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九龙塘》作者:姜可是   文案:   甘一觉得梁诚比他看过的所有港产片、好莱坞大片里的老大都要酷。   狗血有。反转有。狗系暗恋有。   Tag列表:年下、强强、剧情、忠犬、狗血、HE、暗恋 第1章   甘一24岁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做一个马仔。这份工作和世界上任何一份工作一样,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复杂。首先现在的马仔不再是过去港产片里那种工作内容单调,每天只需要扫街收保护费,偶尔帮派火并的角色了。”作为一名合格的马仔。“甘一的师傅鱿鱼仔说:“必须要精通office软件,懂得打印机、传真机等的操作,文字功底好,身心健康…”   “等等。”甘一打断他说:“这怎么听起来像招文员小妹。”   “你懂什么。现在做一个马仔也需要基本功的。”鱿鱼仔朝甘一吐了个烟圈。   甘一被分到的第一个工作,确实是整理报表,哪个区哪一街交保护费的情况统计表,近几个月的街区治安状况汇总表还有假期值班外卖报销单之类的。甘一敲电脑键盘的时候,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个低档写字楼里的打字小妹。   傍晚他替鱿鱼仔他们几个去楼下买咖啡,鱿鱼仔翘一根手指说:“我要热美式,不加奶,一分奶都不加。” 甘一无语,跑下大厦,他自己晃去一条街外的发记买了个蛋牛治,边吃边转回7-11买几杯速溶热美式。他拎着咖啡上楼,跟几个印尼人擦身而过。刚刚还烟雾缭绕,说着下流话插科打诨的一帮人忽然安安静静坐在工位上。甘一不进屋就知道,因为梁诚来了。   梁诚坐在甘一的工位上,跷着二郎腿,看那堆小山一样高的报表。鱿鱼仔正襟危坐在电脑面前打无声麻将。梁诚叫了一声:“鱿鱼仔,楼下海南鸡饭店的阿婆,她儿子回来没有。”   鱿鱼仔弹起身,叫道:“没有!”   梁诚点点头,他有点近视,看东西的时候喜欢戴一副细框眼镜。他手指很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甘一扔下那几杯速溶咖啡,飞身跑下楼去隔壁街的高档咖啡店买一杯澳白,然后飞奔回大厦,放到梁诚手边。他知道梁诚喜欢喝这种咖啡。他还知道梁诚住九龙塘附近,养过一只狗后来送掉了,整个衣柜好像只有黑t和白t两种,喜欢吃泰国河粉,多拿虾饼,最近很迷楼下的海南鸡饭。但是他不怎么自己过来,他会叫外带或者让手下小弟送一趟。梁诚一个星期只来一次。今天是穿黑t的梁诚。梁诚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的喉结下面纹了一个英国乐队的名字,一吞咽就跟着动。甘一笑了一声。   梁诚忽然抬起头,盯着他看。甘一摸了摸自己的脸,胡须早上好像刮过了。梁诚点点头,又低下头去。他又看了十几二十分钟,抬头朝甘一扬了扬下巴说:“去楼下买一份海南鸡饭,我饿了。”   甘一飞奔下楼。梁诚拿下眼镜,踹了脚还在打麻将的鱿鱼仔,问说:“那个新来的,叫什么,我又忘了。”   “甘一。”鱿鱼仔答。   “哦。”梁诚点头说:“为什么做马仔,问过吗。”   “就,家里缺钱,听说做这一行来钱比较快嘛。我看他长得高高帅帅,随便穿个卫衣跟个街拍麻豆一样,上次带他去香槟大厦那带收保护费,那群北姑、印度妞手都松了不少。”   梁诚点头。他顾自己出了门。甘一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又是吵吵闹闹的一派,鱿鱼仔站在窗边唱着歌给他的那一排多肉浇水,梁诚已经不在了。甘一把海南鸡饭随手搁在了门口的雨伞架上。   傍晚放工,甘一约了朋友家明,大熊在旺角一间日料店吃饭。甘一支着头发呆,要不就是搅着寿喜锅但不夹东西。大熊说:“你打算让我们吃你口水?”甘一回过神,说声对唔住,又继续发呆。家明摇摇头说:“你这样为情所困就很蠢,想当初我追阿珍的时候,玫瑰,首饰,情书三页。一句话,爱情只属于勇敢的人。”甘一脑补了一下,如果他拿着九十九朵玫瑰和一颗钻戒单膝跪在梁诚身前,只可能被乱枪打死。   他晃了晃头。大熊问:“所以你喜欢他什么嘛。”   “他就,人特别好。”甘一脸一红说:“很酷很帅,做事又有自己的一套。他其实外冷内热的,就跟这盘红豆馅糯米年糕一样,外表看起来脆硬,而且有点冷掉了,但咬开里面是甜滋滋的红豆馅那种。我第一次见到他就中意他了。”   两个朋友基本没在听,家明夹走了最后一颗三文鱼手握,大熊干掉了一碗茶泡饭。   饭后,他们去湾仔找家明的女友阿珍,她在酒吧街开了间小酒吧,叫“Lolita”。甘一他们进门,几个吧女懒懒挂在吧台喝酒,有个叫美美的泰国妞,大概二十上下,很喜欢甘一。她粤语讲得不太好,说话夹两个英文单词,看到甘一进来很开心,扑上来拉他喝酒。甘一看着美美问:“你眼睛下面那条黑乎乎的是什么。”美美叫道:“false eyelashes(假睫毛)啦,没事别问女生这种奇怪的问题。” 