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作者:大猫尾巴   简介:   不靠谱的季君给季鹤捡了个黑皮“小狗”   手笨嘴笨脑子笨姿态低低地舔季鹤臭脸   春夏秋冬小狗疯长个子越了季鹤两头   手笨嘴笨脑子笨心眼子用来思考怎么贴季鹤的冷屁股   *相依为命两小只成长日常   *黑皮忠犬笨笨攻×清静淡泊厌人受 第一章 过来   连片的云呼哧带喘,天闷得厉害。   轰隆一声雷,倾落的水立时砸掉灰石板缝隙里的尘泥,驱赶小巷里的过路人。   这巷窄得很,两栋矮子楼恨不得面对面斜插,容不得躲雨的屋檐。   雨势愈大,看不到边,不知道谁先发现巷子拐角藏匿的一间小屋,挂了招牌。   于是不拘是什么店,一窝蜂地挤进去。   姑娘们开始翻包里的餐巾纸,男的只用袖子大抵呼噜一把脸,等人抖完伞站定了,才有空打量屋内的陈设。   扎成堆的木质柜,分毫不差地成排成列,露面的书脊却并不是分门别类地安在不同隔板。   种类不一、颜色不论、厚薄也不依,现当代小说挨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史。   “是个书店。”谁嚷了一声,环扫的视线突然什么东西截住了。   准确来说,是个人。   这店子古怪得很,柜台不在门前,倒在屋内最里间靠墙的角,露出半截藤椅的靠背,正是从这上面蹦下来个小影儿。   个低手小,拔着背,白到乍眼的脸蛋儿带了双吊梢眼,眼角缀了颗小黑痣,正阴沉沉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最显眼的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肩颈垂到后背,可但凡瞧上一眼性征明显的五官,就绝不会怀疑他是女孩儿。   “嘿小孩儿,家里大人呢?留你一个人看店儿,我买本书,你会算钱吗?”有人逗趣儿。   不想那小孩儿丝毫没有窘状,嘴角没撇一下,也不言语,只是直勾勾盯着人群脚下的地板。   大大小小的鞋印,和成了泥汤。   连刚才厚脸皮打趣的男人也不禁尴尬地动了动脚,木地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小孩儿这回作了表情,眉头处捏了个小山,明晃晃的不耐烦。   好在雨及时收了,刚才蜂拥而至的顾客又像条条小鱼,嗖嗖扎进台阶下的水坑。   正应了店名招牌两个大字——小浦。   极率真痛快的书法,懂行的能见得书者习的米芾,痕迹浓重,功力也深厚,悬在雨蒙出的烟气里,影影绰绰。   招牌前吊的米色挡帘被重新收拢,小孩儿个子不够,扎不起来,只简单在末端系结,风一吹,便擦着他的小脸摇摇晃晃。   季鹤立即躲开,到柜台抽了条方块儿抹布,攥着,伏在地面上擦那泥汤。   离老远也听得见街角踩水的脚步声,三小步两大步,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只是今日听起来又略杂乱了些。   正分心,手背痛起来,被结结实实踩了一脚。   脚掌不大,可却很脏,季鹤没因为痛吭声,却盯着指缝里浑沌的泥泛起恶心,他果然还是最讨厌下雨天。   最先叫出声的季君,季鹤他爹,一边哎呦呦慌张叫着,一边双手用力,挟住被他刚刚放在门厅里的黑小孩儿的腋下,把人从季鹤的手背上提溜起来,往后撤撤。   这个黑小孩儿半个身子没过门,淋了小雨,发缝里淌出脏不拉几的黄水。   季君又把人往前推,不想他身子瘦得只剩骨头,像个歪倒的杆子,直愣愣砸在那滩还没擦干净的泥汤里。   季鹤感觉额头和下巴湿润,瞳孔像猫儿似的扩张,他这才留意眼前这个丑陋又肮脏、溅了他一脸脏水、姑且可以称种属为人的小男孩儿。   “季君!”季鹤咬了阵牙,才崩溃地大叫。   被直呼名讳的季君倒比他更像小孩儿,无助地挠后脑勺,他不敢碰季鹤,因为季鹤不让人碰。   果然他是不被指望的,季鹤很快从地上爬起,小小的四肢疯狂打抖,转身往屋里跑。   “哦,你被嫌弃了,”季君伸手抓起地板上另一只“小泥鳅”,胡乱开解道,“不过你别多想,我也被嫌弃。”   “季君!”   “哎呦,就来。”季君蹲下身子,慌乱嘱咐一句,“就站这儿,别动,再往前站站,也别淋雨。”   小孩儿自始至终低着头,眼神盯着开胶凉鞋里的脚趾尖儿,指甲又脏又长,扎进两侧肉里,红肿不堪。   季君匆忙跑到用书柜背板隔开的房间,里面放了张窄床,一张桌腿和桌板颜色不一样的简陋木桌,还有把小高凳。   刚清洗过身子的季鹤就坐在上面,脚够不到地,坐得却极端庄,细藕的小腿微微并拢,掌心搭掌背,乌亮的眼珠藏进黑瀑布的发丝里,定睛不动。   真像只幼嫩的小鹤。   季鹤是鹤,季君却不君,他的背发驼,肚腩朝相反的方向顶出去,个子不高,样貌也不好,哪里像君子。   但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选的,他从前叫军,参军的军,但他到底没参上,第一轮就因为心脏异常被刷了,也是没个大志向,转脚到户籍科填了改名申请表。   大手一挥,然后因为字大超格,填了第二张。   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除了那双清亮的小眼复刻似的相像,剩下的部件如何都不像亲生父子。   “哪来的?”季鹤淡淡问了句。   季君一拍脑袋瓜,连忙解释:“就今天,我在桥洞下棋,正杀你秋叔杀得起劲儿,裤脚嘿!被咬了,你猜啥咬的,狗!你最讨厌的那只黄黑毛的,我就用脚尖儿这么轻轻一拨,它就在地上打滚,真会讨食儿!我把黄秋风手边儿剩下的半个馒头扔出去了……老黄竟然趁机偷了我一个子儿!老混账……”   季鹤勾了下脚背,想要从凳子上跳下去,季君知道他是不耐烦了,便伸手在空气里象征安抚地按两下。   这回嘴皮子利索了,“就那小孩儿,跟狗抢馒头吃,黄秋风说可能是城东路孤儿院里的,前两月倒闭之后,跑丢不少小孩儿。”   “你,”季鹤拧两只弯眉,“养不了他。”   季君多大人了,季鹤才多大,可就是身份颠倒地被抓了心思。   季君吾哩哇啦地嘟囔一句,“瞧他像小狗,馒头就能活。”   “这个月电费涨了,你不要半夜偷偷开风扇,蒲扇也是能用的,”季鹤从凳子上一跃而下,捋平胸前的衣襟,“他不许进屋,跟你睡,明天丢掉。”   说罢他便绕过书柜背板,出了卧室,又顿住脚步。   天昏黑了,门厅前的小孩儿还在那儿站着,因为肤色深,倒很不显眼,他手里攥了东西,是季鹤刚才落在地板上的抹布。   地上泥汤和脚印已经被擦干净。   季鹤忍不住打量。   他的裤子很不合身,肥得堆积在脚踝上,站着也像蹲着,油黑的头发乱糟糟,因为淋了雨,贴了几撮在眉间,差点儿就挡住那双看起来就笨的大眼。   季鹤明白为什么季君说他像狗,的确很像。   “过来。”季鹤突然开口道。   小黑孩儿身子向前微倾,脚却钉钉子似的没动。   季鹤立即感到失望,他不是招手即来的小狗,只是风雨里安如山的榆木。   他索性不管,回到柜台后的藤椅上,将刚才撩下的书重新翻开,手腕微微用力托举,十根手指各自安放在书封书脊上,细慢地默读。   期间余光掠过门口,季君把人领进屋,抓他的胳膊才肯走,所行之处留下两排蹩脚又肮脏的脚印。   季鹤将眼神埋回书里,略过一行字又再回头重看,竟没读出个意思。   他又放下书,抽屉里拿了条新抹布,伏在地上将脚印擦光。   指针刚过八点,季鹤准时换上干净的米色拖鞋,裹着薄薄一层浴巾站在浴室门口,正撞见季君出来,怀里抱着赤条条的小男孩儿。   “你先别进去。”季君慌乱用脚抵住玻璃门。   季鹤轻轻歪头,盯着季君怀里的人看,洗干净之后,他好像比原先白些,至少肤色是均匀的,发根硬挺,每根头发都是先冲天再折下来,脑袋像春风吹又生的草圃。   季君发觉季鹤淡色的唇好似翘了翘,就趁机溜走了。   等季鹤回过神,推开玻璃门,顿时喉头一紧。   浴室原本就是硬挤出来的平方米,窄小的甬道纳不住太重的热气,铺天盖地地冲向季鹤的门面。   水槽堵死,灰黑色的脏水一直蔓延到季鹤的脚趾,花撒丧气地垂在地上,沾了几条粗泥条。   这股水味儿令季鹤感到恶心,他啪的一声甩上浴室门,手心抵住痉挛的胃,缓了好大一阵儿才挪回卧室。   见他进来,季君先天不足的心脏一紧,毛巾在那捡来的小孩儿头上一呼噜就赔笑脸道:“这是我的毛巾。浴室……我明天就收拾出来。正好你来了,借他件儿衣服呗,我的太大了。”季鹤不语。   季君又说,“那明天也不能让他顶着我的老头衫送去孤儿院吧,搞不好怀疑咱们虐待呢?”   他手底下的小孩儿一激灵,瑟缩的肋骨剧烈起伏,但又有意屏息不敢发出声音,似乎是从季君的口气里察觉到谁是这家里的主人,于是害怕地盯着季鹤,露了几颗牙齿,很紧张的笑意。   季鹤转过身,拉开柜子,拿了件白色短袖和他从来不穿的短裤,尽管是扔过去的动作,但并不算粗暴。   可恰逢季君脚麻,朝后挪了半步,那衣服正正落在小孩儿的头上,季鹤轻轻皱了下眉头,眼皮落下去。   “晚上我要洗澡,浴室现在就要收拾,你把地拖干净,花撒洗手池我来消毒。他不能跟我睡在一起,跟你睡躺椅。”   “好嘞。”季君拽走小孩儿头上的衣物,拉着他离开卧室。   他这才重获光明,一时模糊了方向,摇着脑袋,不留神瞥见即将关合的门内,浴巾褪到腰窝的季鹤。   季君把他抱到藤椅上,拿出短袖套头,他便自己伸出胳膊去扯。   “你会穿衣服,真厉害,”季君递过去短裤,“这条是黑色的,季鹤不喜欢,没穿过。其实还挺好看,你穿着刚好,但是是不是有点儿松……改天给你换条。今晚就这么睡吧,成不?”   小孩儿亮着眼睛,慌乱地点点头。   “这个年纪该会说话了呀……难不成是个哑巴。”季君小声嘟囔着,着手去收拾浴室。 第二章 横林   刚撸起袖子,身后闪出来个小影儿,小孩儿光脚跑了出来,比他先一步弯下腰,两只手合拢,将地上的水往水槽里舀。   “你要帮忙啊,”季君一笑,“那你帮我举着花洒头就成,不过你待会儿光脚出去可不成,踩一地水,季鹤要发火咯。”   小孩儿跟随季君笑,又露出牙齿。   被他们念叨的季鹤正在门口,挺了挺脖颈,转身回到卧室,将怀里的凉席推回墙角,坐回板凳上,捻了一支新毛笔,沾墨写着。   季君捯饬得很快,他知道季鹤根本信不过自己,不管怎么样都是要自己再打扫几遍的,便余出时间给他。   叩门叫过季鹤后,季君重新把小孩儿抱回去,藤椅下横躺一个夏凉席,差点儿把他绊倒。   他铺开,躺下去才问,“你要睡哪个呀,凉席好…凉席宽敞……”   说罢,便响起了鼾声,季君兀自睡着了。   晨起,季鹤一向是最早的,先温壶茶,再绕着书柜巡视三圈,确保没有落灰和被阳光晒焦的状况,就抽一本留着自己看。   要是上学,他就煮个茶叶蛋,现在暑假,他会省去早餐,柜台前铺好毛边纸和镇尺,直接开门营业。   书店向来不是会挤满顾客的快消店,尤其是早上到上午这段时间,几乎是没人打扰的。季鹤往常最喜欢用这段时间练字,一写就定身,直到午饭。   但今天他的计划显然不能如期施行,因为季君还没有起床,在凉席上睡得仰面朝天。躺椅上还有一个麻烦的小孩儿挡地方。   季鹤等到心烦,季君才迟醒了,他一醒,那小孩儿立刻睁开了大眼,乌黑的眼珠盯着季君打转,压根儿不敢瞧别的地方一眼。   季君迷糊着把他抱下来,给季鹤腾了练书法的地儿。   季鹤将裁减成条状的字帖铺在一旁,随意挽了发,刚拿起笔,看见一大一小拉着手出门去,又重新埋头。   没十分钟,季君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儿冒热气的炸油条和薄皮包子,还有两塑料袋豆腐脑儿。   身后那小孩儿依旧在。   季鹤余光瞧着,没抬头,他自是从来没相信过季君的执行力,不相信他会大早上把人带去丢了。   季君抽了几张纸垫在棋桌上,拿两个宽口碗来,豆腐脑儿往里一放,推给小孩儿一碗。然后象征性地问了季鹤一嘴,“你吃不?”   季鹤从来就不吃油大的,默声忽略了提问,毛笔略重,划掉最新一个字。   书店迎来的第一位不是顾客,是肚子腆得比季君还大的黄秋风。   他也拎了个大包,钻过门帘,先冲柜台前的季鹤打了声招呼,然后熟练盘腿入座棋桌,和季君碰碰胳膊。   他打眼瞧着站在旁边吸溜豆腐脑的小孩儿,“哟,洗干净了这么俊,单眼皮眼睛还能这么大,不像你豆豆眼。”   “去一边儿。”季君丢了个包子到黄秋苗手里。   “怎么着?留下不,”黄秋风在附近小区的妇女儿童协会上班,福利不错,早餐七八种,他肯定吃饱才来的,却也没拒绝,两三口咬完包子,鼓着腮帮子呜呜囔囔地问,“能跟小鹤做个伴。”   季君就愁这点儿,烦恼地嚼油条。   黄秋风着急了,“欸,你昨个怎么说的,这我都给那几个娘儿们说了,你可知道她们的嘴啊。这不,捐的鞋都让我带过来了。担心手续不是,你放心,有我在,这个后门怕走不下去?你要给上户口,我跟毛局下个棋的事儿。”   季君嘬嘬嘴,“那人的棋可臭。”   “人家是局长,”黄秋苗低声笑,“别说棋了,就是臭的脚也有人捧。”   季君跟着笑,掀开黄秋风带来的包瞧瞧,七八双凉鞋加两对深口棉鞋,他知道,跟黄秋风共事的那几个女人,嘴碎但心肠是很好的。   “娴嫂走了几年了,你又天天不着家,小鹤才埋怨你吧,你给他身边儿留个人,”黄秋风伸手拍旁边小孩儿的后背,不小心把人手里的包子打掉了,“说句不中听的,哪天你嘎巴一抽腿,这小孩儿还能给小鹤帮衬,当个保姆。”   季君用手指尖拎起桌角的半个包子重新塞回小孩儿手里,小孩儿巴巴眨了眨眼睛,将肉包的滋味和保姆的字眼囫囵吞下。   黄秋风见人不应,心里着急。   孤儿院地方偏,原来也是勉强凑起来的,靠着政府给的救济维持,可现在东边那片接林的田地正被开发商相中了,几经周旋,指标自然是落到他们头上了。   牵址也是个麻烦事,索性带着剩下的小孩儿到县里合并去,那里领养率比市里还高,就是条件差些。   像他这样的小孩儿,黄秋风掀着眼皮仔细瞅,模样也是这样好,可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资料上写得不明不白,只知道是发烧烧的,以后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情况。   实话说,好夫妇凭什么领养只会傻笑的人儿,黄秋风认为自己是不忍心,所以找了比自己更不忍心的季君。   “唉,不会说话,”季君怜悯地又塞给他一根大油条,转眼一笑,“不过能吃就行。”   黄秋风一听就知道妥了,藏不住欢喜,“打算起什么名儿?”   季君在纸上蹭蹭油亮的手指,“既然是在桥洞捡到的,那就姓乔吧……不会说话,性子又木木的,名就叫——林。”   黄秋风点头称赞,“好名字。”   季君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单字孤单,我想,凑个双。便叫横林,乔横林。”   柜台前练字的季鹤忽然错笔,毛笔尖儿开叉,不再聚锋。他仰头瞪着季君背对他的身形,撩下笔,扭头回了卧室。   正对他坐的黄秋风尽数收进眼底,他点头顿首,“要是这孩子命里缺木,名字起得就更相宜了。老季,你也该学学算命。”   他说着,在季君困惑的目光下起身,收走柜台前那几张季鹤的笔迹。   季君和刚被赐名的乔横林一起引颈张望,最后季君一把拽走他手里的毛边纸,黄秋风不快,他就嘟囔着,“我儿子写的。”   黄秋风哭笑不得,“对,是你儿子。赵佶的《千字文》,小小年纪,字居然练得这样好。”   季君得意挑高眉毛,过会儿又缓缓压回原位,摩挲着刚刚干涸的墨迹,轻声道:“可惜了。”   黄秋风说,“瘦金易俗,可他写得不俗。”   季君摇摇头,“习字书法,左不过是从几大家,风格偏好而已,哪来的俗不俗呢。何况,我不怕季鹤俗,我怕他不会藏锋。”   “年纪还小,长大会好的。”黄秋风敷衍一句。   季君斜睨一眼,“你不懂。”   “你最懂!”   黄秋风阴阳怪气,把地上的包塞到季君怀里,顺便推了一把还在吸溜豆腐脑的乔横林,“快喊声爹,他必教会你什么是守拙之道。”   季君搂过乔横林的瘦小身板,对愤然出走的黄秋风开怀大笑。   “爹。”   乔横林冷不丁喊了句,尾音沙哑,眼睛却有神得厉害,他不懂黄秋风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被教过喊爸和爹。   其实应该先叫妈,但只有长头发的才能叫妈,季鹤是长头发。   乔横林努努嘴,极快地冲被书柜藏起来的屋子瞥了一眼,然后怯弱地低头,他错了喊人的顺序,院长说不能错。   原来是院长教的,乔横林突然想起来。   “你会说话,”季君喊叫,“我还当你是傻子呢!季鹤,季鹤!他会说话,你来看……你想来看吗?”   这样的大嗓门,嚎得门外过路人都听到了,季鹤却没出声,不给半点儿回应,好似漠不关心。   季君很会给自己圆场,不住嘟囔着:“季鹤的好奇心肯定被黄狗吃了。你会说话就得上学,你多大?黄秋风说比季鹤还大一岁,怎么还没他个高。季鹤上几年级来着?你想不想跟他一块儿。”   乔横林似懂非懂,只在提到季鹤的名字时轻轻点头。   季君见他有反应,伸手将乔横林的略微内扣的肩掰直,郑重地嘱咐:“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但不要叫我爹,爸也不行。你看季鹤就从来不叫。这个家,他当家,你要听他的话,懂了没?”   季鹤从离他们最近的书柜绕出来,瞥出一缕似有似无的目光。   季君立即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一把将身量轻巧的乔横林推过去,谄媚地笑:“季鹤你看,我们养他,他吃得也不——”   话到嘴边,季君手指的塑料袋里已经没剩半个包子,在他跟黄秋风谈话时,这小子就全吃光了。   季君转口,“他不挑食。”   季鹤没在意季君说什么,盯着满嘴油光的乔横林,嫌恶地和他拉开距离。   乔横林明白他的表情,胆怯地向季君投出求助的眼神,没想到比他高上一整个头的季鹤伸手拽紧他的领口。   他脖子像被绳子箍住似的喘不过气,猛一踉跄,季鹤毫不费力地拖着他朝浴室方向走。   季君不敢阻拦,重新蹲下身将棋盘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桶里。   水龙头一抬,水流很快蓄满洗手池,季鹤松开乔横林的衣领,抽出手帕将手指浸到的水珠擦干,指挥道:“洗干净。”   乔横林畏缩地想要逃跑,季鹤立即将人拽回,将杂草一样的脑袋迅速摁进水池,停留片刻再捞上来。   乔横林呛了水,满脸通红地咳嗽,大颗饱满的泪珠从冰凉的脸颊上掉落,许是挣扎得太猛,胸口也被水湿透了,窄小的胸膛在近乎透明的短袖里一起一伏。   季鹤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怔了一会儿,然后别开脸,“自己洗,脸和手。”   乔横林使劲儿点点头,咕咚一声将两只手塞进只剩浅浅一层水的洗手池里,水面浸泡不住他的手背,他便用力往下摁。   季鹤伸手,将水龙头打开,水流很小,缓慢地蔓延到乔横林的手腕。 第三章 听话   水面泛出油沫的亮光,季鹤忍着眉头说,“算了。”   乔横林如获大赦,两只浓黑的眉毛兴奋得跳了跳,他的双手同时抽回来,在衣服上快速蹭干。   没等季鹤阻止,乔横林拉走他手里的手帕,身量很快矮了大半截。   季鹤来不及讶异,乔横林已经跪了下去,腰背伏得低低的,紧攥手帕的双手在季鹤左侧脚踝上轻擦,吸走裤脚上那几滴小到近乎看不见的水珠。   季鹤往后退,乔横林立刻膝行贴他,专注做完这件事,才把后脑勺仰高,灼灼亮堂的眼珠难以克制地颤动,似乎等待季鹤说些或做些什么。   季鹤贴在腿侧的手指尖微蜷,眉心依旧蹙着,似乎将下唇内侧咬了咬,然后才伸手抓住乔横林的肩膀,用力把人托起。   “不要这样做,”季鹤低声说,将乔横林的双手摊平放在洗手液的泵头下,“像这样按下去,先搓手心,再搓手背,最后是指缝,如果指甲有灰,就多洗几遍。”   乔横林很听话,点头后一步不差地模仿季鹤的动作。   季鹤个子高,在班级里也位于发育前列,每逢升旗排队,他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脑袋,圆的方的,但统统跟眼前这个脑袋不一样。   乔横林的头顶有个旋,发根绕着他打转,搓洗用力时,头发会一搭一搭地跳,季鹤能在跳动的空隙里看见他的耳朵。   耳蜗很深,结有暗红色的血痂,右耳的耳屏上有一个小小凸起,像个小豆豆。   季鹤出神时,乔横林丝毫没有卸力地搓洗双手,手指肚很快膨胀生褶,直到他听见一声咳嗽,才试探着停下动作,仰头张望。   “你会说话,为什么不说?”季鹤突然想起来,指了指他的嘴巴。   乔横林眼睛瞪大,不厚不薄的嘴唇紧张地抿紧,僵了几秒钟,嘴巴张成椭圆形,只发出了两声听不清楚的气音。   刚才吃的豆腐脑把他的嗓子眼黏住了,乔横林显得着急,重新抿住嘴巴。   “好了好了,”季鹤说,“费劲。”   季君说把他当小狗养,季鹤想小狗会不会说话也不打紧,他带乔横林到卧室,让他贴着门把下身脱精光,然后给他拿了件新裤子。   乔横林歪七八扭着把裤子套到肚脐上,但他实在太瘦,松紧带对他毫无约束力,一秒就滑了下来,全靠较宽的胯在撑。   但他仍然高兴,明明是静静地注视季鹤,可季鹤总觉得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活跃,他不喜欢这种火热的氛围。   季鹤刻意忽视,又去练字,精神聚集到笔尖,便觉得情绪舒展。   从他能握。笔开始,便日不间断地练到如今,笔力竟远超许多习得几年的书法爱好者。   约莫半个时辰,季鹤想续些茶水,回头一看,乔横林竟没走,扑在门板上打瞌睡。   “睡这么久还会困。”季鹤不满,扭回身子换了张毛边纸。   乔横林醒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中午,他的身子早就滑到地上去了,醒了才突觉惶恐,四处找些什么。   幸好季鹤就在他转个身的视线之内,乔横林看见他的背影。   半根没有毛尖的细毛笔在头发上绕了几圈,盘了个松散的发髻,还有没被箍住的发丝沉静地贴在季鹤的腰上,透过门缝的光一扑,光泽跟着亮起来,像粼粼的小河一样漂亮。   季鹤手腕酸乏,手里的笔一掉,拇指和食指止不住打颤,他只得停了。   褐黄的纸上突然印了个黑乎乎的影子,乔横林翘着脚跟,头从季鹤的头肩的空隙里埋下,盯着最上面那几个被墨染脏的大字。   “季……鹤……”   他犹犹豫豫地出声,嗓子并不清亮,像黏了痰,但这两个字却叫得很清晰。   季鹤微怔,从旁边码了一厚沓的纸里随便抽了一张,指了个除鹤以外的其它字,“这个念什么?”   乔横林不低头了,这回笃定地叫了一声,“季鹤。”   季鹤失望地松下眼皮,先往旁边侧了半步,躲开几乎贴在他肩膀旁边的乔横林,再将抽出的那张毛边纸按照原来的顺序塞回去。   中午季君冒着大太阳从外面饭馆带了饭回来,两份香肠炒米,一份清汤面。   乔横林学着季君的模样将塑料袋的边儿卷了卷,鼻尖儿挨着饭扒着。   季鹤将喝汤用的勺子插进那份被拱得不像样的米粒里,乔横林似乎留意到了他的不悦,看了季君一眼,然后抓住勺柄,小口小口往嘴里送饭。   “他不识字。”   季君一愣,没想到季鹤会这样说,而后才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季鹤松掉筷子,端正地坐着,盯着季君开口:“你该教他认字。”   季君察觉季鹤的语气后连忙答应,“回头,回头。”   季鹤深呼吸,彻底放下筷子,收拢还剩下半碗面的塑料袋。季君连忙阻拦,“先别扔,留着我吃。”   季鹤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开,坐到柜台里翻书。他最讨厌季君这样子,爱管闲事又会偷着躲闲,总给家里惹来麻烦。   季君吃得正香,哪里会关注季鹤的心思,只留意到跟他同桌吃饭的乔横林,吃了一整份炒米后,盯着那半碗剩下的面不撒眼。   “肚皮会不会撑爆啊。”季君忍痛,勉强把面推到他面前。   乔横林抓起碗上的筷子,将面拖到碗沿,正想大口吞下,又侧身朝柜台的方向瞧,正跟季鹤对上眼。   季鹤立即错开眼神,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乔横林也松开筷子,面条一根不落地掉回碗里,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挑了几次,终于夹了一条长的,轻轻咬进嘴里。   他余光瞥着季鹤,但季鹤似乎并不关注他,手指摁着倒退一页纸张。   吃完饭季君拢了碗里的塑料袋,说拎出去扔外面垃圾桶,结果过了一个半钟头也迟迟未归。   他总有闲事干,不是去茶馆打牌就是到桥洞下棋,季鹤已经习惯,刚能自己走路时季君就把他扔店里,说有人来买书就说不卖。   等他会算数,便自己记下了每本书的价格,开始收钱找零,三年级学会搬板凳摆书,四年级就以季君的名义进货缴生活用费,季君无非在季鹤上学时候在店里看两三个小时书,暑假甩手掌柜当得更加彻底,更像个不定点回来蹭饭的租客。   季鹤已经习惯,但乔横林显然不懂,在吃饭时跪坐的蒲团上呆了两个小时后,才终于意识到季君不会回来的事实。   他显得异常焦虑,开始用手指甲搅掐掌心,从时不时瞥上季鹤一眼,到身子完全朝向柜台的方向。   季鹤没办法忽略他的存在,尤其是乔横林开始弓腰驼背,露出一派痛苦的表情时。   季鹤放下书,皱眉头过去,站着问他,“你怎么了?”   乔横林立刻抬头,又大又圆的眼眶里眨出几滴干净的水珠,在季鹤蹲下身子拉他捂在双腿中间的小手时,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乏和轻松。   季鹤瞪大双眼,眼睁睁看见乔横林的裤子涌出一片深色,淅淅沥沥的液体慢慢滴到蒲团边缘。   “你尿了。”季鹤难以置信地质询,脸颊随即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乔横林身子骨开始打抖,眼里一汪泪厚得快要看不清瞳孔颜色,在他面前的季鹤变成一团模糊的、发脾气的雾团。   “起来,”季鹤抓住乔横林的胳膊,把他拖到浴室,打开浴霸对着他来回冲,“快点儿脱掉啊,蠢死了。”   乔横林的眼泪终于不要钱地砸下来,幸好他被滋得从头到尾都是水,也辨别不清,不然季鹤要发更大的火。   他哆嗦着按季鹤的要求做,用消毒洗手液使劲儿搓洗笔直瘦弱的大腿,直到腿内侧变得通红发烫,季鹤才帮他冲掉泡沫,关了强劲的水流。   他把乔横林带回卧室,自己也去冲了个澡,回来时候更加心烦,他讨厌被人用过的浴室。   “你,”季鹤指着一动不动的乔横林,“为什么不去卫生间上厕所?季君没教过你吗?”   乔横林愣着低头,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季鹤突然意识到,季君去丢饭时让乔横林在那儿等他,莫不是他当真笨拙到这种地步,居然那么听季君的话。   “是季君让你等的?”季鹤要确认一番。   乔横林仰头,点了点,又把脑袋低下去,露出又笨又乖的发旋。   季鹤觉得不忿,季君是个不靠谱的人,一条泡在雨水里的鱼都会捡回来放缸里,可从来不喂食换水,到头来都是给自己找麻烦。   可偏偏,乔横林也像只会游到季君手指点的鱼缸位置一样,对捡他们回来的人感恩戴德。   “你为什么听他的?”季鹤愈发恼火,伸手掐住乔横林嘴角的二两肉。   乔横林吃痛,顺着力道的方向靠近季鹤。   季鹤又推开乔横林,坐在高凳上,弯腰盯着乔横林,言辞笃定地讲:“你听季君的,季君听我的,你觉得你应该听谁的?”   乔横林张着嘴,眼神慌乱地盯着季鹤湿水的头发。   季鹤立刻否定他未成形的想法,“不能两个都听,要有优先级。”   乔横林没说话,嘴巴张得更大了,发出了啊的轻音。   “好啊,既然你不先听我的话,”季鹤腰弯得更加深,眼角那颗痣显得十分危险,“我会让季君立刻、马上,把你丢到桥洞下面的臭垃圾桶里。”   乔横林惊惧地瞪眼睛,脸盘有股湿润的触感,啪嗒一声,季鹤那缕垂在他颧骨的发尾滴落一滴清透的圆珠。   乔横林一眨眼,满鼻腔的香氛,像中了魔一样,怔怔道:“季……鹤……听季…..鹤,听季鹤的…话……”   季鹤还嫌不妥,掏出帕子在乔横林的脸上轻轻擦了下,轻声引导,“只听季鹤的。”   乔横林浑身烧起来,点头跟着说,“只听…季鹤,我、我只听季……鹤季…季鹤的话。” 第四章 规矩   季鹤满意乔横林的乖觉,他不像撒手当神仙的季君,认为该教乔横林一些规矩。   最起码不要当随意在蒲团撒尿的小狗。   季鹤带乔横林到卫生间,指着洗手台,“你早上就在这洗漱,刷牙三分钟,洗手一分钟以上,洗完擦镜子和水龙头,擦完再洗一遍手。”   乔横林点点头,踮着脚,将怀里抱着的新牙刷和杯子放上去,紧紧贴着季鹤的白色漱口杯。   季鹤蹙眉,忍不住伸手把两个杯子调出空隙,然后拉着乔横林的肩让他转身,“这是马桶,你最好能对准上,要是对不准就给我坐着上。冲完水用消毒湿巾擦一遍,再去洗手。”   乔横林没有异议,只在季鹤示范冲水时,听见哗啦啦水声时打了个尿颤。   季鹤见他这个蠢样,根本不相信他会如约履行这些步骤。季君就不会,他嫌烦琐,宁可跑到大街上的公共卫生间去。   “浴室,”季鹤顿声,“你夏天就在柜台下面打地铺好了,每天至少洗一次。我会在下午一点和晚上十点冲凉,你必须在我后面洗,或间隔三个小时以上。我不喜欢地上有水的浴室。”   “算的过来吗?”季鹤瞧他也听不懂,“就是说,你只能在一点之后,七点之前,或者十点之后洗澡。”   “会算,十、十点,指针一…零。”乔横林回答说。   季鹤好歹点头肯定他,绕到前厅。   乔横林跟在他屁股后面,季鹤急停,乔横林一头撞他身上。   季鹤回头凌厉刮了乔横林一眼,“你自己去找事干,看书练字写作业,随便你,只别碰我的古琴。”   季鹤继续走,乔横林停了两秒又跟了上去,季鹤到柜台里,用藤椅挡着入口,自顾自看起书来,乔横林进不去干瞪眼。   他等了十几分钟,季鹤仍旧没有理睬他的打算,只好跑回棋桌旁,坐到唯一剩下的那只干净蒲团上,静静地盯着季鹤看。   季鹤中途续了杯热茶,又把乔横林堵在外面,乔横林悻悻坐回去,用手指摸被推到棋盘边缘的黑子白子。   偶然来几个顾客,在屋里兜转两圈儿,大抵都没买下一本。   晚上六七点时人才多起来,季鹤结了好几本书钱都是用现金,码整齐放抽屉里后,他总要去洗一次手。   有次回来,发现乔横林代替他站在柜台里面,仰着脸接过顾客的钱,然后接受顾客的指点。   说八块钱他听不懂,但只要说拿一张紫红色的,三张绿的,他就能很利索地抓出来。   “谁准你进来的?”季鹤回去,盯着乔横林的眼睛问。   乔横林把踮起来的脚放下去,身量立刻变得比季鹤矮小许多,他埋下头,手指悄悄捏住衣角。   但还是被季鹤发现了,拎他的胳膊,“拿过钱的手不要摸身上,脏死了。”   乔横林正不知如何面对季鹤那张恼火的脸时,又来了位顾客,将书码在柜台上,递过来一张二十。   季鹤的手刚刚擦干,他立即拉起乔横林的手腕,让他去找钱,“数出来五张。”   乔横林赶紧抓,抛在柜台前,季鹤又说,“叠整齐再给别人。”   结账的顾客忍俊不禁,看着两个性格迥异的小孩儿,好脾气地拿起皱巴巴的纸钞塞进包里,“在教弟弟算账吗?不要太凶咯,看他要哭。”   乔横林不哭,眼泪在季鹤的凝视下憋了回去,呲牙笑。   “他不是我弟弟。”季鹤直言道。   顾客讪讪笑了几声,拿上书离开了。   乔横林的笑也敛住了,眉毛往下压着,那股泪的酸劲儿又冲进鼻腔,他仰头瞥了季鹤一眼,然后背过身,小步往外挪着。   季鹤低眼瞧着他,心里不太舒服,但他转念一想,乔横林压根儿听不懂话,自然也不是为什么名头伤心,大抵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等等。”   季鹤开口,乔横林立刻转了回来,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晒他的大白牙。   “你要是没事做,”季鹤说,“我教你怎么收钱。”   从认钱开始,季鹤先教他认颜色大小,再教他认数字,幸好乔横林认表,季鹤就拿钟表为例,乔横林学得算快。   但十以内的加减法学不会,还比不上季鹤上幼儿园的时候。   季鹤教得恼,耗了几分钟索性放弃,来了顾客就口述几张钱,乔横林照着拿就是。   乔横林也不是没有做得掼的事,季鹤只简单提了一下让他给书套塑料袋,遇到好脾气的顾客说声谢谢光临。   整个下午乔横林手里捏了个敞开的塑料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拿书的顾客,倒是有几位原先没打算买,他这样满怀期待地一盯,人就不好意思不去结账了。   他麻利给人套上,等季鹤说完让他找多少钱,就小的压大的,一齐递过去,然后高喊一声谢谢,光临不会说。   季鹤让他小点儿声,却忍不住跟着客人一齐笑了。   乔横林可分不清什么叫好心的嘲笑,只觉得季鹤开心,便愈发卖力,季鹤省下很多洗手的次数。   季君回来的时间差五分钟十点,带了半个冰镇西瓜,季鹤太晚就不吃东西,大部分都喂进乔横林的胃里。   等季鹤洗澡出来,乔横林满嘴流汁,嘴角挂着西瓜瓤和几颗黑漆漆的西瓜子,季君还在替他鼓劲儿,因为屋子里头只有很小一个冰箱,太大的瓜放不下。   “你还要不要洗澡?”季鹤瞥他,不悦地问。   乔横林随即将埋进瓜肉里的后脑勺拔开,吞了最后一口,使劲儿锤了锤胸口,然后一溜烟儿跑到浴室。   “下次晚上不要带吃的回来。”   季鹤将剩下那半西瓜端进厨房,用刀切掉被啃过的一层,剩下切块儿,保鲜膜覆着盘子放进冰箱最下层。   “你们下午没吃饭吧,”季君倚着门框,“我看他要长身体,你也要长,晚上不吃东西怎么能成。”   季鹤开水冲刀柄,神色微顿,“他没说饿。”   季君憨笑,“他话都崩不出几个,不会说。”   “我知道了,”季鹤不耐烦地回答季君,“你要带饭就该早些回来,超过七点就干脆别带,我会做给他吃。”   “成,”季君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对了,琴弦我帮你调好了,明天试试,不行我再给你找名家,齐老师做琴是把好手。”   “嗯。”季鹤轻声答应,侧着身子越过季君挡住的半扇门。   季君带着乔横林在凉席上打起疲累的鼾声,季鹤一个人回到卧室,桌旁的小案架着把仲尼式的棕褐色古琴,古朴沉静,淳和淡雅。   这是季君年轻时到甘肃,遇见世代手工制琴的大家,厚脸皮拜师,斫琴两年半,带回来了这架处女作。虽然手艺不算纯熟,但到底是得了半分真传,季鹤用着习惯也喜欢。   他盘腿入座,闭目悬手,在琴弦上方拨动着空气。   弦坏了之后,季鹤每晚手指都痒得发痛,捏着茧皮才勉强入睡。   只是对了遍手势,心里想着曲调,他已然觉得身心舒畅,他没有留小夜灯的习惯,在昏黑的房间酝酿着入眠了。   轮及周末,季鹤起床起得更早,因为休息日店里来往的顾客会多些,怕没时间练字,所以凌晨四点半就到桌前,用小台灯照明,提笔写字。   约莫两个小时,柜子最底层镇纸压的毛边纸用完了,季鹤又察看墨汁,余量也不多。现在正值暑假,学校门口附近那家文具店开门不勤。   别处也能买到,但那家便宜,四尺四的毛边纸百张才十块出头,墨也不贵,一得阁的大容量墨汁够练一阵子。   偶尔黄秋风会送来上等的好墨,不许季鹤拒收,他总开玩笑似的要求季鹤赠他几字,但季鹤从没为别人写过。   倒不是他不懂礼,但他不喜欢回看,每次攒到柜子里塞不下那沓写过的纸时,就毫不留情地丢到最远的垃圾池里。   所以更无法忍受字被别人拿走,时不时观看一番。   季君说他吹毛求疵,黄秋风不以为然,他说季鹤是精益求精,总有一天他会比季君,季鹤的亲爹,先一步收到季鹤的手笔。   季鹤到厨房开火,只做了白水煮蛋,两颗,一颗给季君,一颗给乔横林,他自己不爱吃,只是觉得做起来简单,没有油烟气,所以常做。   他去洗手时,正好碰见浴室门口的乔横林,迷瞪着眼,就要往门上撞。   季鹤一把拉住他,又很快松手,责备地瞥了一眼。乔横林心跳飙升,顿时清醒,然后冲转身离开的季鹤啊了一声。   “做什么?”季鹤问。   乔横林拧开门,接着侧身在旁边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   季鹤起先不明白,乔横林急得说了话,可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先、你……先……”   季鹤略感讶异,但没推辞,进去净了手,很快出来。乔横林等季鹤的身影到转角,再也看不见,才挪着步子到卫生间。   事实上季鹤没走远,只是刻意让柜子挡住了身子,他等乔横林出来离开,又折回去。   镜子没有讨厌的水渍,洗手池的台面和水龙头微湿,擦它们的消毒湿巾对折两次,安静地躺在垃圾桶的底端,马桶圈被放了下去,没有留下一个指印。   卫生间干净地像没有用过,季鹤环视一圈儿,终于发现了一处改动。   两个原本留有空隙的漱口杯又紧紧贴在一起,杯底旁多出半个湿印,是被人精心调动过。   季鹤略一拧眉,犹豫片刻,伸手将他的杯子挪到柜子另一侧,离乔横林的那个远远的。 第五章 不卖   趁上午客人少,季鹤从抽屉里取了钱,让季君顾半天店。   乔横林正蹲在棋盘旁边,视线跟随季君指间夹的黑子白子一起动,季君落每一颗子都犹犹豫豫,棋子好似沾到交叉点上又即刻被拽起来,乔横林的眼神也跟着一紧。   季鹤预备出门的时候从季君旁边经过,他也没看一眼,更没个答应的声。   忽然一粒白子被拎起来,从原先的位置向前推了三步,季君仰颈张望,脖子还没完全抻直,又忙去看落子的位置。   片刻后,季君松掉手里那颗黑子,放回棋罐。   残局既解,季君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冲季鹤笑笑,嘴里却小声嘟囔:“你下得对,可该还有更好的解法…..”   “我要出门买些东西,”季鹤垂目,又重复一遍,“上午你别走。”   “好好,”季君满口答应,推了一把缩成团的乔横林,“你要出去,就把他带出去逛逛吧,总在屋子里闷着,好无趣。”   季鹤本想反驳,但乔横林猛蹿了起来,脚麻,又一屁股跌坐到蒲团旁,立刻又站了起来,站在季鹤屁股后面晃晃悠悠。   季鹤终究也没说什么,许他跟着,走到半路,担心他跑不见,干脆将人提到自己眼前,两个人并排走着。   一路上,乔横林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脑袋好奇地来回摆动,又用余光一秒不落地盯着季鹤的胳膊,他累了,想伸手去拉。   但季鹤的步子很大,尤其是当乔横林靠近时,他便有意识快走两步,将距离重新拉开。   好在乔横林对情理不算太通,遭到几次无声的拒绝后,他只是略微沮丧了一阵,头上的“杂草”又兴奋地一耸一耸。   到超市里,季鹤没有闲逛的心思,直奔蔬菜水果区,捡了几样绿叶子菜和细圆面条,十几个散装鸡蛋,还有可以煮水喝的红梨。   这里售卖的价格不算便宜,但季鹤不喜欢到人挤人的地方去,尤其是充斥海鲜鱼腥味儿的老菜市场。   季鹤也如常转了一圈儿摆放纸本的货架,那个硬皮笔记本还在,封面是立体浮雕的千里江山图,内页还附赠一副图画的缩小版。   没有打折,三十五块钱。   季鹤翻了两页就放了回去,从转角降价货架上拿了一个纸张削薄的透明皮大本。   低头往购物车里放时,才发现乔横林没有跟上来,季鹤立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没等他找,熟悉的人影很快闪出来。   “不要乱跑。”季鹤低斥一句,乔横林傻笑,一副憨态,瞧着脑子就不灵光。   季鹤顿步,在货架上又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便宜本子,推车去结账。   购物车送回去后,乔横林主动帮忙拎东西,鸡蛋不放心交到他手里,季鹤只分了几个梨给乔横林拎着。   回去的路上途径一家门口竖立三色柱的理发店,季鹤叫住乔横林,花了八块钱让师傅帮他剃了个短寸。   原本遮住眉毛和耳朵的黑头发被推平到只剩短茬,没了遮挡,乔横林的颅骨意外地饱满优越,扫掉鼻沟上的碎发,乔横林干净利索得像换了个人。   黑眉大眼高鼻梁,精气神十足,那紧薄的单眼皮,竟将他衬得显凶,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乔横林觉得脸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发现季鹤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后,难为情地呲牙傻乐。   季鹤立即感到无语又欣慰,乔横林怎么会凶,憨傻才应当。   “走吧。”季鹤示意乔横林出门,转身时挽发的木簪散了下去,砸到乔横林的小腿上。   乔横林忙蹲在去捡,被急迎过来的理发师傅无意撞了个踉跄,后背磕到柜台上那把尖头冲外的剪刀。   锐利的剧痛在身后蔓延,乔横林忍不住蹙起浓眉,忍了几秒后又趴在地上,伸手去拿被甩进座椅底下的木簪。   “头发卖吗?看你年纪小,肯定不让你亏,”理发师傅麻缠住季鹤,伸手摸他垂到肩颈的头发的中段,“不会从根儿剪,会留这么长,哎你家大人呢?”   季鹤冷冷地别开脸,“不卖,谢谢。”   他说完,大步迈到乔横林身边,拽住他的胳膊跨出门槛,一口气走了百米才撒手。   小臂上温热的手印让乔横林浑身暖乎乎的,他卷起自己的短袖,擦拭季鹤刚才掉在地上的木簪。   季鹤准备阻止乔横林这样不卫生的行为,突然发现他露出的后背上有一道鲜红的血道。   季鹤立即将乔横林的短袖全部掀开,看见那个被戳破的血口子。   乔横林到诊所门口时才意识到不是回家的路,他这个年纪,出乎意料地很能忍痛,医生给他消毒时,乔横林没喊没叫,只是盯着对面床位打吊针的小朋友看。   季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床位旁边的柜子上放了半瓶橘色气泡水,大概刚被摇晃过,正咕噜噜冒出小泡。   “没事儿,长长就好了,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明天纱布撕了,回家让你们妈妈再消毒两遍,很快就会结痂。”   季鹤回过神,付了无菌纱布的钱,带着碘伏和乔横林出门,拐进附近一家小买铺。   他在几个立式透明冰柜间穿梭,驻足后用手指向第二层的饮料,跟刚才诊所那个有家长照看的小孩儿喝的那瓶颜色一样。   “是这个吗?”季鹤问。   乔横林愣在他身旁,踮起脚,将身子伏在冰柜上,巴望了一会儿,下意识咽了口唾液后,又重新站直。   手掌和鼻尖因为冰柜的制冷而变得冰爽透凉,乔横林没说话,一副可以随时脱离本能欲望,抬脚离开的表情。   但季鹤从他眼睛里看到渴望,打开冰柜,在乔横林立即转为期待的目光下将那瓶印着艺术字芬达的长瓶饮料拿下来结账。   乔横林简直不敢相信,一路上捧着黄澄澄的瓶子,兴奋地举高,又贴近眼球,观察里面咕嘟咕嘟的大气泡。   比刚才那个小孩儿的饮料气泡更大,乔横林第一次体验到战胜的喜悦,这是季鹤赋予他的。   “不喝吗?”季鹤在没车的路边停步,示意乔横林可以打开。   季鹤本来以为乔横林瘦小,没想到他手上这么有力气,握住瓶盖轻轻一旋,刚才还被乔横林期盼更大些的气泡如同膨胀的炸弹,扑哧带气的,简直给他洗了把脸。   乔横林被蛰地睁不开眼睛,他胡乱用手摸掉,眨着眼睛,连忙看向季鹤。   季鹤也没有喝碳酸饮料的经验,所以躲得不及时,领口被溅了几滴,晕成淡黄色的椭圆污渍。   他嫌恶地掏出餐巾纸,本想冲乔横林发火,刚瞪着他,发现乔横林脸上纵横交错的液体之间,混入了异质。   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挤出,季鹤松了皱紧张的眉,第一张抽出的纸巾贴在乔横林的太阳穴,轻轻擦了几下。   “哭什么,”季鹤平静地说,“不是掉几滴眼泪,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乔横林哭得更伤心了,接住季鹤递给他的纸,使劲儿擦脸,一边嚎,一边结结巴巴地问:“转……环……是…是什么啊?”   季鹤讶异他又开口说话了,但又听不得他的哭嚎,纸巾垫手,抓住饮料瓶塞进乔横林的胸口,敷衍道:“就是你要喝就喝,不喝就连半瓶都没有。”   乔横林在季鹤不耐烦的眼神中抿上大咧的嘴,接纳了季鹤的建议,抱住饮料瓶想往嘴里倒,只是饮料快没过瓶口时,他又不喝了。   他把纸巾翻面,擦了擦没有挨过的瓶口,然后递还给季鹤,低声叫,“季…鹤,季鹤先……喝……”   “不要。”季鹤直言拒绝,又补了句,“快喝吧,回去我给你涂药。”   乔横林不敢在季鹤面前执拗,刚才的眼泪好像把体内的水分消耗完了,他正口渴,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瓶口对准嘴巴,大口大口吞咽。   不一会儿饮料见底,捏瓶子也不会再有甜滋滋的液体流进喉咙里时,乔横林不舍地放下,打了个气嗝。   旁边翻垃圾桶的大妈像盯它们许久似的,立即窜过来,伸手去要乔横林手里的空瓶。   乔横林如临大敌,下意识将手里的瓶子递向大妈,然后瞪圆眼睛看向季鹤,问说,“为什么她要,要给?”   “瓶子可以卖钱。”季鹤随便解释一句,觉得太阳毒辣,想赶快回去。   没想到乔横林听到季鹤的话,敏感地从大妈手里抢回了自己的饮料瓶,用力摇摇头,“不、不给。”   说罢,他学着刚才季鹤抓他袖子疾走的模样,拉住季鹤的手小跑,将破口大骂的大妈丢在身后。   季鹤在下一个路口甩开乔横林,眉头压得吓人,他认为乔横林的大脑结构简直是根独木桥,只能蛮横地来回走直线。   乔横林用手腕擦汗,饮料瓶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季鹤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口道,“乔横林,一个瓶子太少,卖不了钱,你刚才应该给她。而且,你的手很黏,不要碰我。”   乔横林听季鹤说应该和不许,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第六章 上火   他们两个人赶回去时,季君正在拉卷闸门,挎了个装象棋的黑包准备跑路。   季君自己带棋,保准是去别人家对弈,而不是在桥洞下面。情况也多半是双方势均力敌,或他下不过人家,这才非要带自己的象棋沾好运。   季鹤走路轻,悄无声息地站在季君身后,在卷闸门上闪出人影。   蹲下插钥匙的季君吓得屁股后仰,跌坐在铺满日光的石板梯上。   季鹤抬脚,用膝盖和小腿抵住要滚下台阶的季君,乔横林啪嗒丢了手里的塑料袋,爬到季军旁边搀他起身。   梨子从袋子里滑落,挨个从台阶上滚落,代替季君磕得鼻青脸肿、渗出汁水。   季鹤忍不住怒视乔横林一眼,幸好没有放心把鸡蛋交给乔横林,他这样的人就像定时炸弹,比一直不靠谱的季君还要可恶些。   “你真有劲儿,”季君借力站起身,一把搂住黑包,三步并两步走下楼梯,“你们回来了,那我就走了,季鹤,你俩别饿肚子。”   季鹤身子也不转半个角度,将被遗留在钥匙孔里的银钥匙拔出来,重新拉开卷闸门,放下挡光的门帘。   只有乔横林面对季君离开的背影怔怔张望,等季鹤进屋里去,他才反应过来,跳下台阶去捡梨。   塑料袋破了,他就卷起小腹前的衣料,将红皮梨一个一个叠起来。   还没忘记把那个饮料空瓶捡起来,季鹤在厨房放食材,看到乔横林的模样后隐约觉得太阳穴很痛。   “原来我的衣服不是你擦汗用的抹布,是装脏东西的塑料袋,”尽管季鹤面无表情,但他瞥人的眼神实在很有力道,“既然你这么作践它,不如脱了别穿。”   乔横林好似意识到季鹤生气了,手指不安地搓了搓,又在白色布料上留下几个滚圆的灰色指印。   季鹤终于关上冰箱门,捡走乔横林怀抱里的几个梨,他身上的阵阵寒气让乔横林胆颤不已。   盐水冲洗几遍,用厨房用纸沾掉表皮水分,季鹤做完这些避开乔横林出门去,乔横林依旧埋头站着,突然意识到手里还有个塑料空瓶,于是在地面上找寻它的容身之处。   离开的季鹤突然传了声音过来,“瓶子不许放厨房、卧室还有浴室,你自己看着办。”   乔横林便如同一只低头逡巡的幽魂,在书店的各个地方乱转。   有时候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他便喜上眉梢地将瓶子塞到那里,可暂时安心后又会感到不妥,把瓶子重新捡回来。   大热天的午休时间,书店没有人,季鹤把书本消毒收回卧室后,又折回厨房忙了一个小时。   乔横林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所以季鹤喊他时,他手里依旧拎着那个宝贵的饮料瓶。   好在季鹤没有为难他,暂时接管瓶子,让乔横林洗手,然后把菜碟端出去。   屋子里只有那个矮棋桌能充当餐桌,与季君不同的是,季鹤会提前铺上两层保鲜膜。   乔横林折回厨房,季鹤给他盛了一碗冒尖的米饭,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分别放在乔横林的左右手里。   “不要抓着碗口,轻轻托着。”季鹤说着,端了两碗烫手的雪梨汤跟在乔横林身后。   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豆腐、水烫生菜,拍黄瓜,再加上米饭和梨汤,虽然口味清淡,但四菜一汤的规格,已经算是季鹤做得相对丰盛的一餐。   乔横林不挑食,每个菜都吃,幸好米饭蒸得多,季鹤让他到厨房把给季君留的米盛过来吃。   他给乔横林的汤碗里添了个小勺,“原本是败火的梨,被你一摔,恐怕喝了要上火。”   乔横林不懂季鹤的嘴角为什么会上扬,他学着季鹤的模样笑了笑,用勺子戳被切成小块儿的梨,吃起来又嫩又软,跟刚才硬硬的梨一点儿都不一样。   这顿饭季鹤吃得不多,菜只夹了几口,大部分都进到乔横林的胃里去了。   他很容易没有胃口,做好饭吃又吃不多,总要剩,但季鹤很不喜欢炒菜放几个小时后发酵的味道,所以常常干脆省下这顿、那顿。   乔横林甚至把季鹤剩的米饭也吃光了,菜碟和小碗干净到只剩淡淡一层油光。   季鹤因为不用处理恼人的厨余垃圾而欣慰,他洗碗时,乔横林就在旁边看着,等到该洗第三个盘子时,他突然伸出手先一步抓过碗边。   “季鹤,不洗,洗……我……”乔横林费力地表述。   季鹤很轻易地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片刻,放下盘子,将长至手腕的手套褪去递给乔横林。   乔横林摇头,直接用手抓起盘子,学着季鹤刚才的样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小手在盘子里面到处搅动。   虽然需要努力踮脚,但他的洗碗技术显得比季鹤还要高超,因为他不觉得油脏,所以更加自如。   季鹤发现乔横林跟他洗得一样干净,时间缩短了足足两倍。   乔横林洗完,又按照季鹤教的方法洗手消毒,才出去找季鹤。   季鹤正在柜台前摆弄着什么东西,乔横林迎过去才发现他的塑料瓶子被季鹤用剪刀截成两半。   不像跟大妈抢瓶子时候的小气,乔横林安静且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黑乎乎的眼珠观察季鹤的一举一动。   季鹤对气味很敏感,早早闻到还没有挥发干净的洗手液味,他只是懒得抬头,将毛边纸严丝合缝地粘在塑料瓶身上。   毛边纸带字,笔力劲道潇洒。   再装进几根笔,这半截不值钱的塑料瓶变成了简朴又美观的笔筒。季鹤把他递给乔横林,“没有没写过的纸了,等开学买了新的,再换吧。”   乔横林捧着笔筒看得出神,托在胸口,像托了个宝塔。   季鹤说,“去放在卧室的桌子上,不要碰其他东西。”   下午季鹤盘算了近一个月卖的书,感觉收钱的乔横林乏了后,便叫他去玩,乔横林没跑远,就在门口台阶上缩着晒太阳。   关店前,乔横林好似被晒得更黑了些,他带回来半包奶糖和三个塑料空瓶。   都是结过账出门的顾客被他绊住脚。   乔横林理完发的模样实在喜人,尤其是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和动不动就扯开的嘴巴。   人又瘦,看起来格外令人怜爱,不少年轻姑娘投喂他。除了第一次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半包糖,后来乔横林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手里快喝完的饮料瓶。   乔横林兴奋地带回去给季鹤,季鹤感到无语,看来这个瓶子乔横林是非捡不可。   季鹤只好从厨房取来一个从前装鸡蛋的塑料箱,把瓶子按照个头大小放进去,教育乔横林,“瓶子放之前里面的饮料要倒掉,不能放脏的和漏的。”   乔横林看着季鹤把箱子盖好,转身离开,他蹲下去重新掀开,伸手摩挲每一个瓶子中段。   为什么这些不贴上漂亮的纸呢,他不明白。季鹤怎么不给他变出好看的笔筒了。   夏天小巷的穿堂风很冲,季君搂着包回来时,两条肥壮的胳膊起了两层鸡皮疙瘩,到屋里赶紧顺着汗毛捋了捋。   季鹤的置若罔闻,倒让乔横林显得更像他的亲儿子,热情地扑到他腿边。   季鹤从小性子冷淡,对任何人都爱答不理,季君没享受过这样受人欢迎的待遇,欢喜地把乔横林拉到身边,搓他的后脑勺。   乔横林的脸蛋被季军的裤面压得很扁,他突然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嘿,鼻子真灵。”季君夸他,背过身从包里掏出一只被油纸裹住的烧鸡,扒开纸皮,香味儿立刻散满了屋。   他违背了对季鹤的承诺,这会儿正讨好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季鹤正好盯着这鬼鬼祟祟的两个人,眉头又吊了起来。   “你不知道书会染上味道吗?”季鹤心里烦躁,“上次你偷偷带回来榴莲,已经被客人投诉了。”   乔横林原本凑头在焦皮烤鸡上方,听到季鹤的声音,立即站直身子,悄悄往旁边挪步,低头将馋出来的唾沫吞回喉咙。   季君连忙把包烤鸡的纸盖回去,塞回已经渗出油水的塑料袋里去,小声说:“明天,煮茶熏一熏就行了,也没多大味儿啊,要不我支个屏风?”   “出去吃。”季鹤毫不客气地下了命令。   “诶!”季君止住了嘟囔,嬉皮笑脸地应下,抱着烤鸡朝店前的台阶走步,快出去时冲乔横林摆了摆手。   乔横林快跟着季君怀里香得过分的烤鸡走到门口,突然觉得后脊背发凉,柜台前的季鹤重重地放下书,向他瞥去一记冷刀。   “来呀,香喷喷。”季君撕了个鸡腿,引诱乔横林和他一起越界。   乔横林拉丝的口水顺着两个嘴角一起流,踩不稳地面的脚晃了晃,然后朝着季鹤的方向站定,瞪着那双富有欲望的大眼睛。   季鹤大抵认为乔横林这幅模样还算差强人意,才重新拎起被拍在柜台上的楹联选。   季君知道就算季鹤饿了三天没吃饭,放他嘴边的肉,他也能一门心思拒绝。   但乔横林不一样啊,瞧那无辜又傻气的样,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家伙。季君再三摆手,他竟然无动于衷。   这就奇怪,季君一边猫在台阶上撕鸡腿肉,一边把眼神放在一站一坐的两只小人之间,想要找出乔横林怕季鹤的原因。   乔横林时不时朝季君坐的位置溜一眼,又飞快转头,重新回归到认真看书的季鹤肩上。   季君干脆作罢,将身子彻底转向门外,屁股坐实了台阶,透着凉风啃肉。   有过路的狗就扔出一口骨头,再吠再扔,要是再要,季君就舍不得给了。 第七章 去吧   月亮朦朦胧胧地挂在他脑袋顶,光也格外照顾他些,从屋里看,略显臃肿的身子单独坐着,向侧方投出一道变形的暗影,瞧着不免凄凉。   “你想吃?”季鹤突然抬头。   乔横林连忙摇头,尽管他是想的。   “饿吗?”季鹤换了种问法。   这回乔横林点头,他体格瞧着小,可胃口却很大,季鹤看他下午吃那两碗米就该知道。   “去吧。”   季鹤给他示意,合上书打算去洗澡,见乔横林还在犹豫,末了又添上一嘴,“要去就快点儿去,吃完快些洗漱,今天自己去取凉席睡觉。”   乔横林一直等到季鹤绕过书柜,才转身跑到季君旁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凉得他倒吸气。   季君很不小气,丝毫不介意乔横林刚才抛弃他的作为,徒手帮他撕了一层胸脯肉,“鸡腿给小狗了,委屈你吃点儿胸。”   有吃的就是好的,就算是鸡屁股乔横林也不介意,他的肚子早早就快饿扁了,抬头冲季君呲牙笑笑,比小狗还像小狗地埋头撕咬。   季鹤换上睡衣,途径朝向门口的书柜时绕出来望了一眼,台阶上并排挤着一大一小,听着笑声很热闹。   睡衣拢得不紧,凉风从领口灌进,季鹤垂下眉眼,将那缕挡在胸口的头发拨到腰后,转身时,乔横林刚好扭头,看到被月色倾泻的身姿和隐约勾起的唇角。   异样的心跳令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他变得不会呼吸,抓过鸡肉的油手紧紧攥住胸口的布料。   “季鹤……”乔横林突然表情痛苦地喊了一声。   季君听到乔横林说话这么清晰仍旧会感到讶异,他正收拾垃圾,略敷衍道:“季鹤?季鹤不会吃的,再说咱俩都吃完了,你叫人叫得心忒不诚了。”   “这个点儿季鹤应该已经洗完澡了,”季君手上没手表,他只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心里约莫估算着,“那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没等乔横林反应过来,季君自顾自替他做了决定,“还是你先去吧,我去丢垃圾,季鹤肯定不让扔咱屋里的垃圾桶。”   乔横林在浴室门口撞到裹浴巾的季鹤,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连忙侧身让开。   季鹤将浴巾向上提了一寸,从头审视乔横林,落眼到他胸口的那片污渍,忍不住开口:“镜柜里左侧第二层有洗衣粉和肥皂,没有你的盆,就拿着手搓吧。用完把肥皂沥干水再放回去,不要让它发霉。”   乔横林迅速点点头,盯着季鹤离开,然后踩进浴室,深吸一口气,仔细闻水汽里氤氲的沐浴液芬香。   季鹤很大方,也允许他用,乔横林这次多挤了两泵,洗出来却没有季鹤身上香。   他失望地作罢,光身子蹲在地上搓洗胸口的油污,幸好时间短,还没锈在布料里,搓了好一阵印子就消失了,跟原来一样光净。   乔横林正犹豫怎么出去时,季鹤已经在门口站了有几分钟,他不想手指再接触浴室门,索性叫了一声乔横林的名字。   浴室门大开,乔横林光溜溜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季鹤将脸迅速别到旁处,手里的新浴巾砸在乔横林的胸口,“盖好再出来。”   乔横林不知道季鹤为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许恼怒,所以乖乖围好身体,在季鹤卧室门口犹豫了许久,才躬着腰背,夹着屁股进去。   床角放着一套新的短袖短裤,是季鹤小时候穿过的,他想穿在乔横林身上应该紧一些,早知道那天出门,就应当顺便去一趟衣店。   乔横林高兴地揽在怀里,因为短袖的颜色跟季鹤平时穿的一样,纯白的。   裤子不一样,季鹤上小学之后就没穿过短裤,他总穿宽松的阔腿裤,颜色也是白的。   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上一天学身上总是造得脏兮兮的,但季鹤就不同,他身上的衣服永远干净到不可理喻。   光是站在那儿,风一吹,就像个清冷的小仙童,格外讨喜。   但是他性子疏离倨傲,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每回别人上赶着讨好都吃瘪,久而久之,也没人愿意跟他玩了。   “别忘了拿凉席,”季鹤开始用梳子顺头发,对乔横林下了逐客令,“衣服拿出去换吧。”   乔横林收回放在季鹤身上的炙热目光,笨拙地点头,将已经滑下腰背的浴巾重新拉上来,正要出去时,季鹤又突然喊住他。   “等等。”   他在话音里折回来,季鹤跳下床,掀开他后背位置挡的浴巾。   果然,盖住伤口的纱布浸了水,只挂了一只角在上面。   季鹤蹙着眉头,用消毒棉签蘸去被水泡脓的伤口,连换了几支,棉签头依旧有淡淡的血色。   乔横林是背对季鹤的姿势,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只能从窸窸窣窣的声响和轻微的痛楚里辨别季鹤在做什么。   他的动作一定很轻,乔横林以为棉签是季鹤的手指,他观察过季鹤的手,又白又细,指甲圆润透亮,所以指腹也一定比水还要柔顺。   他还拉过季鹤的手心,但他当时太紧张了,所以想不起来是什么滋味。乔横林感到一阵懊悔和冲动,不由得从嗓子里哼出一声轻叫。   “疼吗?”季鹤问,反而加快了消毒的速度,抿着嘴,淡淡地劝服,“忍着。”   乔横林连忙捂嘴,两只手叠在一起,紧紧贴在唇周,他手放着这儿,浴巾就没人把着了,从屁股沟漏到大腿。   幸好季鹤眼疾手快,替他抓起来,随便在乔横林的肩膀上一搭,立刻转身,“走吧,侧着睡,别碰伤口。”   乔横林舍不得地应了一声,抱着凉席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时候季君已经洗完澡,在藤椅上打起呼噜,乔横林在他旁边铺好凉席,套好衣服,然后浴巾盖着肚脐眼,睡着得也很快。   夏末的光越来越轻薄,已经不如从前暖了,晨起时也不会被扎眼的天色扰到。   乔横林动了动身子,眼皮下的眼珠轻轻翻动,觉得今天的屋子格外暗些,他饱含困意地掀开眼,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   季君就在凉席旁边岔腿蹲着,肚子艰难地挤出去呼吸,他挪动身子,手指挑起已经被乔横林踢到角落的薄毯。   嘴角弯弯翘,要笑不笑的模样显得瘆人,乔横林翻身坐起,又因为脊背发麻愣在原地。   他找到季君视线的落点,在自己的短裤上,泛出透明粘稠的液体,糊在双腿之间。   季君终于忍不住大笑,伸手拎住乔横林的裤腿晃了晃,那抹凉意愈发明显,乔横林嘴角撇了下去,抬起小臂在眼眶上蹭。   发烫的泪珠从他手背上砸落,他哭得很伤心,又不敢发出声音,嘴巴大咧着喘气。   这下换季君愣了,苦恼地挠着后脑勺,他刚想问乔横林为什么哭,那小孩儿就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颤抖的字眼。   “我呜呜呜又尿了……季鹤…季鹤不许,丢掉,我不要被丢掉…….”   眼间乔横林哭得越来越大声,季君连忙捂住他的嘴,解释道:“这不是尿啊,你没尿,这是……这是好东西,因为你做了好梦,所以才有的好东西。”   乔横林憋得脸色涨红,将季君盖住他鼻孔的手往下扒拉一寸,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季君吞了口唾沫,“真不是尿,你想想肯定是你昨晚梦到啥好的了吧?”   乔横林呜咽着,含混不清地叫,“季鹤……”   “季鹤不会把你扔了,”季君安抚乔横林,“再说他又没醒,我帮你偷他条新裤子,你换上,假装没发生,怎么样?别哭,小乔林,季鹤最讨厌吵闹。”   说干就干,乔横林连滚带爬地跑到浴室,学着季鹤那天的模样,用喷头和消毒液轮番冲洗。   季君蹑手蹑脚到卧室时,季鹤已经站在书桌前练字了,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墨少了。”   季鹤没理会,等季君晃到衣柜旁,才头也不回地问:“要干什么?”   季君讪笑,“起床泡茶,撒小乔林的裤上了,他怕你,所以我来帮他拿条新的。哦,对了,你这次少进几本书,拿钱给他买点儿衣服。还有内裤,我瞧着他穿你的憋得慌,个子不高,发育得倒挺好。”   季鹤顿笔,原本空余很少的纸上废了一个字,他轻轻蹙眉,催促季君离开,“知道了。”   季君本来还想说什么,但不敢惹不耐烦的季鹤,拿了衣服就出去了,让乔横林在浴室换好。   过几分钟,季鹤到浴室洗漱,乔横林刚把旧裤子摁进蓄满水的洗手池里,他见到季鹤,腿直打抖。   季鹤讨厌有水的浴室,他忙忘了,花洒下面还有消毒液的沫沫。   “季鹤,”乔横林小声叫了一声,舌头打卷,“季……”   季鹤的确不开心,他今天照常时间起的床,只是乔横林和季君占着柜台的位置,他就先在屋里桌上练字,洗漱时间稍晚。   没想到乔横林今天起得挺早,但究竟也是他没说清楚,便没发作,只瞧了乔横林一眼,“快些洗,裤子不要放在洗手池里面,很脏。今天我会给你买盆,还有裤子。”   乔横林本来想把位置让给季鹤,但浴室一片狼藉,所以他想还是作罢,等他赶紧洗完裤子,擦完地再叫季鹤来。   眼下,他迫切等待季鹤离开。   季鹤身板挺得很直,在乔横林热切的注视下转身,旋开门把手。   乔横林那口气还没有松完,季鹤突然转身,快步朝乔横林走去,超过平时他勒令乔横林离他三十厘米的距离。   很近,乔横林听到了季鹤的呼吸。 第八章 撒谎   季鹤腰微微打弯,贴近乔横林胸口往下的位置,停两秒后立刻后退和乔横林拉开距离,“你身上没有茶香,裤子也没有。”   季鹤神情笃定,但语气又淡淡的,听起来很令人发慌,乔横林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心虚地低下头。   “我……没尿……”   乔横林嗫嚅难言,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紧张地搓了搓。   他不打自招,季鹤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嘴角,“是管不住撒尿的小笨狗吗?以后时针每转两格,你就到卫生间,尿了再出去。”   乔横林发觉季鹤没有提到丢掉他的话,放心地点点头,他想说些保证的话,但耐不住季鹤那张漂亮到很有攻击性的脸,看见就会失语。   他偷偷掀眼皮观察季鹤表情时,季鹤也在轻轻打量乔横林,似乎对他听话的态度还算满意,季鹤离开浴室前告诉乔横林。   “你已经洗完澡,换了新的衣服,自该没有茶香。但季君手上不该没有茶味。不要对我撒谎,乔横林,尤其是跟季君联合起来。”   浴室门稍带力道地合上,乔横林才将失落的脑袋昂了起来,但很快灰蒙蒙的眼珠子又把即将滑落的泪水收了回去,恢复闪亮。   他第一次听到季鹤叫他的名字,尽管是不愉快的斥责,也仍然为此开心。   又是一个周过去,季君如常不顾店,乔横林却因此找到了跟季鹤的相处之道。   在季鹤晨起洗漱的间隙收掉凉席,归到卧室的原位,上午在柜台前偷看季鹤练字,偶尔收钱,如今谢谢光临他喊得很是娴熟。   下午坐在门口晒太阳,收走路人随手丢掉的垃圾,有时候也会捡到两三个饮料瓶。   太阳滚下来后,乔横林就开始期待会带吃的回来的季君。两个人吃完夜宵的时间,季鹤刚好洗完澡,再轮到他们两个,先后睡觉。   季鹤每晚练完琴都会用温水泡手,厚涂一层超市里十块钱三支的护手霜,他从前也一天不落地这么做,但近来效果似乎更好。   细想起来,似乎是因为乔横林主动包揽了收钱和洗碗,这让他不需要时刻都用伤手的消毒洗手液,手心手背都没那么干燥了。   尽管远谈不上习惯和喜欢,但季鹤认为乔横林能一直守规矩的话,他好像也并非不能接受店里多出个人。   不过,乔横林也有很不守规矩的时候。   洗手池上方的镜柜,两个洗漱杯又一次紧紧贴在了一起,季鹤叫乔横林过来,当面质询:“你漱口的杯子为什么要跟我的挨在一起?”   乔横林胸脯紧张得鼓鼓的,睁大眼睛接受季鹤的视线,一时间说不出话。   因为季鹤觉得被冒犯的行为单纯到根本没有理由,他似乎只是想跟季鹤挨的近一些,任何东西。   只是衣服和人都没有机会,只有共用的浴室里,能够自由移动的杯子,可以由得乔横林主动亲近。   乔横林脑子单纯,脸又不藏事,虽然相处时间不够长,但只要季鹤肯思忖,总能知道他所做蠢事背后的理由。   唯有这件事,季鹤不懂,乔横林也不会解释,那副丧气小狗的模样只会让人恼得更加心烦。   季鹤深吸一口气,用力踮脚,将上层的备用洗衣液和他的洗漱杯位置调换。   这样的高度,矮季鹤一头的乔横林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杯子高高挂起,他为此感到委屈,就好像季鹤本人挂上去一样。   乔横林表达不开心的方式简单直白,季鹤发现他直眉下面的眼珠子开始在水雾里打转,嘴唇被咬得更肿了,仿佛天生就那么软那么厚,唇形弧度却总像在微笑似的,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委曲求全。   季鹤突然觉得浴室闷热,转身出去,身后也立即响起脚步声。   乔横林难过归难过,可依旧对季鹤寸步不离,黏得像条哈巴狗,只是长得更好看些。   窗户框出的景比平时颜色更深,墙面的影子忽闪得厉害,突然飘来一阵雨,扑簌簌地将墙皮打掉色,拖出一道道像眼泪的水。   原来下雨了,怪不得闷。   季鹤并非不喜欢雨天,只是这巷子无叶无花,没有雨穿林声的雅事,每逢大雨,只有光秃秃的墙皮和脏鞋直接踩进店里的路人。   尘土被打湿的味道令季鹤喘不过气,他在卧室的小匣子里拿了香来熏。   季鹤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乔横林的郁闷抛到脑后,好奇地凑过去,盯着季鹤干净的手指里摆弄的物件。   “呼吸声小些。”季鹤突然开口,静静瞥了乔横林一眼,并没有驱赶他。   香气很快在乔横林的眼前升腾,他小心翼翼地克制鼻吸,不让呼吸扰乱烟雾的路径。   “离太近会头痛。”季鹤提醒乔横林,随即自己也从柜台前离开。   看样子今天上午不会有客,墨只剩一瓶好的,季鹤没打算拆封,毛边纸背面的空隙都被挤满了字,没办法练字打发时间,季鹤只得考虑做些别的。   当跟屁虫的乔横林失落地在卧室门口下蹲,他必须得到季鹤的允许才能进去,这是连季君都要恪守的规矩。   门又开了,季鹤拎了个黑色的双肩包,到棋盘前坐着,先收拾季君的残局,他捡白子,乔横林有样学样地把黑字一个一个挑出来,放进棋盒。   他对季鹤腿上的包非常好奇,季鹤也没有故作玄虚,当着他的面拉开拉链,取出几本用牛皮纸包过的课本,检查一番后,跟超市里买的新本子一同放进去。   两个本子,只放了一个,另一个就在棋盘中心放着。   乔横林总是时刻留意季鹤的表情和动作,所以他极其迅速地发觉季鹤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这是很少有的,季鹤盯他这么长时间。   乔横林抿唇,回应季鹤的目光,反倒先一步看入了神。   “季君说帮你找学校了吗?”季鹤不满乔横林的神游,语气稍重地又问了一遍。   乔横林连忙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和、季鹤…一起,说。”   “嗯。”   季鹤淡淡应声,并不讶异,只是想乔横林会被塞进哪个年级,如果像他现在这样的水平,一年级的课程都跟不上。但按照年纪,他最低也要跟自己一样,直接到小学毕业班里去。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其实不需要乔横林回答,季鹤也知道答案,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可能是天气闷没事做,又似乎是觉得从浴室出来后的乔横林表情总有阴郁。   尽管他没做对不起乔横林的事情,但季鹤俨然想着弥补了。   季鹤翻开本皮,又递给乔横林一支铅笔,“这样握,手指不要崩得太紧。”   在季鹤的连番纠正下,乔横林的指头被汗浸湿,在笔杆上打滑,但季鹤不说停,他就不敢撒手,直到手掌僵硬到定型。   “松手,再拿,”季鹤盯着乔横林指示道,不悦的神色居多,“我刚才说手离笔尖的距离是这么长的吗?”   乔横林低着头定睛在自己的右手上,压着眉头揣摩了几秒,很不确定地把手指头朝上挪了几厘米。   距离是对了,但姿势立刻就变形。   季鹤站起身,从乔横林的身后,抓住他的手背,调整好笔杆的角度后,开始拨弄乔横林的手指。   不知道是不是捏笔太久,真是很不灵活的手,硬得直发烫。   乔横林像小牛犊似的喘出粗气,上睫毛浓黑,抖得遮眼。他经常窥视的那双手,季鹤的手,像条身子冰凉的小蛇,在他的骨节缝隙里来回穿插。   尽管季鹤的指腹有茧,并不算完全平滑,但他被摸得很舒服,突然把头仰得高高的,将低头的季鹤印在黑亮的眼珠里。   “干什么,”季鹤问,“学会了吗?”   “我……”   乔横林嗫嚅几秒钟,赶在季鹤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大胆说了出来,“想尿尿。”   季鹤十分无语,侧身让出位置,“不是刚刚才去过吗,怎么又想去,快去快回。”   乔横林顺从地跑出去又跑回来,又跟着季鹤练了半个小时握笔,季鹤开始教他写字认字,从笔画少的简单字开始,季鹤先在本纸左侧的位置写下示范,让乔横林跟着描。   晚上季君回到店里,乔横林还跪趴在棋盘上写字,虽然笔画歪歪扭扭,被季鹤的字衬托得像条爬虫,但好歹态度认真,能看出形。   季鹤从小在书法上极有天赋,控笔强,悟性也高,从颜体开练,后仿赵孟頫,季君和黄秋风也就轮番教了两年,他便会独立思考读帖,到现在,随便拎出一本名家,他也能短时间临摹个七七八八。   他开始练赵佶千字文时,季君也并不过分担心,尽管瘦金体易学难精难改,季鹤底子在,年纪又小,走一年半载的弯路也算不得什么。   没想到,他反而练得越发精进开窍,季君管不住,也便随他去了。   有了这样的好例子,季君自然是没体验过教笨小孩儿打基础,他兴致勃勃地蹲在乔横林旁边,捏他的手写了几个字。   乔横林的确笨,也没什么明显进步,季君又是个三分钟的性子,席地而坐,劝乔横林先来吃饭。   “不许吃。”俯身在下层书架整理书目的季鹤突然低斥。   原本已经撒开笔的乔横林一激灵,焦急地重新抓起笔杆,足足练了一下午,指节变得红肿,僵得厉害,他描的字愈发不能入眼。   “欲速则不达嘛。”季君笑劝。   “速,”季鹤扬声,很不认同这个字眼,“三十个字,一个字才五十遍,哪里称得上多。又不是年纪小。”   季君收回想要合上练字本的手,颇无奈,“你每次练字,都要练到手指握不住笔,不能按你这套标准要求小乔林,那孩子就是……脑子不算灵活嘛。你这个小师傅得手松些,心也松些。” 第九章 倒戈   季鹤别开脸,清理白天被顾客撕烂的塑封,语气听不大出来,“那就不练。”   “听听,别练了别练了,”季君夺走乔横林小手里的笔杆,把包里的鸡翅尖翻出来,另拿了瓶白酒,“这家翅尖酥得很,你看看这颜色,啧啧啧。”   季君不住咂嘴,抓着往嘴里塞,他扔给乔横林两只一次性手套,示意他一起吃。   “季鹤,帮我拿个酒杯来。”季君笑眯眯地喊。   季鹤停下手里动作,并未起身,全然当作没听到。反倒是乔横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要替季君跑腿。   到厨房门口没几步路,乔横林跑得快,却不得已在门口顿住脚步。   守株待兔的季鹤抓住乔横林的肩膀,脸色不悦地警告,“不许给他拿。”   乔横林被吓到了,表情呆滞地点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季鹤低头瞥他,心里莫名有气,将乔横林朝后推搡,“走吧,去吃你的东西。”   说罢季鹤先一步离开,换了衣服到浴室冲澡。   乔横林犹豫着转身,似乎是担心自己没拿回来酒杯,季君会发脾气。这无疑是他多虑,迟迟等不到他回来的季君直接酒瓶对嘴灌。   酒量差,喝得又猛,这会儿人已经晕乎乎地趴在棋盘上蒙着,脖子透红,发出沉重的呼气声。   乔横林蹑手蹑脚地从季君胳膊下拽出被枕住的练字本,又跪着摸索了许久,才在棋盘底下的地上找到季鹤给他用的铅笔。   这才对着塑料袋里剩余的鸡翅尖吞了几口唾沫,慢吞吞地拿起透明手套。   季鹤擦干头发,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时,迎面撞上门口的乔横林,眼睛半咪,等得都困乏了。   看到季鹤,眼神突然熠熠发光,乔横林连忙把本子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双手捧高,虔诚地等待季鹤的点评。   “季鹤,我不吃,我写,”乔横林顿了顿,接着说,“写完了,我只听、季鹤的话,你还教,明天,教我……好、好不好?”   乔横林笨到话都说不清楚,却十分“聪明”的发觉季鹤刚才说的是反话,又过于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尽管初来那天,乔横林一直记季君的好,然而现在他毫不犹豫地倒戈,跑到季鹤的阵营里说要做他最忠诚的小狗。   季鹤收拢指尖,接过乔横林手里的本子,往前翻了几页,“怎么越写越丑了?”   乔横林咬咬嘴巴,不好意思地歪着头,他时常观察季鹤的情绪,但有时候并不能摸清楚,因为季鹤说话会凶,但嘴角会笑。   季鹤没直接答应乔横林的求学,布置了明天的任务,“以后只抄儿二十个字吧,但还是要读认三十个,还有半个月开学,这样起码能听懂老师说话。”   乔横林满脸高兴地点头,盯着季鹤不撒眼。   季鹤忍不住错开乔横林的视线,将本子推回乔横林的胸口,“去洗澡去。”   乔横林的肚子不争气地连叫几声,他瞪大眼睛笑笑,小臂扭扭捏捏地挡住小腹,跑去把练习本塞回柜台下面的抽屉里,再折回来洗澡。   季鹤用毛巾将发尾蓄的水珠擦掉,就随他自然晾干。   尽管头发很长,他也很少用那个二十五块钱的笨重吹风机,举几分钟手腕酸痛,声音也吵得心烦。   不需要刻意打发时间,棋盘上还躺着醉汉和一堆垃圾,季鹤烦躁地用膝盖顶季君的肚腩,“要睡就到躺椅上去。”   季君昏着脑袋,迷糊听到季鹤的话依旧会做,在催促下慢吞吞地爬起来。   藤椅吱嘎几声,发出不堪负重的嚎叫,季君就这么把自己摔在这架十几年的老式藤椅上。   季鹤取了桌角叠得很整齐的一次性手套,擦干净桌上的酒水和炸油,塑料袋里还剩很多鸡翅尖,凉透了,颜色变得不如季君说得那样好。   季鹤犹豫片刻,将脏纸扔进去,塑料袋系结,全丢到店外的垃圾桶里去。   酒瓶没丢,季鹤本来想放进乔横林攒的那一堆瓶子里,冲洗干净后又改了主意,将两包白醋倒进去,放在做饭的佐料旁边。   乔横林头上的短茬随便擦擦就好,从浴室出来浑身清爽,空气碰到他燥热的脖子显得很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冷哆嗦。   “过来。”   店里只剩厨房门口那盏昏黄的小灯在亮,季鹤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在那里轻声叫道。   乔横林胸口一热,双腿从地板上拔起,飞快地跑到季鹤身边,在快要超过规定的接触距离时候紧急刹车,仰头瞧着季鹤傻笑。   季鹤不语,脑袋略微偏了一下,等乔横林的鼻子像小狗一样抽动两下后,才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出进厨房的通道。   案板上用两层保鲜膜垫着,盛放一个青瓷大碗,白花花的细挂面顶起了平放在碗口的一双筷子。   “吃不吃随便,”季鹤说,“但是吃了就要重新洗漱,你自己考虑好。”   乔横林嗯嗯两声,在季鹤允许的眼神下飞扑过去,一口咬掉碗里的半颗荷包蛋,小脸和眼睛被热气熏得轻微刺痛。   季鹤本来打算回卧室,但又决定在这里监督乔横林。   监督什么呢,他想,这些天乔横林一直很守规矩,会自己收拾垃圾,碗也洗得很干净,真不洗漱脏的也不是自己。   乔横林又一次用余光瞟到季鹤身上时,季鹤不小心跟他对上视线,“不许看。”   乔横林听令地不再看他,季鹤停了片刻又将目光重新放在乔横林埋在碗里的后脑勺上,尽管杂草一样的头发被推没了,可它依旧随着身体主人的肢体动作一耸一耸,像个饱满的黑美人西瓜。   季鹤忍不住笑,没发出声音,等他收起嘴角时才有所回味。他似乎很喜欢看乔横林吃饭,虽然餐桌礼仪粗鲁,可吃什么都觉得很香。像小狗。   季鹤因为这个契合的称呼而忽然抬眉,他和乔横林见面的第一天认定他是不通情理的榆木,但他逐渐改变主意,季君也会有说真话的时候,乔横林就是很听话的小狗。   这半个月,季君每次回家,乔横林都在棋桌上趴着练字,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横能写平,竖不打弯。   他兴致起来,就会点着季鹤的范字提问,乔横林都答得上来,还会炫耀般挨个念其他的字。   这场教学,季鹤意外得有耐心,乔横林也格外认真。   “怎么教的?”季君忍不住好奇问过季鹤。   季鹤说乔横林似乎只是嘴笨,心里说字没问题,虽然跟同龄人没法比,但是有基本的学习能力的,他不像想象中那么笨。   “这样下去不得了呀,”季君粗厚的大掌呼噜乔横林的掌心,故作认真地夸奖,“看来小乔林马上超过季鹤了。”   乔横林撅嘴,并不为此开心,把铅笔倒转,用橡皮擦掉季君害他写错的“家”字。   “手板怎么通红,”季君拉起乔横林空闲的另只手,转向季鹤询问,“你罚他了?”   季鹤没什么表情,将镇纸往旁边推推,提笔在过期报纸上落字,“打的左手,不影响练习。”   季君使劲儿搓搓乔横林的手心,心疼道:“季鹤,你小时候,我、我可没打过你。你小小年纪,怎么搞老一辈时兴的体罚?”   季鹤淡定地抬头,“我小时候也没有让你教我九遍宝盖头的点是左上往右下写。”   被点到的乔横林身子一抖,把脑袋埋了下去。   季君倒吸口气,不再质疑季鹤的教法,转身回来,拉直乔横林的腰,“不要曲背,对眼睛不好。”   乔横林顺从地将背板直,季君笑眯眯,“这个我好像是教过某个小孩奥。”‘季鹤手腕一重,钢笔锋利的笔尖刺破了薄薄的报纸。   第二天,季鹤开始坐到乔横林旁边,练字本和旧报纸挤在一起,钢笔和铅笔一起动。   乔横林没感觉季鹤在看他,可只要他一弯腰,季鹤就会用笔杆顶住乔横林的下巴,推回适当的高度。   秋季学期开始前,季君找了黄秋风,黄秋风到实验小学找了校长和书记,破例让乔横林入学,但是要解决学籍问题。   季君不想让乔横林用孤儿身份上学,索性让黄秋风走关系,加急办理收养手续。   于是这个夏末,户口本多了一页,乔横林还叫乔横林,可却摇身一变成了季鹤法律上的兄弟,名义上的哥哥。   季鹤也没必要担心临时给乔横林突击的语文课够不够他跟上学校课程,因为乔横林就在他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一个年级、一个班、并排的课桌。   黄秋风的同事张姐是季鹤班主任从前的老师,他们对这样的安排非常得意。除了季鹤。   乔横林在店里只是看季鹤练字就能站一上午,台阶上等待别人施舍的塑料瓶也能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然而他的定性却在学校突然丧失了。   铃声一响,乔横林的屁股和胳膊就开始不老实地动弹,尽管只是小范围地挪动,但跟他同桌的季鹤却能非常清晰地察觉到这份不安。   他期间用并不友善的眼神瞥了乔横林几次,收到警告的乔横林便立刻收拢小臂,垫在胸前,脑袋伏上去,方向朝内,凝着眼珠观察季鹤的一举一动。 第十章 快慢   乔横林不喜欢上课,因为上课他不被允许打扰季鹤,说话不行,拉袖口不行,连对口型喊季鹤的名字也不行。   已经是第四个他记不清楚样貌的老师站上讲台,又踩着铃声的尾巴从讲台上下去,这意味着上午的课已经结束,班级里的人一哄而散,往食堂的方向跑去。   季鹤显得不慌不忙许多,等人走得差不多才起身。   乔横林还没来得及办饭卡和水卡,季鹤不得已只能带着他,“站起来,去吃饭。”   乔横林匆忙跟在季鹤身后迈急切的碎步,走了半程陌生的路,他终于忍不住讲话,小小声:“季鹤……回家。”   “不回家,”季鹤头也不回,“还没有放学。”   “回,”乔横林语气短促,焦急地放大了声音,“想回。”   季鹤停步,转身立在乔横林面前,冷淡地垂眼,“好,那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现在顺着你自己左手的方向就能走到学校大门口,草坪的小路更近。”   乔横林扭扭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高大的教学楼颜色相近,高度一致,一排排摆在眼前,如同可怖的庞然大物。   他们停在路中心,不免被着急的学生撞到,乔横林的胳膊被谁的书包擦了好几下,踉跄着重新站直身体。   季鹤看见乔横林的眼眶有些湿,双手紧紧捏住短袖下摆的布料,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   “吃不吃?”季鹤问一遍。   乔横林极快地下台阶,使劲儿点头,比起回家,他还是更想呆在季鹤身边。   季鹤把乔横林推搡到小路内侧,他刻意避免乔横林几次三番伸出的小手,后背打直平视前方,只是步调慢了许多。   食堂人满为患,挨近门口的外围有零星几个散座,季鹤安排乔横林坐在其中一个等着,自己去打饭。   盯着季鹤愈发遥远的背影,乔横林内心愈发惶恐,直到季鹤完全没入人群,他就忍不住站了起来,到处张望。   季鹤艰难托着两个餐盘往回走,远远就看见乔横林靠在桌角,瘦小的臂膀缩着发抖,像条受了惊的小狗崽子。   “干嘛,”季鹤快步到座位旁,放下餐盘,停顿片刻又说,“你没离开这里,很好,下次坐着等,不要挡别人的路。”   季鹤的语气分明只是平淡,乔横林却敏感地从中嗅到了夸奖的意味,胸口的不安突然一扫而空,委屈到下瞥的眉毛重新翘得高高的,非常得意。   “先用消毒湿巾擦手,再翻面擦桌子,”季鹤边做边教,“我已经让季君晚上回家给你捎带书包了,店里卫生间柜子左边有湿巾存货,下次你自己提前放书包里带过来。”   “呜嗯。”   乔横林闷哼一声,他的目光难得从季鹤身上剥离,正饱含馋意地盯着餐盘里的土豆鸡块。   “指缝也要擦,”季鹤不满地纠正,才递过去筷子,“吃吧。”   食堂不算大,菜品花样勉强说得过去,对于季鹤来说,大部分炒菜都非常油腻,他一般会尽量挑些清淡的家常菜。   他那盘是西红柿鸡蛋、凉拌花菜,乔横林那盘明显丰盛许多,多了个荤菜不说,米饭也是特意要的四两。   季鹤没有错估乔横林的胃口,他吃得很干净,连食堂免费的稀到看不见小米的汤都喝了三小碗。   季鹤担心乔横林喝太急撑胃,又想起没来得及给乔横林准备水杯,便只在实在看不过去的时候阻拦乔横林继续灌。   事后季鹤非常后悔,他应当昨晚就给乔横林买好水杯,这样就能在乔横林喝第二碗小米汤时及时制止,他会听话的。   要是这样,乔横林也不会在午休过后,铃声刚响三分钟,靠向季鹤的耳朵,迷迷糊糊地说想尿尿。   这种情况也不能放任不管,季鹤挺担心乔横林就这么尿在座位上,他把板凳向旁边撤,躲得离乔横林远一些。   在他等待老师看向这边再举手说明时,乔横林很没有眼色地又求了季鹤两次,明明大腿紧并,生理需求更高。   但他的表情和语气,更像是在乞求,像是得到季鹤许可才是头等要紧事。   “刚才怎么不说?”季鹤忍不住诘问这个麻烦鬼。   乔横林被凶,委屈地不再吭声,低头看见季鹤板凳挪移,和自己拉开的距离后抿了抿嘴巴,睫毛瞬间耷拉下去,遮住黑乎乎的眼珠。   教室外巡查的班主任谷舒发现两人的异状,从后门绕进,向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默声示意后,将季鹤和乔横林叫出去问原因。   “季鹤,你陪哥哥去吧,回来之后先到我办公室一趟。”   季鹤听到这样的称呼恍惚两秒,随即表情变得阴郁,“老师,我还要听课。”   谷舒伸手想摸季鹤的脑袋,被季鹤悄无声息地躲开,她也不恼,转而轻轻揉着乔横林的脸蛋,“没关系,如果你有不会的题目,我会跟数学老师沟通单独辅导你。”   这样说就没办法拒绝了,季鹤立即转身,叫乔横林跟上,“快走。”   乔横林垂下眼皮,收回在谷舒老师身上打转的目光,小跑跟上。   季鹤带他穿过走廊,直到尽头,他原本在卫生间门口停步,思索再三,憋气跟乔横林一起进去了。   他教乔横林怎么用学校的厕所,在哪里洗手,然后不耐烦地把纸巾塞进他湿漉漉的小黑手里,“我只会带你来两次,你最好记住路怎么走。”   乔横林眨巴大眼在记瓷砖地的一模一样的花纹,季鹤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无语地叹气,说了句类似实验后得出结论的话。   “乔横林,你不适合上学。”   担心季鹤不去办公室的谷舒在教室前门等待,正朝两人招手。   先把乔横林安置到空工位的椅子坐着,谷舒才单独叫季鹤到角落里去,乔横林见季鹤离开自己身边,焦急地跟上。   谷舒赶紧哄道,“小朋友,老师跟你哥哥聊一小会儿天,你先在这里坐着等两分钟好不好?”   乔横林应当是能听懂谷舒说的意思,但他眼神直勾勾地放在季鹤身上,脚步并未停止。   “乔横林,”季鹤回头低斥,“回去坐。”   短促有力的几个字,效果却很显著,遏止了乔横林执着的追随。   谷舒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和季鹤交谈时特意选了个乔横林能看到季鹤侧身的角度,帮助他缓解焦虑。   距离拉开,有相对私密性后,年轻的班主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他很听你的话。”   季鹤垂下眼皮,轻轻嗯了一声。   “季鹤,”谷舒和善地微笑,“老师听你爸爸说了一些乔横林的情况,我想他可能是一个成长比较慢的小朋友,所以提前交代小班长小组长照顾他。你的学习成绩和班级表现一直都是很棒的,那作为他的哥哥,这个帮扶的任务交给你更合适,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谷老师,”季鹤仰头,平静地提问,“你发自心底地认为乔横林适合在班级学习吗?”   谷舒一愣,她是从三年级开始带班的,两年的接触,季鹤的早熟她很知晓,但听到他如同大人般的语气,依旧咋舌不已。   谷舒调整情绪,指尖轻轻搭在季鹤手背上,“季鹤,也许是不适合的,但是这个年纪,他不在学校能在哪里呢?”   这次季鹤没有抵抗谷舒的触碰,他略微偏头,乔横林便呲出大牙,向他露出夸张又愚蠢的笑容,生怕人不知道他好骗似的。   “因材施教,”谷舒确定季鹤懂得词语的意思,开玩笑地继续说,“老师知道你经常在语文课上练字,数学老师也反映过你总是不动手算题。”   季鹤并没什么表情,谷舒只好替他解释。   “是因为课内课外的诗词你早就会背,数学题对你来说很简单,心算就能有答案对嘛?”   谷舒笑眯眯,将话题重新转到乔横林身上,“老师没有因为你不做课堂规定的事情就去为难你,乔横林也是一样的呀,只要他努力,老师也会像理解你比别人快一样去理解他的慢。”   季鹤一点即通,“我知道了,老师。”   谷舒也不打算多说,铃声快响的时候,她拿起课本和教案起身,“下节是我的课,给你俩放个假,带弟弟去校园转一圈儿。”   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不算妥当,但季鹤平时的表现很值得信赖,她相信比起让情绪不稳定的乔横林立刻回教室,在哥哥的陪伴下熟悉校园散心是更优选择。   乔横林跟在季鹤侧后方,距离比平时拉得远些,他局促不安地盯着自己向前挪动的脚尖,以至于猝然撞上季鹤削薄的后背。   乔横林惊骇,双手在季鹤的背上揉搓,试图抚平衣服的褶皱。   季鹤呼吸烦得大了些,立即转身拍开乔横林的手背,眼神丝毫没掩饰不悦。   乔横林脑门红了大片,无措地瞪大眼睛,他眨巴两下,受伤的小手擦掉下巴上的泪珠,突然蹲坐在花坛旁边的台阶上。   季鹤并不搭理他,径直往前走,身后少了平时哒哒哒的脚步声,安静极了。   到转角处,季鹤余光能够向侧方瞥去,花坛上的人影缩成一个紧巴巴的小球,乔横林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身子扑簌簌地抖动,像在偷哭。   季鹤原地站了几秒,胸口有些软酸,他转头喊乔横林,“你还走不走,快点儿过来。” 第十一章 不笑   乔横林站起来,抬脚朝季鹤的方向去,步子看起来很沉重似的,慢吞吞。   季鹤并未缓和脸色,只是没着急走动,低头去看乔横林,他虽然埋头不吭声,不像平时聒噪,但瞧着也是极好哄的,不然也不会叫一声就过来。   “你还想去哪里逛,水房、操场、还是哪里?”季鹤岔开话题,直接问他。   乔横林却快速把头仰了起来,摇摇头,似乎是都否定掉的意思,他眼圈微微烫,举起刚才被季鹤打到的右手,“季鹤、疼。”   季鹤静静瞥那双肤色较深的小手,明明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哪那么矫情,练字的时候我不是也打你了吗,我的手比镇尺还要硬吗?”   乔横林委屈地瘪嘴,“没写错,我没写错,季鹤打。”   “打就打了,”季鹤冷静地承认,“写错字只是犯错的一种,不看路也是,犯错挨打,你还觉得理亏吗?那就打回来吧。”   季鹤伸出同样的右手,将手背放在乔横林的胸口处,催促道:“快点儿,打吧。”   乔横林低头,季鹤的手离他眼睛很近,还是第一次由着他近距离细细观察,手背白皙到皮肤纹路几乎看不见,长期握笔的手指很稳,悬空的姿势也不会抖动。   乔横林没有动作,季鹤逐渐丧失耐心,他开始收回手去,却立即被有力的东西攥住了。   乔横林跳下台阶,在乔横里的肩膀一侧站定,刚刚那只藏在背后,偷偷用裤子擦拭手心湿汗的小手,抓住了季鹤。   在季鹤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乔横林的手指已经撑开他白皙的指缝,异常灵活地攥了进去,十指相扣,仰头眯着眼笑。   被树荫遗漏的阳光穿在乔横林脸颊,变成椭圆的光块儿,在鼻梁和颧骨之间来回打转。   季鹤恍惚片刻,低头看见纠缠的两只手,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陌生,就连季君,也不敢明目张胆拉他的手,却被乔横林做得熟练又大胆。   “不、不疼了,”乔横林嘴角浮现娇俏的笑,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走,跟季鹤一起、走,都去。”   下课铃声在广播里炸开,季鹤一下子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在乔横林委屈之前拉住他的手腕,匆忙朝教室赶去。   “去什么去,”季鹤小恼火地说,“回去上课。”   乔横林对季鹤突如其来的着急十分不解,尽管又没拉上很长久的手,但季鹤的手热热的,贴着他的手腕,他舒服得想上厕所。   然后他听到季鹤用很小的声音发出质疑,“我打的不是这只手。”   乔横林讶异且不安的扬眉,他忙中出错,被逻辑缜密的季鹤发觉,在思考这算不算季鹤最讨厌的撒谎时,已经被摁到了课桌下的凉板凳上。   又是他什么都没听的一节课,他只是忙着观察季鹤,季鹤看起来很生气,气到脸颊发红滚烫,乔横林便失去了刚才拉手的坦然,苦恼地耷拉着脑袋。   好在直到放学,季鹤都没说什么,默默收拾书包。   乔横林起身跟在他身后,胳膊却被人拉了一下,他警惕地扭身,躲开眼前的小胖子,挡在季鹤身前。   宋小海看出了乔横林的敌意,连忙摆手,好脾气地解释,“我是班长。”   乔横林不懂,宋小海从课桌之间的过道挤到两人面前,他个子不低,身板也壮,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小小的。   季鹤拨开乔横林,问宋小海:“有什么事情吗?”   宋小海一拍脑门,“谷老师说,让我照顾乔、乔横林?对,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找我。”   宋小海伸出友好的胖手,“我叫宋小海,我爸叫宋大海,学校门口那家大海超市,就是我家开的,你可以到那里买东西,顺便找我玩。”   “听到了吗,”季鹤提醒乔横林,“跟他握手,说你叫什么名字。”   乔横林点头,不知所措地回答,“我叫、乔横林。”   他迟迟没有伸出手跟宋小海相握,宋小海也不急,洒脱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叫乔横林,是季鹤的哥哥。亲哥?姓不一样啊。”   他八卦起来,显得十分精明,季鹤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一旦叫出来每个人都要问一嘴他为什么凭空多了一个不同姓的兄弟,还要多费口舌地解释。   季鹤淡然开口,“表的。”   乔横林不懂什么意思,宋小海却很明白,连哦了几声,“这就应当这就应当,我说呢……”   “走了。”季鹤既是跟他道别,又是提醒乔横林跟上。   宋小海却快步迈出,试图抓住季鹤胳膊的手被跟屁虫一样的乔横林阻挡住了,只好喊道:“季鹤,你等等。”   季鹤转身,凝眉表示疑问。   “你、你怎么从来不到我家超市买书法纸,”宋小海结巴了一下,人中冒汗,“你来吧,我让我爸给你打折,还送你墨水。肯定比你去的那家文具店便宜。”   季鹤并不想欠人人情,也不想纠缠,只礼貌地点头,“好,谢谢。”   宋小海看着季鹤和乔横林走出教室门口,转弯就不见了。   乔横林回家的路上在踢石子,郁闷地甩脚,季鹤终于忍不住,才制止他,“乔横林,你再踢,就不要跟我走在一起。”   乔横林收回脚,闷头跟在季鹤身后,一辆车在他俩身后鸣笛,季鹤带乔横林到路旁避车时,乔横林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大着胆子开口。   “季鹤、你笑,对他笑。”   季鹤侧身淡淡瞥乔横林一眼,“嗯,他人不错,还要主动帮助你,你应该跟宋小海好好相处,不要没礼貌。”   “不,”乔横林大声嚷,吃了一嘴车尾气,“我不、不喜欢他,季鹤,你没笑,跟我…..”   季鹤闭眼躲车扬起的飞尘,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乔横林更急了,“季鹤,你笑。”   季鹤说,“不要。”   乔横林快步走到季鹤面前,倒退着步子,坚持道:“季鹤,笑。”   季鹤在乔横林绊到石头后仰时抓住他的领口,表情不耐烦,“乔横林,你是在命令我吗?”   乔横林愣住,季鹤语速有些快,听起来显得咄咄逼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要求,你要我笑就笑,不要对谁笑就不笑。该听话的是你,我让你好好走路,你就该眼睛盯着前面,我让你闭嘴,就不要再说话来烦我。”   乔横林嗡动着唇片,在他想要申诉些什么时,季鹤发号施令,“现在,闭嘴。”   季鹤深呼吸来平复心情,他看见乔横林听话的抿住嘴巴,然后转身在他身后跟着,没再踢石子,也有好好抬头,眼泪也在认真地掉。   季鹤知道这并不公平,但谁叫乔横林笨,笨到只会觉得委屈,不会不听话。   黄秋风在书店门口碰上两个小孩儿时,乔横林已经哭了一路,眼睛肿到看不清人,一头扎进他怀里。   “怎么哭了?第一天上学,季君没去接你们?”黄秋风摸乔横林的脑袋,对季鹤说,“也是,有你在,他肯定放心。”   季鹤面无表情地站着,等待乔横林告状,狠狠诉说自己的委屈。   但黄秋风没有多问,乔横林更没有多说,躲开他并不熟识的怀抱,又钻到季鹤的身旁,轻轻拉他腰上的布料。   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记恨季鹤的恶语,依旧亲近,只是更加小心翼翼。   “这么快感情就变好了,”黄秋风笑,“我还担心你们相处不来,看来是我多虑了。小鹤,这些天怎么不到桥洞看下棋了,明天去,明天有桥西那厉害老头跟刘义的局,看看有好处。”   季鹤轻轻点头,黄秋风道别后又披着长风衣,匆匆走了。   卷闸门虚虚掩着,季君又没锁门就走了,季鹤如常拉开店门,卷起帘子,洗手消毒后在柜台前面写作业。   季鹤的数学作业从来没得过优秀,他很少写做题步骤,大题也是草草几笔得出正确答案,违背了必须留有做题痕迹的要求。   相反,他很喜欢抄写的任务,用钢笔替代笔尖过硬的中性笔,练惯了毛笔,硬笔笔触也颇有新意。   不到半个小时,季鹤已经收拾好明早上学需要用到的书本,到书柜上拿下那本说文解字注,有意无意地向外瞧了一眼。   乔横林在蒲团上盘腿坐着,脑门抵靠棋盘,身子弓成蜗牛的壳,一动不动。   季鹤并没有跟他和解的打算,折回柜台做自己的事情。   天黑以后,季君气喘吁吁地跨过门槛,在店里寻摸一圈儿,没敢打扰看书的季鹤,挤到乔横林趴的棋盘旁边,将肩膀上印花是机甲战士的蓝色书包推到他面前。   “喜欢不?店员说这是卖得最好的一款,现在小男孩儿都抢着要,”季君得意地显摆,没忘逗弄两句,“比季鹤的好吧,他的书包黑黢黢的。”   在季君手上显小的书包被乔横林搂着,像个硕大的包袱,他这才仰起脸,破涕为笑。   但季君的后一句“贬低”季鹤的话,令乔横林加剧紧张,他不安地朝柜台看了眼,季鹤视线稳稳当当落在字里行间,丝毫不在乎他俩的谈话。   乔横林又觉得极强的失落,捏住书包带的小手缓缓松开,将挡脸的书包轻轻放倒,露出两个红眼圈。   “哟呦呦,”季君焦急地用手背贴乔横林的眼皮,烫得紧,“怎么哭了,头一回上学不适应?作业不会写?去让季鹤教你嘛……”   季君当然不知道,乔横林不在乎学校和作业,他悲伤的源头正来源于季君口中可以求教的季鹤。   乔横林人生中第一次执着以失败告终,他不仅没得到季鹤的笑,还被凶得像是以后都得不到季鹤的笑。   可是,季鹤,为什么肯对别人笑。乔横林把问题放在睡梦里思索。 第十二章 越界   季君后洗的澡,毛巾刮着脑袋上的稀毛,到卧室门口敲门。   季鹤没说不许,他便能够进去,踩在床尾的位置踱步,走得季鹤心烦意乱,不耐烦地开口:“做什么?”   季君就等他说话,手指搭在衣柜边儿上轻扣,“也没什么,就是第一天上学,想问问你感觉怎么样?”   琴身架在茶几上,背对卧室门口,季鹤腰背挺直地盘腿下坐,头也不回地淡然回话:“我不是第一天上学,乔横林才是,你应该去问他。”   “他……他不是累了嘛,睡着了。”季君伸手摸了摸鼻尖,颇为小心地问,“你们吵架了?”   季鹤曲颈,用木簪盘起长发,只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他放手时就掉下两撮,垂到下巴往下。   季君没有等到季鹤的回答,看着他手指拢起碎发,试图重新挽进去,不想这次木簪歪掉,所有头发像瀑布一样散落。   他上前几步,弓腰蹲下去,接过季鹤手心的簪子。   季鹤似乎有所预知他下一步的动作,略微偏头,发丝在季君的手指上游离,无力地垂回后腰。   季君停顿几秒,丢下木簪,笑眯眯地起身,“哎呀,我看你的木簪都旧了,你自己拿钱买一个嘛,这个丢了就丢了。”   季鹤目光突变,回头在季君脸上锋利地逡巡,脑袋又用力摆正,没有搭理他这个提议。   季君嘴角的笑收敛,准备安静出去时,季鹤却突然说话了,“乔横林不适合上课,但学校很适合他,初中是按住宅区划片分学生,小升初的考试不重要。”   季君听得懂季鹤的意思,只要乔横林得过且过这一年,就能不费力气地上到对口初中,似乎已经是最优解,但他总觉得那里不妥。   “季鹤……”   不等季君叫完名字,季鹤合眼拨弄琴弦,不疾不徐的几个音,却含了催促的意味,季君知趣地从屋里退了出去。   第二天要去上学,乔横林顶着核桃大的两个眼圈刷牙洗脸,季君把书包挎在他的肩上,推着出了门。   早早洗完漱的季鹤记了好几个棋谱的时间,才等到困到步子都不稳的乔横林,拖沓着脚跟追随他。   起初谁也没说话,直到巷子拐角,季鹤走得太急,被甩掉的乔横林一抬头两眼懵,不知道往哪个路口走。   季鹤赶回来时,乔横林就蹲在路口嚎啕,嘴里大声嚷嚷自己的名字,像叫魂似的。   乔横林感觉到头顶有片阴影,惊恐地抬头去看,季鹤站在他的面前,用身影挡住刺眼且清冷的天光,撇了撇嘴角。   “别喊了,”季鹤抓住乔横林肩膀上的书包带,一下子把瘦小的身子撩了个踉跄,“你应该抬头走路,紧紧跟着我。”   乔横林吸溜鼻涕和眼泪,浮肿的脸颊充斥令人同情的泪痕,失散的恐惧将昨天的委屈冲散了,他开始单方面跟季鹤和解,用黏黏糊糊的嗓子请求。   “季鹤、拉我。季鹤,拉我。”   两遍重复的话,语气一次比一次可怜,近乎哀求的地步。   季鹤眉心微动,随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还很烫的水煮蛋,塞进乔横林的手心,“就在路上吃,不许拿到教室里去。”   乔横林没吃早餐,握住这颗蛋才觉得肚子瘪到鼓不起来,于是他比小狗还要纯正的生物本能驱使他收掉眼泪,满身心投入到进食当中。   一边走路,一边拨鸡蛋壳,最后一口塞到嘴巴里,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   等他喝水顺下去,腾出热乎的小手可以去拉季鹤时,已经快到教室门口,因为路上走得慢了些,早自习的铃声响了,季鹤让他赶紧坐到座位上去。   坐在前排的宋小海转头,热情地和他俩打招呼,季鹤淡然低头,没回应什么表情,乔横林想起来他惹季鹤不开心的源头就是这个人,便气冲冲地瞪眼,也不搭理。   季鹤的反应在宋小海意料之中,可乔横林的敌意令他挠头不解。   也由不得他去考虑,站到他面前还未被发觉的老师嗖的一声抽走他手里的语文课本,“宋小海,到教室后面背去。”   宋小海嬉皮笑脸,在座位上磨蹭一会儿,再次接收到谷舒老师的故作严厉的目光后,抓起书跑开,后背贴到画板报的黑板下缘。   谷舒看他,他就端着书大声念几句,谷舒低头批改作业,他就放下书,用脚踢了踢季鹤的板凳。   乔横林率先发现他的举动,紧张地瞪大眼睛,立刻揪季鹤的袖口告状,“季鹤,他、他脚……”   比起宋小海暗戳戳地轻踢,乔横林明目张胆的晃动更令季鹤难以忍受,他皱了眉头,“乔横林,别拽我的衣服,还有,为什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利索,踢字也不会说吗?明天开始早起一个小时晨读。”   季鹤教训完乔横林,宋小海才能插嘴叫道:“季鹤、季鹤,跟你说件事,理理我呗。”   “做什么?”季鹤挪了凳子,头也不回地问。   宋小海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瓶墨汁,又在胸口抽出一沓白花花的宣纸,弓箭步向前,潇洒地放在季鹤的课桌上。   复原站立的形态就不那么潇洒了,体重超标的宋小海因为这样一点儿动作就出了汗,顺颈部淌进后背。   安心抄写的季鹤并没有看这些东西,只用胳膊随手拨了一下,腾出桌板原本的空位。   墨汁和叠成长方块的宣纸反倒被挤到乔横林的桌子边缘去了,他倏地挺身,好似遭受内心怒火的煎熬,但也只是晃了两下身子,什么也没敢做。   从乔横林成为季鹤同桌的第一天,就必须恪守不许超过课桌中缝的规矩,季鹤亲口立下,亲眼监督。   乔横林期待的率先越界,竟然不是季鹤的胳膊或物品,而是害他们吵架的宋小海,他感到强烈不满,尽管年纪尚小,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嫉妒和占有。   “季鹤,送给你。”宋小海又用力踢季鹤的板凳,声音反倒扭捏起来。   “不需要。”乔横林放下笔,活动手腕的片刻,转身瞥了宋小海一眼,冷淡地回复。   他眉眼一抬,宋小海的身子就下意识站得笔直,感到什么威胁似的,季鹤右侧嘴角略微抽了下,盯住宋小海的眼睛,“不要再踢我的凳子,还有,下课把东西拿回去,我不用折痕超过三条的纸。”   宋小海懊恼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说,“那墨汁能用吧,我爸说这个卖得最贵。”   “宋小海!”讲台上的谷舒打断宋小海厚脸皮的攀谈,召唤他回到座位。   宋小海抓走乔横林桌上皱巴巴的宣纸,然后将那瓶墨汁往季鹤的桌上一推,连忙嘱咐道:“你要用它哦,季鹤。”   等他回到位置,恼人的脸消失在乔横林的眼睛里,他还一味地盯着人家的后背看。自此乔横林上课除了打瞌睡和观察季鹤,另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   在防范宋小海回头上面,乔横林监督得比班主任还要严格。不过他没有施加惩戒的权利,仅限于瞪大眼睛发出敌意的警告。   但季鹤不许他这样做,“乔横林,你可以在看黑板和看书里面选一个,不要晃你的脑袋,里面没存几个字,再晃也不是知识在碰撞。”   乔横林低声答应,不再抬头,开始抄写季鹤课间在本子上给他的范字。   他们这对同桌拥有奇怪的和谐,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闷头写字,一个什么都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科任老师在班主任的沟通下都默许两人的行为,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小傻瓜和聪明但不守规矩的年级第一。   放学后,提早收拾好书包的宋小海第一个蹿出教室,跑得比一千米体测时还要快,跟平时懒洋洋的状态完全相悖。   宋小海回到家里超市,气都没喘匀,就被他爸宋大海揪住耳朵,等比例放大的身材看起来像动画片里腆肚子的妖怪反派,正一巴掌一巴掌扇得宋小海嚎叫不停。   “我说你早上鬼鬼祟祟的,原来偷东西往书包里装,你学习这个鸟样,你爸我还不清楚,偷墨汁……拿去干什么了?”   宋小海哎呦哎呦喊着,转圈儿躲宋大海的巴掌,“我、我给卖了!”   宋大海停止扇打,但手掌依旧紧紧抓在宋小海的肩上,表情缓和些,“倒卖啦?卖给谁了,多少钱,怎么卖的,钱呢?”   一连串问题问得宋小海头疼,他胡乱解释,“我给花了,买、买冰棍儿和辣条了。”   “放你的狗屁去吧,你啥时候掏钱上别人家买过零食,不都空手套白狼,伸手就在超市拿。”   宋大海竖眉瞪眼,逼问宋小海时,季鹤出现在超市门口,身后跟着矮一头的乔横林,他走进来,将那瓶墨汁递过去。   “没有卖。”   季鹤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给宋小海打掩护,说完就要走。丢了面子的宋小海脸涨红,急得跺脚,“哎呀,我送给人家了,爸!”   宋大海拦住已经转身的季鹤,直接拉开他的书包拉链,将墨汁丢了进去,又从柜台上抽了两支棒棒糖,塞到乔横林手里。   一改刚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宋大海和善地笑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小海说送就送了,好同学你就安心收着。以后再来超市找他玩。”   季鹤不想纠缠,退开一步,礼貌地点头,“我明天会带钱给宋小海。”   说完季鹤转身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便宜的毛边纸,乔横林抓着那两支糖的白色杆杆,跨过门槛又跨出,紧紧跟在季鹤右侧方。 第十三章 下棋   乔横林太专注地盯手心紧攥的棒棒糖,以至于季鹤停在原地,他才发现不是回家的路。   这是一处废弃的大桥,因为经济纠纷的烂尾工程,政府也花钱修缮过,短暂通行的一个半月,发生了三起不轻的交通事故。   谣言传出去,说桥不吉利,打过生桩,底下有冤魂。再加上桥的位置不在紧要当口,绕行几百米就能到对面去,久而久之,这座多余的桥便废弃了。   也只有棋瘾比烟瘾大的老头们不怕,不知道谁领的头,三个叫五个,竟在桥下搭起了棋牌桌。   象棋围棋,偶尔还有几桌麻将,打扑克就更随意,桌子也不用,石头压着牌,蹲下人头凑一起,就能开一局。   政府下了几次责令整改的命令,可大爷都是老油条,再加上法不责众,臭名昭著到没人愿意管,推脱到年轻的基层公务员身上,奈何他们来了,也只会被拉着凑一桌。   那只黄狗又窜了出来,似乎跟乔横林有怨,一口咬到乔横林的裤脚上,他一慌张,整个人都被掀翻了。   他吓得脸色发青,吐不出一个字来,手里的棒棒糖早扔了,两只小手在屁股后面的杂草上压着,不停后退。   “去,”季鹤驱逐小狗,然后抓住乔横林的胳膊,将人拽起来,“起来,乔横林,它不会咬人,只会咬裤脚。”   黄狗夹着尾巴到一旁卧着,没有再威胁乔横林的意思。   乔横林哆嗦着嘴巴,眼泪大颗大颗掉到鼓囊的腮帮子上,摇着脑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季鹤很讨厌乔横林动不动就哭,忍不住诘问,“它没有咬到你,你哭什么?”   “季鹤…季鹤,”乔横林低声下气地叫他名字,他想拉季鹤的手,但看见指缝里夹有草沫子后就犹豫了,“季鹤,我错、我错了,我听话,我、我不要垃圾桶,不要丢我……不要……”   乔横林口齿含糊地请求,这还是他头一回一次性说这么多汉字,只是连贯性上毫无进步,季鹤心想,然后突然明白乔横林的惶恐。   他大抵是不怕那条跟他抢过馒头的黄狗,是一站到这里,就精神紧张,想起来季鹤曾经的胁迫。   “要是你不听话,我就把你丢到桥洞的垃圾桶里。”季鹤喃喃重复。   乔横林果然哭得更大声了,脚步不住朝季鹤身边粘去,生怕距离拉开一分一毫,用干净的脸蛋儿凑到季鹤的肩膀上,来代替拉手。   他比小狗还要小狗,靠模样和忠诚来博得季鹤的同情。   “如果你听话的话,”季鹤嘴角不经意地微翘,眼尾下吊的小痣活泼了些,他并没有否认乔横林的误会,“现在就收掉眼泪。”   乔横林郁闷的脑袋被推开,季鹤用餐巾纸垫手,捡起地上因为乔横林过度惊吓丢掉的棒棒糖,水杯倒水冲洗干净乔横林的黑乎乎的小手。   “在这儿站着,不要乱走。”季鹤嘱咐道。   乔横林顺从地点头,站在季鹤指定的位置,季鹤给他拆开的棒棒糖已经碎成了小块儿,他用手指尖拨动,揪到嘴巴里慢慢抿。   季鹤往桥洞里面走,黄秋风昨天说的象棋局就在那堆聚拢最多人头的地方。   见他来了,黄秋风远远招呼他,拨开面前厚厚一层人,领着季鹤到最靠近棋盘的内层,自己也混了进去,引起群众不满。   “照顾照顾小朋友嘛。”黄秋风指着季鹤,圆滑地笑。   大家才止住嘘声,不跟他计较。更何况谁都知道季鹤,决不是因为他爹季君的人缘好,而是去年夏天,季鹤跟桥洞的熟客轮番下了遍,围棋全胜,象棋胜负对半。   小小年纪,长大还得了。   自此季鹤每回来,都有人缠着他雪耻,黄秋风自然乐见,靠押季鹤赢了不少钱。   后来季鹤少来了,只有他敌不过的高手跟别人约象棋时,他才会趁放学来观摩学习。眼下这局,就属这类。   左边就是黄秋风口中桥西那厉害老头,季鹤的象棋输给他四次,最后那次,那老头把帅推到季鹤面前,告诉他。   “将出不了楚河汉界,象棋也不是年纪小能玩得透的。”   围观的人都骂他傲,黄秋风更是守着季鹤冲他嚷嚷莫羞辱人,但季鹤默声思忖,从棋盘桌退开,自此再没有与别人下过象棋。   棋局进入白热化阶段,跟老头对弈的刘义兴致勃勃,走了一步快棋,吃了一炮。   瞧着是他势头正劲,季鹤却从围圈的缺口绕了出去。   乔横林已经把糖抿得很干净,呼吸都是一股青苹果的甜味,见到季鹤回来,他赶紧舔干净嘴角的残渣,焦急地原地踏步。   “走吧,回家。”季鹤瞧不出心情是好是差,他常常这样面无表情,猜不出心思。   上了学以后,乔横林对回家这样的字眼十分敏感,跟季鹤内敛的情绪不同,乔横林丝毫不掩饰兴奋地跟在季鹤屁股后面,快步行走。   “等等,小鹤!”   黄秋风追了上来,佯装生气地怪季鹤走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现在就走啦?不想看看谁赢了?”   季鹤垂眼,轻声说:“刘义叔赢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棋局未定呢。”   黄秋风这句话还没落地,棋桌附近突然传出哄闹,言语听着是恭喜桥西那老头的。   黄秋风亮眼笑,“还是小鹤厉害,季君去湖北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跑,应该也是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还有小乔林。”   季鹤已经见怪不怪,点点头要走。   黄秋风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信封,捏了捏厚度,又从上衣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两百,跟信封一起卷起来,塞进季鹤的书包里。   “买墨汁了?下次直接到叔办公室拿,”黄秋风顺拜年扶正那瓶躺倒的墨汁,“小心漏了,快回店里去吧,上学就锁好门。”   乔横林安静地听他们两个人讲话,不想黄秋风突然用厚重的手掌撸了乔横林后脑勺一巴掌,笑着嘱咐:“乔林,你得听小鹤的话,知道不?”   乔横林有些怕黄秋风,又凑近些季鹤,眼珠子不安地乱转。   季鹤道别后,带乔横林回家,好歹季君这回没忘记锁店门,季鹤一直有钥匙,季君手里那把才是备用的。   两人吃完晚饭,乔横林依旧听从季鹤的安排在本子上练字,一笔一画,态度异常认真。季鹤也照常看书,只是位置从柜台移到用废纸垫高的棋桌上。   时刻监督乔横林的学习姿势,等乔横林抄写完毕,下巴被季鹤用笔杆戳出好几个红印,像被蚊子叮了。   乔横林洗完澡后一直没去睡觉,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等待什么,季鹤适时提醒,“这几天季君不会回来了,你不要等他,直接睡觉就可以。”   比起季鹤的习惯和坦然,乔横林对于季君突然消失这件事简直无法接受,尽管上了学,他们就不常见,但俨然乔横林是需要季君的,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   他犹豫地躺在凉席上,用毯子蒙住脚,小手紧紧拽着毯子边缘,不断上拉,最后盖住了整个脑袋。   他在黑暗的恐惧中哆嗦着,试图入睡。   今天去看下棋,推迟了练琴的时间,季鹤打算明早请假不去学校,在家里顾店,也没什么忌讳地练起琴来。   过了十二点,季鹤口渴,去厨房倒水喝。   卧室门刚被打开,咚的一声,乔横林像个俄罗斯套娃,从头到尾都被毯子裹紧,失去门的倚靠后,狠狠摔倒,脑袋冲里,趴在了季鹤脚面上。   卧室的灯光对长时间处于黑暗的乔横林来说过于刺眼,他惊醒地眯起眼睛,从地上拱起上身,仰头接受季鹤的凝视。   季鹤歪头,脚尖轻轻用力,托起乔横林的下巴,捉摸不透的语气:“你打算在我的脚上压多久?”   乔横林撅着屁股爬起来,强烈的不安感让他不由将毯子缩得更紧,快要勒得脖子透不过气。   脑门上门框的压痕很深,看样子从熄灯以后,乔横林就到季鹤卧室门口,从房门缝隙里偷窥他挽发弹琴,直到抵不过困意入睡。   “季鹤……”   乔横林可怜巴巴地叫他,嘴角委屈地下撇,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害怕……”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季鹤端着水杯绕开他,也没有阻拦身后连滚带爬跟上他的身影,“乔横林,你总有很多不适应的东西。店里都是书,你平时没翻开看过,余光也能瞥到过吧。”   乔横林不语,吞了口水。   季鹤瞥他一眼,又拿了个杯子,倒完温水递过去,看乔横林咕咚咕咚灌水的模样,季鹤拉平唇型,“你去完卫生间再去睡觉。”   乔横林鼻子被熏得热热的,胃里温暖得也很舒服,他大着胆子拉季鹤的睡衣袖口,重新哀求道:“季鹤……怕……陪我睡……”   季鹤吊起眼角,简短有力地拒绝,“不要。”   乔横林踩着急匆匆的脚步跟季鹤到卧室门口,然后被啪的一声关到门外,他急得跺脚敲门,像被丢掉的小孩儿呼唤妈妈一样,用变调的嗓音叫着季鹤。   呼喊声逐渐微弱,直到季鹤完全听不见,为了掩盖吵闹的琴声也突然停了,季鹤手指微动,指甲被弦顶了下,钝痛。   趴在地上捂脑袋的乔横林突然重见光明,季鹤站在门口,手握在随时就会拉上的把手上,语气平平地催促。   “进来,打地铺,自己去拿凉席。” 第十四章 独自   卧室不大,床右侧挨墙,后侧跟衣柜只隔了一个小夹道,乔横林的凉席别无选择,只能铺在冲门靠近书桌的位置。   折腾了一阵,乔横林昏昏沉沉地躺下了,季鹤熄灯,却没有立即入睡,在见不到光的屋子里继续拨弄琴弦,这对数年坚持每日练琴的他不算难事。   古琴悦己,声响不大,乔横林丝毫没被打扰,在厚重的琴音中徐徐入睡,发出平稳安心的呼吸声。   清晨,季鹤一如既往起得早,他煮了大米粥和茶叶蛋,叫乔横林起床来吃。   乔横林胃口总是很好,吃干净后还要主动帮忙刷碗,但今天季鹤不许,让他收拾书包准备去上学。   等季鹤净手从厨房出来,乔横林就站在虚掩的店门口,身子鼓鼓囊囊的,背后是蓝色印花书包,胸前搂着季鹤的黑书包。   他亮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等待,季鹤本来想说什么,但又妥协了,锁了店门跟乔横林一起上学。   “乔横林,你认路了吗,”季鹤在拐过一个转角时问他,“如果你一个人上学的话,能准时到教室吗?”   乔横林攥紧书包背带,很有危机感,“一、一个人。季鹤,一起。”   “这几天我不打算去学校了,”季鹤好不容易耐心解释道,“书店不能总关门,昨天晚上我算了算,这个月的电费水费都涨了一些,饭卡冲了一百也很快花完了。再加上马上要缴学杂费,我必须挣钱。”   乔横林似懂非懂,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口,季鹤突然止住脚步,将乔横林执意帮他背的书包拽出来,又从口袋里递出饭卡和钱。   “我已经跟老师请假了,中午自己拿饭卡去吃饭,我教过你的。今天宋小海一定会跟你说话,你就把钱交给他。”   乔横林眼睛瞪得不会眨,他似乎意识到季鹤是要抛弃他,像个只有蛮力的小牛犊,一个劲儿地抢季鹤手里的书包。   季鹤皱眉头,干脆放弃与乔横林的拉扯。   他一松手,没了对抗的力,乔横林身子立刻向后倒去,后背砸到校门口外的白墙上。   “乔横林,”季鹤表情缓和,“就算你把我的书包带到教室,我也不会去上课的。”   乔横林愣在原地消化季鹤的坚决,罕见地没有脆弱到掉眼泪,站在原地弓腰,任由季鹤用湿巾替他擦拭后背沾到的墙灰。   垂着脑袋像打蔫的草苗,乔横林依旧紧紧攥着季鹤的书包带,端在怀里,脚步异常沉重,拖着腿走向敞开的校门。   在乔横林第四次回头时,确认已经看不到季鹤时,他才骤然精神紧张,一反刚才的龟速,一股气朝唯一熟悉的教室奔跑。   直到身影绕过花坛,在不如夏天繁杂的枝叶空隙里消失,季鹤才从墙那侧隐蔽的位置出来,在校门口又站着等了一会儿。   早读铃响,季鹤确保乔横林没有原路折回,才步履匆忙地回到书店。   拉门、拴帘子、清理书架、擦净地面、练字、看书、收银,季鹤一如既往地完成该做的事情。   乔横林不在,季鹤总是在练字时被打断,有时候顾客排队结完账,毛笔肚蓄的墨已经有干涸的迹象。   季鹤的小指轻放在杂志里苏州园林的图画,他很喜欢框景艺术,只可惜书店的窗户形制单调,外面也无景可赏。   有时候,连阳光也会显得光秃秃的,单调到令人焦躁。   正如季鹤料想的那样,乔横林一进教室,坐在没有同桌的座位上时,宋小海撒腿就跑到他的身边,胳膊支着季鹤的书桌。   “季鹤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宋小海呲牙问,“他从来不迟到,不过总请假倒是真的。”、乔横林郁闷着,并不理睬他,突然想起来季鹤交代的事情,于是小心翼翼地揪着书包锁头,从里面掏出来几张有零有散的钞票,递给宋小海。   刚好是那瓶墨汁,外加两支棒棒糖的价格,宋小海捏巴两下,显得不是很高兴。   “你怎么拿着季鹤的书包?”   宋小海发出疑问,好奇地伸手去摸,乔横林立刻转身,将黑书包搂在胸膛里,紧到透不过气,用并不友善地眼神驱逐他。   宋小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离开。   乔横林才缓缓将身体转正,用湿巾在宋小海胳膊肘支过的位置用力摩擦。   然后再翻面,将季鹤的书桌整个擦了两遍,残留的湿乎乎水珠在教室灯光下熠熠发亮。   谷舒受人所托,很照顾乔横林,但六年级的小学生有多难管,坐在办公室里都能被告状的学生围得团团转,有时候真是有心无力。   到下午轮到她上语文课,才在齐读课文的学生里面发现恹恹的乔横林。   走近看见,他左手揽着书包,下巴压在桌板上,在本子上描字。   例字一看就出自季鹤,他每张语文月考卷都会在办公室被一群老师传阅,最后张贴在走廊“学好字”的宣传框里面。   谷舒也自愧不如,记得季鹤的父亲上一次出席家长会应该是四年级,看到他的签名和知情同意书的笔迹,她便明白为什么季鹤的字这么出挑。   乔横林作为“季”家的人,在这方面显然不过关,虽然一笔一画,但只是在照着季鹤的字描,并没有理解字体的间架结构。   谷舒弯腰,想指点一下,乔横林却立即昂起了腰板,小臂被书包肩带勒出了重重叠叠的压痕。   面对乔横林十分紧张的大眼睛,谷舒改变了想法,“乔横林小朋友写得真棒,但是我们练字的时候要把后背挺得直直的好不好?”   乔横林陷入思索,点点头,“好,季鹤、说不许弯、腰。”   谷舒被他认真的小表情可爱到忍不住发笑,伸手揉揉乔横林短茬的脑袋,接着上课。   一直到她收拾好备课教案准备下班,刚出办公室的门就跟人撞了个满怀,季鹤胸膛起伏,努力克制急促的呼吸。   “谷老师,你见到乔横林了吗?”   季鹤担心乔横林不记得回家的路,提前十五分钟到校门口等乔横林放学,涌出校门的学生被家长一个一个接走了,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谷舒给季君打电话打不通,联系了跟他一起来办乔横林入学手续的黄秋风,三个人在校园转了个遍,顺着回家的路线到处问。   就差报警,谷舒提醒季鹤乔横林有没有熟悉的地方。   季鹤突然止住向前的脚步,转身向后跑去,黄秋风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道路逐渐熟悉,他心里明白了要去哪儿。   等两人赶到,季鹤已经揪出穿行在棋牌桌周围的乔横林。   他浑身灰扑扑的,两只在季鹤面前别扭的小手尤其黑,胸前背后两个书包,蓝色的那个拉锁大敞着,胡乱塞了瓶瓶罐罐。   黄秋风猜想得不错,胆小又木讷的乔横林无处可去,只有他流浪过的桥洞,季鹤领他来过的桥洞,才是他熟悉的地方。   季鹤浑身轻微发抖,右手捏在乔横林的后脖颈下摁,乔横林的腰背只得弯了下去,朝向黄秋风和谷舒的方向。   “道歉,”季鹤训斥道,“说对不起。”   乔横林吓僵了,被季鹤的低气压笼罩,尽管他愚笨的脑袋并没有搞清楚情况,还是顺从地按照季鹤的话说。   “对、对不起……”   黄秋风抹了把汗,谷舒也松了提心吊胆的那口气,喃喃重复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季鹤拒绝了两人想要护送乔横林回家的好意,黄秋风拦住想要坚持的谷舒,让她放心。   “小鹤啊,是很善良的小孩儿,”黄秋风满眼欣赏地笑,“别觉得他冷淡。”   乔横林一路都在叫季鹤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等到书店门口,季鹤拉高卷闸门,在乔横林准备跨进门槛的左脚上抵住。   乔横林没有反应过来,换了另只脚,季鹤却突然下放卷闸门,将乔横林整个人都堵在了门外。   “你不是不回家吗?那就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季鹤的声音从铁皮卷闸门往外传,音量不大,却十分清晰地落在乔横林的耳朵里。   乔横林好像终于明白季鹤为什么生气似的,吓得腿脚发软,膝盖咕咚两声,先后跪在石阶上,他伏下身子,胸前的书包快垂到地上时,又被他紧紧搂住,用胳膊垫地。   乔横林撅着屁股,趴在卷闸门底下的几厘米空隙里,大声呼喊季鹤的名字。   但季鹤真的铁石心肠般,没有理会他任何一句,甚至门里没有声音,脚步声翻书声统统没有,好像没人似的。   这让乔横林心中的恐慌加剧,他又往前扑,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上肆意乱窜,很快脖子通红粗大,一面咳嗽到喘不上气,一面又拼命挤出道歉的词汇。   “季鹤、对、不起……季鹤,对不起,对不起,季鹤……季鹤错了,我错了……不要不要,不要我、季鹤呜呜呜呜——”   他旁若无人地哭泣喊叫,喊了七八分钟,嗓子沙哑,脏兮兮的小手攥成拳头,在门上轻轻扣打。   几乎很快要背过气去,轰得一声,季鹤双手用力,抬高对乔横林来说像铜墙铁壁一样的卷闸门,垂目站立。   良久,才把地上的可怜虫拽进了店里。 第十五章 实话   乔横林痛哭流涕,仿佛被抛弃了一整个冬季,脸颊上挂着泪痕样的白霜,在进到温暖的店里顷刻间雾化,只剩下连番滚落的泪水。   季鹤想,秋天来得这样早,天气已经很凉了。   他一边冷淡地让乔横林站直噤声,一边忍不住伸手,轻轻夹走他胸口衣褶里的残叶,黄得发脆。   乔横林的嘴巴很顺从,紧紧抿在一起,除了鼻孔克制不住的呼吸声,没有再吵闹。   他胸前背后两个书包,季鹤的那个被他用干净的胳膊肘夹着,用力是很小心的,甚至没有委出难看的褶皱。啪嗒一声。   倒插在蓝色印花书包里的塑料瓶,从敞口的拉链里脱落。   突如其来的声响令精神脆弱的乔横林眼睛瞪大,他侧身去捡,结果噼里啪啦的,其余挤在书包里的瓶子前后脚地砸在木质地板上。   像故意给乔横林难堪,一个两个全滚到季鹤的脚边。   季鹤垂下眼皮,原本就捉摸不透的眸光被遮得一干二净,片刻后他弯腰,用纸巾垫手捡起离他最近的饮料瓶,盖子已经不见了,瓶身裹着桥洞特有的湿沙。   乔横林焦急,“洗、要洗,才放、放进去。”   “乔横林,”季鹤打断他结巴的话语,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到桥洞去捡瓶子,是因为我告诉你瓶子能卖钱吗?”   乔横林点头,又摇头,补充道:“钱,卖钱、挣、挣钱……季鹤一起,上、上学。”   乔横林没有立即听到季鹤的回应,他克制不住地陷入猜疑,于是长久的沉默后偷偷抬头,看到季鹤的嘴角和眼睛,嘴角没有翘,眼睛却没有继续生气。   季鹤接住了乔横林自以为藏住的目光,“乔横林,就算我不去学校,成绩也不会落后。我只是在做收益更大的事情,但你不用,你应该去学校,那是你能受益最大的地方。”   季鹤又弯下腰,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空瓶,缓缓说,“捡瓶子,不算你错。但你以后也不要去桥洞捡了,你不是害怕那里吗?”   乔横林若有所思地点头,蹲在地上给季鹤递瓶子,这样效率不高的做法,他却乐在其中,仿佛是将一个个小金币交付到季鹤手里一般,成就感油然而生。   “把瓶子洗干净放到箱子里,”季鹤吩咐道,“晚上自己刷书包,新买的盆子放在柜子底下了。”   乔横林忙不迭地送出笑容,处理完瓶子后,在刷书包前取出了封皮皱巴巴的本子,跑到在棋盘桌看书的季鹤身边,翻开递过去。   季鹤丝毫不掩饰嫌弃地丢在桌上,伏颈去看,乔横林的字很大,看起来竟也密密麻麻,因为上行字的笔画跟下一行凑到了一起。   态度认真,毫无进步。   乔横林清洗完衣物和自身后,再回到季鹤身边,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热炒菜和一个凉拌小碟,季鹤端了两碗小米汤,稠的那碗摆在乔横林手边儿。   “吃吧。”季鹤淡淡道。   乔横林欢快地抄起筷子,伸向碟子里的脆瓜片,放进嘴巴里嚼嚼,眉头突然下撇,嘴角分泌出白色的唾液。   季鹤饶有趣味,“好吃吗?”   乔横林愣了两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点头,“好、好吃。季鹤、做,都好、好吃,好——”   他并不诚心的马屁还没怕完,就哇的一声吐了那截只被咬成两段的苦瓜,这样清新败火的好蔬菜被乔横林认定是季鹤给自己的惩罚,他不安地盯着季鹤,想要不要把吐在桌角的苦瓜捡起来吃干净。   季鹤把那碟子苦瓜换了位置,放在乔横林最前面,“吃。”   乔横林眼泪汪汪,抖动的小手赶紧抓起筷子,认命地去夹,他倒是有勇气,夹了块最大的,伸舌头去舔,比刚才那块口感还要糟糕。   但他并没有违抗季鹤的意思,乖乖地咬进嘴里,像在嘴里烧炭,火急火燎地就咽了下去。   季鹤突然笑了,不是默声地勾起嘴角,而是十分爽朗地开怀大笑,眉梢弯翘像远山,眼睛狭长承托抖动的睫毛,那颗小痣,在乔横林的瞳仁里跳来跳去。   季鹤别在耳后的长发落了下去,搭在肩头,跟随笑音而震颤不已。   乔横林突然伸手去抓,小指最先滑过季鹤的耳廓,将几乎溺在他指尖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挂了回去。   他的动作过于轻,以至于笑到肤色粉红的季鹤没有察觉,等他止住笑声,乔横林又吃了很多苦瓜,也满怀期待地等待那撮、任意一撮头发再掉下来。   但是没有,季鹤没有因为乔横林被苦到五官紧皱的表情而重复发笑,挺直的脖颈几乎不动,发丝安静而顺从地在他耳后伏贴。   吃完饭,乔横林窝在卧室洗碗,他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洗碗,所以他有了自己的专属小木凳,踩上去就不用费力踮脚。   天凉了,水龙头没装热水,乔横林又有了独一份的橡胶手套,季鹤会帮他挽高袖子。   等他把手指挨个塞进去后,季鹤会检查有没有错位,隔着手套捏乔横林的手指尖。   晚上乔横林又抱凉席到季鹤的床脚,几天而已,他已经适应了没有季君的陪睡。   他更喜欢跟季鹤睡觉,季鹤从不打呼噜,季鹤身上香香的,季鹤会弹琴,季鹤穿睡衣很漂亮,季鹤下床时不可避免地踩到凉席,乔横林一睁眼就能看到季鹤没穿袜子的脚踝。   但季鹤依旧没有答应陪乔横林一起去上学的请求,他早上起床送乔横林到学校,放学前会加入等待学生放学的家长队伍,准时准点,从没迟到过。   季鹤的请假,让乔横林接管了他在学校的一切,他尽心竭力地守护,远远超过对课堂及课外娱乐的兴趣程度。   乔横林因为别人不小心把笔水甩到季鹤的课桌上哭着擦一下午,谷舒老师百度了各种偏方,买了巧克力和风油精,结果笔水擦掉了,可那块儿位置的木桌皮却因此浅了一块儿。   乔横林不同意用仓库里的新桌子换掉季鹤的桌子,谷舒无可奈何,最后试探地询问,问乔横林愿不愿意把自己的桌子跟季鹤调换。   出乎意料地,乔横林一口答应了,趁课间捯饬桌子抽屉里的书本,自此他早读从只擦季鹤的桌子,变成两个课桌都擦。   他认为,两个课桌都是季鹤的了。   学校给他补办了饭卡,乔横林把他拿回家,季鹤拿出早早备好的透明卡套,交还给他时,淡淡说句,“这样我们两个的就分不清了。”   分不清,乔横林隐约想起每日晨读的词语,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跟季鹤一样的意思,乔横林正得意着,季鹤又把卡拿了回来,用书店的价格签填了乔横林的大名,贴了上去。   “这样就不一样了。”季鹤宣判,乔横林郁闷。   这个星期还剩三天就轮到周末,乔横林在周六来临前捡到十个瓶子,平均到每天三个还多,他没有再去桥洞,身上也不脏。   季鹤问他从哪儿拿来的,他一边扒饭一边说在教室里的垃圾桶里捡的,又说是宋小海给的。   学校不允许带饮料,宋小海却在教室偷偷售卖,但他要确保售后服务,就是在老师发现之前把喝完的空瓶回收,丢到操场的大垃圾桶里混淆。   教室到操场要下三层楼,胖子宋小海干得不情不愿,直到某天中午他发现乔横林把垃圾桶里的饮料瓶捡到书包里,便展现了商人锐利的眼光。   他把回收到手里的饮料瓶主动交给桥横林,作为交换,乔横林需要在轮到他值日时帮他摆桌椅和倒垃圾。   乔横林欣然答应,他觉得宋小海在季鹤请假期间,是个好人。   加上之前捡的,厨房的鸡蛋箱已经塞满了瓶子,季鹤想也应该趁周末卖掉腾位置,冰箱里的蔬菜水果消耗得也特别快。   周六季鹤也没有让乔横林放松,勒令他照旧晨起读书,五十个字,三十个成语,一个三百字的阅读片段,读到一个字都不会打磕绊再换。   没想到乔横林完成今天的阅读任务后,腻在季鹤身边要跟他一起去买菜卖瓶子。   季鹤本来嫌带乔横林出门烦,但又转念想想,多一个人,能拿的东西也多,索性便不凶他回去了。   卷闸门刚拉上,还没锁,巷口迈出了熟悉的身影,谷舒老师穿的常服,水洗发白的牛仔裤和连帽卫衣,搭配她干净利索的齐耳短发,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突如其来的家访打乱了季鹤出行计划,他让乔横林把装满塑料瓶的箱子放回原位,接着有条不紊地泡茶招待。   乔横林呆在厨房没出去,蹲在马上就会变成小金币的塑料瓶委屈地挂脸,谷舒跟季鹤的谈话好久,久到他的腿脚发麻。   所以当季鹤拽他起身时,乔横林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   季鹤伸手摁住他的肩膀,压住乔横林,不许他起,垂眼问他:“谷老师说你三天中午都没有去吃饭,你去干什么了?”   乔横林膝盖骨凉得发痛,他被季鹤的语气吓到失声,腰背更弯,开始打抖。   “抬头,”季鹤捏住乔横林的下巴,面无表情地诘问,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说话。”   乔横林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握住季鹤的手腕,眼泪扑簌簌地掉下,他膝行向前,用侧脸拱季鹤的手心。   季鹤拒绝他无师自通的撒娇,再次逼问,“乔横林,如果你不实话,以后也不用跟我说任何一句话了。” 第十六章 难看   乔横林哪里抵得过这样的威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像出生三月的小狗嘤嘤,一声一声呼喊季鹤的名字,又很执拗地隐瞒真相。   季鹤的脸色冷得变了天,他突然抽身离开,在乔横林奋起扑过去时一把关上厨房门,阻断乔横林的吵闹。   房门分明没有落锁,乔横林却不敢拧门把手,重新缩在地板上,像刚才季鹤压他肩膀一样,跪好,小手不断擦掉眼角涌动的湿意。   他窥视的门框,阴影愈发亲近,直到占满整条缝隙,是季鹤回来了。   手里拿着两张近乎完全相同的饭卡,季鹤将其中一个高高举起,透过厨房排风扇透进的日光细细察看。   阳光忽忽闪闪,在干净平整的透明卡壳上游离,直到某个角度,才像被什么拌了一脚,碎成更小的斑块。   季鹤看见右上角的残留的胶水痕迹,又对照另一张卡,反复揣摩,紧皱的眉心疑惑地松解了两下。   “乔横林,”尽管已经笃定,季鹤仍然觉得十分荒谬,“你把自己饭卡上的姓名签撕下来,贴在我的饭卡上了吗?”   乔横林的位置避光阴暗,他仰颈望着站在光亮下面的季鹤,无法直视双眼,又心虚地埋下脑袋,偷偷盯着他袖扣折出的白光,嗫嚅道。   “对、对不起,季鹤,”乔横林的声音因为焦虑而不自知地放大,“季鹤,对不起,季鹤季鹤,对不起……”   “为什么?”   季鹤弄不明白,直白地说出猜想,“所以你这几天拿的其实是我的饭卡,我没有去学校,饭卡没充钱,你才没有吃饭。”   乔横林愣了片刻,用并不聪明的大脑捋清楚季鹤的言辞,然后闷声点点头。   “为什么?”   季鹤问这句话问得有些烦了,他开始打量乔横林,跪得太久,累得屁股压到脚踝上,整个人又小又黑,身上没二两肉,简直是瘦骨嶙峋的小狗。   怪不得,乔横林这些天晚上回来总嚷嚷饿,晚上回来先扒拉一碗白米饭,肚子不扁了才有心思去夹菜吃。   “起来,”季鹤突然的指令令人捉摸不透,但俨然十分焦躁,命令乔横林,“要跪出去跪。”   乔横林害怕季鹤生气,只得提着脚,慢慢挪了出去。   店门虚掩着,隔音效果并不好,行人过路的声响会从卷闸门底部的缝隙里传到乔横林的耳朵里,窸窸窣窣。   但乔横林并不在意,他丝毫不担心是否有人会掀开门看见他罚跪的窘迫,他只在意季鹤在的厨房,转了身子侧耳倾听。   比声音先一步涌出的是味道,番茄的酸味、鸡蛋的腥味、油麦菜的苦味、黄瓜的清甜味,但罕见出现的辣味,几乎压倒了一切。   包括乔横林的肚子,尽管没有到午饭时间,但他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向前跪了两步,让小腹抵靠棋盘桌角,以此来忍耐饥饿。   季鹤出来时腰上系了围裙,手里端了两盘菜,西红柿鸡蛋和青椒炒鸡蛋,摆在棋盘、乔横林的眼前,斜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会找地方跪。”   季鹤这句话听不出情绪,但紧接着他便让乔横林起身,“去端菜端饭,拿自己的碗。”   乔横林没有如蒙大赦,挣扎着站直,用两条膝盖发红打抖的腿朝厨房踉跄,回来时也没有拿自己的碗,而是端了盘拍黄瓜和另一个小碗。   青瓷纹路,碗口更窄些,那是季鹤用的碗。   季鹤冷眼看乔横林将筷子按照他教的方式摆在碗口中线的一侧,然后像膝盖不值钱一样又跪了下去,还悄摸往后退了两步,离摆饭的棋桌远一些。   “不吃也要洗碗。”季鹤说。   乔横林连忙点头,他没有逃避洗碗的意思。   季鹤拿起筷子,手腕悬在空中,没夹什么菜又放回原位,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叹了一口很是无奈的气,在乔横林的目光追随当中走进厨房。   再出来,替乔横林拿了碗,碗里添了满到溢出来的白米饭。   “好吧,乔横林,”季鹤轻声说,“我不再追问你为什么换卡,过了周末我会把两张卡都充上钱,如果你想要我的卡,那就拿去吧,反正是一样的。”   乔横林突然瞪大眼睛,短时间积聚了满足的水雾,变成泪花汇聚在单薄的眼角。   尽管是单眼皮,但他的眼睛却很大、很亮,实话说,就算是哭,也并不令人讨厌。   季鹤隐藏内心的想法,提了单侧的眉,“你不吃就算了。”   乔横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滚带爬地到季鹤身边,在季鹤同意目光的示意下抓起筷子。   这两个热菜都很下饭,黄瓜也爽口,乔横林好几天没吃午饭了,今天报复性进食,吃到肚皮滚圆,不得动弹。   季鹤轻轻勾嘴角笑他,取围裙时咳嗽了两声,他很少愿意开火炒菜,油烟和调料的味道会令他嗓子发痒。   季鹤又去洗澡了,换上清爽的衣服时,乔横林已经刷干净碗,坐在蒲团上消食。   午休后,季鹤叫醒柜台上趴睡的乔横林,递给他一个本子,乔横林看着很是眼熟,原来是他俩在超市买的一模一样的本子,只是自己的那个因为在桥洞捡瓶子弄脏了,这个干净如初的一定是季鹤的。   “以后你练字用我的本练,你的本子用完了。”   季鹤也并没有打算把乔横林那个皱巴巴的本子直接扔掉,只是撕了皮,用牛皮纸重新包了一遍,他可以从反面用起。   但乔横林不行,本来就会窜行的大字,倘若没有横线格子规范着,恐怕要飞到本外面去。   乔横林眉毛舞了起来,搂着季鹤香香的本子摇摆身体。   “幼稚,”季鹤瞥他一眼,催促道,“去把厨房的塑料瓶搬过来,我现在带你出门去卖,再晚的话就会有客人来了。”   连番的好事让乔横林找不到北,他非常期待的这件事终于要去实现,于是迅速跑到卧室,先把季鹤的本子妥妥贴贴地放进书包内层里,才到厨房把装瓶子的泡沫箱搬到门口。   季鹤简单收拾了下,拉了卷闸门,确认上锁后才出发。   乔横林跟在季鹤的身边,像上个年代买牛奶的小屁孩儿,就是缺了个歪戴的帽子,季鹤想下个月进完货剩下的钱,可以给他买一顶保暖帽,还有棉服,也得趁早买,等真入冬了,棉袄一定要涨价的。   来不及思虑更多,季鹤回神,提醒乔横林,“到了。”   这家收废品的店在巷子里很显眼,门口永远散乱着用白带子捆扎的纸壳,原本就窄的路被堵成只容一个人侧身跨过。   收废品的是个邋遢的大叔,性子古怪,任谁争吵都不辩论,也从不让步。邻里每回来居委会投诉个个气得脸色涨红,总是黄秋风带着几个嘴巴能说的妇女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实际上,这事他们早就试图解决过,还闹到过动手。   有一回,那老大叔被脾气火爆的小青年摁到地上,鼻子在水泥地擦出一滩鼻血,他愣是犟到不肯吭声。   小区居民围成一群儿争吵不休,多得是“讨伐”大叔平时把公共地盘搞得满地狼藉,竟也没人出手拦拦。   黄秋风跟着居委会主任匆忙赶到,合伙拉架时,店里头跑出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后背紧紧佝偻着,快走姿势歪七扭八,扑倒在众人面前用喑哑凄厉的调子嚎啕。   他怪异得像头野兽,吓退了周遭一群人,被压到地上动弹不得的老大叔骤然奋起。   那是泼水成冰的冬季,老大叔褪下棉絮成团的军大衣,护住“怪物”的头身,脱线的老汉背心挂在轻薄的肌肉上簌簌发抖,眼神却犟得更狠了。   黄秋风在突然宁静的气氛里隐约听到铁链碰撞的声音,绕开纸壳空瓶,在店铺角落发现被手腕粗的铁链锁住的女人,面容整洁、神情呆滞。   后来他到警察局配合做工作,语气复杂地说,“店里店外都脏得很,毕竟是收废品嘛,乱点儿也应当,可独独他媳妇儿躺的那床,被单一点儿灰都没有。”   “头几年搬过来的,婆娘精神病,儿子三级伤残还是个自闭的,”警察队长陪黄秋风到门口抽烟,“这事儿难办,论理他多少也亏点儿,叫打人那孩儿赔点儿医疗费,调解调解得了。主要是后面再有人闹,那就得——”   黄秋风碾了烟头,“今天就是最后一闹咯。”   黄秋风说得不错,自此以后,很少再有人咒骂因为纸壳拥挤的路段。老小区斤斤计较的大娘也不再趁机偷人家两三个空瓶,理完家里的废品叫儿女拿到这里去卖。连不通事理的小孩儿都突然吃了教育,不许再模仿傻子的走姿。   在外乡人不幸的命运面前,市侩的小市民突然变得沉默且温和。   “季鹤,”乔横林用尽嗓子的力气重复叫道,“季鹤季鹤——!”   季鹤心脏猛得一缩,手里被乔横林塞进去几张毛毛票和硬币,零零碎碎加起来两块三,这是卖掉所有瓶子的收益,连瓶饮料都不够买。   乔横林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观察老大叔用鞋底将塑料空瓶重重踩扁,他看得很认真,跟店门口盘腿坐着的傻子一样,眼珠子比旁人黑得更纯,一动不动,仿佛只能干这一件事。   季鹤收回视线,伸手拉住乔横林的胳膊,“乔横林,我们要走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路过小卖部,季鹤犹豫了一番,让乔横林在原地等着,走进去补了七毛钱,买下那瓶芬达饮料。   “喝吧,”季鹤递给乔横林,嘱咐道,“这次不要再晃,打开的时候小心一点。”   这个奖励让乔横林非常兴奋,他用手背轻轻擦拭瓶盖,然后小心翼翼地旋开,就着瓶口把液体抿进喉咙里,甜得他忍不住舔了舔嘴皮。   但很快,他发现季鹤的沉默,尽管季鹤一向寡言少语,但并不聪明的乔横林在感知季鹤的情绪上面仿佛有先天性的敏感。   “季鹤,”乔横林歪高脑袋,“季鹤、不、不高兴。”   季鹤顿步,下看的视线令眼皮显得更加白皙单薄,近乎能看见脆弱的青筋,唇片开合了两下,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乔横林执着地问,一个劲儿叫季鹤的名字。   季鹤又停下脚步,严肃地说,“乔横林,以后你说话不许再结巴,不然我就不会跟你讲任何一句话,也不许你随便蹲在地上,非常不文雅,看东西更不许一直盯着,眼珠不动,那样、那样很难看!”   【作者有话说】   如果小宝有无用的小海星,可以辛苦投一下哦~喵 第十七章 印记   乔横林能够很轻易的达成后两项要求,但首要那条不许结巴,实在有够为难,且后果是如此恶劣、难以承受。   季鹤从不开玩笑,整个下午都没有搭理乔横林,尽管乔横林投机取巧,只连番喊叫从俩不会卡壳的季鹤两个字,像黑皮小麻雀一样吵闹不休,但在季鹤眼里,依旧比空气还要透明。   弯月赶上天幕,乔横林舔舐干涩的唇皮,双目通红地趴在棋盘桌上,被迫陷入沉默。   季鹤锁了店门,准备去洗澡时,屋外头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辆卡车压着巷子窄路的两条边,艰难地停下。   不多时,便有人敲门,又重又急。   季鹤忍受攻击耳膜的噪音,心烦不已,以前也有小区大妈半夜来敲门来买店里买根本不卖的辅导书,他预备佯装没听到,随手关了灯,到卧室去换衣服。   灯泡啪嗒的那声,乔横林立即瞪大了眼睛,瞳仁周围的白底色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明显,恐慌逐渐压过最初的好奇。   “季鹤……”   他颤抖地叫道,挤到季鹤的身边,将他的手腕拉得紧巴巴的。   季鹤侧扫一眼,对乔横林做了嘘声的口型,担心他看不懂,又轻声补充:“别吵。”   乔横林不肯松开季鹤,脑袋一个劲儿往他的肩膀上埋,太过紧密的姿势甚至让季鹤能够清晰感受到乔横林扑通乱跳的心脏。   但很快,短暂歇息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脆铁皮制成的卷闸门震颤出尖锐刺耳的音调。   季鹤脱开乔横林的纠缠,快步到店的入口处,乔横林头顶的短毛都吓得炸开,像被鞭炮驱的小狗,飞扑到值得信任的主人面前。   “不、不、不,”乔横林憋红了脸,“怕,不……不要,季鹤、季鹤,我怕……”   季鹤止住脚步,略微偏头,语气平静地回应,“乔横林,如果他一直敲门,我们没办法睡觉。你实在害怕的话,现在就躲起来。但我不建议你躲到卧室,那样只能束手就缚。”   乔横林愣住,似乎有作简单的思考,接着摇摇头,手指悄悄攥住季鹤身后的衣角。   季鹤见他不躲,弯腰拉住门把手,利索地掀开卷闸门,双目不耐烦地轻闭,忍受与屋内温度迥然的寒气。   “嘿,你们还没睡觉呐。”   猫在台阶上的黑乎乎背影晃动放大,是出走半个月的季君,他一拍屁股站了起来,人好似瘦了些,肚子腆得弧度比以往平缓许多。   但看着并不显精神,头发长到在后颈打卷,又胡子拉碴的,抖两下肩膀,皮夹克簌簌往下落灰,简直邋遢到了极点。   季鹤咧嘴,眉峰高高挂起,嫌弃地躲开季君的招呼。   乔横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台阶上跳了下去,矮小的个子能很轻易地钻到车尾,小型卡车在他面前如同庞然大物,引得他由衷哇了一声。   半敞的后车厢里并排横躺着两棵粗壮的枝干,上面挂满了深绿的韧叶,根系裹着厚厚的土团,湿泥的潮气里隐约有股甜腻的香。   季鹤轻轻吸气,缓和了紧绷的面部,喃喃道:“桂花。”   “对咯,”季君兴奋地摆手,“桂花树,移到咱们店门口,到来年,那就是金桂飘香!呃……不过这两棵只有一个是金桂,另一个是银桂,都好都好。反正到冬天,一个星期浇个一次水,也不麻烦。”   乔横林折回去攥季鹤的手腕,把他拉得离车尾近些,抬高脑袋猛吸一大口,“季鹤,你、闻,香!”   季鹤抽回手,并没有回应乔横林,只是问季君:“你打算怎么办?私自种在门口。”   他的语气好似在肯定季君的想法,季君同样知道季鹤省掉的话是什么,并不担忧,“我打算砌出个花坛,左右各围一个,也不占多少地方,回头找黄秋风,让他帮忙往上头申请一下,保准不能驳回。”   随后又搂住乔横林的脖子往怀里勒,逗得小孩儿乐呵呵的,“我抓紧点儿,等人发现,树也种完了。”   季鹤乏了,呼吸声沉慢了些许,他转身踏上台阶,“随便你,明早之前把车开走,地上的土扫干净。还有,难道你没有钥匙吗,大晚上敲门很吵。”   “跑湖北那几天弄丢了,我明天再去配两把。”   季鹤不置可否,头也不回地叫道:“乔横林,回去。”   季君习惯了季鹤对什么都不十分热衷的样子,没想到以前黏人的乔横林听到召唤后也立即从他身边挣脱跑开。   “就没人想跟我一块儿干?”季君出声挽留。   乔横林回头望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季鹤突然顿步,一把压下卷闸门,“外面路灯有光,就不要趁店里的灯了。”   季鹤垂下眼皮,看见乔横林头低着,兴致不高的模样,扬声问:“怎么,你想去陪他?”   乔横林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往季鹤的胳膊上歪头蹭了下,小声询问:“季鹤,我想、还想、睡,跟你……”   “一句话你要拆成多少个字说,”季鹤不满地评价,“乔横林,你究竟有没有认真晨读?如果改不掉结巴,就不要跟我讲话。”   被斥责的乔横林郁闷地撅嘴,哭丧着小脸不再吭声。他排在季鹤后面洗澡,水蒸气好似能把他脑袋熏空,厚着脸皮跑到卧室门口卖笑。   门没上锁,他又像条小狗一样卧在床侧的凉席边,紧闭双眼佯装睡觉,避免被房间的主人驱逐。   周日早上七点半,乔横林面对墙壁大声晨读,被练习书法的季鹤监督时,季君终于吊着乌青眼,脚步虚浮地走进店,将藤椅挪了个位置,噗通一声跌上去。   季鹤略微顿笔,提醒出神的乔横林,“不要停下。”   悬在书法纸上的光影碎成了瓣,侧目向窗,从未遭到隐蔽的窗户竟真添了颜色,尽管深秋的时节,枯绿的叶摇摆不定,似乎抵不住风。然而又十分有韧性地冲向清淡的日光,汲取来年开花的生命。   桂树,被种上了。   季鹤本身没有抱有季君能一夜栽种两颗成树的期望,略有讶异地扬眉。   季君眼睛困得睁不开,却似乎能感受到别人情绪似的,嘟嘟囔囔地解释:“太重了,树太重了,搬不动。想了一晚上法子,早上五点、找了仨师傅,给我支上去了…..四百五,花了四百五,土是我自己填的…..小鹤啊,我这个月肯定不乱花钱了……”   说话声渐渐减弱,伴随急促的呼吸和呼噜声,他刚絮叨完就睡着了。   乔横林本来一脸正经地凑近藤椅上的季君,试图听到他最后几个字,被季鹤突然扫过来的眼神一吓,捏住本皮的小手颤抖不已,又赶紧念得很大声。   “别读了。”季鹤却说。   乔横林手指收紧,紧张地抬头,试图感知季鹤的情绪,以为他生气了。   “到门口去,”季鹤轻声说,“去晒晒太阳吧。”   乔横林动了动小脑筋,不明白季鹤什么意思,只是顺从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下台阶,坐在比较粗壮的那棵桂花树下。   围栏是用转头砌起来的,上了灰水泥,高度不算高,乔横林坐上去,脚背抻直,脚尖还能勉强能碰到地面。   他轻轻荡着小腿,在日光和阴影交错的空隙里打摆子。   太阳还没完全露面,风晒不暖,吹得人晕乎乎的。   乔横林打了个喷嚏,觉得浑身发凉,尤其是身后的两瓣屁股,他这会儿脚尖能碰到地了,兴奋地要跳下来。   “季鹤、长高,我长高了!”   没等他炫耀出去,感到一股粘连的力量沉在身上,害他狠狠摔了一跤。   藤椅上的季君听到声,猛地睁眼,跟季鹤对视一眼,前后脚赶到店门口,看见狗啃屎姿势的乔横林,屁股上是没干的水泥,一抬头,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砸了下来。   季君放声大笑,指着围栏上两个陷下去的屁股印,“你看哈哈啊哈——”   季鹤伸手拽住乔横林后腰的衣服,将人托起来后,眼疾手快地攥住乔横林宽松的裤腰,正因为吸了水泥而不停下坠着,稍不小心,剩下半个挺翘的屁股蛋子也要呼之欲出。   “让你晒太阳,没让你坐树底下。”季鹤无奈地说他一嘴,“到浴室脱裤子和衣服去。”   季君在桂花树上信手掰了段小树杈,提笔落在凹洞附近,写到忍俊不禁,小臂直抖。   亏他深厚的功底,也不影响字体的美观,笔画很大方的四个字——乔林杰作,后又补了日期,精确到一天内划分时段的“午”字。   乔横林歪七扭八的背影既可怜又好笑,季鹤也忍不住低头,顺手去捋掉在唇侧的发丝,不小心把嘴角也牵得高高的。   乔横林洗完澡,裹着浴巾到卧室里等待季鹤分配新的衣物,眼尾红彤彤,虚肿发烫,大眼珠子很委屈地缩紧。   季鹤不换睡衣就不会坐床上,他弯着腰给乔横林轻微破皮的膝盖消毒,轻轻吹气好让它干得快些,“痛吗?”   乔横林红着眼点头,“痛……”   “不严重,”季鹤说,“明天可以坐到板凳上读书。”   小孩子惰性大,一听还要早起晨读,乔横林不乐意了,嘴巴撅高,“季鹤,痛……”   季鹤捏住乔横林的膝窝,仰头瞥他一眼,“乔横林,少卖委屈。穿好衣服,自己拿剪刀把你裤子干净的地方剪成方块儿,晾干叠好当抹布,用来擦地。”   乔横林拉长声音,“哦——”   季鹤站直身,眼神有力地刮了他一眼,乔横林便收起了不情愿,紧张地又重复一遍,这次语音短促正常许多,“好的,季鹤。”   季君回店里以后,季鹤便不再请假,第二天跟乔横林一起走路上学。   能跟季鹤一起坐在教室的感觉久违得美好,乔横林正因此兴奋得意时,不速之客又来打扰。   宋小海挤到乔横林的桌边,隔着他跟季鹤讲话,“季鹤,你请了好久的假,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上学?”   “季鹤,我给你的墨汁你用了嘛?写字好用吗?你能不能帮我在本子上写我名字。”   “季鹤,我跟你讲,你不在的时候老师讲了好多卷纸,需不需要我借给你,我都批改好了。”   “……”   乔横林觉得宋小海聒噪到令人无法忍受,他现在并不认为他是个好人,并且在心里单方面宣布结束跟宋小海的交易。   他不要再帮可恶的人倒垃圾,也不要他的瓶子了。 第十八章 道歉   宋小海平白遭受了乔横林的敌意,也并不觉得有多苦恼,毕竟他人缘好,不差乔横林这个班级边缘人的“投诚”。   但损失了这样一个便宜劳动力,跑操场倒垃圾的累活又得自己来干,一个星期下来简直令宋小海叫苦不迭。   他很快发现的是,乔横林会尾随自己,午休时间依旧会往操场跑,跟他前后脚。   等宋小海把瓶子刚甩进垃圾桶里,蹲守在一旁的乔横林就会踮起脚,费力地捡出瓶瓶罐罐,然后跑到厕所洗干净。   在这个自尊比生命重要的年纪,乔横林怪异且不体面的举动引得许多同学不屑,窃窃私语地嘀咕他。   宋小海终于憋不住好奇,在男厕门口的洗手池旁拦住他,“乔横林,我可以直接把瓶子给你,你就不用到垃圾桶里捡了。”   乔横林将洗干净的瓶盖认真地旋回瓶口,才抬起脑袋,黑乎乎的瞳仁稚嫩地表达拒绝,“不要,你、你的瓶子。”   宋小海哭笑不得,“可是这就是我的瓶子啊,我不丢的话你去哪儿捡?”   乔横林似乎被说服了,低下头,湿淋淋的小手纠结了一阵,抓了一个被撕了包装的饮料瓶护在怀里,“这、这个不是你、你的。”   宋小海打眼一瞧,那种口味的气泡水他的确没有在班里卖过,不过也没要被推到面前的剩下的瓶子,又说:“乔横林,你每周五还帮我倒垃圾,我就把瓶子都给你,这样你一周只用来一次操场,也不用到垃圾桶里捡,一举两得、两全其美、三、三阳开泰!”   乔横林依旧摇摇头,绕过宋小海,步伐坚定地离开。   “啀,”宋小海又巴巴地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乔横林,你是不是缺钱啊?你跟季鹤是一家的,季鹤是开书店的,我爸说了,书店已经干不成了,未来肯定走下坡路,以后大家越来越不爱看书了。”   乔横林瞪大眼睛,囫囵消化了他的话,眉峰愤怒地立了起来,丢了怀里的瓶子,用力推宋小海的肩膀。   出乎意料的,乔横林娇小又瘦弱的身板有这样大的力气,能让肥壮的宋小海踉跄后退,胳膊撞在洗手池尖锐的边角,小臂渗出密匝的小血珠。   两个人闹到办公室,谷舒替宋小海包扎完才让他们说明情由,因为乔横林怎么都不肯吭声,只好又叫来了季鹤。   门一响,季鹤颀长的影子先踱了进来,宋小海听见站在旁边的乔横林从嗓子眼里破出哭声,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了下去,拼命朝季鹤的方向跑去。   气得他腮帮子特鼓,也学乔横林,抓住季鹤的手腕,凭借口齿比他利索,先一步卖委屈。   “季鹤,乔横林推我,我都流血了!”   乔横林焦急地张嘴,咿咿呀呀的音没发出几个,又被快言快语的宋小海堵了回去,“季鹤,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好心告诉他不要翻垃圾桶而已,大家都说他脏。”   乔横林哭得更凶了,只会喊季鹤的名字,在宋小海连环炮一样的言语里显得弱小,很快便被淹没了。   谷舒瞧着这两个小孩儿分别拉住季鹤告状,不由得咳嗽两声,这显得她班主任的面子很挂不住。   季鹤被吵得烦死了,眼皮烦躁地翻了翻,先挣脱宋小海出汗的手,再推开恨不得黏在他胸口的乔横林,淡淡一句,“闭嘴。”   却极有威慑力,一向熟知他脾性的乔横林敛气屏息不奇怪,连宋小海也噤若寒蝉。   谷舒适时向季鹤说明情况,“两个人都有错误,互相道个歉就和好了,就是乔横林怎么都不肯说话。”   季鹤听明白了,低下头盯着乔横林心虚的眼睛,偏头示意,“道歉,乔横林。”   这样强硬的命令总会令人不适,谷舒刚想劝解,乔横林却害怕地一哆嗦,对着宋小海的方向缓慢地鞠躬,嗫嚅道:“对、对不起。”   这样良好的态度反倒让宋小海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好吧,也没什么,我只是好心提醒,那就算了,我是班长嘛……”   季鹤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不轻不重地瞥过去,“不鞠躬吗?”   宋小海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学着乔横林刚才的模样,鞠躬又飞快地挺直身板,脸涨得通红。   谷舒打电话征求宋小海家长的意见,他爸也很爽快,对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没什么兴趣,只让老师看着办。   宋小海摇摇受伤的手臂,自以为把狡黠隐藏的很好,“谷老师,我写不了作业了。”   只是划了道浅口子而已,谷舒当然了解他的心机,本来想不允,但随即转了心思,笑眯眯地对乔横林说,“那今天的语文作文就麻烦你辅助宋小海完成,他来念,你来写。”   季鹤领着闷头的两个人出了办公室,等到放学,教室的学生都走光了,宋小海才搬了板凳到乔横林的桌旁。   乔横林不情不愿地拿起笔,趴在宋小海的本子上。   季鹤在旁边看书等,这两个人念叨了一阵,宋小海就紧急叫停,抽走自己的作文本,“乔横林,你的字太丑了,比我的还丑。”   乔横林委屈地撅起嘴巴,他分明已经很努力,尽管写到现在还没有注拼音的原因是因为不会拼音。   季鹤偏头看了一眼,乔横林的字的确丑,可左面那篇宋小海自己写的作文也实在不怎么样。   已经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季鹤等得不耐烦,拽过宋小海的本子,替乔横林完成这个“互助”任务。   宋小海自然高兴极了,可又扭捏起来,竭力用浅薄的知识储备量遣词造句,“呃假期我跟爸爸去了沙滩……当我站在大海前面……我凝望着大海、大海、大海也凝望着我——”   季鹤写字速度很快,且交给宋小海时,本子上是隽秀清亮的小楷,字与字的间距都惊人地控制到没有差异,简直比打印出来的还要漂亮。   “乔横林,走。”   乔横林挪开屁股,跟在季鹤身后出了教室门后,宋小海才痴痴地从本子前仰头,匆匆塞进书包,追到连廊。   “季鹤!你、等你墨水用完了,我还送你。”   季鹤头也没回,反倒是跟他闹矛盾的乔横林转了身子,在将将昏红的夕阳余热里,发现了那双跟他一般亮堂的眼睛。   乔横林感到恐慌,一把攥住季鹤的书包带子,试图跟他贴近走路。   但季鹤不许,出了校门口就让乔横林撒手,这让乔横林更加沮丧,闷闷不乐地埋头甩脚,走着走着他又突然提了兴致。   大声地背出成语,“三阳开泰,三阳开泰,三阳开泰!”   尽管季鹤感到莫名其妙,还是顺嘴提问,“是什么意思?”   乔横林开心到飞快眨眼,歪头黏在季鹤肩膀上,轻声细语却很肉麻地答非所问,“我知道,宋小、宋小海不知道,他说错了,我对了。我、我比他聪明。”   季鹤低声轻笑,“乔横林,你并没有比宋小海聪明。今天下午他告状的时候你一句嘴都插不上,因为你不肯好好说话。你不是天生的结巴对吧?”   乔横林仿若受到冲击,晴天霹雳,脸色沮丧到灰白。   走到半程,季鹤又淡淡地说,“不过,乔横林,你比他听话许多。”   听话跟聪明,乔横林分不清楚季鹤究竟更喜欢哪个,但他想季鹤是顶聪明的,所以他不喜欢别人跟他一样。   他又开心起来,蹦蹦跳跳地回到书店。   季鹤叫他到厨房,指着被卖空的泡沫箱,“乔横林,以后你不许再在学校捡瓶子,如果你听话的话,我每周会给奖励你一瓶饮料,到时候你就攒自己的瓶子就好。”   乔横林不仅在这件事顺从,他还开始更卖力地晨读练字,学季鹤交给他的方法,讲话之前在心里默念三遍,宁可短句不要断句。   短短两个星期,乔横林已经可以缓慢地说出不太长的句子,中间不打磕绊。   他也不再捡瓶子,只把缠着季鹤把受奖励得来的饮料瓶裁成两半,做成跟之前一样的笔筒。他骗季鹤说之前那个丢了,重复请求季鹤去做。   后来季鹤在乔横林凉席靠近的床底下,发现了摆放整齐的四个笔筒,被卫生纸包裹得一条缝隙都没有露出来。   乔横林便连着四天被罚晨读时头顶着盛满水的“笔筒”,前三天他顶不住,摇摇晃晃撒了一身,哭着找季鹤求情。   后来第四天,他顶下来了。   所以仅剩下季鹤最初做过的,跟其他只是包着干净毛边纸的塑料瓶子不同,那个有季鹤书法草稿的笔筒,没有洒水,墨迹完美地摆回了书桌上。   乔横林还是会每天到操场上,但不是为了瓶子,是因为秋季运动会马上开始,原本一个星期三节的体育课又加了两节。   体育老师挑了几个好苗子强制报名,剩下的名额交给班长和体育委员去填补。   季鹤因为腿长个子高,被选去跑男子八百米,而乔横林因为个子小连大部分人都能参加的接力都被淘汰了。   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坐在草坪上看季鹤练习。 第十九章 训练   乔横林因为不能跟季鹤做一样的事而闷闷不乐,季鹤也同样兴致不高,他对跑步没有意见,但难以忍受汗水黏在身上而不能立即回家冲澡的训练。   一连三天,季鹤再次被占了自习叫到操场时,他直白地跟体育老师讲他不会再参加从现在到比赛为止的每日训练,但他会如约参加比赛。   体育老师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劈头盖脸一顿骂,季鹤笔直地站着,无动于衷地聆听让人感到更加不爽。   “你不训练,怎么参加比赛?上去晃两圈儿就下来?丢不丢人,懂不懂班级荣誉?天天就是懒,还留个长头发,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家长怎么教的。”   季鹤眉尖下压,眼皮眯了眯,“比赛不是我自愿要参加的,我对班级荣誉不感兴趣,没有校规规定不许留长发,我也没有十分的必要令您了解我的家教。”   两人的争执愈发大声,附近训练的学生纷纷侧目,为不肯让步的季鹤感到胆颤。   扔铅球的宋小海跑了过来,打起圆场,“老师,季鹤身体不舒服,我再找个人替他跑八百。”   “我身体没有不舒服,”季鹤直勾盯着老头耷拉的三角眼,一字一顿地说,“既然要换人,那么我就不再参加占用自习的训练了,谢谢。”   季鹤说罢,顿了两秒,反手抽了簪子,将长发彻底散在两人面前,才转身离开。   老头被季鹤无言的抗争气到吹胡子瞪眼,抻了把哨绳,甩到宋小海的肩上,他才猛然回神,伸手搔了搔后脑勺,试图止住体育老师的抱怨。   “老师,你别给班主任告状,你不知道,季鹤年年年级第一、三好学生,他不来上学都成,万一跑步摔坏手不能参加考试,说不准校长都要提果篮去探望。”   宋小海又赶紧挥手,“季鹤,等等我!”   没有专项训练的几个学生在班级里上自习,乔横林算一个,窝在座位上闷闷不乐,指甲掐橡皮撒气。   他今天没有跟着一起到操场,是因为季鹤不许,叫他有空还不如练练字背背书,提早准备冬季期末考试。   “季鹤,”宋小海追了上来,喘个大气,“你怎么不等我呢?你可害惨我了,我还要找人替你跑八百,不过你别担心,我再……”   听到熟悉的名字,本来趴在桌板上的乔横林下意识直起后背,顺着说话声回头,瞪大了讶异的双眼。   季鹤散着头发,跟宋小海一起回班。   乔横林眼珠子里映出季鹤的模样,因为走得太急,略微张开嘴角喘息,原本就唇红齿白的季鹤,此刻因为散了平时在教室里一定会束起来的黑发,绝对的色差和勾连的发丝使得季鹤白到恍惚,拂过他侧脸的日光也显得暗淡焦黄。   “那就辛苦你了。”   季鹤说完,将颈部回正,才看见乔横林,神色委屈,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影子摇摇晃晃地拖出落寞。   “季鹤,”乔横林叫道,“我——”   宋小海一拍脑袋,兴奋地跑到乔横林面前,“对了,你可以替季鹤参加运动会啊,乔横林,你天天粘着季鹤,不会让你帮季鹤这一个小小——的忙,你都不愿意吧?”   季鹤不语,准备下节课要用的课本。   乔横林花费一分钟弄明白宋小海的意思,从座位上窜了起来,大声答应,“愿意,我愿意。我要替季鹤跑,我可以参加、比赛,跑步。”   “别吵,”季鹤阻止乔横林的大叫,对宋小海说,“乔横林没办法参加运动会。”   “怎么没办法啊,虽然他是瘦了点,矮了点,”宋小海贴近季鹤,小声道,“我、我要参加铅球,不然我就替你跑了……这不是,让他顶一下嘛。”   “他害怕枪声。”季鹤淡淡说。   “枪声,”宋小海喃喃重复,“那也没事,反正不就一秒钟,到时候让他捂上耳朵,我站在旁边给他示意不就成了。”   说着,宋小海生怕乔横林反悔似的,鼓劲儿问他,“乔横林,你怕枪声吗?”   乔横林把脑袋插进宋小海和季鹤的间距里面,尽管他还不知道枪声是什么,有多大,会不会比打雷还要恐怖,但仍然坚定地回答:“不怕。”   宋小海乐了,趁热打铁,“那你愿不愿意为你亲爱的季鹤弟弟跑一个小小的、短短的、用不了五分钟的男子八百呢?”   乔横林很喜欢宋小海形容季鹤的称呼,嘴角抿得高高的,“愿意!”   “那我带他去训练咯!”   宋小海拉着乔横林的胳膊,把人拖到操场,把他交给体育老师,因为他身材瘦小,再加上跟季鹤的矛盾,那老头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宋小海也没办法,他还要去操场另一侧练铅球,刚开始因为担心填补不了比赛名额才格外关注乔横林一些。   但后来教体育的老头竟也留下了乔横林,宋小海心安了,自然也少分心去看他练习。   有了乔横林做替身,季鹤不用再去训练,自习课和体育课都能余出时间看书。   他有时候也会趁到教室前面接水喝的几分钟,顺着窗户眺望放松眼睛,偌大的操场散布着人影,乔横林并不好找。   他总是一个在直道弯道上飞速移动的小黑球。   季鹤知道他在认真训练,因为训练,以前总缠着他一起放学回家的乔横林竟也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加训,不再跟季鹤同路。   一直到天色昏暗,乔横林才背着蓝色小书包,兴冲冲地回到书店。   这时节晚上的天气跟冬天几近没有差别,乔横林却褪了外套,汗水濡湿的短袖紧紧贴合到瘦腿的肩胛骨上,露出星星点点的肤色。   季鹤正在摆弄深冬才回拿出来的“小太阳”电暖器。   乔横林被勒令穿上棉袄,坐在小板凳上接受“炙烤”,他被晒得眯起眼睛,沁在鼻尖上的汗水更加大颗,实在禁受不住,才委屈地拉住季鹤的小指头。   “季鹤,我热,好热。”   季鹤毫不留情地甩开乔横林的手,扬眉凶道:“乔横林,不要用汗手抓我,很脏。还有,难道你想感冒吗,到时候我不会花钱给你买药。你暖热了就赶紧去洗澡,开这个还浪费电。”   乔横林闷闷地撅起嘴,拖长声音,“哦——”   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掌,立刻落下两个湿印子,乔横林学季鹤开取暖器的模样把它关掉,默默蹭蹭地到浴室里去。   搓身子时狠狠挤了三泵季鹤的沐浴露。   浑身喷香的乔横林把衣服洗完才出来找季鹤要饭吃,眼巴巴地在厨房门口蹲守,像个谁都能踢一脚的可怜小狗球。   季鹤神色并不愉悦地在洗手池旁洗手,消毒洗手液在他手心搓出了绵密的泡沫,再被冲洗干净。   乔横林默默数着季鹤洗手的次数,委屈到了极点,这些天季鹤洗手的频次非常频繁,他合理怀疑是因为季鹤嫌自己手脏。   乔横林抱有小情绪地来回翻动手心手背,分明很干净。他决定以后回来什么都不干,直接洗澡。   想着想着,鼻尖就忍不住抽动起来,这种熟悉的香味是从前几天出现的,又有肉的味道。   乔横林兴奋地跳起来,抢着去端菜,把肉末茄子虔诚地摆在棋盘桌的最中心,接着又去添了米饭,给季鹤一碗,自己一碗。   季鹤总会提醒乔横林收敛馋得太过明显的眼神,实在不够文雅。   “肉,”乔横林吸掉口水,“季鹤为什么不吃肉?”   季鹤本身就很少吃肉,他嫌太腥气,吃了胃会不舒服,但乔横林每回都执着让季鹤先动筷子挑肉菜。   “因为我不是小狗。”季鹤脸不红心不跳地讲。   “只有小狗能吃肉吗?”   季鹤闻言淡淡点头,“对。”   乔横林深信不疑似的,张开小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用大勺子去挖茄子肉末,笑眯眯地告诉季鹤,“那我是小狗!”   季鹤微愣,忍不住弯了嘴角,“乔横林,没有人做小狗做得这么骄傲。”   乔横林吃得呜呜囔囔,难以开口回话,他的胸脯鼓鼓的,就像季鹤口里的小狗,他喜欢这个称呼,且当季鹤的小狗,的确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晚上九点多,乔横林已经躺在凉席上,缩着身子睡着了。大抵是因为每天跑步太累,半夜小腿会突然抽筋,惹得他皱眉头。   “喏,”季君半夜回来把鞋盒给季鹤,还有口袋里找的几张零钱,“你让我买的鞋,特意到体育店买的,专门跑步用的。咋啦,你要晨起锻炼啊?”   季鹤耐住眉头,“不是。”   季君准备去睡觉,又被季鹤叫停,“只剩十三块钱了吗?”   季君吊起一只眼,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又被你发现了,给。真没有了,鞋子二百多呢。”   季鹤白他一眼,转身离开前又随便问了一嘴,“这周五学校开运动会,家长可以进,你要去看吗?”   季君迷糊着眼,小声应答,“你不是不喜欢运动吗?今年有你的项目?跑完赶紧回来吧,需不需要我帮你请个假……”   “乔横林会参加——”   季鹤还没说完,躺椅上的季君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他皱眉转身,回到卧室检查鞋子,鞋盒里掉出张小票,写着一百三十七元。   乔横林又因为腿抽筋而跟哼哼唧唧了,季鹤把“小太阳”电暖气搬到卧室,用排插延长电线长度,对准乔横林的膝盖和小腿开了定时低档。 第二十章 异样   天气渐冷,乔横林从被窝里爬出来后套好大卫衣,迷迷糊糊找季鹤。   季鹤一如既往,无论乔横林什么时候起床,总已经在书桌前练上一阵书法了。   毛笔在毛边纸略涩的背面滑动时,会有沙沙的响声,既治愈又助眠,乔横林因此要犯上五分钟的早困。   季鹤的听力非常敏感,不用转头,只听乔横林呼吸频率的变化,就能够判断他有没有睡醒,但几乎是默许,他会在乔横林磨蹭到七八分钟后才出声提醒。   “洗漱,”季鹤停笔,把冻僵的手背搓热,“今天背作文,一个字都不能差。”   “哦——”   乔横林深觉艰难,但没有抵抗,浑身冒着被窝里的热气跑去洗脸,水龙头的水特凉,拍在脸蛋上快要成为一种酷刑。   但他不敢糊弄,乔横林拨开眼角使劲儿揉了揉,要是让季鹤发现他有脸上有脏东西,又要不理人了。   不过天冷也是有好处的,原先他在外面书架旁边晨读,现在他能在卧室的墙角读背,不仅暖和,而且还能偷偷瞄到季鹤。   说实话,乔横林的声音很吵,尽管他的进步飞快,已经能够完整地说完一个句子,但偶尔也会打磕绊,断句也很生硬。   季鹤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受到打扰,但他认为练字静心并不能单纯依赖环境的安静,试图忽略乔横林的噪音成为他锻炼内心宁静的别样途径。   但因为乔横林今天的晨读任务是作文,所以今天的抽背时间要长些,季鹤特意提前十分钟停笔,眼神示意乔横林。   “过来背。”   谷舒老师在班级里也经常说类似的话,但对待记忆里慢的学生,尤其是乔横林,会亲切地说要不要尝试背一下,背不过也没关系。   可从季鹤口中说出来,滋味就不一样了,尽管说话时唇边会冒出好看的热气,但态度是与之相反的冷冰冰。   背不过也没有安慰,季鹤会谴责或是用眼神无声责骂,比镇尺打手板还要可怕。   乔横林紧张,背得哆哆嗦嗦,越是哆嗦,就越出错,原先在卧室外面背时,偶尔季君会被吵醒,见识过几回这样的场面。   他苦口婆心地奉劝季鹤不要当封建大家长。   乔横林会感激季君无用的劝止,趁他解围的空档偷看两眼本子,但该给季鹤背还是背,没有人比他更听季鹤的话了。   “差强人意,”季鹤评价完,又不放心地提问一嘴,“差强人意是什么意思?”   乔横林笑眯眯,“满意!”   “不对。”季鹤收拾书包,否认乔横林的答案。   乔横林不笑了,主动帮季鹤拿书包,胸前背后各一个,季鹤也没有说什么,他挺讨厌书包背带把肩膀压出汗的感觉,索性随乔横林帮忙了。   “差点儿……就满意。”乔横林又给出新的答案。   季鹤似乎心情不错,推着黏在手边儿的乔横林往外走,“你这个答案也差强人意。”   乔横林听得晕乎乎,不过小脑袋瓜不存什么烦恼,几分钟又开开心心,一路盯着季鹤后背到学校去。   课堂内容对他来说依旧困难,谷舒老师又在台上发新卷纸,说些运动会后就要收心准备期末考试的劝学话,引得一片哀嚎。   现在乔横林上课除了观察季鹤和练字,就是满心欢喜地等待那一节体育课和放学后的加训。   季鹤从来没到操场上看过乔横林,只是喝水的频次变多了,眺望窗外的时间也长了。   红皮操场并不如远处绿植好看,他不可否认地会去寻找熟悉的身影。   现在他找人的速度很快,短短几秒就能定位,乔横林最近在练弯道,闷着头冲得最快的就是他。   尽管季鹤不理解,但他隐约感到乔横林有些热衷于这项运动。   晚上乔横林回店里,冲完澡吃顿饱饭,睡觉前看到凉席后侧的那双鞋,干净热乎的,刷过后用电暖气烘过。   季鹤抚琴的时间短了些,乔横林进来他就上床了,侧着身子丢给他一句话,“快点儿试,把灯关了睡觉。”   乔横林搂住新鞋子,高兴地恨不得亲两口,他小心翼翼地把脚塞进去,活动脚腕,又在床尾小范围地来回走动。   鞋底拖沓的声音吵到季鹤,他翻身下床,光脚踩到乔横林的凉席上,跪坐在边缘,呼唤乔横林,“过来。”   乔横林走过去,季鹤便拿起旁边的白鞋带,替他串在鞋舌附近的小孔里。   乔横林几乎没有用这样的视角看过季鹤,没有束发的季鹤,如瀑的发丝被刻意歪头搭在一个肩膀上,后颈若隐若现地反出圣洁的光亮,像山泉水粼粼的波。   季鹤的动作非常认真,没有留意到乔横林异样地吞咽唾沫。   “好了,大吗?”   季鹤出声询问,弯伏的后背是好看的曲线,打直以后甚至会让人感到遗憾,但乔横林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轻微颤抖。   他看见季鹤的脸,还有大腿压在小腿肚上那外溢的一点点肉。   出乎意料的,乔横林对于季鹤居于下位的姿势并不感到慌张,下意识僵直的脊柱提醒他,他很喜欢这样的季鹤。   没有穿鞋的季鹤,因为洁癖而不得不止步凉席边缘,就好像画地为牢般,受困了,困于乔横林的地盘。   “乔横林,发什么呆,”季鹤不悦地起身,折回去踩进干净的棉拖鞋里,绕到卧室门口,“我去洗手,洗手回来你得试好,告诉我尺码大还是小。”   乔横林低着脑袋,没吭声。   等季鹤回来,看见乔横林卡在凉席边缘夹腿坐着,两只穿鞋的脚摆在地板上,凝神盯着,恨不得盯出花来的模样。   “不大,不小,”乔横林乖乖抬头回答出门前季鹤的提问,然后又缓慢而认真地讲,“季鹤,我可以穿着鞋子睡觉吗?”   “不可以,你的大脑是豆腐做的吗?你见过哪个人穿鞋睡觉,比季君还要邋遢,”季鹤突然失语,片刻后,语气不像平常平淡,似乎是加重了怒火,“乔横林,你不要故意把眼睛睁得亮堂堂的,一点儿都不可怜,我不是说试完鞋子就睡觉去吗?你、你还——”   季鹤喘了喘气,立刻转身躺上床,将身子扭了过去,但脾气似乎真的没消,大声抱怨一句,“灯亮死了!”   乔横林连滚带爬地起来,小手啪嗒地摁关了卧室灯,屋子里顿时一团漆黑,他小声呼吸,没再听到季鹤发出其他指令时才松了口气。   在他像小偷一样开了卧室门,走出去时,季鹤睁开了眼睛,尽管没有探身去看,也知道乔横林应该是去卫生间了。   离季鹤估算的时间有差,乔横林比平时上厕所回来得晚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以后,季鹤知道他已经钻进被窝了。   他翻身回来,隐约看见凉席尾有两团小黑影,是鞋子的轮廓,乔横林还特意颠倒了方向睡觉,脑袋几乎要拖到鞋面上了,真是。   真是很喜欢吧。   季鹤想,他舒了舒眉,眼型弧度悄悄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但很快季鹤又不笑了,他又想起来如果不是季君贪下那一百多块钱,乔横林应当能穿上更好的鞋子。   这令他感到烦躁,身子平躺回去,盯着根本看不清楚的天花板失眠。   第二天他依旧准点起床,但罕见的乔横林也醒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又突然想起来季鹤之前的嘱咐,他赶紧眨了眨眼,视线从他身上短暂别离。   “我的鞋子呢?”   季鹤准备下床,平时永远都摆在同一个位置的拖鞋不翼而飞,他小声质询,又不得已踩到凉席上。   乔横林脑瓜子震动了一下,趴回凉席上,伸出胳膊抓到那两只棉拖鞋。   俯身递到季鹤白皙的脚趾旁,乔横林抬头,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季鹤将他的举动纳入眼底,看向地上的鞋子,昨晚他在凉席旁看到的黑影,原来只是自己的拖鞋而已。   “你的鞋子呢?”季鹤问。   乔横林愣了一下,“在外面,门外放着。”   听到他的回答,季鹤不免失望,他从下个月进书的货款里省出来的三百块钱,拿去给乔横林买鞋,并没有得到特别珍视。   乔横林不是喜欢的东西都恨不得与其黏成一体吗?   季鹤眼神低扫,不再看他,淡淡道,“去背作文吧,再背两天换一篇新的。”   “嗯嗯。”   乔横林乖巧地掏出本子,到墙角大声朗读了。   时间比平常早半个小时,乔横林主动过来让季鹤抽背,成果也不错,比昨天背得更流利了。然后乔横林对季鹤说。   “季鹤,我早上要去训练,”乔横林脸红耳热地请求,“运动会,还要三天。”   “什么意思?”   乔横林又背上两个书包,歪头道,“我要走了,季鹤,不能跟你一起上学,因为,要去操场,提前。”   “是老师让你去的吗?”季鹤问。   乔横林很快摇摇头,“不,不是的,老师不在,我自己,想要跑步,努力快,替季鹤跑第——”   季鹤不耐烦地打断他,“随便你吧,谁想跟你一起去学校,走路慢得要死,我怎么没看见训练的成效,你要走就赶紧走吧,运动会结束之后不许再到操场去,准备期末考试。”   乔横林委屈地点头,天还没亮,就揣着两个热鸡蛋出门了。   季鹤站在门口,刚移植过来的桂花树还半死不活,他的眼底映出乔横林转过拐角的身影,背了两个书包,像个乌龟,分明是很滑稽的,但季鹤没有笑,感到心情微妙   【作者有话说】   好可怜的收藏,小宝们有多余的海星可以投一下~最近一个月事情忙,基本跟着榜单任务更新,下个月会更新得频繁些。   不过不管更新频率怎么样,都不会弃坑,猫猫坑品很好的!请不要担心主人桑,喵~ 第二十一章 风声   周四放学后的最后一次加训,宋小海还算信守承诺,匀出最后二十分钟的时间教乔横林怎么听发令枪。   他特意从家里超市偷了一把漆黑的玩具枪,形状逼真,可惜不会响。   “我给你讲,”宋小海冲跑道上的乔横林喊,“枪就跟老师喊开始跑时一样的,他一响你就开始跑。”   宋小海用嘴巴模仿枪声,连他自己都觉得模仿得太烂而大声发笑,但乔横林在很认真地练习,他没有办法想象枪声,但只要听到宋小海的嚎叫,就会立刻冲出跑道。   “乔横林,”宋小海不好意思地说,“我学得不像,你就想象抗日剧里的枪声就行,差不多。”   乔横林身上跑出了热汗,脸蛋红扑扑的,他思索了几秒,对宋小海说:“我没有看过,剧。”   “没有电视机怎么活啊,”宋小海替他叫苦,又嘟囔道,“怪不得,我之前问季鹤喜欢看啥,他都不回我……”   乔横林并不觉得苦,但宋小海把他拉到自己家超市收银柜里面的座位,用电脑给他翻出他爸天天播的《亮剑》,两个人挤一个宽板凳,看得津津有味。   乔横林好奇的眼底闪烁电脑屏幕的彩光,猫个脑袋一动不动,有时枪声和地雷爆炸又令他骨颤肉惊,哆嗦地捂住耳朵。   宋小海特意把进度条倒回来,扒拉乔横林,“你别怕啊,枪子儿又打不到你身上,好好听听,跑步开始就这个声儿,”   宋大海理完货架,天都快黑了,发现柜台前胖小子旁边的小不点儿还在,忙提醒他回家。   “记不记得你妈电话?”   乔横林局促地揉了揉眼睛,从座椅上跳下来,小声回答:“没有。”   “那你爸电话呢,也不记得?”   乔横林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态度分明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   宋小海靠着椅子靠背舒服地躺下去,“哎,爸你别问,他就是季鹤家里的,那小巷门口的书店。”   宋大海想起来了,他听过季鹤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宋小海经常提,每年班主任口里的优秀典型。他家儿子也是典型人物,死不进步的典型。   “没人接怎么成,天黑了待会儿走丢了,”宋大海指令宋小海,“你去把人家送回去。”   宋小海懒得动,哭丧着脸。   “你胖成熊样了,还不动动。”   宋大海抄手就要揍他脑袋,宋小海熟练地躲过,满口答应,“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成嘛,乔横林——”   他刚叫道,却发现刚才还在门口站的乔横林已经没了人影,留下这对父子面面相觑,宋小海乐得轻松,让他爹放心。   “他认路,这几天都是一个人来上学,一个人回家的。”   乔横林是跑步回家的,这回不是想加训,单纯是害怕,说不清楚害怕什么,比起昏黑的天色,他更担心季鹤见不到他会发脾气。   耳边的风声愈发匆匆,乔横林跑到店门口时差点儿刹不住车,刚才没来得及拉上拉锁的外套从肩膀掉到手肘,乔横林满脸通红地喘着大气。   季鹤很快发现在台阶上踟蹰的乔横林,隔着防风的门帘冷淡地瞥去一眼,什么也没说。   乔横林吸了吸鼻水,蹑手蹑脚地到屋里,没敢找季鹤说话,季鹤也不搭理他,他只好把脏衣服脱干净去洗澡,等他用毛巾擦干净稍微长点儿头发的毛寸,又开始寻找季鹤的身影。   幸好季君回来得巧,他没有发现两小只之间的微妙气氛,只是被香味吸引到了厨房,掀开锅盖,发现被盘子倒扣的那碗红烧肉。   连糖色都炒了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是季鹤做的,端出来时还烫手,季君发烫的指尖放在乔横林冻到冰冷的耳垂上降温,正合适。   “今天吃饭这么晚啊,”季君招呼两小孩儿,笑眯眯地问季鹤,“这是你做的?”   乔横林跑去厨房添饭,左手是季鹤专用的青瓷小碗,右手是季君用的大黄海碗,锅里的米刚好盛干净。   “现在闻生肉不吐了?炒得还真行,”季君等不及米饭,先尝了一口,呜呜囔囔地点评,“要是刚出锅正好,肉被闷得有点儿散了。”   季鹤向他瞪一眼,将肉碗往相反的方向拽,季君一把摁住他的手腕,又极快松开,讨好地笑,“我瞎说的,正正好,好吃,太好吃了,以后要是天天有肉吃更好——”   季鹤烦躁地起身,到洗手间用消毒液搓手。   等季鹤再回来,季君碗里的饭见底,乔横林还傻傻地跪坐在旁白瞪眼看,没拿碗也没拿筷子。   “你来,”季鹤叫季君,“教我两个字。”   季君不可思议地仰眉,从什么时候,季鹤便不再求教他,他留恋地看了一眼剩下那小碗肉,“你不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季鹤皱眉,转身撩下一句,“吃完把碗洗干净。”   季君瞧了瞧乔横林,又连忙跟上季鹤,到卧室里去,翻看季鹤用过的毛边纸,连声啧啧,“你又进步了,小鹤,以后没钱了可以给人家写扇面去。”   “你怎么不给人家写?”季鹤淡淡反问。   季君干笑,“那不是还没到那步嘛……咱家有小鹤操持,还能有肉吃。”   季鹤听不得季君违心哄人的话,天下大家小家,谁也不会想自己的手笔不被珍视地满天飞。   “真不练赵孟頫了?怎么就迷上这个了。”季君既为季鹤的字迹称奇,又不免感到惋惜。   季鹤眼皮轻扫,“也写《胆巴碑》,谷老师说机器阅卷很吃字,最好不要出格。”   “现在教育真扫兴,”季君刚还站赵那边,现在又开始打抱不平,“当年我高中就——”   “当年,”季鹤冷哼一声,斜睨预备吹嘘的季君,“你高中肄业,连大学的门都没资格踏进去,现在也要教我跟你一般,混沌困在这里吗?”   季君愣了一下,思忖道:“说起这个,本市的大学太少,挑不出极好的,到时候小鹤肯定考得远远的,就留我孤单一个。”   话一转,季君又乐起来,“不,还有小乔林,兴许他愿意陪我。”   季鹤抬眼看表,“愿意归愿意,但你不能留他,他也要——”   季鹤顿了声,声音沉了两分,仍旧讲完,“他也是要上大学走的。”   季君没再说什么,其实他跟季鹤大抵都心知肚明,要是乔横林是个没发烧烧糊涂的正常人,就算略笨些,也是能走个普通大学。   但一个六年级说话还会打磕巴,上课完全跟不上趟的小孩儿,剥除义务教育去上高中,说不定都要动动关系,大学于他,天方夜谭。   “你出去吧。”季鹤开口。   “嘿,”季君摇头摆脑地凑过去,“不是让我教你两个字吗?”   “不学了。”   季鹤随口一说,连理由都懒得编,眉心不耐烦地揪了起来,眼见就要生气,季君也只得灰扑扑地轻声关门。   等他想再去补两口红烧肉,乔横林早就把两个人的剩饭倒进自己碗里,就着肥瘦相间的肉大口大口塞完了。   季君觉得开了胃口,决定出门找黄秋风到桥头面馆点上两盘鸡肝喝点儿,套上外套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夜色很快深下去,季鹤关了店门不再等,本来接近入冬,店里除了卧室就冷得没办法睡人,季君也少在这里睡,他总有他能去的处。   乔横林像个跟不上趟的小狗,既想粘着季鹤,又跟不上趟,急得在店里团团转。   好不容易捱到睡觉,他趁季鹤洗澡时悄悄溜进屋子,想再玩一把装睡的伎俩,不想推开门就傻眼了,地板上哪还有自己的凉席?   季鹤擦了阵头发回到卧室,刚开门,便被地上那一团吓得心颤了下。   乔横林一见他,忙跪直了腰,着急忙慌地膝行过去,两只哆嗦地小手用力往上伸,刚好能抱到季鹤的大腿根。   他就这么黏着不撒手,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掉,呜咽着求饶,“季鹤、季鹤,我错了,季鹤、季鹤季鹤,我错了,我不敢了,我回来,早早的,每天,我保证,再也不、不敢了……”   “放手。”季鹤被拖着往前走不得半步,恼怒地训斥。   乔横林铁了心,手也铁了似的,牢牢箍住季鹤的腿根,将脑袋埋进卡在腿缝里浴袍松软的毛毛里,被膝盖顶到鼻子充血也不撒手。   “走开,乔横林!”   乔横林像没听到,只知道哭跟求情,季鹤无可奈何,掀上拉扯中掉到上腰的浴袍,闭眼深深吸气,竭力平和地讲。   “乔横林,你放手吧,你的席子白天拿出去晒了,现在卷在柜子里。还有,你不要哭了,眼睛明明很容易就肿了,明天运动会看得清跑道吗?”   乔横林冒着鼻涕泡,用上扬声调嗯了一声,缓慢地松手,爬到柜子边,拉开柜门,里面果然有凉席,还是熟悉的竹皮味儿。   他闹这一阵的结果就是,被罚到洗手间里给季鹤手搓弄上鼻涕眼泪的浴袍。   等他一回来,季鹤就把灯关了,乔横林在席子上仰躺,瞪大眼睛睡不着,良久才小声哼唧了一声,试探季鹤有没有睡。   等不到季鹤出声询问,乔横林还是忍不住自顾自地对空气讲话。   “季鹤,对不起,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季鹤,我去训练了,我也跟宋小海玩了。”   “季鹤,我找不到表,天那么黑,我害怕。”   “季鹤,我不喜欢枪声,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   “……”   “季鹤,我跑得很快,但风很大,我讨厌风,风里听不到你说话。”   “季鹤——”   乔横林数不清地叫了季鹤名字第几次,床上的人突然翻身,像是嫌他吵的样子,乔横林便噤声不吭了。   但他还是睡不着,迎来一阵风,高处掉下来一个厚毛毯,像是塞到被窝里暖过的,恰好搭在乔横林的肚皮上,舒服得像小猫肚子。   乔横林扯了扯,将冰冷的四肢全缩了进去,他有困意了,临闭眼时,又嘟嘟囔囔。   “季鹤,你真好,我肯定给你跑、跑第一……”   【作者有话说】   喜欢被评论,请小宝们用大评论狠狠填满猫猫,喵~ 第二十二章 暗示   这一夜,乔横林睡得特别沉,早上自己没能爬起来,季鹤叫他起床时,已经过了晨读时间。   季鹤冲了护胃的鸡蛋水,两根香蕉靠近蒸锅暖热,还有刚过凉水的圆滚滚大鸡蛋,“拿着,放在眼皮上。”   乔横林果然肿着两只核桃眼,幸好他眼睛够大,不至于显得太落魄,他按照季鹤的说明用鸡蛋贴上去,贴着贴着,鸡蛋重新热起来,香味绕着他的脸蛋飘。   乔横林吞完口水,小声问:“眼睛,会好过,吗?”   季鹤禁不住轻笑,“冰敷也许更有用,但你受得住冷吗?”   乔横林摇摇头,他另只手在汤碗壁暖着才舒服,才不要变冷,他慢吞吞地把滚眼睛的鸡蛋拿下来,打算剥开就吃。   “脏不脏,去再洗一遍。”   季鹤吊起眉梢打量他,乔横林露出谄媚的两排小白牙,蹦蹦跳跳地到厨房里去了。   乔横林像小狗一样席卷了桌上的早餐,还吃了半颗季鹤剩下的蛋黄,打着满足的饱嗝,主动去收拾碗筷。   季鹤没有立即起身去练字,坐着迟迟不动,在乔横林折返回来拿第二个碗时,突然开口:“乔横林,你今天也要早些到操场去训练吗?”   “嗯!要,季鹤。”   季鹤听到乔横林愉悦的声调,眉眼难以捉摸地动了下,过会儿才朝厨房的方向说话,“那你不要洗碗了,现在就走吧,最后一天了,别忘记带运动鞋。”   乔横林说好,但他还是把碗筷洗干净,抓了厨余垃圾袋出来。   季鹤看着他跑到卧室门口拿鞋,过会儿又进了卧室,再又照常背了两个书包准备出门,下了台阶,在桂花树下给季鹤招手说再见。   “鞋带给你系好了,要是跑步前松了,就,”季鹤顿了顿,略略低头望地上叶影,“就找人给你紧,我也可以。”   乔横林连笑容也显得那样认真,“好的,季鹤。”   运动会前的早读照常进行,除了几个定心的好学生,大伙儿都满怀期待,腿脚蠢蠢欲动,要跟着心一起飞到操场上去了。   谷舒在讲台上坐着,并没有特意维持纪律,广播通知一下,就招呼学生按组排队下楼梯,到操场上划分的位置站队。   闹哄哄一阵,三个高年级总算“尘埃落定”。   季鹤和宋小海的个子高,像从前一样,先后站在最后两排,视野相对开阔。   宋小海闷得到处乱看,又难得跟季鹤挨这么近还有说话的机会,便不住用手轻拍他的后背,找了几次话题,季鹤都兴致缺缺。   闲得无事,宋小海只好插到别人的聊天里,听到他们在讨论今天上午的重头戏男子八百米,这让他立刻想起来乔横林。   他早读就到操场上提前练习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呢。   宋小海见季鹤扭头,又贴了热脸过去,“季鹤,你在看什么?是不是在找乔横林,你放心,乔横林跑得可快了,我感觉他至少能拿前三。不过超过二班的体育特长生还是不可能,人家住我家小区楼下,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他爸还吹口哨催他,别提有多吵了……”   “看风景。”   宋小海一说起话就刹不住车,季鹤突然冷淡的讲话让他一愣,回味之后,才发现季鹤是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哦,”宋小海没头没脑地问,“那你不找乔横林?”   季鹤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他是你哥哥啊,”宋小海小声嘟囔,“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报比赛的哥哥吗?”   季鹤眼神发直,像是被点拨了似的,突然想起来乔横林的身份,随即轻轻点头,低声附和,“对,我在找他。”   宋小海赶紧抻长脖子,到处乱转,试图帮忙季鹤找乔横林。   但操场人太多了,各个班级都挤在一起,人头攒动,捞个人出来实在困难。等领导讲完冗长的发言稿,几阵轮番的鼓掌后,大家终于可以到周边的台阶入座。   操场里面的草坪分两半,靠近升旗台的位置是立定跳远和跳高,左边围住的空地是跳绳,现在正同时进行比赛。   不是什么刺激的项目,只有少数人关心,宋小海旁边放了两箱脉动,是他爸捐的,可他跟同学说活动促销,一瓶就两块钱。   他一边往嘴里塞薯片,一边往口袋里塞钱,乐得脸颊上的肥肉直打颤。   季鹤走过来,问他要比赛顺序单子,宋小海腾出一个座位,邀请季鹤坐,“单子在这里,乔横林大概十点半上场,脉动喝吗,给你。”   季鹤默声拒绝,又确认了下单子,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但又转身,问宋小海:“有芬达吗?”   宋小海挠挠头,眼尖地往附近瞅,狡黠一笑,“有,你等着。”   没过两分钟,他就回来了,用半包零食和一瓶脉动换了别的同学的黄瓶芬达,慷慨地递给季鹤,“我请你。”   季鹤接过,又摇摇头,“钱在书包里,中午回去我会补给你。”   “那有什么的……”   宋小海习惯了季鹤这个样子,只小声嘟囔一句表达对季鹤见外的不满。   临到中午,太阳出来的刚巧,风也没那么大了,座位席上的几个男同学站起来脱了外套,季鹤记得他们的名字也在跑八百米的那列里,但乔横林还不见踪影。   宋小海催人去检录时,也发现了乔横林还没回来,跟季鹤递完眼神,便下去找人。   幸好,在操场后面的废弃排球场里面,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乔横林,也脱了外衣,里面单穿了一个纯白色长袖,身子骨比以前重了些,但到底也是瘦小的。   他站在那里,浑身冒着热身完汗化的白气,茫然地望向挡在他面前的体育老师。   老师愤怒到季鹤听见他的斥责带有很强的穿透力,似乎能一下子将乔横林单薄的身子贯穿,他皱了皱眉毛。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教体育的老头用秒表抵乔横林的肩膀,“比赛穿他妈什么破鞋,硬得能不能跑动步,问你话呢?”   乔横林没有吭声,被推搡到连连后退时,感觉发麻的后背被温暖的手掌托住了,他回头一看,刚才还倔强的表情顿时变天,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下去。   哑着嗓子叫了声季鹤的名字,随即躲到他的身后去。   “运动鞋呢,”季鹤温声问他,“早上不是装进书包里面了吗?”   “我带他去换鞋。”季鹤对体育老师说,牵着乔横林的手腕往外走。   乔横林在他身后,哽咽变得越来越大声,季鹤又突然开口,“乔横林,不许哭,书包里没有鞋子对吗?我以为你早读就换上了,但其实你忘记带了是吗?”   跟在后面的宋小海听得冷汗涔涔,“啊,那怎么办,还有十分钟就跑了,现在回家肯定来不及了呀。”   季鹤看起来并不怎么慌张,他像平时一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广播里传来清亮的女声,催促参加男子八百米的同学抓紧时间到主席台检录。季鹤顿了一步,又转了方向快步走起来。   速度快到乔横林完全被他牵着走,宋小海小跑跟上,看着季鹤带乔横林到主席台签名,然后到起跑点领号码服。   在起跑点旁边的热身区域,季鹤抬手擦掉挂在乔横林眼角的水,“不要再哭,风干了皮肤会皴。”   他说完,蹲下身脱了自己的鞋子,调转脚尖的方向,摆在乔横林双脚之间,“把你的鞋子脱了。”   乔横林听话地照做,季鹤单手拉住他的大腿,像控制站不稳的小木偶一样,把他的脚对准自己的鞋子,塞了进去。   尽管他比乔横林高上许多,但他跟乔横林的鞋码数却十分接近,甚至要小上半码。   季鹤把鞋带扯松,又系好,塞进鞋舌里防止脱落,“去吧,不要跑错道。”   “季鹤……”   乔横林不肯走,完全低着头,看见季鹤单穿了一双薄薄白袜的脚,在草坪上站着,黏了许多被人踩过的草杆。   他撅着嘴要哭,被宋小海一把推到起跑线上,“哎呀乔横林,你要是担心季鹤的脚,就快点儿跑完把鞋换给他就是了,现在哭有个屁用嘞!”   各就位,预备——砰!   发令枪骤然炸响,所有人都冲出起跑线,乔横林却双目瞪大,瞳孔失神,小腿紧紧黏在原地,动弹不得。   宋小海松开捂在耳朵上的双手,大喊糟糕,“乔横林站外道,离发令枪太近了,这比电视剧里声音大太多了,他吓着了。”   他正想怎么办时,听见在他旁边的季鹤,几乎只动了唇形,小声说。   “乔横林,跑。”   异样的淡定,像是知道乔横林一定会下意识会望向他,宋小海为此感到诧异,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乔横林连这般暗示也听得懂。   像离弦的箭,嗖得一声冲了出去。   旁边体育老头嘴里的咒骂戛然而止,“纯傻子,鞋鞋不带,枪听不懂,我多余带他,现在好了,现在——现在跑得还、还挺快———” 第二十三章 新生   跑步,是什么感觉。   季鹤望着乔横林迅疾破风的背影,眼神突然无故放空,静静地思索这样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却不知道乔横林的答案。   乔横林当然也不明白,就像季鹤小时候不知道练字的意义,却空手抓笔,早早逾过千日。   交替高抬、摆臂用力,如此单调重复的动作,季鹤眉眼触动,他不可置信,居然在乔横林急切发皱的脸颊上看到了似乎虚无缥缈又充满未来的神采。   最后一缕奔驰的风掀飞了他的发梢,哄闹声乍然四起,广播循环播放前三名的跑步成绩,斩获第一名的小孩儿推开拥簇的人群,身影由远及近,跟季鹤撞了个满怀。   季鹤踉跄倒退,扎脚的草皮并不那么舒适,乔横林的骨头很硬,仿佛也很烫似的,灼得他心脏发烧。   “太好了!太好了!乔横林,你第一名,跑得那么快,天、天爷啊!”   宋小海试图挤入两人的搂抱,乔横林却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季鹤身上死不动弹,不知是有意无意,调转了小小的角度,防止宋小海的“见缝插针”。   季鹤回过神,一把推开挤在他胸口的蛮牛犊,不悦地皱皱鼻尖,“起开,乔横林,你身上很多汗,脏死了。没听到要领奖吗,还不去吗?”   乔横林小脸通红,眼角还有风干的泪痕,变成白白的道子,看上去很滑稽,他厚脸皮地笑笑,弯腰解鞋带。   “不要脱了,”季鹤抓住乔横林的手腕,“领奖的话,穿着鞋子吧。”   宋小海帮腔,“是啊是啊,你快去吧,人都催你了。”   乔横林犹豫一下,才点点头,听从广播的号召和宋小海的指路,到主席台侧的器材室前面,说是领奖,其实奖状并没有那么快印发,只是叫他来合照。   刚才还骂骂咧咧的体育老头在快门摁之前,拉着乔横林瘦弱的胳膊,把人扯到了主任和校长中间的好位置。   照片拍完,校长拍着乔横林的肩膀夸了两句,大肚子的主任跟着附和,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体育老头丝毫不在意跟他不对付的主任的臭脸,摁着乔横林的肩膀,兴奋得有些结巴。   “你、你叫乔什么来着,乔横林!那些人不懂,你破纪录了,破纪录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就是比建校以来所有学生跑得都快……我年轻时带体育生,有个小孩儿跟你一样,个子矮,但是步频很快,大家说他不行,我觉得他行……可他最后还是回菜市场帮他妈卖菜了……唉……”   乔横林听不懂他的喋喋不休,他不住地朝季鹤的方向望,有时候被人影挡住就觉得心慌。   他耐力忍了五分钟,然后奋力挣脱钳制他肩膀的大手,猛得窜了出去。   体育老头没拦住,灌着风喊了句,“你别以为跑步简单,人人都行,我告诉你,跑步,是最吃天赋的——”   “天赋啊……”   老头声音渐弱,喃喃重复时几乎没有声,说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哎,季鹤,”宋小海抓住季鹤的手,又匆匆松开,挠头,“你去哪儿啊,你还没穿鞋呢,乔横林不马上就回来了吗?”   季鹤背过身,淡淡地答,“上午的场次结束了,要是他回来,就让他到教室,从我的书包里拿钱还你饮料钱,你把芬达给他,小心不要摇晃。他很笨,不会躲开喷气。”   宋小海只好眼睁睁望着季鹤的背影,平时洁癖最严重的季鹤踩着并不是橡胶的硬操场,急切地找什么的样子。   他听从季鹤的交代,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看到被放学大部队堵住,而姗姗来迟的乔横林。   宋小海兴奋地跳起,搂住乔横林的肩,个子足足压了他两头多,像片乌云完全遮住乔横林的视线。   不过乔横林倒是没有挣扎他的束缚,他觉得这是很亲昵的姿势,是季鹤绝对不会答应跟他做的姿势。   乔横林转着圈儿找季鹤,宋小海才想起来季鹤嘱咐的事情,跟乔横林说了之后,他却执拗地不允,就要坐在草坪上等人。   宋小海无奈,“好吧好吧,那我要先回去收拾东西回家吃午饭了,你自己等吧,不过你要告诉季鹤,这瓶饮料不要钱,是我请你喝的,请好兄弟喝的。”   好兄弟,宋小海很得意这个称呼,他跟乔横林冰释前嫌了,他觉得乔横林肯定也这么想。   乔横林抱着那瓶芬达,窝着腰在草皮坐着,饮料顶层的气泡从大变小,再渐渐平静消亡,操场的学生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做收尾工作的老师。   乔横林等得身上发冷,想要不要去班级区取外套,但又担心季鹤回来看不见自己,吸了吸鼻水在原地等待。   季鹤终于露面,从刚才他合照的地方出现,似乎很轻易地就找到乔横林坐等的位置,缓步朝他走去。   乔横林立即起身,飞快跑到季鹤身边去迎他,着急地去解鞋带。   季鹤又不许,平静地说,“乔横林,我不穿别人穿过的鞋子。”   乔横林委屈地缩鼻子,蹲下来嗅嗅鞋子,几乎没有什么味道呀,他又拿出跟季鹤换鞋之前的硬板鞋,往前递。   季鹤一面往出口方向走,一面回乔横林,“难道这双你没穿过吗?”   身后没了乔横林的喘气声,季鹤停顿脚步,刚一扭身,乔横林就立即跟上,蹲在他的双腿之间,挽住季鹤的大腿将人托举起来。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季鹤被承托得很高,即便他个子比乔横林高上许多,脚尖也完全没有落地。   乔横林只有蛮力,没有巧劲,他只是学着宋小海平时跟别人打闹时的样子。   季鹤的身子摇摇晃晃,上身只剩伏低,手指紧张得露出青筋,死死拽住乔横林的领口,他从齿间逼出几个字眼。   “乔横林,放我下来!”   乔横林假装没听见,颠着季鹤小跑,直接绕过花坛,冲向校门口。   “乔横林!”   季鹤又叫他,脸色急出了水红色,他终于忍不住,在乔横林力气虚下来,步调减缓时用力摁他脖子,趁乔横林无法呼吸时,随即跳了下来。   “季鹤……”   乔横林咳嗽两声,弱弱叫了句。   季鹤气得甩开他的拉扯,奋力向前疾步。   滴滴几声,一辆电动车在他们两个人身边打了个圈儿,最后停在季鹤的脚边,车子的主人宋小海眨眨眼。   “上车!”   小小电驴,中间坐着壮壮的宋小海,后座是纤瘦的季鹤,乔横林,因为身子骨瘦弱,刚好能蹲下前面的踏板上,脑袋靠在车把下面的车身上。   “我就知道你不会穿回鞋子的哈哈哈哈,”宋小海一边吃风,一边大声喊,“所以我问我爸借了电动车,载你回去,载你们。”   宋小海还不忘记安慰缩成一团的乔横林,“你也别害怕,我三年级就会骑电动车,五年级就替我爸往小区送货,有时候载两箱饮料呢,技术,那是杠杠的!”   他说了这么多,正巧过了个减速带,车子猛一震,乔横林脑袋撞到了宋小海的裆部,两个人同时哀嚎。   季鹤禁不住一笑,唇角不经意间高高翘起,风的温度不高,扑在脸上凉凉的,他却并不觉得难受,然后突然想起。   “乔横林,你还怕风吗?”   他问得突然,声音也没有很大,连宋小海都没有听清楚,大喊一句,“什么?!”   被隔断的乔横林也急切地想要听见两个人的谈话,紧接着也喊,“什么呀??听不到,你、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季鹤淡淡笑着,又用两个人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着。   宋小海把两个人送到书店门口,望着那两大棵树哇了一声,“明年会开花嘛?我可以来摘吗?”   季鹤从车座跳下,平静地点头又摇头,“大概会,最好不要摘。”   “哦,”宋小海丧头巴脑,脚丫在水泥地上磨蹭几下,才慢吞吞地说,“那、那我就走了啊。”   乔横林费力地从车子前面钻出来,脸蛋被压了一片红印,他很不通人情世故地对宋小海摆手说再见。   季鹤站在原地,“谢谢,你等一下。”   话音刚落,宋小海的车轱辘又转了回来,一脸殷切地看向季鹤。   季鹤从屋子里取了袋东西,里面放了几小袋分装茶叶,两个苹果,还有用纸巾隔开的三块钱。   他递给宋小海一个白色一次性口罩,“好了,你走吧。”   宋小海惊喜地戴上,“我正觉得脸冷,季鹤,你真贴心,对乔横林还那么好……我觉得……”   他深情说这番话时,季鹤捋了捋自己的袖口,挑眉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哦哦哦——”   宋小海忙转了车把,确认季鹤真的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才跟两人告别,匆匆骑车回家了。   乔横林还在疯狂摆手说再见,季鹤已经到浴室里洗热水澡,冲完身上浑身干爽,空气也变得格外清冽。   刚巧季君回家,带乔横林到饭馆吃面,回来给季鹤捎带一碗清汤,少面多菜的。   等他们回到店里,身子疲累的季鹤已经躺在床上轻轻合眼,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荣誉   周一开学,老师在班级补发了运动会的奖状,乔横林得了一张大的,黄澄澄,摆在桌面上特别显眼。   他的奖品是一个厚笔记本和圆规三角尺文具套组,季鹤替他在本子的第一页上写了名字和日期。   “季鹤,给你。”乔横林很大方地让出自己的奖品。   季鹤毫不领情地拒绝,把厚度堪比一元硬币竖立高度的笔记本推了回去,像是能够预料到乔横林的吃瘪表情般,嘴角挂着轻飘飘的笑。   “乔横林,你不用给我这些,正好你的本子用完了,接下来就换这个,到期末考试以前,我要你把这个本子写满。”   乔横林并不理解什么叫期末考试,从他加入了班级,还没有参加过正式考试,即便是月考,谷舒也不给他压力,不会给他几近空白的分数赋上一个难看的分数。   但季鹤不许,卷纸发下来他就抽出红笔,五秒钟以内给乔横林划分。   随着模拟考增多,季鹤的批改似乎也“变本加厉”,乔横林空白的题目下会出现一个很伤自尊的大叉。   乔横林知道这是不好的意思,会趁季鹤上厕所时偷偷藏起卷纸,但他胆量又不十分大,只要季鹤指节在桌面上敲两下,他就忙不迭地把试卷奉上。   “三十五、二十八……九分。”   季鹤按照念乔横林的成绩,无语到闭上眼睛,“乔横林,你英语怎么能只考九分,我不是让你每天默写单词吗?”   “写、写了,”乔横林翻开本子,艰涩地念道,“忙得、吐得、塞死、塞他得……色死得,伏如得。”   “闭嘴,”季鹤烦躁地侧脸,盯着乔横林愈发心虚的大黑眼珠,“谁教你这么记的?”   乔横林撅撅嘴,低下头,小声出卖了前排的壮影子,“宋小海教……”   听到自己姓名的宋小海立刻扭头,刚巧撞到季鹤被冷漠包裹的嫌恶眼神,摸摸鼻尖,悄无声息地把身子扭回去了。   “继续写。”   “再写。”   “还有三十个。”   “留校完成。”   “吃完饭去写。”   “睡觉前把它背会。”   季鹤的监督就像他练字书法一样执着坚韧,且不容乔横林反驳,他自此开启了噩梦补习,因为停下来摸手指的茧皮而被训斥到哭泣。   一滴一滴,字迹在咸涩的生理情绪下晕成灰黑的一团,乔横林只能向他的奖品诉说无声的委屈。   但委屈着委屈着,他的学习劲却真的提上来了,乔横林开始跟别的好学生一样,下课除了上厕所就是刷题,意志力不容小觑。   谷舒也为此感到讶异,有时会停在乔横林的桌边,看他列竖式计算,但她越看越觉得被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纸眼熟,翻过来一看,居然是那张运动会奖状。   “乔横林,”谷舒弯腰问他,“你是不是没有草稿纸呀?怎么拿奖状算数呢?”   乔横林点头又摇摇头,季鹤不许他用列式子来占今天必须用掉的本子份额,但他又不想用掉季鹤练字用的毛边纸,所以顺手,就用这张奖状来写。   要不是谷舒及时发现,乔横林很快就要把正面的“荣誉”也糟蹋掉。   谷舒从讲台上拿了几张模考剩下的草纸,塞给乔横林,又捧着那张奖状,“这是乔横林的第一张奖状,也是无价的荣誉,我们要好好保护呢。”   乔横林愣愣的,他并不知道怎么保护。   “对了,”谷舒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把他贴在班级墙上?展示也是一种激励,激励你自己,也激励大家。”班级墙。   乔横林眉毛缓慢地仰起,随即重重的点头,放学之后,到办公室拿了胶带,自顾自地站在班级荣誉墙前。   左右瞧了瞧,大家都放学走了,季鹤也在教室写卷纸。   乔横林抓准时机,撕掉了两份优秀作文,然后把自己的奖状飞快贴了上去。   等他回到教室,积累完今天的字词,季鹤收拾完书包催他回家,乔横林手忙脚乱地往自己书包里塞本子,反倒从里面飘出了四五张格子纸。   季鹤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胶带痕迹,蹙眉到教室外,发现那张格格不入的奖状,挤在自己的被张贴的优秀作文旁。   “乔横林,你把别人的作文撕掉了,贴了自己的奖状?”季鹤抓住乔横林的手腕,捏得很用力。   乔横林嗫嚅,“谷、谷老师,让贴……”   季鹤瞪他,大声:“乔横林,谷老师让你贴奖状,不是让你把别人的荣誉撕掉!这么多位置,你动别人的干什么?”   乔横林觉出季鹤的生气,小脸害怕地垮了下去。   季鹤才不掼他毛病,勒令他把那两份作文贴回原位,乔横林一面掉眼泪,一面捧着自己又被撕掉的奖状。   季鹤站在原地不语,静静地看着乔横林鼻头颜色渐变,渗湿睫毛的水雾。   乔横林缩着手脚,手里的奖状也被捏皱了,背后密匝匝的算式痕迹显得它更加狼狈辛苦。   季鹤别开眼神,转身下楼梯时,又顿了脚步,扒拉开紧跟在身后的乔横林,又回到荣誉墙前面,利索地撕下自己的作文。   然后替换成乔横林的奖状贴了上去,搓热手掌,捂在四个角,让胶带变得牢固服帖。   “走吧。”   “季鹤……”   “不是为了你,我觉得这两篇作文我写得很差。”   乔横林信服地点头,歪着脑袋,“很差、的话,能送给我吗,季鹤。”   季鹤淡淡瞥他一眼,胡乱塞他怀里,“随便你。”   乔横林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又忙屁颠颠地跟在季鹤身后下楼梯,走回家,季鹤拉开卷闸门,收拾好书包,煮茶去去冷气。   味道特意淡了些,他今天看见宋小海拿饮料瓶泡了自己送给他的茶叶,浓到颜色深青浑浊,看着也觉得心里发腻。   乔横林也尝了一口,苦得直吐舌头。   冬天店里生意萧条,少有人晚上来买书,季鹤店门关得也早,练字看书抚琴让乔横林念书,日复一日下去,很快便迎来期末考试。   季鹤跟乔横林不是一个考场,先领着他去,冷着脸嘱咐乔横林。   “语文作文要写完,算数老老实实列式子,英语发下试卷别管听力,直接写阅读,重复一遍。”   乔横林拉着书包带,乖乖地念了一遍。   “上厕所了吗?”季鹤不放心地问。乔横林点头。   “那我走了,”季鹤估摸着时间,转身前又顿了几秒,掐住乔横林的右脸蛋,将人扯近,小声威胁,“乔横林,如果你考不及格,就不要跟我在卧室睡。”   乔横林痛得眯出湿泪,使劲儿点头,望着季鹤渐远的背影,神经紧张起来。   考试只有一天半,第二天下午就放假了,乔横林跟季鹤在花坛汇合,也看不出个高兴难过来,只是摸着瘪瘪的肚皮,腻着季鹤说饿。   用脑过度的确容易饿。   季鹤了然答应,回店里的路上拐进小吃街,给乔横林买了一个香喷喷的里脊肉饼,三块五一个,里面的肉夹得满满的。   在走路冻手的天气,捧这样一个香饼,乔横林幸福到摇头晃脑。   “走路不要这么怪,”季鹤提醒他,“快吃,不许拿到店里,味道太大了。”   乔横林点头,味道的确很大,但季鹤走在他旁边,却像没有闻到似的,乔横林递到他嘴边,他也面无表情地别开头。   “不要,”季鹤躲开,“很油。”   于是乔横林就囫囵猛吞,极大口地咬饼,嘴巴烧得直冒白气。   放假的这几天,乔横林的学习任务被放缓了,每天背背书就好,下午基本都会跑出去,也不知道去哪玩了。   季鹤也不管他,直到去学校领成绩和报告册,宋小海下发试卷时,钻到季鹤座位旁边,悄咪咪地说,“我看见老师写的报告册了,你又考了三个一百。不过体育是良,不是优秀,肯定是那老头记仇。”   “不是,”季鹤头也不抬,“体育考试那天我请假缺考了。”   “哦哦,”宋小海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季鹤果真是没来,他尴尬地摸摸后脑勺,转身发了几张试卷后,突然叫到了乔横林的名字,“你的!”   乔横林张开手,却被季鹤截胡,一把抽走了那张卷纸。   最顶头的红色墨水,清晰地勾画着一个数字,六开头的,差一分七十,季鹤翻看一下,还给乔横林,“数学还行。”   “深藏不露啊,”宋小海赞叹,“我才八十九。”   话音刚落,乔横林另一张试卷就发了下来,这回是乔横林先接到手里的,手指弱弱地挡在试卷旁。   宋小海八卦地探头去看,拨开乔横林的手掌,扑哧笑出了声。   季鹤瞥了一眼,随即闭上了眼睛。   乔横林英语的分数很拿不出手,三十八分,他望向季鹤,季鹤却懒得看他,淡淡地说,“挺喜庆的,妇女节。”   宋小海觉得季鹤是在平静地发疯,笑得快要背过气。   谷舒进班,让宋小海坐回自己的座位,在讲台上拍手维持纪律,“试卷安静地发,拿到手里先核对自己的分数,如果有问题,今天离校之内找我。”   季鹤拿到乔横林的报告册,翻到成绩那页,看了几秒,没有合上,递给乔横林。   【作者有话说】   猫猫一直按榜单任务字数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期榜单没排上,哭哭。不过有小乖乖在等更新,就还是更啦。下个星期比较忙,随缘更,过了下个星期会勤奋更新,爱你们~(公主,请为我投海星 第二十五章 喜欢   宋小海的脑袋又不老实地扭过来,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七十三,乔横林,你语文能考七十三,你是不是作弊了?”   “不不,”乔横林认真地摇头否认,“我没有,没有作弊,我背书、每天,季鹤教我,季鹤教我的。”   宋小海拿着自己那张被捏皱的试卷反复审阅,确保没有少合分后,丧丧地垂头,眼巴巴地望向季鹤,“你也教教我呗,我都快不及格了。”   季鹤心情不错,拿过他的卷纸正反面扫了两眼,轻蹙眉,“古诗文默写你只拿了一分,作文跑题,字数也不够,六十分有二十都是同情分。”   他这话可真不留情面,宋小海脸红扑扑,掩饰尴尬地拽过乔横林的试卷,没等他挑出毛病,季鹤轻飘飘地说。   “他古诗文默写没有错字,作文写得中规中矩,不过值这个分。”   乔横林听到季鹤为自己申辩,眉梢高兴地跳了起来,两只出汗的小手紧紧拽住季鹤的左手腕,身子不自主地倒过去,亲昵地蹭着季鹤的肩膀。   宋小海眼睛瞪得可大,大声叫道:“乔横林!你、你、你腻不腻……”   季鹤忍受不了别人身上传导的温度,这会令他脊骨发麻,乔横林身上又总是这么热,好像一个不会熄灭的小火球,简直无法形容。   他挣脱手腕,甩给乔横林一个不满的眼神,眼角那颗痣在散发危险的瞳孔下显得美丽又可怖。   乔横林乖乖直起身子,甚至往另一侧倾了倾,跟季鹤保持距离,嘴巴扯开,紧张的小白牙打着颤,竭尽全力地讨好人。   季鹤还没说什么,宋小海先嘟嘟囔囔起来,“乔横林,季鹤不喜欢别人碰他,你又不是小女生,大白天的还搂人家撒娇,晚上是不是要钻一个被窝里睡呀……真腻歪,真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乔横林脑子灵光乍现,突然埋头,拿起笔写些什么,也不理人。   “你脖子疼吗?”季鹤问宋小海。   宋小海一愣,他这么朝后扭着,脖子的确不舒服,但他可不像乔横林那么傻,真觉得季鹤是在关心他的健康状况,于是闭紧嘴巴,很有眼色地转回身子。   上午领完成绩、填报告册的放假时间和领了张需要家长签字的安全通知书,解散放学,大家陆续收拾书包离开。   季鹤不喜欢跟别人挤,跟乔横林出去得晚些,校门口几乎没有学生在,两人并排走着,乔横林不像平时一样聒噪,心里藏着什么事儿似的,闷不作声。   走到半程,他突然觉得鼻尖好凉,于是抬头望望,浅蓝无际的天空映出雪色,白茫茫的颗粒轻轻飘进乔横林的脖颈,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下雪了,瞧着不大,但势头却足,不像是一会儿就停的。   季鹤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手,一下子把乔横林垂到后背的帽子拉高,牢牢遮住他圆滚的脑袋瓜。   乔横林脸小,又动了动手,自己把眼睛漏出来,朝季鹤贴了贴,小声哼唧,“雪,第一次,下雪。”   季鹤没躲,大概是觉得乔横林身上暖,往前走着,也回应乔横林,“嗯,初雪。”   乔横林笑笑,跟季鹤凑得更紧了,把走路需要当心的事全交给季鹤,自己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试图看清每一片圆润的雪花。   上次卖里脊肉饼的小吃街,现在有卖糖葫芦的,小车的透明柜里齐齐整整地摆了六七盘口味不一样的糖葫芦,有山楂的,也有水果的。   最显眼的莫过于比小孩拳头还要大点儿的草莓,五个一串,淋有冻糖液,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乔横林没注意,季鹤什么时候把他领到这里来了,他就听到季鹤说让他挑一个喜欢的。   乔横林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趴在玻璃上望里看,考虑一圈儿,无知无畏地指了指那串被顶得高高的草莓串。   “八块钱一串。”早早戴上耳罩的老板比出手势。   乔横林赶紧摇摇头,无措地拉住季鹤纤长的小尾指,“不,不吃。”   季鹤沉默了几秒,另只手在口袋里翻出五块钱,又从书包内层里拿了三张一块,递过去,“就要这个,装起来吧。”   “成,”老板欣然答应,将糖葫芦塞到乔横林手里,哄他,“好吃的嘞。”   季鹤道谢完,拉着乔横林回归“正道”,提醒乔横林,“手不冷的话现在就可以拿出来吃。”   乔横林喉结滚动,吞了不断分泌的唾液,他小心翼翼的撕开包装,用舌尖舔凝固糖浆外面裹的那层糯米纸。   没有味道,黏在舌尖,卷巴卷巴咽下去。   等到店门口,五个草莓一个都没掉,乔横林扬扬胳膊,把糖葫芦的串塞到季鹤手里,然后佯装不在意地跳上台阶,进门找季君去了。   季君在柜台前打盹儿,乔横林喊他才醒过来,拉他过来,又嫌他身上凉,将小不点儿推远,连连打哈欠。   季鹤抓着糖葫芦进门,“乔横林,过来。”   乔横林赶到季鹤身边,抬着脑袋瓜笑,季鹤把草莓给他,“吃。”   乔横林还要摇头,季鹤便压了眼皮,不悦地问:“不吃买来干嘛,吃完去洗手,棍子折三段用卫生纸包好再扔垃圾桶里。”   “你们要不吃给我吧。”季君像顽童一样去抢。   季鹤抓着乔横林的手拉高,躲开季君的爪钩,推搡乔横林的后背,叫他去一边儿吃,随后回头瞪了季君一眼,“小太阳你开了多久,离你是不是太近了,衣服有糊味儿,难闻死了。”   季君揪住衣领闻,“好像是有点儿,但是天太冷了,我这几天就不回来睡觉了。”   “嗯。”季鹤见怪不怪,顺嘴问了一句,“你这次打算去哪儿?”   季君晃荡的脚丫紧张地停了,“你怎么又知道我要去外地?”   季鹤冷眼吊着,“你每次出门带的那几样东西,包、皮夹克,还有用来送人骗吃骗喝的手串。”   季君把袖子往下捋,遮住胳膊上的六七条手串,小声嘟囔:“这串子都是我自己手磨亮堂的,别人都可喜欢了。你的木簪不也是我做出来的吗,手艺不行的话你也不能戴这么久……”   季鹤蹙眉,打断季君的絮叨,“随便你去哪儿,但下次翻柜子整行李,其他东西给我放回原位,不要弄得乱七八糟,看着让人烦。”   “好好好,”季君赶紧答应,起身去拿扫把,“我这回,就是去大理,淡季,更有玩头。前两年我去那个客栈,应该还没拆,他家有只猫,净往人怀里钻,可暖和。其实那儿真挺好,你小时候吹的笛子,就是我在普洱市碰到的手艺人做的……”   季鹤听时不语,转到柜台前面,从抽屉的钱盒下面抽了六张红色钞票,“上次你走,黄叔多给了钱,你先拿三百块钱还人家。”   剩下就给你留着用。   季鹤没说出来,换了外套要回卧室,季君攥紧钱,笑着拦他,“黄秋风说,你们俩在家不安全,得有个手机,我在小店铺买了个二手机,电话卡安了,你拿着用。”   季鹤本来想说没必要,但犹豫片刻,接下了。   黑色的诺基亚,小屏幕,九宫格拼音按键,虽然是二手,但大概翻新过,除了后壳的两道划痕,看不出什么使用痕迹。   “嗯。”他应声。   乔横林在厨房吃完了五个大草莓,满嘴的糖渣,他打着饱嗝,按照季鹤交代的,把签子扔垃圾桶,洗干净小手小脸才出门。   季君搓搓乔横林的脸蛋儿,拎包走了。   乔横林蹲在书店最低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季君离开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儿,用手背揉揉发酸的眼睛。   但容不得他感伤多久,季鹤喊他赶紧进屋。   “乔横林,”季鹤坐在高凳上,原本就压乔横林一头的身高变得更遥不可及,这样的视角会让他的眼神异常锋利,季鹤也的确没有展现什么柔和的表情,他十分认真地盯着乔横林的脸,“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些事情。”   乔横林啊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非常紧张,他担心季鹤要对他的成绩问责。   但其实比这个更糟糕,季鹤用脚尖点了点放在地上的鞋盒,这是从柜子里找到的,乔横林当初参加运动会没有用上的新鞋。   “打开。”季鹤冷淡地说。   乔横林只好窝在地板上,掀开盒盖,鞋子是崭新的,但里面显得十分拥挤,空隙里放了季鹤做的笔筒,还有两份只对摺了一次的作文纸,以及半个季鹤切给他的白色橡皮。   “那天你没有忘记带鞋子,是故意不穿对吗?”季鹤一语中的,又步步紧逼,“为什么,还有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乔横林打着哆嗦,膝盖一软跪倒季鹤脚边,眼泪汪汪地瞧人,看着怪可怜的。   “喜、喜欢,我……”   “喜欢什么?喜欢当小狗,把骨头往窝里咬?”季鹤眼皮挑了挑,声音很凶。   乔横林更小声了,“喜欢季鹤的橡皮…喜欢季鹤的笔、笔盒子,喜欢季鹤的纸…作文纸,鞋子,季鹤买的鞋子,我喜欢……”   他哼唧着,脸涨得通红,忽然滞了口呼吸,然后放声大哭,眼睛变成漏水的缝隙,嘴巴哇哇张,“喜欢,我喜欢,我好喜欢,我不要用,不要用,就放、放这里,好、好不好,季鹤,我喜欢…..” 第二十六章 不冷   “住嘴。”   季鹤跨下凳子,细长的手指用力钳住乔横林的腮帮子,嚎啕的哭声被迫成为细碎的呜咽,乔横林瞪着那双聚神的大眼,观察季鹤的表情。   其实季鹤没有很生气,只是嫌他吵。   “你真的喜欢?”季鹤做了个噤声的眼神,随即松手,随意地问乔横林。   乔横林脸蛋上印出三个小小的椭圆指印,红得并不明显,逐渐被原本的肤色盖过,他用膝盖往后蹭了几厘米,抱住季鹤脚下、他藏起来的珍贵宝物。   使劲儿点头,“喜欢,我喜欢。”   季鹤忍不住发出淡淡的嗤笑,“你知道喜欢是什么?”   这并非为难,但乔横林也当然答不出来,他只会目光灼灼地盯着季鹤的脸,扮出那副委屈到极致的模样。   季鹤忍不住把视线偏移,轻咳一声,“那你喜不喜欢跑步?”   乔横林啊了一声,不明白季鹤为什么这么问,但他对待季鹤的每一句话向来都很认真,低下头细细思考了一番。   “我不知掉、道……”   “乔横林,”季鹤不满意他的回答,“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你知道自己喜欢鞋子,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跑步?”   乔横林紧张地把屁股从脚踝上抬起来,不再跪坐,变成直挺挺的跪姿,“我跑、我喜欢跑步,但是……但是我不喜欢风,我害怕。”   “相反相成,”季鹤抓走乔横林怀里的盒子,把鞋子从里面掏出来,“我就当你喜欢,从明天假期开始,你早上到学校找上次教你的体育老师,跟他训练。你要是真不喜欢,那就当是惩罚,假期过后,你没有进步,我不会逼你走这条路。”   乔横林没太听懂季鹤的话,张了张嘴,又被季鹤堵住。   “喜欢的东西可以藏起来,但不一定都要藏起来,”季鹤的手指利索地拆开鞋带,“来,把脚踩进来。”   乔横林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听从照做,两只脚刚好能塞进鞋里,他低头看着季鹤弯弯的脖颈,离衣领有些间隙,视线可以顺着探进去,摸索形状分明的脊骨。   “听懂了吗?”季鹤抓着乔横林的胳膊起身,脑门上有层薄薄的细汗。   乔横林点头像小鸡啄米,不管季鹤说什么,他都愿意,只是跑步而已,季鹤让他跑,他就跑,跟谁跑在哪跑什么时候跑,都不紧要。   “那盒子还给你,”季鹤下巴指了指,“只要你别扔到到处都是,老老实实放柜子里,我不会动,也不偷看。”   “不会不会,”乔横林破涕为笑,小声补充道,“季鹤…可以,可以偷看……”   季鹤挑了眉,他才没有兴趣留意乔横林喜欢这个还是那个,出去顾店。   下午客人不多,大抵都是来淘书的老主顾,还有趁着店里雅致装修拍照的小年轻,入了冬,人就不爱动弹,收益是越来越少了。   但花费却只增不少,除了电费和要提前准备下一年的学杂费,还有给乔横林交训练的学费。   他打听过,体育老师年轻时是市里最好的高中里的长跑教练,手底下教了很多升名校的学生,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辞职才到小学。   季鹤意外发现乔横林拥有发达运动细胞后,就已经有让他走这条路的打算。   但筹谋起来,还是很有困难。   市里一中招收体育特长生,乒乓球、羽毛球,还有足球专项,但这些要学就得烧钱,季鹤知道自己连一副好拍子都买不起,他只能先让乔横林闷头跑下去。   至少,比他一眼就望到顶的文化成绩,更有前途和出路。   不管钱的不操心,乔横林不知道季鹤的计划,洗完澡后扭扭捏捏地走到卧室里,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张纸,递给季鹤。   季鹤擦头发的手停了停,并没有接,直接下眼去看。   是一张草稿纸,上面列了三位数相加再除以三的算式,过程对,结果对,刚刚好六十,随即便明白了,嘴角翘着。   “你倒是会取巧。”   季鹤话里能咂摸出笑意,乔横林才大着胆子凑过去,小手指头似有似无地勾季鹤湿哒哒的发尾,说话像撒娇。   “季鹤……我及格了,还能、跟你一起睡。”   “你是平均分及格,”季鹤纵容了他的小动作,“又不是每一门都及格,英语考不到四十,还好意思提要求呢?”   乔横林急了,瘪嘴争辩道:“但是、但是季鹤没说都及格……只说不及格不能睡卧室,我及格了……”   “还顶嘴?”季鹤淡淡瞥他一眼。   乔横林不吭声了,低下头,一天掉八次眼泪的眼角瞧着又要湿润了,季鹤便不逗他,“睡吧,自己去打地铺。”   “好嘞!”   乔横林开心,熟练地扯了凉席,在地上滚开。再拿了床季鹤准备的褥子,对准铺好,最后是一床被子,枕头没有,季鹤用旧衣服给他叠了个长方块,先依着枕。   做完这些,他才钻进去,把自己裹成厚厚的球,傻兮兮地笑着看季鹤。   这几天不吹头发总是头疼,季鹤也不得不屈服这寒冬,拿了吹风机开最低档吹,他头发又多又长,没多时手腕酸得不行。   乔横林从被窝里爬出来,呼噜一把自己乱糟糟的短毛,然后接过重得压手的老式吹风机,学着季鹤的模样,手指在他头发上轻轻拨弄。   “嘶——”   吹到后背头发时,季鹤轻呼一声,反手抓住乔横林落在他脖颈上的手掌,刚才在被窝里钻了那么久,又握着热风的吹风机,竟也凉得吓人。   更何况乔横林身上的体温向来高,现在摸起来像生病。   季鹤顿了顿,关了吹风机,思索几秒,蹲下身子试探着去摸刚打上的地铺,被子褥子都是厚的,可凉席太薄,地板又像时刻制冷的冰窖,难怪被窝总也暖不热。   “你冷怎么不说?”   季鹤声音大些,乔横林紧张不已,生怕季鹤因为什么缘故把自己赶出去,他哪里也不要睡,睡在卧室里,冷些也不要紧。   “我、我不冷……”   他说这话毫无说服力,也很不应景地带上隐隐的鼻音,是感冒的前兆。   季鹤没直接拆穿乔横林的谎言,朝床上瞧了瞧,忍着眉头褪鞋上床,“不冷就继续睡地板,别上来了。”   原本内疚慌张的小脸猛然仰高,这时候乔横林的脑子反应倒挺灵光,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声叫了句,“季鹤……”   季鹤把床上的被子横过来,幸好够宽够长,能遮住脚,做完这些他直接躺在靠墙的里侧,声音听起来并不热情,“随便你。”   他背对着方向,乔横林像会蹬后腿的小狗,极速又踉跄地爬上干净的床,冲劲儿把床单压出皱巴巴的大坑。   季鹤转身瞪他,乔横林歪着脑袋笑,笑着笑着就倒进被窝里去。   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乔横林完全适应,睡着之前都一直咯咯咯笑个不停。剩下季鹤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他简直无法忍受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被子被顶起来的空隙愈发窄小,因为乔横林总是不自觉地往里挤,因为没枕头,他个子又小,动着动着,整个人都溜了下去,脑袋刚好对准季鹤胸口的位置,呼出难耐的热气。   季鹤实在忍不住,半夜翻起身,推搡乔横林不动,一脚把人踹到床边。   乔横林咿呀了一阵,睡眠质量超足的他竟没有睁眼,只是小手在敞开的肚皮上捂住,试图找寻些温暖。   季鹤躺了下去,才过半分钟,又气冲冲地坐起身,把刚才扯过来的被子再分回一大半给乔横林,牢牢遮住那个小黑不点儿。   早上乔横林醒的时候,季鹤早就如常起早,煮了粥和蛋,趁放凉时练字。   乔横林爬起来,洗完漱精神焕发,立刻去找季鹤,主动端碗后趴在棋盘桌上,等待季鹤练完书法开饭。   季鹤勾了最后一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乔横林精神头这么足,又觉得不爽,不再给手笨的乔横林剥鸡蛋。   粥喝到胃里暖乎乎的,乔横林摇头晃脑,开心地舔嘴角,鸡蛋皮依旧剥得很碎,剥完蛋先给季鹤放小碗里。   乔横林张张手指,“干净的。”   季鹤沉了视线去看,伸手去拿另个鸡蛋,从中间捏开,左右一扒,三五秒就剥出一个水滑的蛋,随手扔到乔横林的粥碗里。   虽然他并不喜欢乔横林这样怪异的吃法,“不要把碗吃得太脏。”   乔横林额嗯嗯几声,吃蛋的速度比季鹤剥得速度还快,又喝了季鹤剩下的几口粥,摸着肚皮休息时,季鹤提醒他。   “洗完碗休息一下就去训练,跟门岗说你找老师,再到操场去。”   乔横林几乎忘了这事,但他也不埋怨,在季鹤监督下换了新运动鞋,带了个保温杯,就像平时一样,往学校那条路去了。   季鹤则留在店里,假期对他来说只是多了时间看书练字,余下时间还能研究棋谱和午间摸摸琴,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临近中午,客人少,就到厨房着手做饭,剩下的食材还够撑两天。 第二十七章 缠人   乔横林步行半个小时到学校,平时热闹的校园寂静无声,脱色的墙皮角落堆积着碎叶,萧条得让人忍不住打个冷颤。   他记得季鹤的嘱托,捏着胸前斜挎的保温杯带,迈开步子向以前训练的操场上,果然有他熟悉的面孔。   以往上课总愿意在器材室藤椅上躲懒的体育老头,大冷早上的,拿了把比肚子还大的老式竹扫把,已经快清理到百米跑道的尽头。   “哟,谁给你裹的,像个狗熊。”   他招呼人到自己身边,见到乔横林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乔横林穿着季鹤小掉的白棉袄,脑袋被毛线帽和衣服自带的帽子两层压着,脖子上是假兔毛围巾,坠了两根线连着不分指头的绒毛手套,远看真像个皮毛臃肿的小熊。   乔横林抱着保温杯的杯垫,稍显无措。   尽管以前跟体育老师训练过,但他认生,胆子又小,除了季家的两位,其他人总不愿相处。   老头随手丢了扫帚,从运动品牌的外套里掏出掖在里衣里的哨子,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个垫板,上面只夹了一张过期体测成绩表,反过来是空白的,还能将就用。   他咳嗽一声,显出腔调,“我姓邱,邱明,你叫我邱老师、老邱都行,以前学生给我外号,邱老大,背地里也叫邱黑心,别让我听见,就随你意。”   邱明的黑笔拔了帽,并没有礼尚往来等乔横林做自我介绍,直接在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姓。   紧接着说,“你以后跟我训练,三条规矩。第一,别迟到。早起几分钟就能来的时间,第二别偷懒,这个训练再说。”   “第三,”邱明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正向的句式,“要坚持。”   听到最后这句,乔横林才像有共鸣一样点头,小声保证,“会坚持,季鹤说,乖乖的,一假期都要跑。”   邱明知道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不是因为季鹤偷懒不参加训练,那天运动会,有人跑到器材室自己跟前,谈完乔横林能不能走体育后,最后嘱咐了句。   “他不会偷懒,但有一点儿笨,如果出现问题,请找我,我叫季鹤。”   邱明咂了咂泛白的唇片,把关注扯到眼前的人身上,下达指令,“现在把身上杂七杂八的东西脱脱,活动身体热身。”   这样开头的话,一说就是一个星期。   乔横林每天中午从学校回来,样子也不是特别辛苦,只是比平时吃饭多些,季鹤会问他当天上午的训练内容。   乔横林只说邱老师说他跑得很好,跑了好多圈,至于其中穿插的起跑训练和间歇跑,具体怎么样乔横林也记不住,更别提说清楚。   下午在店里,乔横林练完今日份的字,季鹤就随便他玩。   让乔横林静下心来看书是行不通,他总是蹲在门口桂花树下戳土,过会儿又溜去另条街,天快黑前又准时出现在饭桌前。   季鹤也并非不好奇乔横林去哪撒欢,但没问过。   后来闭店去超市买菜,在必经的巷口看见乔横林蹲在收废品店的门口,跟那家傻儿子一起盯着老板给车胎打气。   呼呼呼,两个一大一小的人用嘴巴配音,收废品老头盈满汗水,配合他们的节奏一边用力一边做出夸张的表情,逗得三个人都咯咯乐。   远远的,似乎是感觉有人留意,老头有些吃力地抬起腰,身上挂的松垮军大衣立刻被风吹得乱翻,里衣挡不住寒,老人表情痛苦,浑浊的眼神在冷冬翻涌。   季鹤隔着半条街,曲颈点头,绕开了这条街口,没有带走乔横林。   乔横林浑然不知,跟傻子一起扶起斜躺在水泥地上的自行车,这样的大物件对他来说很新奇,两个轮子,两个座,两个人轮番去试。   在旁边跺纸箱的老头停了动作,脱下黑成泥的手套,把着车尾巴推他们。   一连几天,乔横林吃完饭就往收废品那条街跑,季鹤起先会有担心,但乔横林没学什么坏毛病,说话也顺畅,眼珠也亮堂,身上会脏些,但他回家会乖乖蹲在浴室手搓袜子和内衣,季鹤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不记得是哪天,从外面回来的乔横林冲进店里,被门口帘子抽了个嘴巴子,他这样急匆匆地进去,大声喊季鹤。   “季鹤季鹤,你来,你快来。”   季鹤在棋桌前端坐,右手执白左手执黑,落了这棋,没有犹豫地将左手推出去,把位置占定。   乔横林见他没有抬头的意思,焦急地跑过去,跪坐着把脑袋压低,轻轻歪在几乎被下满的棋盘旁,小声呢喃:“季鹤,你下完了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季鹤拎了眉尖,“乔横林,你动了我的棋,是有复原的本领吗?”   复原,乔横林当然不会,前几晚季鹤闲暇教他下比围棋简单许多的五子棋,许他拿黑子用禁手,却依旧被杀得屁滚尿流。   乔横林倒是乐此不疲地要再战,可下棋本身等级森严,实力相差太多,高手自然兴味索然,季鹤哄他玩几刻钟便算了。   乔横林等得心焦,把侧脸抬了起来,两颗棋子啵的一声,从有吸力的脸蛋上掉回原位,他伸出手指,把棋子摆得更规矩些,才委屈地叫道。   “季鹤……”   大概是嫌他烦,季鹤才放了棋,淡淡瞥过去一眼,“做什么?”   乔横林才壮了胆子,抓住季鹤的手腕,直往店门口跑,他这接近一个月的训练的确效果斐然,如今跑步时的力气比谁都大,活将季鹤拖了个踉跄。   下了台阶的季鹤本来想发火甩开乔横林,乔横林却先一步松手,这不是他识趣,他抬脚腾空跳了下,屁股在车座上摇摇晃晃,两脚将将能放在踏板上。   伴随他的用力,比他身形大许多的自行车便哐当哐当动了起来。   乔横林担心骑得太远季鹤看不清楚,所以往前蹬两米就开始转弯,技术还不算好,在狭窄的小巷里勉强稳住车把,以季鹤为中心,来回绕了五六圈。   他正洋洋自得地叫季鹤名字,以期求得表扬,一个不稳,刹不住车闸,咚得撞在围住桂花树的水泥坛上。   车子摇晃着倒下去,乔横林也像个单脚鸡似的,在地上踮脚几次才站住。   原不是多危险的事故,可乔横林是个在季鹤身边好面子的小哭包,嘴巴一撇,委屈上了。   季鹤却忍不住要笑,肩膀轻微抖了抖,笑尽兴了才伸手撩开颈间的散发,走过去把乔横林哄了起来。   “你不要撒娇,”季鹤推开乔横林腻在他胳膊上的毛脑袋,“又没摔到你。”   乔横林呜呜囔囔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季鹤淡色的唇又弯了弯,“好吧,乔横林,你学会骑自行车很厉害,虽然还需要再练习一下。”   “季鹤,”乔横林不要脸皮地贴到季鹤下巴,说话时的呼吸温温热热的,“我会骑,好好练习,我带你。”   季鹤退后,环视了下在桂花树旁靠着的银色自行车,摇摇头,“乔横林,我们暂时还买不起自行车,现在离学校也不远,等假期过后还是走路去学校吧。天快黑了,你把车还给人家,检查有没有磕碰,如果需要赔钱,回家跟我说。”   乔横林摸了摸车座,不舍地坐了上去,他其实很想要这辆车,虽然没有宋小海那辆电动车威武,但也可以载人。   “哦。”   虽然这样想,乔横林还是没有说什么,略微伤心了下就半骑半推地把自行车送了回去。   晚上乔横林在季鹤后面洗完澡,他头发短,用毛巾呼噜几下就干了,但还是拿了抽屉里的吹风机,到卧室里,给季鹤吹头发。   他现在动作熟稔,季鹤头发又顺,乔横林的手指从来不会缠到头发,但他仍然很谨慎,有时会用手背垫着,不让热风烧到头皮。   完事之后,乔横林会用纸巾擦干地上的水珠,偶然捡到一根头发,捧着向季鹤道歉,是他吹掉了。   季鹤偏头躲开乔横林试图再将头发“插”回来的举动,懒得凶他笨,只让他赶紧扔了。   睡前季鹤会练琴,原先不通乐理的乔横林把它当安眠曲听,听着听着眼睛就闭上了,但自从他搬到季鹤的床上睡后,不知道是兴趣突然高雅了还是真的很坚持要跟季鹤一起入睡。   季鹤抚琴时,他在旁边越听越精神了,一直到季鹤结束,涂好护手霜到床上,乔横林才兴致勃勃凑过去,把缩在被窝里的身体贴向季鹤。   季鹤始终忍受不了,尤其是乔横林身上时刻充斥的“高温”,幸好天冷,他身上穿着保暖睡衣睡裤,还不至于太灼人。   “乔横林,你扭到那边睡。还有,我不是给你买了枕头吗,为什么总滑下来,离我远一些。”   乔横林眼巴巴盯着季鹤,确认他不会心软后,弯到季鹤胸口的脑袋才抬高到枕头上。   请醒时他听话,可一旦睡着,乔横林的腿脚便不老实,侧躺勾到季鹤大腿上,像攀山的小猴。   季鹤几次睡醒,踹走乔横林屁股时都会思考一番年关将近手里的钱,还够不够在卧室里添张小床。   但由不得他想,钱不够,卧室的位置也不够,天回温之前,乔横林就要在床上这么缠他。   【作者有话说】   由乔横林小狗为四十个收藏的小宝贝敬上,喵~ 第二十八章 琴音   入了深冬,捏毛笔久了都会冻手,季鹤在柜台前铺好毛毡,窗外桂树的枝叶被白色压低,偶尔活动活动,把雪抖得沉下去,簌簌的声音,也是悦耳的。   如果不是要担心店里的收益,季鹤宁愿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会把人撵回各自居所的冬。   自从道上的积雪滞留不消结了冰,没有室内体育馆条件的小学致使邱明无奈停止对乔横林的冬训,只能等开春。   邱明拍拍自己中年发福的肚腩,告诫乔横林要膳食合理,别吃垃圾食品喝饮料。   但又碍于乔横林入不了眼的小个子,又让他多吃点儿肉,务必把腿变长。   乔横林什么指令都乖乖点头听,然而吃什么却不是他决定的,掌勺的季鹤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剔,自然也不会把这句话说给季鹤听。   天冷之后,季鹤脖子和手腕围了白毛球保暖,肤色在窗外雪光的映印下白得透明,像只神情恹恹的小狐狸。   若不是顾着乔横林,他似乎不需要进食,靠着一口仙气吊着,久而久之,乔横林越吃越肉乎,季鹤却只长个子不长肉。   乔横林也没辜负每日的大吃大喝,缺了训练之后,每天精力无处释放,他现在收银找零很熟练,几乎不需要季鹤停下笔插手。   季鹤不愿意拘着他顾店,偶尔给乔横林找本书看,太难的他看不懂,太无聊的他看着打鼾,也就一本狼王梦,乔横林搂着字典和书看了一个星期。   季鹤调笑他只能看得下跟自己同科同属的文章,乔横林听不懂,歪着小狗脑袋跟着笑,没被传染半点儿犬科狼的习气。   然而乔横林识字实在不够多,总要问季鹤这个字念什么什么意思,季鹤则一定不答,让他自己查字典,乔横林也只得瘪嘴去。   太费劲儿了,乔横林脑袋好歹聪明一回,晚上睡前把消毒过的书拿到季鹤面前,扭着赤条条的身板央求他读。   季鹤也不是时刻都答应他,心情好时会念上两个段落,但他手不会碰书,乔横林也宁愿在困到眼睛睁不开后,被勒令把书放桌上,出去洗了手再上床睡。   有时候乔横林会说梦话,念叨一阵季鹤的名字又想到季君。   季鹤拿出抽屉里的小灵通,翻了翻消息界面,季君偶尔会用彩信发过来几张苍山雪景,季鹤从来没回复什么。   后来乔横林在季鹤的本子里发现了一张挤了四张景图的六寸相片,那是季鹤找到手机店,折腾了一番,才把照片导出来,印了下来。   因为像素不高,又小,茫茫雪色几乎变成了白影。   季鹤却因为乔横林留上指纹生了半天气,乔横林边哭边洗手,获得季鹤原谅后,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从复印店拿回来一模一样的,四张景分开打印的三寸照。   他把季鹤奖励给他一月一次的饮料钱拿去给宋小海,宋小海用家家户户难得一见的电脑放大修复,让他爸去印了一份。   “三块钱不够。”季鹤拿到相片后面无表情,只对乔横林这么说。   乔横林拿着季鹤给他的钱,亲手交给宋小海他爸,宋小海在旁边嘟囔季鹤不肯收人一点儿好处,他爸笑着扇他脸,调侃自己儿子恨不得收人家全部好处。   乔横林小脸凉凉的,又不够礼貌地悄悄离开了。   晚上季鹤把手机翻出来,关了灯,在被窝里捏着摁一下就闪光的手机键,让乔横林脑袋凑过来,一张一张翻着季君发过来的原图。   “我们能发吗?”   季鹤下巴痒,是乔横林撒娇故意蹭的。   他没拒绝,纵容乔横林跑出去,啪嗒开了屋里的灯,趁着窗户拍了一张桂花树,再撒丫子跑了床,用冰凉的手脚攀住季鹤的细腰取暖。   季鹤把图片发了出去,又编辑了一条短信,加了括号(乔横林发。   屏幕亮了一下,季鹤便立刻关机,推开缠人的乔横林,裹着被子睡觉。   临近年关,超市的天花板挂上了彩灯,循环播放喜气洋洋的音乐,季鹤逛了一圈儿,只比平时多买了些经得住放的大白菜和沙糖桔,顺便抓了一把乔横林喜欢吃的粘牙奶糖。   季君年轻时父母与世长辞,后因为妻子的离世,跟丈母娘那方的关系闹得很僵,再无联系。他浪习惯了,朋友多,可除了黄秋风,其余的人都是只跟他牵线联系,甚至不知道他还有季鹤这个儿子。   一直以来,他们在这儿也没什么需要走动的亲戚,靠人情充斥的年味儿自然也淡。   季鹤习惯了也无所谓,但今年不同,自从大街上支起许多贴红字的小吃摊,乔横林就像小猴子,到外面到处乱逛。   季鹤把黄秋风提前备的压岁钱,乔横林的那份一分不少地交给他,但每日外出的乔横林几乎不买什么,只某天塞给季鹤一把零钱。   到晚上,掏出两根“小呲花”,火机一烧,粗杆那端立刻亮了,呲出乱蓬蓬的焰火。   可惜持续的时间很短,眨眨眼的功夫就没了,撑不过跨年的倒计时,季鹤站着,乔横林就在他脚边的台阶坐着,脑袋轻轻贴着季鹤的小腿。   直到光亮消失,从嗓子眼挤出“阿哦”两个黏腻又遗憾的小声。   季鹤安静地挑了挑眉毛,揪住乔横林的后脖领子,将人托起来,“好了,扔垃圾桶里去,待会儿把地上的灰扫扫,还有你的裤子,坐到地上就别穿进卧室,脏死——不干净。”   “哦——遵命,季鹤。”   乔横林俏皮地跳下台阶,弯腰捡垃圾,季鹤把屋里的灯重新打开,昏黄的光,映得店外也暖暖的,扑到乔横林已经长出毛绒绒黑发的脑袋上,像染了颜色的黄毛小狗。   收拾完洗个澡,乔横林钻进季鹤的被窝,瞪大眼睛不睡觉,来回翻身,蜷起食指轻轻搔季鹤的胳膊,悄咪咪地说。   “季鹤,我睡不着。”   季鹤起先不理他,但乔横林实在烦,气音黏黏糊糊的,让人耳朵不舒服。   “季鹤,给我弹那个吧,”乔横林抓住季鹤的睡衣,趴在他的脖子上,忽闪着单眼皮的大眼睛,“行不行,季鹤,给我弹那个,我想听,我想——”   季鹤觉得没理由纵容乔横林,但还是掀开被子下床,跪坐在琴侧,闭眼凝神。   他的手刚要动,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炸进屋里,夹杂着连绵不断的烟花,吵闹不停。   古琴的声音本身不大,怎么盖得过人间烟火,季鹤没了心思,收了手,垂眼朝乔横林看了一眼。   乔横林懊恼地在床上直蹬腿,季鹤叫他别吵,他又像尸体一样在床上摊平,忽又骤起,抓住季鹤的手。   “我知道,”乔横林高兴地叫道,“我知道哪儿不吵。”   半夜三更,季鹤不知道自己脑袋坏到什么地步,才会相信乔横林这个傻狗的话,说什么找没有烟火的地方。   季鹤打算随便走走就回去,乔横林费劲儿抱着季鹤的古琴,在满地的鞭炮皮上走得摇摇晃晃,大气都不敢喘。   “磕坏了,琴我抱回去,你就在外面冻吧。”   乔横林又把琴囊向上托举得更好些,问身后的季鹤,撅着嘴,“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季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我、我贵还是它贵?”乔横林仰着脸问。   “琴。”   “那、那我好还是琴好?”   “它。”   乔横林不吭声了,季鹤淡淡笑着,没有发出会令人怀疑的声响,弯勾的嘴角镀上银色的月光,假装矜庄地又气乔横林。   “有没有眼泪,快收收,不要伤了琴布。”   乔横林顿了步,报复性吸鼻子,发出好大的声响,眼见他经不起逗,季鹤也觉得身上冷了,想招呼他回去。   他却突然停步,“找到了。”   刚才没留意,不知不觉竟拐了许多弯,周围的景变得陌生,季鹤抬眼瞧瞧,似乎完全没有印象,这片的路很宽,绿地多得养眼,矗立间距宽绰的别墅楼。   “季鹤,快来。”   乔横林钻过两颗并列的树干,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将冒尖的枝叶收紧,给季鹤腾出更大的空隙。   等两个人进去,乔横林赶紧又护住胸口的琴,下巴指指不远处的凉亭,里面有干净的石桌石凳。   且果真如乔横林所说,这边不仅没有鞭炮和烟火的声响,连风似乎都刮得小心翼翼,静得能听见心跳。   凉亭两侧都有灯,他们走过去不费劲,乔横林给季鹤摆好琴,再垫好报纸让季鹤能坐,自己就趴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等。   季鹤双手合十,将手心轻轻搓热,抚了下指甲,才将手搭在弦上。   古琴不为悦人,季鹤没问乔横林想听什么,略略思忖,弹起溥雪斋先生谱本的普庵咒,梵呗琴音,静虑涤尘。   静不见人的亭间,乔横林挨近端坐的季鹤,戳到桌面的下巴似乎与音频共振,酥酥麻麻,直趋人心。   他缓缓合眼,在眼皮的缝隙中窥视季鹤撮搯的手型,纤细笔直的骨节、长而圆润的指甲,既稳又准,似乎将琴弦跟人捆于一处。   季鹤难得放松,除曲外也侧耳听风,忽而手下一重,抹弦的手骤然抬高,瞳孔紧缩,倒映出陌生的人影。   乔横林睁眼,被眼前人吓了一跳,慌张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距离他们不足一步的男孩儿。   季鹤拧眉,打量了下他,灯暗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似乎穿了身布料奢华柔软的黑色睡衣,额上一丝不苟,没有碎发,没有表情波动地盯着季鹤的琴,又将视线后提,放在季鹤身上。   “走吧,乔横林。”季鹤起身,轻唤道。   乔横林点头答应,他很不喜欢这人,打扰季鹤弹琴,喜怒形于色地做了个不友好的皱眉撅嘴。   季鹤准备将琴收回琴囊,挡在面前的男孩儿却突然伸手,朝向琴弦。   半路却被拦住,乔横林速度极快地拍开他的手,眼睛怒瞪,挺着胸脯,不爽地推了他一把。   “乔横林。”季鹤提声制止。   比乔横林高上两头半的男孩儿朝后踉跄,他看起来并非像不设防,只是全神都在季鹤的琴上,所以才没留意到别人的攻击。   然而他始终没什么表情,一眼都没扫向乔横林,眼神像条钩子,挂在季鹤的眉眼之间。   三人僵持不下,旁边站出来个大人,上前来季鹤才发觉两人气质相似,大抵是父子,还没人开口,宽阔有力的巴掌便劈到了男孩儿的右侧脸颊。   “没礼貌。”男人训斥道。   跟乔横林的推搡相比,这一巴掌凶狠难耐,男孩儿挨上就倒在了地上。   “季鹤,”乔横林惊叫一声,攥住季鹤的手腕,哆嗦个不停,“季鹤……”   “他没做什么,如果是因为我们,您不必责罚他。”   季鹤说罢,收好琴囊,反手抓住乔横林,顺着原路返回,从里面走出来许久,乔横林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季鹤停步拂掉身上的杂叶,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回望。   果然,不该有这样的窄的路,那两棵树,只是那栋别墅半开放式的庭院侧口,竟是走到了别人私有的凉亭。 第二十九章 不许   乔横林是被那巴掌吓怕了,回到床上身子仍在哆嗦,半夜里发起烧来。季鹤给他测了两回体温,喂了药。   他小脸通红,缩在季鹤的胸膛,憋出了满额的细汗,眼睛已经迷糊了,嘟囔着难受。   季鹤难得没有推开黏人的乔横林,身后垫了枕头略略仰高上身,用手贴他的脸颊,温度还是很热。   “季鹤……我怕,季鹤我害怕……”   季鹤稳着声,“你怕什么,巴掌又不是打你身上,也不是高烧,不会把你烧成傻子。”   乔横林没有力气回答,下巴随即被一只冰凉的手抚住抬高,季鹤眉尖软了,小声问说,“乔横林,以前在福利院,是不是有人也……”   季鹤双唇轻抿,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以为紧闭双眼的乔横林又睡过去时,腿侧的手腕被牢牢攥住,乔横林哽咽出声,嘴巴张开喘气,眼尾沟滑出两三行滚烫的清泪。   “不要打,”他呼喊了一声,放得好好的四肢突然胡乱抽搐,“不要不要,我怕,季鹤、季鹤——”   季鹤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试图用被子围住乔横林剧烈抖动的身体,又慌张下床,用抽屉里的手机不停拨出打给季君的电话。   嘟嘟的忙音被乔横林不断重复的呓语淹没,季鹤慌得没法子,丢了手机回到床上,胡乱抱住乔横林,用身体捆住乔横林的胳膊和脚踝。   他有些害怕,出声时牙关轻轻打颤,“乔横林,不许抖。”   听起来像软弱的恐吓,强撑着仅有的威慑力,乔横林不知道是闹累了,还是真的听入了耳,胸口起伏的幅度渐渐平缓,只剩手指尖儿会动上两下。   季鹤见有效果,过了一会儿,又说。   “乔横林,不许哭。”   “乔横林,不许发烧。”   “乔横林,不许生病。”   季鹤命令着,手心贴上乔横林濡湿睡衣的后背,上下搓揉,他把下巴贴到乔横林的脑袋顶,从来不塌的腰背微微弓起,余出一些空隙,让趴在胸膛的乔横林沉闷的呼气能够散出去。   两个人的体型相差无几,季鹤泼了一枕头的长发却柔韧无比,像会找方向生长的根系,包裹乔横林发烫的脸颊,跟随他的呼吸轻轻拂动。   乔横林做了梦,第一个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居然是只见过几面的黄秋风,他把乔横林推到季君怀里,说快叫爹。   但院长说只有女人才会心软,应该先找妈妈叫,短头发的是爸爸,长头发的是妈妈,只有季鹤是长头发。   “季鹤……”   “季鹤!”   乔横林惊醒,压痛了脖颈后的长发,季鹤吃痛地睁开眼睛,卧蚕下平滑的肌肤有淡淡的乌青,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睡到快中午,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季鹤赶紧下了床,让乔横林夹好体温计,到厨房倒温水喂药。   万幸乔横林烧已经退了,被烧过的皮肤红里透亮,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拖拉着棉拖鞋在季鹤屁股后面跟。   季鹤匆忙煮了粥,连带中午的菜一起焖上,洗完澡没来得及吹头发,就开了店门,拿扫帚把门口的鞭炮壳扫得干干净净后,才能安心坐下吃饭。   “下午不许出去玩。”   季鹤交代一句,放下碗又到柜台前招待收银,大年初一没什么大人来,都是领过压岁钱来逛街的小孩儿,挑来挑去也没买上一本。   一连几天都是,书店过年生意反倒萧条,他们不如旁人,没有亲戚可串,病愈的乔横林整日闷到店里,人都变得懒懒的。   季鹤倒是出了几回门,到那晚他跟乔横林误打误撞闯入的别墅,因为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想看能不能等到那晚被牵连挨打的小孩儿。   但很可惜,季鹤第二晚去的时候,那两颗树被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坚固而稀疏的铁丝网,能够望到里外,却无法翻越,也许是无意,但更像残忍的责罚。   季鹤再去了几回,也没见到人,遇到专门收垃圾的工人,说这栋房子总是空着,不常有人住,一个月有几次亮灯,但第二天房子主人就会即刻开车走人。   季鹤便不再来了,担心乔横林会想起来那天吓人的场景,就提也不再提,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乔横林心大,只会呱呱叫季鹤,季鹤嫌他烦,又正好他没体育训练,就恢复了他的日常学习,早起晨读,上午练字,下午写算数和单词,晚上季鹤抽检之后,会放任他用手机玩半个小时的俄罗斯方块。   过了年假,生活又恢复如常,季君在工艺品店给人家打工,忙中偷闲学了根雕的手艺,用余料做了点儿小玩意儿寄回来。   季鹤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判定季君雕的是小狗,三个都是,大概他只学了这一个造型。   季鹤把最大最好的一个捎送给黄秋风,剩下两个小的都给了乔横林,小狗配小狗,正好合适。   开学前一晚,季鹤收拾书包,发现自己的书包拉链上也系了一个“小狗”,乔横林的系在相反的右侧,两个人贴近走路,两个工艺不甚成熟的小狗木雕时不时甩到一起,发出刻意碰撞的响声。   天气渐渐转热,昭示这个不同寻常的夏季即将来临,最后一个学期,在后知后觉的伤感到来前,班级学习的氛围先一步变得紧张。   谷舒开了两次班会,季君已经回来了,但没有参加,季鹤提前问了老师班会内容,填了单子,帮乔横林开通了家校通短信服务,会把每次的考试成绩发到他的手机里。   作业变多了,留堂背书的人变多了,周考月考也变多了,季鹤没有觉得吃不消,乔横林却显得尤为吃力。   他体育课和放学延后的一小时都要操场训练,邱明逐步加重了训练内容,再加上操场不好,乔横林的鞋底都磨平了两双。   季鹤拿钱给他买完新鞋,手里拮据,不得已到菜市场买菜,有个小摊靠近菜市场后门,不用往里走太远闻腥味,卖得新鲜也便宜,他常到那儿买。   邱教练也是那家的常客,季鹤常常跟他遇见,邱明一改之前的不待见,跟他自来熟地打招呼,调侃他又怎么又帮家长跑腿。   菜摊老板也很热心肠,听说季鹤是邱明的学生,就会给季鹤装最嫩的一把小青菜,余下的一毛两毛也总是省掉。   季鹤摇头推辞,邱明反而劝他收好,自己就会趁老板小伙儿招待别的顾客时多扔几个钢镚儿在他筐里。   然后匆匆走掉,追上季鹤,“咋不让乔横林跑腿?他跑得快。”   季鹤想说乔横林不认识这么多菜,但只是轻轻抿嘴,礼貌点头但略显敷衍。   “让你爸妈买点儿肉,”邱明也不介意,追着他说,“他天天训练,吃的要跟得上,不然累,还长不高。”   季鹤在前面小步快走,邱明伸手拽了拽牛仔裤上别的一串钥匙,以为他不会回头时,季鹤突然停了脚步。   “吃什么呢?”   “啊?”   邱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他确实在跟自己说话,张了张嘴,觉得跟季鹤这个小孩儿说明也没什么用,便没有认真。   “吃啥都行,肉、鸡蛋,你们都长身体,光吃菜肯定不行,营养补不上去。”   季鹤垂眼想了下,伸手摸了口袋里零散的硬币,继续往前走,“好,谢谢。”   远远的,季鹤看见乔横林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瘦小一团,见到他会迎上去,接过季鹤手里的塑料袋,绕着他叽叽喳喳地讲话。   季君在家,有时候会在外面买饭,给乔横林带的是酸辣馄饨,季鹤洗了把生菜,扔到乔横林的碗里,再坐下吃自己的清汤。   时间转瞬即逝,学期末时只剩最后一场考试,真临到头也没有那么紧张。   季鹤一如既往答完卷纸,没有检查,反正他是会到户口本对口初中上学的,即便考得再好,也不会掏钱上私立。   这对于他来说勉强算遗憾,但对于乔横林来说,简直是件好事,不管他考得多差,都有九年义务教育保底,能跟季鹤上同一所初中。   考完试班里自发举办了毕业会,季鹤因为字好,被要求在黑板上写关于告别的板书,平时抄写用的大屏幕多媒体放着现下正当红男团的歌,小女生人手一本花花绿绿的同学录互相填写留念,乔横林虽然是插班来的,但因为性格好脾气好,也很受欢迎,笔尖没停过。   宋小海也拿了一本硬封皮的纪念册,把除了集体签名的第一页给季鹤去写。   其实季鹤在班里人缘一般,因为他性子冷,不爱跟人交流,有几个悄悄暗恋的小女生,但也只是暗戳戳地讨论他,就只有宋小海会厚脸皮缠他。   宋小海他爸要带他去私立中学的国际部,虽然他们年纪小还想象不到留学是什么样子,但那所私立中学在市里最中心,离季鹤要上的初中的确很远。   季鹤填了同学录,留了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在对宋小海的初印象那栏填了浑圆可爱。   乔横林紧随其后,他更舍不得宋小海,两个人讲着兄弟抱头流泪,搞得季鹤十分无语。   混乱且友爱的毕业会结束,大家又迎来懒洋洋的假期,成绩比想象中出得快,大概一个月左右,季鹤陆续接到了几所私立中学的电话。   因为他成绩名列前茅,所以大部分学校愿意邀请他来免费入学,跟普通公立初中相比,他们的师资条件无疑更好,奖学金也很丰富。   季鹤很难说自己没有动摇。   那个假期乔横林把自行车车技锻炼得炉火纯青,用季鹤给他的零花钱和卖饮料瓶的钱跟收废品老板置换了这辆小破车。   叮铃铃叮铃铃,在门口踩着踏板打转,嚷嚷季鹤快来季鹤快来。   季鹤挂了电话想,好吧,反正其他学校很远,如果是户口就近分配的那所公立中学,至少这辆“坐骑”可以支撑,乔横林大概也蹬得动。   【作者有话说】   好可怜的收藏(哭 第三十章 下雨   难得暑假没有作业,乔横林除了训练,其余时间也撒了欢往外跑,在废品站跟傻小子捡纸壳叠飞机、在远出小巷几里地的公园揪树叶抓小虫、腻在宋小海家超市店里看一下午猫和老鼠。   最近一次应邀宋小海的唱k,一群人在包间又唱又吼的,乔横林话刚说利索,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听歌,落伍的他只好缩在角落瞪眼睛。   傍晚天刚昏黑,又下起小雨滴,幸好他脚步快,在雨势趋大前坐上公交车,又从站台跑回店里。   刚好撞见季鹤在门口系门帘,大概是嫌闷,这几天总是有雷阵雨,弄得季鹤脾气沉沉的,乔横林跟他说话声音都变得超小。   可需要提前加热一个小时的老式热水器,乔横林要洗澡时,总是不用等。   从浴室出来,乔横林两只小手呼噜脑袋毛时,狠狠打了个喷嚏,吓得他赶紧捂住嘴巴,折回去洗手。   看见季鹤已经踩上小凳,把卷闸门往下拉,预备锁门,乔横林很不解地回头望了望墙上钉的小表,差五分钟七点,平时店铺营业时间一直到晚上九点呢。   “季鹤,今天怎么关门这么早呀?”乔横林还是耐不住好奇,忍不住凑上前问。   “哦,”季鹤语气淡淡的,吸了口尘土味道很重的冷气,“雨会很大,不会有人再来了。”   “那我们早点儿睡觉吧,”乔横林倒是很高兴,推着季鹤的后腰,变成小牛犊一般拱他,兴奋地喊叫,“睡觉!睡觉!卧室!卧室!床床!”   “不要讲叠字撒娇,还有,你只能睡席子。”   季鹤没有抵抗乔横林的触碰,顺着他的力道走步。   入夏之后乔横林就被重新赶到凉席上去睡了,不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胆小如鼠,偶尔会趁季鹤睡着悄悄爬床,大不了早上被季鹤掐耳朵和脸蛋。   “啊——下雨很冷,季鹤说很冷就可以上床睡的……你亲口说的……”   乔横林小声抱怨道,季鹤一回头,他又怂得缩脖子,把眼神变得虚飘,紧抿的厚嘴唇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鹤洗完澡,头发擦到不会滴水到地板上的程度便到卧室,乔横林换了干净的睡裤,倚在床边,手里攥着吹风筒,站起来给他吹头发。   窗玻璃被快雨打得发抖,圆滚的水滴在上面停留一瞬,化成长长的道子,站不住脚地滑走。   这样大风大雨的天气,季鹤是没什么心思碰琴的,提早涂了护手霜,挤多了就贴着乔横林的手背让他蹭走一些。   乔横林糙,平时不会动这护手的小管儿,但他很喜欢季鹤白嫩水滑的手靠近他,香喷喷,滑腻腻,挨一下都会爽到大腿发抖。   更何况,季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白的。   这不公平,乔横林心想,他跟季鹤用的是同一款抹脸油,两包郁美净挤到青蛙王子的小罐里,两个脸蛋儿各一个豆粒儿大小。   但这又很公平,比起自己,乔横林还是希望季鹤又白又香。   “是不是有糊的味道?”季鹤转动脖颈,问乔横林。   乔横林赶紧把吹风机的热风转到一旁,低头嗅嗅,慌张地解释,“好像有,但是我没有、我没有把你的头发吹糊,你相信我,季鹤。”   季鹤也没有怀疑乔横林的技术,廉价的吹风机热风很烫头皮,乔横林细心到会用自己的手掌垫在底下。   “用太久了,”季鹤看到电吹风后面被铁网拦住的电丝,有几根被烧红了,“关了吧,明天你去超市买个新的。”   乔横林应下,收起吹风机的插线,季鹤转身打开柜子,拉开了抽屉,又缓缓合上。   “算了,”季鹤没有表情地动了动嘴角,“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用,先不换了。”   乔横林在季鹤转身回来前,一屁股坐实,硬板床不满地发出嘎吱响声,在季鹤反应过来叫他下去时,他又快速脱了鞋,脚丫也缩上去。   “乔横林。”季鹤蹙眉。   “不睡不睡,”乔横林耍赖躺了下去,鼻孔朝天,“地上太冷了,季鹤,心疼心疼我啦——”   “挤一起才热。”季鹤冷脸偏头。   “雨下好大,”乔横林刚开始还在博同情,突然眼睛被天花板刺了下,就真的可怜巴巴地叫人,“季鹤,我的眼睛好痛,宋小海带我去的房间光特别闪特别花,好看,但是看着看着眼睛好累。”   “谁叫你要去。”   季鹤也向后一躺,跟乔横林并列一排,听着扑簌簌的雨声闭紧眼皮。   架不住乔横林又叫又蹭的,季鹤才动了动脖子,侧着脸睁眼,乔横林见季鹤愿意给自己关注,也屁颠颠地凑近转脸,把黑滚滚的眼珠怼在季鹤面前。太近了。   季鹤本来只想敷衍地瞧一眼,但乔横林的气息冰冰凉,涩涩的薄荷牙膏味儿,令他睫毛忍不住颤动着躲避。   那双瞳仁黑到透亮,能清晰地看见里面倒映物体的轮廓,甚至是变形的色彩、氤氲的情愫。   乔横林眨眼呼吸的间隙,季鹤立刻错开眼神,视线下扫到日渐高挺的鼻梁,小小的驼峰拱向高处,鼻尖还很肉乎,圆圆俏俏的,没有完全褪去稚气。   “有没有,”乔横林继续往前凑了凑,嘴巴几乎贴到季鹤的下巴,嘘声问,“眼睛有没有坏掉?”   季鹤撑身坐起,“没有,还很好,能再去跟别人玩几次。”   乔横林看不到季鹤的表情,但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淡得格外有滋味儿,连忙坐起,“不去的,我不要去了。”   季鹤身子突然僵直,瞳孔收缩,立刻从床上站起来,乔横林疑惑地顺着季鹤的目光看去,发现靠近门框的那块湿漉漉的木板皮。   雨太大了,从卷闸门倒灌了水进屋,外屋都是装书的实木柜,最怕脏雨水。   乔横林反应过来,紧跟季鹤跑出去,帮忙从抽屉里一股脑把归纳整齐的抹布全扔出来。季鹤折回屋里,从衣架上拽了两件短袖,还有几沓练过书法的草纸,撒在地上。   乔横林撅着屁股,用手边任意的布料物件去吸干地板上的雨水。   季鹤把卷闸门的缝隙堵住,再跑回去用短袖抹布围住书柜的边角,好在雨水浸得不多,再加上抢救及时,除了几个鼓包的木板湿水严重,其余也无碍。   哗啦的雨声隔着门清晰地传入人耳,季鹤心脏闷堵得厉害,禁不住捂住胸口,“乔横林,你把碎纸和抹布捡起来好吗,先放在卫生间,明天再洗。”   “好,季鹤,我很快,”乔横林膝盖在地板上快速蹭动,“季鹤你快回去,睡觉吧,这里脏。”   “嗯。”   季鹤的声音太轻了,听起来好像很虚弱的样子,乔横林回头只看到他的背影,又埋头忙活。   季鹤没有力气重新洗澡,撑着身子冲洗手肘,换了套睡衣躺回床上,他有些乏困,但窗外又闪电又打雷,乔横林会害怕,他就多等了一会儿。   乔横林回来得慢,他把擦过地的抹布用消毒水洗干净,在卫生间临时扯起来的挂衣绳上夹了一排。   回到卧室,季鹤已经睡着了,乔横林脱得只剩平角内裤,小心翼翼地嗅嗅自己的手臭不臭,然后才安心地钻进被窝,轻轻挨着季鹤躺下。   乔横林外面跑了一天,刚又紧张了一阵,也困得要命。   但他听着雷声睡得浅,愈发贴向季鹤的胸膛,里面的心跳不如平时稳健,乔横林在彻底闭上眼睛前这样想。   乔横林做了个不好的梦,梦到自己尿床,好大一滩,怎么都擦不干,急得他直冒汗,眼睛一睁,吓醒了。   季鹤还在他身边,轻闭的眼皮颤动不已,似乎随时就会醒来,他平时从来不会说梦话,现在竟然唇口微张,呓语了几句。   乔横林撑起身子去听,翻身时看见涌得快跟床角齐平的水波,啊的大叫一声,使劲儿扑腾床上的人。   “季鹤,水、季鹤!”   季鹤蹙眉醒来时,略略扫了一眼便脸色惨白,收腿向靠墙的那侧后退。   乔横林跳下床,水多得没过他的小腿肚,走起路来有十分的阻力,这近乎水灾的场面不断浓缩,压进季鹤惶恐的瞳仁内,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乔横林也不会游泳,对水的聚集很陌生,半走半爬地到季鹤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要下床。   “不,别碰我!”季鹤用力甩开乔横林的拉扯,跪在床上咳嗽作呕。   “不行呀,季鹤,你是不是怕,”乔横林冲季鹤点头,向他伸出胳膊,“我知道我知道,季鹤最讨厌水,我抱你,不会、不会让你碰到水的。”   季鹤捏紧的拳头艰难地松开,犹豫了一番,搭上乔横林的胳膊,将整个脑袋埋进他的颈窝。   季君和黄秋风赶回来时,就看到这样的场面。   几近赤裸的乔横林奋力抱举怀里的季鹤,被压弯的胳膊哆哆嗦嗦,差些力竭,肿胀的右手缠着几圈季鹤的长发,一丝一缕都没有落进水面。   他快走到门口,卷闸门突然打开,屋里立刻像泄了洪,水流对膝窝的冲击力令乔横林跪了下去,在最后一刻将季鹤送到季君的手上。   “是水管炸了!”   厨房的黄秋风喊叫一声,随便捡了个抹布挡着乱喷的水柱,找到阀门拧关,这才松了口气。 第三十一章 内疚   季君让黄秋风脱了外套,努嘴示意裹住裸着上下身的乔横林,他冻得浑身发抖,水褪去后,露面的脚丫没穿拖鞋,泡得发皱泛白。   “要不先去我家住?”黄秋风提议,低头看了看落魄的几人,又面露难色。   他是妻管严,老婆本来就不待见常来常往的季君,现在又多了这俩小孩儿,肯定要被唠叨。   季君明白,“算了,你家还有女儿,不方便。天大地大,还能没有住的地方,找个旅馆呗。”   “这下,”季君转身前自嘲地望了望在雨水里反光的褪色招牌,“这下还真成鱼跃小浦了。”   他走在前面,怀里抱着的季鹤颤抖不已,乔横林被黄秋风提溜起来,他不老实地转动身子,在空中伸手去抓季鹤垂下来的手指。   先找了家旅店,季君探头看了卫生间,就摇头说不行,转头带季鹤到市里连锁酒店去,留下乔横林跟黄秋风在这里凑活一夜。   乔横林想跟季鹤一起,又不穿鞋就跳下床要跑,被长手长脚的黄秋风拦腰抱起,放在靠窗的窄床边。   “小祖宗,跑什么。”   他说责怪的话,语气却不凶,跟乔横林对视是件不容易的事,他的眼睛永远亮得吓人也固执得吓人,好似在默默问话做功,有事瞒他总要心虚。   “我要找季鹤。”乔横林一字一顿地说。   “呦,”黄秋风歪嘴笑,“横林现在说话这么流畅了?”   刻意的夸奖并没成功岔开话题,乔横林板着脸面无表情,只是重复念道,“我要、找季鹤。”   “好哇,”黄秋风并没否决,替乔横林擦脚的动作也没停,纸巾团巴团巴扔垃圾篓,“啀,你就不想知道季鹤为什么怕水?”   乔横林唇片蠕动两下,又紧紧抿在一起,后背却没再挺得那么直,轻微弓出弧度。   他本来想季鹤怕水就像他怕打雷,非得要有原因才怕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打雷,所以季鹤怕水也不需要有原因,兴许他是猫,谷舒老师说猫都怕水。   但他又好奇,他好奇有关季鹤的一切事情,就好像容不得半点儿失误错过了解他的机会,所以尽管乔横林刚刚这么想着,但眼睛依旧射发出难掩的光泽。   黄秋风哄孩子有一套,他知道办法已经奏效,但他也真的想对乔横林说这一番话。   “小横林,”黄秋风坐到他对面的床上去,双手交叉,两只生茧子的大拇指摩挲了一阵才开口,“一个家,该有爸爸,也该有妈妈。季鹤呢,小时候也有妈妈。她呢……”   黄秋风门牙磨了磨下唇,被乔横林发现后立刻笑了下,“她很漂亮,我叫她娴嫂。”   乔横林歪头,轻声提醒,“季鹤……”   “对,季鹤,”黄秋风继续说,“季鹤小时候,还没你一半儿高那年,她妈妈跟老季闹离婚离家出走。大概小鹤哭得太凶了,就把他关到卫生间里去了,有个洗澡用的大盆,小孩儿坐进去刚刚好。她等不及水灌满,扔进去个小鸭子玩具就走了。”   “她不是故意,她很善良,”黄秋风目光惆怅地放空,“鸭子浮到水面,随水一起溢出去,最后水位高到在盆外也能浮得跟小鹤胸口一般高,再晚点儿送医院,就治不活咯。”   “季鹤,不哭。”   乔横林摁在床上的几根手指把廉价易皱的白床布抓出了小揪揪,仰着潮红的脸蛋像小刺猬一样倔强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季鹤,不会哭,是她不好。”   “现在不哭了,”黄秋风也不着急,咂嘴发出响声,“刚开始是会哭的。她嘛……”   乔横林狠狠打了个冷喷嚏,黄秋风端了盆热水,到楼下最近的超市买了毛巾牙刷,还有两双鞋,一双给乔横林,一双送到季君找的酒店。   季鹤已经睡了,躺在床的里侧,头发陷进松软的枕头里,细听有频率稍弱的呼吸声。   黄秋风在门外把塑料袋取掉,徒手拿了那双新鞋,才蹑手蹑脚地放在床边,季君在边儿上的沙发窝着打瞌睡,两人打了一顿手势,黄秋风又默默回去了。   各自睡了一夜,上午乔横林闹得厉害,黄秋风只好领他来,乔横林横冲直撞地进门,差点儿穿鞋上了床,被季鹤眼疾手快地推了下去。   “好哥俩好哥俩,不打架,”季君接住踉跄后退的乔横林,“季鹤不喜欢别人上他床,你到沙发来玩。”   乔横林眨眨眼,并没有一幅委屈相,更不会生气,只是嘻嘻露牙笑。   季鹤别扭地偏头,冷淡地开口:“鞋子脱了才能上。”   于是乔横林轻松蹬开不合脚的鞋子,跪上床,像小狗一样爬到季鹤身边,小腿一缩,跟他钻了同一个被窝,又是拉胳膊又是拉手。   季君忍不住挤眼,简直不可置信,把手头的小靠枕丢到床上一个,“好小子,我没上去的床给你上去了。”   乔横林分出神歪头,“我们一直都——呜”   话还没说完,季鹤用手捂他嘴巴,内双的眼皮紧了紧,很有压迫感地叫了声乔横林的大名,让他闭嘴。   乔横林情商还没合格到能看懂季鹤的明示,但他确实住了嘴,因为他两只精神的大眼睛正向鼻尖儿下的大拇指看,盯着盯着两颗大黑眼珠越来越靠近,变成了傻傻的对眼。   突然,季鹤感觉手心的缝隙湿润了,等他反应过来,乔横林的舌尖甚至又像吃小蛋糕一样地舔了第二口。   他顿时一激灵,撤开手跳到卫生间,开始疯狂搓手。   乔横林听到浴室不断传出的水声,委屈地撅嘴,也伸出舌头舔了自己的手心,痒痒的,分明很舒服。   等季鹤气愤走出,抓乔横林的脸蛋拧了一圈儿,“谁叫你伸舌头!”   乔横林半真半假地哀嚎博原谅,双手交叠紧紧捂在自己的嘴皮上,使劲儿摇头,“不伸了不伸了,季鹤,我不伸了。”   季鹤却随之改了主意,牵扯笑意的嘴角让他看起来万分危险,口吻既真诚又温柔,“不,乔横林,把舌头伸出来吧。”   等买饭回来的季君拎着三碗炒面进门,乔横林正跪在床上,嘴巴大张着吐出嫩红舌尖,因为久久没有返回口腔,几近风干,逐渐脱离掌控。   他虚握的拳头像小爪子一样去骚扰台灯下,气定神闲看书的季鹤。   “玩什么小狗游戏,”季君甩甩手里的炒面,“这儿不好借碗,没买带汤的啊,小鹤的不辣,少油,不过是一锅出的,将就点儿吃吧。”   乔横林饿了,悲伤地流出口水,季鹤好心情地用指尖拨了拨他的下巴尖,歪头微笑,“舌头,回去吧。”   吃完饭季君又到前台续住了三天,赶回店里收拾被雨泡发的地板,书柜下层的书全湿了,泡得认不出字,扔了大半,其余的放在门口太阳底下晒成脆片。   幸好,书柜上上的书是按季鹤看过的先后顺序摆的,下层的书他基本都看过,有人看过就不算太糟蹋。   旧地板已经不行了,拆了贴成假的,也有木纹,也便宜,就是需要散散胶味儿,季君买的好胶自己贴,早年跟人学了两招,刷漆美缝都难不倒他。   水管也得换,这事儿得专业人来干,钱也得照出,这回是大出血,他又一向不存钱,黄秋风“以权谋私”,从居委会和妇女委员会两头替他申请了补贴,不过是从他收养乔横林好人好事这边儿走的账,季君用起来也是心虚,每回到酒店都给乔横林买根儿雪糕,乔横林傻小子,高兴地在床上扭得像蛆蛆。   乔横林和季鹤到底是小孩子,头一回住酒店,对什么都新鲜,摸索到插卡通电的房卡时,两个人一起拿下来,屋里的灯立刻断了,空调也滴一声合上扇叶。   “你弄坏的。”乔横林说。   “你弄坏的。”季鹤也说。   两个人在这儿互相“指责”,季君推门而入把另张房卡插进去,灯又亮了,空调又呼呼起来了,乔横林和季鹤面面相觑,等季君走了之后两个人又试玩了一次。   在酒店呆了三四天,再没有新鲜感了,季君说店里收拾得差不多,季鹤就收拾东西带乔横林回家。   乔横林很乖,没有贪恋酒店冷风很足的空调和比宋小海家电脑还要大上好几倍的电视屏幕,快活地拉住季鹤的手,却发现站在店门口的季鹤,笑容突然垮掉了。   乔横林的小腿被蹲下的季鹤碰了下,低头挪开不小心踩到门口翻飞书页上的右脚。   这些书,一排排散在直射的太阳光下,如同灵动但腐朽的鹤,于风浪的冲击下被迫扇动易脆的翅,它们本来最糟糕的结局只是束之高阁而已。   季鹤一本一本地捡到怀里,乔横林也不断弯腰,不断斜眼弯腰留意季鹤。   季鹤不知道季君是赊账还是借钱,给店里换了批二手木柜,卧室换成了比原先还要宽的铁床,衣柜大概实在太贵,三根钢管焊了个铁架,平时可以挂衣服。   季君给买的手机因为放在高的抽屉完好无损,乔横林悉心收藏的宝物鞋盒却被当成废品卖掉。   他很不开心,连续几天缺了训练,跑到傻子家的废品站,两个人一起刨,只找到了季鹤的两张作文纸,字糊糊了,只有名字看得清。   他近乎愚妄地执着,直到邱明找到季鹤。   晚上乔横林和季鹤钻一个被窝,哪怕床比以往宽大,不需要凑近贴着才不至掉下去,乔横林依旧乐意黏向季鹤那侧。   等到乔横林翻身,季鹤在黑暗里睁眼,手指尖儿轻轻搭上乔横林的后背,用他从没听过的、有些脆弱的声音请求。   “别找了,乔横林,我会内疚。”   乔横林没有答应,也没有睡着,他又恢复了训练,不再去废品站,他似乎明白书店被大水冲走的东西是季鹤喜欢的,也是季鹤看见会伤心的。   喜欢重要还是伤心严重,乔横林分不清,但他忍不住,偷偷撕掉作文纸上写有季鹤名字的纸片,塞进书包的夹层,发誓不让任何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微博多增了一个粉丝欸,欧麦噶,虽然我还没怎么发微博,但我是活的,你看到了嘛,我亲爱的全部四个粉丝的之一。(*′I`*) 第三十二章 小牙   暴雨结束,生活重回正轨,书店虽然是被迫翻新,但稍稍打扫,竟也与原来相差无几。   乔横林和季鹤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正常训练正常读书,如同两支交错而稳定的轨道,等待下一个节点的转折。   季鹤把湿掉一点儿但不影响阅读的书整合在一起,棋盘桌搬外面摆了个小摊,打骨折的价格能买到正版书,品相差点儿倒也无所谓,招了不少顾客,总算有所进账。   他用钱凑足这个月的水电费,剩下的钱刚攒起来,就到了去初中报道的日子,领回来两张军训通知单,一人缴费三百二十元。   “军训嘛,”季君回忆当年,“就是让你们下地里摘玉米,干农活。”   “别听你们爹瞎说八道,”黄秋风挪了步信心百倍的棋,“时代早变了,人家现在叫什么,生活实践……听我家妞妞说就是站军姿走方队,然后做做游戏,培养一下这个集体感劳动力。好玩的,该去还得去。”   “吃你的炮!”   季君将车狠狠压在黄秋风的象棋上,替换了那个位置,贼兮兮地将废掉的炮棋搁到棋盘外面去。   黄秋风咬牙后悔,眼见残局已有不可扭转的颓势,便也不着急上火了,把旁边蹲着跟他小腿一般高的乔横林当成核桃,乱盘几下他的小毛脑袋。   乔横林被揉得呜啊乱叫,跑走找柜台前站着练字的季鹤去了。   “别烦。”   季鹤练书法时也不怎么待见他,先一步警告他别碰别动,乔横林小毛猴一样的精力无处发泄,丧着脑袋到外面去打桂花树的叶子。   但只敢轻轻的,让季鹤发现掉一片叶子,会挨吵。   季鹤可听不到乔横林心里在念他什么,停笔之后跟重来一盘棋的俩大人商量,“我还是不去了吧。”   扒窗的乔横林听见也大喊,“季鹤不去,我也不去!”   “你小子快下来吧,仔细跌屁股,”季君紧张地抬屁股,乔横林傻笑一番便放手噔的掉回土里,季君摇摇头,又高声说,“去,怎么不去,你们俩都去,下地磨练去吧。”   “是啊去玩,”黄秋风说罢,棋也不下了,趁火打劫的嘴脸,“怎么样,你藏的西洋古董书再卖我一本?”   藏书在爱好人眼里有市无价,不爱的还嫌灰尘大。他俩都算头一个,季君给书自然心不甘情不愿,黄秋风掏钱倒快,好几张红票子直接压到季鹤的笔筒下。   “去吧,好好玩。”   走下台阶,又招呼还在忌惮他那双糙手的乔横林,往他短裤口袋里塞钱,“到街上买根甘蔗跟季鹤一起吃,让人挑好的啊。”   乔横林兴奋地探头找季鹤,得到同意的眼神后一溜烟跑走,这片街他如今比谁都熟,无论从哪个巷子都能拐回家。   不多时,乔横林抄了根特长的甘蔗扛在肩上,跳上台阶进门时,后长前短的甘蔗不平稳,坠得他直往后倒。   季君忙伸手拉他,“哎呦,怎么不切呢?”   乔横林得意地仰头,“我不让他切,我保护着呢。”   季君哭笑不得,只好到厨房自己拿刀砍,季鹤在旁边儿帮忙摁好,乔横林也想帮忙,可甘蔗再长也用不了六双手,他的手覆盖到季鹤的手背上,被嫌弃汗涔涔,让他丢开了。   乔横林急得团团转,季君切下第一块儿,乔横林就抓住了,抿了口水先往季鹤手里塞,季鹤偏头不要,让他自己吃。   “别着急,都好了。”   有了第一刀,季君找到技巧,连着劈了好几下,甘蔗断成不长不短的条状。   “他一条,你一条,”季君又给自己捡了个大块的,“我一条,齐活!”   乔横林口齿生津,再等不及削皮,张嘴就咬,他不懂怎么吃,又拿的头一根,门牙磕到了甘蔗末梢,顿时眼泪汪汪。   季君可不同情他,替他把甘蔗头尾颠倒过来,不忘调侃道:“怎么,学顾恺之渐入佳境呢?”   季鹤削皮的手一顿,单薄的肩突然颤抖不已,因为季君不着调的冷幽默笑出了声,乔横林上扬的语调嗯了一声,听不懂,又去费劲儿咬甘蔗了。   似乎什么嘎嘣了一声,乔横林张开嘴,手指探进口腔里,摸到一颗活动的小牙,轻轻一碰,就掉了下去。   掉了下去,乔横林惊恐地把那颗牙拿了出来,手指沾到的唾液混合着淡淡的血丝,仿佛缺了颗牙就不会说话般,一边滚眼泪一边呜啊叫。   季君拍他肩膀抚慰,“你换牙也忒晚了,不过没有事,会长出来的。”   “呜呜呜?”   “真的真的,季鹤也掉牙。”   “呜呜,季鹤呜呜啊……”   “没骗你,他是后来又长出来了,所以现在没有缺的,他能长你也能长。”   “……”   “……”   两个人又就换牙咿咿呀呀讨论一番,旁边的季鹤听得心烦气躁,突然丢了手里没削完皮的甘蔗,抓住乔横林的手到店门外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季鹤已经抓走乔横林手心的小牙,用力向上一抛,抛得很高,大概落到了房顶,反正是找不见了。   “好了,解决了,”季鹤皮笑肉不笑,“不许哭。”   乔横林吓得鼻涕都不流水了,脑袋点得像拨浪鼓,发出字正腔圈但漏风的嗓音:“好的,季鹤,我不哭了。”   赶来的季君掀开门帘,倚在门框上嚼甘蔗,批判道:“季鹤,你可不能这样吓他。不过这样也对,掉下面的牙齿往上扔,掉上面的牙往土里埋,讲究!”   后半句是讲给乔横林听的,但他现在哪里还听得下什么解释,只偷偷用舌头舔了舔牙齿空缺,然后乖乖跟在季鹤屁股后头进屋。   “渣子不许吐地上。”   季鹤经过季君,瞥了他一眼。   季君啀了一声,嘴里的甘蔗渣差点儿咽进嗓子眼,忙弯腰掀高门帘,迎他进店。   下午乔横林没出去玩,趴在棋盘桌上眯眼睛,一幅丧气的模样,尽管他不说,但仍然挂心他缺失的那颗牙,舌头不老实地舔来舔去,简直担心得要命。   季鹤晚上做了山楂汤,炒了个青菜和肉末茄子,都是软乎的饭。   饭后他从冰箱冷藏里端出来一盘切成小块儿的甘蔗,冰冰凉又甜。   “吃吧,用右边牙齿咬。”   乔横林接过季鹤递给他的叉子,小口小口嚼,像套了缰绳不舒服的小马。   他的担忧持续了很久,直到空缺那处真的有乳白色的小尖儿冒出来,乔横林才稍微放心些,每天用舌头去引诱它长得更快更大。   等到这天,他已经要跟季鹤一起,拉着季君的破烂行李箱,挤上班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到了军训实践基地。   季鹤存了心思,站队时让乔横林站在自己前面,果然两个人分到了同一个连队同一个寝室。   至少这样,乔横林不用每天都跑到他面前翻仅有一个的行李箱找内裤穿。   寝室很大,能住二十个人,钢架单薄的上下铺,扑面而来的霉味儿让季鹤几近呕吐。   乔横林抢了靠窗头一个铺子,这里除了跟后面的上下铺挨着,不像中间的大通铺,前后左右都有人。   行李塞床底下,季鹤本来要住上铺,但上铺床单有污渍,乔横林就把干净的下铺让给他。   初到新鲜环境,大家不免自觉抱团,试探着跟周边人攀谈。   季鹤是没什么心思的,但大家对他最好奇不过,没办法,谁叫他的长头发太显眼了。   但他的出色五官上凝结的冷意更明显,没人敢主动开口,便向跟他一起同行的乔横林示好。   乔横林有问有答,笑起来相对面善,说话时会先介绍季鹤再介绍自己,仿佛是他的代言人。   热闹了一阵,门外响起口哨,教官让他们出来排队,带到大太阳底下领队服训话讲规矩。   季鹤连教官的脸都没记住,只听到一个班三天才能去一次澡堂,一次五分钟。   乔横林心态还好,哪儿都能睡怎么着都行。   就是吃饭不香,这里的米饭夹生,比季鹤蒸得差远了,汤一点儿料都没有,季鹤煮的粥喝完涮锅都比它好喝,菜炒得又老又油,还没有肉,季鹤烫个青菜都胜过百倍……   乔横林在心里默默比较,看到季鹤也没什么胃口,就大口扒饭,跟在他身后离开饭桌。   季鹤回宿舍一屁股坐到床上,他以前从来不穿外裤上床,现在谁还分得清是裤子脏还是床脏,只觉得全是细菌,全是虱子,浑身就像有虫子在爬! 第三十三章 杀鸡   季鹤睡不着,乔横林也不乐意睡,时不时往下铺探头,捏着嗓子用气音顶出去问季鹤感觉还好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   季鹤心情很差,他的眼梢原本是微微上翘的,虽然看起来容易显得散漫淡然,但一向很有精神,现在却显得有气无力,他既不想闭眼,也不想看见上铺木板上发霉的菌斑。   “季鹤,要不要枕我的衣服睡觉?干净的。”   乔横林双手把住腰,利索地扒下贴身短袖,从上铺斜出身子。   季鹤避开眼前更深的阴影,侧头从窗户里捕捉从帘子缺口倾泻的一块儿莹白的光斑,轻声回应,“不要,你穿上吧,要是光着身子睡这样的床上,以后就离我远点儿,好脏。”   乔横林从来不觉得季鹤是开玩笑,他委屈地缩回手,又不分反正地把衣服套了回去,扯了扯过紧的领口,又顺势躺下。   这铁架加木板的床大概比他们年纪还大,垂暮老人般不经折腾,他这一动一动的,嘎吱嘎吱的噪音格外难听。   睡他们旁边上铺的男生早就被寝室连番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被乔横林的动作一激,直起身子抬脚踹了他们相连的床头铁架。   “能不能睡觉?”   季鹤先是感觉床铺猛地震动,随即听到那男生憋着火喊了句,乔横林似乎也要坐起来说什么,季鹤赶紧说。   “乔横林,快睡吧。”   乔横林半起的身子滞了滞,又缓慢地躺了下去,除了呼吸声重了些,也没什么别的表现。   季鹤以为自己的安抚有效,实际上他所看不到、乔横林也永远不会对他施展的眼神,凶狠到陌生,那人再踹一脚,他就能跳过去撕咬干仗。   但季鹤的话他要听,让他停就停,让他睡就睡。   经过这段插曲,季鹤愈发睡不着,半夜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啜泣声,他心脏为此提了一下,扬起身子靠近上铺的木板。   他本来以为一定是性格软弱的乔横林因为刚才被人说了一嘴而伤心着,季鹤这样的主观评判也没错,因为乔横林平时也是,虽然小错不断,但某种方面,听话到逆来顺受。   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乔横林是需要被保护的、很容易委屈的、一刻也离不了人的。   被他这样念着的乔横林,心大到早就发出轻轻的打鼾声,季鹤听见时也感觉很无语,嘴角忍不住撇了两下。   他没有再刻意探索哭声出自哪里时,那人却不打自找,正是在他们上下铺旁边,刚才找事的男孩儿的下铺,正缩在被子里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季鹤记得他的名字,刚到寝室乔横林跟别人打得热火朝天时问过他的名字,他嗓子黏黏糊糊地给出三个字,尤小勇,小勇,是勇敢的意思还是勇气的意思,不管哪个,都跟他现在胆小哭泣的模样大相径庭。   季鹤不是多事的人,根本没有要安慰的意思,转了个身子强行闭眼,好让刚才紧张的心脏舒服一些。   很快外面响起烦人的哨声,有巡查的教练在外面扯着嗓子叫门,喊大家起床。   乔横林哼唧两声就爬了起来,视线跟昨天踹床架子的人对上。   闹了矛盾,眼神自然应当微妙起来,可那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维持一贯的吊儿郎当,没踩爬架,从上铺直接跳了下去,稳稳落地。   乔横林虽然因为他害得季鹤说他而恼火,但他是不怎么记仇的小狗,看人家没表示特别的恶意,也将昨天的事抛诸脑后,笑嘻嘻地问季鹤自己叠的被子好不好。   “不好,检查不会过关。”   季鹤客观评价乔横林叠得很粗糙的小方块儿,不像是军训过的豆腐,像摔在地上软趴趴的毛豆腐。   昨天教官示范过折叠方法,乔横林的小脑仁根本装不下,这下正犯愁,但犯愁的不止他一个,教官还在外面不停催促,瞧着马上就要进来检查,不会叠的人全心慌不已。   除了季鹤叠得很齐整,他旁边,昨天晚上偷哭的尤小勇,在叠被子方面也展现出了一般男孩儿没有的细心和耐心,连被子角都努力折得方方正正。   他的上铺洗漱回来,拿水杯要走,尤小勇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彭……彭湃,你的被子忘记叠了,一会儿……要检查的。”   季鹤听到那人的名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长得瘦高,碎发被水湿了,趁得他的眉眼更加出挑,虽算不上凌厉,却很大气,大约也担得上澎湃这个名字。   名字的确有意思,季鹤刚刚升起一丝好感,又在他对尤小勇说的那番话中破灭了。   “哦,我不是忘记,我不会。”彭湃随意地答一句,又要走。   尤小勇看起来小心翼翼,提醒道:“但是我听说……听说教练会把叠的被子扔到、扔到厕所里,不会再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彭湃折了回来,表情非但没有惧怕和担忧,反倒是走到尤小勇的身边,打量了下他背后的“豆腐块儿”。   “不然你帮我叠,”彭湃没开玩笑,随后把自己的散乱的被子扯下来,扔到尤小勇的床上,然后把尤小勇好看的被子轻轻一托,放在自己上铺,坏笑说,“好同学,不麻烦吧?”   尤小勇被他这一番操作吓到目瞪口呆,良久才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小圆镜片眼镜,瘦小的身体在彭湃绝对优势的身高下,显得不能拒绝。   他安慰自己是要跟同学打好关系,害怕地点点头,又腾出手去叠一床新的被子。   彭湃不仅没有帮忙的意思,反而一屁股坐在尤小勇的床上打哈欠,连监工都算不上合格。   更糟糕的是,有了他这一出,其他叠不好被子的男生一窝蜂地赶过来,对尤小勇连连拜托哀求,他们的态度可比彭湃好得多,拒绝真说不过去,更何况,尤小勇根本不擅长拒绝。   其实季鹤叠得被子比尤小勇的“慢工出细活”有效率得多,尽管他跟尤小勇的皮肤一样白净,但他长得可不好惹的多。   个子又高,一幅冷脸,留长发也不知道什么特殊癖好,所以竟没人敢来让他帮下忙。   可实话说,他们也不算想错,因为即便真的有人找他帮忙,季鹤也会毫不客气地拒绝,他跟尤小勇的脾性完全相反,不会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乔横林算是例外,他叠了几次叠不是,悄悄捏季鹤的小手指头,“季鹤,帮我。”   “不用求一求吗?”   季鹤翘起嘴角,意有所指地让乔横林听旁边求尤小勇帮忙的男生九曲十八弯的哀求声,挑逗他。   乔横林一愣,笨拙地说,“季鹤,求求,求求季鹤。”   彭湃留意到这边动静,又跟乔横林对视上,这回乔横林闹了个大红脸,比之前显得不好意思得多。   季鹤估算时间,还要留出时间洗漱,就收了调侃乔横林的心思,答应他的请求,快速帮他叠好被子。   乔横林像抱宝贝似的将被子托到上铺后,端着两个洗漱盆,屁颠颠地跟着季鹤身后跑。   洗漱也不轻松,地上脏,人又多,男生一挤汗臭味多,乔横林凑进去,抢了个水龙头,给季鹤端到干净的地方,让季鹤将就着洗。   这样勉强凑合,但效率不高,不一会儿口哨声催促,乔横林就不再去接水,双手舀起季鹤的洗脸水在脸上胡乱扑了扑,顺带洗了个头。   季鹤皱眉,轻声斥责,“脏不脏?”   但他随即意识到乔横林是因为自己才耽误洗漱时间,便不再苛责。   乔横林完全不介意,抹干净下巴上的水珠,又把大白牙笑得露出来,大声回应季鹤的诘问,“香!”   季鹤愣住,刚松垮的眉头又紧成了山川,张嘴想训斥乔横林的荒谬,又无法面对乔横林过于真诚透亮的眼珠子,咬咬下唇,脖颈通红地快步离开。   乔横林赶紧抄起盆,追上季鹤,说些道歉的话,尽管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但季鹤生气了就是生气了。   等他俩回去,一眼注意到刚才被众人围堵的尤小勇身边已经没了人,别人抱着他给叠的豆腐块儿满意地离开,留下客套的道谢。   可尤小勇光顾着帮被人叠,自己的被子又被彭湃抢走了,现在床上就剩一尊靠着床架眯眼补觉的“大佛”,还有一条乱被子。   他着急地叠,可口哨响了,教官踱步进来,逡巡的目光到他身上,尤小勇的前胸后背跟安了马达一样哆嗦起来。   教官绕了一圈,经过并排站的季鹤和乔横林,到后知后觉从床铺上懒懒站起的彭湃,这幅态度难免想让人揪他点儿错处。   教官想当然地指着尤小勇床叠了一半的被子,“谁的?”   尤小勇两条腿打颤,艰难地扬起脖子,视线也只敢提到教官的腰部,他开口回答的第一个字就带了哭腔。   幸好有人打断他。   不过,打断他的竟然是吊儿郎当的彭湃,他似笑非笑,盯着教官的眼睛,认领了这条被子,“我的。”   “你住上铺?”教官没理他,向尤小勇确认,像他这样胆小的学生,应当住下铺才是。   没等尤小勇回答,彭湃又很快接嘴,“报告教官,我恐高,逼他跟我换的。”   男教官扯了扯上铺的被单,“被单要掖好。其他人也是,第一次检查,我不挑你们小错,以后免谈。”   他宽容其他人,只对彭湃发难,“你,抱着被子跟我出来!”   尤小勇急得将要落泪,彭湃没有反抗地抱住军训的绿被子,故意让被角擦过尤小勇的胳膊,轻佻地咬字,“拜拜,小猴子,我当鸡去了。”   季鹤听到他这样说,忍不住扯起嘴角,被彭湃留意到也没有收敛,反倒堂堂正正地跟他对视,彭湃很少见到像他这样的眼神。   既不怵他,也没有恶意,很淡然大方的蓄着笑意,好似他很明白,彭湃杀鸡儆猴的笑梗。   他也第一次见到像季鹤这样的长相的男生,彭湃一向以男人自居,瞧不上娘们唧唧的男的,像季鹤这种留着长发,皮肤白净的,本来应当是跟他头好不对付的人物。   可奇了怪,季鹤的五官像蛰伏鞘里的刀,你能想象到他的刀刃有多么锋利,但偏偏他又表现得淡然散漫,不会被任何人激起兴趣,除非他自己感兴趣。   这么一想,彭湃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让他笑了自己。   他啧啧嘴,也想不到别的,就觉得季鹤长得忒他妈带劲儿,比他以前谈过的任何女朋友都带劲儿!   要是女的就好了,带他妈什么把啊,彭湃遗憾地想。   乔横林脑袋快探出去了,他不知道彭湃这些心思,只纳闷他在季鹤脸上看啥呢,这个人不好,乔横林不开心地想。   但他也不能全然下定论,因为他刚开始见到宋小海时候也很讨厌他,后来他们两个还是成为了好朋友,这是“前车之鉴”。   “想什么呢?”季鹤揪住乔横林的后脖领,让人把背挺直。   乔横林嘟囔一句,“想宋小海。”   季鹤不理解,但顺着答了一句,“宋小海啊,是因为跟尤小勇的名字像吗?他上的初中国际部好像是没有军训的,如果有的话,他肯定会带很多零食来卖,那时候就能给你买瓶芬达了。”   “有、有小卖铺……操场的拐角。”被提到名字的尤小勇突然开口说。   季鹤提眉,道了句谢。   乔横林迟到地恍然大悟,“原来尤小勇跟宋小海的名字这么像啊,那你爸爸是不是叫尤大勇?”   他虽没不好的意思,但终究不够礼貌,季鹤稍严厉地瞥向乔横林,示意他闭嘴。   乔横林还没有发觉,尤小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季鹤的不悦,连忙摆手,“不、没事的,这样问。”   既然当事人不介意,季鹤也没必要多做解释,坐回床上休息,等待口哨声响,到食堂早餐。   乔横林跟尤小勇攀谈起来,尤小勇不好意思地告诉乔横林,自己真名不叫尤小勇,他其实叫尤勇,但是大家取笑他名字跟游泳谐音,介绍时就习惯加了个小字隔开。   乔横林连连哦哦着,突然略感失望地说,“那你爸爸也不叫尤大勇咯。”   尤小勇张圆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他觉得乔横林虽然长得凶,但说起话来意外得友善,只不过脑回路有些……清奇。   季鹤听不下去了,叫乔横林去吃餐厅,“拿好水杯,吃完饭直接去训练了。”   “好的季鹤。”   乔横林立刻跟着季鹤走了,抽空回头跟尤小勇说了句再见。   尤小勇想说他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因为他也必须到食堂吃早餐,但他没好意思,只好等他们两个人走了之后才赶忙跟上大队伍的末尾,朝着食堂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更,别漏看呦,乖乖们。 第三十四章 义务   早上就是粥和馒头,还有很油的炒白菜。   尤小勇刚好跟乔横林季鹤坐一个大桌子,他还觉得不好意思,但那两人显然没关注自己,他看见季鹤吃了几口粥就去倒饭了。   乔横林也随即起身,可到了门口,教官不许浪费粮食,让季鹤把剩下的饭吃完。   尽管季鹤有些不高兴,但知道浪费的确是不应该的事,只是这饭都是教官打的,又由不得他选。   隔着这么远,尤小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在他眼里,季鹤肯定是不好惹的人,但教官也不好惹,万一季鹤不愿意服软,教官生气,下午训练更严格,他的步子不好,会被拎出去特训,然后丢人,被嘲笑被孤立……   尤小勇思绪飘远时,乔横林潇洒的动作夺回了他的注意,他拿走季鹤的馒头捏成扁球往嘴里塞,就着粥咕咚咕咚咽了下去。   乔横林拍拍胸口,然后把很干净的碗展示给教官。然后拉着季鹤离开了。   “吃这么撑,不消化。”   季鹤站在水管前等乔横林洗他们两个人的饭盒时忍不住说他,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也不肯承认他心疼乔横林的情绪,他只是觉得这样狼吞虎咽很不健康,乔横林不能做伤害身体的事情。   保持健壮,也是小狗的义务。   乔横林没有做到,但季鹤决定原谅他一次。   “我们去买饮料吧,”季鹤伸出手,让乔横林拉自己的手指跨上台阶,“不过要渴了才能喝,刚才都喝那么多了……”   “好的,季鹤。”乔横林一如既往,欢天喜地地答应,叫他的名字,他很喜欢叫季鹤的名字。   食堂的尤小勇做了件他以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把一个馒头卷进装饭盒的塑料袋里,瞒天过海地带出去了。   严格说,食堂不允许有人打包食物,也会两个表情严肃的教官站在门口检查,但尤小勇长得瘦小,弯着腰出去,竟也被躲过了。   回到寝室的尤小勇使劲儿喘着大气,在看到床上翘腿玩手机的彭湃时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彭湃发觉有人注视,手快地把手机压到枕头底下,但一见是尤小勇,又拿了出来继续打字,仿佛他是个毫无威胁的透明人。   但尤小勇误以为彭湃信任自己,不会向教官报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犹豫了一番,还是仰头对上铺的彭湃说。   “要是、要是被发现的话……”   彭湃无所谓地打断他,“被发现怎么样,又会有惩罚?到时候就说是你的不就行了。”   尤小勇啊了一声,紧张得小脸通红,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不是我的,是、是你……”   “行了,”彭湃似乎是觉得尤小勇的反应很有意思,冲他挑眉,“这个时间回来的都是有事的,你呢,回来干什么?让我也抓抓你的把柄。”   他是逗人玩,但尤小勇抿嘴了一阵,反而真的从怀里掏出来什么东西,定眼一看,是个馒头,被压扁了。   尤小勇鼓足勇气,但声音还是很小,“谢谢你早上…早上帮我,我、我觉得教官不会让你吃饭了,所以我、我给你带了、带了这个。”   彭湃接过那个已经不够蓬松的馒头,嘴角扯出了笑,他长得很时尚,尤小勇是拿他跟自己对比得出的结论。   虽然彭湃没有季鹤好看,不像乔横林那样长得凶帅,但是身上有股痞气,似乎嘴里会时刻吐出不入流的话。   但大家都穿一样的军训服,甚至彭湃的还不合身,但随意挽起的袖子和裤脚,一切都显得他松弛又神气。   跟自己不一样,尤小勇审视自己,他很土,脸圆眼睛圆连眼镜都是圆的。   “都扁了。”彭湃吐槽一句,但行动上却不介意,直接咬进嘴里。   “对不起……”尤小勇低头道歉。   瞧着人就好欺负,彭湃忍不住逗弄道,“不想知道我被罚了什么?”   “那你被罚了什么呀?”尤小勇问。   彭湃大大咧咧地说,“蹲姿、扫浴室,还有每天重点检查我的被子,这才是最难的惩罚对吧?”   尤小勇又低头了,像在不好意思或思索,其实第一天在这儿睡,他根本就睡不着,半夜听到说彭湃踹床,吓哭了。   他觉得彭湃不好相处,偏偏还住了自己上铺,然后果然就逼自己叠被子,可是——可是,他竟然在教官面前顶替他认错,尤小勇想,他没有意识到没叠被子的彭湃本来就该受到惩罚,只觉得是自己害了他,还很愧疚。   彭湃见他认真,就没什么兴趣逗他了,“也没什么,你不是帮我叠好了吗,我不拆就是了,叠挺好的。”   “那怎么睡呀,”尤小勇赶紧问,眼神避开与彭湃直接对视,小声做出承诺,“就是,你可以拆,我、我可以每天帮你叠……”   “每天都?”彭湃反问。   尤小勇点点头,又连忙补充道:“但是、但是我要先叠完自己的……不过我会早起点儿的。”   “可别,”彭湃说,“我有起床气,早起闹到我会想踹你。咱俩上下铺的,你起早让我睡不睡了?”   尤小勇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哆嗦着点头。   “这个好办,”彭湃说,“你不帮其他人叠,叠咱俩的,时间刚好,也不用起早。”   尤小勇其实想说他也不想叠别人的,但谁让他不好意思拒绝,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哨声响了起来,他误了训练的时间。   彭湃跳下床,拍他后背,“走,一起去操场。”   有人陪着迟到,尤小勇没那么害怕了,甚至很感激彭湃,两个人迟来操场被罚站,除了日光晒得人头疼,也没那么难捱。   上午也是例行训练,一些简单的军姿之后,开始踢正步,刚开始队伍走得歪歪扭扭,比放养的鸭子还乱。   更有人同手同脚,被单拎出来训练,教官纠正不得,大家就会爆发出哄笑。   季鹤的训练热情一向不高,中规中矩,走得不好但也不出格。   相比于他,乔横林则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运动天赋,他学得很快,踢得标准到教官让他单独出列做示范,夸奖说好歹出了一个标兵苗子。   下午重复训练时,却出了岔子。   上午被罚站没有参与训练的尤小勇和彭湃归队,尤小勇临时站在了季鹤的后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肢体不协调,尤小勇走步时总是跟不上一二一的节奏,跟被人岔个档口。   这就导致,他总会打到季鹤的手脚,力道还不算轻。   起初季鹤容忍,没怎么怪他,但练了多久,尤小勇就错了多久,季鹤变得没有耐性,不再对尤小勇的抱歉说没事。   休息时间乔横林腻到季鹤身边聊天,看到他的手掌小拇指那侧掌面通红肿胀,担心地问他怎么回事。   季鹤也没想乔横林解决什么,只是随他抱着揉了揉,另只手拨了拨从帽子里掉出来的一缕发汗的头发,随便在皮筋儿上缠了缠,重新塞回去。   他低着头避开热烈的日光,不驯的眉眼显得柔和脆弱,轻声说,“没事,我只是担心指甲会劈掉,琴就不好弹了,我不喜欢义甲。”   尤小勇又跑过来,惶恐地道歉,季鹤除了说没事也不能怎样,乔横林知道是这个原因,下次站队时私自跟季鹤换了位置。   再走步,尤小勇依旧错,可他带不乱乔横林的节奏,乔横林不为此感到恼火,但很强硬地走正确每一步,久而久之,尤小勇被迫“屈服”,荒谬地学会了如何正确走。   他们的位置互换还是被发现了,因为季鹤的个子高,往前站很显眼。   乔横林向教官报告,教官这才注意到队伍末尾矮小的尤小勇,把没有存在感的他编入第一排。   结束训练,乔横林懊恼地在季鹤旁边踮脚,“要是跟你一样高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季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我们长得也不一样,还有,不要踮脚走路,笨死了。”   “是哦,”乔横林点点头,收敛了自己的脚跟,让它落地,追上季鹤的脚步,恳切地对他说,“季鹤,你长得比我好看。”   季鹤没搭理他,乔横林总是会时不时说几句没头脑的话,晚饭季鹤吃得也不多,有些菜不吃就干脆不打,等乔横林吃饱,两个人才回到寝室。   夏季天闷,季鹤每天训练完都会端盆子洗头,他是寝室最香的男生了,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臭到不能闻,因为没办法洗澡,连个擦身子的隐私地方都没有。   他逐渐无法忍受。   【作者有话说】   嘟嘟嘟,第二更!   没想到吧,还有第三,千万别漏看了呦!乖乖们。 第三十五章 带劲   第二天起床,季鹤收拾床铺,照例接过乔横林的被子,旁边尤小勇的动作跟他一样,也拿到彭湃的被子,两个人叠好,又送了回去,像在完成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尤小勇准备叠自己的被子时,昨天那几个男生又犯懒,求尤小勇帮忙叠被。   “但是我、我自己的——”   他话还没说完,床上就被扔了几床被子,都分不清是谁是谁的,这下就更没办法拒绝了,尤小勇只得认命,他真不想得罪人。   他准备动手叠时,咚得一声,是彭湃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掀起一阵尘土,季鹤咳嗽一声,皱着眉头离他远些。   乔横林跟季鹤交换位置,站在了靠近尤小勇他们的一侧。   彭湃呼出重重的的一口气,大手一挥,把床上除了尤小勇那条外的其他被子统统扔到刚刚被他踩过的地上。   “谁的被子自己来领。”   他说完,翘腿坐在尤小勇的床上,又吐出一句,“自己的被子自己叠,你妈没教过你们啊?”   尤小勇吓得都说不出话了,原地打起哆嗦来。   彭湃的高调且不讨喜的言语自然激起很多人不满,有人迫于他不好惹默默捡走自己的被子,也有人直接发难。   “你的被子不也是他叠的吗?”   彭湃笑了,展现出尤小勇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厚脸皮,“我跟他什么关系,你跟他什么关系,不好意思,他的上铺被我住了,你想住他下铺就在床底下铺床单,明儿我也让他给你叠。”   那人哑口无言,但也是爆脾气,拧着拳头就要冲上去。   站在旁边的乔横林突然拉了彭湃一把,让他躲过,彭湃瞧了乔横林一眼,没领情,比那人还要凶狠的拳头扑了过去。   挨打的人变成打人的,乔横林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季鹤比他冷静得多,对被吓呆的尤小勇说,“你过来这边。”   尤小勇这会儿谁的话都听,七魂被吓走了三魂,不知道怎么抬的脚到季鹤身边,避开了打架的漩涡。   乔横林天生的热心,正纠结要不要上去劝架,季鹤拦住他,冷脸观战,他觉得打架这两个人不值得同情,一个嬉皮笑脸欺负人,一个道德绑架欺负人。   最值得同情的就是尤小勇。   不过季鹤还是希望彭湃打架能占上风,至少他没那么坏,虽是被激得动手,但好歹算间接保护帮他叠被子的尤小勇。   不出多时,彭湃已经将人摁在地上,跨他身上挥拳头,两个人蹭到季鹤的脚边,季鹤毫不犹豫地踢了一脚,让他们往旁边儿滚点儿。   彭湃感觉到有人踹自己的胳膊,本来就爆满青筋的脖颈粗起来,仰头骂人,“你他妈——”   季鹤长发未挽,眼神淡然,堪称得上冰冷,不是有私仇才抬的脚,纯粹是想把碍事的“垃圾”踢开。   这个角度看到季鹤的脸,比平时看、从高处往下看,更他妈带劲儿,彭湃住了骂人的嘴,却因此分身,被一脚踹出去,逆了对局优劣势。   他大概也是命好,被人家骑要挨打时,教官踹门进来,制止他们。   彭湃躺在地上喘气,抹了抹嘴角的淤青,居然笑出了声,那张俊脸笑起来让人莫名觉得他很爽。   但尤小勇不知道他为什么爽,至少在他的认知里,打架不应该是会爽的事情。   “报告教官,”彭湃从地上爬起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今天的被子叠得好不好?”   尤小勇细心给他叠的被子,自然是无可挑剔,教官又气又笑,让打架的两人滚出来,到操场上站军姿,站完军姿鸭子走,走完到操场跑圈儿。罚了个尽。   他们两个人还算有默契,只说是拌嘴吵架打了起来,丝毫没有牵扯到叠被子这件事,毕竟逼人帮自己叠被子也不是件多光彩的事儿,到时候再牵扯到尤小勇,麻烦。   被罚一天的彭湃浑身汗臭,但他上次没叠被子被罚打扫一周浴室,因祸得福,彭湃以权谋私去冲了个澡。   晚上回到寝室,彭湃从季鹤面前经过,故意甩了短发上的水,他自以为很帅,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季鹤一个大男人耍帅。   季鹤偏头躲过水珠,拉住乔横林的手,“你也想去打架吗?我也不会帮你的。”   乔横林闷声忍了,但季鹤却自己走上前,距离彭湃很近的距离停下,轻嗅一下,他没有闻错,彭湃的确不止洗了头,还洗了澡。   “你洗澡了吗?我记得,还没轮到我们班去浴室。”   季鹤低声且直白地问,弄得彭湃一愣,呲牙挠挠后脑勺,难得没开玩笑,“我偷着洗的。”   “怎么偷着洗的?”季鹤又问。   彭湃这回明白了,笑着往前走近一步,贴着季鹤的脖颈呼气,他看见季鹤询问时眼神里的焦急,故意吊着他,“你管呢,继续闻呗,比你香吧,你都臭了。”   季鹤脸色顿时青白,彭湃说他身上有味道,无异于对他最大的羞辱,但他没有争辩,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   “啀,”彭湃见季鹤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真不想知道?你求我我就告诉你呗。”   季鹤有骨气,但乔横林没有,他本来烦彭湃逗弄季鹤,烦到想揍他,可知道他有法子洗澡,便代替季鹤凑上去,讨好地问他在哪儿洗的澡。   彭湃对乔横林印象不大,只记得他跟季鹤关系好,但是昨天他拉了自己一把,想着也不是敌人,正好他又想说给季鹤听。   便从口袋里掏了钥匙,扔到季鹤腿上,然后爬上床闭眼睡觉。   季鹤没想过彭湃能这么大方地交待,但出于对洗澡的渴望,季鹤还是紧紧攥住了那根连绳都没栓的钥匙片。   半夜三更,趁巡查的教练走到另侧走廊尽头,乔横林和季鹤先后跑出去,他们来第一天就打探好了浴室的位置,只是苦于没有进去的机会。   乔横林往门锁插钥匙,一旋,嘎巴一声,两个人对视一眼,抿嘴笑了。   “季鹤,你先洗吧,我给你拿着衣服。这是洗发水和沐浴露,其他的不好拿,你凑合凑合。”   乔横林的声音在这大澡堂里留有回音,季鹤背对乔横林脱了上衣,又从窗户瞥见将亮的天色,便把乔横林也拽进来,“这么多位置,你也洗,洗完了我们回去。”   乔横林赶紧脱衣服,把两个人的内衣内裤用塑料袋兜起来,然后跨进澡堂,挑了个跟季鹤并排的位置。   虽然两个人在家同床,夏天只穿内裤睡觉跟现在也差不了多少,但坦诚相见还属第一次,季鹤未免难堪,略微侧过身子。   “你不会去远点儿吗?”   乔横林听到季鹤这么说,委屈地往外迈几步,但地上被水一冲直打滑,他差点儿就摔了个狗啃屎。   季鹤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让他扶着水管站直,“算了算了,你就站着儿吧,笨死了……”   乔横林哦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嘴角终于翘高,季鹤洗头发时间久,趁他闭眼吹洗发水的泡沫时,乔横林才大着胆子瞧季鹤。   从上到下,乔横林都斜眼扫视了好几遍,他吞了好几口唾沫,并紧腿打了个颤,手赶紧一伸,将温热的水流调到最冷。   这样,他的身体才渐渐萎靡下来。   突然,浴室的门被谁碰出了响声,两个人精神紧张,季鹤关了水,捂住乔横林的嘴巴,小声问他:“浴室钥匙呢?”   乔横林呜呜囔囔一句,“门上、忘记、忘记拔下来了。”   季鹤垂眼皱眉,但外面又没了声响,他索性破罐破摔,重新冲起水来。   乔横林自知失误,拿起沐浴露搓出泡沫双手贴上季鹤,从后背顺着往下,再跪着帮他搓脚。   季鹤来不及反应,嗓子眼发出黏腻的两声呢喃,但他忙着冲进到眼睛里的泡沫,也想赶紧洗完,反正乔横林动手也动过了,他便忍着别人触碰的不适,没有驱逐帮忙清洗的乔横林。   他俩都很专注做事,没有留意到远处突变的眼神,那眼睛没了平时的玩世不恭,全然被讶异充斥,是他,彭湃。   他半夜见旁边上下铺两人不在,就知道他们来了浴室,原来想说抓包捏个把柄逗人玩,没想到看到这样的场景,竟落荒而逃。   彭湃站在浴室外面喘息,抬手轻抽自己一巴掌,他跑他妈呢,两个大男人搓个澡,是很不经看的事情吗?   他这回确认了两件事,季鹤确确实实是他妈带把的男人,另一件,他的小跟班,竟私自且盲目地对同一个性别的男人有反应。荒谬!   彭湃转头看看浴室门忘拔的钥匙,原本打算恶作剧拔走的他也没了这样的心思,一路跑回了寝室。   尤小勇没睡着,缩在被子里大喘气,看了彭湃一眼,瞧得人心虚。   彭湃假装无事发生,爬上上铺,就当刚才是真的去上厕所。   【作者有话说】   三更,乖乖不要看漏了 第三十六章 叛逆   军训时间过半,半夜三更吹来哨,突然把所有连队统统拉到操场,白灿灿的大灯对准台下,射得人头昏眼花。   乔横林困得直打哈欠,猫在队伍后面靠着季鹤的肩膀眯眼,也不觉得周围大家的嗡嗡声吵闹说,直到隐约听到尤小勇口吻笃定地说肯定是要剪头发,乔横林激灵地跳了两下。   “你怎么知道的?”彭湃还不信他。   尤小勇回避彭湃的眼神,小声辩驳:“我、我问过上一届的学长了,真的,这个叫做搞突袭,而且……而且说晚上剪头发,会把我们剪得更丑一些。”   “一般说话加上真的两个字,都是撒谎,”彭湃胳膊圈住尤小勇的脖子,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上面,“而且,你这个瓜皮脑袋,还有更丑的余地吗,嗯?”   距离近了,尤小勇透不过气,脸蛋臊得慌。   彭湃这么说话季鹤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尤小勇却没怎么生气,又强调一句,“真的是真的。”   他不信,乔横林深信不疑,慌得乱了脚步,围着季鹤打圈儿转,像个苍蝇,“怎么办啊季鹤,万一、万一你的头发……”   乔横林紧了喉咙,像是连剪这个锋利的字都不忍心说出来似的。彭湃也留意季鹤,揶揄两句,没被人家搭理,咳嗽一声把尤小勇推向前去。   尤小勇仰头,第一次认真审视季鹤的脸,深邃的眉眼倒是没什么担忧的意思,眼角上挑,下面又压了颗滚圆的小痣,动动眉尖,更像是烦躁而已。   他们也是急乱了,竟妄图从最胆小的尤小勇嘴巴里得出什么办法来,乔横林想说让季鹤现在脱队跑走,最吊儿郎当的彭湃罕见得有理智,否决了这个提议。   两个人陷入思索,良久,彭湃刮了下眼皮,“要不,剪咯?”   “不行!”乔横林先一步大声拒绝。   彭湃不乐意了,“主角儿还没发话呢,你凶得跟条狗干什么,捏你命根子了?”   眼见他们就要吵起来,季鹤伸手去拉乔横林到自己身边去,尤小勇却突然开口,“其实,其实……”   “你有屁能不能快放?”彭湃有气没处撒,逮着尤小勇开涮。   “那你能先闭上嘴吗?”季鹤斜着瞥了彭湃一眼,眼底扎着明晃晃的不耐烦。   “就是就是!”乔横林得了意,扯着嗓子喊。   “你也是,闭嘴。”   季鹤看都不看乔横林一眼,轻轻咬了这句话,他就跟泄气的小狗肚子样,灰溜溜地低下头捂上嘴巴。   得,好歹是一视同仁。彭湃笑了,嘴角勾得可高,但没敢出声。   这两个聒噪的人安静下来,季鹤才能有心思低头看向尤小勇,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尤小勇显得很有压力,哆哆嗦嗦地张嘴:“其实我也、打听到,女生、女生是不查的,就是查了也不会为难,就是你、你可以——”   彭湃揽住尤小勇的肩膀重重地捏两下,“你还真是笨猴开了窍!”   这话夸得实在不好听,尤小勇悄悄撇了下嘴,又担心彭湃发现,急忙恢复回来。   “男生把帽子都脱了!”教官拿着大喇叭开始绕着连队喊。   “但是、但是季鹤站过去,女生队就多一个,男生队就少一个!”尤小勇一紧张,反倒一口气说出来这件事的弊端。   “哪少?我去补。”   乔横林着急地推季鹤到旁边的女生队伍里去,没头没脑地应着尤小勇。   彭湃无语地翻白眼,“你纯纯是个人物啊。咱俩岔一排站,被发现再说,快点儿的。”   原本三人一排的队伍,乔横林往后稍了一排,彭湃则站到了外面,营造出里面有人的假象,想得倒好,可灯光一晃,这空缺简直亮得扎眼。   教官晃到后排时,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儿,正要问,一个短头发小子就钻了进来,低着头,把长短合规矩的脑袋展示得一清二楚。   乔横林感受到教官夹在腋下的手电筒在他们这几个人的脑袋顶上晃来晃去,最后指了一个,“你,站出来。”   彭湃低声骂了句脏话,撇开乔横林走出队伍,跟着发型不合格的人到旁边儿去排队剃头。   乔横林这才吊起一只眼睛,看向侧前方顶替季鹤位置的人,那人感觉到几道视线,仰了脸,细皮嫩肉的,竟是个女生。   尤小勇记得她,军训第一天站队,教官不知道她是女生,光凭短头发就把她分进男队里,她立刻举手报告,嗓子洪亮地喊出我是女生四个字。   那个时候,尤小勇就记住她了,光是那番不扭捏的勇气,就很令人佩服。   “孟倩,”季鹤站过来,认真地道谢,“谢谢。”   “没事啊,”孟倩挑头,“小事一桩,再说,你头发留挺好的,让他们剪了多可惜。”   乔横林像复读机,跳到她前面,学着季鹤的口吻,十分真挚,“孟倩,谢谢你。”   “那我的头发就不可惜,”彭湃不知道什么时候鬼气森森地挪在乔横林背后,伸手摁住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地讲,“乔横林,你怎么不对我说谢谢?”   他讲了这么多话没人在意,视线齐刷刷地打量起他“新鲜出炉”的毛寸发型,再多剃点儿就跟和尚差不了多少,简直滑稽。   孟倩扑哧一声笑出声,带动乔横林和尤小勇埋头憋笑,就连季鹤,顺手捋头发时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眉眼浮出清浅又欢快的柔光。   别人都没剪掉那么多,是他第一天就得罪了教官,被硬生生看着剪成了劳改犯。   彭湃要面子得很,队伍散了还追着人家问是不是真有那么丑,尤其是要“罪魁祸首”季鹤发声。   在回寝室前,彭湃又拽住季鹤,季鹤无奈让乔横林先进屋拿盆子洗漱去。   平心而论,彭湃更适合以前的长发,早上起来湿手抓成朝后的大背头,瞧着也飒爽,但剪了寸头也并不丑,反倒显出他的五官,眼睛大得像乔横林一样。   “很好看。”季鹤给出简短的评价。   彭湃却不依不饶,非要追问,“真的假的,而且好看听着太他妈怪了。”   “说话加上真的不是在撒谎吗?”   季鹤拿出他刚才欺负尤小勇的说辞,语气又没什么波澜地反问回去,“那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形容?”   “别走,”彭湃扯住季鹤的袖口,突然抬脚凑近盯向他,语气放得轻飘飘,“我看看你睫毛是不是在抖。”   季鹤不喜欢别人靠近,侧脸躲开时,被砰的一声脆响吓到了,不由自主地颤了眼睫,彭湃得意地松手,吹着流氓口哨朝屋里去。   水盆脱手的乔横林站在没有灯光的暗处,潜伏到昏暗里的肤色没那么显眼,借着余光,季鹤只能看见他笔直的身板,还有模糊中抿得紧紧的唇线。   “水撒了,”季鹤走上前,捏起乔横林的两只手,“手有没有伤到?”   乔横林胸脯起伏,嘴巴撅了起来,从季鹤手里撤回自己的手心,也不说话,闷声向刚才来的方向大步走。   季鹤搞不懂他,捡了地上两个叠在一起盆子,套在底下的那个已经裂出了很长的缝,大概是不能用了,他费了些力气拔出来。   走出几米的乔横林转身发现季鹤没有追上来,看见把自己的盆子扔垃圾桶里的季鹤,又呲牙咧嘴地跑了回去,在季鹤脸前掉眼泪。   “你在闹什么呢,”季鹤发觉了乔横林的小脾气,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愿意帮我的话,下次打自己水就可以。”   “不是,”乔横林遭了委屈地叫道,“我没有不愿意。”   “那你眼泪怎么掉下来了,”季鹤做出揣测,“想家了?手疼了?还是水撒了所以就伤心了。”   乔横林统统摇头,不说话,他沉默且执拗的模样让季鹤觉得没办法沟通,便没什么耐性哄下去,打算回寝室去。   乔横林见自己要被丢下,急得扯住季鹤的手腕,季鹤想要甩开,回头时看见乔横林憋得发红的脸蛋,嗓子眼因为泣不成声而抽动不已。   “好吧,”季鹤只得拉住他往没人的地方去,省得别人看见他哭成这样暗地里笑他,“如果你想让我听你天大的委屈,就调整呼吸,我说过,只许你说整句的话对吗?”   乔横林按照季鹤给出的节奏深呼吸,平复鼓囊囊的胸脯,才勉强开口:“季鹤、你,跟彭湃,你让他碰你、拉、拉手,靠得那么近,他可以咬掉、你的鼻子……”   “什么古怪的形容,”季鹤忍不住蹙了眉,“还有碰不碰的,好像我是什么物件一样。我没让他拉手,也没让他靠近,是他要这样。他也不是狗,不会咬人。”   “但是你不让我靠那么近!”   乔横林吼道,又委屈地吸鼻子,“你说不许的,你跟我说不许的,我守规矩,只有我守规矩,他们都不守的,他们都要靠你很近,你说不喜欢的,你就是不喜欢我……”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季鹤很不喜欢耳朵受刺激的感觉,凶了乔横林一句。   乔横林眼睛暗了下,他有些后悔,但依旧选择闷着脑袋不吭声。   季鹤无奈,柔和了语气,“因为你听话,别人不听话。”   “那我也不听话了。”乔横林小声嘟囔。   “你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季鹤说完等着,乔横林果然惊慌失措地抬起眼皮,混着泪水的眼睛愈发像小鹿,情绪也灵动起来。   季鹤有些得逞地轻弯了嘴角,他伸出手勾住乔横林的尾指,“现在叛逆太晚了,乔横林,而且你也不是时常都守规矩,刚才集合时不是在我肩膀上装睡吗?我看见你的睫毛抖了。” 第三十七章 信任   季鹤这么直白地戳穿乔横林,这让一向都不擅长撒谎的他立时红了耳朵尖儿,掩耳盗铃般搓了搓,反倒变得愈发滚烫,烧得心痒。   “好了,”季鹤掏出随身携带的湿巾,沾掉乔横林下巴上的泪痕,“你的水盆坏了,今晚跟我一起用,现在去洗脸,在这儿可没有多余的鸡蛋给你捂眼睛。”   “还有啊,”季鹤又忍不住提醒,“你以后不要这么轻易就掉眼泪,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那季鹤会保护我吗?”乔横林追上去,歪着脖子问。   “不会。”   季鹤甚至没有思考,好似是很无所谓的回答,乔横林急了,穷追不舍地问,“啊,为什么?”   大概是觉得他吵闹,季鹤将水龙头拧得不流一滴水后,对着水池里几乎压在他影子上的小脑袋黑影道明:“好吧,在你个头没有我高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那等我长高了呢?”乔横林悄悄踮起脚尖。   季鹤将水龙头重新打开,又冲了一遍右手,示意乔横林洗脸。   乔横林心急,迫切想要得到回答,手法比平时还要粗糙,捧水在脸蛋上胡乱搓搓,眉毛挂水地就抬起头来,追随季鹤即将张开的嘴巴。   季鹤细细打量乔横林的肩头,与自己相比,似乎差距确实小了些,可都是这样的年纪,路边的草被风吹了都会窜个子,乔横林会长,他也会,这样想,在个头上缺乏天赋的乔横林应该没有优势。   很有可能,以后多久,都要矮上自己一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未免又要惹得他哭,话到嘴边季鹤又转了弯,“要是你比我高,那就换你保护我吧。”   乔横林乐得呲出白牙,“季鹤,我很快就会比你高的。”   “嗯。”   季鹤没说不信,哄着乔横林回寝室。   他俩刚走进门口,谁嚷嚷声人齐了,就立刻把灯提前熄掉。   刚才还挺胸脯的乔横林紧张地抓住季鹤的小臂,没等他们问什么,寝室中央同时亮了好几个打火机。   彭湃挤过来,也塞给季鹤手里一个,趴在他耳朵上讲,“有人过生日,你也点个蜡烛。”   乔横林把脑袋凑到彭湃眼前,大声问他什么事。   彭湃懒得理他,带头喊了句生日歌,带动寝室里的人乱糟糟地唱开。季鹤对此很不感兴趣,但也不想煞风景,站在原地没动,把打火机递给眼睛亮着乔横林手心。   “小心烧到手。”   乔横林兴奋地跟着叫,语调不搭地跟着哼歌。   军训条件限制,蛋糕是搞不来,大家中午说好从食堂偷了个剩馒头,插了筷子像上供,这样滑稽和寒酸,却在热闹的氛围下显得格外有意思。   等到一群人开始哄闹抢零食,季鹤才到床铺上坐下,尤小勇把行李箱里塞的饼干和薯片掏出来,分给他熟悉的几个人。   季鹤和乔横林自然包含其内,乔横林在季鹤床尾盘腿坐着,嚼蕃茄味儿的虾条,突然歪头问:“季鹤,为什么我们没有生日?”   季鹤还没有回答,尤小勇先啊了一声,彭湃从上铺探头,又直接跳了下来,撑着乔横林的床杆,“你没过过生日啊?垃圾桶里捡来的还是冲话费送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季鹤骤然站起,僵着脸,质问彭湃。   脆嘎吱的薯条声跟着停下,尤小勇也大气都不敢喘,季鹤平时待谁都淡淡的,却并不爱计较,更鲜少发脾气,现在竟跟脾气最坏的彭湃闹到一起。   弄不好又要打起来。   乔横林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季鹤的袖口,小声喊他,“季鹤,我不问了,不生日了……”   彭湃蹙深的眉头缓缓松动,憋出青筋的手臂也卸了力,换上一幅嬉皮笑脸,“我说错了成吗,随口问的,脾气别这么大。乔横林,我给道歉,爱吃这个?”   彭湃举高胳膊,从自己床铺里搜刮出几包零食,又抢了尤小勇怀里那几包,统统扔了过去,简直要把季鹤的床铺埋起来。   乔横林摇摇头,往季鹤身边凑得更紧了些,他根本不在乎彭湃说什么,是从垃圾桶里面还是旁边捡回来的也没所谓。   他只是很害怕季鹤生气,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这时候便是要他跪下认错他也肯的。   季鹤偏头,咬紧淡色的下唇,但人坐了回去,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事,是他过于敏感。   “是我嘴贱,”彭湃手指尖在自己唇上点了两下,“你别折磨你的。”   这话揭过不再提,幸好他们床铺位置偏,那边又闹得凶,没什么目光搭在他们身上,除了三个当事人,就剩尤小勇这个目击者,也不算坏了好气氛。   昨日刚闹过,第二天操场就搭了堵高墙和台子,玩起信任游戏。   先找几个身高差不多的男生在台子下面交叉挽手形成一张手臂网,再邀请人站台上背对大家往后倒,瞧着刺激又有趣。   乔横林跃跃欲试,季鹤却躲得远了些,“我的头发会散,你最好也别去接人,到时候胳膊疼了半夜又要哼唧。”   “哦——”   乔横林点头,靠在季鹤身边,眼神激动地跳在台上。   男生几乎轮番玩了个遍,连尤小勇都被彭湃硬推上去,等他“摔”到网里,被拽起来时小脸煞白,到旁边儿蹲着捂胸口。   季鹤借了他纸巾擦眼镜,尤小勇艰难地挤出笑脸,又接过乔横林的饮料灌了几口。   女生里面只有孟倩胆子大,主动举手上台,还有连队里长相最漂亮的姓田的小女生被起哄闹了上去。   倒下时被彭湃托了一把,这两个人俊男靓女,很是登对,又被台下哦哦乱叫的声音起哄,教官也在旁边打趣大笑。   轮到下一项爬高墙,这就要求全体参与,彭湃个子高,手长脚长,运动神经也好,试了几次就借力连蹬上墙,胳膊撑住墙头,用力撑了过去。   教官在另一侧拉他胳膊,让他吊出半个身子,下面的人拉他的脚上来。   运动发达的,像乔横林,几乎不用借他的力,很轻易地跳高抓住墙头。   像尤小勇这种肌无力的也大有人在,不仅被彭湃的鞋底蹭到脸上好几个黑印,还差点儿把彭湃的军训裤扒掉,吓得彭湃一边骂人一边余处一条胳膊护住翘腚。   季鹤本来是想逃过的,但教官就在旁边儿看,等到除女生以外就剩两三个男生时,无奈走进布满脚印和汗渍的墙面。   彭湃本来累得蹲在墙头喘气,看到季鹤,约莫是想缓和气氛,探了脚出去,思考几秒,又换了手。   但弯腰伸手拉人,距离就受限许多,要靠季鹤自己努力扒高。   这对季鹤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实在不想手多挨几次臭墙,彭湃见他蹙眉,以为他害怕,“别怕,你先跳,实在不行再拉我的脚上来,待会儿我把鞋脱了。”   尤小勇蹲在旁边,听到他这么说,试图蹭掉脸上黑鞋印的胳膊委屈地停顿两秒,忍不住腹诽。   却突然被人抓了胳膊捞起来,乔横林握住尤小勇的手腕,认真地说:“你拉住我的脚踝。”   说罢,他便头朝下,把身子探了下去,尤小勇简直要吓死了,哇哇直叫地抱住乔横林的两条腿,他越是往下滑,尤小勇叫得越厉害,似乎即将要摔下去的人是他。   “乔横林,你做什么!”   季鹤赶紧喊,乔横林却充耳不闻,双臂大张着迎向季鹤。   彭湃愣了下,扑到尤小勇身边挤着拽住乔横林的小腿,“真他妈傻狗,你们干嘛呢,拉住他啊!”   他一喊,周遭的人都开始伸手帮忙,乔横林感觉自己被牵制,离季鹤还有段距离,想让上面的人往下放放。   他还没扭头,季鹤踮起脚跟,努力伸长手臂,一下便抓住乔横林的手心,手心里发了汗,直打滑,乔横林反手抓住季鹤的手臂,将人腾空颠了起来。   上面的人疯狂后仰,一小截一小截地向后拉,乔横林的小腹卡到墙头时,便着意用力,跪着将季鹤抱了上来。   惯性冲乱了好多人,乔横林气血逆流,脸晕乎乎地讲不出话来,贴向季鹤的身子,只觉得软,他觉得好似涌上来什么冲动,很想咬咬季鹤的平时不会这样水红的双唇。   彭湃跟尤小勇撞到一起,头脑发麻,一个不停抱怨,一个使劲儿道歉,吵吵闹闹地一上午也结束了。   下午被分批派遣拔草或叠床单,一般男生都选了手套,季鹤不愿意沾土,乔横林也因为想跟季鹤在一起选了叠床单。   这活儿女生干得多,他们两个人站在洗衣房前倒显得格外挑眼,他俩干了点儿重活,帮女生把几堆床单运到外面的席上。   接着便跟乔横林一起,两头站开,抻开抖、左右对摺三次,前后对摺三次。   每到最后一步,乔横林的手指就能跟季鹤的手指头碰到一起,他为此很欢喜,热爱得像是很愿意在这里打十年工。   “乔横林,”季鹤叹气,睫毛耷拉下去遮蔽过烈的日光,“下次不要干危险的事情。就算我爬不上墙又能怎么样,最多被罚被嘲笑而已,你以为我怕这个吗?”   乔横林摇摇头,“教官说,这个叫信任游戏,季鹤,你不信我吗?”   季鹤倒难得哑口无言,所幸担心的坏事也没发生,折完手里这条床单后竟也释怀地笑笑,“嗯,信。” 第三十八章 不能   乔横林为了跟季鹤在一个连队,拒绝了进标兵队,教官也没多劝,留着他当排头兵。   检阅那天,乔横林在前面举旗踢正步,再加上他长相好,实在风光,结束之后,尤小勇偷偷跟他说,班里有女生私底下有在讨论他。   例行的联欢晚会如期举行,纪律松散些,这几天大家互相有所接触,能搭上伴的就坐一起了。   彭湃本来就跟身高相近的季鹤挨着不用动,乔横林自然是要找季鹤的,他们再招呼想来又扭捏的尤小勇过来,这四个吵闹过的人现下也颇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好声好气地坐到一块儿。   联欢会的节目是一早就报上去的,他们连队的教官跟其他队的上台表演了军体拳活跃气氛,就轮到学生自由表演。   乔横林和尤小勇是没什么才艺,只有坐在台下鼓掌的份,彭湃问季鹤有没有什么特长,季鹤本来说没有,但似乎觉得语气生硬,便后补了句。   “学过一阵古琴。”   彭湃顺着台阶就下,待季鹤格外热情些,顺着话题收不住嘴,罗列自己学过的各种才艺,连奥数都算了进去。   不过,他还是最得意跳舞这项,之前为了逃避训练到阴凉地排练,也报名了街舞表演。   “你真厉害,学过这么多,还会跳舞。”   尤小勇是真羡慕彭湃的多才多艺,比他强上许多,他小时候倒也不是没学过,就是打小性子怯懦又吃不了苦头,什么东西学上一阵都放弃了,只留下个口琴还会上几首曲子,只是也没胆子登台表演而已。   彭湃不满意尤小勇用“还”这个字的修饰,着重强调一番,“你听过的舞种我全会,连女孩儿学得多的爵士我都跳过半年。”   尤小勇难以想象彭湃性感热舞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   刚巧轮到彭湃上台表演,他瞧着根本不紧张,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拍拍尤小勇的肩头,又侧脸向季鹤和乔横林挤眼。   “等着看。”   彭湃是个惹火的人物,各种意义上都是,上台表演引起不小的轰动,原本总打击他的教官也带头让学生鼓掌叫好。   舞台的灯光太过晃眼,晚上的风又凉,季鹤融不到这欢快的气氛里去,闭上眼,脑袋搭在膝头休憩。   乔横林留意到季鹤累了,对为彭湃疯狂鼓掌的尤小勇嘘了一声,尤小勇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两只手只轻轻拍,不发出声响。   乔横林也不再醉心五彩的灯光和闹人的音乐,他伸出手,捧高季鹤的脸,然后将身子矮下去,顺势让季鹤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乔横林,我没睡,”季鹤尽管这么说,但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躲开,“你不许动。”   即便季鹤不交代,乔横林身子也会像石头一样坚挺,他只是伸出手,悬空在季鹤的眼前,为他挡住颜色交替的射灯。   季鹤久久没有起身,他很难得会依赖在乔横林身上,肩头的接触面都被暖热了,乔横林脸也跟着烫起来。   灯光扫到别处,几秒钟而已,乔横林在暗不见人的班级区轻轻点头,唇片无限靠近飘散的发丝。   等这里再有亮光,尤小勇看见乔横林的唇上黏了几根长发,他放在嘴里克制地啃咬,又伸手拨了出来,用手指缝隙捋掉上面的口水,心虚地将他们藏回季鹤的背后。   季鹤浑身抖了两下,朦胧着目光挺身,乔横林单手扯掉腰带,将上衣褪下盖在季鹤的肩上。   “很脏。”   季鹤低头看向地下,他现在穿裤子直接坐在地上似乎是没资格嫌弃乔横林的,于是便自暴自弃地揽住肩上衣服的袖口,往身上拢紧。   乔横林很欢喜这样,胳膊上冻出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半。   彭湃表演完被拥着往别的班去了,一直到联欢晚会结束也没回来,尤小勇他们三个就随着解散的队伍往回走。   结果,竟在寝室附近的路灯下,看到彭湃熟悉的身影,不止他一个,他身边站着个同样高挑的女生,被弯腰贴近的彭湃逗弄得低头羞笑。   乔横林、季鹤还有尤小勇齐刷刷地停步,在距离腻歪的两人不至于被发现的位置站了好久。   尤小勇觉得自己是最八卦的,没想到乔横林先率真不已地开口:“你们猜彭湃对田恬说了什么?”   “这么远你也能、能看出是田恬呀?”尤小勇诧异地抬头,向上推了推眼镜。   “大概是说,”季鹤一本正经,后半句嗓子却有模仿的成分,用几分彭湃的语气,“让我看看,你的睫毛——”   “是、不、是、在、抖。”   他们仨聚精会神于彭湃的口型,一同道出这几个字后对视露笑,空气快活不已。   彭湃跟班里漂亮美女军训一个周就谈上的消息像颗炸弹轰动整个寝室,主人公前脚踏进,就被大伙压着脖子锁门。   彭湃任由他们哄闹,一点儿不反抗,连承诺几次请大家吃饭才勉强逃向自己床铺。   靠近季鹤他们三个时,神色显得不自然多了,咳嗽两声便翻身上床,别人没开口问,他也不好意思解释什么。   更何况,他的确跟田恬谈了,漂亮妞向他示好,他脑子跟乔横林一样傻才会拒绝。   季鹤对彭湃的恋情不感兴趣,尤小勇感兴趣但不敢问,只有乔横林在没头脑地问来问去,彭湃索性翻身跟乔横林头对头,隔着床头那几条铁杆攀谈。   他问彭湃什么叫谈恋爱,谈恋爱会怎么样,为什么他俩突然就谈起恋爱来了?   这个年纪的恋爱虽然出格但却很值得显摆,彭湃丝毫不觉得羞耻,有问必答,好似要当乔横林的启蒙导师。   可惜迫于他匮乏的言语,解释不清,只意味深长地重复“感觉”这个词。   “什么是感觉,你怎么感觉喜欢她的,那你们现在什么关系,会、会拉手吗?”   乔横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嘴里嚼着尤小勇给他的大包虾条,掩不住期待的眼神在彭湃上下翻滚的喉结上停留。   “感觉就是感觉,她漂亮啊,白、头发倍儿香,那儿,”彭湃不怀好意地拍拍胸膛,“还大。中午吃饭她看我来着,还问我借充电宝,声音娇滴滴的,我就给她了。别人表演她都不给鼓掌,单给我鼓,不是喜欢我是什么呀?拉手怎么了,以后还得打、啵儿呢。”   下铺的尤小勇挺直身子,耳朵向小仓鼠样动了两下,默默期望乔横林嚼零食的声音能小一些。   “那你今天挨她那么近,是闻她的头发吗?”乔横林低声问询。   “乔横林。”   季鹤突然出声吓乔横林一激灵,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把脑袋缩了起来,反应过来后连忙应了声,床上拱两下,身子探向下铺。   季鹤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良久,才平静地说:“你刚才不是刷牙了吗?为什么现在还在吃东西。”   乔横林尴尬地舔嘴唇,捏紧手里的零食袋口,“我不吃了。”   “然后呢?”   “重新刷牙。”   乔横林乖巧地歪头,把虾条往枕头下压,就要踩床梯下去时,季鹤伸出手,“拿过来。”   “我真的不吃了,今天,”乔横林小声叫,“季鹤。”   季鹤不听撒娇,不耐烦地勾了手指,但动作很轻,貌似不是强求,可只要乔横林慢两秒钟,他就会生气地放手下去。   乔横林最怕这个,不仅第一时间递上虾条,枕头底下私藏的白巧克力片也缴了上去。   “那季鹤,”乔横林翻下床,瞪着眼睛哀求道,“陪我去刷牙,好不好,我害怕。”   他的声音很大,彭湃听到后笑得直拍床板,下铺也跟着震动,尤小勇推了推下滑的眼镜,侧脸看向还蹲在季鹤腿边的乔横林,鼓起勇气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我可以陪你去。”   乔横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其他人也没想到,但彭湃很快就抓住口子嘲笑乔横林还没“四眼”胆子大。   尤小勇是高度近视,眼镜片又厚又小,小学被戏称嘲笑的次数就不少,可从彭湃嘴里说的,格外令人难过些。   季鹤没说话之前,乔横林是犹豫要不要答应尤小勇的好意,但很快他不用费力抉择,因为季鹤将他缠在大腿上的双手推开,冷冷地开口。   “有人陪你还不快去。”   乔横林只好挠挠眼皮,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推搡尤小勇的后背朝寝室门口走,生怕人家反悔。   他俩站一起,体型有很大差距,床上翻身的季鹤侧躺着,只能看见乔横林的后背。   尽管削薄得能看见延伸的脊骨,可日益发宽的肩膀头,完全遮住了身材娇小的尤小勇。   乔横林后颈的肤色似乎变黑了些,脑袋上的毛也长了些许,尤小勇曾说过乔横林脸长得凶,那时候季鹤才仔细审视一番,发觉他的单眼皮愈发紧致,压着睫毛向下,不做表情时低头瞥人像脾气不好。   季鹤敛敛眉头,既然如此,下次就不给乔横林剪寸头了。   彭湃听见季鹤翻身的动作,翘着脚望了一眼,想说些什么,但见他面色不善,只好将口头的话咽了下去。   有时候他真觉得季鹤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尤其是乔横林不在他身边时,原本就冷淡的人就更加没什么好脸色,话又少,瞧着挺让人不爽的。   可谁叫他长得好,彭湃承认自己站队时常常会看着季鹤扎在帽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一团头发发痴,如果他是个女孩儿,不管人多冷,他绝对要把季鹤搞到手。   到时候不用说,乔横林肯定是头号情敌。   彭湃摸着下巴想,乔横林天天缠着季鹤,两个人形影不离,别人插都插不进去。   不过幸好,他们都是男人,他不会跟季鹤谈恋爱,乔横林也不能。 第三十九章 难受   军训结束那天,他们赶上送他们进基地的大巴车,车子发动那刻,两排列队敬礼的教官目送学生离开,有些小女生忍不住哭了鼻子。   季鹤坐在靠窗的位置,心里却没什么触动。   乔横林原本还跟他咬耳朵说舍不得离开,季鹤没有表情地吐出几个让他留下再训一周的字眼,乔横林脑袋便摇得像拨浪鼓,可见也不是诚心。   绕过村庄,大巴车进了平坦的大路,速度快了许多,嗡嗡的机动声是天然的白噪音,催发人变得昏沉沉。   乔横林吃了昨晚剩下的半包虾条之后止不住打哈欠,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季鹤肩膀上倒。   季鹤很不客气,手掌几次推开压在他肩头的毛脑袋。   可无奈乔横林固执,被推开就委屈瘪嘴,过会儿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精准倒下去,一直到眼睛真的睁不开。   