厚外套拿出来拎在手上,看起来有点无措。   “啊对,那就不带衣服了,戴个帽子吧?万一吹风呢?”   宋琉转身去衣帽间拿了顶帽子出来,白皎抬头去看,发现是下暴雨那天白初贺出去找他时给他带的渔夫帽。   白皎抿了抿唇,接过帽子,仔细叠好后放进包包的最深处,“谢谢妈妈。”   宋琉似乎找不到事情做了,但也没有离开,盯着白皎收拾好东西,又盯着白皎吃完饭,才让白皎出门,并且在门口看着白皎上了车。   车开出岭北水苑,直到看不见了,宋琉才转身进屋。   进屋时,她看见门口插着的伞,一只手摸出电话,“他没带伞,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拿伞。”   “老婆。”白远叫了她一声,握住她的手,“小皎就是出门一趟,等晚上就回来了,今天不会下雨的。”   宋琉在门口站了半天,才把手里的伞放回去,慢慢走到客厅里坐下,“我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还是南市,万一,万一......”   “没关系的,小宝也大了。”宋姨也劝她。   宋琉坐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又摸出手机,给白初贺打了个电话,又想问问白初贺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只是白初贺那边似乎也在打电话,而且说了很久,宋琉打了好几个电话,那边一直占线,没能打通。   “初贺也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宋琉有些焦虑,裹了裹身上的款围巾,手指不断地捻着围巾的流苏,流苏被她捻成乱糟糟一团。   “初贺早上给我发了个消息,说晚上回来,没事的。”宋姨说。   “行吧。”宋琉勉强点点头,“这两个孩子都是,让人放不下心。”   “喝点水。”白远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宋琉。   宋琉接过,茶的温度传递到指尖,总算让她稍微放松了些,“你今天不去公司?”   白远笑笑,“我在家陪你。”   宋琉点头,抿了口茶水,等心态放平一些后,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白远摇头,揽住她,“我也紧张,但孩子们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家里。”   宋琉沉默片刻,“我知道,但是小皎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去南市,你们也知道,当时我捡到小皎的时候——”   她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眼圈有点红。   白远和宋姨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宋琉才继续说。   “当时我捡到小皎,高速旁边车那么多,那么危险,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想去南市。”   白皎是她一个人捡到的,快要立冬,下着暴雨,宋琉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天宋姨在家,白远在公司处理工作,她一个人开车去谈生意,开到新区和老城区的边界处,快要上高架桥的时候,发现前面在堵车。   周围的车主同样堵着,她手上有一份急着要签的合同,便下了车,想去前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结果走到前面,宋琉看见一个很瘦弱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周围都是急停下来的私家车,小孩背着一个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双肩包,穿着一件过大的带兜帽的外套,站在一堆车的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天上下着暴雨,地上积着水洼,水洼里是黯淡的天色,亮得惊人的红绿灯,和一双破破烂烂的小短靴。   堵车本就是一件令人心烦的事,不少车主都摇下车窗,不耐烦地叫那个小孩快点过。   小孩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往后退,后面的车一下子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吓得小孩一哆嗦;往前走,前面的车主使劲儿朝他摆手,小孩在原地转了一圈,不敢再继续走动。   那个小孩太瘦了,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宋琉失去过孩子,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孩子会在哪里。看到那个瘦弱的小孩时,她忍不住想,她的孩子会不会也像这个小孩一样,瘦小孱弱,淋着雨,被车围着,站在车灯的光线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本来就看不得这些,一瞬间的恻隐之心,她在路边把车停好,撑着伞下来,顶着其他车主不耐烦的抱怨声,走到那个小孩身边,弯下腰,牵住小孩的手,带着小孩慢慢地过马路,走到高架桥下。   牵住小孩的时候,宋琉明显感觉到小孩抖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很害怕。   等走到马路另一边,宋琉才蹲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兜帽下传来细细小小的窸窣声。   然后,那个小孩终于抬起了头。   宋琉屏住呼吸,看得一瞬间失了声。   兜帽下,一双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露了出来,眼睛里还映着红绿灯的光。   小孩太瘦了,脸瘦得颧骨都隐隐约约透出一点轮廓,宋琉第一次在这种年纪的小孩脸上看到颧骨这种东西。   那对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也显得更大,嵌在脸上,流转着怯生生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看着宋琉。   他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几件,短袖和长袖叠起来穿着,但都很破旧,而且不太干净,边缘已经磨烂了,脖颈上围着一圈洋绿色的围巾,最厚实的衣服是外面那件带着兜帽但大的过分的外套。   兜帽下,小孩还戴了一顶毛线帽,两边垂着毛线绳,只有一边还挂着一颗绒球。   宋琉心里漫出无法言喻的痛心感,她担心会惊吓到这个小小的孩子,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问他:“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呀?”   小孩似乎发现她并没有恶意,不再像刚才那么不安,但还是很怯弱,皲裂的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没能发出声音。   宋琉耐心等待着,但始终没等到面前的小孩开口。   直到她想试探着再问一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袖口被蹭了蹭,低头一看,看见小孩手里捏着一个叠起来的小纸块,似乎想举起来,拿给她看。   宋琉接过来,打开一看,很眼熟。   是张南市文化局发的旅游宣传单,南市发展的比海市好很多,这种景区宣传单到处都有发放,很多人看完就扔进垃圾桶,没人会特意留着。   小孩这张传单不算干净,宋琉看见上面有些一圈圆形油渍,似乎被拿来垫过碗。   但他似乎很珍惜这张传单,叠得方方正正,一只攥在那只小手里。   宋琉不知道他淋了多久的雨,她看到时他的身上就已经湿透了,但他递给她的这张传单却没有沾到一点雨水。   宋琉以为这张传单上有写字,低头看了半天,却发现这就是一张普通的宣传单,印着隔壁南市很出名的海岛酒店,海岛上的玻璃房在静谧海水的环绕中闪闪发光。   她想了想,试着开口询问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小朋友,你是想去海边吗?”   小孩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宋琉有了一点头绪,“你要去南市吗?”   小孩终于点了点头,很用力,连毛线帽两边光秃秃的毛线绳都晃动了一下。   宋琉又低头看了看,发现这张宣传单的右下角印了小小的一排文字,标注着从海市自驾到南市最便捷的一条国道。   而他们头顶上这架高架桥,就是连通着这条国道的必经之路。   宋琉脑海里冒出一点念头,这念头让她觉得荒谬无比,但在此时此刻却又合情合理。   她紧着一颗心,握着小孩的手,轻声问他,“小朋友,你是想到大桥上去,走路走到南市吗?”   兜帽下的那对大眼睛一瞬间似乎亮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这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   小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安之外的情绪。   他露出笑容,开心地点点头。 第59章   到了火车北站旁边的咖啡店后,已经先一步到达的宋一青和许安然被白皎的样子吓了一跳。   “啧啧啧。”宋一青伸手摸了摸白皎斜跨背着的包,两只大耳朵毛绒绒的,手感很好,只是包塞的太鼓,让白皎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滑稽,“公主,咱们这是去春游啊?”   “白白你的包好可爱哦。”许安然边吸咖啡边夸了一句。   “嗯嗯,我也觉得。”白皎点点头,站在卡座旁边,有点费劲地低头拉开斜挎包的拉链,埋头在里面鼓捣了好一阵子,摸出三盒牛奶,一人一盒分给宋一青和许安然。   “......”宋一青低头看看自己桌上的澳白,再抬头看看站在阳光底下手里握着牛奶的白皎,认命地接过,“还真是去春游的,你咋带这么多吃的。”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我妈给我装的。”   说到这里,宋一青立刻心有戚戚地说昨天被家里人骂了一顿,连许安然也说被家里人说了几句。   白皎一开始觉得有些心虚,以为他们被骂是因为宋琉打了电话的原因。但慢慢听进去,发现是他们两人的家长也觉得孩子不吭一声就要去临市,很不安全,才说了他们几句。   白皎慢慢放下心来。   原来他家里的情况并不特殊。   “好了,差不多了。”许安然低头看了眼手表,“咱们进去检票。”   三人出了咖啡厅。   火车北站在老城区,是海市最早修建起来的火车站。早些年这附近还算得上繁华,但后来有很多比火车更方便的出行选择,这里就渐渐寥落下来。   今天又降了温,有些寒冷,白皎伸手压住自己头顶的帽子,抬头望向站前广场。   站前广场上还能看出一些过去繁华的痕迹,广场中央有一尊巨大的石像,周围是围着一圈花坛,摆满了颜色艳丽的花卉,是这个灰扑扑的火车站最明亮的一抹颜色。   但周围的景物已经上了年头,透出一股破败的感觉。   宋一青和许安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兴奋又新奇,两个人拿着手机边照相边指指点点。   “好厉害。”许安然摸了摸深灰色的石碑,上面刻着“人民北站”四个大字,“新区就没有这种地方。”   “对。”宋一青接嘴,“跟那种改革开放的电视剧似的。”   白皎跟在他们身旁,一直没怎么说话,在许安然的手离开石碑后,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了摸。   他看不出来石碑是什么石料做的,上面的四个大字里干涸着黑黢黢的油漆。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总觉得这四个字原本应该是红色的,鲜艳亮眼的红。   指腹传来粗粝的触感,他忍不住想,这块石碑在这里立了多久,会不会好多年之前也有人像他一样,路过这块石碑的时候忍不住伸手去摸。   宋一青和许安然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你看那个雕像,手里是空的。”   “以前应该拿了东西吧。”   “感觉是花之类的,一般雕像不都是这样吗。”   “那不一定啊,说不定手里拿一瓶可乐呢。”   “大哥,你能不能正常点?”   一旁摸着石碑的白皎忽然开口,“不是。”   宋一青和许安然双双扭头看过来,“什么?”   白皎看见两人都扭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脱口而出,否定了他们的话。   面对一男一女两双眼睛,白皎有些尴尬,声音不像之前否定他们时那么直接明了,“呃...雕像手里以前应该拿的是一串贝壳...”   许安然和宋一青满眼狐疑,白皎不由自主补了一句,“......吧?”   “是吗?”许安然回头扭头看了看,“也是,海市早期就是渔业比较发达,不过白白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啊?”   白皎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他只是刚才心里冒出一股奇怪的既视感,但一瞬而逝,快得来不及让人抓住。   “可能是公主小时候来过呗!”宋一青蛮不在乎。   “嗯...可能是吧。”白皎摸了摸鼻子。   “可能是?”许安然重复了一遍,有些奇怪,“你小时候有没有来过这里你都不确定吗?”   白皎被这一句问住了,忍不住抓紧自己的包,顺着许安然的话想了想,但并没有得出太多结果。   他很少去思考小时候的事,也许是和教育环境有关,宋琉总是教他要向前看,他自己也没有追忆往昔的习惯。   但宋姨年纪大了,时不时喜欢说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他也会陪着宋姨一起聊天,听着宋姨的话慢慢追随着过去。   他应该是记得他的童年的,宋琉带他去医院,白远偷偷给他买可乐,宋姨陪着他一起遛狗,他站在铁轨的不远处开心地看火车,这些事情他都记得。   可他一瞬间想了想,却并没有在那些回忆里找到一分一毫和面前的火车南站有关的场景。   他喜欢看火车,但也只是在家附近的铁路旁看,宋琉和白远从来没有带他去过火车站,哪怕是偶尔带他出行也是坐飞机或者高铁,而不会选择火车。   那他为什么会对这里一瞬间冒出一种近乎于怀念的感觉呢?   “我...”白皎有些词穷,“我也不知道,我对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印象了。”   “真的假的。”宋一青忍不住吐槽,“你家的姨婆不是就爱聊这些吗,我之前去你家玩她还跟我说你小时候非要抱着狗睡觉的事呢。”   “嗯...对。”白皎点点头,随后忽然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诚如宋一青所说,宋姨确实很喜欢念叨小时候的白皎,但白皎却猛然察到一件事。   宋姨口中的回忆里,似乎永远都是七岁之后的他,他从来没在宋姨的口中听说过他七岁之前的事情。   而他自己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七岁之前的回忆对他来说几乎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白皎的神情越来越怔忡,许安然察觉到了,虽然不知道白皎在想什么,但她立刻打了圆场。   “记不清小时候的事很正常啊,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也是,好像只有那种记性很好的天才才会记得很小的事。”   白皎先是点点头,随后很想问她一句,记不住七岁之前的事也属于正常范畴内吗?   但许安然没有纠结太多,“咱们去取票吧?”   白皎只好暂且将这个疑问按了下去。   三人穿过站前广场后,宋一青站在偌大的火车北站前有点傻眼。   北站环绕着站前广场,有六个站口。地面两个,地下四个,路线很复杂,稍不留神就会迷路。   许安然看了看手机上的订票信息,“说西北口取票。”   宋一青手一摊,“问题是,咱们不知道西北口在哪。”   白皎抬头,瞥见挂在头顶的老式站内地图,犹豫再三,指了指另一侧的通道,“应该是从那边走。”   “真的吗?”宋一青在这方面不太敢信白皎。   白皎点点头,压着心里那股抓不住的奇怪感觉,“嗯,东门进来,左转下楼去地下一层,再往前走,应该就是西北站。”   许安然研究完地图,转头道:“嗯,白白说得对,走吧。”   ...   “东门进来,然后呢,然后走哪儿来着?”   站前广场,大庆背了个旧书包,手拢在脑门前望了望,咂舌道:“这儿还是这么绕,回回都打蒙。”   一旁的牧枚笑道:“大庆哥不是之前就是坐火车回来的吗,这么快又找不到路了。”   大庆嘿嘿笑了一下,摸摸头,“我有点路痴,咱们还是跟着初贺走吧。”   白初贺站在两人身旁,脸上的神情很淡,甚至有些冷漠。   他没说话,但任何一个路过白初贺的路人都会在心里犯嘀咕,这个男生好像相当不喜欢这里。   牧枚脸上的笑容收了收,轻声叫了声,“初贺?”   白初贺迟迟没有回应。   风有点凉,其实他的大脑听见了牧枚的声音,但身体却好像有些难以活动,发沉发坠,没有回答牧枚的话。   他这辈子就来过火车北站两次,一次是六岁那年,一次是现在。   海市变了,变了很多,荒地变成了新区,老城区不再是市中区,连记忆里环境并不是很完善的尾子中学现在也摇身一晃,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城南三中。   十年的时间,足够所有的东西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那之后,再也没去过这个火车站,但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这里,想这里会不会也像三中一样,变得更现代,更繁华。   火车北站在他童年认知里已经是最繁华的地方,但后来他才慢慢地发现,其实比火车北站还繁华的地方有很多。   但这些仍旧没能磨灭掉他内心深处对“繁华”的最初认知。   十年了,从早上离开阴家巷,再到上了出租车,一路上白初贺一直在想着,火车北站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但火车北站什么都没变。   白初贺眼神飘向站前广场中心那尊巨大的雕像,它仍旧保持着十年前的姿态,经历了风吹雨打,却并没有倒塌。   可它却不如白初贺幼年记忆里那样巍峨了。   火车北站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繁华,人影寥寥。   但火车北站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变的是他。   牧枚看白初贺没出声,又叫两声“初贺”,但白初贺好像想什么东西出了神。   她极少见到白初贺这个样子,但心里大概知道一些原因,就没有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转头去看大庆。   大庆摆摆手,示意她别担心,然后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狗儿。”   之前牧枚叫了好几声“初贺”,白初贺仿佛都没听到。但大庆喊了句“狗儿”,白初贺却闻声转了头。   那张一向没有太多情绪的脸短短一瞬间透出一种恍然和陌生的感觉,随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大庆笑呵呵的,“刚才叫你老半天。”   白初贺“嗯”了一声。   站在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地方,身旁人叫他时,他以为会是一句熟悉的“狗儿”,但传到耳中的却是“初贺”二字。   他已经习惯这个名字很多年了,但此刻却不可控制地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没有张口回应。   转头的时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精明男生,但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已经成人,沉稳了不少的壮实男性。   大庆大概能察觉到一些白初贺的情绪,他没说什么,指着地图又说了一句,“狗儿,咱们往哪儿走?”   “初贺还能记得?”牧枚有点惊讶。   大庆呲牙直乐,“他以前教小月亮背了好几遍火车站的路线,怎么走往哪儿走,估计都刻进骨头里了。”   牧枚也忍不住跟着乐,“真的啊,怎么教的啊?”   白初贺终于张口,一双睡凤眼斜瞟了一眼大庆,“东门进来,左转下楼去地下一层,再往前走。”   大庆嘿嘿笑了好几声,“行嘞,走吧。”   白初贺走在前面,大庆和牧枚跟在后面,牧枚还在想大庆刚才说的那句话,“大庆哥,还没告诉我呢,初贺怎么教的?”   大庆又嘿嘿笑了起来,“怎么没告诉你,不是告诉你了吗?”   “哪儿告诉我了?什么都没——”牧枚忽然反应了过来,也忍不住笑了,“晕,不会就是刚才那句吧?”   “对啊。”大庆乐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就是这么教的。”   牧枚一边觉得好玩,一边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教小月亮这个,怕他走丢吗?”   “嗯。”大庆的声音也压得很低,“火车站人多,怕小月亮万一走散了找不到站。”   牧枚闻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不知道小月亮最后有没有找对站。   他们三人,大庆是经常挤火车的,白初贺也算是有点经验,反倒是牧枚很少坐过火车,许多流程都搞不太懂,只能在后面跟着他们两个人。   海市到南市不算远,大约两个多三个小时的车程,买卧铺实在没必要,他们买的是硬座票。   进站检票的乘务员是位中年女性,看见队伍里有个花臂纹身带两个学生的壮实男子,心里不由得警惕,检票时检查的很仔细认真。   检查白初贺的身份证时,乘务员放行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等白初贺登上火车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检完票,另一位地勤过来闲聊,开玩笑道:“咋了李姐,给你女儿相看男朋友呢?”   被称呼为李姐的乘务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咋可能,我是觉得刚才那个男生看着有点眼熟,才多看了两眼。”   “眼熟?”那位地勤不怎么在意,“咱们这儿天天人来人往的,有两个长得像觉得眼熟的也正常。”   他说完,去另一边巡视去了。   “那也不能同一趟火车一下检到两个眼熟的吧。”乘务员在原地确认好时刻表,咕哝了一句,转身上了车。   白初贺他们的车次靠前,放下行李后,牧枚说要去后面买点水,白初贺和大庆先坐下。   火车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车上仍旧乱哄哄的,充斥着南腔北调,香烟混着泡面的味道,和从前别无二致。   “外面看着人少,其实坐车的人还是挺多的。”大庆感慨了一句。   白初贺盯着圆角的方窗外,强迫自己不要产生多余的情绪,听着大庆的话点了点头。   窗外,绿皮列车的边上,乘务员脖子上挂着金属哨子,低头在填表。   一切都和过去很相似,白初贺甚至觉得那位乘务员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也和十几年前为他们检票的乘务员十分相像。   乘务员转身上车了,白初贺才回头,看见牧枚已经回来了,手里拿了三瓶可乐,叮铃桄榔地放在桌子上。   “没想到现在火车上还有卖这种棕色玻璃瓶的可乐。”牧枚坐下,“要坐三个小时呢,喝点。”   白初贺的手僵硬了一下,才拿过牧枚递来的可乐,玻璃瓶的边缘在车窗映进来的阳光下晕上一层浅茶色的光。   像谁的发梢的颜色。   大庆在旁边灌了一大口,“对了,你们玩得好的那个叫何复的小男生呢,他不跟你们一起去吗?”   牧枚无声地瞥了一眼白初贺,笑容不改地对大庆道:“他有事,就不一起过来了。”   “昂。”大庆点头,他就是随口一问,没多想什么。   牧枚趁着喝可乐的机会,偷偷打量白初贺的神情。   何复那天和她吵了一架之后,就没再和她与白初贺见过面。   牧枚咽下嘴里的可乐,脸上的笑意淡了很多。   她和白初贺说过一嘴自己与何复之前闹了点不愉快的事,但没告诉白初贺是因为什么。   牧枚觉得这些事没必要和白初贺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白初贺说。   因为当时在烧烤摊上,当她向何复问出那句“是不是看不得初贺过的好”之后,何复脸上的表情让她心里一下子空了半截。   那晚何复什么话都没说,阴沉着脸,踢翻了桌子就走人。   但牧枚看得很真切,何复脸上阴得吓人,分明是有一丝恼羞成怒的成分在。对于牧枚的说法,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那个表情,让牧枚觉得后背有些发麻。   后来,她和何复没再提过这些事,她本能地觉得,可以和何复维持朋友关系,但不能让何复参与太多白初贺的家事。   否则她也说不好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怎么了?”对面忽然响起一声,牧枚一惊,抬头看到白初贺平静的双眼。   “没事。”牧枚打了个哈哈,说了件不相关的事,“对了,我跟你们说,我刚才去车后边买水的时候,晃眼看到个和安然妹妹很像的女生,上车人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她。”   “安然妹妹?谁啊?”大庆好奇道。   牧枚笑笑,“就是初贺家里弟弟的同班同学,他们好像玩得挺好,叫许安然,挺乖的一个小女孩。”   “是吗。”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缺缺。   “应该就是长得像吧。”牧枚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感觉他们应该不会跑来坐这种绿皮火车。”   ...   “好吵,好闷,好挤,我靠。”   三人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找到了着自己的座位,宋一青坐下来后立刻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怪不得他们现在都不爱坐火车了。”   “没办法啊。”许安然也不太习惯,但她没有像宋一青那样抱怨,“要是我早点看看高铁的票就好了。”   背靠背相邻的后排座传来一股烟味,宋一青捏着鼻子,“怎么还有在车上抽烟的,公主,你还好吧?”   白皎坐下后就把包拿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揣着,脑袋有点发晕,甚至有点隐隐约约的闷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股烟味的缘故。   他不想让宋一青和许安然担心,打起精神加入他们的话题,“其实走高速也能过去的。”   “走高速?”宋一青装怪,故意抠字眼,“走路过去南市吗?公主你?尊嘟假嘟?”   许安然觉得宋一青很幼稚,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走高速的话走哪条路啊,其实我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让司机开车送咱们过去的。”   白皎其实并没有坐车走高速去过南市,但许安然问了他,他还是试着想了想。   阴雨连天的潮湿味儿似乎扑鼻而来,白皎边想边望了眼窗外。   也许是要下雨了。   “走新区南边的高架桥,上国道可以直达南市。”他一边望着外面湛蓝如洗的天空,一点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哦...那其实挺方便的。”许安然想了想,“会不会堵车啊。”   白皎想都没想,“会。”   潮湿味里似乎隐约传来鸣笛声,穿过水雾,在他耳旁似有似无地响起。   火车开动了,外面打起铃声,许安然好奇地看向窗外。   “那算了。”宋一青连忙摇头,“咱们下回还是坐火车去吧,公主最喜欢火车。”   “为什么啊。”许安然虽然对火车有点好奇,但真上了车后不太理解白皎为什么会喜欢。   这里和宋一青说的一样,又挤又闷,还时不时会闻到成分复杂的怪味,许安然不知道卧铺会不会也这样,但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要再坐硬座火车。   “嗯...我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宋一青随口道。   “就是,就是...”白皎不知道该怎么说,“车上有很多人呀,火车会带着旅客去更好更漂亮的地方,我觉得很棒,你们不觉得吗?”   “好诗意。”宋一青摇摇头,“听不懂。”   许安然倒是能理解到一点白皎的意思,“就是很有希望的感觉。”   白皎点点头。   “完了,我更听不懂了。”宋一青打了个哈欠,嘴张到一半忽然停下,“我靠?”   “干嘛?”许安然嫌弃地看他一眼。   “我总感觉那个人有点像...”宋一青的嘴巴慢慢合上,“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这列车厢的尽头,有一个单手插兜的人影,是个男生,刚好在宋一青打哈欠的时候转身,宋一青隐隐约约看到了个侧脸,并不真切。   “谁啊。”许安然催他。   宋一青眼睛转了回来,一言难尽,“有点像何复。” 第60章   “何复?是谁啊?”许安然不熟悉这个名字,左右看了一眼白皎和宋一青。   宋一青挤眉弄眼,“就是咱们跟踪新同学那天,新同学旁边那个寸头男生。”   “哦...”许安然回忆起一点,“感觉有点不好惹的那个。”   宋一青和许安然讨论的功夫,白皎回头顺着宋一青刚才看过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个位置是两列车厢的连接处,在白皎看过去的时候,还有乘客陆陆续续地提着行李在上车,只是临近发车时间,上车的乘客稀稀拉拉,他没有看见宋一青说的那个人影。   “哎,别看了。”宋一青打了个响指,“早就走了。”   “哦...”白皎转过头来,眉头蹙着,清秀可爱的脸看起来心事重重。   “可能就是乍一看有点像而已,怎么可能刚好都在今天去南市,而且还是同一班车,没事的白白。”许安然安慰了白皎一句,又悄悄道:“白白,你和那个叫何复的男生之间是不是有矛盾啊?”   许安然和何复只有过一面之缘,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得,何复看白皎的眼神总是不太友善,阴沉沉的,似乎很反感白皎。   火车要准备发车了,车厢里坐满了人,白皎觉得有点热,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露出一身奶白色的宽领卫衣,明亮的颜色让他的头发颜色看起来更淡了一些。   “不知道。”白皎也能感觉得出来何复不太喜欢他,“可能吧,但是我和他也没怎么见过面。”   “哎。”宋一青眼神落在白皎白皙干净的脖颈上,震惊道:“公主,你的项链呢?怎么没看到你带着了?”   许安然闻言也看了过去,“真的哎,我记得你一直都带在身上啊,去年体测的时候我们还在猜是哪个牌子的呢。”   白皎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但五指只摸到一片空荡荡。   他有点心慌,手指改摸为挠,挠了挠颈侧后,才想起自己之前在白初贺刚回白家的时候就摘下了项链,怕白初贺看到后不高兴,悄悄藏了起来。   他一开始也很不适应骤然了无牵挂的脖颈,但他的记性很一般,情绪也来得快去得快,没过两天就忘了这回事。   可忘了归忘了,不代表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宋一青不说还好,一提起来,白皎觉得自己心惴惴着,浑身上下都难受的慌,手忍不住想去摸自己的脖颈。   白皎小时候很内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话,和他人对上目光后就会很紧张,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要摸一摸项链就会好很多。   后来,他养成了只要心绪不宁就摸一摸项链的习惯。   但他现在脖颈空无一物,凝结在指尖的不安得不到缓解。   白皎的额头开始微微冒汗,眼神也变得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大腿和膝盖,嘴唇像被冻住,迟迟不能开口出声。   但在他人眼中,看不出白皎身上有什么异样,只会觉得白皎似乎小小地发了个呆。   许安然以为白皎是听了她的问题,正在想项链的牌子,但过了半晌也没等到白皎的回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在白皎面前晃了晃,“白白?”   “嗯...嗯?”白皎终于回神,强迫自己把流连在脖颈处的手放下,但从心底冒出的不安感并没有打消。   白皎将搁在大腿上的手捏紧,抵抗着心慌的感觉,“哦哦,安然,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许安然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在问你项链是什么牌子呢。”   宋一青听了这话,忍不住撇嘴,“别问了,这是公主的宝贝,从小戴到大的,连给我看一眼都不愿意。”所以他刚才发现白皎没戴时才会那么惊讶。   “从小戴到大?”许安然对平常满口瞎话的宋一青不是很信任,一脸狐疑,“你故意夸张的吧?”   并不只是因为宋一青平常说话没个准信,海珠校规明面上规定不允许学生佩戴饰品。高中三年,她和白皎的关系还算友好,但从来没见过白皎戴项链,也没听白皎提起过。   也就是去年体测的时候,白皎换了体操服,她才偶然瞥到一眼,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特么!”宋一青感到很憋屈,“你不能因为我爱骗人就觉得我在骗人啊,我和公主小学毕业就认识了,他真的从小戴到大。”   白皎确实从来没提过这些,宋一青也只是上初中时有一次捉弄白皎,把白皎扛起来到处跑,才看见白皎衣领里掉出了一根项链。   月牙形的坠子,他晃眼一看,看不出精致与否,再加上白皎没提过,便以为只是一根不怎么重要的普通项链。   直到有一次在更衣室里又看见白皎脖子上有银光一晃,宋一青玩心起来,非要观详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项链,就在更衣室里拦着白皎不放,一定要看看。   白皎叫他别闹,他反倒来了劲儿,手贱伸手去抓,想拉出来瞧瞧。   白皎当时就炸毛了。   “我以前想看,公主还生气了,特恐怖你知道吗。”宋一青故意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对许安然道。   “啊?生气?”许安然看了眼白皎,“肯定是宋一青你太过分了。”   白皎脾气很好,这在他们班是个公认的事实,连外班的人都知道A2班有个长得好看性格又软的男生。   “我真没有。”宋一青这下真的有点委屈了,“我连碰都还没碰着呢,公主就发火了。”   许安然看他真委屈上了,只好赶紧安慰,“算了,白白生气也就是说你两句。”   “说我两句?”宋一青一脸不可置信于许安然轻描淡写的语气,“那是说了我两句吗,那是直接跟我打了一架!”   “啊?”这回轮到许安然瞠目结舌,“打了一架?”   她扭头去看白皎,浅得像营养不良的发色,比普通男生要矮一点的个子,不算瘦弱但绝对不结实的身材,在女生中很有人气的可爱娃娃脸。   这分明就是一个加大号的洋娃娃,洋娃娃还能打人?   “对,后来还请了家长呢。”宋一青心有戚戚焉。   宋一青边说着,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他拦住白皎后,白皎有点懵 ,问他怎么了,宋一青才贼兮兮地说有什么宝贝给兄弟也瞧瞧。   他还记得白皎当时的脸,茫然又迷糊,开口问他:“什么宝贝?”   宋一青见他没反应过来,直接伸手就要去摸白皎脖子上仅露出一圈细链的项链。   他和白皎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竹马哥俩好了,白皎脾气好,他闹腾白皎也不是一回两回,他当时真没觉得这有什么。   结果手刚伸到一半,宋一青甚至还没摸到白皎的脖子,白皎说了一句你走开,紧接着,更衣室内就响起清脆的一声响。   白皎伸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打得很重,一向耐打经摔的宋一青的手背登时就红了一整片。   宋一青当时就愣住了,整个更衣室一瞬间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片刻后,宋一青回过神来,觉得白皎可能只是没收住手上的劲儿而已。   白皎平常的脾气实在太好了,面对他人的捉弄,他的脾气甚至好到了几乎逆来顺受的程度,宋一青实在不认为白皎会因为这种小事和他生气,也想不到白皎会生气。   但气氛很奇怪,宋一青想缓和一下这种奇怪的对峙,便又笑嘻嘻地装成伸手要去捞白皎项链的模样。   其实他这一次并没有想要真的去拉白皎的项链,即便大脑不理解,但心里的本能已经告诉了他白皎的情绪不太对劲,他只是想做个样子。   他原本以为白皎还是会傻乎乎地说一声走开,他就顺着台阶下,揭过这一篇。   结果,白皎看他又伸手过来,这次他没有再拍掉宋一青的手,而是抿着唇,狠狠地推了宋一青一把,用了十足十的劲儿。   宋一青打死都想不到面团似的白皎会来这一手,他没有防备,一个没站稳,直接被白皎推得摔倒在地上,头磕到了更衣室的凳子腿,给他脑袋撞得嗡嗡直响。   他们那时才十一二岁,这个年纪的小孩,难免会推推搡搡,但这种事情从来都和白皎无缘。   宋一青也恼火了起来,吼了声“你脑子有病啊”,站起来也推了把白皎。   但他推得并不重,他知道,这事是他无理在先,白皎在此之前从没对他发过火,更别提动手。面对白皎那张平常懵懵的脸,他也下不去那个手。   谁知他收着劲儿,白皎倒是一点都不留情,站得直挺挺的,说了一句“我都叫你走开了”,然后完全不给宋一青留面子,直接上手又狠推宋一青,还握着拳头乱捶了宋一青一顿。   两个小男生当即扭打在一起,宋一青越来越恼火,因为他发现,白皎虽然打人手法也就那样,但气势上居然是在和他动真格的,挥拳时带着一股执着劲儿,是真心想把他打一顿。   后来还是有男生回来想拿外套,才听见动静,叫了体育老师,才把两个人分开。   分开的时候,宋一青脸上多了几条挠出来的抓伤,白皎肩膀也看起来怪模怪样。   被拉开时,白皎还在执拗地说着“我都叫你走开了,我都说了让你走开了!”   火车上,坐在白皎对面、宋一青身旁的许安然听得三观炸裂,眼睛来回看着口若悬河的宋一青和没怎么吭声的白皎。   “那后来呢?”许安然震惊归震惊,心里也很好奇。   “后来啊,后来老师就请了我们俩的家长呗,我爸和公主他妈过来的,我爸让我给他道歉,他妈让他给我道歉。”   当时白皎站在办公室里,握着拳,低着头,倔强着迟迟不肯出声。   等宋琉赶到时,问白皎怎么回事,白皎盯着地面跟宋琉说:“他想抢我的项链。”   宋一青当时就毛了,心想你个豆菜芽也会编瞎话了,张口就要反驳,结果立刻被自己老爸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他给捶没声了。   也就是没声的那一瞬间,宋一青看到了宋琉的眼神。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从十二岁长大到即将成年,也一直没能读懂宋琉的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   她看起来很难过,其中好像还夹杂着一些无能为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的情绪,一只手不住地轻抚着白皎的后背。   最后她说的话也很奇怪。   “不会的,现在不会有人再抢你的项链了。”   宋一青听得一头雾水,又听宋琉和白皎解释,“他是你的好朋友呀,不会抢你东西的,他只是觉得很好看,想看一看。”   宋一青刚想反驳说他压根就不知道那项链长啥样,结果一张嘴又被身后捶了一下,只好老老实实安静如鸡。   白皎这才抬起头,看一眼宋琉,又看一眼宋一青,仿佛在问“是这样吗?”   这次不用身后再拍,宋一青也老老实实地回答,“对,阿姨说得对。”   白皎这才收回眼神,继续低着头看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的班主任和他们的家长互相沟通着,一边在说烂俗的大道理,一边不停地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听得宋一青耳朵起茧子,悄悄打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他余光看见一直站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的白皎终于有了点动作。   白皎向他走过来,不久前刚被他拳打脚踢了一通的宋一青立刻进入戒严状态,但白皎走到离他一步距离时停了下来,然后窸窸窣窣地反手把藏在衣服里的项链捞出来,捏着吊坠给宋一青看。   他说:“对不起,给你看看我的项链,你不要再生气了。”   宋一青低头,才真正看到了白皎那条项链的全貌。   那是根普通的项链,很不起眼,甚至普通得过了分,让他觉得不该出现在娇娇气气的白皎身上。   链条和宋一青晃眼看到的样子一样,是条细细的盒子链,应该是白金的材质,比银更亮,泛着雪白皎洁的光。   而白皎一直藏在衣服下的吊坠则要逊色太多了。   宋一青那时候年纪小,对珠宝了解的并不多,但家庭环境摆在那儿,他多少也能察觉到一些。   那颗吊坠是月牙形的,拎着链子时一高一低,变成小小的新月形状。   而材质只是一般的金属,也许是钛钢,他分不清楚,但他看得出来,这颗坠子根本就不值钱。   白金产量稀少,因此更加珍贵。   而这弯小小的月亮明明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坯子,却不知道是积了什么德,居然能被比黄金还要贵的白金缀着,簇拥着,一直到现在。   不仅材质朴素,宋一青定睛一看,还在那枚月牙吊坠上看到了一些陈旧的痕迹,大概是贴身戴的久了,生了一点锈后又被抛光。但抛光的手法很拙劣,因此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可白皎似乎很紧张这么一枚不起眼的坠子,虽然拿给宋一青看,但没过多久就又收回衣领中。   宋一青沉浸在巨大的疑惑中,来不及抗议白皎小气,满脑子都是这颗陈旧又朴实的月牙吊坠。   他恍恍惚惚地想,白皎说不定是中邪了。   要是什么名贵的珠宝就算了,白皎居然只是因为这么一颗陈旧又朴素的吊坠,和他打了一架。   后来放学的时候,宋一青还想着这件事,坐在车里问他爸:“白皎他们家是不是很穷啊”。   他爸回答道:“比你有钱。”   宋一青想了半天,“那为什么白皎那么小家子气啊?”   他爸答:“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削你。”   真正瞻仰到那根项链后,宋一青对它的兴趣不减反增。只是这一回的事情足够十一二岁的他明白,这个项链对白皎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后来,他发现白皎还是老样子,每天开开心心的,但对自己身上这条项链闭口不谈,几乎从不提起。   宋一青琢磨了好久,觉得白皎的这个行为,很像自家老爸经常推崇的“财不外露”。   但那东西也不值钱啊,白皎干嘛戒备成这样,根本不会有人打他这条项链的主意的。   他有时候想起来,去问白皎,白皎也没有再给他看过。   “后来公主嫌烦了,就买了根项链给我,让我拿着别再惦记他那条。”宋一青翘着二郎腿道。   “在哪儿呢,给我看看。”许安然问他。   宋一青横眉一竖,“Big胆,公主殿下御赐的东西,当然是被我摆香案供起来了。”实则是他不怎么戴这些东西,收到后就一直放在家里。   白皎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他其实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听宋一青提起,才又模糊想起还有这么回事。   白皎第一次听到宋一青视角里的所见所闻,现在长大了,他也觉得自己那时候的态度有点无厘头。   这么多年了,他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虽然他的性格和长相可能讨人喜欢,却没有几个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   很多人来了又走,但宋一青一直在他身边,会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嘻嘻哈哈地帮他解围。   白皎有点愧疚,“对不起啊。”   宋一青“嗐”了一声,“没事啊,反正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嘛,而且我确实也挺手贱的。”   周围的行人来去匆匆,宋一青和许安然吵嘴夹着说笑,但白皎心里始终悬着,没能放松下来,怎么坐都不舒服。   直到列车快要抵达南市的时候,他找了个借口,走到前面一点的洗手间外,摸出电话,先给宋琉打了过去。   宋琉几乎是秒接,让白皎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一直盯着电话守着。   和宋琉报告完行程后,白皎的手指划拉着通讯录的名单,划到“初贺哥”这三个字时,睫毛短短地颤了一下。   那天他加上了白初贺的微信,也知道了白初贺的电话号,回房后悄悄存在了手机里,心虚得像是做了贼。   三个方块字在屏幕上亮着,白皎垂眼,压下心里焦躁和别扭的感觉,手指微动,划到下一页,但半晌后又划了回来。   他的手指动了起来,一根食指在上面戳戳点点。   点完后,白皎盯着那三个方块字。   “初贺哥”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白初贺”。   别扭感一下好了很多,但焦躁感还在。   白皎打给了宋姨。   电话响了三声后宋姨接通,“喂,小宝,你到南市了吗?”   白皎脸上露出一点笑,“到了,你们吃午饭了吗?”   宋姨说吃了,白皎又问:“小狗吃了吗?”   宋姨忍不住笑,“我让小狗跟你说。”   电话里传来一声汪汪声,白皎几乎能想象出杜宾坐在宋姨身边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自然了许多。   “宋姨,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项链还在不在衣帽间的抽屉里啊?”白皎小声道。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放在了抽屉的第一层,还用衣服裹了一下。但他很久没戴了,宋一青一提起,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总想再确定一下。   “噢!项链啊。”宋姨耐心开口,“姨婆记得呢,之前帮你拿衣服的时候掉出来了,姨婆帮你放在抽屉里了。”   白皎心一紧,“没摔坏吧?”   “没坏,亮着呢。”   他又问,“是放在哪个抽屉里了呀?”   宋姨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想了想后笑着开口。   “这样吧,我给你放到桌子上,你一回来就可以看到,好不好?”   白皎总算当心下来,笑容明快了很多,“好,谢谢宋姨。”   挂断电话后,宋姨正好闲着,便上了二楼打算去帮白皎把项链拿出来。   今天天气很好,她路过窗边时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太阳,转身进了白皎原来住的那间卧室。   项链放在书桌的底层抽屉,宋姨记得很清楚,拉开抽屉后,那枚熟悉的小月牙果然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在静谧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宋姨拿出来,忍不住端详了一会儿。   她已经在白家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至少要比白皎长得多,但即便是她,也很少看到过白皎的这条项链,并且她怀疑宋琉和白远也很少看见。   小月亮已经不像他们第一次看见时那么不起眼,那么可怜。   现在它在白金的簇拥下华光万丈,打眼一看,甚至会怀疑这颗吊坠原本就这么高贵,从来没有落寞过。   但宋姨还记得这根项链最初的样子,朴素但可爱的一弯月牙儿,栓的是一根皮绳。吊坠尚且还闪闪发光,但那根皮绳靠近后脖颈的半圈已经被磨得很细,泛着毛边,随时都可能断掉。   是她和宋琉给刚捡回来的小白皎洗澡的时候发现的,小白皎当时一下子捂住这颗吊坠,仿佛害怕被人抢走一般。   宋琉问他,这是什么呀。   小白皎踌躇了很久,没有回答宋琉的话。   他藏着,捂着,迟迟不肯松开手。 第61章   小白皎一直捂在胸前,神情紧张。宋琉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不肯给她们看,后来看见白皎的神情,她甚至怀疑他捂着的不是一根简单的项链,而是一块金子。   当时,宋姨和宋琉对视一眼,知道这样的孩子对旁人有戒备心是正常的。他们并没有着急,任由白皎藏着项链,耐心地给他洗澡,自始至终没有再提过一句他藏着的东西。   等换上干净衣服后,或许是白皎终于察觉面前的这两位女性并没有任何恶意,他终于肯放开一直捂着项链的手。   宋姨和宋琉那时候才看清楚,他胸口上吊着的是个小小的月亮,不知道戴了多久,和那根已经磨损成细细一条的皮绳不同,这颗坠子闪闪发光,似乎从来没经历过风雨。   宋琉伸手碰了碰那颗吊坠,温热的,这孩子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似乎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   吊坠只是很普通的材质,虽然小男孩很珍视,保存的很好,但积年累月之下,钢制的吊坠已经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橙棕色,月牙尖儿出现一丁点红铜的锈点。   宋琉原本以为这根吊坠会与白皎的身世有关系,但她看得很仔细,只是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项链,她不免有些失望。   她知道白皎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仔细看了一眼之后,就帮白皎放回衣领内。   谁知白皎又拉了出来,用袖角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宋琉失笑,以为还是个小孩子的白皎是担心项链会脏,但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白皎一直在擦那些出现锈点的地方。   他擦了很久,宋姨和宋琉不知道他能擦掉多少,但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是仔细地擦着两头尖尖的月牙。   宋姨的注意力逐渐转回现实中,看着眼前闪闪发光的月牙。   曾经那些红棕色的锈点不见了,月牙变得闪闪发光,留下来的是一些十分细小的擦痕,一定要非常仔细地眯眼看才能看出来,是摩擦之后的痕迹。   这根项链白皎一直贴身带着,直到他在白家生活了两三年后,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默不出声,他也会告诉身边人自己的想法,也会主动与其他人说话,甚至是聊起天来,宋琉才试着让他同意给项链换条链子。   一开始,白皎安静下来,迟迟没有出声。   那根皮绳已经磨得比之前更细了,甚至已经断过几次,家里的其他人能从穿着圆领短袖的白皎的后颈上看到皮绳修修补补系起的结。   结是死结,打得很紧,但打结的人手法比较笨拙,皮绳上多出许多疙瘩,疙瘩还带着小尾巴。   这些死结疙瘩磨着白皎的后颈皮肤,宋姨经常看到他脖颈上红通通一圈。   白皎那时刚上小学,就在海珠的小学学部,他们去接白皎的时候,经常会听见班级上的小朋友好奇地议论班上那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为什么带着一根破破旧旧的项链。   一起放学出来的小同桌也在好奇,宋琉听见她跟白皎说:“你这根项链好旧了,为什么不扔掉呢?”   一向脾气很好的小白皎罕见地板起了脸,没有再和小同桌说话,鼓着脸跟宋琉上了车,后来和小同桌闹了一个星期别扭。   宋琉提出后,看见白皎一直没有说话,知道小孩子一向对自己贴身带着的东西是很有依赖感的,尤其是从小带到大的物件。   她笑了笑,耐心又温和地告诉他,“妈妈知道你很喜欢,你很舍不得。但再不换的话就断掉了,断掉的话,你就找不到它了。”   白皎安静了很久之后才答应,把项链解下来递给宋琉。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白皎摘下那根项链。   那时吊坠上就已经有一些磨痕了,他们一看就能看出来是白皎自己擦的,他恐怕都不知道抛光是什么意思,只是在本能地修复这颗小小的坠子。   他们也曾经好奇过,试着问过白皎这根项链是哪里来的。   但白皎已经完全记不得童年的事情了,他只会眨着眼睛想很久,然后摇摇头,说我忘了。   宋姨最后看了一眼,把项链的链条捋好,板板正正地摆在书桌的中间。   最醒目的位置,只要有人走近,一定第一眼就能看到。   桌旁扣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宋姨从书架上拿了枚书签插进去合好,也放在一旁。   她看了一眼,是司法领域的专业书   这间卧室白皎曾经住了很久,虽然不久前两个孩子骤然换了房间,宋姨站在熟悉的卧室里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心里疑惑了一下白皎怎么会看这方面的书。   厨房里还炖着汤,宋姨并没有多想,转身离开。   卧室门被轻轻合拢,合拢前的一秒,宋姨似乎听见窗口前挂着的那串贝壳风铃被风吹动,发出了轻轻的叮铃声。   ...   白皎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连接处,把电话揣进卫衣兜里。   作为贯通道的连接处比车厢内部要晃许多,踩在铁皮钢板上,能在缝隙出看到下面残影一样飘过的轨道枕木,还挤进一些微弱的风。   白皎抬头,连接处的绿皮门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圆角窗,外面的景色飞驰而过,从一开始的田间乡野变成城市边缘。   他心里冒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坐过火车,但没来由地,他从小就喜欢火车。   每次看到火车奔驰而过,他就会忍不住以旅客的视角去想象沿途的风光。   他很喜欢这样,听着火车的汽笛声,开始幻想自己是某一节车厢里的一人,也许是坐在车窗边上,也许是趴在卧铺里,一边听着周围人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看着外面幻灯片一样的风景。   他的想象力在这件事上似乎无穷无尽,他甚至会在幻想里操控自己,从卧铺起来,叫住推着小车经过的售货员,说自己想买一瓶可乐。   白皎很少跟别人提起过这些,但有一次初中时他和宋一青上实践课,宋一青闲得无聊,跟他闲聊起来,问他为什么会喜欢火车,   宋一青问的时候,还说他挺理解的。白皎有些惊讶,问他真的吗。   宋一青说真的啊,他也喜欢车,虽然不是火车,男生不是都很喜欢这种机械类的东西吗。   知道白皎对火车的喜欢跟机械方面完全无关后,宋一青觉得很纳闷,还吐槽了一句“你就那么想坐火车吗?”   白皎想了一会儿,最后肯定地点点头,说对。   现在他终于坐上了他从来没坐过的火车,还是和关心他的朋友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去畅享他们的未来。   已经很圆满了,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能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   他本应该很高兴,很满足。   可他内心深处却没办法完全高兴起来。   如果开心的情绪有一个数值条,那么白皎觉得他现在的心情是开心的,但那个数值条最多只能到达一半,哪怕就算能够无限接近最大值,但始终无法完全到达。   他内心深处很茫然,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空虚感,他本应该满足,却没有满足,就好像还缺失了一点东西,只有补上了,这趟火车之行才能称得上是圆满。   可他想不明白到底缺了什么。   连接处的两边都是载客车厢,热闹但不会惹人心烦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能把白皎整个人包裹住,但还是不能补全他心里的那些空虚感。   那些声音吸引着他,仿佛他只要融入其中,就能摆脱这种感觉。   白皎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朝一侧慢慢走去。   空虚感似乎开始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减淡,那些一直罩住他的雾气仿佛在消散,尽头无比清晰,似乎能解决他的一切疑惑情绪,   但白皎一抬头,忽然猛然发觉,这个方向并不是他们的座次,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回过神,收回脚步,重新回到连接处。   已经变淡的雾气重新缓慢上升,心底缺失的那块并没有得到解决。   他想象了那么久当旅客的感觉,想象了那么多年,但真踏入车厢,他却好像找不到目的地,开心和兴奋都隔着一层,内里是无限的空白。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亮又温柔,他能在那方小小的窗户上看见反光中的自己。   他站的不远不近,反光几乎可以映出他一整个人影。   白皎和车窗里的自己对视着,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也许是因为他的卧室从来没有过太大的镜子,甚至连全身镜都没有,所以他其实很少能被看到自己整个人的样子。   他没什么概念,所以觉得陌生,   车窗里的男生穿着纯白色的卫衣,黑色的牛仔裤,身材清瘦匀称,个头虽然跟高大沾不上关系,但也绝对算不上娇小。   白皎忽然有些恍惚。   他上次照全身镜,看见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已经是小学的时候了,他们去海洋馆游学,在一面镜墙上看见自己,小小的,带着奶黄色的圆帽。   原来他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哪怕比起同龄的男生个头要小一些,但单独站在人群里,很明显已经是个大男生,而不是小小的男孩子了。   所以对火车的想象和现实不一样,是因为他已经长大的关系吗?   他已经长大,却还对很多事都抱着小时候的看法。   手机叮咚一声,打破他的怔忡,他打开看,是小群里许安然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哪儿,要下车了。   铁道上已经出现了玻璃棚顶,阳光变弱了一些,反光淡去,外面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   和海市风格相似但又陌生的高楼大厦,一寸一寸现于眼前。   白皎的心开始砰砰直跳,紧张又期待。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贫穷的人站在百货大厦前,很好奇,也很胆怯,想进去,又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真奇怪,他生活在白家,他虽然笨,但也很清楚,白家虽然不至于富得流油,但他的生活已经是很多人拼尽一生都不一定能达到的高度。   他不应该对一个和海市经济水平相当的城市冒出紧张又胆怯的青涩情绪。   白皎不太习惯这种感觉,握着手机朝自己那截车厢走去,刚要进去,就和一位乘务员互相撞了一下。   乘务员走的很匆忙,或许是因为快要到站了需要站岗。她说了一句“抱歉”,抬头看见白皎的时候愣了一下。   白皎摇摇头,也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李姐!”车厢内远一点的地方,另一位工作人员叫了一声,似乎在叫白皎面前这位乘务员。   乘务员笑了笑,“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是混血吗。”   她急着要站岗,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有等白皎回答就匆匆离开。   白皎回到座位上,宋一青和许安然已经收拾好东西,许安然把他的外套和毛绒绒的大挎包递了过来。   “终于到了!”宋一青很兴奋,“我都好久没来过南市了,上次来还是看比赛才来的。”   “我也是,白白呢?”   白皎刚把外套穿好包背好,正在拉外套的拉链,闻言抬头,发尾被发套蹭得乱糟糟的,“我没来过。”   宋一青有点吃惊,“这么近,一次都没来玩过吗?”   白皎摇摇头,“没来过,不过我小学的时候同桌老家是南市的,听她说过一些。”   小同桌小学毕业的时候转回了南市,特别霸气地跟白皎说,以后来南市了来找她,她会带着他玩。   “啧啧啧。”宋一青咂舌,“一次都没去过也是挺牛的。”   “走吧,先下车,一会儿人多。”许安然打头阵,三人跟着人流往外走。   ...   “初贺,到了。”牧枚看见火车慢慢停下,有点稀奇地打量着外面的候车厅,“这南市的火车站比咱们海市的豪华不少啊,是新修的?”   “不是,是老站,翻修的。”白初贺站起来,拎起桌子上的可乐瓶,转身丢掉。   大庆比牧枚还稀奇,牧枚只是没坐过南市班次的火车,但大庆是一次都没来过南市,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南市的土地。   更何况,当初他们还是尾子洞的三个小乞丐的时候,想到逃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隔壁南市,因此南市对大庆来说也是一座很特殊的城市。   “这南市果然不错啊,虽然咱们那边新区也不差,但是南市发展得好像更早?”   “对。”牧枚笑道,“时间够的话可以让初贺带咱们到处走走,初贺肯定熟。”   白初贺“嗯”了一声。   南市收留了他整整九年,算起来,他在南市生活的时间甚至早就超过了海市。   但留在他心中的,始终是海市宽阔的海。   “嗳。”牧枚轻轻碰了他一下,表情有些调侃,“那边那个乘务员阿姨一直看你呢,我刚才就发现了。”   大庆看了眼,也跟着直乐,“还真是,狗儿现在长得确实好。”   白初贺把包从头顶拎下来,回头看到了大庆和牧枚说的乘务员,确实如他们所说,她一边拿着时刻本检查,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往这边看一眼。   白初贺没有太在意,他从小到大都很引人注目,虽然是两种完全相反意义的注目。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位乘务员。   那位乘务员也刚好抬头,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上,她也没尴尬,冲着白初贺友善地笑了笑。   “怎么了?”牧枚注意到白初贺又看了那个乘务员一眼。   白初贺主动去看一个人,这种事挺少见的。   “没事。”白初贺朝那位乘务员点点头,“上车的时候给我们检票的应该就是这位阿姨。”   “怪不得冲你笑,可能觉得你面善。”大庆道。   牧枚忽然想到一个点子,慢慢开口,声音有些犹豫不决。   “你们说,在火车上工作的人应该每天都能见到很多人,对吧?”   “对啊。”大庆答得很快,随后也反应了过来,“妹妹,你的意思是咱们跟那个阿姨打听打听?”   牧枚心里觉得能打听出来的几率比较小,但总比不问的好,“初贺,你在这边打听过吗?”   白初贺指尖抵着手机侧键,将手机按灭,“没打听过。”   他甚至都不愿意来到这个火车站,当然也没有问过任何火车站的人。   大庆一合计,双手一拍。   “是啊狗儿,你想啊,当初你不就是在发车的时候发现小月亮不见了的吗,那其实在这儿问问不是刚好吗!”   牧枚在一旁,边听着大庆说话,边观察着白初贺的反应。   白初贺一直听着,但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牧枚觉得有一点奇怪,白初贺绝对是对寻找小月亮这件事很执着,按理说,白初贺听见她这话后应该已经直接上前去问了。   但白初贺现在却站在这里,双腿始终没有动。   牧枚心里再一想,明白了。   白初贺和他们说过,当时在车上发现小月亮不见了的时候,他就立刻几乎问遍了能在车上看见的每一个人。当然,结果自然是没有问到。   后来的他没有再朝这边问过,恐怕一是不愿意来到这里,二是心里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心底深处害怕连这里的人都不清楚情况,更害怕会听见不好的消息。   但现在人就在面前,白初贺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事实也确实如牧枚所想,等大庆说完后,白初贺便把手机揣进兜里,朝那位乘务员走去。   乘务员看见他过来了,立刻露出大方亲和的微笑,“你好啊。”   “阿姨您好。”白初贺开口,“我想打听点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乘客都已经下的差不多了,离发车换岗也还有阵时间,这位乘务员本身也是比较健谈的性格,点头道:“行啊,你问。”   白初贺沉吟了一会儿,一直以来谙熟于心的小月亮的特征已经在嘴边,马上要说出来。   那张在寒冬会被冻的发红,但仍旧可爱的脸已经浮现于眼前。   但那是过去的、年幼的小月亮,白初贺忽地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对他人描述的是幼年时期的小月亮的模样。   片刻后,他出声。   “请问您有没有看到过一个身高不是特别高,偏瘦一点,头发颜色有点淡,五官长得很好,有点像混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一直在后面听着的牧枚和大庆不约而同地一下子转头,欲言又止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出声,等待着乘务员解下来的回答。   “啊。”乘务员开口。   牧枚和大庆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看向白初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白初贺的后背,和平常一样,但又似乎有些僵硬。   他也在等待着。   “见过啊。”那位乘务员又笑了一下。   牧枚和大庆一下子睁大眼。   砰砰,砰砰。   白初贺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五指控制不住地收紧,“请问是在哪里见过?”   乘务员反手指了指自己身后这列绿皮火车,“就这辆车上啊,就这个班次,跟你们的车厢好像是连着的,我记得挨着你们后面那截车——”   她还没说完,就感觉面前一阵风刮过,刚才那个男生丢下句“谢谢您”,转身几步上了车,直往另一头跑去。   乘务员有点懵了。   大庆赶紧也道了个谢,跟着一起过去了。   牧枚慢他们一步,刚想跟上他们的脚步一起时,转头发现乘务员脸上有点犹豫不决的神情,似乎本来还想和白初贺说些什么,但白初贺走的太快,没能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   牧枚心里留下一个疑惑,但大庆和白初贺已经没影了,她只好也说了声谢谢,转身跟了过去。   列车上稀稀拉拉还坐着一些乘客,有一些还没来得及下车,有一些是还没到站。   白初贺快速穿梭在中间的过道里,两边人影憧憧,划过他的视野,就像一卷被加快的幻灯片。   车厢并不长,穿过一截,另一节的入口就在眼前。   白初贺一脚踏进去,站在这截车厢的最尾端,往前望去一排又一排的硬座,仿佛黏贴复制,层层叠加。   他脚步终于慢了下来,不像刚才那样急促。   白初贺这才发现,短短的一段路,完全称不上远,但他居然跑得额头冒出了一层汗。   这节车厢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但他还是每走过一排就会看一眼,哪怕只是一排空座位,   有旅客看见了,问他是不是掉了东西。他摇头,觉得大脑微微发晕,像是有些缺氧。   白初贺已经走到了这节车厢的尽头。   没有任何十七八岁的男生。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大庆出现在他身后,“狗儿,你先别急,这个点儿哪怕有人也肯定下车了。”   白初贺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牧枚也赶了过来,“没事,咱们先下车吧,乘务员都说看到这么个人了,不会消失的,咱们先去讲座,回来再找人问问也来得及,现在火车都有实名登记的”   三人下车,白初贺拿着手机打车,牧枚和大庆也跟着在旁边等着。   大庆和牧枚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出声,但看出了彼此想表达、又不好说出口的东西。   白初贺对乘务员说的那段对小月亮的描述......   偏瘦,个子不是特别高,发色淡,十七八岁,长得好看,有点像混血。   ...那不就是白皎吗? 第62章   开设讲座的S大分校区距离火车站有段距离,白初贺在手机上约了车,还没有到达,三个人站在街边等车。   白初贺握着手里的手机,没怎么说话。   牧枚觉得现在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时机,也没有出声,在街边的树下眺望着远处的街道。   南市的地貌与海市相似,但毕竟不是同一座城市,故而让她很新奇。   这些对白初贺来说应该已经算是稀疏平常,毕竟白初贺在海市呆的时间反而更零碎。   想到这里,她悄悄去看白初贺的样子。   这里应该也算是南市的老城区,但完全不像海市老城区那样破旧败落。这里的人文气息浓厚,不会让人觉得压抑。   白初贺也在树下,但刚好站在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半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半个人沐浴在阴影中。   今日沿海城市的天气似乎都很不错,南市的阳光甚至比海市更盛。   细碎的阳光投下来,模糊了白初贺的双眼,光晕在视野边缘散发着虹色,让他有些目眩。   香樟树的奇妙气息笼罩下来,算不得香,算不得臭,但在飞驰而过的引擎声里,恍惚中给人一种分不清过去与现在的感觉。   街道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但又有些陌生。他已经将近三年没再来过南市了。   “南市经济比海市好一点是不?这边的老城区确实看着很舒服啊。”这条街道平稳祥和,大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啧啧称赞,“挺漂亮的。”   干净的街道给人一种生活可以焕然一新的感觉。   虽然他们小时候曾经约定要在南市相聚,但阴差阳错,最后来到南市的只有白初贺一个人,直到今天,大庆才第一次来到这座他们憧憬过的城市。   “狗儿,你当年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这里下的车。”   大庆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阳光中传来,白初贺敛眼,避开那些夺目的光芒,“对。”   大庆乐了,“这么说,说不定你当时也借旁边这棵树遮过阳呢。现在我往这儿一站,也差不多等于和你一起了,虽然晚了点。”   阳光又烈了一点,让白初贺更加走神,“嗯。”   一直没开口的牧枚见大庆没有任何负担,笑呵呵地就对白初贺提起这些事,也觉得她自己有点担心太多了。   她也跟着出声,说出自己刚才一直在思考着的事。   “初贺,你说刚才那位乘务员提到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种几率有多大?”   牧枚还兜着一句话没说,她不敢去猜乘务员看到的人是不是小月亮,但如果他们要找的人是白皎的话,那她觉得白初贺那段描述能对上个十成十。   “几率很小。”白初贺回答。   白初贺在这件事上一向很悲观,从不抱有太多的期望,牧枚已经习惯了。   她笑笑,斟酌着词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车上那个人确实就是小月亮,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在你们失散之后也来了南市?”   大庆点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小月亮一个人来南市?”   他末尾语调上扬,半信半疑。   白初贺明白他说的话。   小月亮胆子很小,当时连他们都有些搞不太懂怎么去另一个城市,更别说小月亮。   如果小月亮真的要一个人去南市,一定会撞很多墙,走很多岔路,才能慢慢找到去南市的方法。   “南市当时福利政策已经相对很完善了,如果小月亮在南市,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牧枚忍不住问,“你在南市的时候也找过?”   白初贺“嗯”了一声。   他找过,因为心中总抱着一个微弱的希望。   万一小月亮也来了南市呢,万一呢?   网约车到了,三人上车。   坐在车上也没什么事,牧枚随口闲聊,“对了,你家那个弟弟呢,你这次走这么远,他没说要跟着你来?我记得他还挺喜欢跟着你的。”   大庆想起昨晚在厨房和白初贺的谈话,立刻悄悄瞄了一眼白初贺。   他和牧枚两个人坐在后排,白初贺一个人坐在驾驶座,牧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偏着头看向窗外,大庆的视线刚好被挡住,看不到他的脸。   “他今天和同学出去玩。”前排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噢。”牧枚笑了一声,“我说呢,这次都不见他要跟过来。他跟谁出去玩啊,该不会偷偷谈恋爱呢吧?”   “不能吧。”大庆赶紧接了一句。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黏腻,让人厌烦。白初贺换了个姿势坐着,将车窗升了上去。   “之前那两个吧。”   “那个姓宋的小男生和许安然?”牧枚开了个玩笑,“坏了,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女生该不会真是安然妹妹吧。”   牧枚似乎挺喜欢许安然这个模范生,但白初贺不怎么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位同学,到了。”司机按了下表,将车停靠好,“你们也是来听那个讲座的?这两天拉了不少客人都说要去听,名人就是受欢迎哈?”   白初贺按下支付界面,打开车门,脚踏在外面坚实的地面,第一眼看到的是S大分校区古朴又庄严的大门。   大门外的林荫道整整齐齐种植着榕树,入秋了,但仍旧常青。   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三两结伴而过,脸上是没有太多忧虑的笑容。   “看得我也想陪跑一下S大了。”牧枚感慨,“初贺你肯定要考大学吧,你要考哪儿啊?”   白初和看着S大攀爬缠上围墙的青藤,“这儿。”   “可以啊狗儿。”大庆没来过这种地方,有些放不开手脚,但还是高兴地拍了拍白初贺的后背,“考上了我以后也能沾沾书卷气了。”   牧枚倒是一脸惊讶,“你定下来了?之前你不是说没什么特别想考的学校吗?”   “嗯,进去吧。”白初贺没有多解释。   S大即使是一个分校区占地面积也很可观,他们上了辆校内巴士,抵达要举办讲座的一礼堂。   礼堂外立了一个展牌,设计干净简洁,右方印着一个黑白色的半身肖像,是一位穿搭利落的中年女性坐在藤椅中,身旁架着一台哈苏。   除了展牌外,还挂了一条横幅,印着“欢迎知名校友、荣誉教授季茹莅临南市分校区”几个大字。   讲座是下午一点半开场,现在才刚刚十一点过几分,礼堂门前的礼宾栏还未开放,就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门外。   白初贺一眼看过去,看到不少有序聚集在大展牌前,拿着手机和展牌自拍的人。   还有些学生似乎没能抢到讲座名额,央求着学生会后勤下午带他们进去。   他不太了解这些,但对季茹是个名人的这层认知加深了一些。   身旁的牧枚也有些兴奋,“不愧是季导,不知道我能不能要到她的签名。”   大庆则要拘谨一些,混在一群穿着打扮风格独特的大学生里,他有些晕头转向,直到走近了些,才看向那块很醒目的展牌。   展牌上的季茹很从容,即便是一张照片,也能看出从业多年而沉淀出来的专业气质。   大庆只看一眼,就立刻道:“没错,就是她,那个女摄影师,狗儿你赶快想想有印象没,你也见过的!”   大庆激动的同时,白初贺也在看着那块展牌。   大庆说的没错,如果季茹就是当年那位女摄影师,那他确实和她见过。   但已经过去太久,小时候的他整个人最关注的是小月亮,即便曾经和季茹有过接触,他也并没有留意太多。   他那时候并不信任陌生人,见到季茹和小月亮搭话时,他的心里甚至充满敌意。   大庆的声音很激动,但他对季茹却真的回忆不起太多,展板上只有那双冷静又算得上温和的眼睛让他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其余的回忆,就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带着灰尘味的白雪。   “我那时候就感觉她可能还挺有名的,没想到这么有名啊。”大庆忍不住搓了搓手。   他没有太多文化,对于他来说,能出现在大学展牌上的人就是相当了不得的。   “大庆哥是不是不怎么看电视?”牧枚笑了起来。   “哪儿有。”大庆立刻一摆手,“我还挺喜欢看电视的,以前那些比较火的偶像剧什么的我都看过,是吧狗儿。”   白初贺慢慢回神,“嗯,是真的。”   大庆不仅喜欢看,还很感性。有一次蹲在餐馆外面,看见电视里男女主有误会要分手,还看红了眼睛。   小月亮在旁边,他年纪还小,看不懂那些情情爱爱,看大庆哭了,就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半块饼干给大庆,他以为大庆是肚子饿了。   每次这时候,白初贺就会伸手把饼干半路截走,重新塞给小月亮,马着一张脸说:“你吃,他不饿。”   小月亮会皱着脸说:“可是大庆哥哥哭了。”   白初贺回答:“吃饱了撑的。”   大庆在一旁气得大叫:“你们这两个没情趣的!”   如今已经二十多岁的大庆说起这些,学得惟妙惟肖,学白初贺黑脸的时候逗得牧枚哈哈大笑。   “那大庆哥你电影也看得不少吧?”   “嗯,可不。”大庆一张嘴,就报了不少经典影片的名字。   “你说的这几部,里面有两部都是展板上这位季茹导演拍的。”牧枚给大庆科普。   大庆一脸震惊,“真的假的,她这么有名啊!”   白初贺看了眼时间,快要十一点半了,“先去吃午饭,吃完入场正好。”   “行,就去食堂吧。”牧枚拉上还一脸震惊的大庆,后者在后面嘟嘟囔囔道早知道那时候遇见她时应该多要点签名。   这个时间点正好撞上学生们的用餐高峰期,他们为了不耽误时间,特意去了看起来相对冷清的三食堂二楼,结果一进去,仍然是坐了满满半个食堂的人,放眼望去全是饥饿的大学生。   “真够呛。”牧枚咂舌,“初贺要是以后考上这大学了,还不得瘦个四五斤。”   “咋可能。”大庆嘿嘿笑了一声,“别的不说,我们小时候锻炼过,抢饭技术可是一流。”   “真的吗?”牧枚问了一句,回头一看,白初贺已经避开挤成一团犹豫着吃什么的学生们,就快到食堂窗口前了。   卧槽...   牧枚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牛逼!”   ...   “牛逼!”宋一青一脸赞赏地对着白皎比了个大拇指,“这都让你抢到吃的了。”   “白白好牛啊。”许安然很震撼,但遣词造句比宋一青文雅得多,“你别说了,快帮小白端一下。”   白皎托着S大食堂果绿色的餐盘,上面堆了足足四盘菜三碗饭,垒得小山高。   他要小心翼翼地端着,要避开周围的人群,还要注意不要让里面的菜撒出来,硬生生憋红了脸,像个柿子。   宋一青才反应过来,赶紧端了两盘,缓解白皎的压力。   “我还以为三食堂的人会少一些呢。”许安然苦兮兮一张脸。   他们在一堆围着人的餐桌里勉强找到了一张空桌子,围着坐下来,开始动筷。   白皎很少吃外面的东西,就连海珠食堂也在他那次犯胃痛后被宋琉拉入了黑名单,每天的午饭都是宋姨或者吴叔给他送过来。   餐盘里是裹着半透明红色番茄酱汁的糖醋里脊肉,宋一青早就急不可耐,夹了一筷子,“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这是北方菜吧?”许安然很讲究地观察了一下。   “对,不过好像不太正宗。”白皎咽下,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其实很不错,“北方的糖醋里脊肉要放青红丝,糖醋汁好像是用浓缩橙汁做的。”   “哇哦。”宋一青对白皎刮目相看,“小美食家,是海市哪家餐厅,给我介绍一下,我回头去吃?”   “嗯?”白皎抬头,“不是,以前别人跟我说的。”   “哦。”宋一青也没多在意,“谁啊,你还有北方的朋友?”   白皎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但却没能说出什么。   好在宋一青和许安然都在专心干饭,没人察觉,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跟着一起干饭。   “香香香。”宋一青赞不绝口,“我要上S大!”   许安然有点纳闷,“咱们海珠的食堂也不差啊,有这么夸张吗?”   “你不懂。”宋一青怼她,“外面一个水煮蛋都比学校和家里的好吃。公主,你怎么吃的这么少?”   白皎放下筷子。   他在火车上还没到站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些头晕,到了南市后也没有缓解太多,所以胃口不太好。   但他不想说出来扫同伴的兴。   他们在火车上就计划好了,听完讲座后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去南市玩一会儿,顺便吃晚饭,吃完晚饭后坐火车回家。   如果他现在说他身体不舒服的话,宋一青和许安然肯定会取消这些计划,陪他找个地方休息。   好不容易在繁忙的高三抽空出来玩,他不想这样。而且,他虽然没说,但他也对南市充满好奇,想在街上走走,感受一下南市的风俗人情。   这种想法在他们下车正式进入南市后,变得尤为强烈,白皎甚至有些亢奋。   就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憧憬过,就一直很想来这里。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宋琉很少放他一个人出来玩,所以他比较兴奋。   “没事。”白皎说,“没有那么饿。”   “好好好,你这么说是吧,那我帮你吃了。”宋一青顶着许安然嫌弃的目光,飞快地夹走白皎面前的最后一块糖醋里脊。   吃完饭,许安然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十二点,离讲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咱们去学校走走吧。”   “嗯嗯嗯。”宋一青在擦嘴,“我带你们去看看体育系。”   白皎点头说好,三人把碗筷收拾好,端着盘子起身。   “洗碗车在哪儿啊,你们看到了吗?”许安然四处望了望。   “那儿。”白皎看见了,三人一起往那边走。   忽然,三食堂的门□□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还夹杂着叫好声和零星的尖叫声。   白皎被冷不丁吓得一抖,和宋一青许安然一起扭头朝那边望去。   三食堂西边的大门门口,簇拥着一群学生,有些手里抱着一束花,有些手里拿着签名板,更多的人举着手机录像拍照。   人群的中心,带着袖标的学生会成员和一些安保人员维持着秩序,将这些激动的学生和人群中心隔出一小片,方便被围在里面的人继续向前走。   “.....卧槽!”   白皎还在努力朝那边看,忽然听见身边的许安然居然小声地暴言了一句。   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是季导,是季茹导演哎!她居然来三食堂了!我们也太走运了吧!”   宋一青不像许安然那样激动,但也同样兴奋,“真的假的,我上次还在电视里看她的访谈呢,没想到可以近距离看到她!”   白皎并不熟悉这位导演,这趟短短的旅行,比起这堂讲座,他的重点其实更在于参观S大这件事上。   自从他发现周围人都早已定好志愿,就一直为此焦虑不已。   但整个食堂都陷入了轰动,门口被学生堵得水泄不通,不少人叫着“季教授,欢迎你回S大”,连食堂窗口的阿姨叔叔们都忍不住从操作间走出来凑这个热闹。   受人群的热烈氛围影响,白皎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高涨起来。   他们三人快速把吃过的碗筷放在规定的位置,跟着人群一起朝门口走去。   人太多了,白皎忍不住一边走,一边踮脚往那边瞧。   身旁的许安然更夸张,要不是良好出身的教养还约束着她,恐怕她要使劲儿蹦起来。   食堂门口的人虽然远不如大礼堂那边多,但毕竟只是个食堂,大门说不上多么宽阔,学生一多,立刻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但大学生们虽然兴奋,却也有素质,自发地为中间被簇拥着的人让出一小圈空地。   白皎隔着一段距离,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只能看到中间的中年女性身材偏瘦,发型和穿着都很干练,带着一副无框眼镜,身侧提着很有质感的手提包。   食堂内的学生们也很兴奋,三人夹在中间,很难接近门口。   许安然有一丁点失望,“人好多啊,我们挤不过去。”   宋一青安慰她,“哎呀,没事的,一会儿不是还有讲座吗,我看了,讲座结束后有签名环节的,到时候你还是可以见到她啊,对吧公主。”   白皎正在努力地踮脚往那边看。   人群中间的季茹导演也在学生们的簇拥下慢慢往食堂内走。   她似乎是来用餐的,但学生们太热情,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很有耐心地尽量回答学生们的话。   白皎听不见人群在说什么,只能听到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或者又是一阵惊叹声。   不知道人群提到了什么话题,人群中心的季茹导演朝那位提问的学生望过去,视线刚好也朝向白皎他们这边。   她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看向这边,但有那么一瞬,白皎觉得她的目光似乎定格在了自己身上,甚至停顿了片刻。   白皎也愣了一下。   他强烈怀疑这是他自己的错觉,因为季茹导演那一眼很快收了回去,继续回答着学生们的提问。   宋一青咂舌道:“这也太受欢迎了吧。”   “对啊,她是文艺圈创作圈影视圈里面的标杆人物之一,而且S大的这个分校区本来就大部分都是文学院和艺体学院。”许安然如数家珍,“哎,我觉得刚才她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唉!”   宋一青忍不住吐槽:“想太多了你。”   许安然不服气地和他回怼。   虽然能和季茹导演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很难得,但碍于人实在有点多,三人最后放弃了,从后门绕出去,跟着兴奋的宋一青往体育学院走。   宋一青似乎对S大这个校区特别熟悉,到了体育学院,甚至被几个学长揽着肩膀熟稔地叫学弟。   许安然吐槽他,还没考上就开始发展校内人脉。   宋一青撇撇嘴,“怎么了嘛,我体考已经拿到S大的合格证了。”   他一路上给白皎他们两人介绍,这里是艺术设计学院,那里是体育学院,校内湖对面是法学院,隔壁又是文学院。   已经临近一年一度的高考,S大的各个学院似乎也很重视这次开放活动,白皎看见不少学院已经出了摊位,给游学的高中生宣传本专业。   连许安然也很感兴趣地听了听。   只是有些摊位门庭若市,有些摊位则相当冷情,学长学姐们卖力招揽行人的样子让白皎觉得有点难过。   他忍不住朝那个冷冷清清的摊位走去,刚走两步,忽然被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年男性拦住。   白皎不解其意地抬头,“那个,请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同学你好,打扰你了,我是季茹导演的随行助理。” 第63章 (一更)   白皎第一反应是先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回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神情礼貌的男人,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   “您找我?”   男人点点头。   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另一旁和学长学姐们打得火热的宋一青发现了,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拦在白皎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叫住白皎的这位男人。   男人的穿着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体面,头发修剪的很整齐,皮相不错,五官很清秀,是个不会让人生出太多警惕心的人。   但今天因为是S大的开放日,游客很多,又有季茹的讲座,他们三人刚进S大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少娱乐媒体,甚至还有追着长得不错的学生递名片的星探。   宋一青一边在心里嘀咕别把白皎给骗走了,一边清了下嗓子,“请问您是哪位啊?”   在文学院摊位听宣传的许安然也发现了动静,走了过来。   那个男人脸上冒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无语表情,只能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好,我是季茹导演的随行助理。”   “季茹导演的?”宋一青脸上的戒备表情一下放松了很多,有一点兴奋,“真的假的啊?许委,你听到没,你不是——”   许安然偷偷拍了一下宋一青,神情没有像宋一青那样一下子松下来,而是谨慎地出声。   “我们三个不是S大的学生,请问您找我们能有什么事呢?”   她比宋一青聪明得多,今天在这儿扎堆的娱乐相关工作的人可太多了,她刚才就听到一个星探在忽悠其他学长,说能搭上季茹的路子,吹得天花乱坠。   男人一眼看出面前三个尚且青涩的学生眼中的戒备,他彬彬有礼地在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越过宋一青和许安然,递给白皎。   “同学,你刚才在三食堂吃午饭对吧?是季茹导演让我来找你的。”   白皎一怔。   这么说,之前在三食堂内,那位被提问的大学生们围在中间的季茹导演朝他看了一眼,那一眼并不是他的错觉?   宋一青没想到这么多,只是瞠目结舌地打量了白皎一下。   他也觉得白皎长得是挺不错的,但已经到了被大导演一眼相中的如斯美貌的地步了吗?   好像也没这么夸张吧??   名片就在白皎眼前,白皎犹豫了一下,他也和宋一青许安然一样,有点怀疑面前的男人,但他还是接下了男人递来的名片。   名片质感很好,压褶粗麻卡片,上面印着季茹的名字和所属公司,附了一串座机号,看起来不是季茹的私人名片。   男人似乎察觉到几人的疑惑,开口解释。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经纪公司的,是季导让我问问你讲座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她想在后台休息室见一见你。”   听到这里,白皎心里的怀疑已经打消了不少。   既然明说了要在个人讲座的后台见面,那应该不是骗人的。   但他还是很困惑,宋一青刚才小声嘀咕是不是星探的话他听见了,可面前的男人又说不是。   既然不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出名的一位导演注意到。   男人说完,并没有做太多停留,点了点头后就离开了。   白皎捏着手里的名片,看着那位随行助理的背影,白净的脸上一片茫然。   耳旁传来兴奋的声音,宋一青努力压着音量,“公主,你该不会要去做大明星了吧!季男郎!”   许安然不如他那么兴奋,但也只是一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女学生,也觉得很稀奇,“白白,那你一会儿去不去啊?”   宋一青道:“废话,肯定要去了。”   白皎的手指忍不住捻了捻那张名片的边角,一点陌生的感觉涌上来。   他把名片认真放好,想了一会儿,“嗯,听完讲座去后台看看吧。”   宋一青兴奋得上蹿下跳,就好像他是白皎的经纪人。   兴奋劲儿过了后,他们两人又各自去学长学姐们的摊位前凑热闹去了。   剩下白皎一个人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刚过正午没多久,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晒得他有点发懵。   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准备要做什么,干脆抬脚往就近的一个摊位棚下走,想躲躲太阳。   这个摊位很清冷,挤在几个热火朝天的热门专业的摊位之中,显得有些可怜。   摊位前摆了一张长条桌,后面有几位穿着校衫的学长学姐在挥着自印的扇子和宣传单大声招揽,但行人几乎都匆匆而过,走向其他专业。   看见对面终于有个男生往这边走,学长学姐们的眼睛都亮了,直勾勾地盯着白皎。   其实白皎原本只是想在最边上遮一下太阳,但他们的眼神太过热情,他不好意思视若无睹,只好往前走了两步。   摊位旁立着一个小小的展板,白皎的眼睛不敢乱转,生怕里面的学长学姐误会自己的意思。   但余光里,他看见了“建筑”两个字。   浅滩的湿润海风似乎吹过那些他的少年时代,吹过那些他亲手搬来石头认真划好的房子,吹过另一个男生在夕阳下的微笑,吹到白皎的面前。   “学弟你好,是不是对我们专业感兴趣啊?”一位学长站起来,喊得很亲热,哪怕白皎压根就没说过自己是不是应考生。   另一位学姐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赶紧拿了几个自印的专业周边给白皎,“看给学弟热的,赶紧扇扇。”   还有位学姐,说什么都要给他递瓶矿泉水,还让他进来坐坐。   白皎稀里糊涂地接下,但不好意思真的进去坐,坚持要站在桌前。   他抿了抿唇,“请问学长学姐这里是建筑学专业的摊位吗?”   学长学姐们愣了一下,白皎看见他们眼中期待的光似乎淡了下去,但还是对他友善地笑着。   片刻后,那位给他递水的学姐起身为他指了路,“学弟,建筑学专业的摊位在那边哦。”   白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旁边一个比这里要热闹得多的摊位。   学姐的笑脸就在眼前,他的双脚微微挪动了一下,但不知道该如何正常地离开。   “学弟,再拿两瓶水吧,我看你刚才身边还有两个朋友。”之前那位学长站起来,又拿了两瓶水,要递给白皎。   白皎怀里已经捧了很多学长学姐给的东西。   他们卖力宣传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浮现,但那些宣传似乎收效甚微,他们的手边仍然堆着厚厚的宣传单,自封袋里的圆扇垒成一座小山。   白皎想起他平常校外实践时,走在街上遇到的那些兼职发传单的人。   无论刮风下雨,他们似乎都在街边,伫立在漠然经过的人群里,手里捏着一张没有人愿意接的传单,也许还会被其他店家不耐烦地赶走。   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每次看到这些,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宋一青对他总接传单的这个行为有些不解,问了白皎,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说担心他们业绩不好,说不定会被打。   宋一青听得很懵逼,“这都什么时代了,哪儿会打人啊,又不是□□,最多就是没工资啊。”   白皎闷闷地说一句哦,但下次还是会接很多传单。   宋一青劝他找个远点的垃圾桶扔了就行了,但他有点不愿意那样做,总会攒着,不知不觉攒一大堆,然后当做草稿纸。   “学弟?”   那位指路的学姐看面前的男生双唇抿成一条线,可爱的脸微皱着,一直没有吭声,以为白皎是找不到路,又仔细地说了一遍,“往右手边走,第二个就是啦。”   白皎紧抿的双唇终于放开,小小地从胸口呼了一口气出来。   他对着学长学姐们摇摇头,嘴里的话磕磕巴巴,“不是...那个,我其实,我就是想,我本来就是想来这里看看的。”   白皎尬得耳朵尖发烫。   学长学姐们耐心地听完,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很友善,仿佛白皎做了一件让他们觉得很可爱的事。   “好的好的。”指路的那个学姐偷偷拍了一下其他几人,示意他们别笑。“学弟对我们这个专业了解吗?”   白皎看了眼他们桌旁的展牌,上面印着“城乡规划”四个字。   “我们这个专业呢,也是建筑类的专业。”学姐笑了笑,“不过可能不如建筑和园林热门,相对冷门一些。学弟你是对建筑感兴趣吗?”   白皎回过神来,“对。”   学姐理解地点点头,为白皎科普了一下这个专业的课程和教学。   白皎还只是个高中生,对各个专业的了解并不多,学姐话里的专业名词很多,他有点听不太懂,但还是认真听着。   说完了专业部分,学姐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他解释了一遍。   白皎一一听完,心里有点忐忑。   他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觉得很对不起面前的学姐。   “嗯,差不多是这样,学弟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再给你解释。”   白皎赶紧点点头,努力用听起来相对专业的词汇提问。   “学姐,这个专业具体能应用在什么方面呀?”   学姐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怎样说能更容易让白皎理解。   “学弟,你是南市本地人吗?”   白皎摇摇头,“不是的,我是海市人,今天是来听讲座的。”   “噢,海市呀,很近嘛,我们都挺熟的。那你是住在新区还是老城区呀?”   “住在新区的。”   学姐点点头,“那我方不方便问一下学弟你家住在哪个位置呢,没关系,不用说的太清晰,说街道也可以。”   白皎回答道:“我住在岭北。”   一旁的学长摸摸下巴,“岭北啊,在城郊吧,都是高级住宅区。”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默默点头。   “那我问学弟一个问题哦,你觉得你家那一片的居住体验怎么样呢?”   “嗯...环境很好。”白皎搜刮着形容词,“很方便,很舒服。”   “嗯,那你觉得新区和老城区对比之下哪边更好呢?”   学姐的话让白皎回到了偷偷摸摸跟踪白初贺的那个下午,还有白初贺带着他去阴家巷的那个夜晚。   荒废破旧的危楼,糟糕的照明,凹凸不平的地面。   白皎的声音有些小,“.....我觉得新区比老城区...好一些。”   他说完,觉得自己的话可能不够清楚,纠正了一下,“比老城区好很多。”   “是的。”学姐赞同地点点头,“海市因为经济发展不均,导致新老两区的资源分配相差过大,再加上地形原因,最后有了这么一个结果。相比海市,南市的新老区规划会好很多。”   “嗯。”白皎忍不住道,“但是我觉得老城区也很好。”   学姐笑了,“你以前住在老城区是吧。”   她以为白皎是因为在老城区住过,所以自然而然地会忍不住护短。   白皎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回答,学姐就继续说了下去。   “而我们这个专业呢,则是分析导致这一结果的问题,并给出更好的方案,在合理范围内进行最大程度的优化。同时在新建设的区域,也吸取采纳过去的案例,来避免资源分配不均的情况再发生。”   她又说了很多,她告诉白皎,老城区以前虽然繁华,但治安却非常差。   如果好好规划的话,也许街上会少很多乞讨的孩子,流浪的贫苦人。   “嗯嗯。”白皎听懂了一些,“所以这个专业可以让老城区变得更好,也可以让其他地方不要再变成老城区这样。”   “Bingo!”学姐打了个响指,“而且这个专业不仅是建筑类工科专业,如果要细分,其实也算是人文社科类专业之一。”   “社科?”白皎有些意外,没想到工科可以和社科碰撞到一起。   “嗯。”另一位学长补充道:“因为我们这个专业究其根本,是为人服务。为人创造出更好的生存环境,为社会福祉添砖加瓦,这是我们的目标。”   学长学姐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很自豪。   虽然他们坐在遮阳棚下,但他们在白皎的眼中闪闪发光。   “学弟,如果要报考S大而且对我们的专业感兴趣的话,记住我们的专业代码哦!082802!”   最后,学长学姐们挥着手对白皎道别。   刚才那些话萦绕在白皎的脑海中,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念头,扎根在他的心里。   让那些曾经破败的区域变得更好。   “白白,快到时间了!”许安然和宋一青已经碰了头,正在寻找白皎,看见他之后赶紧招手,“我们过去吧!”   白皎加快脚步跟上。   一礼堂是S大南市分校区最大的阶梯式礼堂,他们赶到时,讲座入口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签到队伍,几乎将那块季茹导演的展牌挡住。   白皎没能看到展牌上的季茹导演,却忍不住想起三食堂门口季茹导演望过来的那一眼。   “白白,你说季导到底为什么想见你呢?难道你家里长辈认识她吗?”许安然也在想这件事,悄悄地问他。   白皎摇摇头。   家里的人基本不怎么和他提工作相关的事情,但有些事他还是很清楚的。   “应该不是,他们没有传媒相关的业务。”有的话可能也还不至于结交到季茹这种体量的名人。   三人一边排着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约排了七八分钟,扫码签到过安检,终于进了礼堂。   一礼堂很大,三面式的环形观众席,二楼还有些单独的包间。观众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场,从熙熙攘攘的场面来看,也能看出季茹这场讲座的热门度。   “哇靠,这么多人啊,还好许委抢名额抢得早。”宋一青咂舌道。   “哇...真的。”许安然也有些庆幸。   白皎也环视了一圈。   他还是第一次来人这么多的活动场合。   三人坐下,剩余的观众也陆陆续续进了场。礼堂内的音响里的女声宣读着讲座秩序,宣读完毕后,灯光倏地暗了下去。   三个高中生老老实实地坐好,等待着开场。   大约半分钟后,灯光亮起,礼堂的银幕上放了一段季茹的个人履历资料片,观众席上响起赞叹的声音。   资料片播报完后,银幕升起,讲座的主角终于出现在台上,在聚光灯下对着观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季茹导演!”许安然压着声音,激动地用手戳了戳身旁的宋一青和白皎。   白皎被这种隆重的场面所感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那位中年女性。   季茹出现后,主持人走了遍流程,就邀请季茹开始了今天的讲座。   季茹这场讲座的主题比较契合她的专业,是偏艺术类的内容。   白皎虽然对艺术方面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海珠的素质课,但人天生就会向往美的东西,而且季茹明显讲授水平很好,他哪怕有些地方不太了解,也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身旁的宋一青也很认真,许安然更是从头到尾都没走过神。   中场有十五分钟的观众休息时间,他们三人都坐在座位上,听着许安然很认真地研究季茹讲座里涉及的专业知识点。   白皎听着听着,走了神,注意力飘到了其它地方,周围观众的动静纷纷传入耳中。   行走声和交谈声中,白皎忽然听见他们后面的斜对角处传来一点声音。   灯光昏暗,基本看不清东西,他只能从哪些声音里猜出那边的情况。   似乎是坐在中间的某位观众要出去,穿梭在座椅中不小心踩到了另外一个观众的脚,慌忙道了句歉。   被踩到脚的那位观众并没有不满,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声音带着一点磁性,很好听,但并不低沉,声线偏年轻。   白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搭着座椅扶手垂在半空中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这场短途旅程让他觉得很开心,S大带给他的新鲜感和向往感冲淡了他之前的情绪。   但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后,在火车上感受到的那种空虚感又升起,冲淡了他快乐的心情。   真像哥哥的声音,白皎心想。   “白白?”许安然的声音叫住他,“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在走神,是季茹导演的讲座听不太懂吗?”   白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我听得懂。”   “嗯......”许安然有些担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之前午饭吃的也很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皎听见她这么问,稍微坐直了一些,垂在半空中的手指蜷到手心里握紧。   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没有呀,我很开心啊!”   许安然这才点点头,但似乎还是有些怀疑。   “哎呀,没事的。”宋一青打圆场,“我们公主思考人生呢、”   半场休息结束后,聚光灯亮起前的最后一秒,白皎听见自己身旁宋一青的悄悄开口。   他的语气贼兮兮的,故意压得很低,里面又夹着一丝对白皎的关心。   “公主,你刚才想谁呢?”   白皎一惊,浑身一僵,立刻朝宋一青看去。   宋一青奸笑着递来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讲座再次开始,他们没再说话。   后半场的讲座时间要稍短一些,为主题进行收尾后就结束,因为要留出一部分时间给在场的观众们提问。   提问者是季茹在台上随机挑选的,看到谁就选谁,不少喜欢她的人都把手举得老高。   包括他们身边的许安然。   但许安然还是比较收敛内向,试了几次没能被挑选中,就放弃了举手。   “感谢大家的热情提问,因为讲座时间有限,也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行程,我们最后请季茹教授再回答一个问题,然后圆满结束今天的讲座。”主持人上台说了一句,一旁的季茹点头。   最后一个被挑中的是靠前排的一位女性观众,应该是季茹的影迷,被季茹挑中后很开心地捋了捋头发。   “季茹教授你好,我非常喜欢你的影视作品。我发现您早期的作品内容都是偏纪实方向的,而且特别有纪录片的味道。但您家中其他的文艺工作者的作品都是偏文艺方向,您在其中显得非常独特,我特别特别好奇您当初选择创作此类题材的理由。”   季茹拿起话筒开玩笑道:“看来我家的户口本都被你摸清了。”   观众席泛起一阵笑声。   她继续开口。   “以前也有一些业内从业者问过我这个问题。确实,大家都知道,我家里基本都是做文艺工作的,如果我走跟他们一样的风格,我的路会好走很多。”   “一开始,我也尝试着创作过偏诗意的文艺片,让我萌生出换一个题材这种想法的是一个冬天,我记得那个冬天很冷。”   “那个冬天里,我遇到了一个小孩。” 第64章 (二更)   季茹的讲述方式就像她的作品一样,温和但不平淡,细腻却不无聊,字里行间并没有用太多精美的辞藻,却很轻易地就将人带到了那个冬天。   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她讲述着。   白皎哪怕在这群观众中,也算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   那些冬天的寒风,灰败的大片雪花,混着灰尘尾气味的空气,似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身边,随着他的呼吸涌入胸口。   他小口呼吸着,隐隐约约间,觉得自己呼出的气体似乎变成了白色的哈气,随着寒霜一起四下散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语言能有这样的力量,至少他听在耳朵里,被季茹娓娓道来的声音引领至陈旧的冬天。   “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南市人,其实我的祖籍在海市,大学也在S大毕业,真正在影视行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知名度前,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S大任教,摄影系,我教了很多年。”   “那个冬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我在犹豫是要继续任教,还是遵循自己的想法,正式转向影视行业耕耘。”   季茹坐在台中央,学生会的人为她准备了一把椅子,台上空无一物,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聚光灯下,身姿从容,后背笔挺,椅子腿边靠着她那只看起来简洁但不菲的包。   很难想象这样成功的女性也会有迷茫的时刻。   “所以那天我就想,文艺创作是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不如我出去转转,正好我一直忙着带学生,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带着单反出去采风过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那时候的海市远远不像现在各位印象里的那样精致繁华,S大在新区,新区干净但也很空旷,最繁华的地方是老城区。如果有人说自己住在老城区的老街,那是会让人很心生向往的。”   “但那时候的老城区对于我来说,缺点恰恰是太过繁华。繁华的东西从来不缺乏人们的赞颂,但我这次心里很迷茫,想拍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叫了出租车,但也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上车后面对司机疑惑的目光,想了想后只能说可不可以开到稍微旧一点的地方去。   也许是她手里拿着笨重但精细的专业设备,司机一看,乐了一声,“您是拍照的是吧?”   季茹说是。   司机又说,“拍照的话在老街那一圈不是正好,我看好多学校组织拍照活动都会在那边呢!”   季茹笑了笑,说她想拍点别的。   司机明白了,“就是那什么,看看民间疾苦,是不?”   出租车司机是个老炮,载着季茹穿过老城区一处防空洞改装的隧道,最后在距离老街不算很远的一片厂房前停下。   “这儿您看行不,我先跟您说,这儿往深了走可什么人都有,您注意别跟人吵架。”   季茹下了车,观望了一圈。   海市正是蓬勃发展经济的时候,厂房这一片也很繁华,一排一排的筒子楼,七拐八拐的小巷,还有好几个百货城,不少行人穿梭而过,看起来没有司机说的那么夸张。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说哪儿有他说的这么乱,该不会是绕路想多收我钱吧。”   观众席笑成一片。   但白皎没有笑,他继续认真地听着。   “下了车后,我才发现确实有些和老街不一样的地方。”   虽然和老街一样繁华,但这一带的卫生不如老街打整得好,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垃圾,垃圾旁偶尔会有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冲着路过的路人伸手。   但路人匆匆,很少有人为那些小孩停留。   “说来惭愧,我当时很惊讶,没想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如今一个大城市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情形。”   “说句题外话,海市的观众们别生气,南市的经济一直是比海市好的,我在南市确实极少见到乞讨者,至少不会像我当时在那一片的一个街区上见得多。”   她一下子明白了出租车司机的意思,带着器材,沿街慢慢地往前走,观察这些小孩。   大概是没见过这些专业器材,有些小孩似乎认为季茹没钱,在季茹经过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季茹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觉得有点难受,为那些孩子。   “我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其实真能乞讨到东西的人很少。现在的人都有防备心,轻易不太相信这些乞儿了。”   “但这一片的小孩里,却有一对小孩收获颇丰,不少漠然经过的行人,在路过他们的时候却会伸手丢下一两个钢镚。”   季茹一下子好奇心起来了,正好旁边就有个满脸痘痘的小孩,她拿了张纸币给他,打听那两个小孩是哪儿来的。   这个痘痘脸小孩就是刚才冲她翻白眼的那个,拿到钱后态度一下子变好了很多,终于露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憨态。   他告诉季茹,那两个小孩一个叫狗子,一个叫小月亮,很不合群,平常都不怎么和别人玩。   讲到这里的时候,为了隐私起见,季茹隐去了那两个名字,没有说出口。   “我打听到后,在街边买了点吃的,就往那两个小孩那边走。走近了才发现,那两个小孩能要到东西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不确定这两个孩子的年龄,可能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大一点的那个看起来是个刺头,不爱理人,看见我走进之后就挡住后面那个小一点的,恶狠狠地看我。”   “当时我还在纳闷呢,这种小孩怎么会赢得那么多行人的同理心呢,然后看见后面那个小一点的小孩抬头,帽子下冒出张脸,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寒风呼啸的天气,天上飘着夹着灰点的雪,雪落在那个小孩的脸上,小孩低头垂眼伸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灰尘被雪水冲掉了一点,露出不算细腻但足够可爱的脸。   “那个小孩头上戴一顶毛线帽子,屈着膝盖坐在台阶上,身上穿了好几件衣服,夏装冬装都有,乍一看会以为是个衣服堆。”   “但他的眼睛特别大,又大又亮,皮肤也白,因为天气的原因被冻得发红,真的像个小洋娃娃,看起来特别的惹人喜欢。”   “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看见我之后就抬脸冲着我笑。”   许安然在一旁听入了迷,小声道:“哇...好可爱哦。”   “我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让大一点的小孩放下戒心,但也许是生存环境导致的,他始终警惕着,甚至中途还叫来另一个孩子一起守着。”   叫来的另一个小孩很喜庆,见到季茹脱口就说祝您发大财。   季茹被两个瘦巴巴的小孩守着,有些啼笑皆非。   她就在那样滑稽的情况下,和最小但最可爱的那个孩子聊了很久。   一开始,小月亮迟迟没有出声,视线一直跟着黑着脸的小孩,直到后者板着脸说“没事”,小月亮才慢慢开口。   他很好奇季茹的器材,看了很久,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姐姐,这是什么?”   季茹耐心地给他解释什么是相机,用处是什么,并且告诉他,她的工作是教书育人的老师。   小月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好像星星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尾子中学里面是什么样的呀?”   季茹一开始没明白,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小月亮把她当成了老城区的一所高中里的老师。   “那所高中现在也还在,改名了,叫城南三中。”   她和小月亮解释了很久,才让小月亮明白,她不是三中的老师,她是一所大学的讲师。   小月亮听得懵懵懂懂,“可是...可是城南中学才是学校啊。”   季茹又耐心地跟他说话,直到小月亮明白了过来,原来世界上不止城南中学一所学校,外面也还有很多学校,她任教的学校不在老城区,在河对面的新区。   小月亮点点头,很天真地问,“那我可以去读大学吗?”   “当然可以了。”季茹说,“等你读了小学,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参加了高考,你就可以读大学了。”   旁边那个凶巴巴的小孩坐在旁边砸石头玩,听到这里,他闷声不响地又砸了一下,砸得很重。   另外一个喜庆的小孩叫大庆,看起来很喜欢热闹,也在一旁蹲着听,边听边点头,“好好好,那小月亮肯定可以读大学。”   季茹说你也可以,大庆摸着头咧嘴笑,“我太笨了,我都还不怎么认字呢,小月亮认得字最多。”   她和小月亮聊了很久,大庆也会跟着一起说话,那个凶巴巴的小孩则很少出声,只会时不时开口蹦一句话出来。   季茹从三个小孩的口中了解到这一片的情况,知道这片地界叫尾子洞,有很多这样的小孩。   三个小孩年纪还小,她不想让他们害怕,脸上仍然带着笑,但一颗心沉了下去。   任谁都能听出这是违法的,这里就是这座城市的灰色边缘。   她有意想要帮忙,但这个黑色产业链一定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短时间内只靠她一个人做不到什么,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让这些孩子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她心里大概有了个计划,聊得差不多了,便问小月亮,可不可以给他拍张照。   小月亮还不太懂拍照是什么意思,她解释后小月亮才答应。   寒风下,小月亮从衣领里拉出一根项链,在胸前摆弄着,想把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季茹则用黑白滤镜,以长焦的焦距抓拍下这一幕。   周围行人匆匆而过,拉出长长影子,小月亮定格在最中心处,害羞地笑着。   拍完小月亮,她又提议给他们拍一张合照。   大庆在街头的照相馆见过相片这东西,一直都很眼热,立刻叫好。   而那个被他叫做“狗儿”的凶巴巴小孩则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答应。   “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拍的东西,为我最初的作品风格确定下了主基调。”季茹在台上慢慢地说着。   一方势力通常盘根错节,是很难轻易就清理清楚的。她后来和相关部门的人一起协力了很多年,才彻底将尾子洞那一片的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她慢慢将注意力转回聚光灯下,那个冬天在回忆里不断淡去,但小月亮的声音仍旧清晰鲜明。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即使可能性很小,但我希望他能像在座的各位一样,坐在这个干净的礼堂内,和你们一起听我的演讲。”   她顿了顿,微笑起来。   “如果我的作品能为这样的孩子们带来哪怕千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那么对我来说,当初的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从座椅里站起来,对着观众席鞠了一躬。   观众席静默片刻,全场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许安然听得又感动又难受,一边鼓掌一边转头想要和白皎分享自己的感想。   但她一转头,看见白皎的模样,微微愣住。   虽然她听得也很心酸,但没想到白皎居然这么投入。   许安然小声叫了一下,“白白?”   “啊?”白皎还没有完全回神,呆呆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他坐在坐席里,后背挺得很直,脸上还是之前那副听得聚精会神的表情,认真又沉浸。   许安然指了指自己的脸,对他示意。   白皎有些茫然地伸手摸自己的脸,缩回手来,手指湿漉漉的,在不算太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细碎的光。   许安然的声音从虚空中飘来,“你怎么哭啦?”   白皎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回过神来后,才用手背蹭了蹭眼睛。   睫毛都打湿了,挂着一层水汽,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像装了星光镜的镜头。   “没事。”他也有些茫然,但季茹的话太有力量,久久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就是...有点感动。”   “唉,我也觉得。”许安然叹气,怼了怼还在发呆的宋一青,“也不知道那个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嗯。”白皎低声道。   演讲正式结束,主持人在台上随机抽选了一批可以和季茹合照并得到签名的幸运座次,他们三人又没抽到,许安然长长叹了口气。   “咱们什么时候去后台找季导。”直男宋一青难得被什么东西打动,现在想一睹导演真容的情绪十分迫切。   白皎朝台上看了一眼。   台上还在依次有序地进行签名会,但人不算特别多。   许安然提议道:“现在人太多了,等一会儿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过去吧。”   白皎点头,“好。”   ...   雷鸣一般的掌声过去很久,大庆才悄悄擦了擦眼睛,“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们。”   这种感觉很奇妙,原以为自己只是街上路边最不起眼的人,却没想到其实自己也能在其他人的人生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牧枚也听得很触动,但她还记得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初贺,要不我们现在过去看看能不能去后台?”   她说了一声,但旁边没有反应,牧枚只好又叫了一声,白初贺才回过神来。   大庆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肩,“咋了狗儿。”   “没事。”白初贺慢慢站起来,“我只是在想,小月亮如果正常读书的话,今年也要考大学了吧。”   大庆沉默半晌,仰起头来,咳嗽了一声。   “走吧,去看看。”白初贺说。   台上的签名会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其余观众都已经陆陆续续依次离场。他们三人走最边上的小路,绕到可以通往礼堂内部和舞台后台的左侧门。   门前架了礼宾栏,学生会的人正在清点什么东西,看见三人后抬头,“请问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大庆有点紧张,他之前遇见季茹也只是走运偶遇了一次,这种正式活动,恐怕主办方不会随随便便就放行。   白初贺倒是一点都不怵,他点了点头,“请问可以让我们见一见季茹导演吗?”   大庆心想,狗儿啊,你居然敢说这么直白,一点借口都不找,估计对面会觉得很莫名其妙。   谁知学生会的人听到后交头接耳了一阵,为首的人问了一句,“你们一共三个人,对吗?”   牧枚有点吃惊,但点了点头,“对,我们就三个人。”   学生会的人又扭头说了几句话,白初贺隐隐约约听见一句“没错,那边说是两男一女”。   片刻后,学生会的人很痛快地放了行,并给他们指了路。   “这边出去后左转往前走,左手边第一间大休息室就到了。”   三人顺着他们说的路线走,牧枚在旁边念叨,“怎么这么轻松就让我们进来了,名人是这么好见的吗?”   “不知道。”白初贺说。   他是真不知道,刚才那样说只是想试试而已,现在心里也有些意外。   “没事,能见到就行。”大庆有些激动,他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那位导演了。   学生会的人所说的那间大休息室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看起来很精致的对开门,门上包着兼具装饰和隔音的软包。   握住门把手的一刻,白初贺的心里涌上来一点近乎于近乡情怯的情绪。   身后的牧枚看见了,若有所思。   她之前一直忍不住想起白初贺在火车上对乘务员提起的那些看似形容小月亮的语句。   太像白皎了,简直就是在说白皎。   她又转眼一看,看见白初贺垂下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一瞬间看到白初贺脸上有退缩之意。   但很快消失,白初贺敲了敲门,随后握着门把手,推开了那扇对开门。   柔和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休息室内一位西装革履的男性正在往这边走,嘴里说着请进,但看见他们三人后一下子愣了下来。   大庆和牧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愣了愣。   “来了吗?”休息室深处传来一道干练的女声,询问着。   男人有点卡壳,“不,这——”   但他还没说完,季茹就从室内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三人也愣了一下,但不如穿着西装的男人那么明显。   她没戴眼镜,眯眼看了一下,戴上眼镜后,视线在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在白初贺身上停留得尤其多。   片刻后,季茹对着最壮实的大庆开口,“大庆?你是大庆对不对?”   大庆早就瞧见季茹了,他最自来熟,嘴巴一咧,“季老师,好久不见了!”   季茹人很随和,也笑了起来,“进来坐。”   三人坐下后,季茹就戴着眼镜盯着白初贺看,弄得旁边的牧枚心里怪紧张。   大庆搓着手,心想季茹只是小时候见过白初贺,现在估计认不出来了,刚想介绍一下,就听见白初贺终于出声。   他叫了一声,“季老师。”   季茹脸上也慢慢溢出笑容。   “刚才我就觉得眼熟,一直在想是不是,你一开口叫我,我就知道是你了,狗儿。”   季茹没有任何公众人物会有的架子,亲和得像是他们三人的长辈,“怎么才来找我呢?”   白初贺道:“一直没有机会见您,看见您今天有讲座,所以想来见您一面。”   季茹点头,视线往后飘了飘,仿佛想寻找另一个人,但她没有问出口。   大庆几年前偶遇过她,但那时大庆也还没有和白初贺重逢,他还不知道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只是和季茹说他也很久没见过小月亮。   白初贺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茹的眼神。   季茹应该不知道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大庆没有说过,更别说从来没有再见过季茹的他。   季茹没看见像小月亮的人,却并没有像大庆当初那样问他,仿佛早就隐约猜到小月亮很久之前就走失的事情。   白初贺的心忍不住发沉,同时也在想,他们这趟也许是来对了。   “小阮。”季茹开口,叫住刚才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你帮我把U盘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照片洗出来。”   她递了一个很小巧的U盘过去。   休息室里似乎就有设备,他们听见那个男人应了一声,拿着U盘走到另一头去了。   男人离开后,季茹取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拉家常般闲谈起来。   “狗儿现在长成帅哥了。”她笑道。   “可不。”大庆接嘴,“您刚才说看着眼熟,我都没想到您能认出来,反正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点不敢认。”   季茹摆手,“我这个职业,对人的相貌很敏感,刚才也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像,也不敢确定。”   她又问,“狗儿现在在念书吗?算算应该高三了吧?”   白初贺点头,态度算得上恭敬,让牧枚有点惊讶。   “嗯,高三了,在海珠读书。”   季茹有点意外,“海珠?海珠学院吗?这学校不错啊。”   贵族学校,她记得学费不算便宜。   大庆哈哈大笑起来,“季老师不知道,狗儿找到亲生父母了,家里还挺富贵的,而且狗儿现在也有名字了,叫白初贺。”   季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相当高兴,“好,这是好事。”   刚才那个男人正好洗好了照片,拿过来递给了季茹,刚准备离开时,室内的座机铃声响起。   男人看了眼季茹,季茹点头表示没关系,他这才接通。   礼貌起见,其他人没有说话。   座机似乎是礼堂的内线,白初贺看见那个男人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后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对,两个男高中生和一个女高中生。”男人低声道,“我给了他们季导的名片,你们记得确认一下再放进来。” 第65章   “狗儿,现在该叫你初贺对吧?”季茹的声音将白初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拿着手里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怀念地低头仔细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白初贺,“早就该给你们,但当时冲洗速度没有现在这么快,不能及时冲洗出来。”   等冲洗出来后,她去找那三个小孩子,但却没能再找到他们。   直到很多年后,她偶然遇见了大庆,才把那张放了很久的照片赠予大庆。   而如今递到白初贺手上的这几张照片,已经迟了很多年,像一份来自过去的信件。   白初贺习惯性道了谢后才接过,捏在手中。   他本以为季茹只让助理洗了一张照片,但真正拿到手上才发现,并不只是一张,而是三张叠在一起。   现在的相片冲洗技术已经比过去强的太多,如今他手上的照片,不像大庆之前翻出来的那张那样包裹着厚重的塑封,而变得很轻薄,但又很有质感。   相片纸还带着一点热气。   白初贺低头去看,比那张老照片更清晰、黑白色值更鲜明浓郁的画面映入眼帘。   第一张照片里的图像很熟悉,又没那么熟悉。   是小月亮的那张单人照,熟悉的中景长曝光,小月亮侧身坐着,垂挂在胸前的吊坠闪闪发光。   大庆给他那张照片后,他曾经仔细看过很多遍,几乎已经将上面的小月亮的模样完整地刻进了脑海里。   但看见季茹让助理新洗出来的这张照片时,白初贺还是感到一阵恍惚。   一模一样的图,但在冲洗技术的进步下,小月亮那根吊坠的闪光明亮清晰了很多,甚至让他觉得再多看一秒就会晃到眼睛。   就像小月亮明亮纯净的双眼一样。   小月亮那顶掉了一个球的毛线帽子,套在层层叠叠的单薄旧衣服外稍大的那件外套,裹住半张脸的洋绿色围巾。   这些东西白初贺都很熟悉,因为能为小月亮御寒的衣服只有这些,穿脏了小月亮和他就去找旧水管洗,每件衣服的样式,颜色,和皮肤接触时的触感,他都记得。   但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封存在回忆里太久,不够鲜明,直到他再一次看见清晰的照片。   大庆的那张塑封式老照片上,人物的边缘已经因为相纸放得太久而变得过曝,朦胧不清,像晕了一层光。   而这张相片上,白初贺甚至能看见小月亮的外套泛起的毛边,支棱着,心酸地暴露在寒风中。   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那种熟悉的触感。   一切再度清晰起来,和他在白皎身上感受到的源源不断的熟悉感一起,随着这张照片一起变得不断强烈,折磨着他。   他身边似乎出现很多个年幼的他,被叫做狗儿的他,用凶狠的眼神盯着自己,指责着他当初不够用心,控诉着他如今渐渐移情。   这些来自自己内心的指责声让白初贺沉重到几乎喘不过气。   白初贺仍然坐在休息室柔软的沙发椅上,但双肩却像在无形中压上一块又一块秤砣,压着他,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事到如今,多年过去,他无法分清自己对小月亮的执着究竟是来自过去的情谊,还是来自那个冬天的悔恨。   季茹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比以前给大庆的那张清晰很多?”   白初贺的嗓子眼干涩不已,他下意识地想“嗯”一声,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晦涩不明的响动,于是他点点头。   季茹却没再就这张照片说下去,突兀地提了一句,“初贺今年十七了吧?”   白初贺用力了一些,胸腔的气息挤出喉咙,刮得嗓子刺痛不已,“对。”   “多年轻。”季茹放下手里的茶杯,她悠悠一声,像是感慨,又像是包含了些其他没有道明的东西,“你才十七呢。”   大庆的声音又飘了过来,他和季茹很久没见,叙着旧。   “季老师看起来精神的很,我看一样年轻。”   季茹笑他,“我以前遇见你们的时候还三十来岁,当然年轻,如今都快奔五了。”   大庆摆手,又说了一些让人听了心里很舒坦的话。   “哟,下面还有两张呢,狗儿也给我们看看。”大庆一只手搭在白初贺肩上,牧枚也凑近了些。   白初贺这才将第一张的小月亮翻过,叠到最底下,露出第二张照片出来。   “...噗。”牧枚忍不住喷笑了一声。   第二张照片上,是有三个小孩,是他们三人的合照。   他们这样的孩子几乎没什么机会留下童年的照片,也就他们三个人运气好,遇到了季茹,所以才能再看一看童年时的自己。   连大庆都有点恍惚了,冷不丁看到自己六七岁的样子,就像见到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故人,看得他有点打蒙,半晌后来反应过来,也嘿嘿笑了一下。   这张照片里,小月亮站了起来,踩在石阶上,但这次不是侧身,而是正对着镜头。   小月亮的左边是小狗哥哥,那时也同样还小的白初贺。   他站在小月亮身边,表情看起来果然不是很友善,但贴在身体两边不自然地紧绷着的两条手臂暴露了他的紧张,流露出一点他对这张来之不易的合照的向往。   “当时不觉得,现在晃眼一看,狗儿其实拍照片的时候也挺开心的嘛。”大庆乐了起来,“那时候季老师让他站在旁边他还不愿意呢,小月亮叫了几声他才过来。”   “小孩嘛。”季茹笑道。   “大庆哥你也挺好玩的。”牧枚指着照片。   大庆站在小月亮的右边,和羞涩的小月亮与紧张的白初贺完全不一样,兴奋又活泼,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旁边的两个弟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另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就差没贴在季茹的镜头上。   “嗯。”季茹赞同道,“大庆从小就喜气洋洋的。”   这句话反而把大庆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年龄最大嘛。”   另外两个一个太单纯,一个太招人嫌,他要是不皮实一点,恐怕三个人一起天天惹上事。   “看看下一张。”牧枚催促了一下。   白初贺将这张也翻过,最后一张照片露了出来。   “哇......”牧枚低声道,“初贺,这就是大庆哥之前说的你和小月亮的合照?”   白初贺没说话,低头看着。   他记得这张照片是在三人合照之前拍的,那时候季茹刚给小月亮拍完单人照,他听见小月亮小声问季茹,能不能给他和小狗哥哥也拍张照。   其实季茹本来也打算给三个小孩都拍一张,但小月亮不知道,在他看来,路人给予的东西都是有限的,给了他,就不会再给别人。   小月亮的胆子小,平常是不怎么和陌生人说话的,但那一次他还是鼓起勇气请求着季茹。   季茹当然是点头,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小月亮在台阶上站着,一只手牵着旁边的白初贺,脸上的笑容难得一见地满足又开心。   大庆什么都没说,按着白初贺肩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谢谢季老师。”看了很久,白初贺才将三张照片叠好,真心实意地对季茹说出幼年的他没有说过的感谢。   季茹笑着摇摇头,白初贺突然发现她那里还有一张照片,反面朝下扣着,她一只手盖在上面,时不时摩挲一下。   显然,大庆和牧枚也发现了,白初贺听见大庆低声“嗯?”了一声。   季茹见他们看完照片,终于开口,点明了几人进休息室后一直没说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在咖啡馆里遇到大庆,大庆在那里打工,和我打完招呼,我问他小狗和小月亮过得好不好,他说他不知道,说你们两个一起走了,我才稍微放心一点。”   现在大庆又出现在她面前,和白初贺一起,却没有另一个小孩的身影。   季茹仍然坐在软椅中,但上半身微微前倾,无框镜片透出她敏锐的目光。   “你想找我问问小月亮的事情,我说的对吗?”   白初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压在双膝上,没有一起递给他的那张照片,“对。”   一旁的牧枚心里暗想,原本以为大庆在社会上打拼几年就已经够圆滑了,但在季茹面前还不够看的。   她和白初贺两个学生在季茹的面前更是让季茹一眼就能看穿心中所想。   季茹微微笑了一下,终于拿起那张一直扣着的照片,递给白初贺,“初贺,还有一张照片,你们从来都没看到过,也不知道我拍了这么一张图。”   白初贺的手指几乎是紧绷着接过这张照片的。   季茹递到他手上的照片已经翻了过来,他一拿到手上就看清了照片里的景象。   白初贺的后背一下子僵直,呼吸几乎停滞住。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我之后又去找过你们几次。”季茹慢慢开口,“但总是找不到你们,那时候给我指过路的痘痘脸小孩我也没再看见过,其他的孩子几乎看见我就躲,我什么都问不到。”   季茹在第一次给三个孩子拍下照片后,第二天就又动身去找了他们。   第二次她运气很好,也见到了三个小孩,并给三个小孩带了一些吃的和书本,询问他们要不要和她走,她可以为他们找到一个安置的地方。   当时白初贺就立刻拒绝了她,连大庆也迟迟没有给出答复。   就连看起来最单纯的小月亮,在听见她的提议后,也抿着小嘴,一直不吭声。   季茹并不气馁,她知道这些孩子看起来性格迥异,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性: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他们年纪也许还小,但心里已经将“不能轻易相信他人”这个道理谙熟于心。   季茹并没有强求,这事急不得。她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环境之后,便返回新区,着手联系法务相关人士,想要安顿好这些孩子。   那两天很忙,但季茹不想耽搁。   这些孩子就像浮游,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下一秒飘向何方。   她只隔了一天,又去了老区。   但那次她没有再找到这三个孩子,甚至那天的街上就没几个小孩。   后来她又找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她几乎放弃,直到拍下这张照片的那一天。   “我那时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去过老城区了,以为你们去了别的地方。”   那天在下雪,就像她第一次遇到这三个孩子的天气。   季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一阵心悸,仿佛有种预感,催使着她去老街,否则心总是在嗓子眼里吊着,始终绷着,松快不下来。   这种感觉太过奇怪,季茹没有耽搁,上完课之后就打车去了老城区。   “我找了很久,都有点怀疑自己是没休息好才心口不舒服,然后一转头,终于看到了小月亮。”季茹说。   白初贺听着她的说话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不再是黑白滤镜,而是彩色的。   但画面不甚清晰,镜头晃着虚影,是匆匆拍下来的照片。   还是和之前的照片一样相同的位置,海市的老城区,路边高低不平的石阶上,小月亮一个人坐着,弓着背,双手揣在肚子那一块,取着暖。   他看起来很冷,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小团,在白雪天里,一个人坐在街边。   大庆看了一眼,那张平时喜气洋洋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眉毛拧起,透出一点凶劲儿,终于让人想起他是在蹲过号子的人。   他低着声音,“怎么......”   白初贺的手指有些把不住劲儿,视线几乎要把这张照片捅穿。   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块石阶,可小月亮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的左眼肿着,眼皮隆起一块,掩住了平常可爱又明亮的眼神。   小月亮的右脸也微微肿着,皮肤上有很明显的擦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他的皮肤白,因此那些伤口看着更加惊心触目。   天空中飘着大片的雪,哪怕只是看照片,都能隔着薄薄的相纸感受到寒气与湿冷。   小月亮的皮肤很脆弱,一到秋冬天就会泛红血丝,甚至皲裂。白初贺和大庆因为这件事,偷偷藏了一点钱,去药铺找张老头,想买一盒搽脸的油。   他们当时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叫宝宝霜,比划了半天张老头才明白,然后拿了一盒凡士林给他们,没有收钱。   后来在白初贺的照料下,小月亮的脸好了很多。   可这张照片上,小月亮的脸又泛了很大一片红,看起来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皲裂,渗了血丝出来,像一块破碎的白瓷。   白初贺费了很大功夫,才控制着自己的指尖不要颤抖。   小月亮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样式没变,还是他以前穿的那一套,但变脏了很多,开衫右侧的肩部甚至开了线,破了一块口子,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   他就那样缩着,右肩以不自然的姿态内扣着,两只小手缩在腹部,微微抬头,看着季茹的镜头。   那些可爱的笑容也不见了,小月亮的眼神很茫然,甚至有些涣散,似乎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季老师?”白初贺挤出声音。   “我当时吓了一跳。”季茹说。   她看见了小月亮,但当时的第一眼,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从前的小月亮虽然过的很凄苦,但一直和白初贺与大庆在一起,白初贺将他照顾的很好,虽然凄苦,但小月亮的童年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回忆,这一点从他时时毫不吝啬地对路人露出的笑容就可以看出。   可照片上的这个孩子,这个小月亮,让季茹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快速地拍了一张照,这一次她没有问小月亮同不同意,二话不说,抱起小月亮就打车去了新区的医院。   抱着小月亮的时候,她才发现小月亮的手和脸烫得可怕,他发了高烧。   而小月亮的右肩一直耸着,从季茹发现他再到上车,季茹一次都没看到过他的右肩连着右胳膊有过动作。   上车后,在颠簸下,小月亮似乎有了一点反应,他朦朦胧胧开口道:“小狗...?”   季茹发现他在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一下子变得很着急,甚至在她怀里挣扎。   季茹哄他,告诉他自己是季老师,小月亮才安静下来,和季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季老师好”,然后头一歪,不知道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   那时的老城区已经有没落的趋势,医疗环境根本比不上新区新建的医院。   “我带他去了特设医院,你们现在应该不熟悉,就是新区上高速的高架桥下面那架医院,现在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甚至没有量小月亮的体温,摸了一下额头,就立刻赶紧叫人准备输液。   “......季老师,他的肩膀怎么了?”   季茹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小月亮的高烧比较危急,必须要优先降温。肩伤需要拍片,医生说要开CT,让季茹去跟他进行登记。   当时小月亮人事不省,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小月亮竟然在中途醒来,拔了针,跑了出去。   季茹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闷,“我开完检查单之后回房发现床上没人了,立刻就叫人去找,但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她顿了顿,“他的肩膀没能拍片,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伤,不过我当时看了,他——”   刚说到一半,休息室的内线电话响起,季茹的随行助理去接,她便先止住了声音。   白初贺低着头,死死盯着手里这张照片。   内线电话被接起,随行助理的声音清晰地在休息室内响起。   “怎么了?”助理开口,“人还没过来吗?”   他转头看了看季茹和白初贺三人,季茹点点头,“没关系,我这边不碍事,让他们直接过来就好。”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助理回话确认道:“对,季导要见的那个学生姓白,叫白皎。”   白初贺倏地抬起头来,眼神尖刻的像一把刀子,盯向那位助理的背影。   大庆看向门外,牧枚有点没反应过来,直接“啊?”了一声。   季茹注意到了,“怎么了?你们认识?”   还不等牧枚回答,助理有些吃惊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在外面打起来了?”   牧枚直接心里一片呆滞,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这个信息量。   白皎也来了讲座,白皎也在?而且听助理的语气,季茹想见白皎?   然后白皎在外面和别人打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快速反应着,季茹导演这边正说到关键呢,白皎那边怎么就打起来了?   牧枚下意识地看向白初贺,她不清楚白初贺会怎么做。   一直以来遍寻不到的小月亮的踪迹如今触手可得,他们想要的答案很可能即将被季茹揭晓。   如果她是白初贺,她可能顾不上别的,会选择优先听完季茹的话。   但白初贺其实是很重视白皎的,她看得出来的。   不对,牧枚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是她自己一情急就把事情想复杂了,季茹导演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他们就算先去看看白皎,也绝不会因为白皎的事情而错过小月亮的线索。   然而在牧枚想清楚这一层之前,白初贺已经冲了出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白初贺不带一丝犹豫地冲出门口,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也跟了过去。   休息室的门一下子打开又关上,只剩下一个大庆还在原地,一脸惊愕。   好在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转头对季茹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季导,那个小孩是狗儿的弟弟,狗儿比较紧张他。”   谁知季茹看起来比他更吃惊,“你说什么,白皎是他弟弟?”   大庆点点头,但来不及解释,他直接切进刚才季茹的话里最关键的一点,“季老师,你刚才说小月亮的肩伤怎么了?”   季茹稍微回神,点点头,在等待白初贺和那个食堂内一瞥而过的孩子过来的这段空档里,凝重开口。   “当时没能检查,我也不清楚小月亮的肩膀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怕有什么严重的伤,就在车上拉开小月亮的衣服看了一眼。”   大庆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里,砰砰直跳,“然后呢?”   他想起他不久之前在店里,白皎对他说自己肩膀有问题,他当时有些怀疑,晚上就和白初贺发消息说了这事,让白初贺看看是不是。   后来过了很久,白初贺才回他消息,消息很简洁,说白皎不是小月亮。   大庆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了一句,问白初贺是怎么确定的,那白皎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白初贺是怎么回复的他来着?   季茹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宽敞的休息室里。   “他肩膀上有很长很严重的伤,从肩头一直到肩胛骨底下,而且后背和后腰上也有很多小伤口。” 第66章   季茹刚刚说完,大庆的手指下意识地弹了一下,隔着兜碰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还算镇定,又问了一句,以确定不是自己听进耳朵后大脑自动添油加醋了,“季老师,你确定吗?”   季茹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算很清楚,有些奇怪大庆为什么要反问一句,抬头时看见大庆的表情,她意识到了什么。   季茹态度严肃了一些,尽量用最精准的词句又具体说了一遍。   “嗯,当时时间很急,而且之前小月亮的右肩就一直耸着没动,我怕车子颠簸耽误他的伤口,就掀起衣服看了一下。”   季茹的印象很深刻,她抱着小月亮坐在后座,一边催促着司机尽量抄近路走,一边感觉到小月亮的右臂软绵绵的,和左臂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当时心里有些慌,联想到小月亮比以前更加破旧的衣服,脸上的淤青和伤痕,还有小月亮脸上昏昏沉沉的表情。   她在颠簸的出租车里,手有些微微发抖,抱着昏睡中的小月亮,用尽量不会打扰到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把小月亮的衣服掀起来。   