美美拉着甘一进舞池跳舞,甘一被她拽得很晕,恍惚里看到了梁诚。他感觉自己一定是人晕了,产生了幻觉,停下来定睛看,梁诚也在看着他。   “诚哥。”甘一朝梁诚打招呼。   梁诚点了下头,忽然招手叫甘一过去。甘一跳出舞池。梁诚问:“你女友啊?” 甘一摇头。梁诚说:“替我去买杯草莓冻奶茶,然后在路边等我。”   “啊?” 甘一看着梁诚。梁诚歪头看着他问:“哪个字不清楚,需要翻译吗?”   甘一摇头,跑出了门。他抱着冻奶茶等了会,梁诚的车慢慢开过来,甘一上车,梁诚伸手拿走了冻奶茶,踹了脚前面司机座椅,说:“去大厦楼下那间海南鸡饭店。”   车子慢慢开过主街。甘一转头偷偷看梁诚。车载空调好像出了点问题,制冷效果不好,梁诚放下半扇窗户,把另只手伸出去吹风。他眼角有颗泛红的痣,甘一一直觉得很像用美美那种红色眼线笔点上去的。   “看什么?”梁诚忽然转头对上甘一的眼睛。甘一吓一跳,转头看自己的窗外。   车子停到海南鸡饭店门口,鱿鱼仔他们在店里。海南鸡饭店阿婆的儿子已经被打得扑在一边的地上。梁诚坐到临街的卡座,冻奶茶几乎吸到底,他搅着杯底的珍珠,然后眯起一只眼睛,把最后两颗珍珠准确地吸进嘴里。他招了招手,说:“阿婆,麻烦,一份饭外带。” 然后站起来,朝厅堂里的人说:“今天大家都看到了,刘国明已经被我打没了半条命,差不多半残疾。大家出门只能这么说,要是被我听到其他说法,小心自己的手脚。”   阿婆拿打包的外卖过来给梁诚,泪水涟涟地说了声多谢。   梁诚带小弟出门。刘国明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甘一问鱿鱼仔,鱿鱼仔说:“刘国明欠了恒隆高利贷啦,利滚利已经根本还不出了,刘国明就一直在外面躲债。那边的意思是卸一只手,一条腿抵债。楼下阿婆就找诚哥,想叫他想想办法咯…”   鱿鱼仔话还没说完,梁诚在背后踹了他一脚。他朝甘一扬了扬头,说:“今晚有行动,要找生面孔去。哎你,跟我再走一趟。”   甘一说好,跟着梁诚出店门,梁诚在前面忽然停住,甘一差点撞上去,他慌乱地问:“诚哥,发生了什么?”   梁诚说:“富豪冰淇淋车,你去,买两个。”   甘一舔着冰淇淋跟在梁诚身后,又上了梁诚的车。他们并排坐在车后座吃冰淇淋,车窗外的热风呼呼刮进来。梁诚忽然转头问:“你那个巧克力的好吃,还是我这个牛奶的好吃。”   甘一把甜筒举到梁诚那边,问:“你要尝一口吗。”   作者有话说:   非粤语区人,粤语不精通,港风只是模仿港产片,一些细节可能也会经不起推敲。大家看个热闹,多谢。 第2章   梁诚愣了一下,前边两个小弟窃窃笑起来。甘一脸颊烧红,他默默把甜筒收了回来。车开上弥敦道,开始移动得很慢,满街的观光客。梁诚手撑着车窗发呆,发了会,对甘一说:“塞车了,你现在下车走吧。”   “啊?”甘一看着梁诚。梁诚看着他问:“哪个字还需要翻译?”   甘一下了车。擦着巴士站牌过到一边的人行道,挤进人群里。他回头看了眼梁诚的车,梁诚还倚在窗边发呆。果然是大哥心海底针。甘一转回头,忽然有个女人蹭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帮个忙,有人跟踪我。”   甘一看了眼四周,人山人海。女人说:“现在假装吻我。” 甘一看了她一眼,女人主动吻了过来。他们慢慢靠到一边,女人转头从后门跑进了九龙公园。甘一挠了挠头,擦了把嘴上的红唇印,慢慢走去最近的地铁站。   梁诚从前挡风玻璃观察甘一。这个新来的马仔其实跟街上随便哪个夏天穿一件短T,浅色牛仔裤的大学生差不多。梁诚在办公室见到他的第一面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戴在脖子里那根项链,一块铜质的牌子,他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甘一的工位打理的很干净,表单分门别类放好,贴统一侧签。侧边放几本法文原版书,一只小金鱼缸,梁诚当时拿过一本法文书,翻开发现只是书皮,里面是一部最新日漫。梁诚感觉脑袋里跑过一部烧着黑烟的火车。甘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诚哥,鱿鱼哥说做马仔也要提高自我修养嘛,我就换了个修养看起来比较高的书皮。”   办公室基本上烟雾缭绕的,墙皮都是黄黄的一层。甘一经常被指使下去带外卖之类,梁诚见过他两手拿满便当盒穿过人行道,嘴里叼一根珍宝珠,头上的呆毛在风中呼呼吹来晃去,看到他笑着想举起手打招呼,奈何便当太沉。反正看起来就是傻乎乎的阳光男大学生。   梁诚回过神,拨通甘一电话,说:“你现在去刚才我们碰见的酒吧等我。”   半个钟头后,甘一又在“Lolita”被美美缠上了。美美指着自己的假睫毛说:“这个呢是为了让眼睛显得很大很有神,you know what I mean? 像你这种本来就大大眼睛的当然不懂。” 