肩上的重量很难忽略,季鹤不再偏头看风景,拉上车窗前的蓝帘子,让光线暗下来。   乔横林小小哼唧一声,无力的胳膊举起些高度,在周围摸索什么东西。   他睡着的模样并不稀奇,在家每天同床而眠,不管是半夜被吵醒还是先一步早起,季鹤总是被乔横林环着腰或是胳膊,他就是非要抱着什么软乎的东西才舒服。   刚开始季鹤也烦,后来用自己的旧卫衣叠了个长方块儿,趁他睡着后替换到怀里,几乎百试百灵。   现在衣服都在行李箱里,乔横林难受也只得忍着。   后座的尤小勇也是少数没有睡觉的人其中之一,他旁边是之前跟彭湃打过架的男生,脾气应当挺火爆的,尤小勇尝试跟他搭话,给他分吃的,他爱搭不理的,低头闭眼睡了。   这让尤小勇感到挫败,鼻尖儿不安地冒了汗,刚上车时他是想跟熟悉的人坐一块儿的。   乔横林一定要跟季鹤坐一起,本来寄希望的彭湃,现在跟田恬坐在车子最后一排说悄悄话。   尤小勇真讨厌落单,也讨厌彭湃谈恋爱。   想来想去,还是乔横林脾气最温和最适合说话,尤小勇挺直后背,撑着座椅微微起身,从靠背冒出圆脑袋瓜,试图叫一叫乔横林。   他刚发出第一个音,便立刻收住了。   尤小勇看见侧前方的乔横林圈着季鹤的腰,身子从倚肩到滑到胸口,却因为季鹤掌心的承托而没有察觉,轻轻呼吸,稳稳睡着。   车子再次颠簸几次,在校门口刹车,成批的学生涌出去奔向阴凉地站着翘首以盼的家长。   季鹤没有着急,等学生下去得差不多了,被司机催促时才叫醒了乔横林。   拖着行李挤出人流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拐进人少的巷子,离家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乔横林累得用脚板在地上拖着走路,鞋底在烤热的水泥路上磨出滋滋的噪音。   “别踩蚂蚁,脏死了。”季鹤偏头瞪了他一眼。   挨了教训的乔横林更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季鹤,我脚疼,走不动了,要是自行车在这里就好了。”   “娇气。”   季鹤不许乔横林撒娇,他也着急回家洗澡,身上黏得难受极了。   打车太费钱,季鹤思索几秒,在最近的小卖铺给乔横林买了瓶饮料,他吨吨吨灌了些凉甜水才恢复活力,重新打直腿走路。   从校门口到家的距离真远,等他俩走回店门口,头发上的汗被烤冒了烟,像掀开锅刚蒸的馒头。   季君和黄秋风正在里面磨手串,见到乔横林就说他长高了也变黑了,丢下行李洗澡的季鹤十几分钟后也擦头发出来。   乔横林匆忙迎上去帮他吹头发,可季鹤嫌他身上脏,光洗手也不肯,催他赶紧去洗澡。   乔横林洗得更快,三五分钟顶个湿淋淋的脑袋就冒了出来,生怕季鹤再拒绝他似的夺过吹风机。   “还帮人家,”季君啧啧嘴,“跟小媳妇一样的。”   黄秋风跟季君不一样,他十分认同地冲乔横林点头,“就该这样,这叫兄友弟恭,再说了,从样貌上说,咱家小鹤才像小媳妇儿。不过这个隐含了那个性别歧视嘛,我们不讲这个,就讲兄弟情谊!”   “谁跟你一家的,你姓啥我姓啥,”季君慢了手上搓核桃串的动作,嘴上功夫倒很利索,“咱们往前数十辈儿也不搭边。”   大人在吹风机的呼呼声里拌嘴玩笑,乔横林丝毫不受影响,目光钉在季鹤的每一根头发上,大功告成后他趴季鹤脑袋上闻了闻,还是那股香。   “他俩亲嘴了。”季君落了下风,转口造谣。   乔横林闹了个大红脸,立马站直摆手,“我没有……”   黄秋风哈哈大笑,走上前拍拍乔横林的肩膀,“小乔林,你可别偷吃,小鹤以后是要给我当上门女婿的。”   “那没问题,但是说好了,买一送一。”季君没有驳他,反倒很大方。   “可以啊,”黄秋风来者不拒,“小鹤当女婿,小乔林就给我当儿子咯。”   季君笑声像公鸭,“谁说送这个小的了,送你个大的,到时候由你给我养老送终。”   黄秋风斜他一眼,“你也知道你先死,脸皮扒下来砌墙都嫌厚。”……   军训之后有一个星期的假,趁还没有开学,乔横林恢复训练,跟邱明练跑步。   天太热,人都疲了,邱明不许乔横林喝碳酸饮料,但每次下课都给他买根冰棍儿。   头一天乔横林还想给季鹤带回去尝,结果到半路奶油化了他一手,他只能边舔边跑。   邱明见他还有力气抬腿,以为乔横林训练没尽全力,气得在后面直追。   到店里面,冰糕上全是他的口水,季鹤自然是不吃的,以后也不要他带。   后面几天实在太热,担心小孩儿中暑,邱明带乔横林到市体育馆,也让他跟着里面的篮球体育队练些室内项目,教练看他体质不错,串掇带他去验骨龄预测身高。   邱明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晚上,到底是没带乔横林去。   他拿季鹤替乔横林教的一点儿学费,自己又添了大头,让乔横林能在室内操场一起训练。   跟那群个子出挑的少年运动员在一块儿,乔横林像只随手就能拎走的小鸡,别人欺负他,踢他水杯,跟他抢跑道,明里暗里挤兑他。   邱明看在眼里,在乔横林没开口告状前装作没看见,直到有几个高年级学生过了分,伸腿绊人,他才呵斥制止。   乔横林没大碍,只是左小腿在地板上蹭出了血砂。邱明拉他站起来,没安慰,告诉他挨欺负是因为没实力,有能耐跟人家比一场。   乔横林上了套,小小一只跑过去下战书,篮球向教练板着脸孔同意,接着就跟邱明坐一起偷笑。   这两个人一个大学出来的,当年一起偷懒的关系,互相眨个眼也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打压手法,跟以前咱教练学的一样样的。”   邱明说好用的东西就得用着,他本来没指望矮人家好几头的乔横林能跟人家比出什么好结果,等他输了自然不甘心。   邱明要教乔横林的是竞技体育精神,想要超越别人才能超越自己。   男子一千米,两圈半,剩最后两百米时向教练站了起来,邱明忍着没站。   终点有人冲过后他点了根烟,仰脸边抽边笑,烟雾从嘴巴和鼻孔一起喷出去。   跟乔横林比的高年级小孩儿不出意外地赢了,却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队里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沉默。   “起跑慢,步幅小,”向东捏住邱明的肩,短暂哑声后评价,“年纪、身体水平差这么多,成绩居然只差不到半秒钟。”   “我说什么,”邱明站起身,“天赋,讲得绝对不只是身高腿长。”   “你也说了不只是,”向东跟邱明意见相左,“体育就是体育,身体素质占多少成绩你心里清楚,你还是记得卖菜那小孩,这个坎儿人家都过去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乔——乔横林是吧,明年看能长到多少,个高我收了。要不行,你师弟不是在初中培养足球特长生,给他得了。”   邱明不说话,向东伸手掐了他的烟,“室内禁烟。”   “得,”邱明笑笑,指挥向东,“输了让他蛙跳两圈,我回家做饭了。”   “坏人净让我做了。”   向东埋怨着吹了哨,上去先踹了跟乔横林比赛的小孩儿,把两个人统统赶去蛙跳,又整了队里规矩,谁再搞阴招就自认小日本。   “都是练过的人,人家什么水平自己什么水平心里知道,白长的个子。”   乔横林负伤又输了比赛,从体育馆出来晕头转向地坐错了公交车,到反方向终点站才发现不对劲,司机好心让他坐另一辆车回家,可乔横林兜里没钱,闷着头瘸腿往回走。   过了中午,才刚刚走到出发的体育馆,乔横林用手背擦掉眼睫毛上的汗水,心里难受得想哭。   “乔横林。”   有人喊他名字,声音再也不能更熟悉,乔横林跑向季鹤时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像不要钱的小豆豆一样砸下去,猫似的往季鹤怀里拱。   “你很久没回来,我给邱老师打了电话。”   “说了不许这么爱哭,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   “怎么不说话?”   “好吧,眼泪可以蹭到我,鼻涕不可以。”   季鹤觉得胸膛好烫,被乔横林天大的委屈灼伤了,隔着薄薄一层纯棉布料,他不知道乔横林是否能留意到自己很不平常的心跳,好似有些快,快得让他也有些难受。 第四十章 适应   乔横林眼角通红,吸溜着鼻水被季鹤带上正确方向的公交车。   这会儿过了上下班高峰期,车上人不多,他们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并排坐着。   季鹤伸手把车窗关好,透风吹着的话,乔横林淌过眼泪的脸蛋又要肿上好一阵子。   回到店里,季鹤取了药箱,捏着他的小腿给他擦消毒水,天气热,贴纱布绷带闷得慌,索性就让乔横林穿短裤漏到外面,不再磕碰应当没事。   “乔横林,憋住。”   季鹤蹙眉望向仰脸哭泣的乔横林,想邱老师说得果然不错,他回家一定会哭,也可能闹些脾气明天不愿意训练。   乔横林死命地揉眼睛,嗓子梗着气,吃饭也没平时香了。   他什么时候也没一筷子戳几粒米地小口进食,季鹤把辣椒炒肉往乔横林面前推,有意无意地开口:“后天就要开学了,明天还去练跑步吗?”   乔横林哭得更凶了,大张着嘴,舌头上的米粒黏黏糊糊,像跟谁赌气一样大声喊了句去。   季鹤抄起张餐巾纸扇到乔横林的脸上,“去就去,你嚎什么,还有,嘴巴里的东西没咽下去不许张嘴!”   季鹤说完夺过刚推过去的肉菜,凶他:“不吃算了。”   乔横林害怕地缩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撅着屁股,把放远的盘子几厘米几厘米地慢慢拉近,直到盘子中线在他俩中间时,他才超级小声地说话。   “要吃,季鹤,饿。”   “我不饿。”   季鹤故意这么说,倒也没制止乔横林扒饭的动作,虽然仍旧粗鲁得不像样子,但总好过饿肚子。   乔横林气性来得快消得也快,第二天早上自己串了鞋带去体育馆,出发前季鹤递给他一张套了透明卡套的公交卡。   昨天下午他到公交公司刚办的,学生卡,充钱以后每次能打八折。   季鹤把白净的绳子挂在乔横林的脖子上,“不许丢,也不许弄脏,更不许坐反方向,再晚回家,我就不给你热菜了。”   乔横林规规矩矩地答应,又规规矩矩地坐车回来,季鹤瞧他这次没什么坏表情,略略心安,没再说什么。   可到了头一天上学,早上蹬自行车蹬得还很快活的乔横林,进了校门,得知跟季鹤没分到一个班,如遭雷劈,拉扯季鹤的胳膊死活不让他离开。   “放手,乔横林,”季鹤拿走乔横林拽着不放的书包,“一个年级一共就六个班,走廊两头而已。”   有老师留意到争执的两人,快步过来,刚想出声制止,季鹤用力推搡乔横林的胸膛,转身往自己班级门口走去。   “你哪个班的?”   乔横林怀里只剩下自己的一个书包,他死死抱紧,在地板上踉跄后退几步后又站定不动,丝毫不理会询问他的老师。   初中的老师不像从前的谷舒老师那样耐心,他不了解乔横林的情况,只想赶快处理掉这个影响秩序的小孩儿。   季鹤前脚迈进班级,又忍不住出来,乔横林果然还在原地望着自己,眉毛八字压向充满委屈的大眼,马上就要噙满泪花。   见季鹤心软停步,乔横林赶紧往他身边跑,他以为会像以前一样,只要当赖皮小狗,季鹤就会接受他黏在身边。   但季鹤很快用言语制止他,“乔横林,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生气了。”   “现在回你的六班,中午放学我就会去找你,”季鹤本来想接上否则怎么样的威胁,他知道乔横林吃这一套,但他停顿了下,说,“我会给你买芬达和巧乐兹,你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说罢,季鹤再也没回头地进了班,并且丝毫不留情地把门关紧。   老师把乔横林带到六班,给班主任打了个照面,示意这是个小麻烦,才离开。   第一堂课照例有自我介绍环节,季鹤刚开始没留意,等班主任按照个子排完座位,他被编到最后一排中间,旁边坐的正是军训时替他遮掩头发的孟倩。   孟倩挺开心跟熟人当同桌,性格也活泼,很快就跟座位四周的人交谈个遍,连带少言寡语的季鹤也一同介绍给大家。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胳膊肘戳了戳端坐的季鹤,“乔横林呢,我记得你跟他关系很好,他不在这个班吗?”   “他在六班。”   季鹤说完,孟倩倒吸一口凉气,她奇怪的反应让季鹤忍不住问她原因,孟倩这才压低声音说:“六班是最差的班,虽然学校不宣称有好差班,但是分平行班跟火箭班,这不就是那意思嘛。听说以前六班都可乱了,老师也管不住……”   发现季鹤脸色变了,孟倩赶紧补道:“不过如果乔横林考试能过年级五十,是可以再被分到咱们班的。”   季鹤拉平嘴角,乔横林的脑子要是能考到年级前五十,普天之下没人需要学习了。   课间铃声叮铃铃荡出声,教室中间趴在桌角的乔横林狠狠打了喷嚏。   他蔫蔫的模样让同样分到差班的彭湃留意到,特意从后排绕过来,关心他一句后问起季鹤的去向。   乔横林的耳朵听到季鹤的名字就会像小狗一样兴奋地抖一下,其他一概不感兴趣。   他其实是不想彭湃知道季鹤太多信息,但他太难受了,难受到有人跟他聊季鹤,他就忍不住开口。   “我以为季鹤学习没那么好。”彭湃屁股斜坐在乔横林的桌上,弯腰对他的耳朵说话。   “季鹤最好,”乔横林挺直身子,呲牙怼他,“季鹤学习好,超好,特别好,爆炸好。”   “放屁,”彭湃抓乔横林的脑袋毛,“你不知道咱学校出了名的差,他学习要真好,早就去什么实验啦附中啦,能来这儿?”   “你才放屁,我要跟季鹤说。”   乔横林站起来要去告状,彭湃翻身下桌抱他腰,两个人力气相当,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俩才满头大汗地坐回原位,暂且搁置了这个问题。   中午放学,季鹤如约到六班门口等乔横林,彭湃磨蹭着收拾书包没着急走,好似监督乔横林似的,让他没办法开口。   可他不知道,乔横林蹬自行车回家时,已经喝着西北风把彭湃的话统统告诉了季鹤,洋洋得意地希望季鹤对彭湃的印象再差一些。   “幼稚。”   季鹤侧坐在自行车后座,臂弯挎着两个人的书包,时不时手掌抓下乔横林被风吹热的短袖,以维持平衡。   尽管他觉得乔横林的长篇大论没有意思,时常也只是听着不说话,但他从不打断聒噪的乔横林,似乎很不在乎又好像很有耐心。   乔横林很快适应了中学生活,他用零钱换来的自行车担当了去学校的主力交通工具,除去早晚,因为学校没有食堂,所以中午也要蹬车回店里。   尽管夏天有午休,时间用来做饭也很不充足,大部分时间季鹤会早起将菜备好在冰箱,中午再快速炒好,或是季君出去买饭,黄秋风也经常从街道办多拿两个盒饭送给他俩。   真是来不及的时候,季鹤会在大课间给乔横林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铺买上一个菜饼和烤肠,他自己就更是对付,常常不吃,或是冲杯淡茶。   乔横林也不再会因为不能跟季鹤一起上课而感到分离焦虑,他发现班里面有很多军训一个寝的熟面孔,跟彭湃打架的人也在,叫薛家旺,他俩如今已经化干戈为玉帛,竟时常混到一起,顺便带上乔横林。   刚开学班里大家装模作样地听讲,差不多一个月,六班的风气暴露无遗,连老师上课都不管底下学生状态,干讲而已。   彭湃他们打篮球凑人,简单教乔横林几手,他学得有模有样,练习几天,投篮命中率极高,久而久之,除了体育课,他们几个也经常逃掉自习课去打球。   乔横林完全融入了班级,且天生运动细胞就好的他为此感到异常快活。   直到第一次月考,他是班级中游,年级倒数,彭湃弹试卷分数感叹时,乔横林愁眉苦脸,薛家旺让他去打球,乔横林愁眉苦脸,晚自习上完,乔横林更加愁眉苦脸。   薛家旺貌似理解地拍乔横林肩膀,“我知道你怕什么,家长签字,我懂我懂,教你一招,找个字好的伪装伪装。”   他俩说话时候,彭湃已经在自己六十三分的试卷上潇洒落笔,歪七八扭的字,像会爬的蛆。   “有人需要帮忙吗?”   薛家旺连忙拒绝了他的“好意”,“你好歹换个颜色啊,红笔写字不是死人就是绝交。再说,你回家爸妈不查啊?”   “放你娘的狗屁,”彭湃抽走试卷,胡乱往抽屉里一塞,“就你爸妈查,跟小屁孩儿一样。”   薛家旺摇头,揽住乔横林的肩,意有所指地说:“不止我,这还有一个脸都吓白的。”   他们说着话,门口站了人也没有发觉,乔横林窝在座位上慢吞吞收拾书包时,季鹤不知道什么时候迈到他旁边,用力抽走他没来得及装进去的试卷。   简直惨不忍睹。   季鹤呼吸重了些,在乔横林脸上剐了一眼,似乎能刮出血沫子,乔横林大气不敢出,彭湃和薛家旺两个人根本就被撩在一旁,跟透明人而已,他们也巴不得如此,随便打了声招呼就赶紧从这不对劲的气氛里逃走了。 第四十一章 哥哥   僵持并没有太久,乔横林试探着开口,“季鹤,我……”   季鹤没理会乔横林,白花花的卷纸在他手里翻转几次,找到那些引人注目的大红叉,这些零星的得分甚至不需要计算,就知道老师并没有核错总分。   季鹤坐在他的座位上,从书包里抽了一只红笔杆,“我现在从头给你讲一遍,听不懂就问。”   乔横林赶紧点头,掌根支在书桌旁,矮着脑袋仔细听,从数学卷纸开始,凡是没有把分得满的题目,无论大小,季鹤都会把它讲详细,每一个小空和选项都不会放过。   “这四道大题,你可以放弃第二小问,但第一问必须拿满分,这是你努力就能达到的结果。推及到全部考试里也是这样,把你会的题目得分拿到,听明白了吗?”   乔横林动了动站麻的腿脚,目光触及到正仰脸凝视自己的季鹤,小心翼翼地请求道:“我听明白了季鹤,你、你不生我气了好嘛?”   季鹤将笔帽严丝合缝地盖回去,“你刚才问的公式,说明你上课根本没有听讲,还有,我记得你周三已经上过体育课,为什么昨天还有时间在操场?”   哑口无言的乔横林缓缓放低视线,沾墨的手指无措地搅在一起。   他这副样子让季鹤看着十分不爽,如果是以前的乔横林,现在应该更着急些地解释才对,就算说话狗屁不通、颠三倒四,也硬要说不是吗。   刚开学时对他纠缠不休的乔横林,赖在他班级门口不肯走的麻烦鬼,现在自如到可以轻松交朋友、跟别人逃课打篮球,对他却没有交代,只有隐瞒。   隐瞒,他讨厌隐瞒。   笔杆窝在季鹤的掌心承接逐渐严重的力道,而后突然被抛了出去,砸在课桌上弹跳数次停下。   乔横林被季鹤的举动吓到时,听到一声轻笑,季鹤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嘴角勾着,勾得很客气很疏离。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么差的分数又不是我考出来的,我也不是你什么人,没必要对你负责。”   这番话流畅又体面,就像顺势拎起书包,转身就走的季鹤,留下在原地难以动弹的乔横林。   他瞪大双眼,还难以理解这样的局面,喉头却焦急地滚了滚,比他的脑子先一步意识到要说些什么,来挽留季鹤。   于是在季鹤书包上的木雕挂坠刚刚擦过乔横林的胳膊时,他骤然叫了出来。   “我是哥哥!我们是、是哥哥弟弟,有关系的……”   季鹤脚步顿住,花费半秒钟停在原地,看不清楚表情地回话:“是吗?有谁承认,连姓都不一样,你跟我又有哪里相像。”   不等乔横林再次反应,越过紧凑桌椅的季鹤早早走到了教室后门,摁下把手,利索地消失在乔横林的视野内。   “呃……我东西忘、不是,我吃完饭想回来……”   走廊上的不速之客也没料想到季鹤会突然走出,尴尬地站直摆手,幸好季鹤只是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两秒,匆匆走掉了。   彭湃赶紧溜进教室,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摸到自己座位上,在抽屉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什么。   乔横林闷在原地,想被重百斤的水柱砸洗了一遍,浑身发抖。   彭湃呲牙挠挠后脑勺已经长出来的黑毛,终于忍不住张口:“季鹤、呃,是你弟弟?呃我是说,你们不是认的吧,是……同父异母?不对,是同母异父?”   乔横林不说话,咬着唇,眼泪咕咚咕咚地砸下去,他伸手擦拭,小臂停在眼眶处久久不动,又张大嘴巴哭出声来。   彭湃知道乔横林爱在季鹤面前掉眼泪,但从来也没哭得这样大声过,他顿时浑身不自在,联想到两个人刚才的吵架,已经脑补出乔横林在季家受委屈的日子。   怪不得,乔横林怎么都要巴着季鹤玩。他本来脑子就不好,再加上季鹤各个方面都出挑,想乔横林这样的,肯定不讨继父的关心,寄人篱下,只能讨好人家的儿子。   彭湃坐在乔横林的座位上,支着脑袋从下往上同情地望向乔横林,“我理解你,我爸妈也离婚了,现在都没和好,真的,不过我妈没改嫁,我爸给钱还算大方……没人管确实挺糟心的,不过有时候也挺潇洒的……都是兄弟,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谁跟你是兄弟呀,”乔横林抽噎着,眼睛缝里都是水,出声反驳,“我跟季鹤才是兄弟,我是哥哥。”   “嘿,你这人不识好歹呢?”   彭湃啧啧嘴,“看在你爸妈也离婚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乔横林摇摇头,“我爸妈也没离婚。”   彭湃一时失语,扬手要给乔横林胳膊一巴掌,骂人的嘴脸刚刚扮好,又听乔横林说,“我没有爸爸妈妈。”   “我有季君和季鹤。”   “跟你说话,还不如跟路边儿黄毛狗说,”彭湃斜他一眼,“起码比你颜色亮点儿,赏心悦目。”   他准备跟乔横林单方面结束谈话时,薛家旺抱着篮球闯进门,不顾违纪地在后黑板旁的地板上拍打几回,接着丢给他俩。   彭湃伸展胳膊,将篮球捞在怀里,稳稳放在课桌上,向对空气做投篮动作的薛家旺挑眉,示意有情况。   薛家旺没头没脑地跳过去,“抢场地去啊,我跟我妈说来学校改卷纸才早来的。”   “我靠,你全改完了?老师给你写的?下午上课让我抄抄。”   薛家旺发现乔横林怀里捧的试卷,连附带的草稿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字,工整的程度一看就不是出自他手。   “不借。”   乔横林闷闷不乐地挤开彭湃,又把自己座位上那颗篮球推出去,矮着脑袋呼呼吹灰,再用胳膊擦了一遍,才将那三两张卷纸平摊上去。   “啊,”薛家旺拼命往前凑,“借我呗,我改不完我爸要打死我。”   彭湃咳嗽一声,捋住薛家旺的后脖颈把人拽到走廊,下了楼梯到操场口,他才对嗷嗷叫的薛家旺发话:“你能不能别总提什么爸妈兄弟姐妹的……”   薛家旺摸不着头脑,“我也没说过我有兄弟姐妹啊,我不就是独生子,我爸妈才总管我——好吧,那打球,不叫乔横林?你真不够哥们儿。”   彭湃咬着后槽牙笑了,从齿缝中挤出字句,“他不打,他要改卷纸,改好了你就能抄了。”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操场上还没来上体育课的学生,他俩的吵闹格外显眼,从前面的教学楼的侧玻璃旁,尽管不算清晰,也勉强能辨别人脸。   季鹤站在教室里,透过窗,静静地望下去,又很快收回视线,抬头看向班级里的时钟。   一班和六班,只是一个走廊的距离,走过来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季鹤皱着眉头,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册,做了几页,发现红笔落在了乔横林桌上。   “没有错的题呢。”   他合上答案册,掀开新的一页习题埋头动笔。   教室里陆续有学生进来,彭湃和薛家旺踩着午读铃声踏进教室,在老师的催促声下回到座位。   这个时间一般是用来背书提神,排班轮到的数学老师到了以后照常让他们背公式,问卷纸上不会的题也行。   在懒散的读书声里,奋笔疾书的乔横林显得格格不入,数学老师好奇地绕了过去,站旁边观察了几分钟,发现他试卷上的笔迹。   “谁给你改的?”   乔横林仰头,清晰地咬出字眼,“季鹤。”   “听着耳熟,”数学老师翻看乔横林横在试卷上的草稿纸,脑子一灵,“是那个一班的季鹤,考了第一名的,那天朱老师还说他字写得是真漂亮。”   “人家怎么帮你写,欺负人家了?”   老师半开玩笑地询问,班里读公式的声音停了,纷纷扭头瞪眼来凑热闹。   老师这样怀疑也没什么错,乔横林平时虽然不闹腾,可学习绝谈不上用心,更何况他长了一张欺负人的脸,不笑的时候凶得很。   乔横林摇摇头,低下目光思索一秒,然后清清嗓子,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回答:“季鹤,是我弟弟,我是季鹤的哥哥,我们是兄弟,在家里一起住。”   周围一片哗然,数学老师制止声调过高的起哄,自己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不可置信地问:“你们俩?我是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不过你俩光从学习成绩上看,还真不像。好好学吧,赶赶人家,别被落太远,多没当哥的尊严啊。”   “嗯……嗯!”   乔横林很有生机地点头,又抄起笔去算题。   铃响了,正好是数学课,老师伸手顺势在乔横林的试卷上点了点,“这道题季鹤用的办法更简便,我们来听一听好班学生的思   路。”   季鹤给乔横林写的过程比她简单备课过的试卷要详细得多,省下她不少功夫,课堂效率不错,下课后她让大家都去找乔横林看试卷,学习答题格式。   乔横林起先不愿意一群人涌过来抄季鹤的字,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肯了,只是每位同学凑他旁边抄答案时,就会听到他不断重复的自言自语。   “你知道吧,我是季鹤的哥哥。”   可要是没人附和他,乔横林就会伸手盖住试卷上的红笔印记,仰起头接着嘟囔,“你知不知道,我是季鹤……”   “你他娘的,知道知道,你俩是兄弟,你是哥他是弟,”放学回家要受监督的薛家旺尤其着急,“手快点儿起来,挡着我抄了。”   这天下午整个班都知道他跟季鹤的关系了,就连数学老师回到办公室,见到朱老师还跟他说她班的季鹤是乔横林的弟弟。   朱老师也很不相信,“真的假的?”   数学老师:“可能是表的,兴许关系不错。” 第四十二章 原谅   放学以后,教室门口先后涌出不少学生。   孟倩跟季鹤道别完,刚迈出教室就看见班级对面的墙面倚了个熟悉的面孔。   乔横林单手环着书包背带,松松垮垮地站着,压低的眉眼看不清楚他在往哪儿看,只是嘴角拉得很平很严肃。   孟倩没敢打招呼,乔横林略一抬眼,主动叫了她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啊,”孟倩不好意思地回他,“你是来找季鹤的吗,他在里面写题,要不我帮你叫一叫?”   乔横林听到季鹤的名字,胆子突然像被针扎破的皮球,漏着气萎缩了。   “不、不是,我等一等他就行,”乔横林挤出一丝笑,“我问季鹤,他说跟你做同桌,真好……不是他说真好,是我觉得真好,我——”   孟倩仿佛很明白乔横林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点破:“你想跟季鹤做同桌吧。不过你可别记恨我,是老师排的座位。而且……”   “什么?”   孟倩摸了摸后脑柔顺手感的短发,“你下次不要这样站在班门口了,阴恻恻的,像来干架似的。”   “啊,”乔横林委屈地掀起眼皮,“季鹤也会这么想吗?”   “他倒是……”   孟倩想说些什么,看见乔横林似乎是因为紧张咬了咬下唇,而后又扯开嘴角笑了,刚才还很阴郁的小脸仰得高高的,眼底也蘸满了微笑药膏似的,整个身子都活泼起来了。   “干嘛。”   季鹤朝后一躲,避开从孟倩面前挤过来的乔横林。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了……”   孟倩嘟囔着继续说完刚才的话,笑着转身跟两个人说再见,匆匆下了楼梯。   只剩他俩两人,乔横林拽掉季鹤身上的书包斜挎到自己肩上,嘴巴张开得很圆,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翻找什么。   哗啦一声,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地的便利贴,少说也有二三十张,乔横林手里唯一抓紧那个,向前一杵,展开给季鹤看。   水粉色的小方块纸条,上面用粗粗的荧光笔写了歪歪扭扭的“对不起”三个描边的大字,弯曲的弧度能看出来是故意设计的,但实在太丑,季鹤忍不住皱了眉头。   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比挪窝的蚂蚁还要紧凑焦急,是些忏悔和保证的句子。   最显眼的一条被季鹤捕捉到,乔横林写:我保证再也不打篮球了。   季鹤挪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张,跟乔横林最得意的便利贴大差不差,要非说有什么不同,无非有个错字或是布局没那么有设计。   乔横林蹲在地上,弯腰从下面向上看季鹤的脸,嗫嚅道:“季鹤,有很多人承认,他们都承认,我是你哥哥。”   “谁?”季鹤一边捡一边问。   “抄我卷纸的同学,但是所有人都抄了。”乔横林给出一个等式,期望季鹤做出什么表情来。   事实上,季鹤没有,他只是催乔横林把地上的纸条收拾干净,顺便问他:“我没有给你买便利贴,你也没有这个颜色的荧光笔,这些哪里来的?”   乔横林想了一下,回忆着说出几个女同学的名字,“问她们借的。”   “要还的东西才叫借,你一次问她们借这么多,别人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这并不礼貌,乔横林,”季鹤夺过乔横林手心那沓便利贴塞进上衣口袋,“现在我们去校门口买新的,你明天还给她们。”   “哦,好。”   乔横林乖乖挎着两个书包,跟在季鹤身后,时不时故意走快些瞧他脸色,但季鹤神色如常,一直到书包交接,乔横林跨上自行车座,暖风在耳朵边呼呼作响。   回家以后,季鹤就去冲澡了,乔横林缠着季君要改名,季君不给改,他就埋脑袋撅嘴跟着他。   季君着急出门下棋,看见从浴室出来的季鹤,把乔横林推了过去。   “小鹤洗完了,你快给他吹头发,”季君如释重负,嘟囔着离开了,“姓季有什么好的。”   季鹤接受乔横林给他吹头发,已经是一种原谅,乔横林不懂,胆战心惊到晚上睡觉,季鹤也没让他滚下床。   熄了灯,他才又小声问了句:“季鹤,你原谅我了吗?”   季鹤翻了个身,背对他,没说话。   乔横林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小指勾着枕头上的发尾打圈儿玩,“今晚不原谅的话,那我还能抱着季鹤睡觉吗?”   “原来你知道!”   季鹤起身坐起,用力瞪向在被窝里伸胳膊的乔横林,抓起他的枕头,随即砸到地上的凉席上,“给我下去。”   乔横林眉毛委屈地耷拉下去,起先不肯挪窝,腰上又挨了一脚,只得跳下床到席子上跺脚。   过了半个小时,季鹤也没有宽恕他的意思,乔横林这才放弃,把脑袋压在枕头下面,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他不知道哪里又惹季鹤生气了,好在后几天日子又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起上学一起蹬车回家。   唯一变化的是便利贴上连季鹤都没有当真的承诺,乔横林真的兑现了。   他不再打篮球,任彭湃和薛家旺哀求多久都没用,突然戒断,看都不看一眼。   季鹤依旧会时常站在窗前放松眼睛,乔横林再也没有在不该出现的时间段出现在操场,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也只是绕着操场练习跑步。   下次月考,乔横林的成绩进步了一大截,居然考到了班级前五名,只是放眼年级,依旧是吊车尾。   别的同学都拿试卷让家长签字,六班班主任却发现乔横林的所有试卷上都是季鹤的名字。   现在所有老师都知道季鹤是谁,教研课后的研讨会,一向以严厉出名的班主任谈起他来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说季鹤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时间可以验证,她说得不错,一直到学期末市里联考,季鹤没有任何一次发挥失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脚踏实地”,完成了自我接力的第一。   他的出色甚至让人开始担忧,班主任后来找到季君,郑重询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季鹤是天才的可能性。   季君不以为意地摆手,顺便问另一个儿子乔横林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老师对他作为父亲却表达出这样态度感到不满,说想跟季鹤母亲聊聊。   季君笑着拒绝:“是天才又怎么样呢,难道要登报弄得尽人皆知吗?小鹤是普通人,跟乔横林一样,他俩可以优秀,但只会也只能是普通人。”   他固执如此,老师也没办法,但她记住了季君嘴里的另一个名字,打听后知道他成绩很差,六班班主任正好又谈起试卷签字这件事。   六班老师觉得季鹤能带动乔横林优秀,一班老师却只担心乔横林会不会把季鹤成绩带差。   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连吃午饭都不肯在教职工食堂坐同一桌,两人一大把年纪,闹起了小孩子才会耍的绝交游戏。   放假前一天的午休,季鹤把乔横林叫到没人的班级,让他站着改完试卷才许回家。   门口的班主任撞见这样的场面,实在想不清楚乔横林长了一张脾气不好的脸,个子又那样高了,居然被平时寡言少语的季鹤训得把试卷哭脏。   于是,她跟六班老师和解了。   这一切因他俩而起,他俩却全然不知,季鹤检查完乔横林没有落下的寒假作业,催他背书包离开。   乔横林缠季鹤给买紫色包装皮的巧乐兹,这是他跑了好成绩邱明会奖励给他的冰糕,偶尔也能在季鹤这里讨到。   季鹤嫌天冷,并不应允,乔横林蹬着自行车,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小卖铺向后退去,失望地吞咽口水。   过了最后一个拐角,车子进到巷口,坐在后座的季鹤突然喊停,乔横林紧急捏闸,两脚撑着地倒退几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死胡同里站了六七个人。   年级看起来都是学生,模样却痞里痞气,大冷天的,露着脚踝手腕,上面隐约有些纹身。   季鹤注意的是跌在地上那个,小男生缩成一团,窝窝囊囊的。   “我过去看看。”   季鹤把怀里书包塞给乔横林,说着跨下车座,乔横林连忙把车靠墙丢这儿,跟季鹤一起过去。   眼见那群人也向季鹤围过去,落在后面的乔横林低头分辨哪个是自己的书包,猛地掷出去,准头极好,砸到最中心那人的脑袋。   “我靠!”   他大叫一声,视线循着方向抓到乔横林,手指着他,却失语说不出话,久了才喊出话,“乔横林,你他妈傻叉。” 第四十三章 妈妈   乔横林顶着他手指尖的方向上前,看见彭湃咬牙切齿的脸,故作惊讶地猫到了季鹤身后。   彭湃单手薅住他的后脖颈,一脚一脚踹他屁股上,乔横林绕着季鹤的身子来回打转,把季鹤胸口的布料抓皱了,才引来嘶的一声,季鹤让他们俩不要再闹。   “乔横林,你是不是视力不好,”季鹤理平胸口的褶皱,“以后不许在被窝里玩俄罗斯方块了。”   彭湃呸了一声,“他视力好得要死,就是故意砸我的。”   他们的小打小闹让旁边围住的几个人感到不爽,虽然赶来了两个人,加上彭湃,自己这边儿人数上仍占优势。   但看这三个人个大不好惹,便又调转矛头冲向墙角抱头蹲的小男生,领头的纹身男一脚踩上摔到地上的眼镜框。   镜片破裂的声音让小男生迅速收回哆哆嗦嗦的手,他的软弱退让致使那群人变本加厉,抓住他把人硬拖起来。   乔横林得以看清他的脸,觉得很熟悉,略略思考一番,想起来是军训时候睡在季鹤旁边的男生。   摘了眼镜的他跟他印象中的模样有些许不同,但依旧细皮嫩肉得厉害,现在更是惶恐到没有血色。   “哦!尤小勇!”   乔横林两手合拍,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歪了歪头,挤到那群人中间,把体量娇小的男生从里面拉了出来,捧住他的脸细看一番,“没错,是你,尤小勇。”   “别多管闲事。”   那群人又围了上来,对乔横林动手。   彭湃跟最前头的人撞了胸膛,嘴角挑衅地翘高,“去你妈的,我管定了。”   尤小勇吓得瑟瑟发抖,见两方都有要打起来的意思,忙丢下怀里紧抱的书包,拉锁已经损坏,手探进去掏出了钱包,“别、别打他们……我给你,钱。”   彭湃恨铁不成钢地转头,刚骂了尤小勇一句,就被偷袭踹了一脚,踉跄向他后倒去,撞进尤小勇的怀里,两个人糊涂抱着,差点儿摔了个人仰马翻,钱包也掉了。   有人弯腰去捡,指尖刚刚触及到皮面,站在旁边没动过位置的季鹤突然伸脚,将钱包踢出一米开外。   那人火了,搓了手指的灰,要去推搡季鹤时,被人捞了脖颈压弯了背。   乔横林的手肘死死扣住他的喉咙,这个不成形的裸绞对付跟他们一般大小的混混实在太够用,季鹤看到他涨红变僵的脸颊和不断掀翻的白眼,大喝乔横林放手。   听到指令的刹那,乔横林丢开了人,目光隐晦地盯着倒地咳嗽着往肺里进气的男生,虚握着拳头的那根手臂骨头发麻,似乎没有了却兴致般随时会挥上一拳。   乔横林不懂打架,却懂得怎么下死手,他的行为令人不寒而栗,等那群人四散离开,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季鹤后背的冷汗已经将最贴身的衣服彻底濡湿。   彭湃也觉得他做得太过,“你要打架,就挥拳头踹腰子,还真想把人勒断气啊。”   乔横林低头看见手臂上的被胡乱扒拉出的指印,刚才不觉得,现在仿佛疼痛因子回流般,不高兴地叫季鹤,“我疼。”   “活该,”季鹤冷冷地说,“谁教你这样的?”   没有得到季鹤的怜惜,乔横林委屈地把受伤的胳膊藏在背后,“邱老师。”   季鹤盯着乔横林无意识发颤的瞳孔,“你想让我给邱老师打电话求证吗?”   “不要,”乔横林赶紧阻拦,“篮球队,他们有时候欺负人,也是这样的。我学来的,不是邱老师教的,对不起季鹤,我错了……”   季鹤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原谅的意思,彭湃拽着尤小勇起来,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乔横林下次注意,还有你,尤小勇,怎么人家强硬点儿你人就软了,好好的钱包就给出去了?还不快去捡。”   尤小勇蹭蹭眼泪,腿脚真如彭湃所说那样无力,连滚带爬地捡回远处的钱包,然后抿着嘴对他们道谢。   军训之后,学习中规中矩的尤小勇被分进了三班,班里没有认识的同学,他也不擅长交朋友,每天极早来校又极早离开,生怕别人发现他孤独。   原本是家里车接车送,但最近爸爸出差带走了司机,另找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爸偏磨练他,叫他放学自己打车回家。   想到这儿,尤小勇委屈地又掉了眼泪,他就说自己不行,第一天就被附近卫校的社会青年截住要钱,给了一次还有第二次,被堵到巷子里遇到了翻墙抄小路去网吧的彭湃……   “我请你们吃饭吧。”   尤小勇着急地在钱包里翻,掉出来好几张红色钞票,乔横林看傻了眼,只有客人买好几本书时才会掏出来这样的大额钞票,尤小勇一个人居然能拥有这么多。   “怪不得你被人堵,”彭湃揪了揪尤小勇的外套标示,“财不外露你知不知道,穿这么招摇,还拿这么多钱带身上,不被抢才怪呢。”   蹲在地上用手指碾百元大钞的尤小勇艰难抬起头来,“衣服是妈妈买的,我爸爸说男孩子身上必须有钱,以备不时之需。”   乔横林不认识什么奢侈品品牌,听到尤小勇这么说,空空的口袋不免愈加羞涩。   “你们有没有想吃的呀?”   “巧乐兹!”   “上网吧!”   乔横林和彭湃同时喊出需求,季鹤则没什么表示,只是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乔横林。   “哦,马上入冬了,不能吃巧乐兹。”乔横林学着季鹤平时的语调,自我劝服。   彭湃也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回家睡会儿,晚上网吧包宿去。”   “不然,不然到我家里吃……打车不远,我家有冰糕也有电脑,我爸爸不在家,我妈妈人也很好的,如果….如果她看到我带、带朋友回去的话……”   尤小勇说话声越来越小,快要让人听不清,剩下三个人轮番面面相觑,最后视线统一落到季鹤脸上,等着他发话。   季鹤多少有些不自在,避开灼灼的眼神,缓慢地点了头。   于是尤小勇跟季鹤打车,剩下乔横林和彭湃面对一辆破烂自行车争吵谁载谁,乔横林嘴没彭湃利索,只好卖惨说胳膊疼使不上力。   彭湃骂骂咧咧地蹬上车,跟着出租车的速度怒蹬八九公里,下去时双腿打抖,虚得满身汗。   “死肥猪,下来!”   乔横林轻巧落地,接过自行车把,追上前面步行的季鹤,尤小勇进到保安室说来些什么,门就敞开了。   赶上来的彭湃喘着大气,“我靠,你家真住别墅啊。”   尤小勇不好意思地点头,“就在前面,不太远了。”   走路经过模样相似独栋别墅让季鹤胸口翻涌出一股不安,回头望了眼乔横林,他神色倒是无恙,很兴奋地环视四周的建筑物。   季鹤的步调慢了下来,跟落后的尤小勇齐排,突然开口询问:“那里,铁网封起来的那栋,你知道现在里面还有人住吗?”   尤小勇仰头想了想,“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人住的,刚搬过来的时候我妈做了手工蛋糕送过去,里面灯亮着,但是没人应门,妈妈说他们不礼貌,后来也没有接触过。而且他们也不常住,花园常年都荒着。”   “对了,”尤小勇为季鹤打开记忆的闸门,“我爸爸原来加班回家晚,总是说那家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凉亭里站着吹风,家长居然不管,好失职。我妈妈肯定还记得更多,要我回家问问吗?”   “聊什么,都不带我!”乔横林拐到季鹤身旁,埋怨地质问。   “不用了,”季鹤自觉掠过努力在自己眼前刷存在的脸蛋,轻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到尤小勇家的庭院门口,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出来一个穿整洁工装的阿姨,通过可视门铃跟尤小勇打招呼,然后开门迎他们几个人进去。   彭湃是小资家庭,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免感慨,乔横林就更别提了,花园里除草的仪器都足以让他惊讶到嘴巴张大。   “你家这么有钱,上这个初中干嘛?”   尤小勇腼腆地回答彭湃,“这儿离家近,我住校的话,妈妈会难受。”   “真是个软蛋。”   彭湃吐槽一句,入户门的指纹锁响了一声,尤小勇的妈妈站在门口,不算高挑的个子,瓜子脸,大波浪,皮肤光光亮亮的,嗓音软软地邀请他们进屋。   乔横林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班级里最好看的小女生在她成熟的韵味下也会黯然失色。她搂着尤小勇的脖子,乔横林就看尤小勇的脖子,她摸尤小勇的脑袋,乔横林就看尤小勇的脑袋,他的眼珠追随着那双白净温柔的手,初次见就离不开一样。   跟彭湃的嘴甜和乔横林的痴迷不同,季鹤显得客气而疏离,他站在侧后方,注视着乔横林贪恋的表情,许久才颤了眼睫。   尤小勇的妈妈真的很像妈妈。   她端来厨房切好的果盘,用昂贵的玻璃杯盛放鲜榨橙子汁,电视大到越出眼眶,游戏手柄上的按钮也令人眼花缭乱。   尤小勇跟季鹤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随手找的影片有些无聊,尤小勇担心季鹤不喜欢,最后不知怎么的,掏出张纸卷来开始问季鹤数学题。   彭湃在电脑屋打网游,乔横林兴冲冲地要加入,但技术太菜,彭湃给他找了个黄金矿工和蜘蛛纸牌糊弄,他也玩得津津有味尤小勇的妈妈又给他们拿了刚出炉的小蛋糕,热气腾腾,季鹤不喜欢吃甜的,礼貌性的吃了几口,剩下的塞进乔横林的胃里。   彭湃一个劲儿地夸尤小勇妈妈漂亮,从头发丝夸到脚后跟,逗得女人扭着腰直笑。   临走前,他们也很有默契地隐瞒了尤小勇拉链和眼镜损坏的原因,他妈妈没有深问也没有苛责,娇俏又不好意思地说质量不好,要换个牌子了。   从暖和的别墅出来,冷风一激,乔横林脑子清爽了些,同时又感到怅然若失,跟彭湃道别后,蹬车载季鹤回家。   半路上,季鹤对乔横林说,听不清是疑问还是肯定:“你很喜欢她。”   乔横林抬起身子,用力踩下踏板,车子愈发快了,冷风砸在脸上有些刺痛,又到了说话会冒白气的季节。   “季鹤,她很像你……但你不像她。”   周遭的景观从眼眶中匆匆掠过,寒冷的夜晚路上行人渐少,过了几个不太亮堂的路灯,后座的季鹤听到乔横林小声说了什么,听不太清。   拽住乔横林侧腰的手心紧了些,季鹤闭上眼,在聒噪的风中轻声复刻。   “妈妈。” 第四十四章 别要   假期开始也意味年关将至,在火热季节忙绿的书店“休养生息”,常常傍晚就虚掩着门,等到路上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季鹤就会将门锁好,沐浴弹琴,简单收拾睡下。   天冷,年迈的小太阳取暖器没有太大效用,乔横林早上赖在被窝不起,季鹤索性也不叫他晨读,只当是寒假福利。   除了白天上午去篮球馆训练,下午顾店,偶尔送纸壳到收废品的店,乔横林也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不像季鹤那样只要有笔有书就能呆上一天,是个窝在书堆里都只会打瞌睡,绝不翻看的小狗,变着法子想出去撒欢儿。   彭湃倒是总想约人玩,可惜乔横林电脑游戏上一窍不通,薛家旺家里父母管得严,绝不敢在网吧滞留太久,连尤小勇都去了三亚旅游,于是只剩打球这一项娱乐活动。   年前的一场雪,外面的天气寒得让人无法屈伸手指,他们三个人也彻底歇菜,索性在家不动弹。   菜市场马上要放假,理应多屯些肉菜,但家里只有一个小冰箱,装不下多少东西,再加上书店近期没什么收入,季鹤只买了一块肉和不用冷藏的大兜白菜。   饭桌上最常出现的就是炒白菜和凉拌白菜芯,乔横林吃了一阵以后就像烂掉的菜叶那样蔫巴。   后来季鹤炒菜时会加上一丢丢的肉沫提香,勉强维持他的胃口。   即便吃得朴素,乔横林的个子依旧像屋檐上的冰溜子那样,平时滴着不起眼的水珠,某天突然质变成为长长的冰锥。   季鹤发现乔横林的棉袄已经快要盖不住肚挤眼的位置,决心掏出抽屉里的备用金给他买件新的。   乔横林不同意,他拉扯季鹤白棉袄的袖口,说你这件也小了。   但家里任何事情的决策从来都由不得乔横林来做,季鹤白天锁门时,乔横林背对他,不高兴地打桂花树上深绿的叶子。   黄秋风刚好赶到店门口,来给他俩送家里腌制的牛肉块儿,看到两个人身上棉花洗成坨的棉服,在口袋里取出崭新的大钞,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摸着还热乎。   他让乔横林抱住装有香喷喷牛肉的塑料袋,摸遍了全身口袋,又找出来一个封面时小金鱼的红包,手指展平对叠留下的褶子,才背过身把钱塞了进去。   “过年我没空,先把今年压岁钱给你们俩小子。”   他笑眯眯地塞到季鹤棉袄里,不容推辞,临走时想起来,“季君从山西寄来了两瓶醋,一瓶给你们,一瓶留给我,明天来取,正好明天包饺子,你俩先来尝尝味儿。”   乔横林甚至不知道季君什么时候去的山西,季鹤也许也不知道,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所谓,反倒是难耐黄秋风的好意,别扭着道谢。   这钱如同及时的暖阳般,季鹤给乔横林买了件长款的黑袄,自己也买了件跟身上这件样式差不多的短棉服,只是没身上的白,是不太正宗的米白色。   他俩顺带拐到超市买些日用必需品,乔横林在一众打折洗发水里来回嗅闻,挑了一个他认为最香的,偷偷塞到季鹤的筐里。   结账时,收银员刷完大袋洗衣粉的价格,那瓶香氛洗发水就被发现了。   “多少钱?”   季鹤问乔横林,但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转身,拿出两捆垃圾袋放在收银台上,“多少钱也不要,家里还有。把他放回去,我在外面等你。”   季鹤拿了小票,在超市门口等折返回去的乔横林,顺便核算账单。   乔横林出来时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季鹤想都不用想就抽了出来,亏他塞得下,他不仅买了那瓶洗发水,还在售货员的推销下捎带了透明瓶子的护发素,不深不浅的黄,瞧着黏黏糊糊的。   “摸上去,头发就会更好。”   乔横林提前为自己开解道。   “多少钱?”季鹤叹口气,像是能预料到这样的场面。   乔横林心虚地不说,季鹤让他把压岁钱交上来,只剩一张二十和几个硬币,一推算就知道这些洗发水的价格。   “季鹤,我不要退回去,”乔横林瘪着嘴巴,挽住季鹤的胳膊,“好不好嘛,不要,不要退回去。”   “你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季鹤出乎意料地开明,把剩下的钱塞回乔横林的口袋,“不过,你只剩下一点儿钱了,攒不到开春,连巧乐兹都买不上。”   “那季鹤给我买。”乔横林耍赖皮。   季鹤面无表情:“不给。”   “一支也不行?”   乔横林看到季鹤冷若冰霜的脸感到受伤,食指颤巍巍地伸出来,在季鹤眼前划出很弱小的数字一。   季鹤冷酷到底:“不行。”……   “求求季鹤也不行”   季鹤走在前面,听乔横林变着花样地恳求,遭到百般拒绝后会发出小声哀鸣,好似这根冰糕真的很重要,吃不到就会损失一切。   唇角貌似弯了下,季鹤还没有意识到,自以为很郑重地回答:“季鹤说不可以。”   后面乔横林不求了,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受伤,季鹤忍不住问他,乔横林通红的小鼻头在寒风中抽动下,说出去的字很快化成白雾。   “好冷,我的嘴巴好麻,”乔横林缩在围巾里嘟嘟囔囔,“等到春天再求季鹤吧。”   季鹤眉眼松动,“说得好像我们很有以后……”   乔横林把右手的手套扒掉,热乎的小手像蛇一样钻进了邻近的口袋,季鹤的手在里面有些冰,突然触碰到温热的东西,下意识弹跳两下。   然而乔横林在里面捯饬了一阵,很灵巧地把自己的几根手指塞进季鹤的指缝中间,毫不犹豫地紧扣着。   乔横林的力气实在很大,但季鹤知道,只要他发小小的脾气或是言语重些,胆小的乔横林就会立即撒开,跟他保持三令五申过的合理距离。   但是,季鹤低垂着头,他有些想做出让步呢。   只是很暖和罢了,冬天就是这样的,枯叶和积雪黏腻交缠,流浪的小猫小狗也会抱在一起取暖。   店里人还是少,几乎不用人在前台看顾,临到中午,季鹤打算去做饭,突然想起来黄秋风的嘱咐。   能拿出手送礼的东西很难找,连水果都是苹果一个橙子一个,凑不成对,季鹤把自己闲来制的香用匣子装好,又打包了几本书,让乔横林一起带去。   黄秋风听到门铃,开门时看到只有模样英气的乔横林站着,又欣慰又埋怨地笑笑。   “不是让你们两个一起来吃饺子吗?快进来。”   乔横林第一次来黄秋风家里,是在老小区的高层,入户有踩得看不出图案的红色地垫,从门口能直接看到客厅。   原木色的地板,不算干净,刚择的野韭菜碎渣落在茶几旁,几幅碗筷被饺子白汤冒出的热气蒸熏着,有个年级比季鹤小些的女孩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遥控器,好奇地朝乔横林望了一眼。   乔横林先把季鹤交代给他的东西都给黄秋风,然后认真地在地垫上踩掉鞋底的雪泥。   厨房出来个系围裙的女人,瘦高的个子,投来的眼神和她的下巴一样尖,在外来人身上停留几秒后,转而瞪向她的好脾气丈夫。   黄秋风显得有些尴尬,乔横林低头,看见鞋底已经足够干净,但也不能保证踩进去会不会留下印子,他歪了下头,往后撤了一步,又站在了门外。   “我要回去吃饭了,再见。”   不等黄秋风挽留,乔横林快速闪到楼梯口,急匆匆地跑下去。尚未关闭的防盗门无法阻断屋里传来的喋喋不休。   “你怎么跟季家的野孩儿混到一起,原先一个还不够,现在弄俩,他都不管的人,你倒管上饭了,哪天非要季君一家都塞到咱家,你才算是心愿达成了……”   “不就一碗饺子,你小点儿声——”   乔横林下了最后一节楼梯,电梯门刚好打开,黄秋风钻出来,把手腕上缠的塑料袋塞给乔横林,里面是匆匆倒进去的饺子,汤汁溅了不少。   “你不吃,季鹤也要吃。”黄秋风压低声音对他说,堵住他说不要的嘴巴。   乔横林思索后点头,转身跑出这栋楼,回到店里时饺子已经有些凉了,季鹤用小锅加热,饺子皮不耐煮,好些都脱落了,成了一锅饺子粥,卖相挺差的。   乔横林从里面挑出囫囵个的,让季鹤吃,自己吃其他散了皮的,味道稍有些淡了。   季鹤替他去拿醋,突然问乔横林,“你去拿的醋呢?”   “醋?”   乔横林咂咂嘴,“忘记了。”   “记性这么差,怪不得文言文背不会。”季鹤又坐回桌旁,拿起筷子。   乔横林的筷子反而放下了,他看着季鹤,想了一下才问:“季鹤,季君会回家过年吗?”   “不会。”   季鹤不知道乔横林为什么突然提到季君,“你想他了吗?可以拿手机给他打电话,你自己打。”   乔横林摇摇头,“为什么他不回来,如果他回来,我们就可以自己包饺子,我不想吃别人包的饺子。”   “他回家也不会包饺子,”季鹤拎起眉尖,筷子稍显焦躁地戳在泡发的饺子皮上,“是有些煮烂了,但也没有很难吃。”   “不一样,”乔横林说这三个字以后,眼圈突然就变红了,他小声说,“我想要——”   “乔横林!”   季鹤丢了筷子,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带有斥责意味的大声反回到他的耳朵里,心虚得陡然颤了心跳。   他知道乔横林想说什么,但只能用拙劣的方式掐掉他的想法。别说,别要。   季鹤眼神发抖,语气是跟内心的哀求截然不同的凶狠:“以后不许去尤小勇家!”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更呦,下面还有一章~ 第四十五章 等我   乔横林惹季鹤生气,这是很不能原谅的事,他静坐了几分钟,到卧室敲门,没有得到应答也推门而入。   季鹤从来没有白天在床上躺下过,今天却缩到了靠墙的一侧,厚厚的被子几乎把他整个掩埋,乔横林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很着急。   他脱掉外衣和鞋子,悄悄地掀起被角,缓慢地往里钻,先是平躺,然后再侧身,侧到跟季鹤一样的方向。   季鹤感到枯萎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环住了,乔横林的胳膊想温柔些,但不得要领,只是轻轻地触碰他的腰身,没敢实打实地落上去。   他太过胆小谨慎了,以至于季鹤以为随时会撤走,但乔横林没有,依旧小心翼翼但执着地摸索着季鹤的心意,然后将脑袋贴在他藏在被子里的后背。   也许是骨传导在作祟,又小又闷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得清晰,好像说的一字一顿。   “季鹤,我什么都不要了,”乔横林说,“我只要你。”   季鹤浑身发麻,仿佛脱离了自身,能从第三视角观望到乔横林,因为他完完全全可以想象到乔横林的表情、语气,甚至是哭泣的频率。   但他却不能了解自身,约莫是值得感动的语句,他却只觉得松了口气,很不对劲的反应,是因为乔横林终于又一次低头求和,还是因为他早以为乔横林很应该离不开自己。   那天乔横林没等到季鹤的亲口原谅,但除夕那天,季鹤别扭地叫醒了藤椅上打瞌睡的乔横林,端来了案板,上面是排列整齐的饺子皮。   季鹤用筷子刮肉塞进皮里,再尝试把它捏成饺子的形状。但他第一次做,不知道要领,只是勉强封口。   乔横林的技术更加逊色,包的馅太多,用力一捏,白菜肉馅立刻涌出来,毫不留情面地从他指缝里掉落。   下锅是最后一道程序,三十分钟后两个人没有把握地掀了锅。   没点水搅拌,汤汁浓稠到可以贴对联,皮包得不紧,在锅底横尸遍野,馅里的白菜切得不够碎,粘不到一起,现下菜肉分离。   季鹤啪嗒一声盖上锅盖,耳朵尖涨得通红,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如此失败过,任何事,从来没有。   乔横林挖了一大碗,端到手里就开吃,期间数次轻拍坐在旁边阴郁埋头的季鹤,“我觉得超级好吃。”   季鹤把身前每一撮发尾揪得打弯,听到乔横林这么说终于仰头,“真的吗?”   乔横林连吃带吞,拼命向季鹤证明,完全没有破绽。   “那你给我吃一口。”   季鹤这么说着,然后看见乔横林愣了一下,默默端碗走开,“哎呀,吃完了,不好意思,没给你留。”   雪全部化完,冬季只剩短短的小尾巴,乔横林期盼的开春终于要到了,万物复苏是好,但学校也要复苏。   彭湃打电话来问乔横林要寒假作业抄时,是季鹤接的电话,没办法,谁让乔横林没有手机。   季鹤不是古板的“道德标兵”,只要不是乔横林抄别人作业,他是不怎么介意,没想到乔横林却吱唔上了。   彭湃还在谴责乔横林小气时,季鹤已经黑脸抽出乔横林的作业本,语文在他催促下写完了,至于数学和其他科目,都剩了一多半。   “他不是小气,他是没写。”季鹤冷漠地说,随机挂断电话。   “我是准备写的,我……我以为不会这么早开学,季鹤——”   乔横林低声看季鹤脸色时,手机又响了,薛家旺说救急,他不能在家补作业,彭湃也接二连三地打进来,说借不到乔横林的,借季鹤的也好。   他们商量着到尤小勇家补,季鹤勾勾手指,让乔横林把手机交上来。   “尤小勇作业写完了,为什么到他家补,”季鹤对彭湃说,停顿片刻,“到乔横林这里,跟他一起补吧。”   乔横林很讶异地看向季鹤,对上眼神时又心虚地低下头,季鹤从来没邀请过朋友或同学来店里,也不许乔横林这么做。   彭湃和薛家旺先后到小浦书店,新奇地在书柜前打转,店里的装潢简单又雅致,还有淡淡的茶香,本应该很静心,但迫于形势,也容不得多加欣赏。   季鹤从卧室搬来高凳子让彭湃和薛家旺坐在柜台里面,垫了毛边纸,把自己作业给他俩一人几本。   乔横林跟在季鹤屁股后头打转,终于安顿好别人,轮到他时,季鹤瞪了他一眼,“你去蒲团上跪着写。”   薛家旺抄完先走,彭湃整本整本都是空白,抄到傍晚甩甩酸胀的手腕结束,对季鹤说大恩不言谢。   店里只剩下乔横林一个人补作业,他空余的没有彭湃多,但别人是抄,他是写,速度自然慢,一直到晚上十点,也没完工。   乔横林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炸了,手也疼得厉害,其实也想作罢,干脆告诉老师没完成,但相比较好糊弄的老师,他更不敢糊弄季鹤。   “困。”   乔横林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睛里眯出了泪水,忍不住向季鹤撒娇。   “谁让你平时不写,作业又不多。”   季鹤嘴上这么训他,却把自己的作业从书包里掏出来平摊到桌上,又捞了一本乔横林的,替他抄写。   “季鹤……”乔横林感动地歪脑袋倒向他。   季鹤干脆利索地推开,“我是觉得这些题质量不够好,有些对你来说太超格,做了也没有效果。”   季鹤下笔很快,几乎不用照抄自己的,乔横林已经疲了,着意提上速度也显得慢吞吞,但他跟季鹤保证,开学以后肯定好好学语文。   “只学语文?”   季鹤轻轻笑着,“因为我平时只监督你写语文作业,晨读也只是读古诗文和成语吗?”   乔横林下巴点点,“感觉……季鹤很喜欢语文,虽然你什么都会。”   “你没有自己喜欢的科目吗?”季鹤翻了一页,问乔横林。   乔横林不用思考,“没有,但是季鹤喜欢的,我也可以喜欢。”   “这样迁就,不算喜欢,”季鹤说,“没有喜欢的,就都学吧。我让你多学语文,是因为这是基础,也是积累才会见效的科目。”   乔横林哦了一声,他对学习的话题真不感兴趣,但不想屋里只有刷刷的写字声音,就顺着问下去。   “那数学呢?”   季鹤挑眉,手下的笔也没有停,“不学数学怎么找零钱给客人,上个星期三不是算错了百以内加减法,少找了十块吗?”   乔横林替自己辩解:“我会的,我只是失误。”   “那希望你在开学第一次月考上少些失误。”   乔横林不敢对成绩做出什么保证,于是换了下一个科目,“那英语嘞,我真的学不会嘛……而且也没有用。”   “没用吗?兴许你以后出国呢。”   季鹤勾着唇角肆意地笑了,笔都拿不稳,写字直抖,乔横林觉得自己被嘲笑了,嘴巴歪歪地撅着,嘟囔着,“我才不会出国。”   而后,乔横林又担心地低下脑袋,去看季鹤落在作业本上的眼神,揪着心脏问:“季鹤,你会不会出国,宋小海上的就是国际班,他说以后会出国,可能联系不到他。你呢,你英语这么好,会出国吗?会带我吗?”   “学英语又不是只为了出国,”季鹤说,晚上很安静,只有他跟乔横林说话,这样的气氛让他心里宁静舒适,居然有兴致逗弄乔横林,“不过,你英语这么差,我如果出国,肯定不带你。”   “啊,你怎么这样子呀……”   乔横林闷闷不乐,又赌气说,“那我出国也不告诉你,让你找不到我。”   季鹤不吃这一套,神色自若,眉眼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缓慢而故作认真地回答:“好哇,那就这样办吧。”   说完,手里的笔也停下了,他合上笔盖,将作业分门别类地装进两人各自的书包里。   “明天说不准会下雨,我们要早起一些,”季鹤嘱咐乔横林,“好了,很晚了,现在去睡觉吧。”   乔横林很好哄,又美滋滋地钻进被窝里暖床,等季鹤上来,床单被子总是暖和的。   这也是季鹤总会疑惑的事,跟他冬天冰凉的手脚相比,乔横林身上,不管是哪处的温度都很烫人,就像时刻不停的小火球。   季鹤莫名想到阳气这个词,竟笑出了声,又暗自怪自己幼稚。   早上天果然雾蒙蒙的,骑车没多久就下起了细密的雨滴,季鹤在后座给乔横林撑伞,但风的阻力太大,伞把几乎捏不住。   再加上雨是斜着落的,雨伞的效用几乎为零。   乔横林靠旁停车,单腿支在路缘石上,三两下脱掉身上外套,轻轻盖在季鹤的身上,遮住头发和肩膀。   季鹤担心他冷,没等拒绝还给他,乔横林又奋力蹬车,自行车链条嘎吱作响,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速度。   “头发会湿的。”   乔横林这么说,但他说的头发特指季鹤的头发,他比季鹤还要懂得怎么爱惜,那瓶对他们来说十分昂贵的洗发水,他一次都没有用过,留着专让季鹤用。   还有快要空瓶的护发素,真的如售货员说的那样,季鹤每次洗完澡,头发又香又顺,乔横林爱不释手,又生怕摸脏摸坏,只能在帮季鹤吹头发时,偷偷把指腹嵌在发丝,故意用风吹走而不会主动撒开。   他一边蹬车一边想着,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在门口找到停车的大棚,将这辆显出破败的老式自行车塞进去。   “热水在你书包里,回去喝。”   季鹤对乔横林说,把湿掉的外套还给乔横林,准备回自己班。   乔横林忽然一转身,找尾巴似的转圈儿,“不好,小狗要淋湿了!”   他说的是季君寄给他们的小狗挂件,他跟季鹤书包上一人挂了一个,谁也没有取下来过,乔横林焦急地脱下书包去察看。   已经走出去的季鹤转身站在原地,别扭地低声讲:“没有淋湿,我刚刚遮好了,你的,还有我的。”   乔横林的挂件已经捧到手里,是干爽的,他呲牙笑笑,就像真的小狗一样,“季鹤,放学等我。” 第四十六章 骨气   正式开学以后,乔横林倒是乖了一阵,除了早上脑袋埋进枕头底下赖几分钟再晨读,突然琢磨时尚不肯穿秋裤以外。   平时在学校上课听课,在家照常写作业,周末训练也不拖沓,跑完步会猫在操场上吸溜季鹤给他准备的橙汁小甜水。   不过邱明不许他跑完立刻坐下,总第一时间来踢他屁股,害得他不能休息,揪书包就跑,赶上最近一班公交车回家。   他如今个子又窜了许多,隐约有压倒季鹤的趋势,宽肩平锁骨,胳膊隆起线条,晚上睡觉大腿不老实地压在季鹤腰上,原本推两下就能挣脱,现在不行。   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的大腿稍稍用力就显出大块的肌肉,青筋暗伏,总是把人越蜷越紧。   季鹤有时甚至觉得透不过气,他想跟乔横林分床睡,但现在还没钱买另张床,只能等天气暖了入夏,撵乔横林睡凉席。   乔横林身体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胃口的增加,原本两盘菜就能打发的午饭,现在他一个人就能炫干净,家里的米饭越蒸越多,从来都没有剩下过。   季鹤开始从外面买两块钱四个的白馒头,猪肉价太贵,七块钱能买一大块的鸡胸肉变了花样的煎炒,乔横林也很喜欢吃。   偶尔下课时,季鹤会看见乔横林倚在一班门口的走廊上,讨好地等他处理完这节课的笔记,然后摸着平坦的小腹说饿,撒娇要季鹤给他买一根脆骨烤肠。   原本人畜无害的小狗转眼变成了能吃能跑的巨型犬,季鹤还没来得及接受他的转变,钱包先一步变瘪了。   店里收入一般,好在季君出门也不总是游山玩水,在外面打工的钱汇到黄秋风账户,他再取出来给季鹤拿来,年后回来那趟季君干脆又办了张卡丢在家里,季鹤可以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总是方便许多。   即便这样,也是勉强维持生活,晚上季鹤弹琴的时间变短了,在桌前把账算来算去,头疼地琢磨哪部分的花销可以精简。   乔横林要等季鹤一起睡,等着等着肚皮又饿了,瘫在床上的身子挪出半个,伸长胳膊,轻轻揪着季鹤腰上的肉问能不能再冲杯奶粉喝。   季鹤烦他的手,用力去推,可转脸瞧见乔横林无辜的大眼,怎么都生不起气来,无奈说可以,但是要再刷一遍牙齿。   乔横林烧开水再等奶的温度能入口,咕咚咕咚几口就能灌完,洗完漱回卧室,季鹤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乔横林小心翼翼地替他抽出手底下的账本,纠结好久还是直接揽腰抱季鹤到床上,季鹤觉浅,一弄就醒了。   但不如以前警觉,纵着自己犯迷糊,乔横林能妥帖地把他塞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的,他这样想着,也就干脆又闭眼睛了。   乔横林随季鹤一起躺下,呼出薄荷味儿的凉气,总觉得很清醒,爬起来又翻了季鹤算了好几天的账本,若有所思地看着最终数字前面的负号。   第一次月考结束,乔横林的成绩又有了进步,虽说算不上好,但起码每门都在及格线上,语文还考到了九十八,是他们班唯一一份古诗文默写全对的,被老师表扬好久。   季鹤对他成绩很满意,想奖励乔横林些什么东西,问他要什么却不说,里脊肉饼不吃、饮料不喝、连烤肠都不要了。   季鹤轻抿了下唇,“过段时间,我再给你买一双跑鞋。”   乔横林踢着地上的小石头,摇摇头,直白地问:“季鹤,咱们是不是没钱了。”   季鹤顿了一步,稍稍落后乔横林,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走上前抬手,又把脚跟也抬起来,这才顺利摸到了乔横林的绒毛脑袋。   “还有些呢。”季鹤说,向下去找乔横林藏起来的眼睛。   可乔横林不是小狗了,他不会这么容易“被骗”,反而相当能意识到他俩的经济危机,没有反驳,只是固执地说。   “我以后不吃那么多了。”   他这么说,季鹤也没当真,毕竟肚子饿是忍不住的,他想乔横林最多坚持两天,过段时间就忘了。   但一连几天,电饭煲的米剩下了半锅,馒头从冷藏放进冷冻,奶粉的量不再减少,走廊上也没有倚墙的笨蛋,乔横林在家连馋口的唾沫都不咽,仿佛天生就是少食的人。   少了碳水,乔横林也抑郁了,脸蛋阴沉沉的,没有力气抬嘴角去笑,更不怎么出去玩,周末从训练馆回来大腿侧有一块儿淤青。   季鹤问他怎么弄的,他扭捏着不说,最后才告诉季鹤,是他偷懒,邱老师生气踢的。   季鹤沉默了一下午,晚上用中午的剩饭炒米,掺了两根火腿肠和鸡丝,盛了一大碗放在桌上,让乔横林吃完。   乔横林糊弄两口就说饱了,想留到明天吃,季鹤深深地望着他不动,胸脯憋着什么想法似的用力起伏,但他没再劝,收了碗,当着乔横林的面倒垃圾桶里。   “既然不吃,以后也别吃了。”   乔横林只知道季鹤生气,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季鹤却说到做到,第二天都没做饭,中午在学校自习让乔横林自己回去,好不容易捱到放学,蹬车回家以后,季鹤又去屋里练字。   一直到晚上,乔横林全天只喝了一杯橙子汁。   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头昏眼花,到季鹤面前讨饶时委屈地掉了眼泪,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   季鹤没搭理,直接躺床上睡了,留下乔横林一个人饿得摸着肚皮睡不着,过会儿季鹤感觉脖颈湿湿的,睁眼看见泪眼婆娑的乔横林把整个枕巾都淌湿了,现在捞着他的脖颈哭。   “乔横林,”季鹤哭笑不得,“你这样没有骨气可怎么行。”   没有骨气就没有吧,又不能当饭吃,乔横林想开了,那么大一个人缩在卫生间里的小板凳上手搓枕头套,搓完挂起来。季鹤才给他端来一碗清汤挂面。   乔横林狼吞虎咽吃了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胃撑得受不了,瞪眼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的课全睡过去,被教导主任发现,罚他在教室后面站了一下午。   得不偿失也是咎由自取,乔横林结束了这场饿肚子的闹剧,比以前吃得还多,只是依旧不怎么开心,会用筷子戳着空碗问季鹤家里还有没有钱。   季鹤总说有,但其实没剩多少,下个月店里不打算再进新书,余出钱交电费和学杂费,还有答应乔横林的一双跑鞋。   乔横林的“胆战心惊”只持续了半个月,又恢复了往日的没心没肺,但他不知道哪来的钱,买了千里江山图封面的本子和昂贵的洗发水送给季鹤,还会偷偷往抽屉里的罐子下面塞钱。   季鹤早觉出不对,但也审不出什么,乔横林什么都不说,这让季鹤很担心,私下问尤小勇,乔横林有没有问他借钱,也问彭湃和薛家旺。   他俩说乔横林没什么异样,要是非说,就是上课觉多,体育课总缩在台阶上偷懒。   季鹤想起来乔横林这几天晚上小腿肚总是抽筋,他也时常帮他按摩,总也没有缓解。   放学时间,乔横林跟往常一样在一班门口等季鹤收拾书包回家。   今天的车子蹬得慢,还没到太热的时候,乔横林满头大汗的,后背的短袖湿了个透。   “怎么这么累?”   季鹤刚问,车子的轨迹变得歪扭,乔横林双腿着地,脸色苍白地扭头望了季鹤一眼,然后踉跄地摔下车,跪在路边儿吐了起来。   季鹤要吓死了,从车座上翻下来,轻拍乔横林后背,等他吐了个干净,湿巾擦脸,又到附近超市买了矿泉水、塑料袋,乔横林在旁边漱口,季鹤收拾地上的污秽,冲洗干净地面才推车离开。   他想带乔横林到医院,乔横林非不去,他说今天中午吃得多,下午体育课跑猛了,胃里才不舒服,吐出来好多了。   季鹤想了想他今天确实有体育课,“最近训练很辛苦对不对?要我给邱老师说放松些吗?”   乔横林白着脸摇头,“不要,不要说。”   季鹤没有说,但晚上接到了邱明的电话,他说乔横林最近总是还没跑就累了,跑完又吐,问季鹤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给不出答复。   白天乔横林没请假,照常去上学,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不知道季鹤每节下课都会站在他们班的门口看他。   下午下课,季鹤再去,乔横林已经没了踪影。彭湃支支吾吾,终于说出乔横林这些天下午的几节课都不在学校,从学校没人看管的后门   翻墙出去。   “去哪儿我真不知道,他也不让我跟你说……”   季鹤转身走了,彭湃觉出不对来,也出于愧疚之心追了上去,他没想到季鹤真绕过操场到后门。   彭湃一咬牙,熟练地翻上墙,对季鹤伸出手,“抓住我,我带你出去。”   季鹤犹豫了两秒,将手腕递上去,略显吃力地翻到了彭湃旁边的位置,彭湃往下一跳,稳稳落在地上,对季鹤挑眉道:“敢吗?”   季鹤没什么不敢,他只是不习惯这样的举动,眼睛眨都不眨,纵身跃下时反而吓彭湃一跳,他往前一拥,揽住季鹤的腿腰,接了他一把。   季鹤扒开彭湃的手,偏头道了句谢。   彭湃后知后觉,在裤兜里搓了搓发抖的指尖,他故作镇定地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于是又把乔横林出卖一次。   “其实吧,虽然他没说去哪儿,但上次我翻墙去网吧,跟他顺道走了一路,你……你信我就跟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两章,晚上还有一章~ 第四十七章 抛弃   彭湃拦了辆出租车,坐在副驾驶指路,季鹤一个人坐在后排,位置靠近右窗,望了一路风景,三十二分钟的距离,几乎没有堵车。   下车的地方不算繁华,但足够热闹,各色的摊贩玩店围绕着眼前的一所大学辐射展开,这个时间大抵正是上课的时候,敞开的校门口零星几个人,彭湃眼尖,一眼看到戴帽往学校里进的乔横林。   季鹤轻轻摁下彭湃伸出的胳膊,不让他喊叫,远远的跟在乔横林身后。   幸好他们没校服,个子又高,塞进一群年纪比他们大上几岁的大学生群里也并不显得突兀,从形同虚设的门岗走进校园,跟着又到操场。   季鹤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也没有表情,彭湃就想找些话题来说,他拿尤小勇打趣,说他长那小模样,进来第一秒就会被发现。   他还说大学城这边儿网吧多,机子好不说,价格还便宜,他偶尔也“舍近求远”来上几次,晚上再到附近酒店洗个澡,有几家挺干净的。   说到这儿,彭湃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季鹤不搭理他,也挺让人丧气的,但他想季鹤也不是故意,他正全身心地投入,盯着前方熟悉的身影,生怕他像泡沫一样融进人堆里。   “人这么多,应该是体测吧。”彭湃抬抬下巴,朝起跑线旁排队等待的学生望去。   乔横林混在那群等待的人里,收了一个男生的身份证,动作熟稔又利索地套上号码服,代替他站上跑道。   他现在仍然怕枪声,但生理反应早在重复的训练下超越恐惧,开腿摆臂,身姿矫健地越过几个集团,成为领跑。   他底子好,跑个第一不是问题,但有时候雇主会主动要求他不要出格,所以在最后几百米他会降速,旁边的人从他身旁擦过去反超,这对他来说是很新鲜的经历。   屈居人后的感觉似乎没那么痛苦,因为他知道只要调换节奏,他依旧可以轻易地追上去。他以前跟着邱明训练,一直都是单打独斗,后来在篮球馆,跟着高中生竞赛,起初不太能赢过,可后来觉得他们也不过如此。   邱明说他有天赋,乔横林刚开始不懂也不理解,他只是愿意听季鹤的话,因为跑步对他来说是辛苦就能熬下去的事情。   季鹤问过他喜不喜欢跑步,他当时答不上来,现在乔横林想他当时大概不喜欢,也可能是疏于思考,只是被什么推着跑,速度、时间、竞赛——但神奇的是,自从接了不用尽全力的代跑以后,他才开始在跑步时专注想些什么事情,有时候计算护发素的折扣,有时候赌猜晚上回家喝小米粥还是大米粥,甚至突然想到要被提问的晨读内容,心脏会猛地一震。   风声作于耳边,没有人会打扰他,连他心里念的季鹤也不可以,因为他想的是过去的季鹤和未来的季鹤,不可能是现在的季鹤。   跑步带给他的空间和风景,令他畅快和依恋,也是从那个时候,乔横林开始离不开这项阴差阳错开头的运动。   值得庆幸的是跑步很简单,不会给家里带来什么负担,甚至还可以挣到钱补贴家用,他不要季鹤一个人辛苦,跑完这个周末,他就能够攒下钱买到一件漂亮平整的纯白色长棉袄,尽管他知道已经要到夏天了。   彭湃感到胳膊一重,季鹤似乎没了力气,将绝大部分重量都支在他身上,随后他撤开手,虚弱地坐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   很脏,有灰的,彭湃想要提醒,但季鹤呼吸比平时沉重,总是塞不进兴趣的眼睛被零星的水光舒缓,不再冷漠。   那天乔横林接连跑了三个院系的男子一千,每个院系有四五批,接连不断,几乎没有休息,他也不再感到轻松,刚好离季鹤放学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乔横林跪在墙角干呕了一阵,随便找个男寝一楼,将身上湿透的短袖洗掉汗味,再匆匆往回赶。   他跑了多久,季鹤就在台阶上坐了多久,彭湃在旁边陪着,有时会假装追随跑步学生的路线,侧脸用余光瞥季鹤的眼睛。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目光空洞地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儿,他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眼泪,反倒眼里很干涩,酸痛得厉害。   这让彭湃觉得起初看到的景象是在幻视,季鹤就是季鹤,依旧那样矜贵庄重,不会为任何人动容。   “他要走了。”彭湃出声提醒。   “嗯,”季鹤说,“我知道,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找到乔横林。”   彭湃没敢拒绝,点点头,又想跟季鹤说些什么,于是不怎么合时宜地开了玩笑,“你不会出卖我吧?哈哈哈——”   笑了几秒他自己收了,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季鹤没什么力气地抬眼,轻声回答彭湃:“会。”   “什么?”彭湃不是没听清,他是没想到季鹤如此直白,丝毫没有隐瞒和拐弯。   季鹤似乎也明白彭湃真正的担忧,没有重复自己的答案,而是说,“别担心,乔横林很笨,他不会记恨你,如果你可以买些吃的给他的话。我会补给你钱,买些给他吧,好吗?”   没等彭湃答应,季鹤转身走了,步子仓促得厉害。   彭湃没有追,在台阶上又坐了一会儿,被风吹得头疼,竟笑了起来,肩膀直抖,笑完又感觉很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在手里夹了支烟段。   反正也放学了,彭湃拍拍屁股起立,到附近网吧包宿打游戏,其实他很想知道季鹤有没有拦到乔横林,回家会怎么办。   按照季鹤的性格,肯定会训斥乔横林逃课吧,不过彭湃也不是很担心乔横林的处境,毕竟季鹤那样心疼,他想方设法要带大的小狗。   “我才不帮你喂呢,”彭湃嘟囔一句,晃了神,电脑屏幕上显示一枪爆头,角色死亡的画面,他气得摔了耳机,“都怪你。”   乔横林累得不想走路,但要赶上季鹤下课的时间,一路上踉跄着跑得也快,好容易碰到个红绿灯,六十秒的休息时间。   乔横林在心里默数,倒数第八秒,在主干道停下排队的蓝白出租车,季鹤就坐在车上,摇下车窗,静静地看着人行道的方向。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乔横林却迟钝地没留意到,直到后面的车子鸣笛催促季鹤所在的车辆,司机说必须要开走了,乔横林却猛然掀起眼皮,四周寻觅了一会儿,抓住了季鹤的眼神。   然而季鹤没让车停,也没招呼乔横林,只是波澜不惊地望着他,这种冷淡到扔进石头都砸不起涟漪的目光,如同死气沉沉的潭水,要活生生把人溺死。   乔横林惊恐地瞪大眼睛,追着那辆车跑,过了直道和两个拐弯,分明有很多可以临时停车的地方,可车子总是不停,不降速度地疾驰着。   乔横林追不上了,被风吹得满脸淌泪,他感觉被抛弃,季鹤的眼神诉说他看到了自己,却不肯为自己停留。   因为生气,乔横林回过味儿来,在大马路上来踉踉跄跄,吃着车尾气,旁若无人地叫季鹤的名字,不停地说对不起。   然后车子停了,以为是小情侣闹别扭,期待上来一个跟季鹤相貌相配的女孩儿的司机没有达到预期,反而是开了车门就死命往后排车座上钻的男生。   “为什么丢下我,你要丢下我,季鹤,你看到我了,你要丢下我呜呜呜——”   乔横林涕泗横流,身上也是湿漉漉还没完全风干的短袖,他就像从季鹤的潭水里被捞出来一样,一时间失了道歉的心,反而恃宠而骄地埋怨起来。   “坐直,不要把车座弄湿。”   季鹤什么也没解释,没说自己为什么到这里,也没问乔横林为什么到这里,他依旧保持冷淡,苛刻地让乔横林不要给司机师傅添麻烦。   乔横林个子高,挺直身子脑袋会顶到车顶,他也不敢靠在车座后背,屁股只占了一点儿位置,窝窝囊囊又小心翼翼地争取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车子直接打回家,季鹤付钱下车,今天没有从学校骑自行车也没有拿书包回来,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乔横林快步跟上季鹤,拉开卷闸门立刻挤了进去,生怕被拒之门外,但季鹤没有搭理他,他也不敢再往里面进,站在门口,又坐在门口,最后跪在门口,像犯了大错又不肯离家的小狗,等候主人的发落。 第四十八章 当狗   天擦黑,还没到平时关门的时间,季鹤走过来用力拉下卷闸门,对已经跪不稳的乔横林视若无睹。   乔横林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在季鹤转身离开时奋力抱住他的大腿,似乎竭尽了全力,直到季鹤挣脱得累了,任由他控制,他才敢缓缓仰头。   季鹤居高临下地望着乔横林,他整张脸都红透了,伴随着抽泣,眼眶里的泪永远翻滚不尽。   “季鹤,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乔横林泣不成声地摇头,“我再也不敢了,我不逃课了,真的,求求你,原谅我……我只是想挣点儿钱,篮球队的学长说大学、大学去年操场装修,所以开春补体测,有好多毕业班的回不来,所以……所以他们也去代跑,我、我、我就是想两周,就这两周,我可以——”   乔横林一手环着季鹤的腿弯,另只手在口袋里扑腾,十几张面额不大的散钱抖落在地,沾了太多汗水,只能沉重地钉在地板上,飞不起来。   他抓了捧给季鹤,希望他能收下。   季鹤呼吸加重,眼睛依旧冷淡得不得了,他甩开乔横林的胳膊,将他辛苦挣来的钱打翻。   乔横林来不及仓皇,被揪着衣领抓了起来。   季鹤的手骨冒出根根分明的青筋,死死攥住乔横林胸膛上围的薄料,甚至掐到了他的脖子。   乔横林逐渐感到喘不过气,眼睁睁看着季鹤用力脱手,将自己甩在了背后的卷闸门上,撞出巨大的响声。   乔横林扑倒在地上,在尖锐的噪音中害怕地捂住耳朵,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从模糊的泪光里琢磨季鹤的表情。   “我说过,不许撒谎,”季鹤扣住乔横林的双手,强迫他听,“我讨厌撒谎,乔横林,你总是在撒谎。”   季鹤的言语跟他的眼神一样平静,乔横林恐惧到变成哑巴,他拼命挤出碍眼的泪水,瞳孔失措地颤动,而他也终于看清楚,只有他能看清楚的,季鹤身体里匿伏了一块撕裂的寒冰,那不是突然的崩溃,是不可违逆的消沉。   只是乔横林,让季鹤碎得更快更凶,他是随时随地会把季鹤压垮的石头。   乔横林哀恸地爬起身,他咬了后齿,消瘦不少的下巴愈发坚毅倔强,他第一次那么大声对季鹤说话。   “那你呢,你就没有对我撒谎吗!季鹤,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狗,只能养我,不许我对你好!你是不是想我笨,什么也不懂,所以就随便对我隐瞒——!”   乔横林像小时候一样张大嘴巴放声大哭,又把自己讲委屈了,磕磕巴巴地说,“你教我……我就会了呀……为什么你能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做呜呜呜我也只是想像你一样,我呜呜呜……”   “你想怎样,”季鹤问他,“你也想把我当狗,做得到吗?”   乔横林愣住,他不想把季鹤当狗,那他想把季鹤当什么,他不知道,当然说不清楚。   季鹤冷静地等乔横林哭完,竟开始咄咄逼人:“我就是把你当狗又能怎样,难道你觉得我无能,所以着急挣脱出去、独立出去。你懂煤气罐在哪儿换吗?你知道怎么看水表电表吗?还是你明白怎么找书店供应商,怎么算毛利净利?我没有教你数学和英语吗,你像我一样考到满分了吗?”   他不介意乔横林认为他独断专行,一心只想束缚暂时还没有长大的乔横林。   “你以为我少你这些跑吐跑伤挣来的钱,既然给我当狗,你就该好好吃饭、事事报备,或者拴在大门口,哪儿都不许去!”   “不情愿,”季鹤威胁地拉开门,推搡乔横林往外,“就滚吧。”   “不、不!”   乔横林抓住季鹤的胳膊和腰,向前使劲儿拥,又折回来把拉得半开的卷闸门再次重重地拖到地面,不留一丝缝隙。   “我给你当,季鹤,”乔横林没了脾气,焦急地叫道,“我是你的狗,别不要我,也不要别人……就一只,就养我一只吧,求求你,我错了,我再也不撒谎了,我什么都告诉你,真的……”   “别抓我,脏死了。”   季鹤敛了目光,推开姿态卑微的乔横林,到卧室里去。   乔横林原地脱了衣服,急匆匆蹦到洗手间,等他洗完,季鹤已经躺在床的里侧。   最近他侧躺的次数有些多,脑袋也会缩在被子里,乔横林心脏酸酸的,挤到季鹤的身边。   他的呼吸很平稳,乔横林知道他没有睡着,厚脸皮贴了上去,胸膛顶着他的后背,小声承诺:“季鹤,我以后不惹你伤心了。我现在可以摸你了吗?我洗得很干净。”   季鹤没有转身,也不搭理人。   乔横林又凑得更近了些,恨不得把头埋进季鹤肩颈上方的空隙,他沉默地看了季鹤几分钟,又开始在床上求和。   “就算是小狗,也会看门捡瓶子的。”   他小声说,用商量的语气,“说好的,等我比你高,就换成我保护你。现在你养我,以后我养你,你还把我当狗,我把你当弟弟,好好疼你。”   床上一直没出声音的季鹤突然开口:“变了。”   “什么变了?”   季鹤将被子裹得更紧,声音被压得很闷,“不要等长高,等长大吧。”   “你好会赖皮,”乔横林撅嘴,食指悄悄摁住季鹤的发尾,“我马上就比你长高了,那什么时候算长大。”   “十八岁,”季鹤终于转过身,平躺着望向空白的天花板,“十八岁,成人那年你会考上大学,也许不在这里,在很远的城市,平时上课,周末会休息,如果有轻松的兼职适合你,你能领到第一份薪水。”   “那你呢?季鹤,”乔横林贴近他,“你跟我一起上课,还帮我记笔记,如果兼职只要一个人,那我来干,薪水给你。”   季鹤不回答,说要睡了。   灯关了,半夜季鹤翻了几回身,乔横林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季鹤突然坐起身,把他摇醒。   乔横林迷迷糊糊地睁眼,耳朵一痛,季鹤揪的,十分严厉地讲。   “从今天开始,你每节下课都站在一班门口,我看得见的地方。”   乔横林揉揉火热的小耳朵,扑倒在枕头上,困得嘴巴快要张不开,超小声地嘟囔:“我都认错了,不要罚我了嘛……”   “就罚。”   季鹤拨弄乔横林的短发,很小气地说完这两个字,随后才平躺到床上,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季鹤特别早就把乔横林叫起床,省了晨读和早餐,天还没有亮就从店里出发,乔横林这才想起来昨天没有从学校把自行车骑回来。   这段路骑车不远,走路就很远了,以为要一直饥肠辘辘走到学校时,季鹤只是带他到了最近的公交站,原来是要赶早上那趟车。   按道理应该转车才能坐到校门口,但他们只刷了一次卡,坐了一半的距离,中途下车找了个早餐铺,打包了豆浆包子,还有乔横林爱吃的茶叶蛋。   豆浆味儿特淡,不好喝,乔横林一边点评,一边把季鹤剩下的半杯都喝完了。   他不嫌弃季鹤的吸管,季鹤却嫌弃他手剥的鸡蛋,乔横林暗戳戳地想,心里怪委屈的,一口把鸡蛋闷了。   噎得透不过气,季鹤从书包里掏出橙汁,让乔横林喝水往下顺,更加嫌弃地递上湿巾,“把嘴巴和瓶口擦干净。”   “哦——”   乔横林不情愿或撒娇的时候总爱把这个字拉特别长,听着挺欠揍的,季鹤忍不住白他一眼,匆匆走到前面去。   上午上课,季鹤默默数着铃声,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乔横林知道,所以在下课铃声结束的最后一声,如约站到一班门口。   孟倩看到乔横林,忍不住提醒季鹤。   “我知道,”季鹤手里的笔没有停下,正在算题,他并不回头看乔横林一眼,“不用管他。”   乔横林打着哈欠,靠在走廊上,又生怕季鹤看到他偷懒,弯曲的背立刻挺直,目光炯炯地往班级里面某人的方向盯着。   别人看来他站得莫名其妙,站得板正,站得持久。   不仅是一天一个星期,从那节课开始,一直到期末,乔横林每天都在一班门口罚站,一班的人都知道他在等季鹤,因为季鹤有时候会出去给他手里塞小本子,上面要不是数学公式要不是英语单词。   总共就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第八分钟提问,剩下一分钟让乔横林赶回走廊另一头。要是乔横林答不来,下节课季鹤就不出来了,晾得他难受。   不止一班,乔横林所在的六班对他的行迹也很了解。   有几回老师拖堂,他便迫不及待地提醒老师能不能下课,老师问他着急去干嘛。   薛家旺接茬说他要去一班站桩,连老师都忍不住笑他,幸好乔横林脸皮不薄,任由大家哄笑,揣着小本又往一班跑了。   久而久之,乔横林跟一班好些人的关系都变熟了,他本身长得就俊,脾气又好,请人帮他叫季鹤时会真诚地道谢,偶尔进班里也不吵不闹站在季鹤的课桌旁,从来不占了谁的位置,有时候在班里彭湃他们买的零食,被他拿来送给季鹤,也给他周围坐的同学分。   年轻的科任老师也认识他,经常打趣两句,原本因为季鹤跟乔横林同时逃学而耿耿于怀的班主任终于收回偏见,愿意接受乔横林的主动问好。   期末成绩出来,乔横林的成绩像坐了火箭,考到了年级中游,甚至超过三班的十几名同学,他拿了张进步奖状,时时刻刻都想展示给季鹤看。   六班班主任说下学期能给乔横林升班,乔横林一心想去一班,但成绩又不够,跟季鹤商量以后,他还是选择在六班呆着。   久违的假期,乔横林感觉特爽。   【作者有话说】   乔横林:我要给你当狗(*′I`*)季鹤:谁稀罕[暗爽到两天睡不着 第四十九章 哥哥   炎炎夏季,又偏偏常遇雷阵雨。   晴天乔横林在柜台前嗦一根五毛钱的老冰棍,收钱找零,谢谢光临。他如今不需要季鹤在旁边指挥,一个人完全能应付得来。   要是傍晚云层冒了迅疾的雨滴,他就赖着季鹤早些闭店,点了香驱驱湿气,捧杯新鲜冲热的牛奶听季鹤弹琴。   乔横林的音乐细胞太差,连续弹一个星期的曲调,他也只能听个大概,常常是季鹤停手,开始养护古琴时,他才如梦初醒,将定定的黑亮眼珠从季鹤的下巴上收回。   有时候他也会趁午休没客人,在躺椅上岔着细长的两条腿,嘴里学着哼哼,但可能是真的难听,季鹤总皱眉,但不会勒令他停止。   这次假期没有以前长,但也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那晚半夜的床铺总是晃,季鹤以为是乔横林翻身的缘故,推开恨不得缠紧在身上的四肢,拿枕头把迷糊的乔横林砸醒。   乔横林委屈地直撇眉毛,盘腿坐在床边,小声说他没有晃床。   不过房间总共就他们两个人,除了他,还会有谁,总不能是睡相比猫还老实的季鹤,所以乔横林的申辩很没有底气。   他想等季鹤睡着,自己再睡。可黑咕隆咚的房间没开灯,铁衣架上隐约能看到轮廓的衣服被季鹤打理得十分挺括,短袖里就像穿了个人似的板正。   乔横林害怕地把脚丫缩回被里,忍不住凑近季鹤的耳朵,询问他屋里会不会有小鬼。   说起来也怪彭湃,前些天非要拉着他跟尤小勇看外国恐怖片,尤小勇当时就吓得在座位上团成兔球,电影播完开了灯,彭湃才发现故作镇定的乔横林双腿在不停发抖。   只好给季鹤打电话,要他亲自来接人,回家路上乔横林捏着季鹤的胳膊肘打死不撒手,踩到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就会尖叫着跳到季鹤怀里。   好不容易过了劲儿,这会儿外面雷电交加,屋里漆黑一团,他自然又会害怕。   乔横林既不敢扰了季鹤睡觉,又实在忍不住摇他胸脯,季鹤闷哼几声,被晃醒了,耐不住想要训斥乔横林的吵闹。   霹雳一声,跟雷声交错的响声,书桌上的玻璃水杯莫名滑倒,在地板上狠狠碎成了渣。   床依旧在摇晃,桌子也是,毛笔架哆哆嗦嗦地晃掉许多笔杆,被碎水杯吓到将大个子塞进季鹤胸膛里的乔横林嘴里嚷嚷小鬼来了小鬼来了。   季鹤花费几秒时间搞清楚状况,鼻梁涌了汗珠,相对镇定地告诉乔横林,“不是小鬼,是地震。”   小鬼也许能吃掉自己,地震却能顷刻间侵吞他们两个人。   乔横林脑子反应完,抓住季鹤的胳膊,身子一翻,将他扛在肩背,精神紧张地往外跑。   由不得季鹤解释和抵抗,三步并两步到店门口的卷闸门,没时间找钥匙,抬脚就要生生踹下去。   “你在干嘛!”   季鹤及时喝止,勒住乔横林的脖子往下跳,地板很凉,他是光脚,浑身上下只有两片布料的内裤,所幸稠密的长发轻轻挡在胸口,遮住一些春光。   他扬眉瞪眼,喘气不匀,无语到想将逃跑途中短裤压进腿根,躯体几近看不出有任何隐蔽的乔横林立时扔出去。   “乔横林,不用逃,白天小区广播不是通知了吗,震级很低,没什么事。”   “水杯都掉啦!”乔横林夸张地叫道。   季鹤面无表情:“因为店里地势不平,卧室上高下低,杯子很容易滑掉,我不是说过喝水到厨房去,你又把杯子落在卧室里。”   乔横林歪歪头,两瓣嘴唇心虚地抿在一起,“哦,我忘记了。那、那我再把你抱回去嘛……”   季鹤脸色不好,乔横林也不敢轻易动手,只是眼神在地板山白白嫩嫩的脚趾上细看,他很能摸得准季鹤的心思,尽管地板上一日三遍的手擦,但他根本接受不了光脚踩地。   本来没有期许他会同意,但乔横林看见季鹤把脸别向一旁,撩了撩有些碍事的头发,然后扬了胳膊,轻轻圈在他的后脖颈。   乔横林不仅是一个合格的轿子,还是个细心的家仆,托季鹤到床边,又打了盆温水,下手捉住季鹤的脚踝,被踢了一脸水。   蹲在地上的乔横林百分委屈,手背蹭蹭鼻尖和右面脸颊。   季鹤莫名有些心虚,假意轻咳一声,“你也去洗一下脚。”   “那我们一起洗。”乔横林昂着下巴,说着就要凑过去把脚塞进同一个盆里。   “不行。”   季鹤立刻拒绝,甚至忍不住先皱了眉毛,眼尖的乔横林看见了,委屈变到了万分,等季鹤抬脚,把盆端到卫生间。   没有倒掉,而是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乔横林固执地把脚塞到已经不热的水盆,两只脚来回搓了搓,倒掉前,他忍不住把鼻子贴近盆的边缘,细细嗅了一会儿。   “一点儿都不臭。”   他得意地说给自己听,可折回卧室又把脸囧住,好像很不开心地样子,躺进被子里翻了身,用后背怼向季鹤。   乔横林以为自己生气的态度很明显,但因为害怕地震会再次来袭而守夜的他,好几次偷偷翻身,季鹤恬静地平躺着,好像没了乔横林攀他的身子,他睡得更加安稳了。   乔横林感到异常受伤,为了惩罚季鹤,把他的小腿压在季鹤的小腿上。   不到二十分钟,他又担心把季鹤压坏了,缩进被子里,将季鹤的小腿抬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才安心睡着了。   白天乔横林大言不惭地“指责”季鹤,季鹤也为此感到一丢丢的惭愧,他提出要再买一张床,又被乔横林张牙舞爪地否决掉。   说到另一件大事,季鹤根本没觉得这算件事情,乔横林本来觉得这事不算大,是彭湃渲染的能力太强。   据说他改了游戏的人物名,在聊天软件上换了伤感的个性签,不打球不去网吧,拉着尤小勇、薛家旺和乔横林在歌厅里嘶吼,每一首歌的大意都堪称“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失恋。   薛家旺能跟着喊几句,但天刚黑几分钟,他就得慌里慌张地往家赶。乔横林只会捂住耳朵,炫茶几上的果盘,在瓜子里翻找糖果。   有一个白皮奶糖,奶味儿特别浓,他带回家给季鹤吃,季鹤尝了说太甜,不喜欢,后来去超市买菜,会捎上一包。   乔横林一颗一颗嚼得停不下来,最后受到季鹤管控,只有把下学期的单词和文言本预习得好了,才会被奖励一粒。   彭湃的故作伤心只是苦了尤小勇,他被彭湃哄着喝啤酒,辣得摘掉眼镜直擦眼泪,话筒塞他手里,他要被迫开口哼唧两声,彭湃几次喝得大醉,也是身材娇小的尤小勇又扛又背地把人扛到附近酒店。   彭湃以为背着他跟外校高中生搞暧昧的田恬会来道歉求复合,但他矫情的举动丝毫没引来关注,田恬直接删了他的联系方式,在背后宣扬彭湃是单亲家庭,所以个性不好。   彭湃拦住要替他出头的薛家旺,只是嘻嘻哈哈地约他翻进学校操场打球。   开学将近两个月后,店门口的桂花开了一茬,金桂的花是嫩黄的小花,银桂的枝桠缀的颜色则是白花花的。   乔横林拿了沥水的筐子,摘掉许多,制了香包挂在卧室的墙上,花香淡雅,能够助眠。另一部分制了花茶封包,分给彭湃他们。   季鹤还记得前两年宋小海骑车送他们回家,指着桂花树问会不会开花,头年大抵是“水土不服”,花蕾稀少淡薄。   今年他让乔横林拿了花包到原来的大海超市,却没看到去上国际班的宋小海,他爸爸也不在,店里的老板换了一位,模样跟宋大海隐约有些相像,问了问,原来是他们亲戚。   “那宋小海呢?”   宋小海上了国际班以后,他爸爸看中学校附近市中心的一块儿地皮,便把手头的小超市转给了宋小海的舅舅,自己着手另起一家,只是名字还叫大海超市,说是扩张大抵也对。   乔横林若有所思,把装桂花的小包递给了店主,然后又买了一瓶墨汁才回家去了。   尤小勇的妈妈用桂花制了糕点,金黄的小花熏干了点缀表面,口感又甜又绵密,精心包装在有丝带的礼品盒中,让尤小勇用来回礼。   季鹤口味淡,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乔横林瘫在窗边的躺椅上,一口一个地塞进嘴里,噎了就用鲜橙汁往下顺顺,然后趁季鹤背过身时,用手指碾起掉在胸口的碎末,考虑要不要用舌头舔舔。   克制再克制,乔横林担心季鹤发现剁掉他肮脏的手指头或舌头,身子扭了两下,撒娇要他送湿巾。   季鹤拿来湿巾甩他脸上,乔横林也不恼不怕,他如今胆子很大,以往被嫌弃一句总要偷偷伤心,现在被揪住耳朵训斥,也敢往人家怀里钻。   学期末成绩下来,学校开了一次家长会,季君刚好赶回来,商量之后,他打算先去季鹤的班级签个到,再溜到乔横林的六班里。   但他前脚刚进到班里,就一直被老师点名表扬,要他分享教育孩子的经验,下面的家长也“不依不饶”地追问他许多答不上来的问题。   诸如报了什么补习班、平时几点起床、看些什么书、怎么预习,简直要季君汇报季鹤几点几分都干了什么。   季君赶紧承认自己失职,这类问题一律不知道,却听到下面有家长窃窃私语,说他藏着掖着,臊得他脸通红。   借口溜出来时,家长会的进程已经过了大半,在六班的窗户外面,看到季鹤代替他坐在一群家长中间,被围攻着问乔横林是怎么从班级中下游进步到第二名。   季鹤稳重坐着,微笑地应答如流,乔横林则在一旁乖乖站着,骄傲地挺高胸脯,逢人就说他是哥哥。   “真不像。”   大家都这么说,眼见乔横林表情大变,又会找补回来,“你比较像弟弟,他比较像哥哥。”也行吧。   乔横林没有那么在乎名头,顺从地低头,认真地叫了季鹤一声哥哥。   【作者有话说】   大猫尾巴实名向"凉粉"小乖乖道歉,(*′I`*)浅浅更晚了一天,愧疚落泪(装的 第五十章 真笨   各班级的家长会陆续结束,学生也约莫都领了成绩单和放假安全注意书,从教室窗向外望,仓促涌出校门口的人像黑点儿堆积般,吵吵闹闹的。   乔横林带季君去卫生间,季鹤低着头,在座位上替他俩收拾单子到书包,等到他俩来,走廊的人也几近散全了。   季鹤和季君都不是急性子,乔横林急倒急,却没什么话语权,依着他俩缓缓出了校门,突然想起来应该规划下回家的法子。   季君让他俩骑自行车,自己走回家。   季鹤本来没什么意见,但乔横林显得有些慌张,抬头垂头地瞄了季君好几眼,似乎有什么顾虑,欲言又止。   他不太会掩饰表情,又或者故意想让季鹤替他开口,季鹤偏偏不如他心意,转身向自行车棚走,他知道,乔横林会丢了季君,跟到自己身边来的。   季鹤走到车棚边缘,向内跨了一步,略略低了脖颈,果不其然,车棚罩出的荫蔽和外面阳光的交界线被黑影模糊了。   乔横林抿着嘴巴,比季鹤先一步去推车,焦急地调转自行车头,将车身倾斜,方便季鹤坐上来。   季鹤的手摁在车座上,却迟迟没有动作,眼见季君朝他们挥手,挎着圆滚的腰腹离开,走过这条直道,会遇到许多岔路口,走错一条,就回不到店里。   乔横林就曾走错过,但幸好他骑车带着季鹤,季鹤会告诉他,他也愿意原路返回,因为总想着回家。   “你很担心他?”   乔横林听到站在他身后的季鹤问,语气平淡,没什么波澜,听起来甚至不需要回答。   “我的奖状还没有给、给季君看。”   “奖状而已。”   季鹤垂了眼皮,淡淡说了这句,奖状对他来说多如废纸,但乔横林不同,他并没有什么荣誉,费力获得的奖项也是进步而不是优秀,在家里,只有季君,常常对他说太好了、真不错的字眼。   “骑吧,”季鹤松开车座,跨坐上去,单手轻揽乔横林的侧腰,“追上去。”   乔横林狠狠点头,兴奋地蹬了出去,两条腿的总比不过有轮子的,不过几分钟,步行的季君只听见耳边一阵风,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在他脚边压了弯,稳稳当当地停住。   季鹤脚点地,下车来,眯了眯眼,对季君说:“你载乔横林回去,我记得你会骑自行车。”   “那你呢,季鹤。”乔横林慌张地叫道。   季鹤往路边走几步,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我累了,不想吹风,下午店里还要整理书柜,你,你们两个,路上不要耽误时间。”   出租车短暂停留随即开走,留下呆呆握住车把的乔横林和呛了一口车尾气的季君。   “他好自私,”季君委屈地讲,“把咱俩抛下了。”   乔横林只是笑,并不顺着说季鹤的坏话,他歪着脑袋,眼珠像小时候一样亮堂堂的,局促地把车子再次倾下来,“我、我载你。”   季君倒好偷懒,不推辞地挤上窄小的后座,然后将两条腿费劲儿地抬起,踩到蹬板上,“走,出发!”   “嗯!”   口号喊得威武,乔横林笑得也灿烂,可开头就极不顺,车子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才勉强蹬出去,行进的几米,便不堪负重地吱吱呀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季君赶紧抓住骑车人的外套,厚实的胳膊暖了乔横林的腰,乔横林便非蹬不可,站起来再使劲儿蹬下去,不多时步入正轨,慢悠悠地上路了。   季鹤早到了家,拉开卷闸门又挽了帘子,在门口台阶上站了会儿,看见驼着季君的乔横林弯腰曲背,用力到没办法抬头看路,咬牙切齿地蹬到桂花树下。   这才扬了小脸,汗水涔涔的,挂着笑,“季鹤,我们回来啦。”   话没落音,听见一声不弱的爆炸声,后座的车胎泄了气,像破烂的皮球垂在地面。   季君从车座上面跳下来,红了老脸。   乔横林还想着拯救一番,又蹬了两下,车子杵在原地没动,踏板飞速旋转,打到他的脚踝,痛得呲牙咧嘴。   是自行车的链条松了。   再加上变形的车篓子,漏黄棉花的车座,生锈的车闸,这辆车俨然一副报废的模样,再蹬也不能了。   所幸现在是假期,也不紧要用它,季鹤问了修胎的价格,也不划算,干脆让乔横林把车送回收废品那儿,拆了,铁零件还能卖些钱。   入了冬,天气恶劣,冷风刮得人脸疼,桥洞的棋摊散了,黄秋风班上也忙着准备捐衣的暖冬活动,没人作陪,季君也懒懒的,没地方去。   店里客人不多,季鹤照常安静地练字抄书,不怎么说话。只有乔横林活泼,缠季鹤被嫌,就跑去跟季君玩,窝在他身边下五子棋,一人一次机会玩俄罗斯方块儿,或是听季君翻着手机里的相片,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介绍。   季鹤催乔横林写作业,他也要拿着作业到季君身边,季君能辅导他语文数学,英语是万万不能,串掇他瞎写一番便罢。   每回他瞎出主意,不管是低声说还是使眼色,季鹤没有一次例外地能捕捉到,便会狠狠地甩过去一记眼刀,吓得两个人赶紧垂头噤声,在威严之下互相出卖。   快到年跟儿,飘了雪花,起初是稀稀拉拉的小雪,成不了形,很快便在地面化了,后些日子,雪轰轰烈烈地堆了下来,雪地反光,连天色都远比平时透亮。   尽管店里几乎没人来来,但季鹤依旧会早起到门外扫雪,乔横林心疼冻得他手红,眼睛朦胧不清时就不拖沓地爬下床,非要替他去。   季鹤也没怎么拦他,但会把季君喊起来,给他找了铲子,撵他出门,帮乔横林一起干。   乔横林低头蛮干,扫完自己的区域,又去铲季君的划分那片,季君柱着铁铲的木头棍,亮眼笑笑,“雪白,扔了化了也是浪费,不如堆个雪人来玩。”   他随口一提,乔横林却很高兴,问他堆什么好,又兴冲冲地跑到屋里叫季鹤一起。   “不进便罢,要进屋就把鞋子换了。”   季鹤兴致缺缺,不愿意跟他闹,乔横林脚钉在屋外,越过门帘的脑袋歪了歪,稍显失望地缩了回来。   季君笑眯眯的,像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我就说吧,季鹤才不会来。”   乔横林委屈地撅嘴,小声抱怨:“那你还让我叫……”   季君笑得更开心了,狡黠地撩了一铲雪抛到乔横林身上,“我以为你请得动嘛…”   乔横林缩缩发冷的脖子,两只脚来回跺跺,抖掉身上快被体温暖化的雪花,他低头捡了一拳头的雪,在手里攥了一会儿,又不舍得砸人,默默扔了。   季君和乔横林在雪里搓圆球,推成浑圆的两个,一大一小,上下叠了起来。季君到屋里取了过期报纸,又拾了季鹤一支废旧的毛笔杆。   报纸叠成帽子盖上去,笔杆插小雪球的中间,成了长长的鼻子,可他俩还是犯了难,雪人没有眼睛,总少些什么。   “你去屋里找找看,有什么黑色的、圆的小物件,添到这儿正好。”   季君跟乔横林这么说,乔横林乖乖地到屋门前,弯腰换鞋时,季鹤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看着乔横林长成顺毛的脑袋。   乔横林局促地背过手,好像是偷东西的小偷被发现一样,站在原地不动弹。   季鹤清了嗓子,伸出手来,攥热的拳头松了下来,里面并排躺着两颗纯黑的纽扣,“拿去,多余的,放在柜子里占地方,本来就是要扔掉的。”   “季鹤……”   乔横林抿嘴笑笑,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捡走了那两颗扣子,又跳下台阶,递给季君。   季君拉住乔横林的手,一左一右地替雪人镶了眼珠。   “拍个照留念怎么样?”季君提议道。   “好!”   乔横林几步跨上台阶,叫季鹤快来,季鹤没兴趣,他快步走进去,偏要把季鹤拉出来。   “往左往左,”季君指挥着,“趁着这棵金桂,别挡了乔横林的屁股印。”   他口中所说,是当年乔横林一屁股坐塌的水泥花坛,季君还心血来潮提了字,现在字迹仍旧清晰,尤其是下雨天,湿掉坑洼里的灰尘,那几个字就亮晶晶地反光。   如今沾了雪,倒是有些模糊,难得季君还肯记得,拿这件事打趣。   乔横林脸红扑扑的,季鹤偏过头轻轻笑,又把乔横林的耳朵尖笑红了,他俩原本分别站在雪人两侧,可相机拍下那刻。乔横林又挪了过去,抓住季鹤的手,呲出白牙,明晃晃地笑着。   季君跟乔横林也合了影,趁着拍照,他又抓了把雪塞进乔横林脖子里欺负人,季鹤低头看着手里屏幕,季君留有残影的动作和张牙舞爪嗷嗷叫的乔横林,静态的相片也显得那样吵闹。   轮到季鹤跟季君两个人,老顽童的季君脸部绷得没有皱纹,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   他调动几次脚步,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位置,跟季鹤中间隔了模样可爱的雪人。   季鹤也没有注视镜头,反而垂了眼,不知道看向哪里。   “等会儿,”季君紧急叫停,伸手拨掉黏在季鹤颊上的几根发丝,“这里乱了。”   然而乔横林反应迟钝,在他阻拦那刻就已摁下拍照按键,留存的这张照片模糊不清,又映了雪色曝光严重,然而季鹤因为躲避而偏歪的侧脸,乍目的白衬着乌黑的发色,没有漏出全部样貌,却见得清秀漂亮,令人晃神。   乔横林喜欢,便私自留下。   玩闹完,两人都回了屋休息,只有乔横林留在外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过会儿开开心心地进店里,从背后捧出个小小的雪人,不足掌心一半大。   “送给你,季鹤。”   乔横林扭捏地说,硬要塞给他。   “不要。”   季鹤含了浅浅的笑,却连头都没抬,毫不委婉地拒绝。   “要!”   乔横林急了,拔高了语调,试图劝服季鹤收下。   “放在屋子里会化的。”   季鹤写完手头这个字,抬眼望着委屈又焦急的乔横林,他逗乔横林就像逗小狗那样简单,“不然你就捧着给我看。”   乔横林蜷蜷冻到发热的手指,使劲儿点头,“好。”   “真笨,”季鹤摇头,给乔横林指了个位置,“放在屋外的窗台上,我能看见。” 第五十一章 蛋糕   到了年根儿,街上鞭炮频频响着,尤其在晚上,在店门口仰头,就能蹭到别人放的免费烟花。   季鹤嫌吵,乔横林却喜欢凑热闹,总是溜出去到附近逛逛,季君看他闲不住,带他到沙河公园看灯光秀表演,碰见猜灯谜活动,捡了个简单的,让乔横林猜去。   “去一人还有一口,去一口还有一人……”   乔横林绞尽脑汁想不出半个贴切的字来,抓了纸条往人少的地方跑,用季君的手机给季鹤拨了电话,央求他给答案。   季鹤收了摁在琴弦上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划了几下,唇角堆了浅浅的笑意,慢声细语地回应了焦急的乔横林。   “你这是请外援,”季君使劲儿在乔横林耳旁念叨,“不作数的。”   乔横林才不管什么这些,厚脸皮赢下一盏小小的红灯笼,里面的烛芯烧着,映在糊在外壳的彩纸上,风一吹,拖在雪面的影子忽明忽暗,好看极了。   他生怕光灭了,没了闲逛的心思,找到挤在摊位旁摸手串的季君,小心翼翼护住灯笼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劝道:“走啦走啦——”   乔横林一路上谨慎得厉害,眼睛没从手里这支手作灯笼上离开过,连路都不看,踩了石子险些摔倒,还是季君挡了他胸口一把,才免于在大过年的摔个狗啃屎。   幸好灯笼完好无损地带回了店里,他俩人才擦了汗,舒出短短的气放松。   乔横林火急火燎地扯开嗓子喊季鹤,把人喊恼了从卧室黑脸出来,他捧着细心呵护的小红灯笼,眉眼生动地向季鹤邀功。   “季鹤,你看,小灯笼,你的谜底是对的!下面还挂着小珠珠,这么多颜色……真好看……送给你,季鹤,”   季鹤将松散的头发撩向耳后,略低头看了下,烛光没那么亮了,烧的余光浮在他挺翘的鼻梁和颊边,粼粼波动。   他眯了眯被灼到的眼睫,没有接过来,只是慢吞吞地抓住乔横林的手朝自己身边拉些距离,然后伏颈,从灯笼顶端的空隙中,忽的吹了口气。   烛光顿时熄灭,乔横林的笑容也渐渐僵在脸上,又敛了下去,变得面无表情,似乎在努力克制,但缓和不了的情绪终究牵动他的紧抿的唇撅得很高,完全能挂上个油壶。   “哦呦,”季君凑头过来,端了那暗淡的小灯笼,“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怎么给吹灭了,这要让人心疼死了。”   季鹤还没觉得如何,只是语气平静地解释:“店里都是书,地板虽然改了木纹贴纸,但也怕火。   “这个倒也是……”   季君犹犹豫豫地说,乔横林则不听他的开解,转了身子跑进卧室,把外裤拖到腿弯,才气冲冲地坐在床尾,平时季鹤脚伸的位置。   过了好大一会儿,季鹤进了屋,乔横林听到脚步响动,立刻把头别向墙面,紧绷的脖颈爆出一根两根的青筋。   他能感受到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这种平静默然是季鹤独有,事实上也是,季鹤虽然没有走近他,但一直看着乔横林冻到发抖的大腿。   乔横林低了低头,心虚地挪动一下,将堆在膝窝的裤子远离垂在床脚的淡蓝色床单。   “我的内裤是早上刚换的,我也没有弄脏床单。”   乔横林小声“叫嚣”,季鹤却笑了笑,“难道内裤还能穿两天吗?而且,我又没说你什么。光着腿,也不开小太阳,不冷吗?”   “不冷。”乔横林又偏了脑袋瓜。   “穿上。”季鹤说。   乔横林呼吸声放大了些,站起身,把裤子捞到腰上,可穿了脏裤子就不能往床上坐了,这样板正地站着,好没有气势。   他心里正想着,季鹤缓缓走到床尾,一直背后的手伸了出来,像乔横林递给他那样,把灯笼又捧了过去。   灯笼里的烛火被剔除了,看着有空缺,却着意添了什么,季鹤把卧室的大灯关上,只留盏昏暗的台灯,又用手机开了手电筒,向灯笼一照,不知怎的,乔横林身后的半墙上显出半个字样。   另外半个,故意照到了他的身上。   乔横林低头拼凑一番,原来是个福字,是季鹤剪的镂空小字帖在灯笼里,灯光斜了角度照进去,就能发现这潜藏的“福气”。   “不拿着吗?”季鹤歪头,找到乔横林的眼睛注视着。   乔横林欢喜得稳不住脚,捧了灯笼抱着,又嘴硬道:“我还没有原谅你哦。”   这回终于轮到季鹤学他拖长声音说话,“哦——那你继续生气吧。”   季鹤是不常开玩笑的人,怎么说话都像认真,乔横林约莫是怕他不耐烦,连忙说要把灯笼挂到店门口炫耀。   “灯笼都是成对的,哪有挂单个的。”   “好吧,”乔横林也觉得季鹤说得对,十分珍惜地摩挲灯笼的串子,“我不要它孤单。”   乔横林闹累了,把灯笼收到柜子里好好地放着,洗完澡早早入睡。季鹤被时不时的鞭炮声吵得没睡意,到外面整理书柜。   平时最先打鼾的季君也还没睡,盘腿坐在棋盘桌旁,手里拿着锉刀,指缝里掉了好多木屑。   见季鹤出来,他不太从容地收了手里东西,季鹤无言,季君便忍不住先说:“刚才逛夜市看见有卖手工饰品的小摊,只是簪子的样式不合你,我买了块儿原料,想再做一个。”   季鹤手指发紧,收在手里的一本游记封面,他轻声应了句,又重新开始收拾书柜上的书目,“快过年了,你是不是要走?”   “嗯,会走,”季君说,“过年也缺人,在哪里都好打工。”   季鹤沉默几秒,“明天你要是再出门,就买些奶糖和麦丽素,乔横林很爱吃,他……他说不愿你走,你要离开,就先哄好他吧。”   “好了。”   季君吹掉木簪的浮渣,“等我待会儿打磨了,小鹤就能戴了。”   季鹤想说不着急,但总有些说不出口,便也罢了,挪完陈旧的书籍就回床上睡觉,乔横林的睡相还是那么差,两条腿卷住被子,很艰难才能抽出来。   起早在柜台上看见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里面放了乔横林爱吃的薯片和糖,季鹤捡起旁边的整洁手绢,掀开来,是那根崭新的木簪。   