文艺作品里的悲惨生活终究只存在于虚构中,季茹一直生活在相对光明又开放的环境中里,极少见到这样的事情。   想象和现实终归是不同的,她从小月亮的后背慢慢掀起他的衣服,然后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小月亮的背上,有很多带着血痕的伤,看起来像是用树枝或者什么东西抽出来的,还渗着血,因为没能及时得到像样的护理,有些伤口微微出了脓。   血痕下,还有一些相对已经愈合了的浅红痕迹,没有愈合的很完全,但和那些看起来比较新的伤疤比起来,视觉冲击力简直算得上温和。   季茹从来没在哪个小孩身上见过这么多的伤口。   她有想象过这些小孩的生存环境,然而她未曾想、也想不到会恶劣到这种程度。   她掀衣服的动作很慢,呼吸紊乱,原本已经被这些露出的伤口震惊得回不过神,然而看见小月亮肩胛骨开始的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季茹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不敢想象小月亮现在的手臂情况如何。   “那条伤口很长,而且不浅。当时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右肩不止是有这条伤口,而且整个肩头连着肩胛骨像是受过重击,肿起很高一层,好像还有积液。他很瘦,穿的衣服又厚,所以乍一看看不出来。”   大庆嗓子眼咽了一下,“这么严重吗?”   季茹点点头。   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已经为她锻炼出了波澜不惊的性格,但提起这件许多年的往事,她交握搁在膝头的双手仍然不住地摩挲着,指尖发凉。   “嗯,我在车上大致看了一眼,感觉他肩膀的伤和后腰那些伤口不太一样,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顿了顿,没有就着这句话继续将自己的心里所想说下去。   小月亮的生存条件,注定他受伤后得不到太好的护理,甚至得不到任何护理。   他肩膀的伤口那么严重,甚至已经积液,说明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   如果是后背后腰上的那种皮肉伤还好,最严重不过也只是留下点疤。但关节上的伤,恐怕会留下影响终生的后遗症。   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完整说出来,只是委婉地对大庆开口。   “小月亮肩膀上的伤应该留下了毛病。”   大庆深呼吸了一口气,明明休息室里开着中央空调,他却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   手机就在自己的兜里,那天晚上失魂落魄的白初贺是怎么对他说的来着?   对了,他说白皎的后背和腰上有不少淡了许多的伤疤,肩膀上也确实有伤,但和小月亮肩膀上那个月牙一样的伤疤不一样,白皎的伤很长,看起来很严重。   白初贺给他发的消息很简洁,但他看出来了这些意思。   那时的白初贺心情极度混乱,大庆没敢多问,以为白初贺不想在提到这些,他怕白初贺的情绪变得更差。   但白初贺后面又给他发了一条,说伤口看起来很疼,但白皎上药的时候一声不吭,他很坚强。   大庆心情沉重之余,忍不住想,那时候的白初贺已经露出一点对白皎很不一样的端倪了,但他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也没心思想那么多。   季茹的声音响起,和台上冷静又沉稳的样子不太一样,“初贺呢?初贺当时有受伤吗?是不是也很严重?”   大庆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半会儿没能明白季茹这句话的意思,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那天傍晚,白初贺来他的店里,带了另一个长相干净好看的小男生,让他在自家店门口硬是愣了好几秒。   后来他和那个小男生闲聊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他的肩,小男生缩了一下,他怕自己没轻没重碰伤人家,连忙问了几句。   白皎抬起头来,冲他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他的肩膀是老毛病了。   大庆的呼吸越来越沉。   一直困扰着白初贺,让白初贺喘不过气的直觉是对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一颦一笑都让人想起故人的人。   白皎,很有可能就是小月亮。   而他们一直努力寻找的小月亮,现在就在外面,和他们几步之遥。   他就在白初贺面前。   大庆忍不住咬紧牙,“季老师,请您费心等等,我先出去看看。”   “哎。”季茹答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大庆就已经小跑着出去了。   她看向一旁的随行助理,“小阮,怎么回事?怎么会打起来?”   助理也很无奈,“不清楚,说是又来了一个男生,说了两句话就打起来了。”   季茹点点头,“你去看看。”   助理应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   半小时前。   签名互动活动已经基本结束,观众们几乎都陆陆续续退场了,礼堂内只剩下主办方的人和零星几个还没来得及立场的观众。   白皎等了很久,有些坐不住了,朝前边望了一眼。   季茹已经为最后一位幸运观众签完名,握了下手,旁边的随性助理和主办方正在一旁与她一起向舞台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两边只剩下学生会的人,人数倒也不算很少,大学生们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处理着后续工作。   白皎扭头,“我们过去吧,没有其他观众了。”   宋一青忍不住故意笑话他,“刚才进场的时候没看你这么急,就一场讲座,你也跟许委一样加入季茹粉丝俱乐部了?”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啊,我觉得她确实讲的很好嘛。”   那些蕴着凛冬寒霜的话语仍然回荡在他脑海中,给他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间接导致他对这位导演本人非常好奇,甚至到了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这么强烈,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去见一见这位导演。   “说不定季导是真的看上白白了呢。”许安然边起身边道,“我觉得我们白白长得很好看。”   白皎没怎么听清,眼睛直盯着季茹刚刚离开的礼堂侧门。   三人离开坐席,往下走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一道男声,听起来语气有些烦躁,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回事?”   后排是观众离席的通道,本身就还有零星几位观众还没有离场,三人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白皎的心情迫切不已,脚步走的飞快,宋一青在后面连连叫他等等。   侧门前还设着礼宾栏,旁边是学生会和主办方的一条长桌,几个学生会的人似乎正在核实后续工作,看见白皎他们走过来,有些疑惑地抬头。   “离场的话请走观众席后方,这边是礼堂后台,目前不对外开放哦。”   白皎点点头,礼貌地开口,“您好,我是来见季茹导演的。”   他将之前见到季茹的随性助理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压抑住紧张又迫切的心情,等待着学生会的人为他们放行。   谁知学生会的人听见后满脸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季茹导演吗?”   白皎耐心开口,“对的对的。”   许安然在他身后,悄声开口,“咦,他们怎么好像不知道这事得样子,是那位助理没和他们说吗?小白,你把名片给他看看。”   白皎被她提醒,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张名片,低头拉开自己的毛绒绒的挎包开始翻找。   宋一青看了一眼,“噫,阿姨给你带这么多东西。”   白皎有点脸红,往一旁侧了侧,不肯让宋一青看自己包里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   他余光看到学生会的人互相交头接耳了一下,有个人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看见那个人挂断电话后对其他人点了点头。   白皎正好翻到了那张质感优良的名片,刚递给对方,但对面的人又抬起头来,朝他们三人身后望了一眼,嘟囔了一句,“还有一个人?”   白皎不解,和宋一青与许安然下意识地转头向后望去。   他们身后果然有一个人,拿着手机,正在边打电话边往这边走。   距离有些远,白皎眯起眼睛,等那个人又走近两步后才看清。   板寸头,表情有些不耐烦,看起来似乎不太友善。   白皎一下子愣住了,“是...”   旁边的宋一青已经先他一步“卧槽”了一声,拍了拍白皎的胳膊,“我靠了,公主,那不是何复吗?”他又自言自语,“原来我在火车上没看错啊。”   何复也注意到了他们,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脚步停住,握着手里的手机,继续打着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传到何复的耳朵里,“怎么了?”   何复的眉毛拧了起来,“哦,看到他了。”   电话那头似乎松了口气,“他没事吧?他家里的人都挺担心他的,”   这句话让何复觉得有些刺耳,他不耐烦道:“能有什么事,我都看见他了,就站在前面。”   “你确定没事?”电话里的声音慢慢说着,语气似乎有些歉意,“不好意思,你也别生气,他可能是看见初贺要去,所以自己悄悄跟着去了。他就是挺喜欢初贺所以才跟着的,不知道自己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没什么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不知道会给别人添麻烦?”何复道,“你开什么玩笑,他从一开始到现在给贺子添的麻烦还少吗?”   那头语气稍稍放轻,似乎在安抚着他。   “你也别生气,白皎就是那种性格,太天真了,不知道自己其实总给别人添麻烦。我只是担心他闹着初贺,你也知道,初贺才刚回家,之前白皎跑出去,初贺还淋着雨——”   电话那边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了嘴,“算了,没什么。”   何复已经听见了,“啊?什么淋雨?你别说一半就不说了。”   那头的声音有点犹豫,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就是之前下暴雨,白皎非要去海边,之后一直没回来。还是多亏了初贺淋着大雨出去找他,也不知道初贺有没有着凉。”说完,电话里又找补了一句,“这也不怪白皎,他年纪小,也只是贪玩而已。”   “贪玩。”何复冷笑了一声,“年纪小?我们都一样的年纪,就他天真无邪?”   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找不出其他借口。   “你也知道,初贺的爸妈之前好几年找不到孩子,有了白皎之后肯定是加倍心疼他的,毕竟宠了这么多年,一时着急才打发初贺出去找的。不怪他们,他们当初也不知道白皎并不是初贺。”   “呵呵。”何复讽刺了一句,“他这对爸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屁股都歪到天上去了,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疼,反而偏心一个冒牌货,把亲生儿子当佣人使唤。初贺有这对父母真是倒霉,他还不如不回白家。”   “你别这么说。”电话那边明显不太赞同,“白家家产还是很优渥的,初贺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这份家产也该有他的一份,初贺爸妈肯定会公平——”   “该有他的一份?这整个家产都应该是初贺的好吗?”   “这——”那头有些词穷,“算了,只要他们俩没闹出什么事就好。”   何复气没消,语气不善,“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心疼初贺,他爸妈——你也知道,他爸妈就是那种性格,心软,但他毕竟才是白家的人,我是向着他的。他又不怎么爱提这些,不像白皎会撒娇,我怕他吃亏,所以才跟你说,让你注意着点。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能帮他就帮帮他。”   “嗯。”何复的脸色这才好了点,“不说了,挂了。”   挂断电话后,何复抬头,刚好看见对面那个背着毛绒挎包的男生也朝他看过来。   舞台这边的灯光明亮,何复一眼就看出来那个挎包是布丁狗的样式,和白初贺布置阴家巷时给另一间卧室的主人挑的抱枕和碗筷一模一样。   他心头火本来就没消,现在更是怒火中烧,大步朝白皎走了过去。   白皎看见何复后,微微皱了皱眉,并不打算和何复说什么,抬头问学生会的人,“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何复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友善,白初贺也说过,让他不要理何复,白皎记在心里,不想多招惹他。   宋一青和许安然明显也感觉到了,许安然戳了戳宋一青,宋一青低声道:“瞪着小白呢,算了,快走快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白皎低着头,双唇抿着,心里很不舒服。   他不想和别人关系闹僵,更何况这还是白初贺的朋友。但他也不明白何复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他并没有做什么让何复能这样排斥他的事情才对。   “好的,你们先进去吧。”学生会的人准备打开礼宾栏,“季茹导演那边好像还有客人,到时候她的助理会带你们进去的。”   白皎点了点头,笑了一下,“谢谢你啊。”   “没事没事。”学生会的人被他的笑脸所感染,夸了他一句,“学弟你真可爱。”   宋一青在身后似乎松了口气,又兴奋起来,“可以见导演了,我们快——哎!”   白皎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后背被一股力道狠推了一把,还按到了他的右肩,让他疼得大脑发白了一瞬间。   他根本就没有防备,被推得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挎包的拉链没来得及拉好,东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小白!”许安然叫了一声,立刻冲过来扶住他。   肩膀疼得厉害,白皎的右手刚撑住地面,就立刻疼得缩了回来。   他来不及站起来,在许安然的搀扶下,抬头看到了刚才冲到他身后的何复,高高在上地站着,表情嫌恶地俯视着他。   “白皎,我说你真是不要脸,平常爱跟着贺子就算了,贺子要听个讲座你也要跟过来,你是不是跟屁虫啊。”   白皎还没来得及张口,另一道大怒的声音响起。   宋一青一下子弹了起来,伸手护住白皎,气得拦在何复前面,“你算老几啊,你有病吧!你干什么推白皎,你欠的啊!”   许安然也生气了,压着嗓门,“校外斗殴,我们是可以报警的!”   何复看见两个人都护着白皎,更是怒从心边起。   他就不明白了,白皎是有多会装,身边的人都这么护着捧着?   “有钱人家的小孩都是你们这种是吗?动不动就报警?我去派出所喝的茶多了去了,你们报啊!”   何复说完,握着拳头冲宋一青身上砸去。   宋一青挨了一拳,他本就因为白皎被推倒心头冒火,现在更是恼火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还了一拳。   学生会的人一边叫他们停手,一边问白皎,“学弟,你没事吧?”   白皎坐在地上,额头挂着细小的冷汗,深呼吸了好几口,肩膀上钻心的痛才好了一些。   他今天一直不太舒服,在火车上时就觉得有一点头晕,午饭也没吃多少,没什么力气。现在被何复推了一把,还按到了肩膀的旧伤,跌倒在地上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头晕到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让他回不过神来。   许安然扶住他,头晕的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有些恍惚。   他另一只撑着地面的左手挪了挪,按到了地面上的一片湿漉漉的液体。   白皎微微扭头,看见自己散落了一地的东西。   宋琉让他带的充电宝摔在了地上,摔得狠,充电线都摔了出来。她给他装的小饼干和零食也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饼干似乎被摔碎了,银白色的包装纸变得皱皱巴巴。   临出门前,宋琉给他带了好几盒纯牛奶,他给宋一青和许安然分了,但还有两盒没喝。   现在一盒被摔得变了形,另一盒直接被摔破,牛奶从破口里流出来,一大片白色。   他抬起手来,看见自己手上沾了许多白色的液体,还散发着一点奶香,但沾上了灰尘,变得很脏,再也没办法喝进口。   临行前,宋琉忙前忙后的身影浮现在白皎脑海中。   她嘱咐他带着的帽子也掉在了地上,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多了个灰扑扑的脚印。   布丁狗的挎包可怜地躺在地上,大大的耳朵被洒出来的牛奶打湿,不再像平常那么可爱蓬松,变得可怜又狼狈。   白皎的头又转了过去,看见宋一青挡在他面前,护着他,被何复砸了一拳。   许安然顾不得脏乱,单膝跪在地上,扶住白皎另一边不自然地耸着的胳膊,急得快哭出来,不知道白皎是不是摔到了哪里。   她刚想张嘴问一问白皎,忽然,被她扶着坐在地上一直没出声的白皎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不吭,闷着头就朝何复冲了过去。   许安然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上一秒她还小心扶着白皎,下一秒身边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掉落了一地的东西。   她呆呆愣愣地抬头,看见白皎像一道闪电一样,直愣愣地冲进前边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举起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兜头就对何复一拳又一拳地猛砸下去,一点声音都没出,手上的动作毫不含糊。   一旁的宋一青原本还赤头白脸地和何复扭打着,冷不丁就看见白皎冲了上来,旋风一样挤进他们之中。   他想到白皎平常娇气又孱弱的身体,刚想大喊一声叫白皎回去,结果看到白皎像中了邪一样一直捶打何复。   宋一青整个人几乎看懵了,连手上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何复被迎面打了好几下,以为是宋一青上头了,自己也火气成倍上涌。   他一抬头,隔着一拳,看见了白皎的脸。   何复没想到是他,动作停顿了一瞬间,这空档又被白皎捶了一下。   白皎打人的动作毫无章法,但没有一拳落空,精准地全砸在他身上。   何复在间隙中看清了白皎双眼,霎时间,他被白皎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   白皎没发出一点声音,眼神发直,空空荡荡的。   他仿佛变成了一具只会打人的玩偶,那只完好的胳膊机械又强硬地重复着挥拳的动作,一拳接着一拳朝何复砸去。 第67章   白皎的表情,让何复一瞬间走了神。   他没想到这个他打心底看不起的娇气包居然能打人,而且下手一点都不轻。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白皎接连几拳砸下去,打得原本就有些发愣的何复更加回不过神来,大脑一片空白。   一旁的宋一青也呆住了,虽然他自己刚才一时上头,不管不顾地和何复扭打起来,但等白皎也冲上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几人现在还在S大的礼堂内。   何复动手肯定不对,但他冲上去打成一团也很冲动。   宋一青摇了摇头,情绪慢慢回笼,看见白皎在卯足了劲儿和何复打架,赶紧又上去费劲儿挤进白皎和何复中间,伸手想要拦一拦。   “小白,小白别打了,咱们别理他,是他先动手的!”   初中那会儿,他手贱去拉白皎项链的那一次也算是和白皎打了一架。白皎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真冲动起来,下手也是完全不留情面的。   宋一青那时候被白皎推倒在地,脑袋上肿了个包,整整两个星期才完全消肿。   说老实话,真论起来他并不是打不过白皎,那个时候完全是没想到白皎居然动了手,有些吃惊,才让白皎有了出手的机会。   宋一青看着面前愣头愣脑只顾打人的白皎,心里着急的很,头皮发麻。   他看见了何复愣住的样子,他那时候也是。   他并不是因为白皎动了手而反应不过来,而是看到了白皎的表情,一时半会儿竟然有些认不出来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白皎。   白皎脾气好,好得像没脾气,也从来不记仇,哪怕闹得不愉快,第二天好好给他道个歉,他会笑着跟你说“我早都忘了”。   可现在的白皎发起狠来,身上没有一丁点平常的影子,恍惚间让宋一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初中时的那个更衣室里,让他后背忍不住开始冒冷汗。   白皎脾气是很好,但他也有底线。   “小白你听我说,你先——”宋一青急得舌头都开始打起结来。   虽然白皎发起狠来下手并不留情,但宋一青仍然觉得这个老师家长嘴里出了名的乖乖男对上何复这种不良学生,是讨不到好的。   他怕何复回过神来,白皎躲闪不及,真的被何复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许安然也赶了上来,想要和宋一青一起伸手拦,又怕自己帮了倒忙,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学生会在场的几个男生也扑了过来,一边架住不停挥拳的白皎,一边把何复往远处推。   宋一青满头是汗,跟着这边的学长们稳住白皎,不经意之余瞥到了白皎脸上的表情。   这一眼,看得他更加头皮发麻。   白皎的表情没变,还是之前直愣愣的样子,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何复,嘴唇抿得死紧。他的手臂虽然被他和另一个学长揽住了,但仍然不安分地乱动着。   他就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失去了所有理智。   许安然被吓到了,伸手想去拉白皎的袖角,被白皎高高挥起来的手吓得一哆嗦。   何复那头也不消停,他被其他学生往另一边推了几下,终于回过神来,身上被白皎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痛。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领口都被白皎扯得开了线,身旁的几名大学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而白皎那边,宋一青和另一个人拦着,许安然在旁边轻声劝着,所有人都围着白皎,他隐约听见有人在问白皎有没有受伤。   松松垮垮的领口吹进一点风,吹得何复身体发冷,但脑袋越来越上火。   他猛地往白皎那里冲了两步,又被身边的人按住。   何复心里的怒气积攒到了顶峰。   他望着白皎,火气冲出喉咙,大声吼了起来。   “白皎,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儿,你配吗!你知道贺子是过来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他是过来找小月亮的,跟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视线摇晃间,他看见白皎挣扎的动作似乎微弱了一些。   何复从心底冒出一些残酷的快感,他嘴里的声音没有停。   “就知道躲在后面玩心眼,让别人护着,让别人他妈的替你挨打,还装一副无辜可怜的样,有妈生没妈养的傻逼,顶替被人在别人家里蹭了这么久,野狗都不如的狗杂种,还有你家里那对脑残爸妈——”   宋一青听不下去了,他完全不明白何复在说什么,但这些骂白皎的话太过难听,他拦着白皎的动作慢了一些,注意力转移到了何复身上,“你他妈闭嘴!”   下一秒,宋一青手里忽然一空。   不知道何复话里的哪个字刺激到了白皎,白皎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忽然爆发出一股令人始料不及的力气,连旁边两个学长都没能按住。   也就一秒的功夫,宋一青眼睁睁地看着白皎一下子挣脱开其他人,抄起不知道是谁掉在地上的记事夹板,旋风一样冲向了何复,连拦都拦不及。   何复还没反应过来,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说着,忽然兜头被白皎用硬邦邦的夹板猛拍了一下。   白皎手里的夹板虽然算不上很厚,但也是足够结实的木胶合板,这一下打得何复眼冒金星,鼻腔发木,大脑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后,何复没想到白皎居然还能冲上来打人,打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何复脑袋里最后一根弦也迸断了。   他一把甩开身边的人,阴沉沉地死盯着白皎另一边一直耸着没有抬起来过的胳膊,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握拳,下了狠手抡过去。   “白白!”许安然看到了何复对准了白皎右肩的动作,在身后尖叫起来。   “何复,你他妈的——”宋一青的吼声几乎能震破鼓膜。   一切仿佛都被放慢,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流动着。   白皎那双鹿眼圆睁着,光洒进他的眼睛里,熠熠生光,和季茹最初为小月亮拍下的那张照片慢慢重叠,连着小月亮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起。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慢镜头一般的场景落进眼中,他的视线慢慢抬起,看到高空中那些聚光灯投下耀眼的光芒。   光芒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逐渐向下飘,在空中闪闪发光,宛若仙尘。   灯光刺眼,就像劣质的灯泡散射出的照明,而那些仙尘一般细小的尘埃,似乎变成了一颗颗冰晶,落在他的脸上,冰凉转瞬即逝,化成了水。   身边的人按着他,他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面前的一个男人阴沉地盯着他,手里拿着一根从木凳上拆下来的又长又粗的木棍,木棍上钉着几颗长钉,不知道挥舞了几次,变得歪歪扭扭。   “那杂种狗呢?”   白皎的嗓子眼仿佛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破碎不成型的嗓音,也像那根木棍上的长钉一样,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行,你哭,你哭一声,我扇你一次,反正也谈黄了,没人要你,你这张脸扇我烂了也不碍事,我看你还敢不敢哭出声。”   白皎硬生生地堵住了即将冲破嗓子眼的哭声,咽了下去,连同恐惧至极的情绪一起。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不说?”   细小的雪花纷纷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像一只稳重的手,沉默地为他消去那些火辣辣的痛意。   [皎皎,别哭了,我心疼。]   声音响起,像是幻听,安静地盘旋在白皎耳边。   他没有哭,他拼命地忍住了,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说是吧。”面前的男人不耐烦了,眼睛里透出一股凶恶的狠劲儿,“他妈的,不说,我看你这胳膊也不用再留着了,废物。”   钉着铁钉的木棍扬了起来,那些歪曲的铁钉和天空上的冰晶一样,在强烈的光中折射出刺眼的反光,在慢动作中以无法抵御的气势向他砸来。   他觉得他要摔倒在地上了,那些灯光越来越明亮,比白炽更加耀眼,几乎要将他的视网膜灼烧起来。   白皎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你这个杂种,那个死狗到底去哪儿了——”   小狗去哪儿了呢?   曾经听见过的稚气又迷茫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小狗走了,小狗不会回来了,小狗去更好的地方了呀。   你不是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那个天真的声音反问着他。   嗯,我希望小狗能去更远更好的地方。   白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十七岁的自己,仍然天真,但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稚气,语气坚决。   我不想拖小狗的后腿,我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哪怕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住手!”   一声冰冷刺骨的厉喝响起。   那根钉着铁钉的木棍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落下来。   白皎不断地向下跌倒,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那些被咽在心里,挤压到他说不出话来的情绪似乎终于冲破了一点点桎梏,化作一点眼泪,从白皎的眼角流了下来。   因为积存了许多年,烫得像一粒烧红的碳。   他睁开双眼,视线一片模糊,清晰与晦涩的边缘,他好像看见一条皮毛漆黑但英勇神气的小狗,冲他汪汪地叫着。   白皎闭上眼,再次睁开,视线清晰起来。   白初贺抱着他,平时冷静无波的脸上此刻一脸怒意,死死地看着何复。   何复也摔倒在地上,坐着,颧骨上清清楚楚多出一块一拳砸出的伤痕,打得很重,边缘因为充血,冒出一颗颗细细的红点。   何复似乎被没想到白初贺会冲出来,他被白初贺一拳掀倒在地,整个人被打蒙了,喘着粗气,一直没出声。   宋一青站在旁边,还维持着伸手要拦何复的动作,呆呆的,像一个滑稽的雕塑。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学生会的学长学姐们,许安然,那个给他递了季茹名片的男人,甚至还有大庆和牧枚,纷纷围在白皎面前,挡住了他看向何复的视线。   他们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着什么,但白皎什么都听不见,也压根反应不过来。   世界变成了一出默剧,寂静与沉默中,白皎终于在那声充满怒意的喝止声后听见了第二句话。   那道声音打破静默,挤进他几乎失灵的听觉中。   是白初贺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他耳边,声音并不稳定,略微发颤。   “皎皎,皎皎冷静,没事了,我在这儿。”   白皎几乎有些困惑起来。   这是白初贺的声音,可白初贺为什么会在这儿?   白初贺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白初贺不是和牧枚他们有事吗,为什么也出现在这个礼堂里呢?   白初贺低声对着他说话,手一下又一下地捋着他的后背。   “皎皎,冷静。”   默剧被白初贺的声音所打破,白皎的头微微晃了晃,终于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有素未谋面的学长学姐们的声音,安抚着他,“学弟,没事啊不生气,我们拦着呢。”   有宋一青的声音,似乎还紧张着,放松不下来,“小白,初贺哥来了,初贺哥也在呢,咱不跟那个傻逼一般见识啊。”   有许安然的声音,带着哭腔,“白白,你哪儿疼,你跟我说。”   牧枚和大庆的声音也在耳边,“弟弟,你别着急,你放松。”   白皎越来越困惑,直到白初贺的声音再度响起。   就贴在他耳边,他的耳垂甚至能感受到白初贺微烫的呼吸,那些话似乎有魔力,让他逐渐找回神智。   “皎皎,不能再乱动了,会碰到肩膀,会疼。”   雪散去了,刺眼廉价的灯光又变成了大礼堂半空中明亮的聚光灯,尘埃依旧在漂浮着。   白皎的神智就像那些尘埃一样,慢慢归拢。   四肢的触感也逐渐恢复,恍惚中,白皎发现他被其他人轻轻按着,他们避开了他那条不能剧烈活动的肩膀,轻柔但稳重地按住他。   “不能乱动,皎皎。”   呼吸的感觉也找了回来,白皎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激烈地大口呼吸着。   他这才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仍旧按着他,不停地对他说着话。   他的四肢仍然不受控制地使劲儿挣扎着,张牙舞爪地想要摆脱周围人的控制,五指仍然攥得紧紧的,高高挥舞着。   周围人一边按着他,一边躲避着他毫无章法挣扎着的动作。   白皎看见自己的拳头无意识地狂挥乱舞,忙乱之中朝着白初贺的右肩挥去。   “狗儿!”大庆按着白皎乱蹬的一条腿,叫了一声。   白初贺可以躲的,但白初贺没有躲,任由白皎的拳头挥向他,重重砸在他的右肩上。   情绪激动时的白皎浑身上下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根本拿不住劲儿,每一个动作都使出了咬牙的力气,下的是十成十的狠手。   白初贺被砸得趔趄了一下,但仍然紧紧抱着白皎,将白皎按在自己怀里。   肩膀上传来沉甸甸的痛意,白皎虽然使着劲儿,但他的力气仍然比不上那些强壮的人,白初贺并不觉得痛,觉得白皎只是轻飘飘地推了他一下。   但周围人并不这么觉得。   白初贺一点都没躲,白皎胡乱挥着的拳头有好几个都落在他身上,甚至有一拳砸到了他的下颌骨,砸出一声闷响。   宋一青忍不住嘶了一声,看见白初贺的脸侧和露在外面的的一丁点肩颈登时就青了一片。   他是被白皎打过一回的,知道白皎真激动起来是完全不留一点情面的使劲儿。   许安然也看见了,她擦了擦眼泪,一边帮忙按着白皎,一边轻声提醒白初贺,“同学,白白不是故意的,你躲一躲。”   白初贺低着头,看着仍旧在自己怀里挣扎的白皎,“没事,不疼。”   他见过白皎肩膀上的伤。   那个伤一定疼过自己千万倍。   白初贺仍然耐心地抱着白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皎皎,没事了。”   白皎已经回过神来,他看见白初贺被自己打到好几拳,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不躲,他心里很着急,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使劲儿地控制着自己的嗓子,控制自己开口,想让白初贺离他远点。   淡粉红色的双唇微微开合,白初贺看见了,微微靠近。   下一秒,白皎终于张口,挤压在胸口里的声音冲破喉咙。   他明明想说他没事了,明明想让白初贺别被他打到,但冲出口的却是混合着哭声的大吼。   “他凭什么打宋一青!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爸妈!”   宋一青看着白皎,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一个大男生憋成了公鸭嗓,“没事小白,我还手了,打得他嗷嗷直叫!”   白皎从被何复推倒,再到冲上去扭打成一团,一直到被其他人按住,他一直闷着头,一声没吭。   现在他终于说话了,说出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心里很难过。   白皎仍然在吼叫着。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们!凭什么打他们!”   “他还说女生就爱娘们唧唧,我认识的女生都很好,他们从来没那样过!许安然也没有!”   许安然不知道白皎在说什么,但她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没事,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不对,是他有偏见。”   白皎边哭边叫,“他还骂小狗,他为什么要骂小狗!”   白皎挣扎的动作小了许多,几乎没有再挣扎,只是仍然在一边哭一边大叫。白初贺收紧双手,将白皎拦腰抱了起来。   他转头问一个学生会的男生,“学长,请问医务处在哪儿?”   那个男生赶紧点头,“我带你们去。”   几人刚准备离开,一直瘫坐在地上的何复忽然张口,叫了一声。   “贺子,我——”   白初贺脚步不停,抱着怀里的白皎,略过了他。   宋一青和许安然也紧紧跟着,宋一青捏了捏拳头,还是忍住了,掉头就走。   大庆看了眼白初贺怀里的白皎,看见白皎姿势十分不自然的右肩,又看了看地上的何复,心里沉着一口气,觉得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他将那口气叹了出来,跟着白初贺一起离开。   场内除了一些联系相关人员来处理的学生会成员外,只剩下一个牧枚。   牧枚转身,脚步顿了顿,又转了过来,走到何复身边,伸手拉住何复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何复仍然愣着神,什么都没说。   牧枚目光扫过他的脸。   脸还是那张脸,多了几块打架的痕迹,但仍然是熟悉的五官。   牧枚目光闪过一丝不理解和失望,缓慢开口,“何复,你以前不喜欢白皎,不愿意待见他,说话夹枪带棍,这些都算了,但你今天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人家做了什么事,过分到你要打他?”   何复渐渐回神,刚才那个电话里的声音盘旋在脑海里,他慢慢找回了一点底气。   “是,我动手可能是我冲动了点,但你不觉得他很烦吗,上次跟了初贺一路还不够,这次居然直接跟着初贺跑来南市了。南市是什么地方,初贺——”   牧枚截断他的话,“我们从来没和白皎说过我们要来听讲座。”   何复没反应过来,“什么?”   牧枚盯着他,“我和初贺从来没对白皎说过这件事,白皎他是自己跟朋友们约好一起来的,他压根就不知道初贺今天也会来这里。”   “什么?”牧枚的眼神很尖锐,何复不由自主躲了一下,“怎么可能,我——”   “来听讲座这件事甚至不是白皎的主意,是他朋友许安然说想来,宋一青也赞成,他才跟着一起过来。”   刚才她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许安然,许安然边哭边跟她说如果她没叫白皎来的话就好了,这事都怪她。   牧枚甚至听见宋一青很后悔地说是他太冲动了,如果他没有被何复的挑衅刺激到,白皎就不会为了给他出头而冲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错误包揽在自己身上,唯独做出错事导致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还站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地说是白皎不好,是白皎太烦人。   何复仍然死鸭子嘴硬,“行,就算是我误会了,那白皎就没错了?他是不是抢了贺子的东西,我就问你这个是不是事实。”   “是。”牧枚道,“是事实。白皎他被初贺的父母带回家里,代替初贺享受了十几年的优渥生活,哪怕他并不知情,对,这些都是事实。”   “所以——”   “所以呢?何复,白皎是抢了你的还是占了你的,他是姓何了还是你姓白了?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复一下子卡住了,没声了。   半晌后,他才强硬开口道,“我和贺子是兄弟,我当然要向着他!你怎么回事,你看着白皎不会想起小月亮吗,如果初贺早点回家,小月亮也不至于——”   牧枚看着何复,目光已经近乎于冰冷。   “何复,如果我说白皎就是小月亮呢?” 第68章   何复看着牧枚的表情,意识到了些什么,一个念头浮上他的心底,让他觉得荒谬不已。   “牧枚,你是在跟我说鬼话吗?”   牧枚一字一句,戳破他心里所有名为“为朋友着想”的借口。   “我在问你,如果白皎就是小月亮呢?如果他是小月亮,你就不觉得他占了初贺的父母,也不会觉得他抢了初贺的东西,是吗?”   “我——”何复说不上话来。   “我替你说,如果白皎就是小月亮,你还是会不待见他,你还是会觉得让占了初贺的抢了初贺的,甚至还会觉得初贺吃这么多年的苦都是因为找小月亮的缘故,而小月亮早就舒舒服服地被接到了白家,小月亮不占理,小月亮是罪人,是不是?”   何复的声音已经接近于阴沉,“牧枚,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牧枚笑了一声,眼里透出一些讽刺,讽刺中又包裹着一些难过。   “你承认吧,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初贺,甚至也不是白皎。你不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讨厌白皎的,你只是觉得白皎享受到了你不能享受的,你只是在借着初贺这层名义发泄你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平衡感。何复,你自从初贺回了家之后就开始口无遮拦,你在乎初贺吗,你在乎的是初贺名字前面的那个白字吧。”   何复的手慢慢缩紧,握成拳,关节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想动手?”牧枚问,“因为我说中了,是不是?”   何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你说白皎烦。”牧枚说,“何复,到底是白皎烦还是你烦?你说是白皎偷偷摸摸跟过来听讲座,实际上呢?实际上偷偷跟过来的是你自己,不是吗?”   何复咬着牙,“牧枚,你别逼我。”   出乎意料地,一向笑吟吟的牧枚忽然吼了出来。   “何复,是你别逼我!”   她一直被人夸情商高,被人夸好相处,连大庆都会说她很会为人处事,许安然也会一边吃甜筒一边羡慕地说她又漂亮又聪明。   她不想说这些难听的话,但她真的觉得何复让她很累,让她左右为难。   “我问你,初贺要考到海市,是不是你自己非要一块跟着考过来的,初贺是不是跟你说过在海市读书不如在南市升学强,劝过你,但你还是要过来,初贺就给你补习,一手把你烂的连技校都不一定考得上的成绩带上来,对不对?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那是因为我在乎他这个朋友!不然我何必费劲跑到海市来,我在南市一样呆得舒服!”何复也大吼了一声。   牧枚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对,你就是这么做的,你已经开始把这件事情当成辖制初贺的把柄,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在乎初贺,你都费劲儿跑过来了,初贺理应听你的。”   “他是我兄弟!”   “是啊,他是你兄弟。”牧枚的声音近乎于悲哀,“你们都是福利院出来的孩子,你本来应该是那个最懂他的压力和难处的人,你也应该懂白皎作为一个孤儿被富裕人家收留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在被白家收留之前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本来应该是最明白的人,你最清楚没有家人是一种什么滋味,你本应该比我更懂。”   何复慢慢愣住,“我......”   “可你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一门心思觉得白皎讨厌,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白皎受了伤,你让初贺回去该怎么和家里解释,你让初贺的父母怎么去处理本来就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们是善良的人,愿意收留白皎视如己出,如今又终于找回了初贺,这对他们家来说本来是件天大的喜事,结果因为你越搅越糟。”   “白皎没有心眼,喜欢初贺,愿意和初贺打好关系;初贺也在乎白皎,为了白皎和关系生疏的父母逐渐拉近距离,这对白家来说本应该是个最好的局面。如果初贺和白皎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你再一搅合,我问你,你是要让他们家再一次分崩离析吗?”   牧枚轻声问何复,“何复,你让初贺怎么办啊。”   再退一万步说,这里是S大,何复在这里主动找别人麻烦,刺激着这群学生一起打架,白初贺该不该帮忙,如果白初贺也头脑发热,这件事发展成寻衅斗殴,大家一起留下案底,说不定连升学的事一起泡汤。   这些何复想过吗,他没想过,他从来都没想过。   何复沉默着,直到牧枚说完之后才开口。   “牧枚,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想我的?你有把我当成过朋友吗?是不是那些家庭好的人才有资格当你朋友,被你护着?”   牧枚双眼里的光淡了下去。   她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如果没有把你当朋友,就不会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   ...   白初贺抱着白皎,在S大学生的指引下去了医务处。   一路上,白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挣扎,自从他哭出来后,情绪就好了一些,现在乖乖地缩在白初贺的怀里,时不时像梦呓一样自言自语。   大庆和许安然宋一青都跟在后面,还有几个一起帮忙的学生会成员也跟着。刚到医务处的时候,一行人阵势把校医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白初贺弯腰,轻轻将白皎放在干净的单人床上。   白皎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就像是犯困一样,但嘴里还小声说着什么。   白初贺俯身靠近去听,听见了白皎蚊鸣似的声音。   “妈妈给我带的牛奶...都洒了......”   白皎的手指还沾着一点干掉的牛奶,黏糊糊的,他的五指蜷着,仿佛抓着什么东西不肯放开。   校医已经走过来,站在床前先是愣了一下,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白皎,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的白初贺,“先看哪个?”   宋一青在身后偷瞄了一眼,瞄到白初贺不小心被白皎打了一圈的下颚,现在已经开始微微发青发紫。   白初贺微微退后一步,让出地方,“看他,麻烦您了。”   校医点点头,戴上听诊器准备检查一下,刚俯身的时候就皱起了眉。   路上的白皎还会时不时嘟囔点不成调的句子,眼睛也微眯着,只是目光有些涣散,像回不过神一般。   白初贺将他放在床上后,白皎就闭上了眼睛,像是累了一样,安静地睡了过去。   许安然的声音在后面小声响起,“白白是不是昨天没有休息好,他今天在火车上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宋一青摇头,“不知道啊,也没怎么吃饭。”   大庆的一双小眼睛直往白初贺身上瞟。   他记得来南市的头一天晚上,白初贺在厨房的阳台吹着风和白皎打电话,情绪低沉,看起来不像是和白皎聊了什么轻松的事情。   虽然他们的电话没打多久,但对面挂了电话之后是什么状态,大庆就说不清了。   大庆有些着急,为白皎,为白初贺,更为另一件事。   他虽然还没来得及完整地跟季茹聊下去,但季茹告诉他的事已经给了他一个足够清晰的方向。   他们的感觉也许从头到尾都不是空穴来风,白皎也许就是小月亮。   大庆悄悄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躺在床上接受校医检查的白皎身上,从来没有挪开。   小月亮对白初贺有多重要,毋庸置疑。可白初贺仍然在季茹说到最关键处时冲了出来,没有一点犹豫,只因为那位助理在电话里提了一句白皎而已。   大庆心里暗暗感慨了一下,悄悄拍了拍自己身旁有些面生的小姑娘。   许安然转了过来,看见大庆的眼神,点了点头,和大庆一起走出医务室。   大庆出来后,先是双手插着腰,长长地吐了口气,一直僵着的后背总算放松了下来。   “妹妹,你是不是白皎的同学?”   许安然点点头,情绪也镇定了很多,“您是白初贺的朋友吗?”   大庆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啊?”   许安然提到这个就有些生气,“我也不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惹那个何复,只是过来见一见季茹导演而已,谁知道他就冲过来动手了。”   大庆听见了其中的关键,赶紧出声,“见季茹导演?”   许安然轻轻点头,“嗯,我们来讲座之前碰见了导演的助理,他跟我们说季茹导演想见见白皎,让我们讲座结束之后去后台找他。”   大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没有特殊理由的话,季茹是没必要特意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高中男生的。   “行。”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许安然转身想回病房,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我不知道何复为什么把白皎说得那么难听,但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   大庆赶紧点头,“我知道,我也见过他。”   他正准备和许安然一起回医务室,忽然被一个人叫住。   大庆一看,是季茹的那位随行助理。   他赶紧客套了两句,解释了一下。   助理摇摇头,“没事,导演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事,她说不急,她之后没有行程,可以换个地方好好聊。”   大庆立刻点头答应,“对了小哥,我想问一下,刚才那个妹妹跟我说季茹导演想见白皎...”   助理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尴尬。   “对,季导原本是想见见白皎的,我和组织活动的学生们提前打了招呼,结果他们把你们三个认成白皎他们了,先放了进来,还好你们本来和季导也是老相识。”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大庆心想,怪不得他们轻轻松松就去了后台。   两人一起回到医务室,校医正在严肃地说着什么。   “这个男生发着烧啊,低烧,你们都没人发现的吗?”   校医见白皎是白初贺抱着来的,而且白初贺一直守在床边,以为白初贺一直和白皎在一起。   他看着白初贺,声音有些不解,“你们一直在一块儿吗?怎么会一直没发现呢?”   许安然一愣,和宋一青面面相觑,刚想开口替白初贺解释,一直和白皎在一起的人是他们,白初贺也只是刚刚才知道白皎也在这里而已。   但许安然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白初贺已经出声。   “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校医摆摆手,“输个液,在这儿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事。”   白初贺突兀开口,“他肩膀也有伤,会不会有影响?”   校医还没说话,许安然和宋一青先“啊?”了一声,“什么?小白肩膀有问题吗?何复不是被初贺哥你拦下来了,没打着吗?”   白初贺没有解释,等待着校医的回答。   校医正在挂吊瓶,“这个在我这儿检查不了,学校的医务处条件有限,得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不过现在没碰着的话那先别急,退了烧休息一下再去。”   白初贺点点头,“好。”   许安然终于找到机会张口,声音有些内疚。   “我们不知道...今天是觉得他精神不太好,但没看出来什么,他也说没事...我们以为他只是有点晕车。”   白初贺只是说:“嗯,是我的问题。”   许安然和宋一青有些困惑,但察觉到氛围怪怪的,都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行了,让他好好休息,别挤太多人,留一个守着就行了。”校医开始赶人。   许安然和宋一青老老实实地点头,自觉地退出医务处;大庆看了白初贺一眼,觉得现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便把之前的那几张照片叠好放在白皎床边的柜子上,也轻手轻脚地离开。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床位的帘子被校医随手拉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里面只有白初贺和白皎。   白初贺望着白皎的脸。   白皎睡得安安静静,就像他曾经见到过的一样,呼吸匀称,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白初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白皎的气息后,才轻轻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与安静平和的睡姿不同,白皎的眉头蹙着,即便在睡梦中似乎也心事重重。   白初贺见过一次,那天白皎为了找杜宾而跑了出去,被他背回家后,也是这样蹙着眉头躺在床上,嘴里是不是冒出一点细碎的声音。   他在做梦吗,如果在做梦的话,又梦见了什么呢?   白初贺的肩膀微微塌下。   白皎不适合这样沉重的气氛,他适合呆在明亮美好的地方,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笑着,而不是蹙着眉,一脸难过的样子。   他没想到白皎会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应该是以现在的状态。   白皎曾经和他一起坐在海边,一双眼睛明亮,笑着,笑容里又带着一点期待的情绪,问他可不可以一起考同一所大学。   叮咚一声响。   是白皎的手机亮了,屏幕上浮起微信的消息。   微信上是宋琉发来的消息,发了好几条,见白皎一直没回,又发了两条过来。   [小皎,还在听讲座吗?]   [妈妈给哥哥发消息,哥哥也没回呢,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哪里玩。]   [妈妈给你带的牛奶记得喝哦。]   白初贺微微偏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另一张椅子。   椅子上放着一堆东西,是许安然捧着带过来,数据线都被摔出来的充电宝,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毛绒绒的布丁狗挎包打湿了一片,没精打采的躺在凳子上,用非哭非笑的表情望着他。   布丁狗的大耳朵上还沾着干涸的牛奶痕迹。   白皎醒来后会难过的吧,白初贺想。   就像白初贺猜的一样,白皎确实在做梦。   他经常做梦,过去的,未来的,混乱无比,醒来后就像流水一样渐渐忘却。   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远处传来一些略微嘈杂的声音,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皮很重,怎样都抬不起来。   忽然,一点呜咽的声音响起,白皎使着劲儿,终于在细小的声音中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天花板,嵌着明亮但不刺眼的灯。   他的眼珠转了转,看见自己盖着蓝白条纹的被子,一只手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液一滴一滴输进手背,让手背变得凉凉的。   旁边是一架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挂着药瓶。   这个地方很陌生,他从没来过。白皎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图片,明亮,宽敞,这个地方叫作医院。   想明白后,白皎还是觉得很困惑,自己怎么会在医院呢?   他往旁边看,看到了呜咽声的来源。   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他的包,包的拉链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   白皎笨拙地坐了起来,伸手够了很久,才够到那个包。   隔着包,他摸到了很多东西,零零碎碎的,和包里挣扎的东西一起翻滚着。   白皎拉开拉链。   噗一声,一个很小的黑色小狗冒出了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喉咙里不断呜咽着,仿佛在为他担心。   他摸了摸小狗的头,轻声道:“是不是被吓到啦,没事的,没关系哦。”   小狗似懂非懂,响亮地叫了一声。   这声叫声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房门被敲响两声,一位护士探头进来,“你好些了吗,我带你——这里怎么有狗?!”   小狗听不懂人话,以为那位护士在逗他,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护士很为难,“医院不可以带宠物进来哦,我先帮你——”   她朝小狗伸来了双手,小狗缩了起来。   白皎也紧张了起来,连着怀里的包一起抱紧了小狗,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护士,不肯放手。   护士很无奈,“医院不能有小狗的,而且你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养小狗呢?”   白皎紧紧抱着,一声不吭,迟迟不肯松手。   护士只好先行离开,白皎听见她在给护士长打电话。   白皎害怕极了,抱住小狗,小狗毛绒绒的头发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很暖和,比身上的被子还暖和。   他不知道护士要去做什么,但他听懂了护士的话。   小狗不能留在医院。   他们要带走小狗。   不行,他只剩下小狗了。   他不能和小狗分开。   白皎的手越缩越紧,直到小狗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白皎立刻松开了一些,确定小狗没事之后,拔掉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将小狗重新藏进书包里,背上书包,偷偷地离开。   ...   白皎又一次睁开双眼。   明亮的天花板落入眼帘,但又好像不太一样,似乎有些窄小,有些拥挤。   手心里温暖的触感还没有消失,他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微微偏头去看,终于看见自己手指摸着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坐着的人,胳膊枕着头,虚虚趴在床边,似乎很疲惫地睡着了,白皎看见他的肩膀一起一伏,露出的一点下颌骨上有青紫色的瘀伤。   白皎的手指动了动,一点黑色发丝挤进他的手中。   他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个暴雨夜里,白初贺从海边带他回来,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白初贺也是这样趴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睡着。   白初贺睡着的样子不像平常那么随性冷静,他虽然睡着了,但肩膀却没有放松,似乎随时都保持着警惕,放松不下来。   看起来沉默又疲惫。   他轻轻摸了摸,希望那个人的心里能够轻松一些,而不是这么疲惫。   趴在床边的白初贺动了动,抬起头来。   白皎指缝里的那些黑发不见了,但取而代之,白初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比那些发丝更加温暖。   “皎皎,醒了?”   白皎看到他的淤青着的下颚,有些难过。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到你了?”   “不是你的问题。”白初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起身提起床边小柜子上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白皎,“还难不难受?”   白皎刚想摇摇头,小柜子上的什么东西似乎被白初贺不小心碰掉,从柜角落在了他的被子上,刚好就落在他的眼前。   是一张照片。   白皎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不解与茫然。   这张照片上的小孩...是谁? 第69章   白皎觉得自己睡得不久,但醒来后外面的天依旧已经暗了下来,医务室里亮着明亮的顶灯,白炽灯的光线下所有事物无从遁形,一览无遗。   手上的那张照片清晰的过分,也许就是因为太过清晰,所以让他的大脑混沌不已。   小小一张单人床,被单是纯白色的,被子也是纯白色的,落在他面前的那张照片在纯白色里衬得无比显眼。   床头边的柜子上应该放着不止一张照片,刚才白初贺给他倒水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一眼,但刚睡醒的大脑昏昏沉沉,他并没有在意太多。   直到最上面的那张照片飘了下来,命运一般,恰当无比的掉在他面前。   白皎手指捏着那张照片的一角,低头看着,眉头困惑地蹙起。   很新的照片,上面的色彩清晰明亮,和白初贺以前夹在笔记本里,还带着老式塑封,不经意间被他瞥到了一眼的黑白照片不同,这张照片崭新干净,足够他看清上面的一切。   可即便看清楚了,白皎的大脑仍然混乱不已,甚至和他认真查看的目光相反,他的大脑像有一团丝线,搅成解不开的结。   照片上应该是个冬天,天空飘着雪花,落到坐在街边的小小孩子的身上。   小孩子的两只小手揣着,似乎浑身上下冷得不行,所以在严寒的冬天借着这样笨拙的动作取着暖。   他的小身板躬着,后背上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身上的衣服也和那个书包一样破旧,甚至算得上是肮脏,似乎得不到清洗的机会,也可能是因为那些脏污早就已经根深蒂固,洗也洗不掉。   很简单的一张照片,白皎在海珠的摄影社见过这样的照片,人文主义的题材,目的是为了展现社会的不为人知但又真实存在的一面。   但社会在不断进步,这样的照片已经很少了,海珠的学生们说到底也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眼中的社会,也只是推着车的小摊贩,又或许是清扫着城市街道的环卫工。   但让白皎的大脑糊涂一片的并不是这张照片的主题,和这些统统无关。   他看见照片上的小孩子抬起了半张脸,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拍摄,想要露出一点笑容,但他的双眼迷茫无神,这一丁点未能完全露出的笑容让人看着揪心不已。   照片大概是匆匆拍下的,镜头甚至没有完全对上焦,但也足够看照片的人看清照片的大概,也足够白皎看清那个小孩子露出的大半张小小的脸。   皮肤干燥泛红,带着一点皲裂,脸上还有红肿的痕迹,一只眼睛的眼皮肿着,微微耷拉着。   但他的五官已经足够清晰了,清晰到白皎一眼看过去大脑就立刻混乱了起来。   这张脸让他感到很熟悉,理所应当的熟悉。   因为这是他小时候每一次踮起脚照镜子都会看到的脸,微微偏瘦偏尖的下巴,但脸颊会带着小孩子们都会有的一点婴儿肥,两只眼睛大大的,会被身边的人夸赞可爱。   这是他自己的脸,他自己年幼时的脸。   白皎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照片虚焦甩出的残影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拉出一道虚实不清的尾巴,像一颗颗落下来的白色流星。   他的手指刚好按在那些雪花上,缩了一下,仿佛从薄薄的相纸中感受到了寒霜。   白皎觉得自己的头忽然有些疼,针刺一般,他下意识伸手按了一下,嘴里“嘶”了一声。   照片重新落回被面上,翻了一面,反面朝上,只剩下白白的相纸底色。   “怎么了?”身旁立刻传来声音,“是哪里不舒服吗?”   热意融融的水杯不知道什么时候递到了白皎手中,白皎手指贴着杯壁,温暖的感触不断传来,将照片上透出的寒意慢慢抵消掉。   白皎抬头,看见了白初贺的脸,漂亮的睡凤眼中映出他的模样,仿佛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他在白初贺的眼中看见自己微微偏瘦的脸,和其他男生对比稍大稍圆一些的眼睛。   白皎觉得头更痛了,整个人后背微微躬起,像是受到了攻击的人下意识的抵抗和自卫行为。   模模糊糊间,他听见白初贺转头喊校医的声音,和那晚在电话里对他说“别哭了”的语气很相似。   “来了。”校医很快过来,白大褂的大口袋里塞着听诊器,手里拿着体温计,“先再量一□□温。”   校医顺手拿起从白皎手中落下来的照片,随手搁在一旁。   白皎下意识想伸手去拿,但手刚动了动,还没抬起,校医严肃地打断他,“不能动,得好好量体温。”   白皎只好作罢。   白初贺帮他按着衣服,避开了他肩膀上的旧伤,“他头疼,您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校医让他夹好体温计后简单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没休息好的原因,你是坐火车来的吗?”   白皎老老实实点头,“对。”   “晕车了吧,本来就没休息好,加上晕车,之前情绪又有点激动,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缓一缓就会好了。正好,醒了的话买点东西吃吧,都过了饭点了。”   白皎最听三种人的话,父母老师和医生,听见医生这么说,他乖乖地点点头,也没有再试图去拿那张照片。   其实那张照片他已经看得很清楚,照片上的景象一直盘旋在脑海中,但他觉得困惑不已,所以总想拿着照片再仔细看看。   “嗯,我去买。”旁边的白初贺说了一声,手轻轻摸了摸白皎的额头。   白皎看着他刚刚从椅子上起身,但下一秒又坐了下来,似乎改变了主意,掏出了电话。   他不知道白初贺打给了谁,总之听见白初贺让电话对面的人帮忙带点吃的过来。   等白初贺挂断电话,白皎小声问,“初贺哥,怎么了?”   白初贺看着他,伸手又将他的被子网上拉了拉,“没事,我在这儿陪着你。”   白皎的嘴唇短暂地抿了一下,和白初贺对视着的视线下意识地挪开,盯着被面点点头,被白初贺盖在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轻轻地搅了搅。   他不敢和白初贺对视太久,一旦对视的久了,他就会变得怪怪的。   白皎使劲儿将自己莫名其妙加快的心跳压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刚才看到的那张照片上。   这一招很奏效,也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本身就比较容易飘忽不定。   白皎想着刚才在那张照片上看到的小孩,那个五官无比熟悉的小孩。   刚才脑海里混沌不已的感觉又升了上来。   那是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吧?他对别人的脸可能敏感度不强,但自己天天都能照镜子看到的脸,他再笨也不会看不出来。   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为什么在白初贺手里?   比这个问题更让白皎疑惑的是,那个照片上的自己的穿着。   脏兮兮、破旧的衣服,好几件滑稽地叠穿在一起,袖口被撕破一个大洞,背后那个肮脏但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全身上下最鲜亮的颜色就是脖颈那一圈洋绿色的围巾。   说是鲜亮,但颜色老气横秋,样式也很奇怪,不像是童装款式,倒像是中老年受众会喜欢的款式。   他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大冬天坐在街边?   最让白皎糊涂不已的就是这件事。   在看清楚照片上的人似乎是自己后,他的大脑就下意识地开始自动在记忆里搜寻着,但他回忆了好久,都没能回忆出自己有拍过这张照片的记忆。   看照片上的年纪,他对比着自己,多半是六岁多一点的年纪。   可即使他对自己的童年记得不太清楚,但在记忆里,六岁的他身上穿的是宋琉亲自挑的干净可爱的衣服,住的新区市中心宽敞明亮的平层,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要在学校呆很久,放了学才能见到小狗。   他小时候是从来没去过老区的,这点白皎很确定,宋琉似乎不喜欢老城区,所以从来没带他去过。   小学时有一次植树节活动,学校把活动地点定在老城区,宋琉那一次直接跟老师打电话给他请了假。   他一定没去过老城区,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踏足老城区只有宋一青提议要跟踪白初贺的那一次。   可六岁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匆匆拍下的照片里,还显得那么弱小可怜?   六岁的他,连每天去学校都是宋琉开着车送他去,因为他身体素质太一般,家里的人天天怕他饿着冷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他。   他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样子出现在老城区,还被人拍了下来?   想得多了,白皎甚至开始觉得也许那张照片上的人不是他。   他想到了各种理由,那个小孩脸上带着伤,而且只露出了半张脸,也许只是恰好长得跟他很像。   白皎胡乱喝了口水,心底深处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勉强。   “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一旁的白初贺忽然出声问他。   白皎回过神来,注意力被分散。他想了想,想到洒在地上的那盒牛奶,轻声道,“我想喝牛奶。”   “好。”白初贺用手机发了条消息,白皎猜他大概是拜托大庆顺手买一下。   发完后,白初贺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他,时不时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白皎有很多想问白初贺的事情,比如白初贺怎么也出现在S大,又或者白初贺手上为什么会有那张令他困惑不已的照片。   还想问问白初贺还生不生气。   医务室内很安静,小小的隔间内,静得白皎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白初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白初贺现在的呼吸声很平稳,和之前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抱住他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白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倒在白初贺怀里的时候,白初贺将他抱得很紧,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他忽然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很不好意思的情绪,让他迟迟没能张口。   过了半晌,在他终于酝酿好情绪,鼓足勇气要出声时,听见白初贺打破小隔间里的平静。   “皎皎,对不起。”   白皎微微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又因为白初贺那句“皎皎”而更加难为情。   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声音又轻又闷,“......你为什么要给我道歉呀?”   “我不知道何复在这里。”白初贺的声音微哑。   他很清楚,何复这样对待白皎大多是因为心里自带了偏见,但大部分原因说到底,都是因为他。   在休息室里,他听见季茹的助理嘴中冒出白皎的名字,还没等他想清楚,身体已经自发地冲出了休息室。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前一晚的白皎,不知道是站在哪里打给他那个电话,带着一点压也压不下去的哭腔,对他说“我很笨,但你可以教教我。”   在白皎躺在医务室里的时候,白初贺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自以为的替白皎着想,他心里的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带偏白皎的认知,对白皎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傲慢而不自觉的偏见。   偏见就是偏见,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   他和何复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对白皎公平吗?   白皎真的很笨吗?   白初贺低着头,没有像之前一样看着白皎的眼睛。   “可是......”   白皎的声音响起,像往常一样清亮,带着他惯有的令人觉得可爱的疑惑劲儿。   “就算你知道何复在这里,这件事情也不应该怪你啊。”白皎认真地说着,“动手的是何复,又不是你,而且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要你来道歉呢?”   白初贺循着白皎的声音抬起头来,再一次对上白皎那对明亮又清澈的眼睛。   白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客套或安慰的情绪,干净的双眼里只有浓浓的疑惑,纯粹无比,清晰地呈现他的想法。   白皎觉得自己晕晕的,搞不太懂白初贺的逻辑,又说了一句,“这样不是对你很不公平吗?”   他说完后,执拗地盯着白初贺,想要掰正白初贺这个奇奇怪怪的想法。   半晌后,他看见白初贺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再抬起时,那双以前一直平静、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冷淡的双眼忽然被笑意所点亮。   白初贺笑了起来,一直以来周身萦绕着的疏离平淡的气质一下子融化开来,像一块冰,融成了温暖的水。   白皎在浅滩的那个下午也见过白初贺的笑容,那时候的白初贺虽然微笑着,虽然似乎在一瞬间卸下了很多东西,但他的笑容却仍然掩盖着一层让白皎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不确定,又像是迟疑,不知道应不应该迈出这一步。   现在的白初贺脸上不再有这些小心谨慎的情绪,就这样直白地对白皎笑着。   白皎忽然发现,虽然平时的白初贺就已经很好看,但笑起来的白初贺是最好看的。   他听见白初贺笑着对他说,“是啊,不太公平。”   白皎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他偏了偏头,小声嘟囔,“对吧,所以你不应该对我道歉的,你还出来帮了我呢,应该是我对你说谢谢。”   白皎又一次觉得心里的情绪像流水一样泛开,带着莫名其妙的难为情,令他不敢再看白初贺的眼睛。   “你怎么不继续看着我了?”   偏偏是这时候,白初贺又带着笑意,好死不死地这么问他。   白皎下意识地不想被白初贺看破这些连他自己都还没能想明白的情绪,他逞强地把头转了过来,语气张牙舞爪,“我...我就是脖子有点酸,活动一下!”   “嗯,好。”白初贺点点头,脸上的笑意不散。   不仅是脸颊,白皎现在觉得自己连耳根子都微微发烫起来。   但他又不肯再一次偏过头去,生怕被白初贺奚落。   现在连心底都微微烫了起来。   白皎赌气,忽然伸出手去遮白初贺的眼睛,“干嘛一直看我,不准看了。”   白初贺坐在床边,任由白皎温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脸上,“那我真不看了?”   白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泄愤似地揉了揉白初贺的眼睛,放下手来。   白初贺听见白皎在小声嘟囔“你怎么这样!”   白初贺微微笑了起来。   闹腾过半晌后,白皎低头绞着手指,终于把之前想问的问出口。   “初贺哥,你还生气吗?”   白初贺没听清,拉着凳子凑近了一些,侧脸贴近白皎,“你说什么?”   白皎想起他和白初贺第一次在校外相见的那天,白初贺刚打完人,他跟白初贺说话,白初贺也是没听清,贴过来问他。   但那时的白初贺,即使和他贴近了,身上也明显带着一股不怎么搭理人的疏离感。   不像现在的白初贺,近得白皎能听见他声音里的笑意。   一点黑发扫过白皎的脸颊,有一点微痒。   白皎的声音更小了,气息扫过白初贺的耳垂,“我说,你还生气吗?”   白初贺维持着贴近的姿势没动,听见后脸偏了一下,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白皎,声音有些不理解,“生什么气?”   白皎绞着被面的手指更拧巴了。   “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提起前一晚的事,干脆模仿着白初贺以前波澜不惊的态度,“嗯,就是昨晚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有点生气吗?”   白皎想的很好,但学得不像,不但一双眼睛微微躲闪,说话说到最后更是句尾发飘。   白初贺很贴心地没有去戳穿他营造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气势,“昨晚吗,我没生气。”   “真的吗?”白皎一秒破功,亮晶晶的眼睛转过来盯着他,但半晌之后又垂了下去,“可你昨晚听起来不太开心,我就以为你是生我气了。”   “没有生你的气。”白初贺坐了回去,想起那时电话里白皎难过中夹杂着一点祈求意味的声音,“要生气也是生我自己的气。”   “哦。”白皎点点头,“那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啊?”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气自己想得太复杂。”   白皎心想,白初贺都觉得复杂的事情,那他自己肯定更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白皎想到自己来南市的一路上都在纠结的问题。   “初贺哥,那天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关系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那是什么意思啊?”   白初贺眼神落在他身上,“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白皎还真的顺着白初贺这个问题仔细地想了想。   虽然白初贺刚才说他那晚没生气,但白皎又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白初贺后来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令人听起来字字锥心。   他问白初贺,他们本来就住在一起,他有不会的明明可以直接问,为什么要费劲发微信。   白初贺跟他说,因为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一起。   白皎不懂,并且到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会不可能。   白初贺例举的那些事情,上大学,找工作,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白皎觉得并不影响他们一起生活。   结婚也是,他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可纠结的,那他不结婚就好了啊。   他并没有觉得他哪里说错了,所以一直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在那之后情绪变得特别低沉。   白皎慢慢开口。   “就是...不是很多关系都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吗,宋姨说她陪爸爸妈妈一起努力了一辈子,我也可以陪小狗一辈子...”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但很快,他又找到一个他觉得很靠谱的说法。   白皎的声音又变得有理有据。   “而且你刚到家的时候妈妈也跟我说过,她说兄弟之间是可以互相陪伴一辈子的。”   “不对。”白初贺的语气很轻,“皎皎,你再想想。”   白皎越来越困惑,“还有什么?”   白初贺耐心地慢慢开口。   “宋姨和爸妈一起过了一辈子,是因为他们感情深厚,有共同目标。小狗能陪你过一辈子,是因为他是你的宠物,他始终会陪伴你。兄弟之间可以过一辈子,是因为他们是血亲,会彼此扶持。但这都不是我说的那种。”   “那爸妈呢?”白皎急冲冲地开口,“他们肯定可以过一辈子的。”   “是啊。”白初贺说,“那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能够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呢?”   白皎慢慢愣住。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互相喜欢,彼此相爱?”   白初贺注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所以...”白皎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要互相喜欢、相爱的关系,才能过一辈子,对吗?”   “对。”   白皎想起吴叔说过的话,慢慢地泄了气。   “那...那你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白初贺望着他,笑了笑。   “这要看他会不会喜欢我。” 第70章   白皎抠了抠被面,说不出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知道自己笨拙,听不懂他人话语里的弯弯绕绕,但白初贺话里隐藏在深处的意思他听出来了。   白初贺有喜欢的人了。   他一定是有了喜欢的人,不然不会像刚才那样说。   他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厚实棉被,刚才白初贺替他掖被子的时候,他觉得被子温暖又干净。但现在,他只觉得纯白的被面显得无比刺眼,剌着他的眼睛酸涩不已。   白皎使劲儿眨了眨眼,即便心里酸胀不已,也并不明白这种感觉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   “哦。”他再一次出声,耳朵能听见自己用力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意见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啊?”   “你想知道?”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嘴角不为人知地紧抿了一下,很快放开,继续装成闲聊的模样,“也还好吧,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就是有点好奇而已。你不说也行,我没觉得有什么,就是随口问问,你想说就说啦,反正我就是随便问一下。”   白皎说完,甚至还欲盖弥彰地抬头对白初贺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伪装还算得上高明,听起来应该很漫不经心。   实则耳朵在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竖了起来,等待着白初贺的回答。   “这样啊。”白初贺竟然理解般点点头,“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白皎继续悄悄竖着耳朵,谁知道白初贺说完这句后就真的没有再开口继续说下去,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又替他拉了拉被子。   “别拧了,保健室的床套都是消毒水洗的,摸多了手会起皮。”   “嗯?哦哦。”白皎的手被白初贺轻轻从被子上拂开,露出了皱巴巴的皱褶,拧成了一朵花一般。   白皎有些尴尬。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白皎的脸。   白皎的双唇不易察觉地抿着,在他说了“没什么好说的”之后,嘴唇抿得更紧,看起来像在赌气一般,偏偏本人什么都不说。   等白初贺抚平被子上的皱褶后,再一次听见了白皎强装轻松但仍然有些生硬的声音。   “初贺哥,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   白初贺的声音压着一丁点笑意,视线扫过白皎松开后微红的双唇。   “嗯,长得很好看。”   白皎不能再拧被面,但手指又总想捻着点什么,指甲边缘挤着指腹,脑袋里面闷闷不乐地想着,果然大家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他感觉自己对白初贺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这件事兴致缺缺,却又忍不住问下去。   “是哪种好看啊?”   “我想想。”白初贺说,“很漂亮,眼睛很亮,睫毛很长,头发很软,长得像人偶,很多人都喜欢他。”   “这形容也太简单了吧。”白皎嘟囔道。   “嗯,是我的问题。”出乎意料,白初贺脾气很好地点点头承认,“他太好看了,我找不到词来形容。”   白皎自动在脑海里照着白初贺的说法勾勒出一个女生的模样。   漂漂亮亮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头长长的头发。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白初贺说她头发很软,没摸过的话是得不出这个结论的。   是吧,白初贺可能会帮她梳头发,甚至绑辫子,就像他和宋一青在班会课上看到过的那对小情侣一样,温柔地笑着替她别好耳发。   白皎想着想着,忽然发觉自己的耳边微痒。   他抬起头来,大概是他睡乱了头发,白初贺伸手帮他捋了捋翘起来的发丝。   白皎正在脑内胡思乱想着对方的模样,嘴里胡乱说了一句谢谢,没心思多管。   “不用谢。”白初贺说。   白皎越想越泄气。   白初贺自己就很优秀,他喜欢的人也一定同样很优秀,一定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子。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牧枚,牧枚的个子高,长得也很漂亮,站在白初贺身边时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且白初贺还说,很多人都喜欢她。   宋一青第一次见到牧枚的时候,就明显向往得不行,还偷偷问过他牧枚是不是白初贺的女朋友。   白皎心底有点气馁,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闷闷不乐。   “那她性格一定很好吧,所以哥哥你会喜欢她。”   “嗯。”白初贺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脾气很好,性格也很温和,对周围的人很有耐心。虽然有时候也会耍耍小性子,但也很可爱。”   “你这么了解她啊,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对,几乎都在一起。”   白皎闷闷地想着,这说的一定是牧枚了。   牧枚就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姐姐,从来没有像何复那样用有色眼镜看待过他,在何复出言不逊的时候,还会叫停何复,为他说话。   而且牧枚的性格也好,那天在上门街,她看天色晚了,主动说要送许安然回去,还把自己的外套借给许安然穿,还请许安然吃甜筒。   简直就是完美的梦中情人。   难怪白初贺会喜欢她。   “好吧。”白皎说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这句的语气怪怪的,改了一下,“哦哦,感觉是个很聪明的人。”   “嗯,挺聪明的,但有时候也挺笨的。”   白皎心里有一点失落,仿佛冒起了咕嘟咕嘟的小泡泡。   但他听见白初贺这么说,又忍不住为大姐姐牧枚辩驳,“你怎么能说人家笨呢。”   白初贺笑了笑,看着白皎那双纠结的眼睛,“但他有时候确实有点笨。”   白皎有些不服气,但心里有一处地方,很奇怪地抗拒着,不想再和白初贺谈论那个白初贺喜欢的人。   “好吧。”他闷闷地说,“我明白了,你想和她过一辈子。”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白初贺换了个姿势坐着,“我喜欢他,但他不一定会喜欢我。”   白皎坐在床上,小声咕哝了一句,白初贺没有听清,“什么?”   白皎清了清嗓子,声音大了点,带着一点不情愿,“怎么会呢,你这么好,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白初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哪里好了。”   白皎认真地反驳着他,“我觉得你很好啊,你又聪明,又很独立,而且性格也很好,从来不会冲别人发火,而且...而且......”   他的声音小了很多,“而且长得很好看。”   白初贺微微挑眉,“是吗?你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吗?”   “嗯。”白皎避开了白初贺的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半晌后,白初贺开口,“皎皎,你真可爱。”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夸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哦哦。”   小小的隔间内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医务室的门被敲响,几人的声音传过来。   拉帘被拉开一条小缝,大庆的头冒了出来,“狗儿,季老师说——啊,皎儿醒了?”   白皎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见大庆一下子钻了进来,两只手提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醒了就好,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饿了没?快吃点。”   许安然、宋一青和牧枚也一个接一个凑到床边。   大庆拿了个牛奶递给白皎,“先喝点东西。”   “谢谢大庆哥。”白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接过,插进吸管吸了一口。   他有些不习惯被大家包围着的场景,而且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尤其是面前的大庆。   大庆没出声,看着吸牛奶的白皎。   白皎坐在医务室的单人床上,后背靠着抱枕。虽然单人床的尺寸并不是很大,但白皎蜷着腿坐在上面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小小的一团。   这让他想起曾经的小月亮,也是经常这样蜷着腿坐在街边,喝着小卖部的张爷塞给他的AD钙,脸颊一鼓一鼓,看起来像只小仓鼠。   许安然和宋一青在后面看着,“白白,你好些了吗?”   白皎把嘴里的牛奶咽下去,抬起头来冲他们笑了一下,“挺好的,你们别担心。”   两人这才点点头。   大庆继续看着。   白皎抬脸冲人笑的样子也和小月亮一模一样,哪怕自己受了伤,看见别人难受的表情,第一时间的反应还是先安慰别人,完全没有想着自己。   “没事就好。”大庆转向白初贺,“狗儿,季老师说让你空下来了给她回个电话,她也挺担心你的。”   “好。”白初贺坐着没动,视线一直在白皎身上。   大庆无奈,胳膊肘捅了捅白初贺,低声道:“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看着呢,能有啥事。”   白初贺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白皎看见了,松开咬着的吸管,“初贺哥,你要去哪儿啊?”   “去打个电话,就在外面,打完就回来。”   白皎点点头,一直盯着白初贺的身影,直到白初贺消失在医务室门口。   校医看见一群人在这里,闲得没事干,过来看了白皎的体温。   “好了一点儿了,但还是得注意休息。”他咂了咂舌,“同学,你的体质有点弱啊,抵抗力太差了。”   白皎心虚地点头,“我锻炼得太少了。”   “那倒也不是......”校医琢磨了一下,看着白皎和同龄男生相比偏小一点的个头,“你是不是营养不良啊?”   “啊?”宋一青的反应最大,立刻震惊无比地看着校医,“营养不良?不能吧?”   他们海珠学生的家庭环境还能营养不良,未免也太让人匪夷所思。更何况早些年宋琉对白皎有多紧张他一直看在眼里,时不时加餐送饭都是常事,他不相信白皎居然还能营养不良。   许安然脸上也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难道是白白挑食?”   校医嘱咐了几句就继续值班去了,许安然看向另外两个人,发现大庆和牧枚身上没有一点惊讶或是意外的情绪,她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噤了声,和宋一青面面相觑,没再说话。   大庆咳了一声,“对了两位小同学,你们的车票是几点的啊,会不会耽搁回家?”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许安然,她立刻一脸菜色地看了眼手机,随后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到时间呢。”   她又看了眼白皎,“那白白是......”   大庆笑了笑,“估计是来不及和你们一起走了,没事,你们先回家,这边有初贺呢,到时候他们顺道就一起回去了。”   “嗯......”许安然还是有些担心,但也没有其他办法,“那好吧,白白,那我和宋一青先回去了?”   宋一青还不太想走,但奈何家里老爸很严格。   白皎笑了笑,“没关系的,不用等我,要是耽误了就麻烦了,你们先回去吧。”   “好吧。”许安然不放心地说了几句,这才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白皎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出声叫住两人。   “对了。”白皎请求他们,“别跟我妈说这儿的事,就说我碰见了初贺哥,到时候跟他一起回去。”   宋一青大概明白他的想法,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放心吧。”   两人离开后,床边只剩下大庆和牧枚。   白皎想了很久,才小声问牧枚,“牧枚姐,何复他怎么样了?”   牧枚有点惊讶,没想到白皎居然还想着何复的事,但转念一想,白皎的性格又确实如此。   她叹了口气,“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而且这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没有把和何复之间的对话告诉其他人,她觉得没必要,又想最后再给何复留一点颜面。   “都成这样了,咋还担心别人呢。”大庆摸了摸白皎的头。   白皎没吭声,半晌后才开口问他们,“为什么他那么讨厌我呢?”   大庆和牧枚对视一眼。   牧枚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和白皎说。   何复的想法实在是太拧巴了,以白皎的性格不一定能想得明白,更何况其实这并不关白皎的事,只是何复心里一些说不出口的想法在作祟。   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没事,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白皎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牧枚的声音很温柔,很明朗,而且带着一股力量,总让他忍不住想起宋琉。   牧枚和宋琉一样,都是优秀又自信的女性。   牧枚看白皎点了头之后就没有说话,双眼里一直压着一层纠结又别扭的眼神,她开口问他,“弟弟,怎么了?”   白皎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张口,“牧枚姐,你是初贺哥的女朋友吗?”   “......啊?”   牧枚没想到白皎问出是这种问题,一时被震撼到了,久久没有出声。   大庆低着头,肩膀微颤,憋着笑声,没有插话。   牧枚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说,但看白皎的样子像是完全不明状况。   她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白皎,“...你哥没跟你说过吗?”   白皎有些困惑,“说过什么?”   看来是没说过,牧枚一言难尽。   她想了想,性取向这事是白初贺的隐私,由她说出来恐怕不太礼貌,更何况也理应由白初贺亲自告诉白皎。   她只好含糊道,“这个,弟弟啊,你还是问他吧,我还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大庆总算憋住了笑,抬头看见白皎迷茫的眼神时,也明白了前一晚的白初贺的担忧。   白皎的眼神即便迷茫,看起来也还是很单纯,带着一种还没懂事的懵懂感。   闲着也是闲着,大庆问他,“你谈过恋爱吗?”   白皎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谈过。”   “噢噢...”难怪白初贺会那样想。   白皎别说谈恋爱了,看起来可能压根就没喜欢过别人。   这样的孩子,最容易懵懵懂懂地跟着别人的想法跑偏,在自身概念还不完全的情况下,做出对自己错误的认知。   大庆信息闭塞了很多年,不懂现在的社会是怎么看待这些的,不过看牧枚的样子,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像他一样大惊小怪。   但白初贺谨慎了太久,恐怕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无意识间对白皎做出什么引导,导致白皎模模糊糊得出错误的想法。   大庆叹了口气。   但感情本来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转头看见单人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摞照片,想到之前小月亮的事。   从季茹告诉他的事情来看,大庆心里估摸着白皎十有八九可能就是小月亮,但要真说起来,他所凭借的依据也只不过是季茹口中对小月亮的伤势的形容,听起来和白皎的肩伤十分相似。   白皎很有可能就是小月亮,但也有可能只是两个人的肩伤听起来差不多而已。   他没有十足的依据能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   大庆心里又叹了口气。   只能看狗儿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小月亮身份的依据了。   ...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医务室外的小径已经亮起了路灯,小虫子在灯光下低低地盘旋,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学生们结伴走过的声音。   白初贺站在一个能透过医务室的窗户望见里面的地方,按照大庆给他的号码,拨通了季茹的私人电话。   对话很快被接通,看起来季茹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季老师,我是白初贺。”   电话那头松了口气,“初贺啊,我不方便随便走动,没办法过来看,你弟弟白皎好点没有?”   白初贺回答她,“好点了,刚刚已经醒了。”   “嗯,我听说他们打了一架,没伤到肩膀吧?”   白初贺微微蹙眉,“您怎么知道他肩膀有伤?”   季茹笑了笑,“你刚才走得急,是大庆告诉我的,说你弟弟肩膀上有旧伤。”   白初贺这才出声,“没碰着肩膀,但是刚才活动有点剧烈,他肩膀应该不太舒服,我想之后带他去医院看一下。”   季茹说了声好,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你没什么事吧?”   白初贺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您是指?”   季茹叹了口气,“你和大庆一直都跟小月亮的关系很好,那时候我找到小月亮的时候没看见你们俩,小月亮伤的又重,我一直在想你们是不是也受了伤。”   在季茹的印象里,这三个孩子的关系不仅是很好,尤其是白初贺,几乎有小月亮的地方都会有他跟着。   所以她一直都没想明白,那时候的小月亮怎么会一个人,而且还伤得那么严重。   她觉得以白初贺的性格不可能会放任小月亮一个人,想来想去,只能猜测是白初贺那时候也受了伤,所以没能顾上小月亮。   白初贺望着医务室的窗户。   天色很暗,外面又亮起了路灯,窗户玻璃透着很强的反光,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白皎仍然坐在床上,大庆和牧枚一起陪着白皎。   而他自己在窗户上的反光则要更清晰些,反光中的他眉毛微拧,带着一点疑问。   当时在休息室里,他跑出去得太快,不知道留下来的大庆和季茹之间聊了些什么,因此无法理解季茹为什么会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他身上确实也有伤,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无足挂齿。   “季老师,我还是不太明白。”   季茹那头愣了一下,似乎也有些疑惑,随后才想起来后面的那些话他只和大庆说过,没有和白初贺说,白初贺可能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这记性...大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是不是?”   季茹将之前和留在休息室的大庆说过的话又和白初贺说了一遍。   “小月亮伤的很重,当时一整条右胳膊已经不太能动弹了。但后来我在医院里开单子的功夫他就偷偷跑了,我也一直没能知道他的伤势究竟怎么样。”   季茹说完,发觉电话那头半天都没传来任何动静。   “初贺?”   她喊了一声,随后才发现白初贺的呼吸变得很沉重。   短短的一瞬间,对白初贺来说,长得像一个世纪。   季茹后半段在说什么,他完全没能听进去,脑海里反复重复着季茹说的前半段话。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怕自己因为太过混乱的心情而理解错了季茹的意思,再一次开口询问了一遍。   白初贺的声音变得微哑,“季老师,你刚才说什么,小月亮的肩伤是什么样的?”   季茹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当时在小月亮身上看到的伤口,仍然还会觉得触目惊心。   “他右肩的伤很严重,伤口很狰狞,差不多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的位置,而且后腰也有很多细伤。” 第71章   季茹等了很久,才等到白初贺出声。   只是白初贺说出的话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季茹听见话筒里的白初贺声音微微发抖,气息不稳,似乎从喉咙里慢慢挤出了第一句话。   “真的吗?”   “当然。”季茹有些奇怪,但听出了白初贺语气中强烈的动摇之意,她并没有多说太多,只是简洁明了地给了白初贺最肯定的答复,然后静静地等着白初贺整理好心情。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这样,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却又回不过神的感觉。   白初贺握着电话,微微转身。   医务室玻璃窗上的反光弱了一些,小路外人来人往,但那些遮掩在澄净玻璃上的斑驳人影渐渐淡去,连带着一脸怔然的他自己一起。   像雾一样的浮影似乎被温柔的夜风吹散,清清楚楚地透过窗玻璃露出了医务室里坐在床上的白皎的身影。   比起小月亮,白皎现在的个子要高得多,即便比同龄的男生个头要小一些,却不会显得瘦小;即便体质不好,也不会再显得孱弱。   那个男生坐在里面,和牧枚与大庆交谈着,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暖融融的笑容,和这所大学中的任意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没有太多区别。   白初贺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地收紧,带着一种胆怯又谨慎的情绪,不敢再走近一些,去彻底擦净窗上的薄雾。   忽然,那个坐在床上小太阳一般的男生忽然转头,像是心有所感一般,一双眼睛看向了窗外的白初贺。   他的目光很澄净,穿过层层虚影和许多东西,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准确无误地落在白初贺身上。   啪地轻轻一下,空中的什么东西似乎飘落下来,落在白初贺的头顶上,像惊醒人顿悟的一击。   已经是深秋了,会是已经枯萎凋零的落叶吗?   白初贺伸手去摸,细碎的一团,他张开手指,看见了绽放得恰如其分的浅金色桂花,带着馥郁的香气砸在他的头上,落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掀起眼帘,抬头看向上空,灯光下的桂树沉静盎然。   映入他视线的不是枯萎无力的落叶,而是一团团盛放的金色花朵,细小孱弱,不如其他的花大朵明艳,但却能氲出足以将人笼罩其中的香气,   那些花在枝头飘摇着,看着他,仿佛在埋怨他,居然从未发现早已经到了绽放的时节。   他慢慢垂眼,医务室内的白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看见那些细小但锦簇一团的桂花,带着一点惊奇的眼神,开心地笑了起来。   桂花怒放的瞬间,白皎在看着花,他在看着白皎。   不远处有外语社的人在练习节目,各个声部交织在一起的合唱伴随着花香传来。   [繁花盛开之际,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   [将滋生出的无法传达的思念收起,错过了给你的时机,就已经成为了大人。]   季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白初贺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注意力勉强收回一点,强迫自己去听季茹的声音。   “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和大庆那时候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事,初贺,你那个时候也受伤了吗?”   白初贺没有回答季茹的这个问题,他的指缘掐进指腹,掐出紫红色的月牙痕迹,“季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再一次找到小月亮的?”   白初贺意识到了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一直和小月亮在一起,在没有离开海市之前,他从来没有让小月亮远离过自己的视线,一次都没有。   为此大庆还笑话过他,说他保护欲未免太强。   白初贺不知道,只是看见小月亮孱弱瘦小的身体,风中微红的脸蛋,就会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他,保护他,尽自己的一切为小月亮遮风挡雨。   小月亮太孱弱,却有着和尾子洞格格不入的可爱面庞,像一件掉进烂泥沟的宝物,如果没有人为他擦净脏污,就会永不见天日。   他很确定,他从来没让小月亮自己一个人出去过。   电话里传来季茹沉吟的声音,似乎在回忆着,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后,白初贺听见了她的声音。   “十二年前,差不多是一月份的时候,一月中,快要过年了。”   白初贺的手里握着那团砸在他头上的桂花,听见季茹的声音后忍不住收紧,但在碰到那些细小孱弱的小花前又停住,虚虚地握着,害怕将那些本就脆弱的花儿揉碎。   他的手指为此僵硬无比,甚至开始酸痛。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阴雨天的白皎不舒服时肩膀就是这种感觉吗?   不,应该比这要难受的多。   “我们当初是十二月末偷偷逃跑的。”白初贺慢慢地说。   季茹愣了一下,随后心里发沉。   她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白初贺的意思。   大庆告诉过她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小月亮是在他们三人逃走之后在南市走失的,她以为她找到独自一人的小月亮时这三个孩子还没有计划着一起出逃,直到现在从白初贺口中得知了两件事的时间差。   季茹难受起来,明白了白初贺刚才说话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口,说得无比艰难。   她现在也明白了白初贺刚才明白的事情。   小月亮在和白初贺失散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那些人带了回去,又出现在尾子洞那一片的街道上。   她那一次遇见的小月亮,正是走失后的小月亮。   季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发沉。   尾子洞的那群人是人渣中的人渣,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被利益蒙蔽了双眼,没有任何同理心可言,下手毫不留情,她不敢想象他们在找到小月亮之后是如何对待他的。   不,不需要想象,她已经亲眼见到过了,触目惊心,所以她二话不说抱着小月亮就打车去了医院。   “他在尾子洞...是吗?”   季茹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更加颤抖。   小月亮走丢了,却又好像没走丢,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着谁。   季茹想安慰白初贺几句,但无论什么话说出口,都只是苍白无力的废话。   她说了几句,给白初贺留了自己的电话,见白初贺连说话都听起来很费劲,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挂断电话前,她最后说了一句。   “那个叫白皎的男生是你家里的弟弟吗?我今天请他来见面,是因为看到他时觉得他非常非常像小月亮。”   “嗯。”白初贺低着头道,“我也觉得。”   挂断电话,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医务室走。   夜晚的大学热闹又惬意,他听见外语社的合唱团已经结束了练习,三三两两地慢悠悠散着步。   “哎,桂花都开了。”有人在说。   “你纯傻子吧,现在才发现吗?”另一个人推搡着他,大声笑话。   他回到医务室,站在门前,伸手推门时动作顿了顿,迟迟不敢推开。   医务室的门没有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缝,里面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白初贺顺着那条缝隙往里看,看见白皎还像之前一样坐在床上,大庆和牧枚坐在床边,大庆边比划边讲着笑话,逗得白皎哈哈大笑。   白初贺按着门把手的手使劲儿到发白。   白皎就是小月亮吗,但白皎看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忘记了那些困顿艰难的童年,忘记了露宿街头的过去,他现在坐在床上,和其他正常家庭下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差别。   他想,忘掉了这一切也许对小月亮来说会更好,小月亮生命里的阴霾已经被抹去,人生从此以后尽是光明。   即便代价是将他也彻底忘却。   小月亮再也想不起来生命中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和一起度过那些难受的岁月,一起在海边的许下的愿望和约定。   他也是阳光下的阴霾,是小月亮生命中不可为人知的那一部分。   白初贺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白皎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初贺哥!你回来......啦?”   白初贺点点头,坐在白皎床边空出来的那张椅子上,“吃东西了吗,还饿不饿?”   白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了一些,不如刚才看见他进来时那么灿烂。   白初贺微微蹙眉,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白皎慢慢摇头,“没事的,现在好多了,也吃了东西,不饿了。”   白初贺心里慢慢放松了一些,但不多,对白皎露出笑容,“那就好。”   大庆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和季老师打完电话了?”   白初贺点点头,“打完了。”   大庆也点点头,心里大概猜到季茹都跟白初贺说了些什么。   他悄悄打量着白初贺的表情。   白初贺正在听白皎说话,白皎在说今天在分校区的所见所闻。白皎很兴奋,大概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缘故。   “我之前就很想来南市玩,但是爸妈工作都很忙,妈妈又不放心我自己过去,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宋姨或者吴叔带我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呢。”   说着说着,他声音弱了一点,“本来我和宋一青许安然约好听完讲座去南市其他地方玩会儿的,结果......”   白初贺摸摸他的头,“没关系,以后再来,我带你来。”   白皎脸上露出一点得逞的狡黠笑容,可可爱爱的,“真的吗,那我记住了,你可不能反悔。”   “嗯。”白初贺将白皎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拨开,露出白皎漂亮的眉眼,偏茶色的眼睛,“不是要跟我考一个大学吗,以后天天都可以出去玩。”   白皎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夜空中的满月,照亮黑暗中的一切,“你要考S大吗?”   “S大的法学院在南市分校区。”白初贺点头,“建筑系也在这里。”   白皎开心了起来,似乎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压着笑容,“嘿嘿,真好啊。”   “嗯。”白初贺看着他,“真好。”   一旁的大庆一直偷偷观察着白初贺的脸。   既然和季茹通过电话,那白初贺应该也已经知道他不久之前得知的那些事情了。   他以为白初贺会有很不一样的反应,他猜不出来,也许会是激动,也许会是难受,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该是现在这种仍然平和的表情。   虽然白初贺和大庆记忆里平常的模样有些偏差,他看着白皎,脸上始终带着一点笑容。   大庆心里觉得纳闷,白初贺看见白皎会笑,这他能理解,看到喜欢的人总是会忍不住笑的。   但白初贺怎么能在得知白皎大概就是小月亮之后,仍然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   他在休息室里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当时就有点缓不过神,尤其是心里猜到小月亮走失是又被带回了那个虎狼窝,他登时声音就稳不住了,嗓门发飘。   可白初贺却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微微笑着,坐在白皎的床边,俯着身和白皎说这话。   大庆心想,白初贺难道一点都不在乎?   他心里刚浮起这个猜测,就立刻压了下去。   不可能,唯独这个是绝对不会发生在白初贺身上的,永远都不可能。   大庆放弃了,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懂白初贺了,尤其是面对白皎时的白初贺。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白皎清亮的声音拉回大庆的注意力。   大庆回神,听见白初贺对白皎开口,“你还没休息好,还是——”   “不行。”白皎大概是知道白初贺要说什么,脸上浮现一点焦虑,“小狗还在家里呢,我今天一天都没在家...”   “嗯?小狗?”大庆插了一句,“哦哦,你们家里那条杜宾吗?狗儿你们家不是一直有人吗,这有啥的。”   白皎不说话,低着头,手指又开始搅被子。   大庆不知道白皎之前下雨天跑出去的事,牧枚也没听说这件事,同样不明白白皎为什么会因为杜宾这么紧张。   “宋姨在家。”白初贺轻声,“她不会饿着小狗的。”   “但是...”白皎想了想,脸上的焦虑不减反增,“我答应了妈妈今晚回去,妈妈还说给我们做好吃的,不回去的话她肯定会着急的。”   这个大庆和牧枚倒是一下子理解了,他们都知道宋琉对白皎和白初贺看得很紧的事。   白初贺没出声,看起来是不太赞同白皎现在这个样子又奔波回海市,但他想到宋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   白皎又想到了一件事,有些紧张,“哥,你没跟妈妈说今天的事吧?”   “没说。”白初贺回答他,白皎这才放心了一点。   白皎胡乱点点头,摸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来的信息,赶紧回了几条。   宋琉几乎只隔了一秒就回了消息。   医务室里,大庆和牧枚听见白初贺与白皎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   牧枚没忍住,笑了一声。   白初贺拿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消息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看白皎的样子,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消息。   白初贺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悬而未决。   白皎倒是很快回完了消息,“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我说火车晚点了,晚一些到。”   已成定局,白初贺跟着回复了一句大概要晚一点到。   白皎已经放下了手机,他的注意力跳转的很快,又开始聊起了其他话题。   “季茹导演的讲座好厉害啊,初贺哥你们也听到了吧?”   牧枚点头,“听了,确实很厉害,不愧是名导,说话很有条理。”   白皎一只手托着头,想着季茹最后那番让他内心撼动了很久的回忆,“原来海市的老城区以前这么乱啊。”   牧枚不出声了,和大庆一起静静地听白皎的话。   白初贺看着白皎,看见白皎脸上浮起一点难过的表情。   白皎有些惆怅,闷声道:“她说的那些小孩好可怜啊,你们说她遇见的那个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会在哪儿呢?”   医务室里没有声音,白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默默地想着。   他们过得那么苦,现在有好一些吗?寒冷的冬天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街边瑟瑟发抖吗?   他的共情力很好,想着想着,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些寒风。   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看着别人的眼色,拼命努力生存下去。   他越想越难过。   “要是我那个时候也在就好了,我可以帮帮他们,把我的衣服和吃的给他们,让他们好过一点,爸妈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他说着说着,发觉医务室里没人出声,不由得转头征求白初贺的意见,“哥,你说是不是?”   白初贺看着他茶色的双眼,点点头,“嗯,一定会,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是吧。”白皎还是有些惆怅,“那个小孩现在还会挨饿吗,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呢?”   白皎一难过起来,那些微卷发翘的发梢似乎也耸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地搭在他的额前,挡住了那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   白初贺再一次伸手,将遮挡住白皎双眼的刘海轻轻拨开,手指摸到了白皎现在白净又细腻的皮肤,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   “不会了。”白初贺说,“他现在一定会过得很好,会有很多人爱他。”   “真的吗?”白皎转头问他。   “真的。”白初贺的声音清晰无比。   白皎狐疑起来,“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难道你见过那个小孩?”   白初贺对着他,慢慢露出一点笑容,“我就是知道。”   “好吧。”白皎点点头,难过一扫而散,心里慢慢开心起来,“那就好。”   他没有再纠结,也没有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相信白初贺说的话,大概是因为白初贺一字一句说得很肯定,掷地有声。   “咳。”大庆清了下嗓子,“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给火车站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补票。”   “我也去,顺便看看手机上还能不能抢下座位。”牧枚也不约而同地起身出去。   医务室里只剩下白皎和白初贺。   白皎转头,又一次看向窗外的月色下的桂花。   “桂花开了呢,好香啊,初贺哥你看到了吗?”   白初贺循着白皎的视线看过去,医务室的窗户关着,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白皎的影子,很清晰,胜过窗外那些桂花。   “嗯,看到了。”   “桂花好漂亮啊。”   白初贺听见白皎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下一秒,反光中的白皎眼睛微微转了转,隔着一层窗玻璃,映着外面的月色,直白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反光中的白皎,双唇一张一合,轻轻问着白初贺。   白初贺慢慢怔住。   他的视线从窗户转回白皎的脸上,白皎也同样扭过头来,那双在反光中已经显得足够清晰的双眼现在就在白初贺眼前,像一面干净明亮的镜子,来不及躲闪和遮掩,已经了然无比地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白皎眼里的那个自己注视着白皎,眼底深不见底,久久未能出声。   除了必要的洗漱和整理,白初贺从来不会去主动照镜子。   他的生活更多的是忙碌和奔波,为学习忙碌,为生活奔波,为小月亮的事情执着,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习惯。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闲暇去停留于镜中的自己。   日子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像流水一样。   他曾经一直在不停地想象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但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终于认真地照了一回镜子,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刚才的他望着窗户,想的是小月亮长大了,不像以前那样孱弱。但不知不觉,他也变成了不会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以前干瘦巴巴,现在的他轻而易举就能抱起白皎,将白皎背在自己的背上。   他没有注意到,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于白皎眼中一览无遗。   白初贺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句在桂花的香气和徐徐的夜风中听见的歌声。   他还没来得及将他的悔恨,将他的思念告诉小月亮,他就已经先一步成为了大人。   他隐藏情绪的本事本应该很高明,连刚才不停地窥探他的大庆都没能看懂一分一毫。   “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白皎慢慢点头,在桂花的香气中温柔又难过地蹙起眉尖,照清白初贺隐藏起来的一切。   “嗯,你看起来特别特别伤心。” 第72章   白皎凝视着白初贺的脸。   从白初贺打完电话回到医务室,坐在他床边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   白初贺虽然像之前一样一直看着他,脸上带着找不出破绽的淡淡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感觉到白初贺身上透出沉郁的情绪。   那种情绪很明显,连带着他自己在看见白初贺的瞬间也不由得放慢了笑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感受到了,他很确定白初贺心里一定很难过,很伤心。   白初贺笑着,眼睛里只望着他,但眼角眉梢却挂着一层淡淡的、令人心碎不已的情绪。   “我今天特别特别开心。”白皎蜷起双腿,下巴搁在膝头上,微微偏着头看着白初贺,“因为今天来了一直很想来的南市,还到S大参观了校园,听了讲座,学长学姐们都对我很好,我找到了一点未来的方向。”   而且还无比偶然地遇见了白初贺也在这里。   白皎露出一点满足的笑容,像是意外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但很快,他的笑容又难过地隐了下去。   “我觉得今天已经特别圆满了,天气也很好,所以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呢?”   白初贺看着面前的白皎,胸口慢慢吐出一口气。   白皎提起今天的所见所闻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是真的觉得今天过得很开心,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这没有让白初贺好受多少,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如果让旁人来评判,白皎今天绝对算不上多么愉快的一天。   上了火车晕车难受到现在,听个讲座又被当着其他人的面带着偏见指责了一顿,甚至动起了手,发展成了打架。   最后自己也受了伤,发了烧,在医务室里躺着度过本应该悠闲自在地游览南市的时间。   让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不会觉开心圆满,只会觉得今天无妄之灾真是太多,倒霉透顶。   可白皎却笑着,带着一脸满足的表情,对他说今天很开心,今天过的很充实。   这种笑容压得白初贺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皎为什么从来不会为自己觉得委屈,为什么哪怕躺在病床上,看见同伴时的第一反应却还是道歉,为自己耽误了行程。   他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令人难受的能力。   他的大脑像是有种过滤的功能,会主动将生活中的所有不愉快无限淡化掉、抹去,只留下那些让自己开心满足的回忆。   所以他才忘掉了童年的一切吗?   “怎么能一点都不委屈呢?”白初贺声音微低,“你本来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完今天的。”   “我是很开心啊。”白皎反驳道,随后声音小了一点,“而且...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难道不对吗?”   白初贺望着白皎,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脾气的白皎。   冲到礼堂的时候,抱住白皎的时候,他才听见从来不会责怪别人的白皎第一次哭着,大喊着,将一点一点堆积在心里的不愉快化作有些稚气的语言喊出口。   他更喜欢这样的白皎,想要白皎不那么好欺负,委屈了会像平常人一样抱怨,生气了也能像一般人那样发火。   但他不希望白皎再遇见这样的事情。   白皎低着头,说完刚才那句话后就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发红。   哥哥会不会误会啊,会不会觉得他太黏糊,会不会也像何复一样觉得他娘们唧唧。   白皎胡思乱想了一通,在心里的想象发展得越来越离谱之前,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   “可皎皎,我会心疼你啊。”白初贺轻轻出声。   白皎抬头,看见了白初贺的双眼,眉眼微蹙着,眉尾的一小片红痕像揉碎了的花瓣,安静但又难过地望着他。   白皎忍不住想,前一晚那个电话,白初贺说“别哭了”的时候,是不是同样的表情呢?   他有点难为情,小声道:“我哭你也心疼,我笑你也心疼,那要我怎么办呀。”   “小傻子。”白初贺揉了揉他的头,“不用什么事都笑,该难过就难过,该生气就生气,不用那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先以自己为优先。”   白皎有点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哦。”   白初贺慢慢摸着他的头,医务室的灯光很明亮,顶灯刚好就在白皎这张床位的头顶,光线轻飘飘落在白皎头上,让他细软的发丝再一次溢出稻草色的泛光。   白初贺轻轻抚平白皎翻翘的发尾。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也开始慢慢红起来。   怎么大家都这么喜欢摸他的头,宋姨也是,他都十七岁了。   “不能总摸。”他小声嘟囔,“我会长不高的,我本来就很矮。”   “好。”白初贺很顺从地放下手,“不矮,刚刚好。”   “不过初贺哥,为什么你在季茹导演那里啊,她也叫助理给你递了名片吗,是不是觉得你很帅,想让你当明星啊。”   白初贺失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皎很认真地反驳,“我觉得你很帅啊,不然许安然也不会那么想让你来演王子了。”   白初贺笑容微微收起了一点,“你很喜欢许安然吗?”   “嗯。”白皎很干脆利落地点头,“她很好啊,又细心,学习又好,是个很厉害的女生啊。”   “所以才这么想帮上她吗?”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   白皎心里有个声音不出声地默默想,因为演公主的是我啊。   我希望王子是你。   “那我呢?”白初贺问他。   “嗯?”白皎没明白。   “我学习不好吗?”白初贺很认真地问他。   白皎用力点头,“当然好啊,你学习比许安然还好呢。”   “那我不够细心吗?”   “也没有吧...”   “那我不厉害吗?”   “谁说的。”白皎蹙起眉头,“怎么会呢,你超级厉害的。”   “是吗。”白初贺微微俯身,盯着他的双眼,锐利无比,“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白皎呆呆地眨了眨眼,一点红晕顺着他的脸颊爬上眼下,让他看起来懵懂又惹人怜爱。   “我......当然...”   他不喜欢白初贺吗?他怎么会不喜欢白初贺呢?   可是白初贺为什么会这样问他呢?   而他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会忽然觉得难以启齿,甚至说不出口呢?   “嗯?”白初贺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看着白皎白皙的脸一寸一寸染上红霞。   “我...我......”   白皎觉得自己的上下嘴唇像黏在了一起,压在嗓子眼和藏在心里的情绪一起,慢慢升腾,令他困惑不已。   “我当然...很喜欢你呀。”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白皎的头几乎要低得看不见脸,整个人缩成了一只鹌鹑。   “可是你说话吞吞吐吐的。”白初贺似乎有些受伤地垂下眼,“我明白了,你更喜欢许安然,没有那么喜欢我。”   白皎看不得白初贺难过,立刻脱口而出。   “我没有,你乱说——”   “没关系,我能理解。”白初贺微微偏头,白皎只能看见他低垂下眼的侧脸,“没事,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白皎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和喜欢许安然是不一样的!”   白初贺的头一下子转了过来,那双之前垂下去的眼睛直白地盯着白皎,带着深深的笑意,哪还有一点难过的神情。   “这样啊。”   白皎呆住,半晌后,脸上的红晕并没有褪去,变成了有点恼羞成怒的面红耳赤,“你怎么这样!”   他伸手,埋怨似地推了下白初贺,白初贺没有躲,任由他张牙舞爪。   白初贺的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些眼底深处泛出来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白皎觉得白初贺会像之前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他,他说的不一样是哪种不一样。   他不知道白初贺会不会问,而他自己似乎也不明白答案,即便白初贺问了,他可能也说不上来什么。   但最终,白初贺没有问,只是一直带着笑容看着他。   白皎很郁闷,他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有过这种闷闷不乐,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情绪。   别人怎么说他,他都觉得没关系。但唯独白初贺能轻易几句话惹得他面红耳赤,甚至恼羞成怒。   闹腾了一场,气氛好了很多。   白初贺知道白皎脑子很直,有些事不能太急。他没打算再逗白皎,只是静静地陪着白皎坐在床边。   他看着白皎的脸,白皎脸上的红晕散了些,人也不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似乎已经不再生闷气了。   白初贺刚想开口让白皎再躺会儿,忽然又听见白皎开口,明亮的双眼再一次看着他。   “初贺哥,以后可以跟我说说吗?”   白初贺微愣,“什么?”   白皎看着他,一字一句开口,透着一种可爱劲儿,无比认真。   “等你以后准备好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难过伤心。我虽然很笨,但我会安慰你的。”   他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不想看到你那么难过。”   白初贺怔忡了很久。   闹腾了那么一会儿,白皎甚至气得长牙舞爪,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白皎一向情绪转移的很快,他以为白皎已经忘了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   没想到白皎还记得,不像平常一样注意力轻易就被带跑,仍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那些说白皎迟钝的人都不够了解白皎,其实白皎很聪明,白初贺想。   “好,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对白皎许下承诺。   白皎笑了起来,一双小鹿眼弯弯,“嗯!”   医务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露出一条缝,牧枚的脑袋挤了进来,先探头朝白皎的这张床位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很谨慎,似乎生怕撞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一般。。   白皎的视线刚好和她对上,他笑了一下,“牧枚姐,你怎么了?”   牧枚没想到会被白皎撞见,尴尬地笑了两声,“没事。”   她扭头,似乎和外面的大庆说了几句,两个人这才进来,白皎看见大庆的小眼神直往自己身上瞟。   白皎的头上飘出一个无形的问号。   “定好了,咱们运气挺好,不用补票,晚上空座挺多的。”大庆重新一屁股坐下,“皎儿,你身体行吗,别勉强啊。”   白皎一听见有票,赶紧摇摇头,“我没事。”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发车,咱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往那边去。”牧枚看了眼手表。   白皎的动作最积极,立刻就要下床收拾自己的东西,被白初贺轻轻按住,“你别动,我来。”   白皎这才听话地“哦”了一声,看着白初贺帮自己把之前散落的东西收好,放回自己那个毛绒绒的布丁狗挎包里。   挎包上的牛奶已经干了,因为没能得到及时清洗,绒毛结成一缕一缕,布丁狗看起来更可怜了,像街边的流浪狗。   白皎心情又有点闷,这个包是宋琉和白远买给他的,他一直很爱惜,都没怎么背出去过,就搞成了这样。   “没关系,回去我给你洗。”一直低头收拾东西的白初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安慰了他一句。   大庆不熟悉这些卡通形象,只是看着眼熟,想了半天后想起白初贺在阴家巷的那套房子里就有这个狗的碗筷。   他偷偷瞟了一眼白初贺,开口问的却是白皎,“皎儿,你喜欢这个黄狗啊?”   白皎点点头,“对呀,我小时候还买过很多布丁狗的贴纸呢,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大庆又瞟了一眼白初贺,“这么巧啊。”   “嗯?什么?”白皎没听懂。   “噢,没事,我是说确实挺可爱的。”大庆连忙点头。   白皎笑笑。   收拾好东西后,他们和校医打了声招呼后离开。   大学校园的夜晚就像都市的缩影,人来人往,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白皎跟着白初贺走在小路上,半路上不小心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擦了下肩。   白皎赶紧往旁边让了一下,“不好意思。”   “抱歉,是我——”那个女生刚开口,忽然声音又顿住,“嗯?白皎?!”   小路两边虽然亮着路灯,但光线朦胧,白皎的眼睛不太能看得清。他往灯下退了两步,才勉强看到身旁叫住他的女生的模样。   一张清丽又明亮的脸,戴着一顶深棕色的贝雷帽,“对吧,是白皎吧!”   白初贺几人也停下,牧枚饶有兴趣看着白皎这边。   白皎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看清楚了身旁女生的脸。   他愣了一下,半晌后试探地出声,“小同桌?”   大庆无声地怼了怼一旁的白初贺,眼睛直转。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女生很亲昵地拍了拍白皎的胳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你也是来听季茹导演讲座的吗,这些是你朋友?”   白皎回过神来,但不知道该怎么接女生的这句话,有些踌躇。   牧枚走过来,揽住白皎,“对,我们是他朋友,妹妹你好。”   “姐姐你好漂亮哦。”女生很健谈,“哇,这个帅哥也是你朋友吗?”   白皎摇摇头,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忽然有点不想介绍白初贺。   但他还是开口,“嗯,这个是我...是我哥哥。”   说完,他又给白初贺三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小学的同桌,秦葆。”   “哇,你什么时候有个哥哥,我居然不知道。”秦葆没有过多纠结,“你是从海市过来的吗?”   白皎点头,“嗯,正准备打车去火车站呢。”   “这年头还坐火车啊。我也要打车,咱们一起去吧。”   秦葆很熟稔地挽住白皎的胳膊,开开心心地往前走。   白初贺跟在后面,无声看着。   白皎看起来没有太多反应,很顺从地被秦葆挽着,脸上也没露出无奈或者尴尬的表情,甚至也因为遇见老同学而有点高兴。   说话声传来。   “你现在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没少吃好的吧?”   白皎很开心,“真的吗,我还一直觉得我有点矮呢。”   “不矮不矮。”秦葆摇头,松开手比了比,“刚刚好,我最喜欢可爱的男高了。”   白皎刚想开口,忽然,一个人挤进了他和秦葆中间。   “花飘到头上了。”白初贺清冷的声音传来,拂了一下白皎的头顶。   “啊,是吗?”白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看见白初贺手里躺着一点细碎的桂花。   “......”在旁边观看了全程的牧枚和大庆心里有那么一丁点无语。   白皎的头上哪儿有桂花,白初贺手里的那几朵分明是他刚才手里一直握着的落花。   “嗯?是吗?”秦葆有些奇怪地望了眼头顶,“这儿没有桂花树啊。”   “刚才路过的时候掉的吧。”白初贺很冷静地回答道。   “哦哦。”白皎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露出一个笑,“谢谢初贺哥。”   牧枚在旁边,心里直摇头。   弟弟,你也太好骗了。   “不过现在确实是桂花的季节,香香的。”秦葆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又开开心心地伸手要挽白皎。   谁知手刚伸出去,挽了个空。   白皎被白初贺往旁边拉了一点,“路上黑,小心一点,在灯下走路。”   秦葆站在明亮温暖的路灯灯光下,茫然无比地眨了下眼睛。   她干脆没有再去挽白皎,双手背在身后拎着自己的包,明快地走在白皎身边。   “不过你现在也长开了,也是小帅哥了,刚才我还在想我是不是认错了呢。”   牧枚怕白初贺再有什么离谱行动,插了句话,“你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吗?”   秦葆笑吟吟地开口。   “以前我和白皎是同桌,在海珠读小学部,那时候班级放学老师都会组织大家手拉手出去,我一直都是和白皎手拉手去找家长的。”   “哇哦。”牧枚看了眼白初贺,后者脸上面无表情,“那你们的关系相当好啊。”   秦葆笑了笑,看了眼白皎。   “我觉得很好,但对白皎来说就不一定了。”   白皎有些疑惑,“嗯?为什么?不是说我们天天手拉手吗。”   秦葆笑着摇摇头,“那时候很多小朋友都喜欢你,经常说要和你拉手,你从来都不会拒绝别人。我和你能天天拉手也是我因为我去威胁他们只有我才能拉,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白皎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清秀又明丽的女生。   秦葆也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   “一个人不拒绝所有人,不是因为他喜欢所有人,而是因为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没差别,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当时你还说找到一个秘密基地,我问你在哪儿,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那时候可伤心了。”她用轻快地语气说着。   白皎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对不起哦。”   秦葆摇摇头,“都是小时候的事,我早就忘了。而且后来长大了一点,我在想那个地方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你不愿意告诉其他人,你只会告诉最重要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你说连你爸妈和家里的阿姨都不知道呢。”秦葆在灯光下扭头,“现在呢,现在那里还是你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吗?”   桂花香气温柔,灯光昏暗温暖,遮挡住了白皎微红的脸颊。   不是了,现在另一个人也踏上了那块隐蔽的浅滩,停留在他身边。   医务处距离S大门口的停靠点并不是很远,一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了打车的地方。   秦葆一边用手机约车,一边扭头问白皎:“S大怎么样,是不是很棒,你也想考S大吗?”   白皎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不经意间碰到和自己挨得很近的白初贺的手。   “嗯。”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对呀,不过你为什么想考这里呢?因为这里的专业很强吗?”   “不是。”秦葆摇摇头,一脸少女捧心的模样,“因为南市有我喜欢的人,他也是S大毕业的,音乐系的,超级超级漂亮,还会弹钢琴,我超超超超喜欢他。”   牧枚冷不丁笑道:“Oril的苏冶?”   秦葆一脸如获至宝的模样,“对对对!哇姐姐你也是圈团的粉吗,是冶担吗?!”   两个人聊了几句,秦葆很兴奋,和牧枚交换了微信才稍微冷静下来,重新转头看向白皎。   白皎正在想秦葆那句“因为有我喜欢的人”,就听见秦葆俏皮地出声,语气很随意地开口问他。   “白皎,那你呢,你也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吗?” 第73章   送走秦葆后,晚秋的风吹来,仍然带着桂花香气,但也带着夜晚微凉的温度。   白皎脖颈处出一点汗,风一吹,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冷吗?”在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将领口的拉链拉到最顶上的时候,脖颈已经一暖,一条柔软的毛线围巾披了上来,厚重又温暖。   白初贺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条围巾,替他围上。   白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远处的灯光斜映,他和白初贺两个人的影子微微拉长,投在落满桂花的地面上。   两个影子挨得很近,上半身几乎紧挨在一起,白初贺为他围好围巾的时候,属于白初贺的影子在轻轻侧头,和白皎那一道影子慢慢重合在一起。   如果只看他们两人的影子,看起来就像白初贺偏头俯身,亲吻了他一下。   白皎的发根传来细微的电流感,他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纠缠着桂花的两道影子微微分开了,白皎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双脚忍不住在无人注意的昏暗里又挪了挪,直到两道影子的肩膀又碰到了一起。   他怀揣着细微的不为人知的悸动,微微歪了歪头。   名为白皎的那道影子,头轻轻搁在了白初贺的影子的肩上。   “围得太紧了吗?”白初贺的声音再次响起,伸出手来绕过他的脖颈,替他将围巾整理到严实但又不会勒脖子的程度。   名为白初贺的那道影子,在一地桂花中拥抱住了白皎的影子。   白皎眼神落在那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上,脸颊往原本就已经很舒适的围巾里再度缩了缩,只露出鼻尖和眼睛,将抿着笑意的嘴巴偷偷遮掩了起来。   “嗯...有点紧。”他轻声说。   白初贺闻言,将围巾整理得蓬松又暖和。   白皎穿着米色的牛角扣大衣,脖颈处的围巾松垮围了好几圈,最后在他脑后轻轻挽成一个大大的结。   他的头发太过细软,被围巾挤出一个可爱的拱形弧度,堆在柔软的围巾上。   正在等车的牧枚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只露出鼻尖和眼睛的白皎,微微带卷的头发在夜风中轻轻晃荡。   她忍不住笑道:“好可爱啊。”   白皎有些不好意思,又产生出奇怪的心虚感,生怕被人看穿,将目光从地上那两道亲密的影子上挪开,望着飞驰而过的车流。   秦葆的那辆网约车已经开远了,白皎在缩小成星光一般的远光灯里尝试分辨着她那一辆。   