甘一确实不懂,刚还在和梁诚并排吃冰淇淋,忽然又被赶下车,然后发生艳遇,一个傍晚原来可以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还在发呆,梁诚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然后忽然凑过来掏他的裤子口袋。甘一惊得从吧台边一步跳到了舞池里。梁诚抽回的手里夹了一张纸条。他看了眼纸条,把它放进了酒杯里。甘一跑回去的时候,梁诚拍拍他的肩说:“辛苦了。”然后指着酒杯,“处理一下。”   甘一问:“一般是不是要,吃掉?”   梁诚看着他,嘴角忽然扬了一下。他没再讲话,顾自己出了酒吧。甘一想追上去,美美拉住他说:“再坐一下啦,每次都溜那么快。刚才那个是你大佬哦?”   甘一嗯一声,没再理她,推门出了酒吧,正好看见梁诚自己开着车由酒吧街出去,车子驶上主街,拐个弯就不见了。   甘一打了辆的士回家,路上路过百家,下车买点东西。他抱着超市纸袋出门,打开一根珍宝珠,塞进嘴里。甘一原本想再坐两站路地铁回家,想想走一下也好。他抱着纸袋,晃回家,抬眼看街道对面,忽然看到梁诚的车停在一栋大厦边上。大概半个钟头后,梁诚拎一包纸袋由大厦走出来。梁诚在门口顿了顿,伸手点了只烟,然后慢慢走到垃圾桶边上,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拆开包装,扔进去,再把包装认认真真撕碎扔掉了。梁诚身边没带小弟。他不算道上有名的大佬,但也一般不会自己在外面活动。夜色已经有点深,甘一咬着糖,呆呆看着对面的梁诚。梁诚几乎是下意识地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看见街对过的甘一。   两分钟后,甘一被梁诚掐着脖颈摁在墙边,质问:“你跟踪我。”甘一艰难地举起百家的超市纸袋,说:“我去超市买东西,刚走到这边恰巧看见你的。”   梁诚仍旧盯着他,他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那颗泛红的痣跟着升起来。甘一感觉自己可能是被掐得血液全部涌进大脑了,他忽然伸出手,点了点梁诚那颗痣,说:“这颗痣好好看。”   由于不是主街,天光又暗,这条街几乎没几个人经过。气氛忽然莫名其妙暧昧起来。沿街开过一辆警车。梁诚放开了手,看了甘一一眼,转头想走。甘一说:“诚哥,对面置业大厦都是不同公司的office,这个点应该都下班了,除了二十层的私人心理咨询诊所。我有朋友在那边上班。你是来看心理医生的?”   三十秒后,甘一又被梁诚掐着脖颈摁在墙边,说:“你敢说出去的话,今天就会没命。”   甘一举起三根手指并拢,艰难地说:“I promise。”   梁诚放开他,手撑到一边的墙上,没再说话。甘一看着梁诚低下头,过了半天才说:“我胃痛,开车送我回去。”   甘一送梁诚回到公寓,时间已经近凌晨。他站在玄关口,看着冷冷清清,像样板房一样的家。梁诚的客厅只有一张沙发,一部电视机,连茶几都没有,厨房大概自从装修好就没用过,电器基本齐全,新得连塑胶封套都没拆过。甘一拉开冰箱门,巨型双开门雪柜,里边只有两盒牛奶。甘一回过头认真地问梁诚:“诚哥,你是不是公寓装修好,就离婚了之类的。”   梁诚靠在沙发边,痛得不想说话,闭起了眼睛。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正常吃饭过了,没什么胃口,感觉吃什么都一样。甘一给他热了牛奶,又转头下楼去买东西。屋子里又空荡荡。等梁诚睁开眼睛的时候,甘一正在厨房煮碎肉粥。   梁诚喝粥的时候,甘一拿吸尘器仔仔细细地开始清扫地面。他发现梁诚的东西少得可怜,柜子里都没放什么太多杂物,有一种随时都可以搬走的错觉。甘一又下楼往柜子里囤了一些日常用品,纸巾啦,垃圾袋之类的。他顺手买上来一幅挂历,挂在餐厅侧边。梁诚抬头看着他忙来忙去,忽然问了一句:“你在干嘛。”   甘一说:“打扫啊。”   “我不需要那些。”梁诚认真地说:“我不需要囤太多东西,用完我会下去买。”   甘一没理他,说:“厨房那些碗筷我都帮你分门别类放好了,雪柜里放了新鲜水果和一些速食,你想吃只要微波一下就Ok。”   梁诚捧着碗看他,刚要说话,甘一又继续说:“哦,牛奶记得看过保质期再喝,过保就扔掉。”   梁诚又张了张嘴,但没说话,又喝了口碎肉粥。甘一盯着他看,梁诚刚才疼得煞白的脸慢慢缓过来,他好像刚理过头,有点碎短,本来看起来很锋利,现在盘腿坐在沙发上安静喝粥,柔软了很多。甘一忽然伸手摸了摸梁诚短短的头发。   三秒后,甘一被梁诚掐着脖子摁在沙发上问:“你以为我是你的狗崽吗。” 第3章   自从上次去过梁诚家,已经有一周没见到梁诚了。鱿鱼仔说诚哥有事飞泰国了。甘一坐在工位上理表单,下午跟鱿鱼仔去巡街。鱿鱼仔照例要去香槟大厦找他的老相好coco, 甘一坐在外边客厅等他, 和其他几个小姐聊天。   甘一支着头,手里拿一听汽水,靠在沙发边,同Ruby说:“已经有一周没见到他了。”   Ruby说:“那你发简讯给她咯。”   甘一问:“我说什么啊。”   Ruby 翘起一根手指,说:“追女仔,最重要的是,嘘寒问暖。