他攥了攥,戴上了,被替换下来的旧簪子装进手帕里细细包好,收到柜子里。   乔横林醒了以后得知季君不告而别,在卧室里指着日历上的红圈圈伤心,明明剩几天就能一起过除夕,现在又不能了。   但他不会再因此吵闹,在季鹤面前佯装无事,季鹤并不戳透他,直到乔横林开始吃季君留下的奶糖,才稍觉心安。   今年过年季鹤早早从超市买了速冻饺子,等到初一下锅滚了,尽管欠缺仪式感,但口味和品相比他们自己包的要好上许多。   年后季君给家里的卡上转了一大笔钱,给季鹤发消息让他买个智能机,季鹤本来觉得没需求,可那时候电子支付愈发时兴,最近书店也有很多人询问能不能用手机支付。   季鹤去挑了一个便宜的杂牌,乔横林还不知道智能手机的好处,彭湃告诉他能视频通话,他便兴奋地回去试,经常给季君拨去语音。   季君不常能接到,但接到就会跑出去,给乔横林看外面的山水或新奇玩意儿。   开学以后,乔横林参加了校内足球队,这是跟季鹤商量过后的结果,起先担心两头训练会影响学习成绩,但邱明却很赞同,他告诉季鹤市里最好的一高每年都会招收数量不少的足球特长生,这法子也算另辟蹊径。   更难得的是乔横林争气,从替补到正式队员只用了短短一个月,夏天队里去区里参加比赛,他踢前锋,频频进球得分。   对手看不过针对他,故意冲撞伤人,把乔横林的眉骨勾出血口,两方差点动手打架,教练拦着才没让事情发酵。   乔横林寡言沉默,又守规矩,但彭湃不是好欺负的性子,主动上场,不以踢球为目的,专门朝人家头脸踹,自己又会先一步装伤,捂住分毫没伤的肚子在场地里打滚,直到吃了红牌罚下,对准人家吐舌头竖中指,一副嚣张欠揍的模样。   陆续一个星期的选拔赛和决赛落下帷幕,他们代表学校捧了金奖杯,学校特意给他们找了间空教室,买了蛋糕零食庆祝。   乔横林分到超大一块儿,除了尤小勇他们生日请客,他几乎没有在别处吃到蛋糕。所以拿到这稀罕物,一定要跑出去送给季鹤吃。   季鹤掀开他右眉覆盖的纱布,看见血口黑脸把他带到医院,口子不大却深,要缝针。   乔横林害怕,泡着一汪眼泪不肯坐好,最后被医生摁住脑袋,一边呲牙咧嘴地哭,一边伸出舌头,舔季鹤指尖挖给他的蛋糕奶油。   用的是价格昂贵的美容针,伤口恢复效果比寻常的针要好,那块儿几乎没留疤,只有贴近细看,才能发觉那块儿肤色比旁边颜色浅些。   只是斜着缺了窄窄一道眉毛,再不长了,不过反正瞧着也不影响美观,只是让他更加显凶些。   凶就凶吧,总比挨欺负好,季鹤晚上总睡不着,翻起身轻抚乔横林受过伤的眉骨,终于用这样的想法劝服自己,这才能安心入睡。   【作者有话说】   字谜的答案是什么呢~ 第五十二章 填空   升学的初三那年,乔横林两个学期很少上课,日常泡在操场阳光里训练,也常常坐大巴外出比赛,区里市里的比赛都获过金奖,一路打到省里,他所在的队伍遗憾止步半决赛。   那场比赛有现场直播,学校特意拨了节自习课让学生观看,那时候季鹤的座位轮次到了后排,他本身是对足球跑步这些运动不感兴趣的,但鬼使神差地跟前排中间的女生换了座位,安静地看到下一节老师上课。   “有回放,想看的晚上回家再看。”   班主任关上投影仪,说这句话时瞧了季鹤一眼,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乔横林现在的名号很响,甚至越过了每次考试都位列年级第一的季鹤。   对于快要溺亡在乏味单调学习生活里的学生,无疑更加偏爱充满刺激和活力的一切事物,恰巧乔横林连样貌都长得俊朗个性,从头到尾,每一根头发丝都像在证明他绝不沉闷。   季鹤跟他相反,很少参加学习以外的活动,课间除了去卫生间只会在座位上练字,一模一样的笔画重复到极致,做出最逾矩的事仅限于跟班主任要了靠窗的位置。   他厉害、无聊、不好相处,对了,他是校队前锋乔横林的弟弟。   别人总是这么评价道。   季鹤毫不介意,认为他们发现得太迟,只有他自己早早就知道,他是一个无趣到底的人。   “彭湃又谈恋爱了。”   乔横林晚上端洗脚水给季鹤的时候兴奋地告诉他,“她每天都来操场走圈儿,看彭湃踢球,然后彭湃就不让我用他队服擦汗了,还老是翘了训练去洗澡,后来他们就在一起走路,我还看见彭湃抱人家……”   季鹤手撑着床边,低头看向水盆,水面透出活泼的小影。   乔横林还是改不了想跟季鹤一起泡脚的主意,但季鹤从来不许,他就在季鹤泡脚时坐到面对面的凳子上,把自己的脚踩在盆子边缘,只等着季鹤把脚抽出来,再立刻放进温水盆里。   “你怎么拿人家的衣服擦汗,我给你的湿巾和手帕呢?”   乔横林扬眉,得意洋洋地说:“湿巾不方便,撕开还要找垃圾桶扔,手帕我怕跑步丢了,就放在书包里啦。季鹤,你不是不让我掀号码服擦汗漏肚子嘛,我都没有再掀自己的,所以我用彭湃的,虽然会挨骂……”   “对了,”乔横林又想起来彭湃的事,“彭湃的女朋友可好看,头发长长的直直的,跟你一样,皮肤也好白,比彭湃白多了,不过没有你白……她人也好,还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饮料,”   “那你呢?”季鹤问,略歪了头,脚也从水里抽了出来。   轮到乔横林泡脚,他抓住季鹤的脚踝支在自己大腿上,用早早备好的毛巾裹住擦干,这件事他现在做得很熟练,难得的是季鹤也能习惯,不再挣脱,心甘情愿地被乔横林攥住。   “我?我怎么了?”乔横林不知道季鹤为什么这么问。   “有没有人会看你训练?有没有人给你送水?有没有人——”   乔横林还等他继续发问,但季鹤拖长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他只是注视着乔横林的眼睛,这双眼睛干净透彻,里面的心思陌生人都能猜出几分,在季鹤面前,更是什么情绪都藏不起来。   羞涩、欢快、闪躲……还有什么季鹤开始焦躁,把脚从乔横林的手里抽了出去,不慎踩进了水盆里。   近乎与盆边缘齐平的水面涌出几股液体,原本平静的水流在外力的作用下迅速侵蚀了地板,不断、不断地流动着。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沉默过度催生的尴尬令人后知后觉,季鹤避开乔横林的目光,缓缓抬脚。   乔横林瞪大眼睛,弯下身子用手摁抓季鹤的脚面,让季鹤的脚依然踩在自己的脚上。   尽管行为如此大胆,但事实上乔横林非常担心季鹤会发脾气,所以一面维持动作,一面抬颈定定地观察季鹤的表情。   季鹤后背直挺,脖颈的曲度只是生理上健康标准,他以前常常这样,从第一天看见乔横林就是这样,浑身高傲着,只有眼睛向下,俯视乔横林的一切。   从什么时候他仿佛找不到这种角度了,是乔横林这年已经长得比季鹤高上半头,身子骨也壮硕精干,不再是季鹤随手扯着衣领就能拉走带走的小笨狗了。   季鹤脚趾用了些力,触碰乔横林细长的脚踝,轻声重复一遍:“告诉我,有没有?”   “有什么?”   乔横林吞了口唾沫,浑身发痒,他早就忘记季鹤刚才问了什么,提出单纯的疑问。   “算了,”季鹤推开乔横林的胳膊,湿脚踩进拖鞋里,冷淡地出了卧室,“没什么。”   季鹤果然因此生气了,乔横林伤心地想,两只手搓了搓滚烫的耳垂,又想起来是沾过洗脚水的手,觉得很烦。   果然,他的脚放进去就会很脏,只有季鹤的洗脚水一点儿也不脏。   自行车坏了以后,他们一直坐公交去上学,但中午往返来回时间太长,再加上乔横林有时候要加训,所以他俩已经很少中午回去,午间休息就在教室趴趴,吃饭就到外面买个烧饼夹串。   训练实在紧张的时候,教练会发盒饭,三菜一汤,还是荤菜居多,乔横林就跑到教室叫季鹤,到操场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同吃一份。   有时候彭湃嫌盒饭难吃,就直接给乔横林,这样就能余出一份给季鹤,后来乔横林跟教练说他饭量大,要两份饭。   教练怎么会看不见每天中午跟乔横林在一块儿的学生,但他看透不点透,一份盒饭才多少钱,乔横林的一脚球可昂贵极了。   “你别回教室,看我踢球吧。”   乔横林邀请过许多次,季鹤却一直没什么兴趣,再说操场是漏天的,季鹤要在的话,乔横林也总不安心,太阳大怕他晒着,冷天怕他冻着。   今天的天刚好,小风暖和,阳光也不毒辣,于是乔横林请求季鹤留下,不要返回教室。   “好吧,就看一会儿。”   季鹤答应,重新坐在台阶上。   乔横林则跳下去,怕季鹤看得无聊,招呼人踢三对三,这样就不需要太了解比赛规则,只要看谁进球就好。   他这招是跟彭湃学的,彭湃女朋友要是来看训练,他都会安排这一套,大家默契地把风头让给他,为了守护兄弟的爱情。   可今天又没有女生在,再加上乔横林后来居上,是队里踢的最好的人,也是副队长,他挑出来的人谁也不敢糊弄。   大概踢了十几分钟,乔横林突然的一脚传球,跟他同队的男生扑球失误,摔在草坪上。   那脚带风的球因此停不下来,穿过草坪上空,朝台阶的方向飞去,季鹤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乔横林边跑边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随即肩膀快要炸开的疼痛,那记凶狠的足球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带有余速地向外偏飞。   季鹤后腰磕上台阶的棱角,忍不住深蹙眉头,左手贴住被砸的胸口和肩膀,疼得倒吸凉气,额上很快汗津津的,挽高的头发也因此散了下来,腻在后颈。   “季鹤!”   乔横林最先跑过去,脸色发白地叫道,彭湃他们几个人紧随其后地围了上去,看见副队长竟因为伤到人而手脚哆嗦地哭了,都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还是彭湃说送医务室。   乔横林抱起季鹤,匆匆出了操场,他没带季鹤去医务室,出了校门打车直接到医院,挂号拍片做检查。   幸好骨头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修养,至于皮外的擦伤,得涂涂药膏。   “没事。”   季鹤一直说,不怪乔横林,乔横林却很沮丧自责,抱着脑袋吸鼻水,眼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弄得季鹤没办法,只能继续安抚。   “哪有你眉骨缝针痛呢?还有,我不是说过,你已经长得很大了,不要再动不动就哭,别人要笑你的。”   但他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乔横林哭得就更凶了,眼泪肆意地淌着,一路哭回了家,学校也不去了,训练也不练了,从下午到晚上就道歉说对不起了。   乔横林还说以后再也不踢球了,季鹤就好笑地望着他异常坚定的脸庞,忍不住拧乔横林的鼻尖儿,“踢吧,不踢的话你学习这么差,怎么考得上一高。”   “我才不在乎。”乔横林说。   “是吗?”   季鹤上挑着眉毛,“但我很轻松就能去一高呢,我可不会为了你少考一分。”   “零点五也不行吗?”乔横林抽抽嗒嗒地问。   季鹤很宽容,“可以,我会少写一个小数点。”   “哦,”乔横林趴在季鹤的胸口,在药膏敷好的位置呼呼吹气,“原来我是季鹤的一道填空题。”   季鹤伤的是右肩膀,牵动着胳膊没办法太用力,写字尚可,但做饭恐怕端不动锅,他为此发愁时,乔横林接替了这项任务。   他早上起来煮鸡蛋、熬小米粥,端到季鹤嘴边,把季鹤安全送到教室后训练,休息时候用彭湃的手机翻炒菜教程,晚上回家实践。   【作者有话说】   又深夜偷偷更新 第五十三章 幼稚   季鹤从来没有指望乔横林能把饭做得多好吃,或者说直到吃到乔横林做的饭,才知道自己以前做饭水平很糟糕。   这并不怪他,因为他几乎没有吃过别人做的饭,连季君都从来没正经做过饭。再加上乔横林包饺子的水平很差,谁能想到他能把蔬菜也炒得香气四溢?   甚至他没有用小本记下教程,单凭脑子的记忆,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念咒语,就能变出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季鹤手里的小勺不断搅拌蛋花打得很漂亮的紫菜汤,终于忍不住问乔横林,那么多步骤和调料是怎么记住的。   乔横林故作高深地摇头,“不告诉你。”   “小气。”   季鹤像棵小苗一样萎缩了根系,“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季鹤不知道的秘密,整个足球队人尽皆知,因为乔横林从那天开始,每进一个球都会大声吆喝。   这原本不是什么怪事,进球大家都会叫好鼓励,但乔横林叫出口的字句非常怪异。   “一块老豆腐!”   “一勺盐!”   “蒜末爆香!”   “生抽一勺!”   “记错了,两勺!!”   “蚝油一瓶盖啊!!”   跟外校打友谊赛时也不例外,乔横林频频进球,频频喊着,球风比平时还要凶猛,进攻型很强,搭配撕心裂肺的呐喊,不禁让人怀疑他纯粹是为了喊出声才对球门出脚的。   彭湃在对面有认识的朋友,中场休息时人家过来打探消息,小心翼翼地问乔横林念的是不是传球的暗号。   彭湃觉得很丢人,咽了口唾沫,只能欺骗性点点头,回到自己队伍立刻朝乔横林挺翘的屁股狠踢两脚。   “待会儿上场给我把嘴巴闭紧。”   乔横林伸手揉揉,委屈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彭湃烦躁地挠头,“就是不许喊,你回去训练时候再喊成了吧?”   队员躲在彭湃背后,疯狂点头,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乔横林捂住嘴巴表示同意,其实只有彭湃一个人反对就够了,反正乔横林很听他的话。   下场乔横林守约没有叫出声,跟他们竞争的队伍立刻意味深长地对视,表示果然是传球暗号,担心被破译所以改用口型交流了。   乔横林在外大肆“宣扬”的食谱,在家则闭口不谈,他难得有如此毅力来保守秘密,也因为这样,直到季鹤肩膀的伤完全好透,也再也没碰过菜刀案板。   乔横林变着花样给季鹤做好吃的菜,不是因为他牵连季鹤受伤,而是他刚知道自己还没有笨到不会弄出好吃的,害季鹤下了这么多年的厨房。   那年接近入夏,乔横林满头大汗地蹲在垃圾桶旁边削土豆皮,季鹤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校队的教练,另一个来自邱明。   他们为的是同一件事,乔横林两个月前踢的那场失败的省赛,被邀请而来的巴西青年队教练观摩了全程,用蹩脚的中文询问穿二十二号球衣的男孩。   那是乔横林的球衣号码,取自季鹤的笔画数,但他笔画学的不好,以为季字下面的“子”横撇竖钩是连贯的一笔,所以二十三笔画的季鹤,他急不可耐地只用了二十二笔。   “好好考虑。”   邱明说,语气让人隔着手机屏幕也能想象他激动而认真的表情。   季鹤在沉默中挂断电话,右手攥紧手机,原地等待到乔横林端来西红柿土豆丝。   乔横林骄傲且聒噪地挑起一筷子,在季鹤眼前来回挥动,说他是多么有天赋,能把土豆丝切得一样粗一样长,他说自己也太棒了。   季鹤没有看清土豆丝是不是像乔横林自夸得那样好,但他知道乔横林的确很棒,棒得超出他的料想,超出他的预期。   “季鹤,季鹤?你怎么不吃呀,不喜欢吗?”   乔横林凑近季鹤面无表情的脸,小声询问着。   季鹤被唤回意识,起身说:“今天还没有给你榨橙汁。”   “哦,”乔横林双手撑地,身子向后倾,压着脑袋看季鹤走进厨房,“要淡一点的,太浓了,我的手都喝黄啦!”   厨房里没传出回应,榨汁机很快响了,震碎果肉的声音听起来既令人垂涎欲滴又忍不住打冷颤。   把橙子榨成汁好像很简单,但季鹤却不许乔横林动手,从冬天到夏天,过季时的礼品盒里圆滚滚的橙子只放了六个,价格却昂贵到令人咋舌,应季时沦落到在路边敞开的货车上风吹日晒,大大小小、品种不同的橙子,乔横林的胃不知道是否有杀够一个族群,而季鹤,是主犯的帮凶,是他每日从不间断的喂养者。   “淡的话,就可以分两杯,我想跟你一起喝呢。”   乔横林扭捏地开口,他最近比从前容易害羞,耳朵不被揪也会很红,噪音淹没他的话后恰巧停了。   季鹤端了一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橙汁,放在乔横林一个人面前。   乔横林看见季鹤食指上几滴橙黄色的液体,歪头说:“季鹤,我想给你舔舔。”   季鹤也注视到这里,却没有因为乔横林的无厘头生气,反而曲起手指向前递了递,“舔吧。”   乔横林毫不客气,舌尖快要抵上去时,季鹤忽然一缩,溅到的几滴橙汁顺着皮肤纹路流到指缝,他抽了张湿巾,低头认真擦干净。   “我就知道你才不让我舔呢,”乔横林委屈地把嘴巴埋在玻璃杯边缘,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凉的橙汁,“你就会逗我玩。”   “你都都多大了?”季鹤嫌弃地问。   乔横林更丧了,“我多大了,关键我小时候你也没让我舔过呀。”   季鹤拧眉,想说些什么,又埋头用湿巾的背面,把没有溅到饮料的手心也用力擦了一遍。   他擦手的动作越来越快,起初叠成正方形小块的湿巾被攥成乱七八糟的一团,烦躁且用力地来回搓动。   乔横林注意到他的,愣了一下,下巴微收,问季鹤怎么了。   季鹤喘了两口气,像忽然才回神,停下动作,握拳遮住了通红发烫的手掌。   “乔横林,”季鹤的语气没有那么坦然,叫完名字,隔了好久,他笑了笑,“你想去巴西吗?校队教练说受邀观摩比赛的巴西教练在队里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你。邱老师说他是专业的,到了巴西以后,你会拥有更专业的教练、团队和训练场地,一定会比留在国内发展得更好。”   “前提是——”   季鹤垂眼,“前提是你确定要走这条路。”   乔横林静静地听季鹤说完这些,眉梢悄悄压平,神情认真而严肃,看样子是有所思考才发问。   “巴西——巴西——嗯……巴西,巴西在哪儿啊季鹤?”   乔横林往嘴里塞馒头和土豆丝,“很远吗?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走什么路,不是说踢足球可以一起上一高吗?”   “你是为了去一高才踢足球的吗?”季鹤问。   乔横林放下筷子,挠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讲:“就是校队老师跟我说踢足球可以免体测,还可以不上自习,我想我免体测就可以帮你跑步了,而且我觉得……坐在教室里屁股好难受呀,没有在操场跑有意思。”   乔横林没有听到季鹤说话,却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目光和呼吸,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凝视,看不出来他在思考还是单纯出神,季鹤就像平时一样深藏不露,所以乔横林不能够非常了解,但他很喜欢季鹤这么看他,这样看,就像季鹤每一个毛孔都浸湿了,湿漉漉地塞满了自己。   乔横林说:“那你跟我一起去巴西的话我就去,但是季鹤,我们的书店怎么办,巴西的人会像你一样爱看书吗?”   季鹤垂下睫毛,沉默些许,“不知道。我不知道,乔横林。”   “不知道的话,那我们还是不去吧。我觉得这里很好呢,”乔横林笑了笑,“要是踢足球非要去巴西的话,那我不踢了。邱老师说我跑步也很有天赋,他说我坚持下去可以上大学,我要跟你上一样的大学。”   “一样的?”   乔横林放下手里沾了油的馒头,郑重地点点头:“嗯,一样的。”   季鹤缓缓拿起筷子,听不出什么语气,“你现在要一样的,以后就会变了。”   乔横林很委屈,“我都还没有变,你就这样说我,我不跟你玩了。”   “幼稚,”季鹤嘴上这么说,脸却因为理亏涨得微红,“你为什么不知道巴西在哪儿,去年给你画的世界地图,不是让你把板块位置背下来吗?”   突然换了话题,又是乔横林很不喜欢的学习话题,他一下就蔫了,小声说自己忘记了,反正他地理一向很差。   季鹤却不依不饶,“吃完饭去找出来重新背。”   乔横林尽管不情愿,但他不敢违抗季鹤的指令,可怜喷香的土豆丝在精神压力下显得没那么好吃了,他慢慢往嘴里塞着,一直拖延到季鹤不让他再磨蹭,才翻出了季鹤手制世界地图板块拼图,坐在地上慢慢拼了起来。   他简直完全忘记,于是季鹤自己把世界地图拼完了,乔横林则磕磕绊绊,好歹拼了一份中国地图。   季鹤将两份摆在一起,指着巴西的位置,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距离,乔横林扬起吃惊的眉毛,显得有些笨笨的,“原来,巴西这么远。”   季鹤抿唇,拇指靠在食指侧轻轻摩挲,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没有再强迫乔横林记下纷繁复杂的外国地名。   “反正你也没机会用到,就算啦。”   季鹤说,乔横林得到宽赦,丝毫没有纠结,又快快乐乐地到厨房搓碗碟了。 第五十四章 希望   跟乔横林同队的娃娃脸被巴西教练挑走的那天,整个足球队特意为他开了欢送会,乔横林自动放弃而空出的一个名额没有被替补,所以只有这个总是乖乖守门的队员上了校门口那辆车。   教练会带着他先在国内完成原本计划内的调研,据说就是到各地观摩比赛,这对任何一个运动员而言都是万分宝贵的机会。   季鹤在自习课的时间出现在距离校门几米远的花坛,看见扬长而去的轿车。   车开得很快,几秒钟就看不见影子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只有车尾气搅动起的浮尘,证明它曾经存在,然而只是落在剩下这些没有被选中的队员身上,他们立刻变得灰扑扑的。   乔横林是其中的另类,他并非不够走运,而是主动拒绝了机会的“大驾光临”。他因此得到别人替他遗憾的言语,七嘴八舌的,乔横林却没怎么认真听。   大家纷纷转身回去时,乔横林发现硬朗的树干下藏着与叶子群不同形状的阴影,他走过去,季鹤也不再躲藏,用湿巾替他擦了擦鼻尖和下巴。   “教练跟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听不懂巴西语。”乔横林歪头,身子也斜了斜,季鹤脸颊被强光照射的光斑暗了下去。   “是葡萄牙语,”季鹤压低眉毛,纠正完又问,“那走的那个队员呢,跟你说什么了?我看见你趴人家车窗上了。”   “就是说……”   乔横林故意拖长声音,很难不令人怀疑他在编造什么措辞,但其实没有,他不像隐瞒巴西教练用蹩脚中文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而是真的告诉季鹤,娃娃脸说了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他担心出了国过得不好,要是能跟我作伴就好了。”   季鹤攥了手指,轻轻点头:“人之常情。”   只剩几分钟下课,季鹤却不肯答应乔横林逃课跟他去操场坐的请求,折回班上自习。   从办公室到教室来看班的班主任坐在讲台上,看见他回来,示意他坐,又不轻不重地敲打一句,说马上要升学,所有人都要收心,不要被任何事或人影响。影响。   季鹤轻蹙眉头,从这样的语气听起来,这个词好像变坏了。   足球队教练有事,队员多在偷闲,乔横林一个人懒懒地躺在台阶上,用巴掌大的树叶遮住眼睛和嘴巴,只露出削薄的下巴弧线。   彭湃走过来抢走了他的叶子,盖在自己脸上,气得乔横林只能侧身躲避直射的太阳,缩脖子往彭湃的影子里去。   “在想什么?”彭湃问乔横林。   乔横林瘪嘴,“你的女朋友呢?今天不用陪她了吗?”   “太阳太大了,”彭湃说,“哪个女孩儿愿意出来晒,你真是个直——直脑筋。”   “哦。”   乔横林不情不愿地接纳了彭湃的批评,天气好热,他根本就没力气辩驳,而且他从来都吵不过彭湃的。   “你后悔没去巴西?”   彭湃终于忍不住问,他凑过来就是问这个的,他还想问乔横林为什么不去,但似乎又隐约知道答案。   乔横林听到后悔两个字,脸色变得很糟糕,已经不是第一个人提到这样的字眼。   听说被他挑中的队员拒绝的理由只是为了借助足球去争取一所高中的入学名额,那位巴西教练临走前特意用练习过的中文奚落他以为过于轻狂无知的少年。   “你的选择值得尊重,但你会后悔,二十二号,我很快会忘记你,就像你很快会被天赋忘记。”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机会好,所以乔横林说不后悔,也会被认为是嘴硬,乔横林很讨厌被这样误解,他认为这些人一定没有拼过世界地图,他们不知道巴西离中国有多远,离市一高多远,离门口有桂花树的小浦书店有多远。   彭湃说算了,他不强迫得到乔横林的答案,拍拍他的肩膀,把放在阴凉地的水杯递到乔横林手里,让他喝两口橙汁就下来训练。   对普通学生而言紧张的升学考试,家里只有乔横林一个人紧张,他紧张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季鹤,一日三顿做饭,连中午都会特意提前逃了训练回家炒菜,用保温盒装了带到学校。   他开始学着季鹤以前说他那样,告诉季鹤多吃一点儿、多写一点儿题。   没有人会认为年年第一的季鹤会发挥失常,乔横林却总担心季鹤考不上。   这年夏天的中考卷出得简单,大家的分数普遍提升了二三十分,分数线也水涨船高,领成绩那天校门口拉了两道横幅。   又宽又长的那条红条幅是中考状元,名字不是季鹤。   稍小的那条,是说学校足球队队员全考上了一中的特长生,人名太多,所以没写。   教室来了一名记者,旁边跟着两个肩膀驾着摄像的大叔,他们先对准教室拍了几张照片,又安排状元坐在课桌前接受采访。   状元是季鹤班上的一位男同学,常年屈居第二,在最关键的考试一跃翻身,他得意得不停推眼镜,显得人很精明。   忽然,面对摄像头的他用手指了指在旁边收拾书包的季鹤,说其实我的同学学习都非常好,他这次是幸运,但平时幸运的总是他。   摄像头主动移过来时,季鹤拧了眉毛,乔横林立刻侧身站在他前面,用后背架起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因为他挡得及时,所以相机只扫到了季鹤的侧脸,是拉近照过去的,不过一秒钟,镜头前立刻漆黑一团。   乔横林提着书包,用手护住季鹤的头脸,两个人很快离开了。   “季鹤,你在我心里是第一,永远都是。”   乔横林出了校门这么说,说得真情实感,眼睛里恨不得涌出几滴不平凡的眼泪。   季鹤忍不住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因为没有考第一伤心吗?”   乔横林没敢直接回答,只是说:“如果我跑步成绩没上周好,我可能会伤心。”   “嗯,”季鹤赞同地点头,“是该伤心。”   乔横林听到季鹤这么说,愈发担心季鹤会因此不高兴,但放假几天后,季鹤却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他没有焦躁地洗手,没有靠着墙缩成一团,甚至乔横林会猫在卫生间的门上,听季鹤有没有偷偷地哭。统统都没有。   季鹤真够坚强,乔横林这么想。   后面彭湃约了他们这几个人出去玩,季鹤仍然叫不出来,乔横林就一个人赴约,他们在包厢里吃饭,提到季鹤,尤小勇忍不住举了小手,颤颤巍巍地说好像知道季鹤为什么没考那么高。   “为什么?”乔横林亮了眼睛。   尤小勇放下的手平摊在桌板下面的大腿上,他不知道说出来算不算出卖朋友,但他觉得乔横林真的特别想知道,而且需要知道。   “季鹤那天……那天在三班门口叫我出来,我、我以为他不记得我的……但是,但是他一下子就叫出我的名字了。他问我说,市一高是不是需要住校,我告诉他里面四个重点班强制住校,普通班不需要。他听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就、就说了谢谢……我一直、一直都有关注你们的成绩,而且班主任也给我们看过季鹤试卷的复印件,他、他每道题都答得很好。”   尤小勇小声说着,乔横林跟彭湃沉默不语,只有跟季鹤少有交集的薛家旺不以为意地质疑。   “那又怎样,说不定是发挥失常呢?”   “不是的,”尤小勇连连摆手,“历史、是历史试卷,中考最后一道小论文题,跟我看到的季鹤那张试卷题很像,我还模仿……模仿他写了两句话,历史比我平时考得还要高很多。所以……所以我觉得——”   乔横林看过季鹤的成绩单,各项都很出挑,但历史考得最差,只有平时分数的一半,他以前说过不喜欢历史老师,但没有到想跟他作对而故意考差的程度。   “嗐,他也太——”   彭湃说,“就算他住校不还有你吗?你一个体育特长进去的,总不可能把你塞重点班里去吧,留你看店不就行了。”   乔横林心脏像桌上酸涩的气泡水,咕嘟咕嘟地冒出焦躁感伤的小泡。   他有点儿生气季鹤不告诉他,但又觉得季鹤隐瞒就像他当初为了钱跑到大学代测也不告诉季鹤一样,于是乔横林只剩下沮丧了。   他反复在想,那天季鹤躲掉的镜头,里面本就应该正大光明地塞满他好看的一张脸。   “哎呀算了,不说了,总归是考上了,我跟乔横林走体育上了一中,尤小勇呢,也进了一中的国际班,”彭湃撞撞薛家旺的胳膊,谄媚地笑,“咱们薛哥考得差了那么一丢丢,虽然上了十中,但分数进个火箭班当香饽饽不是问题,来来来,干一个干一个!”   彭湃搂着尤小勇问他掏了多少钱上的国际班,学费贵得令薛家旺舌尖发凉,连忙嚷嚷十中好十中秒十中学费呱呱叫。   乔横林逃了好几次酒,连气泡水都不喝,让彭湃和薛家旺逮住,气得大叫。   “乔横林,你能不能别往盒里扒虾了!”   盛夏的反复碰杯,轻脆得让人觉得很有希望,乔横林摘了油糊糊的手套,用盖子扣好饱满白嫩的虾肉,连带着青春一起打包带走,他要带回家,带给季鹤。 第五十五章 恋爱   市一高报道的日子,季鹤规划了公交路线,按时按点地到了学校门口,门口乌泱泱的家长和学生差点儿把两个人挤散,幸好乔横林的个子高,踮着脚就能把每个人的脑袋看个一清二楚。   季鹤挽着发,头发又顺,最好找不过。   门岗两个身材高胖的保安脸色漆黑地应付不断往前拥挤的家长,指针在八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时又跳一下,电动伸缩门刚刚敞开一个小缝时,有人率先侧身挤了进去,后面汪洋一般的人几乎要把校门撞破。   刚才好像铁面无私顽强抵抗的保安早就油条子一样跳到了家长踩不上的台阶,他们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   起先季鹤让乔横林拉着他的袖口,走几步以后,乔横林只能勉强抓到季鹤腰后的一丢丢布料。   他干脆奋力挤到季鹤的前侧,利用身高和体格的优势在前面开路,右手牢牢抓着身后人的手腕,谁也别想把季鹤挤掉了。   好歹一高的校园宽敞阔绰,在校园里,指示牌将人群分流,大家都各自找各自的班级去了。   这里每栋楼的模样都极相似,红砖白墙的,看得乔横林眼晕,他脑子不灵活,也不分东西南北,只知道左右,走过几回的路永远都有再走错的可能。   季鹤先带他找到班级,再折回去找自己的,他俩如今班级倒了个,一楼四个班,乔横林就在门口的一班。   听说这层走廊的班级好多体育生艺术生,不过也平均放进去不少普通考进来的学生,不然班级还不被闹翻了天。   “为什么你在二十班,好远好远,我找不到……”   乔横林很不开心,不停地埋怨道,他丧丧地要往走廊矮小的扶手台上坐,又怕季鹤嫌脏不高兴,快挨到石板面的屁股原路撅了回来。   季鹤看了看表,到了该回班级的时间,就推了乔横林一把,“进去吧,找不到就别乱走,等会儿开完会我过来找你就是了。”   乔横林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发现后座倚墙的熟悉面孔,于是兴冲冲地在人家面前探头探脑,“你也在一班啊?”   彭湃头都不抬就知道是乔横林这个二货,他昨晚通宵打游戏,现在困得厉害,根本懒得搭理人,勉强应了一句。   “足球队的人都在这几个班,咱班少,就你我,外加小徐,三班四班简直是聚堆了。   “人人都能在,为什么就季鹤在不了?”   乔横林拉了板凳,弯腰趴在书桌上,胳膊和脸颊的肉挤在一起,看上去像个囧字。   他的唉声叹气没办法让人共鸣,彭湃欺身揪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讲:“因为你学习成绩差,所以在一班,季鹤那成绩,再往前越一步,就到四楼的实验班了。”   乔横林听明白了,原来跟初中不一样,市一高越往后面的班级成绩越好,到二十六班截止,再有两个尤小勇掏钱上的那种国际班。   “我学习也不差啊……”   乔横林瘪嘴,这倒不是他胡邹,初二那年他的成绩已经在季鹤的辅导下上升了许多,远远超过了彭湃和薛家旺,有时候甚至能越过学习中规中矩的尤小勇。   但他初三一整年都在踢球,况且这是市里最好的一高,一块儿石头丢下去能砸倒一片高分段的书呆子,乔横林要不是沾了体育生的光,恐怕连门槛都摸不到。   他俩胡乱搭腔时,教室前门走进来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个子不高,说话时笑脸盈盈的,招呼大家先随便入座。   接下来的流程就很普遍了,无非是自我介绍一番,再聊聊一高的规矩,考虑到班里很多人是特长生,请假的机会比较多,所以她详细讲了自己办公室的位置,以后有需要的人下课时间来找。   最后发了份军训通知单就让学生撤退,乔横林要等季鹤,彭湃也嫌外面找家长的学生太多,懒得跟人挤,就陪他在教室里坐会儿。   季鹤来得比较晚,他的班级在后面那栋楼的三层,挤下楼梯已经不容易,走到乔横林班门口时额上贴满了细密的汗珠。   彭湃眼睁睁地看着一米八几的乔横林像幼儿园的小屁孩儿一样,委委屈屈地拧身过去,埋怨季鹤来得好晚。   如今季鹤的个子不如他高,跟乔横林说话时要抬些头,不过这样也不全然都是坏处,乔横林耍小脾气时,他可以选择不看乔横林水汪汪的大眼睛,这至少减少了百分之八十心软的可能性。   “一起走吧。”季鹤礼貌地邀请乔横林身后的彭湃。   “不了,”彭湃舔舔虎牙的尖,“我还要去接女朋友,你们俩先走吧。”   话音刚落,教室后门站了一个身材苗条细长的女生,轻轻叫了一声彭湃的名字,看见教室还有旁人,又不好意思地退回到走廊。   “那我们就先走了。”   季鹤点头离开,乔横林跟在他屁股后,时不时扭头朝廊上的女生瞧一眼,季鹤训他好好看路,他就不再转身了,消停了一时半会儿,凑到季鹤的耳朵边呼呼。   “你干嘛!?”   季鹤原地站定,很不客气地推开跟他紧贴的乔横林,幸好校园里除了实验班办理住校的学生和家长在往宿舍搬行李以外,几乎没什么人留下。   “我,我不是故意的,”乔横林双手背后,一会儿左手掐右手,一会儿右手掐左手,窝窝囊囊地没站直,“我就是想给你说话,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吹气了。”   季鹤似乎很气,胸膛没有节奏地起伏着,但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凶了,问乔横林:“那你想好说什么了吗?”   “想好了想好了。”乔横林连忙保证。   他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到季鹤耳朵边,季鹤头略微偏了偏,但终究没有躲掉,于是重新找准位置的乔横林超小声地说。   “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彭湃的女朋友哦——”   是个人长双眼睛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被乔横林说得那么秘密谨慎,这让季鹤真想掰开乔横林能浮起小舟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水,是不是额外加了某种令人变蠢的成分。   季鹤这么想着,乔横林却一副邀功的模样,小狗脸盘小狗眼,毫不记仇地冲他笑。   季鹤连忙错开熠熠的目光,阳光下白皙到近乎透出血管的耳垂逐渐被某种颜色覆盖,乔横林留意到这点,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   “好热。”   他换用弯曲的食指和中指去夹那片薄薄的耳垂,认真地对季鹤说:“我的指缝可凉了。”   季鹤几乎站在原地不能动,乔横林却随意得很,又絮絮叨叨地张嘴说话:“你刚才看到她了吗?是不是跟我说得一样,头发跟你一样长,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好漂亮。”   “你也想谈恋爱了吗?”   季鹤拨开乔横林的手,问完这个问题却不等人回答,径直往前大步走。   “公交车要赶不上了吗?”   乔横林快要跟不上他的步调,只好小跑跟在季鹤身边,季鹤没理会他,他便歪了歪嘴,满脸希冀地又问:“我也能谈恋爱吗?”   “不能。”季鹤想也不想地回绝。   “为什么为什么?”   出了校门,季鹤没到公交站牌,拦了辆出租车,乔横林也钻到后座,跟紧靠里侧车窗的季鹤挤在一起,小声说。   “我们不坐公交车了吗,从这里打车到家要三十块呢。”   “不能,因为你学习成绩太差了。”   季鹤没看乔横林,皱着眉头又否决了一遍,他对乔横林担忧车费的忽略,导致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司机好奇地从车内后视镜瞄了两人一眼。   “可是彭湃学习也很差啊,比我还差。”乔横林觉得不够公平。   季鹤将望向车窗的脸转了回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乔横林看,乔横林浑身发毛,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缩了理直气壮的脖子,恨不得像乌龟一样有可以缩进去的壳子。   “怎么,有人想跟你谈恋爱吗?”季鹤突然问他。   乔横林摇摇头,抿嘴说没有。   “你现在有喜欢的女生吗?”   乔横林犹豫了几秒,再次摇头:“没有。”   “那你跟谁谈恋爱,谁跟你谈恋爱啊?”   季鹤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嘲讽意味,可听起来很凶,前排的司机听到无厘头的吵闹,替他们打了个圆场。   “一高的学生也有谈恋爱的,我拉过不少小情侣呢,男孩儿女孩儿就跟你俩似的,帅的帅,漂亮的漂亮,不过谈归谈,人家可不耽误学习,还是学习重要啊,到了大学,你们都相不中现在的同学了。”   两人听到司机的话,季鹤微蹙眉心,随即又舒展了,他什么也没辩驳,反倒是乔横林瞪大了眼睛,扒拉着座椅,把脑袋探到开车师傅旁边。   “师傅,他是男的,”乔横林说完坐了回来,又起身探过去,补了一句,“我也是男的。”   司机尴尬地开口,“他坐得太靠里了,我没看见脸,光上车时候看见他扎头发了,听你俩说话还以为是姐弟,怪不得,怪不得声音听起来不像女孩嘞。”   “嗯,”乔横林端正地坐了回去,又重复一遍,”季鹤是男的,我也是男的。“   “你干嘛总是说话?”季鹤斜了乔横林一眼,乔横林又龟缩不动了,做了个闭紧嘴巴的手势。   到店门口,乔横林先下车拉卷闸门,季鹤留在车里付车费,司机师傅特意认真看了他一眼,感叹道:“你长得不像女的,但难怪我认成女的。我的意思是,你比女娃娃还要美些。”   季鹤拿到零钱,掌心攥了攥,说完谢谢后,下车关了车门。 第五十六章 不去   季鹤进店时,门口的帘子已经被扎好了,乔横林在棋盘桌上窝着玩棋子,不像季鹤那样自己跟自己下棋,只是把黑棋白棋平整那面叠在一起,让每一对棋子看起来像超小的汉堡包,他无聊的时候就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季鹤回家总是先收拾书包,乔横林没有背包,季君给他买的蓝色机甲早就过时了,他早就不情愿背到学校了,书都是塞到季鹤的书包里,他又替季鹤背包,省事儿的还是季鹤。   不过季鹤想,已经到高中了,他俩不在同一个班级,也不是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除了吃饭放学都没空见,应当再给乔横林买一个新书包。   他原本打算下午就去买,但翻到了那张军训单子,想起来件事儿。   “你拿过市奖,是不是可以免掉军训?”   乔横林点点头,无精打采地回应,“好像是的。”   季鹤很不满意乔横林的态度,不让他谈恋爱而已,他就耍小脾气,原本打算征求乔横林意见的季鹤改了主意,直接独裁地宣布。   “那你不要去军训了。”   乔横林立刻竖起耳朵,睫毛耷拉着,从上眼白遮到黑乎乎的眼珠,他把好不容易叠好的棋子推翻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季鹤低着脖颈在柜台前翻找什么,“不能。”   乔横林又想问为什么了,但他很快自以为聪明地想到原因,军训的费用对他们来说是相当昂贵的,所以他点点头答应了。   乔横林只是惆怅:“那我不能给你接水洗脸了……你的剩饭也没有人给你吃了……你肯定抢不到上铺……他们的白菜炒得还没有我一半好吃……肯定还会有人像尤小勇一样笨,狠狠甩到你的手……这次偷不到澡堂钥匙了……就是偷到了,也没人给你搓泡泡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声音时高时低,虽然没有关于请求的只言片语,但他既委屈又埋怨的样子,分明就是想去。   头几天乔横林还没那么着急,可后几天眼见就要到军训报道时间了,他忍不住围在季鹤的身边团团转,季鹤始终没热脸待他,乔横林就说些气话。   “你不在,我舒服得很,我可以一个人睡大床,想怎么翻怎么翻。”   “我肯定不会想你,我睡到下午才起床,浴室也不打扫,你回来就会看见地上湿哒哒的。”   “我超爱玩俄罗斯方块的,我会钻到被窝里玩通宵,玩到眼睛瞎掉。”   他越是这么说,季鹤越是无所谓的样子,总是冷冷地说些是吗、都可以、你开心就好。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乔横林洗干净躺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等季鹤弹完琴,擦上香香的护手霜,准备上床睡觉时,乔横林还是这么四仰八叉地平摊着,好似季鹤已经走了一样。   季鹤原本选择了冷处理,没责令乔横林让开,反而大方地将自己存在的空间缩小。   可乔横林实在过分,他有意继续压榨人,侧过身子将季鹤的腹部和胸口挤得压在墙面上,季鹤实在容忍不了他的行为。   季鹤艰难地翻了身,乔横林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已经堆满了肆意流淌的眼泪,枕巾湿了一大半。   被发现以后他也不再假装强硬了,可可怜怜地吸鼻涕,“你有没有看天气预报,过两天会下雨,我怕打雷,你全都忘记了。”   “军训十天那么长,只比半个月少几天,每天晚上那么黑,你买的灯那么暗,我会怕黑,会被吓死。”   “我看店就不能做饭了,你这几天也没有买菜囤着,你是想把我饿死对不对?”   尽管伤心到脖子直抽抽,可这几段话他说得很流利,似乎在心里埋了很久,已经发芽结果了,不过果子是又酸又涩的。   乔横林哽咽了一阵,才把紧握的手掌摊开,里面放着小皮筋儿捆住的钱,码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圆卷。   “这是我攒来给你买吹风机的钱,我现在不想给你买了,你拿钱给我报名吧。”   季鹤听着总感觉乔横林有耍赖皮的感觉,他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唇角开怀地勾了起来,“这么轻易就放弃给我买东西了,你的心可真不诚——”   乔横林因这句语调拐弯的话涨红了脸,他犹豫了片刻,泪眼婆娑地把钱往前递了递。   “这次先用了……我、我很快又能攒出来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季鹤没拿他手里的钱,只是抓住乔横林的手指往身边儿拽了一寸,“你攒的钱还不是我给你的零花钱,我今天全剿了,也不给你报名,你又能怎么办?”   季鹤刻意咬重了字音,但他说的是实话,乔横林从头到尾、由内到外,那件东西不是季鹤挣钱买的,连他的头发丝都是季鹤打理的,他完完全全属于季鹤,更别提这一点小小的钱。   乔横林没办法反驳,忍着哭腔,翻身把后背怼给季鹤,咬住嘴唇,挤出两个字:“好吧。”   季鹤笑得腰肢打颤,他支起一只胳膊,在乔横林脸上摸了摸,像盐水洗过一般,季鹤又不想笑了,他感到乔横林是真的伤心。   这样想想,从乔横林第一次见到自己开始,他俩人就没有分开过,乔横林没有爸爸妈妈,所以小孩子才有的分离焦虑用在了自己身上。   季鹤搓揉指尖刮来的泪,敛了最后一丝笑,垂眼问乔横林:“你是想去军训,还是想跟我一起去军训?”   乔横林断断续续地回答:“军训又……苦又累、傻子、傻子才想去呜呜呜——”   他觉得自己哭得厉害了,于是咬住被角,原本他是不敢咬的,但一想到反正爱干净的季鹤明天天亮就要离开了,他就肆无忌惮地下口了。   等到能忍得住了,乔横林才又慢吞吞地张口:“我就是、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去,我想跟你一块儿,我要照顾你季鹤。”   乔横林这样说,季鹤又忍不住坏心眼儿地笑了,同时又很惆怅:“哭成这样,到底谁照顾谁啊……”   乔横林不吭声,听见在他身后的季鹤再次说话,语气有些奇怪:“彭湃也会在女朋友面前这么哭吗?我听说女孩儿都不喜欢这么爱哭的男生,看来,你就算谈了恋爱也会分手的。”   乔横林仍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咬被角,口水把被罩濡湿了。   “不是我不让你谈恋爱,你知道吧,乔横林,咱俩现在睡同一张床上,我有洁癖,”季鹤停顿了一下,努力构造接下来要说的话,“嗯……我有洁癖,我不能接受你跟别人恋爱。因为你谈恋爱就会跟她身体接触,我不想间接跟她接触。”   这番话说得太过牵强,但季鹤一定要硬着头皮往下编:“所以,你不能谈恋爱。当然,只是暂时的。等什么时候咱俩分床睡了,你就能谈恋爱了。”   乔横林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又扯到恋爱上面了,他以为季鹤是故意跑偏的,他的心肠真硬,就是不肯让自己陪他去军训。   所以乔横林赌气说道:“可是夏天我在凉席上睡,那我夏天谈恋爱,冬天分手好了。”   屋里没有声音了,季鹤沉默不语,乔横林又担心他生气,想把身子转过去看看季鹤的脸,肩膀却被死死摁住了。   “虽然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你夏天也偷偷爬到床上,一切具有不稳定因素的危险都应该被提早扼杀,所以我不允许,至少在你能买得起另一张床以前,我不允许你谈恋爱。”   “不谈就不谈,反正、反正什么都归你管,我又反抗不了,我又不能去军训,我又买不起床!”   “谁说不让你去了?”   季鹤没有因为乔横林发脾气而生气,好声好气地说:“你想去的话可以呀,那我就替你报名吧,你现在去收拾些衣服放行李箱里,明天早上来不及的。”   乔横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季鹤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他的请求,于是也顾不得什么,连忙跳下床,生怕季鹤反悔似的抓出柜子里的行李箱。   拉锁长久没用,拉起来不太顺畅,乔横林焦急地用力拽着,大力出奇迹。   可行李箱打开以后,原本打算在季鹤衣服的空隙里塞上几件自己的短袖的乔横林,发现行李箱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放。   他蹲在地上不知所措,仰头问床上的季鹤:“那你明天收拾来得及吗?”   “哦,”季鹤没起身,在舒服的枕头上靠着,“不用帮我收拾,我不去。”   “什么!?”   乔横林简直是飞到床上的,用力拨弄季鹤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   季鹤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原本想强装镇定,可乔横林的手碰到他脖子痒痒的,于是季鹤笑眯了眼睛。   “乔横林,你怎么这么自大,只许你一个人获市级奖吗?”   乔横林明白了,笨兮兮地笑:“我忘了,你有好多奥数和经典阅读的奖杯,好多市奖,够了够了,我们两个都不用去了。”   说完他惊觉不对,弄了半天,季鹤只是在逗他而已,这让乔横林觉得他脸上尚未干涸的眼泪显得很没有面子,他一屁股坐回床的另一侧,自己的位置,默默生闷气。   季鹤知道他气性可大可小,没有顺着哄他,闹腾半天也困了,手掩着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安排乔横林。   “明天起床以后,把被罩洗了,尤其是……你啃过的被角……”什么嘛!   乔横林腹诽道,但还是乖乖躺下,没有扰了季鹤睡觉,他把留有牙印的被角扒拉到一边儿,就这么睡下了。 第五十七章 奖金   其实季鹤早早给他俩两个人申请了免训,这十天时间他们也不用到学校去单独补课,只在家等着跟他们一块儿开学就行。   季鹤给乔横林买了书包,跟他一样纯黑的,比较耐脏,纸笔文具也买了一套,书皮没买,家里多得是废报纸,到时候用它们包也俭省些。   乔横林自然没什么意见,他见识过季鹤包书皮的水平,既平整又好看,甚至他还会给容易磨损的四个书角加固,连乔横林这种翻书不老实的人,也足够支撑一学期。   季鹤给乔横林画了去一中的公交车路线,因为路远,他俩坐最早一班车也只是勉强赶上。   但现在手头紧没办法,他给乔横林说必须先辛苦一阵,等攒攒钱他就买辆电动车。   不是自行车,是电动车。   乔横林光是听到就觉得很兴奋,他对一切快的东西都很崇拜,同时又有自己一定能驾驭的自信,所以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好的,季鹤你放心买,我肯定很快就能学会骑电动车。”   “你先学会五点起床再说。”   季鹤知道乔横林好赖床的性子,禁不住提醒道。乔横林也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可实际到了当天,胳膊卷着被子抽都抽不离。   最后好歹被拽了起来,胡乱刷牙洗脸,不知道怎么的,迷糊着就被带上了五点半的早班公交车。   这个时间还没到上班族拥挤的早高峰,他俩从这站上时,车子是空的,位置随便挑,季鹤选了个靠后的,把乔横林推到里面的座位,自己坐在外面,防着乔横林睡着摔下去。   前半程乔横林趴在季鹤肩膀上昏昏沉沉地补觉,到了该转车时,他走几步就清醒了。   再上另一辆车就不会有这么幸运,车上人虽不算多,但也少有座位。   要是有,乔横林就让季鹤坐里面,不让别人挤到季鹤,要是没有,乔横林就让季鹤站在外面,他会拉扶手在下车门旁撑起一小块儿空地,季鹤拽住他的胳膊就成。   到校门口刚好快要打铃,他俩又飞奔回各自班级,连说话道别的功夫也没有。   这样一来,辛苦不说,早饭也吃不上,季鹤胃口小还好,乔横林就常常在上完早读后感到饥肠辘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   别说原本对他就费劲儿的学习,他饿得脑子里只有大饼,不管什么书什么字,统统看不下去。   彭湃女朋友经常会给他送牛奶和零食,彭湃不爱吃,但又不好拒绝,干脆分给乔横林吃。   久而久之,乔横林变得比彭湃还要希望那个漂亮女生出现在班级后门。   彭湃会出去跟她讲话到快要上课,等女生走了,才把吃的扔乔横林桌上,乔横林一边大口吸溜牛奶,一边留出仅能容纳两三个字的空隙。   “我说……你们能……下次……说少点儿话……吗?我都要——饿死、了。”   乔横林捏扁牛奶盒,打了个饱嗝,彭湃摁住乔横林的脑袋,恶狠狠地说:“吃就吃吧,还挑剔这么多,下次喂狗都不给你。”   “那我就告诉你女朋友,”乔横林也威胁道,“你要把她好心好意给你准备的零食喂狗。”   他俩谁也不怕谁,反正都是过个嘴瘾,彭湃每回还分给乔横林吃,乔横林在彭湃女朋友面前永远只说好话。   等到下课铃声一响,乔横林搂着面包冲出这栋教学楼,跑许久才能到季鹤的班级,来不及感叹二十班真远,他让人叫季鹤出来,手里吃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得赶紧折回去。   幸好他是练跑步的,不然还真吃不消。   乔横林坐回自己座位上时,也刚刚好打上课铃,他能感受到胃里不舒服,时不时痉挛,让人想吐。   这是他刚喝完牛奶就跑太快的缘故,其实他每回都想要先跑去给季鹤送再回来喝奶,但每回都饿到不喝牛奶站不起来,又不长记性地插了吸管。   季鹤原本以为这是乔横林花自己零花钱买的,久而久之,他计算着乔横林手里攒的钱,再怎么样也该花完了,可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零食送过来,价格还都不便宜。   但时间紧迫,季鹤也来不及询问,只能等到放学再问,乔横林如实对季鹤说了,末了还感叹一句谈恋爱真是好,天天都有东西吃。   季鹤却说这样不太好,以后不许乔横林拿别人东西吃。   “可是这是彭湃女朋友送给他,他不吃给我的。”乔横林有点儿委屈。   季鹤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问乔横林:“如果我把你送的零食分给我的同桌,你愿意不愿意?   “那不行,”乔横林小气地瘪嘴道:“只能你一个人吃。”   “如果彭湃不爱吃的话,就应该告诉他女朋友不要再送,或者送些别的他能接受的东西,而不是转手送人,浪费人家心意。”   乔横林受教地点头,只是有些惋惜:“那我以后不吃她的东西了。”   “还有呢?”季鹤追问。   “嗯……”   乔横林思考一阵,乖乖地回答:“我用零花钱买些吃的还给彭湃女朋友。”   季鹤满意地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你买了零食以后给彭湃就行,让彭湃还给她女朋友。”   “好的,季鹤。”   乔横林歪歪头,趴在季鹤的肩膀上咂嘴:“但是那个巧克力面包真的超好吃的说……”   季鹤想也不能一直不吃早餐,坐公交车回家路过超市,拿了五六个保质期七天的大面包,有四个都是巧克力味道的,他打算放到店里,早上拿一个,可以让乔横林在公交车上吃。   乔横林馋嘴,晚上饿了就求季鹤让自己吃一个,惯会撒娇撒痴地说:“我晚上吃了,早上就不吃了。”   可实际上,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盯着面包咽口水,季鹤又不舍得真让他饿着,只好又从抽屉里拿一个塞乔横林手里,警告他今晚绝对不许再吃了。   学校能办饭卡以后,季鹤又给他俩卡里都充了一百块钱,中午在学校吃,晚上不行,得赶最晚一班公交回家,不过乔横林也炒菜又香又快,不比食堂吃得差。   后来水卡也能办了,拿卡在饮水机那儿,热水凉水都能接,季鹤又给自己充了十块,给乔横林充了三十,他要训练,必须补足水分。   说到训练,乔横林虽然是足球考进来的,但他现在练长跑更狠一些,而且比其他体育特长生省事的是,他不需要经常请假去外面上课。   邱明以前就是市一高的教练,保安认识他,他递几盒烟就能随便出入,市一高的操场是标准的一圈儿四百米,材质也高,乔横林在这上面训练,短跑都能比平常快一秒,中长跑更不必多说。   乔横林向邱明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比赛,邱明还以为他好学奋进,结果乔横林着重强调:不要奖杯,要奖金。   邱明笑着轻甩他一巴掌,“掉钱眼里去了?”   尽管乔横林十分认真,但邱明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最近国内哪个跑步比赛获奖是给钱的,大多都是华而不实的奖状奖杯。   他搜刮了半天,想起来一项,打量了高挑腿长的乔横林,还是摇摇头,说:“你现在的水平跑不了马拉松,半马都够呛拿奖。”   邱明让乔横林好好训练,等秋季到省里参加专业的长跑比赛,并许诺他说如果拿了前三名,他自己掏腰包给奖金。   可乔横林等不到秋季,秋季公交车最早一班延迟到五点五十,那样就算不堵车也没有红绿灯,都没办法按时到学校。   他是无所谓迟到,但季鹤肯定不愿意。   所以乔横林决心非弄来一辆电动车不可,于是他以个人名义报了郊区的半马赛事,高大的背景板上用红色字眼标注了第一名的奖金,开头一个五,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零。   当天他谁也没告诉,逃课到了现场,等到枪声一响,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参加半马比赛的人员大都是老手,知道怎么把控节奏和呼吸。   乔横林却像个二愣子,一股脑地跑,但他也知道不能跑出赛道,不然成绩会被取消,所以他跑到前列,认准了一个大哥死死跟住。   这场半马虽然在普通市民内知名度不高,但在长跑爱好者的眼里,是难得一见的大规模体育赛事,除了当地日报媒体用无人机和专业的摄影设备直播,还有很多人围在赛道外围举手机录像。   邱明在体育群里看到在现场的同事传来的视频,原本只是随便点开看看,结果镜头一晃,似乎飘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邱明心里面一惊,尽管画面模糊,但乔横林跑姿都是他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掰过来的,怎么会忍不出来。   “小兔崽子!”   他狠狠骂道,驱车就往现场赶,关了车门把着方向盘,犹豫片刻还是调转车头,往市一高的方向开。   邱明知道乔横林的实力,马拉松跟长跑比赛不同,在那群泥鳅一样的老手里,他唯一能占到优势的就是年龄和没有伤痛。   所以这场比赛没办法给乔横林带来任何收益,包括他日思夜想的奖金。   但这究竟是他第一次参加半马,很值得纪念的事,所以邱明觉得家人的支持无疑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他到一中接走季鹤的原因。   季鹤上了邱明的车,才从他嘴里听到有关乔横林的急事只是逃课参加了半马,心情便平缓下去。   可车子开到一半,车窗上居然落了扑簌簌的雨滴,各个浑圆饱满,一场大雨的来临竟如此突然巧合。   等红绿灯时,邱明看见季鹤的脸色发白,他很想安抚些什么,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季鹤总觉得心里不安,望着湿漉漉的柏油马路,轻声问邱明:“地是不是很滑?”   “滑倒是还好,大家都一样的比赛条件,几乎不会影响比赛排名,”邱明公允地说,但又补道,“乔横林比你想象得厉害,以前下雨也训练过,不要担心。”   他安慰完季鹤,自己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慌张,连摁了几次喇叭,催促前面的车子让开些。   一路上他不停看表,知道或许赶不上了,便把手机扔给季鹤,让他看看群里还有没有传来能看到乔横林的视频。   季鹤来回翻看,除了在第一条认出乔横林的背影外,后面十几条视频和照片都没有乔横林的踪影。   “不应该呀,照他的水平,虽然拿不了奖,但跑到前面是没什么问题,一般前面都有人拍的,”邱明嘟囔着,“难道这臭小子跑一半放弃了。”   季鹤抿着唇,没有吭声,从群里的直播链接点进去,镜头对准终点,已经在预热冲线了。   等邱明把车子停稳,手机画面已经播到大家陆续冲过终点的片段,约莫有十几个人,里面没有乔横林。   邱明连忙招呼季鹤下车,“快快快跑过去,说不定能看到那小子冲线。” 第五十八章 会好   雨势渐大,道路两旁的观众退去了大半,季鹤和邱明逆着人流,侧身往前面挤,尽管他们心知肚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但仍然想要博一个万一。   警戒线内的选手已经寥寥无几,好几架摄像结束拍摄捯饬着要离开,邱明在熟人那儿借了把伞,斜向被雨水浇透的季鹤。   “算了,我们来得太晚,他可能已经离场了。”   季鹤沉默不语,突然用力拨开遮挡视线的伞檐,跑了出去。   邱明顺着方向看到并排停在空旷场地里的救护车,最外侧那辆后门敞开,几名赛事救援的志愿者正帮忙往上面推担架。   虚躺着的乔横林率先看到的是腆着肚子跑飞快的老头,原本面无表情的他禁不住露笑,可邱明快到跟前时,他又心虚地缩起脖子,担心挨训。   等邱明身后人的样子进入乔横林的视野,他双手一紧,掌心的皮肤被指甲刺痛,雨滴砸在鼻梁一侧的深窝里,乔横林略一眯眼,眼泪很不争气地滑下眼角。   季鹤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说,邱明看到乔横林鲜血淋漓的膝盖和简单固定的右脚踝,脸色黑青,劈头盖脸扇他巴掌,要不是周围的人拦着,他恨不得一脚把担架踹翻。   “乔横林,你自不量力!拿身体开玩笑,拿你他妈的体育生涯开玩笑,跑步、跑个屁,等你伤个残疾残废坐轮椅还他妈跑!”   “够了,”季鹤蹲跪着,攥住乔横林发抖的手心,“他知错了。”   “拍什么拍,滚蛋!”   邱明转身离开,挡住把伤员当取景素材的镜头,他骂骂咧咧的,好事看热闹的人怕祸及自己,纷纷退却了。   季鹤上了救护车,陪乔横林到医院检查拍片,在一楼大厅缴费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把崭新的一沓钱递进窗口。   季鹤看了一眼跟车来的邱明,并不敢推辞他的好意,他不知道乔横林的伤有多重,医药费是否能负担得起,所以他只是道谢,说会尽快还上。   邱明侧身望着被暂时安置在服务处轮椅上的乔横林,垂着头,哪儿也没看,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流水,他就狼狈地坐在那滩潮湿里,站不起来。   “结果出来给我打电话。”邱明说,立刻走了。   季鹤用毛巾和纸巾替乔横林擦干闷闷不乐的脑袋,等两个片子结果出来时,又跑去给他买了两件长袖短裤、拖鞋,在卫生间找了一个干净的隔间,支着他身子给他换掉湿得难受的衣服。   隔间很拥挤,乔横林的右脚没办法落地,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季鹤的肩上,他听见季鹤的喘气声,想扶墙,又被季鹤拉住手。   “别动,很脏,累了就抱住我,穿完这条短裤就好了,”季鹤仔细地把他裤腰的松紧带理整齐,又问乔横林,“等一下我们就在附近吃点儿吧,下午结果出来问过医生再回家,你想吃什么?”   乔横林一直摇头,季鹤也没有不耐烦,又给了他几个选项:“烤肉拌饭?炒鸡?馄饨?还是你想吃家常的炒菜,那边儿也有小饭馆……”   说着,季鹤起身站直,乔横林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力气大到令人呼吸不畅,他想要挣脱,肩颈突然感到一股温·热,脑袋埋在上面的乔横林不出声地落泪,把那片衣襟淌得不能再湿。   “我搞砸了,季鹤……我没有拿到奖金,也没有拿到名次。我摔了呜呜呜,不是下雨才摔的,是我太急了,我太想要……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总是错……”   季鹤垂着眼睛,先摸了摸乔横林侧脸红肿的巴掌印,又顺着他的后脑勺捋到腰窝,他没有说没关系之类的话,等到乔横林的气息平稳些,就替他擦掉眼泪。   “我们吃牛肉锅盔吧,上次你吃了一个没吃饱,这次给你买两个。楼下超市有卖热奶,也买两包,一包你喝,一包暖手,怎么样?”   季鹤从不说这样的话,听起来格外俏皮,好像要很潇洒地花大钱,乔横林支起脸,短暂地破涕为笑,又哽咽着点点头,说好。   他怎么都不肯季鹤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那家又不做外卖,季鹤只好叫了跑腿来送,盯着乔横林狼吞虎咽地吃掉两个热腾腾的大薄饼,这才觉得他心情应该好些了。   下午一点在大厅机器取了片子,又等医生上班等了半个小时,两个膝盖是皮外伤,右脚踝骨也没有错位,但前距腓韧带部分撕裂,起码要制动六周,恢复期因人而异,至少三个月内的训练和比赛想都别想。   乔横林缩在椅子上低头不语,季鹤比他先接受情况,问了些注意事项,扶着人打车回家。   高中的假不太好请,季鹤先替两个人都请假一周,留在店里照顾他。   乔横林很少有这种安静的时候,通常只是在床上半躺半坐,盯着床尾的衣柜发呆,只有季鹤进来察看他有没有好好地把伤脚垫高或是端饭进来时,他灰白的脸上才会略有一丝神采,异常乖巧地说不会乱动、饭粒也没有掉在床上。   季鹤怕他无聊,特意给他放了手机,但一直到晚上手机的后壳也冰冰凉,电量也总是百分之百。   “是不是俄罗斯方块太简单了?”   季鹤问时,乔横林就摇摇头,拿手机开一局,但他很快就会死掉,等卧室的门关了,按键声也会立即停止。   彭湃听说他受伤来看过他几回,瞧乔横林不是很热切的模样,就留下来一个屏幕宽大的平板。   乔横林对电视剧和激战打斗的游戏都不感兴趣,反而喜欢彭湃女朋友玩的保卫萝卜,一款策略塔防游戏,在空位置里种下武器,不开倍速,静静地等待屏幕出现的输或赢的字样。   他们班的班长也来探病过一次,是个圆脸戴眼镜的女生,个子也小小的,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才拿出藏在身后的蛋糕盒,上面插了早日康复的贺卡,是用巧克力片和果酱做的,乔横林嗦完以后告诉季鹤。   “好吃吗?”季鹤问他。   乔横林想了想回答:“不好吃。没有尤小勇妈妈做得好吃。”   “那你也不应该说不好吃,她是女孩子。”季鹤好像有些责怪的意思。   乔横林摇头否认:“我知道,我对她说很好吃,因为她说这是她亲手做的。要是买的,我就告诉她不好吃,下次不要去这家蛋糕店了。”   季鹤沉默了几秒,又淡淡说道:“乔横林,你有一点儿不诚实。”   季鹤先洗澡的规矩也因为担心地滑摔到乔横林而被轻率地打破了,为此浴室还多了两个塑料小板凳,一个让乔横林坐,一个让他支伤脚,乔横林自己往头上搓泡泡,季鹤则调好水温水流,捂住他的眼睛再往上淋水。   到了上厕所时,就换成乔横林捂住季鹤的眼睛。他羞·耻的原因很奇怪,不是因为光屁·股“坦诚相待”,而是他知道季鹤爱干净,他怕季鹤嫌他脏,所以总是尿不出来。   “耳朵也不许听。”乔横林总是这么请求道。   季鹤只是点头,但他一手搂乔横林的腰,另一只手还要拽住乔横林宽松的短裤以防滑下膝窝,根本没有多余的手去捂耳朵。   幸好乔横林自己会掩耳盗铃,身体恨不得扭成八字,涨·红的脸蛋紧紧贴在季鹤后脖颈的秀发里,憋得狠了也就不管不顾了。   一周的假很快就结束了,季鹤不放心乔横林一个人在家,所以没有帮他继续请假,跟老师沟通过以后,允许他们早读以后再到班级。   季鹤扶乔横林坐最早那班公交,但到了该转车要上没有座位的公交的站牌,就会直接拦辆出租,打车到学校。   彭湃对乔横林挺上心的,中午和下午放学都是跟女朋友坐着,一直等到季鹤跑到班级门口,把伤员交还给他,才会离开。   季鹤先陪他上个厕所,等食堂人少了再去打饭回来给乔横林吃,吃完差不多也要回班午读,忙得他常常用课间补觉,被老师点了几回名字。   这些事乔横林不知道,但他发现季鹤练琴的时间愈发缩短,某天晚上,季鹤抚琴睡着了,脑袋枕着伸长的胳膊,左手还在琴弦上虚虚搭着。   乔横林单脚跳过去,想要将季鹤抱上床,为此他开始尝试让伤脚落地,剧烈的刺痛感令他感到陌生。   这段时间季鹤把他照顾得太好,以至于他以为自己伤得并不严重。   膝盖的伤已经结痂了,为什么还是不能走路。   乔横林焦躁地想,他开始让被护具紧绷的伤脚反复触地,咬牙将没有受伤的脚抬起来,损伤的韧带就像被水泡发了一样,他没有办法保持平衡太久,很快摔翻在地。   茶几上犯困的季鹤立刻站了起来,乔横林狼狈地跪在地上,仰头对上那双担忧而疲惫的双目,他感到追悔莫及,鼻子一酸,没有出息地哭出了声。   “很快就会好的,”季鹤扶他起来,发现他膝盖的结痂掉了,用护手霜在干涸的皮肤上薄薄涂了一层,“你看,这里就好了。”   乔横林像小孩子一样哭了一阵子,然后哑着嗓子说不想再去学校了,让季鹤把他丢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再放两个面包。   “不好,等我回来,你就腌入味了,臭小狗。”   季鹤说,淡淡地拧眉,他伸手摸了摸乔横林湿漉漉的眼角,带上少许命令的成分:“不许哭,我说你会好,就会好的。” 第五十九章 放弃   乔横林被哄睡着以后,季鹤用打湿的毛巾在他的眼角和脸颊轻轻擦拭,这真是一张被亏待的脸蛋,乔横林太爱哭了,它常常泡在蜇人的眼泪里。   季鹤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轻手轻脚地拿了柜子抽屉里的钥匙,从柜台下的保险柜里取了几本厚厚的旧书,封面保存完好,内页有铅笔勾画批注的痕迹。   季君年轻时走南闯北,在旧书摊里搜刮了不少稀罕货,几乎所有的工资都交代在这上面了。   他藏书的癖好反倒成了一笔存款,这些年经济困窘,忍痛出手不少,究竟只剩这些,但没有办法,季鹤犹豫半天,还是把他贴到旧书论坛上,等卖家联系。   店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柜台上的光源蔓延到几架书柜上时已经变得极淡了,书本不像平时那样摆得紧凑整齐,木板隔断里有很多落灰的空缺。   这段时间店里都没有进货,营业时间也很短,再加上书店生意一直都不太好,就更不能把外面打工的季君叫回家照顾乔横林了。   季鹤又带乔横林上了几天学,那五本藏书虽然使用痕迹明显,但没什么破损,版本在市面上几乎找不到,还好能卖得上价。   他先拿钱去还给邱明,邱明却不要,让他留着过几个月给乔横林复查,又问季鹤要了份书店的详细地址。   乔横林知道这件事后如坐针毡,听到卧室外面的脚步声会突然从床上撑起身子,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季鹤以为乔横林是害怕揍过他的邱明,但一个周过去,邱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来探访过,乔横林在等待中消磨了恐惧和紧张,深夜躲在被窝里用手背擦掉失望的眼泪,然后无所谓地跟季鹤讲。   “他不会来,我早就知道,我也不想他来。”   后来乔横林开始问季鹤要课本和笔记,趁季鹤晚上有空还会问他几道数学题,以前训练拉下的课程太多,许多基础概念的定义他都没听说过,现在的学习进度对他来说俨然十分吃力。   季鹤问乔横林为什么突然主动开始学习了,乔横林沉默了很久,脑袋放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征求季鹤的意见。   “伤好以后,我不想跑步了。可以吗?”   季鹤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乔横林很听话,就是因为很听话,让季鹤不敢轻易地说些什么,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自大到很快确定怎么帮乔横林选一条对的路,因为他逐渐发现,不论哪条,都好像很苦很苦。   乔横林缩紧手指,眼睛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有些看不清本子上的笔锋明晰的字体,只是拼命忍着,不想把季鹤的东西弄湿弄脏。   “好吧。”   季鹤轻声答应,怕乔横林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和语气都很柔和,听不出无奈的感觉,好像是什么都好、怎样都好、他能够为乔横林的放弃兜底。   乔横林用手捧住断断续续的泪水,小幅度地摇头,哽咽着说对不起。   “别这样,”季鹤轻声说,不知道是让乔横林不要哭还是不要道歉,可能两个意思都有,他的思绪总是在乔横林的眼泪面前变得含糊,“睡吧,睡吧。”   三周以后,乔横林的伤脚已经可以勉强落地,但脚踝受限,脚面几乎没办法左右侧偏,即便瘸着走路,也只能用另一条腿拖着伤脚走直线。   那时候手头太紧了,季鹤甚至拿不出钱给乔横林买一对复健专用的拐杖,医用护具拆了以后换穿戴轻松些的护踝,后来一沓医用绑带拆了又绑,绑了又拆。   因为乔横林坐公交被人挤到脚,干脆请邱明帮忙,以备赛为由替他请了长假,不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店里,季鹤也三天两头的请假,打扫、进货、盘算、整理货架,很快又把小书店运营起来。   所幸离寒假不远,季鹤跟乔横林错过了月考跟期中考,到期末那天,他特意带乔横林到学校参加。   乔横林已经能够慢吞吞地走路了,只是久行或用力撑地时会有钝钝的痛感,右脚脚踝仍然肿胀得厉害,鼓着软软的大包,没办法像正常脚踝那样骨骼分明。   长期喷药的踝骨着了药剂的颜色,外面散着一圈儿黑紫的淤青,水洗也不掉,瞧着骇人得紧。   季鹤不放心乔横林一个人,每场考试结束,都会绕几栋教学楼从这个考场跑到另一个考场,季鹤扶乔横林去上厕所,再对照考号把他带回正确的座位。   乔横林脚没受伤时跑个来回都够呛赶得上,季鹤自然会迟到,大概迟个五六分钟,多数监考老师都只是提醒一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抓紧时间。   乔横林让季鹤不要再过来了,季鹤每回都答应,承诺下场考试就不来了,可是依旧会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乔横林能在季鹤出现的第一秒就看到他,因为他口是心非,做完会的题目就趴在桌角盯着教室门口。   后来他才知道季鹤在第二天上午的物理考试碰上教导主任巡考,抓他当了典型。   季鹤捧着试卷在考场门口罚站,实验班教物理的刘老头路过,抽走他的卷子,举高对准太阳照了照,每一处漏光的指甲划痕都是答案的正确选项。   老头笑了笑,把随身携带的黑笔塞给季鹤。   季鹤摇摇头,并没有接受,坦白道:“我迟到了,这门考试的成绩已经取消了。”   “你迟到了多久?”   “四分半。”   老头把那杆被退回的笔重新递到季鹤手里,“我从三楼下去,巡完二号楼的六层就会折回来,那时候差不多离考试结束还有八九分钟,迟到的时间扣双倍不过分,如果你能把这张试卷剩下的大题写完,答题卡我替你涂。”   季鹤思忖片刻,握住了虚虚放在虎口的黑笔,翻到试卷的背面,开始动笔。   他的行为表示他愿意接受提议,老头转了转腰,没有再出声打扰他,抬脚准备走人,只是刚刚转身,听到身后的学生急切地叫了一声老师。   季鹤把试卷反面摊平,每个大题下面都有一个连笔的数字,像是草草了事的应付,老头却仔细看了一番,直腰的瞬间感到神清气爽。   “你是哪个班的?”   季鹤再次摇头:“普通班。我需要拿到奖学金,所以请老师帮忙。”   “你知道实验班另有单科第一的奖金吧?”老头笑眯眯地问他。   “我知道,”季鹤说,“但我不能住校。”   季鹤知道他的行为和言语都不够讨喜,本身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他看见刘老师转身进了他的考场,出来时拎了一张空白的答题卡。   “写好你的名字和学号,答题卡我拿走,试卷你留着,要是想要过程分就补完放我办公室。”   期末考试的成绩下发,物理老头没有失约,季鹤每一科目都有成绩,他的成绩在普通班一骑绝尘,年级能排到前五十,刚好能拿到平行班最高一等的奖学金。   物理老头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支干净的黑笔,还有笔迹劲道有力的道谢纸条。   校里的规矩是连续三次考到年级前五十名以内就能调到实验班,班主任鼓励季鹤好好努力,下次争取往上多考几个名次,季鹤认真听训,垂下眼皮说好。   跟季鹤的随意不同,乔横林在学习上显得窘迫局促,他的成绩单很吓人,文科科目里的政治和历史还行,理科的每一门科目平均成绩不超过三十分。   “起码你现在就知道高二分科选什么了。”   季鹤给乔横林分析试卷时用笔杆敲他眉毛缺掉的口子,叹气地说了这句听起来像调侃又像安慰的话。   假期开始以后,季鹤身上的压力没那么重了,他把营业时间调久了些,偶尔也接待一些约在这里跟别人交流藏书的散客。   这归功于他在旧书论坛上出书,有很多人在他的帖子下留言,正好他的店是公共场合又僻静干净,所以很多自由交换旧书的客人也会约在这里。   冬天季鹤总会煮茶,廉价的茶叶经他的手总会变得很香,不知道是哪位客人提起他可以卖热茶,季鹤试了一下,竟真的有很多年纪大的顾客买账,一来一回,也留下来不少老主顾。   店里又放了几个蒲团和小茶几,他们愿意在这里安静下棋也好,看书也好,季鹤都不赶人。   乔横林的脚伤正常走路时已经看不出来了,但季鹤仍然不许他久站久动,连走几步路端茶的活都不许他干。   煮茶的水是很烫的,有时候要茶的人多了,季鹤泡得急,就会烫到手,他的手是弹古琴的手,多金贵的十根手指,乔横林就偷偷替他泡。   不过那些老家伙嘴巴叼,一口就能喝出来滋味不对,就会故意在乔横林面前说季鹤最近手艺下降。   乔横林怎么会容许别人说季鹤坏话,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承认茶是他泡的。季鹤则会站在柜台里面轻笑,故意说他泡的茶只能续三回,喝乔横林泡的茶可以无限续。   “三回也值了。”   那群人起哄道,乔横林便涨红了脸,背地里骂人家瞎讲究。 第六十章 懦弱   快到年底,季君又往家里寄了几回钱,季鹤先把外债还完,又在银行卡里存了一部分,再带乔横林到商场挑件新棉袄。   乔横林不情不愿,他不愿意在衣服上花钱,季鹤问他喜欢哪件他都挑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索性季鹤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见,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乔横林外衣到裤子换了一身。   季鹤怕乔横林走得久脚疼,没逛太久,“再买双鞋子就回家。”   乔横林抿嘴,又摇摇头:“不买了吧,家里的跑鞋放了半年没穿,跟新的一样。”   “跑鞋太紧了,勒到脚的话……”   “季鹤,”乔横林叫了一声,抓住季鹤的胳膊,“我脚疼,想回家。”   季鹤知道乔横林有故意的成分,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愿点点头,领着他出了商场大门,坐车回家了。   到年根儿有人来店里送肉,从三轮车上卸下半扇排骨还有一锅卤好的牛肉,汤熬煮得很浓,放了好多花椒大料,稍微凑近一些就能闻到肉香。   季鹤看见他第一眼就想起来他是菜场卖菜的摊贩,以前常去他家买菜,上了高中以后总在坐公交车回家路过的超市顺便买点儿,就少见他了。   “邱老师让我送的,说家里弄多了,让我拿走,吃不完就给你们送点儿。”   菜摊的老板个子不算高,一米七几,比季鹤还要矮半头,但他手长腿长,说话十分热切,不理会季鹤的推辞,硬是闯到厨房,找了半天位置,最后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生排骨放地下,卤好的牛肉放冰箱顶上。   “你这屋里冷,不放冰箱也不坏,抓紧吃。”   “我也给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朱,朱迢,是邱老师的学生,”朱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快补了句,“以前是。”   季鹤抵不过他的热情,道谢后朱迢打断他的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你叫季鹤,乔横林呢,方便的话,我想瞧瞧他。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我以前也练过体育,脚也伤过,理疗做过不少,这方面还算有经验,能帮他看看,我想邱老师让我来也有这个意思。”   季鹤犹豫了一番,最终点头答应:“他在卧室,我跟他说一声你再进去吧。”   “你这里不大,门还怪隐蔽了。”   朱迢探头探脑地跟在季鹤身后,从他让出的空隙侧身进到卧室,乔横林原本在床上躺着,见到他想要起身。   “不用,你就靠着床就行,”朱迢出声拦他,“脚怎么样,恢复有几个月了吧,但是晚上还要垫高点儿睡。”   “是邱、邱明让你来的吗?”乔横林问。   “怎么连老师都不叫了,”朱迢理解乔横林的稚气,禁不住笑了笑,“别怪邱老师,他瞧着心硬,其实可软。不来看你,是韧带损伤没啥好法子,除了养着没办法。”   “不是,”乔横林摇头否认,“我知道,他生气。”   “是生气啊,他讨厌不守规矩的学生,”朱迢眼角眯成了缝,隐约回忆道,“我就是个典型,当年单招前半个月,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干出格的事,我还翻墙出去打篮球,结果呢,手腕骨折。没办法,复读了半年,最后也放弃体育了。我身体不行,个子不够高,你行,跟腱这么长。”   乔横林仰了仰脖子,在朱迢脸上轻轻瞄了一眼。   比起他小心克制的情绪,无法收敛的其实是朱迢颊边风吹日晒的纹路和失去肌肉线条的胳膊,他或许跟邱明练体育时很年轻,但现在几乎看不出他有过训练痕迹,只剩下伤痛而已,跟乔横林新鲜将养的患处不同,他的膝盖和小腿不是时刻都在痛,只是在阴雨天时有缠绵的积年陈伤。   朱迢在乔横林的脚碗上轻摸了两下,“现在能转脚吗?”   “能,”乔横林小声回答,并尝试让脚左右偏转,偏到外侧时有些凝滞,又低眉补问一句,“差不多,会影响跑步吗?”   朱迢瘪了瘪嘴,问他:“你不是放弃了?还担心影不影响跑步,我可以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伤,正常生活肯定没问题,还想比赛就要好好休息。”   乔横林侧转了脸,似乎不大爱听。   朱迢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儿,转回来对乔横林挤眉弄眼:“跟你说个八卦吧,邱老师一直以为你长不了这么高,小时候那小一只,又瘦得跟黑猴似的,谁能想到你还没到高二,就能长到一米八多。”   见乔横林不怎么接话搭茬,朱迢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是邱老师带过的第一届学生,家住得近,没多大点儿就被他拽起来跑步,那时候我家里反对我走体育,他就跑到我家里跟我爸拼酒,吹嘘我多么多么有天赋,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我年纪小,有人夸就信。主要成绩还行,市田径比赛我拿过男子一千米冠军,还破了记录。结果你猜咋样,省赛我就歇菜了,往起跑线一站,别人都瘦长一条,我是凹进去的。”   朱迢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突然摆了摆头,不好意思地看向乔横林:“我说多了。”   “没有,”乔横林用胳膊撑住床板,将身子往上提了几寸,坐得更直了,“我想听。”   乔横林语气很诚恳,朱迢却说没什么好讲的,很快就将故事收尾:“省赛跑一回输一回,我把罪责怪到我身高上,就相当于怪到邱老师头上。我跟你一样,闹脾气要放弃,邱老师又把我打醒了,好歹靠体育上个大学呢。结果我自己不争气,复读那年我爸又出了车祸死了,我就回去帮家里卖菜了。”   “我一直对邱老师感觉很惭愧,邱老师对我也是。他脾气不好,但是个好教练。”   朱迢伸手拿走季鹤留给乔横林玩游戏的智能手机,在上面摆弄了一阵,在他手机相册里传了一条十几秒的视频,拍了拍乔横林的肩膀就离开了。   季鹤送朱迢到店门口,等他开着电三轮吭哧吭哧走远了,季鹤才折回店里,在卧室门口徘徊一阵,握上门把时,听到隔着房门传出的哭声,心一热,就闯了进去。   被单上摊平的手机,不断循环的视频音量很高,讲解员激动地宣读男子五千米夺冠的历史新纪录。   乔横林伤心地望着季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比他快八秒。”   那时候,季鹤突然明白,为什么乔横林在半马赛道上受伤,邱明会暴跳如雷。如果乔横林没有不守规矩,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邱明的规划走一程。他将在省联赛一战成名,捧着双冠王的奖杯拍照,被媒体用长跑届冉冉新星的标题大力渲染。   乔横林不是自不量力,相反,他太有天赋,一时一刻的停留对他来说都是浪费。邱明也从没给他指错路,他经验丰富、老成练达,知道公众喜欢一鸣惊人的桥段,更知道乔横林有多么需要这份关注给他带来的资源和赞助。   甚至于乔横林可以在任何一场比赛输掉,而不是在最年轻的时候溺在伤痛里出不去,放弃在他身上显得罪大恶极。   “是他这么想,我不是。”   季鹤捂住乔横林的眼睛,掌心很快被泪水浸润,温热的触感让他有些发抖,“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   “我不在乎,乔横林。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天赋,也从来不觉得你真的蠢笨,天才跟天才相比谁更平庸,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普通人,我知道,当一个普通人有多幸福。我没有期望过你有多么厉害,如果你也只在乎我,那我便没有受到辜负,你也不需要伤心和愧疚。”   季鹤的手指在乔横林的眼角轻抚,圆滚的泪珠还没有完全滴落,就被他用指腹接住了,他用细密的纹路汲取乔横林的悲伤,就像汲取温暖一样迫不及待。   “我是你的理由,”季鹤叫了一声乔横林的名字,“我可以是你坚持的理由,也可以是你放弃的理由。赖在我身上吧,不要客气。”   季鹤这么说,好像是在请求,他请求乔横林把情绪过渡给自己,把选择的代价让更聪明的自己承受,他心甘情愿,他甘之如饴。   乔横林掀开恍惚的双目轻轻地看了季鹤一眼,季鹤的手立刻放在胸口,他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心跳,失神地抓皱了衣襟。   “季鹤,季鹤……”   乔横林反复地叫出季鹤的名字,他应该说些什么,但好像不应该是感谢的话,他用力睁大眼睛,将碍事的泪水从眼眶里挤走。   季鹤的眉眼逐渐清晰,柔软细腻的头发因为低垂的姿势从后颈的一侧滑落,乔横林有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很想拥抱,拼命挤/压季鹤的腰/腹,他也很想亲/吻,咬/烂季鹤的舌/头。他浑身发抖,因为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   “季鹤,季鹤……”   乔横林压抑而痛苦地叫着季鹤的名字,反反复复,由轻到重,他要说些什么,他想说些什么,他说不出来的什么。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爱这个字多么庞杂,除了家人之间的爱还能生出旁枝,乔横林像小鸟一样落在上面栖息,发现季鹤早早在上面等着。   可是小鸟的翅膀不够顽强,小鸟的视野不够宽阔,他们没有被悉心哺育成长,只能互相扯拽对方的羽毛以避免从树上跌落,太辛苦太累,所以无暇思考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好,他们这样想着,然后将感情懦弱。 第六十一章 好学   临到开春的午后,季君回来了,站在桂花树旁,脚边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将他掩埋,他伸手扶了几片叶子,窗边树梢的影惊动在柜台前坐着翻书的季鹤。   隔着树影摇曳的玻璃,季鹤的呼吸变得很轻,时间好像风一样,悄无声息地催生枝桠,也悄无声息地枯败草木。   从大西北回来的季君只是衣帽沾土,不知道云南的四季如春是否撒谎,季君变了,和那颗水土不服银桂一样,崎岖瘦弱。   万年不变的肚腩平了下去,脸颊紧绷,条状的身子在摇晃的外套里显出轮廓,他笑了笑,精神十足地向窗户招手,然后缓慢踱步走上店门口的台阶。   出来迎接他的还是乔横林,季鹤只在后面提醒他一句慢些,他囫囵听到耳朵里,快步过去掀开米色的挡帘。   见到他现在的模样,乔横林感觉十分惊喜,但他好像不大在乎季君体型上的改变,只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脸看,没了双下巴的季君五官竟屹立起来,眉眼深邃,眼角也添了不少文雅的皱纹。   他开始长得像季鹤了,乔横林心里是这么想的,尽管父像子的形容很不妥当,但他知道季君不会介意,所以大着胆子继续这么想了。   季君还想像小时候搂小孩儿一样,摁住乔横林揉他的脑袋,胳膊坏心眼儿地抬了抬,发现高度不够,有片刻呆怔。   “你这小子变化也不小啊。”   乔横林抿了唇向柜台的方向瞟了一眼,季鹤只是在低头翻书,于是他扭捏地弓腰,把头像季君手边儿拱了拱。   季君用两只手在上面狠狠搓了三四圈儿,感叹道:“以前是小土狗,现在成藏獒了,季鹤给你吃什么了?”   “好吃的。”   乔横林刚想跳下台阶给季君拿行李,季鹤隔着窗户瞪了他一眼,他只能收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挪下去,小时候他就能跳跨的几节台阶,现在竟不能了。   “我的脚已经好啦——”   乔横林只敢在外面嘟囔一句,抓住最大的包抗在右肩,左右手里又拎了好几个包,用脸去西掀门帘,一口气拿完了。   季君打量店里新增的茶几和蒲团,又紧着从包里掏了不少有意思地玩意儿,特意拿了两套花色衣衫,走海边儿吹风穿的。   乔横林觉得十分新鲜,抖开发现是无袖长裙。   季君打哈哈笑了,说:“别介意别介意,衬衫加花裤一套卖得比裙子贵,还不如就穿个裙儿呢,好看吧,还是女孩儿的东西好看……”   乔横林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走过去递给季鹤一条橘色的,自己留了蓝底色的。   “给你,季鹤。”   季鹤放下书,蹙眉抬头盯着乔横林,修长白皙的手指许久才伸出去,在橘裙子上攥了攥,随后快速将乔横林怀里那条蓝裙抽走。   “行李消完毒再拿进屋!”   他撩下话,回了卧室,留在乔横林和季君面面相觑,趁午后店里没人整理包裹,整完满头大汗,仍十分谨慎地把接触到的地面擦了两遍。   午后店里来了人,季鹤出来泡茶,季君懒洋洋地躺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乔横林攥了鸡毛掸子在书柜上来回摆动,见到季鹤姿势变得愈发夸张。   季鹤低头轻轻牵动嘴角,他说了很多次即便书柜上真的有灰,鸡毛掸子也没什么用,只会把灰尘弹得到处都是。可乔横林用干抹布清理完书柜后依旧会装模作样地用用它,单纯为了好玩,真是很幼稚。   乔横林藏在两个书柜的夹缝中间,抽掉挡在眼前的两本书,眼睛放在空隙前面。   季鹤在教年轻客人泡茶,茶台矮小,没有多余的蒲团,他通常都是半蹲,低挽的头发倒向一侧,偶尔有几根碎发贴近他的眉眼。   他示范茶艺的动作很认真,乔横林最喜欢他搓茶和摇香时的眼神和动作,熟稔又优雅,一套完整的示范下来,骨节会被热茶蒸出一层淡淡的粉色,然后季鹤会很温柔地告诉客人。   “请用。”   “请用……”   乔横林躲在后面喃喃自语重复道,他模仿季鹤说话,模仿他的语气和用词,却不是为了服务客人。   “有灰吗?”   听到脖颈后传来的声音,乔横林后背一抖,手里的鸡毛掸子疯狂摇动起来。   季君在他身后踱步两圈儿,抬手拿住两本被横放在旁边的书,“这两本书你要看啊?”   乔横林点点头,磕绊地回复:“嗯,我、我要看,拿到卧室里,看——”   “哦,”季君倚在书柜一侧,用手指抚了书籍的封面,“你现在相当好学嘛。”   听到交谈的声音,季鹤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柜的起端,稍微歪了头往里面看鬼鬼祟祟的两个人,“在干什么?”   “他扫灰,”季君替回避眼神的乔横林答道,又拎起厚重的两本书,展示给季鹤,“顺便偷学呢。”   季鹤寡淡地瞥了一眼,视线放在龟缩脖子的乔横林身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游记和通史了。”   “我,我就是翻翻……”   乔横林别扭到把手里的鸡毛掸子藏在屁股后面,向季鹤解释着。   “打扫卫生的手不要碰书的内页,封面也不行,”季鹤拧眉道,“先把我给你挑的小说看完再来挑战不可能吧。还有你,柜台怎么离人?”   被牵连的季君捣鼓一下乔横林的胳膊,毫不掩饰地埋怨,从书柜另一端的出口灰溜溜地离开了。   乔横林猫在里面没动,他不想从没有季鹤的出口离开,又不敢顶着季鹤出去。   季鹤扬眉走进去几步,狭窄的空间空气没有那么流通,乔横林清晰地嗅到季鹤身上的香味,手上的香味儿很淡,却幽幽不散,抵得过洗发水的香精味儿。   “去买菜吧。”   季鹤说,指挥乔横林出门。   乔横林低下头望着季鹤的脚尖儿,突然昂头说:“我的脚还没有好呢。”   季鹤被他这话弄得一怔,“上个月买的电动车,你不是练得很起劲儿吗?”   “就是没好呢,”乔横林鼓着嘴巴,厚脸皮地说,“季鹤,我发现你对我没有那么好了。”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季鹤原本是这样反问的,可停了片刻,又换了问法:“我怎么对你不好了?”   乔横林没有犹豫,好像答案已经思考了很久,低头用黑乎乎的眼珠盯住季鹤的眉眼,认真地说:“没有不好,但是没有我脚受伤的时候那么好。那时候你都不吵我的,还很温柔地叫我休息,像‘请用’那样温柔。”   “所以,”乔横林鼓起勇气,下了结论,“我要继续受伤。”   季鹤一时间哑口无言,却突然抬膝,在乔横林的小腿上狠狠顶了一下,乔横林踉跄后退,蹲在地上捂膝盖,嗷嗷喊痛。   “起来,”季鹤不理不睬,“出去买菜。”   等他转身离开,缩在地板上的乔横林才发现捂错了腿,没什么意思地站了起来。他的脚的确好了,虽然受伤的踝骨周围仍然有一点儿肿胀没消,但似乎是消退不掉的,不影响跑跳,只有两只脚踝放在一起,才能看出分别。   除了医生,只有季鹤在意。   他跨上小电驴,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缩在这样一辆藕粉色的女士电动车上显得很不像样,两只脚都没办法同时放上踏板,要是后面载人,后胎就会瘪下去。   季鹤那么瘦,也会瘪。   没办法,这辆车筐有点儿无关紧要的毛病,放在电动车门店外面打折,折扣还不小呢。所以乔横林仍然喜欢这辆车,不用挤公交车,随时载季鹤上下学,能灌风说一路话。   他摸到朱迢那儿,买了好多菜,朱迢塞了他姜和蒜苗给他。   平时买肉也是买鸡胸,今天乔横林买了十块钱的猪肉,打算给刚回来不久的季君改善伙食,美滋滋地兜风回去了。   现在做饭的人换成乔横林,季君站在厨房门口歪头摇头地看了许久,似乎是有点儿不放心,他心里总想是乔横林还是那个既胆小脑袋又不灵光的小笨蛋。   但季鹤习以为常地收拾茶具,季君也在看到乔横林轻松且熟练地颠锅以后,安心地坐在棋盘桌旁等待。   尝到乔横林做的饭,季君简直要哭出两道眼泪,他欣慰地拍拍乔横林的肩膀,“多亏你,不然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原来小鹤做的饭很难吃。”   季鹤被调侃也觉得无所谓,从乔横林的汤碗里捡出那只快要掉下去的汤匙,反过来扣在碗边儿。   “季鹤做的饭好吃!”乔横林从米堆里抬头,替季鹤争辩道。   “他,可能是随了他妈,”季君看着那碟蒜苔炒瘦肉,目光涣散,低声说,“他妈平时不做饭,手生,偶尔做一回,着急起来总是少放盐,我也骗她说好吃,其实味儿特淡。”   乔横林不解地看着季君,除了黄秋风提过季鹤的妈妈,家里没人提过,季鹤更从来也不说。这个话题让他感到陌生,同时又充满吸引力,他等待季君再次开口时,听见啪的一声,两根竹筷摔在桌板上。   季鹤脸色阴冷地起身,眼神复杂到乔横林没办法分辨,只感受到一股令人发寒的敌意,他这么望着季君,然后转身回到了卧室。   季君挠了挠眼角,拿起筷子又放下,对不知所措的乔横林说道:“幸亏你做饭很好吃,我放心了。”   这顿饭不欢而散,季鹤没吃几口,季君的米饭也只不过没了半碗,乔横林把剩下的饭倒在一起,留到晚上他自己炒米吃,再炒新的菜给季君季鹤。   季鹤有一周没跟季君说话,他原先也不是主动说话的个性,只是更加冷漠,季君主动跟他说话也不回应。   季君只好找乔横当传话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问题。后来学校发了春游的安全通知书,原本季鹤不打算去,乔横林因此闷闷不乐,也不乐意去时,季君主动请缨,掏钱看店,笑眯眯地催促两人收拾行李。   表面上,季鹤跟季君的关系还僵着,可两天一夜的春游出发前,在后面拎包的乔横林听到季鹤小声跟季君说了一声再见。 第六十二章 嫌弃   他们春游的地点是在距离市区两个小时车程的森林公园,三五成群地驻扎帐篷,乔横林抢了个小帐篷,打算跟季鹤两个人睡,但规定最少睡三个人,于是彭湃加入进来,后来落单的尤小勇也入了伙。   乔横林和彭湃搭帐篷,彭湃脑子活泛,指挥乔横林支哪个架子穿哪个线,乔横林脑子笨但很听话,他俩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吵吵闹闹,实际上却很和谐,帐篷比别的队搭得都好,还有人来向他们取经。   尤小勇和季鹤进去铺床单和薄被子,乔横林钻进半个脑袋,“我要跟季鹤睡一起,他不喜欢跟别人挨着,所以睡最里面。”   听他这么说,尤小勇赶紧把自己的被褥从最旁边掀了起来,纠结着挪在哪个位置,他向季鹤解释道:“我不是……我不是要占好位置,我以为睡中间会比较、比较暖和的。”   “不要听他那么说,我只是,”季鹤低着头,耳根有些微红,“我只是不习惯,你就睡那边吧,乔横林和彭湃睡中间就可以了。”   帐篷整理完,下午可以组伴逛公园,营地里也有专门供做饭的空地,不过尤小勇带了好多放在保温盒的新鲜寿司、三明治,还有切好块儿的动物奶油蛋糕,放到明天恐怕不能吃了。   于是也省得麻烦了,他们就在野餐垫上坐着吃现成的,彭湃拿了一块儿模样最漂亮的蛋糕芯屁颠屁颠地借花献佛,给他女朋友送去。   尤小勇也不生气,拘谨地对向他道谢的女生摆手说不客气。   “还有橙汁……”   尤小勇从厚重的行李箱里翻出来小瓶饮料,瓶身是透明的,上面贴了春游快乐的便签,看起来像昂贵酒店里的特供饮水。   “这个我有,”乔横林拒绝了尤小勇递过来的一瓶,摇摇手里褪色的保温杯,“季鹤出门前给我榨的。”   晚上举手电筒唱歌的集体活动除了乔横林以外,剩下三个人都不太感兴趣,季鹤率先回去,其他人也陆续聚集到窄小的帐篷里。   四个人差不多面对面坐着,聊完天外面的歌也停了,等到他们并排躺下去时,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距离太窄,谁转个身都会擦到脸颊的程度,睡在中间的乔横林和彭湃尤其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发生亲嘴的事故。   乔横林干脆把脸转向季鹤,彭湃却不乐意他用后脑勺对准自己,于是也侧身转到相反的方向,这下尤小勇彻底睡不着了。   彭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实在有够吓人。   尤小勇只是紧张地动了动胳膊,彭湃就咄咄逼人地问:“你也要后脑勺冲我?”   “不、我是,我喜欢平、平躺。”   彭湃支着脑袋,对磕磕巴巴的尤小勇笑了笑:“我睡觉不太老实,仔细踢着你肚子。”   “没关系!”尤小勇连忙保证。   公园绿化好,树叶摩挲的声音沙沙的,催人昏睡,不多时,周围基本没什么人声了,大家都昏沉地眯了眼。   说自己睡相不老实的彭湃实际上平躺了一晚上没动,反倒是平时看起来扭扭捏捏的尤小勇把帐篷当成了两米八的大床,细皮嫩肉的胳膊和脚可劲儿往彭湃的腰腿上砸,一砸一声闷哼。   乔横林越睡腰越弓,脑袋躺得比季鹤脖子的位置还要低,用力替季鹤撑起一块儿宽敞的空间。   左右夹击的彭湃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床眼圈黑了一圈儿,尤小勇依旧人畜无害,乔横林还是缠着季鹤当舔狗。   “再睡的话,我必须跟季鹤睡。你们两个有多远滚多远。”   季鹤抬了下眼皮,拉尤小勇到旁边看植株的简介立牌,留下彭湃和乔横林争论不休,在帐篷里抱着床铺滚着打架,争相要把各自的被子放在睡相最好的季鹤旁边。   等到午饭时间,尤小勇他们回来,看到帐篷里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季鹤对皱巴巴的被单皱眉头,“午休完就把东西叠好,今晚又不在这里睡。”   彭湃醍醐灌顶般,丢下乔横林抢拽的被角,乔横林还不依不饶,趴在彭湃耳朵边儿,阴测测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季鹤睡?为什么?”   “我不跟他睡了,咱们他妈的下午就走了。”彭湃累得求饶,双手合十请乔横林滚出去。   乔横林脑子一根筋儿,拖住彭湃反复问:“那你为什么想跟他一起睡,你怎么能说想跟他一起睡?”   “你真的烦死人了,烦透了!”   彭湃推开乔横林,用枕头压住脑袋,昏昏沉沉地眯上眼睛。   乔横林好歹安静了一阵,但没过多久,他又认真地对彭湃讲:“我跟你说,你有女朋友,你不能这样。”   “我女朋友又不会管我跟一个大男人睡觉……”   彭湃呜呜囔囔地说完话,帐篷里立刻响起沉重的呼吸声,昨晚没睡好,刚又打架闹出了汗,他实在太困,立时睡着了。   “乔横林,出来,”季鹤低声唤他名字,“别闹人。”   乔横林闷着脸钻出帐篷,吃了点儿东西,坐在餐垫上,歪着嘴把一次性吸管咬成扁扁的一条,用嘴巴打了个结。   “吐出来。”   季鹤看到,嫌弃地递了张纸巾过去,乔横林哦了一声,舌头把已经不成型的白色吸管顶了出去。   尤小勇掏了相机,摆弄了半天不会,乔横林主动帮忙,但他也看不懂昂贵相机上的英文单词,于是只好把任务交给季鹤。   季鹤试探照了两张,确认能够留存后,把相机转手还给尤小勇,“不调焦距的话,摁上面的按钮就可以。”   尤小勇腼腆,对着模样相似的树拍了好多张,没敢拍别人,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拍自己。   季鹤去收拾行李时,乔横林凑到尤小勇身边,问他相片能不能洗出来,尤小勇说可以,他俩就在原地捣鼓了一阵。   季鹤敏感地回头,发现乔横林手里的相机镜头正好对准自己,来不及抬手去挡,咔嚓一声,乔横林摁下了按钮。   尤小勇看见季鹤明显不悦的表情,拉了拉乔横林的袖口提醒,乔横林向下侧脸,笑着跟把尤小勇的脑袋拉近,两个人一起凑在小小的屏幕上看些什么。   季鹤把眼皮耷拉下去,没再追究。   他俩还偷偷掀开帐篷,拍了好多彭湃睡觉的样子,可人家睡得的确老实,也挑不出什么丑照,只好作罢。   “我这样举着,人都能入镜吧。”   乔横林试探了好几次,找到了不需要别人帮忙也能自拍的办法,下午彭湃睡醒以后,乔横林招呼一起拍照,季鹤却不肯参加。   快到傍晚坐大巴回学校,乔横林上车抢了个后排的好位置,兴奋地拍拍座椅,“季鹤,快来。”   季鹤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轻声询问后面女生旁边的空座有没有人,得到答复后礼貌地落座下去。   乔横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立刻扭身,旁若无人地质问季鹤:“你为什么不跟我坐?”   幸好车里人多吵闹,后几排的沉默没有感染到前面的学生,季鹤没什么表情,扬眉示意乔横林看刚刚上车的尤小勇。   “你跟他坐吧。”   乔横林还想争论,尤小勇已经快走到跟前,季鹤蹙着眉头催促乔横林:“别再说话,现在立刻回去。”   乔横林咬了咬唇,在季鹤同座的女生脸上认真看了两眼,随即坐到了靠车窗的里侧,原本给季鹤预留的位置。   尤小勇不知道情况,还在好奇为什么季鹤跟乔横林没有坐一起,季鹤示意他坐在乔横林的旁边,乔横林也伸手抓过尤小勇的行李放在头顶的架子上,又摁住他的肩膀坐下。   “谢谢……”   “不客气,季鹤说让我跟你坐一起的,他不想跟我坐一起。”乔横林面朝车窗,憋着气说。   尤小勇显得有些尴尬,车子行到半程,他才主动找乔横林搭话,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吵架,可能我太胖了,他嫌挤吧。”   “啊,”尤小勇抿唇,“但是你一点儿也不胖呀,虽然个子很高……”   “那就是我太丑了,反正他不想看见我。”   尤小勇听出乔横林的赌气,向后看了一眼,季鹤显然比他要淡定许多。乔横林大抵是在等季鹤反驳,但季鹤没有理睬他,这让他沮丧地垂下眼皮,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 第六十三章 知道   校车停在校门口的空地,座位外侧的尤小勇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靠背上,因为人高马大的乔横林正从放脚的狭窄通道往外挤,转身把后座行李架上季鹤放的书包和自己的行李一起拎走,率先下了车。   等车上学生下得差不多了,季鹤才慢慢起身,顺手帮个矮的尤小勇拿下躺在高架上的行李箱,两手空空地从校车后门下去。   乔横林没有负气出走,只是站在不远处的路口,后背倚着根灰白色的电线杆,看见季鹤下车后立刻将身子停直,脑袋却垂了下去。   在后面追季鹤的尤小勇拦住他的脚步,邀请他坐自己家的车回家,季鹤本意并不打算接受,尤小勇的妈妈却突然跟尤小勇换了位置,空闲的右手轻轻挽住了季鹤的胳膊。   “人这么多,打车打不上的呀,”她撒娇似的拧了下身子,开始带着两人往前走,“我的车停在你们学校侧门口了,走走就到了。”   季鹤臂弯僵直,出于礼貌,他没有挣脱,身子比旁边的人稍稍靠前,替穿高跟鞋的尤小勇妈妈挤出落脚的地方。   尤小勇四处张望,小声嘀咕着:“乔横林呢……”   “在那里。”   刚下车时,季鹤一眼就看到他了,尽管乔横林好像不想让人发现似的低着头,可他站的位置是他们约定走丢时集合的路口。   接到乔横林以后,他们几个一起往前走,尤小勇的妈妈一个劲儿地夸乔横林跟季鹤个子好长得好,最后让尤小勇也去挽住乔横林的胳膊。   “不好吧……别人都瞪咱们了,妈妈……”   尤小勇缩着脑袋,小声提醒道,他们三个人并行已经惹来很多不愉快的目光,再加一个恐怕要遭人骂了。   她迟到地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松开了季鹤的胳膊,把他推给乔横林,“那你们两个挽吧,不要走丢了。”   乔横林没有应答,行李从右手腾到左手,季鹤站在他旁边,迟迟没有主动的意思,车上遭受冷落的乔横林脸色难看起来,把快要碰到季鹤手指的手掌塞进外套口袋里。   尤小勇的妈妈总是回头,用检验的目光瞧两个人还跟没跟在身后,每次的表情都显得失望。   于是在她又一次扭起脖子时,季鹤把手抬起来,好像是要落在乔横林的身上,女人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去。   乔横林后背一紧,季鹤拍了拍他后颈下面的外套领,在拥挤的人流低声对他说:“下次不许靠电线杆。”   “哦。”   乔横林点点头,又别扭地搭了句话:“你看我了?”   没等季鹤回答,他的手又从兜里伸了出来,在袖口蹭干净上面的密汗。   “那要不要拉?”   “到了,这辆!”   尤小勇的妈妈摁了车钥匙,安排个子最高的乔横林坐副驾驶,乔横林局促地系上安全带,往后探头看了一眼,季鹤跟尤小勇安静地并排坐着,并没有挨得很近。   初春的傍晚凉意明显,从空调开得暖烘烘的车子下来时,站在书店门口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季鹤先进了书店,乔横林在后面拖行李,柜台前的季君见两个人回来热切地打了声招呼,问春游啥样,好不好玩。   乔横林一边应他,一边把书包里没有穿上的干净衣物拿到卧室去挂。   正往身上撒消毒喷雾的季鹤听到卧室的木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撞开,乔横林冲了出来,眼睛瞪得滚圆。   躺在藤椅上看报纸的季君噌地坐起身,大声问怎么了。   “床。”   乔横林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吐出一个字,季鹤嫌他墨迹,走进卧室一眼,眉毛扬了起来,原本久逼仄的卧室多添了一张单人铁床,上面铺好了干净的褥子和被单。   季鹤也从卧室冲出来,跟乔横林对视一眼,然后眼神探向季君:“我的古琴呢?”   “什么时候了,你先关心这个?”   乔横林翻脸质问季鹤。   季君听得很不是滋味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什么时候,不就是多了一张床吗?睡得宽松点儿还不行,非非非要挤一张小床?你多高他多大,不抱着睡得下吗!”   乔横林还想顶嘴说什么,站在一旁的季鹤眉心一蹙,拔高了声音:“我问,我的琴放在哪里?”   不比刚才的理直气壮,季君面对季鹤时气势显然弱了下来,他用报纸遮住半张脸,低声说:“放了床,卧室就放不下茶几了,琴我给你移出来了,就、不就在那儿嘛……”   季鹤回头一看,古琴在书店新辟出的饮茶区后面,倚着墙角的位置,用粘钩挂了要掉不掉的薄纱帘子。   他脸色一黑,气到笑了一声:“你让我卖艺?”   乔横林跳出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季君:“啊?什么卖艺?你让季鹤卖艺?”   “什么卖艺,没人的时候你再弹呗,而且你水平又不差,弹给大家听听也没什么,总比两个人挤一张小破床好吧?”   乔横林涨红脸,反驳季君:“我平时都睡地上的!”   季鹤若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将脸转向没有人的空地。   “说谎,”季君把报纸摁在柜台上,眼睛跟乔横林比谁蹬得大,“你俩把床单都睡出印了,两个人的!我又不瞎。”   季鹤觉得受到侮辱,脸色黑得厉害:“我两天洗一次床单,三天晒一次褥子,消毒水一天喷四次,从来没有不洗澡就上床,你居然说上面有印子。”   “我也是想让你们睡得舒服点儿,别挤在一起难受。”   “我没说过难受啊,季鹤也没说过……”   “好了都闭嘴。”   季鹤制止两个人的拌嘴,换了拖鞋到卫生间冲澡,哗啦的水声一响,留下原地的季君和乔横林都不敢再吵闹,一个坐在柜台里面,一个坐在外面的棋盘桌旁,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着对方。   到晚上睡觉时间,乔横林冲完澡进到一眼望到底,刚开门走两步就磕到床柱的小卧室,季鹤已经在靠里的那张床睡下了,并且是躺在中间的。   乔横林看了很不高兴,于是坐到了那张新床上,钻进去用被子蒙住脑袋,等他睡着了,季鹤才把眼睛睁开。   他觉得气短,下床倒杯水喝,遇见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季君,他也还没睡,脸色显得有些憔悴,见到季鹤笑了笑,不用多说,季鹤跟他一起坐在了书店外面的台阶上。   “为什么突然买床?”季鹤问他。   季君手撑着地,瞧着夜影下辩不清叶子的桂花树,摇摇头:“也没为什么。”   季鹤低着头,淡淡地说:“你知道了。”   “是,”季君没有否认,他看不见季鹤的表情,季鹤也看不见他的,这让他能够放肆一些,“他偷看你,小鹤,乔林他常常躲在柜子后面看你,晚上我开卧室门,他抱着你睡,胳膊腿都缠在你身上,你们、你们过于亲密了。”   季鹤沉默片刻,用捉摸不透的语气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不是怎么样的问题,本身这也没怎么样,”季君着急地咳嗽起来,“我不是不开明的人,关键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这种关系,你把他照顾得太好了,他又粘着你顺着你,可能现在你们觉得互相挺喜欢的,但那只是因为环境和眼界太小了,以后你们会认识很多人、去很多地方,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只是太孤独了。”   季君双手捂住胃搓了搓,又说了句很刻薄的话:“小鹤,当初收养乔林,我并不是要拴他在你身边一辈子,这对他来说,不够公平。”   “现在你们相互扶持着,搭个伴,以后有各自家庭,也时不时聚个餐,出去转转,这辈子,也很幸福了。”   “我没让他叫我爸爸,是因为我觉得不够格,但你们是兄弟,户口本上写的,他给你当哥,你就安心当他弟弟吧。”   “别走错路,别想太多。”   路灯没开,屋里的灯也没开,天黑得不够彻底,混沌的颜色好像是要继续暗下去,也好像想要天亮,季君迟迟没有得到季鹤的答复,刚刚想去看他的表情,季鹤突然站了起来。   “他叫乔横林,为什么你们要叫乔林?名字不是你自己起的吗?”   “你呢,你的家庭经营好了吗,她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挽留,如果你负些责任,她就不会丢下这里,不会在追你到西藏的路上被车撞死。”   “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   “我自私,”季鹤蹲下身,将两个人合坐的报纸扯烂,攥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你更自私。” 第六十四章 续茶   分床之后的这几天,乔横林郁郁寡欢,他不是没试图过爬上季鹤的床,季鹤什么也不说,只是到厨房喝杯水,再缓缓睡在另一张床上。   铁床小,也没原本那张床软,几来几回,乔横林也不再让季鹤折腾了,他老老实实地睡在靠外的新床上,却不跟季鹤说话了。   他不能埋怨花钱买床的季君,但心里面怪着季鹤的“随遇而安”,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像季鹤根本就不需要他缠着,好像季鹤一个人更自在轻松。   