她向他问出的问题,伴随着她开朗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   白皎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张了张嘴,而秦葆在他愣神的时候钻上了车,贴着车窗晃了晃手,说了声再见便离开。   她的问题就像她本人一样,随心所欲,不求答案,仿佛只是在恰到好处的气氛下随口提出一个俏皮的话题,但并没有等待白皎的回答。   因此,给白皎留下了足够细想的余地。   “你也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车到了。”牧枚说了一声,边和司机打电话边冲着马路挥手。   白皎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手腕被轻轻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跟着一起上了车。   大庆坐副驾驶,剩下三个人坐在后排。   白皎打开车门,很礼貌地请牧枚先进去,没想到牧枚摆了摆手,让给了白初贺。   白初贺倒是没什么意见,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白皎又看向牧枚,谁知牧枚咳了一声,“我有点晕车,我得坐窗边,弟弟你先进去。”   “哦...好的。”白皎理解地点了点头,也钻了进去。   “这么多人啊。”司机显然没想到车内坐了个满满当当,牧枚在后面笑,“师傅,我约车的时候选了是四个人啊。”   司机还是咕哝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地开了车。   白皎白初贺和牧枚都算是偏瘦的体型,但这辆网约车的车内空间不算是很宽敞,后排仍然坐得满满当当。   白皎心里冒出点新鲜的感觉,那次跟踪白初贺的时候,他也是和宋一青他们三个人挤在后座,但那辆车比这辆网约车宽敞一点,不至于这样肩碰肩腿挨腿。   牧枚坐在窗边,白皎往旁边挪了挪,不想挤到女孩子。   但后排除了牧枚就是白初贺,他给牧枚让出了一点位置,就无法避免地贴向了白初贺那边。   白皎有些尴尬,心里左右为难。这辆网约车的司机也不知道给后排做了什么包材,中间的位置凸起一片,坐着很硌屁股。   他坐得直挺挺的,维持着自己的坐姿,双腿僵硬不已。   夜晚通往火车站的道路有些堵车,司机走走停停,车子的性能不是很好,中间又没有扶手,白皎经常一个趔趄,不是左右晃就是前后滑。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一直使劲儿稳着身形的双腿。   司机再次刹了下车,白皎没能坐稳,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随后腰窝一暖。   一只手忽然无声地绕上他的腰间,按住他,五指箍着柔软的侧腰,牢牢稳着他。   司机很俭省,车内没有开灯,没有人看见白皎慌乱的双眼。   但那只揽着他腰侧的手察觉到他的后背紧张地绷起,白皎抿着唇低头,余光看见身旁的白初贺很贴心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白皎松了口气,身下的后排座椅仍旧硌人,他忍不住挪了挪,但大腿根因为来回的摩擦变得有些刺痛,他只能挪了又挪,想避开大腿根那处备受折磨的肌肤。   大庆在前排大咧咧地聊着今天在S大的所见所闻,时不时还会和白皎搭一两句话。   “我看S大这边的分校区也不错啊,离海市也近,你们能读这里的话挺好的!”   白皎一边悄悄地挪来挪去,一边回应着大庆,“对呀。”   一道好听的男声突兀响起,“太挤了吗,要不要坐我身上?”   大庆像被掐住了嗓子,兴冲冲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皎的脸一瞬间比番茄还红。   他低着头,根本就不好意思吱声。   余光中,他看见另一旁牧枚仍然紧贴着车窗坐着,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头顶的扶手,头扭向外面,望着外面的街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入了迷。   白皎顺着看过去,窗外是一道绿化带,黑漆漆一片,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收回了目光,紧抿着唇,悄悄掐了一下那只从腰侧揽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揽得更紧了些。   大庆卡了一下的声音很合时宜地再度响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分校区也挺宽敞的,是吧哈哈哈哈。”   白皎低着头,胡乱地“嗯”了一声。   前排的司机不知道后排的情况,以为是后面的一男一女在打情骂俏,心里忍不住又嘟哝一声。   现在这些年轻孩子!   网约车很快到了南市火车站,虽然堵车,但比他们预计的时间要早很多,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车里有点闷,大庆扶着路边的香樟树,深呼吸了好几下,结果吸进了一鼻子的香樟气味儿。   “妈呀,好臭。”大庆抬头看了一眼,“早上也是在这儿上车的,当时咋没觉得这么臭。”   “是吗?”白皎吸了吸鼻子,“我觉得挺香的呀。”   大庆有点不可思议,“真的假的,之前我和初贺聊他以前来南市的事,他也觉得香樟树有点臭。”   “嗯。”白初贺回答道,“挺香的。”   大庆服了。   “咦,你们今早打车的时候也是在这颗树下等的吗?”白皎也抬头看了看。   大庆笑了笑,“可不,你问你初贺哥,他当年第一次到南市的时候也是在这棵树底下的地方下的车。”   白皎正在伸手摸着香樟树充满年代感的粗糙树皮,闻言看向白初贺,“哇,真的吗?”   白初贺看着抚摸香樟树的白皎,白皎的脸上充满新奇,就好像得到了一件从来没见过的玩具的幼童。   “嗯,对。”   “南市种了好多香樟树哦,可是初贺哥你怎么确定是这一颗的啊?”   “位置没变过,一直在这里。”   “哦哦。”白皎理解地点点头,“但是这棵树肯定变了不少,对吗?”   虽然口中谈论的是这颗近在咫尺的香樟树,但白初贺的视线没有从白皎身上挪开过。   “有变化,但没变太多。长高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细弱,现在很漂亮。”   “是吗。”白皎听着白初贺的声音,抬头望向如今枝繁叶茂的树冠。   他从白初贺的话里想象出这颗香樟树原来的模样,树干瘦小,不堪一击,枝叶稀疏,看起来熬不过风雨飘摇。   “真好。”白皎摸着如今结结实实的树干,闻着香樟树飘下来的独特香气,“它真坚强,对不对?”   “嗯。”白初贺望着他,“他很坚强。”   初到南市时,这一片的绿化尚未完善,一条路上只稀稀拉拉种了几颗香樟树,而这颗是其中最瘦小的一颗。   前一晚似乎下了暴雨,雷打掉了这棵树的一边枝干,掉在地上,看着更加凄惨可怜。   白初贺第一眼看到这颗树时,心里在想,也许这颗树活不到未来,也许不久就会被砍掉,不知道消失在哪里。   但如今这棵树枝条舒展,绿叶灿烂,曾经的暴风雨打掉的枝干虽然在树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岁月痕迹,但从没阻碍它坚强地继续伸展。   如今,它列于其中,仍然是偏矮小的一棵树,但从不妨碍它朝气蓬勃的魅力,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摸着树干的白皎想到地理课上谢顶的老师讲年轮时说过的话。   无论外表如何变幻,过往的记忆始终会刻进内在深处,哪怕自己并不记得。   辛苦你了,白皎摸着树干,无声地想。   现在你也变成很漂亮的小树了,好棒好棒。   “不过树干还是蛮苗条呢。”他自言自语。   大庆听见了,笑道:“这种树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像榕树那样长到多粗壮,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嗯!”   白皎很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总之已经笑弯了眼。   “还有点时间。”大庆看了眼手机,“咱们小弟还没正经吃晚饭,要不咱们去找个店吃点东西。”   “得去取票,这个票是临时定的。”牧枚说。   “我去吧。”白初贺出声,“你们带他去吃东西。”   “行。”大庆点点头,“那你先去。”   白皎有点踌躇,“初贺哥,你不去吃吗?”   白初贺微微笑了一下,“我不饿,你和大庆哥去吃吧。”   白皎点点头,看着白初贺走过斑马线,向火车站走去,背影越来越远。   他突然滋生出一种冲动,很想追上去,跟着白初贺一起去火车站。   就好像白初贺会一个人远行,再也不会回来。   “没事的皎儿,放心。”   头顶忽然被虎揉一把,白皎抬头,看见大庆笑眯眯的脸。   白皎心里那些奇怪的紧张感散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火车站外的街道一直都不缺各种小吃店和餐馆,他们背后不远处就有一家包子铺,招牌上印着店名,叫“南北包子铺”。   铺面前摆着半人高的保温桶,前面挂了个牌子,写着“桂花冰豆浆”。   白皎想到那些细小但香气馥郁的花,忽然嘴馋起来,“我们去吃包子吧,行吗?”   “行啊。”牧枚和大庆爽快答应,“正好,能垫垫又不占肚子。”   坐在店门口的老板早就注意到他们了,看见几人转身,赶紧伸手招揽生意。   白皎很少外食,更是没怎么去过这种小店面,心里跃跃欲试,抬脚就走了过去。   “早就看见您几位了。”老板是个很慈祥的阿婆,笑呵呵地引路。   白皎对没见过的东西都很新奇,对笑意满脸的老人家更是有种天然的亲近感,闻言应声,“真的啊?”   “嗯,特别是刚才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大男生,跟老婆子以前认识的一个男生像得很呐!”阿婆点点头,“吃点什么?”   白皎的耳朵竖了起来,装作很熟练的样子,拿起边缘泛了毛边的菜单看了看,“嗯,我想要桂花豆浆,然后一屉小笼包。”   “要什么馅的?”   白皎想了想,“鲜肉馅的。”   牧枚和大庆也要了几样吃的,没要太多。   阿婆转身,嗓门洪亮地对后厨喊了一嗓子,把白皎吓了一跳。   点完吃的,白皎忙不迭开口,“婆婆,你刚才说跟我们一起的哥哥很眼熟?”   包子铺晚上没什么生意,阿婆似乎很闲,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着聊聊闲话。   “对,我刚才瞄了几眼,跟一个以前在我这儿打零工的小男娃特别像。”   白皎对和白初贺有关的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牧枚和大庆也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   “婆婆,是什么样的小男娃?”   阿婆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太多形容词,“就干瘦干瘦的,个子倒是挺高,长得也俊的,但是不爱招呼人呢。”   白皎心想,除了瘦巴巴,其他的倒是和白初贺挺像的。   阿婆继续说着。   “我这儿呢,是老店了,那时候南市坐飞机的人少呐,也还没有高铁,火车站生意好,我这儿也生意好,每天招揽客人都忙活不过来,就寻思招个人来帮忙。”   阿婆年纪大,但精神倒是很不错,记性比其他老人家好很多。   “那时候快年末了,人多得很呐,我记得是个大晴天,我刚贴出招人的单子呢,没过多久就有个小男娃过来,问我能不能收他。”   阿婆一看,顿时啼笑皆非。   “就一个小男娃,瘦巴巴的,个子倒是高,但怎么看都是个六七岁岁的小娃呐。”   小男娃穿的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的,看着像二手衣服,但人倒是拾掇得干净,和同龄的男孩子比起来清爽得多。   “我当时就寻思这哪儿行呐,我一个大人都忙活不过来,更别说是个小娃了,要是十来岁的话我倒是考虑考虑,这肯定不行是不是。我当时就跟他说不行,他倒也没追着我再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那时候生意很忙,店里只有阿婆和自家女儿忙活,也没时间管那么多,立刻又回厨房忙去了。   “我帮我女儿上屉,在厨房里呆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催菜声不像之前那么急了,我正奇怪呢,出来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阿婆说得很生动形象,白皎听着她的声音,仿佛这家岁月悠久的小店重回过去,而这些就发生在他眼前。   “我一掀开厨房的帘子,哎,看见刚才那个瘦巴巴的小娃没走,端着店里免费茶水的大壶到处给人家倒茶。有人催包子怎么还没上来,他就提着壶哈腰低头给人家道歉,说马上就来。”   旁边有客人看见阿婆出来了,笑呵呵地问阿婆,这是你家孙子啊,挺懂事的呢。   阿婆的女儿就在旁边,挺着大肚子,和阿婆一样转不过来弯,傻眼对望了一下。   “我一看,哟,还是个犟种呢,小娃还怪有意思的。”   阿婆和自家女儿手上还端大托盘,小男孩看到了,就主动过来接,帮着阿婆和自家女儿一起给客人们端上桌。   当时是大早上,包子铺本来就主打早点,正是一天最忙的时候,结果突然冒出个小孩,倒是让阿婆和自家女儿轻松了不少。   “我女儿正纳闷呢,那个小孩就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问还有没有没上的客人。哎哟,我这一看,心想可以啊,又会来事,手脚又麻利,干活也踏实,这也不是不行啊。”   就是小孩脸上不爱笑,给人弯腰道歉的时候表情都是硬邦邦的,不如阿婆和自家女儿那么亲和自然。   那是好多年前了,还没人管什么童工之类的事,阿婆一开始没松口,冷眼看着小孩帮忙了一天,什么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除了脸上表情太生硬之外,倒还挺机灵麻利。   “我一琢磨,这也不是不行,我就问他你在我这儿干的话,我给你付多少呢?”   小孩当时想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你只要同意收我,就给我一半就行。   阿婆也不是那种黑心肝的人,年纪大了本来就心软,又是这么个小孩,自然不会真的只给一半,还是按着自己手写的招聘启事上的价格给,一个月给八百块钱。   不多,但比那时候的工资标准还高五十块。   阿婆心疼小孩,三餐也让小孩在自家店里吃。   “那小孩就这么在我店里干下去了,相处久了,闲的时候我就打听啊,我说你家是哪儿的呢,平常不用上学吗?他也不跟我说,就摇头。”   时间长了,阿婆也就猜出来了。   那个年头,义务教育虽然普及了,但适龄没去上学的小孩比比皆是,小学初中就辍学打工的孩子不是没有,火车站这片尤其多。   阿婆看他平常也没什么人管,到点就来,关店了就走,也不说去哪里。   她和自家女儿女婿商量了一下,有点担心,有天就偷偷跟着小孩,看小孩到底是回哪儿。   结果发现小孩的住处是本地一家福利院。   “我一下就明白了,怕惹这小娃伤心,也没再问过他什么,不过我猜他可能也不是孤儿,估计还是有家里人的。”   白皎听得入了迷,连忙问,“为什么啊?”   阿婆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个小娃在我铺子里呆了三个月我女儿就生了,我这儿人少,女婿在外面也有工作,我女儿坐了个小月子就继续在店里忙活,我孙儿又还小,她就只能带到店里来,边带孩子边跟我忙生意。”   阿婆的孙儿那时都还没满月,正是最愁人的时候,自家女儿两头忙来忙去,一天下来比牲口还累。   “我心疼啊,正愁怎么办呢,有一天我女儿拉着我,跟我说那小娃在她忙的时候偷偷帮她带孩子呢!”   阿婆的声音带了点惊奇,半晌后又笑着摇摇头。   “我就说那阵儿怎么有时候忙着忙着看到他没影了,还以为他在偷懒,想想按他以前的性格也不应该,结果是在悄悄帮我女儿看孩子。你们说说,这小娃,帮了忙也不吱一声,累成那样。”   阿婆看他照顾小孩时看起来先相当熟练,就猜测这个小孩以前应该是和别人一起生活过的。   牧枚问阿婆,“也许是在福利院帮护工们带过小孩呢?”   阿婆摇摇头。   她最初也这么想,但是后来觉得不对。这小孩一天到晚都在这儿打工,哪儿有时间带孩子呢?   “他在我店里呆得久了,有他在,我和我女儿也轻松很多,不像以前那么忙。我有时候就琢磨这小孩,然后发现这小孩闲的时候就喜欢搬个马扎坐在店外,一直盯着门外的人。”   阿婆一开始以为他是想帮忙招揽生意,后来寻思这小孩的性格也不像,慢慢地看出了点端倪。   “后来我才发现,他看着的不是外面的行人,他一直看着对面的火车站,一声不吭,一盯就能盯半天。”   她叹了口气,声音在白皎耳边幽幽响起。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小娃,像是在等什么人呢。” 第74章   “那时候也是秋天呐,跟现在差不多,快入冬了。”阿婆望着外面繁华的夜景,怀念又惬意地说了一句。   白皎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店外。   香樟树原本是常青树,也许是受到了寂寥秋天的感染,变得怅然若失,在阿婆说话的时候枝头落下一片叶子,悠悠然打着旋儿,慢慢飘下。   白皎的视线一直追着那片叶子,看着他在风里打转,像慢镜头一般,直到那片绿叶慢慢飘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   周围的一切在慢慢改变.   陈旧的看板变成只是有点微微泛黄的样子,门脸的塑料门帘还没有变得七零八落,店里漫出热腾腾带着香气的白雾,萦绕在小男孩身边。   小男孩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将那片叶子拂下来,捏在手里,双眼继续望着对面的火车站,安静但仔细地看着人来人往,分辨着其中有没有自己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偶尔会有一两个客人来到店里,这时候他起身回到店内,麻利地招呼客人,闲下来后再次走到店外,坐在小马扎上,望着对面。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秋天。   白皎望着自己幻想中的场景,有些惆怅,替那个一直掩盖着内心情绪,只是长久地守着火车站的小男孩难过不已。   他忍不住想,那个小孩子后来有等到想等的人吗?还是说他如今仍然像以前一样,默默地把思念与期盼揣在心里,吹着秋风,继续等候呢?   就像一个尚待完结的故事,白皎不知道这个故事现在有没有迎来最终结局,如果可以,他希望是个温暖又圆满的结尾。   他很想知道后来的事,就像那天许安然给他发来了只有一半的小人鱼的故事时那样,他想知道那些悬而未决的结局。   “婆婆,那后来呢?他等到了吗?”白皎问出声。   大庆和牧枚也都听着。   阿婆叹了口气,摇摇头。   “后来啊,后来的老婆子也不知道啰。”   那个小孩刚来的时候,市场监管很松散,没人会管这个在包子店里帮忙的小男孩是阿婆的孙子还是童工。   “他在我这儿呆了三年,那个年纪的娃娃长得最快了,我看他个头儿都抽了不少呢。”阿婆“哎”了一声,“但是后来有人来查了呀,说你这儿怎么能有小娃娃呢,还罚了一笔钱呢。”   大庆看起来对这方面颇有了解,心有戚戚然地跟着应和了几句。   “啊...”白皎的声音闷了起来,“那他后来就走了吗?”   阿婆点点头,“其实这事也好办呐,我说是我孙子就行了,估计也不会查的那么严吧。但是有一次他们福利院的人找了过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没学上,是翘了学压根没去过,天天在我这儿打工,而且好像不止打一份工呢。”   阿婆很担心,那天偷听了一会儿。   找过来的人似乎是福利院的院长,阿婆听见她很严厉地批评了小孩。   “不过呢,那个院长说的也对,她跟小娃说啊,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四处打工过日子,你要去读书,读了书才会有更多可能,才会有更大的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才能去更远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阿婆听了,回头晚上想了一宿,心里也琢磨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就装了个黑脸,跟小孩说天天有人查影响她生意了,让他领了这个月的钱赶紧走人。   白皎听得很难过,“不能和他直说吗,万一他误会婆婆了呢?”   他看得出来,阿婆其实人很好,不然不会留小孩三年。   阿婆笑了笑。   “那就是个犟种,院长来找了他几次他都没什么反应,我要说这些他更不会听。非得让他觉得自己确实碍事了,他才会乖乖回去念书呐。”   只是小孩一走,阿婆的包子铺也被认定是雇佣了童工,还是被罚了一笔钱。   阿婆提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是肉疼不已,“罚了一万五呢!那时候的一万五可和现在不一样,可不是笔小钱呐!”   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似乎是白皎他们点的东西做好了,一位妇人端着托盘出来。   “妈,聊什么呢?”妇人一边给他们打粥,一边笑了一下,“桌子上有醋,要咸菜的话在前直接夹就行。”   故事里的主角之一走了出来,白皎立刻怀揣着好奇之心抬头去看,看见妇人的五官很温婉大气,只是眼尾已经有了不少鱼尾纹。   刚才听着阿婆的话,他心里自动把阿婆的女儿代入成一位刚生产的年轻女性,真正看到后才发现阿婆的女儿也已经快要人到中年。   阿婆的故事也是将近十年前的故事了。   那个小孩应该也已经长大了,听阿婆的说法,他似乎个头窜的很快,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身高很优越的男生了,白皎默默想着。   “嗐,能聊什么,聊了下之前咱们店里那个小娃,后来咱们不是还交了罚款吗?”   妇人“啊”了一声,露出一个愁闷的笑容。   “他呀,他那会儿走了之后又来过两次呢,听说咱们交了罚款,硬是要自己把这个钱给咱们补上。我说不要,他也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第二天又背着小挎包来了一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喝了豆浆就走了,结果我去看软软的时候才发现,他趁我忙的时候把钱藏在软软的包被底下了,一分都没少呢。”   “什么?!”阿婆立刻站了起来,瞪着自己的女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呢?”   妇人用围裙边擦了下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慢慢变小。   “他给我留了纸条,让我别跟你说,说你知道了肯定要生气不收。那时候不是软软爸刚走...家里缺钱,我就收下了。”   其实她那会儿看到钱之后立刻追了出去,但小孩早就没人影了。她之后又去福利院找了人,不知道是小孩躲着还是没在,总是碰不到面。   妇人内疚不已,没有提起这截。   “那哪儿行啊。”阿婆慢慢坐下,“他在我这儿一年不吃不喝能赚到几个钱,这不等于反手都送回来了...哎,这孩子,真是的。”   阿婆又转向白皎几人,“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你们慢慢吃。”   牧枚赶紧摇头,“没事,您忙您的。”   阿婆的女儿回了后厨,阿婆也继续到店外坐着招揽客人。   白皎端起热热的桂花豆浆,小口啜了一口。   温热的豆香味滑入喉咙,带着清甜的桂花蜜香气一起。   他又忍不住往外望去,看见阿婆的背影。   阿婆正坐着的恰好也是个小马扎,对面就是南市火车站的出站口,已经不如交通不便的那个年代热闹,行人稀稀拉拉,颇为冷情。   但白皎仍然能想象出人声鼎沸的样子。   坐在店门口,能将所有走出出站口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打那么多份工,是不是在攒钱呢。”白皎忍不住说了一句。   牧枚正在分小笼包,“应该是吧。”   白皎默默地想,他是想攒钱去什么地方吗?   但那么小的年纪,当时一定连身份证都没有,那个小孩走不出南市,只能固执地守在这家火车站正对面的包子铺里,度过春夏秋冬。   希望他现在已经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还真有点像初贺哥。”白皎自言自语,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起来。   “是挺像的。”大庆哈哈笑了一声,只当是个巧合。   他们点的东西不多,原本也只是为了垫一垫肚子,很快就解决了一桌子的吃食。   临走的时候,白皎想了想,“阿婆,能不能再打包一份桂花豆浆?”   “好。”阿婆起身去打豆浆,装进细长的塑料袋里,扎好口,拎给白皎,“拿稳啰。”   牧枚看着白皎小心翼翼的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白皎低落的心情好了一点,“走吧,我们去找初贺哥!”   夜风有些大了,白皎重新戴上白初贺之前为他围起的那条围巾,但手法不如白初贺好,围得七扭八歪,把脸颊捂得严严实实。   他又掀起棉服的帽子戴上,这次真的只剩下一双眼睛。   如今这个时代,夜晚的火车站实在是冷清得不行。   进站口在西面,白皎过检查机的时候心想,那时候火车站人很多,擦肩接踵地挤在一起,那个小孩坐在马路对面的包子铺,就算能将出站口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难看清所有人的模样。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除了春运,平日里的火车站已经很难再有以前爆满的场景。   那个小孩如果现在还在的话,是不是就能够辩清所有行人,等到自己等候的那一位呢?   行李过检,白皎手里还提着豆浆,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拎自己的包。   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伸过来,帮他拎起,然后挎在了自己肩上。   白皎转头去看,看见了白初贺的脸。   后面还有排队等待过检的行人,白初贺握着白皎的手腕,往候车大厅的方向走。   白皎回头看,牧枚和大庆在后面摆手,似乎是让他先过去,不用等。   他这才扭头,想说什么,但一只手被白初贺拉着,另一只手拎着豆浆,他腾不出手解围巾。   直到白初贺在候车大厅停下,白皎才抬起那只被松开的手,两只手并用地小心提着豆浆,献宝一样给白初贺,“给你,你快喝,一会儿冷了,这个好好喝的。”   白皎的声音被围巾捂得发闷,但掩不住他清亮兴奋的语气。   白初贺接过,微微笑了一下,“给我带的吗?”   “嗯嗯。”白皎总算腾出手来,掀掉棉服的帽子,露出被蹭得有些凌乱的短发,脑袋一蹭一蹭,脸挤出了缠得像阿拉伯人一样的围巾,漾出一个笑容来,“给你带的!”   头顶翘起的头发跟着他一摇一晃。   白初贺看着白皎被围巾捂得微红的脸颊,大概是捂得久了的原因,白皎的脸颊变得有些湿润,淡粉色的双唇透出晶莹柔软的光。   白皎好受了很多,不像之前闷得发汗。他大口深呼吸了几下,忍不住问,“初贺哥,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都包的只剩眼睛了,白初贺怎么还能在火车站里从排着队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很好认。”白初贺把白皎欢快的头顶发梢抚平。   “你一直在等我吗?”白皎明知故问。   “嗯,一直在等你。”白初贺回答他。   白皎慢慢开心了起来,小声催促,“你快喝,一会儿凉了。”   白初贺顺从地把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口。   白皎像个等待着夸奖的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我在海市没见过这种,还是第一次喝呢!”   “嗯,好喝。”   桂花香馥郁,豆浆清甜,是记忆里的味道,没有变过。   “是吧,我也觉得。”白皎碎碎念道,“这个是放了干桂花吗,我们回去也可以自己做。”   “放了,还放了桂花蜜来调味,不然桂花味会很淡。”   “你好厉害。”白皎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喝就喝出来了啊。”   白初贺笑笑,没有说什么。   大庆和牧枚也过完检,来了这边。正好到了检票的时间,三人一起去排队。   白皎和大庆念叨,“大庆哥,我觉得你的店也可以试试这种豆浆,一定很受欢迎。”   大庆觉得不错,“是行,不过我没咋做过这种,应该不是单纯放点干桂花就行的吧?”   白皎立刻积极分享,“是桂花蜜,刚才初贺哥跟我说的。”   大庆觉得白皎这副发现了宝藏一样的表情很好玩,“也是,你初贺哥在南市呆过那么多年,肯定喝过这种,所以比较了解。”   几人闲聊着上了车。   车厢还是那种半新不旧的绿皮火车,圆圆的车窗,硬邦邦的对排座椅,灰色的桌板。   但人少了很多,不如上午的车次那么热闹,清净许多,连外面的天气也已经是深蓝夜色,不如上午的阳光灿烂。   但白皎就是觉得心情比上午来时好了不少。   上午在火车上时,心里那种缺失了什么的感觉似乎也不见了。他满足地坐在贴着车窗的里侧,身旁是白初贺,对面是大庆和牧枚,听着大庆天南地北地讲自己出去的那几年的所见所闻。   白皎津津有味地听着,觉得大庆说话比火车站外面卖的故事会还有意思。   白初贺也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白皎。   手机忽然“嗡”了一声,白初贺低头,看见是一个刚存进联系人不久的电话号发来的短信。   发信人的备注写着“季老师”三个字。   [初贺,我这里还有一些小月亮的东西,是那次我找到他的时候拿到的,之前没带在身上,没能直接给你。你发一个方便收货的地址给我,我快递寄给你。]   白初贺快速回了一串岭北水苑的地址。   他放下手机,抬起头时看见白皎好奇又紧张的眼神。   果然,下一秒白皎开口问他,“是妈妈发的消息吗?”   白初贺神情自若地回答,“嗯,问上车没有。”   “哦哦。”白皎不再好奇,松了口气,继续扭头听大庆侃大山。   大庆这才收回停留在白初贺的表情上的探究眼神,继续有说有笑地和白皎说自己打工时遇见离谱客人的事。   “然后啊,那人喝多了,一进来就嚷嚷说自己没开车——”   大庆嘴巴上说着,脑袋里仍然注意着白初贺的神色。   白初贺糊弄得了白皎,糊弄不了他。   他打眼瞅着,觉得刚才白初贺收到的短信十有八九不是他们妈妈发的,他刚才分明看到白初贺回消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才打了字发出去。   大庆并不纠结发短信过来的人是谁,他纠结的是白初贺现在这个样子,让他觉得实在太过反常。   找了那么久的小月亮也许就坐在白初贺身边,有说有笑地说着话,但白初贺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偶尔白皎转头看过来一眼,白初贺也只是微微笑着,只有在白皎看不见的地方,大庆才能看到白初贺脸上露出无比沉默的表情。   大庆觉得怪,太怪了。   阴家巷那套布置得温馨舒适的房子还在那儿摆着,里面有白初贺精心养着的花,仔细挑来的可爱小狗图案的晚,还有那间从来没让人住过的卧室。   白初贺不可能对白皎会是小月亮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大庆余光看见白初贺凝视着白皎,在白皎伸手要拿水喝的时候替他拧开可乐瓶盖,递到白皎面前,等白皎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再拧好放在一旁。   大庆越来越迷惑,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白初贺。   狗儿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概是水喝的多了,白皎觉得小腹有点发涨。   “我去趟洗手间。”白皎站起来,“大庆哥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行,快去吧。”大庆点点头,正好他想找个白皎不在的机会问问白初贺是怎么回事。   他抬头看着白皎起身,坐在外侧的白初贺也站了起来,给白皎让出位置出来。   白皎说了声谢谢,转头往洗手间那头走。   大庆清了清嗓子,刚想等白初贺坐下来后开口问,结果看见白初贺起身让出位置后就不动了,等白皎走远后居然抬脚跟了过去。   “......”大庆有点傻眼了。   牧枚在旁边嗑瓜子,“这哥俩赶着一起去上厕所啊?”   大庆坐在靠外的位置,探出半个身子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皎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进了卫生间。白初贺站在两节车厢连接着的地方,后背靠着墙,眼睛一直盯着洗手间的方向。   白皎进的那间卫生间对门还有一间,大庆虚晃了一眼,看见那间门微掩着,大概是没人的。   但白初贺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寸步不离,一直盯着白皎进去后紧闭的那扇门。   大庆心里纳闷了一下,过后慢慢回过味来。   他重新坐正,朝那边扬了扬下巴,对牧枚开口,“怕走丢呢。”   牧枚是聪明人,一听就懂了,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叹了口气。   大庆压低声音问她,“你觉不觉得狗儿今天怪怪的。”   牧枚干脆地点点头,不止大庆一个人这么想,她也这么觉得,只是一直没说出来。   “感觉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大庆接过她递来的瓜子,“对吧?对皎儿倒是好了不少。”   牧枚笑了笑,“那倒没有,之前他就对弟弟挺好的,只是大庆哥你平常见着他俩都在的时候不多,可能没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会主动说这些。”   大庆琢磨了一下,“嗯,这倒也是,来南市之前我看他还一直惦记着皎儿呢。”   他磕了两个瓜子,“你说这到底是因为啥。”   牧枚笑,“大庆哥你都看不懂他,我就更看不懂了,我没看懂过他。”   大庆点点头,琢磨着白初贺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找个白皎不在的机会跟白初贺说话,不止是因为想问问白初贺是怎么了,还因为心里兜着另外一件事。   小月亮的事。   大庆扪心自问,虽然从季茹那里得来的消息差不多能七七八八拼凑起来,他自己都觉得白皎就是小月亮,八九不离十了。   但说到底,要是真让他来拍板,他还是不敢说得太死。   就算无数个条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可他们还是差一个铁板钉钉的证据。   现在寻亲还都得对一下DNA呢,但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严谨有效地证明白皎确实就是小月亮的东西。   大庆叹了口气,他没别的想法,他知道白初贺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特别反应,但心里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哪怕他也觉得白皎就是小月亮,也还是想跟白初贺提一嘴,让白初贺心里兜个底,免得万一出了错,又白白难受一通。   白初贺难受过太多次了,他也不忍心看白初贺再一次被打击到谷底。   脚步声传来,大庆立刻伸头去看,但回来的不是白初贺,是白皎。   “我回来啦。”白皎坐下,“出来的时候碰到初贺哥了,他说他也要上厕所。”   白皎背对着通往洗手间的方向,大庆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靠着墙站着的白初贺等到白皎在他们面前坐下了,才转身进了洗手间。   大庆只好收起刚才的想法,砸吧了下嘴,准备继续给白皎讲刚才白皎离开时说要继续听的故事。   只是话到嘴边,白皎自己却似乎忘了这回事,聊起了别的。   “你们说,那个包子铺的小男孩现在等到想等的人没有啊?” 第75章   白皎支着头,回想着在包子铺的婆婆那里听到的这个故事。   “不知道哎。”牧枚给白皎也抓了一把瓜子,“老实说,我挺希望他等到的,但是那个年代的话可能性太小了,总不可能肉眼识人吧,那也太——”   牧枚说到一半,想起他们之前就是一直靠没什么效率的肉眼识人来找人的。她咳了一下,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尴尬。   “而且那时候那个小孩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一定还记挂着以前的事了。”   “不会吧?”白皎闻言,坐直了一些,“感觉他当时很在乎这件事啊......”   牧枚笑笑。   “每一阶段都有每一阶段在乎的事嘛,能一直坚持执着于一件事的人很少的。”   “嗯。”大庆很明智地开口,“没找到的话有可能已经放弃了,毕竟都这么久了。人生那么长,总还会遇到新的人嘛,一直走不出过去也没什么必要。”   “新的人?”   “就,有了其他在乎的人之类的?人的精力就那么多,总要有取舍的。”   白皎有些不是滋味,支着头的手放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自己的袖口。   “那另一个人多可怜啊。”   他的声音很小很轻,大庆和牧枚没有听见,已经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火车一摇一晃,白皎坐在里侧,扭头就能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和陆陆续续经过的乘客重叠在一起,晦涩不清。   他的心里有点难受,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想着那个一直在等待着的男孩,和男孩等待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只能被渐渐忘却吗,万一他也在找那个小男孩呢?   白皎心里纠结成一片,越想越沉闷,连呼吸都开始觉得有些发沉,大脑更是混沌成一片。   “狗儿,回来了?”大庆的声音传来。   “嗯,回来了。”白初贺坐下,看向默不出声的白皎,“怎么了?”   白皎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由自主避开了白初贺的目光,“没事。”   白初贺点点头,白皎不知道他相信没有,但白初贺有一点特别好,只要自己说了他就不会再问。   白皎干脆抵着下巴趴在小桌板上,听着大庆和牧枚聊天。   白初贺没有再说话,但视线没从白皎身上离开过。   牧枚似乎聊到了自己在S大任职的哥哥,大庆想起她提过这事,问了一嘴,问牧枚有没有去看过她哥。   牧枚笑着说自己的哥哥在S大本部任职,不在分校区。   大庆又把话头转向白初贺,白初贺在南市生活过这么久,应该多少也有认识的人。他原本想问问,但又看见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的白皎,思考再三决定还是不要问太多。   白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们为什么也去了听这个讲座啊?也是去见学吗?”   大庆的声音止住,先悄悄地看了眼白初贺。   他不清楚白初贺现在心里是什么态度,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去听讲座的真实原因告诉白皎。   “嗯,我们去见学。”白初贺平静开口。   “哦。”白皎点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搞不懂为什么大庆也会一起去。礼貌起见,他没有问出口。   嗑瓜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火车里开了空调,但空气流通不畅,白皎觉得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半睡不醒。   犯迷糊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觉得自己才刚刚酝酿好睡意想打个盹,肩膀就被白初贺轻轻拍了一下,“到了。”   白初贺避开了白皎的肩伤,但白皎太困了,没有注意到。   他只好把已经涌上来的睡意全部压下去,身体传出不满的信号,脑袋慢慢闷痛起来。   “很困吗?”白初贺在一旁轻声问,“一会儿打个车,车上睡会儿就能到家了。”   白皎胡乱点点头,迷糊地看着白初贺替他拎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布丁狗挎包。   牧枚在后面瞧了眼眼神已经开始发飘的白皎,在白初贺身边低声开口,“他之前不是老毛病犯了吗,今天太晚了,明天得送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你家那边——”   她对白初贺和白皎的母亲宋琉的状态听说过一二。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白初贺平静道。   如果白皎要去医院,那今天在讲座后遇到的事就不可能继续瞒着家里人。   牧枚有点忧虑,“要说啊?还是不说了吧,万一你家里人觉得有什么的话你岂不是——”   牧枚话没说完。   她虽然感觉白家的长辈们都是很明事理的人,应该不至于把事情怪到白初贺头上。但白家的情况本来就很复杂,白初贺才刚回去这么段时间,她觉得这么复杂的事情能免则免,实在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   白初贺一眼就看出牧枚担忧的是什么。   火车到了站,清冷的空气涌进来,终于让车厢内混沌的味道散开,给人一丝清明。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拎着的那个绒毛结成一缕一缕的挎包。   “没事,本来就是我的错。”   牧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最后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白皎和大庆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先行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等他们。   大庆见白初贺和牧枚迟迟不下来,走上前去,想在他们下车时搭把手。   夜风袭来,白皎双手老老实实地插在兜里,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看着散开的人群,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不想挡住其他人的步伐。   他本来就困得慌,冷风一吹,他觉得脑袋更加晕乎了,双腿发飘,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位经过的乘务员。   “啊...不好意思。”白皎赶紧低头道了歉,低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直接栽在月台上。   “没事没事。”乘务员是位女性,抬头的时候白皎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在心里迷迷糊糊想着,发现对方同样仔细打量了自己两眼。   白皎不明就里,脑袋又发晕,嘴巴张了半天,大脑没能措辞出合适的句子。   反倒是乘务员阿姨看了他两眼,一拍手,“同学,你上午是不是也是坐了去南市的车次?”   白皎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乘务员笑了起来,眼睛里透出热心的神情,“我就说嘛,就觉得你眼熟。今天上午那趟车次也是我值岗的,当时还遇见另一个男生,在车上找你来着呢!”   白皎觉得自己大概是太困了,还没清醒过来,脑袋有点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不太能理解乘务员说的话。   他困得要命,闻言脑袋蹭了蹭,露出一整张脸,凑近乘务员,“阿姨,你说什么,谁在找我?”   乘务员见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的模样,反而卡壳了一下,“你们不认识吗?就是有个挺高挺俊的男生,早上在火车找你来着。”   白皎其实没听懂,但不想让对方为难,便胡乱地点点头,“哦哦,这样啊。”   乘务员以为他听懂了,笑了起来,“他后来找到你没?”   白皎的脑袋在困意的催使之下,实在没办法清晰地去分析对方说的是什么,但他骨子里的性格让他说不出扫兴的话。   他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懵懵地点了点头。   “嗯,找到我了。”   “那就好。”乘务员似乎总算放下一件心事,白皎以为她要离开了,礼貌地对她笑了一下,谁知乘务员仍然没有走。   这是位非常健谈的女性,似乎暂时没有其他的要处理的工作,干脆一边站在月台上监视着乘客们的秩序,一边和白皎聊了起来。   “我今天早上就注意到你和那个男生了,特别像我以前见过的两个小孩,但我看你俩早上没坐在一起,以为你俩不认识,就没多想什么。”   白皎迷迷糊糊地顺着说下去,尽量集中自己仅剩的注意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敷衍,“是吗,那么像吗?”   “嗯呢,可像了。”乘务员点点头,“尤其是那个高一点的,眉毛那里都有块小疤,不然我也不会觉得那么像。”   “嗯。”白皎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对这场没来头的闲聊看起来相当感兴趣,“两个什么样的小孩啊,为什么让阿姨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很调皮吗?”   火车站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哪怕现在冷清了不少,但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每天见到的面孔不知凡几,除非是相当特别的人,否则绝不至于让见惯人来人往的乘务员一直记到今天。   而且,听她的语气,那两个小孩似乎也是很多年前的见到过的人了,不然也不会把两个即将成人的高中生记成他们。   一定特别得不行,才让人记忆犹新。   白皎的思绪已经分散到很远的地方,他心里很没边际地想着,难道是童星?   面前的乘务员摆摆手。   “倒也不是调皮,主要是那次闹出的事挺大的,当时跟我一班的同事应该都挺有印象的。”   “哦哦。”白皎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位乘务员哈了口白雾,跺了跺脚,“我记得是冬天呢,比现在冷多了,那俩小孩也不知道怎么到车上的,票倒是有,但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   那时候还没有完全电子化,查得虽然不像这么严,但也是要过了证件才会过检。   只是人工检票的精度说到底很有限,想糊弄过去,确实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一开始我们也没发现,后来是查票的时候看到那个高一点的小孩在买东西,我们同事看他穿着挺扎眼的,怕有什么事,就想着过去问问。”   但那个小孩很警惕,或许是太警惕,反而格格不入,引起了值班员的注意。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问问这个小孩需不需要帮助,但看他的表情太奇怪,就问他有没有证件,大人在哪儿,怎么上的车。   “当时已经快发车了,那小孩也说不出什么,我们总不能把人赶下去吧?就想说带去列车长那里报备一下情况。”   “嗯嗯,然后呢?”   白皎的注意力被吸引去一点,但还是困意更难耐,他停在耳朵里,但大脑没能听进去太多。   “然后那小孩可能是紧张吧,就闹啊,说什么都要回那截车厢,我也只能先带他回去,想着说不定他有同行的人。”   乘务员对那段记忆记得很清晰。   火车能包容一切,不管来自天南地北,不管有多古怪。   但她领着的那个男孩,即便是在各式各样的乘客里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破旧甚至有点脏污的衣服,沉默但凶狠的眼神,偏偏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瓶玻璃瓶的可乐。   “我带他回到那截车厢,以为他会去见同行的人,结果刚进那个车厢,那个男孩就愣住了。”   车厢里的所有乘客,或看热闹,或漠不关心,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这个男孩的同行者。   乘务员正寻找着,低头一看,发现男孩也像她一样,视线不停地搜寻着。   她当时就蒙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她想了想,刚想弯下腰去问问,谁知那个小男孩看了一圈后,直接挣开她的手,在这届车厢里奔跑起来,四下呼唤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周围还有乘客陆陆续续地走动,那个男孩像失去了理智一样,乱跑乱窜,车厢当时就四下响起了厌恶的抱怨声,乘务员听见有人说“小乞丐,走远点!”   但那个男孩完全不在乎那些或是谩骂或是疑惑的声音,只是不停地疯了一样穿梭在其中,直到她赶上来,按住情绪激烈的男孩。   她抓住男孩的肩膀后,才发现之前男孩一直小心翼翼提在手里的那瓶可乐不知道被谁碰掉了,摔在了地上,漂亮的茶色玻璃碎裂一地,深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倾淌而出。   小男孩低头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转头,说自己要下车。   白皎眼睛酸痛不已,努力地听着,脑袋闷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知道是因为他强撑着困意的原因,还是大脑听进了这个故事,身体本能地为这个令人难受的故事做出了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   “那次闹得可凶了,当时火车已经发车了,那个小男孩就跟发疯一样,说什么都要下车。最后我只能跟另外两个同事控制住他,把他带到了我们那截车厢一直看着,才算控制住场面。”   乘务员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个男孩甚至还想去抓那些可乐瓶的碎片,抓得满手是血,好在他们在事态发展得更严重之前控制住了他。   白皎很费劲地理解着乘务员的话,努力去遏制大脑闷痛的感觉,“那后来呢?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乘务员叹了口气。   “后来啊,后来路上费了好些功夫,我才弄清这个男孩是个流浪儿。这么小的孩子,到站后肯定不能随便放他下车的。我们报了警,警员把小男孩带走了,之后的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听同事说,好像是带去了南市的福利院看着,之后应该一直呆在南市吧。”   她说完,扭头看见了白皎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吓了一跳,“同学,你怎么了?”   远处传来大庆的喊声,白皎朦朦胧胧地抬头去看,看见白初贺和牧枚已经下了车,大庆在朝他招手,三个人正一起朝这边走来。   白初贺走得尤其快,似乎恨不得立刻来到他身边。   “没事...我朋友下车来了,我得过去了。”白皎轻轻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头一晃就更加闷疼。   乘务员似乎看出他不舒服,赶紧点点头,“行,那你快过去吧,里面有医务室,不舒服的话就去看看。”   白皎对她说了句谢谢,转身向白初贺走去。   列车员望着这个令人眼熟的面容皎好的小男生,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走向另一个让人眼熟不已的男生。   夜风寒冷,她又跺了跺脚,看了眼那两人。   当年那辆列车上,她一直跟在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身边,与另一个矮小但可爱的小男孩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个小男孩也上了车,但之后却不在了,她也并不清楚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后来到站换班的时候,才从另一个同事口中听说了那个小男孩的事。   月台灯光明亮,但嵌进去的铁轨则在阴暗处,晦涩不清,只在信号灯转过来时亮起一丁点冰凉锋利的金属反光。   那个同事说他们带高一点的男孩离开的时候,后面的车厢当时也闹出了乱子。   有人上了车,说是自家孩子调皮,跑到火车站来,要带回去。   乘务员又望了一眼看起来寒冷不已的铁轨。   听说在发车之前跳车了呢,那个小一点的孩子。   得多疼啊。   乘务员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两个挺拔干净的男生,顶着夜里的寒风,响亮地吹了声口哨,转身一头扎进工作中,归于忙碌。   寒风里,白初贺快速走到白皎身边,看见白皎在一阵夜风吹过的时候缩了缩脖子,整张脸都快要埋到了围巾里。   他抓住白皎的手腕,胸口中狂跳的心跳才好了一些。   “哥,我们快点回去吧。”白皎的声音在围巾里闷闷地传来,听起来迷糊楞登,“困死了,我好想睡觉。”   “好。”白初贺抓紧白皎的手。   白皎的手有些凉,他握进自己的手心中,轻轻摩挲着。   “走吧,车到了,就在外面。”大庆扬了扬手机。   牧枚冲他们挥手,“我哥开车来接我,你们赶紧上车回去吧。”   四人在出站口分别,几人看着牧枚远远地上了一辆车,从车窗里冲他们又挥了挥手,才坐上路边停好的网约车。   “哟。”大庆坐在副驾驶位,拉好安全带后才看见白皎一坐上车头就开始往下垂,“困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们回岭北吧,一样的。”   白初贺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看见旁边眼皮往下搭的白皎听见声音,一个激灵猛抬起头。   “不用不用,先送大庆哥回老城区,去岭北要好远,很贵的。”   “这么体贴人呢,这有啥的。”大庆忍不住笑了一下,“得,那也成。”   大概是知道夜里冷,司机开了空调,车里暖融融的,甚至有些闷热。   大庆闲聊了两句,估摸着还有段路程,就把外套拉链拉开了点,想给自己透透气。   刚拉开外套,他抬头无意间看了眼后视镜,看见后排的白初贺正偏头盯着白皎,一双俊气十足的眉毛不知道为什么拧了起来。   大庆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就看见白初贺伸手要去拉白皎的围巾。   这下大庆也感觉到不对了。   这车上这么热,怎么白皎还捂得严严实实,围巾都快把眼睛遮住了。   车内昏暗安静,白初贺皱着眉,轻声喊了一声,“皎皎?不热吗?”   眼睛半睁不闭的白皎躲着他的手,小声嘟囔,声音比蚊子还细。   “别拉,冷......”   白初贺没再废话,直接伸手将白皎脸颊上的围巾往下压了压。   指腹刚碰到白皎柔软的侧脸,白初贺立刻感受到一股明显微微发烫的体温传了过来。   白皎的一整张脸终于露了出来,眼下弥漫着明显的酡红,眼神像喝醉了酒的人,迷茫发飘。   他还在小声嘟囔,“别拉呀...好冷。”   白初贺心里一紧,用手背探了探白皎的额头。   烫得惊人。   “怎么个事?”大庆在前排干着急,“发烧了?”   白初贺立刻对司机开口,“师傅,麻烦您——”   话到一半,被白皎的声音打断。   白皎迷迷糊糊地睁大酸痛的双眼,声音茫然又讶异,比急得出汗的大庆还惊讶,仿佛发烧的是别人。   “什么...?我发烧了?”   “先不说话了,你好好坐着,我们马上就到——”   白初贺话没说完,又被白皎打断。   白皎忽然精神了一些,回光返照似的,口齿不清地急冲冲开口。   “我不回家!”   白初贺按住忽然激动起来的白皎,“皎皎,别乱动——”   白皎顾不得脑袋闷痛,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不回家,不能回家,不然爸妈看到会着急!”   岭北水苑的位置本来就远,白初贺原本就没打算让发烧的白皎在车上拖到回家。   但看白皎急得冒汗,他立刻出声哄着,“好,不回家,不回家,你先别乱动,我先带你去医院,乖啊。”   白初贺对司机道:“师傅,麻烦您在最近的医院停一停。”   原本的计划是先送大庆回老城区,此刻车子已经驶在通往老城区的渡江大桥上。   司机很为难地开口,“市一院在高架那边,这儿不能打调,近一点的倒是有个诊所,在老街那边。”   “嗯,那就去那儿。”   白初贺刚点头,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低头看,来电显示是宋姨。   接通后,宋姨的声音响起。   “初贺啊,我给弟弟打电话他没接呢,你们俩不是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到家,你们妈妈还等着你们呢。” 第76章   宋姨似乎是在某间房间里打来的这个电话,白初贺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道开门的声音,混杂着一些人声,听起来像是宋琉的声音。   白初贺视线不由得微转,看着被自己揽住,几乎快要睡着的白皎。   白皎的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说不能回家。   副驾驶座的大庆大概听出来了是谁打的电话,在后视镜里犹豫地和白初贺对视了一眼。   其实没必要说,不说的话白初贺可以避免很多棘手的事。   大庆心想,白初贺从小就不喜欢那些麻烦又复杂的事情,也许他不会说。   但下一秒,他听见了白初贺的微低的声音,回荡在车内。   “已经到市区了,白皎发烧了,我带他去最近的诊所看看。”   电话那头的宋姨呼吸声暂停了一下,白初贺又听见房门的声音响起,宋琉的嗓音消失不见,他猜测大概是宋姨拿着手机离开了房间。   果然,宋姨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带着一点焦急。   “小皎发烧了?是着凉了吗,怎么会发烧呢?”   白初贺刚想说,就看见一旁的白皎使劲儿支撑着精神,拼命冲他摇头。   白初贺顿了顿,“他有点晕车,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他说完,听见宋姨踱步的声音,似乎有些头疼,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   白初贺一边握着电话,一边盯着路程,另一只手捏着白皎微烫的手指。   “好。”宋姨终于开口,忙不迭道;“你先带他去诊所,先把烧退了,不用着急回家,来回折腾弄严重了就不好了。”   白初贺答应了一声,宋姨那边没再说话,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挂断电话。   半晌后,白初贺主动问她,“我跟妈说一声——”   “不用。”宋姨罕见地打断他的话,“你先带小皎去诊所就行,不用操心其他事,我来处理就行。”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看了眼白皎现在的状态,又看了眼时间。   现在已经十点过了。   “今天就让白皎住在我那儿吧,一会儿再回去的话太晚了。”   宋姨犹豫了一会儿,但白初贺说得对,等去诊所一通折腾下来估计就将近半夜了,实在没必要顶着寒风着急回岭北。   “也好,但是你那儿方便吗?”   宋姨知道白初贺在阴家巷的具体住址,但从来没进去过。   她第一次去见白初贺的时候是在楼下的小店见面的,没有上楼。她感觉白初贺不太喜欢不熟悉的人造访那套房子,就像藏着什么似的,她就从来没有提过要去看看。   虽然没去看过,但他们有查过阴家巷这一片的房子,都是鸽子笼似的小户型,不少都是一居室。   白初贺捏着手机的手指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下边缘。   “没关系,方便。”   “那就好。”宋姨道。   白初贺应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又听见宋姨充满愧疚的声音。   “初贺,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白初贺对她说。   挂了电话,白初贺来不及抽出心思去想宋姨会怎样和宋琉说,车子已经到了最近的诊所,大庆正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和司机道谢。   白初贺往外望了一眼,这家诊所他很眼熟,距离阴家巷很近,但和大庆那家小面馆仍然有一点距离。   时间已经不早了,白初贺对大庆开口,“大庆哥,我一个人也行,你早点回去,明天还有生意。”   “说什么呢。”大庆呸他一声,下车打开后座的门。   白初贺在冷风灌进来之前,眼疾手快地替白皎将帽子套上,围巾围拢。   白皎自己则晕乎乎的,手脚都有些不受使唤,但懵懵懂懂之间察觉到白初贺在帮他戴帽子,被围巾遮住的嘴巴冒出一句语调发飘的“谢谢哥哥”。   大庆和白初贺一左一右搀住白皎,白皎不重,白初贺一个人也扶得稳,但耐不住白皎一直往下缩,双腿似乎站不太稳,不扶住的话也许就会滑坐在路边。   这家诊所规模不小,说是诊所,走近后白初贺看了眼牌子才发现,其实是这一片的社区医院。   大庆先推开门,喊了声有没有老师,立刻有护士过来帮忙扶住白皎。   大庆腾出手来去挂号,白初贺搀着白皎,对护士说明了情况。   护士点点头,“先去点滴室吧。”   已经有些分不清楚情况的白皎被白初贺带到床上,白初贺等室内空调的温度升起来了,才帮白皎摘掉围巾,脱掉外套,将白皎轻轻放在床上。   白皎的双眼接触到顶灯明亮的视线,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嗯...天亮的好快啊。”   大庆挂完号也回来了,跟着过来的医生一起进了点滴室。   护士进了一旁消毒的小隔间准备液体,医生看病床上的男生这副七荤八素的样子,只能转向旁边的两个人,报了个药名,“他对这个过敏吗?”   大庆张嘴,脱口而出,“应该不——”   说到一半,大庆心里一顿,下意识地瞄了白初贺一眼,嘴里的话半路拐了弯。   “不太清楚,这个...”   大庆偷瞄着白初贺的神情,想知道白初贺会怎么说。   但他的角度有点偏,看不到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只听见白初贺对医生说,“做个皮试吧。”   医生点点头,给白皎夹了根体温计,又快速利落地在白皎手腕内侧的地方注射了一点液体,白皙的皮肤上立刻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像蚊子包一样,冒出一个小小的血点。   大庆不出声了,一直盯着白皎那截雪白的手腕,心里竟然生出一股和在讲座上见季茹前一模一样的紧张感,紧张得额头都有点微微冒汗,就像在等待考试结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大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上前来取走白皎的体温计,又看了眼白皎手腕内侧的情况。   “嗯,不过敏,把另外一瓶液体也挂上吧。”   大庆感觉自己胸中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像一口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气终于呼了出去,终于畅快起来。   他不由得再次无声地看向一旁的白初贺。   然后大庆愣住了。   他以为白初贺会像刚才的他一样,胸口悬着一口气,心里怦怦直跳,等待着医生宣读那个在旁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结果,如同等待一场漫长的宣判,等待着头顶落下来的会是鲜花,还是铡刀。   可白初贺没有,大庆怀疑白初贺也许压根就没有留意去听医生刚才说了什么。   他看见白初贺守在白皎的床头边,一直握着白皎的手,视线始终落在白皎酡红的脸颊上,似乎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放在和白皎无关的事情上。   深夜的点滴室里没有准备椅子,白初贺俯着身,似乎连呼吸都能和白皎发沉的气息纠葛在一起。   站得累了,白初贺干脆单膝抵着地板,半蹲下来,伸手去摸白皎的额头,眉头紧锁着,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白皎因为难受而微蹙的眉尖,似乎想要分走白皎身上的不适感。   “三十九度一。”医生看了眼体温计,“发着高烧呢,还好送来的及时。”   白初贺似乎只听见了这一句,大庆看到白初贺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仿佛比躺在床上的白皎还要难受。   “麻烦您了,他来的路上好像有点头痛,大概什么时候能退烧?”   医生看了眼点滴,“挂上水了,一会儿就会慢慢降下来,输完这些应该就稳定了,可以回家去休息。”   “好,谢谢您。”白初贺站起来,给医生鞠了个躬。   “没事。”医生又看了眼床,看见白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哭笑不得,“不用捂这么严实,捂太狠了反而不好,确保他不会着凉的程度就可以了。”   “好。”白初贺立刻应了一声,听了医生的话,把白皎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医生点了点头后离开了,“有什么事的话拉铃。”   大庆也跟医生连说几句谢谢,然后站在床尾,看一眼白皎,又看一眼白初贺。   他本来想问问白初贺有没有听见医生那句关于过敏的话,现在忽然又觉得其实不需要问那么多。   大庆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看着替白皎擦来的白初贺,脸上露出个释然的笑。   无论是医生嘴里那个关于过敏的测试结果,还是他们去见季茹得到的回答,其实都是一样的。   就算是不同的回答,真的会对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多余的影响吗?   大庆脸上的笑容透出安心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轻松了许多。   就算白皎不是小月亮,白皎在白初贺心里的位置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初贺不像他,大庆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对白皎的关心,首先是因为对这个性格好,长相又乖的男生有着天然的好感。   但很多时候他对白皎的好,带着不可否认的对小月亮的挂念。   大庆还记得,白皎第一次来店里,他特意给白皎面里加了很多面码和配菜。   固然,他本来就会对白初贺身边的人格外好一些,但那一碗沉甸甸的面码,他心里其实揣着的是想让另一个和白皎十分相似、但多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小男孩也能够尝到他如今的手艺。   但白初贺没有,白初贺不会。   白初贺没有像他和牧枚一样,大庆不知道白初贺是在有意控制自己,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但最初的白初贺似乎从没觉得白皎像小月亮。   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庆一开始颇为不理解,但现在感慨不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白初贺对白皎的好不会掺杂任何移情的缘故。   大庆视线里的白初贺在白皎床边,手上动作没有停下来过,一会儿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一会儿似乎又想起医生的嘱咐,笨拙地把被子敞开一点,看得大庆心里直发笑。   “狗儿,一会儿挂完水你带他回阴家巷吗?”   “嗯。”白初贺回过神来,“挺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我一个人也可以。”   大庆摇摇头,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心里也挺担心白皎。   “等挂完水吧,我陪你们回去。”   白初贺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大庆,“直接住一晚吧。”   大庆笑了起来,不客气道:“那也行,比我那个小店舒服多了。”   大庆现在唯一困惑的,只剩下白初贺为什么对白皎有可能是小月亮这件事仍然相对冷静,没太多反应。   但好像也不影响什么,大庆暂时没再纠结这些。   病床上的白皎很安静,呼吸声逐渐平稳了下来,眉头也没有继续像之前那样紧蹙着,看起来似乎好受了许多。   白初贺在等待白皎输液的空挡回了牧枚的消息,简单说了下白皎发烧的事。   果然,牧枚担心的不行,问白皎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又问白初贺家里人有没有着急,问他们的母亲宋琉知不知道这件事。   白初贺看着牧枚那些带着顾虑的消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发消息过去。   [你怎么知道她会着急?]   虽然是朋友,但白初贺本性并不爱说太多和家里相关的事,更别提宋琉对他和白皎有着超乎常理的保护欲这件事。   牧枚之前也因为白家的情况关心过他,但那都是出于她细心而联想到的东西,尚且在合理范畴内。   但今天牧枚对他提到的那些担忧,已经超出了不了解白家的人所能得知的范围。   白初贺记得,牧枚在下车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句,说白皎在外面生了病宋琉会不会像之前那样着急。   白初贺问她哪样,牧枚说,就像白皎跑出去的那天那样。   白初贺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   那天的事他只对大庆提过,而大庆的口风他是绝对信得过的,大庆不会把白家的家里事随便说给别人听。   而宋琉对他们两人有着几乎像是PTSD的反应,这件事他也从没和其他人提过。   牧枚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那天听何复说的。”   她似乎也察觉到白初贺对这件事突然疑问的原因,又紧跟着发了一条,“不是你跟他说的吗?”   她以为是白初贺和何复说的,白初贺跟何复认识的时间要比她更久,而且都是男孩子,也许有些事情白初贺会选择优先和何复说,这倒也正常,牧枚没有多想过什么。   白初贺没说话,看着手机里另一个对话框。   备注的名字是何复,对话框里的日期一直停留在很久以前,在那晚何复冲动地怼了白皎一顿之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再私下里聊过什么。   “我没跟他说过这些。”白初贺回复牧枚。   牧枚也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回消息。   [有可能是他听别人说的?]   白初贺不想牧枚因为这件事纠结太久,回了个“可能是”就结束了对话。   白皎犯焦虑冒雨跑出去的事,家里连宋琉都要小心瞒着,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其他人知道。   “唔......”病床上的白皎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白初贺松开微蹙的眉头,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   白皎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白茫茫的天花板,转眼又一看,看见守在自己身边的白初贺。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白初贺按住,“躺着就好,多歇一会儿。”   大庆看见白皎醒了,也围了过来,“皎儿,醒啦?”   白皎看见大庆的脸,大脑没有完全清醒,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   白初贺观察着白皎的状态,耐心地等白皎调整着状态。   白皎很听他的话,又乖乖地躺回了床上,但一双眼睛眨巴着,从大庆脸上再一次移到白初贺身上,露出个朦胧的笑。   他盯着白初贺看了一会儿,视线又挪到自己床边高高的铁架,看见上面挂着的药水瓶,然后是输液室拉着百叶窗的窗户。   窗外一片夜色,点滴室后门的小花园里的路灯亮着,灯光昏暗又温暖,小虫在一旁盘旋。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双眼慢慢清明了一些,他刚想问白皎还难不难受,就听白皎有点迷糊地开口。   “许安然呢?还有宋一青,他没事吧?”   大庆卡壳了一下,有点没懂,“他俩啊,他俩之前就已经过去了啊。”   “回去了?”白皎茫然地眨眨眼,“回去的这么早吗,不是定的八点的车票吗?”   他又想坐起来,但身上有些酸痛,望了一圈,也没看见牧枚的身影。   “牧枚姐姐也回去了?”   白初贺听着,松开的双眉又蹙了起来。   大庆听出味儿来了,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皎儿烧迷了这是,咱们现在没在南市S大了,已经回海市了,你忘了?”   白皎有些傻傻的,“啊?”   他又往周围望了一眼,渐渐地看出了一些不同来。   对,这里和S大的医务处不太一样,这里更宽敞,窗外没有大学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没有飘过来桂花树的香味。   白皎的大脑模模糊糊的,一些片段闪过。   摇晃的火车,堆成一堆的瓜子壳。   从下往上冒凉风的小卫生间,人来人往的月台,还有一位热心又健谈的乘务员。   那位乘务员说了些什么来着?   说小孩,说冬天,问他有没有被找到。   白皎想得眉头都蹙了起来,也许是还没退烧,脑袋里仍然迷迷糊糊的。   他点点头,“哦...对,我们在车上来着,我觉得特别冷,哥哥说我发烧了。”   “嗯呢呗。”大庆一双小眼睛里冒出点心疼,“烧得可高了,给咱们皎儿都烧傻了都。”   白皎露出个傻傻的笑,“是吗,嘿嘿。”   他转头看向白初贺,发现白初贺的眉毛仍然蹙着,没有松开。   白皎伸手去摸他的眉心,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摸着白初贺,“初贺哥,我现在不发烧了,没事了。”   “好。”白初贺蹙着的双眉总算松开了一小些,“现在分得清自己在哪儿吗?”   “校医院啊。”白皎张口便答,看见大庆要偷笑的表情后反应了过来,急忙改口,“不对,已经回南市了!”   “完了,真给烧傻了。”大庆耸着肩膀直偷笑。   “不是!”白皎急急忙忙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我就是一时嘴瓢了。”   “好好,你别激动。”大庆不逗他了,起身看了眼时钟,“这药也差不多要输完了,咱们差不多就回去吧?”   白初贺叫来了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白皎。   白皎乖乖地坐在床上,一会儿张嘴一会儿翻眼睛,任由医生检查。   “嗯,行,现在不发烧了。”医生点点头,“不过你的体质有点差,半夜有可能会再烧一两下,也不是大事,给你开个药,要是又烧了就吃下去,休息到早上就好了。”   “嗯嗯。”白皎乖乖点头。   他穿上外套,白初贺觉得他穿的不够严实,把宋琉给他带的帽子按上去,又把外套的帽子戴上,围上围巾,才算完事。   大庆心里直乐。   出门时,大庆看见走路也就十分钟的距离白初贺也叫了个车,心里琢磨这是多紧张白皎,估计就差直接抱着白皎上去了。   白皎再一次坐在车里,但这次的精神好了很多,不像之前那么犯困了。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吐槽自己。   原来不是犯困,是发烧了啊,他自己都没发现,就只是觉得风有点冷而已。   精神一好一起来,白皎就又变成了平常的那个小话痨,坐在后排叽叽喳喳。   白初贺耐心听着,白皎说的仍然是他以前爱说的那些童年趣事,只不过以前白皎的进度停留在幼儿园结束刚上小学的时间线上,如今已经讲到了即将升初中的时候。   可能说是童年趣事已经不太合适了,应该叫做少年趣事。   “然后啊,宋一青今天跟我说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还打过一架呢,他说我把他打得嗷嗷直叫。”白皎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记得了呢。”   大庆看了一眼白皎的小身板。   要是换作之前,他肯定会逗白皎,一个小男生是怎么把人家打得嗷嗷直叫的。但今天看见白皎执着起来的样子,大庆可不敢再轻视白皎了。   白皎确实有把人打得嗷嗷直叫的本事。   “看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啊,真没想到。”大庆笑笑。   “对啊。”白皎点点头,“我们初中起就是好朋友了,不过宋一青今天上午跟我说,那次是他不对,他惹我生气了我才打他的。”   大庆笑道:“那确实是他不对,怎么突然要惹你呢。”   “嗯...他怎么说的来着。”白皎挠了挠头,“我其实有点想不起来了,真的。他要不主动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我们俩以前打过一架呢。”   耐心听着的白初贺忽然出声,“惹你生气了?怎么惹到你了?”   大庆也挺好奇,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能把泥人一样好脾气的白皎惹得要打人。   白皎试着仔细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有点尴尬,“唉,我真的没这段记忆了。”   昏暗光线里,白初贺的心沉了下来。 第77章   阴家巷内部的小区楼之间高低起伏,弯弯绕绕。出租车开不进去,但司机似乎对老城区的路很熟悉,在最近的一条小巷尾前停下。   白皎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刚上初中时的趣事,看见出租车停下后微微愣了一下,转头疑惑地看向白初贺。   “哥,不是回家吗?”   白初贺伸手,食指拂了一下白皎露出的侧脸,确定温度没有异常,“太晚了,回岭北要折腾很久。”   白皎脸上那副因为和白初贺分享自己的趣事而兴致勃勃的表情一下子散了很多,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白初贺牵着下了车。   大庆正在前排解安全带,抬眼的时候再后视镜里看见了白皎那副犹豫又吞吞吐吐没说出来的表情,他不禁纳闷了一下。   难道是白皎住惯了岭北的大别野,对住在老城区的老破小里这件事有点顾虑,觉得住在这种房子里不舒服?   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庆琢磨了下,白皎性格好,但毕竟娇生惯养了那么多年,也许是说不出口。   他摇摇头,没再多想,跟司机道了声谢,跟在两人身后一起进了小巷。   阴家巷在早年经过多次翻修和扩建,不少原本宽敞的大路被挤压成小胡同,路线令人迷惑。   大庆说起来回这一片的时间也不是很久,面馆又不在这一片,因此对路线很不熟悉,只能跟着前面牵着白皎的白初贺慢慢地走。   饶是已经这么小心,他还是时不时会被排水口或是台阶绊一两下,好在没摔跤。   大庆走得费劲又辛苦,“这儿真够绕的。”   “嗯。”前面传来白初贺的声音,“打个手电筒会好一些。”   说话这档口,大庆又被绊了一下,只能老实巴交地打开手机的照明。   灯光微弱,可视度有限,但也帮了不少忙。   前面走得稳稳当当的白皎的一点背影出现在光线里。   说是稳稳当当,其实倒也不至于。白皎刚才那一瞬间奇怪的情绪很快也散尽了,他走在路上,又开始连比带划地给白初贺讲起自己上学时的事。   说到特别有意思的地方,白皎的步伐就会变得成又快又乱的小碎步,兴奋的时候还会跺跺脚,仿佛要原地跳起一段舞。   和身旁从始至终一直冷静稳定的步伐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皎说,白初贺听,虽然不如白皎那么开心,但也算得上耐心,时不时还会恰到好处地提出几个问题。   大庆看得脸上噗呲带笑,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了下来,忍不住琢磨。   这小白皎,平常看着冒冒失失,走在阴家巷里倒是比他要稳当得多,就这么蹦蹦跳跳了一路也没见他被绊到脚。   白皎的声音在小路里清晰地回响。   “然后啊,那几个同学约我说放学了一起踢球,让我在体育室等他。我超级期待,最后一堂课还没放学的时候就把东西收拾好了,然后去更衣室等着他们。”   “踢足球吗?”白初贺问他。   “嗯,踢足球。”白皎回答后,又摸了摸鼻子,不太确定,“等等...好像是打篮球来着?我有点忘了。”   “没事,你继续说。”   白初贺看着昏黄灯光下白皎一跳一跳的发梢。   以宋琉对白皎的紧张程度来看,还有白皎偏软的腰,白初贺判断白皎很少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就算想参加,恐怕宋琉也不太放心。   没想到白皎以前其实也有过集体活动的经历,白初贺忽然被吊起了好奇心。   白皎继续笑着开口。   “但是初中部的更衣室好像放学之后是不开放的,我去的时候发现一整栋的活动大楼都已经锁门了,我想找体育老师开门,但是体育老师也早就下班了,其他老师让我赶紧回家写作业,别贪玩。”   “那你最后回家了吗?”   “没有啊。”白皎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都约好了在更衣室碰头的,我怕他们找不到我,就在活动大楼外面等着来着。”   “他们来了吗?”白初贺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慢慢问着。   白皎挠了挠头。   “没来,最后是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怕他们觉得我放鸽子,就留了个纸条,然后回家了。”   他用的是宋琉和白远出差时和那个布丁狗挎包一起买回来送给他的文具套装里的便利贴,奶黄色的印花,特别可爱。   白皎当时很舍不得,但又没找到其他的便利贴,只能忍痛用了一张可爱的布丁狗,所以对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   他认真写了下原因,贴在门板上,用手按了好几下,确定不会掉下来后才离开。   “你写了什么?”白初贺问他。   这件事太久远,白皎对细节记不太清楚了。   “嗯...好像就是写了一下这里锁门了,我进不去,家里人在催我回家,我先回去了之类的。”白皎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那个便利贴很小,我舍不得用两张,就把字写得特别特别小来着。”   “这么喜欢啊。”   “嗯。”白皎点点头,“后来第二天去学校,他们来问我放学后怎么没去,说等了我好久都没等到,说我爽约什么的。”   白皎记得自己当时特别愧疚,马上给他们道了歉。   “然后他们说没事,说今晚再约一场,让我这次一定要等他们去。”   白皎说着,习惯性抬头看了眼白初贺。   阴家巷不甚明亮的照明里,他忽然发现白初贺的眉头紧蹙着,似乎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白皎嘴里的话题止住,他困惑地开口,“初贺哥,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白初贺拧着的眉头松开,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太暗了,有点看不清路,你继续说,我听着。”   “哦哦。”白皎理解地点点头,该说不说阴家巷的照明确实太差了。   “然后那天放学我也很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怕赶不上,一拉铃我就跑去活动大楼了,班主任后来还批评我不遵守纪律来着。”   白初贺偏着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这次呢,和他们一起打球了吗?”   说到这个,白皎困惑起来。   “我感觉我去的已经够早了,但是活动大楼还是锁起来了,不过体育老师还在,我就去问他,他说这里是课堂用的,课后要活动的话去综合体育馆,这儿是不开放的。”   “你去了吗?”   “去了。”白皎点点头,“但是综合体育馆太大了,人也很多,我看了一下,没在打球的人里看到我同学。我想了想,怕他们又说我放鸽子,就还是去活动大楼那里等着他们。”   正说到这里时,阴家巷上空阴沉似墨的夜空亮了一瞬间,远处似乎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们得走快点。”白皎比赛似地赶在白初贺之前急急忙忙说了一句,心里很满意,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湿润寒冷。   “好巧啊,我刚想说那天也下雨了。”   “也下雨了?”白初贺的眉头瞬间又紧缩起来,拧得死紧,脸上为白皎维持着的笑容逐渐淡去。   “嗯。”白皎手心向上,想试一下现在有没有开始滴小雨点,“还好现在还没下,我那时还没赶到活动大楼的时候路上就已经下雨了,我没带雨伞,只能拿书包挡着。”   等他赶到活动大楼时,雨已经下了起来。   海珠的活动大楼是单独一栋,建在宽阔的田径场旁边,没有屋檐。   田径场另一边倒是有自行车棚,但白皎在那里等的话班上的同学会找不到他,他不想到时候又被同学们当做是说话不守信用的人。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光靠一个书包根本就挡不住。白皎只能缩在更衣室外壁的窗下,尽量躲着,但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然后妈妈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说她在西门停着车等我呢。”   白初贺在阴影处,眉头紧缩。   “你怎么和她说的?”   他心里已经大约有了答案。   白皎直来直去,脑袋里不会有太多弯弯绕绕,一定是乖乖地和宋琉实话实说了。   果然,白皎开口。   “我和她说我跟同学约好了打球呢,我正在活动大楼这里等他们。然后妈妈没说什么,让我赶快到车棚那里等着。”   白皎回忆到这一段,犹豫了一下,“我感觉她当时好像有点要生气了,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出来,但是她到最后也没说我。”   白皎很听宋琉的话,虽然怕躲在棚下其他同学会找不到他,但还是过去躲了雨。   “然后好像等了没一小会儿吧,我就看到有人过来了。我还以为是同学们来了呢,然后发现是妈妈和班主任过来了,吓我一跳,估计是我放学之后还在活动大楼逗留违反规定了。”   白皎记得,这两人过来的时候班主任倒是打着伞,但宋琉没有,宋琉似乎很急,冒雨前来,班主任在后面撑着伞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她。   “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哦。”白皎摇摇头,“她找到我之后我有点害怕,我怕是班主任因为我违反规定所以叫了家长,不过班主任也没说什么,好奇怪。她们跟我说下这么大雨,没办法打球,那些同学肯定早就回去了,让我也快点回家去,我就跟妈妈回家了。”   一直在后面听着白皎说话,一声不吭的大庆忽然开口。   “回去了就好。”   白皎笑了一下,而后又有点惆怅。   “因为下了雨,最后还是没能打成球。之后妈妈对我就看得特别严,请了吴叔来开车,每天准点就来学校接我。”   白初贺又问,“后来呢,第二天上学时候那些人找你了吗?”   “找了啊。”白皎露出一副回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他们来跟我道歉,说昨天下雨了没打成,没来得及告诉我,跟我说对不起,让我别生气。”   白皎直到现在都觉得很奇怪。   “下雨嘛,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怎么会生气呢,他们也太客气了。”   “之后你们还打过球吗?”   白皎又惆怅起来。   “没呢,之后他们好像不打了,也没约过我了,而且每天放学爸妈或者吴叔都会准点来接我,我也没时间参与其他活动。”   大庆适时地开口,带着一种白皎微微觉得有点奇怪的打圆场般的语气。   “嗐,学习重要,没事,而且男生打球都臭烘烘的,不打也好。”   “嗯。”白皎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我其实也挺懒的,没那么喜欢运动,没有宋一青那么喜欢。”   白初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那时候还不认识宋一青吗?”   白皎摇头,“认识啊,我们其实小学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后关系一直都很好。”   白初贺沉默了一会儿,“那他怎么没去打球?还是他也是约你打球的其中一个?”   “不是的。”白皎笑了起来,“是约我的那几个同学跟我说不要跟宋一青讲,他们说宋一青球技太厉害了,他也来的话大家肯定只能被秒杀,特没意思。说要偷偷加练一下,然后体育课的时候将宋一青一军什么的。”   白初贺拧着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一些,但不多。   白皎还在继续说着。   “不过后来我觉得瞒着宋一青很不好,其实下雨那次没等到他们之后我就和宋一青说了,但是宋一青好像很讨厌那群人,叫我以后别跟他们打球。”   说讨厌其实有点保守了,白皎记得他跟宋一青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宋一青先是埋怨他打球怎么不带自己,后来听他说了那两天等人的事,脸色立刻变得特别臭。   他对白皎大骂了几句那群人,甚至夹了点脏话,说没一个是好东西。然后又怒骂了白皎几句,说下次这种事一定要跟他说。   白皎觉得一头雾水,不过记住了这件事,之后有什么想玩的都会叫宋一青一起。   “宋一青好像真的特别讨厌那些人。”白皎事后想起,很明智地分析着,“他们后来好像还打了一架,被全班通报批评了。”   “是他们不对,肯定是他们先惹了宋一青。”白初贺忽然冒出一句。   白皎觉得有点奇怪。   他记得白初贺对宋一青很无感,说不上讨厌,但好像平常碰到了没见到白初贺对宋一青有什么稍微亲近一点的举动。   他曾经还私下想过白初贺是不是不喜欢宋一青这种性格的人,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听见白初贺帮宋一青说话,还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皎儿,你哥说的对。”大庆也附和了一句。   “哦哦,这样啊。”白皎点点头。   夜空像一块深色的顶棚,不断地压下来,三人走快了一些。   大庆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白皎的另一侧,和白初贺像左右护法一样把白皎围着。   他悄悄去看白初贺的脸色。   白初贺拧着的眉没放开过。   他又去看白皎的脸,看见白皎仍然在无知无觉地笑着。   这么乖,这么笨拙。   大庆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忍住和白皎说些什么的冲动,把已经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白皎似乎对他人的恶意特别迟钝,察觉不出。又或许是身边的人发现了,但都不约而同地不想告诉白皎那些会让他难过的事实。   他再看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站在白皎身边,像一堵严实、密不透风的墙。   大庆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白初贺在季茹那里得知了一些事后依旧对此缄默不语的原因。   白皎边走,边打量了一下两边的楼房。   已经是深夜,深夜的阴家巷不像他之前和白初贺来时那样热闹,一切都静悄悄的,那些小区内的小店也早就关了门,卷帘门拉着,生活气息小了很多。   唯一没拉卷帘门的是一家小药铺,但铺子的大门也紧关着,门口没有亮灯。   “张爷的店也休息了啊。”白皎搓了搓手,看向和小药铺间隔的不是特别远的小卖部。   “张爷?”大庆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开小超市的那个张爷吗?”   “嗯!”白皎点头,“我都忘了,大庆哥你应该认识。”   大庆笑笑,“认识是认识,不过好多年没见过了,估计他都忘了我这么个人了。”   “没忘啊,还记得呢。不过初贺哥的朋友跟我说张爷眼神不太好了,那天把我当成小月亮了呢,还给了我AD钙。”   白皎想起那个干瘪蹒跚的老人。   他的眼睛因为年老而浑浊,身体也被岁月压躬了腰。   但那天临走时,张爷对着他叫小月亮的那一瞬间,白皎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本应存在于白初贺的童年回忆里,曾经健朗的张爷。   “是吗。”大庆的声音飘来,白皎听见他低声了一句,“感觉眼神倒也没那么坏。”   到了单元楼门口,白皎望了眼黑洞洞的楼道,对黑暗的慌乱和恐惧还没冒出来,手就已经被白初贺自发地牢牢握住。   大庆比他们先进去,使劲儿跺了跺脚,没见灯亮起来,“该修了,这也太破了。”   他直接大步跨上了楼梯。   楼道的感应灯虽然已经坏了,但每层楼道外壁的墙是镂空的,是老气又陈旧的雕花砖,外面朦胧的灯光混着极淡的月色映进来,看清脚下的台阶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庆一步埋两阶,已经快到二楼了,却感觉自己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   他停下脚步,扭头去看,看见白皎和白初贺还停留在一楼的半截楼梯处,甚至都还没能走到拐角,一阶一阶磨蹭着。   大庆从上面的扶手探出头来,“皎儿怕黑啊?”   “嘿嘿。”白皎额头正在冒汗,听见大庆的声音后倒是轻松了不少,“太暗了,有点看不清楚。”   大庆低头看了一眼,能看见自己稍淡但勉强能分辨得出的影子。   他再探头去看底下的白皎。   白皎的脚步小心翼翼,两只手都伸向前方,虚虚打探着,像一个行走在虚无间的盲人,分不出远近高低。   白初贺在一旁,抓住白皎一侧的手,耐心地给他报着数踩台阶。   白皎的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抓了几下,最后终于摸到扶手,不确定地碰了几下后才牢牢抓住。   大庆心里直叹气,白皎这硬件条件确实有点差了。   “皎儿,你得多吃点胡萝卜,可不能挑食。”   白皎有点茫然,“我不挑食的,我什么都吃。”   大庆当他是在嘴硬,笑了笑,放慢了脚步等后面的两人。   磨蹭许久,终于到了白初贺那一层,白皎听见白初贺转动钥匙的声音,才稍微松开一直紧抓着白初贺的手。   白初贺按下灯光,足够明亮的光线漫出。   “终于到了。”白皎松了一口气。   大庆住了一晚,对白初贺这套房子相当熟悉了,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开暖气脱外套,脱到一边,扭头一看白皎还拘谨地站在门口。   “皎儿,咋不进来。”   白皎咬了咬嘴唇,再次来到这套房子,何复曾经说过的话不可避免地回响在耳边。   身前传来细微的动静,白皎低头,看见白初贺将那双他穿过的柠檬黄的拖鞋拎到他面前,伸手越过他身后,关上了门。   “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不用顾忌别人。”   白皎这才放下心防,换好鞋进了房。   大庆正在弯腰在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翻洗漱用具,拿了一套给白皎,“皎儿先去洗漱,热水器开好了。”   白皎点点头,迫不及待地钻进卫生间,想洗把热水脸,白初贺在身后嘱咐他,“别洗澡洗头,擦擦就行,免得着凉。”   白皎苦巴巴地答应了一声。   大庆想把外套放好,一转身又卡壳了。   他昨晚睡的是白初贺的卧室,这会儿习惯性地想进,又想起今天多出个人。   大庆瞄了一眼白初贺卧室对门的那间房间,“要不...我睡客厅沙发吧,挺大的,够睡了。”   卫生间传来潺潺水声,白初贺垂眼道:“没事,你就住我的卧室。”   大庆见他这么说,也不再说什么,“行。话说狗儿你觉不觉得皎儿下车的时候好像想说什么,我看他当时有点犹犹豫豫的,是不是认床啊?”   “嗯。”白初贺回答道,“想小狗了吧。”   大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白初贺说的应该是白家养的那条杜宾。   白初贺望了一眼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很像白皎因为杜宾不在而跑出去的那晚的天气。   “我出去一趟。”他忽然说。   大庆回神,“这么晚了,都快下雨,你出去干啥啊,万一淋雨了咋整。”   白初贺低着头,已经开始换鞋了。   “他淋的雨更多。”   卫生间内,白皎把外套脱了下来,手机从口袋里滑到了地上。   他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心里的焦虑感慢慢升起。   白皎点开微信,手机左上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是零点过了。   这个时间,宋姨一定休息了,不能再发消息打扰她。   白皎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焦虑感,但那些令人慌乱的感觉不减反增,他很想给宋姨发消息,问问小狗晚饭吃了多少,现在休息没有。   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心不在焉地快速洗漱完,抱着外套出来,却没看见白初贺。   “大庆哥,初贺哥呢?”   大庆正在望着窗外,“噢,你哥说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   白初贺打车到了岭北水苑,凌晨的网约车服务费倍增,手机上的订单跳出来一个略微有些夸张的数字。   白家的那一栋静悄悄的,还亮着一些灯,但里面的人大概已经休息了。   不知道留在阴家巷的白皎有没有睡下。   他一边想着,一边用最轻的声音打开门,慢慢地进去。   今天的一切在脑海中复苏。   临走时,大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看在眼里,他明白大庆想对他说却又迟迟不知道该如何说的东西是什么。   大庆想说,即便是现在,他们也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   他都明白。   白初贺在客厅里望了一眼后院,没看见杜宾的身影。   杜宾晚上有时候会呆在白皎的房间,白初贺轻手轻脚地上楼,发现白皎换给自己的那间卧室果然微掩着门。   他打开门,点亮灯,趴在书桌下的杜宾一下子醒了过来,伸着舌头,黑豆眼转了转,仿佛在寻找白皎的身影。   没关系,白初贺想。   就算最终白皎不是小月亮,那也没关系,这些不会影响到他的感情。   哪怕他仍然会继续这场漫无止境的寻找,继续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苦行。   白初贺走过去,刚想摸摸杜宾的头,眼睛却被桌面上亮晶晶的反光晃到了眼。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条无比眼熟,却又有些陌生的项链,正静悄悄地躺在桌面上。 第78章   这间卧室里的灯光已经足够明亮,明亮到白初贺站在门口时就能看清杜宾项圈上的花纹。   闪闪发光,但不如此刻面前书桌上的这条项链明亮,甚至刺眼。   啪嗒一声,白初贺手里握着的钥匙掉在了地上,在柔软的地毯中发出一丁点不易察觉的声音。   顶灯真的已经足够清晰。   白初贺的手指慢慢动弹了一下,项链那根白金的链子因为他的动作而时明时暗。   他终于伸出了手,悬在那根项链上,指尖在他没发觉到的地方轻微颤抖着。   那条白金的链子比稍显朴素的吊坠要精致得多,但两者一样闪闪发光,不相上下。   书桌下的杜宾翻身起来,或许是不明白另一位主人为什么长久地站在桌前,它双爪扒着书桌边缘站了起来,和白初贺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那条项链。   杜宾的眼中映出白初贺的身影,那只悬而未决的手最终没有落下去,而是盲人摸象般摸索到书桌上的台灯,吧嗒一下按下开关。   又一道明亮的灯光迸射出来,让那根项链显得更加华光夺目,闪亮到让双眼刺痛不已的程度,让人无法忽视一分一毫。   白初贺终于收回手,指尖试探着,轻轻碰了一下那根项链。   他太过胆怯,没有去碰那颗眼熟无比的吊坠,而是碰了一下白金的细链。   冰凉但不锋利的触感传来,灯光下折出浮光片影,宛如梦境。   他的手像被火燎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手肘猛地撞在了实木的靠背椅上,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痛意。   白初贺没有躲开,反而继续用手肘抵着椅子,继续摧残被重击过的关节。   无数感官向他传递着疼痛的信号,提醒他,这绝对不是梦境。   那颗小小的、孱弱的、漂亮的月牙吊坠在光下,熠熠生光。   这是小月亮的项链,是他亲手替小月亮戴上,小月亮视若珍宝,甚至都不肯给他人多看一眼的项链。   白初贺终于鼓起勇气,将那颗吊坠握在手中,白金细链冰凉又缱绻地贴着他的手臂垂落。   他试着捏紧,钛钢的月牙挤压的掌心,再一次传来疼痛。   但他觉得这种疼痛感不够强烈,无法让他摆脱那种如坠梦境的感觉。   白初贺的脊背像是被施加了无形的重荷,压得他不断地沉下身去,最后只剩双膝点地,额头抵着桌角,跪坐在书桌前。   “是初贺?怎么回来了?”   卧室门口传来声音,但无法传到白初贺的耳中。   他像是失去了一切感官上的能力,能感受到的只有那颗吊坠紧握在手心中的感觉。   “初贺?”门口的宋姨又叫了一声,伸手将门推开,望向屋内。   杜宾蹲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   宋姨有些困惑地拉了拉肩上的外套。   静悄悄的房子内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光线,但如果上了三楼的话,就能发现宋琉和白远的卧室门缝下亮着微弱的光。   这个家,今晚彻夜难眠的不止是白皎与白初贺。   宋琉白远与宋姨也迟迟没有入睡。   宋姨得知白皎发烧的事情后,心立刻提了起来,听见白初贺说在车上马上到诊所后,才安心了一些,但并不能完全放下心。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三楼的起居室里,陪宋琉整理着杂物,白远也陪在一旁。   宋琉和白远在三楼的卧房是一个大的套房,几乎占了三楼一大半的面积。套房里除了卧室和卫浴外,还联通着一间起居室,和几间放置衣物杂物的隔间。   那些隔间中,有一间上了锁,就连在白家呆了十几年的白皎也没有进入过,宋姨猜测白皎可能甚至不知道父母的起居室里有这么一间小小房间。   今天是白皎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南市,连白初贺恰好也在今天外出,这套岭北的房子第一次在节假日没有任何孩子的声音。   宋琉虽然在白皎和白初贺面前维持着还算寻常的模样,实际上,在白皎和白初贺都离开后,她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比白皎还严重的焦虑状态中。   白远推掉了今天的应酬,一整天都陪着宋琉呆在家中。   在两个孩子都离开后,宋琉先是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但看不进电视上的节目,又转去厨房料理了一遍已经处理了好几遍的备菜,最后上了楼,打开了这件上了锁的杂物间,坐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其中的物件。   白远什么都没说,和宋姨一起陪着她整理。   杂物间里有一整排的大衣橱,里面从左至右,挂满了一看就不属于成年人的衣物,其中幼童的衣服最多。   从婴儿装,到周岁孩子能穿的衣服,再到小孩子的套装,一直到高中生的尺码,将宽敞的衣橱摆的满满当当。   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是簇新的,有些甚至吊牌都没有拆过。   宋琉就呆在这间杂物间里,将这些衣服拿出来捏捏袖子,拉拉裤脚,最后再摆回去。   这些衣服都是她亲手挑的,外出工作或是出差,又或者是简单地路过某一家店,只要看到某一瞬间合了眼缘的衣物,她就会买回来,好好收在这个衣橱里。   这个习惯,她维持了将近十八年。   宋姨也陪着她一起整理了一天。   第一次将白皎接回家的那天,宋琉甚至不需要拜托家里阿姨外出购买,上楼就能在满满当当的衣服里挑出和白皎尺寸一模一样的新衣服来给他换上。   宋姨那时候还不知道宋琉有这个秘密的习惯,看见宋琉拿了一套陌生崭新的小孩衣服出来时,困惑了很久。   而后面那些逐年尺寸增大的衣物,她就相当熟悉了,因为宋琉总会买两套,另一套挂在白皎的衣橱里,一件不落。   接到白初贺的电话后,宋姨一开始没有离开这间杂物室。听到白初贺说白皎受伤了,她才匆匆离开。   听见白初贺提议说让白皎在阴家巷住一晚时,宋姨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宋琉说。   她挂断电话回来后,宋琉已经正拎着一件上衣,似乎在想要和那条裤子搭配着挂在一起。   宋姨想了很久,发烧的事情好瞒,但在外留宿这件事情是糊弄不过去的,她还是和宋琉实话实说,但隐去了白皎发烧的部分。   她只说火车误点了,到海市时已经太晚,阴家巷离火车站近,白皎和白初贺决定在那边住一晚,早上回来。   意外的是,宋琉虽然沉默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那套上衣最终被宋琉放了回去,宋姨听见白远问她不继续搭了吗,宋琉说,孩子大了,这种小事留给他们自己决定吧。   说出这句话时,宋姨看见宋琉一直微俯着的身体站直起来,仿佛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积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沉重之物,重新变得轻松又愉快。   而后宋琉又拉出了一个干净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也挨个清了清并不存在的灰,整理了一遍。   箱子里面的东西比起衣橱里崭新精致的衣服,则要显得破落得多。   有一个小小的书包,已经褪色开线,但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很明亮。   所有东西都装在书包里,宋琉有时会像现在这样拿出来清理一番,但清理完之后,仍然会仔细地按照最初的模样放进书包里。   有一束干枯的狗尾巴草,几截边缘毛剌剌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缎带,一串穿的扭扭歪歪的贝壳,一支已经折了角的风车。   还有一张认认真真折成豆腐块的旅游宣传袋,巴掌大小的折面上,刚好露出了“南市”二字。   宋琉看了很久,转头和白远宋姨笑道:“这么小个书包,没想到能装下那么些东西。”   说完,她转身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的杜宾的脑袋。   两个人一起陪着她整理,整理好后,又和宋琉一起把堆了一整箱的录像带和光碟取了出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消磁或者损坏。   等白远劝宋琉早些休息的时候,杜宾仿佛通人性似地离开了。只是离开不久后,宋姨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她担心是杜宾在调皮,和宋琉白远打了声招呼后就下楼去看。   没想到二楼亮起了灯,更没想到走到打开的卧室门前,是白初贺在里面。   “不是说来回太折腾吗,怎么回来了,小宝也回来了吗?”   宋姨一边说,一边伸手招呼杜宾,刚弯下腰想摸摸杜宾时发觉了不对。   白初贺一直蹲在书桌前,夜里这么安静,宋姨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应该不会很小,但白初贺却仿佛一直没听见。   宋姨眉头皱了起来,慢慢走到白初贺身后,“初贺?”   借着书桌上台灯的灯光,她看清了白初贺的模样。   白初贺额头抵着桌角,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撞着。   “初贺!你干什么呢?!”   宋姨吃了一惊,连忙去抓白初贺的肩膀,抓住时感觉到白初贺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白初贺这是怎么了,她借着灯光晃了一眼,白初贺整个人像脱了力一般,仿佛只能靠倚着书桌才能稳住身形。   他的脸刚好在阴影里,宋姨看不见,也分不出时间去问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拉白初贺起来。   但白初贺似乎没办法使力气,宋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即将成年的男生的重量,她根本就拉不动。   “初贺,你先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急,好好跟我说。”   宋姨伸手挡住桌角,白初贺碰到她温和的手心,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宋姨见他撑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但当看见白初贺脸上的表情时,宋姨又吓了一跳。   她从没见过哪个十几岁的孩子脸上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似乎又极度痛苦,两种情绪交织着,让宋姨觉得光是看上一眼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愣住了,“到底......”   宋姨的声音模模糊糊,仿佛在虚空中传来,挤进白初贺的脑袋里。   他的大脑里,无数白皎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天真甚至有些幼稚,但清晰无比。   [所以树不管怎么变,它还是同一棵树。]   [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对哦,月亮始终都是同一个月亮。]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   意识混乱至极的时候,白初贺朦胧间听见自己强撑着精神,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开口,向宋姨问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这根项链,是白皎的吗?”   宋姨听见白初贺总算肯开口说话,稍微松了口气,顺着白初贺的话看见白初贺紧握的手心。   白初贺虽然这么问着她,可那只紧握的手却没有松开,只露出一截垂落下来的闪闪发光的细链。   但也足够宋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对,是小宝的项链。他从小戴到大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没怎么带,好像偷偷藏起来了,我给他放在这儿的。”   白初贺觉得自己的喉咙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话来。   “这条项链一直都在这儿吗?”   宋姨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理所当然地捅进他的大脑,惩罚着他。   “对呀,一直都在这儿呢,你现在才发现吗?”   白初贺闭了闭眼,头疼欲裂。   “初贺,这条项链怎么了吗?还是你和小宝吵架了?”宋姨觉得有点不对,“他很喜欢这条项链,特别珍惜,平常连我都不怎么给看呢,以前我经常瞧到他在自己偷偷保养。”   难怪这颗月牙形的吊坠虽然闪闪发光,但却有不少擦痕。   是白皎在这么多年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直到能擦出它的内心。   白初贺几乎能在宋姨的话里想象出白皎笨拙地坐在书桌前,宝贝似地摘下项链,抿着嘴唇,用不甚高明的办法,一次次擦掉吊坠上的随着年月攀爬上来的锈痕。   白皎的性格,他应该并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操作,但却坚持着这项需要十足的耐心和精巧的活计,一直到现在。   “他为什么不戴了?”   宋姨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了想,白皎似乎是在白初贺到白家后开始把项链藏起来的。   她猜测出一个她觉得不太靠谱的回答,“...可能是怕你不喜欢?”   白初贺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加难受。   曾经许多细小的疑问,微末之处的不协调感,似乎都在这根项链的光芒下逐渐得出了解答。   “......宋姨。”   白初贺终于直起身来,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集中起注意力。   铁锈味漫开,是他没控制好自己,咬得太狠,刺痛一片。   “白皎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接到白家的?”   宋姨被白初贺陡然专注起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不太清楚小宝具体的出生日期,不过看年龄的话,被你妈妈捡到的时候大概是五岁多六岁左右,不会超出六岁。”   她见白初贺的眼神沉得像海,不知道为什么,宋姨觉得自己得跟白初贺仔细说清楚。   “这个年龄也是体检后估算的,你也知道小皎的个子不算高,现在已经算是好很多了,他小的时候个头更小,光看体型的话我甚至会觉得他可能才四五岁。”   白初贺用力地调动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大脑变得灵活起来。   回白家后,在他听过的所有曾经让他疑问过的无数话语里,他终于抓住了一句。   “宋姨,您跟我说过,你说我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   宋姨微愣片刻,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但她点了点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想委婉地提醒白初贺什么。但她也知道她自己说得太过没头没尾,谜语一样,指望白初贺一下子就想清,太为难这个孩子。   “然后您说,即便是找到白皎之后。”   但看样子,白初贺在这个夜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宋姨点头,“对。”   “所以...”白初贺一字一句道,“您的意思是,妈她一开始就知道白皎不是她亲生的,对吗?”   宋姨又点点头,心里冒出一点不可遏制的担忧。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当时没有选择和白初贺说清楚,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担心白初贺为此怨恨宋琉。   扪心自问,宋姨觉得如果是自己,自己的父母明知家里的孩子并不是亲生骨肉,却还是把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与物质都给予对方。   得知这种事后,她恐怕做不到大大方方释怀,一点埋怨都没有。   一直以来令人捉摸不透的白初贺就更说不准了,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实在太令人揪心,即便寻找不到他并不是因为宋琉白远不够尽心,但也改变不了白初贺吃过苦的事实。   宋姨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等待着白初贺或是漠然或是怨愤的情绪。   果然,听见她的话后,她感觉到白初贺被她扶着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最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宋姨迟迟没有抬头,她不知道白初贺即将而来的情绪,对白初贺,她觉得他们始终是亏欠的。   “是吗。”   白初贺的声音响起。   宋姨听着,还算平静,她总算微微抬眼,无声地观察着白初贺的表情。   但刚一抬眼,宋姨就愣住了。   短短一瞬间,她设想过那么多白初贺可能会有的反应,冷漠,怨恨,愤怒,不解。   可没有一种能和现在的白初贺的脸对应上。   白初贺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种极度庆幸,松了口气,甚至到了侥幸不已的神情。   因为她的话,白初贺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虽然离平常的样子还差距的很远,但至少没有像之前那样挣扎又痛苦。   白初贺喃喃自语的声音传进宋姨的耳朵里,让她困惑不已。   “那就好...那就好...幸好......”   幸好白皎能够阴差阳错地遇见他的父母。   幸好他的父母足够善良,将白皎视若己出。   幸好白皎在之后的几年不用像他一样颠沛流离,能有庇佑着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方。   ...   幸好白皎不用再经历令人难受的一切。   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融汇出夸张得像死里逃生一般的巨大的幸运感。   “太好了...谢谢...谢谢你们......”   宋姨觉得自己简直疑惑到了极点,但白初贺的情绪尚不稳定,她只能由着白初贺抓着自己的头,听他低着头不断地莫名其妙地向她道谢。   “什——好,没事,都是应该的。”宋姨磕绊道。   “我想去见见她,我还有事想问问她。”   宋姨看见白初贺奇怪地说了一堆道谢的话后放开了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她先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看见杜宾也跟了出去,才反应过来白初贺应该是要去找宋琉。   “初贺,你妈妈——”你妈妈可能已经要休息了。   宋姨话说了一半,咽了下去,她虽然不明白白初贺这是个什么状态,但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的时刻打断他。   她跟着白初贺一起上了三楼。   白初贺的脚步仍然有些踉跄,但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只是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稳,一会儿缓慢,一会儿急促。   宋姨跟在后面看了半天,觉得白初贺现在的步伐不像平常的白初贺了,反而特别像高高兴兴和白初贺聊天的白皎。   那根项链一直被白初贺捏在手里。   三楼,宋琉和白远那套卧室的主门掩着,但似乎还没熄灯,门缝下依然溢出淡淡的光。   白初贺走上三楼后,才想起宋琉也许已经休息了。   他曾经那么多次将浮上心底的怀疑强硬地按下去,用各种各样有道理没道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来拖住自己求证的脚步,以防再一次面对失望的心。   但这一次,终于不用再遏制自己。   他停在门前,总算是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先敲了敲门。   房内很快传来声音,先开门的是白远,他似乎以为上来的是宋姨,没想到出现的是白初贺,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划过惊讶之色。   “初贺?你不是今晚和小皎在外面住吗?”   “爸。”白初贺低声喊了一声,“妈休息了吗?”   白远又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没呢,你要看看她吗?”   白初贺和宋姨一起进去,主门内是起居室,白初贺看见宋琉带着副眼镜,弯着腰在起居室的电视旁边,似乎在研究电视上的CD机。   电视上闪着雪花屏,宋琉按了好几下CD机都没有反应。   “老白,这个CD是不是坏了,你快看看,这张碟放不出来了,我——初贺?”   她把手边一堆用马克笔写着“小皎”的CD盒放下,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白初贺,短暂地怔忡了一下后,眼底浮起近似于受宠若惊一样的光芒。   “初贺,你...你回来了?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初贺走进父母的起居室,轻轻叫了一声,“我想问您点事。”   那声称呼清清楚楚地传进宋琉的耳朵里。   白初贺叫了她一声“妈妈”。 第79章   宋琉站起来,溢出的情绪几乎要兜不住。她看了看白初贺身边,颇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一句,“小皎也回来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回来的,给他拿点东西。”白初贺说。   阴家巷的那套房子虽然周边设施可能简陋了一些,但里面该有的一应俱全,只住一晚的话也不至于就缺东少西,更不至于要到深夜奔波回来的地步。   可奇怪的是,在场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对白初贺这种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大惊小怪”的举动说什么。   白初贺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又回来了,能够精准察觉到这样令人困惑的细节,但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细节和白皎有关。   宋琉和白远关心了几句,怕白初贺受凉。   “缺什么东西,我给你去拿。”宋琉低头时抹了把脸,随后立刻热络地起身。   “没关系。”白初贺叫住她,“我自己去拿就好。妈,我上来是想问你点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宋琉脸上又冒出一层惊讶。   白初贺此前可从来没对家里的事情有过任何好奇之心,更不要说主动询问。许多事都是宋琉白远和宋姨主动找机会和白初贺说的,而白初贺看起来耐心,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先进来,屋里开了暖风,慢慢坐着说。”她放下手中的CD,立刻张罗了起来。   白初贺路过时,看见那些保养良好的CD上写着“小皎”二字,他凝视了很久,才在沙发上坐下。   宋琉已经摆好聆听的姿态,她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能够让一向冷淡的白初贺大半夜来找他们,但白初贺愿意对这个家有更多了解,她就已经足够开心。   白初贺沉默了片刻,将心中种种情绪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一遍,才开口。   “我想问问您关于白皎的问题。”   宋琉察觉到了什么,面色严肃了一些,隐下眼中的紧张,无声地瞥了宋姨一眼。   宋姨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开始也以为是白初贺心里产生了埋怨的情绪,但白初贺刚才的反应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好,你问。”   “您是在哪里捡到白皎的?”   宋琉心里有些疑惑,这个问题她在白初贺没回白家前就和白初贺说过,虽然只说了个大概,但也算是让白初贺心里有了个底。   “就跟妈妈之前跟你说的一样,在新区高架桥下那一片的十字路口遇见他的。”   白初贺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心,那根项链倏地一下滑出,挂在他的食指上,在灯下被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根项链不是小皎的吗?”宋琉先开口,有点茫然,“他一直很喜欢,初贺,你是专门回来帮他拿项链的?”   “不是。”白初贺没有过多解释,“妈,你一开始遇到白皎的时候,他就带着这条项链吗?”   宋琉点点头。   “对,应该是的,一开始我和你爸跟宋姨都没发现,是给他洗澡的时候看到的,他有点不愿意给别人看,大概是真的相当重视这条项链。”   白初贺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内心。   “这条项链是白皎的。”   宋琉点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白初贺重复了一遍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白初贺悬着自己的心,脑海里满是季茹在休息室内给他的那张他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神情涣散的小孩。   “您遇到他的时候,他...他没说过什么吗?没有提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宋琉叹了口气,上半身微倾,叫交握的双手搁在自己的膝头。   “没说,他那时候一个字都没说,我问他什么他也只是用动作来回答。这个宋姨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一开始以为他有语言障碍。”   她把自己上午焦虑不安时和宋姨聊过的事情又给白初贺说了一遍,说到中途,她发现白初贺在听见那张南市的旅游宣传单时,提着项链的手在微微发颤。   “那他——他没有表示过其他什么事吗?”白初贺说这句话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宋琉有些疑惑,“其它的事?比如什么?”   “比如,他有没有其他的同伴,之类的。”   “啊......”宋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随即又变成了难过心疼的神色。“对,有的。”   白初贺的呼吸立刻不由自主屏紧,等待着宋琉接下来的话。   “他当时比划着什么东西。”宋琉慢慢道,“我看了半天,才看懂应该是小狗...什么的。”   白初贺的手陡然收紧。   那时的白皎还记得他?现在忘记了这些,难道真的是因为成长过程中冲淡了童年的记忆,不是因为其它令人揪心的原因?   但现在的白皎看起来并不像是淡化了那时的记忆,他更像是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甚至听见“小月亮”这个名字时也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反而自告奋勇地说要帮他一起找。   可从宋琉的话来看,当时的白皎似乎还记得身边有个“小狗”,这个小狗是他想的那样吗?   “不过我当时很急,没有多问太多。”   “很急?”   “嗯。”宋琉眉头也不是滋味地蹙了起来,“当时在下大雨,他虽然穿得厚,帽子带了两层,但也架不住一直淋着雨。我把他领到马路对面,跟他说了几句话后想拿纸帮他擦擦脸上的雨水。”   瘦弱的白皎手里还捏着那张给宋琉看过的传单,看见宋琉打开包要掏什么东西的时候一下子胆怯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好在宋琉担心这个孩子,强势但温柔地把小孩又拉了回来,拿出干干净净的面巾纸,替他擦掉脸上的雨水。   然后她碰到了白皎的脸,滚烫不已。   “我才发现他发烧了,因为他之前脸上都是灰和水,面色也很白,而且一直带着帽子,不凑近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有什么不对。”   发烧。   听到这里,白初贺的嗓子仿佛又被什么堵住。   白皎额头的滚烫温度似乎还在指尖停留着,和宋琉的话那么恰到好处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上天对他开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而且我当时确实有点不明白他具体想表达什么,车就在旁边停着,我就带他去了我认识的医生那里。”   其实高架旁有一家当时刚修建不久的综合医院,距离他们的路程并不远。但宋琉早年间对不熟悉的医院有强烈的不信任感,所以带着白皎去了另一家医院。   “我感觉他当时已经烧得有点糊涂了,不然也不会那样跑到马路上。”   “之后呢?”白初贺问,“退了烧之后就带回家了吗?”   宋琉交握的手指摩挲了一下。   “倒也没有。我那时候有点...我不太确定自己有能够养育孩子的能力,我总觉得小孩呆在我身边很不安全,会走丢。”   说到这里时,一旁的白远默默地握住宋琉不安的手,轻轻揉了揉。   宋琉的声音一下子稳定了许多。   “当时我在医院看他差不多退烧了,就联系了警察和福利机构的人,想等到他们过来安顿好他后就离开,没想到小皎听见了我打电话,在我出去停车的时候追了出来。”   宋琉带白皎来医院来得急,车直接停在了路边,处理好医院的手续后她立刻出去准备把车停好。   医院到处都是医生护士,宋琉以为自己就离开一小会儿,有护士站在那边看着,白皎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白皎是怎么偷偷溜出来的。   那时候雨还没停,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宋琉还没走到车旁,听见后面有跌跌撞撞地踩进水洼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发现那个本应该在病房里休息的小孩竟然跑了出来,而且自发地穿好了衣服,背着他那个小书包,小步小步地跟在她身后。   宋琉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蹲下来,问他怎么出来了。一边问,一边要带他回去。   但小孩似乎不愿意回去,宋琉第一次在这个小孩子脸上看出了“执拗”的表情。   小孩似乎是听见了宋琉打的那几通电话,虽然他年纪尚小,听不懂“福利院”“社工”这样的字眼,但他听懂了一些他经常会听见的词,明白了一些大概的意思。   会有人来找他,然后再一次带走他。   只是那时的宋琉不知道小孩内心的想法,她只发现小孩发着抖,沉默得惊人。   宋琉一开始以为是他太冷了,脱下外套给他披着,才发现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之前小孩比划的“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一直没动静,拉也拉不走,正着急呢,忽然就看他把背着的书包脱了下来,拉开了拉链。”   噗呼一下,书包里冒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湿润的黑豆眼和小孩一样惹人怜爱地望着她。   宋琉如今提到这里,语气里仍然充满讶异。   “我都没想到他书包里竟然装了一条小狗崽,一路上从来没听见他书包里有什么动静,那小狗一声都没叫过,跟他一样乖。”   宋琉看到小孩的书包里居然冒出一个小动物,一下子就蒙住了。   小孩在她没缓过神的时候,伸手进书包里,在小狗旁边摸了摸,翻找了很久,随后掏出一把毛毛角角混着钢镚的钱出来。   掏出来之后,他的小手抓着那一把零散的钱,递给宋琉。   宋琉当时还没缓过神,愣愣地接了下来。   随后,小孩又摸了摸书包底,摸出几个花纹很好看的贝壳,捏在手上看了很久,也一起轻轻放在宋琉手上,带着一种祈求的表情。   做完这些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狗,小狗也抬头看着他。   小孩用脸颊蹭了蹭小狗,又摸了摸小狗的头,然后将小狗连着自己的小书包一起,放在蹲下来的宋琉双膝上。   放好后,小孩就转身,一改之前宋琉拉都拉不动的架势,沉默又坚决地往回走,走向医院。   他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宋琉怀里的小狗,直到小狗和宋琉的身影越来越小后,他再也没回头,几乎跑了起来,快速地离小狗而去。   宋琉看见他不停地抬手,似乎是在擦眼泪。   怀里的小狗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从宋琉怀里挣扎着要跳出来,终于发出了响亮的犬吠声。   小孩应该是听见了,宋琉看见他的脚步慢了一步,但他直到最后钻进医院的大门,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一次小狗。   “其实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考虑过要收养他,我想都没想过。但是看见他抓那些钢镚给我的表情,还有他跑远时的模样,我忽然就特别特别想把这个孩子和小狗一起带回家,不想让他们再分开。”   宋琉红了眼眶。   她那时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失去孩子的重压多年来如影随形,一直沉甸甸压着。渴望找回自己亲生骨肉,但又本能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孩子,这两种情绪一直撕扯着她。   直到遇见了白皎,那一瞬间,心里打不开的死结忽然渐渐松动。   白初贺安静无比地听着,视线落到趴在宋琉腿边的杜宾身上。   杜宾在他和宋姨上楼的时候再一次跟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敏捷又安静,皮毛干净油亮,沉稳地趴在起居室里,作为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一直默默地守在家里。   白初贺忽然想起,那些静谧的夜晚,鸟叫声都能清晰传入耳中,但他们从来不会听见杜宾的叫声,睡得安稳舒适。   宋姨曾经对他说过,这条小狗特别奇怪,从小就不爱叫,只会在找不到白皎的时候才叫两声。   宋琉这时候恰好因为回忆起往事的缘故,低头摸了摸杜宾的脑袋,“今天吃饭的时候可把家里阿姨吵得够呛。”   杜宾没出声,和白初贺一样沉默着,互相望着对方。   身后的电视柜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跳动的雪花屏消失,终于浮出像素尚不清晰但色彩鲜明的画面。   宋琉“哎”了一声,拍了拍白远,“好了啊,我还以为坏了呢,刚才都忘了退碟。”   白初贺转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微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不远处的电视。   画面摇摇晃晃,白远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比现在年轻活力一些,似乎手持着DV,拍摄着面前的场景。   是室内,装潢和岭北这套独栋不太一样,大概是白家曾经位于市中区的那套平层。   年轻的宋琉似乎发现了忽然开始进房拍摄的白远,她笑了一下,随即让开。   一轮小小的身影一寸一寸出现在画面中,映入白初贺的双眼。   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已经大了一圈的黑色小狗崽。   这里似乎是这个孩子的卧房,一侧是明亮的落地窗。小孩子侧身坐在窗前,逆着光,凳子有些高,他双腿悬着,在热烈明朗的阳光中轻轻晃悠着。   那时的拍摄设备不如现在的先进,画面因为过渡曝光而变成茫白一片,只能大概看到小孩的轮廓。   “小皎,看爸爸这儿。”白远的声音在画外响起。   纯洁明亮的光中,小孩的轮廓动了动,头转了过来。   DV的白平衡也恰好在这一瞬间调整好了数值,曝光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白初贺的瞳孔随着画面变化而微微缩小。   一张无比眼熟,白净可爱,双眼圆圆的脸转了过来,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和那张他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的老照片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画面里,宋琉的声音再次响起,“快给爸爸秀一手,来,ABCD——”   小孩张口。   已经沉寂于久远的记忆中,靠着照片也无法重温的清澈纯粹的声音响起,流入白初贺的听觉。   “——EFG,HIGKL...L...”   小白皎的笑容变得纠结起来。   宋琉温柔地替他接上,“LMN?”   “LMN!”小白皎用力点了点头,“OPQ——”   白初贺静静听着,直到听见小白皎磕磕绊绊但完整地背下了整套字母表。   穿梭了悠远的年月与记忆,他在这张薄薄的碟片里,再一次听见了小月亮令人怀念的嗓音。   宋琉的声音他身边传来,和电视里夸张着白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不过初贺,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呢?”   白初贺没有转头,视线像被牢牢吸引住一般,一直盯着电视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的白皎的脸。   “妈,白皎的名字是你和爸给他取的吗?”   宋琉点点头,“对呀,是不是还不错,我们都觉得很好听,朗朗上口。”   十七岁的白皎的声音如幻听一般在白初贺脑海中响起,一会儿变成和碟片中同样稚气的嗓音,一会儿又变成白皎如今仍然干净温暖的声线。   带着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琢磨劲儿。   [之后我要问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白皎。]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宋琉和白远与宋姨互相对视一眼,三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笑容。   “这个啊。”宋琉笑而不语,白远代为开口,“后来办了领养手续,我们知道你弟弟是孤儿,以为他没有名字,就问他,给他取个名好不好。”   结果小白皎摇了摇头,说自己有名字。但是他们问他叫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努力想了很久,最后在涂鸦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清月皎皎,我和你妈妈还考虑了很久是叫白清还是白皎。最后征求了一下你弟弟的意见,结果他好像以为是饺子的饺,是吃的,就选了白皎这个名字。”   终于听到了时隔许久的回答,但白初贺并不意外,只是产生出一种碎片逐渐被拼凑起来的感觉。   “初贺你呢,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宋琉终于把这个想问很久的问题说出口,借着这个破冰一样的深夜。   她在怀着白初贺的时候并没有提前取名,而是和白远商量好,等白初贺生下来后挑几个备选,让白初贺自己抓阄。   但后来出了意外,这件他们筹划了很久的小小仪式也就没了下文。   “是福利院的院长取的。”白初贺回答他们,“因为我被带到福利院的时候刚好是春节,所以院长取了名字。”   他记得院长想了一会儿,先选了“贺”这个饱含节日气氛的字。但白初贺那时候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字做名字的话很奇怪,院长又不想让他继续用“狗儿”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沉吟很久后又挑了“初”这一字。   他当时没问院长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怎么偷偷回海市这件事上,压根就不关心这些。   还是院长主动说的,她说,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脱胎换骨,以后能有全新的人生。   “那为什么你小学和初中注册的学籍是白姓呢?”宋琉一直很不解,但怕触及白初贺的情绪,从来没问过。   白初贺终于微微笑了一下。   “因为院长婆婆刚好也姓白。”   宋琉倒吸了一口气,抓紧了白远的手,似乎为这个令人感动的巧合而激动不已。   白初贺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安静地想着,其实他的母亲还不知道,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幸运,又让人感念无比的巧合远不止于此。   人的善意就像无形的丝线,闪闪发光,以巧妙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交织汇集在一起,最终在尚未察觉的角落结出珍贵的花,悄然生长,粲然绽放。   善良的因,最终会得到温暖的果。   他这位善良的母亲,正在凝视着他。   “初贺,你会怪我吗?”   哪怕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白初贺,但她给予白皎的一切,确实本应该属于彼时不知道在哪里困顿生活的白初贺。   白皎像是她灰暗人生中的一束阳光,挤进了她衰败的内心,重新慢慢地温暖了她。   她不想厚此薄彼,在她心中,自己的亲生骨肉无可替代,但白皎同样弥足珍贵。   “不会。”   宋琉吊着气,听见了白初贺的回答。   “我很感谢您。”   宋琉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困惑,“感谢我...为什么呢?”   白初贺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气,一直挤压积存在胸口十数年的难消之情似乎终于有所松动。   “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虽然过的不是很好,但是一直有个小孩子陪着我。因为他,我才不至于生活得太过糟糕。”   宋琉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预兆,双眼微微睁大,手指收紧。   “他的身体很不好,所以个子很小,很孱弱。但他很爱笑,性格很好。后来我和他走散了,我找了他很久很久,一直找到现在,终于找到了他。”   身侧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宋琉和白远的鼓励声在起居室内回荡。   “对,小皎全都背下来了,真棒。现在小皎会用拼音拼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白皎的声音响起,还不太熟练,但认真地拼着。   “波——波艾白,几奥皎。”   白初贺的声音跟在那道稚气无比的声音之后。   “他现在叫白皎。” 第80章   整个起居室里陷入安静,落针可闻,直到很长一段静默过去后,白初贺看见宋琉抬起手,捂住了嘴,微微睁大的双眼比之前瞪得更圆了一些。   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彰示着某种足够让人回不过神的事情被揭晓。   “你是说——”宋琉的声音都有些不稳定,因为巨大的茫然和激动所致。   白初贺说的话并不深奥,但她仍然觉得自己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白初贺点点头。   宋琉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碰了一下同样回不过神的白远。   白初贺发现,虽然宋琉和白皎不是亲生母子,但也许是因为宋琉养育了白皎长大的原因,即便没有血缘,这两个人的身上也有亲人之间才会出现的共同的小习惯。   宋琉因为什么事而震惊时睁大双眼的模样,和白皎简直如出一辙。   “初贺。”白远比较务实,“你是说你以前有个在一起生活的小孩子,那个孩子是小皎,对吗?”   “对。”   巨大的惊异过后,宋琉慢慢开口,带着一点不敢相信的语气,“初贺,妈妈不是想扫兴,不过你怎么确定小皎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孩子呢?”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他不确定应不应该这样做,也许会惹得宋琉难过。但还是拿出了他一直翻来覆去地看的那张旧照片,递给宋琉。   宋琉接过来,才看清手里的是张照片。   电视屏幕的画面里,稚嫩的白皎成功拼出了自己的姓名,白远和宋琉在旁边鼓励着他,他再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宋琉轻轻碰了一下照片里那个可爱小男孩的脸,小男孩似乎因为从没面对过镜头,也害羞地笑着。   一模一样的五官,甚至无比相似的表情,让这张照片上的小月亮和电视里的小白皎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还真是...老白,还真是,你、你看,这——”一向能言善辩的宋琉变得口不择词起来,声音磕磕绊绊,伸手直拽白远。   终于回过神的宋姨也凑了过来,看着白远手里接过来的照片。   宋琉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光是坐着没办法排解体内的情绪。她走了两步,拢了一下身上的披肩,随即反应到自己太失态一般坐下,但看着电视机里的小白皎和电视机外的白初贺,又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真是,你们说,这...”   白初贺敏锐地看见宋琉偷偷揩了一下眼角。   “跟电影似的。”宋姨也激动地找不着北,“我本来还在想初贺你是不是生气了,有点埋怨我们呢。”   “我很少会想这些。”白初贺低声道,“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一点埋怨都没有过。”   三位长辈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白初贺的声音。   宋琉凝视着自己这个算不上沉默寡言,但却从来不许他人窥探自己内心的儿子。   “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早点回家的话,也许能早一点带小月亮一起离开。”   白初贺终于说出了一直沉甸甸压在自己肩上的东西,他如释重负。   但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去看宋琉和白远的表情。   哪怕自己的父母知道他这句话并没有真的埋怨的意思,但听到后,总归会忍不住在心里因愧疚而责怪自己。   白初贺的肩膀忽然微微一沉。   他抬起头来,白远站在他面前,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我儿子是个善良又优秀的人,和他的妈妈一样。”   宋琉在后面听着,破涕为笑。   白远将那张陈旧的老照片还给他,白初贺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看向宋琉。   他其实是想把这张照片送给宋琉,宋琉疼爱白皎,必然也会欣然收好这张白皎从前的照片。   宋琉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白初贺安静片刻,没有否认,郑重接下。   宋琉那种缓不过神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现在满心都被欣喜和幸运包裹,焦虑了一天而显得有些疲惫的面色现在简直容光焕发。   “小皎这孩子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渡我们的?”她摇着头说了一句,宋姨在旁边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   白初贺听见她这句话,心里安静地想,是的,他也这么觉得。   在他困顿混乱的童年,一直有小月亮陪伴着他。而在他母亲失意痛苦的年月里,小月亮又变成了白皎,代替他陪伴着他的父母,用自己暖融融的笑容去抚平周围人的伤。   白皎仿佛真的就是天上的那轮月亮,阴晴圆缺,样子或许时时都有改变,却一直挂在天边,柔和却明亮地守护着他们。   他或许有时被遮掩在云雾之下,不得踪迹,但始终停留在那里,从未离开。   其实他们一家根本算不得幸运,宋琉和白远青年失子,骨肉分离;他幼年伶仃,颠沛流离。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眼里,这都绝对不能称之为幸运。   “我们也太走运了...幸好有小皎。老白,你说我们改天全家去庙里还个愿吧?”   宋琉的声音环绕在白初贺的耳边,孜孜不倦地为这个令人感念不已的巧合而感慨着。   他能听出来,宋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夸张作伪的情绪,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很走运,甚至运气好到不可思议,才能遇见白皎,并为此庆幸不已。   她觉得这是天大的幸运。   白初贺也这么想。   他颠沛过一整个童年,见过无数人的不幸命运,他根本就不信因果报应,他觉得如果世界上真存在这种东西,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   可现在,白初贺却忍不住想,他们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所以才会遇见那个爱说爱笑的白皎。   白皎像天使一样,救赎了他,又去温暖了他的父母。   他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挽救这个不幸的家庭而来。   白皎天生就属于这个家,白初贺想。   宋琉白远和宋姨三人正说着话,忽然看见白初贺起身,宋琉连忙叫住他,“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将那根项链收好,“我得回阴家巷,白皎还在那边等着。”   宋琉和白远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她刚想说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事,“等等,初贺,妈妈问你一句,你和小皎说过这些了吗?”   白初贺将冲动压下来,重新坐下。   “还没说过,我刚刚才完全确定他就是小月亮。”   他不明白宋琉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看见宋琉听到他的回答后,相当明显地松了口气,仿佛是制止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   白初贺不由得心里再一次漫上浓重的疑惑。   即便是百分之百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但之前这个家里的长辈们对待白皎时的一些奇怪细节也还没有得到完全解答。   白初贺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问宋琉有关白皎的事情时,宋琉奇怪的模样和不着边际的回答。