你今天吃得饱不饱啦,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要让她觉得,你很关心她。understand?”   甘一点头,他握着手机,点开梁诚的whatsapp对话框,点开头像照片,是梁诚手臂上的半只蝴蝶纹身,他又关掉头像照片,关掉对话框。他靠回沙发上说:“会不会很奇怪啊,突然问他这些话。”   Ruby的银色小高跟挂在脚背上一晃一晃,眼皮上涂了夸张的蓝色眼影,尖叫道:“拿来,我给你发。” 她点开梁诚的对话框,发过去:hello,今天天气不错啊,午餐吃了什么?   梁诚火速回了一个问号。Ruby继续打:有空一起吃饭啊,我知道一间蟹黄捞面店很不错。梁诚回复:你要说什么? Ruby翘着蓝色指甲想了想,说:今天香港一直下雨,就像我的心。   甘一拿回手机, 问Ruby:“什么叫香港一直下雨,就像我的心啦?”   Ruby翻了翻眼皮说:“不知道,这样看起来比较神秘嘛。”   下一秒鱿鱼仔从房间边穿裤子边出来,叫道:“快走快走,开车。诚哥打电话过来了。”   鱿鱼仔载着甘一飙车出去,不是回得大厦办公室。十分钟后,车子在一间浙菜馆门口停住。鱿鱼仔皮带扣子还没扣全,叮铃当啷拽着甘一往包间里走,闯进去的时候,一屋子人转回头看他们。梁诚坐在圆桌的右手边,玩着一只精致的小打火机,左边坐另一个大佬,鱿鱼仔轻声对甘一说:“金大生。” 鱿鱼仔拉着甘一往梁诚身后的小弟堆里挤了挤。   金大生长得很肥大,一个人感觉能占两个位置,穿一式改良版唐装,眼睛笑眯眯。甘一觉得很像哪部动画片里的可爱阿公。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金大生的眯眯眼一直盯着他看,手头玩着那只小搪瓷茶杯,一直到梁诚叫了一声:“生哥,还有没有问题。”   金大生回过神看梁诚,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咯。我没有意见”   梁诚笑了声,说好。他叫副手阿奇过来跟金大生的人接头,自己带着其余小弟走了。大家走出浙菜馆的时候,梁诚回头朝甘一说:“去给我买份蟹黄捞面。”甘一啊了一声,梁诚说:“你不是说有间蟹黄捞面店很不错?”   半个钟头后,甘一带蟹黄捞面回来,梁诚坐在一间冰室里喝草莓冻奶茶,其余小弟在外边站着。梁诚叫甘一坐下,问说:“你家里做什么的。”   甘一不响,梁诚继续问:“当初鱿鱼仔招聘你进来,你说你是因为家里缺钱所以做这行。”   甘一啊了一声,说:“对,我老母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老豆高位截瘫,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实在没办法,所以就想出来做这行。本来还打算去做牛郎或者马夫的,幸好诚哥你肯要我。”   梁诚点点头,说:“能理解,做我们这行的,没几个身世简单的。不过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溜须拍马那一套。你踏踏实实跟着我干,有钱大家一起赚,都是很公平的,你不需要一直发简讯献殷勤那种。”   甘一认真地点点头。梁诚问他:“那你现在跟高位截瘫的老豆住一起吗?”   “啊,是啊。”   梁诚点点头,继续问:“那你弟弟妹妹在哪边上学?”   “哦,我老家元朗那边的,他们留在那边上学,我出来打工,每个月钱会寄回去给他们。”   梁诚又点了点头,慢吞吞吃了口蟹黄捞面,说:“那你以后跟着我吧,不用在鱿鱼仔那边打下手了。工薪会给你高一点。”   甘一盯着梁诚低头吃面,轻声说了句:“诚哥,你人真的很好。”   “诚哥人真的很好。”甘一在whatsapp群里和家明、大熊说。家明回他:就为这,你诅咒你老豆高位截瘫?被他知道,你今晚就可以命丧九龙城了。   甘一回:你懂什么。爱情里的谎言也是甜蜜的谎言。   梁诚抬手吸了口冻奶茶,拿纸巾擦了下嘴,顾自己先走了。甘一在卡座上坐了会,起身出去,正碰上由浙菜馆出来的金大生一班人。金大生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甘一,甘一绕着他走过去,刚要过马路,金大生忽然叫住他,问说:“你叫什么?”   甘一停下来,回头看他,没有回答。金大生继续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甘一朝他咧嘴笑了一下,说:“那阿伯,你就是认错人了。” 甘一说完,顾自己朝前走。   第二天,甘一去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搬去梁诚那边办公。他把金鱼缸送给了鱿鱼仔。鱿鱼仔说:“我是鱿鱼,我才不要这么小的水族箱。”   甘一跟着梁诚上工的第一天,特意去弄了个发型,把头发染成了红色,换了身T恤。梁诚看到的时候,揪着他的头发问:“你在扮什么古惑仔?明天染回来。”   甘一第二天乖乖染回黑色,理得短短的。他还接触不到梁诚手里的核心业务,每天无非是替梁诚开车,跑腿买餐,送东西给其他人之类的。