乔横林自以为不高兴得很明显,但季鹤没发现似的,照常煮茶招待茶客,偶尔替代季君在柜台前算钱结账,要是乔横林故意不做饭,他也不去催,自己到厨房做三人份的餐食,替闹气的乔横林摆好碗和筷子。   相比之下,季君更照顾乔横林的情绪,经常趁空闲没人的时候跟他一起坐躺在蒲团上,翻了许多以前的老照片,大部分都是他外出旅游或打工时看到的风景和人文。   他说这些照片连季鹤都没有看过,乔横林说不是的,指着像素不高的雪山照,说这几张在季鹤的本子里已经夹得褪色了。   季君不相信,要乔横林找出来给他看,乔横林差点儿就去了,可碍于季鹤冷淡的态度,他决意不要这么快服输。   “好吧,现在打印照片不用内存卡了,方便又便宜,”季君笑眯眯地对他说,“等再过年,你用压岁钱给季鹤打出来,送给他。”   “他才不喜欢我送的东西。”   乔横林说,伸在棋盘桌下的长腿略略曲起,膝盖顶起桌板,把上面摆好的黑白棋子抖乱了。   快要开学的一天下午,书店来了眼熟的人,放下茶碗的季鹤看到店门口帘子下面被风吹皱的长裙裙角。   有个徘徊在门口的小女生,好像有什么心事地走了进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后,细声问乔横林在不在。   季鹤认得她,是乔横林受伤时,拎蛋糕来探望的女孩儿,跟乔横林同班,还是班长。   不过她这次没有带蛋糕,带了两张票,从厨房匆匆赶来的乔横林跟她一起出了店门,站在桂花树下说了几句话,回店时背后的手藏了什么东西。   “要重新洗手。”   季鹤对乔横林说。   乔横林抿了下唇,点头说知道,重新系好围裙后,又从厨房跑了出来,差点儿撞翻站在门口的季鹤。   “我明天就不在家里吃饭了,我——我要出去玩。”   乔横林说,伸手想要替季鹤揉揉撞到的脑袋,季鹤微蹙的眉又紧了紧,偏头躲开了将要落下的手掌,但没往后退步。   乔横林退而求其次地用指尖拨了两下他额前松散的碎发,然后低头,耷拉的睫毛遮住黝黑的眼珠。   “去哪里?”季鹤问。   “就还是……还是那几个地方,时间可能有点儿久,我上午出去,下午或者晚上再回来,可以都不做我的饭,我会在外面吃的,你不要担心。”   乔横林模棱两可地说些什么,季鹤轻轻点头:“看个电影,吃个饭,要这么久吗?”   乔横林愣了一下才抬起脑袋,不需要抬到很高,他已经比季鹤高很久了。   他没答这个问题,反而傻气地问季鹤:“你会不高兴吗?”   正说话,外面有客人叫续茶,乔横林等不到季鹤的回答,又怕他现在转身离开,突然大力地扯住他的胳膊,认真地问:“我去看电影,你会不高兴吗?我是说,我跟别人看电影,跟别人吃饭,你会生气吗?如果你生气的话——”   客人没得到回应,以为没人听到,于是又喊了两声,季鹤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并不是挣脱不开,他显得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想不明白他到底会怎么回答。   “听到了别催了。”   乔横林脾气窜了起来,大声制止顾客的催促,始终放在季鹤身上的目光却很柔,耐心地等他开口。   季鹤微微垂头,散在耳侧的头发几乎挡住了他半张侧脸,在发丝垂坠的阴影下动了动淡色的唇片。   “小鹤,续茶了。”   柜台前的季君留意到客人的动静,散漫地提醒一句。   季鹤的视线又放了下去,他舒了口气,推开缠在胳膊上的手,很明显地笑了一下:“为什么生气,我们已经分床睡了,我的洁癖还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   说完,他端起茶壶要离开,乔横林伸手抓住滚烫的壶身,掌心迅速升温,被灼得通红,他扬了眉,眼睛内掺了点儿湿意,要藏得很艰难才不至于让人发觉。   “对啊,我忘了,”他倔强地勾起嘴角,也学季鹤那么笑,“你说过,睡在一起的时候不能跟别人谈恋爱的嘛,现在分开了,我也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到我了,季鹤。”   季鹤看了乔横林一眼,很客气地掀开他快要起泡的掌心,仿佛有盔甲的刺猬,乔横林的话根本伤害不了他,也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绪,他只是点点头。   “好。”   乔横林并不擅长掩饰,他的笑很快就摔掉了,拆下腰上的围裙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抓紧口袋里那两张票走了出去。   他没有发脾气,没有扔东西,甚至做这些动作都是轻轻的,从季鹤身边走过时还侧了身,担心再撞伤他,连店门口的帘子都被他用手抚平了。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走着走着腰痛得弯曲,大颗眼泪在喘息声掉了下来。   乔横林是很爱哭,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啜泣不止,但他一直在季鹤面前掉眼泪,现在要走到店外面,远离季鹤的地方偷偷委屈,悲伤好像翻了倍,让人无法承受。   留在店里的季鹤左手托住茶壶底,慢慢转身,到吆喝的客人身边,像平时一样蹲在地上,往茶杯里续水。   “是不是太烫了?”客人好心地问一句。   跑过来的季君摁住季鹤哆嗦的手腕,把茶壶从他手里拿下来,把热水准确无误地倒进茶杯,手里的干净抹布顺势擦干茶碗附近多余的水,才请客人慢用。   “我休息了。”   季鹤扣紧手指,如常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奇怪,季君让他到卧室休息,送走这一批茶客后拉上卷闸门,在桂花树上挂好暂停营业的木牌子。   没多久,季鹤听到有人敲卧室的门,然后季君小心翼翼地探了身子进来,翻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放了两管烫伤膏。   “我能给你涂涂吗?”   他是请求的意思,因为几乎肯定季鹤不会答应,从小到大,因为季鹤的心结,他不与季君亲近,说话的机会也很少,更别提身体上的接触。   侧躺在床上的季鹤掀开被子,坐到床尾,他披散着长发,眉眼全藏了起来,过了许久,才朝季君张开受伤的左手。   季君讶异,赶忙关了门走近,没往床上坐,只是弯着腰,用棉签蘸上黑乎乎的药膏,轻轻铺到掌心红肿的皮肤上。   “多金贵的手,又练字又弹琴的,指甲又难养,这么多年没受过伤,怎么就烫成这样了呢……”   季君喃喃絮叨,药膏铺了好几层,又厚又平整。   “没那么严重。”   季鹤说,把手收了回去。   “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季君拧好药膏的盖子,挂在柜子上的粘钩上,位置很显眼,坐在床上就能看到。   起初季鹤没说话,季君知趣地要离开时,他才出声,用很平的语气提问:“我这样,很奇怪吗?”   “奇怪,”季君笑着开玩笑,“好像是要讨好我。”   说完季君等了等,季鹤既没不耐烦地让他滚出去,也没有因为这句无厘头的话发笑,他安静地坐着,身子一动不动,给季君的话盖了章。   季君敛住笑容,握在门把手的掌心用力压了下去,离开之前轻声细语地告诉季鹤:“小鹤,别这样,你不需要这样。”   卧室门关上去以后,季鹤才笑着拨了拨头发,很淡的笑挂在嘴角,不像是高兴,倒像是嘲讽,这里没有值得他嘲讽的人,他只能嘲讽自己。   凌晨的时候,卷闸门被小心地拉高,乔横林进来看见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季君,被惊醒以后冲他笑笑,说钥匙在墙上挂着,门锁好就行。   “你要洗澡的话就去,我睡觉深,不嫌吵。”季君迷糊地说,开始往藤椅上铺毯子。   乔横林站在原地犹豫,又听见倒下的季君说了一句。   “小鹤也没睡呢。”   乔横林进到卫生间,简单擦了下头发,没用吹风机,走近卧室,看见门缝底下亮亮的一条光,屋里的大灯没关。   开门之前他希望季鹤睡着,进去以后看见季鹤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且平稳,他不免感到失落。   家里的床上从来不允许放东西,乔横林看到铁床上有一团卫生纸,他不觉得是垃圾,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放了烫伤膏和几根独立包装的棉签。   他抬眼看了季鹤许久,床上的人完全没有动弹,于是他自己抓了根棉签,要挤药膏时突然放弃了,在床上坐到半夜,头发干了以后,才匆匆倒下睡着。   早上季鹤站在他的床边,拿走了药膏,乔横林期望季鹤能问他为什么不涂药,但季鹤在卧室耽搁了许久都没问。   乔横林主动说:“我怕晚上涂了弄到床上。”   “嗯。”   季鹤轻轻点头,随后从卧室出去了。   乔横林耷拉着眼皮,到厨房做好早餐,带了两个鸡蛋就早早出门了,季君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只说晚上再回来。   这次他没到半夜,大概晚饭时间就回来了,桌上照旧摆着他的碗筷,菜还是热的,季君催他去吃,乔横林扒拉几口米,就到卧室去了。   床上依旧放了用卫生纸卷好的药膏和棉签,很执拗地摆放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这次里面多包了纱布。   季鹤什么也不说,也不像以前那样帮乔横林涂药,他只是坚持在乔横林的床头放上药膏,几天来都是如此,直到乔横林终于拧开药膏,在掌心摊平一层,胡乱用纱布缠好。 第六十五章 重新   季君在家的时间远比从前多,他从早到晚地顾着店铺,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做两顿饭,这倒是省了季鹤和乔横林的事儿。   放学以后的时间,季鹤总是在看书和习字,脚边积攒几天的毛边纸比桌子还要高。晚上他也很早就上床,只留下一盏小夜灯,乔横林进卧室要睡觉时,把小灯关上,在床边坐上半个小时,再缓缓躺下闭眼。   他知道季鹤千方百计地避开自己,但床上的药膏、温热的茶叶蛋、冒尖的米饭、字迹工整的笔记、暖烘烘的床单被罩、手搓的白色鞋带,这些东西总是出现在店里最明显不过的地方,等着人发现。   季鹤,只是不说话了。   即便是一起放学回家,电动车后座的季鹤会主动戴上耳机,尽管他舍不得多用流量,手机里也没有离线歌曲。   如果他像刺猬一样刺人,乔横林也能毫无顾忌地敞怀拥上去,但偏偏是不留缝隙的蛋壳,脑子不聪明的笨蛋不知道怎么往里钻,更时刻担心它会不会破。   临近周末的一天下午,上完体育课的班级闹成一团,刚刚洗完手回教室的季鹤留意到气氛的不寻常,但没多在意,等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见书桌和地板上横躺的几张照片,忍不住用力拧眉。   他弯下腰,手指在相纸的一角轻轻翻动,将他能看见的照片倒扣在地板上。   拾到别人课桌旁时,有人率先把照片抓起来,兴奋地站在板凳上挥舞。乔横林在那时莽撞地冲到教室,向不小心撞到的女生简单道歉,然后跑到季鹤面前,嘴角大扯着递上手里的东西。   那一沓,也是相纸的大小和质感。   乔横林捂在手心,刻意制造惊喜地想要掀开给季鹤看,后黑板附近突然传来哭声,他分心地扭头去看,是他刚刚撞到的女生。   突然,手腕被人重重地掀打,哗啦一声,他手里的照片一张不留地摔在地上。   乔横林对季鹤的举动感到不可置信,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定在原地,胳膊仍然维持着悬在空中的姿势。   “有什么好看的?”   季鹤声音不大,但如同砸下去的,原本混乱的教室顿时陷入沉寂,纷纷向对峙的两人投向目光。   乔横林攥紧手指,沉默地盯了季鹤许久,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阵穿堂风,课桌上的书页翻飞,发出尖锐的噪音,纸条和廉价的相纸像被龙卷风兜着转似的,季鹤看见几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他胳膊抬得很快,磕倒了两三把课桌椅,终于在敞开的窗前,将照片摁在干净透明的玻璃上。   强烈的光照使影像几近只剩轮廓,但季鹤却没有因此感到难以分辨,因为每张照片上,都是他自己。   春游那天,乔横林借尤小勇的相机,不仅仅是季鹤敏感察觉到的那一次偷拍,还有他弯腰看植株简介,用手拨弄叶脉,收拾行李的背影,甚至是跟乔横林岔很远但依旧同框出现的合照。   乔横林很小心地记录,力图不被人发现,他以为终于找到和好的契机,揣着宝贝来向季鹤展示,却遭到了抵触和斥责。   放学以后,季鹤在教室坐了许久,乔横林没有像以前那样趴在教室门口喊他快走,出了校门,电线杆旁边也没有人影。   电动车还在,钥匙在车篓里放着,还有用小石头压好的两块钱零钱,刚好够坐公交车回家。   季鹤回到店里时,乔横林并不在,外面的天渐渐变得很黑,路灯啪嗒一声亮了起来,小巷尽头才走出熟悉的人影。   季君虚掩着卷闸门睡着了,乔横林替他锁好门,冲完澡回到卧室,屋里开着顶灯,季鹤坐在他的床尾,垂着眼皮等着。   但乔横林没有说话,他开始在柜子里翻腾,找了几件衣服胡乱塞进塑料袋里,又跪在床底捞出闲置已久的跑鞋。   收拾完这些,他才站在季鹤面前,问:“你今天要睡这张床吗?”   季鹤安静地望着他靠墙角放的那些袋子,摇摇头,没有回答乔横林的问题,反倒是问他:“你,装这些干什么?”   “哦,”乔横林也坐在床尾,只是和季鹤相反的一侧,两人背对背,他的语气显得冷淡,“我打算参加集训,我要重新开始练长跑了。”   季鹤眉眼一动,并没有反驳,只是说:“你想好了吗?”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因为乔横林事事都找他商量,连早上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恨不得征求季鹤的意见的他,现在私自做了这样大的决定,并用平淡的口吻通知了这件事。   “想好了,”乔横林双手撑床,指节扣住褥子下面的铁片,“邱老师说他会给我垫付集训的费用,不着急我还,等我以后有时间打工,我再给他补上。”   “去多久?”   “两个半月,”乔横林答道,“之后有市赛,我可以拿这次成绩申请运动员证书。”   “嗯,”季鹤没有理由阻止乔横林,他轻轻点头,“好。”   “今天……”   “我累了,要睡了。”   乔横林褪掉洗掉色的睡裤,揪住被角的一端,十分随意地搭在自己肚皮上,他是侧着身子躺的,没有赶季鹤离开,也没有触碰到他,只是在小床上紧缩着,闭上眼睛,好像很快睡着了一样。   过了十几分钟,乔横林能够感觉到床铺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翻身平躺,小腿伸到床尾,放在那块温热的位置。   早上起床,季鹤已经不在卧室里了,角落里杂乱的塑料袋被换成了行李箱,里面叠了许多短袖和外套,换洗的内裤用密封袋一个一个封好,袜子也是按照颜色摆放的。   夹层是不透明的,但乔横林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他鬼使神差地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放了手机和用信封装好的钱,有零有整,很厚一沓,足够他三个月过得很潇洒。   乔横林把信封从行李箱里抽出来,放在桌角,趁季鹤在厨房煮汤时,小心掀开帘子离开了。   “别熬了,他走了。”   季君朝厨房探头,在出神的季鹤身前摆手,季鹤抬头回应,忘了手里的汤匙,勺子掉进去,溅起冒泡的梨水。   “怎么又烫着了?药膏呢,我给你找找。”   “不用。”   季鹤关了火,到卧室里看见被丢下的信封,乔横林完全没有动过要拿钱走的心思,所以他没有拨一拨钱,里面夹了一张照片,是乔横林最得意的一张,错位的合照。   乔横林集训之后,白天不用到学校上课,晚上在集训的体育馆住宿,他突然就失去了联系。   那天蹲在教室后方哭泣的女生,传闻她家里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迫拍的不雅照抖落在三楼走廊的所有班级,有关她的种种猜测成为尖锐的恶意。   她开始缺席课堂,联系方式打不通,家里的大门被泼了红漆。   花名册被新来的教师划掉一个名字,空余的桌椅被搬到仓库堆放杂物,她像阴暗里的浮灰,光照不到,就没人会在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季鹤却总是在午后的体育课想起她,却并不埋怨因此跟乔横林产生的误会。   季鹤知道错处都归咎自己,他不应该把乔横林想得过于卑劣,也没有及时道歉和解释,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主动一步,乔横林一定会很快原谅自己。   但季鹤却没有这么做。   又快要放假了,季鹤手里的钢笔笔尖悬空,蓄出的墨将落不落,他被窗外热烈的阳光刺到了眼睛,蝉声也无比响亮,听得人心里烦。   乔横林大概走了一个半月,在操场遇到主动跟他打招呼的彭湃,他停球跑过来,说了会儿话后,突然把手机掏出来。   “你知道吧,乔横林谈恋爱了。”   季鹤木然地站着,摇头说不知道。   “给你看,”彭湃翻出手机相册,是乔横林跟一个女生同撑一把太阳伞的照片,“那天我碰到了,还威胁他下次遇见你,一定告状。他就说你知道。”   伞面压得很低,露出可爱的小狗花纹,尽管遮住了两人的上半张脸,但季鹤认出来,那个女生是来过店里的短发女孩儿,给乔横林送过蛋糕和电影票,也许,她早就喜欢乔横林。   季鹤再次摇头,认真地说:“我不知道。”   “那肯定是他唬我,”彭湃说,狡黠地笑了,“不过他肯定谈了,不然你看他黑成那个熊样子了,平时哪撑过遮阳伞?”   “我不知道,他没有给我来短信。”   季鹤生硬地回复,他用力摇头,没有跟彭湃道别,转身离开了。   下午季鹤请了假,班主任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中暑,让他喝了藿香正气水后赶紧回家休息。   季鹤回店里时,碰到同样往回赶的季君,自从上次回来,季君已经很少在季鹤在家时外出,他行色匆匆地从巷尾走到店门口,把手里的包扔地上,开始往卷闸门上插钥匙。   季鹤没有刻意蹑手蹑脚,但直到他走到季君的身边,也没有被发觉,季鹤拎起地上的塑料袋,里面的药瓶磕磕碰碰地撞出响声。   季君猛地回头,一把抢过来,钻进店里,生气地质问季鹤:“你怎么随便拿人家东西?”   “我拿什么东西了?”   季鹤哐当一声,把开了半扇的卷闸门摔在地上,屋里很暗,几乎没有光线,只看得清身形轮廓,季君瘦得像杆,袖管空荡荡的,垂着两条紧绷的胳膊。   “我给别人买的东西,”季君转过半个身子,声音低了下去,“我今晚就打算走了,去西藏,这是、买的一些晕车药和高反药。”   季鹤一向逻辑缜密,发觉他前言不搭后语,伸手去抢季君抓在手里的袋子,季君一反常态,死护着不给,争执中,袋子破了,药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季鹤没再争,扶在开关上的手指颤抖不已,他轻轻一点,屋里亮了起来,季君匍匐在地上,拼命将散落的药片往怀里揽。   他是个文人,尽管常常行为不靠谱,说话不算话,有时候也不讲卫生,可他身上有根筋支着他,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狼狈的事。   “什么药?”   季鹤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发抖,他又问:“治什么的?”   “都跟你说了晕车、高反,还有点儿牙疼药,”季君答他,“我最近牙根好像烂了,都吃不下饭,不敢去拔,只能瘦下去……”   “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查,”季鹤转身要走,“你知道,即便看过一眼的书我也从来不会忘记,只是几个药名,你尽管瞒。”   季君想到或许季鹤在诈他,但他说的也是事实,在季鹤快要拉开卷闸门时,他叹了口气。   “别去了。”   “那你告诉我。”   “小鹤,”季君瘫坐在地上,手指戳了戳胃,“我这儿可能出了点儿毛病。”   “什么毛病?”   季君等了等,表情夹杂着心虚和茫然,翁动唇片,轻轻吐出一个字。   “癌。” 第六十六章 小气   季鹤从来没有想过季君会生病,他一直很折腾,活力满满地跑遍南北,经年常青的树木突然枯萎,任谁也无法接受。   生病的季君比季鹤更加坦然,他说本来打算在外面玩到死,可是越走,越靠近家,他说放心不下他俩,想回来看看。   “你了解我是什么样,”季君向季鹤请求,“让我关在医院治疗也是生不如死,那我宁愿不要多活。”   “那你吃什么药?”   季鹤问,他抓住季君的领口,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恶狠狠地重复:“你不想活着,那你还吃什么药?”   季君任他发泄,轻轻笑道:“我心口不一,贪生怕死,我不想多活,只是不想那么快死掉。”   季鹤缓缓撒手,被丢开的季君衣领泛出褶皱,一屁股跌在地上,他试图再说些什么,但季鹤没有理会,目光怔怔的,往卧室里去,和衣倒在床上,蜷缩在墙角。   季君放心不下,追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坐了大半个小时,托住季鹤的脚腕,把他的鞋子轻轻脱下下,摆在了床底。   “要洗澡吗,”季君忍不住哽咽,他赶紧起身,“我去给你放放热水。”   季鹤一晚上没有从卧室出来,他把自己关到卧室,直到天亮,他才散着头发出来,站在柜台前敲了敲,尽管脸色发白,但语气却出奇地淡然。   “不行。”   睡得朦胧的季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季鹤便认真地重说一遍:“不行。”   他没去上学,把季君拉到医院,推他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前,像张白纸一样被扫描来扫描去,随后季鹤一个人钻进就诊室,像个大人一样记下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他跑到网吧,在电脑上疯狂检索所有跟胃癌有关的词条,抄了厚厚一沓本纸,回到店里以后,对季君宣布。   “新辅助化疗,之后做切胃手术。”   季君这时候才明白季鹤说不行是什么意思,他不允许季君放任自流,听之任之。医生干预病情,季鹤干预季君。   一季鹤又请了好几天假,全天候在家监管季君,晚上让季君在卧室躺乔横林那张小床睡觉,生怕他摸黑逃跑。   直到季君入院,套上病号服,床单是白的,窗帘也是白的,隔壁床位上的老头头发也是白的,一向洒脱的季君被禁锢到白色监狱,只能靠着墙观察巡查护士换班的空隙。   刚开始学校还没有放假,季君总趁季鹤上学时逃跑,但他被季鹤扣押了身份证和户口本,逃不到外省,只能在公园兜圈。   远处的公园总有人歧视他身上这身病号服,拉着活泼的小孩子匆匆离开,久而久之,他也自觉被圈到了医院附近的绿地,这里到处都是病号服,谁也不嫌弃谁。   开口不问吃饭了没,倒是问你什么病,刚开始他很不适应,后来他也加入了这样的行列,会跟同坐在一张长椅上的病人攀谈,打听对方病情如何。   他也有一套说话的准则,如果对方有家人陪伴,他就跟人家说好好活,能治好的吉祥话,如果对方孤单一人,他才会问能活多久、痛不痛苦的敏感话题。   季鹤参加完学校的期末考试,听说这次考了年级第一,拿到高出普通班不少的一等奖学金,还有一名物理老师给他担保,破例给他了好几门单科第一的奖金奖品。   上午店里不开门,他一直在医院,看着季君吃药,下午在店里煮茶卖书,晚上没空做饭,在医院的食堂打最清淡的饭菜,有时候给他陪床,缩在两个板凳上就睡了。   季君很快进行了术前的第一次化疗,精神面貌还算可以,但常常手脚发麻,说像有蚂蚁咬着筋。   季君没事儿就躺在床头翻日历,数着日子说乔横林是不是快要比赛了,比赛完应该就能在家里住了。   “先别给他说。”   季鹤总是说这句话,起初的理由是担心影响乔横林比赛,比赛完应当没有这样的借口,可季鹤还是这么跟季君商量,先瞒住乔横林。   自从乔横林离开,头一个月一条短信都没来过,后面偶尔会发一句有雨,提醒季鹤拿伞。季鹤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及时回他,总是深更半夜地给他发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他主动问的话大都是乔横林钱够不够花,乔横林总说够,季鹤就不敢再问,他知道就算乔横林说不够,他也没办法从手头挤出更多的钞票了。   这些年季君没有安生的工作,总是到处打些零工,医保早就断缴了,也没买过什么保险,现在有了病情记录,保险公司也不肯收录,大部分钱都要自己出。   一旦三次化疗之后的身体状况允许,就能够动切胃手术,手术费也要提前筹备,这些天季鹤已经把能取的钱全部取了出来,不仅保险柜的藏书全部出手,连店铺的小说和杂志也全部摆在门口甩卖。   书店开门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固定,许多来喝茶的老客吃了几次闭门羹后都不再来了,每天的收入微薄到支撑不起吃饭,季鹤干脆把店门挂了歇业的牌子。   黄秋风得知季君的病情以后来过许多次,拿了两张卡给季鹤,他手头钱不多,从老婆手头硬要出来的三万块,还有他几千块钱的私房钱。   季鹤知道他的难处,蹲在医院的走廊上,趁着椅子写了张欠条,黄秋风涨红脸,坚决说不要。   “不是给您的,给阿姨。”   季鹤塞到他的手里,黄秋风站在病房门口,看见季鹤离开的背影,他瘦了许多,软塌塌的头发随意挽着,散了几缕也顾不得整理,脊背依旧笔挺,肩膀重得快被压弯。   手里头只剩三百多块钱时,季鹤整晚都睡不着,猫在病房角落,扶着折了的数据线给手机充电,不明原因地打开乔横林的聊天框。   [你是不是快要比赛了?][那天是我误会了。][照片拍得很漂亮,其实我很喜欢。][尤其是那张合照。][比赛完你会回来吗?][。][我做的饭很难吃,你总不告诉我完整的菜谱,我会觉得你小气。][小气。][.][其实我有点儿累了。]季鹤用袖子擦了擦屏幕,静静地等待,他知道这个时间乔横林肯定已经睡着,但他依旧把消息倒着一条一条地撤回。   撤到单独的一个句号时,顶端露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季鹤的手指变得急切,胡乱戳着,但仍然有超过时间限制撤不回来的消息,季鹤干脆把手机关了,他浑身发麻,将手机捂在胸口,胸口,安静地感受窸窣的麻痛在五脏肺腑里流窜。   手机安静了许久,随即飞快地闪光,一条接着一条,涌得不断。   [我后天比赛,教练说,我的脚复建得很好,成绩也一直在进步,我会拿奖的。][我以为你真的很讨厌被偷拍][我找了好久的角度,你有没有发现,你耳后衬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我想别在你头发上的,担心你不许,还好我聪明,可以拍得进去][我们合照好少,比赛那天,你能不能来看我?][句号是什么意思,你漏打了一句话。。][你做的饭一点儿都不难吃,我告诉你的是完整的菜谱,是锅比较喜欢我。不要觉得我小气,我会一直对你大方。超级。][不小气。][句号跟点有什么区别?你故意漏掉上一句话的吗?][为什么累?][为什么累了?][为什么累了?][为什么?][你为什么累了][季鹤,我要给你打电话了][我打了,你要接。]季鹤还没有看到乔横林发来的最后一条讯息,手机先一步开始震动,季鹤拔掉数据线,从安静的病房逃了出去,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只有远处的值班室亮着灯。   季鹤用力握住不停震动的手机,犹豫很久,摁下了静音键。   不知道拨了几次,手机不再震动,季鹤小心翼翼地回翻乔横林发来的短信,看到最后,乔横林又发来一条。   [我没有谈恋爱,那个女生是邱老师的侄女,她送的不是电影票,是室内田径比赛的入场券,我去了,邱老师也在,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看的。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怕我做不好,我怕我的脚跑不了以前那么快,可我也不想放弃,我好像真的很喜欢跑起来,季鹤,我不再害怕枪声和风声,因为想着你。遇见彭湃的那天,我跟她去送邱老师,她怕晒黑要打伞,我帮她打,彭湃说我们在谈恋爱,要告诉你,我很开心,我故意让他告诉你,我想让你更小气,对不起,我犯错了,不应该这样子骗你,你好久都没有联系我,我又担心你生气。我在这里训练,谁都不认识,每天都跑好久,总是吐,好偏僻,附近没有买吃的,我走了五公里才买到芬达,被教练发现,他没让我喝(哭泣)要是你在,我肯定有橙汁喝。你不要累,我会回去看你,做好吃的饭,我不想睡觉了,我想跟你聊天,你睡了吗?][好吧,你肯定睡了,睡一觉,就原谅我,我很想你。] 第六十七章 运道   乔横林是突然冲到医院的,那时候季君正趴在床边呕吐,季鹤蹲在一堆污秽里,从胸口到裤腰上全是淅淅沥沥的酸水,狼狈不堪。   收到短信的乔横林,晚上从集训馆翻墙出来,徒步走到天亮,终于摸到书店门口,看见卷闸门上用油漆刷出两个转让的大字,旁边留的是季鹤的手机号码。   电话打不通,他万般无奈去敲黄秋风的家门,转而跑到了医院,看见这样混乱的场面。   “季鹤……”   他怔怔地呆在原地,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哇的一声,受到刺激的季君无法控制地又吐了季鹤一肩,消化不了的饭菜粘在他苍白的脸颊和黑漆漆的发丝中间。   季鹤眼皮抖动,沉默地接受了呕吐物的洗礼,他不要季君的道歉,从旁边的纸巾盒里不断抽出湿巾,在地上擦拭。   乔横林挪动沉重的脚步,把身上的短袖脱掉,卷成一团在季鹤脸上和身上轻轻擦拭,他一边擦一遍哭,泪水从腮帮掉到胸口,哭得很凶,每条眼泪都分了叉,好似在替两个人流。   季鹤腾出干净的手,用掌根蹭掉乔横林肆意的眼泪,他温柔地看了乔横林一眼,拎了套新衣服到卫生间处理替换。   乔横林把地面擦得很干净,帮季君换了身病号服,他感到季君几乎没有力气,任由他掀动胳膊和大腿,虚虚地倚在枕头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回来了。”他说。   乔横林擦掉眼泪,用力点点头,用埋怨的语气问季君:“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都不告诉我!”   “没什么,”季君洒脱地说,“我马上就好了。”   他强撑的模样难以令人信服,大概是觉得哄不了乔横林,于是季君又一次出卖了季鹤:“是他不让我说,不是我不说。”   季鹤从卫生间出来,听到季君像小孩子甩锅一样的撒娇语气,难得轻松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你明天不是要比赛吗?出来跟邱老师说了吗?”   乔横林摇摇头,咬牙说:“我不比了,我要留在这里。”   “你敢,”季鹤轻轻瞥了他一眼,语气坚决但不强硬,“呆一会儿就回去,跟老师道个歉,明天好好比赛,我去不了,但会看录像的,不要偷懒。”   末了,季鹤又轻不重地点了他一句:“你总是不听话。”   “可是我想……”   “没什么可是,”季鹤用力揉搓季君的两只脚腕,“不差这一天,等你比赛完,你天天呆在这里也无所谓。”   季君迷迷糊糊地附和,也赶乔横林离开。   乔横林硬留了两个小时,被催得没办法,宁愿在病房门口站着张望,也不想离开,季鹤背过身,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二十几块钱。   “打个车回去吧,”季鹤塞到乔横林的手心,轻声说,“钱不够的话,就打一程,再坐坐公交,好好比赛,季君,也等着看呢。”   乔横林闷声点头,但依旧把钱递回去:“不远的,我很快就能跑回去,季鹤,你等着我。”   邱明对乔横林的出逃并没发作,他听说了季君住院的消息,只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劝再多的话都是徒劳,索性只说不要让任何事影响到比赛。   白天训练的强度不高,乔横林成绩却不好,跑了几圈就脑子晕乎地趴在地上吐,邱明让他回宿舍补觉休息,半夜他发起高烧,脸蛋烧得黑里透红,上吐下泻得厉害。   他栽倒在走廊上,被起夜上厕所的队友发现,赶紧喊了邱明,带队医来立刻给乔横林扎了一针。   “关键时候掉链子。”   邱明咬牙切齿地骂乔横林,但依旧守他到天亮,睡了一觉之后乔横林状况依旧差,脸蛋红肿,大夏天裹了个薄棉袄,身上依旧冷涔涔的。   “能跑不能?”邱明问乔横林。   “能,”乔横林哑着嗓子答应,“他们要看的。”   轮到他的场次前,乔横林脱了衣服热身,邱明摸了他的胸口,冰凉,就知道他的腿脚一定甩不开。   乔横林坚持要上,邱明也不阻拦,只说了重话。   “不行就下来,比赛多得是,你再拉伤,人就毁了。”   乔横林看样子是听话地点了头,可脸上的表情倔得很,邱明知道他不会主动下场,所以提前跟工作人员打了招呼,盯住他,一旦有问题,他可以以教练的身份强制乔横林退出比赛。   中午季鹤给季君喂了药,给附近病床的老人分了水果,拿到遥控器调到了体育频道。   季君坚决拒绝了季鹤端来的汤水,义正言辞地说:“不喝不喝,待会儿看比赛,我可不想看着看着又吐了,你手机准备好没,要录下来的,点红色的……”   季鹤觉得生病以后的季君变得愈发唠叨,握好手机,对准了电视屏幕,应付他道:“我知道,点红色的按钮是开始录制,再点一下就停。”   季君满意地点点头,又突然问:“内存呢?内存够不够?”   这下问到了季鹤,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翻相册,删了不重要的照片和视频,又把主屏幕的软件卸得光秃秃。   万事大吉以后,他举起手机展示给季君看,季君突然开始吵嚷,咳嗽着指着屏幕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季鹤慌乱中摁了拍摄键,对准屏幕时,人影早不见了,他没看见乔横林,怀疑季君老花眼,季君拍着大腿给自己喊冤,又指了一下,说这回是真的。   “那刚才是假的?”   季鹤揶揄,看到老破小的屏幕上出现了长跑运动员进场的字样,他又赶紧噤声,小心翼翼地对准电视屏幕。   第一声枪响,现场闹了一阵,有人抢跑,站在外道的乔横林差点儿被晃到,他心有余悸地擦掉额上的冷汗。   调整以后,第二声枪响,真正的开跑。   电视屏幕太小,播放声音过大时会有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镜头刚开始聚焦在起跑线,后来队伍分流后,很少顾及落后的队员。   乔横林的速度适中,一直保持在中部,偶尔也会被镜头刮到几次,季鹤的手机举举放放,在屏幕上看时间显得格外快些,解说员说赛程过半时,季鹤似乎留意到乔横林的状态不对。   他从来没有低着头跑步过,连邱明也说乔横林的身体素质很好,跑姿尤其漂亮标准,这会让保障他在之后的训练中收益良多。   但现在现在赛场上的乔横林,目光没有平视跑道,腰背也没有挺直,偶尔会用手去支着胯,他没有停下,但速度越来越慢。   运动员身体出现特殊情况在现场也不难被留意到,乔横林速度降到冰点,从队伍中间被丢到末尾时,摄像给了他一个特写镜头。   乔横林恰巧抬头,整个额头和脸蛋红得肿胀,脑袋晕乎乎地甩了甩。   解说员连忙措辞,遗憾地表示有运动员出现了身体原因,不确定是否会因此退场。   一直盯着乔横林伤过的腿观察的季鹤才发现,乔横林是发了烧,他从小就这样,一到发烧,就会犯迷糊,严重时甚至惊厥抽搐。   季君沉默着没有说话,脸上蒙了一层暗淡的光,他不确定乔横林的发挥是否因为得知了他的病情才收到影响,他缩了缩脖子,脑袋没有生气地斜靠在枕头上。   季鹤不再录制视频,他开始不停地给邱明拨打电话,现场嘈杂,邱明也许是没有听见手机铃声,也可能是故意放任不去接,担心没办法给季鹤和生病的季君交代。   “让他下场”   季鹤用手机按键,改给邱明发短信,语气生硬。   “让乔横林下场”   邱明看到了手机传来的短信,他急切地推开挡住视线的观众,走到场边儿站了几分钟,又折返回来。   让他跑吧,邱明想着,即使他劝,乔横林也不一定会听,他天赋异禀,运却不好,腿伤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复健完,又偏偏在比赛当天碰上发烧生病。   邱明止不住惋惜地叹气。   比赛很快结束了,尽管乔横林奋力在后半程发力,拼了命地追赶,也只是跑到了中后的位置。   跑出终点几米,乔横林身子像面条一样软了下去,他感觉有东西窜到了嗓子眼,特别想吐,但还没来得及张嘴,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邱明招呼了医生,把乔横林用担架抬到医院,做了检查,发烧灌风,肺部有轻微损伤。   医生痛斥邱明,说他作为教练,居然不知道发着烧做过度运动会有什么后果,这已经是万幸。   邱明后知后觉,一个劲儿地道歉,他给季鹤报了平安,等乔横林清醒了,就转院送到了季君在的医院。   乔横林在里面输液,依旧不太清醒,邱明把季鹤叫到走廊,跟他报了乔横林的成绩。   季鹤根本不在乎这些,但仍然细心地帮乔横林记录下来。   “先别告诉他,怕他伤心受不住。”邱明特意交代。   “成绩很差吗?”季鹤问。   邱明顿了顿嗓子,说:“跟他平时比肯定差很多,不过参加比赛的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运动员,他虽然发挥不好,但擦边够到了一级运动员标准,之后的证书我会帮他申请,你不用管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他的脚伤。”季鹤向邱明询问情况。   “这个倒没事儿,”邱明说,“上场前做了热身,身子虽然凉,但也没拉伤,在医院我给他拍了个片子,等结果出来我会通知你的。”   “好。”季鹤没再多问,轻轻点头。 第六十八章 生日   乔横林没办法跟季君住同一个病房,原本在靠近走廊厕所的小屋里躺着,后来医院床位不够,连这个有味儿的小房间也有人花钱跟他买,他收了钱,自己提着液体瓶坐到大厅的铁椅上。   他这趟跑是真遭了罪,反复高烧,咳得嗓子眼冒血,白天晚上都昏睡着,季君不难受的时候会故意到楼下公园乱转,把床铺让给季鹤和乔横林休息。   按医院规矩原是不许的,但乔横林实在很像个病秧子,再一听两个小孩儿的父亲得了胃癌,母亲不知所踪,从没来陪床,查房的护士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管。   季鹤在家里从来不看季君和乔横林的脸色,到医院里却好像变了幅样子,帮值班医生和护士打饭,给同屋陪床的大妈分发削好的水果,这一切来得突然,以至于他还没能更快完成转变,刻意扮出的笑脸并不自如,讨好的意味却清晰可见。   但没关系,医院癌症病房里的人很会报团取暖,他不奇怪,他只是做得还不熟练。   乔横林的身体素质还算强健,输了一个星期的液体又吃了几天药基本无碍,只剩一点儿小咳嗽。   他没问季鹤为他记下的成绩,也正常和邱明通话,季鹤探不到他的情绪,季君很快进行了第二次化疗,季鹤也忙得无暇顾及。   九月份开学之后,乔横林拿着户口本去办了身份证,加急邮寄到书店,乔横林取回来拆开,拿出那张有效期十年的长方形硬片,有个陪床的大叔说恭喜他十八岁成年。   从没有过生日传统的季君季鹤在外人的提醒下,想起来领养时,乔横林在孤儿院登记的年龄原原本本地转移到户口本上,算起来,的确不错。   “怎么你头回去就办了个十年的,年纪小长得快,过不了多久就变样了。”大叔提醒道。   乔横林笨笨地站在病床前,抓着象征身份的卡片,摇头说不知道。   “十年就十年,还省得换了。”季君笑眯眯地说。   “办个生日吧。”   病床旁削苹果的季鹤破天荒地提出建议,他不喜欢自己出生的日子,从小到大都没庆祝过,乔横林更别提,从小被抛弃的小孩儿哪里有确切的出生年月。   季君双手赞成,但他虚弱得没力气,只能让季鹤筹备,季鹤带乔横林出了医院,实际上两个人也不敢走得太远,到曲里拐弯的小巷子走了走,看中一家门面简陋的老式面包房。   乔横林对尤小勇妈妈做的蛋糕赞不绝口,还挑剔探望他的女生蛋糕做得不好吃,眉骨缝针时也要一边哭一边舔奶油,足球比赛的庆功宴也指明点了大蛋糕。   这是乔横林成年的生日,季鹤不想亏待他,竭力在能接受的价格范围里给他挑一个好看的。   蛋糕店的柜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样式,两个人却转了许久,乔横林指了一个最小的巧克力蛋糕,季鹤不满意,玻璃上映出蹙眉抿嘴的脸。   大概他俩的窘迫太过显眼,店主大妈招呼他们过来,看能不能相中一款半价蛋糕,是别人定制好又反悔的,上面插了爱心形状的巧克力,鲜红的果酱落了歪扭的“一周年快乐”,这是别人不要的爱情,因缘际会,被他们捡漏。   “名字能抹掉吗?”   季鹤最后请求店主,大妈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在两个用爱心连接的姓名上用果酱厚厚掩了一层。   “心要不要?”   “要!”乔横林往前凑,喊得大声。   季鹤捧着比两个人手掌合起来还要大的蛋糕出门,踏过门槛时,瞥了一眼兴奋的乔横林,眼皮飞快地抬起又飞快落下,轻声说。   “我又没想不要。”   乔横林怔在原地,舔了干涩的唇片,茫然地点点头,说:“哦。”   走到医院住院部的直达电梯口,季鹤捏紧蛋糕带子,抓住往前走的乔横林,坚决地摇摇头,他说先不回去,然后把乔横林拉到公园的长椅上。   “我们,”季鹤咬着唇,艰难地挤出一句很小气的话,“我们不要分给他们吃。”   乔横林听话地点点头,开心地说:“那我就能吃很多。”   “我去买打火机。”   季鹤安顿乔横林坐好,到商店买了五毛钱的打火机,不防风,季鹤用身子圈住摇摆的火焰,乔横林担心烧到他的头发,两只手都在季鹤的耳廓上撩那些细碎的发丝。   “蜡烛不够十八支。”   季鹤的手有些抖动,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第一支蜡烛刚点上就熄了,再点再熄,乔横林摁住季鹤的手腕,拿走打火机,轻抚他磨红的拇指。   季鹤把脸偏向空地的一侧,胸脯起落,重重地喘息两次,而后突然没了声音,乔横林看见他的掌根从颧骨滑到太阳穴,再转脸回来时,嘴角依旧挂笑。   蜡烛还是没点着,乔横林歪了歪脑袋,认真地说。   “这次是我自己吹掉的,我已经许好愿望了。”   “许了几个?”季鹤问。   “两个。”   “两个?”   “嗯。”   见乔横林没有泄密的意思,季鹤略感失望,伸手撩了头发:“别人都许三个愿望。”   “我不贪心,”乔横林弯下腰盯季鹤的眼睛,“所以一定会实现。”   “你不打算告诉我?”   听到季鹤终于忍不住问,乔横林神秘地眨眼睛,说愿望被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你这么熟悉,是不是偷偷跟别人过了生日?”   “季鹤,”乔横林不断向季鹤的额头靠近,几乎贴了上去,呼吸在冷风里显得格外热,“我只跟你过生日,我以后也只跟你过生日,每一年,你都要给我买蛋糕。”   季鹤低下头,没有拿一次性碟子,只取了刀叉,在蛋糕上划了几道,然后递给乔横林透明塑料的小叉。   乔横林埋头吃的时候,季鹤几乎没动手,他手里的刀虚虚地倚在蛋糕盒里,突然开口说话。   “我不喜欢过生日,因为生我的时候,妈妈差点儿难产。”   季鹤弓着腰,想要在四面通风的长椅上索取一些温度,他说:“从出生下来,我就是高敏感,环境和气味的任何不适都会让我哭到停不下来,这很折磨人,我知道,但我无法控制,甚至因为没人看顾,我哭得太用力,毛细血管破裂。”   乔横林擦掉唇上沾的奶油,静静听着,他的目光令季鹤感到喘不上气,于是季鹤摸了他的侧脸,让他继续吃。   “你不吃,我就不讲了。”   等到乔横林又开始往嘴里塞蛋糕,季鹤仰头望了一眼宽广的天空,缓缓开口。   “那时候她是跟黄叔同一期退伍的文艺兵,认识季君以后很快就确定了关系,大概他们都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也没想到我是这么麻烦的小孩儿,因此爆发了很多次争吵,季君赌气去了外地打工。某天,她在水盆里放了黄色的小鸭玩具,捏一下会响的那种,她告诉我她要到西藏找季君,想要挽回这段婚姻,但路上出了意外,车祸,当场死亡。”   季鹤苍白的唇抿得很紧,拉成一条单薄的直线,他拔掉木簪,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挽发松在前胸和后背。   “我跟妈妈长得很像,以前我恨季君,所以我留了长发,我知道他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她,我在残忍地报复他。”   “可是我现在不想恨他了。”   季鹤说完,听到哇的一声,疯狂往嗓子眼送蛋糕的乔横林腻到了顶点,吐在腿面上,把剩下的蛋糕也毁掉了。   “我吃饱了。”   乔横林眼睛红红的,笑着对季鹤说,原本担心他的季鹤也笑了笑,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们也没耽搁太久,收拾完赶紧回医院的病房了,季君埋怨地问为什么没给他带块儿蛋糕,但内心却很庆幸,现在什么东西送到他嘴边,他也死活吃不下的。   成年的第一件事,乔横林拿身份证找到了工作,他是体育特长生,下午上完前两节课就以训练的借口离开,他现在不到邱明那里去,转脚就到烧烤摊上。   起初店主看他长得好,让他给顾客点菜,可他脑子笨,烧烤摊人一多,他就记不清楚是哪桌叫的菜,传菜顺序错了,就有喝醉酒的客人对他破口大骂。   乔横林弯着大个子四处鞠躬道歉,幸好店主还愿意收留他,让他转到后厨干活。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到后厨串肉串、洗铁签和不锈钢铁盘,偶然看顾一次烧烤炉,师傅看他手艺不错,又开始让他烤肉炸串。   这活没有点儿技术不能干,乔横林的工资跟着涨了二百块钱。这家店讲究的是大火炭烤,翻串撒调料时,火苗一下子快要窜到人脸,久而久之,他两双手被熏的焦黑,手臂全是火星溅伤的血泡,结痂以后留下好多个小坑。   忙活到凌晨三点半,人差不多散尽了,他就近回书店洗澡,累得沾床就睡,很久都没有去过医院,只把周结的钱一分不差转给季鹤。   医院请不起护工,季君身边又要有人,季鹤不仅拒绝了转进实验班的机会,还三天两头的请假,但凡有奖学金的考试他一次不落,次次年级第一,名字开始在办公室流传,他的假条也不再被苛责,免去盖章,签名就准。   季君以前从来不过问他的成绩,躺到病床上才开始担心他的学习,季鹤被问烦了会特意拿个课本在病房翻翻。   有个白血病的小女孩儿问他数学题,季鹤耐心给他讲解的模样被人看见了,于是有许多家长让因为各种原因耽搁在医院的小孩儿找季鹤学习,不论多少,也塞给他点儿辛苦费。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季君完成了三次化疗,复查没问题的话,可以着手准备手术。   乔横林特意请了假,跑到医院,远远的,站在走廊尽头,他一眼就看见端着尿盆从季君病房出来的人,单薄到地上的影子窄窄一条。   他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人转过身子,跟他的目光相对,乔横林沉默地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不适,猫猫感谢一直收藏的小伙伴也说声抱歉!还是那句话,更得慢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弃坑呦。爱你们 第六十九章 天亮   乔横林特意请了假,跑到医院,远远的,站在走廊尽头,他一眼就看见端着尿盆从季君病房出来的人,单薄到地上的影子窄窄一条。   他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人转过身子,跟他的目光相对,乔横林沉默地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季鹤心虚地迎了上去,果不其然,乔横林站在安静的走廊大叫,质问他的头发为什么剪掉了。   “麻烦。”   季鹤只轻声说了一句,乔横林却不依不饶,他一直在问,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仍旧崩溃到了极点。   原来那天长椅上季鹤揭开从不宣之于口的伤疤,只是为剪头发卖钱做铺垫。   “别喊了,吵人。”   季鹤摸了摸脑袋,原先长至腰间的头发现在只到耳后,理发师下了狠刀,剪得也参差不齐,幸好他的发质柔软,并不显得杂乱。   “很丑吗?”   季鹤小声问,乔横林久久没有说话,季鹤显得失落,自己回答自己:“哦,丑就丑吧。”   乔横林噙着泪,扯着嗓子冲季鹤喊:“我不上了!”   季鹤还没弄懂他的意思,乔横林转身就跑了,晚上季鹤接到乔横林班主任的电话,告诉他乔横林的荒唐做派。   晚自习的课上,他抱着自己的课桌到教师办公室,递交了一份手写的退学申请书,然后转头从校门口翻了出去,跑得快,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保安也追不上。   他在学校留的联系电话全是季鹤的,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班主任就通知了季鹤,季鹤才知道乔横林白天歇斯底里是什么意思。   “他不退学,他的话不作数。”季鹤冷着脸对电话那头说。   “先别说这个,现在紧要的是人找不到!”   季鹤承诺会给老师交代,挂了电话,让别床陪护的大妈帮忙照看睡着的季君,下楼打个车就到乔横林以前给他发过的工作地址。   烧烤大排档的生意兴隆,乔横林困在火堆里,应着叫好的客人表演,一遍又一遍地翻转手里的烤串,火焰窜到他的眉骨受伤的位置,那块儿缺了眉毛的地方格外招火星沫子,溅上去不知道有多疼。   乔横林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这里那么多人,他还是一眼就看到远处杨树下面的季鹤,在欢快的气氛里格格不入,嗓子痉挛,大口大口喘息,扶着被踩得很脏的石桩,缓缓蹲在了地上。   “咋了?”   烧烤师傅问,乔横林手背揉了揉右眼,“熏到了。”   “去水冲一下,再来招呼。”   “嗯。”   乔横林揉着眼睛跑出去,到季鹤面前又立刻把手撤了下去,季鹤抓住了他的衣领,但乔横林感到季鹤没什么力气,用力到泛白的骨节除了颤抖,根本没办法用劲儿。   乔横林能够轻而易举地挣脱,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把手放在季鹤的手腕上,他想要安抚,但发觉季鹤盯着他胳膊看后,他立刻把挽到大臂的袖子拽下来。   “跟我回去。”   季鹤勒令道,用不容拒绝的语气。   “不,”乔横林抵抗季鹤的拉扯,站在原地不动,“我现在是全职,一个月工作有四千五,表演还能拿提成。”   “所以你就要退学?在这里给别人卖笑!”   “对。”   乔横林倔强的回答令季鹤不语,他盯着乔横林的眼睛,然后转身就走。   这下轮到乔横林急了,他越是跟着季鹤走,季鹤步伐迈得就越快,快要走出烧烤摊一百米时,乔横林干脆抓住季鹤的手,强行扣住他的肩。   “你可以剪头发,我不可以打工,凭什么?”乔横林低吼。   “我只是剪掉头发,你呢,你要退学,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很聪明吗,乔横林?你现在开始每天从早学到晚都不一定能考上大学,现在的你,拿什么上大学?”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考什么大学,反正我就是笨,考不考有什么所谓?我愿意留在这里,我愿意打工,愿意拿钱给——”   “你要我欠你吗?”季鹤冷冰冰地打断了乔横林。   他问完这句话后,乔横林的眼皮突然紧了紧,泪水夺眶而出,哭到胸脯抽搐,哽咽地说。   “所以我是外人,我的牺牲让你有负担,你觉得亏欠,亏欠一个异姓的人,”乔横林涕泗横流,压在季鹤肩上的双臂脱力地垂了下来,“可是……不是我不想跟你们姓季的呀……我也想……我也想……”   乔横林站在路灯底下哭弯了腰,季鹤看着他的发旋,出神地想他许久没有看过,他怔怔地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乔横林感受到季鹤手的温度和重量,他猝然直起身,把季鹤撞在白漆的路灯杆上,季鹤吃痛地闷哼一声,但将此视作惩罚的乔横林狠下心不管不顾,他捧着,甚至是用力掐住了纤细白皙的脖颈。   极其短暂的停顿,乔横林鼓足了勇气,他丈量了季鹤唇峰的位置,闭上眼睛,快要撞上去的最后一刻。   惊慌失措的季鹤抬起手臂格挡,乔横林眼睛都没睁开,只知道季鹤拒绝了他,他发狠地咬住季鹤的手臂。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牙齿发颤,不得已松嘴,季鹤的手臂上印着清晰可见的牙印,上面粘连着泪珠和口水,理智的弦挣断了,让他没办法思考和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现在的境况。   不知道在冷风里站了多久,季鹤勉强清醒,他变得有些结巴,只重复不许退学这一句话。   乔横林终究还是听了他的话,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次拗过季鹤,这次也赢不了。离放假只剩半个月,班主任答应给他长假。   季鹤领着他把课桌搬回教室,站在校门口分别时,告诉乔横林一切都会好的,只要熬过这一小段时间。   一小段的时间限定成为某种希冀,美好的,但不容易实现的希冀。   升上高三的那一年,乔横林四处打工,冬天烧烤摊生意不好就去送外卖、发传单、在饭店刷碗、到超市搬货,给学生家长打推销补习班的骚扰电话。   书店在巷子藏得深,位置实在算不上好,先后也有两个人打了咨询转让的电话,测完店门口流量也摇头离开了,找了中介,挂在出租售卖的平台,仍然少有人问津。   季鹤无奈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书店和医院两头跑,为了省下两块坐公交车的费用,每天都是徒步,有时候一天到晚,只喝医院食堂卖的一碗小米粥。   季君做完胃全切手术那段时间,正逢流感,季鹤有事儿没事儿就吞两片感冒药,明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他害怕感染,就没人照顾术后不能吃饭喝水,靠鼻管鼻饲的季君。   食管造影检查后,季君开始拔鼻管,尝试进食,他那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头发稀疏、硬骨突出。   两个月半月后复查,他的腹部淋巴结肿大,开始术后化疗,各种药像水一样地灌进去。   手术的钱是乔横林没日没夜打工和季鹤求人借来的,现在早就被掏没了,除了一个空壳店铺和一身外债,季鹤和乔横林什么也没有。   该卖的都卖了,可欠款单依旧不留情面地递到了手里,离交床位费限期只剩几个小时的三更半夜,季鹤和乔横林聚在书店,两个人身上连几块钱都拿不出来。   季鹤站起身,把落灰的帘子拉开,抚了抚很久都没有碰过的琴身,淡淡地笑道。   “我给你弹一曲吧,”季鹤征求乔横林的意见,但其实他知道乔横林不会拒绝,所以自顾自地说,“还记得从前,我在凉亭给你弹的什么吗?那晚你发烧了,我有点儿害怕,一直后悔答应了你出门的请求。”   “季鹤……”   乔横林紧张地叫了一声,他看了看表,想提醒什么,但终究还是收住了,他顺从地点点头,请求季鹤。   “再弹给我听吧,在家里没有风,我不会生病的。”   “好吧。”   季鹤答应,盘腿坐在茶几面前,他以为自己会手生,但指尖刚碰到紧绷的琴弦,空灵清新的曲调毫不费力地滑到耳边,他弹着弹着就笑了。   不是淡淡的笑,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大笑,他抖着肩,手腕跟着也抖,紧接着是他的指尖,统统都跟随他惨淡的笑声在动。   “不听了。”   店铺的书柜早就在二手木材市场卖掉了,原本不大的屋子显得空旷不已,任何声音都能回荡一个来回,乔横林感到害怕,他不要季鹤再弹,更不要他怪异的笑。   “不听了,季鹤,”乔横林爬过去,哀求季鹤,“你不要这样,我害怕,季鹤,我害怕……”   季鹤眼角蓄着薄薄一层水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他垂腕停手,泄气一般地叹息,望向卷闸门最底下的那一条漏光的细缝。   “我从来没有,”季鹤轻声说,“从来没有那么担心过天亮。” 第七十章 盼望   乔横林挽起季鹤的手腕,尽管他的身量已经比季鹤高上许多,但他依旧萎了背,将下颌轻轻依在季鹤的肩颈,在季鹤面前,他从来不吝啬展示脆弱。   没有谁说话,一直等到真正的天亮,乔横林和季鹤非常默契,一个托琴,一个撑开琴包。   尽管乔横林不想用价格丈量,但免不了问了当下实际的问题:“能卖多少钱?”   “不知道,”季鹤摇头,“我认识琴行的老板,他应该愿意先留下琴,把钱垫付给我们。”   “好。”   乔横林点头,然后又补道:“让他留久一点,我们会把他赎回来的,对吧?”   季鹤的指尖从琴包严丝合缝的拉链上轻抚了一道:“好琴不是只有这一把。”   但是季君做的琴仅此一把了,乔横林心里想道,但不敢跟季鹤说,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可以替代古琴卖掉的东西。   “走吧。”   季鹤抱住琴,乔横林弯腰拉开卷闸门,先看到了门外的一双脚,紧接着,外面的人漏出了整个身子,是张很陌生的脸。   穿着讲究,领带和西装配套,看着约莫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修理得当的发型和胡须却显得他精神矍铄。   卷闸门刚刚打开,他立刻向双手抱琴的季鹤点头致意,颧骨微微上提,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在门外等了许久,掩饰不住地欣喜。   乔横林站直身子,把季鹤往后拉一步。   他警惕的表情显得不那么礼貌,但那人却丝毫不介意,他继续优雅地微笑,为自己的冒昧打扰道歉,并说明来由。   “你的老板要买我们的琴?”   乔横林不可置信,不能怪他多疑,还没出门就碰到送上门的生意,关口还这样巧合,第一反应就是诈骗,但粗略一想,他俩身上实在没什么可骗的了。   “是,”男人从皮包里取出一沓钞票,厚度大概是三万块钱左右,说得诚意满满,“琴既然要割爱出手,不妨考虑一下。”   三万块钱不算多,但够救急,这把琴是季君在甘肃做的,也不出自名师大家,放在琴行,二手市场价至多一万左右,三万块的数目,只赚不亏。   搭在琴包上的手指紧了紧,季鹤似乎犹豫了一番,后齿一紧,伸手接过钱,准备拉开琴包时,男人立刻阻止了他。   “不用验琴吗?”季鹤问。   男人肯定地点头:“您可以验钱。”   乔横林把钱抽出来,对准太阳光,学烧烤老板娘辨钱的模样,眼睛眯成一条缝,观察钱面的字样和光泽。   真要一张一张地验下去,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但男人的耐性极高,他后撤一步,将更多的阳光让给乔横林,安静地站在台阶下等待。   不多时,季鹤看见他侧身朝巷口的方向浅浅鞠躬,并打了一个手势。   季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那里停了一辆车,车身干净,轮毂精致,尽管他不认识什么车标,但不难看出这辆车价值不菲。   他遥望的一眼,缓缓上移的车窗已经遮住了后座位置上男人的大半张脸,只余一双狭长的眼睛,好像瞥了这边很久,却不焦急,融了平静的笑意,他势在必得,笃定季鹤一定会为了钱卖掉怀里珍贵的东西。   “不用验了。”   季鹤被这样的眼神刺得胸口发慌,干涩的浅唇张了张,泄了口气出去。   他把怀里的琴递给台阶下等待的男人:“我想要留下您的联系方式。”   季鹤说,男人从怀里掏出名片,不问缘由,双手呈在季鹤的胸口,季鹤妥帖地收在口袋,向他道了谢。   琴被抱到了巷口,他在车窗前俯身,跟车辆主人耳语两句话,紧接着,车门敞开,他将琴平放送进去。   放在车座男人的腿上,而不是后备箱。   季鹤垂下眼睫,这样看来,大抵像男人所说的那样,他的老板爱琴,是一位再好不过的卖家。   他握住救命救急的钱,保住季君病房的床位,剩下的钱续在卡上。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季鹤也着意保留了两千块钱,作为备用。   万一高考前有要缴的钱,他希望能供得上。   季鹤不担心自己,但很担心乔横林,他这一年基本没怎么学习,更没时间训练,起先季鹤会在医院公园的长椅上监督他背会儿书,可乔横林没背几句就睡着了,有时候靠在季鹤的肩上,有时候干脆趴在他的腿上。   他太累了,季鹤总不忍心叫醒他。   他私下也问过邱明,邱明说以乔横林的身体素质,加上以前的训练水平,就算他突然参加体测,也不会没有大学上,只是不能指望特别好的大学而已。   季鹤心里觉得耽搁乔横林,乔横林却不觉得,死活不肯回学校,因这件事两人争吵数回,乔横林铁了心不回头,话要是说重了,他又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委屈,知道季鹤会站在门外,所以哭得很大声,乔横林总是知道怎么把季鹤的心弄软。   季君的病情一直不算稳定,全凭药和化疗吊着,但好歹熬过了手术,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留人看着,高考却迫在眉睫。   “这个月拿到工资以后,你就回学校去吧,一天假都不要再请了。”季鹤责令乔横林。   乔横林摇头,告诉季鹤:“高三本来就有很多人不去的,好多我认识的体育生和艺术生,都是在外面找人上课的。我现在回学校,也跟不上课程。”   季鹤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正思索时,乔横林把季鹤的外套拉开,无赖小狗似的钻了进去,捏着嗓子撒娇。   “有什么老师比年级第一的天才季鹤还要好?”   季鹤收拢外套,完全把乔横林的脸埋了进去,隔着衣服,手掌像挑西瓜一样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两下。   “你不要闹,我学的是理科,你选的是文科。”季鹤提醒他。   “我也想跟你学一样的啊,但你不许。”乔横林争辩道。   “哦,谁叫你化学考八分的?生物多少,多少来着?三十……三十……”   季鹤假意陷入回想,乔横林耳朵通红,猛地仰头,把季鹤的外套从肩上顶掉,他向来不许季鹤说他的成绩,自己也知道他考得不入流。   去年选科这件事,乔横林也跟季鹤闹过,不是因为不能选一样的,实际上,是因为季鹤偷偷选了理科。   乔横林知道他喜欢文科,他选理科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有个实验班教物理的老师承诺他,只要他选理,调来他班。他就不要求季鹤住校,随时批假,而且不影响他拿奖学金。   季鹤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对他来说这没什么坏处,无非是考大学时有些文科类的专业选不到,但那是以后的事,没必要现在深究。   乔横林就是这样,非要给季鹤抱不平,为此生了几天闷气,小时候都是乔横林哄季鹤,近几年的情况反倒反了过来,不是乔横林的脾气渐大,是季鹤太愿意纵着他。   “我说真的,”季鹤低头,看着乔横林的眼睛,“最后几个月冲刺,我不许你再打工了,你不愿意去学校也行,拿了课本到医院,我看着你学。就算你体育成绩好,总归文化课也要过关才行。”   “我,我跑得不好。而且,而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跑过步了。”   乔横林从季鹤身上起来,后背靠着椅背,睫毛耷拉着,遮住漆黑一团的眼珠。   “邱老师不是叫过你几次,有几场比赛……”   乔横林低着脑袋,小声地告诉季鹤:“我总是失败。除了替你跑的八百米体测,其他时候,我一直在输。”   “那是身体原因。”   “不,季鹤,真的,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脚伤之后,我只要站在起跑线上,就像被栓住一样,我想跑,可我挣不开。所以我一听到枪声,我就害怕,后来我总是在比赛前生病发烧,我太胆小了,季鹤,因为我害怕失败,所以我一直在失败。”   乔横林坦诚地讲完这些话,季鹤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向乔横林的方向凑了凑,按在长椅上的手掌碰到了乔横林的小指,肌肤相接的位置暖暖的。   “你不是失败,只是回到了小时候。”   季鹤说,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开口:“小时候,你不是怕打雷吗?连风声你也怕呢。”   “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考上大学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很盼望这样,但从来都没有问过你,你呢?”   “我,”乔横林伸手撕嘴皮,被季鹤打了手,又默默放了下来,“我就想留在书店,和你,和季君。”   “要是我走呢?”季鹤问。   “不要,”乔横林焦急地摆头,“你一定要走吗?”   “你想我为你停留。”   季鹤的语气很淡,淡到轻飘飘的,好似不怎么坚定,乔横林很容易就能把它摇摆,他低头思索片刻,手掌覆上了季鹤的手背,再次否定。   “不,我想跟你走。你盼望别的,我盼望你。” 第七十一章 兴味   又快要到夏天了,窗户总是亮亮的,病房干净的地板上盈着长条形的光斑,乔横林会特意搬两个小板凳,拉季鹤坐在里面,趁季君睡着时讲悄悄话。   乔横林很满意季鹤头发生长的速度,细黑的发尾已经能够垂在脖子和肩颈的交界,季鹤嫌痒,乔横林买了一把彩色小皮筋,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扎头发,平时也时不时用手指拨弄他柔软的小揪揪。   季君的身体时好时坏,但总体比之前好上许多,在家里住过一阵,后来又被季鹤整到医院里去了,不过不需要人时刻陪护,他也能经常到楼下公园遛弯儿。   书店虽然没有营收,但季鹤干完家教回来,总会像以前一样开着门透透风。   季君移过来的桂花树终于服了水土,长势愈佳,叶子焦绿的,很有生命力,乔横林总问它们怎么不开花,季鹤说还没到桂花开的时候。   “但我觉得它们好久都没有开过了。”   季鹤停下浇水,仰了脸看个子快要攀上屋檐的金桂,他也开始遗忘桂花开放的样子了。   “会开的。”   乔横林点头,跺跺发麻的脚筋,从地上站起来,他准备拉季鹤往书店里去时,留意到巷口的一辆黑车,莫名觉得眼熟。   季鹤却认得出来,他卖出的古琴,曾经放在正打开车门往书店方向走的男人腿上。   太阳刚刚落山,橘红一片的夕阳余晖炙烤被皮鞋碾过的石板路,他走路明明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平整的衬衫和反射光泽的腕表犹如分量加倍,他的昂贵在陋巷里不能再显眼。   “琴,你的琴。”   乔横林欣喜地提醒季鹤,他看到男人身后的管家,恭敬地捧着那架古琴。说完乔横林又隐隐担忧,难不成男人是对古琴不满意,来退还要钱。   直到男人走进,那张被阳光遮住的脸才得以尽显,季鹤的身量不够高,他缓缓抬眼,从男人的下巴一路看上去,到挺拔的鼻梁骨时,已经能够将那天他看过融了笑意的眼睛拼凑上去。   于是季鹤转头,望着管家手里的古琴,前不久,它还属于自己。   管家笑容依旧,询问能不能到屋里详谈,季鹤答应,请两人上了台阶,乔横林站在原地发愣,眉头皱得死死的,他不喜欢男人落在季鹤身上的眼神,一凝一盯,好似要将人当成物件攫取。   乔横林满心警惕地跟上去时,把古琴放在屋里的管家已经又回到门口,抬手虚虚拦了下乔横林,季鹤也瞧了他一眼,示意先不必进来。   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光线有些昏暗,一时间站了陌生人,季鹤觉得不适,他垂了眉眼准备开口时,男人的指尖低落,在古琴的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弄出响声。   “琴很好。但,总弹不出兴味,”男人开口道,继而将手递到季鹤面前,微笑着介绍自己,“鄙姓檀,檀景执。”   季鹤顿了几秒,才伸手向前,刚刚触碰到他的修建平整的指甲,檀景执捏到了季鹤的手指,没有上下摇动,只单单用力攥着,力气大到无法挣脱。   季鹤感到手心被磨痛了,檀景执才抱歉地松了手,拇指指节搓了下虎口的旧茧。   他的举动让季鹤感到被冒犯,稍往后撤了半步,收腿坐在茶几前,双手搭在琴弦上,只感受了弦的紧张程度,便知道这人刚才说了谎,他买下琴以后,从来没弹过,哪里来得兴味。   但毕竟是买主,季鹤耐着性子,小弹了一段,说:“琴没有问题,兴味要自己琢磨。我可以给你推荐些入门教材,有条件你也可以跟老师上课,如果你实在不满意,琴就……”   “我说了琴很好,”檀景执回道,“我悟性不高,琢磨不透,还是请老师更合适。”   这些话又不必跟自己说,季鹤正厌烦地想着,檀景执才道出目的:“琴跟你最合宜。”   季鹤了然,却想都没想就拒绝:“我没系统学过,是入不了眼的野路子,技艺更一般,教不了人。”   檀景执并没有因为直白的拒绝感到难堪或回避,他淡然地笑了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不当高徒,你不必是名师,只当闹闹,两天一曲,每次我给你五百。”   季鹤干几天家教也挣不到五百块,这价格实在诱惑,尽管他实在不觉得男人是真心想要学古琴,只跟他所说一样,大概只是有钱人学着闹闹,很快就会失了兴趣。   季鹤准备起身,却不知檀景执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旁弯腰,他遽然被男人的肩膀顶了一下,顺势抬眼,回神揽他的檀景执脸上透出难得的慌张。   这是季鹤第一次打量到他整张脸,五官凌厉,肤色白皙,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被钱精心保养过,贵气逼人。   右眉斜上有一小块细小的伤疤,看年头已经很久,修复得只比寻常地方的皮肤浅掉一些,这位置再下一些,就好像乔横林缝过针的眉骨。   季鹤心里猝然松动,尽管乔横林是厚唇单眼皮的显凶长相,跟檀景执完全不同,但因这个模样一致的疤痕,竟从这眉眼之间看到一分的相似。   “小心。”   檀景执大概看出季鹤不喜欢人多碰他,这次主动松开紧握季鹤腰/肉的掌心,只轻声提醒一句。   言语体贴,却不知道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季鹤没往深思量,乔横林就仓促撞了进来,他瞪得人心虚,季鹤连忙站直身,侧脸过去。   檀景执唇角淡淡的笑很快消失了,正经地向季鹤道别,只是没叫他的名字,穿着成熟的檀景执真切地叫了学生气的季鹤一声老师,这个称谓显得含糊不贴。   季鹤没应,脸色僵住了,檀景执走后,乔横林又站了原地很久,看着他落下的琴,问:“他不要琴了?”季鹤摇头。   “那他怎么放在这里,他叫你老师,你答应教他弹琴了?”   “只是,”季鹤没办法回避,只得点头,“只是暂时。”   “你不是不喜欢弹琴给别人听吗?”乔横林有些生气。   “从小到大,我不是天天弹给你听吗?”季鹤说。   乔横林眼睛瞪圆,字句在嘴里囫囵了一阵,最后只吐出几个重音平均的字:“我跟他一样?”   季鹤知道说错话了,忙找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横林气得往卧室走,擦过季鹤的肩膀时又折回来抓住他后颈上头发上的黄色小皮筋,把它夺了回来。   季鹤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是疼到了,乔横林吓得连忙转身,掌心无措地捏着橡皮圈,下意识给季鹤道歉。   等乔横林的脸完全转回来看他表情时,季鹤的眉头突然舒展,嘴角得逞地勾了下,静静瞧着乔横林的眉眼。   乔横林回过味儿来,瘪着嘴:“我就知道,天天给你涂护发素,头发才不会被勾到的。”   尽管他嘴上这么说,但仍然小心翼翼地给季鹤的头发重新扎好,季鹤坐在茶几的蒲团上,身子放松地倚在乔横林的小腿骨,轻轻说道。   “他给的钱很多,”季鹤诚实地解释,“我想他也不是真的要学,只是一时兴致。你知道,季君最近心脏不好,血糖也不稳定,我只知道他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没当上兵,可向来不影响生活…..”   说到这儿,季鹤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乔横林把手放在季鹤的下巴,像摸小猫似的轻挠,他失落地垂下眼皮:“对不起,我应该多挣些钱的。”   “那你要努力,”季鹤支起身子,炯炯盯着乔横林,“首先,把昨天写给你的活动展英语作文给我背一遍。”   “怎么突然提问,”乔横林捂住脑袋,“我吓到了。”   “吓到了就背不了?”   乔横林连连点头,非常懦弱地承认:“我超胆小的。”   季鹤故意板的脸松动地笑了,乔横林也由此轻松,坐到茶几上正对季鹤,黑乎乎的眼珠一动不动,两只手伸平了,递给季鹤。   “要我抱你下来?”季鹤幽幽地问。   乔横林却认真地回道:“能吗?”   他一正经,季鹤反感到不自然,好像乔横林的疑问不单单是抱他下来这样简单,他想要得更多,季鹤知道,却不敢轻率地答应。   尽管这里没有会阻拦他的人,尽管放纵一次也不是人生大错,尽管违背承诺的代价在好说话的乔横林面前实在不算大,他尽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答应他,或者哄骗他。   乔横林等待着,季鹤几乎敞开了怀,可却在乔横林准备往下跳的时候起身,拍了拍他的脑门。   “茶几还没有你的小腿高,不要赖皮。”   乔横林失望地摆了摆腿,从上面挪了屁股,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很快到了和檀景执约定的时间,还是夕阳垂落的晚间,他款款而来,摘了腕表,靠在离季鹤最近的墙面,安静地听季鹤讲他根本不在乎的指法。   季鹤做事很认真,他能感到男人如自己所想一样兴致缺缺,最后檀景执要季鹤弹一曲,课程就结束。   季鹤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弹琴,像卖艺一样被花钱打赏,但他的傲骨几瓶昂贵的外国药轻易就能折了去,幸好只有檀景执一个人,季鹤尽管不情愿,但依旧没失水准,好好弹完了这曲。   檀景执不多说话,放下崭新的钞票,五张,不多不少,临走时只提了一个要求,笑意淡淡地对季鹤说。   “我付了钱,没有旁人蹭课的道理吧。季老师,下次我希望是你和我,单独在一起。”   “否则,我的课费就要减半。”   被点到的乔横林从柜台后绕出来,眼神飘出敌意,檀景执没瞥他一眼,径直走出门去。   “有钱人还这么小气。”乔横林张牙舞爪地生气。   季鹤整理好钱,安抚道:“不能这么想。不过,下次上课时间,你去买瓶饮料,到小区秋千坐一会儿,好吗?”   “不。”   乔横林说完,又小声补了句:“我就在桂花树下面坐着不说话,可不可以?”   檀景执两天来一次,每回来也不再佯装要季鹤教学,只要求他弹曲,什么曲子不拘,只要求跟上次那首不一样。   十几分钟时间,檀景执就会离开,下次再来,依旧是同样的请求。   他听曲时很安静,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恶,季鹤刚开始还会在意,着意问他偏向喜欢什么风格的曲子,檀景执没答,只说什么都好。   久而久之,季鹤也不甚在意,因为季君生病,他许久都没有弹琴,现在能有空闲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抚琴一曲,精神松泛许多。   檀景执轻轻挪步,到柜台旁,不费力气地伸手一拉,屋里唯一一扇连通内外的小窗关得严丝合缝,夹掉了两片桂花叶子。   恰巧季鹤弹完了曲子,睁眼看去时,檀景执抱歉地笑了笑:“扰了你,窗户开着,风太大。”   乔横林因为这件事很生气,他几番想要请求季鹤不再见这人,可每回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去,檀景执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客人,他出手大方,每回的五百块钱,从来没有落下过。   跟维持季君生命的金钱相比,乔横林忍了又算什么,他坐在闭了窗的桂花树下,昔日不小心坐塌的水泥池仍然保留年幼的印记,在无数个被迫关在季鹤世界以外的十几分钟,他假装能听到琴声,掰开并不聪明的脑子回忆从前。   从前,回不去了。 第七十二章 模糊   乔横林一向谨慎守诺,却不管不顾地扰乱盈满琴音的小屋,铮的一声,季鹤指尖抹挑的琴弦乍然崩断。   檀景执抓住季鹤的手腕,强力拎了起来。   从甲缘溢出的血滴大颗饱满,悬在檀景色执的虎口缝隙,小臂肌肤的纹理中很快拖出一道愈淡的血痕。   季鹤的唇好似被这滴外流的血夺去了气色,他聚了目光,奋力推开桎梏,从乔横林颤巍的手心攥住手机,接完了医院的电话。   跟季君同一病房的热心大叔在夜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天亮以后,护士抽走了他躺过的床单。   没多久,季君晕倒在卫生间的洗面池旁,水池浸满了咳出的淤血。   手术室的灯灭了,转入重症监护病房的季君没办法接待任何人的探望,尽管除了黄秋风以外,只有他两个儿子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守护。   乔横林浑身哆嗦,牙齿把手背撕咬得又青又紫,他不敢掉泪也不敢说话,离季鹤远远的,捂住双耳躲避时钟指针摆动的声响,滴滴答答,从长廊尽头传出,好似催促着生命走动。   接近入夏的天气,医院依旧阴冷逼人,任何形式的抚慰都是虚假和残忍,忍受恐惧这件事注定只能变得孤立。   窗户斜切的夕阳割在季鹤面无表情的脸上,光洁的额头和松散的秀发承接了落日的余晖,阴影为界限的下半张脸寡淡至极,终于,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到时间了,我要回去。”   他在乔横林仓皇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乔横林反应回神,知道他说的是回去给那个男人弹琴,于是乔横林没有追出去,他替季鹤守在病房外面。   在相同的时间,檀景执如约出现,带来修复完好的古琴,闭门谢客的书店请了他进去,季鹤平静地对他说。   “上次的课被中断了,我给你补回来。”   檀景执没有异议,他倚靠在墙面一侧,听完季鹤弹完上次没听完的曲子。   季鹤舒了口气,略微仰脸,眼下的乌青更衬了他脸色的苍白,曲毕之后的几分钟内,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拨弄琴弦。   檀景执等待着,对他表露出极大的耐心,他知道季鹤会开口。   “如果可以,我能预支这个月的课费吗?”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毕竟现在大街上随便一个补习班都是按月按学期缴费。   但既然约定在先,临时要变化必须也需上课的檀景执点头应允才行。   “或者,我可以多给你弹几曲,现在。”   檀景执淡淡笑了笑,绕到茶几旁,指尖在季鹤侧脸的发丝上随意地抚了一下。   轻佻的动作被季鹤蹙眉躲避,檀景执也不恼火,缓慢地吐出字句。   “恰巧我今天的时间充裕,不过,”檀景执话锋一转,“你拿什么保持弹琴的水准,快要睡着的眼皮,死白的嘴唇还是……”   檀景执攥住季鹤的腕子,散漫地盯着看了几个来回:“漂亮得不像样子却总是打颤的指骨。”   季鹤吃痛地拧眉,想要挣脱却不得,檀景执瞧着轻松,力气却大到手腕生疼,削薄的皮肉像被攥碎揉碎了。   “一曲,弹我想听的,”檀景执冷下脸,“你要是猜得对,也省去浪费时间,我出十倍价钱。”   檀景执松手,这次没有移步到旁边,而是在原地站定,俯视的身姿在温润的琴身投下一道深色的阴影,同样遮住了季鹤眼前的光亮。   弦几乎看不清了,季鹤屏息凝神,他并非在意这个,从小抚到大的琴,怎么会不清楚弦的位置。   这些天,不论他弹什么曲子,檀景执都没有任何能探出喜恶的表情流露,像颗滴水不进的顽石,令人捉摸不透。   季鹤当然能弹些外行人挺起来花样翻新的曲子,又或者古朴经典的琴音听起来更顺他的耳。   檀景执留意到季鹤的脖颈沁出细密的汗,知道他感到为难,可倏忽的,季鹤的表情变了,与其说是放松,反而是因为无望所以不再挂意。   季鹤手腕低垂,轻轻合闭的眼皮久违地休息,没什么顾虑的,他拨弄的几个音是普庵咒,这首他心头偏爱,却很久没再弹过。   小时候的夏天,关了风扇乔横林就热得睡不着觉,后来他一弹这首曲子,不通音律的乔横林便昏昏沉沉地睡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听过一首完整的曲调。   弹得最久的一次,也阴差阳错地被打断了。   想到这儿,季鹤思绪恍惚了下,唇角几乎不可见地扯动出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太久没有笑,好像没办法适应般,肌肉僵硬,便愈发提醒他在笑。   在他表情微变的瞬间,遽然听到了低沉的颤笑,起先有所压抑,短短几秒,就已变成喉头翻滚的大笑。   季鹤不得已阻断琴音,这一次,也没有弹完。   他不明就里地睁开双眼,檀景执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毫不在意地盯着季鹤,盛放不下的笑意溢出了眼角唇边,这幅矜贵沉稳的模样行不合时宜举动,显得瘆人压抑。   季鹤对檀景执像疯子一样的行为拧眉撇唇,檀景执从怀里掏出照往常一样崭新的钞票,顺手撒落,他不是故意砸在季鹤身上,可钱却像是被什么吸引过去似的,从颤动的睫毛和侧脸擦过。   季鹤闭上眼睛,浑身发抖,他甚至不知道檀景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在茶几面前坐了多久,才咬紧后齿,眼神模糊地捡起一张又一张的钱。   他出门时,天色已晚,书店台阶下的管家等待着,将剩余的钱交给季鹤,不多不少,加上檀景执抛丢的钞票,正正好,是以往课费的十倍。   一曲不到的时间,五千块钱,檀景执出手大方,季鹤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他再也没出现过。   乔横林白天在仓库搬货,晚上到烧烤摊和夜店包厢,周末轮休去送外卖,他很久没睡过完整的觉,有时候深夜回到店里倒地板上就睡着了。   季鹤在医院陪护,大部分时间也是和衣睡在医院的椅子上,洗漱和换洗都是在卫生间,偶尔才会从赶下一场家教辅导的路上回去取一趟衣服。   那天晚上乔横林把季鹤叫回家,季鹤走到卧室,看见一丝不]挂的乔横林,正对着手机来回照着,相册里已经存了十几张。   “季鹤,你帮我拍。”   乔横林一本正经地说,然后退后到墙角,手里端了张身份证,指挥季鹤摁下按钮。   “你做什么?”   季鹤不大看他,甩了张毯子,乔横林捂住身子,从床角的衣服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写了诚信借]贷四个大字。   季鹤才意识到乔横林是要做什么,从前他们还因班里女生类似的照片闹了误会,明知道可能会有泄漏的风险,他还坚持要拍。   “哪儿来的?”   “医院门口有人塞给我的,只要我们及时还上就好了。季君等着做手术呢,再说,只是照片而已,大不了我们换个城市生活,我不怕丢人。”   季鹤没有劝他,只说一句话:“好,我来拍。”   乔横林立刻跳了下来,严词拒绝:“不成!”   “那就想都不要想。”   季鹤丢掉名片,又担心乔横林捡走再做傻事,干脆没收到口袋里,回头瞪了他一眼。   乔横林害怕地缩成一团,没敢再对上他的眼神。   这晚季鹤没回医院,卧室的床比冰冷的铁椅子舒适许多,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乔横林发出沉沉的呼吸声时,季鹤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折成两半的卡片,拼出了上面的号码。 第七十三章 吃苦   季君先前昏迷时,护士总让陪护的人跟他说说话,对病人恢复有好处,乔横林忙着打工,季鹤留在医院,常常徘徊来徘徊去,开不了口。   要是乔横林来,嘴巴利索得可以一口气说上许久,念叨季君晚上给他带的香酥鸡,筷子蘸酒骗他往嘴里塞,求也不给提示字谜答案,肚皮圆鼓鼓,小时候趴上去又热又舒服。   不同于现在被困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季君,连给他擦身子,季鹤都做得小心翼翼,帕子折角轻轻抚过间隙宽大的指缝,指甲修得圆润平整,没一丝灰。   幸而季君能醒过来,只是意识不大清明,一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再折半是他能有说话气力的时候,会用尽力气勾勾小指,提着游丝般的气说想看看桥洞。   那座废弃的大桥仍在,桥下乱布的棋桌去年被政府强行勒令拆除,地都被推平了,再没有人到那里去。   他又说要死在绿色的湖泊,一提类似于此沉重的字眼,季鹤会立即转身出去,站在走廊生闷气,乔横林则会抬起季君的手,脑袋蹭上去,哀哀地叫。   他说不出安慰或激励的言语,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害怕。他不懂得死亡对季君来说是一种隐隐期待的脱离,拼尽全力也要扯住牵挂的游丝,互相痛苦地对峙。   季鹤从病房未合紧的缝隙里偷偷窥析,生病的季君瘦骨焦枯,刚刚成年的乔横林累累的伤痕遍布。   他握住昨晚撕碎的名片,在白天清醒地拨通了电话。   乔横林在公司的写字楼前挽住季鹤的手掌,两人停了下,然后一同迈起了大步。   跟想象中的恶劣场景不同,季鹤以为只有黑心小作坊才会站在医院门口给乔横林塞名片,但这栋写字楼的办公室装修华贵洁净,接待他们的前台女士第一时间奉送了咖啡和温水。   跟他们交谈的员工详细介绍了借款须知,甚至向上级主管申请了更低的利率,且愿意用季鹤自拟的、完全不存在漏洞的合同。   手印一摁,钱立即到账了。   乔横林下了电梯以后,才吐了吐舌头,手指着向季鹤诉说:“咖啡好苦。”   “我说了跟你换,你自己又拿回去了,”季鹤十分无辜,“我以为你喜欢喝。”   乔横林闭上嘴唇,微低了身子,在季鹤耳朵上蹭了蹭脑袋毛,小声说:“我发誓,以后不会给你吃苦。”   季鹤沉默了几秒,好像很烦躁地抓了抓乔横林小狗毛似的顺毛:“你最会撒谎了,乔横林。”   他不理会绕在身边连连保证和解释的乔横林,只在马路前头红灯亮了以后,伸手拽了一把乱跺脚的笨蛋,瞪他一眼,乔横林便不敢闹了,乖乖地按照斑马线行走。   走到路中央,乔横林还是忍不住问:“季鹤,为什么不让我签名摁手印?”   “不行就是不行,”季鹤说,又闷声补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我不多想,”乔横林声音轻轻的,好像是随着暖风飘进季鹤耳朵里面,“因为我们不会分开,所以你签和我签都一样,季君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那不是岔辈了吗。”季鹤说。   “是嘛……”   乔横林一时转不过来,路缘石有些高,他先踏上去,然后拎住季鹤的胳膊往上一提。   季鹤顺着力道瞥了他一眼,无奈地叹气,帮他纠正道:“你也是季君的……”   “儿子。”乔横林心满意足地补全了。   季鹤别开脸,只催促他走快些。   手术的钱齐了,季鹤抓紧时间给季君约,可主治医生最近接了好几台手术,他们排不上号。医院病人家属好心提醒他们可以找“飞刀”,就是偷偷花钱请别的地方的医生来手术。   他俩四处打听,请到了一个附近城市三甲医院里资历老道的主任,狠下心包了两万的红包。   季鹤操持着这些大事,乔横林就负责推没有力气的季君到医院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整天憋在封闭惨白的病房里,吸点儿大自然的能量,季君的心情也稍好了些,看到别的病人拿手机看电视剧,也问乔横林要。   乔横林把彭湃在自己腿伤时送给他的平板给季君,屏幕大,看着不费眼。   季君甚至学会了蹭医院里的无线网,晚上下点儿音乐和电影,白天在公园里,坐着轮椅看得津津有味。   刚开始乔横林请假陪他,坐在长椅上寸步不离,后来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干脆在医院附近的超市打了零工,趁午休时间陪季君。   季君总问他什么时候手术,乔横林说再有两天,可突然,原本约好的“飞刀”反悔,把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季鹤以为人家嫌钱不够,想办法探求,结果联系方式也被不留情面地拉黑了。   乔横林他俩急得不行,季君听到反而精神更好了,他不想手术,也不想住院,要是现在能走能跑,他早就消失没影了。   季鹤又决定让季君转院,可偏像撞了邪,本市但凡有些名姓的三甲医院以各种理由拒不接手,季君的身体决坚持不了长途,去不了其他省份。   乔横林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扒饭吃时,跟季君倾吐季鹤最近忙到脚不沾地,四处问人,嗓子都熬坏了,季君一脸丧气,说要熬些梨水给他喝,可惜他没力气。   乔横林一抹嘴,笑眯眯地凑向季君:“我熬过了,红梨,洗干净不去皮,撇出汤以后再把热梨切块,季鹤吃完了,我看着他吃的,剩下个根儿没喝,他说那不干净,其实不是灰,就是点儿梨皮熬久了掉的渣渣,他不喝我喝了,明天我还给他熬。”   季君愣了愣:“你哪儿有的空?”   “总有空的,”乔横林提到季鹤心情就很好,他乐意照顾季鹤,“我拿了小锅到超市,那儿卖热奶,人闲的时候我就拔了插自己的锅,老板不让,我偷偷的。”   “真行。”季君夸他有点子,全然不像小时候那样迂腐木讷。   乔横林看见季君突然用颤巍的手在蓝白条纹的病服到处摸索,那都是乔横林和季鹤每天手搓好几遍的衣服,连颜色都褪到灰白,实在不能摸索到什么。   季君哆哆嗦嗦地叹了口长气:“其实我应该给你们留点儿啥。”   “也有我的份吗?”乔横林探头低声问。   “有哇,”季君着急,“应该有的。我亏待了你俩。”   乔横林喜色越进眼眶,故作深沉地安抚道:“以后慢慢攒呢?”   “来不及来不及,”季君仰了仰手,乔横林立刻把小臂送上去让他抓握,他突然怔怔地叫了一声,“乔横林,横林,我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更不应该起了还不叫,我让你吃亏,也让小鹤伤心,我……我是不是错了,我是错了……”   乔横林不解,但他好像确实第一次听到季君叫他的大名,黄叔也是,只有季鹤,从小到大,一直乔横林乔横林三个字地叫。   可他不明白季君为什么在意这个,但略歪了头,细心地将季君腿上的毛毯往上提。   “去吧,到时间了。”季君微笑地讲。   “哦!”   乔横林看了看手机,午休时间快过了,他立即站起身,挪挪轮椅的刹车,准备先把季君推回去。   季君反扣乔横林的手,摩挲他劳碌粗糙的皮肉,颇为艰难地扭过脖子,浑浊且湿漉的眼神像老人也像孩子,他乞求道:“我想再坐一会儿,等到交班你再推我回去吧。”   乔横林原本坚决地摇了摇头,言语却显出为难:“可是……”   季君瘪了瘪嘴,“屋里太闷了,我电视剧还没看完,待会儿小鹤就来了,你给他发个消息,我又走不了……还有哇,你晚饭时候回来,给我再整整屋里的无线网,昨天下的视频怎么着卡到到一半就停了,我、我还不知道结局呢……”   他絮絮叨叨地安排乔横林晚上的任务,乔横林连声应应,这天的阳光真是好,粗宽的叶缝里漏下大片大片的阳光,照得人浑身满心都暖洋洋的。   “好吧,那你坐一会儿,”乔横林点点头,“待会儿我会叫季鹤来接你的,他家教还有半个小时下课,一个小时就能赶过来。”   乔横林给说了好多话的季君倒了保温杯的温水,跑出几米后回了次头,季君正摆弄手里的平板,没空理会他,乔横林对他能摆弄物件的好精神满足地笑了笑,又急匆匆地顺着花坛的路跑走了。   迟到了几分钟,大肚子老板骂了他几句,乔横林习惯了道歉,不觉得丢脸面,他觉得这家超市老板挺好,只骂人很少扣钱。而且啤酒肚很大,跟从前的季君一样,这让他觉得异常亲切。   乔横林给季鹤发了短信,他很快回复,说可以,很快就到。   午后来医院探病的人多,乔横林忙着挤破脑袋想各种品类奶制品和精装果篮的价钱,顾客问来问去,终于要敲定时,哎呦一声,从门口退了出去,一脸惊吓地望着什么。   乔横林也好奇地探头出去,嘴里向别人打听发生什么事儿了。   “救护车,我家老头中风就是救护车拉走的,我一听那个吱呦吱呦的声音就害怕……”   乔横林鼓了鼓嘴,模仿救护车的声音:“不是,救护车是这么叫的。”   “他比我家老头幸运,离医院这么近被拉走的,我家老头是大晚上,我家远,得有个七八公里,我当时忙坏了,一个劲儿地想打车快还是救护车快,也怪我不会开车……哎,就要这箱奶吧,自己家喝的,要高钙的……”   大妈倾诉完,手掌才放在挑选良久的奶箱把手上用力掂了起来,她正要付钱,站她面前的高个男孩儿飞似的冲了出去,仓皇得差点儿把堵在门口的他撞翻。   老板从柜台前挤出来,问跳脚气急的大妈救护车拉得谁。   大妈边骂边说,老板得知脸色僵了片刻,才吐了句:“老人是他家的。”   僵色跟随言语传递到大妈脸面,她手一顿,奶箱从架子上倒在地上。   老板帮她拾起来,随手拿毛巾甩了甩:“自己家喝的皮破了不碍事,给你便宜,五十拿走吧……” 第七十四章 君子   季君死了,像把忽然散架的陈年旧椅,倒在公园的绿地。   他生前不正经,爱开玩笑,死得也滑稽不已,不幸的起始、折磨他多时的胃癌并没有打败他,反而是多年罔顾的心脏病,厚积薄发,一下子就能把他带走。   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生命终止的步骤太快,快到让人不可置信,来不及痛苦,赶来的季鹤麻木地站在手术室门口,面无表情,脖颈细微的抽搐牵动他的头脸,无法控制地偏上数下。   乔横林颤抖不已,腿脚软得站不住,他想叫季鹤的名字,嗓音被完全剥夺了似的,气音也顶不出来。   季鹤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没多做停留,他转身就走,乔横林跟着他,来到季君住过的病房,看着季鹤慢慢拉动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力拖出床底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惯在地上,床单、枕头、毛毯,紧接着一个个地摔出去。   “季鹤……季鹤……别这样……别这样!”   乔横林害怕地叫道,冲过去抱住站在原地喘气、两眼昏黑的季鹤,泪水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他泣不成声,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   什么都没留下,只言片语、东西物件。   公园摔在轮椅下的平板被发现时,磕碎的屏幕折出黄绿色的竖条光,上面的视频仍在播放,不是他平常缠着乔横林下载的肥皂电视剧,是个经典且烂俗的恐怖鬼片。   季君以前从不看这些,他说他胆小,容易被吓死。   季鹤嘴角怪异地扯动,看着乔横林微笑了下,像是嘲笑季君求死方式的滑稽可笑,但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恢复如常了。   “平板、平板是我、是我……”   季鹤听到乔横林哆嗦的解释,眉毛蛮横地凝了起来,吊梢的眼角因瞪眼用力泛出红晕,他大声斥道。   “是他自己要死的!是他自己!他自己要死,他早就想死,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你哄着他求着他也没用,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你不在乎任何人,他从来都这样自私,从小到大!”   乔横林似乎能够明白季鹤为什么发脾气,但又想要理解季君的选择,他怔然站立,没做辩驳,痛苦且茫然的目光令季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季鹤转身离开,乔横林跟在他身后,季鹤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踩着颀长的影子亦步亦趋,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有根韧性极佳的松紧带,拉长压缩,却不会断,不能断。   幸好季鹤根本没有地方去,从出生到成人,他十八年的时光只在书店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单一无趣,毫无消遣。   即便伤心也只能缩在排排书柜隔出的狭小卧室,安静地等待痛苦从头到尾,在身体里流转个遍。   书没了,柜子也没了,店里落灰的地板上只遗留了盛放古琴的木色茶几,檀景执买了又弃的琴死尸一般地横躺,蜷缩良久的季鹤爬起来,手指艰难地触碰琴弦。   琴音颤动,守在一旁的乔横林坐到铺子外面,路灯开着,桂花树叶影的婆娑拖拽台阶上银白的光亮,风声响起,他才会出声哭泣,风声息落,极力隐忍的抽噎也会随之而去。   他不允许任何东西打扰断续的琴音,于是跳起来捕在树上恼人的蝉,陆续抓了七八只,捏着翅膀摔得远些。   有执意飞回来的黑蝉,乔横林也不会将他们处死,只是一遍一遍地扔出去,只要让书店清清静静就好。   一直到路灯熄灭,太阳从云层破出,乔横林意识到天亮了。   他浑浑噩噩地掀开门帘,看到弹足一夜古琴的季鹤,十指开始向外渗血,他不敢劝,鼻子酸涩地拿来纱布。   季鹤顺从地任乔横林摆弄,眼睛被阳光刺了下轻轻眯了起来,很快又舒展,目光静静地搁置在乔横林的肩颈上。   对季君不满、怨气深重的季鹤,却愿意为他找他想要的绿色湖泊,搂着尸体火化后的骨灰,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公园。   有湖的公园不少,绿颜色的却没有一个。   午后的日头烈了,他们两个人满脸是汗,随便找到一个长椅坐着,季鹤脸色苍白,没有力气,闭眼靠在乔横林的大臂,缓慢地呼吸着。   没过太久,乔横林突然叫道:“是绿色。”   季鹤睁开眼睛,云层里扑下来的太阳光移转着,湖泊周围的树影一个一个掉进水面,浅淡的湖泊慢慢变了颜色,很快绿油油一片。   飞来的鸟啄了啄平静的湖面,又嗖得一下飞离,将乔横林的视线拉高,季鹤却盯着湖水漾起的波纹,突然松了口气。   树影森森,鹤栖于水,季君要死在绿色的湖泊,原来只是胆小隐晦的思念。   “我们要把骨灰撒进去吗?”   乔横林小心翼翼地询问出神的季鹤。   “不,”季鹤凝眉答道,眼角的清泪源源不断地涌流,他竭力隐忍,嗓音却依旧发抖得厉害,“我……我们回家吧,一起。”   那是乔横林第一次看见季鹤哭,在他眼里聪明天才的季鹤,无所不能的季鹤,应该理直气壮接受世界上所有好东西的季鹤,在他身边崩溃地哭到无法自控。   乔横林攥住胸口,艰难地压制心脏流窜的痛觉,他简直无法呼吸,小狗一样伸出舌头舔走季鹤下巴的眼泪,又张开温暖的长臂,庇护他的、总是很累、总是辛苦的季鹤。   季君没有葬礼,他大抵也是不想办的,走南闯北,点头之交泛泛,留有联系方式的甚少,即便有,也不必要为难人家跑一趟,血缘亲戚更是单薄。   季鹤只通知了黄秋风,他来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上了香,环顾空旷的店铺,呆了许久。   黄秋风掏出点儿零钱,递给乔横林让他去买盒烟。等乔横林走了以后,他摆手让季鹤坐在对面,怔愣了很久还没开口。   “黄叔,乔横林快回来了。”   季鹤轻声说,他知道黄秋风故意支开乔横林,一定有话要讲。   黄秋风知道季鹤聪明,没打算瞒他,找的借口也蹩脚,他是从不吸烟的,谁都知道。   “来之前我还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看到老季,我就想得告诉你。”   黄秋风喟然叹息,眼神望向盛放骨灰的壁龛,“当年,我在部队,娴静嫂是文艺兵里最出挑的,模样好看会唱歌会跳舞,人也大方。我追求过她,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年追求她的人海了去,她谁也没答应。因为我俩同一期退伍吧,家又是一块儿的,所以她待我跟别人多少差点儿……”   “我以为……以为能成,”黄秋风昏暗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堪,“跟季君炫耀,引荐他俩认识。那时候我木讷不爱玩,只会习字看书,季君不一样,他因为心脏病没当上兵,辍学又早,早就开始走南闯北,知道的事儿多见闻广,讲故事时,娴静的眼睛都是亮的。”   季鹤眼神茫然,他从来没听季君谈及这些事。   “娴静发了狂一样追求季君时,还把他吓了一跳,跑到西北躲了小两个月。娴静跟她名字不一样,她大胆好动,跟季君在一起正合适。所以我主动退出,叫她去找季君,再回来时,我知道他俩已经在一起了。”   黄秋风看看季鹤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你疑惑,为什么婚后变成了这种样子。可你还小,不明白激情是恒久的短暂,潮水来得越厉害,退潮就越空虚。季君收心开了书店,刚开始还好,久而久之,他俩都不能忍受除了进货就是收钱的日子,原本令人感动的退让和牺牲,只会滋生出不满,继而争吵不休。”   “既然选择在一起,就要承担责任,季君不该去西北,留下她一个人。”   季鹤皱眉说道。   黄秋风吞了口唾沫:“不,小鹤。季君没有去西北,那段日子,娴静跟他闹离婚,季君都只是来找我喝酒解闷。”   黄秋风对季鹤点点头,苦笑一声:“是,娴静再去西北,是去找一个熬鹰的藏民,他们书信往来已久,车祸也是意外。”   “不可能。”   季鹤遽然站起身,他印象中的母亲漂亮温柔,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更何况他怨了季君多年,真相简直残忍。   “不管你信不信,”黄秋风凄惨地笑道,“我不会为季君开脱,私心里也不愿将错误全归咎在娴静身上。婚后不和谐,谁都有责任,也许根本就是我的错,两个自由的人是不应该拴在一起的,却是我一手促成他们认识。”   季鹤颓丧而坐,轻声询问:“季君,为什么不告诉我?”   “娴静死了,他本身就对娴静内疚,娴静的娘家她们不愿意让娴静被人说嘴,她们用你逼迫季君,季君在这里孤身一人,你年龄又小,经不起人三天两头来闹。但其实季君是个君子,他不会说娴静一句不好。”   门口的帘子响了,乔横林揣着两个烟回来,黄秋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招手:“乔横林,过来。”   季鹤敛起情绪,略偏了头。   黄秋风随便把烟塞口袋,拍了拍乔横林的肩膀,顺势将钱塞进他衣服里,不容他推脱:“拿着。”   乔横林看着季鹤,季鹤轻轻点头示意,他便收着钱,黄秋风又朝壁龛看了一眼,走出店铺前突然想起什么。   “那年别怪叔母态度冷,她跟娴静关系好,心里有怨,所以不待见季君,连带你俩也受委屈,可她心肠不错,今年过年,她一定要你们来吃饺子,包你们最喜欢的馅儿。有事言一句,咱们……”   “咱们千万要好好的……” 第七十五章 变化   季君走了以后,乔横林和季鹤的生活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被掏空壳的书店暂时恢复不过来,支了几张便宜的小茶几,又批发了七八个蒲团,专门做茶水歇脚的买卖。   季鹤上午做家教,下午就开门营业到晚上,人虽不多,也总不至于让书店从此断流。   乔横林辞了医院附近的工作,找了离家近的超市打工。他跟季鹤讲自己做前台,其实还是在库房搬货,单为了多出的四百块钱。   干了没多久,季鹤就非让他辞了不可,要他专心准备体考和文化课。   乔横林抓着季鹤的手指给他擦药,这是他每晚睡前都不会忘记的事情,被琴弦划破的口子慢慢愈合,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他又偷偷买了两百多块钱一小管的祛疤药膏,希望季鹤白玉一样的指头能痊愈到没有痕迹。   他想要拒绝季鹤叫他辞职的提议,但没忍心说出口。   乔横林早早发现,季鹤待他变了许多,该说他脾气变好了吗,乔横林形容不来,季鹤的眼神变得柔和,做事也不像从前那样专断,他有时候会用商量的语气跟乔横林讲话。   以前被压得狠了,完全没有发表意见权利的乔横林还敢口无遮拦,撒娇抵抗。反而是“地位”提高以后,乔横林愈发唯命是从,生怕一不小心就伤到季鹤。   他希望季鹤能早日变回从前的坏脾气。   “我算了账,贷款医院花销掉了两万多,即便现在全还掉,利息也是有的,那就先平其他账,尤其是黄叔和邱老师的,杂七杂八也要去七万,剩下一万留着当头年的学费。其余的,我明天去谈,看能不能直接还了,抹掉些利息。”   “学费也用不到,”乔横林说,“我可以挣,暑假两个月,我肯定能挣回来。再说——”   “再说什么,”季鹤轻轻蹙眉,“你想说你可能考不上吗?”   “没有。”   乔横林缩了脖子,尽管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体考他心里都没十分的把握,更不必提早不知道抛到什么地方的文化课了。   两个月挣几千块钱容易,乔横林压根儿没把自己的学费算进去,他只要季鹤能读上大学便好了。   季鹤垂下眼皮,没责骂乔横林,只是说:“就当留着备用吧,手里总要有些钱才好。”   乔横林点点头,帮季鹤把快干的药膏吹了吹,他捧着季鹤松松软软的手腕,眼神突然移到季鹤被睫毛半遮的眼睛上。   很小心地问他:“季鹤,你会到外地上大学吗?我听超市的理货阿姨说,她女儿上的是最好的大学,可是不在这里,要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趟。”   “你担心我太久才回来?”季鹤轻声问。   乔横林摇摇头,“我肯定是要跟你一起去的,不管你去哪儿。你肯定能上最好的大学,可是呢,我有点儿舍不得书店,要是我们走了,书店是不是要卖掉了,等我们回来,还能再买回来吗?”   季鹤沉默拒答,转而拍了拍乔横林的后背:“把蒲团的毛粘一粘就睡觉吧。”   “哦,”乔横林立刻弯腰去干了,他听到季鹤离开的脚步声,心慌地回头,“季鹤,你等我一起睡觉好不好,我做得很快。”   “我知道的。”   季鹤小声答了一句,乔横林才感到安心,他整理完蒲团和茶几,又把地板擦了一遍,茶壶茶叶渣季鹤早些处理过了,所以也不费时。   他到卧室发现季鹤的头发是干的,有些委屈地跟他讲为什么不让自己帮他吹头发了。季鹤愣了愣,又拿起腿面的吹风机,递给乔横林。   “还没有干。”   乔横林到他跟前,双腿叉开含住季鹤并拢的细腿,站得高高的,他扒拉了一下季鹤的发顶,其实吹得很干,吹风机在上面虚晃一圈儿就下来了,对准手心里捧着的发尾吹了吹。   走完过场,乔横林心满意足地关上吹风机,缠好线,侧脸转到季鹤面前:“明天不许自己吹了。”   季鹤躺进被窝里,他很守约,一直等乔横林洗完澡换上睡衣,畏畏缩缩地跟他挤在一张床上,胳膊擦着胳膊,挨得很紧。   “乔横林,有两张床。”   “那张不舒服。”乔横林猫似的地叫了声,把被子提到季鹤和自己胸口,下巴压着被单,立刻就把眼睛闭上了。   他没有睡着,一直处于季鹤马上就要开口把他赶下去的提心吊胆之间,可等到眼皮困了,季鹤也没再发出声响,甚至没有挪动位置。   乔横林心里美滋滋,他向来得寸进尺,有了一回,就有下一回,季鹤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他继续在身边儿睡下了。   自那天季鹤弹琴把手指弹坏了,乔横林就不许季鹤再碰古琴,后来手养好了,乔横林也要他答应只要自己在的时候再弹曲,每天出门打工前都会嘱咐一遍。   季鹤应允他,也从来没破了戒,只是空闲时,会时不时望上一眼,他想起檀景执,那个外表体面行为却乖张的男人,这把琴,实际上已经所属于他了。   只是再没来取,大概季鹤起先看得不错,学古琴对他而言只是有钱人消遣时寻的乐子,不过多久,就抛诸脑后。   可季鹤仍希望他能再来一趟,他想把琴赎回来,再不卖了。   现在乔横林工作辞了,安心在店里照顾茶客,季鹤忙完家教回来发现乔横林的书白白净净,题目没做几道,他兀自生了两天闷气,然后乔横林发现季鹤不再去做家教了。   他全天候地看管乔横林,早上六点就叫他起来背古诗文,一天至少要刷上半本的题,做完还要挨个跟季鹤说这道题用到了什么公式和定理。   只要他稍稍犹豫,即便做对了也要把做题过程一字不差地写一遍,以防他是闷头蒙的。   这比打工做体力活要累得多,乔横林吃不消,有次古文卡壳总是背不过,气得咬烂了书角。   季鹤发现以后板着脸,他现在不训人,至多就是不搭理乔横林。   但偏偏乔横林不怕训,就怕季鹤不说话,低声哀求着左哄右哄,晚上洗澡往头上搓洗发膏时也要张着嘴哇啦哇啦地背一遍,他现在特别知道洗发水灌嘴里是什么味道。   白天没空,晚上乔横林会绕着出了小巷的大道来回跑几圈,深夜没什么人,他尽可以提速。可他们住的地方偏,有些路灯年久失修,早就不亮了。   一刮风,乔横林胆都被吓颤了,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于是季鹤开始陪他跑,他的体力约莫只跑半道就得停了,站在原地等人。   乔横林往往担心季鹤等太久害怕,所以后程的速度是前半程的两倍,倒退的树影子黑乎乎连成一片,再大的风声,他也不害怕了。   明明往旁边绕开多跑几步就能刹车,乔横林偏不,非要撞进季鹤胸膛,胳膊大展地揽住他踉跄几步。   季鹤习惯他这么做,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会在乔横林碰到自己的零点五秒内摁下秒表,然后跟以前的记录作比。   回店里以后乔横林照例端来热乎乎的洗脚水,等季鹤泡完了以后才背过身把自己明显大上许多的脚掌塞进余热的剩水里。   他从来不觉得这水脏,但难得的是,季鹤也不嫌弃这种行为恶心了,偶尔还会温声提醒一句,水凉了就加点儿热水。   不过要是乔横林恶心巴拉地说上一句:“不加,加了就不纯正了。”   季鹤依旧会气到脸蛋和耳朵红扑扑,走过去把乔横林腿上的擦脚毛巾咚的一声扔水盆里,乔横林只会嘿嘿笑,顺服地捞出毛巾,慢慢拧干就是了。   “真好。”   乔横林感叹道,想到什么又赶紧解释:“我的意思不是季君走了就好,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季鹤坐在床尾,低头没看他,“季君病的时候,你太累了。”   “不累!我——”   “不许撒谎,乔横林,”季鹤戳了两下乔横林湿漉漉的指缝,“你总是撒谎……乔横林,等我们上了大学,就不会这么累了。”   “大学的作业会不会更难?”乔横林合拢手心,指缝像剪刀一样夹住季鹤的指头不放。   “兴许,”季鹤并不十分肯定,但他对乔横林承诺,“只要你考上大学,所有的作业我帮你写。”   “好哇,”乔横林把手心绞得更紧了,季鹤吃痛后缩时,他又抓住人的手腕,看透了季鹤的诡计一般,“你也撒谎了,你就是哄我先考上,到时候你才不会帮我写呢,肯定又要说——”   乔横林模仿季鹤的语气,瘪成小嘴:“乔横林,这个你怎么还不会写,公式抄五遍!”   “这么聪明,看来考大学不成问题。”   季鹤既不恼也不否认,反而扬了长眉坦然道,脚一缩,躺进了被窝,眼睛也闭上了,乔横林怕他自己先睡,急匆匆地抱着洗脚盆往卫生间跑。   那岔腿撅屁股的姿势实在糟糕,季鹤忍不住提醒他别摔了,乔横林回来得快,嘴里说着不会不会,然后像鱼一样跃到床头,摆弄摆弄枕头上的长发,又躺到人家旁边了。 第七十六章 载你   乔横林在季鹤的监督下叫苦连天,可学习是突飞猛进,季鹤对自己的教育成果也十分满意,乔横林现在的水平虽说不算优秀,但应付特长生的文化课足够了。   季鹤总安慰他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乔横林每回都耷拉着眉毛说骗人,可时间恍然掠过,离他体考的时间就剩下一个星期不到。   付出这么多,乔横林自己也不想功亏一篑,时常紧张到躲在柜台后面咬手指,把指甲啃得又秃又难看。   季鹤算过,乔横林体考甚至不需要正常发挥,懒怠一些也能够拿到合格的成绩,更何况这些天每晚都出去拉体能,按道理他应该很有信心才对。   乔横林却慌得像条小狗,晚上睡不安稳,总是起夜,一会儿感觉受过伤的脚踝在隐隐作痛,一会儿又会焦躁地拉开抽屉,退烧药一大盒一大盒地往口袋里塞。   小台灯亮了,乔横林顶着黑眼圈望向被他吵醒的季鹤,小声道歉:“对不起。”   季鹤让他坐到身旁来,反手抽走他的枕头,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张打印纸,上面用红笔和蓝笔仔细勾画了一番。   这是季鹤从来没有给乔横林看过的,乔横林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计划好的,纸张上印的是一所本地普本体育大学的历年分数线。   走势持续升高,但相对稳定,今年的年份上被季鹤用红笔添上了分数,他用笔杆戳着,指给乔横林看。   “你现在的分数能比它多二十五分以上。”   乔横林自己没有算过,但他相信季鹤的估量从不出错,于是点点头,询问道:“那你呢,你会留在这里吗?”   