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他发现这个家的所有人在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时,都有过一瞬间的紧张。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什么,甚至连对他都没有多说过一分。   但如今看来,他的父母和宋姨是完全不知道白皎幼年就与白初贺相识,他们完全想不到、也没有想过这两个孩子会有这么巧合的关系存在,白初贺心想,至少他们隐瞒的事情与这些无关。   应该是关系到白皎本人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和宋姨为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妈。”白初贺选了一个合适的语气开口,“你们之前好像不太想让白皎去老城区。”   “嗯?啊...”宋琉脸上冒出点尴尬的神情。   宋琉似乎在想事情,而让她在这样不同寻常的夜晚还能走神去想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这个啊。”宋琉也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多说,是因为怕你误会我们嫌弃老城区太破,误会我们偏心不愿意委屈白皎,所以才没有多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个意思。”白初贺说。   “现在对你我是放心的。”宋琉笑了笑,但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又变成了凝重的神情,“我们是担心...担心小皎去了那边会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这个理由能说明一些问题,但说明不了全部。   诚然,宋琉和白远当然会因为怕白皎伤心难过而不愿意他接触过去,但如果是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甚至到了那时对他也避而不谈的程度。   面前的三位长辈对望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白远。   “初贺,我们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你弟弟的过去,你弟弟那时年纪还小,我们怕他在同龄小孩子里被排挤,所以闭口不提你弟弟过去是个流浪儿的事情。”   “我明白。”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宋琉补充道,眉头因为难受而微蹙起来,“小孩子没什么秘密,我们之所以能瞒得这么好,连最亲近的亲戚们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主要是因为连小皎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所以。”白远开口,“小皎过去的经历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只有我和你妈妈,还有宋姨三个人知情。”   宋姨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白初贺喉咙滑动了一下,艰难出声。   “你说白皎不记得了,是说他对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印象了,还是——”   他看见宋琉因难过而蹙起的眉头更紧了些,无形中已经给了他回答。   正如宋琉所说,小孩子口无遮拦,是守不住秘密的。   能守住秘密,除非这个小孩子本人已经完全不知情。   “他全都不记得了,失忆的那种不记得。”   宋姨看这对夫妇都有些难受,代为开口,也十分不好受。   果然。   白初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狠狠摔在最深处。   他之前已经察觉出来了,白皎对小月亮的反应,还有白皎记忆模糊不清的童年。   真正听见确切的回答后,还是如此令人难受。   但难受中,他也感到一丝庆幸。   难受的只是他,没关系,只要白皎好受就好,如果忘记过去对白皎来说是最优解,那么白皎就一直做那个在白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的小少爷就好。   白初贺缓慢地、克制地用这个理由,不断地说服自己。   “为什么他会失忆?”   宋琉瞄了一眼电视里的小白皎,“还记得我说我遇到的那天他在发烧吗?”   白初贺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虽然我马上带他去了医院,但他好像在遇见我之前就已经断断续续地烧了很久,而且是高烧,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太久。虽然他退了烧醒了过来,但记忆相当紊乱。我带他回家之后还没好好休息几天,就又发了烧,只能带他又去了一次医院。”   “所以你之前知道白皎下雨天出去玩的时候才这么紧张。”白初贺自言自语道。   白远立刻十分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宋琉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点点头,“对,我怕他烧起来又会复发。”   她没有注意到白远和白初贺父子之间的眼神活动,慢慢地说着。   “刚醒的时候,他还是有记得一点事的,但已经开始理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会把眼前看到的事和记忆里的事弄混淆。”   宋琉记得,小白皎退了点烧,醒来后先是叫她“老师”,然后看见护士和医生围过来会十分紧张地抱住自己的包,似乎以为还是刚遇见宋琉的那天,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在那天决绝地将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和小狗一起给了宋琉。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但也不确定他当时那个状态能不能听懂,之前站在大马路上好像也是因为发烧烧糊涂了的原因。”   “那他之前刚醒的时候,有说过其他什么话吗?”白初贺轻轻问。   宋琉点了点头。   “那时候啊。那时候我跟他解释了很多,他只听明白了小狗的事,然后一定要把小狗给我,看他意思是想让我领走小狗,把小狗带回去养,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把小狗塞给我。”   把小狗塞给她的时候,她看见白皎还忙不迭地给她看小狗的耳朵和爪子。   她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大概是想告诉她小狗很干净,很健康,没有问题。   白初贺的情绪变得更低了一些。   那时候的白皎对“小狗”似乎还有些印象和反应,但心里已经相当混淆。   “后来调养了两天,他的情况好了一些,睡着了。我在医院里守着他。他中途又断断续续烧了起来,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胡话。”   一旁守着的宋琉想安抚一下这个孩子,但手刚碰到白皎的后背,睡梦中的白皎就条件反射似地缩成小小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肩膀瑟瑟发抖。   “我听了一下,他应该是在喊痛,一会儿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又会说小狗走了。我听了半天,还听见他提到尾子洞,才猜到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哪里。”   尾子洞是老海市人都知道的地方,宋琉也不例外。   一提到这个地点,给海市人的印象就只有黑暗、混乱、贫困。即便是尾子洞已经被彻底整改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洗脱在老海市人心中的印象。   “他刚到家的那几天,我担心他的情绪,而且我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从来没问过他以前的事。但那两天他反复发烧,而且总是提到尾子洞,我就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了问。”   一开始,她先问小白皎记不记得自己以前住在哪里,小白皎表现的十分茫然。   宋琉只好又问,那你以前是住在尾子洞那边吗?   没想到“尾子洞”这三个字刚说出来,白皎就像受了刺激一样,立刻又缩成一团,不停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马上叫了医生来,医生到了之后发现他又开始发烧,给他准备吊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缩在床上抱着自己发抖,我听见他一直在说好痛。”   宋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吓坏了。医生告诉她这是应激反应,但白皎年龄小,等换了新环境,时间久了会慢慢有一定程度的恢复。   “但是。”宋琉脸上冒出了和之前问白初贺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时的凝重神情,还有些紧张,就像她那一晚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的反应,“医生说他的躯体化很严重,不能再刺激他,要我们尽量不要再对他提到这些,也不要让他再接触到类似环境。”   听到这里,白初贺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宋琉刚才很着急地问他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也理解了之前的宋琉在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一瞬而过的紧张。   “所以...我听医生说小皎因为高烧导致忘掉过去的记忆后,其实,怎么说,松了口气。”   宋琉为这段久远但记忆犹新的回忆做了收尾。   白初贺听着她的声音,却发现宋琉嘴上说着自己松了口气,但语气却没有真的轻松下来,甚至变得更加沉重了。   不止是她一个人,身旁的白远,一直默默不语的宋姨,三个人的气压不约而同地一起变低,让这间起居室温馨的生活气息被压淡了不少。   白初贺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带跑情绪的人,但这一刻,在面前三位长辈的沉吟不语中,他的心不断向下沉去,没有终点。   宋琉还有一些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而她似乎即将把这个最沉重的秘密说出口。   起居室里的氛围就像阴雨天的前奏,低沉压抑,所有人心知肚明不久之后就会下起冰冷阴暗的雨,却找不到任何办法改变,且无法回避。   白初贺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大脑自发地快速转动起来,不想、但也不得不在自己的印象中搜寻着,到底是什么让这三位从不在孩子面前露难色的长辈,变得这么低沉。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就想到了。   在他询问宋琉为什么不想白皎去阴家巷的那个夜晚,宋琉没有欺瞒他,但也没有说完全,最后只是告诉白初贺,“他身体不好。”   而宋姨也同样避重就轻地在他问白皎为什么不能吃止痛药的时候,说“他小时候发过高烧,体质不太好。”   太阳穴隐隐跳动,不断地传来闷痛的感觉。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强迫着自己去想,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觉得他隐约有了点感觉,否则他的头不会突然这样闷痛起来,愈演愈烈。   “...你们之前说过,他身体不好,是说他因为高烧失忆的事情吗?”   白初贺问出这一句后,很想快点得到一个回答,来中止这股头疼欲裂的感觉。   他抬头去看面前的三人,眼神像是一个刚出世而求知若渴的人,甚至不知不觉地夹杂进一点恳求,等待着有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见宋琉的肩塌了下去,指关节抵着眉心。她的长发垂了下来,白初贺没办法看见她的表情,只看到那些发梢似乎轻微地晃动起来。   宋姨坐在不远处,她的双唇倒是动了动,但没能迎着白初贺的视线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不是难以启齿,而是无从开口。   “是这样的。”   终于,一样沉默许久的白远开口,白初贺看着他,奇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和自己沉默不语时高度相似的表情。   “刚才你妈妈说了,弟弟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烧,而且耽搁了很久。”   白远生硬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接下来揪心的话寻找一个稍微委婉些的说法。   但真相总是令人刺痛的,不为任何言辞所缓和。   “医生给他检查之后,跟我们说,他应该在之前就发过一场高烧,但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和护理,留下了病根,所以才断断续续地发烧。”   白远看了一眼白初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仿佛是下意识地想确认一下白初贺现在的状态。   “你弟弟那时候年纪还小,这你也是知道的。小孩子身体娇贵,正是最容易病痛的时候,发高烧对身体的负担本来就已经很大,又没能得到及时护理——”   “他的体质很差。”白初贺喃喃自语。   “那几场高热影响的不止是他的体质。”白远的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也影响了他的记忆,进而影响了他的大脑。”   白初贺的后槽牙一下子咬得死紧,到了几乎要生生咬碎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   “你弟弟。”宋琉的声音终于响起,她抬起了头来,白初贺发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明显得吓人,“他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没有。”白初贺断然开口,仿佛只要出声够快,就能抵消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的学业正常,考试成绩比班上很多人都优秀。”   白初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这样的话,他没办法发出正常语调的声音,“他没有任何问题。”   宋琉没有说话,宋姨轻轻出声。   “那是因为你现在见到的小皎是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的小皎。他小时候,稍微绕一点的东西他就会理不清。”   “初贺,你别着急。”宋琉再次开口,“小皎虽然和平常人有一点差距,但并不大,也不是智力上的问题。他只是...他有些迟钝,普通人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东西,他可能要多花一点点时间。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他可能会说很多很多,让人着急,觉得墨迹。”   她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用其他人的话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 第81章   雨果然越下越大了。   暴雨如注,白初贺坐进网约车的后排,抬头看了眼在车门外为他撑着伞的白远。   白远扶着车门,对他点点头,“慢慢回去,不要着急。”   白初贺接过白远递来的伞,白远替他关好了车门,从车旁微微退远了一些,白初贺看见他对司机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开车了。   白初贺透过车窗,望了一眼不远处同样撑着伞的宋琉和宋姨。   深夜奔波回来,又再次冒雨而去。如果换在平时,即使宋琉和白远不说,宋姨也一定会劝白初贺不必这么折腾。   但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对白初贺这个颇有些大题小做的行为说什么。宋琉为他拿了两身衣服,宋姨去找来了伞,白远叫好了车,一起送他到路边。   宋琉记挂着他和白皎,出门时问了一句会不会太挤。   白初贺那时正在换鞋,低着头说了一句不会,“有给他准备的房间。”   宋琉仿佛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没有再问。   杜宾似乎也想追出来,外面雨下的太大,宋琉让宋姨把杜宾留在家里。   白初贺临走时,杜宾蹲在玄关,眼睛安静又有神地望着他,没有再像下午那样不安地犬吠。   宋琉对他说:“现在有你陪着,小狗可以安心养老了。”   白初贺在雨声里点了点头。   “休息好了再回来,不用着急。”隔着车窗,白初贺听见白远被挡得有些模糊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不知道白远有没有听见。   白远站在外面,对着车内微微一笑。   车子微微颠簸起来,父母的面庞和车窗划落的雨水一起,慢慢远去了。   白初贺从回到白家到现在,这才想起看了一眼手机。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宋琉白远和宋姨都是注重养生的人,睡得很早,如果换做平常,绝不可能凌晨三点还清醒着。   上楼去找宋琉是一时冲动,但白初贺也没有想到宋琉其实也没有休息。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宋琉内心的焦虑有所了解,也自以为能够理解父母那些复杂的心情。但如今交谈至深夜,他才真正知道他们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掩藏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一直以来无微不至地保护着,总是无法真正放手的东西又是什么。   宋姨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伴随着记忆里白皎的模样一起,浮上心头。   “你现在见到的小皎已经是进步了很多很多的小皎。”   市郊的人们虽然已经悄然入睡,但市区中心仍旧五光十色。   白初贺后背抵着舒适的座椅,那些灯红酒绿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在车内投出一个脊背微弯的投影,边缘泛着七彩的霓虹光晕。   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有关白皎的。   那些事情他并未忘记,一直放在心头,也曾经对其中的细节产生出过疑惑,但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   岭北温度舒适的夜晚,他们一起从阴家巷回来,白皎边吃饭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他初中成绩不太理想,私下里做了很多努力才有了如今的进步。   他说虽然宋琉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成绩相关的要求,甚至会在他考得不好的时候温柔地安慰他,但他看到过,亲戚提起他的成绩的时候,宋琉是难过的。   “我就想那我学好一点,让她不要不开心。”白皎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响起。   白皎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太过郑重其事,也没有邀功的想法,就像随口提了一句天气真好一样。   但白初贺忍不住去想,白皎是个直性子,不会走弯路,他说了想学好一点,就一定是付出过相当的努力的。   白皎的那句话简简单单,但背后是他无数努力的堆积。   他的笔记永远工整,试卷夹永远整洁,上课永远认真又努力。   白皎是不是其实也有察觉到呢,他是不是也发现同等的努力,他似乎总是比同龄人要稍晚一步,所以学习的时候才会比其他人都认真呢?   他也许并不清楚,但也发现了自己的迟钝和不同,所以才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加倍努力,想要宋琉开心起来。   白初贺想,白皎不笨,白皎其实很聪明,他只是没有寻常人那么灵活。   年幼的白皎不太熟练地拼写着自己姓名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旁边是宋琉和白远从来没有疲倦过的鼓励声。   但白初贺仍旧无法克制那种似乎可以称之为“心碎”的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像是被火撩着。   季茹在见到他的时候感慨过,如果小月亮正常读书上学的话,现在应该也是要考大学的时候了。   她说小月亮聪明又努力,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学校。   她说的没错,小月亮很聪明。   小月亮曾经是很聪明的。   那些他和大庆费劲半天才能搞懂的声母韵母,小月亮只需要安婶讲一遍就能立刻理解。那些他和大庆横看竖看都不太能明白的晦涩诗词,小月亮跟着安婶读上几遍就已经能够朗朗上口地背诵出个大概。   他和大庆固然是因为不够老实所以学不进去,但小月亮早慧聪颖,这是个所有人都公认的,毫无异议的事实。   安婶曾经半真半假地训过他和大庆,说他们不如小月亮机灵,还总爱偷懒。   后来的白初贺很努力刻苦,带着那个小小孩童的愿望,成为别人嘴里不可思议的学霸,甚至收到海市最好的中学的橄榄枝。   许多人都夸过他聪明,那些深奥晦涩的东西他似乎总比别人理解的快一步,用比他人少的时间就能学到比他人更多的知识。   但直到如今,白初贺仍然觉得,如果小月亮一直在,那他所有这些在他人口中被交相称赞的优点,在真正聪颖的小月亮面前会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只有白初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后天的努力。而他在遥远的从前,就已经见识过真正耀眼又聪慧的孩子会什么模样。   “小笨蛋”不应该是白皎的注解,“聪明鬼”才应该是白皎真正的本色。   但这些都没人知道了,就连曾经因为成绩而怏怏不乐的白皎本人,也不知道他其实本应该是他最向往的,像许安然那样在讲台上光芒四射的优等生。   可白初贺知道,他知道那些白皎本该拥有的东西白皎却从未得到,也许再也得不到,所以才难受到连呼吸都无法控制。   他才应该是笨拙的那个,甚至笨拙到如今才真正看清娇气又迟钝的白皎。   车子停到了阴家巷最近的马路边,白初贺听见司机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夜空很阴沉,但即使阴沉到极点,他抬头时仍然看见阴云后那轮安安静静的银白色月亮。   海珠的地理老师讲过的内容倏地一下,涌上心头。   [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雨水气势汹汹,白远给他的伞在手心里转了一圈。   白初贺并没有打开伞,因为他不想伞面阻挡住自己看向天边那轮月亮的视线。   在他还年幼的时候,比小月亮还要天真的时候,曾经觉得月亮很奇妙。   不管他走到哪里,东边还是西边,南面还是北面,月亮会始终跟着他,即便距离遥远,但一抬头就能够看见,从来不会离开。   他觉得月亮真好,就算他只有一个人,月亮也会始终陪伴着他,从不让他真的孤单。   [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   太多雨水纷纷落在毫无遮挡的面颊上,白初贺闭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些雨水落进他的眼睛里,被捂得滚烫,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混入新的雨水之中。   他默念了一遍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慢慢向楼上走去。   楼道内一如既往地很黑,白初贺不知道想到什么,走路的时候脚步加重了一些,一贯不灵敏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将楼道照得明明白白。   白皎来阴家巷的次数不多,但次次感应灯都像哑了火。   凭什么。白初贺想。   他拧开玄关,温暖的灯光溢出,客厅的灯没有关,亮着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灯光斜映,所有家具都投出长长的影子。   沙发上窝着一个人,似乎睡得很熟,听见动静后打了个哆嗦,混沌不清地开口,“噢,狗儿啊,回来了?”   “嗯。”白初贺没有打开顶灯,“大庆哥,你怎么不进去睡?”   灯光温暖昏暗,大庆又睡得七荤八素,眯着眼窝在沙发上,没怎么看白初贺现在的模样。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嗐,你家弟弟洗漱完出来看你不见了,说要等你回来。我寻思他之前还发着烧呢,这哪儿行啊,就叫他先去睡。他不肯,我好歹劝了半天,最后说我在这儿看着,你回来了跟他说,他才同意去睡。”   大庆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刚想继续睡,又想起件事。   “对了,你走得急,我让他睡在小月——你卧室对门那间房间里了。”   大庆睡着之前想了想,他头一天晚上住在这儿的时候,感觉白初贺是很抵触其他人接触那间房间的,连对他都不例外。   但他又琢磨了一下,这套房子就两间房,白初贺让他住自己的卧室,那白皎肯定就得睡对门,白初贺肯定不可能让白皎睡沙发。   但大庆还是跟白初贺主动提了一嘴。   “嗯,我知道。”白初贺看向自己卧室对面的那间房间,门缝里似乎溢出了一点柔和的灯光。   他对大庆说了声谢谢,让大庆去自己卧室里睡。大庆七荤八素地点点头,倒头又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白初贺轻轻推开一直空置无人,甚至连他自己也很少进入的房门。   柔和的灯光变大了一些,但并不刺眼,是光线比较弱的床头灯。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白初贺慢慢蹲在床边,凝视着睡着了的白皎。   今夜的白皎睡姿不像白初贺印象里那样老实安静,他合衣歪斜在床的一边,甚至还有条腿耷拉在床边,脚尖虚虚点着地板,露出的脚踝因为冰冷的气温而微微发红。   他似乎是不知不觉地睡着的,上半身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倚着床头板,茶色发丝的脑袋低垂,脑后的发梢已经被压得变了形。   那双亮晶晶的小鹿眼阖着,偏长而密的睫毛垂搭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贴得近了,白初贺忽然发现白皎的睫毛也是偏淡的颜色,甚至比发色还要淡一层,泛着稻草色的光,和他记忆里年幼的白皎的发色一模一样。   也许是他以前和白皎靠得还不够近,所以从未发觉这些   白皎的脸颊也浮着一层淡淡的玫瑰色,鼻尖同样微红。那些弧度已经很弱的深茶色发丝胡乱搭在他的额前,让他看起来安静又可爱。   现在的白皎看起来仿佛真的是一尊等身的瓷人偶,制作精细又逼真,被粗心的主人摆在床头,但却没能调整好姿势,让瓷娃娃歪歪斜斜地靠着,头微微垂了下来。   距离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白初贺的呼吸拂在那些细密的睫毛上,瓷娃娃的眼睫动了动,没有睁开。   白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动弹了一下,似乎想换个更舒服的睡姿。   白初贺扶着白皎的后脑勺,将他的外套脱下,才发现白皎手边仍然亮着屏的手机。   白皎睡着前似乎在玩手机打发时间,白初贺看见手机上插着耳机线,但两端的耳机早就从白皎耳朵上掉了下来,也许是睡着的白皎自己拍掉的,耳机线乱七八糟地扭在了一起。   白初贺将耳机线拔了下来,但没料到手机还播放着音乐。   很小的音量,轻灵寂寞的歌声立刻流淌了出来。   是首很耳熟的歌,那晚宋姨开车送他回阴家巷的时候,车载音响里放的就是这首歌,单曲循环。   宋姨笑着说一定是白皎点的,他喜欢什么歌就会单曲循环着听,一直一直听,永远不会厌倦。   亮着的屏幕左下角也是单曲循环的小标志,亮着的屏幕上缓慢滚动着歌词,在白初贺按下暂停键之前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离散的情感与此身仍在这里等着与你相会啊]   [独自一人眺望季节流转单单等候着也已足够]   白初贺安静听完了一整首歌,才按灭白皎的手机,轻轻放在一旁。   睡梦中的白皎一声不响,没有察觉到任何响动。   “你一直在等着我回来吗?”   白初贺轻轻将白皎额前那些凌乱的头发拨顺。   白皎已经不记得过去了,不记得爱说爱笑的大庆,不记得沉默凶狠的他。那些记忆像流水一般,带着令人痛苦的过去,一起被白皎藏在不愿意触碰的一隅。   “他们说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白初贺喃喃自语。   可白皎仍然在宋琉白远对新住所犹豫不定的时候,说他想住在海边。   连他在沙滩边堆的那些小石头,设想的那个大房子,仍然有两间卧室,一间风格温暖,一间风格沉稳。   白皎忘记了很多,可那个他曾经在浅滩上许下的那个愿望似乎从未消失过,一直存在于他内心的最深处,影响了他每一个决定,在他生命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里下浮光片羽。   窗户没有关严,风又吹动了窗边干净的纱帘,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晃动。   白初贺去关窗的时候想,这间房间的窗户似乎总也关不严。哪怕他觉得自己已经尽量不再踏入这个房间,也还是会发现月影下有风轻轻拂过。   他找到了空调的遥控器,原本是放在窗台边的,但现在出现在床边。   白皎怕冷怕热,对环境尤为敏感。一定是他觉得冷,找到了空调遥控器,但最终却没有打开,而选择合衣歪倒在床边。   白初贺将温度调到白皎一贯喜欢的数值。   白皎大概从未忘记过何复冲动之下说出的那些话,即便是被大庆劝着,也始终不肯真的在这间房间里休息,甚至笨拙到不肯去碰这间房间里的其他物件,连床上叠好的被子都没有动过,就这么穿着自己的衣服睡着。   白初贺缓缓想着,一边倏地打开床边的衣柜。   一整排的衣服暴露在眼前,带着一点香薰包的香气,从夏装到冬装,崭新整齐。   他挑了一套摇粒绒的睡衣取了出来,睡衣上印着大大的布丁狗的图案。   可白皎不知道,这间房间原本就属于他。   白初贺替白皎换上,白皎睡得很沉,全程几乎没怎么吭声,老老实实地被白初贺盖上被子,终于温暖下来后,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转了过来,安静又无知无觉地和在床边俯身白初贺面对面。   那身睡衣白皎穿着刚刚合适,就像是量身定制的一般。   白初贺伸手,想碰一碰白皎的睫毛。   白皎真的睡得很沉,他本以为白皎不会醒,至少连他刚才给白皎换衣服的时候白皎都没有醒过。   但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些细密如云翳的眼睫前,白皎的眼皮动了动,仿佛有感应一般,慢慢睁开。   白初贺一动没动,看着白皎睁开眼睛,比寻常人淡一些的眼睛像那轮被云层遮挡住的月亮一样,有些朦胧,但仍旧明亮。   他等待着白皎出声。   片刻后,白皎又慢慢眨了下眼,带着睡意未消的声音开口,“哥哥,你是谁啊?”   在醒来之前,等待白初贺而不小心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白皎已经做了很多个混乱又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站在那套精致冰冷的平层里,听见一句冷冰冰的话,但对面的人变成了何复。   一会儿又梦见下雨了,他被浇成了落汤鸡,带着小狗四处躲闪,直到一个漂亮温和的阿姨为他撑了伞,问他要去哪里。   最后一个梦里,他梦见自己的小狗走丢了。   他很着急,四处找人打听,可他自己却像糊涂了一样,张嘴但没办法说出任何词句。没人能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他遇见一个比他大很多,但面容模糊不清的男生。   他焦急地比划着,那个男生似乎看懂了,对他开口。   白皎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自己心里的焦虑似乎奇异地因为面前的男生平息下来。   白皎问他,“哥哥,你是谁啊?”   声音响起。   “你不记得我了吗?”   白皎困惑地眨眨眼,看了很久,这张脸终于清晰起来,无比熟悉。   “初贺哥!”   他一猛子从床上弹起,手机差点被撞飞到地上,还好被白初贺眼疾手快地接住。   神智逐渐清晰起来,白皎想起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大庆劝了他好几次,他才扭捏笨拙地进了那间他曾经好奇,但没有问出口的房间。   白皎曾经看到过这间卧室门紧闭的模样,猜测白初贺大概很少进来,模模糊糊感觉到这间房间很不一般。   但真正进来后,白皎还是很意外。   他以为这间房间或许会很空,也或许会满满当当,但无论哪种可能性,都和自己眼前所见完全不相符。   最里侧的窗边垂落着干净的白纱帘,窗沿上放着一盆多肉,没有任何萎靡之态,似乎受到了很好的照料。   床上则干净整齐地摆放着叠好的被子,柔软地压在枕头上。   白皎想起宋姨平时检查家里卫生的小窍门,伸手在床头板最顶上、书桌边缘和窗棱上摸了一遍,收回手时,指腹上没有任何灰尘。   白皎困惑不解。   白初贺说过,他独居,没有人和他一起住。   那这间卧室应该是空置着的,可却奇特地展现出一种——像宋姨口中的“人气儿”一样的感觉。   就像一直都有人住在这里,和白初贺一起生活,只是其他人从来都没发现。   白皎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身上干净柔软的睡衣,又吃了一惊。   他想起自己之前做贼似地偷偷摸这间卧室的边边角角,立刻心虚了起来,不敢抬头看白初贺的脸。   心虚的时候,他又发现房间的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房间内很温暖。   “不、不是我——”白皎的舌头几乎打了结,结结巴巴,“哥哥,我、我没碰卧室里的东西,也没有动衣柜里的衣服,我——”   他记得何复质问过他的那些话,问他怎么不问过主人就随便进屋。   “我、我真的没有,我和大庆哥说过我就在客厅等,但是、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就进来了,然后,我没有碰床上的被子枕头,我就想在床边坐一会儿的,我也不、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还——还——”   “我知道。”白初贺的声音响起,“睡衣是我给你换的。”   “哦...哦。”白皎松了一口气,终于敢抬头去看白初贺。   白初贺看见白皎那双明亮的眼睛刚刚放松下来,但紧接着又染上一层怔忡之色。   他刚想问问怎么了,就听见白皎开口问他。   “你怎么...怎么哭了?” 第82章   “什么?”白初贺问。   白皎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伸手轻轻碰了碰白初贺的眼睛。   卧室的灯光安静朦胧,他看见白初贺的脸颊反射出晶莹的光。   白初贺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泪流满面。   在他的手指碰到白初贺的眼尾时,白初贺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地眨了眨眼睛,打湿的睫毛在白皎的指腹上留下细小的水痕,温热不已。   白皎捻了捻手指,又去摸了一下,白初贺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脸侧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白初贺愣了一下,没有动,任由白皎摸着自己的脸,直到白皎的影子在床头灯下摇晃的时候,反应过来。   光太暗了,白皎刚刚睡醒,没有看清他整个人都湿透着。   白皎只看见白初贺漆黑的额发变得很凌乱,搭在额前,发梢甚至遮住了一点那双俊美的睡凤眼,和白初贺的睫毛尖一样,在灯光下散射出晶莹的光。   看着那双眼睛,白皎的内心慢慢难过了起来。   白初贺的眉头纠葛在一起,明明在凝视着他,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盛满了痛苦之色,动摇不已。   白皎抿着唇。   白初贺开口,“不是,外面——”   白皎有些着急又难过的声音响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擦着白初贺眼下,声音也因为难过变轻了许多。   “你怎么哭了呢,发生什么事啦,你不要哭。”   白初贺的声音止住,看着白皎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脸,双手并用,笨拙但轻柔地想要替他擦干那些冰凉刺骨的雨水。   “你别难过啦。”   明明脸上挂着难过表情的人是白皎,但他却抱住白初贺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白初贺,傻里傻气地叫他不要难过。   “难过的事情最后都会过去的,没关系的。”   白初贺静静地听着白皎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安慰自己,甚至还抱着自己的脖子摇了摇。   他本来想告诉白皎,他没事,打湿他头发和脸的其实应该是窗外瓢泼而下的雨水。   这一瞬间,白初贺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和白皎一起打车回家的那个下午,走在岭北悠然的步行道上,他问白皎为什么要跟班上那些说他是小矮子的人一起笑。   白皎笑得无拘无束,用干净清澈的声音告诉他,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有点矮啊。   那晚,他最终没有告诉白皎,那些人的笑声里的真实含义。   他当时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是什么理由,但现在他明白了过来。   就像他现在不想告诉白皎,他脸上的水是雨水一样。   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外檐上,咕嘟咕嘟,和煮粥的声音很相似。暴雨深夜,他们一起呆在温暖的房间里,这一刻安心不已。   雨水和泪水又能有什么差别?   那些寒凉的雨水拼命地从天上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落进他的眼睛里,再被他的体温染得滚烫,最后再流出来,再一次归入雨水当中。   白皎其实没有那么迟钝,他很聪明,在别人反复为表象的释义而陷入囹圄时,他能够一眼看穿最深处的本质。   也许那些湿润之物真的是泪水。   白皎松开了白初贺的脖颈,但双手仍然捧着白初贺的脸,担心地看了一眼,确定白初贺现在没有在难过后,才露出一个暖融融的笑脸。   和他小时候不愿意见身边人难过的样子一模一样。   “初贺哥,你去哪儿了,我刷完牙出来就看到你不见了。”白皎看着白初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   “回了趟家。”   “真的吗?”白皎睁大眼,“怎么不等我一起去啊,不对,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回去了一趟,不累吗?”   “帮你拿点东西。”白初贺转过身来。   白皎点了点头,眼神左右偷瞄了一下,迷茫中有些怀疑。   拿点东西?他没有缺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白初贺深夜冒雨回家非拿不可的。   白初贺两手空空,不像是带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难道是放在客厅里了?   白皎还在胡思乱想着,卧室柔和的灯光里,忽然一闪而过一道冰凉锋利的光,在一片柔和里显得相当显眼。   白皎的眼睛被晃了了一下。   白初贺伸手,叮铃一下,从掌心里滚出一条精致小巧的项链,挂在他的手指上,小小的月牙在空中晃荡着,闪闪发光。   “我的项链!”   白皎感觉自己的脖子刺痛了一下,去南市的火车上那种因为没有摸到吊坠而心神不宁的感觉又来了,但下一秒,那颗明亮的月牙贴在了他锁骨下方的皮肤上。   白初贺替他戴上了项链,钛钢冰凉但并不寒冷的温度不断安抚着白皎的内心。   摇晃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仿佛所有东西都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我把你的项链给你带过来了。”白初贺说。   他看见白皎笑了起来,没像刚才那样欲言又止地用“没必要特意跑一趟”的眼神看着他,但笑着笑着,白皎悄悄地抿住了笑容,抬眼偷偷看他。   安下心来后,白皎一边偷看白初贺,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看起来最自然的动作,把项链收紧衣领里藏着。   白初贺看着白皎做贼似的动作,也笑了一下。   宋琉对他说过,连他们都很少能过手这条项链,白皎几乎从不摘下,宝贝似的,甚至不愿意给别人多看。   他以为白皎那些自以为自然的小动作是出于这个原因,但不知道白皎心里真正想着的东西。   “吊坠有点旧了。”白初贺出声,   “嗯...嗯,有一点点。”白皎有点紧张,马上又补充了两句,“但是我觉得很漂亮,其实也没那么旧,嗯,虽然也没那么新,但是挺好的,嗯。”   “是很漂亮。”白初贺伸出了手。   白皎的后背都绷紧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床上微微后仰,右手忍不住隔着睡衣捏住那颗小小的月牙。   项链从脖颈上绷断的感觉仿佛还残存在皮肤上,在那个梦里,白皎觉得被扯断的不止是项链,还有些更深、更复杂、更刻骨铭心的东西。   白初贺的手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脖子了,白皎已经缩到了床头,无路可逃。   脖颈微凉。   但白初贺只是帮他将后颈微绞起来的细链翻正过来。   白皎微微松了口气,随后觉得将梦境当真的自己太过无厘头。   “我去洗个澡。”白初贺的手并没有在他的脖颈上停留太久,“已经很晚了,你先睡,好不好?”   白皎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笑容。   等回了白初贺,还拿到了项链,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都充实了起来,就像被充满气的气球,几乎要飘起来。   他重新躺下,从衣领里捞出自己的项链,在床头灯的灯光下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卧室门响起开合的声音,白初贺关门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看见白皎的明亮和那颗吊坠,闪闪发光,说不出来谁更明亮。   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锁舌,轻轻关上,在门口站了很久,听着里面的动静。   白皎不会那么快睡着,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动作。隔着门,他连白皎翻身的声音都听不见。   白初贺又看了眼客厅,沙发上隆起很大一个不规则形状,有规律地一起一伏,鼾声明显,睡得很熟。   但大庆心细,如果有什么动静,他肯定会听见。   白初贺将大门反锁了两层,才走进浴室。   脱衣服的时候,他才发现白皎给他发了几条消息,问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卧室里的白皎正在翻来覆去地盘那根细细的项链,一会儿拿出来看一眼,一会儿又放回去用手压着。   他心里的焦急感一下子好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戴上了这根项链,也或许是因为看见了白初贺回来。   稍微安静下来一点后,白皎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大概是因为刚才已经睡着的原因,没有酝酿出太多睡意。   阴家巷和岭北一样,深夜的时候都静悄悄的,但又不太一样。   在岭北的卧室里,雨天听不到这么清晰的雨声。   也不会听见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跺脚声,或者小区内不知道是谁的咳嗽声。   白皎心里觉得很新奇,又觉得有些奇怪。   无论是搬家前还是搬家后,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破旧的老居民楼里,但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觉得不适应,反而在躺上床后觉得很放松安心。   也许也有这间房间布置得实在太好的原因,白皎将身上布丁狗图案的绒毯裹紧了一些。   白初贺明明说过他之前一直独居,但阴家巷的这套房子里却有这么一间布置得温馨整洁的卧室。   是留给谁的呢?   白皎默默想着,身上的绒毯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温暖厚实了,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他慢慢地回忆着,和白初贺在浅滩上的那一天,白初贺问他那套设想里的海边小屋为什么有两个卧室。   他没有仔细想过,一开始觉得是自己留给小狗的,但听了白初贺问出的问题后又觉得不对,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白皎翻了个身。   但白初贺不会的,白初贺一向冷静又从容,不像他一样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白初贺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所以这间卧室一定是为某个人留下的。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答案。   那些拘束感慢慢地又回来了,白皎觉得自己是个贸然闯进他人生活,甚至要抢占他人位置的强盗。   连身下的床似乎变得不那么舒适了,似乎有些硌人。   白皎几乎有些伤心了。   他默默不语地想,自己好像真的像何复说的那样,很讨人厌。小时候占了白初贺的东西,长大了又占了小月亮的东西。   白皎心里乱七八糟,甚至没听见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直到床的另一边微微一塌,才反应过来。   “哥。”白皎翻过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这么快就洗完啦?”   “快吗?”白初贺正在用干毛巾擦头发。   “快啊,超级快。”   白皎觉得白初贺用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反正他洗澡是比较墨迹的那种。   “你刚才在想什么?”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情绪都挂在脸上,刚才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开门的声音,似乎心事重重。   “噢...”白皎慢慢地坐了起来,“嗯...我刚才在想,我住这间房间会不会有点不好啊。”   他偷偷打量着白初贺的表情。   “怎么会不好?”   白皎手指忍不住捻了一下身上这套他穿刚好合适的睡衣衣摆,踌躇了半天。   “我刚才看见衣柜里有很多衣服哎。”他答非所问道。   白初贺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他把毛巾随手挂在一旁,伸手打开了床侧的衣柜。   一整排的衣服出现在眼前,白皎看了个清清楚楚。   “哇......”白皎看着那些从薄至厚,从春至冬的一整排衣服。   他之前只是偶然一瞥,现在才看到里面的衣服不仅按季节分开,还按照尺寸分了一下,从小到大,最小的看起来可以给五六岁小孩穿。   白皎觉得有些糊涂了,“还有小孩子衣服?”   “对。”   出乎白皎的意料,白初贺似乎看出了他很好奇,毫无保留地直接将最左侧那套童装尺码的衣服拿了出来,放在床上。   是一整套衣服,一件小卫衣,下面是条牛仔裤。   卫衣是大红色的,相当扎眼,正中心印了个卡通图案。   白皎低头,看见卫衣上米老鼠正对他呲牙直乐。   这个米老鼠和他记忆里的米老鼠好像长得不太一样,白皎茫然地想。   “春节的时候买的,当时觉得挺好看的。”   白初贺看出白皎对这这一大片扎眼的大红震撼不已,解释了一句。   “哦哦。”   嗯...还是宋琉的小孩衣品比较好,白皎不敢苟同地偷偷想。   他对他小时候的衣柜有点印象,他的衣服几乎都是宋琉包办的,宋琉不喜欢那种有字符或者卡通人物印花的衣物,也不喜欢高饱和度的颜色。她给白皎买的童装几乎都是比马卡龙还甜的糖果色,清新又可爱。   白皎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白初贺。   他很少注意过他人的长相或者服装,但在他记忆里,白初贺的衣品应该还可以,似乎是喜欢简单冷淡的款式,大多都是黑白灰色的衣服。   总之,和面前这歌呲着大牙乐的米老鼠差距是相当的大。   白皎伸手摸了摸米老鼠下面的布料,粗糙又廉价的触感传来。   这件卫衣的面料似乎有点糟糕,是宋琉说的那种“化工材料”。   牛仔裤勉强好一些,但染色染得很劣质,裤脚边缘的毛边都沾上了不自然的亮蓝色。   白皎看着看着,有点难过起来。   宋琉说过,衣服和头发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经济情况。   “这套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啊?”白皎忍不住问。   “我六岁的时候吧。”白初贺也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米老师起皱的耳朵,“很便宜,上衣十二,裤子十四,我那时候没什么钱。”   白皎默默听着,白初贺的声音平静又自然,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捉襟见肘感,反而让人觉得很从容。   “哦,那是你穿过的衣服吗?”   “不是。”白初贺的姿势未变,眼睛微转,凝视着摸着米老鼠的脸的白皎,“是给小月亮买的。”   白皎的手飞速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   “小月亮...很喜欢这种风格?”   “也不是。”白初贺沉吟片刻,“是我当时觉得他穿上会很好看,所以才买的。”   “嗯...”白皎不好评价,“小月亮一定长得很可爱吧,我觉得这件衣服平常人穿可能不太...嗯,合适。”   上面的米老鼠不知道是哪个服装厂的山寨打的样,白皎越看越抽象。   “是吗?”白初贺看了白皎一眼,“我觉得你穿应该挺合适的。”   白皎不敢去想象小一轮的自己穿这套衣服会是什么样的美丽画面。   “但是质量不太行,穿着应该会不舒服,起疹子。”白初贺伸手又取了一套出来,“这套要好一些。”   他新拿出来的一套是春装,针织的小套头衫,手感果然好了很多,是纯棉的材质,连风格都好看了许多,不再是之前大红大绿的颜色了。   “哇,这个很好看耶。”套头衫领口别着一只软乎乎的钩织小熊,白皎说了好几声“好可爱!”   白初贺将这个装饰用的小熊胸针取下来,“给你。”   白皎下意识伸手去接,但在碰到小熊一无所知的灿烂笑脸后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收回手,摇了摇头。   “算啦,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   白初贺望了他一会儿,最后轻声开口。   “拿着吧,他会很高兴的。”   白皎这才有些犹豫的收下,对白初贺话里的那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他有些没来头的心虚,摸了摸小熊,向白初贺保证道:“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白初贺点头,“我知道。”   白初贺似乎是知道他现在睡不着一样,把他好奇的衣服都拿来给他看了一遍。   白皎觉得很奇妙,虽然只是一柜子衣服,但他似乎能从那些衣服里面看出白初贺过去的生活。   最开始的那套大红色的米老鼠粗糙又廉价,但慢慢的,之后的衣服面料变得越来越好,款式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土气。   到初中生尺寸的衣服开始,衣标上开始出现一些像样的品牌logo。   一直到最后一套。   最后一套是穿在白皎身上的这件摇粒绒睡衣。   白皎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新奇,逐渐到认真,最后慢慢沉默不语起来。   白初贺将那些衣服挂了回去,关好衣柜门,转头看见白皎已经重新躺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盖着那条绒毯,甚至还伸手拉了拉,似乎怕自己压皱一般。   白初贺关掉床头灯,在空出的另一边也躺了下来。   他没什么睡意,和白皎说了晚安后,安静听着空气中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他觉得白皎也许已经睡着很久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的人翻了个身。   白初贺替白皎拉了拉被子,怕他着凉。   “哥哥。”   安静的夜里,忽然响起干净的嗓音。   白初贺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白皎居然还没睡着。   白皎睁开眼睛,侧躺在枕头上,一双眼睛盯着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大庆哥跟我说过,今天你们去讲座是去打听小月亮的事来着。”   白初贺安静了一瞬间,也转了过来,和白皎面对面,“嗯。”   “那你们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啊?”   “有,怎么了?”   “嗯...没什么。”白皎的睫毛垂了下来,安静又乖巧,“我就是问问。”   白初贺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白皎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哥哥,等你找到了小月亮,你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他,把他以前缺少的东西都补回来呢?”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缓慢地眨了下眼。   “会的。”   “哦。”白皎不说话了,但没有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又想起吴叔说过的话。   等白初贺找到了小月亮后,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他呆在一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他。   小月亮才是那个一直陪着白初贺,也理应让白初贺照顾着的人。   他以后是不是就逐渐淡出白初贺的生活了呢?   白皎觉得有点难受,缩了缩脖子,半张脸几乎埋到了被子里。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   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嗯?”   白皎没有回答面前无限近的一声疑问,他整个人缩得更厉害了,几乎只露出一只眼睛,满心惭愧不已,充满负罪感。   季茹在讲座上说过的那些故事又回响起来,寒风呼啸,破落的街道,贫苦的孩子。   小月亮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在寒冬里徘徊着,也许他现在仍然过得很苦,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凉风里等待着自己曾经的伙伴找到自己。   他很想白初贺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可小月亮过得太苦了,苦到他哪怕只是想到这个念头,就会愧疚不已。   白皎的双唇在黑暗中动了两下,无声嗫嚅,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白初贺还等待着他的回答,问了一句,“皎皎,你刚才要说什么?”   白皎装作自己在犯困,脸埋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回答。   “忘了...想不起来了。”   半晌之后,才响起白初贺的声音。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忘了吧。” 第83章   暴雨天的深夜虽然嘈杂不安,但只要双眼一闭,很快也就过去了。   白皎醒来时,床的另一边温度已经消失,放着一套干干净净的冬季衣服,裤子上衣和外套,十分眼熟。   刚睡醒的白皎迷迷糊糊,大脑转不过弯来,拿起衣服看了看,才想起这套也是白初贺昨晚给他看过的,是床边那个属于小月亮的衣柜里的衣服。   白皎正要把衣服往身上套的动作慢了一些。   这些衣服虽然算不上多么华贵,远不如宋琉平常为他买的那些昂贵的衣物,但布料柔软舒适,风格温暖可爱,并不输于那些闪闪发光的橱柜里的成衣。   白皎的手指忍不住揉了揉这件杏色卫衣的下摆。   阳光从这间卧室的窗户映进来,隔着薄薄的白色纱帘,变成温柔平静的光线,照亮这一整间房间,和房间里稍微发了个小呆的白皎。   雨过天晴,太阳热烈且欢快,白皎坐在床上往窗外望了一眼,望见那些淡金色的光线时眯了眯眼。   这间卧室虽然里面布置的温馨舒适,但窗户仍旧是老破小民居最常见的钢条防盗窗,不过玻璃比其他住户那些啤酒瓶色的窗玻璃好很多,明净匀亮。   昨晚那些不受控制地噼啪落下搭在窗沿的水珠都不见了,白皎记得昨天进房间时,第一眼就看到打湿一片的窗沿。   这里的排水大概设计的不够好,顶沿的作用很有限,下雨的时候只能把窗户关紧,不然雨水就会飘进来,打湿一地。   白皎又往窗边的地板上看了一眼,看到古朴温暖的木地板在闪闪发光。   那些狼狈不堪的水渍全都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深夜暴雨的痕迹,白皎迷迷糊糊间甚至怀疑昨天的倾盆大雨只是他梦中的错觉。   天气似乎从始至终都这么平静。   他没有再多耽误时间纠结,套上了杏色的卫衣和深棕色的长裤,走出房间。   “哟,皎儿醒啦。”   大庆刚洗漱完,笑呵呵地冲白皎打了个招呼,“你身体好点没,还难不难受。”   白皎还记得昨天大庆深夜守在病床前打呼噜的样子,他心里暖和了一层,仿佛那些淡金色的阳光流淌到了心里。   “没事啦,谢谢大庆哥。”白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让你忙了一晚上,是不是特别累啊?”   “嗨呀,没事,反正咱们小时候也经常——”   大庆话说到一半,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顶着白皎略微有些好奇的目光拐了个弯,“小时候也经常生病啥的,人吃五谷杂粮,都有病痛的时候。”   他刚说完,有点紧张地悄悄瞧着白皎的表情。   白皎听见后,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的好奇和困惑立刻消失了,无比理解地点点头。   “嗯,我妈妈也说小孩子就是容易生病,所以总是担心我衣服穿不够啊饭没吃饱啊什么的。”   退了烧,他的精神也好起来了,话痨属性又回来了,和大庆站在卧室门口絮絮叨叨地聊了一堆小时候的事。   大庆也是健谈的性格,完全没觉得不耐烦,反而聊得也挺兴致勃勃。   白皎有点开心,大庆似乎对他小时候的事很感兴趣,听到一些有趣的地方会哈哈大笑,还会主动问他问题,让他再多讲一些。   两人的属性简直是一拍即合,一个爱说,一个爱听。   大庆看着越讲越欢快的白皎,稍微放松了一些,同时心里有个小人悄悄擦了把汗。   还好还好,孩子挺好糊弄的,这面前要是狗儿的话,恐怕要揪着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起来还换了身衣服呢?”大庆注意到白皎身上简简单单但看着很舒服的衣物。   “啊?嗯...”白皎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间,昨晚那种惭愧和心虚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他的头稍微垂了一点,嘴巴里的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欢快了,变得吞吞吐吐的。   “就是,初贺哥借给我穿的。”白皎仿佛想弥补什么一般,又添了一句,“我...我就穿一小会儿!等回家后我就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洗干净还给你们。”   大庆打量了一下白皎身上的衣服。   卫衣是淡淡的杏色,领口有一个很可爱的卡通logo。棕色的长裤大概是灯芯绒的,纹理很好看。   大庆本人不怎么讲究,也没条件讲究些什么穿搭之类的东西,他看了半天也说不上个什么,就觉得白皎这身挺好看,看着心里舒服。   “还给我们?”大庆听出白皎有些别扭又有些愧疚的情绪,笑了起来,“这有啥的,你们都一家人,他给你穿你就穿着呗,别想太多啊。”   白皎犹豫了一下。   他以为大庆不清楚这套衣服的理由,心里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低头坦白。   “但是这套衣服是小月亮的。”   肩膀被拍了拍,白皎听见了大庆毫无芥蒂的声音,笑呵呵的。   “没事,谁穿就是谁的,以后就是你的了。”   白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庆已经哼着歌往客厅里走,他只好把没说出去的话咽了下来。   可小月亮都没有用过的东西,凭什么要被他拿走呢?   他默默地去卫生间洗漱,发现白色的老式盥洗台边上已经摆上了刚拆封的牙刷,柠檬黄色的,握柄上有个很大的小狗脑袋,十分可爱,就像那种小孩子们会喜欢的儿童牙刷。   一定是白初贺提前给他准备好的。   白皎心里重新变得暖融融的,认真按照自己记忆里小学时期生理老师教过的科学刷牙方法,一口小白牙刷的干干净净。   到了客厅,他才听见厨房有轰隆隆的抽油烟机的声音。   大庆倚在客厅玄关的柜子旁,“洗漱这么认真,正好,你哥把早饭做好了。”   白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庆身旁,和他一起好奇地往厨房里看去。   厨房的窗户和他晚上住的那间卧室一样朝南,阳光明亮,白皎看见淡金光线里系着围裙的男生。   白皎脸上做贼似的笑容渐渐怔住。   他原本是觉得白初贺这样冷静又不会表露太多情绪的人做饭的样子一定特别好玩,至少他一想象到白初贺小媳妇似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   但他没想到白初贺做饭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白初贺穿着黑灰色的衬衫,领口似乎因为厨房里的温度而打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纯黑的头发很随意松垮地绑在脑后,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垂下几缕耳发搭在脸侧,让皮肤在光下显得更白。   他握着长柄铸铁锅,颠锅的姿势很熟练,炒到金黄的米饭和蔬菜粒在锅中发出阵阵勾人香气。   “怎么样,你初贺哥是不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大庆乐呵着,没等到白皎的回话,转头看了一眼,“皎儿?”   白皎连忙回神,胡乱地点点头,声音有一丁点发飘。   “嗯...嗯,初贺哥好厉害啊。”   大庆摸着下巴,嘿嘿嘿地笑。   “总看他穿你们学校的白衬衫或者卫衣,没想到偶尔穿件黑的还挺帅的。”   白皎在旁边轻轻点头,忍不住赞同。   他和大庆一样,平常见到的白初贺大多都穿着海珠的校服,休息日最多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卫衣长裤,虽然也很帅气,但气质更接近于干净清爽的男学生。   现在这副模样让大庆新奇不已,也让白皎有些惊讶,同时又冒出一点点淡淡的熟悉感。   此刻穿着黑灰色衬衫的白初贺,不像平常那个随性又清爽的高中生了,反而更像...更像他梦里那个已经成年,气质冷冽了许多的白初贺。   大庆最擅长夸人,赞扬的声音还在白皎的耳旁回荡着。   白皎抓着柜角,默默地想,大庆哥没见过,但他是见过的,虽然只是那么一刻,虽然只是在梦里。   这种隐秘的想法让白皎莫名其妙地有些耳红心跳。   “本来还想瞅瞅狗儿笑话呢。”大庆笑得很爽朗。   白初贺的这套房子里有不少风格可可爱爱的东西,厨房里更是奶黄色印着印花的厨具随处可见,他还以为白初贺的围裙也一定是那种和白初贺本人格格不入的可爱风格。   没想到围裙还是挺干练冷淡的。   大庆瞟了一眼白皎,脸上的笑容更贼了。   这是根本没考虑过让小月亮下厨嘛。   “我发现咱们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大庆说。   厨房里老旧的抽油烟机和排气扇轰隆隆地响,他估计就算他和白皎在外面哈哈大笑,里面的白初贺也什么都听不见。   “嗯......”白皎还在盯着白初贺那件敞开了一点领口的深色衬衫。   他刚想顺口附和一下大庆的话,忽然,厨房里的白初贺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朝客厅这边望了过来,视线和白皎的眼神直接撞上。   大庆毫无心理负担地举手比了个大拇指,但白皎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才抿着唇露出一个笑容来。   抽油烟机的声音消失,白初贺解开围裙挂在一旁,端着盘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白皎站在原地,看着白初贺一步一步走近,向着他走过来。   “醒了?”   白皎试图压下心里那些奇怪的紧张感,抬起了头。   他忽然发现了一点他从前就知道,但如今体验更加深刻的事情。   白初贺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和白初贺站得近的时候,他要仰起头来才能完全看到白初贺的脸。   “嗯...嗯,早上好呀。”   白皎心里那些紧张感更浓厚了,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恍惚间,这种紧张感又一次虚无缥缈地和那个见到白初贺的前夜做的梦重合了起来。   二十多岁的他坐在餐厅里,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着白初贺回家。   曾经他以为这种情绪是因为梦里未来的他和白初贺关系不好,见面时气氛总是不太好,所以才会紧张不安。   可后来他又觉得不对,出于害怕的紧张和这种朦朦胧胧的紧张是不同的。   那他到底在紧张什么呢?   面前的场景仿佛也变成了奇异虚幻的梦境,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套上了慢镜头,包括白初贺慢慢靠近的脚步。   就差几步,就差几步白初贺就可以走到他的面前。   三步,两步,一步。   那些本来轻微无比的脚步声在白皎耳朵里仿佛被加重,比其它任何声音都更加引人注目。   那双船头拖鞋的鞋尖几乎快要和他的挨在一起。   白初贺如白皎所愿,停在了他的面前。   慢镜头彻底静止下来,脚步声也停止了,就像沉缓的钟声,惊醒人后留下涟漪般的回想,使人释然、顿悟。   白皎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这种曾经让他打死都想不通的紧张感。   原来是期待啊。   原来他在期待着,期待白初贺能够一步步向他走来,停在他身边。   头顶的发丝被一只手的手指穿插进来,动作细致亲昵地捋了捋。   白初贺低垂着眼,替白皎将头顶凌乱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随后微微露出一个笑。   “头发都睡乱了。”   白皎没有吭声,白初贺眉头微蹙,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身旁的餐桌上,轻轻弯腰,直到脸和白皎齐平,能够和白皎互相直视的高度。   “怎么了?没睡好吗?”   白皎看见面前无限贴近的脸,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不、不是,嗯,有点没睡醒,可能。”   白初贺领着他在餐桌前坐下,把打好的豆浆递给他,“趁热喝,早饭多吃一点,昨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大庆已经在旁边动作飞快地开动了。   白皎缩着脖子点点头,抿了口豆浆,刚刚好的甜度滑入喉咙,让身体温暖了起来。   “这蛋炒饭真不错,绝活啊。”大庆仰头将豆浆一饮而尽,赞不绝口。   白皎小口小口吃着。   大庆说的没错,虽然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蛋炒饭,但真的很好吃,蛋液裹着米饭,粒粒分明。   “蛋炒饭而已,做饭你更厉害。”白初贺说。   “不不不。”大庆很专业地摇了摇头,“这种简单的东西反而是最考验技术的。”   白皎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继续吃。   他对食物的味道没有太多见解,家里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也没有什么讲究,不管是好吃的难吃的他都会吃,不会因为难吃而少吃,也不会因为好吃而多吃,吃饱为止。   刚上初中时,海珠的食堂还没被宋琉划入黑名单,那时候宋一青就总吐槽他吃饭一点都不讲究,仿佛就是为了吃饱而吃的。   白皎不理解,反驳他,“难道吃饭不就是为了肚子不饿而吃的吗?”   “那怎么能够呢!”宋一青争辩,“二十一世纪了,吃饭应该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艺术。”   宋一青歪理很多,白皎脾气又好,点点头也就认同了,然后下次继续套餐给什么就吃什么,毫无怨言。   但面前手里这碗蛋炒饭真的很好吃。   白皎吃完最后一口,发觉自己这次的吃饭速度竟然比白初贺快,没比大庆慢多少。   而且他还想再来一碗。   “再吃点。”手里的碗被拿走,白初贺去厨房又添了小半碗,递给白皎。   “对,皎儿你得多吃点。”大庆露出怜爱的目光,“就是小时候饭总不吃饱,营养不够,身体才这么差,营养要均衡才行。”   白皎捧着碗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奇怪,“不会呀,家里阿姨做饭做得挺好的。”   大庆笑笑,没再说什么。   白初贺坐在白皎身旁的位置,盯着白皎吃饭。   宋姨曾经跟他说过,白皎吃饭的习惯很好,从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什么。   白皎没有察觉到白初贺的目光,细嚼慢咽地吃着饭。   不过他手里的勺子总是会优先从胡萝卜碎少的地方下手,等那些地方被挖的差不多了,才会舀起胡萝卜碎多的部分继续吃。   只是白皎脸上没流露出什么情绪,吃饭的动作也不会因此而停顿,所以在外人的眼里看来似乎一点儿都不挑食。   他自己大概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小习惯,才会毫无芥蒂地一口一口吃着。   “多吃点胡萝卜。”白初贺忽然冒了一句话出来。   白皎没头没脑地看着自己碗里的炒饭眨了眨眼,有点迷茫地“哦哦”了一声。   对面的大庆则是瞄了白初贺一眼。   小月亮是不爱吃胡萝卜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白初贺还记得,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还根深蒂固地藏在白皎的潜意识里。   “你哥说的对,得多吃点。”大庆帮腔,“皎儿你就是胡萝卜吃少了,所以晚上才看不清东西。”   “这样吗?”白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把嘴里的胡萝卜碎一起咽下去。   白初贺和大庆不说还好,一说起来,白皎顿时也开始觉得胡萝卜碎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味道,虽然清香,但是特别怪。   他没说什么,兔子似地点点头。   “好的好的,我多吃一点。”   白初贺盯着他吃完小半碗饭,才收拾碗筷去厨房。   白皎是不好意思干坐着的,自告奋勇要帮白初贺洗碗。   白初贺摇头说不用,白皎不肯空手闲着,最后还是大庆说可以趁这个时间收拾下东西好早点回家,才把白皎劝住。   大庆朝白初贺直挤眼,嘿嘿嘿地笑。   白皎盘腿坐在沙发上,他的衣服和挎包似乎被白初贺洗过了,重新变的干干净净。   他慢吞吞地收拾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厨房里的白初贺,看得多了,才发现厨房那道门帘不知道是被白初贺还是大庆给撩了上去,他坐在这里,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厨房,从厨房看客厅也是一样。   白皎心里嘀咕,怪不得刚才出来的时候觉得哪里怪怪的,站在客厅里就能闻到厨房的香味。   厨房里,白初贺一边擦干手上的水,一边用余光盯着客厅里的白皎。   “搞监视呢?”大庆压低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他也进了厨房给白初贺帮忙。   白初贺没出声,垂着眼把碗筷收拾好,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大庆心想,你不承认也没用,火车上白皎上个厕所你都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和牧枚可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没说什么,他能够理解白初贺的心情。   两人收拾完厨房出来,白初贺将白皎忘了拿的数据线和季茹的签名照帮他放在包里,抬头的时候看见了白皎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了?”白初贺问他。   白皎想了一会儿。   他昨晚到今天一直都有种忘了什么事的感觉,但他其实经常陷入这种状态,所以也没太纠结,直到看到那张季茹的签名照才想起来。   “哥。”白皎慢慢开口,心里想着那个他在医务室醒来后看到的东西,“我之前在S大睡醒的时候,看见一张照片。”   白初贺正在拉挎包拉链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大庆一双小眼睛也立刻敏锐地朝他们两人瞥了过来,但没吭声。   “什么照片?”白初贺冷静的声音响起。   白皎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不确定感。   “嗯...是一张小孩的照片,应该是冬天拍的。”白皎伸手比划着,“照片上的小孩穿的衣服挺...挺旧的,也挺乱的...嗯。”   “是吗?”   “对,然后就是......”白皎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不是因为他说不上来,而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太不可思议,没有办法去理解。   而且他很害怕是自己太自我意识过剩,让别人笑话。   “那个照片上的小孩...呃......”白皎很想说是自己,但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折中的话,“和我长得特别像,那是谁的照片啊?”   白皎说完,立刻看向白初贺。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白初贺单膝蹲在沙发下,斜背对着他拿着他的毛绒挎包,他只能看见白初贺的后脑勺。   哗地清脆一声,白初贺一下子将挎包的拉链拉上,面不改色地回头,“真的吗?”   白皎看着白初贺略带疑惑的表情,自己心里也不确定起来。   他不确定那上面的小孩到底是不是自己,但他确实看到了一张照片,这件事他是很肯定的。   “嗯,真的。”白皎点点头,“有一叠呢,当时好像是放在床头的,我只看到最上面那张。”   一旁的大庆听着,等待着白初贺揭开那层真相。   他一直想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也迟迟不肯将那些事情告诉白皎。   白初贺和白皎对视着。   白皎的眼睛干干净净,像一眼清澈见底的泉水,清晰地映出了他强装疑问的脸。   宋琉对他说过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医生说他躯体化很严重,不能再刺激他,让我们尽量不要再对他提起这些,也不要再让他接触到类似环境。”   气氛胶着,直到白初贺终于动了动,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照片来,递给白皎。   “是这张吗?”   白皎低头去看,看见一张尺寸和他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照片,构图也是一样的横版构图,甚至上面的小孩也是和他印象里一样,蹲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可有些东西却和他印象中不同了。   这张照片上的小孩衣服同样很破旧,但又不太一样,没有那条洋绿色的围巾,也没有开线的衣袖。   小孩的表情很警惕,仿佛不太信任拍照的人。   白皎有点糊涂了起来。   “是这张吗?”白初贺问他。 第84章   巨大的困惑感促使白皎伸出手去,从白初贺的手中拿走了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没错,相同的构图,相同的坐姿,但里面人却和他印象里的大相径庭。   白皎使劲儿眨了好几次眼,睁开再看。   没有任何变化。   照片上的小孩对他露出防备警惕的表情,脸颊很瘦,一对眼睛在那张年幼的脸上因为比例而显得稍大,但也是正常范畴,不像他印象里的那样。   白皎困惑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这个小孩的眼睛不如他眼睛大哎。   虽然小孩的表情很不好惹,整个人看起来灰不溜秋,但仔细看的话能够看出如今俊气的模样。   “这是...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吗?”白皎忍不住问出声。   白初贺看着白皎的动作,看见白皎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又下意识地将照片翻了过来,仿佛觉得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会出现在背面。   照片被翻过来了,相纸干干净净,一片白茫茫,就像白皎现在的心情。   “嗯,是我,季老师那天洗给我的。”白初贺轻声回答他。   “哦......”白皎懵懂地应了一声,嗓音里仍然带着疑惑之情。   一旁的大庆原本正倚着玄关的矮柜默不作声地看着,想知道白皎看到那张自己幼年的照片后会是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大庆听见了白皎问白初贺的那句话,眉毛微扭起来。   他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到白皎手里的照片,干脆也凑了过去,“什么照片,给我也看看。”   看见白皎手里那张照片的一瞬间,大庆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看了白初贺一眼,眉毛拧得更明显了。   什么意思?这不是狗儿自己的照片吗,根本就不是他想到的那张啊?   白初贺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大庆只能看见他耐心的侧脸。   但大庆视线微微一转,看见白初贺不经意间抵着地板的那只手,手背上浮起细长的骨头,青筋微突。   大庆满腹疑惑,但他觉得白初贺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抱着双臂凑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白皎是什么反应。   白皎刚才一说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白皎是什么意思了。   S大医务室床头柜上的那叠照片他知道,因为是他看着白初贺随手放在那里的。白初贺没有特别忌讳,至少当时他似乎并不打算隐瞒白皎,不然以白初贺的性格,他一定会收起来,不可能给白皎任何会看到的机会。   大庆也很乐见其成,当时他虽然对白皎是小月亮这件事情还有那么一点点疑惑,但如果白皎确实是小月亮,看见那张照片肯定会有反应。   就算对童年的记忆再怎么模糊,也不会有人认不出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大庆很乐观,他也大概感觉到白皎对小时候的事可能记不太清了。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他和白初贺可以把白皎已经模糊掉的过往再重新慢慢讲给他。   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大庆身形不动,但那双小而精明的眼珠转动着,从白初贺身上转到白皎身上,没吭声,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虽然他还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要这样,但他觉得白初贺这招着实有点太过拙劣。   看到了就是看到了,听白皎刚才犹疑的声音,那张照片当时肯定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震撼,这种铁板钉钉的事情,怎么可能用一张类似但完全不同的照片蒙混过去?   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会被白初贺轻易蒙混过去。   如同大庆想象的那样,白皎一边拿着照片,一边犹疑不定地又看了白初贺一眼。   “你那天看到的是这张照片吗?”白初贺又问了一句。   大庆快憋不住笑了。   狗儿演得也太真了,就好像白皎说的那张照片从始至终就不存在一样。   但当大庆憋着笑意看向白皎的时候,他愣住了,眼里看好戏的神情渐渐消失。   一转眼的功夫,白皎的脸上那股犹疑不定的神情居然已经散去不少,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困惑,但不是对手里这张照片的困惑。   看起来倒像是...倒像是对自己产生了困惑。   “呃...是这张吗.....”   这下连白皎自己都不确定了,自言自语起来。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孩穿的破破烂烂,脸上警惕的表情仿佛在告诉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别想轻易从他这里套到任何话。   可这实在是和白皎印象里那张天真又迷茫的脸差得太多。   难道是因为他总做乱七八糟的梦,那次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没休息好,将梦境和现实混淆到了一起?   “嗯......那好像、好像就是这张照片吧。”白皎挠了挠头,“可能是我当时太累了,又听了季茹导演最后那段访谈,结果给记错了。”   他把照片还给了白初贺,露出一个稍微有些难为情的笑容。   “对不起啊哥哥,我太笨了,总是记混东西,脑袋糊糊涂涂的——”白皎说着,看见白初贺的样子很奇怪,又愣了一下,“初贺哥?你怎么了?”   白初贺正在把照片收进自己的包里,但听见白皎的话后,手忽然就不听使唤,颤了一下,抓了两次才抓住拉链,好好合上。   “没事。”白初贺抬手,摸了摸白皎的头,“你不笨,也不糊涂,以后不要这么说自己,好吗?”   白皎被他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有躲开,抿着唇点点头。   其实他不太能理解白初贺是什么意思,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就像宋一青考试的时候做不出题,也会抓耳挠腮地自己怒骂自己是个大傻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白初贺忽然这么认真,反而让他有些不习惯了起来。   “收拾好了吗,还难不难受,不难受我们就回家。”白初贺问他。   白皎赶紧摇摇头,他现在很精神,想赶快回家去看看小狗。   “成。”大庆出声,“那就走着呗,我和你们一路走到巷口那边,等你们上了车再回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知道,白皎或许很容易被他说服,但大庆很精明,有些事情瞒不了他,也没必要瞒他。   阳光明亮,居民楼的楼道被柔和的光线所照亮,白皎再也不用像昨晚一样抓瞎。   “其实我觉得这边也挺好的。”走出单元楼时,白皎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满足地说。   “真的假的?”大庆笑话他,“怎么能跟岭北比呢,肯定还是岭北更好。”   “真的呀。”白皎振振有词,“岭北就是看着比较厉害,其实还不如初贺哥这里方便呢,家里阿姨每天都要开车去城里买菜,去医院也隔着一段距离。不像老区,虽然比较旧,但是去哪儿都方便。”   “这倒是。”大庆笑着说,“可能是我长期在这边住着,就感觉不出来这些对比。”   “嗯嗯。”白皎想起S大的学姐分析过的话,“老城区的配套设施是很完善的。”   “哎哟!”正说着话,大庆被半截缓震带给绊了一下,“不过皎儿你不觉得阴家巷这儿路特别绕,还特别烂吗?”   “嗯?哦...好像是哎。”白皎才想到这一点,“我之前都没怎么注意到。”   “咱皎儿运动神经还挺强的。”大庆笑呵呵的,“我看你来这儿几回都没被绊到过,看起来比我还熟悉这儿呢,看来——”   说到一半,大庆看见白初贺无声地看过来一眼。   大庆嘴里立刻拐了个弯,补了句废话,“看来皎儿运动神经确实挺强的。”   “好像是的。”白皎被夸的不好意思了,又忍不住分享了很多自己以前在运动会上拿到好名次的事。   现在还不到中午,大概九十点钟的样子,正是阴家巷里最生机勃勃的时候。   各路的小店铺都开着,时不时有买菜回来的叔叔嬢嬢挎着印了广告的无纺袋,熟稔地和相识的店主打招呼。   “大庆,你小子!”   一声精神矍铄的声音传来。   白皎扭头,看见一抹熟悉的大红色挥舞着。   “哎呀!”大庆一下子停了下来,同样乐呵呵地应了声,直冲那边去了,“这不是张叔嘛!”   张爷站在小卖部门口,远远就看见走过来的三人,背着手装出严厉的模样,“又去哪儿晃呢?”   “我这上班去呢。”大庆一点也不怵,上去就给张爷捏了捏肩。   “上班?你上啥班?”张爷念叨着。   “我这再过个五六年都奔三的人了,能不上班嘛。”大庆笑意满脸。   张爷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很快这些神情就从他脸上的皱纹里消失了,他点了点头,“是得上班了。”   白皎看着,在心里悄悄想,张爷这种状态有时候和自己也挺像的。想完他也觉得自己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   张爷瞧见了,“小月亮,你好多了?”   白皎已经经历过一次,很熟练地大声回答,“我好多了,张爷。”   张爷这才点点头,又和白初贺说了几句话,拿了点小孩喜欢的毛毛角角的零食,才放三个人走。   “大庆哥,你见过张爷啦?”白皎看大庆熟悉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上次张爷误把何复认成是大庆的事白皎还记忆犹新。   “嗯呢呗,见过了,前阵儿来过初贺这儿一次,和他们都打过招呼。”大庆悄悄道,“听初贺说,张爷有点不记事了?”   “对。”   白皎回头望了一眼,张爷还坐在门口,举着大红色苍蝇拍对他晃了晃。   大庆听见后,嘟囔了一句什么,白皎没有听清,只看见大庆嘟囔的时候盯了白初贺一眼。   离张爷的小卖铺没多远,拐了个弯,一家中药铺子露了出来。   中药铺子门口铺了一层塑料布,上面零零碎碎地摆着一些陈皮之类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香气,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嘴里时不时吐口白烟。   “哎呀。”大庆又笑起来了,“刘老师嘛这不。”   小老头抬起头来,隔着白雾缭绕眯了眯眼,“大庆啊。”   白皎看见大庆的模样,猜到这大概又是一位白初贺和大庆小时候的老熟人。   但他没来过这家中药铺子,一时半会有些拘谨起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原地好,还是跟着大庆一起向前去好。   耳旁传来冷静的声音。   “这是刘老头的店,那天晚上没走这条路,你没看见过。之前给你搽疹子的药膏就是这儿买的。”   “哦哦。”白皎连忙点点头,跟着白初贺一起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身就是医生的原因,刘老头看着比张爷身体好很多,虽然个子矮,干瘪瘪的,但是精神相当好,眼睛也算得上明亮。   “狗儿啊。”刘老头把最后一口烟吐完,看见旁边还站着个小男神,敲了敲烟枪后收了起来,没再抽,“去哪儿呢?”   “我回店里。”大庆开口,“这俩回家去。”   “都这么晚了才开店呢。”刘老头埋汰大庆。   大庆倒也不解释,笑嘻嘻的,“嗐,贪玩,昨天玩太晚了,在狗儿家住了一宿。”   “我说咋个昨天想吃碗面都没看到人。”刘老头撇他一眼。   “那一会儿去呗,我多给你整点哨子。”大庆颇为大气。   “行。”刘老头点点头,看向白初贺和白皎,“这个是你家里弟弟?”   白初贺点点头,“他叫白皎。”   “爷爷你好,我叫白皎。”白皎赶紧上前,心里很紧张。   刚才在大庆和刘老头说话的时候,他就悄悄在心里措辞,甚至琢磨了一下要不要说“我哥承蒙您多照顾了”这种话。   刘老头的视线在白皎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没说话。   白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忐忑不安了起来。   片刻后,刘老头终于开口。   “肩膀不咋好?”   白皎愣了一下,捣蒜似地点头,“对的对的,爷爷您真厉害。”   刘老头从小马扎上起身,捞过烟枪,“我给你开点东西,你回去有事没事就泡来喝,舒服点。”   白皎下意识地去看白初贺,白初贺笑了一下,点点头,“去吧。”   白皎这才和他们一起进了小药铺。   这家小药铺面积也不大,白皎看着,感觉跟张爷的小卖部差不多大,但是摆放得比张爷的小卖部规整一些,正北放了一张办公桌充当会诊处,刘老头坐在桌后面,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大幅书法作品,用画框框着。   这幅字写得太艺术性,白皎看不清,悄悄问白初贺,“医者仁心?”   “不是。”白初贺偏头告诉他,“日进斗金。”   白皎直接懵了一下。   “把个脉。”刘老头招呼他。   白皎老老实实坐下,伸出手腕。   刘老头戴上眼镜,把了一会儿后看了白皎一眼,闭眼思考着,然后又看了白皎一眼,把白皎弄得更紧张了。   “睡眠不好。”刘老头闭着眼说,“总做乱七八糟的梦。”   好神奇...   白皎连连点头。   “肝火太弱,脾气好,但是胆子小,易惊惧。”   刘老头又说了一大串,听得白皎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紧张变成惊奇。   “底子太虚了。”刘老头最后总结道,“营养没跟上,多养养,多吃饭。”   白皎忍不住看了大庆一眼,有点纳闷。   大庆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但家里从来没少他吃少他穿,怎么会营养没跟上呢?   刘老头去药柜那里拿了个黄澄澄的小杆秤抓药,边抓边和他们闲聊。   “刚看了老张头?”   大庆点点头,“张叔今天精神还可以,不过听说他这几年不太记事了,眼神不太好。”   刘老头又叼起了卷烟,摇摇头,“有时好,有时不好。人老了,该有的毛病都来了。”   白皎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好奇地看门口晒着的药材。   他看了一会儿,发觉白初贺一直陪在他身边,没有像大庆一样凑在刘老头身边闲聊。   “初贺哥,你不去和刘爷爷聊聊天吗?”   白初贺嘴角微微翘起,“不去,他嫌我烦。”   白皎闻言眼睛一圆,上上下下看了白初贺一眼。   他平时还觉得白初贺说话不多呢,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觉得白初贺太烦。   “我总麻烦他。”白初贺解释道。   白皎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刘老头耳朵尖,听见白初贺在编排他,眼睛一瞪,抖了抖烟灰。   “就你每次都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以后他也得嫌你烦。”   大庆直偷笑。   白皎也傻乎乎地跟着笑,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老头嘴里的“他”是说的自己。   “给你先开五副,一副煎三次,早中晚饭前半小时喝。”刘老头把药包好,给白皎说了一遍怎么煎药。   “这个天麻太大块,煎之前先敲碎了煎半小时,再放其他药,一共煎个三小时就行了,水一次性放够,别半道儿补。”   白皎来不及掏手机记在备忘录,听得云里雾里,这边还没记住,又冒出个新的注意点,听到最后差点晕头转向。   他刚想张嘴问一问刘老头能不能再说一遍,手指忽然被轻轻捏了捏。   白皎转头看过去,看见白初贺对刘老头点点头,“记住了。”   “脑瓜子还行。”刘老头念叨一句,“不过跟最小的比还次了点。”   药铺的清苦味似乎挤进了鼻腔里,惹得呼吸间一片苦涩。   “嗯。”白初贺轻轻一声。   “行,就这些。”刘老头把小铜挑子一撂,眼睛一眯,“一共二百八十八,微信还是支付宝?”   “这也忒贵!”大庆立刻开始讨饶。   刘老头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这里面长虫蝎子贵啊。”   “没事没事,我来付。”白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去掏自己的手机。   白初贺也同时拿出了手机,“扫吧。”   “不行。”白皎认真道,“扫我的。”   刘老头一点儿都没含糊,直接扫了白初贺的码。   店内响起老年机特有的超大音量,“您已收款:二百八十八元。”   白皎臊得鼻尖都要红了起来。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刘老头笑了几声,冲讷讷不语的白皎开口,“养好身体,以后就不花这个钱了。”   白皎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他很多次这样听话地点头,告诉面前的老人“我知道了。”   三人打了招呼离开,阳光热烈,渐渐将这种奇怪的感觉融化在舒适的暖阳下。   大庆嘿嘿笑着给白皎解释。   “刚才我也就那么一说,其实刘老头给咱们开的价格已经打过折了,要去中医院开药的话,没个千把块哪儿下得来呢。”   他说完,又感慨道:“刘老头总这样,心软又不说,以前我们小时候没什么钱,没少薅他东西呢,他总说之后要找我们算钱,其实也从来没要过。”   “我们?”白皎重复了一下,“大庆哥你和初贺哥吗?”   “啊?啊,对。”大庆点头。   “那刘老头说初贺哥烦是为什么呀?”白皎望着白初贺的背影,悄悄问出这个他刚才一直很好奇的问题。   “这个啊。”大庆模糊了一下,“就小时候总去找刘老头帮忙,又拿不出钱呗。”   “哦哦。”白皎小声回应。   白初贺走得比他们快两步,拿着手机去前面看车有没有到。   走到小巷头,视线豁然开朗,独属于老城区的喧闹声铺面而来,似乎一下子和身后的居民楼隔绝开来,变成两个世界。   当初离开阴家巷,第一次去自己真正的家的时候,走的也是这个路口。   巷口的早餐铺子这个时间早就收摊了,白初贺微微转头瞥了一眼,没瞥到熟悉的花红柳绿的老板娘身影。   她的声音似乎犹在耳边,说着下次再来,全然不知道他也许会远离这里,去向新的地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手腕忽然爬上来一抹温热。   白初贺看见白皎站在自己身边,双眼盯着前方,但是一只手窸窸窣窣地摸向他的手,笨拙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会嫌你烦的。”空气中传来干净纯粹的声音。   阳光太过耀眼,白初贺侧了侧脸,“什么?”   白皎仍然双眼直视着前方。   现在这个时间不可能出现那晚浅滩上的夕阳,但白皎的脸仍旧红得惊人。   “就算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也不会嫌你烦的。”白皎小声说,声音越来越细弱,“我很开心...很想你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握在手里的手腕忽然轻轻挣了出来。   白皎一下子讷讷了起来,手指缩了缩,想要藏进衣服兜里。   然而在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动的时候,另一只手修长的五指挤入他的指缝,十指紧扣,手心毫无隔阂地贴在一起。   “好。”   白初贺的声音和阳光一起笼罩住他。 第85章   大庆送他们上车后就离开了。   今天是这段时间难得的艳阳天,下车的时候,白皎发现鼻尖已经开始冒出淡淡的白霜,在阳光中咻地一下散开。   深秋已经过去,如今已经是初冬。   “我还觉得昨晚就已经挺冷的了呢。”白皎双手拢在脸前哈了哈,手心才温暖起来。   昨晚其实算不上多冷,大半是因为白皎在发烧的原因,所以会觉得格外寒冷一些。   白初贺没有说出口,帮白皎围好了围巾,虽然下车到家门口也只不过是短短一段路。   “要开始降温了。”   “嗯嗯,回家回家。”白皎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小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家里的阿姨早就听见动静了,早早地就打开了门,隔着庭院的一小段路,白皎就已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家人们。   宋琉白远,宋姨,还有两位家里的住家阿姨都在。   场面太过于隆重,白皎一瞬间产生出一种自己是金榜题名后锦衣还乡的状元的错觉。   他不由得有些难为情,忍不住小声讷讷,“怎么都挤在门口啊......”   “想你了。”   一旁飘来声音。   白皎先是卡壳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白初贺说的是聚集在门口的家人们。   “快进来,外面冷。”宋琉赶紧招手,把两个孩子从外面拉进来,就差让他们两个转一圈检查一下。   白皎听见她温柔的埋怨声,“哥哥怎么没戴条围巾出去呢?多冷啊。”   白皎一下子心虚了起来。   哥哥戴了围巾,只不过现在围在了他脖子上。   他又有点紧张,临出门前宋琉是特意嘱咐他带着围巾的,只不过有之前在S大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围巾被弄脏了,所以他一直没戴。   妈妈眼睛很尖,发现了的话肯定会问他是怎么回事的,白皎惴惴不安地想着。   在S大发生的那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宋琉知道,不然宋琉很有可能以后就不会放他自己出去玩了。   “那个...”他开口,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令白皎意外的是,一贯对他吃穿住行保持着高度敏锐的宋琉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捏了捏白初贺身上的衣服,又摸了摸白初贺的手,确定两个孩子没被冻着,就赶紧拉着他们进屋。   “给你们炖了汤,等你们一起吃午饭呢。”   白皎弯腰,“你们不要等在这儿啦,先去吃吧,我要换个鞋换个衣服。”他不习惯在家一直穿着外出的衣服。   只是等他直起身来,发现家里的阿姨们去张罗了,但宋琉白远和宋姨仍然站在宽敞的玄关里盯着他。   ?   白皎的脑袋瓜里不禁升起一个问号。   “初贺买了东西?”宋姨瞅见白初贺手里拎着的袋子,问了一句。   白初贺递给她,“认识的中医给他开了点药。”   “还带弟弟看了中医呢。”白远笑了起来,“拿给我吧,一会儿叫家里的阿姨上锅熬。”   “小狗呢?”白皎一边摘围巾一边往楼上走。   “外面冷,小狗在楼上睡觉呢。”宋姨回答他。   似乎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白皎还没到二楼,就已经看到小狗慢悠悠地晃着尾巴过来了。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下,白皎蹲下来抱住小狗的脖子,“嘿嘿,你有没有想我。”   小狗蹭了蹭他的脖颈。   “对了初贺。”宋琉叫了白初贺一声,“你有个快递,今早送过来的,我帮你放在你卧室里了,记得去拆。”   白初贺的脚步顿了一下。   快递,是季茹寄过来的吗,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白皎抱着小狗,十分好奇地看了眼白初贺,“是什么快递啊?”   白初贺回家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白初贺有快递呢。   “不知道。”这句不算说谎,白初贺是真的不清楚季茹会寄过来什么,“一会儿我看看。”   “哦,好吧。”白皎应了一声,“那我去换衣服啦。”   白初贺说:“去吧。”   他看着白皎走到卧室门口,确定白皎打开房门,人进去了,房门关上,才挪开视线。   白远下楼去鼓捣那些中药去了,宋姨去帮家里阿姨摆午饭,只有宋琉还没有走,呆在白初贺身边。   等白皎的身影消失,她才轻声问白初贺,“弟弟昨天没什么事吧?”   白初贺回忆起昨夜的白皎。   白皎醒了之后就不太容易睡着,昨天夜里他陪白皎呆了很久,给白皎看了许多白皎好奇的东西。   除了卧室内一整个衣柜的衣服外,白皎对书桌下垒了好几摞的课本最感兴趣,问他是不是他以前用过的旧课本。   他说不是,白皎有些不理解,问他那这些课本是干什么的呢?   白初贺面对着他明亮的双眼,第一次产生出一种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的感觉。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蹦出来一句,“你要不要用?”   当时白皎就更困惑了。   但白皎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他从来不会为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纠结太久,没过多久也就睡着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白初贺曾经觉得这是白皎的优点,但得知了白皎真正的身体状况后,他甚至痛恨自己以前的想法。   “没什么事,退烧之后一直在休息。”   白初贺说完,想起后半夜白皎的睡姿,又问了宋琉一句,“他经常缩着睡觉吗?”   宋琉明显流露出了一点紧张的情绪,“小时候是的,大一点后要好一些。他一个人睡之后我有时候半夜会去偷偷看他一眼,没有小时候那么频繁。”   她犹豫了一下,想和白初贺商量一下,让白皎少去老城区那一片,但又怕白初贺误会。   倒是白初贺主动开口,“那我以后尽量不带他去那边。”   宋琉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气氛有些尴尬,她知道白初贺心里一定也很沉重,为了缓和一下情绪,她换了个话题,笑着问,“对了,你是在网上买了东西吗,之前看你都没收过快递。”   “是季茹导演寄过来的快递。”   如今除了白皎本人,家里的长辈都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白初贺觉得养育了白皎的宋琉也有权知道这些,便主动打开了房门。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正准备看看。”   宋琉听了之后相当吃惊,很自然地跟了进来,“季茹?是那个季茹导演吗?小皎去听的那个讲座的季茹导演?初贺你认识?”   季茹到底是位相当有知名度的公众人物,不怪宋琉这么吃惊。   “嗯。”白初贺把房门带上,“我们小时候和她见过,她还记得我们。”   “这样啊。”宋琉又疑惑起来,“初贺你也去了那个讲座?”   “对。”   宋琉哑然无声,半会儿失笑道:“怎么这么巧呢,你俩怎么不说好结伴一起去?”   白初贺回答,“我不知道他也会去,他也不清楚我要去,正好凑巧就碰见了。”   半晌,宋琉摇了摇头,“你们两个确实是有缘分。”   不管隔多远,最后都会相聚在一起。   白初贺一进卧室就看见书桌上的快递盒,放在白皎那根项链曾经摆放过的地方。   他拆开快递盒,宋琉也在一旁很好奇地看着,不知道那位知名导演会给白初贺寄来什么东西。   “应该是和白皎有关的东西。”白初贺对宋琉解释道。   快递盒并不大,小臂的长度,拿掉泡泡膜后,盒内的东西映入眼帘。   是一本很陈旧的连环画,边缘泛着明显的黄色,静静地躺在盒底,封面上年代感悠久的毛笔印刷字和两只毛笔画小狗一起,静静地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的动作停住了,视线落在封面那两只小狗简洁但传神的豆豆眼上,迟迟转不开眼。   “小人书?”宋琉看了一眼,随后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她大概猜到了这本连环画的主人是谁。   也不需要猜,因为一切一目了然。   这本连环画是更早一点的年代里很常见的样式,窄而长的口袋书,最多比巴掌要大一些,陈旧的封皮上依稀还能大致看出从前最流行的鲜艳的电影厂风格。   如今市面上已经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书了,只有二手书店和回收站也许还能寻找到一些残破的旧本。   宋琉的眼神也和白初贺一样,落在封面上。   两只小狗的正下方,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铅笔方块字,字迹已经淡了许多,但仍然清晰。   小月亮。   三个字稍显稚嫩,但足够工整。   “初贺?”宋琉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这是......”   听见母亲的声音,白初贺终于再一次动了起来,轻轻从快递盒中将这本连环画拿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发黄的书页已经变脆了不少,保持着白初贺记忆里熟悉的模样。   封面的一角缺了一块,被一块特意裁剪下来的包书皮补上,用胶带仔细地贴好。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胶带也已经发黄,失去了粘性,那一角有些摇摇欲坠。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书。”   白初贺终于出声,声音回荡在卧室里。   他翻开封面,书脊立刻发出枯叶一般清脆的咯擦声,小狗的故事终于开始流动,依偎在扉页上,脸上是可爱的笑容。   白初贺手指忍不住轻轻地摩挲着书脊,摸到了同样发脆的透明胶带,沙沙作响。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安婶送给小月亮,也就是如今的白皎的书。   小白皎喜欢看书,他和大庆也会经常捡一些别人不要的地摊杂志回来给他看。但小白皎年纪还小,认识的字终究有限,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他能看懂的很少,更多时候是在看上面印的照片或者图案,乐此不疲。   后来他们认识了安婶,安婶很善良,有意给他们三个小孩开蒙,知道小白皎平常爱翻的那些杂志后,慈祥跟他们说他们还太小了,不适合看那种杂志。   她看到小月亮对那些画感兴趣,就在店里拿了一本连环画给他,说这个更适合他看。   白初贺也看过,但他那时候对书本兴致缺缺,不如小月亮那么强烈地感兴趣,大概看过两遍之后就没有再在意过。   但他还记得这本连环画的大概剧情。   是童话类的连环画,里面没有人类,都是生活在森林里的小动物,主角是两只小狗。   里面讲的故事是两只小狗在森林里迷路了,他们四处飘泊了很久,在森林认识了很多小动物,最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寻找回家的路。   小月亮特别喜欢,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没事的时候就会翻阅,最后连书都翻得散架,借了安婶的胶带来自己修补。   但这个连环画似乎分上下册,安婶的书店里没有下册,小月亮就抱着这本上册反反复复地看。   上册的剧情在一个转折处戛然而止,小月亮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白初贺看得出他很想知道后续的剧情,甚至会自己小声地将故事编排下去。   但儿童的想象力有限,尤其是他们这种没有见识过太多的孩子们。   白初贺记得,小月亮为这个故事编了很多个版本的后续,但总是不满意,一次次推翻重来,想要为书里面的所有小动物都创造出一个美满的结局。   在他们决定要前往南市的时候,临行前,大庆曾经问过小月亮,那个故事有下文了吗?   小月亮摇摇头,说还没有想好,过了一会儿又很开心地说,可以让两只小狗和他们的小熊朋友一起,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冒险。   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手中的连环画被唰啦啦地翻动,直到停留在最后一页。   只剩下一只小狗,窝在森林里一颗高大的树下,呜咽地擦着眼泪。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没能如当年的白皎所愿,书写出他心目中的完美结局。   故事在中途悬而未决,也许不会再有抵达结局的那一天。   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故事取代了旧的故事,旧的故事被遗忘在深处,只留下如今手上这册泛黄发脆的小册子。   白初贺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肩膀被轻轻拍了拍,宋琉的声音传来。   “初贺,下去吃饭吧,小皎在等着呢。”   白初贺沉默地将手中薄薄的连环画收进抽屉的最深处。   白皎已经换上了一身温暖舒适的居家服,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看见白初贺出来后露出一个笑。   他看见白初贺身上还穿着回来的那身衣服,疑惑地问了一句,“初贺哥,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白初贺的嗓子有些发干,“吃完饭再换。”   “哦。”白皎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和他一起下楼,“你买了什么东西呀?”   “嗯?什么?”白初贺没反应过来。   白皎眨眨眼,“就是那个快递呀。”   “没买东西,是朋友寄的。”白初贺找了一句不是很高明的理由。   但白皎很好糊弄,他听完后理解地点点头,“哦哦,是寄了你以前的东西吗?”   “...嗯。”   午饭的气氛和平常一样温馨愉悦,只不过宋琉今天炖的汤里面似乎放了一些补药,白皎喝不惯党参的味道,嘟囔着说味道怪怪的。   宋姨笑他,再怪能有药酒的味道怪吗,白皎立刻就不吱声了。   吃完饭后的下午,白皎之前为了去讲座提前完成了作业,没什么事干,干脆拉着白初贺,两人一狗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重播一档很古早的偶像剧,剧情在播女主角失忆了,问男主角是谁的这一帕。   “这剧好老了,我和宋一青初中的时候就看过。”白皎一边舔酸奶盖子一边絮叨,“他说这剧的剧情很老套,庸俗得很,看了两集就说没意思不看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一旁刚忙完的阿姨笑了笑,说了一句后离开。   “这倒也是。”白皎认同地点点头。   “你和宋一青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吗?”白初贺忽然开口问他。   白皎点点头,“嗯,还可以啊,就是我们小学的时候不在一个班,不然可能就是竹马了。我小时候的同班同学都有青梅竹马,我还挺羡慕的,一直很想要一个。”   白初贺短暂地笑了一下,刚想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呢”,但半晌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白初贺刚才的问题打开了白皎的话匣子,他又开始给白初贺回忆起自己以前的趣事儿。   他叽叽喳喳地讲了一遍和宋一青参加运动会的事,讲完后仰起头想了想,“我说过这个没有,我总感觉我说过。”   “上一次讲到初一期末的文艺汇演了。”白初贺说。   “哦哦,对!”白皎忍不住感慨了一下,“都讲到这儿了啊,我总觉得小时候的时间很漫长,结果讲起来也没多少嘛。”   白初贺发现,白皎虽然平时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经常一件事没做完就想起另一件事,但讲起自己的回忆时却是线性的,按着时间点,很有条理地一点一点地讲出来。   白初贺忍不住问他,“你经常和你的朋友这样聊起过去吗?”   白皎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想了想,他会经常和宋一青这样聊天吗?   好像也没有,反倒是宋一青提起两个人以前的乌龙事更多一些。   那和爸妈与宋姨会这样吗?   倒也不会哎。   “好像...没有。”白皎慢慢说,“只有和你这么说过。”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皎挠挠头,“反正...反正就是很想说给你听嘛,很想告诉你。初贺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无聊啊?”   “没有。”白初贺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听,你可以多讲一些。”   白初贺没有说谎,一开始他和白皎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就没有反感过小话痨似的白皎,现在更不会。   白皎讲起过去的回忆时总是讲的很生动,白初贺听着,仿佛自己也出现在那些时间点里,参与到白皎过去的生活中,补全那些缺失的篇章,   “那就好。”白皎伸了个懒腰,掰着手指数着,“还有很多呢,可以一直说到我和你见面的那一天为止!”   “好。”白初贺笑了笑。   他扭头的时候,看见白皎拽了拽身上的毯子,把自己裹紧了一些。   白初贺看了一眼中央空调的数值。   28度,应该是个相当舒适的温度,甚至有点过头了,穿的稍微厚一点的话说不定会冒汗。   但白皎穿着毛绒绒的居家服,披着毯子,却甚至还觉得有些冷。   “还是很冷吗?”   白皎正在习惯性地捻着自己的吊坠,闻言后想了想,“嗯...还好吧,刚才有一点点冷,现在不冷了。”   吃完午饭白初贺量过白皎的体温,现在的白皎已经不发烧了。   “我去给你拿件外套吧。”白初贺起身。   “哦哦。”白皎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起身要跟上去,像个小尾巴。   “你继续看,我拿了就下来。”白初贺回头说。   白皎这才坐下,摸着杜宾,眼神跟着白初贺一直往上飘。   白初贺走到二楼的时候,隐隐听见二楼上面一点的三楼拐角处传来声音。   是宋琉和白远,似乎在边上楼边说话。   “那家的孩子之前就一直挺喜欢小皎的,刚才打电话过来了,说想安排两个孩子见一面看看。”宋琉的声音。   “李家吗?”   “对啊,好像和你表哥关系不错吧,我记得是林澈的同班同学,见过一面,挺有礼貌的孩子。”   “这个.....”白远的声音显得有些斟酌,“还是得看小皎吧。”   “回头我跟小皎说一声。”宋琉道。   直到父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白初贺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   星期一。   周末后的第一天,班上永远是死气沉沉的。和白初贺一起踏进班级里的白皎都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   但也有人永远不变,比如宋一青。   “小白!”   白皎坐下没多久,踩点飞奔进来的宋一青的声音就准时响起,“你好点没呢?”   白皎想起之前自己颠公一样的状态,还挺不好意思的,“好多了,没发烧了,对不起啊。”   “为啥道歉啊。”宋一青熟门熟路地捞过白皎的作业。   “不是说好讲座结束以后在南市玩一会儿吗。”白皎越说越觉得愧疚了,“结果也没玩成。”   “这能怪你吗,还不是那个何复害的,下次再去玩呗!”   宋一青刚想习惯性拍一拍白皎的肩膀,又想起之前白皎右肩不自然的状态,改拍为抚,“没事儿,下回把你哥也叫上一起去。”   刚从办公室领了值班表的许安然踏进教室后看见白皎,也走了过来,悄悄问白皎有没有好一点。   白皎说没事了,抬头发现许安然似乎有心事,今天居然都没注意到宋一青就在旁边抄作业。   “你怎么了?”   许安然犹豫了一下。   舞台剧的事情还迟迟没有定下来,但白皎刚生过一场病,她不想让白皎一起跟着操心。   “没事。”她说。   许安然顺手把作业收走,经过白初贺时,忽然听见白初贺冷淡的嗓音叫住了她。   白初贺的视线从明显面露担忧的白皎身上停顿了一会儿,挪到许安然身上,“怎么了?”   经过周末的事情,许安然觉得这位新同学也没那么不好相处,于是叹了口气。   “没什么的,就是班上的那个舞台剧,演王子的人还是没有定下来。”   白初贺微微蹙眉,“演王子的不是白皎吗?”   “啊?”许安然傻眼了一瞬间,“谁说的?演人鱼公主的才是白皎啊。” 第86章   白皎坐在座位上,探头探脑地朝白初贺和许安然那头望去。   许安然和白初贺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哎,许委和你哥说啥呢。”宋一青也瞧见了,揽着白皎嚼舌根,“不愧是许委,还能和你哥说上话呢。”   “嗯...”白皎胡乱应了一声,继续好奇地望着。   不知道前面那两个人说了什么,许安然再一次抬起头时,满面愁容消影无踪,开开心心地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去办公室了。   宋一青目瞪口呆,“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帅哥能解千愁?”   白皎突然也很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他第一次对其他人的谈话内容这么感兴趣。   忽然,前排的白初贺像是心有所感,在许安然抱着作业本离开后忽然转了过来,看了白皎一眼,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白皎疑惑地眨眨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耳旁传来宋一青的叨叨声。   “话说你哥为啥也去了讲座,你不是问了他他说不去吗,咋回事。”   提起这件事,白皎有些尴尬,“可能是我当时没说清楚。”   宋一青唉声叹气,“你老这样。”   白皎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这个话题给岔了过去,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我问过牧枚姐了,她说她不是初贺哥女朋友。”   “噢。”宋一青还在打量着正在预习的白初贺的背影,随口应了一句,“是吗。”   白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就是说,牧枚和初贺哥没有谈恋爱。”   “啊?”宋一青终于将眼神收了回来,看见一脸认真的白皎愣了一下,“我知道,我刚才听见了。”   白皎有些困惑,“所以牧枚姐没有男朋友,她没谈恋爱。”   “你咋了?”宋一青也被白皎搞得困惑不已,“我知道啊,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白皎有些搞不懂,“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宋一青一脸茫然,“什么反应?我该有啥反应?”   “你之前不是想让我问问初贺哥这件事吗?”白皎蹙起了眉头。   宋一青终于想起来白皎说的是什么了,“噢你说这个啊,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而且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随口一提?”白皎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有点喜欢牧枚,所以才叫我去问的吗?”   “是有点好感,不过说不上喜欢啊。”宋一青越来越摸不到头脑,“不是,小白,你咋了,我真没懂,我应该有啥反应啊?”   白皎的嘴巴张了张,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在S大的医务室里,他听见白初贺亲口说他和牧枚不是恋爱关系后,他立刻产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不少。   白皎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是,难道你不会觉得松了口气,然后觉得特别开心...之类的吗?”   说到后半句,白皎的声音小了下来,因为看见了宋一青满腹疑惑的脸。   “是有点开心。”宋一青承认道,“不过不至于松了口气吧,我又不是真的想和她发展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白皎更糊涂了。   宋一青露出明知故问的表情,“就是谈恋爱啊,想和对方谈恋爱的话才会有这种反应吧?Hello?”   谈恋爱?   白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宋一青回过味来,眼神逐渐变得鸡贼。   “嚯,你怎么回事啊,怪里怪气的,你老实跟兄弟说说,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他知道白皎对“喜欢”这个词的界定太广泛,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就是看到这个人就会心动,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不想他和其他人呆着!”   宋一青说完,发觉白皎的嘴巴紧抿着,压成了一条粉红色的线,久久不出声。   白皎这次听懂了宋一青的话,正因为听懂了,所以说不出话来。   他有很多喜欢的人,他喜欢宋姨,喜欢吴叔,喜欢父母,喜欢老师们,喜欢宋一青,喜欢朋友们。   这份名单里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宋一青说的这些东西,却没有几个人能对应得上。   说没有几个人太过宽泛,准确地来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对照上宋一青口中的这个“喜欢”的尺度。   这个人就坐在他们前面,距离并不远。   白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宋一青身上挪开,落在那个熟悉的背影上。   白初贺穿着校服,坐姿算不上优等生标准的端正,但后背也足够挺拔,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细碎的黑发。   白皎仿佛已经能闻到白初贺身上清爽的皂香。   宋一青的叨叨声犹在耳边,但白皎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纱,只要他伸手,就可以轻易扯掉,让所有事物都清晰起来。   “完蛋,老刘快来了。”宋一青回头看了眼时钟,“对了,之前不是听你初贺哥说他在找人吗,找到没呢?”   “我不知道。”白皎自言自语道。   宋一青没有察觉什么不对,低头继续埋头苦战了。   放学后,白皎一如既往地慢吞吞收拾着课本,视线一直停留在白初贺身上,直到白初贺转身朝他走过来,他才下意识地挪开眼。   “作业都记齐了吗?”白初贺帮他把练习册放进书包里,“今天的课有没有什么不懂的?”   “没有。”白皎摇头。   其实老师们讲的东西他都能懂,只是实际应用的时候要仔细思考一会儿才能得出结果。   “好,那我们回家。”   快走出校门的时候,白皎犹豫再三,还是开口。   “初贺哥,今天不去找小月亮吗?”   他见白初贺和他一起直接去找吴叔,如果白初贺要回老城区的话,是不会坐吴叔的车的。   “今晚先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肩膀。”白初贺说。   白皎接受了这个理由,上车时发现今天开车的不是吴叔,是白远,宋琉坐在副驾驶上,看见他们两人后摘下墨镜在车窗里摆了摆手。   白皎从小就很怕去医院,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坐在车里时也不像平常那样爱说话。   从小到大,医院都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美好回忆,似乎永远都和病痛与父母难过的神情相伴。   “我陪着你。”   身旁,忽然传来白初贺压低的声音。   白皎下意识转眼去看,在看到白初贺的双眼时又急急忙忙挪开眼神,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前排的宋琉早就注意到了白皎的模样,她对着后视镜笑了笑。   “小皎,等你检查完我们一家一起去料亭好不好?你不是之前说你想吃刺身吗?”   白皎稍微精神了一点,“好!”   到了医院里,一套和平常一样的常规检查下来,医生没有说要活动筋骨,白皎总算是松了口气。   主任医师是白远和宋琉的熟人,两人进去和他谈话,留下白皎和白初贺在外面等待。   白初贺发现白皎并没有对宋琉白远和医生会谈但不带他这件事表现出什么异样,大概是从小就这样,白皎已经习惯了。   他看见白皎自从进了医院之后,就一直强迫症似地时不时摸一摸自己的肩膀,或者捻一捻项链坠子。   “是不是呆在医院里面不舒服?”他问白皎。   白皎回过神来,放下揉肩膀的手,摇了摇头。   他察觉出白初贺的情绪同样不轻松,便装作很轻松的模样,露出一个笑容。   “也不是,但是每次来医院心情都怪怪的,就是感觉...就像下雨的感觉一样。”   白皎经常会蹦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形容,经常会被宋一青吐槽,但白初贺却没有表示出什么疑问,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初贺看着白皎略微显得不自然的肩膀。   平时的白皎看起来并不会这么明显,所以学校的同学鲜少有知道他肩膀有伤的人。但一进医院,白皎就像被动触发了什么开关,任何经过的路人都可以看出他肩膀的异样。   白初贺垂眼,看着白皎白皙但仍然留下了淡淡的细小疤痕的手指。   他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是那个最了解小月亮的人,但了解的越多,他反而越发现一个令人无力的事实。   其实他对白皎的过去知之甚少。   即便是将在季茹和父母那里听来的事情整合在一起,他也很难还原出白皎到底经历过什么。而最清楚这些的人,也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说起这些时带着可爱但令人难过的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皎开口,笨拙地装成轻松的语气,“现在也没有小时候那样经常痛起来了,没关系的。”   白初贺没有应他这句“没关系”,只是轻轻拨了拨白皎细碎的刘海。   “下次痛的时候不要忍着了,好吗?”   白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小皎!”会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宋琉在里面招了招手,“进来让主任看看。”   白皎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往会诊室里走,白初贺陪着他一起。   主任医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白皎相当熟悉,“小皎刚放学吗,坐在这里我看看。”   白皎跟她打了个招呼,熟练地坐下,脱掉外套和半截上衣,露出右半边的后背出来。   白初贺站在一旁,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白皎的后背。   皮肤雪白,挺拔清瘦,肩胛骨轮廓优美,如果没有那些伤痕的话,会是相当漂亮的背。   主任戴着无菌手套,打着小手电仔细查看了一下,在右肩肩头衣橱白初贺很熟悉的位置轻轻点了点,“是不是摩擦到了,这儿有点肿,回头涂点药膏,不然就发炎了哦。”   她的手挪开了,白初贺终于看见了曾经的一丝属于小月亮的痕迹。   在白皎右肩蜿蜒的伤疤下,肩头有一小块烫伤,像一弯小小的月亮。   但那些后添的伤疤太过杂乱狰狞,盖住了大半块月牙,只露出一端尖尖的小角,在其他的伤疤之下显得十分不起眼,只有专业的医生才能看得出来。   白初贺忍不住死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昨晚暴雨夜中阴云密布的天空,那一小轮被阴霾所遮蔽住的月亮。   他又想起白皎对他说过的,地理老师讲过的树木的知识。   不论如何变幻,都会留下过往的痕迹。   检查过后,宋琉又将两个孩子打发出去,夫妻两人留下来和主任谈话。   白皎穿衣服的速度明显比检查前脱衣服时要迅速很多,即使肩膀不够灵活,也一眨眼就穿好了衣服,乖乖问了声好就拉着白初贺一起开溜。   会诊室的门关拢之后,白皎一下子卸掉了之前小心翼翼地情绪,伸了个懒腰,双眼笑得眯了起来,鼓起可爱的卧蚕。   “太好了!”他欢呼了一声。   白初贺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情绪中脱离出,看着欢呼雀跃的白皎,思维有些凝滞,“什么太好了?”   “检查呀。”白皎一扫怏怏不快的情绪,整个人都舒展了起来,“这次没有让我拉伸,耶!”   白初贺看见白皎脸上露出了一种和走在路上捡到钱一样开心的情绪。   白皎似乎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白初贺不愿意因为自己扰乱白皎此刻快乐无比的心情,于是也笑了笑,“嗯。”   “医院好闷。”白皎吸了吸鼻子。   其实医院内部的通风做的很不错,但白皎本能地觉得不如外面舒服。   “那要去外面等爸妈吗?”白初贺问他。   白皎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好啊好啊,我们顺便去买可乐喝。”   白初贺笑笑,跟着脚步轻松的白皎一起往外走。   到一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白皎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澈哥。”白皎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白初贺看见林澈一如既往的礼貌笑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听见白皎略带担忧的声音,“你为什么来医院了啊,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林澈笑着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仿佛怕白皎担心一般,“没什么,不用担心。”   这种态度反而让白皎更担心。   但林澈不愿意多说,白皎也没有再问,他很早就学到过不要追问别人不愿意说的事,可心里仍然担忧不已,频频去看林澈的脸色。   三人在休息区,林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却对来医院的原因避而不谈。   白皎的心里已经将表叔表婶和林澈一家猜了一整圈,越发紧张起来。   无他,因为林澈的样子太像是电视剧里那种不愿意亲朋担心而隐瞒不说的模样。   白皎慢慢担忧加重,忽然听见了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白初贺的声音。   “是不是表叔表婶不舒服?”白初贺一改平常冷淡的模样,微微蹙着眉,“不舒服的话得早点检查一下,我们有熟悉的专家,要不要去找她看一下?”   林澈还是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一向对他人事情不甚在意的白初贺却似乎对林澈这件事相当关心,说着话的时候已经掏出了手机,“正好,那位医生现在有空,我们父母就在上面,我打个电话和他们说一声,应该能挤个号出来。”   白初贺已经按亮了手机。   白皎也跟着点头,“对啊林澈哥哥,初贺哥说得对,要不我们跟爸妈说一声,她的号很难挂的。”   林澈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真的没关系,不用麻烦——”   白初贺回他:“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林澈眼睁睁地看见他已经点开了拨号界面,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礼貌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尴尬。   “真不用,我是来取体检报告的,做申请材料。”   白初贺微微挑眉,“只是来取个报告?”   林澈的笑容快绷不住了,“还没决定好是留在国内还是出去,才没有多说什么。”   白皎“啊”了一声,脸上冒出一点疑惑,“那你直接跟我们说就好了呀,我还以为是不是你或者叔叔婶婶生病了呢。”   林澈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怕错过时间,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去坐电梯。   白皎小声和白初贺悄悄道:“还好没事,吓我一跳,要是有事的话爸妈肯定会担心的。”   白初贺转头,看向正在合拢的电梯门。   林澈的表情有些阴沉,和平常大相径庭。   他似乎没想到白初贺会看过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摆出平日里的笑容,电梯门已经先一步合拢。   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一旁的白皎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你和林澈很熟吗?”白初贺问他。   “嗯?”白皎正在想要不要试一下樱桃味的可乐,下意识地回答,“林澈哥哥吗?熟悉呀,亲戚嘛。”   他说完,又觉得不对,摸了摸鼻子。   “嗯...也不是,好像也不会经常见面,还不如我和宋一青呆一起的时间多。”   “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白初贺说。   白皎不太能明白白初贺这个“感情很好”的标准是什么。   “因为是亲戚嘛,他奶奶和我们爷爷是亲姐弟,不过姑婆和爷爷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好像在爸妈结婚前就不在了,我也没有见到过。”   “那我们两家关系很近吗?”   “也还好。”白皎回答,“逢年过节会一起吃个饭,之前你回家的时候就叫了他们一起。其他的...好像也就没有什么了,爸妈不经常跟我说这些。”   “是吗。”白初贺说,“我以为两家关系很好,经常来往,能知道很多家事。”   “没有吧。”白皎想了想,“爸妈不喜欢和其他人说家事的。哦,对了!之前妈妈还跟我说过不要把咱们两个的事跟外人说,尤其是别跟林澈哥哥说。”   白初贺有点意外,他以为宋琉一般不会和白皎说这种涉及到太复杂的人际关系的话。   白皎看出了白初贺疑惑的表情,解释了一下,“她说免得他们担心,不想麻烦他们。”   白初贺一下子理解了。   看来宋琉和白远即便是叮嘱白皎这些事情,也不会让白皎接触到那些水比较深的东西。   哪怕有可能是不太好的事,他们也尽力为白皎支撑起美好无害的一面。   白初贺相当能够理解他们,却也说不好这么做对白皎来说是好是坏。   即便屏蔽了那些负面的东西,白皎总会有走出象牙塔的一天,等到那时候,这些他从没接触过的东西也许会让他更加手足无措。   白初贺没有将心里想的东西表现在脸上,仍旧在听着白皎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家事。   “其实林澈哥哥还挺关心我的。”   白皎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从没喝过的樱桃味可乐,而是选择了熟悉的原味可乐。   他把另外一瓶递给白初贺。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表婶不是跟妈妈说我成绩的事吗,后来我听见他们和宋姨聊天,才知道是林澈哥哥跟表婶说的,好像是说怕我因为成绩难过,说可以陪我一起学习,帮我补习。”   白皎喝了一口可乐,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口腔,他仰头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关心我呢。”   “那妈妈是怎么说的?”   “嗯...妈妈说算了,说林澈哥哥学习也很忙,不能麻烦他。”白皎脸上露出了赞同的神情,“我觉得她说得对,所以后来我就和他们说我想去补课。”   “你是听到林澈的事后才决定去补课的?”   “嗯。”白皎点头,“我不想让他们都担心。”   他又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而且...我也想考好一点的成绩,起码做到不会再让表婶他们担心。表婶一说起我的成绩,妈妈心情好像就会很低落。”   “你现在的成绩不差。”白初贺很公平公正地说了一句。   他的评价很客观,没有夹杂一丝主观因素。   白皎只是有些迟钝,并不是智力有问题,而且他如今没有补课,只靠自己努力学习也保持着中上游的水准,这已经超过了不少人。   白皎并没有不如他们,相反,他比他们很多人都优秀。   “是吗?”白皎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样啊......”   白皎喃喃了一声,却并没有觉得满足。   他很少在什么事情上有过特别的执着,但唯有学习这一件事,他总想更往上一层,想要做到更好。   就好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   白皎拧紧可乐,小声开口。   “哥,我从来没和被人说过,我悄悄和你说,其实每次考试我都很不服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明明是可以考得更好的。”   他甚至没和宋一青说过这些,怕宋一青吱哇乱叫地说他凡尔赛,更怕被评价是眼高于顶。   “就是...我总觉得我的实力可以更强。”   白皎说到最后,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身旁迟迟没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白皎无措起来,害怕白初贺真的像他担心的那样,觉得他异想天开。   他赶紧笑了一下,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情绪,“我是不是心里太没数了,嘿嘿。”   “不。”白初贺终于开口,“我帮你。” 第87章   白皎的双眼像星星一般被点亮。   高兴的同时,他又想起宋一青在早自习上说的话,心底不知道什么情绪忽然作祟,他哼着不知名的歌,急急忙忙别开了双眼。   白皎将手里罐装可乐的最后一点一饮而尽,和白初贺一起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后知后觉到这种情绪大概是“害羞”。   他更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起向父母停靠在路边的车走去。   白皎悄悄看了白初贺一眼,看见白初贺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向远处的马路望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他觉得奇怪,顺着白初贺的视线一起看了过去,但只看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再无其它。   白皎刚想开口,猝不及防地看见白初贺的双眼转了过来,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皎皎,之前小狗跑出去的事你和林澈说过吗?”   白皎很肯定地摇摇头,“没说过呀,其实我和林澈哥哥在学校本来就不怎么碰面,见到了也基本不聊家里的事,而且宋姨说了不能让妈妈知道,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的。”   “这样啊。”白初贺若有所思,“那你们平常见面会说些什么?”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问这些,但还是想了想。   “嗯...就是学校里的事,比如问我小测答的怎么样。哦对了!你刚回家的时候他问过我关于你的事,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是吗?他说什么了?”   “我想想啊。”白皎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残存在了心里,“好像...对,他说听说你是三中转过来的,问我和你相处的好不好。我说你挺好的,他又说有什么事的话就跟他说。”   白初贺安静听着,点了点头。   以白皎的性格,恐怕对他人说的话注意不到太多,恐怕林澈话里的细节不止于此。   “我也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白皎摸了摸鼻子,“后来我还在想,他是不是不熟悉三中的学生,所以很感兴趣之类的,但是家里的事情我没有和他说过,小狗跑出去的事情也是。”   白初贺眼里划过一丝深色。   白皎虽然有些迟钝,对别人的情绪不是那么敏感,但他有一个难得可贵的优点。   他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白皎的脑回路很直,只要家里人嘱咐过,他就不会说出家里的事情,任凭其他人再怎么打听也没用。   但从南市回来的那天晚上,牧枚无意间说过一些事情,话里话外透露出她是知道白皎雨天跑出去的那件事。   白初贺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是听何复说的。   但他从来没有对何复说过这些白家的事情。   那何复是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的脑海里浮现出林澈那张慢慢消失在电梯门后的冷冰冰的脸。   是他吗?   “对了,哥,我跟你说,其实那次我也觉得很奇怪。”白皎想起他那次醒来后在微信上看到的一条条慰问信息,“我明明没跟他们说,但是他们好像都知道,宋一青当时还问我小狗找回来没有。”   白初贺回神,并没有把心里的猜测对白皎表露出一分一毫。   他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宋琉多年来的心态。   白皎明亮的双眼就在眼前,他不希望白皎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事物出现一丝一毫的阴霾。   “那你跟他说小狗找回来了吗?”   “当然。”白皎笑了起来,随后又冒出一点疑惑,“然后我就觉得奇怪嘛,我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结果他说是听林澈哥哥说的。”   白初贺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锐利之色。   果然是林澈说的,虽然他不知道何复怎么会和林澈相识,但不出意外的话,何复那儿也是林澈传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何复在S大忽如其来对白皎的发难,到底有没有林澈在其中煽风点火?   白初贺心里对这个不怎么见面的表亲多了一层提防。   林澈真正的动机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但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林澈似乎非常喜欢在白家的事情上带节奏,误导他人。   恐怕宋琉和白远也是有所察觉,才会特意找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理由,嘱咐白皎不要对林澈说家事。   这种人最麻烦,表面上永远戴着温和礼貌的面具,说出的话听起来也像是真切的担忧,即使是现在找到他对峙,他恐怕也只会惊讶地说自己只是出于担心,然后礼貌的道歉,无可指摘任何错处。   说到底,对白皎展现偏见的人不是他,而频频找白皎麻烦的也另有其人。就算用这件事去质问林澈,林澈也只会说“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毕竟林澈实质上从始至终没有做过任何事。   宋琉和白远恐怕也很无奈,隔着家里复杂的关系,林澈又没有真的做过什么,他们没办法去责怪一个晚辈。   但从林澈一开始对白皎说的那些话就可以看出,林澈绝对不怀好意。   只是也许林澈也没想到,白皎性格太过单纯,又有些迟钝,反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不会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多疑多思。   白初贺看着白皎微翘的发梢。   “迟钝”,这个令家人难过不已的缺点,反而成了白皎身上最无懈可击的保护罩。   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哥。”视线里的白皎开口,语气有些小心,“你是不是不喜欢林澈哥哥啊?”   白皎感觉白初贺很少对什么人特别感兴趣,还问了这么多问题,但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儿都不轻松。   白初贺一下子变得说不出话来。   他应该怎么说?   白皎那句开开心心的“林澈哥哥其实挺关心我的”仿佛就在耳边。   他不愿意骗白皎,可他也不想让白皎眼里那些纯粹不已的情绪消失,从此以后也变得如履薄冰,疲惫不已。   白皎一边问一边走,走到路边的时候“咦”了一声。   “我记得是停在这里的啊,怎么不见了?”白皎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路边,有些困惑,“我打电话问问他们。”   白皎一边小声嘟囔“该不会被拖走了吧”一边拿出了手机。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白远告诉白皎路边不能停车,他在他们进医院后开到医院侧门的停车场去了。   “也不远。”白皎扭头咧嘴一笑,“我把钥匙拿走了,我们在车上等吧。”   白初贺看见白皎又小声哼起了歌,没有再纠结刚才的话题,全然不知自己曾经抛出了一个两人进退两难的问题。   白初贺不用再来回为这些选择而困顿,他本应该松一口气,但他的心却一点儿也松快不下来。   他看着阳光下那些跟随着白皎的脚步一翘一晃的发梢。   心仿佛变得更加沉重。   “以前来医院的时候他们一般都是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的。”白皎随口道,“是不是今天医院的人太多了,我都没去过东门停车场来着。   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来医院,每次来了医院出了办公室就乖乖到一楼买一听可乐坐着等父母,看着其他来就诊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对其它地方是一点探索兴趣都提不起来。   “东门是这里吧?”白皎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抬头望了一眼指示牌。   指示牌边角生出了一些铁锈,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带着或哭或笑的表情,匆匆而过。   白皎的视线在“东”这个字停留了很久,不自觉地伸出手,隔着衬衫捏着自己的那枚吊坠。   红棕色的锈迹攀伏在东字的一角,呈流水状,向下慢慢蜿蜒,逐渐淡去。   东门的停车厂似乎已经有了一阵子年头,指示设施不如地下停车场崭新齐全,停在这里的车辆很少。   整片区域都很安静,只有一个小小的保安亭隐约透出电视的声音,萦绕在白皎的耳边。   白皎捏着那枚小小的月牙,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一些。   混杂着电流声的电视声音似乎在听觉里不断变形,拉长,变得嘈杂,一滴一滴,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落在身边。   仿佛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雨水顺着那块指示牌不断流淌,留下暗红色的锈迹。   水珠仿佛也滴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打湿头顶和后背,衬衫黏腻地贴着后背,令人很难受。   白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眉毛蹙起,顺着幻觉般的暴雨声,抬头向上望去。   