但每天能看到梁诚真的很好。他发现梁诚生活习惯很差,几乎不怎么回家,会整夜坐在办公室里吸烟,喝咖啡或者冻奶茶,到饭点不会好好吃饭,胃痛了就嚼一颗碳酸铝镁。   那天很晚了,梁诚才由办公室出来,甘一四仰八叉地睡熟在工位上。梁诚自己开车去置业大厦二十层的心理诊所。诊所装修得很像个小套房,温馨有余。梁诚朝前走,推开第二个诊疗室,在沙发椅上坐下,点了只烟。   “怎么样。”房间里的人问他。   梁诚长长吐了口烟,说:“龙哥托人递了纸条过来,意思生意没有问题,所以我已经和金大生见面谈继续合作。龙哥还在泰国,如果回国我会通知你。”   “泰国那边怎么样?”   “陈sir。”梁诚叹口气,轻声说:“我已经在这行潜了八年了,还是小虾米而已。龙哥疑心重,到现在告诉我的东西可能只有指甲盖那么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他把柄。”   梁诚呼了口烟,他很少这么低落。陈少飞看着他,忽然说:“三十岁生日快乐。”   “操。”梁诚低头笑了一声。   梁诚由置业大厦下楼,把手里提的一包药扔进了垃圾桶里。天开始微微下雨,他叼着烟抬头,雨淅淅沥沥落到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甘一发给他那句没头没脑的:香港一直下雨,就像我的心。   梁诚开车回家,电梯门打开,看到自己家门口蹲着一只什么。他差点把身后的配枪摸出来,感应灯亮,甘一抱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喷嚏,他外边披了件卫衣外套,看到梁诚的时候,揉了揉睡眼站起来,说:“诚哥,再过半个钟头你生日都过了。”   梁诚愣了一下,看着甘一满地找放着的那块小蛋糕。甘一举到他面前,嘿嘿笑说:“等得太饿了, 把上边的草莓吃掉了一半。不过蛋糕没动。祝你生日快乐。”   梁诚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第4章   甘一身上被雨淋得很湿。梁诚让甘一进浴室先淋个澡。甘一搓手上的沐浴乳泡泡。梁诚的沐浴乳是椰奶味的,甘一闻着感觉像一股烂椰子的味道,他拿瓶子看,已经过期一年多了。甘一无语,梁诚整个人真是像活着又像没活着。他擦干身子,套了件梁诚的汗衫。他拉开雪柜,上次买给梁诚的东西还原封不动放在里面,草莓盒上长一层白乎乎的绒毛。他收拾掉雪柜里的东西,进厨房热了两杯牛奶。   梁诚由卧室出来的时候,餐厅里暗暗的,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甘一说:“诚哥,过来许愿。”   梁诚坐下,顺势吹灭了蜡烛。餐厅里陷入一片黑暗,甘一在黑暗里幽幽地说:“是许愿,然后再吹蜡烛。”   梁诚说声不好意思,甘一又点了一遍蜡烛。梁诚看着他说:“那我希望楼下卖草莓冻奶茶的老板长命百岁。”   甘一无语,他说:“诚哥,你不会没过过生日吧,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没过过。”   两个人都沉默一下,甘一刚想开口唱生日快乐歌,梁诚又低头火速吹灭了蜡烛,餐厅里又陷入黑暗。   梁诚没有动,靠在椅背上,借厨房间窗外透过的光,看着甘一又偷偷塞了颗草莓到自己嘴里。他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甘一想自己应该怎么说,因为我暗恋你,我不仅知道你今天生日,我还知道你送掉那条柯基犬哪天生日。这是暗恋者的自我修养来的。不过他当然不敢这么说。   梁诚手机忽然响,他别过头接电话,接完挂掉后开始给阿奇打电话:“泰国那边出事了,你现在去找金大生。”   梁诚跳起来,往屋企外走。他坐上自己的车,发现副驾驶位上还跟上来一个,手里托着半个蛋糕。梁诚叹口气,说:“你拿去吃吧,我现在有事。”   甘一哦一声,还是坐着不动。梁诚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他,甘一说:“我就住油麻地那边,你开过去正好顺路,带我一下。”   梁诚感觉脑袋里跑过两条冒着黑烟的火车。   他把车子一路开到了金大生那边。金大生是个gay佬这件事在香港应该无人不知,而且出了名的喜欢漂亮小男生。他早年间结过一次婚,跟太太基本算名存实亡,每天都是泡在小情人家里,从来不回去的。梁诚赶到兴事大厦楼下,带着阿奇去找金大生。金大生开门的时候穿一件丝质睡袍,手里还捏着一串佛珠。梁诚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抵在了门上。   “生哥,你和我们说好的货源,为什么今天一个都没到位。”   金大生被掐得说不出话,他那个小情人从房里出来看到,吓得大叫:“我现在打电话报警哦,你放手。”   金大生险些翻白眼,梁诚都差点气笑了,金大生甩开他的手骂道:“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质问我?