季鹤没想到乔横林这个问题来得这么早,他沉默了几秒,问乔横林:“你不介意我替你决定要报考的大学吗?”   “我觉得很好呀,”乔横林说,手指着学校的名字,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之前集训队好像在这里借过场地,虽然离咱们家远了点儿,但也还好,没有特别远!”   “那你呢,”乔横林再次看向季鹤,黑乎乎的眼珠被迫切占满,“你要报考哪个大学?也在本地吗?可是本地没有最好的大学。”   “有的。”   季鹤轻声说,他翻到打印纸背面,上面用格尺划了密密麻麻的网状线路图。   最明显的两个圆圈是用粗线条的彩笔标注的两所学校,乔横林看到旁边写了距离,大概是二十二千米。   “二号线转一号线,再坐公交六路,”笔杆顺着线条延伸的方向缓缓滑下去,乔横林的眼神被牵引着,随着季鹤的顿笔,他才猛然抬头,季鹤好像含了点儿笑意,“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就能见到你了吗?”乔横林确切重问了一遍。   季鹤点头,“一个半小时,我也可以见你。”   “但是学校老师说,这个学校好,是什么重点,让我们班前三名冲刺的,可是我看过他们的分数,比你差好多,你要是考这个,不就是……委屈了吗?”   季鹤摇摇头,认真地盯着乔横林的眼睛:“这所大学允许理科生报考中文专业,文学系在全国排名也很靠前,而且,学校也有几个我喜欢的教授。”   “真的吗?”乔横林压抑不住兴奋,他用了个今早刚背过的成语,“分数确定物尽其用了吗?”   季鹤点头,看着乔横林高兴地合不拢嘴,趴在枕头上捶床,然后突然奋起,拉住季鹤的双手保证,说他一定会考上离季鹤一个半小时的大学。   季鹤笑笑没说话,他骗了乔横林,其实乔横林的分数才算真正的物尽其用,他的文化课成绩根本就没有比这所大学的录取线高二十五分,多五分还差不多。   可他不会让乔横林一分白考,更不会告诉乔横林,其实这份报考攻略他做了不止一张,是依据他所能想到的乔横林各个分数段成绩,挑选了十所大学,而季鹤的大学,离乔横林永远只有一个半小时。   不是牺牲,是心甘情愿。   季鹤闭上眼睛想,乔横林闹腾累了,用被单把自己卷成肉粽,然后漏出一个小口,召唤季鹤躺进来。   季鹤自是不肯,乔横林就又扑腾起身,甩着大被子像只展翅的蝙蝠,咕咚一下就把季鹤吃了,他激动不已,跟季鹤在床上闹时,听见卷闸门砰砰作响。   “啊?谁啊,我去看看。”   乔横林坐起身,季鹤拉住他的手腕,发丝被搅乱了,看上去有些疲懒:“是不是白天落了东西的客人,他的水杯收在柜台下的抽屉里了,是黑色的保温杯。”   季鹤说着话,门外的声响几乎没停过,一声大过一声,乔横林感觉整个屋子都随卷闸门被大力敲砸的震动而颤抖了。   季鹤意识到情况不对,草草套了件外衣追了出去,刚出卧室,就听见咚的两声响,像闷棍拍在骨头上的声音,紧接着,什么重物倒在了地板上。   他心脏一紧,身上的外套掉了下去,季鹤右手颤抖地摁亮了店里的顶灯,看见乔横林摔在卷闸门门口的台阶上,脸色发白,久久才捂住小腿骨痛苦地嚎叫出声。   窄小的店门围了乌泱泱的人,手里掂着拇指粗的钢筋,为首光膀子的男人往屋里跳,被乔横林的手绊了一脚,险些跌下去。   他冲着乔横林的肚皮狠狠踹去几脚,乔横林蜷缩得像只虾米,口腔里一股让人犯恶心的腥味儿,他张嘴说话时,哗啦吐了好几口掺血的口水。   “不……不……回去,回去……”   乔横林看见朝自己冲过来的季鹤,害怕得心脏骤缩,他多么害怕这些人手里的钢筋也给季鹤一下。   幸而那些人避过了踉踉跄跄的季鹤,到屋里一通乱砸,季鹤紧紧搂住乔横林,咬牙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半拖半背地往巷口逃。   “我们的店——”   乔横林刚刚扭头,店铺的卷闸门被活活砸破了个大口,季鹤死命地拉着他跑,忽而停了下来。   巷子口横了辆面包车,去路堵得死死的,车座后面悠悠下来一个人,季鹤趁着月色勉强看清他的脸,脸色立时灰白。   是接待他们贷款的职员。   “我已经报了警。”   对面的男人是精明的老油条,对季鹤强装镇定耍的小把戏毫不在意,他比别的人斯文许多,只邀季鹤和乔横林回店里聊聊。   “我跟你签有合同,还款为期三年,况且我刚还了一半,你们没有理由这么催债伤人!我已经报过警,如果你们再不离开……我会起诉你们!”   “哇,”男人感叹一声,“起诉什么,私闯民宅,还是暴力收债?咱们的业务是合法合规的,只是你这单有点儿特殊,你们是学生吧,我也是对你不住。”   “你要怎么样,还钱?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把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季鹤尝试跟他谈判。   “钱是要的,”男人摆摆手,召了旁边一个人,“还得要点儿其他的。”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有人把季鹤怀里的乔横林拽了出去,把他的头脸摁在地板上,余下的一个人扯住乔横林的手掌,死死摁牢。   季鹤惊恐地叫道,银白的光从他的眼角划过,他看见那人掏出一把白色的尖刀,用力朝乔横林的掌背插去。   他来不及反应,把自己的手垫了上去,过度的恐惧让他无法克制地紧闭双眼,只听见乔横林奋力挣扎,被捂住嘴的哭喊,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掉在季鹤的指缝,他误以为自己抓住了刀,睁眼一看,是另一只手徒手攥住了那把尖利的刀尖。   手松,蝴蝶刀应声而落,在遍布硬坑的地板上翻滚几下后,才停在打圈儿的原地。   周围突然静了下去,只有大大小小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乔横林趁机挣脱压制他的两个人,拖着瘸腿在地上膝行,他死死地搂住季鹤,护住他的头身。   “啊,好巧,我来取我的琴。”   檀景执右手攥拳,紧接着甩了甩手腕,刀割的伤口淅淅沥沥地往下落血,他看起来不甚在意,狞笑着看了一圈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怎么要伤了季老师弹曲的手?警察马上就到,我劝你们快点儿离开。”   同样的话术,他说得便比季鹤说得要管用许多,这几个人陆续离开,直到季鹤听到面包车关门的声响,紧绷的神经才缓了片刻。   “幸好,琴还在。”   说来奇怪,这群人连柜台抽屉和卧室门都砸了,那架支在茶几上的古琴竟完好无损,安生地躲避了一场祸乱。   “怎么想不开借高利贷呢,”檀景执低声笑道,“欠了多少?”   季鹤不答,他捧着乔横林痛到没有血色的脸,慌乱地安抚道:“别怕,别怕,他们走了,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胆子真大,不怕出门再碰到他们?”   “做我的车,我载你去。” 第七十七章 身份   乔横林横躺在后排车座,身上总有些哆嗦,痛得眼睛愈发模糊。   檀景执从车内后视镜里窥到紧紧搂住别人的季鹤,长长的发丝发了汗腻在苍白的脸颊和唇角,弓着后背,用攥成团的卫生纸颤巍巍地擦掉乔横林嘴角的血渍。   他随意打了下方向盘,油门踩紧,车子在减速带上腾飞颠簸,乔横林头脑一阵发晕,拉着季鹤的手呓语叫疼。   “我的牙、呜是不是、掉了?”   乔横林眯着眼问,然后张开嘴,紧绷的眼角掉下几行眼泪。   车里没开灯,看不清楚,于是季鹤把手指伸到他的口腔,一个一个地摸索完,整根手指被血糊住了,他找到汩汩出血的口子,在乔横林的舌侧,季鹤慌乱地摇头。   “没有,没有掉,别说话,”他用掌根蹭掉乔横林的眼泪,“别说话,乔横林,不要说话,快到医院了,马上、马上就不痛了……”   车子开到急诊楼的门口,季鹤等不及护士推担架来,艰难地用胳膊将人牢牢钉在怀里。   檀景执大约看得出季鹤吃不消乔横林的大个子,可惜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倒有些责怪车门没被关紧,掌根压在车窗上,用力摁了回去。   季鹤上台阶险些绊倒,檀景执伸手托了一下他的腰,季鹤遽然发抖,大声吼叫:“别再碰他!”   檀景执没料到季鹤反应这么大,稍愣了下,随即把手撤了回来,笑着摆了摆,示意他往前走。   急诊室值班的护士不多,两个小姑娘手脚麻利地给乔横林拍了片子,随即面露难色,告诉季鹤今晚没有内科医生值班,她们只能简单看下片子,没法做太专业的处理。   “这家医院我有熟识的医生,”护士给檀景执包扎,他单手敲了敲手机侧栏,眼底和嘴角都含了笑,“需要我帮你联系吗?”   他的语气很怪,征求季鹤意见的言语变了质般让人不舒服,季鹤担忧乔横林,并没有多做犹豫,盯着他说需要。   没多久,走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季鹤急切地迎了出去,又很快怔愣原地。   檀景执联系的医生看到对面的脸时神色也变得古怪,跟季鹤擦身而过,来到伤员身边。   “先处理他吧。”檀景执轻握掌心,测试纱布的紧度,头也不抬地示意医生。   坐在轮椅上的乔横林正张大嘴巴接受护士对唇侧伤口的止血处理,看到熟悉的面目,他也一愣,呜呜囔囔地叫了医生的姓氏。   乔横林当然识得,他是季君的主治医生。   “季鹤……”   听到乔横林叫人,季鹤转过身,把轮椅往前推,送到医生手里,他摸了摸乔横林湿漉漉的头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疼就叫,我能听到。”   乔横林扭着脖子往后瞧,但很快被推到走廊尽头的内科诊室,屋门被轻轻带上,值班的小护士在里间收拾刚才使用的仪器和器械,走廊只剩下两个人而已。   檀景执站位远离天花板上唯一亮的那盏顶灯,身子晦暗,表情也看不清楚,他窥视着灯光底下,每一根头发丝都镀上银白色亮光的季鹤,等待他的感激。   季鹤眯起吊梢的眼目,死死盯着他:“为什么你会在书店?”   “我来取琴,刚好瞧见你——一些不体面的小事,”檀景执抱歉地笑笑,“你不会忘记,那架琴,已经是我的吧?”   “你撒谎,”季鹤走上前,站在檀景执近处,他没办法从檀景执的神情里看到丁点儿破绽,却仍然诘问,“他们砸了所有东西,独独留下了你买下的琴,你简单一句话,他们便诚惶诚恐地离开,第一次,我去贷款,接待的店员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我听到熟悉的声音,第二次,我去还钱,他用同样的借口拨了电话,声音是你。”   檀景执平静地曲背往下压,几乎与季鹤的鼻尖相碰:“你记得我的声音。”   季鹤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贷款的名片是你塞给乔横林的,你认识季君的主治医生,你认识他——他说接了好几台手术所以、季君排不上号我才去请飞刀,飞刀……为什么反悔,他收了钱的,他原本收了钱的!”   檀景执面对咄咄逼人的季鹤,表现出奇地平静,他用激赏的眼神度量季鹤的眉眼,而后感叹道:“豁然开朗的感觉很舒服吧?”   话音刚落,季鹤掀起一拳砸到他的颧骨,檀景执踉跄后退,腰背撞在走廊的硬墙,他略微抚了下发麻的脸颊,重新直起身子,用接刀的手攥住季鹤的手腕。   听到声响的护士赶出来察看,檀景执抽空安抚小姑娘:“不碍事。”   “你的伤口又裂了……”小护士提醒道。   血液从缠绕的纱布条里渗了出去,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檀景执用无法令人拒绝的笑容请求道:“处理完私事我会向你借一片湿巾把地面清理干净,现在,给我们一些独处的空间好吗?我保证,不会太吵的。”   等护士红着脸回到屋里,檀景执十分有把握季鹤不会再对他发起攻击似的松了手,他利索地撕掉纱布扔在地上,皮质的鞋尖压下去踩了踩,掩住那片血渍。   “抖什么?”   季鹤一阵胆寒,犯了恶心,声音几近颤抖:“季君……还有他,后天就要体考,你废了他的腿——”   檀景执的右手在季鹤的领口磨蹭,冷漠的嗓音听得人脊背发麻:“别把死人的账算在我头上,你心里清楚他手术吊着也活不过半年,我只不过把更有希望的病人介绍给医生而已。那个蠢货的腿又跟我有什么干系,我的手还为你们划伤了呢,我可——从来没有逼迫你们。”   “你、你简直是个疯子。”   季鹤咬紧牙关,挤出极度愤怒的字眼。   檀景执轻巧地笑笑,他对接收到的辱骂完全没有所谓,只是绕着季鹤的身子转了半圈儿,贴得太近的缘故,角度受限,没办法打量他颤抖的脊背,檀景执把大部分视线放在了季鹤的上半张脸,那副好看的眉眼挂了汗,睫毛被濡得很湿,好像要哭一般。   檀景执喉结发热地滚动,他感到异常兴奋,忽然看到季鹤的嘴角翘了起来,随即发出的一声嗤笑令人不解和疑惑。   季鹤仰起脸,倨傲地回应檀景执的目光,万般不屑地挑了长眉。   “你想得到什么?道貌岸然的大少爷,生来要人侍候的蠹虫,养尊处优地活到现在,星星月亮恐怕摘了不少,竟找不到一个愿意为你弹普庵咒的人吗?也是,像你这样行事恶毒的人,怎配得上听梵呗清音!”   檀景执下手抓住季鹤的下巴,力道极重,由不得人丁点儿挣脱,盯着这张骂人的巧嘴,他不怒反笑:“你记得我?”   季鹤的指甲嵌进檀景执的手臂,挖破血肉的触感并不好受,他简直恶心得想吐。   见人不答,檀景执没有用力的无名指和尾指抵住季鹤颤抖的喉结向里深压,很快季鹤便因为无法喘息而白了脸色,松手那刻,季鹤捂住脖子无可抑制地剧烈咳嗽。   “说话,”檀景执等得不耐烦,“什么时候记起我的?你不说,我也有办法让你开口。”   季鹤大步向前,朝向乔横林被带进去的房间,季鹤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后,奋力抓住檀景执的右臂。   “第一次,你听到普庵咒,是我多年前无意占用了你的凉亭,你受父亲责罚,摔倒在地,我不让乔横林回头看,自己却回了头,你爬起来的时候,这里,”季鹤盯向檀景执右眉斜上角的淡疤,“在流血。”   “我读书过目不忘,识人也没有障碍,”季鹤说,“可你模样变了许多,初见再见只觉得熟悉,你要我把曲子弹尽,是要验证我,一曲普庵咒,你反应极大,我知道,你就是为此来的。”   檀景执又笑了,没有发出声音,唇角却扯得很大,在晦暗的走廊显得瘆人无比。   “你既想得起来,却不提不说,是故意作弄我?”   “少故意栽赃,”季鹤敛起眉头,嫌恶地别开脸,“如果你这么做是在报复当年害你挨的一巴掌,我现在还给你。”   檀景执对季鹤的反应感到意外,他比想象之中更聪明,更懂得斡旋,知道斗不过,干脆择了止损的道路,明明是补偿示弱,却颇有一番既往不咎的大方,弄得人嘴上占不了理,心里却舒服不了。   明明该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才对,是为了受伤的男孩儿才让步吗?檀景执觉得很有意思,他没有伸手还季鹤一巴掌,饱含笑意地回应。   “多年的陈伤,让你这么轻易地还上,我岂不吃亏?”   季鹤忍无可忍:“不是你,他不会受伤,书店也不会被砸,你还想让我怎么补偿?钱,我会早些还上,别再让人来闹。”   “给我弹琴吧。”檀景执笑着提出要求。   “多长时间?”季鹤问。   檀景执想了想,说:“到我腻了为止。”   季鹤觉得被逗弄,烦躁地回怼:“别做梦了,借贷合同是我拟定的,走法律官司你们必输无疑,我拿不出依阿取容的姿态,要找乐子你另寻别人吧。”   “哦,”檀景执点头认同,“那就——再说吧。医生留给你,这是奖励,记得帮我把地面清理干净。”   檀景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身影完全消失在季鹤的视线之内,季鹤后背一软,倚在医院的墙面上,左手用力摁住胸膛,快到不可思议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指路二十八章后半部分 第七十八章 兄弟   季鹤到诊室听结果,乔横林刚把卷边的衣服拉下来遮住腹部的斑斑块块的青紫,他算幸运,嘴里的血只是从破了的嗓子眼呕出的,并没伤到内脏器官。   至于被钢筋敲伤的小腿,骨折无疑,需要等淤血消些再进行手术,医生建议最好住院,以免移动不当加重骨折。   “不住院。季鹤不会让我自己走路的。”   乔横林向医生承诺,季鹤竟也没有劝他,跑到外面买了轮椅回来推他,沿着栽满枫树的柏油马路,默不作声地慢慢走。   走过转弯,乔横林发现不是往家里回的路,他问季鹤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住酒店,季鹤摇摇头,又想起坐在轮椅背对自己的乔横林是看不见的,于是他回答说不是。   乔横林再问,身后就没有声音了,但仍忍着嘴里的痛,哑着嗓子张口,话像说不尽一般。   “季鹤,你别担心,其实我已经没那么疼了,你也别生气,我真不知道高利贷是这样的,我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你借的。下次,你不要再出来了,你知道的,我跑得很快,邱老师说我很有天赋,他们追不上我…..”   “季鹤,医生说我不能参加体考了,我文化课考不上大学的,不过你不要生气,我愿意复读,你也不用为了我随便找大学上了,上最好的大学吧,我跟你去,你不要住校,我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打工养你的。”   “季鹤,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   “季鹤,理理我嘛……”   乔横林请求道,小时候季鹤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不说话,乔横林总这么求他,再主动去拉他又白又干净的小手,尽管季鹤多半会嫌弃地甩开,可很快便消气了。   那时候乔横林不知道这叫撒娇,长大明白以后,他也惯用这样的小伎俩,季鹤总是愿意纵容下去的。   晚上的风大,叶片哗啦啦地挤在一起,乔横林连身后的脚步声都听不大真切,他立即陷入季鹤不在的恐慌,这是无法忍受的,一刻也不行的。   乔横林连忙扭着身子想要回头去看,他开始动的同时,轮椅停止前进,乔横林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触碰自己的肩膀,然后轻轻地往上滑,护住发着冷意的脖子和下巴。   紧接着,乔横林终于听到除风声以外的响动,他听见一声夹杂着哽咽的喘息,只是一瞬,便又不见了,可乔横林知道,季鹤哭了。   他基本没见过季鹤在自己面前掉眼泪,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伤心,他对有关季鹤小孔大小的事都怀揣着蓬勃的好奇心,这时候,却不想回头去看。   乔横林维持侧身的姿势,没有再作挣扎,他将脑袋放低些,让季鹤的手能够感受到需要承托的重量,季鹤的手一颤,乔横林捂住发胀的胸口,忍不住掉下眼泪。   “季鹤,你不要嫌我笨,我不是累赘,我不想当累赘,我会好好对你,我什么都不在乎,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我根本不是真心愿意学那些东西,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我怕你丢下我,你别丢下我,求求你……”   乔横林恳切的哀求令人动容,季鹤终于说好,他们不会分开,因为他几乎从不撒谎,所以说下的每一句话在乔横林心里信任度都极高,乔横林也高兴地说好,说这是承诺,谁也不能背弃。   季鹤不敢回店里,他把乔横林带到另一家三甲医院,等到天亮,又重新做了一遍检查,得知结果一致后,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里住院。”   乔横林原本不理解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他想了想,认为季鹤不愿意待在季君病逝的医院,触景生情,心里难受。   “我回趟店里。”   办完住院手续后,季鹤把乔横林挪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先将就一下,等我回去给你拿换洗的床单和衣服。”   “不,你别回去,”乔横林抓住季鹤的手,“我害怕……”   “他们不会再回来,”季鹤安抚乔横林,另只手轻轻拿掉乔横林掉在下眼睑的短睫毛,“我早些回去,就早些收拾了回来。”   “好吧,那不要动那些碎茶盏,你的手才最珍贵了。”   “不动,我什么都不动。”   季鹤承诺道,仍然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去,昨天夜里乔横林没睡着,说几句话的功夫,眼皮很快耷拉下去。   等他昏昏沉沉地入睡,季鹤才起身离开,他回去当然不是为了拿那些衣服,他要回去翻合同,继而去警察局备案,以防他们继续来闹。   季鹤清楚胳膊拗不过大腿,要是贸然报警,顶多抓那几个人,若再引来故意报复,乔横林跟他都再经不起折腾,只能先吃掉哑巴亏。   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乔横林手术之后,要把他的学籍转到新的城市去复读,他会联系中介将书店的价格压到能快速脱手,拿到钱还完债,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没什么舍不得的,季君死了,这个世界上跟他相依为命的不是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是像小狗一样笨蛋的乔横林,只要带着他,到哪里都不会孤独的。   季鹤握住卷闸门的把手,用力托高,眼前看到的景象令人震惶不已。   昨晚被砸成粉末的碗盏原封不动地摆放着,茶几和蒲团泰然平铺在洁净的地板上,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依照原样换了新,甚至连茶具的花纹和缺口都跟之前一样。   季鹤忽然意识到什么,冲进卧室,快速拉开所有抽屉,他的身份证件,和借贷合同统统不见了。   他腿软了些,撑住墙走了出去,陈年老巷没有监控,他便一条一条街道地摸过去,找到可能拍到昨晚那群人的监控,几家商超口径统一,都说昨晚停电了,监控没工作。   只有一家宾馆的新式摄像头有夜视和断电留存的功能,可人家不轻易给外人看。   季鹤跑到银行拉流水账单,银行要他拿身份证补完卡才能操作。银行业务员也是按规章办事,重复几遍后便不耐烦地撵这个奇怪的客人出门。   一时大厅的人都向季鹤张望,看他突然接了个电话,仓皇地夺门而出。   季鹤他自己也没想到出现在警察局的原因竟不是报案,而是因在医院休憩的乔横林受警察传唤。   季鹤头脑发昏地走进调解室,轮椅上的乔横林见到他来立刻激动地仰了仰胳膊,旁边站立的警员像警惕犯人一样束住他的双手。   “他胡说!明明是他拿刀扎我的手!是他撒谎!”乔横林愤怒吵嚷。   跟乔横林对峙的人当场卸掉手臂包裹的纱布,季鹤退后一步,扶住门框,屋里站的人没有一个不发出唏嘘的。   那人的整个手掌都被切掉了,小臂尽头只剩下狰狞横行的刀疤针线。   没有人会切了自己的手掌来污蔑人,乔横林声势弱了下去,小声重复不是他做的,警员立刻拔高声调叫他安静。   对方有人证物证,笔录说昨晚跟朋友喝醉酒走错门,跟乔横林在店里发生打斗,乔横林冲进厨房持刀伤人,生生剁掉了他整个手掌。   甚至到店里进行血迹检验,地板上和厨房的下水道均有反应,屋子里的整洁程度也像刻意掩饰罪证一般令人生疑,傍晚时分,警察在附近草丛里捡到厨房里消失的那把刀。   对方拒绝和解,坚持起诉,乔横林清白不了,被拧着胳膊扣留时,疯了一般地挣扎,警员粗暴地将他提起。   “不、不……”   季鹤看见乔横林的身子像断了根的落叶一样歪歪扭扭地摔在地上,整个下午失语说不出话的他轻轻呢喃,随即失态地冲过去拽住警员的胳膊,艰涩地哀求。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给我证明……求你们,让我打个电话,他是练体育的,腿要是再伤一辈子都跑不了步了啊,求求你们,我能证明,很快、很快!”   值班的年轻小警察犹豫对望,这两个人年纪都小,乔横林体格大倒看不大出来,可抓他们胳膊的季鹤,一看就是清清白白的学生样,难以想象会涉到这种案子里。   出于同情,便答应了。   季鹤随即捧着手机,哆哆嗦嗦的指尖摁下一个又一个号码键,铃声响了许久才有滴的一声,接通之后,他甚至松了口气。   一辆天价的车停到警局门口,小警察探头去看,直到男人下了车,径直走进来,他们才明白是这漂亮的小男孩儿叫来的富贵人物。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这是檀景执见到季鹤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伸手拨动季鹤稍显狼狈的发梢,汗津津的,手感很不舒适。   “这么不讲卫生,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味儿了。”   檀景执调笑道,季鹤被他的羞辱白了脸,却没发作,他迫切地盯着眼前笑意森森的男人,点头称是,“我什么都答应你,放过他,求求你……他不能坐牢,他不能背上案子,他不能一辈子毁掉!”   檀景执眼皮轻轻吊起些,勾住季鹤头发的手指骤然用力,将人拉得离自己近些,含了笑意询问:“你呢,你能吗?”   他以为季鹤受惊之后的表情并没出现,季鹤的眼睛忽然如死水一般,他握住檀景执的手腕,指甲再次陷进皮肉,没有犹豫地答道。   “我能。”   檀景执变了脸,冷漠至极地松开手,听不出任何感情地称赞道:“真是兄弟情深。”   季君死后,季鹤太久没有听到有人用兄弟来形容他们,仿佛这个陌生的词汇刺到般,他恍了神,缓缓垂下了头。   “给我弹一曲,我满意的话,我就考虑替他求情。”   檀景执说道,季鹤大口喘息,他几近崩溃地摇摇头:“我弹不了、今晚我弹不了……”   檀景执低头看去,季鹤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正急剧打着哆嗦,肉眼可见地颤动,连带他整个上身都抖了起来。檀景执本来以为季鹤是伺机报复才掐自己的胳膊,原来是站不住了啊。   “好吧。”   檀景执认为自己实在太好说话,他再次提及那天在医院走廊被季鹤否决的提议:“为我弹曲,到我腻了为止。”   “就算、就算和解,可故意伤人、故意伤人还是会被追究法律责任……防卫过当,防卫过当的话,不行,他以后……”   季鹤没有直接答应,却提了法条,檀景执显得有些不耐烦:“你只要回答我好与不好。”   “答应、我答应的。”季鹤慌乱地说。   檀景执皱了眉,扫视着脸色煞白的季鹤:“我发现你不太听话,如果不会回答好,那下次就回答是。”   “还有,”檀景执冷脸说,“你应该清楚,我不会让他继续待在你身边,他完好无缺出来的前提是跟你分开。你要心疼他,以后可以为他争取些权益,让他享福地走。”   季鹤的心脏猛地震颤,眼皮却无力垂落,恭顺地答他:“是。” 第七十九章 心疼   檀景执离开了,什么承诺也没有给,什么也没有做,季鹤甚至没办法走进警局,没办法面对蒙冤的乔横林。   季鹤坐在警察局门口的台阶上,双手环抱着膝盖,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会令他心神不宁,听着呼啸的风声,总错认是乔横林的哭声。   他几近神经衰弱地低等到天亮,值班的警察已经换了一批,直到身后传来轮椅的声响时,他立刻站起回头,又因为腿僵骤然摔在地上。   听到有人提着嗓子尖声叫了一声,倒在台阶上的季鹤喜极而泣,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乔横林会如此担心他受到伤害,哪怕只是一丁点而已。   “别动,别下来……”   季鹤冲乔横林说,艰难地爬了起来。警察帮他把乔横林抬下台阶,告诉他乌龙已经解决,这件事跟乔横林没有任何关系,档案上也不受任何影响,他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季鹤站在风里许久都没有出声,他同时感到可笑和悲凉,他费尽心思想要证明的东西,檀景执甚至没有出面解决,不知是怎样的本事,轻易就将这四个字还给了乔横林。   或许只消他一句话而已,却让他们熬了一夜,季鹤不得不承认檀景执的手腕是有效的,这一夜季鹤没有合眼,心里想着只要事情解决,就不做任何停留地带乔横林离开,可等到天亮,这种想法全然消散,他已经不敢再拿乔横林作赌。   “他们怎么突然放我走了?误会解除了吗?”   乔横林心思大条,劫后又惊又喜地问。   “对,”季鹤轻轻点头,“坏人找到了。”   “季鹤你不知道,其实我都要吓死了,他们说我会坐牢,最少几年来着,我忘记了,反正比你的大学还要长,他为什么污蔑我,明明是他……”   “别说了。”   季鹤说完,又把语气软了下来,他摸摸乔横林的脑袋,“别说了,我听着害怕,我们回家吧。”   “好,对不起哦。”乔横林舔了舔发涩的唇皮,向季鹤道歉。   回去以后,乔横林发现焕然如新的店面,他才有些生气,小声嘟囔着:“我都说了不让你收拾的,你还说马上就回医院看我,可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来。”   “下次不会了,”季鹤向乔横林承诺,“真的。”   季鹤帮乔横林脱下衣服,用湿毛巾擦干净身子,然后换了干净床单,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乔横林看见季鹤眼下的乌青,拍了拍床铺让他也上来。   季鹤没有推脱,换了睡衣躺在乔横林的旁边,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觉,枕在乔横林的胳膊上很快便睡着了。   乔横林胳膊麻得厉害,可他也不动,最多是弯弯手指缓解一下,季鹤睡得很不安稳,皱着眉毛,眼皮也在抖,乔横林瞧得心里疼,他侧着脸,将嘴唇贴到季鹤的眉眼之间,极轻地亲了一口。   约莫是弄得人不舒服,季鹤立刻转了身子,后背朝他,乔横林心里万般后悔,仍想看看季鹤的脸,可又不想扰了人睡觉,于是开始盯着季鹤的后背。   季鹤的眼皮动弹了两下,湿润的液体借势涌了出去,快要掉到乔横林的胳膊上。   乔横林感到季鹤又动了,放下身侧的手抬了起来,垫在自己的小臂上,于是他抬高身子,看到季鹤的眼睛仍然紧闭,又美滋滋地躺了回去。   他们睡了个日夜颠倒,日子终于平静起来,乔横林错过了体考,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但他也接受了复读的提议,想着以后还能余出空闲打工,给季鹤挣学费和生活费。   季鹤倒变了许多,他不再折腾店面的装修,白天夜里都不接待客人,平时在屋里只一味照顾乔横林,或是跟他玩闹,五子棋扑克一次下到尽兴。   起先乔横林乐不思蜀,但很快他就觉出不对,眼见高考临近,季鹤却没有一点儿复习的意思,问他他就推说不用。   “季鹤,我要对你提出严厉批评,”乔横林用手指戳正低头给他捏腿的季鹤,“是你跟我说熟能生巧的,我默写对的公式,你不也经常让我重新背一遍给你我听吗?为什么你就不用学习,你态度这么不端正,高考怎么考得过别人。”   季鹤不受影响地揉搓乔横林的小腿,他在床上和轮椅上坐久了总是腿麻,听到乔横林模仿老师训话时的说辞,仍然只吐出两个字。   “我能。”   乔横林不信,他搜刮大脑那点儿仅剩的记忆,向季鹤提问了几个问题。   他肚子里那点儿墨水都是季鹤教的,问的知识点也都是最基础的,是个学生都能答得上来,更别提季鹤这样的学习好的。   乔横林对季鹤的对答如流感动欣慰,学着他最喜欢的电视剧里的台词:“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他骂脏话,季鹤站起身揪他的耳朵,乔横林感到季鹤越来越心疼他了,揪耳朵的力道远不如从前,于是他一遍装模作样地喊痛,一遍偷着乐呵。   乔横林小腿恢复到能够接受手术后,季鹤立刻给他约了住院,手术前一天不能吃饭,饿得乔横林两眼发慌,牙齿直往季鹤的胳膊上咬,说是咬,其实只是用齿面轻轻磨几下,比闹着玩的小猫小狗还要懂得收力。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乔横林被推进手术室,季鹤坐在外面等着,听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知道是檀景执来了。   他现在已经不大深究檀景执究竟怎么弄清他的行程,这些天,他像脑袋上悬了一把匕首似的,将落不落地引人担忧。   “我还以为你会逃跑。”   季鹤没有起身,檀景执便就势坐下去,坐在他的旁边。   “你不是把我的证件统统拿走了吗?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身份,买不到车票。”   季鹤面无表情,尽管听起来是多有不满的言语,可季鹤说得很平静,既不羡慕,也不是讽刺,像是单纯地论述一道数学题那样正经。   紧接着,季鹤侧过脸朝向檀景执:“再等几天好吗,我不想他从手术室出来看不见我,术后需要再住院三天,最少三天,我想在这里照顾他。”   “你还有什么要求?”檀景执难得心情好,便问道。   季鹤神色微变,嗓音没那么硬了:“我希望他能到外地复读,学校不用太好,也不能太差,我要亲自给他挑。他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一次结清给他,就当我欠你的,由我来还。还有,我要他能跟我保持联系,电话、信件,什么都好,一年我要见他三次,寒暑假还有他的生日。”   檀景执听季鹤流畅地说完这段话,知道他心里一定构想了许久,檀景执的手指在腿面轻敲,歪头问季鹤。   “你不为自己讨一些吗?”   季鹤愣了下,犹豫了几秒,才道:“我希望我能继续读书。”   “读书?是指什么,只是读书的话,”檀景执强调了书字的重音,“家里的书库够你不眠不休地读上十年。”   “不,”季鹤颤声道,“我想参加高考,我想考上大学。”   檀景执起了兴趣,慢声询问季鹤:“假如这些要求里,我一定有一个不答应呢?”   季鹤别开脸,眼皮垂下去,疲累地答道:“那便舍我的吧。”   “你这么心疼他,怎么让他愿意离开你?”   檀景执问,季鹤皱起眉头,却依旧没有犹豫,大抵这个问题实在想了太多次,“我要你对他撒谎,说你愿意资助我到国外上最好的大学,前提是他不跟着去。”   檀景执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的理由,他笑着问季鹤:“如果他问我为什么独独愿意资助你呢?”   “因为你爱我。”   季鹤回望檀景执的眉眼,字字落地:“因为你爱我,所以愿意为我付出,所以不许他跟来,我为了前程,所以选择跟你走,选择抛弃他。”   檀景执敲动的指尖停了下来,他深深地看向季鹤。   “不,你不是为了前程,你抛弃他的原因是你也同样、如我爱你一般爱着我。”   季鹤不做声,檀景执随即笑了笑:“这样的谎言才有价值,故事听起来才千回百转。”   “这些要求,你能不能实现?”   季鹤做出让步是意料之中的,他走投无路,没有别的选择,在自己面前,是只能退而不能进的,檀景执把握他的心思,点点头,又摇摇头。   “前两条我答应你,其余的,他可以每个月给你写一封信,但你不许回复,也不能和他见面。你可以读书,我会为你请你想要的任何教授,仅此而已。作为补偿,我能出的钱,可以保他一辈子不愁吃喝,毕业之后,我给他提供一份工作,到时候由你亲自来挑,怎么样?”   檀景执挑眉道,他知道季鹤根本不会拒绝,这些条件足够原本日子过得很艰难的乔横林不再因任何金钱能解决的问题发愁。   只需要自己做出些小小的牺牲而已,季鹤哀伤地闭上眼睛,“好。”   “别这么沮丧,兴许我很快就腻了,”檀景执轻声说,“从我身边离开的人,向来会得到更多。”   季鹤死人般没有生机,只是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跟他说明这些。”   “可以,”檀景执立刻答应了季鹤,但很快又给出建议,“不过由我来说,会更加快速有效。”   季鹤俨然并不信任:“只有我了解他。”   “我的确不了解他,但我了解怎么谈判,”檀景执眯了眯眼,贴在季鹤耳垂旁,轻声说着,“就像现在这样,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你,抛弃你。” 第八十章 牺牲   手术是成功的,术后三个小时麻醉完全褪尽后,疼痛感逐渐恢复,到深夜乔横林已经白着脸痛得死去活来,怎么都睡不着觉。   他不睡,季鹤也没合眼,在床边一坐就是一整个白天黑夜。起初的头两天乔横林完全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是躺坐着,季鹤给他擦身把尿,明明伤的是腿,饭也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有时候护士查房,会对低头吸溜季鹤手里勺子上汤水的乔横林开玩笑地说他多大人了还矫情。   每每乔横林羞得脸红,季鹤只会像没听到似的,用手撩拨乔横林额前长起的碎发,认真地看着他的眉眼,然后才轻声回复:“还没多大呢,不算矫情。”   乔横林在医院住了不止三天,有一个星期之久,除了悉心照顾他的季鹤每时每刻都陪在身边,来探望他的人不多,黄秋风和邱老师来了一趟,彭湃和尤小勇也结伴来了一次。   尤小勇坐在病房里的小板凳上时手里还拿了一本便携的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历史大事时间线,彭湃跟乔横林说话间还吐槽尤小勇学习的做派,尤小勇推推眼镜,小声反驳说彭湃的体考成绩区里都能排得上名号,文化课只需要考丁点儿分数就能上重点大学。   季鹤默不作声地听两个人辩驳,并不在乎谁占了上风谁说不过谁,他望着乔横林转瞬即逝的黯然神色,手里削苹果皮的刀顿了又顿。   “他复读,那你呢?”   彭湃突然问季鹤,尤小勇也放下手里的本子安静地等待他开口,一众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季鹤,这样的问法就好像季鹤天然就跟乔横林捆绑在一起。   “废话,季鹤当然是要上最好的大学啦,”乔横林得意地说,“不过我肯定会跟着去的。”   彭湃想也是,总不至于让学习成绩这么好的季鹤陪着乔横林复读一年,他俩粘得像食堂早餐供应的小豆包一样,怎么都不会分开。   尤小勇发现季鹤的眼皮跳动了下,他也情不自禁地摘了眼镜,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酸的右眼皮,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时,耳力也随之变差,隐约听到季鹤说什么出国,他赶紧带上眼镜,下意识地问。   “什么?”   “出国?”   乔横林的上身从枕头上弹了起来,他的讶异让彭湃两个人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一时间也有些尴尬,找了借口离开。   尤小勇出病房前还善意提醒季鹤,非国际班的学生也可以申请出国留学,可惜这个学期学校这边已经报名截止了,想要出国念书大概只能自费。   留下乔横林和季鹤两个人,乔横林有些生气,他转着身子问季鹤为什么打算出国却不告诉自己。   季鹤无法面对乔横林的逼问,他只能沉默,什么也不说,只垂着头削那个已经褪去两层皮肉的苹果。   过了会儿,乔横林又小声说。   “好吧,没关系,出国我也要跟着去的,”乔横林点点头,“那你把英语册子拿给我,我无聊的时候可以背背单词。”   季鹤站起身,脖颈的喉结颤滚,然后对乔横林说:“不需要。”   乔横林怔怔地瞪大眼睛,试图从季鹤的眼神里探寻情绪,没等他究其原因,季鹤很快告诉他。   “乔横林,这次,你不要跟来了。”   “为、为什么?”   乔横林凝紧眉头,又大声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季鹤反复找些借口,从乔横林的成绩和国外的气候天气,说得磕磕巴巴,最终只认真地重申一遍:“乔横林,你适应不了国外生活,你更适合在国内学习。”   “你撒谎,你怎么知道我适应不了,凭什么你能去我不可以,”乔横林嗓子吼着,说到最后变得哽咽,“我会好好学英语的啊,我之后再也不偷懒了,单词也会好好背,我能听懂外国人说话,肯定能。”   季鹤感到眼前出现雾气时,立刻转了身,背对着乔横林,压抑躯干和声音的颤抖。   “乔横林,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我也不想为你牺牲,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季君、你,你们一个个都要我照顾迁就,因为他,我甚至没办法读完一个完整的学期,还有你,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不拖后腿,总是很笨总是受伤,我,我——”   即便看不到乔横林的表情,季鹤仍然觉得窒息,他用力喘气,听到身后传来谨小慎微的询问。   “季鹤,你是不是累了……”   “是!我是累了,”季鹤握紧拳,转身面对挣扎着要从病床前起来的乔横林,他不想掉眼泪,但说话时湿润的液体从眼角一股一股地落下来,“我跟你不一样,我不甘心,不甘心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乔横林,我觉得现在一点儿也不好,我觉得很糟糕,十分!特别!”   季鹤说完,用掌心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看到乔横林也哭了,不同以往的肆意宣泄,他哭得没有声音,眼泪安静地淌着,从下巴流到胸口,然后啪嗒啪嗒的,打湿洗得很干净的被单。   季鹤几乎忍不住地向前一步,乔横林却立刻躺下了,侧着身子不再看他,脑袋埋在枕头之下,肩颈一阵一阵地抽动着。   季鹤垂下眼皮不再说话,之后的几天也同样,他们开始冷战,乔横林拒绝季鹤的帮扶,经常半夜起来,自己扶着墙挪到卫生间。   他大概不知道,季鹤每次都是假睡,等乔横林满脸大汗地回到床上,再次入睡以后,他才会立刻起来给他稳定伤腿调整睡姿。   那天卫生间咚了一声,季鹤立刻起身跑过去,打开门,摔倒在地的乔横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   他说自己就是很笨,就是什么都做不到,因为哭得太用力,脑门和脖子上全是青筋,他用拳头锤打伤腿,季鹤拽住他的胳膊,乔横林就抱了上去,搂得很紧,眼泪掉在季鹤的颈窝,哀伤地乞求道。   “求求你,带我走吧,”乔横林闭着眼睛叫季鹤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我会变聪明的,我不会拖你后腿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丢下我,不要……”   他以为心软的季鹤会像从前一样退让,岂不知天生就笨的小孩儿不是嘴上说要变聪明就可以的,哪怕他竭尽言语地哀求,季鹤依旧铁石心肠,依旧沉默不语。   直到眼泪哭尽了,季鹤捧着乔横林浮肿的脸颊,悲伤地盯着他的眉眼。   “等我,好不好,乔横林,你等等我,不管,”季鹤哽咽道,“不管谁说了什么,不管是谁说的,是谁都不可以,你都要等我,我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乔横林问他要等多久,季鹤不知道,但告诉他只要等自己念完大学,就会立刻回国。   乔横林用哭花的脸咧开一抹苦笑,他问季鹤:“去国外念书,你会觉得开心吗?”   季鹤流着泪摇摇头,却又立刻点头,他用虔诚的口吻:“那是我要奔赴的,我不能带上你,却要你等我,乔横林,原谅我,再为我牺牲一次吧,就当你这辈子是为了我活着。”   乔横林当然会答应,他不会拒绝季鹤的任何请求,在季鹤的眼泪面前,他无法盘算以后要忍受多少个孤独的日夜,也无法构想等待这件事是不是无比的残酷,他没有理智,是个只看得见眼前,看不见未来的傻子,所以他只会用手擦掉季鹤的眼泪,为抚平他当下的悲伤而做出承诺。   乔横林很快出院了,从病房挪回了书店,季鹤依旧在他身边,某一天,曾经买下他们的琴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店门口。   起初乔横林以为他只是来取琴,可他一连几天,听了季鹤的曲子还不肯走,屋子里的乔横林偶尔会听到外面的两个人在攀谈什么,只是听不清楚。   他不知道为什么,季鹤十分抵触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见面,常常把他锁在房间里,让他等候。   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乔横林率先体味到失去季鹤的孤独,他安静地听断续的琴音和说话声,试图辨析却得不到结果,直到有一天深夜,乔横林问季鹤他是谁。   季鹤介绍了檀景执的名字和模样,但乔横林说不对,一个劲儿地问他是谁。   季鹤垂下头,告诉乔横林,他是资助自己到国外读书的人。   出乎意料,乔横林没有再问檀景执为什么会免费资助季鹤去国外读书,他只问季鹤,檀景执会不会一起去。   季鹤用沉默回答,乔横林便不问了,他告诉季鹤,他明天要和檀景执讲话。   季鹤显得很紧张,他不肯,乔横林突然翻身掐住季鹤的脖颈,用力不大,却足以让季鹤的呼吸停滞几秒。乔横林是咬着牙在做这样的事,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随后他对季鹤说。   “不要背叛我,不要爱他。”   季鹤的脖子上留下两个交叠的手印,他盯着乔横林像扑火飞蛾一样执着的眼睛,眼眶外围打转的眼泪垂直落在他的唇边,季鹤立刻感到一阵难以言明的涩苦与恐惧,他怕乔横林放肆,也怕自己反悔。   所以季鹤答应乔横林,说好,会让他跟檀景执谈话。   然后在檀景执再次到店里时,季鹤小声哀求他不要伤害乔横林,就像以往的每天,乔横林听不见的,想要努力听清的,心生嫉妒的,不知道季鹤同样是为了他哀求,再宽限几天,再停留几天。   再让我陪他几天。 第八十一章 羽毛   檀景执请季鹤不要参与他跟乔横林的谈话,约莫半个小时,他衣冠整齐地从卧室离开,像刚刚结束一场出庭的律师。   乔横林不同,躺在床上泪流满面的他,俨然是一个输家,用不成语调的字句告诉季鹤他要离开了。   季鹤给他挑的那所学校是外省某普本大学的附属中学,按照乔横林的学习状况,再努力读一年的话,直升的概率很大。   对照檀景执请人回传的实景照片,季鹤给乔横林画了一份周边十公里以内的详细地图。   公园体育馆还有符合他口味的小饭馆,用线条相接的三角形标注,红绿灯和自行车道用红笔涂抹加粗,还有售卖小蛋糕和橙子汁的书咖,旁边写好周末的营业时间。   哪怕季鹤知道复读的这一年乔横林需要住校,也许没那么多时间,可是他希望这一年的每一个节假日他都有地方可去,不要被别人嘲笑没有家。   学籍迁办的速度很快,没有在任何一个程序卡关,季鹤再找不到任何理由挽留乔横林,他反复打开合上那份已经收拾到牙线也按天分装的行李,又花光手里所有的钱给他买了两个人都没穿过的昂贵跑鞋,乔横林手里落伍的智能手机也换了市面上最新最流行的款式。   行李箱上挂着季鹤替他手写的姓名牌,联系方式留了两个,季鹤的号码在第一排,乔横林的号码在第二排。   他所做的一切,乔横林都沉默地接受着,也因为他的接受,才让几乎罹患焦虑症的季鹤能够感到一丝微妙的缓解。   直到要走的那天,檀景执驾车带两人到机场,乔横林一个人坐在后排,旁边横躺着后备箱装不下的行李箱,季鹤在副驾驶坐着,透过车内后视镜偷看后排的人影。   航站楼送人的车不允许停留太久,乔横林拉下行李箱,扛着大包小包往里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季鹤拉着方向盘哀求檀景执让自己下车,疯狂地拍打锁住的车窗和车门。   车子调回高架大桥,浑身发抖的季鹤开始在车内呕吐,胃里仅有的酸水呕尽以后嗓子仍然痉挛不停,檀景执迫于无奈冒险将车子扔到紧急车道,坐在地上桎梏挣扎的季鹤,双手罩住他的口唇,强迫他用鼻子呼吸。   等到季鹤呼碱症状缓解后,檀景执才拖他回到后排车座躺下,搓热他发麻的双手,给他戴上口罩。   季鹤疲累地闭上双眼,他缩了缩颤抖的躯体,将侧脸贴到残留体温的皮质座椅面,滚烫的液体润湿了眼角和头发,脱干身体里的水分。   檀景执没有专心开车,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季鹤的一举一动上,比起担心他的病况,他更在意的是季鹤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他所不理解的,怀疑的,同样,也令人兴奋。   他把季鹤带回家,奉送他装修最漂亮的房间,安排每日送餐的佣人,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消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去的悲伤,檀景执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出乎意料的,檀景执以为至少会沉寂一两个月的季鹤,十天之后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彼时的他跟从前相比消瘦了大半,衣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身上的任何一块儿骨头都能看出形状。   沙发上的檀景执推开地上跪坐的男孩儿,随手甩了件外套给没穿衣服给他后,站起身开始打量季鹤浑身上下时,季鹤看见那个赤裸的男孩儿没有用外套围住自己的身体,而是将檀景执的衬衫叠整齐,搂在怀里,旁若无人地穿行到玄关,套上自己的衣服离开。   期间没有向季鹤投去任何一个眼神。   檀景执将浴袍似的睡衣拢整齐,端起茶几上冰块儿已经融化掉的冷酒,他抬起手,仰眉勾了勾手指。   面无表情的季鹤站在原地,不作任何动弹。檀景执回过神来,收起扫视季鹤胸膛和大腿的眼神,然后主动走了过去。   “你跟他们不一样,”檀景执平静地笑着,宽慰季鹤,“你暂时不需要做这些,你最漂亮,所以待遇也是别样的。”   季鹤依旧没有动作,表情也没有变化,像被抽干的白瓷雕成的娃娃,没有生机。   “参观一下我的家好吗?”   尽管是询问的语气,但檀景执挎住了季鹤的肩膀,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动他向前走。   入驻了将近半个月,季鹤却是第一次打量檀景执的家,跟他房间里暖色调木质地板不同,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用尽了白灰黑三种颜色,整洁精致,却令人忍不住脊背发冷。   檀景执大概也觉得无趣,带着季鹤寻找角落那些有颜色的物件东西。   除了画作和青花琉璃盏,季鹤唯一感兴趣的是那座形制像法国铜镀金珐琅亭式四明钟的鸟笼,里面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支色泽枯燥的羽毛。   “我养过一只白胸翡翠,”檀景执伸出手指抚摸羽毛的根部,“笼子很漂亮,食物也很美味,但不到一个月,它开始啄掉自己的羽毛企图自杀。”   “你放走它了吗?”   长期没有开口说话的季鹤声音紧涩,檀景执看到季鹤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悲悯的期待,他长久没有回答,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在偌大寂静的别墅显得格外清楚。   檀景执兴奋地拉走季鹤,将他带到一个长型鱼缸面前,鱼缸庞大宽敞,水质清澈到近乎像空气一样透明,撞击的声音正是从里面唯一一条彩鱼发出的。   “黄金眼镜蛇雷龙,”檀景执单手握拳在缸身轻碰,原本缓动的鱼立刻奋起直冲,张大嘴巴向他的拳头咬去,将玻璃撞出响声,“它很听话,喜欢咬缸。”   “想试试吗?”   檀景执极有兴味地牵引季鹤的左手,季鹤白皙的手指即将受他屈伸握成拳头时,他像回神似的骤然将手抽离出去。   檀景执对他抗拒的反应没有太多情绪,反过来安抚季鹤:“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我曾经给它找了另一条鱼作伴,可惜它不喜欢任何活物,所以总是孤独。”   季鹤不语,转过身离开,他觉得身上没有力气,于是回到卧室,反锁房门。   没过多久,季鹤听到手指在电子屏上输入密码的声音,滴的一声,房门被檀景执推开,他伫立在房间门口的承放柳枝的瓷瓶旁。   季鹤坐在铺了软垫的飘窗上,手臂圈住双膝,知道檀景执进来以后,原本低垂的脸立刻偏向窗外的角度。   别墅的层高令人咋舌,三楼的高度已然能够向下望出极远的距离,院子里郁郁葱葱,曲水流觞,汇集到湖心的凉亭。   “柳条败了,”檀景执拔掉瓷瓶里面的枝叶,“我会为你换一个。”   “不需要。”季鹤说。   檀景执不顾季鹤的冷漠,继续做决定:“你瘦了很多,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你不喜欢送饭的佣人?需要换掉看看吗?”   他一连串的询问令季鹤感到厌烦,季鹤也不想因为他牵连两个无辜的人丢掉工作,便回答:“不用,我习惯了。”   檀景执走到季鹤的身边,别住季鹤的下巴,指尖上残留的淡绿色的叶汁无意蹭到他的脸颊,味道既清新又涩苦。   “那你是对什么不满意,只是对我吗?”   檀景执平静地发问,手里的力道却丝毫不减,直到季鹤的颧骨被掐出经久不消的红色指印,他才罢休地扯下手腕。   季鹤嘴角淡淡地勾了一下,这是他住进别墅以来檀景执看到他做出的第一个表情,但很容易分辨,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是接近嘲讽的苦笑,并不是为了讨好或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需要对你感到满意吗?”   季鹤问,语气暗含讥讽,仿佛在强调檀景执的强迫。   檀景执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人,眼神却陷入片刻暗淡,他轻声说:“我想让你更了解我一些。”   季鹤对他的装腔作势感到恶心,他遽然拧过脖子,对准檀景执的眼睛,“我怎么不了解你?”   在檀景执神情接近变化的瞬间,季鹤淬毒的言语一口气崩了出来:“你是疯子,是精神病,是栽赃嫁祸的凶手。”   季鹤说完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他愤恨地瞪着檀景执,“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一首曲子,这么多年,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你需要看心理医生,你懂吗,挂好号以后坐在诊室里,好好地接受医生开解治疗!”   比起季鹤歇斯底里的宣泄,檀景执的情绪显得十分平静,沉默接受辱骂的他,和伸手过去就会浑身发抖的季鹤,即便心理医生到现场,也会优先救治季鹤。   被这样讨厌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失去乔横林的季鹤像一只孤单而敏感的小鸟,檀景执看见他胳膊上条条深入血肉的划痕。   它开始啄自己的羽毛了,檀景执想。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季鹤的手腕,将嵌入皮肉的指甲拉到怀里,季鹤不安地挣扎着,檀景执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他过得不好吗?”   季鹤很快变得安静,容许檀景执继续用叠成小角的湿巾为自己擦洗指甲里的血痕,当檀景执拿着另一张干净的湿巾靠近自己时,他下意识一抖,但没有继续做出抵抗,然后季鹤感到脸颊一片湿润,他才知道,原来他哭了许多,需要另一个人帮他擦掉。 第八十二章 兴趣   檀景执没想到这样的威胁一次就能生效,自那天以后,季鹤又在房间里龟缩了半个月,等到他再次出来时,已经能够跟檀景执和平共处。   他对檀景执的态度称不上好,也不算坏,脸常常冷着,但檀景执跟他说话或问他问题时,他也会敷衍着回答。   檀景执很忙,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一连四五天都不会回家,即便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忙工作,但一个月总有几天,白天也会出现在客厅,身旁往往有人,面孔不一,有男有女。   尽管季鹤有意避开,但仍然免不了撞见这样的场景。每逢檀景执看见季鹤,都会毫不犹豫地拨开他们,那些人多半识趣,赤着身子径直走向玄关,穿好衣服不做停留地离开。   季鹤佯装忽视不见,檀景执也会用如常的语气询问他今天有没有认真吃饭。   季鹤会回答说吃了或没吃,紧接着檀景执又会问他吃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往往不会继续回答。   檀景执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会因此感到生气,他也并不纠结这个问题,每日送进房间里的餐和端出来的剩饭都是由他查看过的,缺了什么一清二楚,他也只不过是想逗弄季鹤多说两句话而已。   事实上,季鹤也十分清楚檀景执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管卧室里并没有摄像头。   别墅来往的人极少,他猜测是那名送饭的女佣向檀景执汇报,他并不责怪那个女生,也从不会为难她的工作。   更何况季鹤没有要隐瞒的事情,他通常只是在卧室或客厅看书习字,就像从前在书店那样。   时间久了之后,由于孤独,他开始尝试跟那个女生说话,他问女生在这里工作多久,第一次接收到询问的女仆紧张地弄碎了手里盘子里的碗盏。   季鹤帮她捡拾碎片,并安慰她没事,不会透露给檀景执。   大概是他态度友好,那名终日低沉着脑袋递送餐盘的女佣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季鹤安静地等待着,当他看清女生的面貌时,理解了她不安的缘由。   她的半张脸毁掉了,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涌动着一条深刻的刀疤,几乎从她的太阳穴贯穿到嘴角。缝针的手法很粗糙,以致使伤疤更加扭曲,完全遮盖了她原本的容貌。   另半张脸被厚重的刘海遮住一半,然而从皮肤和骨型上依稀可以分辨她曾经面容姣好。   “是檀景执弄的吗?”季鹤屏住呼吸,尽量用不伤害女生的口吻询问。   “不是的,是檀先生收留了我,”女生的视线短暂停留后,立刻将头垂了回去,接着回答季鹤刚才那个问题,“我到这里工作并没有很久,只有几个月而已。”   那就跟他被圈养到这栋别墅的时间差不多,季鹤垂了眼皮。   女生看起来年龄也的确与他相仿,季鹤忍不住问她是否在继续读书。   “不,我———”   她刚准备回答,投出的视线突然聚集到窗外,一辆车正从别墅的正门驶向车库,随即不知所措地将碎掉的瓷片掩在胸前。   在檀景执走进卧室的那一刻,季鹤夺过她手里的餐盘,用力摔在地上,镌着粉蓝花纹的碎瓷刚好滚到刚刚进门的男人脚边。   “出去。”檀景执指派女佣。   等到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人,檀景执才绕过那堆碎片,并将季鹤也拉远些。   “不喜欢?”檀景执问。   季鹤后知后觉,应当为自己摔碎东西找一个理由,但却下意识地撒了蹩脚的谎言。   “不小心。”   檀景执若有所思,并没有拆穿他,如往常一样从背后拿出个精致的小物件。   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时间里,檀景执总是会趁下班吃晚饭的时间跟季鹤待一会儿,身上也总是会拿着什么小玩意儿。   起初是吃食,茶点蛋糕,出自百年老店或最近年轻人里新兴打卡的网红咖啡厅,可惜季鹤兴致缺缺,应付咬上一口便扔在一旁。   然后是名牌包,男款女款都有,只要他觉得好看的,一股脑地带回来给季鹤,然而季鹤看到这些装东西的包就想到无法出门,在檀景执反复要求他装扮时,季鹤拿着有钱也要排队才能买的最新款背包,从三楼的窗户投掷出去。   有一段时间,檀景执喜欢带能够消磨时间的东西,比如魔方和拼图,魔方从低阶到高到八阶,拼图从平面到立体,季鹤总是完成得很快,却会在檀景执赖在房间里欣赏时,像只猫一样伸出爪子,将耗费心血的成品推翻。   后来,檀景执似乎能够摸索到季鹤的脾性爱好,字画、熏香、古玩,这些东西季鹤是舍不得扔掉的,成为唯一能入他眼的物件,被悉心摆在书桌和柜子里。   檀景执将一块不足手掌大小的金属圆盘台钟塞进季鹤的手里,笑眯眯地问季鹤是否中意。   季鹤的指尖在小巧精致的钟面摩挲,并未明说,却别开脑袋,问檀景执:“我看到你把我的…你的古琴放在亭子里。”   “也可以是你的琴,”檀景执笑着说,“给我弹琴吧,就在亭子里。”   亭子远在湖心,只有一条石板铺成的路通向其中,湖水是外引的水,呈现的清澈是这个深度不该有的。   季鹤故意碰下一颗石子,从沉入水底的速度推测出高度约莫能到他的脖颈,他紧了紧步调,走在石板路的最中心。   走在季鹤身侧的檀景执留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神色,伸手钳住了他的小臂,季鹤吓得一抖,反应过来以后竟没有推开檀景执。   向来不喜欢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季鹤竟默默承受他的冒犯,檀景执扬眉思索,他还不至于认为季鹤对自己态度松动到如此程度,片刻后,他近乎笃定地询问。   “你怕水?”   季鹤沉默不答,人向来是不喜欢暴露自己弱点的,檀景执理解并肯定了季鹤的答案,牵住季鹤手臂的掌心更加用力了些。   即将步入秋天的时节,庭院的花草依旧如盛夏一般繁茂,站在容易起风的湖心,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这整栋像园林一样的别墅,奢侈到里里外外都用了四季循环的新风系统,这里季季如春,也可以如夏如冬,只需要尽檀景执的心意。   季鹤在亭子的石凳上坐着,长久没有抚琴的他感到一阵陌生,他用指尖轻轻摸着琴身,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已经隐约出现一些细小的裂纹,反衬得琴古旧典雅。   他没有询问檀景执想听什么,也不愿意再弹普庵咒,只略略拨弄了两首简单的曲子。   檀景执没有异议,他安静地靠在亭柱旁,细密的眼神投放季鹤的手腕指尖。   抛出私人因素,檀景执称得上是一名良好的观众,他既不吵闹出声也不会寻机打断,偶尔在季鹤停手时还会说上两句切合的句子,然后谦虚地问他能不能这样表达。   自此以后,季鹤每天傍晚都会到亭子里给檀景执弹曲,就像当初答应他的交易一样,仿佛回到了正轨,能够减缓戾气和焦虑。   曲子弹完,天色往往暗了下去,庭院里的灯不知怎么再也不开了,季鹤为那条涉水的长道感到不安,檀景执会故意走到他的前面,反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腕,慢慢地牵引方向。   季鹤不适应这种被束缚双手的姿势,起初也会挣扎,但每每听到石子落入水面的声音就会失措地再次捞回檀景执的手掌。   “是你踢掉的石子吗?”季鹤问他,檀景执一边用鞋尖碰掉下一个圆滚的小石头,一边回答季鹤:“不,是你碰掉的。”   季鹤沉默片刻,继续问檀景执:“院子里的灯什么时候会修?”   “屋子里有灯就可以了。”   “我可以换个时间给你弹琴吗?”   檀景执不顾季鹤能不能看见,他摇摇头,“我只有晚上有时间。”   这样的小把戏耍了几回,季鹤便知道他是故意,他在白天檀景执不在的时候将路面的石子清理干净,傍晚出去时会打开别墅里所有阳台上的顶灯,足够映照这条石板路。   他再不需要檀景执的抓握时,庭院里的灯不经修理就自然会亮了。   季鹤很少提到乔横林,尤其在檀景执面前,他巴望檀景执能遗忘乔横林,不要再拿他当作筹码,但逐渐的,檀景执收起这种威胁以后,思念无处诉说的季鹤竟有时会跟他交谈。   那是三个月都没有收到乔横林的信件的日子,季鹤问檀景执是不是在骗自己,有没有偷走乔横林的信件。   “没有,”檀景执坦然地回答他,“是他没写。”   季鹤会因此低落到整天都缩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包成一个无法破壳的茧,他知道以为被抛弃的乔横林会生气,所以当初离开时强硬到头也不回。   “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气吗?”   季鹤喃喃道,手和脚又发起抖来。   “他现在过得很好,或许认识了新的朋友,”檀景执熟练地把药罐里的维生素片换成抗焦虑的药,在季鹤不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檀景执已经在偷偷为他治疗,“别担心。”   “我能联系他吗?”季鹤问。   檀景执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发脾气,他平静地笑笑,显露出一丝真切的无奈:“连我也没有他的联系号码。他把一切都换掉了。”   “你不是说只要他过得好就行吗?”檀景执说。   季鹤被引导地点头,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承认:“对。”   他以为替乔横林做出的牺牲,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痛苦,檀景执几乎再没做什么强迫他的举动,少有的肢体接触被抗拒之后,多半也会抱歉地退却。   实质上,檀景执或许在这场交易里付出的更多,他给了乔横林这辈子不愁吃喝的钱以及许诺出的一份体面工作。   有时候季鹤自己也开始模糊,如果这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乔横林是否还流浪在某个餐馆,替自己挣大学的学费,以及共同承担季鹤身上背负的债务。   季鹤跟檀景执的关系终于开始缓和时,某个凉快的下午,他再次撞见檀景执身边有人,季鹤并不介意檀景执这种行为,只是礼貌地想要避开。   檀景执则照常让男孩儿离开,然而那个漂亮脸蛋的男生似乎撒了一句娇,并没有及时起身。   季鹤看见檀景执从沙发上站起来,绕了个角度,随即他的视线被刻意挡住。   季鹤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下意识回避的他再睁开眼时,那个男孩儿脸颊红肿得倒伏在地,口齿不清地向檀景执道歉。   季鹤跑过去想要扶起男孩儿,手指快要触碰到他的身体时遽然停滞。   他跟男孩儿有足够近的距离,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从后背脊骨到大腿的皮肤上充斥着排排平行的红。痕,近乎连成一片,艳红得令人心惊。   季鹤浑身颤抖时,宽绰的手掌落在他的上半张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檀景执低着头做出口型,男孩儿仓皇地逃离现场,手掌放下的前一刻,檀景执将地板上对摺的皮带踢进茶几底下。   “别害怕,”檀景执对季鹤轻声安抚,“我说过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这样打人,是违法的。”   季鹤的声带有些紧张,声调也由此变高,彰显出他的极度不安。   “不是打人,”檀景执率先否认掉,而后又用曲起的骨节烦恼地在额上敲了几下,“只是一种兴趣,我的意思是,也是他的兴趣。”   季鹤想象不到谁的兴趣是喜欢挨打,他认为檀景执是在为自己开脱,随即拨开他拉扯自己的胳膊。   檀景执攥住他的手腕,将人强行拉到怀里,季鹤立刻惊恐地挣扎,檀景执意识到什么,锢住季鹤的腰以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搂住他,直至季鹤恢复镇定。   “我最近工作有些累,”檀景执说,“以后会减少次数。”   季鹤凝眉推开压在身上的檀景执,冷着脸:“跟我没有关系。”   季鹤又不跟檀景执说话了,将自己关进屋里,只有送饭的女佣能够跟他聊上两句,但似乎是迫于压力,她不敢跟季鹤说得太多,甚至说话时会眼角湿润,季鹤不想强迫她,所以常常是自己在说,不要求她回答。 第八十三章 娇气   时间久了,送饭的女佣到卧室收餐盘的时候会特意停留些许时刻,尽管她仍然常常低着头,用厚重的刘海掩盖自己的样貌和神情,但她逐渐愿意跟季鹤有来有回地说话。   季鹤知道她是很善良的女孩儿,个子高挑,文气安静,说起话声的嗓音就像高中那些女同学一样,他们年纪相仿,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谈论的内容也许是某道复杂的数学大题。   但这栋密不透风的别墅里,似乎可供挑选的话题也只有跟别墅有关的事物。   季鹤问檀景执是个怎样的人,他知道这个问题对于在他手底下工作的佣人过于敏感,本来没有期望得到答案。   女佣却仿佛不设防般,捏着餐盘思索着,片刻后用认真的语气告诉季鹤。   “他给我的工资很高,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女佣又停顿了下,刘海被深蹙的眉毛顶出小小的弧度,“但是,我觉得他对你,不好。你呆在这里,没有在外面开心。”   季鹤垂眼,右手环住小臂,他又问别墅里除了她,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的,”女佣说,“还有管家,但他总是很忙,也不在别墅住,檀先生说不喜欢任何人留在这里过夜。”   “那管家呢,对你好吗?”季鹤询问道。   女佣略微仰了仰脸,漏出好似鲜见快活的嘴角,很快她将笑容抿掉,眼神偷偷瞄向飘窗上坐着的季鹤。   “好,”她的语气很真诚,“有时候他会跟我说话,让我带走还没过保鲜期的水果,上次他从国外回来,还送给我一条能遮住脖子的丝巾。”   窗外又滑入辆车子,女佣对此很敏感般,她护住餐盘上的碗碟,立刻要转身离开。   季鹤从飘窗上下来,替她打开卧室的房门,在她急匆匆地走出去时,听到身后好听但失落的声音。   “明天也来跟我说说话吧。”   女佣愣在原地,没有回头,然而脑袋却用力地点了点,随后又迈开了快速的大步。   季鹤听到玄关有声音,他下意识要回到房间,却听到在鞋柜里翻找东西的声音,他确定檀景执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的拖鞋向来被佣人打理得十分妥帖。   季鹤走过去,玄关里正弯腰把脚往拖鞋里塞的男孩儿感受到外人的注视,猛地抬头。   季鹤认得他,他是那个把檀景执衬衫叠整齐抱在怀里走的男孩儿,后来也又出现过几回,与别人相比,他算是来别墅来得相对频繁的一位。   男孩儿显然也被季鹤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怕踩脏地,就找双鞋。”   季鹤轻轻点头,没等他问什么,穿好鞋的男孩儿站直身子,呲出整齐的牙齿笑笑:“檀景执不来,本来都到这儿了,接了个工作电话就走了,不过他说补给我一个名牌表,让我到衣帽间随便挑,你懂不懂表哇,我得整个最贵的!”   他的坦诚令季鹤很讶异,檀景执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毕恭毕敬,这个男孩儿的言语间倒像只是对他的钱感兴趣。   “我不懂表。”季鹤轻声答道。   男孩儿却丝毫不介意般,自来熟地拉走季鹤:“你别谦虚,帮我参谋一下呗,这住的地儿也忒大了,不过我就对衣帽间熟,他挺大方的,一个月给我好几个包了,贵得要死。”   季鹤下意识剥离男孩儿拉在胳膊上的手,不过看他也不介意,鼻子顶在定制透明玻璃柜上,聚精会神地挑选着。   檀景执的表样式都不出格,颜色也低调,男孩儿看了两圈儿嘴里不住地琢磨,“就没金光闪闪的那种?这玩意儿长得都差不多,谁知道哪个最贵。”   “要不,”他用手肘怼了怼季鹤,“你随便帮我挑一块儿?”   季鹤低眉想了片刻,指了柜子里最中间的那块儿进口表:“他最常戴的大概是这个。”   男孩儿便利索地打开柜门,将表掏了出来,原本已经塞到怀里了,可又面露难色地拿了出来,他咬咬牙放回原位,拿了旁边那块儿表。   “还是这块儿吧,万一把他最喜欢的拿走了,谁知道他阴晴不定的会不会发脾气,”男孩儿不高兴地盯着换过的表,叹气道,“委屈是委屈了点儿,不过我拿个便宜的卖个乖,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又赏我一块儿呢。”   季鹤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又觉得不做声有些不礼貌,便认真地回答:“不知道。”   拿完表的男孩儿并没着急离开,随手拨了拨衣帽间里成排的精致西装,艳羡不已,路过镜子时,他又起了兴致,招呼季鹤也站过来。   季鹤不知所以地走过去,镜子映出他的样貌,他旁边的男孩儿对照着镜子里的季鹤拉扯自己的眼皮。   “你的眼睛有点儿挑,你觉得我贴个双眼皮会不会再像你点儿?”   季鹤有些疑惑地扬眉,男孩儿也学着他将两只眉毛抬高,他见季鹤不答,便扑哧笑出了声。   “你没发现啊,你跟我长得像,”说罢,男孩儿似乎觉得不妥,又调整了语序,“是我跟你长得像,你就是檀景执的白月光吧,所以他才买我。不过你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白月光?”季鹤不懂。   “对啊,其实那天我看见你了,假装没看,其实穿衣服的时候追着你看呢,”男孩儿坦白说,“但你别担心,我不喜欢他,我只是想赚点儿钱,缺钱,正好他大方,才几个月就给我可多了。”   “第一次,我看见你,叠了檀景执的衬衫…没有穿……”季鹤回忆道。   “啊,”男孩儿挤眉弄眼地说,“他那衬衫是牌子货,我怕给他弄皱了不好卖二手,不过我演得好吧,是不是贼像对他恭恭敬敬的,我跟你讲,一般有这种癖好的人都忒吃这一套,我可太懂了。”   “癖好……”季鹤喃喃道。   男孩儿恍然大悟:“你俩是因为这方面不和谐才——其实吧,你可以试试,我觉得还挺爽的,他手法贼好,就是事后不够体贴,但是钱给的多也无所谓啦……”   季鹤看见他的眼神里洋溢着活泼,言语间对檀景执也十分满意,但季鹤就是不理解,又坚持问了一句:“不疼吗?”   男孩儿貌似明白季鹤的顾虑,遂郑重而严肃地告诉他:“疼,但是爽。”   季鹤埋下头思索,男孩儿见状笑了笑:“我不跟你多说了哈,我还是直接从三楼电梯走了,檀景执不喜欢别人去二楼来着,再见白月光,下次再聊。”   他匆匆离开,走进玄关的电梯口后又转身扒住正在关合的电梯门,甩了甩怀里的表:“多谢你帮我挑,我叫于恒,持之以恒的恒,也是齐恒公的恒。”   季鹤怔了下,点点头,看着电梯下行,才缓缓念了遍他的名字,于恒,的确是持之以恒的恒,可齐桓公的字音他却念错了。   他大概也是这么向檀景执介绍的,檀景执却没有纠正他,季鹤为此感到一阵寒颤。   别墅很久没有这么活泼的声音了,于恒刚离开,屋子又陷入死寂,季鹤挪回卧室之后,耳朵似乎还在回想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钱是提到最多的字眼,这提醒了季鹤,他自己是个负债累累的人,如果能早日还清,是不是就能早些跟檀景执划清界限。   檀景执再次出差回家之后,发现季鹤的状态又变了,原本因为那件事生气的他,像只猫一样窝进沙发里,端详着上次被自己踢到茶几里的皮带。   檀景执褪下外套,他走过来时,身上粘了些冷气,混合清淡的男香,令长期在温暖的别墅里待着的季鹤感到舒适。   但对檀景执的靠近,季鹤仍然显得畏缩,垂在沙发边的脚被蜷了上来,他以前从不会有这种不端正的坐姿,但现在,他只能依赖于此去获得安全感。   “在想什么?”   檀景执坐在他的旁边,没有继续贸然贴近,他试图从季鹤手里拿走那根皮带,却感受到了阻力。   “如果,”季鹤轻声询问,“我跟你玩的话,你给我多少钱?”   檀景执摘了架在鼻梁上的镜框,左手支进沙发的靠枕,仰眉笑问:“谁怂恿你的?”   季鹤不想出卖任何人,只坚持问:“多少钱?”   “你跟于恒讲话了,”檀景执毫不犹疑地讲,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个文盲的小呆子?”   看见季鹤不大高兴,檀景执收起了坏意的表情,强制但手法温柔地抚摸季鹤的脚腕:“你受不了的。”   “我可以。”季鹤咬了下唇,竭力掩住眼神的仓皇。   “那你可以跪在这里吗?”   檀景执从来不会对谁用这样征求的语气,却耐心地扬了扬皮鞋尖,示意膝盖的落点。   季鹤脸一阵发白,立刻回绝:“不。”   檀景执抽走他手里的皮带,季鹤硬着头皮道:“但我可以挨打,你可以给我多少钱?”   檀景执不明白季鹤的坚持,俨然一副不相信和拒绝答应的表情,却在季鹤犹豫退却时突然攥住他的手指尖,反手握住刚刚放下的皮带,对准掌心皮肉最厚的位置,不容人反应的速度抽了下去。   他力道不轻,被疼痛淹没的季鹤立刻挣脱束缚,抽回的手心握拳团在胸前,他大口喘息,身子也像虾米一样弓下。   檀景执丢了手里的物件,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他用蛮力扣住季鹤的脚腕回拉,身子圈住正在发抖的季鹤,用宠溺的语气小骂了一句。   “娇气。” 第八十四章 物件   于恒出现在别墅的日子越来越频繁,他逐渐顶替了其他人,檀景执一个月三回的发泄全找的他。   季鹤第二次有机会跟他见面时,提醒他不要再用齐桓公介绍自己,于恒气得直跳脚,告诉季鹤檀景执听到自己这样说还笑着夸他有文化。   于恒一边感谢季鹤,一遍薅掉柜子里领带上别好的纯金领带夹,私自将它作为檀景执戏弄自己的补偿。   他们之后也偶尔在衣帽间见面,季鹤时常不说话,只听着于恒滔滔不绝,上个星期的戒指多少钱出手的,手工皮鞋被二手奢侈品店回收,挂着卖还没给钱……   季鹤的手突然搭上于恒的小臂,问他能不能帮自己也卖个东西。   “檀景执不给你钱花吗?”于恒疑惑地问。   季鹤摇摇头,分不清是否认还是不想回答的意思:“我只要两千块,余下的都给你,但我想要现金。”   “两千块钱够干什么?”   于恒牢骚一句,不过爽快地答应了,季鹤把他带进卧室,翻找首饰盒里的东西,于恒提醒他女款名牌包是出手最快的东西,季鹤便停下手,拉开柜门时,听见身后的于恒惊喜大叫。   他捧起桌角随便落的一条镶钻项圈,表情激动地在脖颈上比来比去:“这可是圈里大师手作,檀景执对你真舍得,好歹我也是跟你最像最像的赝品吧,怎么尖货都给你,一件都不给我!”   季鹤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地摇摇头,于恒看他对这条短款项链不热衷的样子,便大胆提出想法。   “不然你把这个卖给我吧,”于恒在外套内衬的口袋里翻来找去,勉强凑够三百多块钱,一股脑塞进季鹤手心,“两千块钱是不,先给你定金,下次我凑够再来给你。”   季鹤攥紧零零散散的钞票:“好,那你先把它拿走吧。”   于恒闻言抱住季鹤的腰,他的个子远不如季鹤高挑,即便点了脚也只能够到季鹤的胸膛,不顾人挣扎地在上面用力蹭了蹭,忍不住感慨道。   “白月光,你真好,我都要爱上你了,”于恒仔细嗅着季鹤身上的洗发水味儿,仰起脸撒娇,“不过要是你不是长头发就好了,檀景执总让我把头发留起来,我不想留,可是戴假发头皮闷了好几个痘,疼死了。”   季鹤俯身望着这张稚嫩且活泼的脸,原生跟他有三分相像,眼线笔刻意点在眼角的痣和双眼皮吊起的眼尾,再加上假发的话,大概也能像到六七分模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于恒愿意给别人当替身,只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于恒很会讨人喜欢,他握住季鹤的手腕,拉到自己的耳朵边,然后像小狗一样把侧脸放在上面,黑乎乎的眼珠充满了热情。   季鹤见状猝然退后,立刻跟于恒道别。   于恒感知到季鹤状态不对,应该不想自己再多做停留,识趣地退出卧室,坐电梯走了。   自此以后,季鹤每天都在期盼檀景执会再叫于恒来别墅,甚至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番。   檀景执惯知于恒的德性,大字不识几个却很会装乖讨喜,他并不是不知道于恒跟季鹤偶有交流,只是怕把人憋坏了,所以随他们玩玩。   大概过了半个月,于恒一瘸一拐地叩响季鹤的房门,告诉他自己不能履行承诺了。   原来那条项圈形制的项链接口是指纹锁,戴上之后,勒得没办法挪动,于恒尝试了很多办法取下都没能成功,直到檀景执再次召他,拽着他的头发问他东西哪儿来的。   檀景执有手段,于恒又细皮嫩肉的,没几分钟就全盘托出,出卖了两千块的约定。   “不过,我没说给你的三百块钱,”于恒内疚地低下头,低声提醒,“你可藏好了,不要被他发现。”   说完,平时活蹦乱跳的于恒扶住腰挪出房门,季鹤咬紧下唇,他知道于恒不会再来别墅了。   季鹤以为檀景执会因此对他发难,但实际上没有,他只是招呼季鹤到沙发上跟自己坐在一起。   “于恒说我小气,”檀景执支着太阳穴,定定地看着季鹤,“他说两千块钱够买什么,我也想了想,兴许是——一张机票?”   季鹤喉头轻颤,他无法直视檀景执,那双总是在表面上融着平静的笑意,深处却如何都捉摸不透的眼睛,看清自己,就像他曾经能够轻易拆穿乔横林一般简单。   “我没有想逃,我只是想去看看。”季鹤低下头,轻声请求。   檀景执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因此为难,他像平时一样让季鹤到亭子里弹琴,琴音断续,远不如平常那般连贯,檀景执伸手放在季鹤下颌的位置,沉默地接住那几滴从轻闭的外眼角滑出的眼泪。   他很想命令季鹤不许哭,却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季鹤身上,檀景执唯一无法桎梏的是思念。   于恒如季鹤所想再也没有来过别墅,除了檀景执在的时间,这里空荡得令人难堪,所幸送饭的女佣仍旧愿意跟坐在飘窗上向外望的季鹤聊天。   “或者你可以跟檀先生说,让你在附近转转。”女佣开解季鹤道。   季鹤出于礼貌点头,但并没有回答,女佣看他兴致不高,拿走桌子上的餐盘准备离开,却意外看见了一沓宣纸。   “你写的字特别好看。”女佣真诚地夸道。   季鹤听后愣了下,他缓缓起身,拿起宣纸端详一遍,然后从抽屉里找出漂亮的信纸,裁成长条卡片,在上面写上祝福的小诗或是类似春和景明、前程似锦的成语。   “可以帮我试试这些能不能卖掉吗?”   季鹤试探着请求女佣帮忙,女佣便悉心将纸片藏在围裙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别墅,拿去打印店过塑,在远离别墅的小公园和大学城附近售卖。   三块钱一张,五块钱两张,很快便一售而空,藏在床底的盒子里也因此灌满了毛毛票。   “今天你跟檀先生说要出去的事情了吗?”女佣每天总要问上一遍。   季鹤对这个问题感到一些焦虑,他总是摇头,最近开始反问女佣,檀景执会不会答应。   女佣埋着头说不知道,但她总是耐心地鼓励季鹤:“可以试一试。”   没等到季鹤付诸实践,某天檀景执主动邀请季鹤外出吃饭。   檀景执罕见穿了件浅色西装,他给季鹤准备的穿戴是件立领对襟长衫,搭配四合如意式平针绣团鹤纹样的云肩,季鹤仰了眉眼又很快垂落,密黑的长发温顺地淌在后背和侧肩。   檀景执用苏绣的团扇拨弄他的下巴,季鹤别开脸,很快又被他用一条手工羊绒披肩拥在怀里,揽着向外走。   车子驶出庭院,开到大路上,季鹤看到窗外茫茫一片,白得刺眼,从没出过四季如一季别墅的他才意识到,外面已经入了寒冬了。   大堂门口的礼宾员迎来开车门,季鹤先一步踏下地面,他仰高脸,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呛鼻的凉气。   檀景执侧望着,拇指揩去季鹤眼睫上的雪色,用外人看来极亲密的姿势搂住东方美人的腰,一路炫耀般走到包厢。   包厢内竖了一架三折的曲屏,房间被文雅地隔断,檀景执赶走了屏风后的乐师,季鹤便明白他的意思,他用力瞥了檀景执一眼,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屏心后。   他剥掉身上的披肩,随便扔在席上,弄出了些响声,檀景执挑眉笑着,知道季鹤耍了脾气,但很快,山水的屏风后传出了淡雅的琴音,站在包厢显眼处的舞女也顺势挥袖下腰。   檀景执坐在主座,旁边的客人敬酒恭维,饭局快结束时,有人忍不住向他探听季鹤的身份,檀景执摇着酒杯笑笑,表露出毫不在意的神色。   “借我赏玩赏玩?”   人家便大胆说道,檀景执仰高下巴,示意他自己去屏风后抓人,等到人绕过屏风,低下身抚摸季鹤的头顶时。   “别碰我。”   琴音乍然崩断,季鹤站起身,声音清冷地拒绝,一听,便是个男人的音儿,再仔细琢磨他那张刚刚被披肩挡住的脸,长眉吊眼,原来还很英气。   人悻悻离开,檀景执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这样的把戏他在此后的日子玩过许多次,他乐意看被人惹恼的季鹤,也乐意看那些被哄骗的傻子。   然而季鹤仍然不会拒绝跟檀景执外出,哪怕是做他从前最不喜欢的卖艺,在饭桌的言语间像个物件一样被讨来讨去,又在发现他是男人的身份后懊恼推诿。   为了换得一次外出的机会吗?檀景执曾问他。   季鹤总是摇头不语,檀景执不知道的是在弹琴陪客这项糟糕的工作开展之后,季鹤终于感到他是为了乔横林而做出牺牲,作为别人买来要用的玩意儿忍受羞辱。   比起养尊处优的等待,季鹤更想履行这场交易,偿还付出,两不相欠。 第八十五章 风铃   檀景执最近少带季鹤接待外客,他自己也推了应酬和饭局,在别墅的时间呆得时间长了,却没有故意扰了季鹤,只时常在书房或者客厅的沙发上忙工作。   他在的时候季鹤少出卧室,倒水也刻意忍到半夜,即便如此,两人也不免会碰到。   尽管季鹤的脚步放得足够轻,檀景执却每次都能头也不回地发觉,温声问他怎么还不睡觉,再请求岛台前的季鹤给自己也倒杯水送过来。   季鹤没有拒绝的理由,捧着两杯水,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杯。   檀景执将酸乏的眼从文件上挪开,看向季鹤手里那杯温开水,递给他的那杯却带些淡淡的颜色,他伸手接过,放在唇边停顿。   “不会下了毒吧?”檀景执笑着问道。   季鹤瞥了他一眼,伸手要将那杯水从警惕心过强的檀景执手里夺回来,檀景执立刻抵住他的腕子,对准杯口,轻轻抿了一口。   “菊花茶。”   檀景执喃喃道,随即眉眼松动些许,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笑着看了季鹤一眼,然后将那杯茶一仰而尽,洗涮掉嗓子的干燥和沙哑。   “早知道,就应该下毒。”   季鹤冷冷地说,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语气间竟有些懊恼,落在檀景执的耳朵里却觉得万分可爱,他招手让季鹤坐在身旁,自己又向旁边挪动些填补两人座位之间的空缺。   “别动,”檀景执咬字道,“睡不着的话,就陪陪我。”   “睡得着。”   季鹤挣扎片刻,檀景执仍不放手,圈住腰的胳膊像钳子一般,无论如何都不动弹。   “睡不着也陪我。”   季鹤瞪了眼蛮不讲理的檀景执,檀景执却丝毫不受影响似的,空闲的右手举起文件夹,眼神竟又细细地读了下去。   那份文件,季鹤不留神瞥到了一眼,随即安静下来,上面贴了几张人像照片,旁边勾勾画画的文字标注了他的身份信息,年龄、爱好、禁忌、往来关系,甚至精确到他左胳膊上的一颗小痣。   绝密的文件,檀景执反而不忌惮季鹤看了去,他指着市政工程高官的相片,指尖慢慢往下落,掠过洁癖之类的字样,一路指到爱好那栏。   “他是个雅人,”檀景执难得这么评价一个人,后半句却狰狞起来,“据说藏了顶凤冠,绝妙无双,谁都不得见。”   “不过再雅的人也有俗的地方,”檀景执甩下文件,温热的指腹刮了下季鹤的眼皮,“明天,跟我一起去,好好弹,啃掉他,你也有奖励。”   檀景执以为会对此嗤之以鼻的季鹤,却认真地低头想了一番,提早讨要了这份奖励:“我想要十字瑞兽风铃,尺寸我列给你,要做事精细的工匠。”   这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檀景执对季鹤堪称细小的要求略感不解,嘴上仍在挑逗:“这么自大。”   季鹤推开檀景执压近的上半身,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立刻转身离开。   临出发前,檀景执特意拉季鹤到镜前,给他描了眉画了眼,手指抿了几层嫣红的唇膏在他的唇上涂得厚重又均匀。   这样打扮以后,弱化了季鹤的男相,倘头微低,掩住喉结,真雌雄难辨。   季鹤十分抗拒,但檀景执坚持如此,半哄半吓地将一条女士丝帕绕在他的脖颈间。   “别说话,别抬头。”   在包厢等人的檀景执再次嘱咐屏风后面的季鹤,季鹤没回答他,垂头拨了几个音调试,檀景执花费力气将他惯用的琴移来,想必不单是为了他用得顺手。   但这些都不需要他来细想,季鹤不顾席间的谈话声,专心抹挑琴弦,正到婉转动情处,屏风的屏心上溅到几滴酒水,晕了上面的画。   他下意识侧脸闭眼,手下的功夫却没停下,只是听到酒杯砸摔和起身走人的响声,季鹤心里惊动,弹完这曲才缓缓垂腕。   确保接待的客人离去以后,季鹤才从屏风后走出,包厢的门敞开着,只剩檀景执一个人坐在桌边,他摘了眼镜,英气的眉眼浸了酒水,甚至平日里打理妥帖的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前额。   季鹤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心里道不清楚的滋味,他拆掉脖颈上的丝巾,折成方块儿的小帕,递在檀景执的手边。   “我去一趟卫生间。”季鹤说,出去时将包厢门轻轻带上。   出去以后,季鹤才感到一丝松快,他顺着服务员的指引,进到卫生间后捧水洗脸,想要将脸上的妆洗掉,可唇上的颜色异常牢固,搓了几遍连手心儿都染花了,唇上却仍有余色。   他索性作罢,掏出随身带的纸巾粘掉下巴的水珠。   身后隔间的门响了响,有人站在他身边净手时,视线明显朝这边偏了些,季鹤并不感到冒犯,从小到大留的都是长发,在这样男女有别的地方总免不了被多看两眼。   他起身要走,身边的人比他还要快,快走到门口时,明显顿下了脚步。   季鹤步子快了些,用卫生纸垫在手心帮他推开了面前的门,以前乔横林也总是帮他做这样的事,因为洁癖导致心理上很难接受触碰门把手这些物件,尤其是在卫生间,他是能理解的。   季鹤听到一声道谢,他点头答道不客气,没想到出了门的男人竟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季鹤仰脸凝眉,眼神忽然恍惚了下。   是文件上的人,他肉眼看,比相片上更威严,阔面脸粗长的眉毛,眼眶混沌融了血丝血块儿,看人时不像檀景执那样笑面虎,反倒藏得很深,轻易不做表情。   季鹤拧开脖颈,偏了头,轻声说了句借过,幸好高官没有为难,侧了足以让他顺利通过的路径,季鹤没再停留,匆匆回到了包厢。   檀景执已经收拾好自己,看不出什么异样,依旧体面温柔,替季鹤裹上外套,轻声说要准备离开了。   季鹤自然知道这场以高官为主导的会面失败了,但第二天,他的卧室出现了那架手工制作的十字瑞兽风铃,支在飘窗旁,有风时不仅能听到清脆的铃响,还有一股淡雅的木香。   檀景执也没有因此颓败,他愈加疯狂地投入到工作当中,那份文件也愈发厚重,图画覆盖上笔记,季鹤从檀景执红笔的勾画上能够判断出,他几乎在高官所有的往来关系里下手失败。   季鹤能感到檀景执紧绷的弦,但没想到他解压的方式是有关自己,那天季鹤在客厅碰到沙发上敞臂躺着的檀景执。   房间没有开灯,大屏电视机的光亮尤为扎眼,季鹤站在檀景执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里的杯子应声而落,身上发完凉又开始发热,微微抖动着。   檀景执听到玻璃杯碎掉的声音,却没有回头,他近乎执着地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短短几秒的影片循环播放着。   “其实我的同学学习都非常好,我这次是幸运,但平时幸运的总是他——”   接受采访的学生指向别处,摄像机也随之偏转,扫到了一个白皙淡然的侧脸,镜头成倍放大,即将对焦时被谁的后背档住,顿时漆黑一团。   檀景执反复播放这段从中考状元的采访中截下的片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它刻成了光盘,也许在此之前,他早已经看过成百上千遍。   “你那时候真小,”檀景执头也不回地说,“可我觉得跟现在没什么分别。”   “我比你大三岁,你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在国外修完双硕,”檀景执苦笑一声,“从小到大,我没有去过学校,一直在家里接受辅导,即便到了国外,行踪也被时刻监视。我会故意把试题答得很糟糕,但最后成绩总是被人修正到近乎完美。因为继承人的身上不容许存在一丝一毫的污点。”   季鹤盯着屏幕上总是一闪而过的黑影,闭着眼流下眼泪。   “我发现你,比你想象中要早许多,当时我需要应付太多事,无暇分身找到你,”檀景执偏执地说,“你以为你我初见时要你弹琴是有心试探,不,季鹤,我从开始就知道你一定是当年的人,就算不是,我也要让你是。”   季鹤摇摇头,他走上前拿走茶几上的酒杯,压进喉管,突然的眩晕感令他身体后倾,跌坐在沙发上,檀景执伸手扶他,意识到什么,手心覆上季鹤的侧脸,上面已经盈满了泪花。   他默默不语,又轻轻笑着,两人一来一回地倒酒喝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已经喝了许多的檀景执身子歪了些,倒在季鹤的肩膀。   季鹤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他轻声唤檀景执的名字,见没有回应,于是慢慢起身,让檀景执平躺,走出去几步后又转身回来,将薄毯盖在他的胸前。   檀景执均匀地呼吸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季鹤立刻离去,起先几步还算稳当,后来只能依靠着墙慢慢挪动,他掐住小臂的肉,想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从卧室拿了什么东西的他,转而坐电梯下到二楼,那扇只有檀景执在家时才不会上锁的书房,如他所愿敞开着。   办公桌后是半环形摆放的书柜,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季鹤轻车熟路地找到隐匿最深的柜子,柜子下半部分的壁龛里嵌了一个精细的木质保险柜。   季鹤第一次在书房找书看时摸过这个保险柜,他不是用钥匙开锁,而是缺了一个卯榫结构的把手,他曾用手指探过,是燕尾榫。   而他向檀景执讨要的十字瑞兽风铃,吊起风铃的十字枨四角,正是以燕尾榫为装饰的。   季鹤小心翼翼地将其对准缺口的位置,他只是用手指测过大致尺寸,没办法保证完全一致,他闭上眼睛,将燕尾榫压了进去,再用力旋转。居然开了。   季鹤近乎颤抖,指尖触碰那条缝隙,他从不相信乔横林会生自己的气太久,从小到大,不管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会主动向自己道歉,在乔横林心里,什么道理什么对错统统都不作数,只有季鹤重要。   这一次,也原谅我吧,季鹤心里酸楚地想着,猛地拉开保险盒。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他日夜思念的信件,只放了一张反扣的照片。   季鹤将相片翻回来,上面只有一位黑色长发的女人,穿着米白色长裙,站在无尽夏的绣球花旁,似水温柔的眼神透过镜头,望向为她拍下照片的人。   “那是我母亲。”   倚靠在后排书柜的檀景执遽然出声,他定定地看着季鹤,浑身没有醉意,反倒是受到惊吓的季鹤,忽的跌在地上,天旋地转后,晕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焰火   檀景执俯身抱起瘫软的季鹤,侧脸贴上他汗津津的上额,像捧了个瓷瓶宝物般,万般小心地放轻步子,绕过书柜到空旷的位置,又忍不住颠了颠怀里轻巧柔软的身子骨。   他把季鹤放在卧室的床上,支着脑袋盯着看,指尖坏意拨弄垂在真丝枕头上的长发。   季鹤清醒时,已经到了天亮,他扶着酸痛的太阳穴艰难起身,突然屈起双腿后退,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换过,旁边正灼灼望向他的檀景执也裹有衣裳。   “一晚上都没有吐,”檀景执刻意拍了拍手掌,“潜质不错。”   季鹤头痛得厉害,不想与檀景执争论,他自己也够愚蠢,居然试图将久在饭局应酬的檀景执灌倒。   季鹤转身离开,准备去浴室洗澡时,又折了身子回来,矮身拽住被压在檀景执身下的床单,用力一拉,床上的檀景执顺着方向移动了几分,他识趣地起身,问季鹤要干嘛。   “脏了,”季鹤头也不回,冷言道,“要换。”   檀景执折高袖管,叉腰站了片刻,到上锁的浴室敲门,屈起的手指刚扣了一下,一个白瓷洗漱杯猛地砸到门上,响当当得碎成几片。   檀景执忍不住高抬唇角:“出来时仔细点儿,别伤不到我,伤到自己。”   镜前的季鹤烦躁得厉害,他脸上和身上无恙,只是侧耳能看见头发三小股三小股地打着卷儿,他的头发向来都是柔顺到不行,这样子倒像是被人编过辫子,所以散了也保留了些弧度。   季鹤掬起一捧水,撂在发尾,从上到下使劲儿捋了几遍,直到头发完全变直才觉得顺眼许多。   女佣被指派到浴室收拾摔掉的瓷片时,季鹤待她的态度跟檀景执截然不同,他低头向被连累的女佣道歉,女佣拦住要帮忙的手,温声细语地说檀先生不允许他动手。   “对了,”女佣用粗布包裹好碎片放进垃圾袋里,对季鹤说,“要我打听的机票我问到价格了呢,来回的话最少要两千块钱。”   季鹤攥紧手:“不回来。”   “那也要八九百,不过如果坐廉航,没有托运行李额,就要便宜许多。”   “没有行李,”季鹤咬咬下唇,又突然仰头,“骨灰盒,算行李吗?”   女佣愣了下,然后轻轻摇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问题的。”   季鹤翻出床底的盒子,耐心地数着里面的毛毛票,攒了许久钱也是不够的,只能失望地放回床底。   在季鹤起身前,一直沉默低头的女佣突然端起餐盘向季鹤道别,季鹤还没来得及给她开门,她就像受惊的小兔一样迅速逃走了。   餐盘摆放过的位置,底下压了几张面额最大的钞票,刚好够一次廉航的机票钱。   季鹤双手颤抖地将钱捧在手心,手指慢慢屈起,将它们攥紧在胸膛,他望向紧闭的房门,喉咙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檀景执费尽心思攻克高官,季鹤正趁他不在家策划逃跑,每天花费大把时间在庭院里兜转,他能记下所有的线路,却找不到一条能绕过门口二十四小时执勤保安的小道。   这里的墙高到入云,厚重的装甲门连子弹都打不进来,没有人能救他,他也逃不出去。   女佣照常每天送来营养搭配合理的膳食,她借给季鹤用以离开的机票钱,却每天都会问在稿纸上画别墅平面图的季鹤:   “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季鹤告诉她可以,女佣欣喜片刻后又能共情他的失落,会顺手将季鹤还没有观察到的小路指给他看。   三楼客厅的落地窗被烟花映亮了,久违的声响,季鹤走出卧室,站在没开灯的客厅中央,安静地望着各种颜色花样的焰火,接连不断地叠加着,好似不会停歇落幕。   这里是富人区,跟以前的小浦书店不同,那条小巷里的烟花是断断续续的,偶尔飞来一支,也很快就消失了,几块钱一个的小呲花,因为点燃以后只会亮十几秒,所以是件很奢侈的商品,即便是大年夜,他跟乔横林也只能一人点一根而已。   可他不喜欢烟花,他可以将两根小呲花都让给乔横林,是乔横林坚持要让他拿好,打火机烧掉引燃线后,用外冒的闪星靠近他手里那根,原本只有一小团的焰火,凑在一起,就会变得很亮很亮。   “除夕夜呢。”   女佣打断季鹤的思绪,她今晚忙着接待和指挥上门的私厨,比平时更加丰盛的餐食有条理地摆上餐桌后,天色已经暗淡。   “你不着急回去陪家人吗?”季鹤问她。   女佣摇摇头,刘海也随之摆动几下:“我妈妈已经死了,爸爸还在监狱里服刑。”   季鹤愣了下,随即轻声向她道歉。   “陪我一起吃些吧,我也是一个人。”   季鹤邀请她,女佣犹豫一番,坐在了靠近季鹤的位置,拘谨地用叉子戳盘子里的牛排,季鹤没什么胃口,只舀了几个海鲜水饺。   庭院里的灯又亮了几盏,女佣迅速起身,慌乱中碰翻了一瓶天价的葡萄酒,眼见酒红的液体氤入白色餐布的纹理,她一着急,竟用裙衣去擦。   “没关系,”季鹤赶紧拦她,“是我不小心,你快走吧,别弄脏你的裙子。”   女佣抬起手背去抹脸上的汗水,她的右手挡在那半张盘亘伤疤的脸上,季鹤略低了头,出神地看着她另半张面容姣好的眉目。   不等他细看,玄关的电梯开始上升,在檀景执进门那刻,侧立的女佣向他鞠躬示意,随即从佣人通道迅速离开。   许久没见他,季鹤甚至感到有些陌生,檀景执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卸下平时笑意盈盈的伪装,板着的那张脸尤为冷漠,他径直走向餐桌,扯开座椅入座后,又忍不住双手扶额。   “两幅餐具?”檀景执招呼季鹤坐下。   季鹤看着那套女佣用过的餐具,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我既想吃饺子,也想吃牛排。”   “要是撒谎呢,就应该撒点儿好听的,你不能说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檀景执烦躁地问,又发现支在餐盘两侧的手肘湿了,才看见那瓶撒了一半的红酒:“怎么整得这么乱。”   “对不起。”   这次季鹤垂下了脑袋,轻声向檀景执道歉,他低头时,拨在耳后的头发散了一撮,快要垂到桌面时,被檀景执抓在手心。   季鹤刚要抬头,头皮一阵发紧,檀景执生生拽着他的头发向自己靠近,他不理会季鹤吃疼的叫声,只大口大口喘着气,最终松开手,紧着后齿盯着一脸防备的季鹤。   “告诉我,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   “神经病。”   季鹤旋即起身,冷脸离开餐桌后,檀景执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探寻过度而疲惫的眼神缓缓落了下去。   “不近女色的高官,开口就向我讨要女伴,”檀景执愈发加力,将手里的腕子当成死肉一般,“见过你的人,谁敢置喙你身份半句,你说,你是怎么折服得了他,真当自己的琴技绝无仅有吗?”   “放开、放开我!”   季鹤挣扎道,不管他怎么拼命推砸钳住自己手腕的大掌,檀景执都不曾撒手。   “你这张脸。”   檀景执近乎憎恨地咬出字句,又骤然轻笑出声,唇角翘着,眼底却冷漠到底。   “人家既要你,你去了,生意便成了。”   他猛地松开季鹤的手腕,季鹤受反作用力摔倒在瓷砖上,不可置信地望向檀景执:“你怎么能,把我送给别人?”   檀景执沉默的间隙,季鹤突然爬起身,捧起桌上的白瓷花瓶,砰得一声砸向地板,他徒手抓了一块尖利的碎片,毫不犹豫地抵上右脸。   在他即将下手的那刻,檀景执眼疾手快地挡在他的脸前,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背,汩汩向外流血。   季鹤用力推开檀景执,冷笑道:“你是废物,可我绝不做商品!”   檀景执反手将仍要下手的季鹤扇翻在地,季鹤手里的瓷片丢了,只感觉耳鸣不已,随即又被人攥住领子腾空提起,在他完全做不出反应时,整个上身都被摁在餐桌上。   他的胯骨生疼,脚尖在瓷砖上打滑,奋力挣扎间,那些精致摆盘的餐食一片狼藉,酱汁和红酒透过半掀的睡衣,在他的腰腹碾成一团。   檀景执扯开领带,向后勒住那白嫩的颈子,季鹤像铐着缰绳的马驹一般被迫高仰起头,几近窒息的时刻,感官仿佛放大了无数倍,身后高起高落的皮带几乎将他的脊骨打碎,脸色发白到失去血色的季鹤始终不肯求饶。   “你以为你是谁,”檀景执偏执到发狂,咬牙切齿地叫道,“不过是我中意的玩意儿,当年你在亭内弹琴,可知道那宅子是我父亲养贱人的地方,为防我母亲疑心,他竟夜夜将我带去,站在门外守他这段奸情!我恨他,季鹤,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他侵吞我母亲家产,自以为是地叫这份基业为商业帝国,连那个贱人的私生子都悉心养着——”   “他要我狠心,却给了那杂种溺爱。他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就是以我为继承人,檀家从不同车出行,只怕有心人一网打尽,”檀景执掐住季鹤的脖子放声大笑,“可他却跟那一家贱种坐一辆车,好让我少费心机。我知道,杀了他,母亲一定会郁郁而终,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连众叛亲离的代价我都能承受,我还该有什么舍不得!?”   季鹤的四肢如濒死的鹤,无可抑制地颤动后,呛了眼泪昏死在檀景执手下。   他浑身沾满了狼藉,后背和腰腹遍布瘀痕,手腕脖间也留下了一圈儿青紫,檀景执抓住倒在餐桌的上的酒瓶,从头淋下,蛰人的酒水并没有唤醒季鹤,只让他身上的味道更加繁复难闻。   檀景执脱力般跌坐在餐椅上,从口袋里摸到烟,夹进唇口后,一直躲在暗处的管家脚步加快,替他点燃了那支细长的烟段。   “少爷何必再挑衅高官,”管家轻声叹息,望了望从餐桌上的季鹤,一副被人玩尽了弄脏了的样子,“他向来是不玩别人用过的东西。”   檀景执咳出两口蓝白色的烟雾,叫管家闭嘴,后又闭上眼:“把他送过去,再给我平安接回来。还有,叫于恒去接发,找人打扮好,跟他说陪好恩客,他一家人的赌债我这辈子都管着,有多少,我便填多少。”   管家低头应声,叫人将季鹤抬下楼,车子在烟花盛放的道路上匆匆疾驰,檀景执孤单地坐在客厅里,他偏了偏头,看见窗外光怪陆离的焰火,眼皮又疲惫地闭合,紧随其后的,是一滴近乎透明的眼泪。 第八十七章 放过   天亮之后,季鹤终于出现在别墅门口,押送他回来的人并不隶属檀景执,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高官的车,身上崭新的衣衫因为腰背弯弓的行走而泛出褶皱。   檀景执仓促地迎了上去,一把接住即将倒地的季鹤。   季鹤腿脚发软,像被人抽了骨头,怎么都站不起来,直到完全跪在地上,才呜呜哭出声来。   他怀里紧紧搂的东西,檀景执看清那刻,心脏骤然紧缩,那顶从不示人的孔雀凤冠,正躺在季鹤的怀里,被天大的委屈浸湿。   那时候檀景执忽然意识到,季鹤,的确是绝无仅有的季鹤,不是因为跟自己有所纠缠,也从不需要谁强加情感,不受任何人的恩惠,也由不得别人牵累,他的羽毛生下来就高傲光洁,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因此折服,心甘情愿。   日光倾泻而下,透过削薄的衣衫,檀景执看到自己昨晚留下的痕迹,那些连片的红肿经一夜的发酵,变成斑驳的青紫,在白皙到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骇人。   季鹤不再抵抗檀景执的摆弄,任凭他抱起自己,放进温度适宜的浴缸。   季鹤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忍受水流在伤口的折腾,檀景执没多做停留,从季鹤的身边离开,给他一个人独处的空间。   大概是怕他再度昏迷,女佣接过那杯加了维生素冲剂的温水,替檀景执送到卧室里的浴室,看到靠着浴缸边缘的季鹤。   他搂住自己的膝盖,将自己团成瘦小的一团,后背那层薄薄的布料被热水泡湿之后,身上的伤痕便掩饰不住地裸露在外。   季鹤还没有说话,只听见女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她低着头,看不到整张脸,然而下巴上的泪水几乎盈满了,大颗大颗地掉下去。   “我没事。”   季鹤哑着嗓子说,摇头时却又忍不住哽咽,茫然开口道:“我好想回家。”   那位每日跟他聊天不足十分钟的女佣捂住脸,眼泪从她的指缝中流出,似乎能够共情季鹤悲伤到极致的情绪。   “我帮你。”   她说,然后扑到浴缸旁,双手拉住季鹤的手臂,万分焦急地说:“我帮你。”   离开这件事季鹤策划了许久,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冒险,甚至是在檀景执一个人待在二楼书房里的时候,女佣带季鹤穿过佣人的楼梯通道,那里的尽头停了辆每周来一次的冷链运输货车。   “开车的阿叔吃回扣,我威胁他带你走,出了别墅区,他会把你留在中转站,那里离机场不远,你头也别回地跑掉吧。”   女佣取下脖子上的丝巾,在季鹤的脖颈间缠了几圈,遮住他的脸:“到了机场,你告诉他们你的身份证丢了,开临时证明,到时候就能登机了。”   “不,”季鹤拽住即将返回的女佣,“跟我一起走吧,檀景执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可以因为我——”   “我可以,季鹤,”女佣轻轻咬字,第一次叫出季鹤的名字,她突然用手覆上额头,掀开平时厚重的刘海,然后挡住自己有伤疤的半张脸,“你还记得我吗?”   季鹤大喘着气,他竭力屏住心神,将那张脸拼凑完整,记忆似乎裂开了小口,瞳孔猛然收缩。   女佣看到他的反应,顿时泪如雨下。   “季鹤,当时、当时只有你愿意替我说话,只有你帮我捡那些照片,”女孩儿泣不成声,“高中那年,我爸爸赌博,逼我去裸贷,可他拿了钱就跑了,留我跟妈妈两个人,有一天,她也像你一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躺在浴缸里,我发现的时候,她身子都僵了……”   “不、不,你跟我走,我会,”季鹤哽咽着请求,“我会像以前那样护着你,你别怕,我们一起离开!”   “我不能走,”女孩儿哀伤地望着季鹤,“退学以后,我被高利贷的人卖到夜场,有一个有家室的顾客,他老婆发现了我,拿剪刀剪烂了我的脸。我甚至感到开心,因为再也没有人点我了,陪客的日子我熬得生不如死……是檀先生救了我,他原本不愿意要我的,可、可他知道我也在一高二十班上过学,就肯了。在你住进别墅后,我就突然明白,是因为你,他才留下我。”   “我原本就打算去死的,”女孩儿擦掉眼泪,推开季鹤的手,将车门重重地堵好,“是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所以也应该得到善果。”   车子缓缓开动,俯身在窗户上的季鹤看到站在通道口的女孩儿,冷风吹乱了她的刘海,那总是掩盖在阴影里面容,现在光明正大地微笑着,她动了动漂亮的嘴巴,口型是:   “走吧,找到他。”   等到车尾气散尽,日光偏转,感受不到暖意的女佣脊背一阵发麻,她转身返回时,骤然意识到一道目光,仰高头才看见,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的檀景执,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不会罚你,你也不用着急寻死。”   檀景执告诉女佣,在干净的窗户玻璃上碾灭烟段:“回去休息吧,过几天再回来。”   他的口气很轻松,并没有因为季鹤的逃跑而生气,更没有迁怒帮忙策划的女佣,好像她俩是在闹什么离家出走的笑话。   檀景执离开以后,女佣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她这时候还不懂得檀景执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几天以后,冷冬数月都在策划逃跑的季鹤,料峭春寒的深夜,再次回到了原点。   正如檀景执料想的一般,季鹤一定会回来,而且是马不停蹄地回来,因为那架飞机落地的城市,根本就没有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在哪里?告诉我,”季鹤拼尽全力攥住浑身烟气的檀景执,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究竟把他弄到什么地方了,说话啊,说啊!”   檀景执眼底融有笑意,似乎为自己的预知而感到欣慰,他看着在自己身前如此发狂的季鹤,竟如往常般的语气,提出交易。   “再为我弹一曲,我便告诉你,”檀景执抓住季鹤的左腕,轻声说,“你走得这么决绝,只顾着找他,连琴也不要了,可我,还为你留着。”   季鹤一下子安静了,他说好,接着腿脚不稳地走到湖心,坐在亭子里,偏头询问檀景执想听什么。   没等檀景执开口,季鹤又笑道:“普庵咒,怎么样,这首曲子,别人一次都没有听完过。这次,我不会停,是为你弹。”   檀景执罕见地愣在原地,刚才失控尖叫的季鹤,短时间内转了性子,软声软语地讨好自己,他忍不住拧紧眉头,又在琴声撩拨间,眉眼松动。   一曲很快,弹完最后的尾音,季鹤停了下来,双目失神地问:“其实你不打算告诉我的,对吗?”   檀景执沉默回应,季鹤悲怆地笑了两声,他缓缓站起身,十根手指卡进锋利的琴弦,惨白的皮肤立刻氤出血珠,第一根弦铮断时,是划破空气的一声响音,同时深深刺破了季鹤的手掌,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季鹤却咬牙没有出声。   檀景执看清他在干什么之后,立刻上前阻拦,然后砰得一下,季鹤掀翻了整架古琴。   他不管不顾,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几乎贴在檀景执的胸前,檀景执以为他要屈服讨好时,季鹤只展现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昏暗的夜色里,檀景执清晰地看见季鹤手里紧紧握住的宝石翎羽,是凤冠上最珍贵的那片,纤长锋利。   