一片澄净明亮的颜色,玻璃反射出白得耀眼的光,刺得白皎的双眼微晃了一下。   头顶是一整片的玻璃雨棚,白昼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云层稀少,没有任何雨水落下。   即便下了雨,雨水也会被玻璃雨棚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绝不会将身上打湿。   白皎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停车场内稀疏的私家车,寻找着白色的越野。   他按了一下白远给他的钥匙,车前灯亮起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会听见一声清亮可爱的犬吠。   “皎皎,怎么了?”   奇怪预想中的犬吠声没有响起,白初贺的声音混着私家车的声音落入耳中。   白皎盯着前方,亮起灯的车并不是白色的越野,而是一辆黑色的轿跑。   “...没什么。”他回过神来,努力将这些奇怪的感觉压下,抬头又看了一眼玻璃顶棚,“就是...就是突然想起妈妈以前开的车好像是一辆越野。”   “这样吗?”   宋琉和白初贺聊天的时候倒没详细到以前开的是什么车这种小事上,但白初贺回想了一下冒雨出去寻找白皎的那天,他好像确实在自家车库里看到过一辆白色的越野,不过似乎很久没有开过了,顶窗上落了不少枯叶。   也许是白皎小的时候宋琉经常开那辆车接送他。   “你很喜欢那辆车?”白初贺问白皎。   白皎似乎在想什么事,表情很纠结,一张可爱的脸几乎皱了起来。   “不是...就是突然想到了。”   白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他也觉得很奇怪,按下车钥匙的一瞬间,他以为出现在停车场内的车会是那辆白色的越野。   白初贺看见了白皎的表情,心里顿了一下,开口道:“皎皎,你把空调打开,先上车等着,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下来。”   “嗯...好。”白皎不想再纠结,一纠结起来就感觉头有点闷闷的,他转向白初贺,“你可以上车打电话啊,外面很冷的。”   白初贺笑了笑,“停车场信号不好。”   “哦哦,对哦。”白皎点点头,听话地先钻到了后排。   白初贺看着车门好好地关拢,才抬脚朝停车场外走去。   走到保安亭时,他往后看了一眼,确定车内的白皎看不到车边,才轻轻敲了敲保安亭的门。   里面的守门大爷正在听着综艺打瞌睡,听见声音后连忙起来,“嗳,要放行?”   白初贺随便问了一句,“大爷,这儿停车多少一小时?”   保安大爷说了个数字,脸上露出郁闷的表情,“地下停车场修起来后都没啥人在这边停车了。”   白初贺笑笑,“工资不如以前了吗?”   “可不。”大爷在这儿从早收到晚也见不着几个人影,正闲得无聊,和白初贺闲聊起来,“停车费会给抽成,停的人少,我这外快可不就少了点嘛。”   “医院这儿人不少,怎么没人往这边停车了呢?”   大爷摆手。   “嗐,以前就这一个停车场,那时候人还挺多的。但是那时候这儿是露天的,咱们海市本来就爱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在这儿停车整的车上都是水,病人家属出行不方便,职工停久了还得多搭个洗车钱,久了他们就跟上面反映,然后就新修了个地下停车场。”   “这儿以前是露天的?”白初贺抬头,看了眼明亮的玻璃雨棚。   “嗯。”大爷说,“玻璃棚是后来加装的,但地下的修好了更方便,谁还愿意停这儿啊。”   “那这雨棚是什么时候加装的?”   大爷摸了摸下巴,“得有十一二年了吧。”   白初贺跟大爷倒了声谢,远远地看到了提着片子往这边走的宋琉和白远。   宋琉也看见了白初贺,“初贺,怎么不进车里等着,多冷啊。”   “没事。”白初贺摇摇头,“是白皎的片子吗?”   宋琉没回答,先往后看了一眼,“弟弟呢?”   “在车上。”   “噢。”她松了口气,“对,是弟弟的片子,给他复查一下。”   “我能看看吗?”   “当然。”白远把片子和诊断单拿出来递给白初贺。   看片子超出了白初贺的专业范畴,但即便是他这种外行,也能看出白皎肩关节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别扭的阴影,像大草原上的一道裂谷。   诊断单上标注着“骨裂”二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已经能充分让人想象出那种钻心的疼痛。   白远看到了白初贺的表情,轻声道:“弟弟小时候耽误久了,我们送他就医的时候已经黏连了,后来也是费了点功夫矫正。好在他年纪小,愈合能力意外的很强,不至于畸形愈合,不过多少落下点后遗症,但不像以前那么严重了,没事,别难受。”   半晌,白初贺点点头,“复查没什么问题吧?”   宋琉把片子和诊断单收了起来,“没什么大事,说他最近活动太狠有点摩擦到关节了,让我们多注意着。”   “嗯。”白远说,“他关节已经稳定了,主要还是注意要他保持良好心态,不要情绪太激动,怕他应激。”   “好。”白初贺记下,“妈,你以前开的是辆白色越野吗?”   宋琉愣了一下,没想到白初贺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忍不住笑了笑,“对 ,好多年没开了,在车库里呢,等你和小皎毕业考了证买辆新车去开吧。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白初贺想了想,如实相告,“白皎刚才说的。”   “啊。”宋琉笑容收拢了一些,“以前在路口遇见弟弟的时候,就开的那辆车送他来这里看的医生。”   白远的眉头微皱,“他还记得?”   “应该不是。”白初贺回想着白皎刚才的表情。   白皎的眼神有些飘忽茫然,和他平常走神时的样子很像,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难受排斥的反应。   “可能是他小时候经常坐这辆车上下学,突然想到了?”白初贺做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因为白皎很喜欢和他分享童年的事情。   电话突然响起,白初贺低头去看,是白皎的来电。   “先过去吧。”他帮宋琉和白远拿着片子,向停车场内那辆黑色的轿跑走去。   宋琉站在后面,犹疑不安地和白远对视了一眼。   她以前开的是那辆白色越野没错,但她在处理完收养白皎的手续后,听取了医生的嘱咐,立刻换了车。   她从来没有开过那辆白色越野送白皎上下学。   车里,白皎玩了会儿手机,跟宋一青聊了几句,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他换了个坐姿,眼神无意间飘向空荡荡的另一边,很不习惯。   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吴叔长期开车接送他,十几年如一日的两点一线,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后排的感觉。   他从来没觉得孤单过,甚至还为能一个人独占宽敞的后排而觉得开心。   但他现在却忽然讨厌起宽敞安静的空间。   白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给白初贺打电话,直到车门被打开,白初贺坐了进来,那种不习惯的感觉才好了很多。   就好像一直空置了很久的地方忽然被占满。   白初贺拉好安全带,转头想和白皎说话时,发现刚才还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白皎忽然一下子转开了视线,盯着宋琉和白远的后脑勺和他聊天。   白初贺眼睛眯了眯,没有说什么。   一家人去了宋琉和朋友聚会时去过的一家料亭,白皎很少外出用餐,外加宋琉不喜欢他吃生冷的东西,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店,对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哇,原来是这种味道的啊!”白皎咽下一片刺身,充满惊奇地抬起眼,“不好吃哎。”   白初贺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不合你胃口。”宋琉嗔了他一句。   用完餐,白皎还在研究菜单,“妈,能不能打包一点回去啊?”   宋琉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白皎摇摇头,“可以给宋姨他们带一些回去。”   宋琉觉得这个想法很好,“那你去点吧,让爸爸先去开车。”   白皎盯着菜单点了几道他吃过觉得还不错的,露出的双眼看见宋琉和白远都离开包间了,才小声问白初贺道:“大庆哥喜欢吃什么?”   白初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皎压低声音,活像特务接头,“大庆哥不是想吃生的吗,喜欢吃哪种,我们多点一点,给大庆哥带过去。”   白初贺愣了愣,没想到白皎还记得他们在海边闲聊的那些话,还记得小时候的大庆曾经想学着偶像剧里的样子洋气一把。   白皎的视线已经再一次挪到了菜单上,没看见白初贺看他的眼神。   有些东西似乎会刻进内心深处,伴随一生,即使是忘记了,仍然会像本能一样浮现。   十七岁的白皎慢慢和四五岁的白皎融合在了一起。   许多年前,他在海边,认真地阻止大庆,说“吃生的会拉肚子的。”   许多年后,他捧着菜单,苦恼地挑选应该给大庆带哪一种。   大庆重感情,虽然人高马大,但却是他们三个中最感性的人。如果知道白皎还记得他,一定会相当高兴,恐怕还会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白初贺想起他在阴家巷和白皎打电话的那个晚上,他对白皎问,“那我呢?”   店里的灯光柔和,白皎的头发又泛起了一层稻草色的光芒,白初贺在一旁看着他,嘴唇轻动,有些话早已经呼之欲出。   那他呢。   他在海边对认真的白皎许下过承诺,他不会绝不会忘记小月亮,也不会忘记白皎。   可白皎还会记得他吗?   白皎点完了外带的料理,喜孜孜地等着,很有成就感地看了一眼白初贺。   最终,白初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88章   走到车边时,白皎发现车内没有人,打了电话才知道,这家店的店主似乎是宋琉和白远的熟人,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准备小聊一会儿。   “先进车里等一等?”白初贺在一旁轻声问他。   白皎刚想习惯性答应,手搭在车门边上的时候忽然又改了主意。   街上人来人往,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光窝在车里玩手机也挺没意思的。   白皎摇摇头,缩回手,“我想在外面走一会儿。”   “好。”白初贺说。   白皎借着车窗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确定衣服都穿得板板正正后,才双手插进口袋里取着暖。   这条街大概是这边人流量很不错的一条商业街,但又不会太过于现代化,在这里,见不到装潢太过隆重精致的店,倒是有不少古朴厚重的门脸。   走几步,就能看到咖啡馆或者书店之类的店面,人文气息浓厚。   “这里和南市大学城旁边的那条街好像啊。”白皎张望了一下,惊讶地和白初贺分享着自己的感想。   “临海城市,总是会比较相似的。”白初贺看了眼街边特意做旧的路灯。   走在街上悠闲自在,白皎想起白初贺在南市呆过很久,“初贺哥,南市和海市的区别大吗?”   “不大。”白初贺回答,“南市和这里挨得很近,大差不差。”   “怎么会呢。”白皎忍不住小声反驳道,“我之前到南市的时候觉得差别好大,虽然风格有点类似,但是,但是——”   “很新鲜?”   “对,很新鲜。”白皎点点头。   白初贺笑了笑,没说什么。   白皎是个永远不会让场面冷下来的小天才,不需要他人多说什么,也会絮絮叨叨找到很多话题来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哥,你不是说我们之后还可以去南市玩吗,那你有没有推荐的地方啊?”   白初贺听到这个问题后,沉吟了一会儿,报出了几个地名。   白皎一开始没什么反应,等白初贺全部说完后,瘪了下嘴。   “你说的这些都是网上攻略推荐的地方,之前秦葆跟我说不要去这些地方玩,她说没那么好玩,本地人都不爱去。”   “是吗?”白初贺其实对这几个地方的印象不是特别大,只记得看起来还不错,“那回头问问她。”   白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又说了点其它有的没的。   白初贺无声地观察着白皎的侧脸。   白皎的眉头微微蹙着,有浅浅的痕迹,眼睛也一直虚虚地盯着前方的路,虽然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好像在想其他事情,步伐也有些乱。   白初贺静静地听完,才开口问他,“皎皎,怎么不开心了?”   白皎“啊”了一声,一下子停了下来,身后的一位大哥嘟囔了一声,绕过他向前继续走去。   “没有,我不是不开心。”白皎盯着自己的鞋尖,“我就是在想,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久,肯定会有几个自己爱去的地方的。”   可白初贺却连一个地方都说不上来。   就好像那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固定呆在一两个地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白皎想了一下,觉得这种生活让他感觉很难过。   这让他想起南市火车站对面的那个小包子铺,那个阿婆讲过的小男孩,每天空闲的时间就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那么多人匆匆而过,每个人都会去往不同的远方,只有小男孩一个人仍然固执地停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白初贺也会和那个小男孩一样吗?   白初贺看到白皎的眉心彻底蹙了起来,双唇小幅度地动着,仿佛想说什么,但没能找到合适的措辞。   最后,白皎问他,“初贺哥,你在南市的那段时间,过的开心吗?”   白皎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但白初贺却想了很久很久。   两人面对面站在路灯下,不少门店已经亮起了灯,照亮白初贺略微怔忡又显得有些沉默的身影。   他开心吗?   一开始他们三人想好要一起去南市的时候,白初贺觉得自己是开心的,即使他那时候年纪太小,不好意思表露情绪,但他内心一定是兴奋的。   那是他们一直向往着,却没办法去的地方啊。   可谁都没有想到命运会开一个这么恶劣的玩笑。   到了南市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回到海市,但南市的火车站购票手续比当时的海市要完善的多,他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根本就没办法买票,被工作人员带回了福利院。   现在白皎就在自己的眼前,白初贺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想问问白皎,白皎有没有怪过他,有没有因为他去了南市后却没有回过头去找他而怨恨过他?   和以前比起来,他在南市过的简直可以算是天堂般的生活。   可白皎仍然沉沦在尾子洞里,落下了终身的伤。   从此每一个雨天对于白皎,都是一场来自过去的久远回响。   如果他是白皎,他也许会无比怨恨自己。   天色黯淡了一些,海市的秋天多雾,远处一辆车打着远光灯行驶过来,强烈的灯光将白初贺的双眼晃了一下,一片白茫,隐隐刺痛。   白初贺在刺痛的感觉里不断地诘问着自己的内心,他突然不敢去看白皎的眼睛。   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该来的总是会来,就像这道刺眼的光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再久,也只是一瞬间。   视网膜中的茫白之色褪去了,周遭的一切都重新清晰起来,白初贺看到了白皎的双眼。   白皎仍然站在黑漆漆冷冰冰的灯柱前,微微仰着头,看着白初贺,等待着白初贺的回答。   那双鹿眼仍然明亮,和白初贺记忆中的眼眸一模一样,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么多年从未熄灭过,始终如一,清晰地映出白初贺沉默的脸。   就像白皎对他无意间说过的话。   [月亮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月亮。]   傍晚的风总是偏凉,白皎双手缩在大衣口袋里,半张脸埋在温暖厚实的围巾中,但双眼没有从白初贺的身上挪开。   白初贺迟迟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但白皎没有着急,仍然静静等待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出声催促,应该留给白初贺足够的时间。   半晌后,白皎终于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但并没有像他意料中的那种,给出“开心”或者“不开心”这样的回答。   白初贺的声音有些小心,又有些没头没脑,和白初贺平常说话的态度很不一样。   就好像憋了很久,才终于说出口。   “皎皎,你会不高兴吗?”   白初贺知道,白皎一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在白皎看来,也许自己显得相当莫名其妙。   白皎身后的那根灯柱开始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人在作出回答之前长久的沉思和犹豫不决。   “会啊,当然会。”   白皎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得掷地有声,不带一丝含糊。   白初贺听见他十分肯定的回答,一瞬间咬紧了牙,肌肉绷得酸痛不已。   当然会,怎么可能不会。   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回到海市,白皎也许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就算是怨他,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   “我听妈妈说过,她说你以前吃了很多苦。”白皎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听到以后觉得特别难过,所以后来知道你之前一直留在南市的时候我可高兴了。”   “......为什么?”   “嗯...因为,因为......”白皎想了一会儿,“因为你之前过的好难啊,我想让你能走得更远,去更好的地方。”   “但你刚才说——”   “嗯,我说我会不高兴。”白皎又点了点头,“因为我希望你会过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肯定是要开开心心的。”   他声音小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如果你在南市过得不开心的话,我就会觉得很不高兴。”   白皎身后那根黑漆漆的灯柱里的嘶嘶声停下了。   啪地一声,电花声响起,两个人头顶的路灯瞬间亮了起来。   周围的行人伴随着交谈声飘过,街上算不上嘈杂,也绝对不算安静,没有人听到这声细微的电花声。   但白皎和白初贺听见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白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哥,灯亮了!”   足够温柔明亮的光落下来,笼罩住夜风中的白皎和白初贺。   “嗯,灯亮了。”   白初贺眨了一下因为睁得太久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喃喃地出声。   “哇!”白皎很少在街上闲逛,第一次观察到路灯亮起的瞬间,兴奋地围着路灯转了一圈,“我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过‘点灯人’这个职业,当时就觉得好有意思,还跟妈妈说我以后也想当点灯人来着呢!”   “哪本书?”   “呃,是......”白皎突然有点想不起来,那本书的书名就在嘴边,他应该记得很清楚,但忽然迟迟说不上来。   他们正巧停在一家书店前面,书店的玻璃橱窗也已经点亮,挂在玻璃上的一串星星灯慢悠悠地闪着,照亮橱窗内展示架上的海报。   白皎看见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伸手指向书店的橱窗,“就是那本!”   白初贺转身去看。   闪闪发光的橱窗内,深蓝底色的海报底端画着一颗很小的小行星,行星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路灯和一个握着长杆的人。   海报上印着一排清晰的字。   [当他点着了他的路灯时,就像他增添了一颗星星,或是一朵花。]   白初贺再一次转身,望了眼他们两人头顶上的那盏路灯。   很明亮,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发光,就像一颗真的星星一样。   路灯亮起的一瞬间,增添的星星不止是这一颗。   对他来说,面前白皎的双眼,比天空中的任何星星都要更加明亮。   “哇,是再版吗?”白皎一字一句地念出海报上的小字。   橱窗内,除了星星灯和再版海报外,旁边还点着一株迷你冬青树,金红和森绿闪着像仙尘一样的光芒。   “才十二月初呢,就已经准备圣诞了啊。”白皎很兴奋,“哥,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好。”   两人进了书店,店员亲切地问候了一声,白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本圣诞主题的再版精装书,抱在怀里继续在书店里闲逛着。   这家书店不是连锁店,大概是个人店铺,里面的书琳琅满目。   白皎目不接暇,小声地拉着白初贺叽叽喳喳,“这里有好多绝版书,刚才店长婆婆告诉我的。”   店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白初贺看见白皎进店后问了她很多个问题,老太太笑着回答。   白初贺听着白皎的声音。   白皎虽然爱说话,但并不是愿意主动和陌生人交谈的性格,当初第一次见到和白初贺一路的牧枚时,也是牧枚主动和白皎搭话,白皎才开了口。   白初贺没有参与到白皎的少年时代,但他记忆里的幼年时的白皎,唯一一次主动和陌生人搭话,是路过安婶的书店的那一天。   “你喜欢逛书店吗?”白初贺轻声问白皎。   白皎点头,“对!”   尾子中学改建成了城南三中,安婶的书店也变成了一家奶茶店,但白皎对书店的感受却似乎仍然刻进了内心深处。   白初贺看着在店里转来转去的白皎,微微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这家书店的面积并不大,但店内清一色深棕色实木的装修,很有韵味。   白皎转了两圈,最后在西面的一大架展示柜前停下。   这架展示柜做成了和店内其他书柜一样的制式,但不同的是,柜面上多了一层推拉的玻璃板,锁住了里面的书。   书柜一角挂着一块金属铭牌,标注着“非卖品。”   白皎颇为感兴趣地在这架书架前停下,仔细地看着里面摆放着的书。   里面都是一些精心保存下来的二手书,有些还带着发脆的塑封,有些则没有,边边角角泛着岁月沾染上的颜色。   白皎一本一本看过去,这里有初版的外文书,有年代悠久的手抄书,还有刚建国时第一批印刷的专业书。   整架书架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藏书馆。   白皎在其中还看到了不少自己也很眼熟的书,有全套首刷的《哈利波特》,一九四三年初版的布面英文版《小王子》,一整套比自己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夫子》。   不少书的年纪比好几个他加在一起还大。   白皎慢慢地往后看着,忽然,书架右下角一本摆放在角落里的书跃入眼帘。   这也是一本连环画,但比常见的尺寸还要小一些,很轻巧。封面底端一排老式铅印字,印着印刷厂的名字。   白皎的视线在排印刷厂的名称上停留了很久,才慢慢往上挪,注视着封面。   封面上,印着很有水墨画感觉的毛笔卡通画,是两只小狗依偎在一起,毛笔点出的豆豆眼隔着干净的玻璃,望着玻璃外的白皎。   这本书摆放的位置偏下,白皎俯着身看了很久,直到脖子开始发酸,才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颈。   他顺便望了一眼店内,白初贺在另一端的专业书区聚精会神地看一本法学相关的专业书,店员在橱窗内打理着冬青树的枝条,收银台后抱着热水袋的老太太倒是不见了,也许是去忙什么事情。   白皎再回过头,一下子吓了一跳。   店长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来了这边,正抱着手里的热水袋,和白皎一样站在书柜旁。   “小同学,你在看这里的书吗?”   白皎回过神,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里好多书我连见都没见过。”   老太太笑了笑,“都是我和我家人出去旅游慢慢收集回来的,放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在店里设了个展柜。”   她对这些书的来头如数家珍,看到白皎怀里抱着的书,就给白皎介绍了一下展柜里那本初版小王子的来龙去脉。   白皎也很喜欢这种带着岁月味道、横跨了不同地方沉淀下来的故事,他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老太太在法国旅行时遇见这本书的故事。   “我看你在这里看了很久,是对哪本书很感兴趣吗?”老太太问他。   白皎犹豫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犹豫,在犹豫的一瞬间,手已经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向展柜里刚才那本吸引着他看了很久的连环画。   “噢,这本啊。”老太太推了推眼镜,“《小狗汪汪》,很少会有年轻孩子对这本书感兴趣。”   白皎盯着封面上的两只小狗,“为什么呀?”   老太太笑了笑,“这本连环画年代太久远了,当时经济情况也不是很好,没有发行太多本数,也没有太多读者,首刷之后就已经绝版,只有这么一批,统共百来本,我也是偶然才在别人家里看到这么一本。”   “哦哦。”白皎听完后点点头,“我总觉得这家印刷厂的名字我很眼熟,婆婆,这家印刷厂是不是很出名啊?”   老太太看了一眼,“也没那么出名,国营的印刷厂,但印刷业务没有开展多久就转成电影厂了,也是因为这点,所以这本连环画很快就绝版了。”   她看向白皎,有些惊讶,“你是高中生吧,居然知道这家印刷厂?”   白皎原本就有些拿不准,闻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记错了,就是刚才一瞬间感觉特别眼熟。”   他又看了一会儿,“婆婆,这本连环画讲的是什么故事啊?”   “两只小狗的故事。”老太太笑了一下,“是画给小孩子看的,你这个年龄的话不一定看得进去喽。”   她又和白皎聊了几句,慢慢地踱步回收银处了。   白皎一个人留在那里,仍然望着展柜里的那本书。   弯着腰太累,他干脆蹲了下来,脸快贴到了展柜的玻璃上。   其实他对这本连环画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两只小狗的一瞬间,他就很想看一看里面的故事。   但摆在了这个展柜里就说明这本书不可能外借,白皎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老太太,只能偷偷把这种渴望压在心里。   他看着两只小狗的眼睛,忍不住开始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既然是两只小狗,那故事的角色们一定都是小动物。这么一看,也许是发生在森林的故事,那些小动物们都是这两只小狗的朋友。   白皎在这件事上的想象力很丰富,顺着这些想法,他已经想象出一头爱说爱笑的黑背熊,带着眼镜看书的绵羊婆婆,爱抽烟但心地不坏的老狐狸,刀子嘴豆腐心的灰狼。   当然,还有那两只从开头就一直在一起生活的两条小狗。   他幻想着,这两只小狗会在森林里遇到什么样的故事,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吗,还是也会分开呢。   封面上的两只小狗和下面的印刷厂名称之间有一片空白,白皎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不适应,这好像这里不应该这么空白,应该有些什么东西在。   两只小狗旁边,标注了两个铅印字“上册”。   白皎刚才问过老太太,既然有上册,是不是也有下册,是她没能收集到下册吗?   老太太摇摇头,说因为上册的销量不甚如意,当年这本连环画并没有出下册,故事到一半就中断。   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知道这两只小狗的结局是什么。   白皎的心里涌上一股郁郁不乐的感觉,像是难过,像是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这本书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如果可以,他很希望封面上这两只小狗能有美满的结局。   为此,他心里甚至已经设想了好几种不同的故事走向。   “皎皎?”书店另一端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白皎连忙站起来挥了挥手,“哥哥,我在这儿呢!”   白初贺快速走过来,一把握住白皎的手腕,轻而稳固。“刚才不是在那边看书吗,怎么过来了?”   白皎指指自己面前的展柜,“你看,好厉害啊,都是那种很少见的藏书。”   白初贺转头看了一眼,也有些惊讶这家书店居然还有这么珍贵的书,但看到下面一点的位置时,白初贺的视线忽然凝固住了,久久地停留在某一点。   白皎毫无察觉,又一次蹲了下来,贴着展柜玻璃看着里面。   “你看这本连环画,我最喜欢这本,画的好有特色啊,要是能看看到底是什么故事就好了。” 第89章   白皎的眼睛里蕴满了简简单单的向往,和一丁点很容易被看出来的渴望,只因为展柜下方隔着一块玻璃板后的那本连环画。   这本连环画并不起眼,和那些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享誉盛名、珍贵不已的绝版书比起来,它太过普通,甚至算得上朴素。   但它却被摆在这架也许是整个店面内价值最高的展柜内,无比幸运地和那些光芒万丈的书籍列在了同一阶层,像童话里误入舞会的灰姑娘。   白皎说完话后,抬起了头来,白初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与白皎撞在一起。   他看出了白皎眼神里包含着的意味,因此一瞬间失语,说不上话来。   这本连环画太不起眼了,即便几乎是孤本,也仍旧比不上其它书的价值。   白初贺甚至怀疑店主老太太将这本书摆在这个展架里,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高的价值,也许只是因为这本不起眼的书之于她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它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价值,因此得以同样珍贵不已。   就像白皎之于他。   白皎仰着头,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   白初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玻璃柜门后的那本书上,白皎仰着头,脖子有些发酸,叫了一声,“初贺哥?”   白初贺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本陈旧又不起眼的连环画上离开,控制着自己不再继续看封面上那两只线条简单却温暖的小狗。   挪开视线的一瞬间,白皎充满向往的双眼似乎和其中一只小狗的豆豆眼重合了起来,在玻璃的反光上,像一个无比巧合的奇迹。   白初贺嗓子眼堵了半天,“你很想看这本书吗?”   白皎终于听到他出声,笑了起来,肯定地点点头,“对呀。”   白初贺还没有在短短的停顿中给出回答,就看见白皎扭过了头,很遗憾地开口。   “不过这是非卖品,肯定也不能外借。婆婆说很难再找到这本书了,估计我这辈子没机会看啦。”   白初贺嗓子眼里那种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感觉愈发强烈。   白皎已经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店内的时钟,“爸妈应该快出来了,咱们结账回去吧。”   白初贺半晌后才点了点头,“好。”   白皎高高兴兴地结完账,礼貌地和店主老太太说了声再见。   这家店的装潢实在是很有复古韵味,白皎一只脚踏出门槛,街道的车水马龙伴随着初冬的气息铺面而来。   有那么一刹那的功夫,白皎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内短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现代。   店主老太太笑着说下次光临的声音自身后飘来。   白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店内灯光明亮,他的双眼却短暂地晃了一瞬间,看不清那位老太太的脸,只能看见一位面容与身形都很模糊的老妇人站在收银台后,举手对他轻挥。   白皎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但下一刻,他看清楚了店内的情形。   老太太说完“下次光临”后就已经扭过了头,正抱着热水袋低头看报纸,并没有站起来,更没有笑呵呵地对他挥手。   ......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看错呢。   白皎心里混乱了一会儿,眼前情景如此清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视线里会浮现那样一幅奇异又久远的场景。   白皎忍不住挠了挠脸颊,感到奇怪的同时又想起阴家巷小卖部里那位如今眼神已经不太好,经常认错人的张爷。   不会吧,难道他犯了和张爷一样的毛病,少年就开始痴呆了?   白皎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之前恍惚的心情已经消散,他把脸偷偷缩进围巾后,小声地扑哧笑了一下。   街上的所有店铺灯和路灯一起亮了起来,在夜晚中温暖明亮。   白皎和白初贺一起慢慢地往回走,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初贺说着话。   或许是已经临近圣诞,紧接着就是新年,连路上的交警都显得喜气洋洋,指挥路况时脸上带着笑容。   “感觉他们的制服好保暖啊。”白皎看见交警身上同一制式的厚外套,小声和白初贺说着,“总觉得眼熟,和那个...那个...什么来着,有点像。”   “火车上的乘务员?”白初贺出声。   “噢,对!”白皎点点头,“他们的大衣也是这种深得发黑的青色,感觉特别暖和......”   白皎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变小了了一些,眉头微蹙起来。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来着,提到乘务员的时候才一下子察觉到。   “对了对了。”白皎蹙起的眉头一下子松开来,“初贺哥,我忘了跟你说了,之前到南市的时候乘务员阿姨和我聊了很久呢,我那时候太困了,有点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说觉得我和你很眼熟来着,我们该不会是大众脸吧?”   白皎又小声扑哧地笑了起来。   他笑完,发觉身旁的白初贺脸上的神情并不像他那样轻松。   白初贺发现白皎在看自己,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是吗?她为什么这么说?”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白初贺又一次看向白皎跳跃的发梢,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他不该这么问的。   白初贺知道白皎说的那位乘务员是谁,早些时候他也无意间遇到过。   他听见白皎提起的一瞬间,就已经大概猜到乘务员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忘了。”白皎的声音响起,脸上流露出一种白初贺很眼熟的努力思考的表情。   那张可爱的脸皱了起来,拧巴了很久,最后还是松开,露出一个笑,“我想不起来了,不过他确实这么说了,是不是因为早上检票的时候就看见我们俩了啊?”   白初贺看着白皎的笑容想,乘务员确实会对他们两人眼熟,尤其是对白皎。   因为他在不久前刚对乘务员说过自己想象中的“小月亮”的样子。   街道的另一头似乎堵车了,车辆停了下来,停在马路中间,每一扇车窗都能反射出白初贺的影子。   有些话就在嘴边了,但白初贺咽了下来。   “应该是。”白初贺回答道。   “我就说。”白皎脸上的笑容没消失过,反而更甚,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猜测而忍不住沾沾自喜,看起来很可爱。   “初贺,皎皎,你们去哪儿转悠了?”   他们用过餐的那家料亭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前方,宋琉和白远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店门前,宋琉笑着看向他们。   白皎脚步加快了一些,“去前面走了走,买了本书!”   宋琉看了一眼,“是再版吗?真好看。”   白皎喜滋滋地边分享边上车,到岭北的一路上,车里的声音都没停过。   “对了,我刚才还在和哥哥说来着。”白皎想起刚才和白初贺聊起过的事,迫不及待地和宋琉与白远分享,“我回来的时候有个乘务员阿姨说觉得我和初贺哥很眼熟哦!”   “是吗?为什么呀?”宋琉边打方向盘边出声,说话的时候不为人知地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开心的白皎。   白皎偷笑起来,“你的反应和哥哥怎么一模一样。”   他对宋琉和白远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因为想和他们分享的太多,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听起来相当累赘。   但宋琉和白远并没有觉得不耐烦,很仔细地听白皎说到最后。   “这么说你们早上应该坐的是同一班车吧。”白远的切入点总是很理性,“要是提前说了多好,可以坐一班车。”   白皎猛一愣,“对哦,我都没想到这点。”   他忍不住扭头对白初贺笑了起来,“哥,我们也太有缘了吧!”   白初贺也微笑着应了一声,视线转开时,看见宋琉的双眼在后视镜里悄悄看着自己,眼神显得有点惊喜,又有点难过。   回到了家里,白皎亲手张罗着把打包回来的刺身分给宋姨和家里的其他阿姨,给大庆的大份请阿姨帮忙放进冰箱,又做贼似地悄悄喂了小狗一大份金枪鱼中腹。   直到洗漱后迷迷糊糊地睡着前,白皎还有些兴奋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指习惯性地捏着自己的小月亮吊坠,心里十分满足。   第二天,他和白初贺照常坐车去学校,学校里一切如故,早自习拉铃前的班级仍旧吵吵闹闹,宋一青大大咧咧的嗓门在耳边萦绕。   许安然似乎和其他班委商量用班费买了一些装饰品,点缀着鲜红色浆果的槲寄生花环,金色的小铃铛在上面闪闪发光。   “哎,不是规定了不准过洋节吗?”宋一青哥俩好地揽着白皎对许安然嘻嘻哈哈。   许安然仿佛没听到,理都没理宋一青,把槲寄生花环偷偷藏进了班级后排的储物柜里,后背挺得溜直。   从上个月开始,课程变得枯燥了许多。他们的大纲拉的比较快,高中所有课程已经过完进度,进入了第一轮复习。   班上许多学生似乎从这一天开始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听课的时候分外认真,搞得白皎也紧张了起来,每堂课结束后都慌慌张张地检查自己的笔记本有没有落下的知识点。   “气候和地形的对照图...”自习课上,白皎一边小声念着,一边用铅笔在草稿本上画图默写,默写到某一个陌生纬度的特有气候时,忽然卡壳了一下,犯了难。   他转头看了一圈。   许安然堵着耳朵,课桌上扣着英语书,嘴巴无声地念念有词,背着课文。   宋一青拿着练习册和工具书来回对照,瞪圆了眼珠子研究历史题。   白皎心里的紧张感一下子又增加了一个高度,变成了焦虑,让他额头忍不住开始冒细细密密的汗。   班主任老刘早自习意味深长的声音似乎再次响起。   “看看你们身边的同学,都到努力的时候了,可千万不能掉队。”   白皎喉咙动了一下,视线再一次回到面前的草稿本上。   经纬图仿佛变成了一个个纠葛在一起的圆圈,从白纸中脱离,漂浮在空中,扭扭曲曲,纠缠不清。   他的心跳慢慢变快,周围同学交谈和默念的声音挤进耳朵中,敲打着鼓膜,化作汩汩而来的血液流动声,一下又一下涌动着。   白皎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指忍不住越来越用力,指尖发白。   恍惚间,草稿本仿佛变成了月考试卷,鲜红色字迹标注着那个不上不下中不溜的成绩等级,大大的字母,“A-”。   白皎的双眼开始茫然起来。   忽然,月考试卷被阴影笼罩住,椅子腿被拖动的声音传来,拉回了白皎的心神。   “地形和气候之间是有固定规则和条件的,套入进去就可以了。”   月考试卷消失了,画着经纬图的草稿本再次出现,清晰地映入白皎眼中,连带着一只握着透明笔杆的指节修长的手一起。   “...哦哦。”   白皎的眼神重新清明起来,看着白初贺的手在草稿本上画了几个简洁易懂的曲线,“前几个答得很好,其实最后一个你是知道答案的,不要急,慢慢想。”   白皎点点头,重新稳稳当当地捏住笔,慢慢地把自己之前画出来的图又仔细看了一遍。   答案逐渐浮现。   “这个图应该是...温带海洋性气候!”   白初贺低声道,“没错,皎皎真聪明。”   白皎深呼吸了一口气,心里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谢谢哥哥!”   “不用谢我。”白初贺微微笑了一下,“我什么都没有提示你,这是你自己答出来的,不是吗?”   白皎愣了愣,稳稳当当的自信感重新在心里升起,他整个人都稳定了下来。   “那这几个呢?”白初贺信手画了几个地形图,推到白皎面前。   白皎小口呼了一口气,稳住思绪,一口气把所有经纬图的气候都答了出来,随后忐忑不安地开口,“对了吗?”   他的心砰砰直跳,直到听见白初贺的声音,“全对。”   那双睡凤眼微微弯起,变成一个有些深邃的弧度,流转着教室里的阳光。   白初贺还没继续开口,就看见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白皎一下子扭过了头,盯着笔尖开口,“嗯...那就好。”   白初贺又眯了眯眼,透明笔杆的中性笔在手里转动了几下。   “我超。”宋一青凑了过来,“你都发展到能光看纬度识别气候了,牛逼啊小白。”   白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初贺哥——”   “真的假的,小白帮我看看这个,我看了好久了,快看出花来了。”一个和宋一青关系不错的男生也拿着复印的地形图凑了出来。   白皎从幼儿园到高中第一次被其他同学问考题,这从来都是只属于许安然那样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才会有的特殊待遇。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白初贺,看见白初贺对自己鼓励地笑了笑。   白皎安下心来,看了一眼,只思考了一下就给出了答案。   “许委也帮我看看呗,我这愁好久了。”男生伸手顺便叫了一下默背完课文的许安然。   许安然早已经习惯这种请求,清了清嗓子围过来看了一会儿,给出个和白皎一样的答案。   “神了,小白。”宋一青有些吃惊,又有点奇奇怪怪的不满,“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私下里偷偷卷了,都和学神许委一个高度了!”   一片起哄声里,白皎有些害羞地笑了,但心里又很满足,脸上红扑扑的。   之前月考后拿着卷子询问白初贺解题思路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居然也循着声音过来,“白皎,你这个是错的吧,这纬度应该是接近赤道的那一片,怎么会是这个气候?”   旁边的许安然抱着双臂,脸上流露出一点优等生被质疑时特有的不满,“怎么不是了,你要结合特殊地形来看啊。”   “就是就是。”宋一青啥也不懂,在旁边拱火。   班上排前三的优等生都围在了白皎这边,其他不少学生见状也凑了过来,想看这几人究竟在因为什么难题而battle。   地理本就属于文科中的理科,每个人的思路都不同,几个学生一开始也只是互相讨论,到最后干脆加入了这场唇枪舌战的争论。   一大堆人辩论起来,最后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干脆把稿纸往白皎桌子上一放,决定权交给白皎,“白皎,你是什么思路,说说看。”   许安然哼了一声,“对,小白给他说!”   两大长年竞争年纪前茅的学霸都看向了自己,白皎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他想起白初贺刚才那个鼓励的笑容,嗓子眼咽了一下,用最清楚的声音给出自己的看法和解答。   戴眼镜的男生脸上神情从质疑到沉思,再慢慢转换成恍然大悟。   “确实得这么看。”他念叨,“对...我漏了点条件。”   男生干脆利落地向白皎承认,“你做的是对的,我的想法太死板了,不如你灵活。”   白皎抿了抿唇,用力压住已经浮上嘴角的笑容。   月考公布成绩发下试卷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只是现在有所不同了,曾经那些优等生们围住的是白初贺,他们和白皎隔着的只是一道过道的距离,但让白皎觉得犹如天堑,分隔在两个世界。   他当时抱着自己的试卷,望着白初贺和优等生们交谈的背影,心里自卑不已。   但现在这道天堑消失了,他们都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成为了那个和尖子生们一直讨论问题的学生之一。   周围还闹哄哄地响着争论的声音,但白皎在这一片嘈杂中偷偷地笑了起来,内心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小气球。   “咳咳。”后门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嗓子的声音。   所有正在激情讨论的学生们嗓门戛然而止。   老刘背着手,挺着将军肚,踱步到白皎桌旁,“哟,挺热闹啊。”   学生们安静如鸡。   肩膀轻轻一沉,老刘板着脸,一只手搭在了白皎肩上。   白皎想起老刘平常的雷霆手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众所周知,除了开班会,老刘最讨厌自习课上学生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下一秒,老刘充满威严的声音果然洪亮地响起。   “就得这样,遇到什么疑难题大家多交流,别一天到晚给我闷着头死读书,题都琢磨成死胡同了。”   他拍了拍白皎,“我看白皎这态度就很不错。”   学生们松了口气,目送老刘悠哉悠哉地离开后,才再一次互相交流起来。   不少其他对地理题苦手的学生们干脆也拿了书本过来,请教白皎。   白皎微红着脸,挺直后背,一一为他们解答,得到了一致的好评。   一片交谈声中,白皎忍不住再一次向白初贺看去,才发现白初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给其他过来请教的学生让出了位置,一个人坐在人群外,安静无比地望着白皎。   周围人的声音和动作仿佛蒙上了一层纱,淡去了许多,唯有白初贺微笑的表情清晰不已。   白皎说话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看见了白初贺的双眼,那双平常俊美又锐利的睡凤眼和他一样,越过重重人影,无声地对望着他。   白初贺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可不知为什么,白皎却觉得自己在白初贺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落寞的眼神。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隔开他们的只是几个讨论着问题的学生而已。   但白初贺的神情,就像是他们中间隔着山海,即便已经如此之近,却仍然遥不可及。   白皎能看懂这种情绪,因为他自己也曾经用这种眼神注视过白初贺。   可白初贺为什么也会用同样眼神凝视着自己呢?   白皎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白初贺看见了这个只存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小讯号,脸上的笑容变大了一些。   然而即便带着笑容,白皎仍然感受到了白初贺身上安静流露出的气氛。   那种氛围里的白初贺看起来寂寞不已。   白初贺像在仰望月亮。   白皎动了动,想起身向白初贺走去,但又有一个学生拿着练习册过来,他只好礼貌地坐下,认真讲完,然后再一次准备起身。   但上课铃响了起来,白皎只好又一次坐下,乖乖准备新一轮的复习。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白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书包,一边收拾一遍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早就准备好了,似乎也没准备走,转过身来笑了笑,等待着他。   白皎心里安稳了一些。   “我收拾好啦。”白皎向白初贺喊了一声,背起书包准备过去,忽然被许安然拦住。   白初贺用口形对白皎说“不急,我等你”。   “白白,今天放学后你没有其它事吧?跟我去对对剧本,准备一下!”许安然晃了晃手里的小册子。   白皎看她一脸轻松的模样,纳闷道:“不是还没找到演王子的人吗?”   “这个嘛。”许安然神秘地笑了笑,“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有谱了。” 第90章   白皎还想问问许安然是怎么个有谱,但许安然仍然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只是把手上打印好的台词本给了白皎一本。   白皎下意识地接下,低头时看到了封面上的“小美人鱼”四个字。   他没看过这个童话,对这个童话的全部理解都来自许安然曾经给他发过的半篇剧本,还有浅滩上的大礁石,海面上的夕阳。   那种像肥皂泡一样轻盈又绚烂的心情仿佛又随着这本台词本一起回到了内心。   “这个剧本已经写好了吗?”白皎捏了捏手里的剧本,发现自己这本相当薄,去掉封面和封底的话估计也就三四页。   许安然手上的那本倒是厚的多,另外一位班委在争分夺秒叫住其他准备开溜的主要演员们发台词,几乎所有人的都比白皎这本扎实一些。   “嗯,写好了啊。”许安然点点头,注意到白皎脸上疑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小人鱼上岸后是没办法说话的,你忘了吗,当然没什么台词啦。”   “...哦哦。”白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许安然的表情兴冲冲的,“那你放学后到底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咱们开工!”   白皎支支吾吾起来。   他倒是没什么事,可他不确定白初贺有没有事。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跟白初贺呆在一块儿。   白皎的内心想法很容易被看穿,许安然笑着推他往教室外走,“哎呀,没事的,你哥肯定会等你的啦。”   白皎还想挣扎一下,回头的时候看到白初贺在教室里坐了下来,对他挥了挥手。   他这才放下心,跟着许安然去了活动教室。   白初贺的视线一直追着白皎的背影,海珠每个班级的固定教室旁都会配备一间活动教室,A2固定教室的窗户望出去刚好就是A2的活动教室。   他会一直坐在这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活动教室内白皎的身影。   白皎笨拙又生疏地翻开台词本,和许安然对着台词,紧张又新奇的表情落入白初贺的眼帘。   白初贺随手拿了本练习册出来,摊在桌面上,透明笔杆的中性笔捏在手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刻意。   “——妈呀,我后悔笑话白皎演人鱼公主了。”宋一青的声音传来。   白初贺一边盯着白皎深茶色的后脑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宋一青似乎在和另一个会搭对手戏的男生抱怨着,“起码人鱼公主不用说话,没啥台词。靠,许委怎么把这个魔法老太婆安排的这么啰嗦,绝了。”   “你这还不错了好不好。”另一个男生也是一副苦相,“我特么是美人鱼的大姐,演女生就算了,之后还得用头发跟你换小刀,许安然说已经想好我的光头造型了。”   宋一青噗呲噗呲地笑了,“算了,咱俩先回家吧,估计他们今天得鼓捣挺久——”   他视线随便转了一圈,看到白初贺的时候一愣,没想到这位哥也留了下来。   虽然经过讲座一遭,但宋一青本能上还是有点怵白初贺的。   他声音收小了点,悄悄咪咪准备从后门离开,脚步刚一动,忽然就听见了前排传来的声音。   “宋一青。”   另一个男生贱兮兮地比了个“再见”的手势,丢下宋一青先离开了。   宋一青认命地转过身,摆上一副狗腿子的表情,“哎,哥,有啥事。”   白初贺的眼神终于从活动教室的白皎身上挪开,语气平静道,“我想问你点事,你现在方便吗?”   ...   活动教室内,许安然作为除了王子之外和小美人鱼对手戏最多的人,拿着剧本先和白皎过了一遍剧情。   “开头剧情还是挺简单的,海上大风暴,然后你把王子救上来,抱到岸边——”   “万一我抱不动怎么办。”白皎尴尬地问。   许安然拍拍身旁的人体模型,“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王子Say Hello吧!”   白皎这才注意到教室里这个已经套好了王子衣服的人体模型。   人体模型生硬又冷漠地笑着。   “......”白皎默默收回视线,“好的。”   “OK。”许安然轻而易举把“王子”放倒,“那我们现在先试试第一幕。小白,以这排长桌为界,长桌前就是沙滩,你把王子救上来。”   白皎点点头,抓紧时间把第一幕的剧情大概记了一下,走到长桌后,双臂夹住“王子”的后腰,慢慢扛到长桌前。   “......”   许安然看着白皎双手夹着王子,像个螃蟹一样左右摇摆,哼哧哼哧把“王子”扛到沙滩的位置,然后弯腰松手一放。   放完后,还抬手擦了把汗。   成功将“王子”搬到沙滩上后,白皎俯下身来,双手抓着“王子”的肩膀,使劲儿晃了晃。   “王子”的头发出危险的咔啦咔啦声,摇摇欲坠。   “停!停停停!”许安然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小白,这是一位英俊的王子,你的动作要轻柔一些,不然王子就要被你摇吐了。”   白皎点点头,依照许安然的要求重新来了一遍。   这次他没有用扛的,而是遵从许安然的意见,拖着王子的手,慢慢将王子拖到了沙滩上。   “王子”的假发被他拖得七零八乱。   安置好王子后,白皎再一次俯下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安然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小人鱼拨开了王子的长发,她惊讶地发现这位王子的面容是如此英俊迷人,以至于让她的心脏空跳了一拍。”   白皎听话地拨开“王子”的假发。   “王子”瞪大但无神的双眼和幅度诡异但没有一丝感情的笑容一起露出。   白皎的心跳确实空跳了一拍。   被吓的。   “小人鱼忍不住抚摸了一下王子的脸庞,微微凑近,脸上流露出对这位英俊王子的惊艳。”   白皎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惊艳,而不是惊恐。   “小人鱼发现王子仍然昏迷不醒,他呛了太多海水,她必须想办法救下王子。”   白皎迷茫地抬头,看见许安然读完旁边之后做出“人工呼吸”的口型。   白皎只好顶着“王子”无神的双眼,慢慢凑近那对涂着大红油漆的嘴巴。   “王子”的嘴巴咧着,让他忍不住想到宋一青曾经为了吓唬他而讲给他听的“裂口女”。   “不行。”白皎猛地抬起头来,“这个这个...这个太吓人了。”   许安然安慰他,“没事,你就做做样子就行了,不用真做人工呼吸。演出的时候也只是借位,不可能安排你真的亲上去的。”   “那就好。”   白皎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许安然继续开始念旁白。   “这时,小人鱼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朝这边走来。”   白皎抬起头,尽力装出被不存在的脚步声吓到的模样。   “小人鱼受了惊,她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英俊但沉睡不醒的王子,快速离开,躲在岸边的一块礁石后。”   白皎的目光快速扫了一眼面容惊悚的“王子”,松了口气,飞奔到充作礁石的储物柜后边。   许安然看着不到0.1秒就消影无踪的白皎。   ......她忘了,白皎在各项田径项目奖项累累,素有“小马达”之美称。   但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人体模型会跳起来追杀他。   许安然认命地将旁白的工作交给另一位班委,以邻国公主的身份登场。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人鱼在礁石后偷偷探出头来。原来,走过来的是一位漂亮的公主。”   “公主惊讶地走到王子身边,轻轻拍了拍王子的肩膀。终于,王子命运一般睁开了双眼。”   给“王子”配音的男同学开口,“是你救了我吗?”   许安然信念感极强,含情脉脉,“是的,我来岸边散步,无意间发现了你。”   女声旁白再一次响起。   “躲在礁石后的小人鱼看见有人发现了王子,她松了口气。同时,她又发自心底地感到难过,因为那位公主是如此美丽,她扶起王子,他们沐浴在月光里,宛若命中注定的一对。”   许安然在支棱起“王子”的同时,偷偷朝白皎看过去,想检查一下白皎的演出有没有问题。   白皎躲在储物柜后,看见许安然的眼神,以为许安然在紧张。   他咧嘴笑了起来,比了个大大的大拇指,表示公主真是泰裤辣。   “......”许安然放下“王子,”重重叹了口气,“停,这样不行。”   白皎从储物柜后走出来,“怎么啦,我觉得你演的很好啊,超级厉害的!”   许安然又叹了口气,“不是我,是你,小白。王子以为是邻国公主救了他,英俊的王子爱上了漂亮的邻国公主,你应该演出伤心的感觉。”   白皎困惑地看了眼“英俊的王子”。   ......可是这位王子并不英俊啊。   许安然痛心疾首道:“这可是你的心上人,小白,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就把王子当成他,然后再想想,这该有多难受。”   “心上人?”白皎迷茫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就是让你喜欢的不得了,一看见就会心动,巴不得一直和他在一起,看到他看向别人就会难过。”许安然说。   这段话很熟悉,白皎默默地想。   宋一青也说过相同的话。   而他那时候想到的人是谁来着?   那个一见到就会心动,只要一想到他将来也许会陪伴其他人,就会呼吸不畅,宛如一块大石压住心口的人,是谁来着?   白皎盯着躺在地上的“王子”。   那顶金灿灿的假发仿佛不断地变深,变成黑鸦鸦的墨色,碎发随性地搭在额前,偶尔会有一两丝碰到同样漆黑似墨的睫毛,让那双睡凤眼的眸光变得更加深邃。   活动教室的推拉门响起被推开的声音,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白皎吓了一跳,视线受惊般从人体模型的脸上挪开。   刚才还盘旋在脑海里不成形的画面,如今仿佛变成了现实,拥有了实质,真实又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随性但并不凌乱的额发下,那双黑如点漆的双眼抬起,看向了自己。   白初贺站在他面前,“要怎么演?”   一旁的许安然立刻仔仔细细地给白初贺讲了一遍,同时心里松了口气。   她没指望一向迟钝又迷糊的白皎能揣摩出那种细腻的情绪变化,况且就放一具算不上精致的人体模型在这儿要求白皎含情脉脉,也确实太为难白皎。   在白皎发呆的时候,她就已经拿出了电话,给教室里的白初贺打了过去,问他愿不愿意来帮忙。   许安然一开始也有些紧张,白初贺已经答应了一件她原本觉得不可能成功的事,她不觉得一向独来独往的白初贺会再一次同意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参与排练。   但白初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许安然松了气的同时,也觉得相当意外和震撼。   白皎双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   “哥......?”   然而在他出声之前,许安然已经拍了拍手,“好,那我们这次再试一遍!”   所有在场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没敢要求白初贺从落水的那一幕演起,他们有点不敢想象白初贺躺在地上,任由他人拖来拽去的场景。   在一旁商量布景的学生悄咪咪在地上铺了一块干净的背景布。   白初贺在背景布上躺下,闭上双眼。   负责念旁白的女生直接跳到小人鱼躲起来的那一段开始。   “小人鱼受了惊......”   白皎一边听着旁白,一边有些反应不过来,跌跌撞撞地朝储物柜后跑去。   跑到最后几步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一些,忍不住偷偷扭头朝铺了背景布的地方最后看了一眼。   躺在地上的人真的是白初贺,闭着双眼,黑发零碎地搭在眼前。   白皎努力压下惊讶又迷茫的内心,扭过头,慢慢地躲藏进储物柜投下的阴影中。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闭着眼躺在地上的白初贺,都露出了惊艳的眼神。   “......!”一旁捏着剧本的许安然拳头都快捏碎了。   旁边一个和她要好的女生在偷偷咬耳朵,“果然还是要换真人来演,效果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哎!”   许安然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   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她死死地盯着躲在橱柜后的白皎。   这场戏,虽然在聚光灯下登场亮相的是王子和邻国公主,但最主要的重点仍旧在那位不得已而躲在礁石后的小人鱼身上。   她已经想好了舞台的安排,到时候位于舞台中心的并不是王子与公主,而是那块沉默的礁石与那位有口不能言的小人鱼。   所以她刚才很担心,C位必定要接受观众们最刁钻的目光,也许王子和公主的表现可以敷衍,但舞台中心的小人鱼绝对不行,小人鱼必须要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演出那种细腻微妙又转瞬即逝的情绪。   刚才的白皎可以说是表现的一塌糊涂,可现在的白皎,她觉得就算专业人士在场,恐怕也无法挑剔。   许安然很激动地看着阴影里的白皎。   白皎一只手抓着橱柜边缘,手腕似乎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莹润的指尖有些发白。   阴影遮住了白皎的身形,但却无法遮住白皎眼神里流转着的王子的模样。   他站在阴影里,眼神透露出一丝挣扎,仿佛想要走上前去,但最终却只能匿入阴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无法诉诸任何自己的心意。   许安然看见白皎的双唇微微动了动,似乎下一秒就会开口出声,但最终,微红的双唇紧紧抿住,将一切的一切咽下,掩埋在心底。   “而且刚才那个临场发挥也太棒了吧。”一旁的女生继续小声赞叹着,“小人鱼匆匆逃走,但仍然在藏到礁石前的最后一秒不舍地看了一眼王子...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应该写进剧本里的!”   许安然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白皎的那一眼真的太神了,完全是点睛之笔。   “脚步声越来越近...”   轮到邻国公主上场了,许安然整理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握着道具火把走到王子身边。   她俯下身,看见白初贺的脸,不由得偷偷感慨,白初贺真的是班上最适合演王子的人。   “终于,王子命运一般睁开了双眼。”   白初贺的双眼也应声而睁,和平常一样没什么表情,说出固定的台词。   “是你救了我吗?”   “是...是的,我来、来岸边散步,无意间发现...发现了你。”   面对着一向面无表情而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白初贺,许安然对着人体模型时手到擒来的信念感瞬间碎成一片一片,念台词的时候都显得有点结巴。   太难了,她终于体会到白皎刚才对人体模型怎么都晕酿不出情绪的感觉。   人体模型至少还会带着笑容,而面前这位就像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冻土。   一开口,阵阵寒风刮过。   一旁念旁白的女生看见了许安然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还好兜住了,“躲在礁石躲在礁石后的小人鱼看见有人发现了王子...”   戏份转换了,许安然松了口气,和场上的其他人一起,将视线挪到了躲在礁石后的那位小人鱼身上。   然后,她愣住了。   “...她又发自心底地感到难过,因为那位公主是如此美丽......”   阴影的白皎安静地听着。   曾经在手机上简单阅读过的剧情重现在眼前,但现在与那时不同了,现在的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幕。   白皎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感性过。   听见“月光”这个词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晚浅滩上静静悬于天边的月亮。   月亮静谧,沉默,且口不能言,只能无声地照亮一切,却无法阻止任何事情发生。   初冬的夜晚总是很快来临,天已经黑了下来,为了沉浸感,活动教室并没有开灯,只在教室的角落里放了一架柔光灯,银白色的光流淌出,和真正的月光一起,照亮阴影中的白皎。   一切都仿佛昨日再现。   温柔却沉默的月光里,他看见过白初贺望向海边礁石的模样。   那块礁石和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只要迈动脚步,几秒钟就可以走到礁石前。   也许是那时白初贺飘向的礁石的目光太过于沉默,短短的距离看起来似乎被无限拉长,阻挡白初贺走向礁石的似乎并不是那些停留在岸边的沙石,而是一种更加沉重,而白皎无法形容出分毫的东西。   丈量一切事物的单位不仅仅只有距离,还有时间。   白皎在这种虚幻与现实杂糅的月光里安静地想着,无论其中阻隔着的是什么东西,那时的白初贺仿佛是不敢走到礁石前。   那现在呢,现在白初贺敢走过去了吗?   只要走过去看一眼,就能知道礁石后到底有没有那位小人鱼。   对于白皎也是,只要他愿意走出一步,就可以让王子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现在,不敢迈出脚步的人仿佛变成了他自己。   白皎沉浸在月光下,和口不能言的月亮一起归于沉默。   柔和的银光下,白皎终于动了动。   所有人都看着白皎,内心高高悬起,着迷似地等待着藏匿于礁石后的那位小人鱼的选择。   他们都清楚这个故事的走向,但仍然不可阻挡地沉浸在白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情绪中。   长而沉默的投影变了个形状,探出了半个脑袋,悄悄地看向前方。   就连月亮似乎也为这个瞬间而晃动。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白皎在阴影后探头,望向月光下的另一个人。   王子在沙滩上闭着眼,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应该走进他生命中的人。   白皎的双唇和一直按在礁石上的手动了动,他仿佛马上就要开口,吐出声音,走出礁石。   但短短的一刹那,他想起来了。   小人鱼是不能说话的,也不应该发出任何声音。   晃动的月光归于寂静,沉默的影子恢复了原样,探出头的小人鱼缩了回去,躲进更深的阴影里。   储物柜后的白皎低下了头,阴影拢在他身上,周围的人无法看清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看见了他松垮垂下的手。   “......他们沐浴在月光里,宛若命中注定的一对。”   大幕落下。   灯光亮起。   念旁边的女生打开活动教室里的灯,随后使劲儿地鼓起掌。   掌声稀稀拉拉,逐渐变多,最后整齐一致地响了起来。   “白皎演得太好了吧!!”   “天呐,我刚才都被代入进去了,真的觉得好难过......”   “我都流眼泪了呜呜呜呜,小白你实在太棒了,不仅学习好演出也这么厉害!”   “哇靠我敢说连季茹来了估计都挑不出刺儿来。”   灯光亮得猝不及防,照亮了白皎来不及收起来的难过神情。   肩膀被人拍了拍,他抬起头,看见许安然抑制着激动安慰他的脸。   “小白你是不是入戏啦?没事的这只是个故事而已,不要难过。”她声音压低了一些,“不过真的效果很好,要不我们和白初贺说说,以后也请他来彩排,怎么样?”   一旁,其他学生的议论声飘了过来。   “哎这个故事一定要这么写吗,咱们能不能改一改啊?”   “就是就是,好希望王子能找到小人鱼。”   白皎听着那些说话声,轻轻地摇了摇头,收起难过的表情,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行的,初贺哥放学后还有要紧事呢,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第91章   “是吗?”许安然奇怪地问了一声,不知道白初贺有什么事情要忙。但白皎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过多强求,“好吧。”   “嗯嗯。”白皎盯着自己的鞋尖,因为心虚,没有去看许安然的眼睛。   许安然已经转了过去,拿着剧本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然后扬了扬手说收拾好道具之后大家一起复一下盘。   王子已经从沙滩上爬了起来,白初贺走到白皎身前,看着低头默默不语的白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白皎抬头,视线在接触到白初贺的一瞬间,又急急忙忙地挪开,“初贺哥,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搭戏?”白皎含糊道。   “没事。”白初贺说。   “哎呀我的公主。”有些夸张的腔调传来,宋一青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演技真是太绝了,绝绝子,看得老奴都快掉眼泪了。”   宋一青抹了抹眼睛边缘不存在的泪水。   白皎被他臊得慌,小声嘟囔,“哪儿有那么夸张啊,话说你不是回去了吗?”   宋一青卡壳了一下,“呃,这个,我决定留下来抄抄作业,顺便围观一下你们的进度嘛。”   白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没来得及问,就已经被许安然叫走。   “小白!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白初贺微微笑了一下,“去吧。”   等到确定白皎已经完全走开,听不到这边的声音后,宋一青才掏出手机,压低声音道:“就这个,我刚刚才找到的。”   白初贺接过他递来的手机。   屏幕上朋友圈的界面,发布日期停留在好几年前,是一张配了文字的照片。   [哈哈哈哈哈我的妈,他还真去了,牛逼。]   宋一青在旁边“啧”了一声,“哥们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了,我跟你说,当时我看到他们发的这条朋友圈的时候快气炸了,没一个好种。”   白初贺点开文字下方的那张图片,因为年代问题而显得像素有些低的照片跳了出来。   背景是深灰色的门板,照片正中心是张很可爱的便利贴,奶黄的颜色,小狗脑袋的形状。   便利贴上,有几排因为很工整而稍显稚嫩的方块字。   白初贺把图片放大,看见上面那一小片熟悉的字体写着这里放学后是不开放的,还贴心地让看到这张纸条的人找其他地方打球,最后说自己家里人在等着,只能先回去了。   最后一排写着“对不起哦”四个字,旁边画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颜文字笑脸。   宋一青一边逼逼叨叨,一边不经意间看了白初贺一眼,立刻被吓了一跳。   白初贺一言不发,睡凤眼里的眼神冰冷尖锐。   他看着这条五年前的朋友圈,看着里面熟悉的字迹,看了很久很久。   白皎的书写习惯似乎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在身边人都逐渐习惯开始写行笔的如今,他仍然一笔一划地写着方块字。   “他知道吗?”白初贺出声。   不用问,宋一青也知道白初贺说的是什么,立刻摇了摇头。   “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当时就没反应过来过,而且我都是很久之后闲得无聊翻朋友圈才看到的,白皎可能压根就没加过他们好友,他更不知道了。”   说完,宋一青又松了口气,“还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些,怪烦人的。”   白初贺已经划出了那张照片,这条朋友圈底下,有几个看似和当事人关系不错的人,格式统一地在底下回复和便利贴上一样的“对不起哦”,嘲讽意味明显。   “你们在看什么呀。”不远处传来干净的声音。   宋一青慌张抬头,看见活动教室对面开完了小会,白皎已经走了过来,看见他和白初贺盯着手机,下意识要凑过来一起看。   白初贺将手机摁灭,还给宋一青,“他加我微信。”   宋一青接过手机,也跟着点头,“对对对。”   “哦。”白皎没有继续问,“结束了,可以回去了。”   “好嘞。”宋一青早就想润了,挥了挥手后直接开溜。   其余学生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白皎和白初贺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刚刚结束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的小学部的学生们。   小学部的孩子们还小,大多都是家长亲自接送。这个时间的海珠虽然已经寂静了不少,但校庭仍然依稀响着孩子们和家长的声音。   白初贺看到白皎正在默默不语地看着那些孩子,于是也向那边投去了目光。   小学生们带着统一制式的圆顶帽,手拉着手陆陆续续往校庭走,一片明黄色的圆帽像一个个小土豆,你推我挤地前行。   白皎似乎看得很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有注意到白初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一些家长已经接到了自己的孩子,有个爱撒娇的小孩仰头问家长,以后上了初中高中大学也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来接自己吗?   那位家长笑着俯身,点点他的脑袋。   “怎么这么爱撒娇,我们不能陪伴你一辈子的。”   小孩似懂非懂地噘着嘴,不说话了。   “你以前也是这样出来找爸妈的吗?”   白初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白皎回过神,从那些小孩身上挪开双眼,点了点头,“嗯,这么多年了,小学部的校服居然一直没有变。”   白初贺也眺望了一眼那些摇摇晃晃的圆顶帽,“你以前穿的也是这套校服。”   “嗯,对呀,怎么了?”   夕阳虽然已经褪去,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白初贺慢慢想象着。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个头比同龄人矮小一些,但眼睛圆圆的,瓷白的脸蛋像个洋娃娃,顶着明黄色的圆帽走到他面前。   如果抬起头,或许会有浅茶色的碎发在风中摇晃。   他从没见过这个时期的白皎,但不难想象出小学时白皎的模样。   因为那么多年,白皎双眼里的光芒从未黯淡过,始终纯粹,闪耀无比。   “没什么。”白初贺微微笑了起来,“很可爱。”   白皎看着那些手拉手的小孩子们,“嗯,我也觉得,海珠的小学校服是很可爱的。”   两人作为高年级的学生,自发地站在校庭边缘,等小学部的孩子们都已经被陆陆续续接走后才慢慢地往校外走。   白初贺发现今天放学后的白皎似乎格外的沉默寡言,不像平常那样有说不完的话,从活动教室出来后到现在,除了和宋一青说过一句明天见,就是回答他的问题,但不见白皎有主动开口。   白初贺觉得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白皎更加让人安心,白皎不适合忧心忡忡的模样。   “今天的排练不是很成功吗?”   白初贺出声,想起当时响彻整个教室的掌声。他一直闭着眼睛,所以没能看到白皎发挥如何,但从那些反应来看,白皎的试演应该是相当让人惊艳的。   “是吗?”白皎其实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反应,“但是第一遍彩排的时候效果不是很好,我演的太差了。”   白皎说完后,双唇抿起了一瞬间,“我太迟钝了。”   “我以前也认识一个觉得自己很迟钝的小孩子。”白初贺突兀开口,“但他不知道,其实周围所有人都觉得他很聪明。”   “是吗?”白皎闷闷道,“那他一定比我聪明很多。”   白初贺沉默了一刹那,“不,你和他一样聪明。”   白皎其实没有太听懂白初贺没头没脑的这一段话,但他大致能够猜到白初贺说的那个小孩子是谁。   天边的月亮轮廓已经清晰了许多,但太阳留下来的余光并没有完全散尽,光线清淡又温柔,将一切蒙上一层滤镜般的沉静蓝色。   蓝调时刻,白皎在季茹的讲座上听到过,她说这是她心中一天最美的时刻,只出现两次,一次在破晓之前,一次在落日之后。   那种寂静却柔和的蓝笼罩着一切,所有的秘密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变得可以轻易诉诸于口。   只是分不清秘密被揭晓后迎来的究竟是日出,还是黑夜。   数不清的话堆积在心里,白皎张口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相干的一句。   “初贺哥,我觉得小人鱼好可怜啊。”   “嗯?”白初贺看见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不断向前延伸,就像白皎藏匿其后的那个“礁石”的影子。   “只有她才清楚这一切。”白皎慢慢地说,“这么多人都在,可只有她才知道所有的真相,只有她记得所有人。王子忘记了她,邻国公主也不会知道不远处还有一个偷偷张望的小人鱼。”   白皎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说不出自己想说的东西。   “就是...她像被大海抹掉了痕迹,没人知道她曾经也在夜晚的那个沙滩上,王子的记忆里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如果没人记得她的话,是不是就等于她从来都没存在过呢?”   “...我不知道。”   白初贺思考良久,却只能得出这四个字。   “她背负了一切。”白皎难过地说,“她和王子一起经历过狂风暴雨,可是王子却从来都不记得,那她算什么呢?”   直到现在,白皎已经理解小人鱼的感情,仍然不觉得自己和小人鱼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不知道他在这个故事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定位。   白皎忽然想起回海市前的那个夜晚,南市火车站前的那个包子铺的阿婆对他提过的那个男孩。   白皎觉得那个固执地守在火车站前的男孩更像小人鱼,他在舞会的边缘沉默地等待着,看着人来人往,一言不发地等候着王子出现。   “皎皎。”白初贺的声音打破他的遐想,“你会不会觉得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王子也很可怜?”   “嗯...”白皎闷闷道,“嗯,他也很可怜,因为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记得自己身边曾经有那么一个小人鱼。”   白皎想着阿婆的话里,那个每天只要空闲下来,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的男孩,“可是我还是更心疼小人鱼。”   “但是我觉得小人鱼也很勇敢。”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白初贺问他。   “因为......”白皎慢慢地试图用自己笨拙的语言形容出来,“她可以继续呆在海底,但她还是选择上岸,哪怕忍着踩在刀尖上的痛苦,哪怕代价是不能对王子说起任何一个字眼,却还是选择来到王子身边,沉默地陪伴着他。”   白皎说完,发现白初贺在一旁,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就像他口中的小人鱼。   似乎过去了很久,白初贺才出声,“嗯,因为他很想念他。”   白皎安静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再继续聊这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他踌躇着,风牛马不相及地提起其它,“初贺哥,我之前看你朋友圈,看到你拍了好多天气很好的照片。”   “对。”   “而且一直在拍,坚持了好几年。”白皎笑了起来,“就像是为了把那些天气好的瞬间留存下来,留给谁看一样。”   看吧。白初贺心里无声地想。他说过,白皎不笨,白皎其实真的很聪明。   天空越来越黯淡,因此月亮越来越明亮。   明亮的月光下,白皎突然转过了头来。   “初贺哥。”那双纯粹清澈的双眼在忧郁沉静的蓝色世界里看着白初贺,“你是不是很想他?”   月亮就在头顶挂着,白初贺在浅淡的月光下说不出任何谎言。   白初贺也扭过头来,白皎看到他一贯平静无波的睡凤眼仿佛被月光刺了一下,眯起来一些,卧蚕在下方微微鼓起,显得这双眼睛似乎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情绪,看起来沉默但深情。   “嗯。”白初贺缓慢地凝视着白皎,即便有风吹过,仍旧一眨不眨,“我很想他,特别特别想他,无时不刻地想他能回到我身边。”   明明问出这个问题的是自己,但白皎却在白初贺的凝视中怔忡不已。   因为说这话时的白初贺,双眼里映出的是他的模样。   就好像白初贺思念无比的人就站在这里,这个人就是他。   “即使他没办法再回到我身边,那也没关系。”白初贺的声音微低,但清晰不已,“我会永远陪着他,不会和他再分离。”   微凉的夜色中,白皎怔忡呆缓的脸颊微微发烫。   “...就像我陪着小狗一样吗?”   “就像你陪着小狗一样。”白初贺的双眼里仍旧倒映出白皎的模样。   “好...好吧。”白皎忽然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慌忙别过了脸,“我们去找吴叔吧,别让他等太久啦。”   他的脚步快了起来,整个人都不知不觉变得轻快了很多。   两人穿过学校的中庭,远远就能望见停着许多车的大门口。门口那些车外仍然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人,大概是其他正在等待孩子出来的家长。   “原来小学部的社团也这么晚结束啊。”白皎不禁乍然,“我小学的时候没参与过,都不知道这些。”   “早点回家也很好。”白初贺知道白皎并没有因为这些遗憾,但还是下意识安慰白皎。   白皎点点头,好奇地望了那头一眼,看见形形色色的车辆和人群中,有一位为了抵御寒风,脑袋裹着厚厚围巾,穿着大衣的女人显得格外焦急,在门口里来回踱步。   难道是小孩还没出来,等急了?   白皎一边好奇的望了一眼,一边和白初贺从刷卡机旁穿梭出去,“小学部参加社团的应该也早就——”   话还没说完,那个反复踱步的女人似乎听到了说话声,忽然停了下来,望向了白皎和白初贺。   白皎一愣,转头往后看了眼,没看到戴圆顶帽的小学生,再转过头来时,那个女人已经匆匆忙忙朝他们小跑了过来。   白皎愣了一下,刚想问白初贺是不是认识的人,女人已经跑到了他们身边,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了白皎的右臂。   “小皎!”   白初贺皱起眉来,隔在白皎前面,但这个女人手腕力度大的出奇,死死抓着白皎不肯松手。   白皎被抓疼了,踉跄地退后了两步,白初贺冷着脸伸手抓住女人的小臂,“你是谁?”   “小皎,小皎你听我说!”   不远处的行人看到后交头接耳起来,海珠的保安已经朝这边走来。   推搡之间,女人裹着头和肩膀的围巾落下,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白初贺怔了一下,听见白皎同样吃惊的声音响起。   “天...天心姐姐?”   李天心又伸出手来,这次没有再像之前那么着急,只是拉住白皎,颠三倒四地开口。   “小皎,你的狗,小狗,不是我开的后门,你跑出去的事也不是我说的,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你能不能和夫人和先生帮我说说情,我,我——”   李天心脸上露出有些绝望的表情,“能不能不要开除我,我找不到工作了。”   “天心姐姐。”白皎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挣开,“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了你们好久。”李天心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平时海珠放学的点不让外人靠近,我好不容易今天等到你们,小皎,初贺少爷,我求你们了,能不能帮帮我?”   “李天心。”白初贺看见保安已经拿着对讲机警惕地走近,“先冷静一点,慢慢说,你这样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李天心总算镇定了一些,深呼吸了一口气。   “小皎,我那天下午确实玩忽职守了,但是我出门前有检查过小狗,也好好把后门锁好了,小狗不应该跑出去的,而且我真的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些事,不是我说的!”   白初贺皱着眉,“你那天没有和他们说清楚吗?”   李天心白着脸摇摇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我当时慌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宋姨本来就很严格,我真的被吓到了,而且我男朋友跟我说没事,他会接我到——”   白皎正听到一半,李天心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双眼瞪大,一脸惊怒交加地望向白皎和白初贺身后。   白皎还来不及回头,海珠的保安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拉住李天心,“我们这儿禁止校外闲散人员进入,你是哪位?”   白皎连忙摆手,“叔叔,她是——”   话声未落,不远处突然又急匆匆跑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强硬地一把拉过李天心。   “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她有点毛病。”男人一边哈腰点头,一边捂着她的嘴将她拉走。   白皎见状,上前要阻止那个男人带走李天心,忽然肩膀上被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白皎吓得一抖,转头一看,居然是林澈。   白初贺的声音显得不太客气,“你怎么在这儿?”   林澈抱歉地笑了笑,“我们班在排练,刚刚结束出来就看到你们在这儿,是不是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他说完,又转向不远处正在和那个男人挣扎着的李天心,惊讶地扬了扬眉,“小皎,这不是你家之前失职开除的佣人吗,怎么在这里?”林澈的表情严肃了一些,“该不会是来纠缠你的吧,这可不行。”   白皎摇摇头,“不是的,她只是想跟我说点事,林澈哥哥你别...”   “小皎——!”李天心的嘶喊声传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   “啪”地一声,拉扯着她的男人兜手抡下一耳光,把李天心直接打得没声儿了。   “疯女人,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上前喝止他的其他安保谄媚地笑。   白皎急了起来,“他怎么能打人呢!”   他刚想走过去,但被林澈拦住。林澈已经打了报警电话,简单说明了几句,又和学校的保安道了个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白初贺冷冷地开口,“她是老家有事主动离职的,你为什么把她说成是被开除的?”   林澈露出点疑惑的表情,随后才恍然大悟地压低声音开口。   “我父母跟我说了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家里人没有和你们说?”   白初贺自然知道来龙去脉,但林澈本不应该知道这些事,这件事父母和宋姨甚至都没对白皎说,以宋琉和白远的性格,也不太可能会主动与林澈的父母提起这件事。   但林澈的表现实在太自然了,白皎困惑的声音已经响起。   “被开除?”白皎不解地看向白初贺,茫然不已,“天心姐姐不是主动辞职的吗?”   林澈左右看了他们一眼,惊讶地用一只手遮了下嘴巴,“啊...是不能和小皎说吗?我不知道你们要瞒着小皎,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白皎听见“瞒”这个字,心里越来越糊涂,“瞒我?瞒我什么?”   林澈轻轻拍了拍他,心照不宣道:“没事的,这些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们要小心这个李天心,她都能找到学校来纠缠你们,不知道会不会传些有的没的。”   海珠是重点学校,旁边就有派出所,出警速度很快,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有警察开着车过来了。   白皎急了起来,“她没做什么,而且她还有事要和我说呢。”   “小皎,感情纠纷,这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林澈往那边看了一眼。   李天心已经被带到了警车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边鞠躬边和警察解释着什么,白皎听见“我女朋友”和“精神不稳定” 几个字眼。   和学校沾边的纠纷警察很重视,严肃地要求那个男人也一起走一趟。   李天心坐在警车后排,隔着车窗,白皎隐隐约约看到李天心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她看着白皎,伸手指向这边,不停地在车窗后说着什么。   但距离太远,白皎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天心被带走。 第92章   车行驶着,车窗外的景象纷呈而过,化作光影,投在后排低着头不说话的白皎脸上。   带走宋天心的那辆警车似乎还在眼前,林澈惊讶的声音在后,字字句句里的语气都在说明着一些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   家里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   这本来也并不奇怪,但这些事情父母知道,宋姨知道,看样子白初贺也知道,甚至连林澈这个算不上多么亲近的表亲也知道,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这种被身边所有人隐瞒着什么事的感觉,让白皎觉得心里坠着,相当不舒服。   上车后,白初贺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白皎应是应了,却没有太记在脑子里。   他不停地回想着校门口时林澈脸上的那种表情。   林澈很惊讶,似乎为他不知道这件事情而感到意外,随后又相当抱歉地看了白初贺一眼,像是为自己没能保守这个全家上下除了他之外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表达着歉意。   短短的几句话功夫,白皎原本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但林澈那个眼神把他排除在外,那么明显地让他发觉白初贺也知道这一切。   双肩包抱在怀里,白皎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忍不住紧了又紧,平生第一次心里冒出警惕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状态。   真正让他最不舒服的是林澈的最后一个眼神。   校门口那场令人尴尬又不自在的闹剧之后,在他们分别的时候,打开车门上车的一刹那,白皎转头时看见林澈远远地望着自己。   林澈的眼神里包裹着一种奇怪的怜悯,就好像怜悯他一直以来都被最亲近、最信任的家人们骗得团团转。   林澈应该也看到了他,并没有特意掩饰这种神情,反而对他挥了挥手。   白皎的心变得沉重不已。   “皎皎?”一旁的白初贺看见白皎一侧的车窗大敞着,寒风吹进来,他伸手越过白皎按下操控车窗的按钮。   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稍微碰到了白皎。   白皎抖了一下,触电似地往后躲了躲。   白初贺的手停顿了一刹那,才慢慢收回来。   今天的白皎比起平常本就显得安静许多,在上车之后,白皎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一声不吭地抱着书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   前排传来吴叔的声音,他已经借着后视镜偷偷观察了好久,见后排两个孩子之间气氛尴尬,清了清嗓子恰到好处地开口。   “小皎今天是参加社团活动了吗?”   “嗯。”白皎在后排应了一声。   吴叔卡壳了,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更是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来。   倒是白皎主动张口,声音清亮,回旋在车内。   “吴叔,天心姐姐是被开除的吗?”   “嗯?李天心吗?”吴叔的车停得远,并不知道刚才校门口发生了什么。“不是吧?我听说她是老家有事主动辞职的啊?”   听说。   白皎觉得自己一向不太容易拐得过弯的大脑忽然灵光了起来。   “这样啊。”   白初贺在一旁无声地听着,手指微微僵硬。   白皎应了一声后,没再问吴叔什么,清亮的双眼转到了白初贺身上,没有立刻开口。   白初贺的手心微微冒出一些汗。   如果只是李天心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但白皎本质并不笨,只要他发觉到一件事不对劲,就会对其他事情逐渐产生更多的怀疑。   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愿意再搪塞白皎。   假如白皎真的问出口,白初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这一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变得煎熬不已。   “初贺哥。”白皎终于开口,但却没有继续问之前的话题,“今天我们不去找小月亮吗?”   白初贺的喉咙哽得难受,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出声时嗓音显得不那么干,“今天太晚了,先回家吧。”   “那我们明天去找小月亮吗?”白皎没有放弃这个问题,继续问了下去。   白初贺眼睛眨了一下,隐去那些情绪,“明天可能还要彩排,到时候看看。”   “那我们抽空去,好不好?”白皎的后背靠了回去,脸上之前那种沉默不语的表情终于褪去了,白初贺看见他笑了一下,“小月亮还在等着呢,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白皎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帮你找到他。”   白初贺的嗓子紧到发痛。   前排的吴叔不知道他们小月亮来小月亮去的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面对这种有些不寻常的气氛,吴叔明智地选择了不出声。   下车后,白初贺望着白皎已经恢复到平常的无忧无虑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情绪作祟,他竟然控制不住地主动问出声。   “你不问我吗?”   “嗯?什么?”白皎在风中眯着眼,回答道。   “李天心的事情。”白初贺的声音有些缓慢。   车上的一瞬间,白皎问完吴叔后转向他,白初贺在某一刻很确定,白皎其实是想问他李天心那件事的。   白皎或许注意力不太集中,容易被分散,但也没有严重到下一秒就忘记自己想说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最终却并没有问出口。   “问了的话,你会告诉我吗?”风中飘来白皎的声音。   白初贺的心摇摆不定,无法作出回答。   白皎又一次转了过来,岭北的小径上亮起了路灯,柔和明亮的光线落进白皎的双眼里,让那双本就清亮的琥珀色双眼显得更加透彻。   甚至给人一种“洞若观火”的感觉。   “爸爸妈妈和宋姨都是很好的人,如果他们有没对我说的事,我相信他们一定也是有原因的,也许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我,你也是。”   白初贺沉默很久,才点了点头,“嗯。”   “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你们才不愿意告诉我?”白皎继续说着。   白初贺望着他们双眼,摇摆了很久的心在风中渐渐停住。   “你知道了后也许会很难过,甚至会很痛苦。”   “是吗。”白皎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就像街道上那盏在夜里突然亮起的路灯,“所以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也是这个原因吗?”   他的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站在白初贺面前,微微仰起头,很认真地凝视着白初贺的双眼。   “我小时候的事情也都是很不好的事情,会让人很难过,很痛苦,所以我才忘掉的吗?”   白初贺不知道第几次,在白皎清明甚至透彻的眼神里说不出话来。   白皎的双眼或许是因为笨拙,是因为知之甚少才显得格外清澈,但也是因为清澈,而照亮所有阴霾,世间的一切在他的双眼里展现出的似乎都是最本质的模样。   白初贺不知道,白皎的双眼里还会不会有看到那个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的小孩的那一天。   他更不知道,对于白皎来说,幼年时代的记忆是不是全都由难过和痛苦组成。   那他在其中,也是令白皎痛苦的一部分吗?   悠远的天空中飘下了什么东西,纯净茫白,有一片飘进了白初贺的眼睛里,立刻化作温热的水,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下雪了。”白皎的声音再度响起。   白皎伸出手,触碰到白初贺的眼下,拂去那些晶莹的雪花,留下融化后闪着微光的水痕。   那些水痕留在白初贺的脸上,宛如借着白雪的掩护而留下的泪痕。   “是的。”白初贺终于出声,抵御着自己的内心,回答了这个令人难过的问题。   “是吗?”白皎轻声,听起来像喃喃自语,“可是难不难过,痛不痛苦,这不是只有我自己才能得出的定义吗?”   白初贺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没能出声。   两人的脚步又一次动了起来,慢慢地行走在雪下。   白皎那一声似乎真的只是喃喃自语,并不需要白初贺的回答。   “十二月了。”白皎伸手接到了几片雪花,“又下雪了。”   其实他还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像手中的白雪一样无声的消融。   明明他们谈论的是他的童年,明明白初贺说的是也许这会让他很痛苦,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白初贺自己却露出了难过不已的神情。   家中灯火通明,宋琉看见两个孩子后照常埋怨了下他们不看天气预报的习惯,白皎看见父母和宋姨脸上十数年一如既往,没有一丝作伪的关怀情绪,心里暖融融的,之前那种警惕不安的心情早就消影无踪。   他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坏人。   吃晚饭的时候,白皎的状态已经恢复到平常,笑嘻嘻地和白远说话,白初贺也像平常一样时不时说几句,偶尔露出微笑。   今天下了雪,宋琉说要吃点热腾腾的东西,特意炖了鸡。   吃饱喝足后,白皎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望着窗外的白雪,扭头能看见白初贺听着宋琉闲聊的侧脸,努力让自己发自心底的感到安心。   “不用你帮忙收拾。”宋姨摆摆手让白初贺歇着,“你们快会考了吧,抓紧学习,这段时间要集中精力。”   白皎立刻坐直,“对,那我和哥哥上去写作业。”   白初贺点头,“有不会的就告诉我。”   高考近在眉睫,回卧室之后的白皎没再习惯性看手机,认认真真地完成作业和复习,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个钟。   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在家里溜达一会儿,走出房间时看到白初贺的房门微敞着,没有关上。   白初贺坐在床边看书,看见了白皎,“已经做完了?”   白皎比了个耶,“没有不会的!”   白初贺笑笑,“那就好。”   “小皎?”楼梯处传来宋琉的声音,白皎对白初贺吐了吐舌头,去找宋琉了。   白初贺合上手里的专业书,想到不久之前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听见的宋琉和白远的谈话。   他不动声色,挪得离门口近了一些。   宋琉和白皎的说话声很模糊,并不太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白皎有些困惑的嗓音听起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件宋琉和白远谈论过的事情。   另一边的白皎听完宋琉的话后,低头想了一会儿宋琉说的人是谁,想了半天后想起这是以前他读小学时和宋琉白远关系不错的一户人家的长子。   宋琉好笑地提醒他,“你怎么都不记得人家了?他小时候经常来家里陪你玩的,你还叫他哥哥呢。”   “哦哦。”白皎尴尬地挠了挠头,心想自己小时候看到比自己大的男生女生统一都叫哥哥姐姐,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哥哥,“他为什么要约我出去吃饭啊?”   宋琉心里叹了口气,嘴上说,“可能很久没见了,想见见你。”   自从白家搬到岭北水苑后,白皎确实很久没再见过这个哥哥,后来也只听白远随口提过一句,说他们一家已经移民。   白皎记得这个哥哥比他大一些,“他是不是在读大学啊?”   宋琉笑他,“人家都研究生毕业了,读的建筑系。”   白皎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好啊!那我去。”   “嗯。”宋琉摸摸他的头,“就吃一顿饭就回来,他在南市的设计院工作,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   “好的好的。”白皎开心地点点头。   宋琉看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回走,才叹了口气上楼。   白远在三楼等着,“小皎怎么说,他自己想去吗?”   宋琉摊了摊手,“你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以为别人是找他去玩的呢,当然想去了。”   白远推了推眼镜,“跟他说了这是相亲吗?”   宋琉瞪他一眼,“你怎么不去说,而且估计说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远见状,连忙哄了几句,“我的错我的错。”   宋琉回头望了眼楼梯,白皎早就没了身影,但她却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贴着边走在楼梯上。   “温家和咱们彼此都熟悉,那孩子人挺好的,也喜欢小皎。要是小皎也喜欢的话...早点定下来,也挺好的。”   ...   白初贺松开扣着卧室门把的手,刚想转身回桌边,就看见杜宾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卧室里,一样贴着门板,黑豆豆眼和他对视着。   白初贺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杜宾的头。   白皎欢快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深茶色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带着脸上喜滋滋的笑容,看到了还站在门口的白初贺。   “咦,初贺哥你怎么在门口,要下楼拿东西吗?”   白初贺面色不变,“不是,坐累了起来站会儿。”   “哦。”白皎本身就是个多动症,理解地点点头,“那你还在看书吗?”   “对。”白初贺张口就来。   白皎的双眼往卧室里滴溜溜看了一眼,看到之前白初贺捧在手里的那部大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回了书桌上,上面还垒着一些其他书。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在看那本民法典?”   白初贺冷静道:“换了一本。”   “哦。”白皎有些好奇白初贺会看的书,“那你现在在看哪本书啊?”   白初贺直接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这么开心?”   白皎又笑了起来,“嘿嘿,没什么大事。”   白初贺见白皎这么说,不准备再问下去,免得白皎觉得他奇奇怪怪,“是吗?”   白皎摇头晃脑地伸手拍了拍杜宾,“嘿嘿,我回去复习啦。”   白初贺目视着白皎离开,眼睛忍不住轻眯了一下。   以往的白皎路过他房间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进来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然后毫无自觉地坐下,开开心心地抱着小狗和他聊天,嘴里的声音永远不会停歇。   白初贺转身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走出房门叫住白皎,“一起复习吧。”   白皎转过身来,带着点惊讶和开心的表情,“真的吗?”   白初贺“嗯”了一声,“查漏补缺的效率更高,不熟悉的知识点我可以直接讲给你听。”   “这么好啊。”白皎的一双小鹿眼笑得弯了起来,像一对小月牙,“但是我还是自己复习吧,初贺哥你之前说得对,要自己主动搞清楚知识点才更扎实。”   白皎走到房门前,摆了摆手,“有不会的题我发微信给你,哥你到时候给我讲一下哦!”   白皎的卧室门干脆利落地“咯擦”一声,关上了。   走廊的推窗没关严,风吹过站在门口的白初贺的头发。   白初贺转身,看见杜宾这次又站在他身旁,见他有了动作,仰起头来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初贺第一次觉得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限接近于“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我干什么。”白初贺面无表情地盯着杜宾,一人一狗对峙着。   杜宾的尾巴优雅又慢条斯理地晃了晃,迈着不急不乱的步伐走到白皎的房门前,用爪子抓了抓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小狗,你想我啦?”   杜宾的黑豆眼斜了一眼白初贺,摇着尾巴进去了。   白初贺也面无表情地回房,脚尖踢了下卧室门,咔嚓一下合上。   ...   班上的舞台剧彩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白皎的那句话,许安然没再找白初贺来帮忙彩排。   好在白皎也逐步找到了感觉,对着笑容僵硬的人体模型也能演得有模有样。   白初贺这次没有再留在教室里,他拎着包站在刚好能望到活动教室内的楼梯拐角,不知道第几次按亮手机,看了眼微信里白皎发来的消息。   [皎皎:初贺哥,今天放学后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点再回家,吴叔之后回来接我的]   [皎皎:[小狗捧花.jpg]   白皎似乎非常钟情于这套手绘的小狗表情包,他之前在宋一青的手机上无意间看到过一眼,白皎几乎和谁聊天都会用这套表情包,从来不会厌烦。   他的头像也是同系列的小狗图案,类手绘的小狗在上面做着wink,十分惹人喜爱。   白初贺正准备将手机收起来的时候,叮咚一声响,大庆的消息弹了进来。   [狗儿,皎儿之前去检查了吧,怎么样啊?]   白初贺垂着眼,尽量详细给大庆说了一遍白皎的现状。   大庆回消息过来,似乎放心了一些,随后又发了一条。   [他真的一点儿都记不得了吗?]   白初贺凝视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无法及时回复这一条。   大庆是聪明人,那天看出异样,但当着白皎的面什么都没有说过,等白初贺带着白皎回了岭北,估摸着白初贺闲了下来,才专门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   一开始,大庆的声音相当不理解,也很不赞同。   他不清楚白皎的情况,但在他的概念里,记不清童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事,很多小孩都会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也是。   要是现在让他说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白初贺和小白皎的,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所以在听到白初贺说完“他不记得”了之后,大庆很纳闷地开口。   “不记得了就不记得呗,我也看出皎儿好像是没啥印象了,不过不记得了我们也可以慢慢给他讲嘛,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挨个带他走一遍,这也不麻烦。”   白初贺说,他不是没印象了,他是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了。   大庆听完后也愣了一下,随后很乐观地慢慢开口。   “嗐,那这能有啥的,那也不能说故意瞒着他啊,你还拿你的照片糊弄他。咱俩有的是时间,怎么着也得带他慢慢把以前的事想起来。”   白初贺这才将宋琉对他说过的那些有关白皎身体状况的事情对大庆全盘脱出。   大庆知道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随后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电话里的白初贺的声音显得那么沉闷。   尤其是在听到白皎因为高烧导致反应力有些迟钝的时候,大庆很久都没能出声。   过了半晌,白初贺才听见大庆抹了把脸,相当难受地说:“那...那皎儿就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我俩以前经常一道儿出去找好玩的,在他眼里我就只是个认识不久,也不是多熟的带前科的不良青年了吗?”   大庆说完后,没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他也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白初贺对白皎的感情,这一切对于白初贺来说不会比他好受半分。   白初贺记得那通电话里,大庆最后说的话和他刚才发过来的消息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狗儿,皎儿他捡到那条小狗一直养到现在,还主动和你们爸妈说想住在海边...”   大庆和白初贺的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个他们年幼时在海边许下的愿望。   “狗儿,你说他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吗?” 第93章   白初贺发出简短的四个字,回复大庆。   [应该是。]   大庆隔了一会儿才回过来一条消息,白初贺看得出他已经尽量选择了委婉的词句,但这个问题本身太过尖锐,没有委婉的余地。   [狗儿啊,那你们打算就让他一辈子都不去老城区了吗?]   大庆真正想问的是,“你们打算一辈子都瞒着他吗?”   大庆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他至少也算是白皎的童年伙伴,但最终能对这些事情做下决定的是白皎的家人们。   可他们一家人就住在海市,他们父母的事业根基也在海市,大庆瞧着,哪怕这一家已经搬到了距离新区都很远的市郊,恐怕也很难真正离开海市。   或许白皎会像那天他们兴致勃勃规划的那样,和白初贺一起考上南市的S大,也许毕业后会在南市就业,但谁能保证白皎未来永远不会再踏入海市的老城区?   况且,大庆打心底觉得,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限制白皎的意志,哪怕是为了白皎好也不行。   但他没有将这些说出来,他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谁也不想这样。   大庆发出消息后,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他知道,白初贺一定比他想得更多,因此根本没办法回答这个令人无奈的话题。   大庆不清楚白皎应激的状态会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这件事得不到解决,白皎就会永远像一个定时炸弹,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一直这样小心翼翼的隐瞒着,隐瞒着这些白皎本该知道的过去,这样对白皎真的公平吗?   白初贺的回复终于发了过来。   [以后再说吧。]   大庆叹了口气,回了条“行,那你先忙吧”,紧接着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出去忙了。   走廊拐角的白初贺摁灭手机,继续看着活动教室那边。   教室里的白皎似乎已经完成了今天的排练,其他留下来帮忙的学生在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白皎和许安然与其他几个负责剧本的学生们围在一起,似乎在讨论什么。   “小白。”许安然叫住背上书包的白皎,“这个剧本还有些点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你还有空吗?”   白皎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啊,我一会儿还有事,要不回去你给我打电话?”   许安然心里暂时也只有个构思,没什么方向,见状后摆摆手,“没事,反正也不急,你先去吧。”   白皎点点头,背好书包走出教室。   大概是距离高考也只有百来天的原因,即使每天放学后有集体活动,学生们也不敢占用太多时间。   彩排结束后,走廊上仍然有放学后拖拉了一会儿,现在才陆陆续续准备离开学校的学生们。   下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握着书包肩带的手忽然紧了紧。   仿佛下一秒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书包,把他拎到面前,然后低着头问他去哪儿。   白皎摇了摇头,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拐角。   教室里,许安然还没有走,拉着几个同样负责剧本的学生商量。   “哎,这个童话基本大家都很熟悉,如果咱们剧情就只是按着来的话会不会有点太无聊了啊?”   另一个女生点点头,“我之前就这么觉得,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没什么新意。”   “嗯...”许安然用笔头抵着下巴,“要不咱们改编一下,改得有意思点?”   “好啊!”女生很感兴趣。   “你们还没走啊?”宋一青从活动教室后门钻进来,抓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都快八点了?”   “你怎么还在学校?”许安然问他。   “体练啊。”宋一青耸耸肩,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我跟你们说,我刚才在下面的时候看到白皎上了一个大帅哥的车走了!”   许安然还在琢磨剧本,头也不抬,“白初贺呗。”   “Hello?”宋一青很不满,“我又不是眼瞎,是其他大帅哥,我都没见过,应该比我们大。你说小白是不是铁树开花,偷偷谈恋爱了?”   “关你什么事。”许安然翻了个白眼,“要你管人家。”   宋一青毫不在意,怅然道:“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怪怪的,我说呢,明天不是平安夜吗,我还想说咱们几个一起过呢。”   “不好意思。”许安然一甩头发,“我也有约了,你一个人过吧,拜拜。”   宋一青气得吱哇乱叫。   ...   海珠的西门,吴叔在车里听了会儿电台节目,才看到白初贺的身影。   他把车窗放了下来,“初贺啊,刚出来吗,是不是班级上又有什么活动?”   白初贺没有像吴叔想的那样直接上车,“整理了下笔记,耽误了一会儿。”   吴叔理解地点点头,“是到用功夫的时候了,不过也别太累着了,上车吧。”   今天出门的时候,白远特意跟吴叔说过白皎今天有事,先接白初贺一个人回家就行。   吴叔心里也挺高兴,看来宋琉和白远对白皎放心了很多,都愿意让白皎一个人出去玩了,这是好事,毕竟白皎快成年了,老拘着也不像话。   他回过神来,发现白初贺还没上车,不禁有些疑惑,“初贺,怎么还不上车?”   白初贺开口,“吴叔,您先回去吧,我想出去走走。”   平安夜的前夜,商业街各家店铺的装饰已经彻底变成了圣诞节风格,两边的绿化带绑着红色的缎带和金色的灯球,不少年轻人们手挽着手从放着颂歌的店门口经过。   白初贺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喝了口热乎乎的玛奇朵。   一旁的店员带着驯鹿角过来,“客人,我们今天有活动,情侣套餐会有优惠哦!”   白初贺放下个咖啡杯,“不用了,我一个人。”   店员脸上露出点尴尬,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后离开了。   白初贺并没有太关注店员的表情,目光飘向了落地窗外,定在斜对角处一家很熟悉的料亭里。   料亭的窗边刚好是间包间,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男生面对面坐在桌前。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成熟,大衣挂在一旁,羊绒高领衫上是一张很斯文的面庞,戴着副金丝眼镜,笑着和对面的男生说话。   对面的男生看起来很开心,也许并不是看起来开心,因为白初贺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那些深茶色的头发在灯光下一摇一晃,发尾泛着稻草色的光。   两个人似乎聊的十分投机,侍应生上菜时,白初贺看见男人挽起袖角,从雪平锅里夹起两片肉,轻轻放在男生面前的碗里。   男生似乎笑了起来,埋头吃东西,对面的男人眼神温柔地看着,在男生被呛到的时候及时伸手拍了拍男生的后背,特意避开了右肩。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到身旁传来一点响动。   他终于挪开眼,那位店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悄悄地在他对面的空椅子里放了一只一人高的泰迪熊玩偶。   白初贺的视线在泰迪熊的纽扣眼睛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挪到店员的脸上。   店员正在调整泰迪熊的姿势,忽然觉得如芒刺背,抬头就看见对面五官俊美的男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呃...”店员试探地冒出一句,“提前祝您平安夜快乐?”   白初贺偏薄的双唇动了动,没什么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店员赶紧点点头离开了,白初贺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隐约听见店长在柜台后教训店员的声音。   店员很委屈,“可是那个男生看起来特别孤单啊。”   店长说了什么白初贺没听清,大抵是说店员没有眼力见之类的话。   白初贺端起咖啡杯,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将咖啡杯里已经凉掉的玛奇朵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发出桄榔一声。   斜对面料亭里的那对又在聊天了,白初贺看过去的时候,较成熟一点的男人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对面的男生,像是礼物。   对面的男生看起来相当兴奋,整个人上半身探了出来,几乎要压到桌子上。   或许是这个动作幅度太大,白初贺终于看到了他的侧脸。   笑着的,毫无阴霾,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相当有意义的东西。   男人将自己的大衣披在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礼物的男生身上,男生回头,大概是说了句谢谢。   两个人挨得很近,头发丝快碰到了一起,共同看着那件白初贺看不到的东西。   白初贺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指甲刮过光洁的陶瓷杯壁,发出很轻微的咯吱声。   叮铃一声,咖啡馆挂在门上的一串铃铛响了起来,一对情侣走进,男人很开心,“我们找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吧。”   女人笑着点点头,转头在店内望了一眼,刚看向窗边这一带的时候,就被这边的低气压吓了一跳。   她看着那个面色冷淡得出奇的男生,恍惚间觉得比落在自己脸上的雪花还冷。   “...咱们还是坐里面一点吧,暖和。”女人迟疑道。   男人也扭过头,“...你说得对。”   直到料亭里的那两个人结束用餐,离开靠窗的包间时,白初贺的注意力逐渐回到店内。   他这才发现咖啡店里相当热闹,四处都弥漫着低语和说笑声。   多半是临近平安夜的缘故,店内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每张小圆桌都坐满了人。   但仅限于靠内一些的位置。   白初贺看了一眼身边,发现窗边这一片几乎没人坐下,冷冷清清的,和其他位置形成截然不同的反差。   “麻烦结一下账。”   店员拿着账单过去,看了一眼甜品碟里几乎没怎么动的招牌酒渍樱桃蛋糕,欲言又止。   看来这位客人...心情相当不好啊。   白初贺拿起手机付款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那家料亭的门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男人撑着墨绿色的伞,抬手轻轻拍掉正在给自己裹围巾的男生头顶的雪花。   随后两个人走向了街道的另一头,消失在白初贺的视线里。   店员的声音逐渐飘回耳中。   “——请问甜品是不太符合您的口味吗?”   白初贺拎起单肩包,“嗯,有点酸。”   店员目送着面前的男生离开,心里无声腹诽。   ...酸的是您自己吧。   纷扬的白雪天下,白皎伸出带着绒手套的手,立刻接到了许多片细小的冰晶,停留在绒尖上,闪闪发光。   “今天也下雪了!”他很开心。   身旁的男人将伞往他头顶上斜了斜,“小皎,慢点走,别着凉了。”   “不打伞也可以呀。”白皎很兴奋,咯吱咯吱地踩着脚下刚落了薄薄一层的白雪,“多漂亮啊!”   男人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喜欢雪。”   “嗯?”白皎扭过头来,“是吗?”   男人点点头,语气温和,徐徐地开口。   “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雪,每次雪天的时候都会牵你家的小狗出去玩,还和小狗一起在雪里打滚,直到你妈妈叫你小心点,你才会停下来。”   “哦。”白皎抓了抓脸,“我都没有注意过这些,嘿嘿,不过我确实很喜欢雪,也很喜欢冬天。”   男人有些好奇,“为什么?海市的冬天这么冷,而且一入冬天气就很阴沉,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见到个晴天。”   “嗯...这倒是。”白皎想了想,“因为...因为我觉得雪花很漂亮,很干净,而且冬天也让人感觉充满希望。”   “充满希望?”   白皎又伸出手来,这一次,更多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泛着街边金红森绿的彩灯,伴着远处的圣诞歌谣。   他刚才脱口而出,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冬天给自己带来的那种希望感。   白皎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到冬天,他就会发自内心深处感到开心,似乎冬天会为人带来新生。   记忆的最深处随着冥思传来许多细碎纷呈的声音,就像这些雪花。   声音的深处,似乎有小狗的叫声。   可仔细一听,却又不像是犬吠,像是谁在耳边私语。   到了冬天...新的地方...我们一起......   白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   到了冬天,他就可以和小狗去新的远方。   那他去了吗?   男人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小皎?”   白皎的沉思被打断。   混乱与茫然的间隙,他没能得出准确的答案。   没关系,不管他去没去,只要小狗去了,他就很开心。   白皎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嗯,冬天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不管有多少难过的事情,这些都会留在过去,之后就是全新的开始。你不觉得吗?”   “很棒的想法。”男人笑了笑,“不过你刚才跟我说起那个讲座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哦...”白皎也露出一个笑容,“因为季茹老师说到的那两个小孩好像过得很艰难,所以我觉得很难过。但这和冬天无关,我还是很喜欢冬天的。”   男人说,“那就好。”   两人又在街上漫步了一阵,权当饭后消食,白皎还在街边小贩买了点小玩意儿。直到时间差不多了,男人主动开口提出要送白皎回家。   市区距离岭北的路程并不短,等白皎下车和男人道别后,回头发现,自家房顶上已经积了大约一个指节厚的白雪。   庭院还留着灯,白皎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进去。   时间还早,宋琉和宋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白皎没看见白远和白初贺的身影,他猜测白远大概在三楼的书房里忙工作,白初贺也许在复习。   “回来啦。”宋琉见他穿的厚实,心里很满意,“和温家哥哥玩的开心吗?”   “嗯。”白皎脱掉雪地靴,“我们一起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些我都快忘了。”   宋琉正在叫阿姨把那双靴子提走去烘一烘,听见白皎的声音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是吗,都聊了些什么?”   白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以前下雪的时候我经常带着小狗出去玩雪。”   宋琉松了口气,摸了摸走到白皎身边的杜宾。   杜宾先是习惯性端坐在白皎身前,等白皎弯腰碰了碰它的鼻尖后,它才优雅又有条不紊地用鼻子四处闻了闻白皎。   旁边的阿姨开玩笑道:“这是在闻你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回来呢。”   “是吗,嘿嘿。”白皎亲了口杜宾,“妈,我先上楼了。”   “嗯,去吧,换身衣服。”宋琉在身后道。   白皎安置好杜宾,到二楼时,他悄悄将脚步放轻了一些,担心自己打扰到白初贺复习。   吱呀一声。   白皎的脚步停下,转身看见了白初贺。   他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在复习呢。”   “嗯。”白初贺没回答这个问题,“刚回来吗,玩的开心吗?”   这和宋琉问的问题一模一样。   “开心呀,我多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呢。”白皎一边说,一边毫无自觉地走进白初贺的卧室。   这间卧室曾经属于他,即使白初贺住进来之后,四处也还保留着他的痕迹,就连卧室里用的香氛也仍旧是同样的铃兰花香。   只是书桌比起白皎以前住在这里时显得要规整了许多。   白皎絮絮叨叨地坐在书桌边缘,脚尖抵着地板,微微摇晃着。   白初贺在一旁无声地听着他的说话声。   “然后啊,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他刚回来。我就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那下次一定要见见你。”   “是吗?”白初贺不动声色,“他送了你东西?”   “送了!”白皎笑眯眯地,“特别特别有意义的礼物,我超级喜欢!”   白初贺听着,想起料亭里那两个快要碰到一起的脑袋,还有那只拂去白皎头顶的雪的手。   “看起来是挺有意义的。”他说。   白皎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他觉得白初贺现在的语调怪怪的,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初贺哥,怎么了?”   “嗯?没什么,你接着说,你说你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然后呢?”   白皎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现在很确定,白初贺有点怪怪的。   “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初贺没回答这个问题,“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白皎的眉头蹙的更紧了,“明天星期六,我可以明天写。是我哪里说得话不对吗,你怎么怪怪的。”   “我只是在想。”白初贺淡淡道,“他说下次一定要见见我,不知道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再找借口见你一面。”   白皎有点纳闷,“不是都一样吗,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玩啊。”   “是吗。”白初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可能没办法参与进你们回忆童年的话题。”   “什么啊。”白皎有点困惑起来,“我们也不是光聊了这个,也可以聊别的啊。初哥我真的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白初贺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们还聊了些什么?”   说完后,白皎并没有马上回答。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双唇抿了起来,变成一条紧紧的粉红色的线,上面闪着一点水润的光泽。   在料亭里吃饭时的白皎大概也是这个光景,嘴唇上泛着光,笑着和对面一言一语。   “你又这样。”   “什么?”白初贺从想象中回过神。   “你又这样。”白皎重复了一遍,有些不高兴起来,“你又转移话题,什么都不跟我说。”   白皎觉得现在的白初贺就像回到了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情绪捉摸不透,从来不会跟他说太多,哪怕他开口追问,也只会不着痕迹的回避掉这个话题。   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书包还丢在白初贺书桌下。   白皎忽然不想理白初贺了。   他从书桌上跳了下来,安静不语地蹲下来,将书包抱在怀里,隔着书包摸着里面揣着的东西,扭头就往门口走。   “皎皎?”   身后传来叫他的声音,白皎的头低了一些,一声不吭,脚步不停。   “皎皎。”   小臂一紧,白初贺拉住了白皎,将白皎拉回身旁,转了过来。   白皎的脸在眼前,一览无遗。   那双明亮可爱的小鹿眼垂着,眼下一片粉,眉毛仍旧蹙着,鼻尖带着雪天染上的微红,抿着的双唇松开了,唇瓣上的水泽更盛。   室温让白皎身上的雪花融化开来,细密的睫毛变成一簇一簇,染着星星点点的光。   “你总这样。”白皎开口,鼻音很重,“你总、总是什么都不说,就算我问你,你也不告诉我。我都说了我很笨了,请你教教我,你还——你还要这样,你这是欺负人!”   白皎说完,不再吭声。   室内一片寂静,白初贺也没有开口。   白皎别开了脸,转身挣开白初贺的手。   小臂又是一紧,这次的力度比之前要强硬了很多。   白皎的脸颊忽如其来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但这份温热远比不了双唇上灼热到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化开的温度。   白皎睁大了眼睛。   白初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宛若私语。   “皎皎,这个才叫欺负你。” 第94章   卧室的顶灯仍然亮着,映出白皎措不及防被压住,又慢慢被松开的双唇。   他的唇瓣很软,粉红色在挤压之下变成了浅浅的红,呆滞可爱地蒙着微湿的水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就像落在圣诞树上的仙尘。   在白皎回不过神的时候,眼下已经泛起暧昧的颜色。   白初贺脑内那层一直以来谨慎又小心地维持着的线,绷断开来。   他猜白皎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像一块引人馋涎欲滴的蛋糕。   白皎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身上仍然裹着温暖柔暖的纯白棉服,就像蛋糕上的洁白甜蜜的奶油,而他本人变成了陷入奶油中的樱桃。   白初贺这时候想起了在咖啡店内点来的那块酒渍樱桃蛋糕,樱桃殷红,埋在蜜酒一样黏腻的果酱中。   他那时候没有品尝,因为不想破坏掉这块蛋糕的美感,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让给他人。   “皎皎,我很嫉妒。”   “......什么?”白皎觉得自己像刚做完梦一样迷眩,半天才吐出一点声音。   “我很嫉妒你和他坐得那么近。”   白皎来不及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大腿有些发软,站不稳,踉跄地退后了几步,直到后背贴到坚实的墙壁。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头顶的顶灯应声而灭,卧室里只有床边的落地灯和书桌上的台灯流淌出模糊不清的暗调颜色。   白初贺再一次贴近。   白皎的唇瓣很柔软,就像他想象的那样,乖巧又可怜地任由他倾轧。   “皎皎,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白皎退无可退,双唇在交缠中努力地开口,声音已经开始带着一点颤抖,“你...你在亲...亲我.......”   白初贺手掌没有一丝缝隙地贴住白皎的后颈,五指贴着发根穿插进白皎细软的发根,轻轻摩挲着。   白皎感觉到一股曾经体会过,却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的电流感,顺着尾椎,从脊梁骨深处缓慢攀爬上来。   “他也这么亲了你吗?”   “我——”   白皎刚想出声,又再一次被堵住了声音,白初贺似乎不想听见他的回答。   “他也这样抱过你吗?”   两个身影交叠着,在卧室内投下边缘模糊不清的影子,从门口不知不觉地挪到床尾凳前。   白皎的双腿变得绵软,再也站不住,仰倒在柔和细腻的真皮床尾凳上。   这是他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房间,他不知道多少次坐过这张床尾凳,但在他记忆中,细腻的羊皮从未这么滚烫过。   因为染上了他人的体温。   白初贺单边膝盖压在床尾凳的边缘,自上而下地看着白皎。   那件纯白色的棉服随着白皎倒下而敞开,露出里面带着冰岛花纹的粗线毛衣,是白皎平常爱穿的宽松舒适的圆领,雪白柔腻的皮肤像一块羊脂玉,月牙形的吊坠可怜地落进白皎锁骨的凹陷,震颤着,一起一伏。   白初贺曾经无数次无声地想过,白皎被宋琉和白远养得很好,因此初见的时候觉得白皎是个柔弱的娇气包。   指腹下细腻的皮肤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白皎的双眼覆上一层迷蒙,无辜但又诱人地望着白初贺。   他终于得到机会开口,声音委屈地仿佛能挤出水。   “我没有...只有你才抱过我,亲过我。”   白皎努力地认真反驳白初贺的话。   白初贺不知道这是因为白皎思维太过直接,还是他天生就具有挑逗人的天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引人遐思的话。   “我嫉妒的要命。”白初贺的手抚上白皎的侧脸,“他可以和你聊过去,聊童年,可我什么都没有。”   “你...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白初贺眼里又闪着曾经让白皎觉得危险的眸光,甚至让他觉得咄咄逼人。他想偏过头去,但脖颈被白初贺握着,不受控制,只能小口呼吸着。   令人难耐的感觉传来,白皎从没经历过,他迷茫又懵懂,窄而脆弱的腰本能地挺起又落下。   “皎皎,你怎么了?”白初贺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落下。   白皎心里漫出难以言喻的窘迫感,“我...我不知道...”   白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难受得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我、我怎么了......我不明白......”他发自本能地求救着,“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白皎的声音越来越小,仿若蚊鸣,直到白初贺有些听不太清。   白初贺微微俯身,凑近了,才能听到白皎颤抖的尾音。   “我们没聊什么...明明什么都没聊......”   “我看到了。”白初贺声音低哑,“我看见他给你夹菜,替你打伞,伸手帮你拍开雪,皎皎,你们牵手了吗,你们上车之后还说了什么?”   “你...你跟踪我?”白皎混沌的大脑得出一个令他恍然大悟的结论,“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欺负人......”   难堪又令人茫然的感觉越来越浓,白皎仰在床尾凳里,声音终于不受控制,嗓子眼里冒出一声小小的呜咽,比小猫叫声还要轻柔。   他的双眼挤出了太过难受而导致的生理泪水,愈发委屈。   “明明是你...平常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瞒着我,我想让你教教我,你也不答应,还会莫名其妙的不理我......”   一直在心里细密累计起来的委屈终于爆发,随着那种莫名难耐的感觉一起。   白皎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像平常对白初贺永不停歇的倾诉欲一样,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他在国外...一直都很想见我......一回来就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她可不可以约我出来玩......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   白初贺贴得更近了,因此才听见白皎细弱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我说...我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昏暗的灯光仿佛晃了一下。   窗外漫天的白雪似乎停顿了下来。   一切都静悄悄的,将白皎细细的声音衬得无比清晰。   “你,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不要再喜欢你了,你...你特别特别讨厌,特别特别狡猾,我不要喜欢你......”   窗外的雪又开始落下,比之前更加静谧,但也更加汹涌。   白初贺那股停留在心尖,从来不肯涌出的东西终于松开,化作一道低低的叹息。   “对,我特别特别讨厌,特别特别狡猾。”白初贺抓住白皎胡乱地抹眼泪的双手,将那些匀称白皙的手指连着那些细小的伤痕一起,握在手心,“皎皎,你还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什么?”   “你说。”白初贺忍着巨大的冲动,耐心道,“你说什么都可以给我,你还记得吗?”   白皎困惑着,那层曾经将他罩住,让他迷茫有空虚的玻璃罩似乎变得无限透明,甚至隐隐消失。   “...记得。”   “那皎皎也可以给我吗?”   白皎微颤着伸出手,试探着,那层曾经坚实无比的玻璃罩是否还存在。   泪水迷蒙中,他看见自己的手不受任何阻碍地触碰到了眼前真实无比的人。   白皎没有回答,但不受控制地揽住白初贺脖颈的双臂,和埋在白初贺颈弯里连绵不断的呜咽声,早已向白初贺说明了一切。   白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温柔又不容拒绝地缓慢压住一切。   夜风急不可耐地想挤过微掩着的玻璃窗,拂过那串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吹得风铃不受控制地发出音阶破碎、不成曲调,但仍然清澈纯粹的叮铃声。   白皎落在桌下的书包静悄悄地斜歪着,滚出一个玻璃纸包裹着的糖苹果,因为过于颠簸,玻璃纸微微散开,露出诱人的苹果,鲜红的糖浆在温柔的气温里逐渐融化。   时针指向了十二点。   年末的钟声敲响,迎来恋人们的平安夜。   ...   天光微亮。   白初贺捡起滚落在地上包裹在玻璃纸里的糖苹果,咬了一口。   清脆的口感下弥漫出丰盈甜蜜的汁水。   他转头,看见白皎还在床上沉睡着,凌乱的发丝落在厚实柔软的枕头上,随着男生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门口传来吱呀抓门的声音,白初贺担心吵到白皎,起身打开一条门缝。   杜宾站在门外,试图将脑袋挤进卧室,想看看床上沉睡着的主人为什么这个时间却还没有起床。   “嘘。”白初贺竖起一根食指,“别吵他,我带你去吃早饭。”   杜宾抗议着,但门还是在眼前关上,它只好跟着白初贺一起下楼。   卧室里只剩下白皎一人。   他太过疲倦,睡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已经流淌到脸上,才缩进被子里,迷茫地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瞬间,熟悉的铃兰花香涌入鼻腔。   适应了光线后,白皎才朦朦胧胧地抬起困倦的眼睛。   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身下柔软的床,宋琉和白远在征求了他的意见后选择的花枝顶灯,藤纹墙纸的墙壁。   刚睡醒的白皎有些迷糊,就像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醒来时一时半会儿竟然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在什么地方。   不同的场景在脑内交织着,精致但冷清的平层,一盅冷掉的汤,漫天而下的白雪,破旧街道上嬉笑的声音。   就像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醒来时,白皎甚至以为这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周末。   他似乎马上就要遇见一个让他觉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生。   白皎有些犯懒,窝在床里,窸窸窣窣地习惯性伸手摸向床头柜的抽屉,想把手机摸出来,看看现在是几点。   他眯着眼睛,手在抽屉里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却摸到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书。   白皎有些纳闷,将抽屉里的书拿了出来,翻身坐起。   还没看清书的封面,大腿根一股令人害臊的酸痛感就立刻蔓延了全身。   白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不受控制地红成一片。   吱呀。   卧室门被推开,端着早餐的白初贺出现在门口,“皎皎?已经醒了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那张俊美的脸分明没有变,还是那双熟悉的睡凤眼,眉尾有块小小的殷红色的瘢痕,但落在白皎眼里,一切都被赋予上一层不同的认知。   他想起夜晚的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要伸手触摸白初贺眉尾那片花瓣似的痕迹,可手却总是不听控制,那片花瓣也一直摇晃着,让他始终没办法稳稳当当地触碰到。   白皎的脸红得像苹果,整个人钻到了被子里,像一个披着被子的小幽灵。   “嗯...嗯,醒了。”   白初贺坐在床边,带着笑意,也不催促,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小幽灵的脑袋,“还难受吗?”   小幽灵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什么,带着一点罕见的恼羞成怒。   白初贺面不改色地接下那些可爱的埋怨话,直到白皎发泄完了,才耐心地又一次开口,压着笑意,“豆浆要凉了。”   被子又窸窸窣窣地翻滚了一会儿,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光洁雪白的小臂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宛若那些停留了一夜的白雪。   “衣服。”白皎声音有些害羞,又加了点命令的语气,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强硬似的。   白初贺忍住将白皎从被窝里捞出来的冲动,把床尾凳上他一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递给那条白得耀眼的小臂。   白皎像躲在洞里的小动物,抓到衣服后就咻地一下缩回被子里,鼓捣了半天,最后觉得这样很闷,才终于从被子里露出头来。   白初贺的视线游移在白皎微红的脸蛋上,和赤裸光洁的肩颈,还有攀着伤痕的后背。   即使是最失控的深夜时,他仍然动作细致地将白皎摁在松软的床中,不准他随随便便挺着腰折腾。   白皎换好衣服,白初贺替他轻轻理好纠成一团的项链。   换好衣服后,白皎瓮声瓮气道:“豆浆。”   白初贺觉得这样的白皎太过可爱。   白皎的脾气很好,对他人永远温和又礼貌,请字挂在嘴边,即使是去南市前夜那晚和他打电话时,也忍着哭腔慢慢地说“请教教我”。   即便是对待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也永远彬彬有礼,从不以命令的语气开口。   白初贺很庆幸,白皎只会对他一个人这样,无拘无束。   想法化作言语,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皎皎,你好可爱。”   白皎喝豆浆的动作慢了半拍,差点呛到。   要不是手里的瓷碗太小,白皎恐怕要把脸埋到碗里去。   这句话让他想到了深夜时的白初贺,在他说不出话的时候,一句又一句毫不吝啬地轻声夸赞他,“真可爱”。   白皎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   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豆浆,怕白初贺又说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话,自己会毫无形象地呛到。   喝完后,白皎才发现碗底留下了几朵细小的干桂花。   “是桂花豆浆!”