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吞了货又倒打一耙。”   梁诚哼了一声,低声说:“龙哥回来了。到时候你自己解释。”   金大生手里的佛珠顿住了,他让小情人拿手机过来,开始打电话。金大生的电话越打声音越大,他坐在沙发上,脸颊上的厚肉都开始抖。梁诚站在门口抱胸看着他,忽然感觉边上有人细细簌簌说话。他转头,看到甘一和金大生那个二十来岁的小情人坐在餐厅边上,分那块生日蛋糕,手里边在打手机游戏。   甘一摇头说:“你这把操作不行。”   小情人叫道:“你说我?你来一局试试。”   金大生忽然怒摔了电话,餐厅里两个人都吓得停住了。甘一舔了舔嘴巴边的奶油。金大生叫道:“怎么会那么多个档口一夜之间都没有了!”   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转来转去。 他的小情人轻轻喊了一句:“生哥,你转的我头都晕了。”   金大生忽然抬头和梁诚说:“能做到一夜之间毁掉我这么多个档口的,要不就是差佬。要不就要能量比我大。在那边,除了你们我根本想不到别人。”   梁诚说:“差佬有那么大动作早都上新闻报道了。另外还会有谁知道你有那么多秘密档口?”   金大生坐下来抱住了头,说:“我不知道。”   三天后,龙天回国。那天甘一刚打扫了一遍办公室,正拿一把小喷壶给门口的发财树浇水。一双老人布鞋停在门口,甘一抬头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很和善可亲,和他租的那栋房子隔壁邻居阿公一样。甘一就问:“阿公,到我们这里有何贵干啊?”   阿公回他:“我找下阿诚啊。”   甘一问:“难不成你是诚哥的老豆?”   梁诚从办公室出来,看到门口阿公,毕恭毕敬地举了个躬,叫道:“龙哥。”   龙太笑笑,脱了衬衫外套,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他说:“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请大生,阿成啊,老鱼他们都过来聚聚?”   梁诚点头说好,然后跟甘一使了个眼色。甘一回了他一个眼色,梁诚无奈,说:“下去发记买杯茶走,双倍炼奶,记账。”   甘一下了楼。龙天问道:“新来的?”   梁诚点头。他把那天晚上去金大生家的情况又当面和龙天说了一遍,他说:“金大生现在一直对外说自己生病了,在圣玛丽亚住院。我估计他知道点什么,但不敢说。”   龙天翘着腿,和善地笑笑说:“其实就是有个人他不是在针对大生,而是在针对我。这次货源一断,我们和欧洲那边谈下来的生意基本没得做了。损失可以说就是这几年的收成全部都清零了。这么糟糕的事情,到底谁敢干出来?”   梁诚老老实实说:“我不知道。”   龙天看了他一眼。甘一回来,递给龙天一杯茶走,梁诚一杯草莓热奶茶。梁诚说:“这种天气,谁要喝热奶茶。”   甘一回:“你胃不好嘛。”   龙天笑起来,说:“年轻人那么细心啊。”   甘一点点头,他忽然说:“那天我和金大生的小情人玩游戏,他和我说,金大生其实已经有很多天没睡好觉了。他是不是早知道出事?” 第5章   晚上,梁诚开车去置业大厦,过隧道的时候前边发生车祸,堵了半来个钟头。他开了半扇窗透气,手在方向盘上敲节奏。上次他和陈少飞才汇报完,泰国就出事了,显然不是警署那边有了动作。现在事情就变得很奇怪。这几年香港道上敢动龙天的人几乎没有,香港皇家警署开了通缉令,他就没事人一样放心飞到泰国去主持事务。   梁诚转头,忽然看到副驾驶位上躺着一颗酸奶味的珍宝珠。显然是甘一落下的。   今早,他陪龙天去圣玛丽亚看望金大生,看完出来的时候,龙天说:“找个人盯着他。”梁诚顺手叫甘一留下了。金大生躺在高级看护病房,小情人倒不在了,家里的管家阿姨天天提一桶夫人熬的汤过来。   甘一发简讯给梁诚说:没有人的时候,他老对着我说荤话。   梁诚哑然失笑。他忘了在金大生眼里,甘一也是个漂亮小男生。   彼时,金大生吃完晚餐,坐起来,对坐在沙发上的甘一说:“过来扶我一下,我们去后边花园里转转消消食啊。”   甘一问说:“生哥你不是半身不遂了么,怎么又站起来了。”   金大生怒道:“病是会好的,这点常识都没有。”   甘一笑起来,他一笑左边有颗小小的酒窝。金大生看着也笑了,走过去摸了把甘一的脸,说:“你家里做什么的。什么时候跟着梁诚的啊。我实话跟你说哦,我这边待遇好很多,人身保险交的高,逢年过节有慰问,平时还有各种团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金大生话还没说完,被甘一抓着手拧到了身后,力道非常大。金大生直接嚎了出来。甘一又天真笑笑,放开了他。金大生盯着甘一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之前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很面熟,像某个人。   