季鹤的右手,放在檀景执心脏的位置,紧密的律动几乎冲破了胸膛,在他失神的片刻,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季鹤手里那支翎羽,垂直刺穿手掌,也刺破了檀景执的黑色衬衣。   “你疯了!”檀景执颤抖不已,大声吼道。   “我弹不了了,”季鹤脸上的血丝褪得没有人气,他疲惫而痛苦地逼问檀景执,“你还喜欢我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好像檀景执接下来每一个字都会被季鹤精心摧毁掉,他可以毁掉弹琴练字的手,毁掉被人惦记的脸,甚至毁掉自己的生命,然而季鹤不可以摧毁的是尊严,他永远都不能受制于人,依阿取容,即便是请求,也必定是逼人退让的方式。   放过我,或者杀掉我。   季鹤缓缓后退,闭着眼张开双臂,向后倒入漆黑幽深的湖水之中,在流着眼泪昏迷之前,他看到仓皇失措的檀景执,紧随其后地一跃而下。   季鹤知道,他终于赌对了。   他许久都没见过这样刺眼的灯光,好像要将人炙烤到融化,季鹤清楚地感知到意识正在丧失,丢失视觉之后,季鹤只能勉强听到医生和护士匆匆交替的脚步声,好像很焦急,很乱,很吵,很想睡觉。   在大脑完全空白的瞬间,季鹤想到乔横林,他那时候说骨折手术很可怕,麻药推入之后就像有人会夺走你的记忆。   是的,很可怕,季鹤突然明白,因为我也很怕忘掉你。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狗就要出现啦 第八十八章 孤独   那年深夏,后厨抡着锅铲将菜炒得比外面直晒的阳光还要火热的小个子,是这家中餐厅的老板兼主厨,他身体里的血液只有一种,健康的黄色皮肤和精明黝黑的眼珠子,也是外国人刻板印象里的亚裔。   事实上,他祖辈向上数三代,已经背井离乡,在大洋彼岸扎根。   他们的家族仍保持着和只中国人结亲的习俗,少年时他迷上了学校里一个热情似火的金头发,在那晚尝试她干净粉嫩的嘴唇时,他拄着拐杖的姥姥站在庭院里破口大骂。   一直持续到二十八岁,他仍时常在梦里感到惋惜。今年他三十二,阻止他恋情的姥姥早早归西,父母身体出了点儿不得劳累的毛病,他终于不得已接手了家族经营至今的中餐小馆。   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是华裔,他们大多只会一点儿中文,但会亲切地叫老板为宋,原本餐馆里只有宋一个人是单字,后来又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英文蹩脚,介绍自己时含糊不清。   那些人总是“Joe”“Joe”地喊他,只有精通中文的宋,会字正腔圆地喊他:乔。   前厅一阵吵闹,新来不久的服务员一脸惊慌地跑进后厨,宋已经习惯这种突发状况,他把脖子上的汗巾一甩,然后指着蹲在水池边刷碗的乔。   “又有人闹事了,去吓吓他们。”   乔顺从地放下手里的碗碟,在围裙上擦干没有冲洗干净的廉价洗碗液,他站起来时个子一米九,捋到肩膀上的短袖没办法掩住盘亘在右臂肩头的青色纹身,发达的背部肌肉让他整个人显得体格健壮,即便在有骨骼优势的外国人面前,也绝对不逊色。   应付几个吵闹的tennager,只是小意思。   除了那个新来的女孩儿,其他服务员像老油条一样猫在窗口和柜台前看这出一个月会有两三回的好戏。   乔慢慢逼近他们面前,那群只敢对女孩儿出言不逊的青年立刻落荒而逃。   大家为乔拍手叫好,同时又认为这群小屁孩胆子太小,如果他们再激进一些,乔就会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将他生生提到双脚悬空。   不过,乔不会挥舞拳头,只会在他吓到快要喊“god”时,再轻轻放下,保障他平安落地,这是宋的要求,他不想因此被这群小屁孩儿的父母起诉。   乔替她解围之后,那名身材火辣的服务员在蹲下来捡碎掉的盘子时,故意扯开了领子的第三颗纽扣,她在试图搭讪。   乔突然拦住她的小臂,正当女孩儿眉毛得意地舞动时,乔并没有顺势握住她白嫩的手,而是轻轻将她从这片狼籍里推开,自顾自地收拾那些看起来会剌伤手的碎片。   宋完全看清楚了这一幕,就跟那些坐在柜台上吹口哨的服务员一样,在起哄的氛围里哈哈大笑,然后撅起嘴巴,用流畅的英文向女孩儿解释。   「嘿,新来的,别在意,我们都知道乔有两件事做不到,」宋调侃道,「对女人发。情和准时送外卖。」   众人顿时欢舞雀跃,你一言我一语地飙着英文,他们附和着宋,乔刚到这家餐馆时,承担的是点餐和外送的业务,但很快他们发现乔的方向感很弱,英文也很差,他连问路都做不到,更别提准确地找到那些隐蔽的公寓。   至于不会对女人发情——宋又让大家安静,以免吓跑这位已经羞涩到脸蛋通红的服务员,他安抚道:「总之,你不是第一个,乔从不动心,也许是你的性别出了错。」   女孩儿不肯相信,因为她有两位同性恋好友,乔跟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他打扮清爽干净,又从不喷骚气的香水,几乎不说话,对男人和女人都是。   她为此感到挫败时,乔已经将地上的残渣收拾干净,转而回到后厨,重新洗起大盆里那一堆的碗碟。   他并不喜欢呆在前厅,因为英文很差,有时候他明白大家是在调侃自己,却只听得懂「don‘t、muscle之类的简单词汇。」   小小的插曲很快淹没在新一波上客的时段,宋又开始焦躁地单手磕鸡蛋,嘴里吐槽着外国人难伺候,点个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以至于他售卖中华小笼包都要标注出高达十种过敏原。   闭店前大家陆续离开,只有乔陪宋收拾餐馆卫生,宋老板常常为此感到欣慰,乔是在初夏时到餐馆里来的,也许只是看到招牌上的中文,他那时候很落魄,身上破破烂烂,黑眼圈重得像熬了好几个大夜。   起初宋以为他是来找麻烦,没想到他只是用中英文夹杂着表示想要寻求一份工作,宋开始说中文后,看见乔的眼睛都亮了。   他决心收留这个大男孩儿,因为在餐馆出现的纯正中国人大多都是隔日就离开的旅客或总是习惯英文表达的留学生,而乔几乎只会说中文,也许再没有比中餐馆更适合他工作的地方。   但宋仍然保持了资本家的精明,乔不是外国人,不需要遵循那些节假日和周末休息的规定,事实上,已经在这里干到接近秋天的乔,除了每月一次的闭馆,几乎从没额外放过一天假。   有时候勤快到作为老板的宋都看不过眼的地步,他和店里的伙伴不止一次邀请过乔到酒馆,看看夜里的霓虹灯享受生活。   但乔都拒绝了,除了工作和睡觉,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二十四小时的健身房,这是他唯一的、孤独的兴趣爱好。   “别拖地了,乔,”宋点了支烟,放松地倚在柜台上,“回家吧。”   乔点点头,将拖把涮干净,背上黑色的书包,准备走的时候,宋又喊住他:“你的英文有很大进步,以前你总是要反应之后才能听懂我的话,回家之后,有人在教你吗?”   乔听懂了宋打探的意思,他摇摇头,沉闷且诚实地解释:“我一个人住。”   “你总是一个人住,”宋呛了口烟,“给自己放放假好吗,明天餐馆关门,你可以到广场转转,我记得那里离你家不远,喂喂会拉屎的该死的鸽子,那儿还有穿汉服的中国人,男孩儿女孩儿都有。”   乔没有什么表示,敷衍地点了头,向宋老板告别以后,一个人沿着昏暗的大道,回到他租住的小破公寓。   只有一间房和只要做饭就会触发烟雾报警器的厨房,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连床都是直接落地的床垫,还有一个放脏衣服的纸箱。   乔基本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回来,他讨厌餐馆休息,那意味着他需要安排一整天的时间。   他的腿坏了,没办法再进行高强度的有氧,在健身房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进行无氧的撸铁的训练,这对身材的塑形效果很好,但以前他是被限制过度做这种训练的,因为过度发达的肌肉会让身子笨重,不利于长跑。   现在,他不需要有这种顾虑。   他无法把所有时间都寄托在健身房里,那会造成虚脱,所以不需要工作的休息日,他剩下的时间都在房间里尝试入睡,拉紧窗帘,关上灯,紧接着失眠到天亮。   乔无法适应孤独的空气,他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孤独,只要手脚停下来,脑子就会愈发留意到这种无比的空虚,平躺着,好像胸膛被枪开了洞,没有血,所以没有温暖。   终于,焦虑到午后的乔决定起身,到外面找些吃的,并且去宋老板提到的广场看一看,那里的确离公寓不远,步行只要半个小时,来到这里以后,他已经习惯用步行打发时间。   乔来到广场,看到来往的旅客和盘旋的鸽子,他没有带吸引鸽子的面包片,坐在矮处的台阶上,打量这些人的面孔。   里面的确有不少中国人,但他并没有前去搭讪,宋老板总是误会他,他并没有期待亚裔的面孔出现。   乔喝完一整瓶矿泉水,手背擦了擦湿润的嘴角,他将瓶子捏成皱巴巴的塑料片,然后起身扔到垃圾桶里。   在他准备回到刚才的位置时,听到身后传来了琴声,那是他许久没有听过的声音,乔觉得心脏发麻,他立刻前去寻找,终于在一个靠柱子的角落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有人在那里演奏古筝,周围人很多,时不时有人走上前往她摆放的盒子里投掷钱币。   乔站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并不认得古筝和古琴的区别,只觉得长发女孩儿的琴,比从前他听过的琴弹出来的声音更大更尖。   女孩儿卖力地表演到天黑,周遭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她才准备停手离开。   就在她扭了扭酸胀的腰后,几个黑人青年突然窜出来,抱走地上的钱盒就跑,在女孩儿反应前,看到有人紧随其后地追上他们,拽着其中那名抱着钱盒的男人不肯撒手。   那些人一番叽里呱啦的吵闹,乔却什么都没说,一拳揍倒了向前挑衅的光头青年,其他人仓皇离开,女孩儿赶来的时候,乔正蹲着身子,迎风捡起那些四散的钱币。   “fuck!”   弹琴的女孩儿突然爆出一句粗口,他挽起汉服的长袖,利索地摘下头顶的假发塞进胸脯,然后手脚并用地去压住即将被大风卷走的钱。   乔看到他时,愣了下,原来他是个男的,个子纤细瘦弱,脸蛋却圆圆的有肉,长相清秀偏女气,戴上假发时,就看不出来原本的性别了。   跟他文气的长相不同,善于伪装的男孩儿一边飙中文骂脏话,一边用英文向乔道谢,他夺过乔手里攥的钞票之后,突然看清了乔的脸。   “中国人?Chinese”   他问乔,乔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往回走,走到古筝摆放的地方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弹琴的人分明在自己身后,但那琴声还在响,是从音箱里发出的。   乔有些失望,他立刻加快步子离开,身后那个彻头彻尾的小骗子还在不停地喊他。 第八十九章 邀请   “死大个,你就不能走慢点儿?”   把汉服袖子捋高的男孩儿嘴里叼着裙角,两条细长的白腿被风吹得凉爽舒服,他一遍嘟囔着,一边抱着古筝拖着音箱费劲儿往前赶。   没想到前面的大个子真的停了下来,害得他差点儿就撞上他的后背,眼见对方是抬头都看不见头顶的高度,他突然为刚才的口不择言感到慌张,连忙呸呸两声,把嘴里的裙衣吐出去,然后张开小牙,漏出两个明显的小梨涡。   “嗨,我叫Mia,不是迈雅,是米雅。”   乔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跟他示好的男孩儿,他把端庄大气的汉服穿得毫不拘束,头顶被假发濡得湿漉漉的,顺毛贴在额前,一副可怜乖巧的样子。   Mia见乔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刚才紧皱的眉头现在已经舒展,便努力示弱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在这里坐一下午才能挣这一点儿钱呢,还经常挨欺负,他们讨厌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help中国人。”   乔将眼皮垂落,他没有听懂Mia的弦外之音,过了一会儿才生硬地重复了一遍:“Mia。”   听到声音的Mia愣了一下,他伸手挠了挠脸蛋儿:“读这么快怎么跟叫小猫儿一样,不是Mia,是Mi——a(米——雅)”   乔摇摇头,并没有要改正的意思,但他向Mia介绍了自己。   “我叫、乔。”   “好的,Big乔,”Mia冲乔挤了右眼,“明天来看我演出,我保证,明天我会真弹。”   乔还没有答应,Mia又拖着古筝和音箱离开了,转弯时他放下襦裙,抬腿踢几下把上面的褶皱弄平,然后转了一圈儿,向乔的方向歪脑袋。   乔下意识回避地错开眼神,再抬头时Mia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回归工作后,宋注意到乔在闭店前看了一眼墙上的中式表,犹如发现一个对任何食物都不过敏的外国人,贴到他身边问。   “昨天你去广场了吗?感觉怎么样?”   乔并不介意宋的八卦,他点点头,说很好。   这让宋惊讶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地喊上帝,又想起死前姥姥的嘱咐,又把上帝替换成了菩萨。   “你一定有艳遇了,”宋掐灭烟,肢体语言也很丰富,对着时钟和乔乱指一通,“男孩儿女孩儿?乔,你以前从不看表,看来我要流失一个勤恳的员工——要留意他们的年龄,他们发育得很成熟,又很会撒谎,一定要看到证件才能下手……”   乔没有理会宋的喋喋不休,只闷头拖掉地砖上的鞋印,宋却认为他默认了艳遇般,立刻赶他走。   「去吧,一见钟情还是一夜情,管他妈的,你已经到这个年纪了。」   宋指挥道,乔只听懂让自己离店的意思,他照例把最后一格瓷砖拖得很干净,拖把涮干净放在工具间,才背包离开了。   他原本想去健身房,但不知道为什么径直走到广场,Mia还在原先的角落弹奏古筝,音箱也在,乔安静地坐在附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Mia的指尖。   有时候Mia会偷懒,假装拨弦,但丰富的琴音依旧通过音箱传扬出去,乔知道他又在假弹了,但乔却没有起身离开,他宁愿被欺骗。   天快黑的时,人群四散,Mia关掉音箱,伸了伸懒腰,哈欠打完满眼泪花时,终于留意到了斜后方的乔。   Mia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乔会来,但很快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   乔对于Mia自来熟地落座在自己身边的行为感到无措,他向右侧挪动了下,Mia立刻撅起小圆屁股追了上去。   他个子很小,在乔旁边缩成一团就像小毛球球一样,Mia低着头,摘掉假发,汗津津的短发正在风干。   “我不知道你要来,如果你来,我一定真弹。”   听着Mia含有道歉意思的语句,乔愈发不懂得回应,他向来不擅长苛责别人。   Mia伸出右手,拉住乔的一根手指,朝自己的脸蛋碰去,乔像被什么东西灼烫了般,立刻缩了回去来,Mia被乔手指头的茧磨痛了,委屈得眼睛通红。   “我只是想让你摸一摸我的酒窝,这是善良的Mia违背约定后对你道歉的方式。”   乔无法应付Mia撒娇一般的语气,他起身想要离开,Mia竟当场掉了眼泪,发出哭哭啼啼的声音。   乔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最后在Mia止不住的哭声里,伸出刚才躲开的手指,Mia立刻将自己的脸蛋撞了上去,刚好让乔摸到酒窝后,Mia的眼泪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狡黠的笑容。   “明天,也来看我表演吧。”Mia离开时向乔摆了摆手,小小一只又拖着大包小包消失在街角。   这天之后,乔每天拖地时都会望一眼墙上的老式时钟,宋特意把它摘下来换了一支新的电池,以免他哪天指针不转,让沉默寡言的乔错过约会。   尽管乔向他解释过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宋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他将每天的问好换成一句英文「今天乔成功了吗?」   乔解释不了,就只好每次都摇摇头,宋起初感到失望,后来觉得乔是因为害羞所以在撒谎,毕竟他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   他想象不到,乔实际上每天都坐在广场表演古筝的Mia斜后方,在台阶上吃一些餐馆打包的剩菜或是便利店加热的饭团解决自己的晚饭。   就像Mia所说的那样,他经常受到欺负,但乔发觉这不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缘故,而是Mia的个子矮小,长相可爱,看起来就像是一推就会倒的类型。   但乔坐在这里,不会放任有人抢Mia的钱盒,他总会立刻挺身而出。   有时候是Mia被别人揭穿假弹而遭受责难,乔也会走过去,这时候的Mia就选择抱住那人的手指头,哭哭啼啼地说是乔这个大个子逼他做的。   等到人家同情地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报警,Mia又擦着眼泪,抽噎地解释是他欠乔一大笔钱,他本就应该偿还。   通常情况下,对方不忍继续指责,还会在Mia的钱盒里放上一张面额不小的钞票。   可乔并不是完全听不懂Mia说的英文,他不止一次为此感到生气,可Mia总有办法哄他,他最大的杀手锏是眼泪和酒窝,这是足以在笨男孩儿面前横行的武器。   乔逐渐接受了在Mia的故事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好的坏的他都默默承受下来,Mia每天都在假弹,乔每天都来听,他学会闭上眼睛,将古筝的声音想象得更加缓慢低沉,将Mia的假发想象得更加乌黑柔顺,将现在想象成过去,最后才敢想象无法触及的那个人。   Mia每次都会在收拾东西回家前跟乔坐在一起,小声向他表达感激或道歉,然后如常邀请乔戳他完美的酒窝。   这几乎成为乔跟Mia分别的标志性动作。   大概持续了一个月,这里的秋来得比中国的晚一些,但终究是步入了萧条的时节,广场上的客流量开始骤减,Mia一连好几天都挣不到钱。   他哀伤地问乔为什么从来不给他放钱。   乔就掏出钱包,将最大面额的钞票递给Mia,Mia为此感到讶异,但他没有收下,将钱推了回去,然后歪着脑袋询问乔愿不愿意帮自己拎东西回家。   在他的再三请求下,乔替他抱着古筝,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比Mia要谨慎很多,像怀揣着珍宝。   Mia住的也是老破小公寓,但他租住的是两室一厅,乔跟着他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乱糟糟的沙发,上面叠满了各种季节的衣服,两件卧室的门都没关,床上也被衣服和包垒出高高的布堆。   跟乔的公寓不同,Mia的住所虽然杂乱无章,可放了很多充满活力的东西,他向乔展示丑得可爱的布偶,有小猪鼻子的纸巾盒,甚至是他收藏的火辣小兔子套装。   乔觉得这里像动物园,Mia真的是只落蹦乱跳的小猫咪。   “乔,”Mia环上乔的腰,仰着脸笑笑,“你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吗,我的室友突然退租了,我没有办法一个人付两个卧室的钱,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要流落街头,你也知道,现在几乎不会有人停下来听我弹琴了,除了你,善良的乔——”   乔无措地后退,他把古筝放在茶几上,然后落荒而逃。   Mia失望地坐进那堆衣服里,第二天他依旧到广场去了,蹲在角落里,然后看到如往常一般走过来的乔。   Mia开始哭泣,在大风里,眼泪和鼻涕被呼呼吹着,小脸红扑扑的,等待乔的询问。   然而乔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大概转过街角,他终于忍不住转身,面对一直跟踪他的小不点儿,Mia双手合十,说求求善良的乔,甚至坐在地上抱住乔的脚踝撒泼。   乔一脚就能把他踢出很远,但他没有这样做,也没有答应,只是跟Mia僵持着。   Mia边哭边念,说自己是为了挣学费上大学才出此下策,如果乔不帮他承担一部分房租,他将没办法在下学期上那所最好的大学。   “Mia,你要上那所大学吗?”乔突然问。   Mia诚恳地说:“是的,乔,我会上的,我已经考上了,只是差一点儿学费。” 第九十章 寻找   乔答应跟Mia共同租下两室一厅,尽管他不太懂外国的租金,但Mia问他索要的那份比他之前租住的公寓一间房要贵上一些。   但乔不在乎,他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宋给他的工资不算低,这里的健身房每个都很便宜,他连吃饭的钱都能省掉,所以每个月拿到手里的钱还有很多。   乔甚至多给了Mia几张,他要Mia拿钱去交学费,Mia从来没有见过像乔这样好心且木讷的人,翻滚着亮堂堂的眼珠子落在体格健壮的乔身上,然后像猫一样矫健地扑到乔的身上,胳膊搂住乔的脖子,细白的小腿则蜷上乔的腰部。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Mia用英文撒娇,「有坏打算的乔。」   乔对于Mia的投怀送抱显得慌乱,他知道外国人热情开放,但Mia是中国人,他不应该用这样的礼节对待跟他同住的室友。   乔很快把Mia从身上扒掉,尽管Mia一直在挣扎,但还是被力气很大的乔甩在了沙发上。   Mia捂住被攥疼的手腕,幸好沙发上有很多柔软的衣服,这才没有硌到他的屁股,Mia很不开心,还没有人像乔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乔低下头,认真地对Mia说。   “Mia,我愿意给你付学费,但你要帮我在那所大学里找一个人。”   “把你抛弃的情人吗,”Mia愤愤地说,“乔,你应该学会放手。”   乔脸色沉闷,他没有回答什么,但逐渐拧起的眉毛让Mia意识到这也许是乔不愿意让人触及的地方,很会察言观色的Mia赶紧讨好地笑了笑。   “好吧,Mia会为你找到的,他在大学的……哪个年级哪个专业?”   乔摇了两次头,表示不知道的意思。   Mia有些为难,小声吐槽一句:“你确定他真的考上这所大学了吗?”   没想到乔再次摇头:“我不确定,Mia,我只知道他在这个国家上了很好的大学。”   “整个国家!”   Mia立刻爬到沙发的边缘,撅着屁股仰着脸,夸张地叫道。   “笨蛋乔,你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个州,有多少个大学吗,你要一所一所地排查下去?那告诉Mia,how many more!”   乔攥了攥发麻的手指:“这是第一所。”   得到回答的Mia接近癫狂,他不停地在沙发上的扶手上震来震去,那架便宜的单人沙发因此翘起再落下,将地板砸出咚咚的响声,跟人心跳的频率一样沉重。   “Mia,安静一点儿,我会慢慢找的。”   乔认真地说,他控/制住不停乱动的Mia,Mia干脆倒在那堆衣服里,从腰/下/面抽/出一条硬/硬的/男/士腰带,扔到茶几上,然后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埋进完全柔软的布料里。   “好吧,乔,那他长什么样子?”   “头发很长,是黑色的,个子比我矮一个头,皮肤很白,比你还要白很多,脸不圆,下巴是尖尖的,眉毛很漂亮,眼睛也很漂亮,是挑起来的,眼角下面有一颗黑色的小痣,嘴巴也——”   乔不停地讲述着,Mia第一次听这个大个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脸颊,又用手掌在自己最白的肚皮上抹了抹,感觉乔的话有些伤害到他,于是Mia难过地蜷成一团,小小声地答应乔。   “好吧,Mia会为你找到这个大美人的。”   听到他这么说,乔终于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他交待Mia一定要去图书馆或是人少的地方找,絮叨了一会儿,乔又突然意识到Mia刚才的话。   于是乔郑重地对Mia说他要找的不是女孩儿,Mia歪着脑袋望着乔,感觉更加不爽,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像乔描述的大漂亮,还是个男人。   可他又因为乔喜欢男人而感到高兴,Mia兴奋地把双腿荡来荡去,脚趾轻轻踩到茶几上古筝的弦上。   但乔却立刻把他的脚掌托起,Mia觉得乔手心的茧子磨得自己痒痒的,他心情很好地问乔:“你担心它划伤Mia漂亮的脚吗?”   乔却不是这样应承他的,他像个成熟的老父亲告诉Mia。   “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你的琴。”   Mia爬到地毯上,摸了摸古筝的弦,弄出几个真正的响声,他跟乔说自己真的会弹古筝,并且询问乔想不想听。   乔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门被人砰砰砰砸响了,听起来很不对劲儿,Mia像受惊的小猫一样躲了起来,留下乔去开门。   是邻居投诉Mia刚才翘沙发的噪音,乔用蹩脚的英文道歉,并向白头发的大妈赔偿了一点儿精神损失费。   在乔将这一切处理完后,Mia才跳了出来,委屈地说乔不应该赔钱给她,只要乔漏出后背的纹身,就能将事情轻易解决。   “给你纹身的师傅技术很差,你瞧,这里的线条都歪了,”Mia将乔腰部的布料掀开,指着上面的鹰爪,“不过你的腰很漂亮,漂亮到不会注意这里。”   「不过,如果是Mia的话,是不会给他钱的。」Mia耍小性子时很喜欢用英文。   乔能听懂这样简单的句子,他向Mia解释道:“我没有给他钱,刚到这里时我没有钱,所以当了人体模特,他给我纹身,然后付给我钱。”   “痛吗?”Mia的手指尖在乔的肩胛骨上抚摸。   乔不能看到Mia停留的位置,但他依稀记得那里是鹰的翅膀,乔有些失落地说:“我想纹一只鹤,可是他说很少人会纹这个动物,他更想练习大部分人都会纹的鹰和蛇。”   “就是要这样勇猛的动物,”Mia说,“这样别人才会怕你。”   “Mia,”乔低声说,“我不要别人怕我,我找过那所大学的学生,他们并不愿意帮助我,还会欺骗我,说这里没有像这样的中国留学生。”   “我不怕你,”Mia跑到其中一间卧室,将床上和桌子上的男士衬衫外套,统统抱进自己房间的大柜里,然后邀请乔坐进来,“你就住在这里,等下学期开学,我会乖乖地去上课,然后每天都帮你打听——打听长头发的男人,说不定,我们会在一间教室遇见!”   乔将行李放进屋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Mia看见他行李箱夹层里的那个颜色漂亮的丝巾,就从床上跳下去,顺手将他抽了出来。   乔看到他的作为,立刻冲过去,一把夺了回来,Mia被他的力道带翻在地,他怔了怔,然后捂住很痛的尾椎骨,眼泪汪汪地指责乔。   乔对此很无措,他将丝巾重新放回行李箱,然后伸手去拉Mia起身,Mia拍开他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哭闹不休,于是乔只好抱住身材娇小的Mia,将他放在书桌上冷静,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Mia见乔不打算继续安慰自己,觉得无趣,于是待了一会儿又跳下地,回到另一间卧室了。   他走以后,乔才停下手,跪在地板上,将在行李箱夹层里叠得十分整齐的丝巾拿出来,手掌捧着,脸颊在上面轻轻蹭了几下。   乔还记得,那个买下季鹤古琴的管家将他送到这里时,广场正在举办什么热闹的活动,在那堆售卖众多漂亮的东西里面,他挑了两条一模一样的丝巾。   他哀求管家将其中一条丝巾带回去,送给同样即将远渡重洋的季鹤。   “你不要怕,这里的夏像丝巾一样漂亮,我会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等你。”   乔仰躺在床上,望着千篇一律的天花板,看不到灯笼的福影,乔缓缓闭上眼睛,黑色的睫毛抖动地落下眼泪。 第九十一章 亲人   乔住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房间被他清理出许多男士皮带和短裤,尺码偏大,看样子不是Mia的,Mia说是退租的室友留下来的,并且很热心地帮忙乔处理它们。   但Mia处理的方式也很简单,只是往自己房间里的大柜里使劲儿塞,塞到柜门需要用胶布贴上,才能避免最宽的那扇门脱落把小小的他砸扁。   除了卧室的公共区域,乔接管了卫生,他将沙发上的衣服叠得很整齐,放在搬家的纸盒里,茶几也擦得特别亮,扔掉多余的垃圾后,位置变得很宽敞。   Mia总是在乔拖地板时,整个人盘腿坐在上面,眼睛像小猫一样追踪乔的身影,然后趁乔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地用右脚的大拇指去试探着落地。   乔还很会做饭,Mia帮他处理了烟雾报警器后,他开始学着在家里用电锅复刻宋在中餐馆的拿手好菜。   Mia会主动挤进厨房帮忙,但他连洗西红柿都不愿意用力搓一搓,炒菜煮饭上更帮不上什么忙,乔会自然而然地接过Mia放在水槽里泡的菜盆,重新清洗几遍,Mia捧着盆子当人型架子,等乔往锅里放油放菜,被热油点儿烫了两回后,他又撅着嘴和屁股不肯干了。   乔看过Mia随手甩掉的账单,住在小破公寓的他,在餐馆和外送上面的消费简直奢侈,让乔一度怀疑Mia没有钱交学费是因为这个原因。   乔住在这里以后,煮得每一顿饭都是两份,Mia也不会假意推辞,他脸皮很厚地坐在乔的腿边,弯腰嚼很香的炒菜。   吃完以后会撩开上衣,给乔展示微微凸起的小肚皮,以吃饱了无法动弹的借口逃避洗碗的责任。   乔不为难它,他并没有期待Mia洗碗,在他眼里,Mia是个爱撒娇的小孩子,尽管乔常常沉默寡言地对待他,可Mia却愿意活泼地跟他啰嗦。   乔觉得孤独没有那么令人恐惧了。   宋知道乔跟别人同居后,非要乔邀请他的室友到餐馆吃饭,乔对此感到为难,他简单跟Mia提了一句,Mia却欣喜地答应了。   他从身材健壮的乔屁股后面闪出小小的身影后,餐厅里的服务员都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宋甚至忍不住吹了个流氓口哨。   木讷的乔并不理解他们奇怪的反应,Mia却精明地领会了状况,他眯了眯圆眼睛,然后开始向所有人展示他迷人的小梨涡。   他假装矜持地跟在乔身边,时不时勾住乔的小尾指,故意把声音降得很低,以至于乔不得不俯身低头去听他讲话。   Mia吃包子时小口小口地咬,让乔替他擦掉嘴角的汁水,乔拿了张餐巾纸,捂住Mia的嘴唇和下巴用力擦拭油汁,他做得一丝不苟,以至于Mia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手。   “你把我的嘴巴都擦破了!”   Mia娇气地叫道,乔抱歉了一声,然后盯着Mia看,又说了句:“没破。”   Mia终于忍受不了乔,他怒气冲冲地从板凳上起身,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拿走盘子里两个流汁的肉包,然后出了餐馆的大门。   乔拿着菜单对照,将钱和小费放在桌子上,然后在众人尴尬的目光里回到后厨,又带上了他的洗碗手套。   宋看见蹲在水池旁的乔,拎着锅铲冲了上去,问他:“你怎么不追出去?”   乔摇摇头:“他可能想先回家。”   宋举着铁铲捂脑袋,他没想到乔在恋爱里没有改变,对待情人像对待同事一样没有情调,刚才那漂亮的小不点儿把媚眼都抛烂了,乔也不愿意回应一下。   「放下这些破碗,快追出去,否则我就扣掉你一整个月的工资。」   宋像拔萝卜一样用力拉起乔,乔被推出后厨后,前厅的服务员默契地接力,一个接一个地将乔推到餐馆外面。   乔不明就里,但他一眼就看见了没走多远的Mia,蜷在转角啃那两只包子。   Mia感到头顶清冷的日光被阴影挡住了,随即看到乔伸出的手上有张干净的卫生纸,Mia拿了过来,在嘴巴上擦了擦,又张开手指缝,细致地抹干净。   “还是油油的。”   Mia有点儿委屈地讲,乔说他可以到餐馆后厨洗手,Mia不愿意:“因为你,大家都嘲笑我,肯定以为我在自作多情,你带我到这里,不是让我扮演你的恋人吗?”   “Mia,你在想什么,”乔皱紧眉头,“我们都是男的。”   Mia如临大敌的表情,他张大嘴巴许久都说不出话,因为乔的表情太过认真,丝毫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仿佛他是真的认定两个男人无法在一起谈恋爱。   “怪不得,”Mia恍然大悟,他指着乔的鼻尖,“怪不得大美人不要你了,乔,你只对人家好,却不给人家身份。”   乔茫然地望着Mia:“他没有不要我。”   “他就是不要你了,不然为什么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为什么他不告诉你自己上了哪所大学,为什么你的信件上写不出地址?”   “你偷看我的信,Mia。”   乔站了起来,阴沉着脸,Mia顿时有些心虚:“是你自己放在书桌上的嘛……我只看了没写完的那一封……你说想他,想念就是喜欢的意思哇,你喜欢他,却嫌弃他是男人。”   Mia越讲越小声,因为乔走了,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Mia觉得心里很难过,他又嚷嚷道:“对不起,我再也不偷看了。”   但乔像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开,原本Mia还在他身后跟着,可很快就不肯跟了,他觉得乔太小气,脾气太大,想着想着Mia掉眼泪了,他蹲在会落下叶子的大树旁边,用黏糊糊的手揉着眼角。   乔很快回来了,蹲在Mia的面前,抓住他的手,把刚买的矿泉水倒在他的指缝里。   Mia觉得手冰冰的,他仰起头,看见乔后破涕为笑,乔又拿了张纸擦掉他快要流下来的小鼻涕泡,这次力道没有重到让娇气的Mia感到不舒服,乔又变回那个善良且细心的乔了。   “Mia,男人也能在一起吗?”低头的乔问。   “可以啊,”Mia撅着嘴,埋怨乔的保守,“为什么不能?”   乔呼了口气:“Mia,我曾经试图亲吻他,但被他挡掉了,我说过喜欢他,但他不会回应我,就算男人能谈恋爱,他可能也不会爱上我。可是没关系,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很善良,也很挑剔,所以我觉得他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但我不一样,我们是亲人,恋人可以分手,但亲人不能,我可以永远当他的哥哥,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Mia失落地盯着树坑里蚂蚁,乔以为他害怕,就挪了挪瓶口的位置,往Mia的脚边倒了一些,蚂蚁怕水,便往反方向爬走。   “你真好,乔,”Mia小声说,“我也有哥哥,可是从小到大叔叔伯伯都喜欢他,不喜欢我,我偷看了爸爸的遗嘱,他居然把公司都留给哥哥,只留给了一点儿钱给我。我一生气就跑到国外了,可是都快要冬天了,他居然也不找我。你都没有联系方式还在找弟弟,可是Mia明明就留了纸条,副卡也一直在刷……”   乔把剩下半瓶水喝完,瓶子捏扁,然后拉Mia起身,带他去找垃圾桶。   “可能他在等你回去吧。”乔说。   “我才不主动回去呢,”Mia张牙舞爪地叫道,嘴唇呼出许多白花花的热气,“Mia要在这里逍遥,逍遥!”   乔脱下外套,盖在Mia瑟瑟发抖的肩膀上,他望了望天上落下的细雨,那其实是雪花,因为温度不够低,所以都还没落在身上就化了。   Mia识趣地搂紧乔的衣服,这才汲取了些温暖,他嘟嘟囔囔地告诉乔:“亲人不如恋人好,如果以后大美人跟别人结婚,你会被赶走的。”   乔停下脚步,Mia以为乔又要生气时,看见闷头闷脑的乔突然缩紧眼神,回头望向他。   “Mia,你说得对。” 第九十二章 拒绝   自从乔住在这里,Mia再也不用在别人砰砰敲公寓小破门的时候担惊受怕地躲在卧室的被子里,因为乔总是能很好地解决各种人,投诉的、推销的、寻衅滋事的。   乔生得高大,却常常用友好的态度对待来人,大多时候是赔钱了事,要是真遇到不老实的混蛋,则会走出去反锁大门,站在走廊上跟人对峙。   不多时,乔会轻轻敲门,Mia则撒开腿跑过来开锁,他挤出脑袋往外探看,被乔一把推回屋里。   虽然跟乔住在一起非常有安全感,但也有坏处,Mia再也不能爬在沙发扶手上将沙发震出响声,因为底下被垫了厚厚两层地毯,晃起来直打滑,Mia为此摔了两回,狗啃屎的姿势,乔不嘲笑他,但也不去拉他。   乔也不让Mia在公共区域堆放衣物,Mia吃人嘴短,无奈也遵从了这一规则,这导致他数量只进不出的衣服只能都扔在自己的卧室里,不仅是柜子里和床上,连地板上都扔得乱糟糟的,Mia下床都不用穿拖鞋,直接在那些漂亮衣服上踩来踩去。   唯一让Mia感到心虚和不满的是乔经常催问他什么时候开学,这让Mia觉得乔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找大美人而已,虽然Mia自己跟乔同居的目的也不单纯。   Mia总是又撒泼又道歉地糊弄过去,但乔下次还会问,他甚至从床底下掏出了钱盒,里面装满了现金,足够Mia缴一学期的学费。   Mia一下子把钱盒的盖子盖回去,推还给乔,然后仰躺在地板上,脚趾不断收缩,呜呜囔囔地说等过完年,他就去上学了。   这里是没有新年的,只有中国的日历上会圈划出除夕和大年初一的日子,乔不怎么看时间,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直到上班途中开始下雪,道路的泥泞粘在鞋底。   后来天气好像更冷了些,雪不再化了,像沙子一样打在脸上,又粗又散,不像家乡的雪那样温和。   餐馆的店铺招牌上贴了红色的窗花,透明橱窗里挂了几个不地道的灯笼,宋和服务员围在一起开会,研究怎么剪出漂亮的福字。   宋在那一堆没在中国常住过的华裔里面算是手巧的,可手里的彩纸捏了又捏,小心翼翼地落剪子,可打开以后准会失望,他总是把福字剪坏。   「明天是中国除夕的日子,春节的前一天,会有很多人来餐馆吃饭,大家必须辛苦地加班。」   店门口提示进客的铃铛一响,大家纷纷抬头去看,宋看到姗姗来迟的乔,他已经在店外拂去外套上的雪,身上只有冰冷冷的湿气。   “你还是第一次迟到,乔,”宋招呼乔过来,并未因此责难,而是将手里的剪子递给乔,“帮我剪一个福字。”   乔的手在彩纸上碰了碰,又放了回去,他摇摇头,走向后厨开始备菜:“我不会,明天我没事,可以留下来加班。”   宋啧啧嘴,要不说他在所有职员里最喜欢乔呢,总是这样踏实勤恳,不过他又为乔的感情而担忧,用英文询问几个懒散八卦的服务员乔是否跟那天的小不点儿分手。   时间还早,所有人都在前厅,乔一个人蹲在后厨的水池旁,他戴上手套前,发现左手的大拇指沾上了些红色卡纸的颜料。   他将手放在水流下面冲洗,水龙头的水流很足,一下子就卷走了那丁点儿颜色,乔却突然将手指抽了回来,可是已经晚了。   乔攥成拳,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发抖的手腕,又重新投入到重复且单调的洗菜备菜工作中。   除夕那天,雪下得很厚,与宋料想得不同,店里几乎没什么人,连几个服务员都请了假,偌大一个中餐馆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个人,到下午又走了一个,熬到下班时,只剩宋跟乔。   乔临走前,拿到了宋塞给他的红包,他学着中国的规矩,像个长辈一样祝福乔此后的一年会幸福平安。   乔没有拒绝,他不善言语,但从心底感谢宋的收留,他所能付出的只是多加会儿班,但宋撵他走,说要闭店回家给家人包饺子。   “剩下的,你带走吧。”   宋把今天特售的热汤饺子用盒子装好,让乔带走,乔放在包里,出门走了半路又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搂在怀里,匆匆往回赶。   没等他开门,Mia就一把拉开了故意没上锁的屋门,见到乔后他黏黏糊糊地说等你好久,乔看着手里攥着一瓶洋酒的Mia,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他才喝了半瓶,就已经有了醉意,小脸红扑扑地叫乔快来跟自己坐在一起。   乔没有理会晕乎的Mia,他到厨房里加热从餐馆里带回来的饺子,尽管他一路上保护都很好,可天太冷了,这碗饺子还是凉得凝固在一起。   乔将它们拨弄到锅里,刚开始用的小火温着,又拧成大火,看着白花花的饺子在沸水的攻击下变散变烂,直到里面的肉馅跟皮搅在一起,变成粥一样的粘稠物。   他端到茶几上时,Mia忍不住犯恶心,他嘲笑乔做菜好吃,却不会煮饺子,然后打走乔手里的筷子,让他跟自己一起吃披萨。   乔摇摇头,捡起筷子,坐在毯子上将那碗卖相实在一般的饺子粥吃得精光。   Mia替乔倒了杯酒,以为乔会拒绝,但乔看都没看,一口闷进喉咙,他感觉嗓子火辣辣的,胸脯火辣辣的,紧接着,脸上也变得火辣辣的。   直到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下去,这股火辣辣的感觉继而滚烫起来,像沸水里翻滚的泡泡,灼烧着乔的心脏。   “你怎么哭啦?”   Mia凑上前,用迷迷糊糊的眼神看着皱眉掉眼泪的乔,担忧地问:“是想家了吗?”   乔没有回答,Mia一个劲儿地问乔为什么不理自己,问着问着声音也带上哭腔,他说自己也很想家。   Mia的表露的方式远比乔更加外放,他号啕大哭,眼泪和鼻涕在小脸上盈满了,嘴里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委屈,哭得弯着腰咳嗽。   因为Mia情绪太过,乔不得已暂停了自己的伤心,他不停地从小猪鼻子的纸巾盒里抽出干净的纸巾递给Mia。   Mia说鼻子疼,乔只好跑到厨房,将粗糙的抽纸打湿,让它们变得柔软,替Mia擦擦被泪水蛰伤的鼻子。   Mia突然破涕为笑,原本畅通无阻的眼泪掉进小梨涡的坑里。   “乔,你真好,”Mia抿抿湿漉漉的嘴巴,然后盯着乔的下巴看,“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说着,Mia又往前拱了一下,意乱情迷地将视线移到乔的流畅的唇形上,然后撑起身子,闭上眼睛。   他感觉撞上了什么东西,不像是嘴巴,于是Mia睁开眼,看见一脸失措的乔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主动献吻。   Mia大叫:“你干嘛!”   乔推开Mia,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本身就是居高临下的姿势,他又蹙起了眉毛,将它们拉平成严肃的直线。   “Mia,我并不喜欢你,不要对我这么做。”   “为什么拒绝我,”Mia撅着嘴,小声地询问,“不可以拒绝我……”   “Mia。”乔认真地叫了一声,仿佛要说教的语气。   Mia利索地摇摇头,酒精已经让他的大脑不够清醒,他大喊着:“我不叫Mia!为什么叫我Mia!我讨厌你,乔,你、你是烦人精!”   乔站了几秒,看着已经靠着沙发倒在地上的Mia:“我会尽快搬走。”   说完,乔转身离开,回到卧室,外面也没了声音。   凌晨时,乔出来看了一眼,Mia已经醉晕过去,吐了一地毯的酒水,乔无奈地叹口气,他用干净的毯子卷起Mia,把他抱进卧室的床上,替他脱了鞋就离开了。   乔没有睡着,他坐到了天明,用翻译器打出一段英文,发给之前租住的公寓房东,但大概是时间太早,乔并没有得到回复。   Mia到晌午时醒了过来,看见在客厅收拾行李的乔,突然想起来昨天的所作所为,乔拒绝了他的亲吻,还表现得如此警惕。   尽管Mia觉得有些委屈,但还是阻拦乔向他道歉:“Mia昨天喝醉了,不是故意的,下次肯定不会了,你不要搬走!”   乔说没关系,却依旧将行李箱的拉链扣得严丝合缝,Mia急了,用身子堵住行李箱滑动的轮子。   他想办法说服乔:“这个时候你去哪儿找房子呀,根本就找不到的。”   乔不用他担心,说会试着找找看,Mia只好低声下气地恳求乔不要搬走,乔也不为之所动。   直到Mia灵光一闪,他说自己下个星期就会去上大学,让乔再待一小阵子,他可以很快帮他打听到大美人的下落。   这时候乔的手机屏幕亮了,他收到了房东传来的简讯,说他之前租住的屋子已经被人租走,大概两个月之后退租,问乔需不需要预定。   乔犹豫了一番,摁关屏幕,松开了行李箱的把手,他问Mia是不是真的会去上大学,Mia说当然了,他考上自然是要去的,新的一年他要好好学习,明天就去买昂贵的外国教材。   稳定住乔后,Mia才脱掉臭烘烘的衣服,到浴室冲澡。   乔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地打开体育频道,看着屏幕上巴西足球队在联赛里获胜,镜头给了功不可没的守门员,他还很年轻,黝黑的娃娃脸上掉着汗水,活泼地向观众打着招呼。   幕后解说穿插了一段对他的介绍,这位新兴的足球小将来自中国,年仅十四岁时远渡重洋,到国外深造球技,选择和努力没有受到辜负,有望成为世界瞩目的球场明星,前途一片光亮。   在电视屏幕不断发出兴奋叫喊和欢呼时,乔拿起遥控摁下关闭键,他缓了口气,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上面有一些陈年旧疤,愈合以后只留下淡淡的白色。   然而与它们相比,小腿侧面蜈蚣一样的缝针疤还没有经受太久的岁月,它显得新鲜可怖,在沉重的雨雪天和韧带损坏的脚踝一样,隐隐作痛。砰砰几声。   乔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起来,有人在急切地敲着房门,已经很久没听到敲门声的乔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间到别人家。   Mia围着浴袍从浴室出来,也听到了敲门声,看到乔缓缓起身,旋开了门把手。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周三入v,入v当天更两章6k,并在下周前完结。   猫猫其实本来不打算入v,但是入v之后才会有机会登上好榜单,文才能被更多小宝看到,希望大家能够体谅。   乖宝们可以尽量追读,也请期待小情侣美美满满,爱你们呦! 第九十三章 旧人   “Noah宝贝儿,”门外站了一个瘦高的男人,套了件又长又暖的风衣,嘴里叼着根除过刺的玫瑰,“Surprise!”   等他音调肉麻地表演完,才发觉头顶有一片垂直落下来的投影,然后仰颈看到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男人正堵在门口。   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他找错人了,这里没有Noah。   他把门关回去前一刻,一只脚硬生生塞在门缝里,瘦瘦的男人挤进半个身子,从乔胳膊的缝隙里捉到正围着浴巾,匆匆往卧室里躲的背影。   “Noah!”   男人大叫一声,往门里挤的力气更大了,他气愤地将玫瑰砸到Mia后背,连连嚷叫:“别他妈装看不到我,你漏个脚趾我都认识你!”   乔反应过来男人是在跟Mia说话时,他晃了下神,男人便趁机钻到屋里,三两步跑到惊慌失措的Mia身边。   即将拽住小不点儿后脖颈时,被乔一把捞住腰甩到地板上。   Mia惊呼一声,连忙跑到男人身边,察看他有没有受伤,并且向乔解释:“不不不,乔,他没想伤害我,他是Leo,是——是之前的室友。”   Leo头晕乎乎的,缓了会儿后,趁Mia跟乔说话时,抓住他的小胳膊,咬牙切齿地问:“怎么回事儿?”   Mia张大嘴巴,迟迟没说出话来,他尴尬了许久,终于咽了口唾沫:“他叫乔,是我的新室友……”   “新室友!Noah!我不是一直在付那间卧室的房租吗,就因为我回国几个月,你就又租给别人了?”   Leo吼叫得声音太大,手指还拧了Mia的小臂,Mia立刻委屈起来,揉着那块儿烫起来的肉胡了呼气:“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空着也是空着,我就是租给别人又怎么样,我又没有钱,我挣点钱怎么了!”   “你哥的卡被你刷爆了?撒谎精。”   Leo勉强接受了Mia的说辞,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在沙发上,又觉出不对,眼神聚集到被忽略掉的乔,个子高大,身材健壮,脸也长得像模像样。   Leo又看了看Mia身上的浴巾,登时红了脸,指着两个人结巴起来:“你、你们、你们——”   “没有!”   Mia尖声否认,然后一把拖起陷进皮沙发里的Leo,把他拽进自己卧室后,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发了汗的小脸艰难地挤出笑容:“我、我跟他聊聊天。”   乔大概从两个人的交谈中得知Mia将房间二次出租,挣了两个人的钱,乔并没有太生气,反正他很快就会搬走。   被拽进屋里的Leo囫囵个摔倒在地上的一堆衣服上,他崩溃地爬起身,尽管他也不是个爱干净的,但好歹也是把衣服往柜子里塞,Noah真是他见过最邋遢的小不点儿。   Mia转身后,被Leo的表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Leo双臂交叉,等待Mia的解释。   Mia心虚,只能先小声喃喃道:“我改名字了,我不叫Noah了,我现在叫Mia……”   Leo抓住Mia的脚踝捞进怀里,盯着这张好看又很会撒谎的小嘴巴,吧唧一口亲了上去,脸上的阴霾才消掉了。   “你也就骗骗那个傻大个,还Mia,”Leo阴阳怪气地叫道,“他难道听不出来这是个女孩儿名?”   “我觉得挺好听的。”   Mia顺从地抿抿嘴巴,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亲吻了,小时侯只有哥哥会亲他,后来跟Leo在国外厮混,他俩也常常嘴对嘴,做些过界的行为,不过老实说,他跟Leo算不上什么恋人关系,顶多算混一起玩开心的同伴。   Leo很快接受了Mia的新名字,他叫了两声也觉得不错,像个小动物的名儿。   Mia向他简单解释了和乔同居的来龙去脉,并且没有隐瞒昨晚喝醉酒的事情。   Leo思考了下,随即讲:“他看着凶神恶煞的,也不像会喜欢你这种类型。”   Mia撅着嘴巴:“好吧,谁让他有大美人呢。”   Leo不管这些,只瞪着眼睛:“你赶紧让他给我搬出去,我这学期都要在这边儿住,他睡那间房我睡哪儿?”   “我才不呢,”Mia说,“乔比你好,他做的饭特别好吃,还打扫卫生,你看沙发上这么干净,你就在沙发上睡吧。”   “让我睡沙发?”   Leo简直不敢相信Mia才跟乔住了几天就倒戈,对亲爱的自己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Mia眯了眯眼睛,凑近Leo:“你知道吗,乔至少会做三十种中餐,鱼香肉丝、糖醋排骨、肉沫豆腐、西兰花炒——”   Leo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吃,自从被流放在国外上学后,饮食水平直线下降,体重骤减,从原先圆滚滚的小胖子变成瘦高猴。   “那他会分享给咱们吗?”   Mia高兴地叫道:“会!乔会分给我,我可以分你一点儿。”   Leo褪掉风衣,又把高领毛衣也脱了,原本是因为房间里的暖气开得足,可脱完他看着Mia滑掉的浴巾,精明的小眼睛一笑,伸出手掐了下。   “我可是大年初一就跑回来陪你了,要Mia犒劳犒劳。”   公寓的房子并不隔音,尽管乔没有偷听的意思,但他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隔壁卧室里的动静。   起先是床架晃悠床板嘎吱的声音,然后Mia尖声哭叫了几个音调,又呜呜囔囔地被人捂了嘴巴。   乔皱着眉头,立刻从床边儿站了起来。   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两个人一齐扭头,背对乔的Leo反应比较慢,还没挣扎着起身,冲进来的乔用胳膊反扣Leo的后颈,直接把人从床上摁到地上。   Leo呼吸不畅,双手不断拍打乔硬朗的小臂,Mia赶紧跳下来:“放开!乔!”   乔抬起头,怔愣了下,比起尚且衣衫不整的Leo,Mia简直更加狼狈,在乔的视线打在他身上后,他又急忙脸蛋红扑扑地钻进被子里。   乔好像明白两个人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在打架,他后知后觉地避开视线,身子转了个角度。   被他勒得半死的Leo坐在地上大喘气,好在他也没有生气,眼睛看着Mia:“怎么回事,他、也想跟我们一起?”   乔被Leo开放的言语吓了一跳,Mia一个劲儿地给Leo使眼色,让他闭嘴,然而Leo却不在意,坦然地说:“我反正没意见,不过我只做上面的。”   Mia听完也急了,“你什么意思,你看乔像下面的吗?所以就让我一个人——那、我疼死了,你怎么不试试两个人一起!”   乔没想到两个人会因此争吵,他脸涨了涨,立刻从卧室里出去了。   Mia立刻飞去一个枕头,直直砸歪了Leo精心打理的头发,他赶紧伸手挠了挠,怎么也没办法抓匀,于是生气地吵Mia是见色忘友的笨蛋。   “见谁的色!你这个大胖子,哪来的色相!都怪你都怪你!”Mia叫道。   Leo脸色难看,他最不喜欢别人提他胖子时期的事儿:“我说我是色了吗,你到底懂不懂见色忘友的意思,撒谎精笨蛋精,怪不得连大学都没考上,你也就还有个哥,要不然你家公司早就被我家干翻了,你高中学历也就只能在超市里干个炸肥肉的售货员……”   “不许你提他!”   正往身上套短裤的Mia从床上跳了下来,夺起地上的枕头,疯狂地向Leo砸去,Leo被砸得到处跑,本来想先逃到客厅避难。   没想到刚打开房门,看见一脸阴森的乔,正站在门口。   乔推开Leo,抓走Mia手里的枕头重重摔在地上,吓得Mia两条直溜的腿猛打哆嗦。   “你没有考上大学,”乔失望地说,“你一直在骗我。”   “不是的!”   Mia下意识否认,可又实在给不出什么借口,只好把脑袋低下去,手指扣弄着裤腰,小声呢喃:“对不起……”   他这副模样,让Leo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上去打圆场:“好了,不就是找个人吗,他没考上大学我考上了,我帮你打听。”   “人家上的是最好的大学!”Mia冲说漏嘴的Leo发脾气,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那怎么了,”Leo脸红地嚷嚷,“不就是个大学吗,留学圈儿里问一嘴不就结了,大不了,大不了给他办个假证,你自己进图书馆找呗。”   Mia愣了下,他拉住乔的手腕,哭丧着脸保证:“我错了乔,可是他真的有办法,你别生气……”   “给我个带照片的证件,今儿我就去帮你办,”Leo揽住Mia的肩膀拉在怀里,又对乔说,“最多两天就能办下来,不说多真,进个学校图书馆还不成问题。”   乔站在原地思虑片刻,从怀里掏出国内带来的身份证,递给Leo。   Leo翻看一眼,眼神突然聚了聚,从那张显得青涩的头像上移到姓名那一栏。   “乔横林。”   他喃喃念道,又抬眼对比了下眼前的乔和证件上的乔,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你、以前小学是在哪儿上的?” 第九十四章 名字   乔对Leo保持警惕,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Leo竟也不见怪,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乔,啪唧一拍手掌,大叫道:“乔横林,就是你!你变化可真大,现在长这么高。”   Leo让乔猜猜自己是谁,在乔陷入一片茫然时,他兴奋地揭开了谜底:“我啊,宋小海!”   “宋、小海。”   乔生涩地重复一遍,往事逐渐浮入脑海,他缓缓记起曾经的朋友,那个又胖又高的小学班长。   相比于乔的变化,宋小海才真正改变到认不出来,他现在的体型比平常人还要瘦些,细条一支,从前被肥肉挤压的五官也逐渐显现了本来的面貌,长得板板正正的。   乔是欣喜的,异国他乡能够碰到朋友,他甚至感到一阵酸楚。   然而不善言辞的他久久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最后只落到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宋小海丝毫不介意乔的内敛,他的激动溢于言表,捏捏被冷落的Mia,主动解释说。   “当年小学时我不是没跟你们直升对口初中,上了国际部嘛,一路念到高中,去年就出国了,不过是个野鸡大学,镀个学历吧。”   乔点点头,他还想问什么时,宋小海举起胳膊,指着上面一丁点儿窄小的疤痕:“你还记得不,在厕所,就因为我跟你说我爸认为书店开不长久,会走下坡路,你就推了我,还把我磕伤了。”   “对不起。”乔赶紧道歉。   “没事儿,”宋小海大方地摆摆手,“其实我爸真有点儿本事,他超市一路开了连锁,开成商场,又成公司,我们属于是半路起家。Noah、不,Mia他哥跟我们是对家,不过前几年我们签了友好协议,有我家商超的城市就没他家,有他家商超的城市,我们家也不能入驻。”   “我怎么不知道?”Mia瞪着眼睛望着宋小海。   宋小海嘿嘿一笑:“宝贝儿,你在家里生意里哪有话语权啊,也不想想,要不是协议,咱们两家能这么和谐扩张?我爸跟你哥不握手言和,能纵着咱俩混到一块儿?”   乔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只默默听着两个人交谈,他想再问问证件的事儿,宋小海则一把搂住乔的腰,他左拥右抱的,将两个人往外推。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泪咱就不流了,出去喝几杯,我请客!”   乔站住脚步,他本来不想出门,但也不想推辞,望着身上围着松垮衬衫的Mia,轻声说:“外面天冷,穿好外套,你的围巾在电视机旁边的衣架上。”   Mia听到乔这么说,嘴巴美滋滋地翘了起来,他又变得活蹦乱跳,小脚丫哒哒地踩着,跑进屋拿棉袄。   乔也回屋了一趟,出来时没什么大变化,只有脖子里塞了条丝巾。   宋小海怔愣了下,摊开围巾给Mia系在脖子上,Mia嫌他手法糟糕,连蝴蝶结都系得很丑,能说会道的小嘴不住地吐槽。   宋小海嘴上也不饶人,一路上都在跟Mia拌嘴,两个人谁也不落下风,针尖对麦芒般。   乔安静地走在雪地里,他的步子走得很平稳,不像身后的宋小海和Mia,深一脚浅一脚地打闹。   宋小海带乔来到一家酒馆,里面基本没有女性,昏暗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几对男性情侣拥抱和头碰头地暧昧摩挲。   Mia和宋小海都习以为常,这家酒馆本身就是招待他们这样的群体,上个学期跟Mia也常来,坐在靠里的位置,吸溜着果酒指点某个漂亮的脸蛋儿。   乔对此显得很不适应,他的双手在发冷的酒杯上捂着,但又忍不住展现出好奇,会时不时抬头看两眼。   宋小海在乔的鼻尖前打了个响指,唤回他的思绪,乔显得很不好意思,开始跟他们聊天。   宋小海总是在回忆以前的事儿,提起乔小学时捡瓶子还有害怕发令枪,乔则更愿意讲现在,他说他打工的中餐馆老板也叫宋,如果知道还有中国人跟他同姓会感到很开心。   Mia咬着吸管听他们两个说话,听会儿就不乐意了,撅着嘴巴让他们不可以忽略自己。   宋小海则捧住Mia软乎乎的脸蛋,又吧唧一下在上面亲了一口,Mia没像平时那样坦然接受,他想躲没躲开,于是用手擦了擦,然后余光瞥向对面的乔。   可惜乔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异样,在Mia感到失望时,乔突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我想说,”乔的表情很认真,“男人跟男人也能那个吗?”   “哪个?”宋小海也认真地反问。   只有Mia反应过来,乔问的不是刚才的亲吻,而是在公寓卧室里,他闯进房间,看到自己跟宋小海做的事,脸唰得一下子红透了。   胳膊狠狠撞了下罪魁后首宋小海,宋小海反应也快。   “能啊,怎么不能?”   宋小海倒是脸皮厚,丝毫不觉得尴尬,哪怕是面对曾经的小学同学。   乔的下一个问题才让他把荔枝味儿的果酒一口气喷了出去。   乔问:“上面爽还是下面爽?”   Mia也呛得直咳嗽,然而乔是很严肃地在问,那副表情好像在决定什么大事,甚至如果有笔记本在身边,他就会立刻记下来般。   宋小海跟Mia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   “下面!”   “下面!”   Mia是真觉得下面爽,宋小海则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可不想当下位,为免Mia再提出反攻的无理要求,索性撒了个小小的谎。   果不其然,乔对于两个人答出的相同结果深信不疑,他凝了眉,好像使劲儿将其记在心里。   宋小海忍不住捏了把汗,他怀疑这会把乔引上歪路,万一他从此当受了怎么办,就他这个体格,谁压得住啊。   Mia倒是单纯,想不到这儿去,他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又开始咬已经扁平到快要抽不上酒水的吸管。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聊到半夜,酒馆快要打烊,宋小海和Mia已经被酒弄得晕晕乎乎,乔喝了半杯,却觉得没什么感觉。   Mia和宋小海像取暖的小鸡一样挤在前面走,乔则在后面跟着,在他们快要滑倒时赶紧伸手接一把,这实在是个精神和力气双重耗费的活,走到半程,浑身是雪的乔已经冒出了蒸腾的热气。   Mia终于坚持不住,一屁股坐进雪地里,嗷嗷吐在墙根。   宋小海一遍嘲笑他,一遍拍背安慰他,可Mia不领情,直推他走。   宋小海无奈只能靠在一旁休憩,晕乎乎地跟乔搭两句话。   见乔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满脸通红的宋小海楼住他的脖颈往自己脸前压:“你、你!乔、乔、乔横林,立正!”   乔横林皱着眉躲开宋小海的胳膊,宋小海朝空气扑腾几下,也晃悠悠地倒地,雪花灌进他的脖子里,他打了一个激灵,嘴上却仍然在叫。   “刚才、刚才没好意思,”宋小海笑呵呵地讲,“我想问说你,为什么跟、跟季鹤分、分手了!?”   正在拍打外套上雪花的乔停下了动作,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太久没有,太久没有人提过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名字,被多年不见的宋小海毫不避讳地念了出来。   尽管宋小海醉得不行,乔横林还是冲他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没、有、分、手。”   “那你还说找你的大、大什么来着?”宋小海嘟嘟囔囔。   刚吐完一轮的Mia突然插嘴叫道:“大美人!”   “对!”   宋小海狠狠点点头,嗓子一顿,感觉大事不妙的他立刻翻身跪了下去,替代Mia的位置,咳嗽着吐着酒水。   Mia想站起来嘲笑他,可看见宋小海的呕吐物,心里直犯恶心,又是一阵说不出话的干呕。   乔很无奈,他没办法同时照顾两个醉鬼,然而两个人酒醉后的毛病也一模一样,都非要跟人讲话,不答应他就生气。   乔只好应付来应付去,只有谈到一个话题才会认真。   “我没有找大美人,”乔轻声说,试图拉起宋小海,“我在找季鹤。”   “嗯?”   宋小海疑惑一声,他的身子看似轻飘飘的,可沾了雪格外的滑,乔一个不稳,跟着他一起滚进厚厚的积雪里,摔得衣衫不整。   “季鹤……季鹤,我、我见到季鹤了……就在——”   乔猛然一抖,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忍不住颤声问:“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宋小海仔细想了想,然后又醉着笑了笑,他伸出手攥住乔脖子上垂下一角的丝巾,眼神逐渐失去聚焦,最后清醒地说的那句话是斩钉截铁的。   “他!丝巾,一样的,他跟你戴、戴一样的……” 第九十五章 Gotcha   宋小海宿醉醒来的时候,乔就在沙发对面茶几上敞腿坐着,脸色阴沉沉的样子像是一晚上都没有入睡,只等待他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强压着激动迎上去,询问他昨晚的醉话。   大早上宋小海还没有很清醒,不过低头的时候看见胳膊上很多大大小小的掐痕,从小臂延伸到大臂,红彤彤连成一片,他有些不可置信。   “你不会,想把我掐醒吧?”   乔没有回答,默认了他的疑问,又急不可耐地问:“你在哪里见到的他?”   “原来你要找的人是季鹤啊,”宋小海捂住发烫的额头,从沙发上坐起来,他也没绕圈子,“机场,我来的时候,我爸开错了地儿,把我丢到国内班机的航站楼了,我就自己去找摆渡车坐,然后看见他拿着机票找人问路。”   “不可能,”乔横林不相信地摇头,笃定地说,“他已经在国外上大学了。”   说完,乔又怀疑地看了宋小海一眼:“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没有像我一样给你身份证。”   “你跟他不一样啊,虽然那时候他围着丝巾遮脸,但我是不可能认错的,”宋小海红了红脸,但语气仍然忍不住得意,“他是季鹤哇,只要见到他,就会想,哦一定是他。我敢保证,就算是Mia那个笨蛋,光是听你描述,也能很轻易地认出季鹤。”   说到Mia,宋小海到处找,乔说Mia还在卧室没有清醒。   “幸好你把我俩带回来了,不然大冬天的,还不得冻死。”   宋小海感叹道,乔还像小时候一样,笨是笨了点儿,但心地很善良。   他还没来得及再追加几句赞叹,看见乔已经走到门口,腕子缠着花色丝巾的那只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旋转、下压,走廊的冷空气瞬间不留情面地涌入客厅。   宋小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额前头发被吹得向后的乔,漏出了整张平静到有些严峻的脸,宋小海一下子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你疯了,你现在是要去机场吗?不拿行李?等等等等——”   宋小海立刻站起身,阻拦道:“其实我看得不一定对,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季鹤,你别这么冲动……”   乔并没有回头,轻声答道:“不管是不是,我要去找找看。”   乔说的是要去找,而不是想去找,言语已经阻断了宋小海的劝说。   他立刻走了,什么都没拿,身上外套还是昨晚弄上雪渍的那件,利索到像是下楼倒个垃圾。   宋小海怔愣地望着敞开的大门,他站了许久,才裹好风衣将不断灌风的屋门关上。   他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跑到Mia的卧室,学着乔横林的法子,伸出手狠心地掐Mia的胳膊。   Mia挨掐的第一下就醒了,娇气地叫出声,等他气愤地从床上坐起身,宋小海打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责骂,说:   “乔走了,去机场了,他要回国。”   Mia费力地理解完突然的变故,立刻问:“为什么?”   “因为我说季鹤在机场。”   “然后呢,”Mia猛然拔高声调,“你坐飞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前了?你又要乔找遍国内的每一所大学吗?”   宋小海被质问住了,他下意识想要插科打诨地回怼几句时,Mia哭了,手背不停地在眼睛上揉擦,但眼泪仍然从其他方向滑下脸颊。   “Mia,”宋小海伸手擦掉挂在Mia下巴上圆滚滚的泪珠,“你喜欢上乔了吗?”   Mia呜呜地哭泣,胸脯像小风箱一样鼓起熄灭,他没有直面回答,口齿不清地呢喃道:“乔、很、很照顾我——”   “可那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宋小海坐在床边,捏了捏Mia耳朵,低着声,温柔而认真地讲,“昨天出门的时候,他提醒你穿外套和戴围巾,那时候的语气和表情能让我一下子想到季鹤,你不知道,小时候他在学校练跑步,冬天的时候总是围着绒毛围巾,然后跑到我的面前炫耀说是季鹤让他围的。”   “那又怎么样,”Mia哭丧着小脸,“你是说他把我当成季鹤了吗,我又没他白,脸也没他尖……”   宋小海看着笨过头的Mia,苦恼地皱起眉毛:“你跟季鹤当然不像,我的意思是,他在模仿季鹤,照顾你,就像季鹤照顾他那样。”   “我不懂,这不是喜欢Mia的意思吗?”   Mia低落地说,而后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关窍,于是头垂得更低了。   宋小海以为Mia放弃时,Mia从床上跳下去,跑进浴室又跑了出来,在地板上随便挑了件外套就冒冒失失地冲出房门。   眼见又一个人离开公寓,宋小海急忙跟了出去,赶到机场后,宋小海随便买了两张当天的便宜机票,跟Mia一起过完海关和安检,找到最近一班飞往国内航班的登机口。   所幸乔没有走,他一个人坐在座椅上,附近也没什么人。   宋小海稍微打听了下,原来因为暴雪等天气原因,航班取消,预计未来三天都无法正常起飞,让宋他们几个人到服务台退票或改签。   Mia坐在乔的身边时,乔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他的表情茫然失措,因为如命运开玩笑般的阻挠。   “咱们先回去吧。”   宋小海提议道,他们三个人也不能干坐着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的航班。   乔没有回答,咬牙摇摇头。   宋小海和Mia又劝了几次,乔依旧很倔强,坚决没有离开的意思。   宋小海没耐心地说:“你坐在这里又不能等到季鹤,谁会干坐着等飞机,你没听到人家说要好几天才能恢复吗?”   “你们走吧,”乔轻声说,“我想一个人等。”   “干嘛这么着急……”Mia埋怨道。   乔抬了眼,干涩的眼球很快充盈了液体,尽管他极力压抑,但牙齿的不断打颤仍是他陷入极端焦躁的象征。   宋小海伸手去拉乔的胳膊,想强行把他带走,乔遽然站起,推开围着自己的两个人,他攥紧拳头嘶吼道。   “我就是很着急,我就是很着急!走开啊,走开!”   Mia望着失控的乔,心生胆怯地退后,宋小海也愣了几秒,随后拉着Mia离开了。   乔又一个人坐在这里等着,盯着登机口前的大屏动也不动,宋小海和Mia来过一回,给他拿了些零食和矿泉水。   大概三天以后,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的航班恢复,乔晃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鼻腔湿润。   低头一看,地板上落了许多鼻血,他赶紧用手捂住鼻子。   Mia和宋小海赶过来的时,乔正狼狈地跪在地上,用袖口去擦地上快要凝固的血点儿,更麻烦的是,新鲜嫣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你这样怎么上飞机啊?”   Mia焦急道,他拉扯住乔的胳膊不让他走,乔看见有人开始排队检票,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Mia,情势所迫,不得已拆下手腕的丝巾,用来止住鼻血。   宋小海拿纱布赶来时,只剩下站在原地抽泣的Mia,哆哆嗦嗦地告诉宋小海:“他走了。”   长达十四个小时的飞行,中转城市四个小时的等待,最后两小时十五分钟的航班,乔脸色发白地再次坐上飞机,长时间的旅途致使机舱内每一位乘客都昏昏欲睡,只有乔一个人望向窗外。   跨天的飞机因为时差缘故,这里仍然是接近凌晨的夜晚,高空下的城市依稀存在高架桥和大厦的霓虹灯带,尽管模糊不清,但仍然能辨出那是独属于自己国家的风景。   空姐提醒打开遮光板、调直座椅靠背时,飞机很快有了降落的失重感。   乔横林突然希望飞机飞得再慢一些,他开始怀疑宋小海说的话,怀疑季鹤还在国外的某个公寓宿舍休憩,怀疑他根本又犯了错误,找岔了方位,需要再花费下一个新年的时间。   因为他总是很受伤总是很笨,在什么上面都有极大概率的失败。   乔横林开始大口喘息,实际上他不肯承认,他真正怀疑的是季鹤,他有没有爱上别人,愿不愿意看见自己,如果自己一如既往的愚蠢,他是否仍然愿意迁就和兜底。   乔横林逃避地缩起胳膊,不久后,旁边的乘客开始拿起行李,陆续排队下了飞机,这次他走在最后面。   没有行李,也没有接他的人,乔横林的进程比别人要快上许多,他找到卫生间,洗干净被血浸过的丝巾和袖口,在他认真搓洗时,有人将洗手液倾斜,帮他挤上三泵。   乔横林一抬头,Mia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补了票,跟乔坐一班的飞机,位置就在他后面一排,可乔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他。   “我是因为担心你。”   Mia看着乔皱起的眉毛,连忙解释。   “Mia,你不该来,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了。”乔头疼地说。   “为什么到这里就没有时间了呢,”Mia很难过地说,他的屁股都在飞机上坐痛了,可乔看到自己没有感动没有欣喜,还说伤人的话,“只有在国外,你才会照顾Mia吗?”   乔不再吭声,他关上水龙头,将丝巾叠成小块,放在口袋里。   Mia看起来十分伤心,乔无奈地带他去买机票,一定要现在就把他送回去,Mia一路上叨叨不停,想要挣脱,可后脖子的衣领被乔大力抓在手里,就像捏了个小鸡仔一样轻松,一路把他提进国际航班的出发厅。   Mia看乔也买了机票,开心地问他是不是要跟自己回去,乔说不是,他只是要确保Mia上飞机离开,不会再偷跑出来。   “可现在离回去的飞机最少还有三个小时!”Mia张牙舞爪地叫道。   乔严肃地告诉他:“那就等,并不是很久。”   Mia被摁在座椅上,哭哭啼啼的模样也没有激起乔的心软。   在乔寸步不离的看守中,Mia逐渐接受了要被遣送回去的事实,他现在唯一期望的是能把乔一起弄上班机。   可他打不过乔,而且乔很倔,说不定会从拉开紧急逃生的舱门一口气跳下去,反正他为了找大美人是敢于碎尸万段的。   Mia自怜地想,然后向乔报告,他要上卫生间。   乔本来想跟着去,但Mia赶紧说不用,他绝对逃不了,然后真的很乖巧地走进附近的卫生间,解决完生理问题,磨蹭地搓洗双手。   这个时间等飞机的人不多,没有人会向乔一样来得那么早,Mia正异常苦恼时,身旁突然刮过一小阵风,有人从卫生间的隔间出来,走到他身旁洗手。   低着头的Mia没有在意,但余光瞟到了旁边那双手,一只手缠着绷带,另只手在感应水龙头下反复冲洗。   应该是因为受伤而不太方便,他想要挤消毒洗手液,掌心却总是打滑。   于是Mia又抬起自己那瓶洗手液,帮他挤了一泵,心想自己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谢谢。”   那个人说,Mia却突然发怔,那是很好听的声线,听着却很冷清,像乔一样落寞。   Mia身子哆嗦地抬起头,从连成一片的镜子里看到垂在胸口的发丝。   颤抖的目光随之上移,那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因为有人在记忆里反复向他描述过而感到熟悉。   他甚至来不及仔细对比那个人的五官,水流的声音唰得一下停止了。   站在Mia身旁的人转身离开,走出卫生间,朝向相悖的方向。   Mia瞳孔骤缩,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冲了出去,在万分紧张的时候,他仍然花费一丁点儿的时间顿悟——为什么乔和Leo总是说,如果你见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就是他。   Mia像敏捷的小猫,来不及擦干的右手还是湿漉漉的,像长了钩子一般,触碰到那个人的小臂。   “Gotcha!”「找到了!」   在座椅上等待的乔,见Mia迟迟不出来,于是打算去找,他刚刚站起身迈开步子,投出的视线突然停顿了。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乔!乔!”   Mia旁若无人地大叫,兴奋地朝座椅的位置遥望,被他抓住的人原本紧蹙的眉毛突然展平,因为熟悉的姓氏而胸口一悸。他缓缓转身。   多年之后,乔横林仍然能清楚地回忆出重逢的时刻,那是随着时间流逝才逐渐清晰的画面,心脏陷入麻痹,血液停止流动,眼睛和四肢像瘫痪的水一样虚化,然后砰的一声,他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当身体无法察觉他作为人而存在所必备的呼吸,将过分的情感冲击错认为恐惧,极大的恐惧。   于是他完全没办法调动任何主动意识地逃跑了,毫无缘由地落荒而逃,好像翻山越岭的人终于见到巍然屹立的高峰之后的深深觉醒,勇敢是自我编织的谎言,他很渺小,又很胆怯,担心且顾虑重重。   “乔横林!”   深夜的T3航站楼十分冷清,这批候机的人还没有成群出没,只有稍远的登机口附近有寥寥无几的身影,很轻易地听到这声竭力的嘶喊,只是看上两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情。   脚步声、响铃声、说话声和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滑行的噪音,那些一直在乔横林耳朵里无限放大的声音混沌着远去,仿佛一切都被清空。   他听到了叫喊,确定无比地听到了,乔横林停止移动,站在原地重复着吞咽口水的行为,试图压抑喉管的痉挛。   无法想象的是季鹤冲到他的面前,用缠着绷带的手在乔横林的下巴和脖子失控地扇出红印,耗尽体力后才发软地滑到乔横林的胸口,整个颤抖的身子也逐渐萎缩,只有用力攥住乔横林的领口才不至于跪倒下去。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我不是说过让你谁都不要相信的吗?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为什么!”   季鹤的质问很严厉,哭得却很艰难,因为没有像这样哭过,眼泪会糊住睫毛,视线漫无边际地泛光,喉咙发麻,呼吸难以顺畅。   那些从小到大不被需要、不被允许的悲伤如水一般冲刷上岸,令人实实在在地痛苦着。   乔横林不同,他对用泪水表达情绪的方式驾轻就熟,毫无顾忌地宣泄着,他无法回答季鹤的问题,只是咬紧牙关,无法停止抽泣,用心跳的频率讲出他不知道在心里烧了多久的话。   “我、好想你。我、我想、回家——”   不远处的Mia目睹了所有,看见他沉默又靠谱的乔像小孩子一样抓住那个人,狠狠地搂在怀里,没有谁有力气能把他们分离。   他捡起脚边掉落那张机票,登机时间比他们晚两个小时,目的地是正确的。   如果乔不去找他,那么Mia将在某天听到公寓的敲门,来人会问乔在不在这里。   那时候Mia确信自己也一定能认出来他是大美人。   但因为乔在上班,坏心眼儿的自己可能会故意撒谎,说这里没有谁叫乔啦,这里只住了孤独的自己。   Mia低落地垂下脑袋,嘴角上扬着挤出两个不再快乐的梨涡,他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右面那侧:“是我帮你找到的,你还没有向Mia说谢谢。”   他正为此感到难过时,捧着两桶泡面的宋小海又跳了出来,他是跟Mia一起来的。   看到Mia不高兴,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轻轻地摸Mia后脑勺的软毛,嘴上却说些讨嫌的话:“哎呀真可惜,我本来指望你能追到乔,我跟落单的季鹤凑一对呢……”   Mia感觉他酝酿的情绪都被宋小海打破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我追上乔,你也追不上大美人儿。”   “是的,”宋小海没有否认,嬉皮笑脸地说了实话,“很正常,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输在了起跑线上,Mia,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如果你看到过,会像我一样,早早地放弃他。” 第九十六章 得寸进尺   乔横林终于睡了,合上眼睛,蜷在季鹤的腿上,被温暖的手心捧住侧脸,疲累且安静地睡着了,在他们再次相见的第一夜,甚至没有离开机场,只是在座椅上互相依着。   季鹤无比小心地用浸湿的丝巾替他擦掉眉眼和指缝里的热汗,试探他有没有受惊发热,实在太困时,会用另只胳膊揽住乔横林的身侧,然后才将后脑勺轻轻碰到座椅靠背的边缘。   聒噪的广播声将他们催醒,季鹤立刻带乔横林回到他想回的家,那是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小浦书店。   桂花树的斜枝长得又高又偏,掩映了门口的招牌,远远望去时,乔横林心惊胆战了一下,直到卷闸门被拉开时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他才安心地明白,原来这里还在。   书店跟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地板和茶几上都是灰扑扑的,一踩一个印子,乔横林很兴奋地脚跟并拢,脚尖岔开,给季鹤看他踩出的心形。   季鹤被荡起的灰弄得鼻子痒痒的,连声咳嗽起来。   乔横林立刻拢住了笑,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走路,然后拿湿毛巾打扫任何有灰的地方,撅着屁股擦了六遍的地板锃亮有光,茶几落地的四个角也被翻向天花板,细细打磨了一番。   因为热水器太久没用,故障了,乔横林一遍一遍地烧开热水,灌入擦洗消毒过的浴缸。   “这里不会有小鸭子溺亡,我会站在门口陪你,我数一你数二,如果你不回应我,我就会立刻冲进去。”   乔横林认真地说,在他转身后,季鹤反手扣住了他的指尖,然后赤脚迈进浴缸,缓缓坐了下去。   他没有让乔横林离开,乔横林揣着他的信任也没敢回头去看,他直挺挺地面对着浴室的门站好。   但季鹤也许不知道,他是在假装绅士,他眼前有一扇会反光的玻璃门,映出的削薄的裸背和后颈,能看得一清二楚。   乔横林不断伸出手掌,擦掉逐渐掩上门窗的雾气。   “我真的没有偷看。”   他在季鹤套上睡衣时信誓旦旦地保证,好像是表明他十分靠谱,下次还可以找他这么做。   卧室里两张床合并成一张,但实际入睡时,乔横林仍然将季鹤挤到了墙角,他不愿意给季鹤讲他在国外的故事,却缠着季鹤要听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季鹤告诉他,他原本是为了上大学抛弃掉乔横林的,但因为嫌国外太远,就在国内上,又嫌课程太辛苦,所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把资助的老板惹火了,于是撤掉了投资。   季鹤向乔横林道歉,坦白他犯了错误,但他已经意识到不对,所以急忙想将人找回来,可是上天还是替乔横林惩罚他摔了一跤,摔伤了手,要被悉心照顾才能疗愈。   “可是我没有要它替我惩罚你。”   乔横林缩起身子,他握住季鹤的右手,拨弄受绷带束缚而不够灵巧的指头。   “你撒谎了,我知道,”乔横林在枕头上晃了下脑袋,没有对上季鹤的视线,自以为聪明不得了地说,“我知道你当时爱上他了,但是发现他不怎么样,所以你总是想我。”   季鹤眉眼低落,他听着乔横林带有埋怨的语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到底为了前程还是为了爱将乔横林抛弃,哪一个更不能被他接受。   “我不怪你,”乔横林很小声却很大方地告诉季鹤,“真的,我原谅你爱过别人。”   “你现在知道我才是最好的了吗,”乔横林揪住季鹤胸前的布料,“你现在可以尝试爱爱我吗?”   乔横林不敢看季鹤的表情,他知道或许季鹤没那么容易接受自己,他应该循序渐进,应该用行动付出上五年十年,然后再向最好的季鹤求爱。   可是他等不及了,竟然在这番大胆的表白后又多加强调。   “是不会跟别人结婚的爱。”   “是可以躺在一场床上睡觉的爱。”   季鹤承诺他不会跟别人结婚,然后说:“我们现在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我们从小就躺在一张床上。”   乔横林发怔地看着季鹤的眼睛,他觉得不够满足,非要跃进,到了得寸进尺的一步。   “是必须互相亲吻的爱。”   “必须?”   季鹤轻声反问,乔横林意识到自己的急功近利,难道季鹤不亲他,他就不爱季鹤了吗,于是他快要做出让步时,眼皮却紧了紧,收到了一个蜻蜓点水般轻重的碰碰。   乔横林想追问什么,但季鹤立刻翻身,面对着白花花的墙皮,立刻要睡了,困到怎么摇都睁不开眼。   于是乔横林很仔细地亲了亲季鹤垂在腰侧的手指头。   “他对我说,爱才会甘愿牺牲,可只要我牺牲爱,你就能过得特别好,”乔横林关了小灯,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然后侧身看着身旁加深的阴影,“我想我是爱你的,但我真的牺牲不了太长时间,这也不代表我不爱你,那是因为我很自私,我对你,是自私的爱,是很、卑劣的爱。”   “但你不能拒绝我,我看过你推荐的小说,上面说出轨的人要卑微一点,”乔横林又开始用不恰当的词语了,尽管他以为季鹤没有在听,但仍然紧张地补充道,“你只需要卑微一点点就可以,到不嫌弃我的程度就可以。”   乔横林一个人自说自话,又好像心满意足地躺平,双手合在小腹上,一侧的手肘故意触碰到季鹤的腰部。   “我什么时候给你推荐这种小说了?”   睡着的季鹤突然出声,吓了人一跳,乔横林局促地用被子掩埋自己,小声辩驳:“就是有——”   可是他不记得名字了,所以拿不出证据,因为平时也不大爱学习,说出来的话更加没有说服力。   “之前让你看的小说,你都还没有读过。”季鹤没有回头,枕着枕头慢吞吞地说。   “谁说我没有读过。”   乔横林小声嘟囔一句。   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深夜,那辆熟悉的车仍然蛮横地别在巷口,这次檀景执是受邀而来,是季鹤请他到书店的门口来,那时候的天气仍然很凉,但季鹤却没有邀请他进屋,而是将人阻拦到了台阶之下。   乔横林应当在卧室睡着,于是季鹤要求对方说话的声音必须不超过风声。   “你说的对,他是位雅人,”季鹤邀请檀来的原因很简单,他将缺了宝石翎羽的凤冠捧给檀景执,“替我还给他吧。”   “残缺的。”檀景执出声,含了疑问的声调。   季鹤低眉,淡然地笑了笑,他立得板正,脊梁和后颈不卑不亢地挺着:“我知道你留着那根翎羽,拿上这两样东西,他会见你。”   “你用什么跟他交易?”   檀景执语气一顿,这次是真的有所疑问,他做了万般保险,高官不会碰季鹤一根指头,纵然如此,他的方式既强硬又羞辱人,做绝了路,再没合作的机会。   “你。”   季鹤说,解了檀景执的困惑,“你的项目,我背了一半给他,他很感兴趣,但要你道歉让利,具体几个百分点需要再洽谈。”   “看来,你对我的书房琢磨得很彻底。”   檀手里掐了支烟,没有点,只放在指尖搓磨着,他没有在意季鹤窃取机密的行为,欣赏地挑了眉。   季鹤不太喜欢他的表情,“你需要知道,我不止背了这些而已。从于恒告诉我,你不让别人接近二楼开始,我就拓了你的指纹。”   感受到言语间的毫不掩饰的威胁,檀景执脸色也没有变化。   “有什么用呢,”檀景执掐断烟,揉碎的烟草团在掌心,“你以为人在无法拒绝的利益面前还会记得自己的雅趣?”   “我知道,你们生意官场上的人总是和光同尘,”季鹤嗤之以鼻,“可你不知道的是,你带我上的餐桌,那些表面恭敬,背地里恨不得把你分而食之的伙伴?私下里,很多都给我递过名片,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如果我提见面,他们应该肯听我讲几句话。”   “你变了,因为找回了他。”   檀景执望着眼前不懂得收敛尖牙利爪的美人儿,突然明白季鹤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聪明不好惹,他能这么简单地拿捏到,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找准了关键,摸到了触碰不得的软肋。   “于恒跟我说,你明明很有钱,却很喜欢养一些便宜的东西,因为觉得会更好养活,生命力更强。”   季鹤淡淡地说着,翻开手心,里面躺了一根羽毛,那是他从檀景执别墅里唯一拿走的东西,属于曾经锁在金笼里的白胸翡翠。   他往前递了下,示意让檀景执拿去,当檀景执的手刚刚触碰到羽毛根部时,季鹤反手将那片轻飘飘的羽毛甩向路边。   “你信不信,它在这里,会比放在笼中生存得更久,”季鹤看着那片羽毛掉在花池的边缘,“像你这样生下来就一切漂亮的人,握紧手连沙子也不会漏出去,所以不懂得放手的道理。但凡有生命的物件,都不能也不堪像死物一样被摆布,你强逼,它只有死路一条。”   檀景执沉默着,他不想明白所谓的道理,等了些许让人误以为他在思索反省的时间,他问季鹤,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么多天,你用什么关系看待我们之间?”   季鹤看向檀景执的眉眼,尽管听起来有些冷漠,但他仍然用认真而不容反驳的口吻告诉他。   “鱼死网破。”   檀景执笑了,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知道,季鹤本来能说一些更加恶劣粗鄙的形容词,这样算他骨子里风度文雅,才留了情面。   檀景执跟八面玲珑的生意人打交道惯了,自身也染上了习气,能装出好一派的内敛沉稳,但季鹤不能,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跟檀相比,都显得幼稚和莽撞。   所以季鹤并没有故作姿态,逞着这份不稳重,既威胁又讨要。   他要檀景执债务两清、一笔勾销,要他不再打扰小浦书店的任何人,也要他放过帮自己逃跑的女仆。   檀景执愿意答应,只唯独最后一条不行:“檀家做事的人,签三代的身契,她不能违约,放了你一个还不够,还要让她也出去宣扬我的秘密吗?”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季鹤驳斥道。   “季鹤,”檀景执低下眉眼,镜架从他的鼻梁下滑了一个短短的距离,这个角度显得脸部的阴影不再锋利,“你就是我的秘密。”   季鹤的胁迫太过天真,从他被迫跟檀景执出入包厢起,除非一辈子咬紧檀景执,否则像他这样大放厥词,扬言有他的秘密,恐怕他这张网还没破,鱼就先死了。   任何知道他存在的人,绝不应该有流出消息的机会。   “你明白这是对你的保护,”檀景执也承诺,“我会给她合理且优渥的待遇。”   说罢,檀景执抚掉肩上桂花树的落叶,他转身离开前,季鹤突然叫他:“你愿意放过我。”   檀景执侧身回头,眼神渗出寒意:“老实说,我不愿意,但更不愿让你死。这已经是你最稳的底牌,大可不必找什么小孩子气的渠道手段。那场手术我找了最好的医生,分明不会出错,是你故意不配合,强行伤了手筋,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不是要跟他一起活吗,那便活着看吧,看看你的牺牲于他来说是不是自作多情。”   分明是檀景执一贯的言辞风格,再剜心的话他也并非没有说过,季鹤无一不忍受下来,可今晚,季鹤站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下,竟陡然生出脾气。   “不是自作多情!”   季鹤失态地吼道,然后狠狠咬住下唇,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   檀景执别在巷口的车没有立即发动,似乎被他这句话拌住了脚,但没停留多久,那扇车窗合上了。   扬长而去的车,季鹤目送他的消失,窜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像鼓足的气球被扎了一针,含久的眼泪在激烈起伏的呼吸中砸下地。   他立刻用手指擦掉,收拾好情绪才转身,又很快顿住脚步。   最高的台阶上站着个头极高的影子,他本来是侧身藏在屋里的,但又破罐子破摔不准备隐藏了,就这么明晃晃地立在桂花树的隐蔽后,不知道默默站了多么久,很听话,没出声,直到听完最后一个字音。   乔横林走下去,然后将季鹤抱上比自己更高的台阶,他又一次能仰视季鹤了,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力图攀高和超越的日思夜想在这一刻休止,将上位的姿态交还给他最喜欢的季鹤。   乔横林轻轻抓住季鹤受伤的那只手,将侧脸放在他的掌心,像小狗一样哼唧着埋怨。   “不是自作多情是什么呢?很会背成语的季鹤,你应该肯定地告诉他,我超爱你,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第九十七章 爱与幸福(完   书店又收拾起来了,乔横林攒下的一些钱全部拿来买了二手的实木书柜,尽管现在还没有钱进到一大批的书,不过他们有很充足的时间,就算一天攒一本,也不算太慢。   单独隔开的角落仍然摆放茶几和棋盘,还没有打出招牌,又有小老头晃悠悠地赶来,这里是只允许下围棋而不许下象棋的,因为书店的小主人不喜欢听吃掉对方象棋时磕碰的声音。   就连下黑白棋都不许落得太大声,不然小主人的守卫者就会跳出来,丝毫不留情面地指责老头:“你的落子必须得更温柔一些。”   有一天乔横林睡醒满头大汗,告诉季鹤季君给他托梦了,说骨灰放得太远,他都看不到别人对弈了。   季鹤说他迷信,但很快的,擦拭得很干净的骨灰坛从柜台里的壁龛里移到了茶桌那堵墙前的柜子上。   他反复测试,确保这是观棋的最佳视角,才假装不在意地告诉乔横林,今晚做梦可以告诉季君,他无理的心愿达成了。   乔横林又要开始复读了,但他为此闹了很大的脾气,红着脸说哪有人学了两年还没考上大学的,他已经是大人的年纪了,绝不能跟小屁孩儿一起坐在教室里。   因为他表露出宁死不屈的意志,季鹤答应他可以在家学习,但这完全不能成为他偷懒的法子,季鹤一向是既严厉又认真的老师。   他早上六点就会叫醒乔横林,背完一篇文言文和三十个英语单词才许吃鸡蛋和豆浆,上午要乔横林捧着书到柜台前听讲,下午要乔横林刷上四个小时的题目,然而那些题季鹤半个小时就能改完,晚饭后的所有时间,他会一道一道地给乔横林复盘。   只要季鹤叫一声“乔横林”,就说明他短暂的休息时间又结束了,乔横林很难过,他再一次拿着户口本跟季鹤商量,他能不能改成季横林。   “就算是季林横,也要把默写的错字抄五十遍才能上床。”   季鹤毫不留情地驳斥了乔横林的小心思,转身后眼角的小痣才活泼地跳起来。   然而季鹤自己却不打算继续攻读大学,他对乔横林说自己已经体会过大学的感受,而且并不喜欢。   但乔横林半信半疑,他以为季鹤是担心学费问题,说如果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上不了大学,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不是的,你去上叫做避短,我去上叫扬长。”   季鹤讲给乔横林听,循循善诱道:“你觉得扬长重要还是避短重要?”   “扬长重要。”乔横林说。   “不对,”季鹤一本正经地告诉乔横林,“反正你想上不想上都得上,这里不雇佣没有本科学历的员工。”   然而小浦书店的两任老板都是高中学历的。   季鹤半夜爬起来给季君上柱香,别扭地说自己小时候不应该嘲笑谁他没考上大学。   事实上,季君去世之后,黄秋风才告诉他,他爹是特聪明的人,小时候不爱学习,但是班级考试永远是第一,且文理双修,替很多男同学写过情诗,又帮很多女同学解过数学题,人品脾气也特好,唯一的缺点是心脏不好,有一回打篮球直挺挺地晕了,后来再也没人敢邀请他。   可他还非要打,于是大家都会故意让他,不敢撞不敢拦,硬是让他直到发福放弃这项运动之后,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投三分的高手。   “你妈妈是文艺兵里最出挑的一个,但是大家只以为她长得漂亮或是舞跳得好,其实有一回我听见她在操场背红楼梦,那片段背得是一个字不差。后来跟季君在一起,玩起飞花令,一天一夜都不停,我也插不上嘴…..”   黄秋风说他知道季鹤的考量,也理解他不想继续念大学,更明白为什么季鹤一定要乔横林读书。   “小满胜万全,你想平平淡淡地经营好书店,养好乔横林,叔明白,聪明的人做什么都会很成功,小乔林呢,走最普通的路,就是最适合他的路。”   “人生很短的,抓住自己想要的就成功了。”   尽管乔横林无法接受,但他的意见向来没什么参考性,该学还得学,该考还得考,将近五个月的高强度学习后,他精神紧张地走进了考场。   成绩出来前的每一天他都没有睡好觉,并且反复向季鹤强调:他只能接受上本地的大学。   查成绩那天,乔横林压根儿不知道,是季鹤佯装出去买菜,实际跑到了网吧,用手指头一个一个戳下准考证号。   他根本不想承认,其实他也紧张得直哆嗦,甚至用手掌捂住了屏幕,先看了个位上的数字,才胆敢往前挪的。   常理说不是特别漂亮的分数,刚好够得上本地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季鹤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网吧,感觉神清气爽。   一路往回走胸脯挺得高高的,骄傲得像孩子中了状元郎的父母,他又忍不住感慨,乔横林学得也很辛苦,短短几个月,文化课进步了三位数,可见也是个聪明的小孩。   “菜呢?”   对此一无所知的乔横林拎着锅铲冲出厨房,问季鹤要他马上要下到热油锅里的蒜苔和葱段。   季鹤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从背后拿出两个圆滚滚黄澄澄的大橙子:“请让我先为家里第一位大学生榨一杯好喝的橙汁。”   九月乔横林收拾收拾上大学去了,他有诸多不舍,抱着季鹤不撒手,嘴巴和鼻尖在季鹤侧脸上蹭来蹭去。   他的依依不舍表露得太严重,以至于站在台阶上的季鹤居高临下地提醒他:大学离书店只有公交车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距离。   乔横林第一次上大学,没有走读,而且发现并不是一天都有课,没有晚自习的时候,天不黑就又回到店里了,顺便带回明天要做的菜。   季鹤的右手,早就拆了绷带,掌背中心留下了一块儿小小的疤,常常被乔横林偷偷拿红色的彩笔圈出一个爱心。   是乔横林自己发现的,季鹤的那只手不如从前灵活,用力时食指和中指会轻微发抖,尽管不太影响日常生活,但弹琴和写字,总是不方便的。   乔横林刚知道这件事时非常难以接受,他每天都给季鹤按摩手指头,用二百块钱一支的护手霜挤出一大泵,顺着掌背揉到指缝。   这其实是没有作用的,季鹤心知肚明,但他不会说,会乖乖地把手伸给乔横林,接受例行的睡前按摩。   乔横林也同样,阴雨天会主动把小腿放在季鹤的怀里,一面被小太阳电暖器烤着,一面被一双摸得人很舒服的手揉捏着。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乔横林挂科了,气得季鹤把他枕头扔出去,让乔横林在茶几边儿打地铺睡了两天。   他也觉得很委屈,体教专业跟他想象中一点儿都不一样,有好多要背的东西,因为偷懒,所以只背了老师划的重点范围的一半,结果好多没押中,惨淡地拿了四十三的低分。   好在学院有一次补考的机会,要是这次不过,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地挂科,是要重修的。季鹤不得已拿起乔横林厚重的专业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乔横林扣,还出了六套不一样的卷纸让他做。   补考那天乔横林信心百倍地走进考场,不到一个小时就答完了试卷,他提前交给老师时,监考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   “早知道能答这么满,当初干嘛去了。”学古琴去了。   乔横林背着季鹤上了一个古琴培训班,他跟老师说只要学会右手就可以了,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离谱的要求,但还是教了他几首曲子的指法。   乔横林在乐曲上实在没有天赋,只能死记硬背,上课无聊时会在课桌上点来点去以做复习,放寒假的第一天,乔横林把尘封已久的古琴搬了出来,邀请季鹤坐在自己身边。   “我就是你的右手。”   乔横林说,然后有模有样地展示给季鹤看,其实弹得很糟糕,听到耳朵里有些折磨,但季鹤仍然把左手搭了上去,跟他合奏了一曲。   乔横林十分介怀的事情,季鹤却不太在意,那个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左手习字,这对他来说并不难,相反重新握笔、练习笔画的行为让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尽管刚开始不太工整,但季鹤从不气馁,他认真地修正每一个大字,就像修正以后的人生一样,一撇一捺,一点一横,过程跟结局一样幸福。   新年的时候,乔横林窝在床上看小说,烟花和鞭炮在门外炸呀炸,他都没有动弹。   季鹤洗完澡到卧室,乔横林就爬起来给他吹头发,便宜的老式吹风机早就被他丢掉了,现在是用兼职第一个月工资买来的名牌吹风机,有三档调温,先用高档,再用中档,最后用低档,乔横林一个步骤都不会错过,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根头发。   季鹤问他在看什么小说,乔横林趴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咬了季鹤的锁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季鹤之前说他推荐的小说,自己一定没有看过,因为这本书的第九十八章 写了这样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如果乔横林看到的话,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向季鹤模仿,但他很晚才看到,而且现在是很野心很大的坏家伙,于是他又用红笔把原本的句号划掉,在后面补了极工整的三个字——和爱人。   季鹤还没有很好地接受这个角色,他起先是回避的,因为给季君烧香时,有一根香怎么都点不着,季鹤以为是季君在生气。   季鹤记得他生前的每一句话,他告诉季君,他已经放乔横林去看世界了,乔横林连国外的风景都见识过了,可是还是愿意回来小浦书店,他也上过大学了,可是没有跟别的同学谈恋爱,他已经能够独立生活了,可是没有提过分居。   他也许是真的爱我,季鹤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尽管口头上用了也许这样不确定的词汇,但又用了真的这样强调的语气。   季鹤一直以为乔横林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直到某天他起床发现身侧没有人,他走出卧室,看见昏暗的前厅里跪着一个大黑影。   “你怎么这样子,”乔横林委屈地说,甚至有些指责的意思,“我告诉你,就算是你阻拦,我也要跟他在一起的。”   说完,乔横林似乎觉得自己太冒犯了,他又把你替换成您,重新说了一遍,口气也从理直气壮变成了卑微乞求。   季鹤看到乔横林起身,立刻侧身躲了下,想要看他干什么去。   乔横林走到开水壶旁,把旁边的香抽出来一把,用火机一根一根地点上,不过还是有几根烧不起来,他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   虔诚万分地求道:“求求你,让我爱爱他。”   他闭着眼睛时,季鹤夺走了他手里的香,用指甲碾断,原本应该是干爽的粉末粘连在一起。   季鹤无奈地揪住乔横林的耳朵:“你又把香搁在茶壶的柜子上了吗,水蒸气会让它们受潮的。”   乔横林顺着季鹤的力道站起身,又跑到收钱的柜台下面,翻出一把新的香,拆开塑料膜,抓了五六根,他用打火机一烧,不仅着了,还烧成一片,亮得不得了!   乔横林呲牙乐乐,赶紧跪下来冲着骨灰盒磕了好几个响头:“对不起,我冤枉您了。”   “快灭掉,好呛。”   季鹤捂住鼻子,乔横林连声答应,可就是转着圈躲着季鹤预备吹气的嘴巴,让香又烧了好大一会儿,充盈了整个屋子,他才勉强把他吹灭。   季鹤不得已把窗户打开,窗外桂花树的斜枝砰得一声,伸进了窗口,叶脉延伸出如水般的月光,仿佛滴在他身体上。   乔横林呆呆地站在原地,喉管情发地痉挛,他抿住嘴唇,向还没有完全习惯亲吻的季鹤说:   “我有点儿想跟你那个。”   季鹤不解地偏头,问:“哪个?”   乔横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修正了刚才的言辞:“我超想跟你那个。”   季鹤和乔横林天天睡在一起,却从没这么拘谨地躺在没有被子的床上,乔横林翻身坐起,扣住季鹤的腰,季鹤别扭地将脸偏向墙面,但很快又扭正回来,他伸出手,轻轻划过乔横林肩膀的纹身。   “疼不疼?”   乔横林摇摇头,他攥住季鹤的手腕,让他更加大胆用力,告诉他这是假的鹰。   季鹤认真抚摸时,乔横林发出了些别样的声音,季鹤耳朵垂立刻烧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叫。”   乔横林捂住嘴巴,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垂着眉眼,告诉季鹤:“他们说,下面比较爽,我要当上面的。”   “不行,”季鹤拒绝,“我不想当下。面。”   乔横林只愣了几秒,就顺势躺了下去,他往上移了下身体,给个头不如自己高的季鹤找到合适的姿。势。   “那你来吧。”   一米九的大个子蜷。腿娇羞起来。   季鹤抿了抿唇,又提了提气,脸烧得通红,胸膛快憋得爆炸时,他终于叹息一声,挂在耳边的长发也因此垂头丧气,掉在乔横林的脖子上,痒痒的。   尽管可能会伤害到乔横林,但是季鹤还是坦诚地说:“其实我有点儿接受不了。”   “那还是我来。”   乔横林拍拍季鹤的胸脯,一副包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实际上他更紧张,埋着头比量了下位置,那谨慎的架势恨不得打个灯去找。   季鹤羞得把下唇咬破了,乔横林好不容易做足了准备,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他啪得一巴掌,扇在季鹤的屁。股上。   季鹤惊呼一声,收起脚踝,震惊地望着乔横林,乔横林连忙摆手,无辜地道歉:“有蚊子,趴在那里,我怕他咬你…..”   他还不如不解释,季鹤听到乔横林在自己身上拍蚊子,立刻翻身下床跑到浴室重新洗澡。   乔横林急得光脚跑下去,敲浴室的门,季鹤就是不开,只叫他快去把窗户关上。   季鹤这次洗澡的时间比较久,等得乔横林直犯困,出来时他身上套好了睡衣,盖得严丝合缝,乔横林有些低落,低落地说:“你真的好香。”   季鹤不理他了,上床就睡,乔横林的第一次失败了,不过他已经计划了下一次办事的日子,又在心里实验一番,才圆圆满满地睡下了。   毕竟失败是成功之母嘛——大二的暑假,本市又举办了马拉松比赛,那时候的邱明已经退休,篮球馆教练向东腰上有旧伤,乔横林的腿骨折过,卖菜的矮个子朱迢早就发福了。   可是四个人老弱病肥不知怎么的约到一起,每天晚上都绕着公园跑两圈,然后互相打气地报了名。   真正比赛的那天,他们几个站在比赛场地里,看别人装备齐全、信心满满,于是邱明说吃坏了肚子,向东说他得回去贴膏药,乔横林说他看见发令枪就头晕。   三个人竟齐齐打了退堂鼓。   只有朱迢,目光兴奋地望着场地和运动员才能拥有的号码牌,他已经久到快要忘记是哪年放弃的体育,连记忆都遥远了去,现在就如同做梦一般!   邱明在背后看着朱迢,那年他带过的体育生,长到现在,他看朱迢也跟小孩儿一样,他见证过朱迢的努力,也怒骂过他的放弃,然而即便遗憾,时间也让一切都变得轻飘飘。   他走了上去,拍拍朱迢的后背:“跑吧,这里没有什么天赋的说法,比你矮得人多的是。”   发令枪响了之后,四个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尽管他们跟专业的运动员相比显得很不入流。   邱明和向东是最先放弃下场的,他俩笑呵呵地摸了摸被汗水浸湿的白头发,感叹自己真是老了。   乔横林跑在最前头,他脚踝和骨折没养好的伤仅仅让他没办法用尽全力竞赛,但已经比其他人显得游刃有余。   朱迢跑得很艰难,整个脸和后背都是汗,赛程过半时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被强行拖了下去,他没逞强,下了场只扑在邱明的脚边号啕大哭。   季鹤一直再跟拍,因为乔横林知道他在被记录,所以时不时很开心地冲着道路两侧比个幼稚的耶。   他坚持了全程,满头大汗地抱起浑身大汗的季鹤,向东他们三个人赶过来的时候,看见乔横林的嘴巴不停地盖在了另一只嘴巴上,简直嗦出了响声。   “我觉得他们有点儿高兴过火了。”邱明说。   “简直不像样子。”向东认同地点点头。   只有刚刚哭得满脸通红的朱迢,一脸好事儿地蹲在地上,目睹那两个小伙子的擦枪走火。   乔横林把纪念品摆在了柜台上,跟两只紧贴的小狗木雕摆在一起,那两个挂件从挂在书包上再到挂在钥匙上,磕磕碰碰,已经磨损掉了鼻子和耳朵。   所以不能再使用了,乔横林是因为在乎才将他们取下来,放在这里好好珍藏着。   大四上学期,乔横林终于考到了教师合格证明,笔试科目一挂了一次,科目三挂了两次,面试一次就过了,季鹤调侃说是因为他长得太像体育老师。   他提前洗了纹身,从肩膀到后背,一点儿都没留,毕业那年如愿通过了体检,给季鹤捧回了方方正正的资格证书。   乔横林在他们上过的那所小学当起了体育代课老师,热情专业、脾气又好、喜欢操场和小孩儿,实在再合适不过。   至于编制,一直备考中,目前还没有进过面试——他实在是太不擅长学习啦,季鹤在日记里这么写道,不过不是笨,只是慢了一些,最迟明年(划掉)后年就能入编,我会监督他的。   乔横林里是一直不知道季鹤有写日记的习惯的,事实上,季鹤也是在乔横林上大学之后才开始写的,因为以前他们时刻粘在一起,实在腾不出私密的空间。   季鹤保存得很小心,所以即便是对季鹤一切都保持着爆炸好奇心的乔横林,也是在几年后才发现这个封皮是千里江山图的本子。   里面的记录不太多,时间一跨就是几个月甚至是一年。   「其实我很感谢檀,他教会了我很多从来没想过的东西,我也变得跟他一样偏执,非要爱乔横林不可,但幸运的是,乔横林也很爱我」   「我们不该在一起的,季君说过,传统的婚姻更好,所以他在天上一定很不乐意」   「可是爸爸,你跟妈妈结婚又离婚了,是为什么。我不想离婚,所以不可以跟别人结婚,我想,乔横林也是不会的,他为此哭着求过我。」……   「乔横林还没有发现名字的秘密,他最讨厌背古诗了,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上次下雨招牌掉的时候,他跟我说能不能把小浦的名字换掉,因为听起来很像小破书店。我说不能的,但是没有告诉他原因。季君实在太狡猾了,不过,幸好我第一次听见就发觉了他的用意,刚开始很嫌弃,但现在,我想谢谢你。」   “小浦闻鱼跃,横林待鹤归。”   乔横林泪流满面地念出占满整张纸的古诗默写,啪嗒一声,他的手一抖,本子被他弄掉了。   桂花味道的风吹进窗户,灌满爱和幸福的纸张不停翻动,仿佛在诉说什么,风停了,它们也随之息止,就好像——故事也安静地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到此完结啦!撒花!(*^^*)小鹤很幸福,小狗也很幸福,猫猫也很幸福。   没想好要说什么,但是最想感激每一个愿意追读的小乖乖们,非常超级特别感激!书的数据虽然不太好,不过你们愿意包容评论投喂支持,猫猫超快乐的(*^^*)期待下次见面吧,请多多关注!wb@大猫尾巴M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