白皎小声惊呼,双眼亮晶晶地转向白初贺,“初贺哥,是你做的吗?”   “嗯。”白初贺微笑道。   “和那家包子铺的豆浆味道一模一样。”白皎觉得很不可思议,在阳光下看着那几朵小花。   浅金色的,像太阳的颜色。   白皎把碗随手递给白初贺,刚想下床,忽然在被子里摸到刚刚从抽屉拿出但还没来得及看的书。   他当着白初贺的面,好奇地拿了出来。   只比巴掌大一点的陈旧封面上,眼熟无比的两只小狗安静地盯着他。   白皎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半晌后,他才发现,他之所以会觉得印在封面上的这两只小狗如此安静,是因为现在这整间卧室都变得无比安静。   白皎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拿着手里的连环画,懵懵地开口,“...初贺哥,你也有这本书?”   白初贺十分安静,几乎到了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的的程度。   这本书是他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的。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将书放在这里,如果他想要藏起来,他可以有千百十种更妥当地藏起来的方式。   只要他想,白皎可以一辈子都看不到这本书。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里,选择了白皎曾经住了十几年,无比熟悉的床头柜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白皎会发现,还是害怕白皎永远都看不见。   这两种情绪似乎同等强烈。   “嗯。”白初贺终于出声,“别人送给我的。”   他本可以找借口的。   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本该属于白皎,所有东西都是白皎从小用到大,熟稔不已,几乎已经烙印进白皎的气息。   包括这本终于被白皎找到的连环画。   “哦...哦。”白皎还有些楞楞的,心里有点奇怪,下意识地为白初贺找着借口,“......你才拿到的吗?”   “对。”   “噢。”白皎放松下来,笑了一下,“我就猜是这样,你不会骗我的。”   白初贺双唇动了动,刚想继续出声,又听见白皎的声音。   “哇...我之前在那家书店看到的时候就很好奇,很想看看。”白皎瞄了一眼白初贺,很不好意思地说着,“其实昨天出去的时候我还绕路去那家书店看了看呢,这两只小狗太可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翻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初贺哥,能借我看看吗?”   “你想看多久都行。”   白皎这才放心地低下头,然后看见了封面上几乎淡到消失的铅笔笔迹。   小月亮。   白皎坐正了一些,轻声喃喃,“这是...这是小月亮的。”   月牙吊坠从白皎的领口滚落下来,摇晃在空中,微光闪烁,晃着白初贺的眼睛,“对,是他的。”   白皎安静了一些。   他知道小月亮是白初贺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环,出于尊重,白皎翻书的动作很小心翼翼。   白初贺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白皎一起看。   第一页是角色介绍。   白皎的瞳孔微微放大,因为上面的角色竟然与他之前的幻想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那些老式的铅印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摸一件珍贵的古董。   一共有六个角色,都是憨态可掬的毛笔画小动物。   除了主角的两只小狗,分别是可靠的黑熊哥哥,慈祥的绵羊奶奶,严厉的灰狼大爷,精明的狐狸叔叔。   两只小狗分别叫大汪和小汪。   而其他角色的介绍各有不同,但末尾都有一句共同的描述,“是两只小狗的重要伙伴。”   白皎继续翻下去。   这本连环画大概是面相幼儿的书籍,内容十分简单,但却跌宕起伏,有趣生动。   几乎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白皎都在白初贺的陪伴下看着这本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只小狗,他们在森林里迷路了...”白皎习惯性地念出上面的文字。   迷路的两只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互相依靠着,来到崎岖幽深的森林。   森林里有很多豺狼虎豹,他们很害怕,四处躲闪,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道路。   两只小狗抵御着困难,大汪警惕而敏捷,一直照顾着小汪。小汪笨拙但开朗,始终陪伴着大汪。   “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了第一个朋友。”白皎念着。   汪汪们的第一个朋友是个黑背熊。遇见他时,黑背熊提着一窝蜂蜜,他饿极了,但看到孤苦伶仃的两只小狗,还是拿了出来,大方与他们共同分享。   就这样,黑背熊成为了小狗们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是因为走失而来到这个森林,加入了小狗们寻找家的队伍。   但雨季来临了,森林变得寒冷又危险,他们找不到食物,三个小动物只好盯上了早早储备好食物的灰狼。   灰狼发现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要被灰狼吃掉了,结果灰狼只是大发脾气把他们赶了出去,顺手扔了一大包食物,摆摆手叫他们离开。   后来他们又遇到了绵羊奶奶,绵羊奶奶戴着眼镜,教他们如何在森林中辨认方位;还遇见了狡猾的狐狸,替小汪治好病后眯着眼睛吓唬他们,却从来没有真的向他们索要食物。   这本连环画篇幅很短,饶是白皎看得十分细致,每一页都要停留很久,但没过多久,也只剩下薄薄几页。   “汪汪们和黑熊哥哥找到一条也许能够通往家乡的路,可中途追来了豺狼,黑熊哥哥朝另一个方向引开了他们,但大汪小汪还是失散了。”   白初贺看见白皎翻开风曾经哗啦啦吹过的最后一页。   小汪窝在树下,背后是熟悉的森林。他又饿又冷,还受了伤,缩成了一团,抵御着寒风。   白皎很难过,“这就是最后一页了吗?”   “应该是。”白初贺轻声道。   他幼年时并不如小白皎那么爱看书,即便是翻阅过,对故事内容也已经模糊。   而再一次拿到手里,他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再次阅读这个故事。   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白皎不死心地又翻了一下,看见尾页的封皮内侧居然还印刷着一幕,不知道是不是错版所致。   “还有一页!”   白皎兴奋的声音随着最后一页的内容响起。   白初贺心里一顿。   他从来没有翻到过最后一页,又或许是早已忘记,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幕。   最后一页上,大汪在另一个森林里,悲伤的脸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滴,扭头望着来时的路。 第95章   合上书,白皎使劲儿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已经到了中午,日光仍旧明亮。他不太确定是因为自己看书看了太久,还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故事如此令人难过,才让他的双眼酸涩不已。   这本书确实没有太多值得耐人寻味的地方,是本最普通不过的小人书,白皎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本书因为销量不高而没有了下文。   大约是里面的故事并没有让人觉得特别亮眼,风格也相当朴素,很浅显的儿童读物,确实会在其他的书里显得竞争力不足。   它没有精致的装订,也没有花团锦簇的结局。   但即便是这样,白皎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白皎摸了摸这本书的封底。   他马上就要成年,如今的心智并不会对这样一本书爱不释手,就算是一时的好奇心,也不应该能坚持这么久。   可他就是对这两只小狗的故事着迷了起来,在看到没有下文后,心里涌上强烈的怅然若失感。   白皎又看了眼手里的书,封面的铅印字虽然也已经黯淡许多,但仍然能够看见“上册”二字。   他听书店的老太太聊过,说这本书没有在出版过下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哥,没有下册了吗?”白皎摸着“上册”这两个字。   [小狗哥哥,没有下册了吗?]   白初贺凝视着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的白皎。   时间是最能改变人的东西,现在的白皎已经和当初孱弱的小月亮大为不同,但他身上仍然保留了许许多多童年的影子。   就像浅滩上那块礁石,身上始终会有海水流过的痕迹。   幼年时的白皎,也在阅读过安婶送给他的这本小人书后,眼里透出渴望的光,摸着封面,问他“没有下册了吗?”   当年的小狗哥哥不清楚这本书有没有下册,如今的白初贺同样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没有后续。   小时候的白皎曾经为这个中途戛然而止的故事书写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结局,但白初贺猜不出来,哪种故事走向才是白皎最想要的。   而如今的白皎,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曾经存在过。   “我不知道。”白初贺回答道,“可能有,但我没有看见过。”   “好吧。”白皎一边习惯性摸着项链,一边遗憾地喃喃自语,“你说,他们会找到回家的路吗?”   “会的。”   白初贺回答的很肯定,就像已经看到了这个故事里的未来,惹得白皎忍不住看向他。   白初贺察觉到白皎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开口。   “虽然他们现在失散了,也许会度过一段会让人觉得难过的日子,但将来他们一定还会找到彼此,再度相遇。”   白皎被白初贺的微笑所感染,也开心了起来,“那他们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对吗?”   “嗯。”白初贺点点头,“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回家了。”   “哇。”白皎低声欢呼了一声,手指抚过封面上那两只相互依偎着的小狗,“小汪肯定很想念大汪,等他见到大汪的时候一定会超级开心的,说不定他已经在森林里盖了新的房子等大汪回来呢!”   白初贺听着白皎有些稚气十足的畅想。   他说小汪会把房子装点的漂漂亮亮,肯定还会准备好两个人爱吃的浆果和蜂蜜,会把以前和大汪收集到的树叶和花朵用来装饰他们的新房。   说到这些时,这件卧室里响起悦耳的叮铃声,是白皎少年时代挂在窗口的那串贝壳风铃在迎风晃荡,仿佛在赞同白皎的话。   白皎越说越开心,白初贺耐心地等白皎说完,心里想了很久,才迟疑地开口。   “但是皎皎,他们再相遇可能会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万一很多年后,小汪已经把大汪忘记了呢?”   白皎的声音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会吗?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小汪怎么会轻易忘了大汪呢?”   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他才会忘记。   白初贺心里无声地想。   白皎的脑回路很直,认真地把白初贺本该是假设的话当了真,很着急地思考着,想为这两只小狗出谋划策。   “小汪应该不会忘记大汪吧...可能是大汪长大后样子变了很多,小汪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   白皎说完,又觉得不对。   大汪会长大,小汪自然也会,他们不可能保持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外表。   这个认知让他对白初贺的假设又相信了几分。   “嗯...你说的对,小汪也会长大......”白皎忽然灵光一现,“这么说,大汪其实也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忍不出小汪。”   “对,你说的没错。”白初贺苦笑了一下,承认道。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呀。”白皎说,“虽然样子会有些变化,可他们还是他们。”   白初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试探着出声。   “如果是小汪想不起来了呢?”   白皎白皙的脸上爬上一抹怔忡之色,“想不起来?就是...就是像失忆一样,他不是认不出大汪这个人,而是再也不记得有大汪这个人了......”   白皎念叨着,慢慢地觉得这个故事让他感觉很熟悉。   “那不就是和小美人鱼差不多吗?”   “嗯,没错。”白初贺点头,“就和小美人鱼一样。”   白皎皱着脸,认真又仔细地想了很久。   也许是天生思维太容易发散的原因,白皎想到很多很多。   那块在浅滩边沉默不语的大礁石,浅滩后有口不能言的小人鱼,小人鱼想要伸出但最终缩回的手。   他还记得那次排练时的感觉,白皎觉得自己很难形容那种怅然不已甚至到了痛苦程度的情绪。   就像本应月明星稀的夜晚,但月亮的光却被笼罩住,一切都没入夜色,叫人分辨不清。   在树下蜷缩着的小汪,远方哭泣着的大汪,坐在包子铺前守望着车站的小男孩。   一切都给白皎带来无比熟悉的感觉,就连手里的这本小人书似乎都被沾染,变得眼熟无比。   就好像...他原本就很熟悉这个故事。   就好像他本应该知道结局。   封面上的毛笔画仿佛浮了起来,升到空中,不断扭曲变幻着,变成许多白皎觉得眼熟却迟迟难以分辨出来的形状。   太阳穴似乎有根血管在一跳一跳,白皎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闷痛,忍不住伸手按住了眉心,“我......”   白初贺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他的手代替了白皎的手,帮他轻轻按着额角,慢慢又将那股闷痛感压了回去。   “对不起皎皎,不想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脑袋舒服了很多后,白皎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白初贺只是看着他,“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这句话让白皎想到了上小学的时候。   他不善交际,经常会因为小孩子之间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搞得困惑不已,连饭都吃不下几口,皱着小脸想着这个小朋友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小朋友又为什么会那样。   遇见不会的东西就去求助身边的人,白皎明白这个道理,就去问宋琉。   宋琉那时候也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你还小呢,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渐渐地,他就养成了遇到难解的问题就先搁在一旁,不要钻死胡同的习惯。而那些问题也确实如宋琉所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就像现在这样,他忽然想通了,得出一个浅显又十分明了的答案。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那就想办法让他想起来就好了呀!”   白皎笑了起来,为自己和白初贺居然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踌躇这么久,自己居然还想到脑袋疼的程度。   文理分科之前,他上过生物课,记得生物老师讲过类似的案例。   “就算忘记了,也不代表这段记忆真的消失不存在了,只是缺少一个诱因,一旦找到了就会想起来。”白皎笑了笑,“就和地理老师之前讲过的一样,哪怕树变了样子,但它每一年经历过的事情都化作了年轮记录在身体里,始终存在。”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那要怎么看到树的年轮呢?”   这次轮到白皎答不上来了。   “想看到树的年轮,就必须剖开它的心。”白初贺轻声说着,像是解释,又像是和白皎一样迷茫困惑,“也许树会觉得很疼,说不定还会生病。”   白皎被白初贺的话带跑了,也一起想了很久,然后恍然大悟,反抗似地开口。   “你又这样,这不是一回事,它们又不是树,怎么会需要剖开内心。”   “但感受是一样的。”白初贺说,“这个过程一定不会很舒服,它也许并不想这样。”   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低着头,看着视线里封皮上那只小一点的小狗,直到白皎的声音响起。   白皎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太确定,但又包裹着浓浓的不敢苟同的语气。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白皎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替他决定他想还是不想啊,这样是不对的。”   “但如果这样会对小汪更好呢?”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头摇的更起劲了。   “不对,这样不对,不可以这样。好不好也不是其他人能说的算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并不是无私的体现,这也是一种自私。”   白初贺愣住了。   白皎这句话说的十分肯定,在他印象里,脾气软和的白皎从来不会把什么话说得这么死,更不会说得如此严重。   这是白皎无意识但发自心底的想法。   他忍不住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正在摸着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点讶然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而感到惊讶。   “我饿了。”白皎摸完了鼻子后摸肚子,“哥,我们下去吃午饭吧。”   白初贺的思绪被打断,点点头,“好。”   不得不说白皎对饭点掐得实在是很准,他们下楼的时候,碰见正好准备上楼叫他们的宋姨。   宋姨似乎有些走神,听见白皎的声音后才注意到两人,笑了笑,“下来了,正好开饭了。”   白皎有点心虚,不好意思去看宋姨,但宋姨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发自本能地关心了一下。   宋姨脸上的表情不如平常那么稳重,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宋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嗯?”宋姨回神,“嗯,没事,昨天降温了,你们要是出门的话记得穿厚点。”   她看了眼白初贺,白初贺点点头。   饭桌上,白皎还在想着那本小人书,吃饭的时候有点走神,显得没有平常那么活泼。   正巧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走神,因此没发现今天中午的饭桌上心不在焉的不止他一人。   白初贺的眼神从白皎身上挪开,无声地观察着其他人。   宋姨倒还好,似乎被白皎问过之后就恢复了正常,虽然有些时候看着好像也有些走神,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而白远和宋琉显得要反常得多。   白远吃着饭,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但浑身上下的气场让人感觉有些凝重。   宋琉则更加明显,比起略显严肃的白远,此刻的她简直算得上心烦意乱。一顿午饭下来,白初贺就没在她脸上见到过平常那样开朗的笑容。   今天是周六,白初贺的印象里,白远和宋琉在休息日的中午很少在家吃饭,一般要到晚上才回来。偶尔留在家中,大多也是因为白皎的缘故。   白初贺猜测着是不是生意上有什么问题。   室外的光落在白远的眼睛上,镜片泛出强烈的反光,遮盖住了他时不时看向白皎的眼神。   但白初贺看见了。   用餐完毕,白皎最近比以前还要紧张学习,放下碗后就说要回去写卷子。   宋琉回过神来,“快去吧。”   白皎一溜烟就没影了。   家里的阿姨将碗筷收走,宋琉起身的时候才发觉白初贺还没有离开,“初贺,你不上去复习吗?”   白初贺跟着她起身,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了?”   三位长辈对视一眼,宋琉叹了口气。   就知道瞒不过自家大儿子。   宋姨随口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白初贺猜她大概是想留出能让自己和宋琉白远单独对话的空间,或许还为了注意着白皎的动向。   客厅只剩下三人,没有了其他人在,宋琉不再强撑,紧缩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   “今天早上家里的律师联系了我和你爸,说有件事可能需要小皎帮忙。”   “什么事?”   白远接过话头,“之前你妈妈找到弟弟的时候,海市正在对老城区那片的非法行业严查严打,当时好像有公众人物关注这方面的事,正好海市也在改革,严打的力度很大,把尾子洞那一片拐卖人口的不法分子都抓了个干净。”   “嗯。”白初贺点头,这件事他在季茹那里也听说过。   “当时这方面的法律法规还不如现在这么完善,对主犯和从犯都判了刑,我和你妈妈也有关注这方面,听到判决后总算放了心。”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白初贺有些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后续的处理。”宋琉开口,“因为有些从犯提出过上诉,所以我和你爸还有些相关的受害家庭一直有继续跟进。我们觉得......判的太轻。”   宋琉的语气几乎已经到了怨恨的地步,白远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   “前几年这方面法律做了一些增订,完善了不少,我们就在争取对主犯重新量刑,早上律师给我们打电话了,说有很大希望判决死刑。”   宋琉和白远已经说得很详细,但白初贺还是没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的情绪这么低沉,这对于自己的父母来说,应该是件等待多年的好事。   “那不是很好吗?”白初贺将疑惑说出口。   “嗯,是很好,我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宋琉低声道,“但有一个问题,律师联系我们说重新量刑肯定要开庭,开庭的话就需要证人作证。之前的证人们虽然也还在,但律师说尽可能让找到一些新的受害者出席,加大死刑判决的可能性。”   她说到这里,白初贺一下子就明白了。   当年的白皎年纪尚小,不满足出庭作证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应激后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站上法庭证人席位。   当年开庭的时候,恐怕白皎并没有出席。   宋琉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年因为受害者众多,恶劣程度严重,影响范围也很广,直接给这个案子定了性,其实需要证人的地方并不多,我也只是接受了几次警察问询。”宋琉疲惫地看了白初贺一眼,“也不敢让弟弟接触到这些。”   凝重的情绪逐渐蔓延。   白初贺的心也沉了下来。   他已经能猜到白远和宋琉一整天心烦意乱的理由。   “能出庭作证的证人还是那些人。”白远道,“有些更早的受害者甚至已经联系不到了,家里律师的意思是,这次能不能下死刑的关键都押在弟弟身上了。”   宋琉端着马克杯,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杯柄,看见白初贺带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习惯,揉搓着桌角。   “所以你们需要白皎出庭。”白初贺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嗯,这件事必须得弟弟出面。”宋琉说,“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但是白皎已经没有过去的记忆了,想要他出庭,势必要引导白皎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管过去有多令人难受痛苦。   可他们无法预料白皎回忆过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也无法接受如今开朗活泼的白皎变回从前那个不安痛苦的小月亮。   没人比宋琉更了解当初的白皎有多孱弱,那些白皎缩在床上边哭边说梦话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祈祷白皎远离所有痛苦的过去。   宋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让弟弟一辈子都不用再接触这些的准备,可...”   她忍不住看向白初贺。   她知道,白初贺只会比她更加难受。   白远伸手揽住自己的妻子,一样犹豫不决。   半晌过后,白初贺终于出声。   “如果白皎不出庭的话,就没办法成功量刑吗?”   宋琉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也不是,还是会往这方面考虑的。”   “只是很难说十拿九稳。”白远接话。   宋琉按着太阳穴的手忍不住转为揉额头的动作,“初贺,我老实跟你说,我和你爸想不好该怎么办...我不希望小皎再出现医生说的那种反应,而且失忆的人回忆过去本来就不是一个放松的过程。”   白远打起精神,乐观地安慰她,“没事,这也只是律师给的建议,并不是一定得这么做,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安慰的话来说,实在是太过苍白。   宋琉按着额头的手没有松开,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心乱如麻,所有的思绪搅在一起,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平生第一次像一个迷茫不安的孩童一样,朝自己的父母投入了求助般的眼神。   “我们不能让他接触这些,对吗,你们说过他会不舒服,会应激,你们说——”   “儿子,先别急。”白远开口。   白初贺止住说话声,但目光仍然游移在按着额头的宋琉身上,仿佛期待自己的母亲能够说些什么。   在沉默的时候,宋琉和白初贺显得如此相像。   她按着自己的额头,手遮住了眼睛,白初贺无法看到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宋琉慢慢开口,“他们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在牢里吃着公家饭,悠哉度过下半生。”   白初贺的手心按在桌角上,疼得钻心。   宋琉终于放下了手来,抬起双眼。   白初贺看到了她的双眼,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常忧虑。   宋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96章   和父母谈过之后,白初贺无声地慢慢上楼,脚下熟悉的台阶仿佛变成了通往谁都未曾踏足过的区域的长长楼梯。   漫长,永无止境,且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光景。   宋姨听见了上楼声,估计着他们谈得差不多了,才放下手里已经打理了不知几遍的花束,插进花瓶,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刚走到楼梯口,她就看见了走得极为缓慢的白初贺。   宋姨的嘴巴张了张,但没有马上出声,她不知道这个时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看着梦游似的白初贺,白初贺的脚步褪去了以往稳重随性的感觉,看起来飘忽不已,就像他脸上的表情一样。   宋姨终究是放不下心,轻轻喊了一声,“初贺?”   一声落下,白初贺没有听见,陷入自己浓雾一般的思绪中。   宋琉的话犹在耳边。   那时他提着心,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在被拉长至令人焦心不已的时间中,他没有太过心急,也许是害怕宋琉无法得出合适的决定。   他也说不清楚他想听到的是哪种回答,是想宋琉继续和从前一样,温柔地将白皎保护在纯白美丽的象牙塔里,还是打破那层为白皎打造的比蝉翼更加脆弱的假象。   左右为难的人,只有在听到他人的决定时才会彻底明白自己的内心倾向。   “我很想...我多想小皎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不用再接触沉重的过去。”   是的,他也很想。   宋琉多年来悉心为白皎屏蔽去了一切来自现实里的残酷,不管是白皎幼年时被其他小朋友说和家长长得不像,还是少年时代被同学当做笨蛋戏弄,她从来都没有让白皎接触过那些也许会让人难过的真相。   她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对白皎的保护欲几乎已经成了她刻进身体里的本能。   “但这是小皎自己的事。”宋琉那时放下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能代替他来决定是否饶过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即使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但他身上被那些人留下的伤疤从未消失过。”   就算她再怎么撑起白皎的象牙塔,有些事情也始终存在。   宋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初贺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想将一切的决定权交给那个切实受到过伤害的孩子,交给白皎自己。   白初贺知道,虽然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但宋琉在短短的时间内作出这个决定,内心一定做过莫大的斗争与挣扎。   作出这个决定,就等于推翻她一直以来为白皎所做的一切。   她仍然焦虑不安,因为无法预知白皎想起过去后的反应,如果白皎会因此难受,宋琉也会揪心不已。   白初贺不断地在内心用这些道理来说服自己。   母亲和父亲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不能一直瞒着白皎,除了白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替他作出选择。   就像白皎看到书里蜷缩在一团的小汪时说的话一样。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   白初贺有些想不太起来宋琉作出决定后自己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白远和宋琉听见后看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忧虑,担心,不赞成。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初贺恍惚地抬起头,这才看见了拿着剪刀的宋姨。   宋姨的眼睛里也满是担忧,轻声问他,“初贺?你还好吗?”   白初贺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用最冷静的声音开口,“您在插花?”   “嗯?嗯,对。”宋姨对避而不答的白初贺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白初贺的话说了下去。   “小皎还挺喜欢那种花的,我刚才剪了剪枯枝。”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园艺剪,“这花不能暴晒,之前怕它枯萎,一直小心放在阴凉处养着。但一点儿都晒不到太阳也不行,花哪儿能不见光呢,会死的,前阵儿我把它往外挪了挪。”   “嗯。”白初贺有些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下意识应了一声,大脑缓慢地想着宋姨说的花是什么样子。   宋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楼拾缀拾缀。”   宋姨下楼去了,白初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萦绕着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虽然是为了花好,但一直养在阴凉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娇弱,养到最后,可能见到一点光就会马上枯萎。”   白初贺大脑迟钝地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白皎的房门前。   这间宋琉曾经安排给他的卧室,房门像平常一样关着,隔音效果很好,白初贺听不见任何动静,但隔着门,他能想象出白皎认真地坐在桌前学习的模样。   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白初贺没有压下去。   门敞开后,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用小狗哥哥的身份走进去,还是以白皎十几年来素未谋面的白家哥哥的身份走进去。   大概是为了逃避这种混乱不定的想法,白初贺的眼神下意识地在走廊里犹疑着,忽然在某一处定住。   白皎的房间旁,走廊尽头的罗马式壁炉上,他看见了宋姨说的那盆花。   是一盆法国绣球,苍蓝与淡紫的颜色安静交织着,无数朵小花簇拥成盛大美丽的花球。   白初贺下意识地向那盆花走了过去。   气温寒冷,绣球本不该在冬天开花,但赖以白家一贯专门维持着的令人舒适的温度和湿度,即便户外寒风呼啸,它也能够舒展着绽放。   壁炉旁挨着走廊的落地窗,平常这里的窗帘应该是一直拉着的,但家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将窗帘收了起来,让这株绣球可以接触到一些窗外的散光。   走近了后,白初贺看到绣球朝阳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了一些颜色黯淡且打蔫的花朵。   他的心一紧,伸手就要将收好的窗帘拉下来。   但碰到窗帘的一瞬间,透过那些打蔫的枝叶,白初贺忽然看见枝叶下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小小花苞,它们看起来比其他株更加强壮美丽,已经在随时准备着绽放。   白初贺已经碰到窗帘束带的手停下,慢慢收了回来。   身旁传来家里阿姨的声音,笑呵呵的,“你在看这盆花吗,是不是挺漂亮的,之前一直是夫人在打理,特意挑了二楼这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结果不知道怎么入冬后枯萎了很多,夫人和宋姐就稍微透了点光进来。”   “然后它就好起来了吗?”白初贺问。   “哪儿能那么灵光呢,结果第二天就枯萎得更多了,得有一大片都谢了吧,把夫人吓一跳。”   阿姨看到白初贺略微迟疑的目光,又解释道:“但是把枯萎的摘了后,又慢慢长起来很多,而且比之前看着漂亮多了,现在你看到的就是后来长出来的花,是不是挺精神的?”   “嗯。”白初贺开口,“这种花是不是很脆弱,要娇养?”   喜阴,但是一直放在阴凉处却并不能够长得很好;向阳,但甫一接触到阳光又立刻枯萎一大片。   这实在说不上是多么坚强的花种。   “哪儿有。”阿姨笑了起来,“这花可不脆弱,相当耐寒耐旱,适应能力也特别强,属于宿根类里相当坚强的花呢。”   阳光仿佛变盛了一些,细小的花苞沐浴在光下,生机勃勃。   “我以为很难养。”   “哎,不难养,也就是换环境的时候要适应一下,说不定还会冬眠,但适应了后每年都开花,漂亮得很。”   “是吗。”白初贺有点发愣。   “这花好啊,好看,而且花语听着也很好听。”   “花语是什么?”   “好像是...是希望,美满,团圆。”阿姨笑了笑,“我得下去了。”   阿姨离开了,白初贺再次回到白皎的门前,站了很久之后才下定决心推开房门。   书桌在窗前,白初贺看到白皎的后背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地转过头来,看到是白初贺后才松了口气,“是初贺哥啊...”   白初贺走近了,才明白白皎那么慌张的原因。   白皎的手肘下压着那本陈旧的连环画,大概是做题做累了,偷个小懒。   “嘿嘿。”白皎看见白初贺的目光,“我作业已经写完了,本来准备复习的,但是想休息一会儿,就看看这本书。”   “这么喜欢吗?”白初贺在他身边坐下。   “嗯,很可爱嘛。”白皎笑了笑,“就是没有下册,好遗憾。”   “走廊那盆绣球是你养的吗?”白初贺慢慢回想着那些漂亮的花。   “嗯...算是吧。”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过好像平常主要是爸妈和宋姨在照顾。”   不用白初贺问,他自发地说起这盆花的来源,兴致勃勃。   “刚搬过来的时候,岭北靠小树林那边还没完全建设好,有好多垃圾,我就是在一堆垃圾里发现这盆花的。”   白皎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在捡贝壳,慢悠悠地带着小狗走到了小树林里,在堆着一些垃圾的灌木丛旁发现了这盆花。   “应该是别人好久以前丢的吧,我看到的时候花盆都碎了,只剩一半,还有一半都已经埋到土里了,然后我就看到上面有几株花。”   那时候是春天,这株花是纯正的浅蓝色,在一片绿油油的灌木和垃圾当中显得相当清新动人。   “我那个时候好像很喜欢捡外面的东西。”说到这里,白皎又不好意思起来,“然后我就把那株花挖出来了,好像还划破了手,被宋姨念叨了几句。”   白初贺听着“很喜欢捡东西”这句话,“你当时不怕养不活吗?”   “怎么会呢。”白皎奇怪地说,“它能在那种环境都长得这么好,我把它带回来,它肯定会长得更啊。就在外面,你看到了吗,这几天又开花了,可好看了。”   白初贺知道白皎说得是花,但他仍然不受控制地看着小鹿眼笑得弯弯的白皎的脸,“嗯,看到了,很好看。”   “是吧。”白皎笑笑,“不过它之前也枯萎过一次,吓死我了,我和爸妈说肯定是太久没晒过太阳了,妈妈一开始还很犹豫,但是还是决定听我的,后来它果然又开了。”   “是你提议的要让它多晒晒太阳?”白初贺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敲了一下,“你不怕它整盆枯萎死掉吗?”   “不可能的。”白皎断言道,“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死,它之前可是在那种环境里被我带回来的,现在再差也不会差过那时候,怎么会死呢?”   “这样啊。”白初贺说。   白皎笑了起来,哗啦啦地习惯性翻着手里的小人书,就像他幼年时最爱做的那样。   这本书太过陈旧,又被阅览多次,经不起自己久别重逢的主人时隔多年都来这么一手,书籍发出危险的咯啦声。   白皎听见了,立刻停下这个坏习惯,看了看贴了透明胶带的书脊,“小月亮是不是不擅长保养书,胶带贴得有点歪。”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笑了笑,“嗯,你要重新装订一下吗?”   “还是算了。”白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肯定比他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弄得更乱七八糟。”   “皎皎。”白初贺忽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以前你上初中时约你踢球的那几个男生吗?”   “嗯,记得啊。”白皎看向他,“他们怎么了?”   “你之后和他们联系过吗?”   白皎想了想,“没联系过,初中毕业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他们有一两个去国外读高中了,剩下的都在海珠读AL班,跟国内高考班不是一栋楼的,高中又忙,根本见不到面。”   偶尔会有碰面,但那几个男生似乎总是很急,看到他后就立刻走远。   真奇怪,白皎想。   “这样啊。”白初贺说。   “嗯,不过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啊。”白皎有些奇怪。   白初贺有些话想说,但又不愿意马上说出来,反而又换了个话题,“那皎皎,你还记得之前班上的人说你个子矮的事吗?”   “记得。”白皎点头,“你好像放学之后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我问你为什么也和他们一起笑。”   白初贺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那时他看着白皎的笑脸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决定现在告诉他。   “皎皎,周围人的笑有时候不一定是善意的笑,也有可能是恶意的,是对你不好的笑声。”   白皎慢慢愣住,随着白初贺的话想起那天的场景。   周围看着他大笑的男生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但他那时并没有仔细去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可是...可是我平常跟他们的关系都挺好的呀,宋一青和我是好朋友,也会经常帮我,他怎么会——”   “我知道,皎皎,他们并不是故意这样的,他们也并非是多么的坏,他们只是下意识地笑了你。”白初贺一字一句道。“但我还是想让你看清楚,笑声并不是只有一种含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愿意看到你被人欺负。”   白皎慢慢安静了下来。   那些场景还残存在他记忆里,他回忆里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去观察周围人目光里的含义。   宋一青说完“小矮子”三个人后,马上止住声音,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大笑。   而其他哄堂大笑的人,眼神里闪着诙谐的光,但诙谐深处,是一种很好笑的情绪,有些人甚至闪过一丝不自觉的轻蔑。   白初贺看到白皎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茫然,他马上就开始后悔对白皎说了这些。   等明白了一切真正的含义,白皎该如何看待其他人。   但他不能不说,他不希望白皎一直蒙在鼓里,钝感而造成的脾气好的特性被人当做笑料。   就像那盆漂亮的花一样,一直呆在阴影里,最后见光即死。   “是...是这样吗。”   白皎喃喃道。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猛烈地变幻,曾经稀疏平常的东西变得陌生不已,所有事物都变成了另外一种光景。   白皎看向白初贺的眼睛,想看看那其中是否也会有什么不同。   但白初贺望向他的目光始终不变。   “没关系的,皎皎,你会适应下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白皎胡乱地点点头,“嗯,我知道...我,我想写会儿卷子,初贺哥,你...你去复习吧。”   白初贺顺从他的意愿,离开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   白皎盯着面前的练习卷,黑色的印刷字似乎开始扭曲变幻,一会儿变成这样,一会儿变成那样。   他摇了摇头,握着笔,写下解答。   曾经让自己觉得很复杂的题目,如今变成了最简单的东西,只有一种标准答案,从来不需要思考其他。   白皎混混沌沌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周日。   这天本应该是休息日,但海珠把文艺汇演定在了周一,他们必须在周日过一遍整体彩排。   吃早饭时,他不小心碰掉了勺子,旁边的宋姨帮他捡起来,随口说了句“哎呀。”   很平常的一句话,放在平时白皎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却忍不住焦虑起来,想着宋姨这句很随意的语气词到底有没有其他的含义。   他说了一句谢谢,悄悄盯着宋姨接下来的举动,观察着她眼角眉梢的表情。   是和平常一样吗,还是会蹙着眉,带着一点责怪的目光呢?   白皎捏着勺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缩紧。   宋姨抬起了头来。   白皎心里一跳。   宋姨的双眉蹙着,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白皎心里一沉,他从来都没发现过原来自己会经常给他人添麻烦,连一向慈祥的宋姨都会不耐烦的程度。   一句“对不起”马上要从嘴边脱口而出,但下一秒,白皎看到了宋姨下一个动作。   她直起身来,反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蹙着的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但并没有任何不耐烦。   白皎听见她叹了口气,和宋琉说了句“腰又开始了。”   宋琉心有戚戚焉地说贴膏药会好一些。   白皎沉下去的心缓缓重新升起,说不上一下子变得轻松,但变得很踏实。   他下意识朝白初贺看去,这才看到白初贺一直望着他,碰到他的眼神后笑了笑,带着鼓励露出一种“不用担心”的表情。   白皎也笑了笑。   到了学校,宋一青笑嘻嘻走来,脸上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小白,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然而一向脾气很好的白皎并没有像宋一青料想的那样,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来。   今天的白皎显得似乎格外谨慎,也不像平常那样那么活泼,似乎揣着什么心事。   宋一青揽住他的肩膀,“哎哟,公主这是又咋了嘛,跟兄弟说说。”   白皎慢吞吞开口,“宋一青。”   “啊?”白皎冷不丁叫一声,宋一青反倒有点紧张起来,想起很久之前逗白皎结果惹得白皎真生气了的事情。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定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做之后才放下心来。   白皎稍微动了动,扭过头看着宋一青的脸。   宋一青脸上带着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又欠的不行的笑容,但每次自己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他会是那个上前笑嘻嘻地揽住自己,问自己出什么事了,用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所有事都不是事的人。   “宋一青,你之前为什么说我是小矮子啊?”白皎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宋一青愣住了,揽着白皎肩膀的手缩了回来,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了不少。   白皎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眼睛,看见宋一青的双眼里不安又愧疚。   “这个...小白,我得给你道个歉。我那时候就应该给你道歉的,是我脑抽了,嘴贱说了句这个,其实我不是想嘲笑你,我就是——”   宋一青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皎点点头,“所以你不是故意的,是吗?”   “对。”宋一青想起朋友圈那些曾经暗地里嘲笑过白皎的话,心里难受了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我毕竟那么说了,真的对不起,小白。”   白皎扭过头,默默思考了一会儿。   宋一青在旁边紧张地等待着白皎的反应。   过了一小会儿,白皎终于抬起头,宋一青看见他笑了笑。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白皎说,“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还是分得清的。”   宋一青愣愣地站了会儿,然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伸手拍了拍白皎,“哎呀,烦死了!怎么还跟哥们搞这种,还...还怪窝心的。”   “小白!”许安然的脑袋从后门冒出,美滋滋的,“服装准备好了,快来试试!” 第97章   宋一青听见了,连忙推了推白皎,“我要跟你说的好事就是这个,你的小人鱼服装弄好了。”   白皎高声和许安然说了句“好的马上来”,屁股刚从座位上抬起,又想起宋一青刚才说的话,不禁狐疑道:“那坏事是什么?”   “坏事啊。”宋一青故作神秘,憋着笑,“坏事,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哦。”白皎盯了他一眼,“好吧。”   他告别宋一青,向活动教室走去。   今天是周末,校庆的前一天,是高三难得的活动日。虽然是宝贵的假期,但几乎整个年级的人都来了学校,走廊上穿着各种服装的学生四处可见,相当热闹。   学生们都三三两两穿过来跑过去,大呼小叫,走出教室的一瞬间,白皎有一种自己来到了动物园的猴山的感觉。   教室外,他看见了几个班上的男生,许多已经在其他女生的威逼利诱下换上了演出服,扯着宽大的洋裙,新鲜但又颇不自在走来走去。   男生们还没戴上假发套,清一色的短发寸头,搭配上洋裙显得相当滑稽,许多男生一边磕磕绊绊地牵着裙子,一边大声彼此攻击,闹完后又在一起笑得肆无忌惮。   女生们则显得要比男生赏心悦目很多,出演女角色的女孩子们和繁复的大裙摆十分相称,还有很多演男角色的女孩子穿着英姿飒爽的男装,披着头发的背影甚至让白皎有种“美少年”的感觉。   受这种狂欢气氛的影响,白皎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咧了起来。   “我们人鱼公主出来了!”有男生瞧见了白皎,扯着嗓门大声叫了起来。   这个男生是为数不多的换好整套服装的人,带上了棕色的公主头假发,脸上两坨红艳艳的眼色,嘴唇抹的像舔了血。   白皎看见他那副绝对说不上美丽的装扮,笑容止住,逐渐消失,开始打起退堂鼓。   ...一会儿他也会是这幅尊容吗?   他下意识转头朝教室内白初贺的位置看过去,但座位上空空荡荡,瞧不见白初贺的身影,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白皎心里打定主意,等换完衣服之后一定要躲在活动教室里,绝对不能让白初贺看到自己变成人妖。   “八嘎们都起来,给我们公主开路!”   宋一青冒了出来,推着有些萌生退缩之意的白皎向前走去。   那个换好妆的男生还在扯着嗓子,“有难同当,白皎你可不能跑。”   其他男生也大笑了起来,一群人猴精似的勾肩搭背,簇拥着白皎走进活动教室。   刚站在门口,白皎就已经看见活动教室里换好衣服的女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按着扭扭捏捏的男生化妆。   有一个男生正在贴假睫毛,龇牙咧嘴,效果说得上是惊悚。   许安然正在门口训斥男生畏畏缩缩,看见白皎过来后笑了起来,“小白快来,我亲自给你化!”   白皎现在明白了宋一青说的“坏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电眼逼人的男生,吞吞吐吐的,“可不可以只换衣服和假发,就不要化妆了吧?”   许安然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临时围起来的更衣处走,“不行,我都准备了好久了,必须得化。”   外面的男生凑在门口起哄,“得化,必须得化!”   许安然回头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跑不掉。”   穿着裙子的男生们立刻没声儿了。   白皎无可奈何地钻进更衣处,一进去就看见里面的凳子上已经放好了一整套洋裙。   裙子是明亮的向日葵色,厚实华丽的缎面上浮着浅浅的暗纹,裙边缀着纯白蕾丝,领口中间还吊着一颗精致的玻璃钻,闪闪发光。   整套裙子层层叠叠,而且不止一件,几乎要将那个可怜的椅子埋在了里面。   白皎笨手笨脚地拿起向日葵色的裙子,刚想试着往身上套,又发现裙子下面还有件高领衬裙,压着相当夸张的鱼骨裙撑。   许安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彷佛早就料到白皎会弄不明白,“小白,先穿裙撑,然后把衬裙穿上,最后套大裙子。”   “哦...哦。”白皎拿着裙撑研究了半天,系在自己身上,又拿着衬裙想了很久是从头套还是从脚套,折腾半天才穿上。   最外面那条大裙子的挑战性更强,白皎试着穿了几次才找到正反。   这次舞台剧的服装大概是许安然她们订制的,相当考究,白皎记得之前他听见女生们兴冲冲地说要做成洛可可风。   他不懂这是什么,刚开始还以为她们在讨论圣诞节买什么巧克力。   套上外面的大裙子后,白皎心里立刻涌上来一股强烈的难为情。   这可是裙子,真穿在身上后,他还是臊得走不动路。   活动教室内的另一边传来尖锐爆鸣,“你们怎么还弄了高跟鞋,姐姐们你们别太离谱!!”   白皎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凳子底下看过去。   果然,凳子下躺着一双缎面的浅黄色单鞋,尖头玛丽珍的款式,脚背系带散落在一旁,像一件刚刚被拆开的礼物。   只是这礼物白皎实在是难以恭维。   白皎一直以来都是开开心心的小太阳性格,从来没为什么事情真正发愁过,唯有在看到这双漂亮鞋子的时候,从心底冒出一阵大势已去的绝望感。   现在想要发出尖锐爆鸣的人变成了他。   好在许安然还算是了解他,这双鞋子虽然也带跟,但鞋跟并不是很高,看起来很像他上小学时班上女孩子经常穿的可可爱爱的浅跟鞋。   白皎磕磕绊绊地换上,差点将脚崴着。   外面的许安然看了一眼手表,“白白,你换好没有?”   简陋的更衣处内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换好了。”   许安然满脸问号,“换好了那你出来呀。”   更衣处内没动静了。   许安然阴恻恻道:“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直接把帘子拉开了啊。”   “等等!”更衣室里立刻响起急到有些跑调的嗓音,“我、我马上出来。”   许安然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其他上刑一样的男生也停止愁眉苦脸,笑嘻嘻地起哄,“公主快出来啊,快快快!”   白皎深呼吸了一口气,抱着大义赴死的心情,慢吞吞轻轻拉开帘子,头缩在胸前,像只鹌鹑一样走了出来。   全身血液冲上头顶,脸开始散发灼人的温度,白皎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裙摆,始终没有抬头,等着想象中的爆笑声响起。   这一刻,他忍不住回想起白初贺昨天对他说的那些话。   一直以来遮掩在他的世界里那层美好柔和的纱被掀去了,认知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曾经友好的眼神里也许夹杂着轻蔑,欢乐的笑声也不一定那么单纯。   白皎紧张的心情随着这种想法渐渐消失,指尖微凉,难过地等待着或是尖锐或是讽刺的声音。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   活动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什么动静都没有。   唇侧被白皎咬得隐隐作痛。   直到身边终于有了点响动。   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响起。   许安然倒吸了一口气,伸手牵了牵白皎没有理好的裙摆,好半天才开口,“小白,虽然我早就猜道会很合适,但没想到会这么合适啊!”   白皎怔了怔,怀疑自己没听清,直到听见许安然和旁边的女生激动不已地小声哇哇叫。   他鼓起勇气,慢慢地抬起头来。   周遭一切他之前不敢抬眼看的场景落入眼帘。   挤在教室里凑热闹的男生们惊呆了,女孩子们则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眼神里惊艳之意明显。   其中一个男生戳了戳另一个男生,“嗳,你怎么就没能穿出白皎那种感觉啊??”   “你...我特么!”那个男生气得跳脚,一转头拉住给自己化妆的女生,“就是,白皎那种就挺好啊,我怎么没捞到这种!”   女生翻了个白眼,“大哥,瞎说什么啊,你这裙子比白皎的还华丽好不好,有时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怎么没长成人家那样——”   男生哀嚎道:“靠,凭什么!”   “白白,你别紧张。”   白皎愣神的时候,身边响起许安然的低声细语,“你看,没人笑话你,大家都觉得很合适哦。”   一旁又响起公鸭嗓抱怨声,“能不能给我化成白皎那种。”   “......人家白皎根本就还没化妆呢好不好?!”   白皎难过又焦灼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他转向许安然,小声道:“我以为......”   “想太多也不好哦!”许安然的声音笑吟吟地,逐渐消解白皎的心结,“来来来我给你戴假发。”   坐下后,被其他男生拱到外面的宋一青终于费劲起了进来,走两步踩一下裙摆,蹦到白皎身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靠...公主......这下可真公主了!”   白皎很不好意思,“你别说啦。”   宋一青双臂一抱,“咱们把全套都整上,我看这下还有谁敢笑话我们班是男公主!”   许安然已经拿出了假发,是一顶浅金色的偏分长发,发尾旋着精致的小卷。   许安然解释道:“本来应该是红色的,但是我和其他人商量了下,感觉金色最适合你,所以改了改。”   白皎手足无措地点头,“哦...哦,是吗,我、我没想过这些——”   “因为你的头发本来就是茶色的嘛。”许安然抓着白皎的发梢,听起来颇有见解,“而且还带一点点自然卷...白皎,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其实带一点点金色?”   “嗯...”白皎习惯性地摸摸鼻子,“这我倒是不知道...”   “真的,你真不是混血什么的吗?”   一旁的宋一青忽然插嘴,“许委,你刚才那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熟悉,你说什么来着?”   许安然闷头调整假发,随口回道:“我说小白的头发有点泛金色。”   宋一青琢磨了一会儿,“我咋老觉得这话很熟悉......哎!对了!小白,之前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三个之前偷偷跟踪你哥到上门街那一回?”   “嗯,记得。”白皎现在想起当时被白初贺发现的场景,仍然会觉得有点尴尬心虚。   宋一青猛地一拍巴掌。   “对,就是那回,跟你哥一起的那个漂亮姐姐跟我说过来着,说他们要找的人头发也有点金色!”   白皎微微一愣。   宋一青在一旁噗嗤带笑地摇脑袋,“我那会儿还抖机灵,跟你初贺哥说要找你的话直接打电话就行了,哪儿还用得着大老远跑到上门街来,你看,我说的其实也没啥问题嘛。”   宋一青没怎么多想,哼哧哼哧地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才发现白皎望着课桌上的化妆镜,发起了呆。   “小白?”宋一青推了推他,“想什么呢,跟你说话呢。”   “...没事。”白皎慢慢回过神来,但双眼仍然盯着镜中的自己。   班上的学生们很重视这场高中最后一次的活动,男生们很卖力地负责做道具布景,女孩子们毫不吝啬地带来了自己平常打扮的东西。   面前的镜子是自带灯光的,许安然为了更细致地化妆,开了三档的自然光。   像阳光一样偏暖的光线落在白皎的发梢,他看见镜中自己那头熟悉的茶色头发真的像许安然和宋一青说的那样,透出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   这层朦胧的光让白皎有些恍惚,又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一开始,他顺着宋一青的话想起在上门街被白初贺他们发现的那个傍晚,有个吊儿郎当染了金发的青年,头发在阳光下似乎就有类似的颜色。   但那颜色又好像有些不一样,很生硬,不如他此刻在镜中看到的那么柔和。   不对,不是这个,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并不来源于此。   白皎发呆时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睛忽然微微一转。   那股让他短暂地迷茫了一下的熟悉感逐渐清晰起来,在柔和朦胧的光里不断变化,变成纯白的雪,淡淡的泛光贴着脸颊,在风中轻轻漂浮。   “小月亮?”   白皎觉得头闷闷的痛,这股闷痛又让他整个人很困,他昏昏欲睡地坐在白雪下,泛着稻草色的光芒为白雪所遮掩,化作刺骨的寒意,顺着有些漏风的围巾,攀爬入身体里。   “小月亮?是不是小月亮?”   一声惊愕的女声传来,依稀传进白皎的耳朵里。   可他太困了,他抬不起头来,漫天白雪下,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睡一觉。   “咔嚓。”一声快门声响起。   “小月亮,不能睡,快醒醒,不能在这里睡着。”   可是我好困啊,白皎想。   他真的好困好困,他好想睡觉,就让他睡一觉吧。   他好久没有这么安心地睡着过了。   焦急的女声在穿梭过陈旧的冷空气,使劲儿地钻到他的耳朵中。   灰败的雪将那道女声打散,变成不成字句的片段。   “...千万别睡...”   “一个人...为什么......”   白皎缩了缩脖子,想挤进单薄但比寒风温暖的围巾中,睁不开眼。   “睡了的话...小狗......见不到...”   听到“小狗”这个字眼,白皎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   他困倦地眨了眨眼,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记忆的深处破碎纷呈,他迟缓地想着,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已经选择忘却掉的什么东西吗?   缓缓飘落的白雪中,他终于摸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小狗,威风凛凛的小狗,他忠诚又可靠的伙伴。   对,他曾经有一个小狗。   睡着了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小狗了吗?   “...不能睡着...你......”   “不能睡着!”   白皎回过神来,从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中得以脱身而出。   许安然在一旁用圆圆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按了按他的脸,“小白,你昨天没休息好吗?可不能睡着哦,化着妆呢,一会儿画错了就不好了。”   白皎恍惚地抬起眼帘,再次看向镜中。   不知道是不是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原因,一瞬间,镜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小孩,发梢漾着稻草一般的浅浅金色。   白皎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镜面清晰起来,那里也有一个白皎,正茫然又困惑地望着自己。   “哦...哦,好的,我没睡着,就是发了个呆。”镜子里的白皎嘴唇动弹着,回答了许安然。   许安然点了点头,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但另一侧的宋一青也在大大咧咧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声音在左右耳旁混在一起,让白皎整个人有些混乱。   “你在说什么?”他问宋一青,“我刚才没听清。”   宋一青在旁边换裙子,他的服装是立领的,穿着T恤也能套,干脆就在白皎旁边一边套裙子一边闲聊。   “就是,我也想问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宋一青费劲巴拉地扣领口的扣子,“没说什么,我就开了句玩笑。”   “什么玩笑?”白皎觉得在别人说话时走神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赶紧问了一句。   “我说,说不定你们家初贺哥找的人真就是你。”宋一青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只母鸡。   白皎几乎是不带一秒钟停顿地下意识反驳。   “不是,不是我。”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肯定,“初贺哥要找的人肯定不是我,你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宋一青看白皎罕见地皱起眉来,立刻条件反射地有些心慌,“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你千万别动气啊。”   “我没有生气。”白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认真了,觉得有点尴尬,声音都小了下来,“我就是觉得这样说的话...对那个男生...太不公平了。”   “嗯?什么?”宋一青没明白,“什么不公平?”   白皎望着镜子,镜中映出一旁正在理着小人鱼的假发的许安然。   “就像这个故事一样。”白皎很小声的说着,“王子把两个人弄混,以为那个人是邻国公主,到最后都没能认出小人鱼,那小人鱼她......他该多难过啊。”   白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哎,我理解。”宋一青拍拍他的肩,“不过小白你也太多愁善感了,放心,这只是个童话,不是现实。”   白皎点点头。   他明白,但他害怕故事里的情节变成现实。   “我得去化妆了。”宋一青期待地摆摆手,“希望小班技术好点...给我整个大变美女什么的...嘿嘿......”   宋一青走远了,许安然正好理好了假发,给白皎细致地戴上。   “小白。”戴假发的时候,许安然凑到白皎旁边低声开口,“虽然宋一青嘴里没个准话,不过他刚才开的那个玩笑我还挺认同的。”   “什么?”假发的刘海碰到了眼睛,白皎眨了眨。   “就...”许安然犹豫了一下,考虑到白皎刚才认真的模样,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话不说不是她的风格,她叹了口气,打理着卷发。   “其实那天在上门街,之后不是牧枚送我回去的,嘛,我也跟她聊过,好奇问了下他们去那儿干嘛,她跟我说是去找人的。”   白皎点了点头,默默地听着。   “然后吧。”许安然斟酌着说法,“我跟她也很聊得来,就多问了点,问他们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   白皎在心里无声地想着,这些事他是知道的,也许知道的比许安然还多。   许安然只是问那个人是哥什么样的人,而他已经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许安然既困惑又小心地继续说着。   “可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觉得跟我说了之后说不定我也会注意一下呢,就跟我说了。”   “她说是个男生,对吗?”白皎开口。   “嗯?对,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吗?”许安然松了口气,也不端着了,全盘托出,“她跟我说,是个和咱们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如果在读书的话应该也读高中了。然后说这个男生应该身体素质一般,可能会偏瘦,但长相应该挺不错的,头发会有点自来卷,然后发色应该不是纯黑吧,估计是带点金的浅棕色。不过我自己是觉得人长大后发色会变深,现在应该是会深一点点,茶棕色什么的。”   白皎一个字一个字听着,双眼又开始茫然困惑了起来。   “哦对,还有。”许安然补充道,“她说那个男生右肩膀应该不太好,会带着旧伤。” 第98章   “肩伤?”   听见这两个字,白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了缩自己的右肩。   右肩上的伤口早已痊愈,但每次活动时的受限感仍然如影随行,这种与常人不一样的感触一直从少年时代陪伴他到现在。   他身上穿着的裙子虽然是大领口,但里面的衬裙是高领,换衣服的时候白皎曾暗暗庆幸过不必因此将自己的肩伤暴露在外,吓到其他同学。   “对啊。”许安然点点头,打理好假发,顺手隔着棉质的衬裙点了点白皎的右肩膀,刚好轻轻点在白皎伤疤最骇人的位置,“好像就是这儿吧,不过她说她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小人鱼还有顶简单的贝壳头冠,许安然双眼放光地给白皎戴上,戴好后才发现白皎又发起了呆。   “小白?怎么了?”   白皎的手指有些僵硬,不听使唤。   短暂的走神中,他想起了一些他从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第一次见到大庆的那天,在那家小小的面馆里,大庆听说他有肩伤后愣了愣,随后闲聊一般仔细问了很多。   那时白皎以为大庆只是出于热心肠的关心,对他有些好奇,才问这么多。   但现在想起,他才发觉大庆那时候的语气谨慎又认真。   化妆镜的灯光在前面闪烁着,让视线有些模糊,逐渐变成一盏昏黄但温暖的小灯泡。   小灯泡下是那家有些古老的小卖部,张爷坐在铺子后面,在他们离开后忽然站了起来,眼神似乎不再那么浑浊,声音洪亮地问了他一句“小月亮,你好点了吗?”   白皎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变成理不清的一团乱麻。   他长期都是个迷迷糊糊的性格,许安然没有发觉太多,继续说着。   “昨天我和牧枚出去玩了来着,顺便也聊了聊他们找的那个人。牧枚跟我说那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对方现在长什么样,只能抓瞎着找,不过后来拿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片呢!”   “是吗?”白皎下意识地应着。   “嗯,照片不在她手上,但她当时拿手机拍了一张,就翻出来给我看。”许安然轻轻擦了擦头冠上蒙了层雾气的水晶,水晶重新清晰起来,“确实是挺可爱的一个小孩。”   “照片是什么样的?”白皎问。   “还拍的挺好的,感觉像专业人士拍的,应该是老城区那边的街道,那个小孩坐在路边上。”   许安然大概有些记不清了,说了一半后停下来想了会儿。   在她停顿的片刻安静中,白皎的脑海已经随着她的话不受控制地逐渐形成一张曾经短短一瞥,但没能再看到过的照片。   破落街道,漫天白雪,寒风呼啸,一个小孩揣着手坐在街边。   照片上的小孩穿着的是什么衣服来着?   “......那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等等我想想。”许安然思考了一会儿,“对了,是件很旧还有点脏的外套,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戴着一顶毛线帽,有一边的绒球已经掉了,还围了条围巾。”   白皎的手指倏地抓紧,指尖几乎要抠进椅子扶手。   他也想起来了,那张他觉得他看到过,但身边人都说不存在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孩,穿着和许安然话里如出一辙,白皎甚至能回忆起那条围巾是种鲜亮的洋绿色。   但现在,那张本应该不存在的照片却突然显露了端倪,出现在许安然的口中。   白皎抓着扶手,“那条围巾是什么颜色的,能给我看看吗?”   许安然这才发现白皎异常认真的表情,她为难地摇摇头,“我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让她发给我。不过我看不出那条围巾是什么颜色。”   “什么?”白皎紧张的同时又有些困惑,那种洋绿色相当鲜艳,即便是破旧也丝毫没有褪色,不应该看不出来。   许安然的声音响起,“因为照片是黑白的。”   白皎愣了愣,悬起的心慢慢放下,紧抓着的手指松开,手心里全是冷汗。   原来是黑白照片。   也是,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所以啊。”许安然小声开口,“你别生气,我觉得宋一青老开那个玩笑也是情有可原。”   白皎已经放松了许多,随口道:“为什么呀?”   “因为...”许安然欲言又止地看了白皎一眼,还是决定说出口。   她记得自己在牧枚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看到那张黑白照片时的反应。   即使是黑白色调,她也仍然能看出照片上那个孩子比起一般人要浅淡一些的发色,偏大的眼睛,姣好的小脸蛋。   不夸张地说,在牧枚说不清楚这个孩子如今会长成什么样的时候,许安然也想象过各种各样的长相。   人对五官的认知和敏感度都来源于自己所见过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出一张完全没见过的脸。   所以在真正看到照片后,乱七八糟的想象褪去,许安然几乎是第一眼就立刻联想到身边一个五官和气质都无比相似的人。   白皎。   “那个照片上的小孩...我觉得还真的蛮像你的,要是长大了估计也是你这个类型,八九不离十。所以我觉得宋一青开的玩笑其实也不算夸张啦。”   白皎已经忘了自己在听到这番话后是什么反应,但回过神后,他已经来到了学校礼堂的舞台幕后,听着身边的同学们对自己叽叽喳喳的赞叹,等待着彩排安排。   虽然说是彩排,但他们已经将这出舞台剧排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他节目还在后面等着,时间很紧,许安然说大概踩一下点记一下位置,再熟悉一下服装就好。   “许委。”已经换上了巫婆服装的宋一青也关心起集体荣誉,“王子那边呢,之前都没看到演王子的人跟着一起彩排啊。”   “哎呀,这个不用担心,王子的戏份其实不多,主要都在小人鱼身上。”   “搞这么神秘。”宋一青吐槽了一句。   快速过了一遍舞台位置后,男生们已经习惯了穿着高跟鞋走路,甚至开始互相攀比谁的高跟鞋操纵技术更强。   白皎跟在一群学生里,回到活动教室换下衣服,在座位上坐着发呆。   许安然似乎有些担心他,走过来问了几次他是不是没休息好,白皎摇摇头。   “嗯...好吧,那你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哦,明天就是正式彩排了。”许安然说。   “嗯。”白皎忽然心里产生出一个很冲动的想法,“许委,我先回去了,初贺哥要是找我的话你就跟他说我出去走走。”   “嗯,好啊。”许安然不知道白家的事,不觉得白皎一个人出去转转有什么不妥,“你去吧。”   白皎抓起包,看了一眼前面那张仍然空着的课桌,立刻从后门离开了。   许安然望着白皎匆忙的背影,转头和宋一青纳闷道:“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宋一青摊手,“这我哪儿知道。”   “你和他不是好兄弟吗,这你都不知道?”   “我靠,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   ...   白皎在手机上很不熟练地操作了半天,才叫到一辆网约车。   他钻进后排坐好,司机的声音响起,“去阴家巷是吧?”   白皎拉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扣上,“对,老城区那个阴家巷,麻烦你了。”   窗外的风景变幻起来,白皎满心满脑都是哪些乱七八糟但始终理不清的思绪,通往老城区的路程似乎都变短了许多,回过神时,车已经停在了阴家巷熟悉的巷口。   白皎道了谢,付完车费后下车,在阴家巷的巷口站了一会儿。   虽然今天是周末,但补习回来的孩子们似乎不少,还有许多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的学生,将阴家巷衬托得热热闹闹。   这种热闹让白皎感到很熟悉,阴家巷似乎本来就应该这么热闹。   他稳了稳心神,抬脚向巷子里走去。   坑坑洼洼的路面似乎已经成为了阴家巷居民共同的麻烦事,走进巷内,白皎听见两个下棋的老大爷大声骂骂咧咧,说这破路十几年了也不见上面出钱修一修。   他一边张望着那头,一边抬脚就跨过了一个有些隐蔽的浅坑。   身后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下一秒就被浅坑绊倒,直接摔了个马大趴。   白皎听见吃痛声,回头时看到刚爬起来正在捡东西的小学生,似乎又气又痛,和另一个小朋友抱怨着。   “这路烦死了!”   “你还没习惯啊,我早就把有坑的地方都记住了,根本不——哎哟!”   另一个小学生也摔倒了,白皎走过去扶起他们,小孩吸着鼻子说“谢谢大哥哥。”   他摇摇头说没事,等小学生走远后,看着脚下那个浅坑有些出神。   何复在这条小巷内吃过亏,就连大庆也曾经差点被绊倒,但他却从来没有为此摔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而另一个同样轻车熟路的人,是曾经一直住在这里的白初贺。   白皎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傍晚已过,天色暗了下来,照明条件不太好的阴家巷立刻陷入昏暗中。   白皎的视线里出现许多噪点,所有东西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   走过一条小径,拐了两个弯,白皎不知道第几次无意识抬脚跨步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黯淡不清的路。   这一路上,他走得四平八稳,就像将阴家巷的构造刻进了心里,哪里有台阶,哪里有土坑,他都清清楚楚地一一避过。   就仿佛他曾经无数次摸黑走过这条路,无数次绊倒摔跤,避开坑洼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白皎再转过头来,古旧的小卖部招牌映入眼中。   门檐下吊着的仍然是那个蒙了一层油烟的灯泡,门口堆着好几件啤酒,店铺前几乎挤得满满当当,大红色的苍蝇拍放在玻璃烟柜上,电视机响着咿咿呀呀的昆曲声。   白皎抓着挎包带子的手忍不住缩紧,在门口踌躇不前。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清楚阴家巷的路,就像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和许安然口中的那个小孩子那么相像。   在他的人生里,已经有太多让他弄不懂的东西,每当出现这些,身边总会有人温柔地帮助他,替他解决一切,告诉他不必多想。   大脑里的血管似乎激烈地涌动着,额角一跳一跳,白皎感觉自己的头闷疼不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是身体在向他传达危险的信号。   心绪交错的一刹那,白皎忽然想到了那盆自己带回来的绣球花。   经历过阳光的试炼之后,它才长出了更蓬勃的花朵。   白皎的胸口缓慢起伏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出脚步,走向面前的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摆着小太阳,插着电,但没有打开,还没走到店门口,白皎就感觉店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礼貌起见,他没有挤过那几件啤酒,就站在烟柜外面叫了一声,“张爷爷?”   小卖部里静悄悄的,没有出现张爷嫌弃但絮叨的声音,那把他平常一直拿在手里的大红苍蝇拍也搁在柜台上,不见人影。   白皎看着那把搁在台面但悬空着大半的苍蝇拍,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又叫了一声“张爷爷?您在吗?”   他贴着烟柜,喊张爷的时候玻璃烟柜跟着嗡嗡地震,大红苍蝇拍晃悠了一下,掉了下去。   白皎下意识伸出手,但没能接住,苍蝇拍掉到了柜台后。   白皎有些懊恼自己碰掉了别人的东西,担心张爷会生气,一边继续试探地叫着,一边挤进店门口,想悄悄地把苍蝇拍捡起来放好。   “张爷爷,我先进来了。”白皎大声说了一句,刚准备绕到烟柜后,脚下立刻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白皎低下头,后背一紧,心脏立刻砰砰跳了起来。   “张爷爷!”   张爷整个人倒在烟柜后,没有任何动静,苍蝇拍就静静地落在他身边。   白皎的脸瞬间急得煞白,赶紧推开烟柜挤了进去,扶起人事不省的张爷。   张爷的呼吸时长时短,有些紊乱,白皎摸出手机打通了急救电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把张爷现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电话对面的接线员指挥他把张爷翻过来平躺着,然后问白皎地址在哪里。   白皎一下子脱口而出,报出了准确地址。   放下电话后,白皎使劲儿把烟柜推得更远了些,留下足够的宽敞的地方,握着张爷的手,心里害怕又紧张。   张爷的手老瘦干瘪,像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木,一动不动。   白皎抹了下眼泪,心跳越来越快。   在他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攸关,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倒下。   “张爷,人呢,吃了没?”   门口忽如其来的熟悉嗓音,白皎在烟柜后站起,求救似地开口,“大庆哥,张爷晕倒了!”   大庆提着一小兜芡实糕,没成想大晚上在这儿看到白皎,脸上立刻浮现惊愕的表情,“皎儿?你一个人过来的?”   白皎惦记着张爷,心急如焚,虽然看见了大庆的小眼睛里令他感到莫名其妙慌乱,但他没有时间思考那么多,“大庆哥,快帮我一起把张爷搬出来!”   小卖部门口堆着杂七杂八的货物,很难通行,白皎担心一会儿急救车来了会耽误时间,急得团团转。   大庆没看见张爷平常挥舞着大红苍蝇拍的身影后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也顾不上其他,沉着脸把芡实糕随手挂在旁边的货架上,“皎儿,咱俩先把烟柜挪挪,留出空来。”   白皎点点头,有大庆搭手,底轮生锈的烟柜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使点劲儿就推远了。   “我看看。”大庆也赶紧到张爷身边,看见张爷紧闭不睁的眼睛,扯着嗓子大喊了声,“刘老头!”   白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大庆在喊谁,直到大庆又喊了一声,店外传来一声语调拉得很长的声音,“干什么,招魂呐?”   灯光下人影微晃,一个小老头稳稳地走过来,眯起眼睛看了眼地上的张爷,立刻吆喝了一声,“都起开,我瞅瞅。”   白皎和大庆赶紧让开,刘老头摸了把张爷的脉,头也不回地问道:“叫救护车没?”   白皎蹭了蹭眼睛,赶紧张嘴,“叫了。”   刘老头看了他一眼,“机灵,叫了就行。”   白皎悬着心,小心翼翼问道:“刘爷爷,张爷爷没事吧?”   刘老头嘀咕一句,“送到医院再看看,反正死不了。”   他回头瞅着白皎,“你瞧见他的?”   白皎抓着挎包带点点头,“嗯,我叫了张爷几声没看到他人,进来后就看见他倒在这儿了。”   刘老头摸完了脉,看一眼白皎,又转回头看张爷,抓着张爷的手又嘀咕起来。   “得亏早些时候积了德,给瞅见了,不然这下真得底下再见面了。”   白皎一听他这样说,又紧张起来,“张、张爷——”   刘老头没再叨咕,盯着白皎,“小孩,你咋在这儿,今天没人跟着?”   大庆仿佛是找到了什么机会似地,也跟着开口,“是啊皎儿,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你哥呢,他没过来?”   白皎心里乱的很,摇摇头,“没有,我一个人来的。”   大庆看起来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阴家巷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陈旧,破落,甚至算不上太干净,但却包容了各种各样的人,成为他们得以栖身的一个窝。   从这里离开的人,即使见到了外面的五光十色,心里也总还记得这里的一份烟火气,从不会忘记。   就像白皎一样。   白皎紧张的时候不怎么爱出声,大庆则在心里想着事,店里只有刘老头抓着张爷的手,时不时嘀咕几句。   救护车来的很快,听见隐隐约约的鸣笛声后,白皎就差没弹起来,奔出店外拼命挥手示意。   救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把张爷搬上担架,作为第一发现人的白皎上了车。   刘老头慢悠悠跟出来,白皎本以为他会回药管,但刘老头把蒲扇往裤腰上一别,“我和大庆打车过去,赶快着点儿开吧。”   白皎点点头,手足无措的感觉好了一些,坐在担架旁看护工给张爷上呼吸机,心电仪跳出了画面。   救护车一点儿都没耽搁,接到人就开走了。大庆和刘老头紧赶慢赶到巷口,上了车后大庆才想起来给白初贺打个电话。   一拿起电话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大庆拨了过去,下一秒对面就接了起来,“大庆哥?你看到白皎没有,他没回家。”   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大庆赶紧开口,“看着了看着了,在阴家巷这边碰见了。”   “我现在过来。”电话对面简短一句。   大庆赶紧叫停,“你别,我们现在往医院开呢,刚才——”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大庆耳边只剩下一连串嘟嘟声。   “着急了?”旁边刘老头慢悠悠一句,“好多年了,还这德行。”   大庆心里直呼完蛋,又冲刘老头叹口气,“一直都是急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刘老头鼻尖里嗯出一声,没再说什么。   救护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医院,白皎一直陪到急救室,进不去了后才在等待区一屁股坐了下来。   激烈紧张的心情褪去后,后怕无比的情绪才涌了上来。   白皎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手也在打着颤。   第一眼看到张爷倒在烟柜后面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张爷死了。   白皎双手握紧低着头,不断地深呼吸着。   自从第一次见到张爷,他就对这个看似严厉却对他很慈祥的老人有种亲近感。   如果张爷真的出了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白初贺听到后会是什么心情。   白皎不希望这个口是心非的老人出事。   急救没有耗费多久的时间,鲜红的灯光熄灭,插着管的张爷被推了出来。   白皎连忙起身,“他没事吧?”   “脑梗,还好发现的早,要是来晚了估计就救不回来了,救回来了也会有不可逆损伤。”医生朝他笑笑,“小同学,多亏你才救了老爷子一命。”   白皎摇摇头,跟着医生一起将张爷推进病房。   大庆那边缴了押金,上来的时候张爷正好睁开眼睛,半梦不醒地往上瞥了一眼,然后眼珠转向一旁的白皎。   白皎刚想开口。   张爷朦朦胧胧地出声。   “小月亮?” 第99章   张爷醒的还算及时,医生交代过,如果超过一段时间还没能醒过来,很大可能会造成后遗症。   听见张爷的声音前,一旁的白皎原本正在发呆。   急救争分夺秒,救护车自发将他们拉来了距离老城区最近的综合医院。这家综合医院在高架桥边,车辆来往,一面是进城,一面是出城。   人来人往,这家综合医院在这里守候多年。   和救护车到医院的时候,白皎的一颗心全在张爷身上悬着,压根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打量医院里的环境,只有在张爷沉睡的这段时间,他才回过神来大致看了一眼。   这家综合医院的评级尚可,但一眼能看出已经有了些年头,卫生自然是无可指摘,但走廊的那些地砖边缘,等候室的塑料椅子,不可避免地发旧泛黄。   病房里要更明显一些,胶合板的衣柜边角修修补补了几次,内壁里能看到各种各样岁月留下的痕迹。   白皎也算是医院的常客,但宋琉和白远一般只会带他去相熟的主任那里复查。那里的医院是新区市中心的综合医院,各处设施要比这里崭新得多。   他应该没有来过这里的。   安置好张爷后,医生以为随行的家属只有白皎一人,嘱咐白皎记得去开单子签字补办住院流程。   白皎经过这一遭惊吓后也有些缓不过来,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大庆和刘老头也正在往这边赶,听了医生的话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关好病房的门后转身就往门外走。   急诊住院部在七楼,和医院主楼不是同一栋。医院的路线又相当复杂,每一处的电梯各有不同的去处,还要分医护人员专用和病患专用。   走到走廊的另一边时,白皎听见其他的病患家属正在拉着护士问路,护士耐心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家属才总算勉强搞明白一点。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脚步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电梯门口。   等电梯人不少,旁边有一位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这儿也忒复杂,看见白皎这么一个年轻人过来,赶忙拉住白皎问去缴费处应该走哪里。   白皎被她拉住,心里也很茫然,但在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巴就已经脱口而出,“坐这个电梯下去到三楼,走西边的通道就能到大厅了。”   老太太似乎已经晕头转向找了很久,听见后连忙给白皎道谢,又笑呵呵地说这么熟悉,是不是经常来。   旁边的年轻女性看起来像是老太太的家属,听见老太太的话后连忙拉了拉她,小声说哪儿有这么说话的,又转头冲白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白皎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电梯正好到了,零零散散的人走进,白皎按了下三楼的按钮。   一旁的年轻女性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悄声开口。   “弟弟,我想再问问去停车场应该走哪里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儿太绕了,别说老人分不清,我自己也有点找不到路。”   白皎听见后,嘴巴微张了一下。   电梯内壁是光可鉴人的钢板,他在镜子般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困惑不已的脸。   电梯按钮亮着,白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了指二楼。   他不敢确定自己潜意识里冒出来的路线,“嗯...好像是到二楼,然后去C栋的电梯,再下负二楼。”   旁边的年轻女性连忙道谢,“对对对,想起来了,护士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白皎的双厨抿得紧紧的,闻言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没来过这里的。   应该没有来过才对。   三楼到了,年轻女性扶着老太太对白皎又道了声谢,离开了。   白皎走得比其他人都要慢一些,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在医院连接两栋楼的廊桥下。   廊桥是半露天的,转头能看到远处通往国道的高架桥,高低错落蜿蜒在一起,像有生命的脉络。   白皎盯着那条可以通往南市的高速路口看了一会儿,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廊桥的另一端连着着主楼,白皎人还没有到,视线已经飘了进去,看见了另一端人来人往的医护人员们。   就像游戏载入地图一样,他还没有走进去,但大脑已经自发地构建起主楼的构造和模样。   一楼大厅可能会有三个护士台,中间有一栋李时珍的室内雕像,从楼上看像一个三角。付费处和药房说不定分别在大厅两边,拿药的时候要来回穿梭,动线并不方便。   也许...也许他是真的像白初贺说的那样,有建筑方面的天分,只看到建筑的大概形状就想象出了其中的分布。   电话响起,打断白皎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接起来,是大庆的声音,告诉白皎住院手续这儿他和刘老头来弄,让白皎不要担心。   “皎儿,辛苦你多留一下,看着点张爷的情况。你吃晚饭没呢,我顺道给你打份饭上去。”   大庆刚交完押金,说完话后电话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有些疑惑,难道是信号不好?   另一头的白皎抓着手机,大庆“皎儿?皎儿?”的声音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白皎觉得自己的眼珠有些干涩,转动时没有平常那么灵活。   他慢慢垂眼,一切场景尽收于眼中。   白皎五指倏地抓紧手机。   三个护士台,三角一边一个,他看见大庆正拿着电话站在北面的护士台前,电话里传来他向值班护士询问住院部怎么走的声音。   人来人往中,另一头的刘老头离开缴费处,慢悠悠地把一沓单子折好揣进怀里,走向另一边的药房。   本该只存在于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场景和构造,真实无比地出现在面前,每处细节都和白皎大脑里的画面如出一辙。   最中间的李时珍雕像拿着一册卷轴,双眼悠长地望着大厅所有或哭或笑的人。   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在响着,“皎儿?...哎这儿信号怎么这么差......我马上上去啊。”   白皎呆呆地听着,直到电话被对面的大庆挂断。   他又在三楼站了一会儿,直到大庆和刘老头向电梯那头走去,才又转身原路返回。   住院部七楼的护士站,两位小护士正在讨论这周又被主任薅了多少根笔,看见神情恍惚的白皎时,友好地开口,“是家属吗?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我们说。”   白皎晃了晃头,说没事,抬脚离开了。   两位小护士在后面看着,她们见惯了神情各异的病患家属,听白皎说没事,就转头继续忙工作。   白皎回到了病房里,守在张爷床边坐了一会儿,脸上的呆滞感更重了,直到病房门被推开,响起热热闹闹的声音。   大庆提了一大口袋东西进来,刘老头跟在后面咕哝,说哪儿就要买那么多东西了,医院旁边东西本来就贵,浪费钱。   白皎终于稍微回过一点神来,看见大庆捎了几盒盒饭上来,“皎儿你应该还没吃吧,快垫几口。”   白皎并没有什么食欲,“谢谢大庆哥,我不饿。”   大庆不由分说,把筷子一起塞给他,“快吃,一直守在这儿呢吧,不饿也吃点。”   白皎只好接过,下意识没说自己刚才也下去了的事。   一次性饭盒打开后不知道这是什么套餐,成堆的胡萝卜堆在里面,相当扎眼。   他不想拒绝他人的好意,夹了块胡萝卜刚想送到嘴里,就听见病床上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白皎立刻撂下筷子,凑到床边。   大庆听见声音和刘老头一起凑了过来,三个人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看着病床上闭着眼睛的张爷。   谁知传出一点动静后张爷又没反应了,大庆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该不会我们听错了?这还没醒呢吧?”   白皎没说话,难得有些固执地守在床边。   大庆说完话没多久,张爷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嗳,醒了醒了。”大庆激动道。   张爷苍老的眼睛闭着眯了眯,本就苍老的眉眼又出现了一些沟壑,随着心电仪的滴滴声,半晌后,他缓慢睁开了双眼。   病房里灯光明亮,他似乎不太适应,虚虚地眯着眼睛,眼珠转了转,看向白皎。   “这是醒了。”刘老头在一边评价道。   虽说醒了,但张爷眼睛仍然半眯着,像没睡醒一般,盯着白皎看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张口,“......小月亮?”   白皎愣住。   大庆脸上高兴的表情僵住了,一双小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但半天都没能说出什么合适的话。   最后还是刘老头拨开大庆,往前面凑了点,“老张?醒了啊?”   张爷又闭了闭眼睛,正在他们都猜测是不是又睡过去了的时候,忽然又挤出一句话。   “多大年纪了还抽烟,一身烟味。”   “是醒了。”刘老头气笑了,“你小心着,半夜我给你气管拔了。”   大庆这才松下心来,但瞥见旁边一愣一愣的白皎,心又紧了起来。   这关头,张爷的眼睛又朝白皎看了过去,“小月亮,是你送我过来的?”   白皎嗓子有些发干。   大庆和白初贺都跟他说过,张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了,刘老头那天也叼着烟,说人老了,是这毛病。   张爷把他认成小月亮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的灯光太明亮,光线折进张爷的眼睛,让那对平常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变得十分明亮锐利。   就像他第一次跟着白初贺到阴家巷那天,深夜的灯光下,张爷站起来问他“小月亮,你好点了没”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张爷似乎难得精神了起来,站在灯下,身形不再佝偻。   一瞬间,白皎以为自己看到了四十来岁,精神尚好的张爷。   白皎挤出有些发干的声音,“嗯,我去看你,发现你倒在烟柜后面呢。”   张爷的眼睛大概是被顶灯剌到了,眼皮合上,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转了转,胸腔里挤出一声笑。   刘老头在旁边开口挖苦他,“年轻时积的德都在这儿了。”   张爷闭着眼睛,伸出只手来。   白皎不解其意,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手指被张爷轻轻捏了捏。   张爷的声音仍然有些虚弱,“长这么大个儿了。”   刘老头也不挖苦他了,在旁边耸着肩膀笑,精明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大庆眼珠子快转成地球仪了,愣是没吭声。   “那会儿没白疼你。”张爷抓着白皎的手,轻轻摇了摇。   大庆瞅着张爷状态还行,按了铃,护士和医生马上进了病房,簇拥在病床前问张爷现在的身体情况。   白皎和大庆刘老头一起退开了点,等医生检查完确定没什么大问题,才又凑了上来。   张爷刚醒,精神不是很好,被医生围着问了一大圈,眼底浮起明显的疲惫之色。   “累了?”刘老头在旁边问他。   “睡会儿,睡会儿。”张爷模糊不清地嘟哝了声,没过一会儿,呼吸均匀平缓了下来。   刘老头点点头,抓着张爷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睡你的吧,没人烦你。”   等张爷睡得差不多了,他才转头,“我在这儿看着,这老头没啥事,你们该干嘛干嘛,该回家回家。”   大庆笑了笑,“怎么还过桥拆河呢,我也在这儿看会儿张爷。”   刘老头往大庆买的一堆东西那儿一扬脖,“不是还没吃饭呢么,全拿出去,一股菜味儿。”   大庆讨喜地和老头儿逗乐似的绊了几句嘴,拉了拉白皎,拿走了两盒盒饭,剩下的东西都放在病房里,一样没碰。   关上房门的时候,白皎往里面望了眼。   刘老头伸手调了调输液的滴速。两个干瘪的小老头,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拢了拢棉袄窝在陪护床里。   白皎回头,小声问大庆,“大庆哥,单子都签上了吗?”   大庆安慰他,“别担心,刘老头都签了。”   白皎犹豫了一下,他经常去医院,对这些手续也算熟悉,“不是要家属签才行吗,大庆哥你有联系张爷爷的家人吗?”   大庆望了眼病房,悄声道:“张爷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上头二老也早就走了,刘老头能给他签,没事儿。”   “哦。”白皎点了点头,但心里仍然有点担心。   他想起张爷那家小卖部门口堆的一箱箱货物,有些已经蒙上了不少灰。   现在网络发达,阴家巷这种老小区周边的配套也很成熟,张爷的小卖部看起来生意很一般,也就小区居民偶尔买买副食品,恐怕没有什么多大的进项。   白皎找了点委婉的措辞,“那住院的那些钱......”   大庆是人精,一听就知道白皎是什么意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阴家巷那一片的楼和商铺都是他的,皎儿你还担心他?我估计张爷说不定比你们家还有钱呢。”   “哦...哦。”这白皎倒是真没有想到,吃了一大惊。   张爷平常抓着一个苍蝇拍守着小卖部,看着朴素的很,没想到原来其貌不扬,是个包租公。   “你别看张爷现在看着颤颤巍巍的,人年轻的时候可精神得很呢。”大庆边拿着盒饭边和白皎聊,“我们——我小的时候,张爷那会儿四十来岁吧,还没现在这么颤悠,长得跟吴彦祖老了似的,挺招阿姨喜欢。”   白皎点点头,仔细想了下张爷的长相,发现张爷确实五官很板正,只是人老了,平常看起来又凶巴巴的,很难让人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们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护士台,白皎又想起来一件事,“刘爷爷不吃饭吗?”   “吃,怎么不吃,估计在病房里吃着呢。”大庆说。   白皎“啊”了一声,“他不是说饭菜味儿大吗?”   “你真信了?”大庆诙谐地看了他一眼,“外边有微波炉,他是想着咱俩年轻,得吃热乎的,又怕咱们不好走开守那儿守一晚上,才赶咱们出来的。”   白皎点了点头,小声道:“大庆哥,你真聪明,我就看不出来这么多。”   大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那倒也不是,刘老头心思确实很难看出来,相处久了才能明白。之前在车上他还担心你来着,问你哥——坏了!”   白皎听到一半没听到下文,不得其解,“什么坏了?怎么了?”   大庆抓耳挠腮地把手里饭盒递给白皎,掏出手机,“我都给急忘了,还有个你哥呢!”   白皎听见大庆提到白初贺,突然有些反常地安静下来,没说话。   大庆没耽误,立刻给白初贺打了个电话过去,但不知道白初贺那边在忙什么,电话一直在忙音中,没有接通。   打了好几通,大庆放弃了,“算了...反正你哥老大个人了,应该也不至于出啥事。”   他一边嘀咕,一边又给白初贺发了几条消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发完短信,大庆才发现旁边的白皎一直没吭声。   这和他印象里的小话痨白皎很不一样,有些反常。   大庆消停下来,问了路过的护士哪儿有微波炉,带着白皎过去一起热饭。   饭盒塞到微波炉里,大庆才出声,“皎儿?想什么呢?”   白皎低声开口,“张爷刚才又叫我小月亮了。”   大庆没声了,安静了下来。   张爷这几年记性是有些不行了,总还觉得现在还是十几年前。大庆之前听说他总把其他小男生认成以前的他,总是把别人叫住,问人家又去哪里晃悠去。   但那天他和刘老头聊天,听刘老头说张爷的记性时好时坏的,没个准,有些时候又精神起来,跑去问刘老头有没有出去收这个月的租金。   刘老头每次提到这个,都忍不住笑话张爷,说人糊涂了但钱不能忘。   大庆每次也笑呵呵说,您俩都一个脾性。   “嗯呢。”大庆埋着头研究微波炉的按钮,没敢去看白皎的脸,“可不,我也听见了。”   大庆本来还想下意识说句“人刚醒,估计不大清醒”,但话到嘴边,大庆都不忍心说出来。   总觉得这样是骗了白皎,又损了张爷。   “大庆哥。”白皎的声音就在旁边,“你说,张爷他真的老糊涂了吗?”   大庆像个缩头鹌鹑,“咋突然这么问呢?”   白皎声音低低的。   “张爷有些时候叫我小月亮时看着很精神,没那么老,眼睛也很亮。”他有些混乱,“大家都说张爷老糊涂了......我也分不清,总觉得有些时候不像,但是...但是没糊涂的话,怎么会把我认成小月亮呢?”   大庆听白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声音很困惑,似乎不知道哪种说法更有说服力。   白皎说着说着,慢慢想起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件事。   “大庆哥。”他看向大庆,“我听许安然说,牧枚姐在你那儿看到过一张小月亮的照片,她说是黑白的,觉得和我很像。那张照片还在不在啊,我也想看看。”   大庆舌头都快打结了,“咋...咋突然想看那张照片呢?”   白皎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   “他们都说我和小月亮很像,张爷也经常把我认成小月亮,我想看看小月亮到底长什么样子,才让大家都把他看成是我。”   他想到牧枚给许安然看照片时说的话,声音变诚恳了许多。   “我也想帮你们早点找到小月亮,免得...免得张爷总以为我是他,把该给小月亮的都给我。”   张爷那只苍老的手的温度似乎犹在手心,那句“没白疼”里夹杂了很多厚重的情感。   但那些是属于小月亮的,就像大庆给他下的那碗满满当当的面,不该由他来代替小月亮接受这些弥足珍贵的温情。   听完白皎的话后,大庆沉默了下来。   大庆听得难受。   白皎用着难过的声音去心疼一个不存在的第二人,为此,甚至把那些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断推出去,用惭愧不已的声音说着这些应该属于小月亮。   可这些该属于他啊。   这些本就属于他,白皎没有任何为此惭愧自责的必要,也不应该这样拷打着自己已经积压了许多难过回忆的内心。   大庆当然知道白皎说的是哪张照片,为了方便,他也用手机拍下来过,牧枚那张就是他发过去的。   这张照片现在就存在他的手机里,只要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拿给白皎看。   可一旦记忆恢复,加诸在白皎身上的也许会是成倍的痛苦,与之相比,只是为此自责也许还来得好受一些。   大庆挣扎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要掏出手机了。   “叮”的一声,微波炉的声音响起,就像大庆已经做好决定的内心。   但与之同时响起的,是护士台传来的一道压也压不住,疯了一样的问询声。   “请问这里有没有叫白皎的病人?是个十七岁的男生,个子不高,有点瘦,穿着海珠的校服。” 第100章   大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身就拐了出去,果然在护士台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在他印象里,白初贺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慌乱过。   当年小月亮走失时他并不在白初贺身边,不知道白初贺是什么状态。这么多年了,有时候闲了下来,大庆就会没事瞎捉摸,那时候的白初贺究竟该有多惊慌,多着急。   现在,他似乎终于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点,就在眼前。   白初贺的语速又快又急,护士们根本跟不上他的语速,等他说完后才查了病历。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收治叫白皎的病人。”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白初贺,“您是患者家属?和患者联系不上吗?”   白初贺手心一紧,转身就要走,大庆看那架势怕他一冲动做出什么事来,连忙叫了一声,“狗儿!”   白初贺身形一震,扭头看向拐出来大庆,立刻跑过去抓住大庆的肩膀,“他人呢?他怎么样了?!”   离得近了,大庆才发现白初贺的额发全部被打湿了,凌乱地垂搭在眉眼前,身上的衣服衣领也湿了一大片,汗水沾着他脖颈往下慢慢滑落。   大庆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外面下雨了?”   白初贺的声音已经有些失控了“他在哪儿!”   大庆没想到白初贺手劲儿这么大,冷不丁肩膀被抓得龇牙咧嘴,“你别急啊,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不听我说完,你——”   白初贺看起来根本等不及他说完话,转身就冲向走廊内的一间间病房。   大庆手臂一紧,心里直骂白初贺这个直性子,一急起来就血冲脑门,不管不顾,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从前也是,看见小月亮不对劲儿,闷着头就要往里冲,还是他和小月亮拼命拉着才拦下来。   再和白初贺见面时,白初贺已经沉稳了很多,说是沉稳,也许是对无关的人和事提不起任何兴趣的冷漠,也变得沉默了很多。   乍一相处了这一阵儿,大庆以为白初贺已经变了,改掉了以前那种冲动上头的毛病,现在看来有些根里的东西是没那么容易变的,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诱因而已。   大庆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可奈何,上前两步抓住他,“怎么不听人话呢你这玩意儿,我都跟你说——”   白初贺头都没回,肩膀一闪,从大庆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大庆恨不得直接抄手给他一巴掌。   两人对峙时,身后传来紊乱的脚步声,“大庆哥,饭——”   白初贺拨开大庆的动作一下子停下了,大庆趁机一把死死按住他,免得他跟发疯的狗一样到处乱窜。   于此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白皎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头,两手捧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饭盒,双手烫得来回交替着,目瞪口呆地看向那一边的两个人。   大庆叹了口气,声音在白初贺耳边响起,“跟你说了别那么急,先好好听人说话,皎儿他没——”   白初贺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朝白皎大步走去。   “......”不知道第几次被打断的大庆已经有些无语了,看见白初贺低沉得能挤出水的表情,也赶紧跟了过去。   白皎端着饭盒,看见白初贺后心里先是漫起一股疑惑。   刚才短暂的一瞬间内,他听见了白初贺在护士台问询的声音,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初贺会那么问,仿佛认定他出了什么事故。   大庆应该和白初贺说了才对。   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吗?   在白皎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白初贺已经到了面前。   疑惑之外,白皎内心仍然充斥着下午听到许安然那番话和张爷叫他小月亮时的混乱感,他一时没能调整好情绪,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白初贺露出笑容。   他看见白初贺有些狼狈的样子,“初贺哥,你怎么——”   肩膀瞬间被抓住,白皎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饭盒差点没拿稳,他赶紧抱住,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白初贺抓着他,将他整个人转了一圈,又伸手拨开他的头发检查他的脸,动作急切,压根就没给白皎继续说话的机会。   白皎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反抗似地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又被白初贺抓住。   领口忽然一阵微凉,白皎下意识地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   白初贺居然在解他领口的扣子,要剥开他的衬衫,检查他的右肩。   右肩肩头已经露了出来,月牙吊坠一下子滚落出来,贴着白皙的皮肤,冰凉不已。   身边有些路人一脸看精神病的眼神走过,护士站的护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白皎终于忍不住了,感觉有什么东西涌到了脑门,让他大脑发晕,双眼酸胀,脸颊发烫。   “哥!”他尖锐地叫了一声,使劲儿摆脱了白初贺的手,退后了一步。   大庆正好也拉回了白初贺的手,皱着眉头压着嗓门,“狗儿,人来人往的,你这是在干嘛,你吓到他了。”   白初贺被大庆拉着,连连踉跄了几步,直到和白皎隔开了半米的距离,血冲头顶的感觉才好了一些,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再一次向白皎看去。   白皎站在对面,饭盒已经放在了一旁的长椅上,低着头,食指有些笨拙地扣着领口的扣子。   有颗扣子崩开了,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白皎试了几下后没能系好,只好敞着细弱的锁骨,再一次抱起旁边的盒饭。   白初贺这才看见白皎的眉头死死蹙着,耳朵尖和眼下是一片赤红色,刚刚被他按住检查的双肩微微发抖。   白皎低着头,对旁边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护士说了声“没事,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然后就捧着盒饭,埋着头往另一头走去,一声不吭,也没再叫白初贺。   “狗儿,知道你着急,那也得好好说啊,你这上来就按着人家,兔子还会激眼呢,再没脾气也要生气了。”大庆拉着白初贺,无奈地低声道,“你再着急,那也先等我说完话啊,皎儿没事。”   白初贺抬头看向大庆,脸上有点怔然,“不是他?那你怎么说他在医院?”   大庆被气笑了,“所以说你那么急干什么,都不听我说。他没事,是张爷倒了,他正好撞见,叫了救护车一起跟来医院的。”   “我跟他说过不要一个人——”那种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的焦急感仍在心头,白初贺的气息有些不稳。   “他都十七了,狗儿。”大庆不赞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他身边?而且这次还是多亏了他突然想到来阴家巷看看,医生说了,幸好是他发现张爷发现得早,不然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白初贺这才完全听明白,“张爷?张爷怎么了?现在没事吧?”   大庆拍拍他,“没事了,在病房里呢,我带你过去看看。”   病房外,白皎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   刘老头正弯腰收拾大庆买的那些吃的,看见白皎,慢悠悠地开口,“饭就吃完了?怎么还不高兴了,谁惹到你了,这么稀罕。”   白皎把盒饭放在空床旁的床头柜上,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闷闷道:“我回来吃。”   “吃吧。”刘老头点点头,上下瞄白皎一眼。   白皎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白皎弯着腰在床头柜前摆弄着什么。   刘老头撇了撇嘴,“多吃点,瘦蔫瘦蔫的。”   白皎点了点头,没吱声,听见身后又飘来一句,像自言自语的咕哝,“没咋变。”   白皎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不确定自己刚才忽如其来的这股情绪是什么,回到病房安静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生气。   白皎拨弄着饭盒里的饭,安静不语。   他是有一点点生气,因为白初贺不肯听他说完话,而且白初贺刚才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做了一件什么天大的错事。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想一个人去阴家巷走走,仅此而已,他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甚至比那晚看他们从阴家巷回来的宋琉还要吓人。   但这些其实并不足以让他像现在这么生气。   真正让他无比生气的原因并不是白初贺不听他说话,也不是白初贺不由分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成这样。   白皎的动作停下,下意识地把露在外面的月牙吊坠收回领口。   领口仍然微敞着,那种心悸的感觉似乎还残存在胸口。   被拉开领口时,白皎的大脑里爆出了无以复加的危险感。他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他不喜欢被人这样。   就像之前被宋一青捉弄时那样,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只想快速离开那里。   领口扣不上,白皎干脆把棉服外套的拉链拉了上去,一直拉到领口,直到只露出了颗脑袋。   “捂这么严实。”刘老头在身后慢悠悠道,“不热啊?”   白皎摇摇头,“不热,有一点冷。”   他没敷衍刘老头,他是真的觉得有点冷,总觉得后背似乎窜起凉飕飕的冷风,一直吹到脸颊。   要是能有条围巾就好了,白皎不禁想到那条印象中围在小孩脸上的洋绿色围巾。   看起来虽然有些陈旧,但似乎很软和温暖。   他端起盒饭,坐在张爷旁边的空床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刘老头抻脖子往床头柜上看了眼,又瞄了眼白皎,“就吃这么点。”   “我吃不了那么多。”白皎有些别扭,小声解释道。   病房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大庆和白初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白皎埋着头去用筷子戳一块炖的软烂的土豆,没抬头,但感觉有一道视线先往他身上定了一眼,随后白初贺的声音响起,“刘爷。”   “来了?”刘老头点点头,鼻尖里挤出一声笑,“瞅你那德行。”   白初贺倒也不解释,到张爷的床边看了会儿,“张爷醒了吗?”   “醒了,又睡着了。”刘老头说了声,抬手就推病床上的张爷,白初贺拦都拦不及,“醒醒,老张头,小孩来了。”   大庆连忙出声,“你就让张爷睡着呗,叫他干啥呢。”   刘老头嗤了一声,“叫他起来说说话,活跃下这儿的气氛,免得跟块胶似的,半天扒拉不开。”   大庆不出声了,瞄了低头吃饭的白皎一眼,又瞄了白初贺一眼。   张爷睡得浅,几下就给折腾醒了,迷不愣登地睁开眼睛瞪着刘老头,“清儿八早的,你不多睡会儿?”   “是是是。”刘老头敷衍道,“那月亮就差挂你头顶了。”   张爷嘟囔一声,转头看向了白初贺。   白初贺凑近了些,张爷颇为嫌弃地看了两眼,“又来要吃的了?”   白初贺笑了笑,“嗯,等您好了再找您要。”   白皎看见张爷醒了,也把盒饭放在一边,在床的另一边凑了过来,刚好和白初贺面对面。   他扭头看着张爷,没看白初贺。   白皎轻声喊了一声“张爷”,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张爷那句温厚的“小月亮。”   张爷的眼睛转了过来,眨了眨,显得有些浑浊,“小月亮啊。”   他摸摸索索地要起身,刘老头咂吧了一下把他按回去,替他在大庆买的一堆东西里摸了个苹果出来,递给张爷。   张爷拿在手里,要塞给白皎,“拿去吃。”   白皎看着那个红艳艳的苹果,半天没能伸出手来。   最后还是大庆给他使了个眼神,他才伸手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张爷。   张爷咳了一声,“冬天了,还穿这么少,你那条绿颜色的围巾呢,平常得戴上啊。”   白皎和张爷的目光对上了,他看见张爷的眼珠像是蒙了层雾,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之前张爷第一次醒的时候,那一瞬间税利清晰的目光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张爷又变成了白皎最熟悉的那个张爷,苍老又糊涂。   白皎更加混淆了起来。   之前那个张爷到底是忽然精神过来了的张爷,还是张爷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其实从来没有分辨出现在是哪年。   张爷仍然在看着他,白皎心虚不已地说了句“谢谢张爷。”   张爷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又开始教训起了大庆。   大庆连连点头答应。   刘老头用胳膊肘怼了怼白初贺,“还没吃呢?去吃点。”   大庆回过神来,“那我下去再买一份。”   他刚转身要走,衣服被刘老头拽住。   刘老头朝之前白皎摆弄过的床头柜撇了撇嘴。   大庆扭头望了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仍然坐在床边埋头吃饭的白皎,第二眼看到的是床头柜上摆着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白皎手里的一次性盒饭没了盖,盖子被撕开,出现在床头柜上,里面规规矩矩地分成了两分,一边是米饭,一边是菜。   只是那堆菜里垒了不少胡萝卜,叠起来,像一堆小山。   大庆憋着笑,“成。”顺手又碰了碰白初贺。   刘老头起身,抓着热水袋,“我装点水去,大庆扶我一把。”   大庆点点头,扶着刘老头出去了。   白皎从头到尾没吱声,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盒饭里的土豆,直到身旁的床垫一沉。   白初贺端着另一半盛了饭的盒盖,在他旁边坐下。   张爷刚做了手术,精神不是很好,说了几句话后头一歪,又睡着了。   白皎默默地吃着,忽然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句,“皎皎,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   白皎埋着头,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半天没出声。   隔了很久之后,他才闷着头,把空调调高了几度,问白初贺,“你的衣服怎么都湿了?”   白初贺笑了笑,“是吗,我没注意。”   空气陷入安静。   “你是去找小月亮了吗?”白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半晌后,白初贺轻轻地说了一句“嗯”。   接到大庆的电话后,他一时情急,挂了电话就开始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   一开始,他去的是白皎常去的那家新医院,没找到人后,他又直奔阴家巷的那家社区医院。   还是没有见到白皎后,他想起宋琉说过第一次和白皎见面的医院,马不停蹄地来了这边。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只在季茹的话里听到过一次,因为季茹最初带小月亮来的就是这家医院。   到了之后,他才发现这家医院就在高架桥边,往前走,就是通往南市的高速。   宋琉和他说过,第一次发现小白皎的时候,他就站在高架桥的马路上,手里捏着南市的旅游宣传单,似乎想找到那条前往南市的高速,一路走过去。   “这家医院很老了。”白初贺说。   “嗯。”白皎点点头,“路很绕。”   白初贺把饭盒里垒得高高的胡萝卜夹了几块,夹回白皎的盒饭里,“多吃点。”   白皎看起来像是还没有消气,闷不做声地把胡萝卜拨开。   白初贺用肩膀碰了碰白皎的肩膀,白皎有些别扭地躲开,躲开后又觉得不解气,用肩膀撞了白初贺一下。   病房里响起白初贺微低的笑声。   “其实我没生你气。”白皎突然出声,随后又改口道,“好吧,有一点点生气,因为你不听我说话,但不是很多。”   他小声道:“我...我不喜欢别人突然拉我衣服。”   “我知道。”白初贺出声。   “你为什么知道?”白皎有些敏感地转头。   因为你小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很害怕,害怕到流了眼泪下来。   “我看出来了。”白初贺回答道。   “好吧。”白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他之前想过要问大庆,但想来想去,问白初贺好像才是最合适的。   “初贺哥,我和小月亮真的很像吗?”   白初贺的筷子尖一顿,没能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怕白皎会误会,又不愿意蒙骗白皎。   “嗯,很像。”   “但我不是小月亮,对吗?”白皎扭头,明亮的眼睛望着白初贺。   白初贺词穷。   好在病房门又一次推开,刘老头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后面大庆抱着热水袋,手里还提了个热水瓶,怀里还拢着几卷卫生纸。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解答,而白皎似乎也没有继续执着要一个答案,“刘爷爷,你们回来了。”   “嗯。”刘老头又坐了下去,看了一眼表,“这都几点了,你们还不回去,明天不上班不读书了?”   大庆笑道:“这不是多看看张爷嘛。”   刘老头撇撇嘴,“三个小孩在这儿叽叽喳喳,他想休息都休息不了,得了,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守着了。”   已经将近八点,病房确实不适合留这么多人。   白皎明白刘老头这是担心他们,找个借口赶他们回去。   白初贺点头“那我们明天再过来。”   刘老头使唤他,“把这兜东西也带回去,净买这些没用的。”   大庆习惯了刘老头口是心非,随了他的话意思意思拿了几个苹果香蕉走,剩下的仍然留在病房里。   大庆一出病房,就把东西塞给白皎,“你们拿回去吃吧,我那儿啥都有,估计明天刘老头还要塞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白皎知道大庆是好意,只好收下。   白初贺在病房里收拾垃圾,白皎怕人多了刘老头嫌烦,就抱着东西慢慢走到护士台前的休息区等待着。   护士台的护士们瞧见他,伸手叫他,“小同学,你们找到人没有?”   白皎有些尴尬,这事很复杂,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觉得说那么多好像没有必要。   护士见他踌躇着,以为他们还没找到人,“查名字查不到的话报身份证号也行,我们院有存档的,所有收治的病人都有档案。”   白皎原本想说没关系,但心里一顿,忽然想起那位在电梯前笑着问他是不是经常来的老太太。   他悄悄地看了眼病房,大庆在门口等着,白初贺还没有出来。   白皎短短犹豫了一瞬间,大脑里形成了一个让他自己觉得有些荒谬的想法。   他嘴唇动了动。   白皎小声对护士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第101章   护士轻快地说了句“稍等”,打开了系统开始查询。   白皎站在护士台前,揣在外套兜里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紧。   对这家综合医院莫名其妙的既视感在他脑内构成了一个不成形的想法,他觉得这想法不太真实,但自从来到这家医院后,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很有可能来过这家医院,即使他自己并不记得。   白皎努力克制着这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不断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从小就是医院的常客,来过这里也很正常。而且他清楚他对自己的童年记忆有些模糊,许安然也说过这是很普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地方悬着,令他不安。   就好像他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模糊甚至消散的记忆不至于此,一旦揭开一角,也许就会揭开全部。   身体会为人做出本能的生理反应,很奇妙,但白皎下意识地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过去的故事,也许并不尽如人意。   否则宋琉绝不会对他三缄其口,从不提起。   唯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白初贺,宋琉不愿意让他知道,他尚且能够理解。但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也时常态度很反常。   就好像...白初贺知道他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不仅仅是知情,而是十分了解。   白皎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是应该为他们都瞒着自己而生气,还是为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而困惑。   “......嗯?”   护士疑惑的声音拉回了白皎的心神。   白皎回过神来,小声问,“姐姐,出什么问题了吗?是没有查到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在庆幸自己避开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但随后,他马上又疑惑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倒没有。”护士说着,一边抬头瞄了白皎一眼,“查是查到了...但是......”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我再确认一下,你们要找的人叫白皎对吧?”   “对。”白皎点点头。   护士又对照着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档案重新念了一下身份证号,“没错对吗?”   “是这个,没错的。”白皎点头点的很用力。   他对自己的身份证号记得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在他已经有记忆的时候,宋琉说过一定要他把身份证号牢牢记住,说这是比名字还重要的东西,代表他在海市有了一个正式身份。   护士的声音再一次穿梭进白皎的童年回忆中,像未来和过去同时在此刻共鸣。   “这个...我们院确实有存档,但是名字不叫白皎。”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电脑屏幕。   “不叫白皎?”白皎有些糊涂了,身份证号既然是一样的,就说明他的感觉没错,他以前确实来过这家综合医院。   但既然来过,怎么会不是“白皎”这个名字呢?   白皎记得很清楚,宋琉说这个名字是他们一起选的,从来没变过。   “...那、那档案上的名字是什么?”白皎怀揣着巨大的困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护士又看了眼姓名那一栏里,有些稚气,不太正式,但让人觉得十分可爱的名字。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叫‘小月亮’。”   白皎兜里紧捏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手心里一片茫然的薄汗。   “小月亮?”   护士点点头,以为他这种反应是出于对这个昵称一样的名字的震惊,“对,叫小月亮,也太可爱了吧。”   旁边几个值班的护士凑了过来,纷纷小声感慨道:“真的哎,好可爱,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白皎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   腰侧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感。   他再一次睁开双眼,蒙在心头茫然感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从小到大,白皎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比起其他小朋友显得反应要慢一些,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大脑转不过来”的凝滞感。   护士站的护士问他有没有找到“白皎”,说可以帮他查查。   他说好,然后报了属于“白皎”的自己的身份证号。   结果出来了,护士说确实有存档,但名字叫小月亮。   小月亮。   白皎缓慢地试图对这三个字做出反应。   小月亮,世界上能有多少叫小月亮的人?   他刚好知道一个,是季茹口中的爱笑小孩,让白初贺执着寻找了十数年,如今不知道流落何方。   身边的所有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表达过,说他和那个孩子很像。   而那个孩子的名字,居然挂在了他自己的身份证号上。   幼年时,宋琉对他说过的话像回溯一般,回响在耳边。   “小皎,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牢牢记住,知道吗?这串数字很重要,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每个人都有且仅有一个,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同学?”护士的声音像逐渐淡入的幻听,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你怎么了?这个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白皎几乎是机械式地开口,“...姐姐,会不会查错了?”   护士笑了笑。   “怎么可能查错了,除非你报错了身份证号。只要你没报错,我们就不可能差错,这个身份证号肯定是这个人。”   旁边的几个小护士仍旧在稀罕地打量档案上的那个名字,“起这么可爱的名字,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   一旁忽然响起护士长清嗓子的声音,几个小护士立刻各归各位,只有那位替白皎查档案的护士还站在原地。   白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灌了铅,又像很久没上发条的机器,眼前的场景的耳旁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但他却迟迟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   护士长似乎和护士交谈着什么,说完话后,护士把电脑让给护士长,表情有些懊恼。   护士长动了动鼠标,仔细看了一眼,声音清晰地开口。   “小同学,她确实没有查错,不过她用的是老系统,查到的是十多年前的存档,新系统里更新的更详细。”   “......嗯?”白皎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   护士长一板一眼地继续说,“根据档案记载,这位病患在五岁的时候曾在我院就诊,但那时候应该有些问题,没能登记身份信息,只登记了照片和姓名。身份证号是我们后来到公安系统查询后才登记的,新系统有他的名字,叫白皎。”   一旁的护士说了句“不好意思”,抱歉地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   他的名字叫白皎?   “所以。”白皎的声音有些发飘,“白皎就是小月亮,对吗?”   护士长点点头,“从档案上来看,是的。”   记忆里巨大的空白席卷了白皎的全身。   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似乎也要跟着飘了起来,和天空中那些茫茫白雪一起,寂静无声地飘往远方。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恍惚不已,脑海的深处又出现了之前冒出来过的女性的声音。   [睡了...就...小狗......见不到。]   [小月亮...不能睡。]   [小狗...你还有......]   白皎努力抵抗着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阿姨,能查到当年送他就诊的人是谁吗?”   护士长对这个神情异样的男生有些怀疑,医患的信息不能轻易透露,她没有直接回答,“你和这位病人是什么关系?”   白皎掏出手机,手指发虚,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   他按了几下,才按出自己的电子医保卡给护士长看。   “...我是患者本人。”   旁边本来就在悄悄偷听的小护士们全都望了过来,没想到面前这个问了这么多的男生居然就是本人。   “哇...所以你就是小月亮?”一旁的护士小声感慨道,“这是不是小名啊,太可爱了。”   护士长确认之后,将电脑屏幕转了一下,隐去了病情的部分,只给白皎看了个人登记信息。   比起白底黑字,第一眼就抓住白皎视线的是那一小格彩色的图片。   是一张大头照,虽然像素不是很高,但也足够白皎看了个清楚。   穿着层层叠叠破衣服的小孩,脖颈挂着洋绿色的围巾,浅茶色的发梢在闪光灯下泛出稻草色的光。   白皎看着那张脸,忍不住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   电脑屏幕里,幼年的他跨过了十二年的岁月,隔着过去与现在的距离,在那里迷茫但安静地望着自己。   他没有记错过。   那个坐在街头,和他无比相似的小孩的照片,确实存在过。   不,不是和他无比相似。   那个小孩就是他。   白皎一直后退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壁,他才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向电梯,神经质地使劲儿按着电梯按钮,直到电梯门打开。   他钻了进去,想也没想,直接按了通往大厅的楼层。   医院外的出租车一向很多,他伸手叫了一辆,上车后报出“岭北水苑”四个字,后背塌着,一言不发。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回过神后,他已经缩在了他住了许多年,但白初贺来了之后让给了白初贺的那间卧室的床上。   卧室门被急切地拍着,“小皎?小皎你怎么了,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宋姨和白远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   白皎躺在床上,全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声不吭,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   宋琉和其他人在外面敲了很久,见久久没有回音,只好先放弃,但没有离开二楼,仍然焦心地和宋姨白远在这里。   “他怎么了?”宋琉扭头问白远,“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说什么吗?”   白远也很疑惑,“没有,我叫小皎去厨房喝点甜汤,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冲到房间里,然后一直把自己关到现在。”   三人对视一眼,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敢肯定。   宋琉打给了白初贺,白初贺那边迟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接通的时候,宋琉听见白初贺难得的有些慌张。   “......妈?”   “初贺啊。”宋琉赶紧开口,“弟弟一回家就躲在房间里不说话,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的是,宋琉问出来后,白初贺那边反倒松了口气,“他回家了?”   宋琉看了眼锁起来的卧室门,“对,刚刚回来。”   “我知道了。”白初贺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后,白初贺扭头和大庆说了声,“他回家了。”   “噢!”大庆一下子放松许多,一屁股坐在阴家巷那两个老头最爱下棋的石板桌上,“回家就好。”   道别刘老头后,一出病房门,白初贺就发现白皎不见了。   他立刻问了一位护士,对方说白皎离开了,她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皎最近的状态时常不稳定,不用大庆提醒,白初贺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白皎可能又去了阴家巷,这个被他自己掩埋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到了阴家巷后,还没找到人,白初贺就接到了宋琉的电话,这才知道白皎其实是直接回了家。   大庆不想白初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开了句玩笑,“是不是还生你气呢。”   没想到白初贺居然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有可能。”   这倒是一下子把大庆堵没声了,“我就这么一说,人皎儿从小就软和,哪儿能动不动就生气。”   “我忘了。”白初贺突然说,“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衣服。”   一下子提到往事,大庆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记得那时才几岁的白皎,不解其意地害怕着,涕泪连连,和大庆与白初贺小声说,“他们拽我帽子。”   “所以吧。”大庆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并没有忘记,只是...”他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不起来。”   他看了一眼在夜风中沉默不语的白初贺,“狗儿,你说皎儿为啥把这些都忘了,无缘无故的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彻底啊。”   “他们说过,小时候的白皎好像还记得一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自己在床上小声哭着说梦话,说别打他。”   白初贺回想着白皎异常的反应,听见张爷叫他小月亮后抵触又回避的神情。   “有可能是他自己忘记的,他不想再想起这些事。”   所以白皎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宋琉他们才会因为担心白皎应激而从来不敢说出这些。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因为白皎内心深处很排斥这些往事,不愿意再想起,所以每当遇到有可能唤醒过去的细节时,身体就会像排异一般产生不良反应。   白初贺不愿意再说,“我先回去。”   大庆点点头,“嗯,是得快点回去,你去吧。”   白初贺打了个车,大庆站在巷口目送他离开,有些话裹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白初贺说白皎是主动忘记的,不愿意想起这些。   大庆内心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觉得白皎不会这样。   还在尾子洞的时候,白初贺因为性格阴沉,除了能维持生存的事情之外一概不感兴趣,反倒是他和白皎呆一起玩耍的时间比较多,可能甚至超过白初贺。   小时候的白初贺不是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会是一个无比可靠又值得信赖,可以一同携手走下去的伙伴,但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玩伴。   小孩子总是玩心大,哪怕是尾子洞的这群小孩,也会本能地向往好玩的东西。   大庆经常和小月亮一起出去玩,跟小月亮去回收站捡小玩意儿,看到有意思的书就招呼小月亮过来看。   大庆记得,小月亮很喜欢的那本《小狗汪汪》没有下册,小月亮为此惆怅了很久,他专门和白初贺去找,也没能找到。   但后来小月亮不惆怅了,大庆问他,说你不想看下册了吗?   小月亮摇摇头,说没关系,就算没有下册,他也可以自己来画下册,他说要把他们的故事一起画进去。   大庆那时已经比较成熟,很纳闷,问他这有什么好画的,日子多难过啊。   小月亮摇摇头,说不难过,大家在一起,他很开心。   他说安婶告诉他,人的记忆是会不断变淡的,留下回忆最好的方式是相册,但他们买不起相册,所以他要把这些开心的回忆都画下来,以免将来有一天会忘掉。   夜风呜呜吹过,大庆眼前仿佛浮现出幼年时的白皎开心又雀跃的脸。   说出那种话的小白皎,不可能会因为排斥而忘记这些。   出租车开远了,大庆抖搂了一下衣服领子,也走远了。   回到家,白初贺刚在玄关站定,宋琉就循声找了过来。   她紧张又小声地拉着白初贺,“初贺,弟弟是什么情况,你已经和他说了吗?”   白初贺摇摇头,“我没说。”   宋琉一愣,想问白初贺为什么没说,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那他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白皎离开病房后为什么忽然又情绪不稳了起来。   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全盘脱出。   宋琉还是第一次听说张爷和刘爷的事,从前白初贺不知道白皎是小月亮,也不爱提自己的事,从没说过这些,后来也没想起来和宋琉说。   “这么说...那位张老以前是见过小月亮的?”宋琉和白远对视一眼,“你说他醒了之后管小皎叫小月亮?”   白初贺点了点头,“但张爷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太行了,也会把其他人认错,不止是白皎。”   白远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老人的状态是反反复复的,哪儿能说清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糊涂的,恐怕也只有亲近的人才分得清了。”   “小皎听在耳朵里,是一个很熟悉小月亮的人一直叫他自己小月亮。”宋琉说,“难怪他会觉得怪怪的,但是——”   宋琉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自言自语般说着,眉头锁得死紧。   “这怎么办...只是稍微听到一点,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白初贺等待着她会不会改变主意,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看着白初贺。   “初贺,我们不能一直瞒着他。”她目光沉稳又厚重,“伤口不处理,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以前的做法...我不能说是正确的。”   白初贺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   宋琉继续开口,“但这件事情必须慢慢来,不能一下子让他接受这么多,他会受不了的。”   “好。”白初贺点头,“我上去看看。”   宋琉说,“去吧。”   白初贺去了二楼,第一间卧室的门仍然紧锁着。   杜宾守在房门前,看见白初贺后嗓子眼里呜呜地叫了几声。   对情绪混乱的白皎来说,最让他有安全感的仍然是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房间。   这也一下子让白初贺感受到,当初白皎说要把房间让给他,这在别人听来或许很幼稚,但对白皎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慷慨的决定。   他敲了敲门,“皎皎?”   卧室里没有声音。   白初贺又耐心地敲了几下,终于传来细微的声音。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好。”白初贺没有坚持,摸了摸杜宾的头。   杜宾仿佛心有所感似地,和他一起走向走廊,没有在守在房门前。   卧室里的白皎感到头昏昏沉沉的,这种感觉自从他从医院回来后就不断加重。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其他人,为什么瞒着他,他到底是谁。   但连他自己都没能把这一切捋清楚,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其他人。   