甘一又发简讯给梁诚说:他还摸我脸来着。诚哥,我卖劳力不卖身的。   梁诚走出置业大厦电梯,敲开了第二间心理咨询室的门。陈少飞站在窗边抽烟,手边堆了半个烟灰缸的烟头。梁诚顾自己坐下,说:“龙天回国了。周末,他约了那几个大佬在天香楼饮茶。”   陈少飞转过身,说:“这次的事情,怎么回事。”   “巧了。龙天弄不明白,你也弄不明白。”梁诚笑一声。   陈少飞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之前我跟你说我们警署有内鬼,只要我们这里一出消息,龙天立刻能知道。所以这么多年怎样都抓不住他。现在他涉险回国,事情一定不简单了。”   梁诚听完这堆废话,站起身问他:“下一步怎么办?”   陈少飞朝梁诚点点头说:“周末见。”   梁诚下置业大厦的时候,甘一打电话过来哀嚎道:“金大生逮着我问祖宗十八代,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要带我去西贡他认识的一个神婆那边算命,说我看起来很旺夫!”   梁诚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他说:“行了,我叫阿奇派人去替你。你回家吧。”   -   周六晚间六点左右,甘一自己做了鱼片粥拿去给梁诚吃。几个大佬在楼上包间谈事,其他小弟坐在楼下大堂。甘一捧着脸看梁诚吃自己做的鱼片粥。他嘿嘿笑了声,问:“怎么样,诚哥。” 梁诚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划着手机上的讯息。   过一会儿,龙天的左右手齐麟下来叫梁诚上去。梁诚扔了勺子站起来,跟着上去了。甘一看着那碗吃到一半的鱼片粥发了会呆。大堂里坐满了百无聊赖的小弟,磕一会儿瓜子刷一会手机,但是没人敢说话。整个餐堂气氛极为诡异。门口进来两三个客人,老板都往楼上包厢里引。   甘一实在忍不住了,和旁边的阿奇说:“奇哥,我很想去上厕所啊。”   阿奇问:“谁不让你去了?”   甘一嘟囔说:“可是这里静得跟电影院一样,我不敢。”他说完,还是小心翼翼站起来去了。   梁诚进屋,对着一屋子烟雾缭绕里的几位大佬点了点头。金大生还坐在一把轮椅上,戴着个帽子。龙天笑眯眯招呼他过去,齐麟忽然在背后踢了一脚梁诚的踝关节处,他险些跪倒。龙天笑说:“给生哥道个歉。”   梁诚站稳,说:“生哥对唔住。”   金大生低头冷哼了一声。龙天继续说:“好了。这次是阿诚太心急。大生明显是和我同一条心的人,哪会搞这种下流把戏算计我,基本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我今天叫大家出来饮茶,目的很简单的,这件事,我一定查到底。代价么,一定是他付不起的那种。”   老鱼坐龙天左手边,他中意吸管烟,平日看起来像个公园遛鸟阿公。他穿双夏季凉拖,提起来,又抖下去,笑笑说:“龙哥,你说我们这里几个人绑在一起是不是你的对手?这次,好像没这么简单。这几天收到信,我转来转去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老鱼话音未落,包间玻璃窗忽然射进一颗子弹,玻璃顷刻震碎下来。所有人都往窗户那头看的空档,包间门被拉开了,几把手枪先露了头。楼下小弟听到枪声全部开始往楼上赶,枪械声,烟雾,被打烂的餐桌,菜都翻到了地上。隔壁包间的普通客人尖叫声此起彼伏。梁诚几乎看不清龙天在哪里,他看到陈少飞的眼睛,然后是一顿混乱的推推搡搡。梁诚看到龙天朝楼梯口逃遁,他想追上去,忽然被谁飞身扑倒在地上,然后是一声枪的闷响。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脸上淌满了血,但不是他的。梁诚看着甘一的脸就在眼前,眼皮翻白,不再动了。梁诚叫了他一声:“甘一!”   甘一低声说:“操,诚哥,好痛。” 然后昏了过去。 第6章   金大生死了。   甘一右肩胛骨中弹,第二天下午时分醒过来。醒来不多久,梁诚过来看他。   甘一觉得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一定是像这样,他躺在病床上,他的暗恋对象,一个纹着纹身,气质冷酷的男人跷着二郎腿在给他削苹果皮。梁诚削到一半,耐性用尽,啧了一声,把苹果举到甘一嘴边说:“就这么吃不行吗。” 甘一说行。他拿另一只没伤的手,开心地开始咬苹果。   天香楼混战中,坐轮椅上装半身不遂的金大生被流弹击中,当场没气。龙天被齐麟保护,逃回了住地。这两天龙天都没再出现过。梁诚盯着甘一咬手里的苹果,过了半晌说:“算你工伤,在这里住几天,费用我这里包。”   甘一笑嘻嘻说:“没想到我也摊得上英雄救美的桥段了。”梁诚一愣。   家明和大熊过来看甘一,进屋和梁诚打声招呼,梁诚点点头,顾自己出去了。家明坐到病床边拿过甘一手里的半个苹果咬了一口,又塞回给他,说:“你这高危职业还要做多久?”   甘一不响。大熊说:“你不回欧洲念书了啊。下周假期结束,我就回去了。”   梁诚进屋,手里提两杯冰美式给家明和大熊,他顺嘴问:“什么欧洲啊?” 