回到家后的他,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不想面对家人关心或疑惑的目光,他只想一个人呆着,直到把这些事情消化掉。   只要他一个人消化了,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照样可以继续当那个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的白皎。   只要这样,其他人就不会继续担心他,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一惊一乍。   ...只要这样,他就不用想起过去的一切。   不能想起过去,否则会带来危险,绝对不能。   月光下,白皎翻了个身,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孱弱的孩童,朦胧地睡去了。 第102章   翌日,白皎醒的很早,天边都还没亮,整栋房子静悄悄的,他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默默的翻身起床,洗漱,换上衣服,却很难再一次找到以往遇到难题时,睡了一觉后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感觉。   天光朦胧,他没有开灯,视野里的一切东西也都随着黯淡的光线显得雾蒙蒙的,就像这个世界如今在他眼里的样子,熟悉,似曾相识,却绝对算不上清晰,令人困惑。   遮蔽在心头上的那股危机感从未散尽,每一寸皮肤上的毛孔似乎都在排斥着那些他过去也许知道,却不再能想起的回忆。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身体本能地告诉他“不可以想起”,即便他已经忘记了理由,但却下意识地遵守着这条根植在身体深处的铁则。   手机上的时间停留在很早的一个时间点,走出卧室房门时,白皎第一眼先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那盆静谧的法国绣球。   也许是光线稀薄的原因,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但那些花儿仍然盛放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了坐在自己的卧室对面,走廊拱窗前的倚在飘窗上的白初贺。   白初贺睡着了,睡得很熟,但交叉而抱起的双臂和紧锁着的眉头暴露出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平静。   白皎的脚步放得很轻,站在白初贺面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太阳还没有升起,残存着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光线。白皎的身影就在这种深蓝的光线下投出长影,罩住白初贺,让他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   白皎微微倾身,仔细地看了很久白初贺的五官。   他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即便是在护士站那里得到了自己就是小月亮这么一条讯息,一切的一切仍然宛若梦境,让他分辨不清,如同盲人摸象。   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白皎拎着书包静悄悄地下楼,走到玄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转身一看,看见了宋琉。   宋琉脸上的睡意尚未褪去,但从她听到了一点动静就起身来看,她多半睡得并不踏实。   “小皎。”宋琉轻轻开口,“你要去上学了吗?还早呢。”   “...嗯。”白皎胡乱地系好鞋带,“今天想早点去学校。”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你要一个人去吗?”   半晌之后,白皎才回答,“嗯,我一个人也可以去。”   宋琉没有马上说话,白皎心里慢慢地猜测她也许并不赞成,但没想到听见了截然不同的一句.   “嗯,这些路你走过很多次了,一个人应该也可以走了。”   白皎准备打开大门的时候,听见宋琉问他,“小皎,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白皎轻轻“嗯”了一声,背着书包,消失在凌晨的微光之中。   时间还早,他没有马上去海珠,而是绕了个远路,到了自己最喜欢,曾经无人知晓,只和白初贺一人分享过的那片浅滩上。   那些少年时代他垒好的大石头还静静地摆在那里,微风吹动着最高的礁石上的那层旧渔网,海藻咸湿的味道飘来。   白皎习惯性地用手摸着渔网上系的那些小布条,直到走到岸边,挑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   这块浅滩是他的秘密基地,从搬到岭北到现在,只要心情不好,或者有迷茫的事情,他就会来到这片浅滩呆着。   天边终于飘起一丁点隐约的橙红色,宛若梦境,同样是与深蓝纠葛在一起,神情恍惚时很难分清这是朝霞还是夕阳。   这两者明明大相径庭,却会在某一时间点看起来如出一辙。   他和小月亮在他人的眼里也是这样吗?   白皎发现自己又掉进了这个令他困惑不安的问题,他的视线游到那一堆自己垒下的石头上,但回忆的一角又冒了端倪出来。   一旁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白初贺,轻声问他,“这个小房子是你给自己一个人设计的吗?”   白皎在心里回答,“对呀,我的秘密基地嘛。”   [嗯,那为什么会有两个卧室?]   白皎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浅滩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一圈看起来像乱石碓的浅滩上,俯视着自己亲手堆下的一块块石头。   六角客厅旁有两个卧室,挨在一起,都面向大海。   他还记得自己对这两间卧室的构思,要有大大的床,柔软的地毯,开阔的阳台。   他思考过很多,但直到白初贺那天那样问过他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留下两间卧室。   一个浪花打到了浅滩边,舔舐着那些石头,白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清晨的浪花并不汹涌,摩擦过沙子,听起来就像许多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白皎这才意识到,这片沙滩已经承载了不少他的回忆,这些回忆就像那些拼命涌上岸的浪花一样,不知疲倦地向他涌来。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这是白初贺的说话声。   白皎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因为白初贺这一句听起来就像在说“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你的内心。”   那时的夕阳太悠然,让他忍不住怀疑这是另一个时间线,而他也黯然地想过,另一个时间线的白初贺是否还会像当时那样,和他坐在一起。   他对白初贺说过,让白初贺经常来,让白初贺不要忘了小月亮。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树干里的年轮会随着树木的年龄而不断生长,哪怕最后那颗树变了样子,和最初完全不一样,但仍然可以从年轮里辨认出它曾经每一年的经历和模样。]   [水没有痕迹,这片沙滩也是,沙子一定被水流冲走好多,换了一批又一批。初贺哥,那你说,这片沙滩还是原来你见过的那片沙滩吗?]   白皎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许许多多自己和白初贺的身影,有的蹲在那堆石碓旁,有的坐在浅滩边,有的在岸边闹成一团。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万花筒,眼前的场景变成了许多破碎纷呈的水晶片,不管他走向哪里,只要轻微一摇晃,就是一副全新的景象。   声音越来越多,充斥了白皎的整个大脑,让他眉心又开始闷痛起来,惊惶不已。   白皎像是被烫到了脚,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个不防差点跌倒,手仓皇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后才站稳。   他眼神往手边飘,看见了自己抓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旧渔网上的那些布条,被他抓在手里。   仿佛通感一般,大脑内那些已经吵得他苦不堪言的声音里又多出了几句。   是白初贺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张渔网上绑下这几根小布条。   他开心地回答白初贺,因为他觉得这些小布条是用来许愿的。   [确实是。]   白初贺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快要挤到爆炸的大脑里。   白皎的手像触电一样,立刻从渔网上缩了回来,却还是没能阻止那些声音涌入脑海。   沙滩上的人影好像越来越多了,不止是少年时代到现在的他,也有白初贺的身影,甚至还有个他从未见过,但却觉得眼熟无比的幼童,被白初贺背在后背上望着远方。   又一句惆怅的声音传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月亮真是爱捉弄人。]   [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白皎胸口里惊慌失措的情绪已经到了极点,视线边缘已经逐渐开始出现许多模糊不清的彩色噪点,光怪陆离。   他拎着书包,手足无措地连连往后退,中途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这些,仿佛身后的那片浅滩上有人在追自己似的。   曾经作为他难得的可以栖身的秘密基地,如今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地界,白皎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快速离开,想把那些幻影和声音都扔到脑后。   离开浅滩前的最后一步,又有一句细弱的声音,朦胧地从远方传进他的耳朵中,像一句梦呓。   [将来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白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大路上,伸手叫到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之后,胸口仍然在剧烈地起伏着。   前排的司机看他满脸惊恐又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同学,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没什么事。”白皎抬头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额头挂满冷汗,眼睛微睁,脸颊发白,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他努力把呼吸放平稳,学着在医院里听到过的调节情绪的呼吸法,吸吸喘,吸吸喘。   司机在前面面色古怪,看着后排的男高中生像孕妇一样呼吸。   半晌,白皎觉得自己突突直往上蹦的心总算好了一些,他壮起一些胆子,再一次朝海边那一片远远地望了过去。   大马路距离海边有一定距离,但因为高度差的缘故,反而能将海岸尽收眼底。   现在时间还早,甚至算不上清晨,海岸平静涌动,根本就不像自己刚才看到的那种暗潮汹涌古怪至极的模样。   那些浪花也仍旧在往岸上涌,白皎看见白浪每一次涌上沙滩,都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但很快又被下一个浪花抚平,消影无踪。   就像人的记忆,总觉得有迹可循,但一转头,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到了海珠,白皎已经基本恢复了下来,下车后才发现海珠不如他想得那样还没开门,反倒比平常还热闹许多。   校门已经被玩心重的学生装饰的五花八门,走进学校的每一秒都能看见穿着奇装异服的学生们像吗喽一样跑过来跑过去,学校俨然变成了个动物园。   到了班级门口,白皎看见自己并不是来的最早的,已经有很多学生到了教室里,甚至换好了服装,正举着手机拍搞怪的照片。   宋一青就喜欢这种热闹,早早就来了,戴上了尖顶的魔法帽,躲在门后,吓了白皎一大跳。   “公主你来了,老奴等你好久了。你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上来?”   白皎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宋一青趴在窗户往下一看,“噢来了来了,在底下呢,小白你今天怎么跑这么快,也不等等人家。”   白皎听见宋一青说白初贺上来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整个人往旁边一缩,直接泥鳅一样跑开了,“我去换衣服。”   宋一青在后面纳闷,“咋怪怪的啊,这么积极。”   活动教室里,学生们忙得热火朝天,白皎一进门就看见了已经换好衣服的许安然。   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你真好看。”   许安然有点小臭美地点点头,“你快去换衣服,换完我给你化妆。”   白皎点点头,钻进临时的更衣室,进去的时候听见几个负责剧本的女生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听清。   化妆化到一半的时候,许安然忽然一拍头,“对了小白,你昨天不是说想看牧枚给我看的那张图吗,我昨天说我想再看一眼,叫她发给我了,你要不要看?”   白皎的牙关倏地一下咬紧。   海滩上鬼魅一般的憧憧幻影似乎犹在眼前,他听见自己匆忙开口,“之后...之后再看吧。”   “啊?哦...好吧。”许安然以为白皎一定很想看,已经自信满满地掏出了手机,没想到白皎居然和昨天的想法不一样了。   她有些尴尬地将手机按灭,按灭之前最后瞄了一眼已经点出来的照片。   上面的小孩五官可爱精致,发丝颜色偏浅,放大整合之后,和镜中的白皎如出一辙。   真的很像白皎啊,说不定就是白皎呢,许安然不着边际地想着。   花完了妆,活动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本就思绪不太清晰的白皎觉得越来越难受。   周围的声音就像一个跑了频的老式收音机,怪异,嘈杂,刺耳,尖锐地挤进大脑里。   白皎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想打扰同学们,跟许安然说了一声后就离开活动教室,去了相对清净很多的天台坐着。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天空一片澄净,他不太习惯地抱着裙子坐在干净的阶梯上,望着远方。   身后不远处的活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白皎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是不久之前刚和白初贺提到过的,初中时曾经约他打过球,但最终也没能打成的那几位男同学其中的一位。   那个男生的扮相滑稽不已,大概也是被人起哄怕了,想躲个清净才跑到天台上来,但没想到天台上有人,更没想到刚好是白皎,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   白皎本想朝他打个招呼,但看见他脸上的尴尬神情,也意识到了一点曾经发觉不到的微妙的东西,迟迟没有出声。   还是那个男生犹豫了一下,说了句“你也在啊”,然后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他们班的节目比较早,得早点下去。   白皎默默地听着,看到那个男生离开时,推门的手顿了顿。   那一瞬间,白皎觉得他似乎要转身过来,说些什么。   但随后,男生匆匆低下头,胡乱地说了句拜拜,就离开了。   白皎又坐了一会儿,直到许安然打电话来问他在哪儿,他才安静地起身离开。   班上的学生基本都已经收拾好了,一群人簇拥着到后台去排节目。擦肩摩踵,白皎连宋一青在哪儿都没能看清,更别说白初贺。   他低头想了想,白初贺没参加班上的节目,大概也坐在观众席上等着开场呢。   他们班昨天抽了签,好死不死抽到了个大轴,许安然正在做开演动员,把不少原本不怎么认真的男生都说得紧张了起来。   后台光线很暗,只能靠声音来识人。白皎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道具箱上,没人看得清他是谁,在这种谁都看不清谁的环境下,他反倒感到了一丝放松。   时间一点一滴过着,很快就到了他们班的节目。   舞台帷幕的另一端传来主持人的报幕声,许安然最后朝大家比了个耶,小声地叫着白皎的名字,把白皎轻轻推往舞台中央。   舞台上甚至比后台更加暗,让白皎想到阴家巷那个感应灯长年不亮的走廊,行走在其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伸手摸索。   好在出现这种情况的不是他一个人,白皎听见自己身边也有一些同学抱怨着好黑,彼此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找站位。   但他似乎格外严重一些,其他同学只是抱怨有些看不太清,可白皎的视野里真的只有一片黑茫茫,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白皎的额头冒出了一点冷汗,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有点夜盲。   他的心里越来越慌张,嘴巴也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会吓到别人,只能摸摸索索地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其他事来分散这股忽如其来的恐慌感。   对了,他是人鱼公主,那王子呢?   他好像问过许安然,许安然说让他不用担心。   所以是找到了演王子的人选了?   白皎模糊地想着,双手仍然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方,慢慢地行走着。   忽然,指尖一暖,有一只手抓住了他慌张且没有方向感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里,领引着他走向他该有的位置。   就像指引着他归位。   白皎心里的恐慌感好了很多,感受到脚下踩到了许安然提前贴好的地标,小声说了句谢谢。   那人没有说话,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腕后就离开。   周遭一片黑暗,簇拥着人来人往,交相经过白皎的面前。   白皎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固守在这一点上,任由身边走过多少人,也从未偏离过。   这种守着某一处的感觉莫名其妙地给他带来了一些安心感,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做的,从未改变。   黑暗中朦朦胧胧地响起许安然的声音,“大家都精神一点,咱们准备开始了!”   大幕拉起。   舞台分为AB两面,白皎站在B面,小腿能感受到充当海浪的浅蓝丝绸。   A面的灯光亮起,古典音乐流出,带着假面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跳着华丽的交际舞。   站在黑暗里的白皎忍不住朝那边看了一眼,在层层叠叠的裙角蹁跹间,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王子。   最亮的一束光打在王子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英姿勃发,熠熠生辉。   隔着面具,白皎只能看见那些垂在王子额角的黑发,看不清王子的长相,猜测着许安然也许是在其他班里找到了位外形条件好的学生来当外援。   音乐声忽然停止,欢声笑语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人群乱成一团,从船只上落下,A面的灯光倏地变暗。   白皎立刻站直,知道自己的戏份要来了。   B面的灯光亮起,在一旁偷看了宴会许久的小人鱼穿梭在海浪,抓住那位黑发的英俊王子,努力地将他拖到了岸上。   上了岸后的白皎听着念白的声音,慢慢靠近王子,伸出的手指按在王子的面具上。   [......她惊讶地发现,这位王子居然如此英俊。]   白皎卡着早就和许安然商量好的最佳时机,轻轻取下了王子的面具。   解放开来的黑发立刻覆在黑鸦一般闭阖着的眼睫上,眉尾有一枚殷红色的小疤,像枚花瓣。   耳朵里的念白声模糊了起来,白皎的呼吸几乎暂停下来,他没能听清念白里的词变成了什么,直到观众席为小人鱼和王子初见的惊鸿一瞥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才意识到剧情到了哪一步。   白皎仿佛真的和小人鱼融为一体,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白初贺。   是白初贺。   王子怎么是白初贺?   直到脚步声传来,他才仓皇起身,仿佛自己在无人知晓的一角窥视着他人的宝物,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礁石后跑去。   邻国公主走近了,礁石后的小人鱼悄悄探出了脑袋,无声地望着那边。   王子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你救了我么?”   邻国公主款款开口,“是的,我来岸边散步,无意间发现了你。”   白皎全程躲在礁石后。   聚光灯下,他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如同他那只用力到微微发白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跳出来,大声对白初贺说不是的,那个人是我,救了你的人是我。   可他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走出来。 第103章   小人鱼的礁石位于舞台的正中心点,明亮无比的光束从穹顶落下,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位小人鱼脸上的表情。   王子被邻国公主扶起,二人渐行渐远。   白皎在礁石后看了很久,和逐渐淡去的灯光一起陷入黑暗。   他转入了幕后,马上要轮到宋一青出场,舞台后布满了来往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白皎忘了之后的剧情是怎么经过的了,大概是因为他们彩排了太多次,对剧情的把控已经成了本能,灯光再一次亮起的时候,他站在海底女巫的面前,准备说出小人鱼尚且还能发出声音前的最后几句台词。   巫女压低声音问他,“我可以让你的鱼尾变成双腿,但你要拿你美妙的声音和我交换,你无法告诉他你究竟是谁,从此以后你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得不到王子的爱,你就会变成泡沫。”   短短两天,不管是现实还是如今舞台上的这出戏剧里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白皎有些混乱。   但这种混乱刚好又和小人鱼复杂的心境交织在一起,竟然浑然天成,让人看不出破绽。   舞台灯光明亮,为了烘托气氛,不少细碎晶莹的闪粉从空中飘落,看起来就像是悠然而下的白雪。   白皎站在白雪里,无声地消化着这句话。   你无法告诉他你究竟是谁。   可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他是那个幸运地被领回白家长大的白皎,还是他人口中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月亮。   海珠的礼堂和之前季茹见面会的礼堂大相径庭,但时间仿佛在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脑海深处仿佛又传来了恶狠狠的声音,问他小狗在哪儿。   他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对面仍然狞笑着,说少骗人,你们关系最好,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   白皎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说他真的不知道。   女巫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从今以后,你会拥有人类一样优美修长的双腿。”   又一幕过去了。   小人鱼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宫殿内,参加王子举办的舞会。王子被小人鱼的气质所打动,邀请她跳了一支舞,询问小人鱼从哪里来。   小人鱼不能说话,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着王子。   白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出许安然要求的那种“悲哀眼神”,只能从白初贺的脸上表情来判断。   白皎抬头一看,看见白初贺的双眼时,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确定自己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此刻,白初贺的双眼反而看起来更加悲哀。   白皎心里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没能想明白,他没有再看,撇过了眼。   走马观花地过了剧情,马上就到了整幕小美人鱼的最高潮点。   白皎现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这部分的剧情。   国王宣布了王子会和邻国公主订婚的消息,小人鱼的姐姐们从女巫那里听说了小人鱼最后即将迎来的结局,纷纷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鱼将匕首插入王子的心脏,她就能够重返海底。   姐姐们趁着深夜在海边呼唤着小人鱼,刚好又在初见王子的那块礁石旁,一切都像往事重现。   白皎俯下身去,倾听着姐姐们吟唱般的声音。   他无声地默想了两遍自己的戏份,接过匕首,正全神贯注地准备接下去演的时候,却听见了对方和剧本上不一样的台词。   “...你也可以选择告诉王子你的真实身份。”   白皎嘴巴张了张,差一点就要发出声音,但马上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不能说话的,及时忍住。   但他脸上流露出了浓浓的困惑情绪。   许安然在幕布的另一边悄悄看着,和旁边的学生比了个大拇指。   循规蹈矩地演完这出童话固然好,但之前彩排时看过白皎的演出后,几个负责剧本的学生有了点不一样的想法。   虽然这个故事有个众所周知的悲剧结局,但为什么他们不能发挥新意,创造一个另一版本的故事呢?   许安然当即拍板,火速修改了剧本,但唯一一个有点头疼的问题是白皎本来就不擅长演出,贸然修改之后白皎有可能没办法掌握。   当时另一个女生的看法立刻解决了这个困局。   “咱们剧本里的小人鱼本来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发展,那不如就不告诉白皎,就这么演下去啊,这样效果也比较好,我觉得比让白皎硬凹要好得多。”   舞台上的台词声音响起,许安然看到了白皎脸上惊愕的表情,知道他们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   观众席上,对这个老套故事感觉有些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也被吊起了注意力,安静下来看着剧情发展。   “...只要你足够勇敢,你就能冲破女巫的魔法,重新开口说话。”   “但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变回美人鱼,无法回到熟悉的海底宫殿,以后都要生活在人类之中,从此我们只能像今晚这样在海边相见。”   听到出乎意料的台词,白皎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演。   他向面前几个扮演其他人鱼公主的学生们投去求救的目光,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白皎没有办法,大脑只能飞速思考着这时候的小人鱼会怎么办。   许安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耳旁响起,“你就是小人鱼。”   他就是小人鱼,那如果是他,他会选择什么?   白皎沉下心,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以后再也无法变回美人鱼,等于他以后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作为“白皎”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必须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接受陌生的一切,继续走下去。   他要成为小月亮吗?还是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当好白家的小少爷白皎呢?   这一瞬间,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属于现实的,不属于现实的。   他曾经为小人鱼难过,希望王子能认出真正的小人鱼是谁。   他也曾经为小月亮难过,希望白初贺能找到执着了那么多年的伙伴。   但现在,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他手上。曾经他以为他是那个与一切都毫不相干的人,但不知不觉,他已经出现在舞台的中央。   “...只要我——”   白皎没能控制住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声,声音立刻在胸麦上扩大,回荡在整个礼堂里。   他吓了一跳,仓皇地闭紧嘴巴。   观众席寂静了一瞬间,随后响起了雷鸣般鼓励的掌声,掌声里夹杂着“加油啊”的叫声。   白皎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出错了,小人鱼是不能说话的,这一出舞台剧都被他毁了。   他看向面前的几位“人鱼姐姐”,但想象中的失望与责怪的眼神并没有袭来,其中一位推了推他,将他推往岸边。   “——我们明白你的选择了。”   整场舞台的灯光一瞬间都亮了起来,懵懵懂懂的白皎被无数只手轻轻地推往舞台正中央,他这才看清舞台上的布景。   这是一场比之前更盛大的舞会,在他印象里,这个布景是为了庆祝王子与邻国公主订婚的,主角不应该是他。   但周围的人都簇拥着他,直到他走向了白初贺的面前。   音乐响起,白皎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和白初贺跳完了一整支舞。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幕已经落下,幕布后放松下来的学生们都鼓起了掌,宋一青甚至吹起了口哨,白皎从许安然竖起的大拇指上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场舞台剧似乎十分成功。   但他仍然很茫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作为主角谢了幕。   就像在医院里,他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变成了许多人牵挂的那位“小月亮。”   “小白!”许安然拖着裙子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太棒了!观众反响很好,咱们演的还挺成功的!”   白皎还保持着手被白初贺牵在手心里的姿势,整个人云里雾里地看向白初贺。   白初贺也在笑着,“你演的真的很好。”   周围的一切再一次给白皎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现实和戏剧交错,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已经回到了现实,还是仍然在台上为其他观众演着美满团圆的戏码。   “皎皎?”白初贺看见白皎紧蹙着眉头的表情,“怎么了?”   白皎倏地一下,把自己的手从白初贺的掌中抽开,摇摇晃晃地向另一边走去。   许安然也安静了下来,和宋一青面面相觑,问白初贺,“他怎么了,没休息好吗,感觉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点怪怪的。”   白初贺的手指动了动,白皎手心的温度似乎仍然残存着,他皱着眉,“我去问问他。”   许安然忧心忡忡地点点头,看着白皎的背影,刚想说声好,忽然瞳孔一缩。   “小白!”   摇摇晃晃的白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轰地倒了下去。   ...   医院。   调整好点滴,护士转身走出病房,临出门时转头看了一眼。   双人病房,一老一少,靠房门的那张病床上卧着那位老一点的,靠里的那张病床上睡着年轻一些的。   年轻的那个闭着眼睛,睫毛浮着,又细又长,和深茶色的头发搭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安静无声的洋娃娃。   护士小心地关上门,一转身,立刻被几个扑上来的学生围住了。   “姐姐,他怎么了?”   “小白没事吧?”   “什么情况啊?”   护士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面前一堆奇装异服的学生,附近辖区内只有海珠在搞校庆,猜也猜得出来这到底是哪儿的学生。   只是这些学生现在的装束实在是太有点引人发笑,穿着大裙子的女学生看起来已经算是相对正常的,旁边还有几个也穿着大裙子但顶着寸头的男学生,是挺青春洋溢的,但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具体的还要等主治医生来看了再说,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有点低烧,但很轻微不严重,让他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为首的女生立刻转头瞪了另一个叽里呱啦的男生一眼,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好的好的,谢谢您。”   护士摇摇头,走远了。   宋一青在旁边又担心又想不明白,“怎么就晕倒了呢,有点低烧也不至于晕倒啊。”   许安然是比较机灵的那个,但想到不久之前在S大白皎忽然激动起来的模样,也有点担心。   她心里有点猜测,感觉白皎大概是情绪波动才晕倒的,但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安然庆幸不已,还好白皎晕倒的时候没站在舞台边缘,又被白初贺及时扶住,要是不小心从舞台上摔下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宋一青扒着病房门往里看,嘴里还在念叨,“咋就晕倒了啊,咱们进去看看吧要不。”   许安然捶了他一下,“人家护士说要静养,你没听见啊,别进去吵着他了。”   “噢。”宋一青摸摸脑袋,一屁股坐在外面,“白初贺呢?来了医院就没影了。”   “肯定在楼下补手续呢。”许安然回头看了眼其他因为担心跟着一起来的学生们,“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大家辛苦了,不用守在这儿,早点回去吧,有事我在群里跟你们说。”   其他几个学生点点头,说了几句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许安然一转身,看到宋一青还在那儿坐着,有点纳闷,“你不回学校继续玩吗?”   宋一青摇摇头,“白初贺刚才下去的时候让我帮他在这儿看着,等他回来我再走。”   许安然更纳闷了。   听宋一青的说法,就像看守犯人似的。   白皎就在里面躺着,又不会跑,白初贺也不用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吧...?   她也坐了下来,一时半会儿不放心走,和宋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白皎众目睽睽下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好在他们的节目是最后一场,没引起什么骚动。   “他是不是没睡好?”宋一青没话找话,冒出这么一句。   “不知道啊...”许安然小声道,“我觉得他今天一直都挺心不在焉的,也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有点慢半拍的感觉,演出的时候也是,感觉他像在梦游。”   宋一青见缝插针,“肯定是你给他上压力了。”   “我哪儿有!”许安然瞪了他一眼,“他昨天还说想看牧枚他们找的那个小孩的照片呢,我昨晚要来了,今天早上问他看不看,他忽然又说不看了,怪怪的。”   宋一青被这件事提起了兴趣,“小孩?就是白初贺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给我看看。”   闲着没事也是没事,许安然把手机掏出来,“昨天你开他玩笑,他不是有点不高兴吗,我跟他说这事不怪你,那个小孩确实长得跟他有点像...喏,就这个。”   宋一青接过手机,嘴上还在跑火车,“对啊,我一听他们那么说就觉得是白皎,不过我还没看过照片,我来看看有多像...啊?”   宋一青的声音说到半截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机,又抬眼看了一眼许安然,随后又猛地盯了一眼手机,“你说的照片是这张?”   许安然以为宋一青也是因为觉得像,一时半会儿才被镇住了,“对啊,像吧?”   宋一青把照片放大了一些,脸都快凑上去了,看了半天后才放下手机,一脸茫然。   “这不是像。”   许安然被他弄得满头雾水,“这还不像,还要怎么像?”   宋一青呆呆道:“这不是像他,这就是他啊。”   这下轮到许安然愣住了。   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她是高中才和白皎当了同学,但宋一青是初中就和白皎认识,说不定小学就打过照面,没人比宋一青更清楚白皎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样。   “你确定?”许安然抢过手机,又看了一眼。   “我确定。”宋一青信誓旦旦地点头,“我小学的时候就见过他几次,而且初中的时候我去他家玩过,看过他相册,他小时候就长这样。只不过...这张里面他怎么穿的跟小叫花子似的?”   许安然是班委,白初贺刚转过来的时候她听班主任说过一点白家的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些什么。   “还真让你说对了?”许安然和宋一青对视了一眼。   走廊另一端传来一点脚步声,一个老头儿抱着热水袋走到病房门前,看了许安然和宋一青一眼,慢悠悠地问了句,“走错病房了?”   宋一青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老头儿眉头一皱,没再说什么,直接推门进了病房。   宋一青和许安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抬头一看,看见一对有一点眼熟的夫妇,宋一青小声道:“是他们爸妈来了。”   宋琉和白远向他们道了谢,匆匆走进了病房,后面跟着白初贺。   有家长在,许安然和宋一青有点拘束,和白初贺打了声招呼后就回去了。   宋琉站在病床前,伸手摸了摸白皎的额头。   白皎仍然在睡着,没有反应,宋琉抓着床尾,“怎么就晕倒了呢......”   医生正好过来,和几人简单沟通了一下,宋琉连连点头道谢。   医生的说法和护士差不多,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情绪激动导致的。   白远在一旁轻轻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   医生点头,“让他好好休息,安抚好他的情绪,尽量不要刺激到他就可以了。”   他低头看了眼病历,看到了记忆紊乱之类的字眼,“可以适当给他一些熟悉的环境帮助他想起过去,但不要一下子给的太多,他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出问题。”   宋琉连忙问,“他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医生摇摇头,“除了旧伤和记忆力这方面的问题都还好。”   大概是看病房里的气氛太凝重,医生想了想,安慰了几句。   “其实记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需要合适的契机,最主要的是看患者本人的意愿。本人愿意主动回忆的话,可能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如果患者本人对这件事情很排斥,那就最好遵从他的意愿,尽量不要刺激到他。”   医生走了。   病房安静半晌,白初贺低声道:“可我该怎么样才能知道他自己的意愿?”   宋琉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怎么偏偏送到这家医院了......”   一旁一直没吭声刘老头忽然开口,“昨天还说着晚上要过来看看老张头,今天就躺进一间房了。”   宋琉和白远朝他看了过去,白初贺这才想起来给父母介绍了一下两位老人。   张爷还在睡着,宋琉和白远不好大声说话,只能抓着刘老头的手连连感谢。   白初贺在白皎的床旁守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宋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他们去和医生聊聊,留下白初贺在病房。   刘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溜达去了。   白初贺耐心地守着,直到护士在门口叫他,请他去签字确认一下患者要上的液体。   白初贺只好先行离开,护士留了下来,帮白皎换了瓶吊瓶。   白皎恰好在这个关头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护士关切的脸,“小同学,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皎看见了病房的天花板,嗓子动了动,憋出几个沙哑的字眼。   “我怎么了?”   护士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说你有点失忆,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呢。” 第104章   护士转身整理了一下仪器,回头的时候看见床上的那个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听了她的话后一动不动,似乎没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哪里不舒服吗?”这位护士昨天值班的时候见过白皎,还记得那个可可爱爱的名字,笑着说了句,“小月亮同学。”   这三个字似乎终于唤醒了白皎昏昏沉沉的大脑。   失忆?   原来他想不起来童年的事情,并不是许安然说的那种大家都会有的记忆模糊,而是失忆吗?   白皎的眉心传来一阵刺痛感,他伸手按住,第一次没有逃避那些令人困惑的事情,而是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十七年的人生。   年轻一些的宋琉和白远的脸,体型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壮的小狗,一只手牵着小狗一只手牵着他的宋姨。   白皎安静地想了很久,忽然发现,他的记忆是从七岁开始断层的。   他有上小学的记忆,甚至记得刚进小学部时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场景,但再往前推,是一片空白。   护士看他默不作声,紧张了起来,以为他真的很不舒服,连连问了几句。   白皎这才想起来开口,“没事...我就是...就是感觉有点没睡醒。”   “好吧,如果确实不舒服的话随时拉铃叫我们哦。”护士转身出了房间,走到护士台的时候碰见了主治医生,随口问了两句。   在住院部值班是件很无聊的事,闲着的人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63号床的那个男生。”医生叹了口气,“看他这个情况,估计是对过去记忆比较排斥的,听家属的语气好像也是没想清楚要不要让他慢慢想起来,都瞒着他呢,暂时没说。”   护士“啊”了一声,有点紧张,“不能告诉他吗?我刚才跟他说了他的情况。”   一旁的护士长闻言立刻批评了两句,护士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那间病房。   “旁边那张床的大爷好像也是有点记不清事了吧。”一旁有人说,“这也太凑巧了,都住到一间病房去了。”   病房里的白皎后背抵着床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旁边的张爷倒是也醒了,叫着刘老爷子的名字,没能叫到人,转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白皎,“小月亮,又生病了?”   白皎听着这个“又”字,半天发不出声音。   没有等他混乱太久,宋琉白远和白初贺都回来了。   白初贺看见他起来了,上前来替他拉了拉被子。   白皎的神智还不够清晰,小声地说了句,“冷。”   白初贺立刻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白皎摇摇头,听着宋琉和白远的附和声,没有任何食欲。   他安静了一会儿,向自己的家人们问出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问题,“我怎么了?”   病房内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间,除了一旁吹着热水的张爷。   宋琉不想白皎现在情绪压力太重,摆出轻松的样子,“是不是昨天没休息好,今天太紧张所以才晕倒了?医生让你好好休息呢。”   同一个问题,却得到了不一样的回答。   白皎的手指在被子下面无声地抓紧了床单。   他不清楚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而看样子,他的父母也并不准备告诉他。   白皎看向一旁的白初贺。   白初贺拿起水杯,借着倒水的动作躲开了白皎的眼神。   白皎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他的心底一片茫然。   “我饿了。”病房里突兀地响起一句。   宋琉和白远正巴不得白皎吃点东西,听见后赶紧点头,“你要吃什么,爸爸妈妈给你去买。”   医院楼下应该就有食堂,但一向对食物没有什么特殊追求的白皎却忽然很刁钻地报了个快餐店的名字。   医生没说过什么特别需要忌口的东西,而且白皎难得主动说起想要吃什么,宋琉和白远立刻答应,让白初贺在这里陪着白皎。   父母走后,白皎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叫白初贺,“哥,我头晕,想出去走走。”   白初贺当然立刻答应,给白皎全副武装地穿上了厚衣服,才陪着白皎往外走。   虽然说是出去走走,但白皎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白初贺肯定不会让他走出住院楼,最多也就在这一层来回散散步。   路上,白初贺对他的关心简直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皎皎,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白皎为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   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缺的,他现在的生活已经过的很快乐了。   但脑海里有个不成形的想法冒了出来,半晌过后,白皎轻声道:“我想...我想看看那本小人书。”   那本属于小月亮,但在他记忆里没有一丁点痕迹的连环画。   白皎感觉到白初贺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似乎没想到白皎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竟然是这个。   “好。”白初贺答应他,“等爸妈回来了,我晚上去给你拿过来,好吗?”   白皎点点头,两个人正好走到昨天和大庆热饭的地方。   白皎记得那里有热水机,“哥,我想喝点热水。”   医院里人来人往,白初贺短暂地迟疑了一下,“那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给你接。”   白皎点点头,看着白初贺走向走廊的另一头,才抬脚向护士台走去。   之前那位来查房的护士还在,看到他后惊讶了一瞬间,“已经下床了?身体恢复了吗?”   白皎在意的事情不是这个,他胡乱地点了点头,确定白初贺不在后才开口,“姐姐,我想问你点事。”   “嗯,你问。”   “我想问...”白皎心里想着“失忆”这个字眼,“我要怎么做才能想起过去的事,需要做什么训练吗?”   护士沉吟了一下。   “这方面暂时没有什么专业训练呢...而且你现在身体很虚弱,我也不建议你贸然去回想这些。不过你可以试着写一写日记,记录一下自己还记得的事,如果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的话随心所欲地画一画图也可以,对你会有帮助的。”   白皎看见白初贺的身影已经重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客气。”护士笑了笑。   白初贺端着热水回来,看见白皎仍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来的位置,悬着的心才放下。   哪怕只是几步的距离,但火车上一转眼就失散的过去已经变成了阴霾,如果不是白皎实在太虚弱,他恐怕会牵着白皎一起过去。   “有点烫,吹一吹再喝。”他递给白皎。   白皎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又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和白初贺一起回了病房。   刘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跟张爷一起鼓捣着能听电台的随身听,看见白皎后问了一句,“好点没有?”   白皎看见刘老头苍老但仍旧精明锐利的眼睛,“好多了。”   刘老头视线流连在白皎和白初贺之间,看见白初贺紧绷的后背时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一旁的张爷终于鼓捣出个播戏曲的电台,扭头问刘老头,“这个月的租子收了吗?”   刘老头把他按回床上,“昨天也这么问,跟你说了,早就收齐了。”   白皎看见张爷脸上冒出一种很纳闷的神情,似乎没太明白,但他很信任刘老头,便点了点头。   外面的护士来喊,叫张爷去拍片子复检,几个护工一起推着张爷去了,刘老头没跟着,留了下来。   白皎等张爷走远了,才问刘老头,“张爷爷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楚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老头回答的时候盯了眼白初贺,“头几年吧,有点健忘。”   白皎犹豫了一会儿,“那以前的事情张爷爷都不记得了吗?”   刘老头慢悠悠开口,“哪儿能啊,发生过的事能是说忘就忘的?虽然说记不清楚了,但心里总是会有个影。”   白皎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刘老头不是个坐得住的性格,呆了一会儿后说要去看看张爷,转身走了。   白皎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开口。   “要是一个人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那他还会是过去的那个人吗?”   就像他曾经问过白初贺的那个问题。   海浪不息,沙滩上的沙子早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那这片沙滩还是白初贺曾经和大庆小月亮一起去过的那个沙滩吗?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白初贺回答他。   白皎又不说话了,低头默默不语。   两人坐了一会儿,宋琉和白远就带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了。   白皎把吸管插进可乐杯里的时候想,小时候宋琉总说这个是垃圾食品,不许他多吃,但只要他多央求几句,她还是会心软地买给他。   他笑了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又变成茫然的模样。   白初贺果然说话算话,见宋琉和白远回来后就回去替白皎把那本他心心念念的连环画拿了过来,还拿了白皎特意说的铅笔和本子。   已经是深夜,宋琉和白远被白初贺再三劝回去了一个,回去休息的是宋琉,白远和白初贺一起留下来陪着白皎。   白皎听着隔壁床张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摊开空白的速写本,捏着铅笔,想试一试护士姐姐告诉他的方法。   但他迟迟下不了笔,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画些什么。   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连环画就在身边,白皎想了很久,笔尖终于在白纸上动了起来。   他遵循着自己潜意识里的冲动和本能,画出一只没能走出森林,受了伤,在白雪下瑟瑟发抖的小狗。   他想将这个没有后续的故事继续下去。 第105章   白皎很确定,刚下笔的时候,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在考虑自己到底要记录一些什么东西时,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没有后续的故事。   但对于故事本身,他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灵感”的东西。   冬天的白茫茫大雪,幽深寒冷的森林,孤零零一只窝在树下的小狗。那册连环画最后的结局构成了白皎心里的第一幅画面。   “画画呢?”病房里的刘老头闲着没事干,看见白皎低头涂涂写写,而另一旁站着沉默不语但看得全神贯注的白初贺,不由得溜达过来,在旁边看了一眼。   “画的还挺好。”刘老头评价道。   白皎画的出神,没有注意到刘老头的声音,倒是另一边的白远和老人家攀谈了一句,“他以前专门学过画画。”   “嗯。”刘老头含糊了一声,“是个画图的好苗子。”   他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聚精会神,和正在画画饿白皎一样盯着速写本目不转睛的白初贺一眼,坐了回去。   白皎简简单单地画出第一幕后,笔尖在纸面上停滞,没有很快画出下一幕。   他心里并不清楚下一幕该画什么。   从小到大,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总会有人在他身旁,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温柔地替他解决好一切。   他似乎不需要为任何事情发愁,只要继续这样的生活足矣。   犯了难的白皎就像幼年时代一样,下意识地抬头,眼神飘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白初贺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神微转,凝视着他。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白初贺的目光很平静,一如往常,但平静和温和的深处,白皎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压抑的很深的情绪。   他见过这种眼神,在S大医务室的那个下午,他看见白初贺站在医务室外打电话。   白初贺的眼神透过玻璃窗,像现在这样于与他相望着。   那扇玻璃窗并不是很明亮,雾影重重,白皎当时甚至拿不准白初贺到底是在看着他,还是只是在看那扇玻璃窗。   现在,他们当中已经不再有那扇雾蒙蒙的玻璃相隔,白皎却仍然有种他们相隔了很多的错觉。   某一瞬间,凝视着白初贺的双眼的白皎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白初贺会告诉他,这个故事该如何画下去。   但白初贺始终没有开口。   白皎没能再像幼年一样,从不需要为任何事发愁,只要靠身边人的帮助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他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叔曾经和他闲聊过的那些话,那些关于他和白初贺最终都会各有各的生活的话。   还有白初贺在某个深夜对他说,“你要自己去尝试解开难题。”   现在他明白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吴叔不只是单纯再说他们会分开生活,白初贺的话也不仅仅是停留在那些印刷于课本上的问题,也许他们的意思是,最终每个人都会有属于各自人生的难题,而这难题不能像数学题一样套用公式,只能靠自己来解开。   白皎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开始继续动起了笔。   白初贺从始至终都在旁边守着,看着白皎笔下的图画,从未离开。   大庆曾经在深夜问过他,知不知道小月亮在和他们失散之后经历了什么。   这是一个必然会令人感到沉重的话题,白初贺在季茹的话里听到了一点,始终无法得知全部。   但仅仅是那一丁点,也已近足够令人揪心。   只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一切的全部,而这个人就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描绘着画面。   白初贺仔细看着。   白皎的笔触很简单,但寥寥几笔就能传达给人完整的画面。   他画了一只在树下哭泣的小狗,是和大汪走散的小汪。小汪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初贺怀疑这只小狗也许会哭到说不出话的地步。   等小汪终于不哭了的时候,雪也停了,小汪窝在雪里,变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   好景不长,睡着之后的小汪被豺狼们找到,豺狼围成一圈,将小汪围住。   画到这里后,白皎的笔又停了下来,默默不语了很久。   其实整个作画的过程里,白皎的思路看起来并不顺利,白初贺看见 他中途好几次都停了下来,似乎思考不出之后应该是什么剧情,但这一次停留的格外久。   白初贺盯着白纸上的那一圈豺狼,直到眼睛发干,视线里的画面逐渐模糊,白色逐渐晕染一切。   白皎的手连着笔尖终于又动了起来,白初贺也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已经想到之后的剧情了吗?”白初贺看见白皎画出一个简易的代表台词框的圈。   白皎的声音响起,圆圈里的台词也同时映入白初贺的眼帘。   “嗯。”白皎低声道,“我想了很久...感觉剧情这样写好像比较合理。”   圆圈里的台词露出,豺狼们在问那只小狗,另一只小狗在哪里。   白皎抬头时发现白初贺正在盯着画面,以为白初贺是在想之后的剧情。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没事,小汪不会告诉他们的。”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白初贺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告诉了他们,也许就不会吃那些苦,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破碎又天真的模样。   “大汪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白初贺第一次这么执拗于一个问题,执着不已,“就算说出来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大汪,小汪也会好受很多。”   “就是因为大汪去了很远的地方。”白皎开口,一字一句地反驳,“所以小汪不会说,因为小汪知道大汪很想回到家乡,大汪终于离开了森林,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小汪很开心,不会想让大汪再一次回到这里的。”   很久之后,白初贺才轻声说,“但大汪会很难过。”   但白皎已经开始继续画,没有听见白初贺的这一句。   他画小汪被豺狼们带回去,豺狼们很凶,会狠狠打骂小汪,甚至大冬天把小汪关起来,不让小汪去找灰狼叔叔和狐狸叔叔。   画到这里,白皎终于停下了笔,白初贺看出白皎的表情显得很疲惫。   白皎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平常的白皎虽然不像宋一青那样活力到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浮躁,但他时常挂着笑脸,从来不让他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消极的情绪。   “今天先不画了。”白皎小声道,“我暂时还没想到之后的剧情。”   白初贺说了声好,替他把东西收拾起来,看着白皎躺下。   白皎没有对自己要住院这件事表现出任何疑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次日,大庆放下活计来看白皎,顺道带了一位谁都没想到的客人。   大庆来时白皎已经醒了,没有纳闷自己怎么还要住在医院里,洗漱后坐在医院走廊里看书。   宋琉来过一次,和白远商量着去问白皎换到那家常去的医院,她心里到底还是有阴影,信不过一般的医院。   白皎平时很听她的话,或者说对这些并不在意,哪里的医院都是医院,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但这一次他很罕见地主动表示要留在这家医院,宋琉不知道他是因为潜意识里还留存着对这家医院的附带记忆,还是因为张爷也在这里。   不管哪一种,都和白皎的过去有关,但很难看出他究竟是排斥,还是有意去一点点接触。   宋琉本就想尊重白皎的意愿,见他坚持这样,也就不再提转院的事。   大庆到的时候,白皎刚刚看完书,他不愿意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收好书想到处走走,白初贺陪在他身边。   电梯门开的时候,看到大庆,白皎先是愣了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小月亮,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小月亮。   看见大庆一贯笑呵呵的脸,白皎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大庆。   大庆为人和善,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但对白皎,即便迟钝如他,也偶尔能感受到大庆格外关心自己。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对于小月亮来说,大庆本应该是自己阔别许久的儿时挚友。   但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站在里面的大庆却是那个白皎在高三时才认识的一位大哥哥。   好在没有人看得出他内心的混乱,所有人都当他是身体不好,才时常露出这样恍惚的表情。   “哟,皎儿醒这么早,都下床溜达来了。”大庆笑眯眯地。   “大庆...大庆哥。”白皎叫了一声。   电梯里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人,白皎赶紧让开,怕自己挡着别人。   病患和家属陆陆续续地走远,但有个男生却没有离开,和他们一样站在走廊的尽头。   白皎好奇地看了一眼,看见这个男生穿着打扮很朴素,看起来有些拘束,长相很寻常,并不出挑,但脸上有很多雀斑和一些痘印,让他其貌不扬的脸格外地有辨识度。   白皎不知道这个男生为什么不走,以为是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碍事,又往旁边挪了一点。   但大庆仍然没动,站在那个男生前面。白皎心里有点尴尬,暗暗地想要不要和大庆说一声。   他听见白初贺也和大庆打了声招呼,但说话说到一半,声音停顿了一下。   白初贺也看到了大庆身后一直没走开的那个人,但白皎发现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对那个人点了点头。   白皎更糊涂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看见大庆终于让开,乐呵地开口。   “皎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和狗儿的熟人,叫他痘子就行。” 第106章   痘子,白皎在心里囫囵默念了一下这个听起来不像正式名字的奇怪昵称,他暗暗猜想,大概是痘子和大庆关系好,所以大庆会用这种昵称叫他,听起来亲昵很多。   没想到被称为痘子的人倒是老大不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念叨了一句,“我现在有正经名字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个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理解的笑话,白皎看见大庆听了后哼哧哼哧地乐了起来,连一向脸上不会出现太大情绪波动的白初贺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四个人站在这里,只有白皎是那个不解其意的人。   他心里划过一丝很细微的难受,脸上不想表现出来,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痘子哥哥你好,你是大庆哥和初贺哥的好朋友吗?”   这句话像是又戳到了面前三人的什么笑点,大庆乐得更开怀了,痘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白初贺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   白皎心里除了困惑之外,难受的情绪多了一些。   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们虽然看起来算不上多么的亲密,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三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只有积年累月才会留下来的默契。   而白皎则被这种默契隔绝在其外。   他就像是误入了一场忘年会的陌生人,尴尬,困惑,无所适从。   “也行,皎儿说咱们是好朋友,那就是好朋友吧。”大庆说了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伸手拍了拍痘子的后背。   痘子脸上的尴尬情绪更浓重了,但却是一种被熟人揶揄时才会有的尴尬。   白皎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想着,既然是大庆和白初贺的朋友,估计是过来看望张爷的。   果不其然,大庆下一句话说:“张爷应该也醒了,咱们过去吧。”   痘子的回答却出乎白皎的意料,“张爷?哪个张爷?”   大庆呸他一句,“你是贵人多忘事,开小卖部的那个大爷。”   “哦。”痘子嘟哝一句,“这我咋能知道,你们跟那大爷关系好,我可没见过几面。”   “你还说呢。”大庆和他拌起嘴来,“你没偷摸拿他吃的?我可全知道。”   “行了行了。”痘子连忙出声,“有几条底裤都给你全扒完了。”   白皎在一旁边走边默默听着。   大庆的揭起痘子的短时毫不手软,声音听起来相当不客气,但那是仅存于熟人之间才会有的直言直语。   “还站着干什么,走着吧。”大庆又笑了起来,“别一会儿张爷睡了咱们又把他叫起来,小心给咱们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是吧皎儿。”   白皎没想到大庆会突然把话题递给自己,有些发愣,随后赶紧开口应下,“嗯,对。”   抬头的时候,他看见大庆仍然和平常一样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痘子在旁边和他你呛一句我呛一句,但视线在不被人察觉的地方一直落在白皎身上。   白皎发现痘子在打量着自己,不是陌生人才会有的那种猜测一般的打量,而像是打量一个很久没有见过面的,但曾经熟悉的人。   “个头还长的挺高的。”痘子察觉白皎发现了自己的视线,有点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还真是。”大庆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高,“长得比痘子高点。”   痘子在一旁嘟囔,“那能比么。”   不知道是不是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的原因,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白皎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也是这一圈久违的老熟人当中的一份子。   几人继续朝病房走去,大庆照旧和痘子你一句我一句,痘子打量白皎的视线很隐蔽,但没停过,有好几次都停留在白皎的脖颈上。   白皎心里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很想取下自己的项链,悄悄地藏起来。   但痘子的目光并没有恶意,似乎只是对白皎的那条项链有很浓厚的兴趣。   白皎默默不语,听着他们的声音,几人到了病房。   张爷果然已经醒了,刘老头正在连哄带威胁地叫他把药吃了,听见脚步声后回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庆旁边的痘子。   “得,又来一个。”刘老头慢悠悠地咳了一声,“来这儿聚会来了?”   痘子自从到了医院后,脸上的尴尬情绪就没停过,赶紧把手里的买的一兜吃的和果篮递了过来,“跟大庆一起买了点东西给您二位。”   刘老头笑了,一双有些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上下看了痘子一眼,“泥猴也变体面人了,说话还文绉绉的。”   痘子可没敢像和大庆拌嘴一样呛刘老头,摸了摸脑袋,笑了一声。   张爷盯着他瞅了半天,白皎正在心里想着张爷可能会认不出来,没想到张爷看了会儿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你小子,倒想起来孝敬我来了,还拎着什么藏着呢,拿来瞅瞅。”   白皎这才注意到痘子手里还提着一袋买的东西,没全给张爷。   大庆在旁边偷笑,“藏不住了,给张爷瞧瞧。”   痘子打开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白皎好奇,也在旁边看了一眼。   是一打可乐,红艳艳的铝罐码的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个圆滚滚的哈密瓜。   张爷佯装大怒,拍了下床,“我哪儿喝得了这个,我看你小子存心来膈应我来了。”   旁边的刘老头看到后却没再像平常那样慢悠悠地拿话磕碜他们,他抬头看了痘子一眼,脸上露出第一次露出来一点无限接近于慈祥的表情。   白皎从没在刘老头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刘老头长了一双丹凤眼,能看出年轻时皮相不俗,平时总爱眯起眼说话,说的话也像刀子一样,有时很难让人的反应过来他已经是个能当他们爷爷的老爷子,硬要说的话,白皎更觉得刘老头是个脾气古怪,挺有范儿的一位爷。   “行了你。”刘老头转身骂了张爷一句,把他按回床上,“不是给你买的,消停消停。”   痘子没否认,白皎看见他转身把那一兜东西轻轻搁在病房里的小椅子上。   不是给张爷买的,但看痘子的模样,也不像要把这提东西带走。   痘子和大庆围在张爷床边,嘘寒问暖着。   白初贺和他们不一样,不是那种话稠的人,转头时看到白皎正在悄悄瞧着那一打可乐。   白初贺没说话,他想到那罐小月亮一口都没能喝到,却跟他说“酸甜的,好好喝”的那罐可乐。   还有火车车窗旁,那樽阳光下泛着暖洋洋的光线的茶色玻璃瓶汽水。   他有些话,一直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生活在他们那种环境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喜欢玻璃这种看起来漂亮但却易碎,一不小心就会消逝的的东西,尤其是注重实用的白初贺。   火车上,在售货员的小推车前,他本来应该会买方便携带的铝罐汽水,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请售货员拿一瓶玻璃瓶装的给他。   那种茶色玻璃,在阳光下会很像小月亮的头发。   也许阳光下浮动的淡淡散光,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   那时候大街小巷都贴着红艳艳的汽水广告,小月亮应该很向往路边牵着家长的小孩手里的那罐汽水。   但小月亮从来都没能喝到过。   真正喝到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白皎。   白初贺从来没有对小月亮被自己父母阴差阳错地领回家这件事产生过任何哪怕稍微负面一点的情绪,他一直对此感念不已。   但这个瞬间,看见盯着可乐的白皎,白初贺却陡然产生出强烈的、要将人淹没的遗憾。   小月亮从没有知道那瓶茶色汽水的存在。   可乐对如今的白皎来说也已经唾手可得。   那瓶汽水早就过期了。   “哥。”   清亮的声音传来,白初贺恍然回神,听见白皎在身边小声问他,“你一会儿能给我买一瓶可乐吗?”   白初贺一瞬间紧缩的心终于慢慢松开,轻声说,“好。”   白皎笑了笑,坐在床上,不自觉地把昨晚画了很久的速写本抱在怀里,听着张爷那儿热闹的说话声。   主要还是刘老头在说,痘子在旁边一句一答。   白皎听见刘老头问痘子现在在做什么,住哪儿,谈对象没有。   痘子说的仔仔细细,“现在在干物流,平常跑跑单子,工资也还可以,在新区买了个小公寓。”   “哟。”刘老头慢悠悠道,“出息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哪儿还能和以前一样呢。”痘子又尴尬地摸了摸头。   张爷的病说严重倒也不至于进ICU,说不严重但身体也确实不太行,没聊一会儿,护士就来催去做例行的康复治疗。   刘老头陪着去了,房间里就剩下四个人。   张爷和刘老头一走,痘子似乎就找不到话说了,和大庆说了几句话后闷了下来,但坐着没动。   张爷的康复治疗时间久,这一去可能就要中午下午才回来。要是来看张爷的话,现在其实也就没必要继续在这儿坐着了,明天再来也是一样。   大庆搓了搓手,看了一眼痘子,又看了一眼白初贺,笑眯眯地没说话。   白初贺起身,“我出去一趟,你们陪着他。”   白皎知道白初贺是去履行承诺买可乐去了,但白初贺一走,他更加无所适从,和大庆与痘子呆在一起,他是那个陌生人,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没想到大庆也拍拍屁股,“热水没了吧,我接点去。”   白皎都来不及想到借口叫住他。   这下真的变成两个陌生人面面相觑了,白皎心想。痘子虽然看起来也算和气,但总是有点局促,不像大庆那样随随便便就能炒热气氛。   他心里悄悄想着,痘子这下肯定找不到话说了,估计是要打个招呼离开了。   果然不出白皎所料,痘子从张爷床边起身,但却没有像白皎想的那样,而是绕到搁了那口袋东西的小椅子旁,伸手掏了两瓶可乐出来。   “喝吗?”他递给白皎。   白皎受宠若惊地接下,说了一句谢谢,随后气氛又陷入沉默。   白皎不习惯这种氛围,没话也硬要找话,半天后憋出一句,“张爷估计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没想到痘子点点头,“我知道。”   白皎更困惑了,然后听见痘子石破天惊的一句。   “其实我是想过来看看你。” 第107章   手中温度冰凉怡人的可乐仿佛措不及防地长了刺,剌的手生疼。   痘子说完这句话后,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而是稳了稳,悄悄地看着白皎的样子,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来的路上,他从大庆口中听到了点小月亮如今的状态。   老实说,痘子一开始还挺不可思议的,尾子洞里那个瘦小的小孩居然摇身一变,进了条件那么好的家庭,读着全市学费最好的高中。   大庆对他说这些时,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巴,愣了半天,才看见大庆在旁边悄不棱吭地打量着自己。   那种眼神特别奇怪,但大庆从小就是面上带笑但一肚子心思的人,痘子早就习惯了,也没多想。   大庆见他一直不吭声,问了他一句,“咋了?”   痘子那时候才回过神,好险没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我没想到小月亮居然被狗子的父母领了回去,这缘分也太...兜兜转转十几年,最后又一块儿过着了。”   大庆看了痘子一会儿,然后憋出一个笑,“我还寻思你心里不得劲儿呢。”   痘子没懂这句不得劲儿是什么意思,看着大庆话里有话的眼神,才明白过来。   他有点尴尬,“那时候才几岁,不懂事。”   他那个时候和小月亮相处的不算很好,同样是尾子洞的小孩,他看不惯只有小月亮过得悠哉自在,有白初贺照应,有大庆笼络。   但那只是出于孩童的微妙的嫉妒心,而嫉妒心,都是从羡慕这种情绪滋生而来的。   “我那时候吧。”痘子喝了口啤酒,多年以后坦然相告,“其实就是太羡慕他了,我也想跟你们那么好,但狗子总带着小月亮防着我,我就来气。”   大庆笑笑,他心智本就成熟很多,自然明白那种赌气般的孩子心态。   “我就是有点惊讶这俩人又一块儿了。”痘子说,“你要说被白家领走这事,我倒不惊讶。”   小月亮那时候即使在尾子洞里的一堆小孩中,也算得上是长相出挑的。   倒不是说多么精致,那时候条件不好,明珠蒙尘尚且不见光华,何况一个小孩。   但小月亮爱笑,见谁都笑,眼睛又大,每次往街边一蹲,路人看见他就看不见其他小孩了。   “后来我跑了之后,也了解了一些领养相关的事。身体健康的小女孩小男孩本来就紧俏,更何况他长得也精神,肯定有条件好的家庭排着队愿意带他回去。”痘子对大庆说。   大庆短暂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那么健康。”   痘子想着大庆的这句话,注意力挪回白皎身上。   他大概听大庆说了一些,说小月亮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对以前的事也记不起来了,有些时候有点迟钝。   他心想,白皎多半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痘子心里也难受,不愿意再说了,正酝酿着找个话题挪开,却听见白皎出声。   “痘子哥哥,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白皎的眼神很纯粹,清澈又明亮,看的痘子心里打了个突。   “我以为你......”   “嗯。”白皎喝了口可乐,低下了头,声音有点发闷,“我确实记不得了。”   但他只是失忆,不是失智。   在电梯门前,大庆吧痘子介绍给他后,他就微妙地反应到了什么,但想了一会儿后才理清楚。   大庆说痘子是他和白初贺的熟人,但大庆本身也和白初贺失联过许多年,要说是熟人,那只能是以前在尾子洞认识的人。   后来又说痘子来看张爷,白皎心里就更肯定了。   既然是尾子洞的熟人,那肯定也认识小月亮,而他就是小月亮。   这是个很轻易就能推断出的事。   “痘子哥哥,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白皎问他。   痘子如今人很老实,说话很直,如实相告,“其实和现在差不多吧,也病恹恹的。”   白皎听着这句话,小声笑了起来,痘子也不好意思地跟着一起笑了,内心恍然不已。   小的时候,他总是对小月亮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还真想不到有一天会这么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一起说话一起笑。   其实这就是痘子小时候很向往的事。   “以前的事。”白皎犹豫了一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你能跟我讲讲吗?”   痘子看着白皎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大庆跟他说过,别跟白皎提过去那些,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看来,白皎有权利了解自己的过去。更何况他知道自己是小月亮,就算他不说,也总会有人去告诉他。   “其实我跟你打照面的时间不多。”痘子承认道,“咱俩那时候关系不是很好,总是打架,你要问过去的这些事,问大庆和狗子比较合适,他们更清楚这些。”   “是吗。”白皎应了一声。   痘子又坐了一会儿,和白皎聊了些有的没的。他只请了上午的假,说了几句后就起身和白皎告别。   白皎送他到病房门口,临出门时叫住他,“你的东西还没拿呢。”   “是买给你的。”痘子低头笑了一下,“以前真是对不起啊,小月亮。”   白皎愣住。   痘子眼里的歉疚是真心实意的,可即便是对白皎说了也是枉然,因为他记不得过去,无法明白痘子的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和痘子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病房内,一个站在病房外,就像两个时空的人。   痘子看着的是久别重逢的儿时熟人,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痘子的歉意注定会落空。   白皎抓着门把手的手忍不住缩紧。   “你赶快回去歇着吧。”痘子留他,“就几步,不用送我,一会儿白初贺就来了。”   电梯门打开,痘子刚想进去,忽然听见有人隔老远叫自己,回头一看是大庆。   大庆伸手招呼他,“痘,先别走,我问你点事。”   痘子不解其意,跟了过去,走近了之后发现白初贺也在,手里提着一罐可乐。   “其实也没别的。”大庆笑了一声,“就我们想问问皎儿的事,你也知道,我和狗儿都离开海市好多年了,肯定不如你了解得多。”   小月亮走失这件事,这么多年了,其实白初贺心里除了耿耿于怀外,一直有个疑惑。   那时候他和小月亮走的早,一路上都还算顺利,就算上了火车后因为人太多而失散,但最次也是跟着火车一起流落到南市,怎么会又回到了海市,而且还回到了尾子洞。   痘子一听也知道他们想问这事,“这事我知道的不多,那时候我也走了,小月亮怎么回的尾子洞我不知道,但听别人跟我说过一嘴小月亮回尾子洞之后的事。”   痘子朝走廊另一头看了一眼,才开口。   “早上来的急,而且这事我也只是偶然听过一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就没跟你们说,看到他现在的状态才想起来。”   “什么事?”白初贺伟伟皱起眉。   “就你们不是说小月亮是被人找到的那天发了高烧,才记不清过去的吗。”痘子谨慎地说道,“但我听来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听说小月亮回尾子洞之后没多久就开始记不清事了。”   白初贺心里一坠,联想到季茹说过的那时的白皎的身体情况,“是因为受了伤发烧吗?”   “受了伤倒是真的。”提到这个,痘子也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嘶...听说抓回去之后那边的人没少打他,虽说没下死手,但小孩哪儿经得住啊。说远了,我听说他一开始是记得那些事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就开始慢慢忘了。”   “这是怎么个说法。”大庆听得满头雾水,“你说清楚点。”   痘子看了眼白初贺。   “那时候小月亮被带回去,那些人不是问你去了哪儿嘛。你也知道,吓唬小孩也就那么几种说法,又打又骂,还放狠话,说把你找着了就直接打死。”   小月亮始终没说过一个字,哪怕身上挨得再重,也不愿意说出来。   他禁不住疼,一打就哭,那里的人听得烦,威胁他再哭就打得更狠。   “他慢慢的也就不哭了,他们跟我说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被打麻了所以没动静了,结果后来发现他连话都不说了,像个哑巴。”   大庆见白初贺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然后,那会儿也没剩几个小孩了,跟我玩的好的你知道吧,他也确实看不下去了,就劝小月亮说出来得了,说你肯定早跑得远远的了,说了也没什么,硬抗着也不是个事啊。”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听着,手心里攥的全是冷汗。   “然后吧,他就摇头,问了几次都摇头。之后再问的时候,他倒是不摇头了,但眼神就愣愣的,好像不明白人家说的是谁似的。”   “啊?”大庆直接呆住了。   “再后来吧。”痘子接着说,“那些人一开始是怀疑他嘴硬不说,才一直问他。后来看他确实一副不知道的模样,也就没再问了,放过了他。”   “但他好像真的硬是全部都给忘掉了,再也没想起来过。”痘子最后说。 第108章   痘子走后,白初贺很久没能发出声音。   还是大庆在旁边说了一句“走吧”,他才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痘子的话有些语焉不详,但已经足够他们大致了解了当时的白皎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哎。”大庆在一旁看白初贺一直不出声,怕他心里承受不住,正好自己也憋的不行,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狗儿,这是不是就是那些医生说的那种...那种...什么机制来着。”   “创伤保护机制。”白初贺终于出声。   “哎,对,就是这个,我老记不住。”大庆摸摸脑袋,也不说话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白皎失忆是因为过去发了高烧,身体原因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可从痘子的话里听起来,却好像不是这样。   大庆看了眼白初贺,嘴里没声地匝巴了两下,还是没有出声。   听痘子的说法,白皎的失忆似乎是自发的行为。   他似乎在那些难过的日子里,为了能够让自己坚持下去,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抹掉,忘记了过去所有的欢声笑语,还有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大庆想不出来那么小的孩子,是遭受了多大的罪,才会发生这么匪夷所思的变化。   他想起白初贺对他说过,说觉得白皎有种奇怪的能力,他的大脑里像是有个过滤器,会过滤掉一切不愉快不美好的东西,只给自己留下美好的回忆。   大庆那时候听了很难受,按这么说,那岂不是再说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光对白皎来说也痛苦不已。   但如今想来,大庆觉得不对。   他记不住那些专业名词,也不懂那些官方说法,只记得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记忆会有意识地去美化,甚至淡却一些东西。   大庆忍不住想起白皎平常毫无芥蒂的笑脸。   可白皎忘记这些却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白初贺。   回病房的路上,他们遇见了白皎的主治医师,大庆连忙打了个招呼拦下,想问问医生白皎现在的身体情况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   “倒是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医生沉吟了一下,“不过应激之后的人情绪会很敏感,可能会有很多刁钻的要求,或者变得很娇气,家属尽量包容就好。”   “当然,当然。”大庆连连点头,心里叹了口气。   白皎该是个多懂事的小孩啊,即便是变得更加娇气一些,也只不过是要了个本子和笔,除此之外,从来没再麻烦过其他人。   “哎,狗儿。”大庆受不了白初贺这么沉闷的模样,忍不住和白初贺搭话,“你刚才听痘子说了没有?”   白初贺没有出声,大庆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痘子和皎儿总打架,他也和皎儿一样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总想要过来,然后和皎儿闹成一团,最后你再去把他们拉开。”   大庆怀念地眯起眼睛。   “刚才痘子聊这些的时候,我还呛他,我说还不是你太凶了,总爱抢人东西,要么就是主动去惹别人,要不然皎儿那么乖那么小一孩子,怎么会跟你抢起来。”   大庆以为白初贺没在听,没想到白初贺忽然出声,“然后呢,他说什么?”   大庆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怅然。   “他骂我歪心眼,说我眼瘸,问我小月亮哪儿乖了,还身体不好,他说他看小月亮身体好的很。”大庆说,“我就也乐了,我说这是怎么个说法,他才告诉我那些。”   “哪些?”白初贺问他。   大庆悠悠然说着,“他说他印象里的小月亮可一点儿都不乖,他那时候其实是想和小月亮一起玩的,也馋那口可乐,就问皎儿能不能给他尝尝。谁知道人皎儿倒挺护食,立马往怀里一揣。他眼睛又大,一睁大就跟瞪人似的,痘子虽然小也要脸,脸上挂不住,就骂骂咧咧起来。”   说是骂人,其实小孩子没什么词汇量,骂起人都是学的大人那一套,拾人牙慧地说了一通,先说小月亮是个短命秧子,再说大庆是个哈巴狗,最后说白初贺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然后啊。”大庆憋不住,又乐了两声,“他说一开始小月亮还没什么反应,就跟没听懂似的,然后他就顺杆子往下爬,一个一个骂,骂到咱们的时候,小月亮一下子眼睛一瞪,可乐都不要了,闷着头就往痘子那儿冲,兜手就是一拳,给痘子砸蒙了都。”   “他说的是白皎?”白初贺皱起眉来。   “对。”大庆继续乐着,“他一开始说我眼瘸,我还以为他就是想呛我,没想到他是真的很不理解咱们为什么觉得皎儿又小又弱,他说皎儿生气起来那种冲上来的劲儿,可没比你好多少。”   大庆这话还算说的委婉,痘子的原话是“闷着头一冲那狗劲儿,和狗儿一模一样,肯定是狗儿教的。”   大庆当时听完后,吃了一惊,有种整个人都被震撼到的感觉。   一直以来,小月亮在他和白初贺的记忆里是孱弱的代名词,身体不好,脾气软和,见了谁都笑,小时候的大庆和白初贺还曾经担心过小月亮这样,太容易被人欺负。   没想到,别说太容易被欺负,在痘子这种当时有名的皮猴嘴里,小月亮竟然是个很不好惹的棘手小孩。   “我是真没想到。不过之前看见皎儿在S大真生气起来那架势,你别说,还跟痘子说的真的一模一样。本来一开始我就觉得皎儿像小月亮,这下好了,我确定皎儿骨子里面有些东西可从来没变过。”   “...嗯。”怔了很久之后,白初贺才应了一声。   “所以狗儿,你看。”大庆的笑意慢慢放平,“其实他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脆弱,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很坚强,甚至让人觉得不好惹的孩子。”   大庆的这番话让白初贺想起了卧室二楼尽头那株柔弱又漂亮的花。   家里的阿姨站在一旁,听见他问这花是不是很娇弱时惊讶地扬起了眉,告诉他,“可坚强的很呐!”   他默默不语地回到病房,白皎已经又拿出了速写本画画,白初贺看了一眼,进度还停留在前一晚的画面上,没有多出太多内容,似乎是白皎还没有想好之后的剧情走向。   接过可乐,看见白初贺在看,白皎低声道:“我没有头绪。”   “没关系。”白初贺低声说,“你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地想,不着急。”   白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盯着空白的速写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的时候,张爷做完治疗回来,正好宋琉和白远也赶了过来。   白皎一看见父母,就小声问什么时候能出院,他觉得医院很闷,不想一直呆在这里。   宋琉笑着说,“就是过来带你办出院的呀。”   白远在一旁低声和白初贺道,“弟弟身体上的问题不大,再住着也是白占了医院床位,你妈妈给弟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调整好再继续上学,这几天辛苦你了。”   “给我也请个假吧。”白初贺突然说,“我陪着他。”   白远明显有些不太赞同,但再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两兄弟的感情深厚,而且白初贺是个耳根子很硬的人,就算他们不答应,他回头就能先斩后奏。   收拾好东西后,白皎在宋琉那里听说了请假的事,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宋琉哄他,“怎么了,休息几天还不好呀?”   白皎小声说,“我本来就笨,我怕我跟不上进度。”   “谁说你笨了。”宋琉断然驳斥,“你一点都不笨,我问了老师了,这一星期都是复习课,你要把状态调整好,学习才会更有效率。”   “好吧。”白皎慢吞吞地点点头。   白初贺原本在后面一直没说话,看见白皎的模样,突然说了一句,“皎皎,怎么了?”   小时候的白皎就是这样,每当有什么想说但是没想好怎么说的话时,动作就会慢腾腾的,思考着要怎么说出口。   “我是在想...”白皎声音变得更小,“要休息一个星期的话,能不能去南市玩,我想去南市玩,之前哥哥答应了我要带我过去玩的。”   宋琉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一拍,迟疑着,没有说话。   “不能去吗?”白皎站在病房里问。   宋琉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能去,怎么不能去,一会儿就可以直接去,爸爸妈妈和哥哥陪你一起去,正好爸爸今天开的SUV。”   “我想坐火车去。”白皎难得主动提出什么要求。   宋琉倒没有反对,唯一担心的是买不到火车票,但火车站这时候却好像对他们相当宽容,查了一下,刚好有票。   宋琉说话算话,当即订好了票,和张爷与刘老头道别,有特意留了两位老人家的电话号,才带着白皎离开。   临走时,白皎听见张爷叫住他,仍旧喊着他小月亮,“下次可别再进医院喽。”   白皎笑了笑,大声说了一句,“我回来再来看您。”   刘老头摆摆手。   火车站里,宋琉和白远去取票,白初贺跟在白皎身边,寸步不离。   白皎在候车厅内转了一圈。   一转身,竟然又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乘务员。 第109章   乘务员似乎也看见了他们,隔着老远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白初贺并没有想起这一位是谁,但看见白皎笑着挥手,也冲着那头点了点头。   他们坐了一会儿,白皎看出白初贺的情绪似乎很紧绷,即使无聊,也没有像平常一样好奇地四处转悠,只是仍旧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但耐不住人有五脏庙,他今天上午背着宋琉一下子喝了两罐冰可乐,安静下来后,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肚子里有点隐隐约约要翻江倒海的架势。   白皎有点尴尬,扭捏了半天,“我想去洗手间。”   白初贺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皎身上,听见后拎起包,“我陪你去。”   白初贺在身后寸步不离,走到洗手间门口时,白皎心里更尴尬了,看着转身要跟进来的白初贺,小声开口,“要不...要不你在洗手间门口等我?”   白初贺的脚步停下,卡壳了一瞬间,“好。”   白皎这才笑了笑,转身进去了。   白初贺在洗手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停留在镜子上,盯着白皎进去后紧关着的那间隔间门。   “...贺子。”   门关的很紧,以白初贺对白皎的了解,估计他不会很快出来。   “初贺?”   白初贺猛然回头,眉头瞬间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后才出声,“何复?”   何复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兜里,双眼瞅着白初贺拎着的包,眉毛同样拧了起来。   他本来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看到白初贺蹙着的眉头后,犹豫的心情消失了,心里一股无名气升了起来。   “你要回南市了?”何复硬邦邦地问。   “什么?”隔得远,白初贺一时没听清,眉头锁的更紧。   何复又看了眼白初贺盯着的东西。   宋琉和白远细心,这次又足足请了一周的假,订好了民宿,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出来,想好好看看大儿子住过的城市,也让小儿子旅行放松一下。   东西很多,人手一个行李箱。白皎去上厕所,两个人的大号行李箱堆在白初贺身边,再加上白初贺拎着的旅行包,看起来架势颇大。   何复转身往远处看了一眼,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排队取票的夫妻俩,白远宋琉夫妻俩穿着不俗,白初贺长相又很肖父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家人。   何复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们要搬家了?”   白初贺淡淡地开口,“搬家的话不会选火车这么麻烦的交通工具。”   何复语气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生硬。   他没说话,白初贺更不是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人,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白初贺看着何复。   何复的样子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似乎又不知不觉变了许多。   牧枚没有说错,比起她,何复和白初贺的友谊会更深一些,他们是从小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孩子,共同境遇总是会带来惺惺相惜的情谊。   白初贺虽然不常流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但他是看重何复这个朋友的。   何复在他心里,与幼年时一起讨生活的大庆并没有高低之分。   他不喜欢他人接触自己的私人空间,但阴家巷那套房子的门口,除了他自己的,一直摆放着三双拖鞋。   除了那双崭新的从来没有人穿的拖鞋外,一双是牧枚的,一双是何复的。   他们三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常放学后一起聚在那个小小的客厅。在机顶盒还没普及到老城区的那些年,他们会租碟片,买一些卤菜,就着楼下老旧的抽油烟机返上来的烟火味儿,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电影。   何复喜欢喝南市本地的一种冰啤酒,牧枚喜欢喝酸梅汤。牧枚会很感性又理智地评价那些电影情节,何复却总爱在旁边抬扛,杠得多了,牧枚就在旁边怒骂何复,何复欠儿欠儿地哈哈大笑。   而白初贺会坐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喝一口冰可乐,看着两人幅度夸张的背影,在阴影处露出一点微笑。   那时他还没有和大庆重逢,枯燥又意难平的日子里,唯有在这些瞬间会得到放松。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慢慢过着,但流水也会有形状,不知不觉就变换了模样。   从南市回来后,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何复了,而牧枚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笑骂着提起何复。   说起何复时,氛围总会变得尴尬又沉默。   一切似乎都在他回家后发生了变化。   “那天是林澈跟你说我在S大的,对吗?”白初贺终于出声。   何复嘴巴动了动,但没能立刻开口,半晌之后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没有继续说,就这么静静地和何复对视着。   何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的性格一贯如此。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挺看不上我的,觉得我总在找事。”何复的声音很干,“我也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听见你在白家过成这样,白皎有事没事就暗地里挤兑你,我肯定会着急——”   “你见过白皎。”白初贺开口,“不止一次,你知道他是什么样,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吗?”   “我——”何复声音沙哑道,“谁能知道他私底下——”   “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问我。”白初贺直视着何复的双眼。   这双眼睛经常在和牧枚拌嘴后,狂笑不止地看向他,跟他说“你别光看着,你也说两句。”   “我们是什么关系。”白初贺重复了一遍何复刚才说过的话,“比起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难道你更愿意相信一个动机不明的陌生人?”   何复沉默了下来,久久没能出声。   须臾,他仰起头来,蓦地笑了一声,声音微低,“牧枚说的对,我不是讨厌白皎,甚至也不是嫉妒他,我只是在嫉妒你。”   何复重新看向白初贺,这一次眼神没有躲闪,坦坦荡荡,终于变成了白初贺记忆里的样子。   “她说的对,我们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我们本来应该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人生,学习好的就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不好的就早早出去工作,我们几个朋友互相搭伙凑合过完这一辈子。”   何复感到一丝畅快,不是以前指责白皎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而是一种终于如释重负的快意。   牧枚对他说那些话时,他心里无比难堪,恼羞成怒。但当自己揭开自己的内心,何复觉得无比解脱。   “你不仅长得出挑,脑子也聪明,从小就是我们这一群的佼佼者。”何复坦然道,“我很羡慕你,有你这种朋友,我特别自在。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再出众,最终也是殊途同归。所以我羡慕你,但从来没嫉妒过你。老实说,每次想到你这样的人最后也还不是会和我差不多,我就觉得很舒坦。”   何复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出众,但你始终都还会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不会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互相走的太远。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父母,还是那么优秀的人,而且家境好得不得了。”   他笑了笑,“果然优秀的人基因也是优秀的,后代就算埋没也还是很出众。”   福利院的小孩通常都是早熟的,何复很早就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的学习能力并不算多么优秀,又没有牧枚那样书香满溢全家编制的家庭。   白初贺以后多半是要上拔尖的大学,毕业后无论是选择深造还是工作,都会是社会上最引人艳羡的那一小部分精英。   而牧枚虽然看着不怎么在意学习,其实脑子也好使,而且全家都是高知,冲刺一下,未必不会上好大学。就算再不济,她可能也会在家人的帮助下成为公务员,做清闲稳定的工作,没有压力地生活。   但这也没关系,如果学习不行,他可以选择早早工作。   等白初贺和牧枚出了社会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工作经验,他并不比这两个人差太多,他甚至可以用自己工作积攒下来的人脉帮助到他们,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继续做情谊深厚的发小兼朋友。   何复原本是这么设想的。   “我听林澈说,以海珠的学生的条件,不需要参加那么激烈的竞争,他们基本都会出国深造。我想你的家庭条件这么好,多半也会这样,到时候你有了新的社交圈,和我完全不同的阶层,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能能不能维持一辈子。”   白初贺平静地听着,虽然没出声,但何复的声音他听得很仔细。   “我当真了。”何复耸了耸肩,“毕竟只是一个高中的差距,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和牧枚聊过。牧枚倒是看得很开,很肯定地说白初贺不会。何复觉得或许是家庭带来的底气,牧枚从不会、也没必要为这些发愁。   “也许是我不甘心吧,我总想证明我不会比你们差多少,即使是我这么普通的人也能在其他一些地方反过来帮助到你们。”何复露出了一些自嘲的表情,“林澈一对我说那些话,我就上头了,我觉得到了我来帮助你的时候。”   “何复。”白初贺静静地开口,“你知道大庆吧?”   何复说,“知道。”   “他比你的条件更差,我们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白初贺缓缓说。   很久以后,何复才说,“是我错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白初贺淡淡笑了笑,“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嫉妒每一个路过的人,因为世界上所有人似乎都过得比我好。”   何复垂下了眼。   他这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白初贺也过着远不如他的生活。   “白皎...真的是小月亮吗?”何复低声问。   “他是。”   何复脸上一直以来忿忿不平的表情终于淡去了。   “小心林澈。”他说,“他对白皎不怀好意,我过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白初贺刚想应下,忽然猛地回头。   这么久了,但白皎一直没有出来。   那扇隔间门安静地敞着,没有任何动静。 第110章   从洗手间走出来时,白皎第一眼就看到了何复。   倒不是何复太过于引人注目,而是白初贺几乎就守在男洗手间门口,洗手间门口宽敞,白皎在镜中看到了不远处和白初贺隔了一米距离,站的直挺挺的何复。   白皎倒没有觉得尴尬,只是何复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而白初贺看起来同样严肃。   他知道何复几乎可以算是白初贺的发小,上次的不欢而散之后,虽然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但他看得出来白初贺并不好受。   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拔剑张弩,白皎觉得自己如今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稍微想了想,就猜出这大概是两人难得的破冰时刻。   他不想出去贸然打扰,况且时间还早,等何复和白初贺说开了之后再出去也不迟,就慢吞吞地在盥洗台前洗手。   这座火车站已经有些年代了,洗手池的热水早就不灵光,海市的冬天又潮又冷,白皎把手洗的光溜锃亮,也不见外面那两个人说完话的模样。   指尖开始微微发红,白皎有点尴尬地决定不再进行这场独角戏,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万一着凉了惹得家人忧心,他也会不开心。   白皎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发现后脑勺有一缕卷毛有点打卷,外面的说话声顺着飘了进来。   这时候倒也不用担心听到他们的说话内容会不会不礼貌的事情,因为白皎发现声音飘进来后已经模糊了,压根就听不清。   “怎么这么卷...”他嘟囔了一声。   不过就算听清了,他料定白初贺也完全不会觉得有什么。以白初贺谨慎的性格,如果不想让他听到,必定会走的远远的,不会给他任何能听到的机会。   盥洗台上打着明亮的顶光,白皎忽然美滋滋地发现自己的五官在顶光之下变得没那么幼稚,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眉眼变得深邃精致了许多。   他几乎从没特意端详过自己的脸,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后更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隔着镜子,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尖虽然不算特别英气,但鼻梁挺拔,平时显得稍圆的眼睛此刻也俊气了很多,洗去了年少的稚气感。   许安然曾经不止一次地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混血,白皎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更小一些的时候,宋琉和白远因为学区问题曾经在市区搬过一次家,到新小区的时候,坐电梯时同栋的邻居笑吟吟地问她,这是不是个混血小孩啊?   白皎那时候还不明白混血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宋琉笑得尴尬又无奈。   稍大一些的时候,班上的孩子也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和父母长得不像,白皎记得自己那时候很伤心,但白远哄他说爷爷就是自来卷,他很快也就忘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长相不肖宋琉,也不像白远。   他确实长得不像他们,白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宋琉的眼睛是很江南味的杏眼,而白远则是前窄后宽的睡凤眼,和白初贺极其相似。   盥洗台的顶光十分明亮,贴着镜子的上端,几乎是挂在了白皎的脑袋上。轻飘飘的光线落在头顶,白皎发现自己最外层的发丝上浮动着浅浅金光。   深茶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变了个颜色,如今镜中他的发色与其说是深茶色,不如说是很明显的金棕色。   白皎垂下手,没有再执着于整理自己不听话微微发翘的头发。他背过身子,背对着刚才那面自己细细观详了很久的镜子,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洗手间内飘荡。   他这才发现这间洗手间不是单一的进出口,另一端也有出口,大概是连着另一块候车大厅,只不过太过曲折,所以一开始很难发现。   有人从那边进来,没有解手,而是也往盥洗台这边走。   盥洗台很宽,有好几个洗手位,白皎朝另一边让了让,但空着那么多洗手池,那人却偏偏要往他这边走。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本能地升起一点不安,低声说了句“您请”,也不再顾着外面那两个人是否还在谈话,转头就要出去。   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   口鼻被一块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手帕掩住,最后一秒,白皎终于听见了外面的何复嘴里飘来的只言片语,里面有林澈二字。   随后,他双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皎皎?!”   白初贺大步跨进洗手间,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洗手间内盘旋。   洗手间的隔间外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初贺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白皎曾经背过的那个大耳朵狗的毛绒背包落在地上,一边的耳朵似乎被踩了一下,灰扑扑的,可爱的卡通脸又变得皱皱巴巴,苦涩地躺在地上,望着他。   何复发觉不对,顾不得那么多,也跟着白初贺奔进洗手间。   “贺子!出什么事了?”   白初贺已经捡起了那个毛绒背包背在自己身上,一边一间间检查隔间,一边拿着手机给白皎打电话。   何复看他的样子,心里也知道出事了,跟着一起找,看见另一头的出口时迟疑了一下,“贺子,你先别紧张,他会不会是从这边出去买——”   何复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白初贺背着的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毛绒背包。   何复后背一凉,一股寒气爬了上来。   最末尾的隔间门打开了,白初贺猛地转头去看,看见里面走出一位旅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这两个脸色极度紧张的男生。   白初贺立刻开口,“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高中生,棕色头发,背着这个包?”   旅客一开始没明白,看见那个大耳朵狗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进来的时候是看见有个男生背着这个包洗手,不过我急着上厕所,没多注意,怎——怎么了?”   白初贺没再耽误时间,等待着拨出去的电话被接通。   何复也停了下来,站在旁边紧张地看着白初贺手机上的通话界面。   一声,两声,三声,电话被接通,白初贺立刻开口,“皎皎?”   对面没传来任何声音,电话立刻被切断。   白初贺的心一坠。   何复开口,“贺子,你别急,他那么大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咱们去那边问问工作人员。”   白初贺点点头,连行李都顾不上,直接从另一头走出去,碰见一个值班巡逻的保安,马上拉住对方。   保安听了后也连忙点点头,“噢——你是那个男生的家属?他刚才好像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晕倒了,被他朋友背出去的,说是要送到医院看看。你是家属的话你赶紧联系一下也去医院看看吧,别出什么事了。”   何复一听,心想完了。   白皎是和白初贺与父母一起来的火车站,哪儿有什么朋友?!   他看着后背一下子紧紧绷起的白初贺,心里忽然一激灵,“初贺,你别急,我打电话问问。”   “问谁?”白初贺立刻转身,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问问林澈。”何复咬着牙说,“就是他跟我说你要走,我才来这儿的。”   电话接通之前,何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也许没有发生糟糕的事,或许白皎就是身体不适晕倒了,被热心路人送走,而保安只是一时听错了,才以为白皎是被朋友带走。   没过多久,电话就被接通。何复清了清嗓子,“喂?是我。”   那头的声音笑意吟吟的,“哦,是你啊,怎么了,你见到初贺了吗?”   何复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不耐烦,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愉快一样冒着火气,“见到了。”   林澈似乎有些惊讶,“怎么了,你们聊得不愉快?”   何复看了白初贺一眼,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就这样吧。不过没看到白皎在这儿,你不是说白皎要跟他们一起走么?”   “噢。”林澈轻轻地笑了笑,“我忘了跟你说,我找小皎有点事,把他约出来了。”   隔着电话,何复都觉得自己头皮微微发麻。   他心存侥幸,不仅是希望别出什么大事,更是因为他们一群人再怎么样也只是高中生。他知道如今已经知道林澈必然不是个善茬,但也不以为然,觉得林澈也只会背后拱拱火而已,万万没想到林澈会这么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   何复心里忍不住一悚。   还好他之前和牧枚私下里又聊过一通,现在又和白初贺把话说开,否则被林澈当成枪使,还不知道会卷进些什么事情里。   他虽然算不得安分守己的学生,但也从来没想过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是吗?”何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屑一顾,“你把他约哪儿去了,你不怕一会儿白初贺着急起来报警?”   “应该不会吧。”电话那头传来林澈那股轻飘飘但毫无温度的笑声,“白初贺现在不是就在你身边么,何复?”   何复头皮一麻。 第111章   白初贺看见何复转头看了自己一眼,之前他眼中那股伴随着不耐烦的语气假装出来的怒意已经消失了,变得紧张又小心。   何复拿开电话,但没有挂断,递给了白初贺。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接起,电话那头似乎很沉得住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澈。”白初贺没时间和他玩心理战,直接开口。   “初贺。”林澈在那边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像对任何人那样亲昵,“我就知道何复跟你在一起。”   “你当然知道。”白初贺忍不住讽刺了一句,这趟南市的行程是临时起意,他确信白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白远和宋琉为了安排工作一定通知他人,“白皎在哪儿?”   林澈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声听起来有些阴冷。   他没有回答白初贺的话,“你刚回家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白皎。”   “白皎在哪儿?”白初贺没有和林澈叙旧的闲情逸致,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毕竟你刚回家时给人的感觉...我不能说是愤世嫉俗,但相当冷漠,尤其是对白皎。”林澈的声音清晰无比,落入白初贺的耳朵中。   白初贺的手忍不住捏紧。   这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比起你,我更了解白皎。”林澈说,“嗯...也不能说是了解,毕竟我们家和你们家的关系不算多么亲密,不过白皎的大脑简单,对谁都很好,甚至让人感觉像个傻子,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不准这么说他。”白初贺的指关节已经隐隐约约发出咯嚓声。   “好吧,我的问题,不好意思。”林澈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歉意,“我忘了,你们都姓白,毕竟是一家人,和我这个姓林的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是吗?”林澈的笑意褪去了,“我觉得他的存在就很对不起我。”   比起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父辈一代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他才更适合做白家的继承人。   “白皎在哪儿。”白初贺的声音已经在失控边缘。   “噢,对了,你瞧我,说着说着把正事都忘了。”林澈又重新笑了起来,“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到了这种地步?”   白初贺看了一眼何复。   看来何复到底还是保守了秘密,没有把白皎就是小月亮的事告诉林澈。   白初贺本就无意和林澈多说,现在声音更是已经在失控边缘,“林澈,我要报警了。”   “我不觉得你会报警。”林澈又笑了笑,“毕竟你这么紧张他,不会冒让他出事的风险吧?”   林澈的话几乎已经算是一句威胁。   何复早就忍不住了,立刻在旁边大声开口,“你不说,也会有警察去找你让你说。”   “真有这么简单吗?”林澈的声音很慢条斯理,“你用什么理由去报警,凭着电话里这几句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话?何复,你有处分,我觉得警察更会倾向于这只是一场高中生之间的打嘴仗而已。”   何复的后槽牙死咬了起来。   林澈说的没错,就算他们报了警,仅凭一通电话也无法说明什么,更何况电话对面也只是一位高中生。   而白皎消失的时间也还不足立案。   “更何况。”林澈说,“我现在什么都没干,只是本本分分呆在家里而已,就算警察出警,我也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我,我真没什么可说的。”   何复的气得怒火中烧,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从没想过林澈会这么厚颜无耻。   白初贺抬头看了一眼候车厅外。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海市冬天白昼时间短,外面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要黑了下来。   他大概猜得到林澈想做什么。   “把地址告诉我。”白初贺低声,“我会一个人过去。”   “当初听见我爸妈说叔叔和婶婶把孩子找回来的时候我还真挺诧异的,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中龙凤怎么会生出这么个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糊涂蛋。”林澈叹了口气,“你果然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一点就通。”   林澈报出了个地址,“我看我们小孩子之间的事,还是别打扰到叔叔和婶婶了吧。”   白初贺挂断了电话,给父母随便发了个消息搪塞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贺子,你等等!”何复刚想跟着走,转身又看到那几个大行李箱,连忙叫住保安大叔塞了钱请他帮忙寄存一下,也追了出去。   白初贺已经拦到了车,何复赶紧从后座钻了进去。   白初贺系好安全带后抬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他,微微皱眉,“何复,你别去。”   如果放在不久之前,何复也许会很敏感的认为白初贺是嫌自己碍事,但一切说开之后,他发现他才开始真正了解白初贺。   “没事。”何复摇摇头,“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一个人去太冒险了。他只说不能告诉叔叔阿姨,我跟去应该没事。”   白初贺还想再说什么,何复截住他的话。   “况且...我说过要帮你一起找小月亮。”何复短促地笑了笑,“就当是我履行一下承诺吧。”   何复也是个主意硬的,白初贺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说什么,向司机报出了地址。   “你们去这儿干什么,这儿远得很哦。”司机按下计费器,“有点贵哈。”   白初贺虽然在海市呆过许多年,但对老城区外的地方算不得熟悉,“这儿是哪儿?”   司机一边打调一边说:“铁路隧道。”   ...   白皎醒过来的时候,两眼仍旧阵阵发黑。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睁着眼睛像盲人一样看了半天后,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原本就很黑。   他有些夜盲,又本来就很怕黑,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哧”地一声,一团小火苗冒了出来,不太明亮的光线勉强悠悠照亮了身边的一丁点景象。   一张男人的脸浮在半空中,犹如鬼魅,白皎吓得往后一退,脚底被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绊了一下。   他一下子摔倒,膝盖磕到了绊倒自己的东西,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传来。   摸黑的同时,他的手也摸到了在脚边绊倒自己的东西,寒凉坚实,指甲划过时发出吱吱的刺耳声,令人十分不舒服。   手里的触感和膝盖骨剧烈的疼痛让白皎的大脑忽然划过一幕场景。   第一人称的视角,不断从空中坠落,直到狠狠地摔在闪着锋利寒光的铁轨上。   火车站的地勤阿姨对他说过的话忽如其来地在脑内响起。   “听说跳车了呢...那得多疼啊。”   白皎后背一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从小就经常央求着宋琉和白远带他来这样的地方,望着一节节远去的车厢,开心地想象着车里的人会去往何方,他们开心吗,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这里有他最熟知的东西。   刚刚绊倒他的是一节铁轨。   冰凉的铁轨,不断坠落的记忆,钻心的疼痛。   有些东西似乎开始悄悄冒出苗头。   “这里——”   然而他刚想明白,嘴里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出口,黑暗中闪过一小阵风,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操他妈的,别弄这种鬼动静行不行!”   白皎被打蒙了,大脑传来阵阵嗡明声,原本黑漆漆的视野升起许多彩色的光点。   光点似乎不断升高,最后变成一种轻盈冰凉的东西,扑在他的脸上,化成了水。   只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提醒着他,他现在身处的环境有多么奇怪。   自他有记忆起,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挨过打,哪怕是幼年时宋琉大怒的那一次,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打了打他的屁股。   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对他,哪怕是学校里的男孩子们闹了矛盾,也只是互相推搡而已。   白皎呆呆地捂着自己的脸。   可他为什么对这种火辣辣的触感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就好像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遭受到这样的对待。   “小少爷这么不经事,一巴掌就没声了?”   黑暗中浮起的那张脸飘到了白皎眼前,白皎这才看清是一个男人举着打火机,蹲在跌倒在地的他的面前。   这张脸有些眼熟,但白皎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这是谁。   “你哑巴啊?倒是吱一声啊。”男人推了他一下,吊儿郎当的声音就回响在白皎的耳边。   白皎双眼圆睁,靠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终于想了起来。   这是那个在校门口打了神情紧张的李天心一耳光的男人。   “你是...你是天心姐姐的男朋友?”   “谁?”男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翻了个白眼,“哦,李天心啊,我哪儿有那个福分跟她谈恋爱,你那个姓林的好哥哥才是她男朋友。”   “什么?”白皎愕然出声。   林澈?和李天心?   “不过也就是为了套点你们家的消息而已。”男人嗤笑了一声,“那蠢女人,还以为自己找到真爱了,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白皎终于明白那天李天心被带走前惊恐又愤怒地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是那时走到他身后的林澈。   白皎浑身上下的寒毛几乎都要竖了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这儿是哪儿?”白皎大声问,“你这样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男人故意拉长嗓子学了一遍白皎的“我要报警”这四个字,一阵稀稀拉拉嘲弄的笑声响起。   这里不止只有他们两人,白皎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才看清还有几个社会青年或站或蹲地围着他。   他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节很长的火车隧道,他们在靠近隧道出口的一端,外面的白雪随着微弱的风不断飘进来。   白皎在嘲弄声中不断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坚实冰冷的墙,他反手一摸,摸到了一片长了青苔的砖。   这种环境让他变得无比恐慌,大脑一阵刺痛,又冒出了一股奇怪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也在这样隧道洞里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海市这样的火车隧道并不多,白皎只记得老城区那边也有这么一个地方,是废弃的隧道,他那次和宋一青许安然悄悄摸摸跟踪白初贺的时候,在出租车上远远看到过一次。   那时出租车司机唠着嗑,说这地方以前可乱的很,什么人都有,不是很太平。   白皎觉得自己的大脑平生第一次变得无比机灵。   “你们带我来是要干什么?”人身安全最重要,“你们是要钱吗,我爸妈有,给我个电话,我可以打给他们。”   面前的男人咂了下舌,“林家那小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没想到你是真的一点儿都记不得了啊,小月亮?”   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口中说出,白皎后背蓦地一悚。   男人伸出了手来,白皎下意识地躲过。   “倒是还记得疼呢,我还以为你记吃不记打呢。”男人拉着嗓子笑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不是要钱吗?”白皎后背抵着隧道的砖墙。   “要钱?我要钱干什么?男人不屑一顾,“钱也得有命来花,我都快没命了,还要你这钱?”   白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可是能出席的最后一位证人。”   男人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隧道中。 第112章   男人这句话的每一词和每一字白皎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变成了一句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人掏出了手机,边按边说,“你们这种人就是多事,现在过上好日子了不就行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老生常谈,害得我也要被揪出来。”   白皎很想让他说清楚,但话到嘴边,他的嘴唇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迟迟不能开口。   这个男人听起来绝非善类,光看刚才那一巴掌,先不要贸然开口惹怒对方才是明智之举。   但白皎本能地觉得让他开不了口的原因不仅于此,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黑漆漆的隧道里,面对着这个男人,他打从心底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就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恐惧化为了一种大脑发出的指令,让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   “怎么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说的振振有词吗,还挺让我刮目相看的。”男人抽空盯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挺会骗的,当初连我都以为你成哑巴了,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男人把手机朝白皎甩了过来,扬手的一瞬间,白皎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要挨打,后背缩了缩,直到手机掉在自己的面前。   “接啊。”男人嗤笑一声,“有人想跟你说说话。”   白皎看了一眼男人,摸索着拿起手机,贴在耳朵边,“...喂?”   “小皎?”   听见熟悉的声音,白皎绷紧的后背总算是松下来一丁点,“林澈哥哥!你怎么——你能不能帮我给——”   白皎刚想说“给我爸妈打电话”,又想起自己面前还有这么几个人,话到嘴边咽了下来,迟迟没能继续出声。   “什么?”林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你不是和初贺跟叔叔婶婶一起出去旅游了吗?你们没在一起吗?你现在在哪儿?”   白皎顺着林澈的话,再一次抬头小幅度地环视了一圈。   他发现虽然自己有些夜盲,但在黑暗的环境呆久了之后,视力适应了下来,周遭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其实这个隧道算不上很黑,外面的一丁点光线透进来,加上面前几个吊儿郎当地提着手电筒的社会青年,白皎大概能看清周围的模样。   他这才发现这不只是个火车隧道,隧道深处的两边似乎很宽敞,他使劲儿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两边有站台,有破破烂烂的候车椅。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了的站点,但从铁轨的状况来看,这节轨道仍然会通车,只是不会在这里停靠。   白皎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海市大概有不少这样的地方。   “我在——我在一节隧道里,有站点,但是、但是已经荒废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林澈的声音扬的更高了,“我以为你一直和初贺在一起。”   “本来是和哥哥在一起的。”白皎的声音急得稍微有些语无伦次,“然后我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人把我弄晕了,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   “你说你晕倒的时候只有初贺在?”林澈似乎对白皎的后半句话并不在意,声音压低了很多,“皎皎,我也不想说这种话,但该不会是初贺干的吧,毕竟你都说只有他——”   “不可能。”白皎对林澈的话很惊愕,“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这你怎么能知道呢?”林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就悄声细语,“你本来就只是叔叔婶婶领养回来的,以他的名义在家里生活了这么久,吃着他的用着他的,你不是也说过他好像不太喜欢你吗?”   “我没说过。”白皎说的很坚决,宋琉和白远告诉过他不能随随便便对其他人说家里的事,他一直铭记在心,从来没对林澈多说过什么。   “好吧,那可能是你当时表现很怪,我会错意了。”林澈叹了口气,“不过那个——叫何复是吧,他跟我说过,说初贺其实挺烦你的,说你又娇气又小心眼,经常让叔叔婶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说初贺抱怨过如果能早点回去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结果莫名其妙冒出来了个弟弟,将来还要跟自己分家产。”   白皎听着这些话,瞠目结舌。   林澈说的没错,他曾经也惴惴不安地想过这些,虽然他没想过分家产这种长远又现实的事,但从客观上来看,林澈说的其实一句都没有错。   但白初贺?那个每次他生病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的人,每次都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在夕阳下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人,叫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同一所大学的人?   白皎的内心清明无比,白初贺绝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他大声说了一句,笃定的字眼回荡在隧道之中。   “可是小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林澈说。   “我只相信我听到过的和看到过的。”白皎固执地说。   他或许很笨,或许不够善解人意,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电话那头因为白皎信誓旦旦的声音而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林澈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悄然细语,像是淬了毒的毒蛇。   “所以我才说你真是个蠢货,蠢得无边无际。”   白皎没想到林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整个人呆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虽然他和林澈的来往说不上特别多,但他一直记得林澈的模样,温和,彬彬有礼,会在表婶略带自满地和宋琉谈论自己的成绩的时候在旁边说“小皎其实也很聪明。”   “你——”   “你真的是蠢得让我伤心。”林澈的声音没有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懂你这种傻子为什么就让周围的人那么喜欢,上赶着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林澈的语气完全变了,变成了白皎从没有听过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我都打心底地共情那些有厌蠢症的人。白初贺回到白家代表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那么多次明里暗里地提醒你,他回来了,你在白家的境遇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少爷,你的一切都会被他夺走,父母的爱,家里的财产,你会被扫地出门,被所有人厌弃。”   白皎听着林澈的话,恍惚地想起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的梦。   梦里的他,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守着一盅冷掉的汤,手机里是大学论坛上对他的咒骂和冷嘲热讽,抬头是白初贺漠然甚至厌恶的脸。   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梦里的他是多么压抑。   林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很早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到底是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毕竟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也没继承到他们的智商和情商。我记得我试探过你,问你要是将来多出来了一个哥哥,你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无比久远,但随着林澈的声音,白皎仍然马上就回忆起了自己那时的态度。   他记得他那时候正在和小狗一起玩,很开心,听了林澈的话,他更开心了。   “你说,太好了,那样就会又多了一个人来爱你。”林澈冷笑一声,“小皎,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的天真,天真到了一种程度就是无知,而无知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   林澈冷冰冰的声音反倒提醒了白皎,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从来没有变过。”他大声说。   林澈似乎是被气笑了,很久之后才说话。   “我现在相信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你和白初贺果然是一个德行,他也是,我还以为他能是个和你不一样的聪明人,费这洋工夫忽悠着何复给他灌输那么多东西,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听,天生的死脑筋,难怪以前尾子洞的人都不喜欢他。”   白皎听得心里呆滞一片,他从来没想过林澈一直以来都在私底下这样挑拨离间。   “所以何复才会那样说我。”他喃喃道,“是你一直在对他说这些,那天在S大也是你叫他过去的。”   “嗯,差不多吧。”林澈漫不经心地说,“总算忽悠动一个,不过这也不怪我啊,如果他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就跟你和白初贺那么死犟的话,我说再多也没用。我这顶多算是推他一把而已。”   白皎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小到大,他在他人评价里听到过最多的话,除了模样好看,就是脾气好,从不动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怒气冲顶的感觉。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本来性格就敏感,容易多想,你知道初贺哥回家后他一定会很不安,你知道他和初贺哥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他一定会替初贺哥想很多,你还对他说这些话。”   林澈反笑了一句,“你生气了?这还真难得,不过我不是说了么,这也不能怪我,对你说这种话的人是他,跑去S大闹事的人也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只是说了一些担心白初贺的话而已,按你的说法,作为你们家关系最近的亲戚,我会担心你们不是也很正常吗,你可别冤枉我啊,小皎。”   白皎的胃里翻涌上来一股恶心的感觉。   “你还骗了天心姐姐,对不对?”   “李天心?”林澈嗤之以鼻,“骗她?我和她正常谈恋爱,是她自己主动和我说你们家的事,我又没逼她,要怪只能怪她恋爱脑,随随便便就对男人敞开一切,要我说,其实也挺不要脸的。”   “你简直不是人!”白皎大喊道。   “随便吧,叔叔婶婶的教养那么好,你充其量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小皎。”林澈不痛不痒,“对了,白初贺快到了吧,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何复也应该一起过来了?”   白皎肩膀一僵,痛意传来,“你想干什么?”   林澈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白皎手里一空,电话被面前的男人抢走。   男人看了眼屏幕,鼻尖里面挤出“神经病”三个字,重新蹲了下来。   白皎想起面前的人叫过自己小月亮,他心里一震,“你和林澈串通好了?他也知道——”   “怎么可能。”男人翻了个白眼,“就这小屁孩?我怎么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各取所需罢了。让他知道了,还不又拿着这事要挟我?我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以前干过什么,现在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了,小月亮。”   白皎心里攀爬上来一股阴寒,阵阵发冷。   “不过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不然也不会被带到这儿了还什么反应都没有。”男人阴恻恻地笑着,“小月亮,你不记得这个站台了?” 第113章   白皎闻言,下意识地跟随着对方的说话声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周围的环境。   黑暗之中,他的双眼很难分辨出周遭实物的轮廓。但面前的几个人打开了手电通,短暂地适应了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后,眼前的一切清晰浮现。   冰冷生锈的铁轨,铁轨上反射出来的锋利光芒就像黑暗中的指示带,由近向远,延绵过一整个废弃的站台。   白皎的瞳孔微缩了起来。   比刚才更清晰的景象落入眼帘,这一次,他看到了这个站台周围之前他来不及注意到的更多细节。   废弃的候车椅仍然泛着一点破碎的蓝,是过去遗留至现在的唯一痕迹。许多椅背已经开裂,不知名的植物顺着钢骨攀爬上来,挤进裂缝,仍然艰难地舒展出了弱小的绿叶。   候车椅的最底部,石砖的缝隙也已经遍布青苔,杂草丛生,一些花朵在夜风中微垂着,轻轻摇曳。   这些花朵投下的影子让白皎无比眼熟。   不知道是谁晃了下手电筒,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那些花朵的模样。   浅淡明亮的蓝,就像天空的颜色。   这和他曾经在岭北住宅区外的那片小树林里亲手捡回家,养到现在的花一模一样。   是绣球。   白皎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来自过去,且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让他呼吸急促的原因并不止于此。   白皎发现,那些已经挤出花簇的石砖,自己在某一瞬间竟然能清晰想象出它们曾经整洁干净的模样。   可他——可他并没有——至少在他所知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   “怎么样?怎么着也得想起来点东西了吧?”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   眉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白皎下意识难受地闭上了双眼,但眼前的场景并没有随着黑下来的视线而消失,反而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被大脑自动补全了一整幅完全的画面。   漆黑的隧道变得明亮不已,隧道两头有热烈的阳光挤进,照亮那些蓝的耀眼的候车椅。   候车椅座无虚席,熙熙攘攘地旅人站在月台上,或是彼此兴奋交谈,或是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切切私语。   白皎恍惚地凝视着这一切,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是站在火车上,听着人声随着草木香气传来。   “——到了那边,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刚才在车站看到很多招工的广告,会包食宿。”   这个声音很稳重,但仍然带着一些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说到末尾时,语气也难以控制地带上了一些雀跃之意。   “南市有很多招工,等大庆哥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他之前说他想开个小馆子,我正好看到有面点店招学徒。”   “嗯!”白皎听见自己笑了起来,是比现在要天真的多的音色,期待不已,“等大庆哥开了店,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等我们到了南市就不用了。”有人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你去买什么呀?”白皎听见自己问。   对面短暂地卡壳了一下,兜圈子并不是那个人惯有的性格,但踏上火车的这一次,有许多事情都破了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给你个小惊喜。”对面似乎并不习惯于说这样的俏皮话,说到“小惊喜”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难得地有些难为情。   “好。”白皎乖乖地应声。   人声远离了,周遭旅客的声音再次充斥耳中。白皎并不讨厌这样的嘈杂人声,相反,他从来没身处过这么放松的环境,听过这么热闹的动静。   这里的所有人都那么幸福。   有些旅客讨论着务工的事,有些则在谈论南市的美景,提到某处似乎很知名的海边酒店时,似乎讨论的格外热烈。   我也知道这个,白皎兴奋地想。   他在宣传单上看到过。等到了南市,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酒店的人可能不会欢迎他们,不过没关系,他们不会进去,就在旁边悄悄地转悠一会儿,不会有人骂他们的。   “——那里的冰豆浆挺有名的!”   “你说我今年能不能攒个万把块?”   “妈,我清明节再回来,你可要帮我照顾好我的狗狗哦。”   “——狗。”   “那个野狗在哪儿?”   恶狠狠的声音像一块玻璃碎片,不合时宜地穿插进这些声音中,在白皎耳边低声响起。   期待又兴奋的情绪一下子从身体中抽离,白皎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冻成了冰。   “我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他、他没在这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   “这小傻子说什么呢。”嗤的笑声响起。   白皎睁开双眼。   明亮的场景瞬间暗淡下来,面前有个社会青年发着牢骚,“怎么还没看到人过来,再捱会儿都半夜了。”   男人也不耐烦了起来,斜了白皎一眼,“小月亮,那只狗呢?”   白皎脑海中一片混沌,将唯一一句思维清晰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看你脑子是真烧坏了,还在这儿给我装蒜。”男人提着手电筒,气急败坏地狠推了一把白皎的右肩。   钻心的疼痛传来,生锈的铁轨不断贴近,在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之前,白皎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短暂的瞬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处在一种危险的失重状态。   就仿佛他从某个高于地面的地方跳了下来,不断坠落向地面。   有谁的依稀在耳边响起,“...听说跳车了呢......那得多疼啊。”   奇怪的是,这种坠落感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反而让他心里安心不已。   [小狗走了,小狗不会回来了,小狗去更好的地方了呀。]   [你不是希望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过往的一切纷呈无比地扑面而来,有关铁路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闪过。   年轻一些的宋琉和白远牵着他的手,一家三口站在能摇摇看见铁路的地方。   几节列车如约驶过,他兴奋地挣脱了父母的手,手舞足蹈起来。   宋姨在远处停好车,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传来,“小宝还真是喜欢看火车啊。”   “对啊,小皎怎么这么喜欢火车呢?”白远笑呵呵地压了压白皎头顶翘起的头发。   “皎皎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吗?”宋琉温柔地问他。   他在风中扭过头,开心地笑着,摇了摇头。   身旁的家人们笑了起来,“那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火车呀?”   对啊,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火车呢?   “公主咋就这么喜欢火车呢,难道你是铁道迷?”宋一青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小白,你为什么这么向往火车啊?”许安然的声音。   他为什么会喜欢火车来着?   [我希望小狗能去更好更远的地方。]   对,他想起来了。   因为火车上曾经有他位很珍视的人,他不想再拖那个人的后腿,他希望那个人能走得远远的,去往更好的地方,带着他愿望一起,过上幸福又开心的生活。   每当火车驶过的声音响起,白皎就会想起这个扎根在自己心底的小小愿望。   哪怕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愿望本身,但那种感情始终弥留心中。   因为我很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我希望他幸福。   我不能拖他后腿。   我不能告诉这些人他去了哪里。   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是忘记这个秘密本身。   他选择忘记他曾经爱过的一切。   疼痛感如期而来,白皎摔在了铁轨上,手肘传来尖锐的疼痛。   “啧,十几年了还是这么轴。”男人在他身旁蹲下,“我问你话呢,摔傻了?狗子呢?白初贺呢?”   白皎的眼神有些涣散,眼角挤出了一点因为疼痛而冒出的生理泪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耍我玩是吧?!”男人火了,“你天天跟他呆一块儿,你跟我说不认识他,你当我是傻子?白初贺,我问你白初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记忆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月亮,伸手一拂,渐渐消影无踪。   隧道内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脚步声取代了这些说话声,在尽头处传来。   男人站了起来,“我就说嘛...总算来了。”   白皎恍惚抬起头,在暗沉如水的夜色中依稀看到了人影,缓缓走进。   月色格外明亮,无声地悬挂在远方,为那个人投下一点浅浅的影子。   人影走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白皎的双眼很难看清楚那个人的五官,就像有一团雾气糊住了他的双眼,只剩下极其模糊的轮廓。   男人哼哧冷笑了一声,抬脚刚想走过去,忽然双腿一沉,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恼火不已地低头,看见刚才还傻愣愣地像复读机一样的白皎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让他挪动不得。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男人看到白皎忽然抬起头来,双眼空洞无神,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看得他心里莫名其妙一悚。   “我他妈——”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被这么个娇气包吓到,大为光火,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是吧——”   白皎连躲都没躲,头仍然昂的高高的,嘴里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我真的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男人蹬了一下,没蹬开,扬起的拳头劈头就砸了下去。   阴影笼罩住了白皎,但痛意却没有袭来。   走进隧道的那个人站在两人面前,伸手钳住了男人的手腕。 第114章   对面的人用的力气似乎不小,白皎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呲牙咧嘴的惨叫声传来,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耳朵里,像没有形状的烟雾。   他紧紧抱着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的双腿。   他们两人应该挨得很近,近到那个男人身上的衣物摩擦声都能清晰听见才对,但此刻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化成了烟雾,隐隐约约让他能听见,却听不真切。   白皎的眼睛干涩地转了一下,试图去分辨出那些声音的来源,然而所有声音都在他的听觉中纠葛在一起,碎裂重组,变成了无数句一模一样的低语。   “白初贺在哪儿?”   白皎的嘴唇无声地嗫嚅出这三个字,像困惑者的自言自语。   喀啦一声,手电筒从惨叫的男人手中落下,掉在铁轨上,斜着滚靠在一旁,折射出来的光线刚好照在那个走入隧道的人身上。   白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挪上去,眼中的世界就像一个缓慢抬起的镜头。   他看清了一些东西,但大脑却无法理解。   一双破旧、甚至算的上有些脏污的老式板鞋,在往上,是不甚整洁的的确良长裤,膝盖的部分已经磨得有些微微透光。   白皎的视线一路向上,直到一件有些老气的T恤下摆落入眼帘。   他愣住了,盯着看了很久,才又一次渐渐向上。   迎着耀眼的光中,一个寸头小男孩站在那里,有些干瘦,却已经敢钳住坏人的手,眉尾有一小块殷红的印记在闪闪发光。   “小月亮!”   是努力想显得深沉成熟的声音,一开口仍然夹着几分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清亮。   “小月亮!别害怕!我把他们都打跑!”   “小月亮!快跑!”   白皎的眼睛终于褪去了干涩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滚烫湿润的东西,一点一点溢出眼眶,慢慢地流了出来,就像隧道入口流淌了一地的细碎月光。   他眼中的视野因为满溢而出的泪水而再度模糊起来,面前的小男孩身影也像流水一样扭动,仿佛一场镜花水月。   “......哥哥...”   沙哑的嗓子终于冒出了一丁点声音。   “...小狗...哥...哥......”   小狗哥哥。   我好想你。   正钳着男人的白初贺一愣,看向白皎。   手电筒的光束不仅照出了他的身影,也将蜷缩着抱住男人双腿的白皎笼罩在其中,那头深棕色的头发在强光下,又一次泛出了温暖的稻草般的颜色,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太阳。   白初贺看见白皎愣愣地抬着头,望着他,睁圆的双眼已经被泪水裹满,而白皎本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任由那些豆大的泪珠顺着脸侧滚落下来。   白初贺怀疑自己是因为故地重游而出现了幻听。   这条隧道已经荒废数年,然而在那个火车是陆地上唯一高效出行的交通方式的年代,这条隧道曾经无比热闹,月台上来往交织着人群,阳光挤进来,照亮那些深蓝色的塑料座椅。   在此之前,白初贺只来过这里一次,是十二年前的隆冬,但他对这里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小月亮的声音,站台上小月亮怯怯不安的一声“小狗哥哥”,穿梭在火车内时小月亮兴奋的一声“小狗哥哥”,他把小月亮留在座位上准备去买可乐时,小月亮期待的一声“小狗哥哥。”   这里到处都飘荡着昔日小月亮的身影。   白初贺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不可能,白皎早已经忘了过去。   他不敢出声,害怕自己心里堆积了十二年的希冀最终又一次落空,然而,在他摇摆不定的一瞬间,他又听到了小月亮的声音。   比以前细弱软和的声线要成长了一些,仍然能听出只有小月亮才有的飘摇不定的尾音,但却显得健康许多。   “小狗哥哥。”   这是十七岁的小月亮的声音。   白初贺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后面的人是死绝了吗!干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被钳住的男人再一次龇牙咧嘴的怒吼起来。   隧道内的好几束手电筒光线重新晃悠起来,刚才呆住的几个二流子这才回过神来,谨慎地走过来。   不是他们不敢,之前被怂恿过来时他们以为只是和平常一样打打群架,面前这个男人提起这两个小孩的时候很不屑,说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细狗,两下就打服了,而且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说不定能搜刮点钱出来。   谁知道刚才听男人和其中一个男生的对话,话里话外竟然带了股狠厉劲儿,仿佛把人绑到这里来是为了灭口一样。   走在前面的几个二流子对视了一眼,都咽了咽口水,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确定和退缩之意。   现在不比从前了,法治社会,有些事就算牛逼吹到天上也是不能真去下手的。   他们只是想过来逞逞威风,吓唬一下有钱少爷们,再捞点小钱,没人是真想着下重手死手才过来的。   更何况...   其中一人瞧了眼站着钳人的那个男生,立刻被对方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   这哪儿看起来是细狗了,不是挺结实的。   “还不快点过来,都聋了吗!”男人气急败坏,“白初贺,我□□——呃!”   白初贺屈膝毫不留情地顶了过去,男人说了半截的脏话立刻没声了,疼得翻起了白眼。   “白初贺?”   “他说的是白初贺?咱们没听错吧?”   “我操,三中那个特能打的小子?”   “他妈的!”男人恼羞成怒起来,“别跟娘们似的磨磨唧唧,一会儿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   后面几个胆大的社会青年嘟囔了一声,提着手电筒谨慎地慢慢走过来。   “皎皎?”白初贺伸手要去扶白皎,“别害怕,我带你回家,好吗?”   旁边的男人早就倒在地上,疼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   白皎双手还死死抱着男人的双腿,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   他听见了声音,迟疑着抬眼,看见视野里的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和记忆深处无数次保护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白皎的指尖动了动,血色重新漫回泛白的手指,他微微收了一点力,刚想松开一只手向小男孩伸过去,却听见了身后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白初贺眼睁睁地看见刚刚准备松手的白皎忽然又一下猛地收紧双臂,任由那个男人使劲儿挣扎也不肯放开。   白初贺的牙关一下子死死收紧,一丁点铁锈味在口腔内漫开。   白皎刚才清明了一瞬间的双眼又暗了下去,和曾经在S大与何复打成一团的眼神极度相似,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被抽走了所有的神智。   “皎皎?”白初贺微微俯身靠近。   白皎双眼无神地摇摇头,嘴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   那几个社会青年看白皎的状态不像正常人,终于硬气了一点,随便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板,慢慢地围了过来。   “皎皎!”白初贺声音挤在嗓子眼里,额头冒出了一点汗。   就算他再能打,在这样的人数悬殊之下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是带着白皎离开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就不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皎皎,他动不了,快跟我走。”   白初贺直接伸手去掰白皎的双手,但白皎平常看起来个子小小的,这时候手上的劲儿却一点不输于他,像钢筋一样纹丝不动,掰都掰不开。   白初贺刚准备用力,白皎忽然尖叫了一声,声音几乎要冲破嗓门。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走开!走远点!”   白初贺被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手指悬在空中,凉得像冰。   他怔住,白皎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他看不清白皎的表情。   小月亮会怪他吗?   这个曾经无数次在深夜翻涌上来,令他辗转反侧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残酷地横在两人面前。   小月亮会恨他吗?   白皎尖锐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这个白初贺性不出任何答案,从而一直逃避的问题剜了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一起逃离这里,最终安全抵达南市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小月亮代替他留在了这里,承受了所有本来属于他的责打和叱骂。   他穿梭在平静祥和的南市时,小月亮也许在某个角落咽着变味的食物,因为身上的疼痛而哭泣不已。   白皎完全有理由恨他。   白初贺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清白皎的脸,至少他可以暂时不用面对想起一切的白皎或是憎恶或是怨恨的表情。   白皎的脸上从来只有会让身边人熨帖不已的表情,几乎没有红过脸,哪怕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脸上也只会闪过一丝懊恼的情绪。   他没有在白皎脸上见过任何强烈的负面情绪,因此更加不敢去想象怨恨着他的白皎是什么模样。   他只有一次,在白皎脸上见到过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   那个暴雨天的夜晚,在岭北的海岸边,白皎号嚎大哭地走在漆黑的深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狗。   甚至到他将白皎背在身上,白皎也没能停止哭泣。   他那时为了帮白皎寻找杜宾,问趴在自己背上的白皎小狗去了哪儿。   白皎那时在他背上喃喃自语的声音仿佛夹杂着潮湿的草木气息,顺着冰凉的风吹过来。   [小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希望小狗...走的远远的......能去更好的地方。]   几点冰凉的东西顺着狂风吹进隧道口,打在白初贺的背上,就像白皎那时趴在他后背上无声流下的泪水。   外面似乎开始下起了雨,背上冰凉的触感让白初贺一阵,一道落地闪电劈在隧道外,响起巨大的雷声,一瞬间亮如白昼,照亮白初贺恍然顿悟的脸。   他太迟钝了,实在是太迟钝了。   “皎皎,我回来接你了,我们说好要一起坐火车去更好的地方,你不记得了吗?”   白皎仍然喃喃自语着,在听到“更好的地方”这五个字时,双臂终于微微卸了力,被白初贺轻轻掰开,握在手中。   后面的人已经围了上来。   白初贺将仍然嗫嚅着“我不知道你是谁”的白皎轻轻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白皎。   木板扬了起来,狠狠砸在白初贺的右肩上,顺着力道从白初贺的肩头划下来,激起尖锐疼痛。   白初贺整个人微微摇晃了一下,仍然一声不吭,抱着怀里颤抖着的白皎。   “妈的...敢整老子,两个一起给我打!”   一旁的男人终于爬了起来,呸呸吐了两口血沫,嫌面前这几个二流子下手还不够重,一把将扬到空中的木板劈手夺过来,“跟没吃饭似的!给我!我来——我操他妈!”   男人刚站起来没多久,又惨叫了一声,捂着手就差没有原地跳起来。   “他妈的,捡东西能不能捡点趁手的,这板子上有钉子看不见啊?!”   原本握着木板的二流子看到掉在地上的木板另一头血迹斑斑,吓了一跳,连忙朝领头的男人看过去,却只看到男人手上有一道血痕,并没有流太多血。   二流子心里纳闷,转眼朝中间看过去,随后微微变了脸色。   白初贺衬衫的右肩膀处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而他本人却一声都没哼。   刚才一群人围着,光线黑暗,不大看得清东西。现在几个人散开了,白初贺右肩处的鲜血剌眼得吓人。   其他人心里有点慌,没敢继续下手。   他们充其量只是想教训一下白初贺,让他挨几脚,根本没想着真弄成什么流血事件。   白初贺毕竟是个学生,多半还没成年,又进了有钱人家,真要有个什么,他们恐怕逃不了吃碗公家饭。   “不是...你下那么死手干什么......”已经有个人低声骂了一句。   “我哪儿知道啊,我没看到那木板上还有钉子啊。”   被抱住的白皎听见了“木板”“钉子”这些字眼,整个人抖得更厉害。   刚才拿着木板的那个人已经萌生退意,踢了脚铁轨,没吭声。   “现在想走了?”领头的男人骂了一句,“想的倒是挺美,已经到这份上了,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个都别想走得脱!不想惹上麻烦就赶紧把麻烦解决了!”   “你们说什么呢!”隧道口又传来一声大吼。   何复抄着根钢管就闯了过来,看到白初贺肩膀上的血迹和白初贺怀里瑟瑟发抖的男生时头皮一麻,怒从心中起,“他妈的,之前没把你们打服是吧!”   其他人看又跑过来一个,想了想领头的人说的话,一咬牙,都冲了上去。   正中何复下怀,趁着黑,他直接抓着钢管猛挥了一圈,打人就像割草,一抡就抡了一片,钢管另一端传来扎实的手感。   其他原本犹豫不决的人也被激怒了,不再管那么多,随便抄了什么东西也一样抡过去。   何复刚才那一下只能算讨个巧,人一多,他渐渐也有些坚持不住,腰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疼得他抽了口冷气。   忽然,隧道口又传来一阵急促但敦实沉稳的脚步声,夹杂着另一种轻快灵巧的鞋跟声一起。   何复重重咳了一声,心想终于来了。   白初贺按着肩膀踉跄起身,看见来人时愣了一下。”   大庆没说话,一向精明的小眼睛阴阴地看了眼白初贺的肩膀和失神的白皎,二话不说,毛巾往肩后一甩,捡了个烂酒瓶子,朝着人群就扬了过去。   “哎我去,可算来了,这破地方信号太——”何复一分神,又挨了一下,激得他抄着钢管反手就狠狠一敲,后面顿时没声了。   何复趁着这功夫眼睛往旁边瞟了眼,看见妆容精致的牧枚正踩着她那双漂亮的玛丽珍收拾人,一个高踢腿就把旁边的人额头踹了个血包出来,心里忍不住冷嘶了一声,“不是,牧枚,你来干嘛,你在家呆着就得了!”   “你以为我愿意放着约会不去跑来跟一群臭男人一起?少瞧不起女人哈。”牧枚刀了他一眼,“老李小腿骨折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何复悻悻然地闭了嘴,心里却一下子踏实了下来。   “我操,大庆?”领头的男人看见高大壮实的身影,一下子心里有点发憷。   那几个学生他是不怵的,但这个大庆不一样,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发起狠来就已经能要人命了,碰上了没人能挨得着好。   “那次倒是让你给溜了。”大庆啐了一口,一整条大花臂在黑暗中一下子狰狞了许多。   “你坐牢没坐够是吧。”男人嘴硬,“小心再给你安几年。”   大庆哼哧哼哧地笑了。   “瘦猴,我看你还活在过去呢是吧?现在社会可不一样了。”   被叫做瘦猴的男人又怕又怒,顺手捡起一板砖就拍了过去。   大庆连躲都没躲,他结实,伤并不重,但鲜血仍旧霎时间就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瘦猴一愣,不知道大庆为什么不躲,一时间吓得没拿稳,板砖掉了下去,被大庆捡起。   大庆另一只手抓着毛巾抹去脸上的鲜血,笑了一下。   “我这几年也没少学知识,现在有个新鲜东西叫正当防卫,瘦猴,你听说过没啊?”   场面混乱,何复的怒吼声夹杂着牧枚嘲讽的笑声,原本围在白初贺身边的人全部都被其他人吸引了过去。   白初贺轻轻捏了捏白皎的手指,“皎皎,别害怕,大家都在你身边。”   白皎始终埋着头发抖,直到被白初贺轻捏着的手指传来湿漉漉的感觉,才微微抬头。   白初贺望着他,脸上是一贯的看起来平静却让人安心的微微笑容。   他的右肩已经完全被鲜血打湿,紧贴着皮肉,鲜血流到了他的指缝中,沾染在了白皎手上。   白皎终于不抖了,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眼白初贺握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刚想开口,面前安静不语的男生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朝人群冲了过去。   “小——”   “卧槽!”何复转身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个棕毛,吓了一跳,眉毛一皱,刚想让白皎站远点,就看见白皎闷着头完全不按套路来,赤手空拳对着对面的人脸上和中路招呼了一顿,把那人打蒙了,连连后退被铁轨绊倒,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晕了,一下子不吱声了。   “卧槽...”何复又冒出同样的词,但语气大相径庭。   原来之前白皎就是这个状态跟他打的吗??   还好当时白皎被白初贺拉住了,何复又一次悻悻然。   牧枚显然也吃了一惊,把旁边的人放倒后愣了一会,“......可以的啊弟弟。”   白皎没有听见,像一团小旋风一样迅速又挤进了另一团,大庆怕碰着白皎,连忙让了让,一晃眼就看见白皎冲着瘦猴又砸又挠,瘦猴抬手直躲,结果手臂上又出现了几道血痕。   大庆倒并不像牧枚和何复那样惊讶,他只是站在一旁,等白皎稍微消停了一会儿的时候伸手拦住,“我来。”   白皎往后退了两步,捡起拿根之前被用过的木板,沉默地原地扭头望了一会儿,随后精准地冲向另一边的一个黄毛,把手里的木板扬得高高的,使劲儿地挥了下去。   白初贺的双眼睁大。   他想起大庆在医院聊天时说起的那些话,说痘脸抱怨小月亮并不是个多乖的小孩,惹急了也会动手,而且狠劲儿不小,不比他们两个安分到哪儿去。   他当时有些不相信这种话,但时过境迁,如今的痘脸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孩子气地和小月亮过不去。   他错过白皎太多,有一瞬间,他甚至很遗憾自己当时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小月亮。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和印象中孱弱又瘦小的孩童不同,和开朗又大方的少年不同,他终于看见了愤怒时的小月亮,张牙舞爪的白皎。   隧道口忽然又冒出中气十足的一句,“小白,我来助你!”   牧枚瞧了一眼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奔过来的宋一青,无语地看向何复,“不是,你到底叫了几个人?” 第115章   何复抽空扫了眼宋一青兴致高昂的表情,撂倒前面的人后颇有些纳闷地回答牧枚,“不是,我和这宋家少爷也不熟,怎么可能是我叫的。”   宋一青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作为一个体育特长生,内心一直多少都存在一点热血梦,“我听大庆哥说的,立马就过来了。”   白家父母也不是傻子,回到候车大厅后没看到两个儿子人影,立刻就打电话给平时和他们最亲近的宋一青。接到电话时宋一青也摸不到头脑,但难得机灵了一回,挂了电话就打给了牧枚。   牧枚的电话忙音,他才又打给了大庆。   大庆一巴掌挥开一旁染了个奶奶灰的二流子,目瞪口呆地开口,“我哪儿想到你居然真的会过来,我的意思是让你报下警。”   “那你报了吗?”牧枚和何复的声音同时在一片混乱中响起。   宋一青一呆,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坏了,我给忘了。”   牧枚哒哒哒地踩着那双玛丽珍,一脚踹开一个正借机偷袭白皎的混混,“我——”   “不过。”宋一青信心十足的声音又响起,“我跟许委说了,你们放心吧。”   “——真服了!”牧枚声音一转弯,“你怎么转头又跟人家许妹妹说了,这多危险啊!”   宋一青好歹还是个学体育的,许安然可是根正苗红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的三好学生,要是也卷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呃。”宋一青也反应过来了,有点理亏地砸了一个混混一拳,“应该...应该没事吧,正常人听到之后都会直接报警,不会直接跑过来的。”   大庆有点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听说了这事就直接跑过来的宋一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一个混混挥着什么东西冲向牧枚,她头一扭灵活躲开,但耳坠被甩掉一个,烦躁地回踢一脚,对方立刻趴下了,“我真服了你们这群小男生。”   “他妈的。”瘦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白初贺!我不是说了让你一个人过来吗,你他妈——”   大庆一巴掌让他闭了嘴,“不好意思啊,我们人缘比较好,跟你不一样。”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声,几个混混听见后脸色立刻变了,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瘦猴看到了,气得脖粗脸涨,“几个孬种,你们怕什么?!”   那些混混也是有脾气的,原本还在犹豫着,听见瘦猴这话,手里的东西一甩,呸了一口,“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你不孬,那你一个人慢慢耗吧!”   一群人如鸟兽散,一瞬间的功夫,隧道里就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瘦猴一人。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瘦猴嘴上说着狠话,心里其实也开始退缩了起来。   现在不比以前了,尾子洞那一片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破旧,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混乱肮脏。   瘦猴咬咬牙,鞋跟往后退了退,心里大骂起支使他的林澈,骂着骂着突然反应了过来,脸色一黑。   林澈嘴上说的好听,什么一根线上的蚂蚱,实际上本人压根连面都没露一下,抛头露面的事全都是他来做,风险全都是他来担。   想清楚这点,瘦猴也不计较那点面子了,抓住空挡甩开大庆,转身往隧道另一头跑。   尽头代表出口的亮点越来越近,瘦猴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逃出生天的狂喜隐约冒出。   下一秒,他整个人忽然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瘦猴眼睛往下一斜,看到了一张沾染了一些泥灰,但难掩白净的脸。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隧道里的光源本就稀薄,一切都暗影憧憧。   黯淡的光线将其他的一切都隐入黑暗,唯独这张脸,白生生的,浮在半空中,像一个尘封着的陈旧幽灵,光怪陆离,终于顺着寒冷的夜风从过去的岁月里追了上来,玻璃珠似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瘦猴。   瘦猴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心底搭了个寒颤。   阴魂不散。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词。   风吹动了那张脸微湿的鬓发,但没能吹散那双眼睛里的光,似乎所有折进这隧道里的月光都盛在其中,莹莹发亮,鬼魅一般。   “不行。”   清亮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开始,像潮水一般朝瘦猴包围了过来。   瘦猴记得这个眼神,属于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   他回过神来,整个人像呛水了一般,狠狠地将自己的手使劲抽了出来,惊恐又厌恶地看向那张苍白面庞。   “滚!”瘦猴破口大吼起来,整个人艰难地往后退。   “不行。”   声音再一次响起,瘦猴这次终于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和白初贺那个蠢货不一样,他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白皎就是小月亮这件事。   从那个姓林的学生口中听到这事后,瘦猴一开始坐立不安。虽然林澈说白皎完全不记得这些了,但他仍旧心虚紧张,害怕某一天听见来自警察的敲门声。   他犹豫再三,终于忍受不了惊弓之鸟一样的心态,偷偷在上学日的时候找了次机会,在海珠附近躲着,悄悄打量着,想看看那个孱弱瘦小的孩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   海珠的放学铃声就像一把剑,悬在他的心头。   他等了很久,终于看到在林澈手机相册里看过的那个男生走了出来,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干干净净的制服,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瘦猴亲眼看到那张脸时的想法,就和在林澈那里看到照片时一样。   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小月亮。   曾经略微干瘪的脸颊白皙莹润,经常被嘲笑是鬼佬的稻草发色完全变成了深茶色,比所有同龄人都瘦小的身板已经长开,虽然不及身边那个闹腾的男生结实,但也抽了条似的,像棵沐浴在春风里的小树,挺拔又舒展。   他很难再在如今的白皎身上找到过去贫困又弱小的模样,连那副笑容看起来都无忧无虑的许多,和过去讨好的笑容完全不同。   瘦猴还是不放心,趁着那个小男生走过路旁的一家便利店时,装作急着进去买东西的样子,和那个男生擦肩相撞。   瘦猴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状态,脖子上的血管砰砰直跳,心似乎要从嘴巴里跳了出来,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撞到男生后,瘦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意外又惊讶,和男生对视着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明明是他主动撞过去的,谁知道男生看起来反而更抱歉,摇了摇头,看着瘦猴的脸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没撞到你吧?”   瘦猴终于放下心来。   孩童的长相易变,但他不一样,他那时就已经成年,长相从来没变过,最多换了个发型,看起来更吊儿郎当了一些。   但白皎完全没有认出他,道歉后就接着离开,反而是白皎身旁的那个男生颇为愤愤不平,故意扯大嗓门说了好几句“什么人啊!”   瘦猴站在便利店里,听见白皎压低声音,“好了好了,也怪我走路没有注意。”   声音飘远了,瘦猴捏紧了手里的烟,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林澈没骗人,白皎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过去,否则不会对他的脸一点反应都没有。   从前的小月亮可是一见到他就脸色煞白,躲在墙角里,像只可怜的老鼠。   瘦猴至此,完全放了心。   小月亮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白皎。   这世上再也不会存在小月亮这个人。   连同那些见不得人的人事物一起,掩埋在了最灰暗的过去,风一吹,消影无踪。   可现在这个鬼魂一样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瘦猴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盯着面前那双清明透亮的玻璃珠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白皎脸上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眼神。   这是小月亮的眼睛。   瘦猴脖根开始微微冒汗。   这种眼神,这种呆愣又死板的眼神,不是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吗?   一瞬间,瘦猴有些分不清时间,仿佛仍然身处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别他妈这样瞅着我。”瘦猴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十二年前,他好不容易把小月亮谈了个好价格,收了定金,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连带着另外两个小孩一起。   做那种生意的人,定金不是那么好收的,收了,就别想脱手了。   瘦猴狂追到了火车站,还破费买了票,总算混上了火车,一节一节车厢找过去,终于在列车停靠这个站台的时候找到了小月亮。   小月亮硬座席上,靠近车尾的位置。他个子很矮,坐下后几乎只能露出一个头顶。还好阳光足够明亮,照出一簇微翘起泛着金光的发梢,才让瘦猴一眼找到。   小月亮看起来还挺高兴,以为自己终于逃脱苦海,能生活在阳光下,两只小手摩挲着硬座席中间的塑料桌,不知道能有什么好,时不时还用趴着用脸颊蹭一蹭,似乎想试试中途打盹的话是不是能睡得很舒服。   瘦猴狞笑着,看了一会儿小月亮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等小月亮悬着的双腿开始开心地微微晃悠时,才走了上去,欣赏着小月亮瞬间变得灰暗的小脸。   那时候想带走一个小孩太容易了,一套话术下来就能把其他旅客骗的团团转。   他抓着小月亮的手,残忍地感受着小月亮颤抖的指尖,等感受够了,才冷笑着低声问他,其他人呢?   小月亮颤抖着声音说不知道,瘦猴又问了几遍,直到不耐烦地威胁他,再不说,回去弄死你们。   他以为小月亮的脸会变的更加恐惧绝望,他本以为会是这样。   但小月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手也不抖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在思考什么事,又像是停止了一切思考。   他们站在列车连接着的通道门前,发车的声音响起,瘦猴终于失去了耐心。   “不说是吧,你等着,等我找到了的。”   另一个肯定在这个车上,反正要发车了,这就是个密闭的大箱子,不管在哪儿,他迟早都会找到。   谁知道他刚一转身,双腿忽然一紧,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不行。”   瘦猴大为光火,“你说什么?!”   他被小月亮紧紧死抱着双腿,小月亮蹲在地上,像个沙袋一样拖着瘦猴动弹不得。   瘦猴都不知道一个小孩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他边掰小月亮的手边扭头,一转眼,就看见那对大大的玻璃珠。   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脸上的眼睛。   极度的清亮、纯粹,因为过于通透,变得像一种无机质的东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勾勾地望着他。   就像纪录片里,被猎人射杀后的鹿,撑着最后一口气,双目圆睁,倒映着黑洞洞的枪口。   瘦猴始终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他被惊得心里猛地一跳。   “不行。”   那声音又飘了起来,明亮到炫目的阳光像层纱,轻轻地落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像受难者的殉道服。   那对玻璃珠子更亮了,亮得吓人。   “不行。”白皎说。   警笛的声音已经很接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瘦猴觉得像是飞速地晃过了十二年的岁月,这十二年似乎在一瞬间被粉碎,让他重回当初。   脚步声急速接近,好几束明亮的光束不断逼近,聚拢在一起,像明亮的月光,照出了那张浮在瘦猴面前的来自过去的苍白浮影,终于照亮主人的全部轮廓。   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瘦猴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真正的眼神。   绝不呆愣,更不死板。   那是平静又坚决的眼神。   光束越来越明亮,在暗处时深茶甚至发黑的发色一寸一寸明亮起来,镀上像十二年前的阳光一样明亮的光晕,慢慢褪去暗色,一点点迸出稻草一般的浅金。   瘦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看着那头细软的头发一层一层地褪去暗色。   是小月亮。   是小月亮的颜色。   月光在那双眼睛里,映出瘦猴逐渐扭曲的脸。   小月亮从来...从来就没有......   “你...他妈...”瘦猴咆哮地张开嘴,牙齿随着扭曲的表情和变形的声音带出野兽一般的唾涎,语气嫌恶至极,“你他妈从来就没有变过...是不是?死人一样的眼睛,跟耗子一样,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   五六岁的小月亮拖着他,打开车尾的门,像水鬼一样缠着他,一起滚下列车。   明亮的白光已经困住了瘦猴,和从前列车上的阳光一模一样,甚至比十二年前不断逼近的金属铁轨的寒光更加可怖。   他也像十二年前那样,咆哮地挣扎着,扬起一只手,狠狠地朝着面前男生右肩的地方砸去。   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会像当年那样,狠狠地打烂小月亮的肩膀,让小月亮像只老鼠一样苟且偷生,再也不敢张口说话。   一股更大的力道扼住了他的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踹向他的膝盖弯,揪住了他的头发,踩住了他的后肩。   就像他曾经对小月亮做过的那样。   瘦猴闷咳了一声,噗地吐出一口血。   “住手!”   倒在地上的瘦猴听见声音从头顶响起,这声音很熟悉,他头疼欲裂地想了会儿,心底浮起一个精瘦凶狠的小男孩的影子,挡在另一个孱弱的幼童身前。   瘦猴睁开肿起的眼皮,看见了一堆人压在自己的身上。   大庆死死扼着他的双手,何复手肘勒着他的脖子,牧枚鞋尖点在他的膝盖弯上,宋一青手指薅住了他的头发。   还有双帆布鞋,重重踩在他的右后肩,瘦猴听见细小的咔嚓一声。   瘦猴钻心入骨地惨叫了起来。   “警察!后面逃跑的那几个立刻给我停下!”威严的声音响起。   ...   月光像流水,穿梭过野草丛,温柔平静地照亮一行人。   大庆和警方简单说明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坐在地上的白初贺。   白初贺抱着白皎,白皎蜷着双腿缩在他的怀里,没有发抖,只是静静地望着镀上一层银光的草尖出神,就像在发呆。   大庆嘴巴张了张,心里念头一转,还是没有出声,悄悄地走到宋一青身边努了努嘴,“怎么样了?”   宋一青抠了抠脑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大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叹了口气,“可能...可能皎儿还没回过劲儿。”   “是吗?”就连一向粗神经的宋一青也感觉出这样的白皎不大寻常,他憋了半天,“可是...可是小白平常还是...还是挺爱说话的吧?”尤其是面对白初贺的时候。   在宋一青印象里,白皎性格本来就很开朗,虽然有时候有些慢吞吞的,但绝对算不上沉默寡言的那类人。   他曾经攒着醋劲儿观察过,白皎在白初贺面前尤其话多,几乎到了话痨的程度。就算白初贺不开口问,他也会像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从幼儿园说到小学,从小学说到初中,再从初中说到高中,就差没把自己身份证号码背给白初贺听。   宋一青私下还挺纳闷,白皎并不是那种毫无戒备心的人。他虽然开朗,但在关键时候嘴巴严的出奇。就比如那个姓林的,每次来找白皎聊家事,白皎能做到很自然地跟他一直聊下去,但分毫不会透露自家家事的一分一毫。   他和白皎也算是从小六就认识的竹马了,宋父曾经骂过他,说让他多学学白皎,别什么话都说,哪天让别人套话给拐走了都不知道。   “是吗?”大庆听完宋一青的话,若有所思地开口,“...也许是他下意识想把狗儿不在时发生的事都说给他听吧。”   “啊?”   “其实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关系很好。”大庆解释道。   宋一青颇为受伤,“我还以为小白的竹马是我呢。”   “行了行了,你也是他竹马,别抱怨了。”何复翻了个白眼。   宋一青悄悄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许委还好吧?”   一直没冒头的许安然站在警察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攥得死紧,警察每押过一个人就紧张一下,“还有五个跑了,总共十六个人,我在外面数过。”   警察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小姑娘帮大忙了。”   许安然点点头,有点愧疚地和身旁的牧枚悄悄开口,“对不起啊,没进来帮你们。”   她到了这边后看里面闹得太凶,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进去添乱,捡了根木根守在外面,等着给警察指路。   “说什么呢。”牧枚摸了摸她的头,“你这样做是对的,要是真冲进来了我们反而头痛了。”   许安然这才好受一些,“我叫了救护车。”她补充道,“叫了好几辆。”   两人一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白皎依旧坐着,发着呆,白初贺在一旁耐心地陪着他。   月色静谧,不知怎么的,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想起课堂上地理老师讲过的那些话。   [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他凝视着安静坐在他怀里的白皎,白皎仍然在看着月光下的那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眼神不曾挪开。   月光需要1.25秒才能抵达人类的双眼。   [人眼需要光线反射才能看清东西。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他啊。   白皎的发丝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闪着浅金的光芒。   月亮和地球之间的引力,牵引着彼此始终相伴,从不分离。   潮汐是他们彼此陪伴的刻印,海水见证着他们每一次互相吸引。   就算相隔千里,他们也不会真正分离。   “皎皎,我真笨啊。”   白皎没有吭声,只有风吹过他的眼睫。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医护人员下车后愣了愣,“你们哪位需要急救?”   何复下意识指向牧枚,牧枚则指着大庆,大庆指着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医护人员看了一眼,“感觉你们都需要进一下医院。”   警察在后面大声道:“还有这儿,还有几个。”   白初贺碰了碰白皎的手腕,白皎还是没有说话。   白初贺轻声开口,“皎皎,该回家了。” 第116章   大庆在处置室内老老实实让医生往额头上缝了几针,回答完医生漫长的问话后才走出来。   那个叫许安然的女生很细心,叫了几辆救护车,他们有一个是一个,全上了车给拉走。   大庆抓了抓脑袋,心想还得是这些读过书的学生机灵,他收到消息急冲冲地赶过来的时候倒是想到了找人叫警察,但还真没想到救护车去。   大庆自嘲地笑了笑。   这倒不是他盲目自信,觉得他们几人一定会全身而退。而是他浸淫在从前的环境太久。   从前尾子洞那一片本来就混乱,那边的人打起架来,谁能想到救护车这么体贴的事?大家都是散伙之后自己随便处理下伤口,根本没有就医这种意识。   大庆颇不自在地摸着脑袋上规规整整包了一圈的纱布,往楼上走。   从劳改所出来也有这么几年了,大庆自认自己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出来没多久就慢慢习惯了现在的南市。除了胳膊上洗不掉的大花臂,其它的言行举止让人看不出来半点他的过去如何,只当他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小市民。   时间久了,有时候下午客人少,他坐在小面馆门口的板凳上摘菜,看着来来往往的居民,也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也和那些居民们一样平凡。   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又或是在碟片里看到的场景,模模糊糊记在心里。   但过往的经历始终是不可磨灭的,只是静悄悄地淡在了心里,留下了痕迹,在某些时刻悄然露出些许端倪。   就像他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不是报警,而是下意识想着和自己人一起解决。   ...就像小月亮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是死死守着嘴,一点都不肯透露他和狗儿的消息。   哪怕他忘记了一切,他潜意识里的动作仍然是拖住那些作恶的人,就算搭上自己,也不想连累其他人。   大庆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悄悄地揩了揩。   他在警察那里七七八八听了一些瘦猴的口供。   瘦猴说,他向白皎逼问白初贺的下落时,白皎脱口而出说自己不知道。   后来问得多了,白皎就开始像晃了神一样,两只眼睛空落落的,瘦猴说的其他话也仿佛听不懂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认识白初贺。   那一伙人里的其中一个人供述,看到白皎这个样子时,他们开始怀疑起瘦猴是不是找错了人,也许瘦猴说的那个小男孩并不是白皎。   但瘦猴的狠劲儿不是作假,说话语气也信誓旦旦,他们才没有再继续想这些。   大庆仍然对他们三个失散之后白皎所经历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从其他人嘴里的话稍微拼凑出一点当年的真相。   但许多事情他仍然想不通,就比如从痘脸那里陆陆续续打听到的那些话。   白皎失忆这件事,大庆虽然不忍这么想,但他之前一直认定是尾子洞的那些人下手太重,可能伤着了白皎的头,要么就是后来白皎受伤发烧后没能及时医治,才导致他忘记了过去的事。   可瘦猴说小月亮虽然挨了打,但都不是冲着要害去的。小月亮那时候毕竟那么小,尾子洞那些人的手虽然黑,但也没人敢真的下死手。他们害怕把事闹大,真招惹了执法的人来。   大庆回忆着痘脸的那些话,一边慢慢往回走。   痘脸说,小月亮一开始是很清醒的,挨了打也只是哭着咬死说自己真的不知道。但后来慢慢地就变得有些呆愣,哪怕有人私底下提到大庆和白初贺的名字,小月亮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这两个人。   大庆模模糊糊有个自己也觉得荒谬的想法,但痘脸说的这些毕竟不是痘脸自己亲眼所见,痘脸当时也跑了,这些也是后来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大庆因此想,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这话传着传着就失真了。   难道真的会有这样的事,一个年幼的孩子能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最后真的说服了自己,从而忘掉了这一切。   不是他盲目自信,尾子洞那样的环境,他确信对小月亮来说,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间是为数不多的开心回忆。   要让自己硬生生地把生命中仅有的快乐回忆忘掉。   大庆的心抽了一下。   直到今天他亲眼看着白皎的样子,他才相信痘脸的话。   他也从瘦猴最后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当年那列火车里,小月亮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病房门口,大庆看见何复他们都站在门外,宋一青在探头探脑地悄悄往里打探。   他们几个没受什么伤,宋一青颧骨上破了点皮,何复有点挫伤,牧枚耳垂稍微流了点血。反倒是许安然守在隧道外面的时候很紧张,不小心扭了脚。   “怎么样了?”大庆也加入了他们,悄悄往里面望了一眼。   这是间双人病房,白初贺吊着一只胳膊没躺下,站在靠里的病床边。   大庆费劲儿瞅了老半天,才看见白皎坐在里面那张床靠内墙的床边,两条腿悬着,面对着墙,看起来很安静。   床尾处坐着一位他没见过的婆婆,大庆猜到是宋姨,她似乎在试着和白皎说话,时不时抬头,担心又难受地看着白初贺的胳膊问两句。   白皎看样子始终没开口,冲着墙,天花板的扇叶转动着,吹动他头顶的发丝,一晃一晃。   房间内不远处是宋琉和白远,宋琉铁青着脸,白远的眼神看起来也很冷,两个人一起听着警察说话。   “完了。”宋一青作势抖了抖,“阿姨和叔叔看起来超恐怖......”   牧枚看起来也有点底气不足,“初贺不是说阿姨脾气特别好吗?”   “遇到这种事,想好也难。”何复自从和其他人把话说开后,察言观色的细心本事又回来了,“是我我巴不得把那个啥,姓林的那一家叫出来打一顿。”   “你也知道。”牧枚翻了个白眼。   何复知道自己因为之前的事理亏,罕见地没还嘴。   倒是许安然忽然发作了起来,但她和何复不熟,跟牧枚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大庆更轮不到她说。   她一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宋一青,“遇到这种事应该马上报警!就算对方说了再多威胁的话,也不能真的就自己跑过去啊!好在对面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那地方荒郊野岭的,到时候怎么办!”   宋一青呐呐地说不出话,旁边三个人听着许安然的话多少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都一股脑贴在门口,安静如鸡,谁都没吱声。   宋一青一个人承受着许安然的数落,越听越一脸愧色,说了好几句“对不起,我错了。”   等许安然发作完了,牧枚才出声哄了她几句。   几人看到病房里的警察说完了话,连忙从门口让开,等人走了后,几人面面相觑。   宋琉的眼神朝门口扫了过来,就连最刺头的何复也心里一突,头皮发麻。   “怎么都在外面站着?”宋琉终于开口,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外面热,进来歇歇。”   就是最没有头脑的人,也不会现在进来打扰这一家人。牧枚摇了摇头,“没事伯母。”   宋琉叹了口气,面色好了一些,“你们都没吃饭呢吧,走,我和叔叔带你们去外面吃点东西。”   几人推辞不过,只好像一串鹌鹑一样跟着两夫妇走了。   宋琉和白远临走时,往病房内望了一眼。   白皎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主要是拉扯到了肩膀,外加他精神状态不好,医生说是太紧张导致的,要病房里少呆点人,让孩子好好放松一下。   白初贺的伤则要重一些,还好是皮肉伤,但缝合之后也得好好养养。   她问了白初贺好几句,但白初贺似乎却不想一直被提及肩膀上的伤,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皎身上。   宋琉想起警方的话,面色又冷了下来。   病房内,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   只有宋姨一人留了下来,看着两个孩子,心里也是半天没能放松下来。   要不是现在的宋琉心态慢慢好了很多,恐怕也是要发作一场的。   她看向病床内侧。   白皎似乎是感受到人都走了,头微不可查地轻轻动了动。   宋姨见状,小声试着叫了一下,“小宝?”   白皎的头马上转了回去,仍旧没吭声。   “唉......”宋姨叹了口气。   从收养白皎的那一天起,宋琉和白远就想好了,如果白皎想不起来过去就算了,那些事情也没必要想起,徒添烦恼。   宋姨也赞成,但总觉得这并不保险。   谁也不能保证能把白皎安置在象牙塔内一辈子,也无法确定白皎永远不会想起。积压了太久的东西,如果突然冒头,只会加倍爆发出来。   她已经试着和白皎搭了好几次话,都挑无关紧要的话说,问他饿不饿,空调的温度会不会太低,但白皎都不吭声。   看样子,白初贺也是对白皎说过许多话,但也是一样,没能得到回应。   宋姨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床边不肯坐下来的白初贺,心里又叹了口气,把空调往上调了一两度。   白初贺看着白皎的背影,同样没有说话。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皎,一声不吭,既不像赌气,也不像难过。   刚从隧道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白皎这个状态,以为白皎受了伤,心慌的手都在打颤。但随后发现,白皎并不是失去了意识,他就是单纯的不说话,一直发呆。   和他说话,他也不会回应,但如果让他站起来,他会站起来,让他坐下,他也会乖乖坐下。   这说明白皎并不是听不到其他人说话。   医生说,这是一种谵妄状态。   医学相关的专业术语白初贺了解的并不多,但医生说,让白皎好好休息,精神放松后他会好起来,白初贺才勉强放心。   “初贺。”一旁的声音忽然拉回了他的意识。   白初贺下意识扭头望过去,看见了宋姨关心又探究的脸。   “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白初贺意识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宋姨笑了笑,看见白初贺的脸上仍然是浓浓的愧疚与自责。   白初贺反应过来,伸手想按按额头,却摸到了自己紧锁的眉头。   即使宋姨这样说,他也无法摆脱从心底爆发出来的那股难受的感觉。   十二年了,他一直在寻找小月亮,一直想不通一向乖巧的小月亮为什么会在火车上走失。   他一直想要知道,那年小月亮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所以心底痛苦不已。   “初贺。”宋姨轻轻开口,“有些事,是因为过去了,所以才叫过去。”   “但那些事永远不会消失。”白初贺喃喃地说。   宋姨已经在警察那里听到了来龙去脉,心里的感受并不比其他人好多少。   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下定那样的决心的。   白初贺说白皎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孩子的那天晚上,事后宋琉半宿睡不着觉,坐在三楼套间的起居室里来回翻看那些白皎幼年时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她成套买回来收起的衣服,始终回不过神。   宋姨也是一样。   早些年,白皎还小的时候,青年失子的宋琉因为白皎而逐渐敞开了心扉,不止一次地说白皎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如果没有白皎,他们这一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   那晚,宋琉有些恍惚,一直时不时说着同一句话,说他们一家真的欠了白皎太多。   爱是常觉亏欠,宋姨心想,就像白初贺一样。   她起身把顶灯关掉,留了盏不会晃到眼睛的床头灯,熟练地开口,“小宝,你困了吧,要不要睡觉?”   白皎轻轻点了点头,很乖地脱掉鞋子,双手合在胸前盖着被子躺好。   宋姨又在床尾坐了一会儿,看见白皎胸口起伏逐渐均匀,才看向白初贺,“初贺,你得吃点东西。”   她刚才就劝了几句,白初贺始终不愿意离开白皎。   不等白初贺拒绝,她马上继续,“我叫了外卖,吃点。”   白初贺没有再说什么,宋姨起身,“小宝睡了,我们在外面吃,免得吵醒他。”   她看见白初贺要开口,了然地笑了笑,“就在门口。”   白初贺把剩下的话咽进去,默默和宋姨出来。   宋姨和他坐在门口的休息椅上,他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后放下筷子,心里总记挂着白皎。   “姨婆,你好像不怎么担心白皎。”白初贺开口,又马上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宋姨了然,“你的意思是我刚才看小宝那样子也没怎么紧张,是吧?”   白初贺点点头。   宋姨笑了笑,“之前你们妈妈跟我说过,说你好像很遗憾没能见过小宝小时候的样子,向她借了以前的录像。”   这里的小时候说的是白皎被白家收养以后的童年时代,两人都心知肚明。   “嗯。”白初贺并不觉得难为情,“我想多看看他。”   “其实那些录像是小宝七岁之后拍的,他七岁之后的性格和现在差不多,只是比现在要稍微迟钝一些,但一样很可爱。”   白初贺忍不住问她,“那七岁之前的呢?”   宋姨微笑了一下,“你已经看到了呀。”   白初贺眉头微锁,没能明白宋姨是什么意思。   宋姨接着说,“你还记得那天我陪你回阴家巷拿东西吗,我在车上跟你聊天,说小宝刚来白家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你妈妈很难受,以为他有言语障碍。”   白初贺一怔。   病房中沉睡着的白皎的呼吸仿佛忽然萦绕在耳边,陌生又熟悉。   “现在的小宝。”宋姨说,“就和七岁之前的他一模一样,一句话都不说,经常发呆,但很乖,你告诉他该做什么了,他就会乖乖地跟着你做。”   所以宋姨看起来没有特别紧张,白初贺刚才甚至觉得她对这样的白皎有些过于沉着,甚至是熟练。   “所以我当时跟你说他小时候特别好照顾,不吵不闹,也不表达什么,除非你问他了,他才会点头摇头地回答你。”   白初贺安静地听着。   原来他已经见过那时候的白皎是什么样子了,只是他没有察觉。   就如同他早就在白皎的口中听到了那节火车上的真相,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场大雨中白皎那些呓语的真正含义。   宋一青向大庆抱怨的那些事,他也从大庆嘴里听说了。   白皎嘴巴很严,却愿意不停地告诉他自己的事,一件不落,就连少年时代那些不起眼的心事也分享给他听。   白皎的潜意识深处先他一步,认出了他是谁,仿佛一种根植于身体深处的本能。   他多迟钝啊。   真正迟钝的人是他才对,他比白皎笨得太多太多。   白皎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要一起住在海边的愿望,所以央求着宋琉和白远将新居定在临海的岭北。   宋姨也放下碗筷,“初贺,你觉得那时候小宝为什么会选择跳车?”   白初贺刚松开的手又倏地捏紧,一次性筷子的毛刺微微扎在手心里,就像他的牙齿死死咬着,口腔沁出细微地铁锈味。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白皎不想拖累他,所以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为他挡掉了所有会阻挡他离开尾子洞的阻碍。   可这反而让他更难受。   如果他去南市的代价是要白皎遭受那之后的一切痛苦,那他宁可他从来没有登上过那节列车。   “初贺?”宋姨又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慈祥,但在此刻白初贺的耳中,像是审判席上的小槌,而白初贺心知肚明自己的判决会是什么。   宋姨看见白初贺的肩膀微塌了下来,“他不想...连累我。”   说出这些真相让白初贺痛苦万分,不是因为他不愿承认,而是这个真相太令人心碎,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   但他应该承认,这种痛苦的感觉是他应得的,他理应更加痛苦,才能抵消白皎那份痛苦的千分之一。   “初贺啊。”宋姨笑着轻轻摇头,“你不要总在意着小宝他不想要什么,你应该在意的是他想要什么。”   白初贺一滞。   白皎想要的是什么。   年幼的小月亮的声音响起。   [我想去桥对面看看。]   [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鼻腔里似乎涌起了海浪的咸湿味道,伴着那一夜的暴风雨中浓烈的草木气息。   十七岁的白皎曾经令他困惑不解的喃喃自语的声音响起。   [我想要...小狗去更好的地方。]   宋姨静静看着,看到白初贺的手抖了起来,缓缓抬起,微微用力地按着额头,挡住了双眼。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他想让我去更好的地方。”   小时候的白皎很孱弱,很好欺负,每次被欺负了都默默地擦眼泪,从来不多说什么。   大庆每每气不过,总会说“你勇敢一点,狠狠打他们一顿。往死里收拾,他们就不欺负你了。”   小月亮这时候会嗫嚅着开口,“可是我不敢。”   小月亮是个很胆小的孩子,怕黑、怕孤单,也怕疼,比起惹事,更喜欢躲事。   后来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唯一一次那么勇敢,不再怕黑漆漆的尾子洞,也不再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甚至连疼都不怕了,缠着瘦猴一起跳下了火车。   十七岁的白皎的身上仍然残存着这些儿时遗留下来的性格,很怕黑,不喜欢一个人,其实也很怕疼,因为不喜欢大家尴尬而总当和事佬。   “他是不会希望你这么难过的。”宋姨轻轻说,“他多希望你好啊。”   她拍了拍白初贺的肩,“如果你一直这么难受,那他做的一切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第117章   白初贺安静地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宋姨善解人意地收回手,继续吃了几口饭。   已经是深夜,住院部走廊的灯暗了下来,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值班护士翻动病历时细微的沙沙声。   万籁俱静,白初贺想到这个词。   他是喜静不喜闹的人,比起热闹场合,他更喜欢安静的地方。比起欢快的气氛,他更喜欢略显沉重的氛围。   可惜身边走得近的牧枚与何复二人都属于偏闹腾的性格,所以三个人在一起时,白初贺通常是不说话的那个,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听着朋友嬉笑打闹,从不加入。   牧枚在这些方面比男孩子更心细,每当注意到安静不语的白初贺时,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抛给白初贺,好让他不会被排除在大家的对话之外。   但白初贺的反应总是不尽如人意,干巴巴地回几句也就过了。这时候何复就会在旁边抱怨他一直都是个闷葫芦,牧枚无奈地掐他一下,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就把略微尴尬的氛围揭过去。   认识的久了,他看出牧枚总对他的这种性格心怀困惑,但出于牧枚的贴心,她从来不会来问白初贺这方面的事情。   唯有一次,在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拒绝了外校几个有点交情的学生的聚会邀请后,牧枚终于有些忍不住,蹙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白初贺以为牧枚要问他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这是个他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他也早就准备好了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回答。   谁知人群散去后,牧枚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问他,而是说了一句让他措不及防的话。   “你就那么不愿意让自己活得开心轻松一点吗?”   牧枚包含着强烈的不赞成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   白初贺已经忘了当时他是怎么口头搪塞过去的,只记得牧枚听了后欲言又止,但看出他不愿意多谈,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是的。他想,他不允许自己活得那么开心轻松,哪怕只有一点也不行。   巨大的压力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经年累月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苦行僧。   小月亮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许至今都在过着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恶劣的生活。   他怎么配开心又轻松地活着呢。   每当轻松愉快的瞬间萦绕上心头,白初贺就觉得这是对小月亮的一种背叛。   他应该一直怀着沉重的心情生活,只有这样,对那个不知何处的可怜的孩子来说才公平。   宋姨那句话轻飘飘地挤进他的大脑中,充斥了全部。   这样的话不是没有人说过,牧枚就曾经隐晦地提醒过他,何复也在喝醉的时候望着夜空这样对他说。   很浅显的道理,其实他能想明白。   哪怕无数次想过小月亮会不会怪他恨他,他也仍旧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自己处于不安的揣测。   因为他是最了解小月亮的人。   那个孩子有多善良,有多在乎身边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仍然不愿意让自己放松分毫,他已经很对不起小月亮了,他不能再——   “不要辜负他,要对得起他。”   宋姨的那句话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那些长久以来隐匿于黑夜的角落。   “他多希望你好啊。”   是的。   白初贺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白皎多希望自己和大庆过得好啊,所以哪怕人小小的,却生出巨大的勇气,将一切黑暗拖离他的身边。   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   一旁的宋姨把外卖盒子合上,并没有出声问白初贺怎么了,而是又慈祥地笑着,语气轻松地提起其它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我说小宝小时候很省心很好带,不过他也有让人很头疼的时候。”   她没有等白初贺像平常一样应声,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不是怕黑嘛,这你应该也知道,外加他那时候还小,才刚开始养肩伤,总是半夜疼醒,又因为害怕成宿睡不着。”   宋姨想起那些往事,脸上露出无奈的笑,“这孩子,又从来不张口说话,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忽然有一天,那时家里其中一位阿姨有些不安地找到宋姨,说要不要给客厅角落也装个摄像头。   宋姨很不解,问她为什么,那阿姨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她有几次半夜总听到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要么是家里进了小偷,要么是有其他的住家阿姨手脚不太干净。   “哎哟,你不知道,给我吓一跳。那时候你妈妈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我怕她太紧张,就没跟他说,联系了保安公司后叫上那个阿姨和你爸爸,那天半夜悄悄在厨房里守着。”   到了凌晨的时候,他们果然听见那位阿姨说的动静。   先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什么东西,接着就是极其细微的开门的声音,随后传来有人赤脚走路的动静。   开门的声音并不是从入户玄关传来的,而是房内,这个人一定是住在家里的人。   “你爸脸一下子就黑了,拉得老长。”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有个人影慢慢走到客厅里,只是那个人影很奇怪。客厅关着灯,他们一开始没看清楚,只能看到一团形状怪异的影子,慢慢往客厅另一端走。   等走到有月光映进来的地方时,他们才看清楚。   那个人影的高度最多和白远的腰齐平,形状怪异是因为裹着被子,看起来像个小幽灵。   “我们谁都没想到竟然是你弟弟,他裹着被子走到客厅里你妈妈放一些坚果糖果的小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悄悄拿糖吃,但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阳台,爬进做成秋千的藤椅里坐着。”   宋姨几人这才明白夜半声响的来源,白远担心小白皎,一个箭步冲到阳台,把小白皎吓得一抖。   “他裹着被子,我们走近了才看到他眼泪汪汪的,一直抱着自己的右胳膊。”   白远担心坏了,忙问他是不是疼,怎么不找他们说。小白皎低着头不吭声,几人也大概猜到他是怕打扰他们睡觉。   白远又问他,怎么半夜跑到阳台来,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你弟弟垂着头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也就三个字,说屋里黑。”   宋姨好笑地摇摇头,“阳台有外面的光照着,比里面亮堂很多。我说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有点咳嗽流鼻涕,天天半夜跑到阳台来,你说这怎么能不着凉呢。”   后来宋琉知道了,和白远轮流每晚陪着小白皎睡觉。   “时间久了,你弟弟就养成习惯了,晚上睡觉一定要人陪,我和你爸妈教了很久,费了很多功夫才纠正过来。”宋姨解释,“毕竟他都上大班了,虽然家里人疼他,但已经是个小男生了,不能总赖着跟爸妈一起睡。”   白初贺无声地听着。   以前在尾子洞,一直是他和白皎依偎着睡觉。   他这么怕黑,怕孤单,就连被领回白家之后也这样。   那他被带回尾子洞的那段时间,夜晚是怎么过的呢?   “好了,都这么晚了,你还在长身体,也别总熬夜。”宋姨起身,从白初贺手里拿走外卖盒子,“快进去休息。”   宋姨把垃圾丢掉,让白初贺睡另一张病床,她在沙发上凑合一晚。白初贺不肯,她拗不过,只好摆摆手合衣卧在床上。   宋姨年纪大了,奔波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白初贺靠着沙发,久久难以入眠。   明明是深夜,是一切都该隐没于黑暗的时刻,但窗外的月亮却格外明亮,朦胧地映出病房一半的轮廓。   他始终睡不着,双眼已经盯着月光下的那张病床。   看得久了,眼睛干涩生疼。白初贺干脆安静地站起来,走到病床边,蹲了下来,膝盖点地。凝视着,仰望白皎静谧睡去的侧脸。   ......明明白皎可以不用那么做。   “你怎么那么......”   白初贺轻声开口,嗓子比眼睛更干涩。   你可以不用那么做的。   那时在火车上,你明明告诉他我在哪儿就好了。   就算我们两个一起被带回去,也好过你一个人独自煎熬。   白初贺的视野仿佛出现了重影,四五岁的白皎和十七岁的白皎重叠了起来。   他和大庆他们都在那个隧道里,明明白皎不用一个人追上去拖住瘦猴的。   有些事情就算忘记了,仿佛也成了白皎意识深处的本能。   “怎么就那么......”怎么那么傻,像个小笨蛋一样。   白初贺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想起宋琉那晚在放映着白皎儿时录像的电视机前,难过地望着他,语气哀伤地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   但曾经的小月亮是个聪明的过分孩子,不是白初贺偏爱,而是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这么说。   他那么小,才四五岁,是做出了多大的决心,反应有多机敏,才会一下子想到凭自己拖住尾子洞的人,好让他白初贺去往远方。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聪明呢。”   月亮沉默着,柔和皎然,似乎又亮了一层。   为什么月亮只会在黑夜中如此明亮。   白初贺的眼尾微微发红。   病床上的白皎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白初贺安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白皎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是重启的电脑在缓慢地加载。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愣愣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沐浴着水一样的月光,在窗前望着天边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朝另一端走去。   白初贺整个人隐匿在另一头的阴影里,白皎没有发现他,踩着鞋子走到病房另一边,手搭在顶灯的开关上。   但他看见了卧在另一张床上的宋姨,收回了手,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手指悬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走进洗手间里。   白初贺想起宋姨刚才对他摇着头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那么疼,也不叫我们一声,半夜起来也不知道开个灯,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他知道宋姨并不是在真的抱怨,而是在感慨白皎太过懂事,不愿意打扰他们。   白初贺在这间半明半暗的病房内,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白皎。   洗手间内迟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白初贺打开门走进去,白皎果然还在摸索着盥洗台的位置,一点一点往便池那边挪。   “小心黑。”白初贺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握住白皎的手往内间引,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光芒亮起,白皎的双眼没有再睁得大大的,但走到内间后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动。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耳朵尖涨红起来,双手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嘴唇微动,但没有出声。   白初贺心里了然,“我转过去,好吗?不会看见的。”   他背过身去,反手捏着亮着手电筒的手机,布料窸窣声响起。   没过一小会儿,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白皎洗手的声音。   白初贺等白皎仔仔细细把手擦干,才转回来,带着白皎回到床边。   白皎自发地脱了鞋子爬到床上,也许是深夜有些冷,他拉着被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在月光下干干净净的眼睛。   白初贺耐心地等他睡着,但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始终睁着,没有闭上。   他弯腰凑到白皎脸旁,低声开口,“皎皎,怎么了?”   白皎没说话,但整个人在被子里往旁边蹭了蹭,病床马上空出一小片出来。   白初贺微愣,“是要我和你一起睡吗?”   白皎还是没说话,但人又裹着被子往旁边挪了挪。   白初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躺上床,刚好填满空出的那一半空白。   白皎等他躺好了,转身侧了过来,在柔和的银光里面对面看着白初贺,双眼盈满了月光。   他眨了一下眼,白初贺看见雾蒙蒙的月光似乎随着白皎眼睫的翕张而清晰莹润了起来。   极静的瞬间里,连秒针的声音都消隐不见,白初贺听见白皎嘴唇微动时的淡淡水声。   “小狗哥哥。”   白初贺倏地睁大双眼。   被子微微鼓动,是白皎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浸过冷水的微凉温度,勾住了白初贺的小拇指。   那点微凉的温度似乎顺着白初贺的小指攀爬进白初贺的心底,让他内心摇晃不止。   “你看到我养的小狗了吗?”   白皎整个人都浸没在月光之中,极其明净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因为过于皎洁,而让白皎的发梢连着身影一起变得半透明,恍若梦中幻影。   在白初贺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一步下意识地握住白皎微凉的手,捏在手心。   “...看到了。”   十七岁的小月亮开心地笑了起来,双眼微弯。   他往前蹭了蹭,就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度过的夜晚那样,细软的发丝轻轻埋在白初贺的颈弯,柔嫩的唇瓣贴着白初贺的锁骨,蹭着白初贺的皮肤,一张一合,带出一丝恍若错觉的湿润。   “他是不是很帅啊。”   “...嗯,很帅。”白初贺的说话声音有些迟钝。   “我也觉得。”白皎开心了起来,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五指勾住白初贺的手指,柔嫩皮肤上的细小疤痕贴着白初贺的掌心。   “我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你啦。他们都骂你是没人要的野狗,那只小狗也是,孤零零的,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都赶他出去,我就想不行,我要让他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这五个字刺痛了白初贺的双眼,让他的眼尾更红了一些。   “我很喜欢他,他让我想起你。他们都说他很丑,可是我觉得他很漂亮,很帅,一定不是普通的小狗,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小狗。”   “哥哥,我做到了吗?”白皎在他怀里仰起头来,望着白初贺的眼睛,“我有让他去到更好的地方吗?”   白初贺的手恍若本能一般,伸出来环住了白皎不算很结实的腰,紧紧揽着,两个人隔着薄薄的布料,毫无保留地、温热地彼此贴在一起。   “做到了。”白初贺用了很大力气,让自己说出这三个字。“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呢。”   “我想了啊。”白皎的声音细细的,裹着热气,仿佛梦呓,“所以我住进了海边的房子里,等你回来。”   白初贺的手指止不住地收紧,似乎只要微微松开,包裹在手心里带着细微疤痕的手指就会悄然抽走,离他远去。   “小狗哥哥,我做的好吗?”   白初贺干涩的喉咙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手心里的手指微微一动,抽了出来。   白初贺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抽。   那只抽回来的手并没有缩回去,而是轻柔地抱住白初贺,手指搭在白初贺的后腰上。   “哥哥,请夸奖我吧。”白皎的温热呼吸拂过白初贺的耳垂,“夸奖我真勇敢,做的真棒。”   他的声音像栖居深海之中的海妖,这声音诱惑着白初贺哪怕不忍开口也不得不着魔似的开口。   “......皎皎,你真的很勇敢。”   “...你做的很棒。”   白皎开心地小声笑了起来。   “...小狗哥哥,我好想你。”   白初贺的另一只手随着白皎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忽如其来地握住白皎的衣领外露出的洁白后颈,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两个人像是两块彼此吻合的镜子,分毫不差地贴在一起。   “皎皎...”白初贺低声,“你那么怕黑,那么怕一个人,你是怎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但白皎却仿佛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天黑的时候。”白皎柔软的双唇擦着白初贺颈侧的动脉,“有星星陪着我,很多很多,一点都不黑,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为什么...”白初贺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何必为了...做那样的......疼吗?”   “以前很疼。”白皎轻轻地说,“可是现在已经不痛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手指攀到白初贺的后肩,“哥哥,你疼吗?”   白初贺沉默了很久。   “疼,很疼很疼。”   在白皎的眼神变得难过起来之前,他接着低声说下去。   “皎皎,我心里很疼,疼得要命。”   白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白初贺的后肩,就像在哄孩童一般。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过了很久,白皎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轻柔朦胧。   “因为我喜欢小狗哥哥,我不希望喜欢的人难过。”   白初贺脑内翻起一阵恍惚。   “所以...哥哥,请不要再难过了,请高兴起来。”   白皎埋在白初贺怀里的头抬了起来,雪白的脖颈仰起,明亮皎洁的双眼就在白初贺面前,距离极近。   “请...”   白皎的耳朵尖泛着红,仿佛是之前的难为情还没有褪去。   白初贺的唇角感受到一抹羽毛似的温暖触感,柔嫩又湿润,流连不去。   白皎的声音更轻柔了,在极静的空间内氤氲在白初贺耳边。   “...请亲吻我。”   白初贺静了下来。   白皎的双眼不知何时害羞地悄悄垂了下去。   他的双手慢慢勾住白初贺的后颈,直到鬓发微痒,是白初贺亲吻着他的脸颊,细碎的吻蔓延到他的眼睫,再到他的鼻尖,缓慢而珍重。   直到温暖湿润的感觉猛然浓烈。   白皎感觉到自己的后颈传来不容拒绝的力度,他丝毫不抗拒,泛着银白色光芒的脖颈高高仰起。   月光热烈地不断向白初贺涌去,就像他那个夜晚坐在车内从公路上飞驰而过时看到的那片平静涌动的浪。   就像他和白皎一起坐在那片无人知晓的秘密浅滩时缓缓流动的海。   海面映着月亮,月亮似乎随着海的沉默翻涌而融化其中,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水一起,摇曳在狂风暴雨中。   白皎的眼下因为呼吸不畅而晕起一片红,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灵巧的粉色舌尖热烈地与白初贺纠葛在一起,溺入深吻之中。   滚烫相遇,呼出一片潮热,彼此交融,濡湿相合。 第118章   月亮似乎也沉入了海中,难以看出到底是海面倒映着月亮,还是月亮照耀着水浪。白皎的双手交叉勾在白初贺颈后,手指穿插进白初贺的黑发里,在呼吸有些不顺畅的时候,微微收紧。   白初贺的指腹贴着白皎后脖颈处的发根,感受着那些微微沁出薄汗的细软发丝。   唇舌交缠之间,他感觉到白皎不断地往他怀中贴去,就像离家许久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们拥吻了很久才逐渐分开,白皎的双眼微弯,月光让他的双眸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悄悄哭了一场。   两片相隔许久的灵魂终于再一次相遇。   白皎的嘴唇泛着比之前更露骨的水泽,鼻尖弥漫着一抹朦胧颜色,既像是因缺氧而带来的血色,又像是害羞才泛上来浅红。   “你看到我串的贝壳风铃了吗?”薄纱一样的声音飘起。   白初贺看着白皎湿漉漉的眼神,凝滞许久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白皎说的是什么。   刚到白家,十七岁的白皎小心又试探地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他打开门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面微敞着的窗户,风吹进来,吹动旁边挂着的那串手法笨拙的贝壳风铃。   他当时看到那串风铃的瞬间,心里想到了什么来着?   白初贺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一瞬间的感受。他心里有些许的自嘲,并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那时有意抗拒着那样的想法,努力压下去,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还记得小月亮以前捡的那些贝壳不?]   大庆不久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年他背着小月亮,和大庆一起到跨越大桥,新区尚未建设起来的海边。他们三人从小在老城区的尾子洞长大,老城区环山,他们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桥的对面有片海,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对海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书内的只言片语。   他记的小月亮看到海时的眼神,海面上粼粼的碎光折射进小月亮的眼睛里,让他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明亮。   他们在海边呆了大半天,小月亮很喜欢那些冲上海岸的贝壳,像淘金一样捡了很多,回去后偷偷和他们说安婶教了他做手工,等以后他们有自己的房子了,就把贝壳穿成风铃,挂在窗边。   白初贺扪心自问着,他看到白皎卧室窗边那串贝壳风铃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到曾经那些被小月亮视若珍宝的贝壳吗?   他看到白皎的第一眼,他真的没有想到小月亮吗?   “看到了。”白初贺低声回答,“很漂亮。”   怎么可能没想到那个孩子呢?   正因为想到了,所以始终无法克服自己心里的负罪感,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白皎不是小月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被酷似小月亮的白皎所吸引的罪恶感。   不能这样,他不能因为一个酷似小月亮的男生而逐渐放下小月亮,他也不能因为小月亮而去移情一个不明内里的男生。   他害怕人心总是善变,但那串贝壳却好好地挂在那里,从来不曾变化。   风吹动风铃时发出的声音,一定是那串贝壳在笑话他吧。   笑话他有眼无珠,笑话他庸人自扰。   笑话他明明认出了小月亮,却胆小懦弱地选择逃避,不敢向前。   “嗯!”白皎听见很漂亮这三个字,仿佛很开心,“那是我串的,我把它挂在那里,每次听见声音,就能提醒我一直在等你。”   白初贺听着白皎的话,仿佛又听见了那种轻快灵动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提醒他,白皎在这里。   白皎安静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逐渐褪去那种梦呓般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语速也变快了一些,絮絮叨叨,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哥哥,你还记得痘脸吗?”   “记得。”   白皎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我以前还和他闹过不愉快呢,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抢我的可乐,他只是和我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些,也想尝尝。项链的事情也是。但我那时候太小气了,不愿意给他瞧。”   白初贺的记忆随着白皎的声音一起飘到过去,他和痘脸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提起痘脸,他想到的总是那通电话里痘脸成熟了很多但又很别扭的声音,还有他的那句“对不起啊。”   听了白皎的话,他才想起更久之前的痘脸,和他们一样是个别扭小孩的痘脸。   尾子洞的小孩很多,但常打照面的就那么几个。   说起来,除了白皎和大庆,他剩下的记忆里占比最深的竟然是痘脸。   他们三个在街边的时候,痘脸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另一块地方孩子气地划一块领地,有行人路过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被行人夸赞可爱的小月亮。   等一天结束回去后,痘脸似乎也总是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插兜,撇着嘴斜着眼睛看他们。   那时他们觉得痘脸总挤兑小月亮,看不惯他和大庆,搞得彼此之间吵过不少嘴,吵着吵着就开始打成一团。   但现在想起来,如果痘脸真的这么讨厌他们三人,就没必要总是在他们旁边占地方,更不会总时不时出现在他们旁边。   很多小时候不会多想的东西,大了之后,才看出另一层意思。   痘脸总是那样接近他们,是不是因为羡慕他们三个一直陪伴在一起,想和他们一起玩呢?   白皎的声音把白初贺的思绪拉了回来。   “后来回了尾子洞。”白皎的语气平常,“我就想找到痘脸,和他说一声对不起,那时候是我太小气了。可是回去后痘脸已经不见了,我有点难过。”   白初贺心里也涌上来一股强烈的难过的情绪,压得他呼吸沉重。   白皎似乎永远都在考虑其他人,却不想着自己。   和痘脸起冲突是他为数不多地展现出孩子气的自我的一面,但这仅有的几次,白皎仍然会觉得抱歉。   宋姨说得没错。   白皎是个很好的孩子,白皎身上拥有他一辈子都无法匹敌的耀眼光芒。   他或许不能像太阳那么张扬,但他和月亮一样,温柔又明亮。   白皎慢慢地说了很多,白初贺一直认真地听着,犹嫌不足。   终于,白皎的声音又开始朦胧起来,仿佛回归了梦境。   “哥哥。”   “我在。”   “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白皎又使劲儿眨了一下眼,但困倦之色依然爬上了他的眼睫,“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知道。”白初贺紧紧搂住他,“这不是你的错,永远不是。”   “我只是...”白皎的声音几乎轻得像嗫嚅,“我只是不想再被打了,我很累,想好好睡一会儿......”   “皎皎,我明白。”白初贺的心仿佛被攥住,“没关系的,我们都明白。”   他看着白皎的眼睛。   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仍然努力睁着,时不时使劲儿眨一眨,似乎想借由这个动作驱逐困意,但疲倦仍然不可制止地逐渐蔓延,让他明亮的双眼仿佛又蒙上一层薄雾。   从睡去到深夜醒来,也不过短短的三四个小时,这种程度的睡眠并不足以抵消今天一天的波折为白皎带来的疲倦。   “累了就睡吧,皎皎——”   “不...”白皎朦胧的声音打断白初贺的话,“我不想睡,哥哥,别让我睡过去......”   但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几乎和呼吸一样细不可闻,只有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白初贺的手指,执拗地不肯松开。   “别让我睡着...”白皎的眼睫已经不受控制地慢慢耸搭下来,“我不想...不想忘记你......”   银雾似的月光终于停止了逐渐扩大的投影,定格在一点,映出白皎轻轻阖拢的眼界,和他平稳起伏的胸口。   过了很久很久,白初贺才将额头轻轻靠在白皎的鼻尖上,隐去闪着细微不可察的水痕的睫毛。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微红的眼尾和他眉角那片殷红色的旧疤一起,匿于白皎安然睡去的投影之中。   ...   白皎是被压低的说话声吵醒的。   他有些茫然地缓缓睁开眼,看见干净洁白的天花板,眨了眨酸痛的双眼。   天花板很快被一张看起来稍微有些焦虑的脸挡住,“小皎,你醒啦?”   白皎觉得喉咙有点干涩,没有马上应声,先懵懵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拽了拽有些凌乱的被子,低头看见被子像刚从缸里捞出来的白菜一样,皱巴巴的。   “嗯...妈,几点了?”一开口,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宋琉笑了笑,“刚刚十点过,难得看你睡懒觉。”   白皎有点难为情,看到床上皱巴巴的被子后这种难为情的情绪又加深一层。   他的睡相应该还算是比较好的,怎么把被子折磨成了这样。   白初贺刚端着热好的牛奶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床上发呆的白皎。   白皎这个样子和昨晚从隧道里出来时一模一样。   白初贺轻轻把门带上,关门的声音吸引了白皎的注意力,那双眼睛立刻朝白初贺看了过来,但还没等白初贺看清,就被走上前去的医生挡去。   “小同学,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初贺看见白皎垂着头,像昨天一样一言不发。   “还好...吧。”过了一小会儿,白皎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原来是没反应过来。   白初贺这才放松了一点。   “睡得太久了,睡迷糊了,是不是?”医生笑了笑,拿小手电筒照了照白皎的双眼,简单问了几个常识性问题,“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白皎的嘴抿了起来,白初贺看见他飘忽不定地瞟了一眼自己,又很快地偷偷看了眼宋琉,随后头又垂了下来,半天不吱声。   宋琉被他逗笑了,食指戳了戳白皎的额头,“小祖宗,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害怕就好。”   白皎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吱声,心虚地低着头。   白初贺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没有像昨天那样一言不发就好。   宋琉又赶紧拉白初贺过来,“叫你不要这么快下地乱跑,肩膀还伤着呢。医生,劳烦您您再看看这位小祖宗怎么样。”   值班医生检查了一下白初贺的伤口,“没关系,没伤到筋骨,好好养一养,可能会留点疤。”   宋琉压在深处的焦虑深情明显又强烈了一点,白初贺下意识开口,“没关系。”   宋琉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白初贺想了一会儿,又不甚熟练地憋出一句,“男生都要带一点疤。”   大概是从来没听白初贺说过什么俏皮话,宋琉呆了呆。   医生不明白这家人是什么情况,也谨慎地没有再开口。   “...噗。”   病床上的白皎没忍住笑了一声。   宋琉回过神来,也笑了起来,眼底的焦虑终于散去大半。但白初贺瞧见她依旧绷得有些紧的后背,猜测一会儿等医生走了之后她恐怕还是要发作一顿。   果然,医生走了之后,宋琉笑了一会儿后停下来,看了白皎一眼,又看了白初贺一眼,提了一口气起来。   白初贺莫名其妙地想起宋姨以前说宋琉唯一一次揍了白皎一顿的那回,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   但宋琉提着一口气,半晌又散了下去,叹了口气,只是瞪了白皎和白初贺一眼。   “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们两个关家里,哪儿都不准去!”   床上的白皎很小声的开口,“妈,别生气了。”   宋琉哪儿还气得起来,她摸了摸白皎的头,转身又捏了下白初贺的鼻尖,“不和你们说了,多说一句我都要气死。”   电话铃声响起,她转身往外走,“都给我乖乖呆着,知道吗?”   白初贺看了一眼白皎,白皎似乎还没睡醒,傻乎乎地冲着他笑了一下。   白初贺犹豫片刻,在他床边坐下,试探着开口。   “...皎皎?”   “嗯?”白皎眨了眨眼,“怎么啦,初贺哥?”   ...   白初贺慢慢笑了笑。   “你休息好了吗?”   “嗯。”白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稻草色的发丝在空气中浮起,“怎么都这么问我,我没事的,初贺哥你呢?”   白皎的眼神落在白初贺的肩膀上,掺杂了明显的愧疚和难过。   他知道肩伤是什么感受。   “别难过。”白初贺的声音一下子响起,白皎看见他把热牛奶递过来,“把这个喝了,我去给你买可乐,好不好?”   白皎乖乖点点头,“好的好的。”   他抿了一口,抬眼时正好看到离开的白初贺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掺杂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白皎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   白初贺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拿起来的时候看见宋琉站在远处的楼梯间,似乎刚挂断电话,脸色不是很轻松。   他走过去,宋琉也看见了他,笑了笑,“出来给小皎买东西吗?”   “嗯。”白初贺点了点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宋琉明显愣了一下。   她轻轻捏了捏白初贺没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说什么呢。”   白初贺不擅长白皎那样开朗的笑容,他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棘手的地方吗?”   宋琉知道他是在问那个电话,她没有隐瞒,“嗯,检方那边打电话问弟弟能不能出席作证,但是弟弟——”   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低声说,“还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回想起来。初贺,妈妈很纠结,其实弟弟想不起来这些也没什么影响,但是...”   宋琉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透着某种光芒,“但是也许还有很多像你和弟弟一样吃过苦头的孩子,妈妈不希望他们被人忘记。”   白初贺有点晃神。   他想起季茹,眼睛里也有和宋琉一样的光芒。   “如果我的作品能为这样的孩子们带来哪怕千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那么对我来说,当初的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回病房的路上,白初贺一直回想着季茹在台上演讲时说的这句话。   推开房门,一阵微风伴随着阳光袭来,让白初贺闭了闭眼眼,视线才重新清晰。   床上已经空了,被子规整地叠好放在床尾,房间内的窗户被全部推开,微风吹动薄薄的纯白纱帘,飞扬的白色纱帘下站着一个男生。   伴随着轻柔的阳光,整个场景美得就像梦境。   白皎靠着窗前,双手撑在窗沿边,身体微倾,脖颈昂起,额发被风悉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他微眯着眼,似乎在享受这阵久违的令人舒心不已的风,嘴里轻哼着什么。   楼下传来吉他的声音,大概是住院部的哪位病人在自娱自乐,是很令人怀念的旋律。   走进房中,白初贺才听清白皎轻哼着的歌词。   白皎的嗓音微微压低,声音很轻,前面几句白初贺没能听清,只听到白皎低声吟唱的歌谣的最后一句。   “——为了让星星更亮,我决定忘记月亮。”   轻哼完这一句,白皎似乎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微弯着双眼,眼下鼓起漂亮的卧蚕,带着轻快的微笑转过了头来。   “哥哥,你把我的小人书拿回来了吗?”   白初贺如坠梦境,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开口,“——什么?”   “小人书,我的小人书。”白皎在阳光里笑着,“那本讲大汪和小汪的故事书。”   “带来了。”白初贺梦游似地伸手摸进沙发上白皎的双肩包,拿出一个硬皮速写本出来。   看清手上的东西时,他才想起那本连环画之前已经被宋姨拿回了家,白皎的包里现在只放着这本速写本。   白皎在微风里笑了起来,迈着犹如漫步云端的步伐,轻巧地走到白初贺身边,接过那本速写本,“嗯...我得快点把他们的故事画完才行。”   白初贺张了张嘴,“...那你想好结尾要画什么了吗?”   白皎熟练地伸手摸出自动铅笔,“嗯...我还没想好,初贺哥你觉得呢?”   白初贺的手指不自觉地弹了一下,“没关系,慢慢想就好。”   “嗯...”白皎苦恼地皱起眉,半晌后才想起什么一般,“妈妈呢?”   白初贺压下不规律的心跳,“还在打电话,一会儿就回来了。”   “哦哦。”白皎点点头,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初贺哥,你说季茹老师是从哪儿弄到这本连环画的,之前那个书店的店主跟我说这个都绝版好几年了呢。”   白初贺想了很久怎么回答,“是她熟人的东西。”   “这样啊。”白皎脸上露出不愧是名人的崇拜表情。   宋琉的第二通电话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笑着帮二人收拾东西。   发生了这种事,说好的南市之行自然是要取消。医生告诉宋琉,两个孩子的状态还可以,没有住院的必要,可以回家休息。   好在离寒假只剩半个星期,宋琉大手一挥,说替他们请了假,好好在家里放松一下。   白远还有公司里的事丢不开,宋姨一大早把车开了过来接他们回去。   坐在车上的时候,白初贺不出声地仔细盯着白皎的一举一动,想起出院前医生避开白皎对他们说的话。   医生说白皎的状态尚可,但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多少触发了白皎的深层记忆,才引发了谵妄状态。   “按我的经验,深层记忆一旦被触发,只会越来越多,或者停留在现有水平,但不太会逆向健忘。他近期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想起来的苗头,他本人大概率不会意识到。家属要注意密切观察他的情绪,可以适时给他一些提示,但决不能刺激到他。”   医生的判断总是偏向保守,说的话也模棱两可。   上了车后的宋琉在白皎观察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有些焦虑的表情。   白初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白皎的幼年时代并不清楚,就算医生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提示。   车行驶在公路上,岭北的建筑群不断变近,远处那片深蓝色的部分逐渐增多。   白初贺看见白皎不由自主地扒着车窗,眺望着远处的那片海。   宋琉看见了,笑了起来“小皎,刚出院就想去海边玩了吗?”   白皎有些出神,“...嗯...有一点点。”   白初贺没出声,他和宋琉看见的东西不一样。   他看见白皎的视线落在海岸最不为人知的那一处。   那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浅滩。 第119章   白初贺拎着行李,送白皎回房间。房外传来宋琉和宋姨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白皎看着替他收拾着东西的白初贺,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总想上前帮忙,但总被白初贺低声叫住,说让他好好休息。   白初贺把白皎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好,最后将那本速写本轻轻地放在白皎的书桌上,旁边就是那本陈旧的连环画。   他观察着白皎的模样,白皎的视线在触及那本连环画的时候停留了很久,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视线又飘向窗前那串贝壳风铃,和旁边书架上的火车模型。   白皎的眼神中透出一点遗憾,白初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为这场中途流产的南市之行而遗憾。   “以后还可以再去的,寒假也可以。”白初贺忍不住出声,“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考南市的大学吗?”   白皎似乎愣了一下,漂亮的脸颊上漫出一小点红晕。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考大学,我吗?”   这让白初贺想起季茹对他说过的年幼的白皎,对那时的白皎来说,读书是一件极其遥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但很快,白皎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笑了一声,“对哦,我们之前约好了的,突然卡壳了。”   白皎的视线又落在那串贝壳风铃上了。   白初贺有些无法呼吸。   离午饭时间还有一阵子,白皎似乎是觉得干坐着有些无聊,白初贺看见他到书桌前坐下,又翻开了那本速写本,捏着自动铅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白初贺知道,白皎在想那段故事的后续。   他没有走,拉了把椅子就坐在白皎身旁,安静地守着白皎。   白皎在速写本上勾勾画画了很多,但很快又用橡皮擦掉,脸上露出既迷茫又不满意的表情。   他似乎终于想起白初贺还坐在自己身边,停下了笔,脑袋转了过来,玻璃珠似的双眼里映出白初贺的模样。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白皎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的表情与平常区别并不是很大,这也许是他一贯都不会表露出太多情绪的原因,白皎唯一能看清的是白初贺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不愿意挪开。   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白初贺看见白皎的眉头逐渐蹙起。   也许是觉得一直被他盯着有些别扭,白初贺想,白皎其实是很容易就害羞的孩子。   贝壳风铃被轻轻吹动的声音正好响起,白初贺借着这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那串质朴的风铃。   但他的头刚刚一动,双颊忽然一阵温暖。   白皎双手按住他的脸颊两侧,头一次有些强势地将白初贺的脑袋给转了回来。   白初贺心里一怔,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听见白皎的声音。   “哥。”视线里的白皎认真地开口,“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再出事了。”   白初贺愣了好久。   他以为他很好地控制住了他的表情。不,不是以为,他确定他隐藏情绪的本事说不上高超,也到了让人看不出破绽的程度。   但他忽然想起,白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所有的情绪在白皎眼里无所遁形,犹如透明。   那天在S大,白皎也是像现在这样,用难过的眼神望着他。   “我看起来很紧张吗?”白初贺忍不住轻声问。   白皎摇了摇头。   “不,不是紧张,你看起来...看起来很害怕。”   白初贺沉默不语,并没有否认。   白皎凝视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脑袋搁在他的颈弯,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就像半夜时在病床上做的那样。   “哥哥,我没事的。”   这里没有镜子,否则白初贺很想看到白皎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像月光一样温和的表情吗,还是像小太阳一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呢。   其实本应该没有太大区别。   白初贺忽然冲动地冒出一句,“你想不想去老城区转一转?”   “嗯?”颈弯微痒,传来白皎的鼻音,随后白皎猛地抬起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真的吗?去老城区?可是你和妈妈不是不太愿意我去那里吗?”   看吧,白皎果然很聪明。   宋琉或许私下对白皎说过希望白皎不要经常去那边,但白初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白皎仍然能够看出来他心中所想。   “你想去的话,我陪你去。”   “好啊好啊!”白皎连连点头,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老城区啊...好久没去过了。”   白初贺不知道他这句话里的“好久”,指的是好几天没去过了,还是十几年没去过了。   他垂下眼,逼迫自己不要想这些,“吃完午饭我和他们说。”   饭桌上对宋琉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宋琉果然露出有所顾虑的表情,白远也没有马上应允。饭毕,宋琉似乎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   白远问他们要不要开车陪他们去,白初贺原本想说好,但白皎先一步开口,说想坐公交车去。   “好吧。”看得出白远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才肯答应。   老城区或许对从前的白皎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但从白初贺回白家到现在,白皎已经去过了不止一次,老城区对他来说应该已经早就不再新鲜。   但白皎看起来依旧很兴奋,得到父母的应允后就高高兴兴地去换衣服,白初贺看见他带上了那本速写本,还带了相机。   就像是时隔很久,再一次重游旧地。   踏上公交车的后,白皎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手里摆弄着相机,镜头盖没有合上过。   跨过渡江大桥的时候,白初贺听见白皎轻声自言自语,“这么漂亮了啊。”   他也看向桥下粼粼的江水。   十二年前,这座渡江大桥只是普普通通的石板桥,两侧更是朴实无华的石墩,老城区做家长的从小就会和孩子说不要去桥上玩,很危险,桥对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老城区。   但如今,这座桥已经变成了海市的地标式建筑之一,每一处钢筋水泥都代表着这座城市卓越的发展程度。   白皎的评价没有错,但仍然引来了白初贺的一阵沉默。   到阴家巷后,白皎放下了相机,扭头问白初贺,“我们去哪儿?”   白初贺想了想,“去店里看看大庆哥吧?”   一瞬间,他似乎在白皎眼里看到惊奇的神情,但一转即逝,很快消失。   “对...”白皎小声嘟囔,有点愧疚,“不知道大庆哥怎么样了。”   餐饮行业在下午生意不会太热闹,到小面馆门口时,大庆正打着哈欠坐在门口晒太阳。   看见两人,他眼睛一亮,随后又有些紧张,“哟,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俩好点没呢?”   白皎没有直接回答,她看了眼大庆脑门贴着的OK绷,“大庆哥,对不起啊。”   “说啥呢。”大庆摆摆手,“你俩吃午饭没,怎么这时候来这边了?”   白皎小声说想来走走,大庆立马兴奋地把卷帘门一拉,“正好我闲着,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怎么说,下一站想去哪儿?”   白皎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   大庆瞥了眼白初贺,心里有了底,“这么着吧,来都来了,这不得去狗儿母校看看?”   白初贺没有说什么,大庆了解他的性格,乐呵呵地就带着两个人往前走。   “尾子中学——不是,城南三中,现在建设的还可以,皎儿你没见过吧?”   白皎有点心虚,“之前有路过。”   大庆有点惊讶,“是么,不过没怎么仔细看过吧。”   三中离阴家巷并不远,几人说着话就到了学校旁边一条旧商铺。   “就这儿。”大庆指着那家白皎和许安然宋一青去过的奶茶店,“以前是家——”   “书店。”白皎笑着看向大庆。   大庆看见白皎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贴着好几层小广告的墙壁,半晌后白皎有些困惑地转过头,“书店?那现在不开了吗?”   大庆的一双小眼睛眨了眨,呆了一下。   白皎刚才的那个笑容快的像是错觉。   “嗯、嗯,不开了,店主年纪大了,铺子租出去了,划成了两块,一边开了奶茶店,另一边开了个精品店。”   奶茶店白皎去过,但精品店他那时没有注意到。他饶有兴趣地站在店外,看着新区很难见到的摆着琳琅满目小商品的老气商店。   他正好站在半面有些模糊的玻璃橱窗前,橱窗内的货架上放着一个灰扑扑的塑料胸膜,脖子上围着一条颜色鲜艳到有些扎眼的围巾。   塑料胸模的高度刚好与白皎齐平,像一个命中注定的巧合。   大庆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和白初贺一起看着站在橱窗前的白皎。   白皎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和胸模的位置重叠在一起,那条洋绿色的围巾恰如其分地轻轻落在白皎脖颈处。   橱窗玻璃大概很多年都没有清理过,落着灰,让那条洋绿色围巾看起来像一件来自过去的礼物。   店门挂着的铃铛响起,白初贺看见白皎推门走了进去。   他也立刻跟了进去,进入店内时听见白皎在请店员把那条围巾拿下来给他看看。   店员带着看珍稀动物的眼神起身,多半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对这条明显已经过时的土里土气的围巾感兴趣。   那台围巾大概是一进货就摆在这里,放了许多年。拿起的时候腾起一点灰尘,店员尴尬地偷偷拍了拍,才递给白皎。   白皎看起来一点都不嫌弃,立刻就试着戴了一下,还问了价格。   他问完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钱,尴尬地顿了顿,但一旁的店员已经说了句“谢谢惠顾。”   白皎转头,看见白初贺已经付了钱,大庆在旁边起哄说让当哥哥的付。   白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这条又是哥哥送的。”   大庆一愣。   白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低头将围巾褶皱里细小的灰尘拂去,认认真真地整理好。   这条围巾在店里放了许多年,虽说无人经手过,但经年累月下来,腈纶毛线留下了不可抹去的折痕。   白皎试图抚平,但这些折痕就像刘爷和张老头脸上的皱纹一样,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无法避免。   他放弃了这一行为,手指改为穿插进老气的流苏,一点点将略微打结的部分捋好。   下午的阳光正好,晴朗且温和。   围巾上簌簌落下丁点灰尘,飘舞在阳光里,星星点点,变成了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晶莹仙尘。   白初贺捏着手机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地反复摩擦着侧键。   也许是姣好的阳光带来的错觉,那条略显老气、带了陈旧气息的洋绿色围巾在白皎的手中逐渐变得干净崭新,仿佛从来如此,从未蒙尘。   白皎在阳光里抬起头,看见他和大庆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好看吗?”   白初贺没能及时张口,大庆也没能马上出声。   他知道,大庆一定和他想到了同一个画面。   十多年前,年幼的白皎刚刚拿到那条开书店的安婆婆送给他的围巾,爱惜地捋好略微起球的毛线,然后抬起头来有些害羞地问他们,好看吗。   十多年后,许多事情都翻天覆地。   但白皎仍旧回到了这里,站在同样的地方,又拿了命中注定属于他的那条被遗忘洋绿色围巾。   “嗯,特别好看。”   白初贺的回答也一如从前,从不动摇。   白皎高兴了起来,头顶浮起的碎发晃了晃,“之后我们去那个叫尾子洞的地方看看吧,好不好?”   白初贺和大庆说不出任何不同意的话,一起前往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其实那里已经不叫尾子洞了,曾经的尾子洞在老城区发展的过程中被一片工厂厂房所替代,再后来工厂也逐渐废弃,变成墙绘艺术家最青睐的区域。   墙面被色彩斑斓的喷绘所替代,一层又一层,遮住最暗淡的地方。   再一次来到这里,白皎很难不想起之前和朋友们一起跟踪白初贺的事,心底深处还是有点心虚。   三人穿过厂房深处的小胡同,拾级而下,曾经见过的喧哗嘈杂的上门街又映入眼帘。   “哎哟...该说不说,一回来这儿还挺感慨的呢。”大庆深呼吸了一下,上门街特有的混着许多气味的空气铺面而来,“这儿都改得这么好了啊。”   白皎有些惭愧,他第一次和许安然宋一青来这里时,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脏乱差,完全感受不到这里和干净整洁的新区属于同一座城市。   但听到大庆的话,他突然反应过来,对于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而言,如今上门街的模样已经算得上热闹繁荣。   白皎再一次用全新的视角看过去,一下子有了不同的感受。   这里虽然完全称不上规矩整洁,但四处都充斥着来往人的谈笑声。空气中弥漫着面点铺热腾腾的香气,隔壁就是讨价还价的行人与老板。   他又看见了曾经路过的那家按摩理疗店,那位长相艳丽的老板娘这次坐在了店外的竹编椅上,手里仍然夹着根烟,蹭着隔壁五金店阿婆挂在店门口的电视机看。   有个中年男人路过,不怀好意地问了句什么,那位老板娘转头,直眉瞪眼地呸了一句,“滚!我这儿是正经理疗店。”   中年男人面色讪讪,大概是觉得没面子,又嘴硬地回了句“那穿成这样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招惹男人么。”   老板娘跳了起来,大波浪卷仿佛都炸开,双眼生气十足,“一没犯法二没影响市容,关你屁事!”   旁边摘菜的阿婆翻了个白眼,“人家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中年男人几乎落荒而逃。   渐渐地,白皎也感受到大庆话里的意蕴。   以前这里是出了名的执法洼地,但如今上门街虽然仍然保留了这一遗留印象,但早已焕然一新。   他们一边漫步一边闲聊,很快就走到了曾经被白初贺撞见的那条三岔小胡同,小胡同上面轰隆隆传来一阵鸣笛声。   白皎惊讶地看向白初贺,“这上面是火车轨道吗?”   “嗯。”白初贺点点头,“现在班次不多了,一天也就通车几次。”   怪不得自己之前没注意过,白皎心想,转头又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累吗,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   白皎点点头,小胡同贴着墙边有几把长椅,他挑了个看起来舒服一些的角落里的长椅坐下,把垂下的围巾爱惜地抱在怀里。   他抬起头,看见原本准备就近坐下的白初贺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挑一个这么角落的位置。   “哥。”闲着也是闲着,白皎想了想,轻轻问出一个问题,“尾子洞...就是之前你们呆过的那个桥洞,是在哪里啊。”   白初贺刚在他身边坐下,大庆也跟着一屁股做了下来,已经有一定年头的长椅微微晃了一下。   白初贺的头正微仰着,看着头顶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砖,听见他的话后双眼动了动,向他看了过来。   大庆的声音先响起,“就是这边,上门街。”   “我知道。”白皎犹豫了一下,“我是想问...具体是哪里啊?”   “就在这里,你坐着的这块地方。”   白初贺的声音在弥漫着泥土和灰尘味的小胡同中传来。   白皎的双眼微微睁大。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   长大后的白皎,眼尾大概是长开了的原因,微微上扬,是一双漂亮的杏眼,让他想起牧枚曾经无意间聊过的布偶猫的眼型特征。   而当白皎双眼微睁的时候,幼年时期的他就会再一次出现在那双圆圆的玻璃珠里。   他似乎变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白初贺凝视白皎的时间太长,在那双锐利的瑞凤眼里,白皎却忽地有些心慌,急忙撇过了头。   “这样啊...这么巧。”他的声音慢慢变小,最后一个字几乎让人听不清。   大庆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惯有的幽默语气,“你们说那时候怎么不搁这儿安个板凳啥的,真是。”   等火车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才重新站起来,慢慢沿着原路往回走。   大庆看了眼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皎觉得大庆似乎是在余光里看着自己。   “快五点了,我差不多得回去继续把店支起来,一会儿要来生意了。”   大庆陪着他们走回阴家巷,“你们早点回去啊,一会儿公交车就人挤人了。”   白皎冲他挥挥手,看着大庆回到店里,拉开卷帘门,仔仔细细地把看板摆出来,勤快地用抹布擦的干干净净。   “我们也回去吧。”白初贺的声音在旁边轻声响起。   白初贺叫了出租车。   路上,白皎一直回想着那条胡同的模样,直到快到岭北时,忽然听见白初贺罕见地主动开口请求,“皎皎,可以陪我浅滩走走吗?”   “嗯,好啊。”白皎轻轻点头。   去浅滩的路很复杂,要绕过一大片树林和乱石堆,但两人都轻车熟路,抵达那片熟悉的沙滩。   绕过那块最大的礁石,浅滩边上那些古怪的石头阵露了出来。   白皎遵循着自己多年来的习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蹲在一旁摆摆弄弄。   白初贺也在他身边蹲下,陪着他一起。   “卧室就按现在这样也很好。”   白皎摆弄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才猛然反应到白初贺还在旁边。   他下意识地丢掉手里的石头,但被白初贺捡起,放在代表门廊的一边。   “这里也可以开个窗户,这样在房子里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   “真的哎。”白皎兴奋起来,叽里呱啦地说了很多。   两个人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稚童,玩着扮家家酒的游戏,一点一点地构造着不存在于现实的海边小房。   “这样这两间卧室就都——”白皎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初贺没有催他,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白皎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终于想到一个能打破安静的话题。   “感觉去南市好难啊。”他挠了挠鼻尖,笑了一下,“怎么感觉每次去南市都会出现些小问题,这次又没能去成。”   白初贺听着白皎那句“又没能去成”,嗯了一声,“南市离海市很远。”   “远吗?”白皎下意识开口。   南市和海市相邻,沿着同一片海接壤,如果走高速的话大约也就三小时的车程。这样的距离实在说不上远。   “嗯,真的很远。”白初贺的声音响起,他伸手将白皎没有摆正的石头一一整理好,“真的很远...远到隔了十二年的距离。” 第120章   白皎看见白初贺抓着石头的手指微微晃动,干燥的石头上倏地沾上几滴水痕,但周围并没有下雨。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白初贺仍然低着头,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医院的白皎,撑着窗沿轻轻哼歌,哼出的那句旋律。   [为了让星星更亮,我决定忘记月亮。]   “皎皎,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那么亮吗?”   太阳还没落下,但另一端的月亮已经显露出了浅淡的痕迹,只是有些稀薄,虚实难分。   白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回答,理性的,感性的,但直觉告诉他,这些都不是白初贺想说的。   于是他慢慢张口,“...为什么呀?”   “太阳系内能自发光的星星很少,其他星星看起来那么亮,是因为他们有月亮。”   白初贺终于抬起头,白皎看清了他的脸。   那双一贯没什么幅度的眉毛此刻眉心纠葛在一起,眉尾的瘢痕黯淡了下来。   白初贺的双眼看着他,睫毛就像话里的星星一样,因为被打湿而反射着外在的光,看起来微微发亮。   那是一副非常心碎的表情。   “没有了月亮,星星怎么能够亮起来呢。”   白皎的脸颊一阵温热,白初贺的指腹轻轻地触碰着他,就像在试图触碰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因为知道那些明亮的影子一旦触碰就会化作涟漪,所以格外小心翼翼。   “皎皎,月亮才是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啊。”   白皎第一次听到白初贺如此颤抖的声音。   何复说过,白初贺一个人经历过很多难捱的日子,但他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从来不会为了这些难过。   “皎皎。”   白皎看见白初贺的脸上仿佛有一点晶莹的东西滑落,滴在沙滩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就这样也很不错,我可以继续陪着你,弥补过去失去的时间。”   “可我还是高估自己了,我太自私了。”   “我不想你忘记我。”   “我不想被你忘记。”   白初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不想成为你人生中仅仅相识数月的陌生人。”   白皎的心颤动了一下。   海岸上的风仿佛柔和了很多,从过去吹过来,带着从来不变的潮湿温润的气息。   白初贺的眼睛垂了下去。   风很大,很快吹干沙滩上的痕迹,也吹干他脸上的水痕,吹去了一切,消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哥哥。”   白初贺的双眼又忽地重新抬起。   白皎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坐了下来,看着远方。   “我从刚和爸妈搬到这边来的时候,就开始在这片沙滩上摆这些石头。”白皎像之前一样抱着双膝,安静地开口,“我知道这很幼稚,但我一直很想在海边盖一座小小的房子。”   他们身后的礁石,系在旧渔网上的那些小布条迎着风猎猎而动。   “我没有想过为什么,就是下意识这样做了。”白皎抿了下唇,“...我准备了两间卧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白皎穿着的那件上衣领口宽松,在他俯身坐下的时候,那枚月牙形状的吊坠滑了出来,垂在衣领外。   “就好像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会和我一起住在这里,住在海边。”   白皎环绕着双膝的手臂轻轻收紧。   “我知道你把我看过的那张照片藏起来了,那张季老师给的照片。”   说完这句,白皎又安静了一会儿。   “你每次守着我,我都特别安心。”   “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护着我。但又感觉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就已经不在我身边。”   太阳褪去,月亮逐渐清晰明亮。   “我知道我就是小月亮。”   他转过头来,和月亮一样明亮的双眼望着白初贺。   他或许有些迷糊,但他不是傻子,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他看到过的那张照片真是存在。   他知道自己对这片浅滩的执着和怀念不同平常。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白皎单薄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那双眼睛因为涌上来的泪水变得更加明亮。   他的声音磕磕绊绊起来,夹杂着一点压不住的哭腔。   “我...我很害怕,我怕疼,我、我不想他们再打我了。”   白初贺紧紧抱住了他,他像前一夜那样环住白初贺的腰,头埋在他的怀里,整个人慢慢地发着抖。   “太...太、太疼了,哥哥。”白皎哭了起来,“真的好疼,我害怕他们,我不想再被打了。”   泪水打湿了白初贺的衬衫。   “我怕他们找到你,也、也会这样打你。”   “你已经为我挨过很多次打了,我想、我想这一次,我不能再拖累你。”   “你从来没有拖累过我。”白初贺死死揽住白皎,“从来没有,我只是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白皎揽着白初贺腰的手指不断地收紧,几乎是掐紧,但这点疼痛对于白初贺来说无足轻重。   他轻轻地拍着白皎的后背,就像在哄一个因为噩梦而惊醒的孩童。   宋姨口中的幼年时期的白皎,半夜疼醒时,也许就是现在的模样。   他多希望能替白皎承受一切。   他从小就对白皎有种超出寻常的保护欲。   直到他失去了白皎,在飘泊中成长为少年,他才恍然明白那种保护欲的原因。   “皎皎,你还是想把小狗的故事继续画下去吗?”   怀中的白皎呜咽着,蹭着他,轻轻点点头。   “这次我陪你一起,好吗?”   ...   两个孩子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并不晚,但对于敏感时期的白家来说,无疑很令人担忧。   宋琉趴在阳台上盯着外面,白远捏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抖腿。   门铃响起。   家里的人几乎都一跃而起。   宋琉急匆匆打开门,“可回来了,急死我了,你们去——”她的眼睛锐利了起来,“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宋琉的眼神从两个孩子的表情上滑过。   “没有吵架。”   “是我不对。”   白皎和白初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好了。”宋琉心里知道这两个孩子也不大可能真闹什么别扭,用脚尖把两双拖鞋挪到两个孩子前面,“快换鞋进来吃饭了。”   宋琉转身往里面走,但刚走两步,忽然被一声清亮柔软的声音叫住。   “妈妈。”   “嗯?”宋琉回头,看见白皎漾起了笑容。   “谢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宋琉下意识出声,但又觉得今天的白皎不同寻常。   “谢谢你一直好好留着我的东西。”   宋琉一顿。   她再一次仔仔细细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他与以往并没有太大不同,深茶色的头发依旧不乖巧地微微翘着,脸上的笑容也一如往常,像小太阳一样让人暖融融。   但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好像多了一些东西。   白皎从不调皮,但经常会让人感慨还没懂事,还是个小孩子。   但现在的白皎,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却又比以往更加坚定,褪去了那些迷茫。   闻声走过来的白远和宋姨也定在了原处。   宋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快步朝白皎走了过去,一句话都没有说,伸手猛地抱住了他。   白皎的鼻尖瞬间充斥了宋琉喜欢用的香水的淡淡味道。   他也抱住了宋琉。   “谢谢你愿意当我的妈妈...愿意让我当你的儿子...带我回家。”   宋琉的声音有些哽咽,“唉,我的小皎,怎么这么好...”   白远笑了起来,紧张的神情淡去,“一家人,说什么话。”   在宋姨的记忆里,宋琉之前只有两回在晚餐时这么开心放松。一次是领白皎回家,一次是带白初贺回家。   白远在旁边笑了笑,“跟我结婚那次就不算了?”宋琉在一旁笑骂了他一句。   吃晚饭后,阿姨收拾好餐具,宋琉才逐渐正色。   “小皎,爸爸妈妈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我知道,哥哥跟我说了。”白皎低声说,“是出庭的事...对吗?”   “嗯,如果你——”宋琉没能找到措辞。   “我会去的。”白皎抬起头,“我要去。”   宋琉还是犹豫了一下,“没关系吗?”   白皎使劲儿点点头,声音逐渐坚定。   “我想做和你们一样勇敢的人。”   ...   夜色渐浓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之后会有不平凡的一天。   白皎在家休息的这几天状态好了很多,他一直悄悄地用稍显青涩笔法画着连环画,连白初贺都没法看到。   “之后画完了再给你看。”   法庭对这件旧案很重视,排期没有花费太久时间。   到了出庭这一天时,一向洗漱很利索的白皎比起家里其他人稍微多花费了一点时间。   他想了很久该穿什么衣服,是该穿最好的衣服,让那些人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还是该穿朴素一点的衣服,让庭审席其他人能够更加同情。   思考再三,他选择了穿最平常的衣服。   抵达最高法院时,法院外停留着不少记者,足以可见海市这件遗留案件的关注度。   白皎作为关键证人,和家人一起避开了记者,从其他通道进入。   进入作证室时,白皎才逐渐对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不管是对幼年生活窘迫的他,还是对如今条件优渥的他,进入法庭都是一件会令他觉得相当遥远,甚至不可能的事。   作为关键证人,法庭很人性化地为他申请了隐蔽作证。   此刻作证室只有他一个人,屏幕上实时同步传输着庭审画面。   白皎下意识地避开看被告席的画面,一直盯着旁听席。   旁听席上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令他意外的是,痘脸和季茹也坐在其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白皎的肩膀从没有这么僵硬过。   同步传输中的声音仿佛失真拉长,被他的意识挡在外面,模糊不清。   “——作证。”   白皎猛然回神,设备里又重复了一遍,“下面请三号证人出席作证。”   屏幕上的画面由多个分镜切换成了单一画面。   瘦猴在屏幕里,阴沉着脸盯着他。   白皎的手心逐渐沁出薄汗。   宣誓环节结束,公诉人的声音传来,“证人是否认识被告?”   作证室的灯光很亮,让白皎想起那天S大礼堂的灯光,和灯光里那些飘散下来的细小粒子。   像隆冬的雪,无声地落下来,冻得人心中一片冰冷。   “认识。”   公诉人似乎似乎又说了什么,白皎听到了事实陈述四字。   他的大脑开始微微眩晕起来,就像疼到最深处时的麻木反应。这种麻木让他没能很快地反应过来,组织语言。   他的舌头似乎也僵住,唯一还有些感觉的只剩眼睛。   [你说不说?]   [不说,我看你这胳膊也不用留着了!]   白皎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肩膀,嘴唇微抖。   眼眶温热,有些心底的恐惧一旦涌起,就很难压下。   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留下,滑入颤抖的嘴唇内,咸涩味和恐惧一起漫开。   [还敢哭?你再哭一下试试?]   “证人?三号证人?”   旁听席中出现隐隐约约不安的交流声,季茹牙关咬紧,瘦猴按捺住站起来的冲动,双手捏成拳。   “——我到五岁为止,一直在尾子洞长大。”   沉默许久的传输设备,终于传出声音。   声音虽然经过处理,但熟悉的人仍然能够下意识想象出令人怀念的清亮声音。   屏幕上的那位男学生虽然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他因恐惧而极其细微地颤抖的身体。声音虽然气息不稳,但仍然有条不紊地一字一句说着。   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白皎绷得僵硬无比的肩膀终于骤然松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想到的是白初贺的声音。   [皎皎,别哭了,我心疼。]   接下来的问询都进行的很顺利。   白皎一直坚持到这场庭审结束,才离开作证室。   他的双腿仍然僵硬,像灌满了铅,机械式地行走着。   走出作证室,拐了个弯,他终于看见自十二年前一直寻找着他,从未放弃过的人。   那人站在窗前,阳光照耀着他,就像幼年时无数次挺身而出时的模样。   这是他等待了十二年的人。   “皎皎!”   白皎的双腿骤然软了下来,被白初贺一把扶住。   “哥。”他的喉咙滑动了一下,终于破涕为笑,“我做到了。”   ...   ......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来着?”宋一青兴奋地滑动着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标题上醒目地写着“驳回上诉,依法维持死刑判决。”   白皎很不好意思地低声,“我都说了好几次了......”   他在法庭匿名作证,班级上的其他同学完全没有将这条新闻联想到他身上,但他和白初贺并没有对熟悉的朋友们隐瞒什么。   毕竟他们在最后也赶来帮忙。   “原来这个还能不露面的啊...”宋一青啧啧称奇,顺手点进微信看了看班群。   期末考试刚过,班群里的人要么在唉声叹气,要么对高中最后一个寒假摩拳擦掌地计划着。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着假期怎么度过和不久将至的春节。   那则新闻虽然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的反响,但对于这些尚在校园的学生们来说,只是一个稍微有些令人震惊的消息,但并不会占据他们太多的注意力。   班级群里几乎没人讨论这件事,宋一青有点郁闷,“这好歹也是大新闻好不好,这些人就知道玩啊玩的。”   白皎笑了起来,鹿眼弯成了月牙的形状,溢满了快乐轻松。   “这样也很好啊。”   宋一青一拍嘴,语气变得小心了许多,“靠,对不起小白,我的问题,你肯定...肯定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对吧。”   白皎摇了摇头,看着他又笑了一下。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过去的事情结束了就好,其它的就留在过去,人是要向前看的。”   宋一青仔仔细细看了白皎一眼,确定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其他情绪,才佩服地开口。   “小白,我总觉得你一下子成熟——也不是成熟,就是一下子,嗯...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抓了抓脑袋,“感觉一下子和我不在一个纬度了。”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是个猪脑子。”许安然走过来,辛辣地点评了一句,“白白别理他了,走吧,要吹生日蜡烛了!”   宋一青回敬了一句,也站了起来,边走边悄悄打量着白皎的背影。   白皎的个子虽然没有他高,但站在许安然身边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看起来温和又可靠。   宋一青突然有些晃神。   他印象里的白皎一直是个很老实的小个子,但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这种印象是从何而来了。   “咋了,你不去吗?”他的肩膀被何复撞了一下,何复朝前院努努嘴。   前院放着一张点缀着鲜花的长桌,长桌中间放了一个三层蛋糕,蛋糕上插了两个数字18的异形蜡烛。   “你觉不觉得白皎有些地方和之前不一样了?”宋一青说。   “是吗?哪里?”何复瞄了他一眼。   “就是...感觉有些地方变得更厉害了。”宋一青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   “可能不是变了。”何复眺望着热热闹闹地围在长桌旁的一群人,中间站着白皎,夜空下的明亮烛火映出他发丝边缘稻草般的颜色。“他只是回到了他最原本的模样。”   “啊?”宋一青悄悄白了一眼,何复还是这么谜语人,无语。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纠结,一起走了过去。   “快到十二点了,快准备吹蜡烛!”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却忍不住往其他地方瞧。   深夜下的室外,除了有烛光映照的桌面很清楚,其他地方都模糊不清,笼罩着蓝到发黑的颜色。   其实他不太能看清身边朋友们的脸,只是靠着大家的声音来辨别身旁的人会是谁。   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夜色中涌动着,他没来头地想起火车上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   他那时年纪小,总是对每个人都很好奇。但有些人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仅仅一瞬,即便是当下记住了,也会渐渐地在记忆中褪色模糊。   他讨厌这种看不清,抓不住的感觉。   “再不吹要过十二点了啊。”长桌对面传来乐呵呵的声音,是大庆在说话。   “十八岁了,要好好享受一下。”清丽开朗的声音,是牧枚。   “哈哈,我年初就满十八了!”欠揍的声音,是宋一青。   一声响亮的汪汪叫,是一直陪着他的杜宾。   许许多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但那些面容仍旧模糊不清。   长桌上摇晃的烛火仿佛也模糊了起来。   腰上传来一阵温热,忽然被揽住。   白皎猛地转头。   烛火又清晰了起来,光芒缓慢溢出,照亮与他近在咫尺的沉稳冷静的脸。   “皎皎,我们一起吹。”   白皎再一次笑了起来,月光和烛光一起落在他眼里,比星星还要明亮。   那本不久之前给白初贺看过的速写本,在白皎和白初贺的卧室书桌上静静地摊开放着。   窗户没有完全关严,温柔的夜风吹了进来,翻动着画的满满当当的内页。   前院中的白皎在桌前弯下腰,一枚精巧的吊坠从领口中滚落出来,悬在空中,闪闪发亮。   夜风无声地穿梭过人群,将各式各样但汇成同一句话的声音卷向空中,吹入二楼那间卧室的窗户,吹动那串悬挂了许多年的风铃,吹向那本摊开的本子,将最后一页轻轻拂开。   “白皎,白初贺,祝你们十八岁生日快乐!”   最后一页上,线条简单的两只小狗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那片森林里,身边是他们各自旅途中相识的动物朋友们。   几行字静静地写在页尾。   很久很久之前,有两只走丢的小狗,相依为命。可是有一只小狗走丢了,另一只小狗找了他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找回了彼此。   很久很久之后,两只小狗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