甘一踹了一脚大熊,大熊从病床上跳起来叫道:“听说最近去欧洲打黑工特别赚钱,我本来问甘一要不要转行!”   梁诚刚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他接了电话,出去了。   金大生死后,龙天让梁诚抓了他的小情人。小情人每天在兴事大厦那套公寓里闹死闹活。梁诚过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玄关口跟阿奇对峙。梁诚一把把他拽到沙发上坐下,从背后摸出一把小军刀抵在他的脸颊上,说:“生哥非常喜欢你这张脸吧,白白嫩嫩,干干净净。你们怎么认识的?”   小情人吓得靠在沙发上不敢动,说:“我是他办公楼底下那间咖啡店的咖啡师。他一开始只是过来喝咖啡,后来问我要不要跟他。我想反正都是赚钱,做什么不是赚嘛,所以跟了他咯。”   梁诚又问:“金大生死前有没有什么异样?”   小情人嘀咕:“我跟他没多久,我不知道。”   梁诚朝他脸上划了一刀。小情人哭了出来,说:“就是你们那晚来的前几天,生哥接到过一个电话,接完他把自己的关在书房关了一晚,出来的时候和我说,他非常相信因果报应。他觉得报应要到了。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也没花过金大生多少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梁诚收回了军刀,朝阿奇使了个眼色。他出了公寓门,随手点了只烟。隔壁阿婆出来扔垃圾,看到一个手上沾着血,靠在他家门边抽烟的男人,吓得又缩回了房间里。梁诚没有下楼,而是走安全通道上了大厦天台。他取下脖子里的项链,从里面掏出一块sim卡,换到手机里,拨通了电话:“替我查金大生的手机通讯信息,近两个月的都要。”   傍晚,梁诚回病房看甘一。甘一盯着电视看最新的八点档连续剧,台面上放一盘医院病号餐。梁诚说:“你是左撇子?”   甘一看看自己抓筷子的手,说:“是啊。”他又认真去看剧。梁诚坐下来陪他一起看,看了会,发现甘一嘤嘤哭起来。梁诚这次感觉是脑袋里的火车跳轨自杀了。他抓两张纸巾塞给甘一说:“不至于吧。我老母看这种剧都不会哭了。”   甘一哑着嗓子说:“太可怜了,老母被车撞死,老豆不要她了, 还被卖给丧心病狂的恶霸。”   梁诚看着他豆大颗的眼泪砸下来,问:“你是不是想到自己了?”   甘一转回头看他。梁诚说:“电视就是电视。你也没惨到那种程度。至少你老豆还健在,家里还有两个可爱的弟弟妹妹对吧。这两天你要是回不去照顾他,我替你过去看看。你把地址发给我就好。”他边说边接了一下甘一滚下来那颗眼泪。甘一就那么看着他,梁诚被他看得不舒服起来,说:“怎么啊,我哪句话说错啦?”   甘一忽然倾身拿左手钩住了梁诚的后脖颈,把他搂了过来。梁诚感觉有液体顺着他的脖颈钻下去,流过背脊。他本来很讨厌这种煽情兮兮的眼泪,但是到最后也没推开甘一。   甘一伤愈前那几天,梁诚只要有空就会过去陪他。梁诚进病房,就看见甘一和病房其他几个阿公在谈天吹水。他看到梁诚进来都特别开心,说:“我都无聊死了。听这几个阿公讲自己的爱情罗曼史,上午讲过一遍,下午又以为自己没讲过,重头说一遍给我。”   梁诚趁护士不在,偷偷递给他一个夹满芝士片的菠萝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旁边床阿公凑过来问:“你们两兄弟哦?”   甘一咬一口菠萝包抬头看梁诚,梁诚不置可否。他拿手背擦了擦甘一吃到脸颊上的面包屑,说:“你头发长了,出院正好去理个发。”   那天晚点,梁诚走前和甘一说:“下次那种情况不用再扑过来了。生死有命,我进了这行就从来没想过会善终。”   梁诚出了病房接到电话,龙天在自家楼下遛狗。梁诚过去的时候,龙天坐在露天卡座上喝茶,他招招手叫梁诚过去。齐麟让了位置,梁诚在龙天对面坐下。龙天说:“金大生的尸检报告出了。那颗子弹正中要害。警署的人显然是要抓我,那就是有别人趁乱结果了大生,避免他说出什么没必要的话。那天在天香楼,除了CIB陈sir手下那群差佬,只有我们几群人。阿诚,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这些人中间,可能出了内鬼。   龙天喝一口茶,抬头看着梁诚。   梁诚回到自己车上的时候,靠在驾驶位上发起了呆。龙天叫他去找成哥、老鱼问清楚,他自己现在根本不敢出门。金大生,老鱼,成哥,还有他们自己人中间,有人杀死了金大生。那天他全程在包间里,他转头追龙天,背后发生了什么已经不清楚了,再回过神的时候,就是甘一中弹倒在他身上。梁诚手抵在方向盘上,手机滴了一声,他滑开whatsapp,甘一发讯息给他说:如果再有下次,我还是会替你挡枪。   梁诚看着那句话愣了很久。后来他回复说:你好好养伤,再想有的没的,就回去跟鱿鱼仔巡街算了。 第7章   甘一出院那天,梁诚去接他。他坐上副驾驶位,看到自己落下那颗酸奶味珍宝珠,捞起来看了眼递给梁诚,梁诚说我不吃糖。甘一又扔回了位置上。   梁诚载他去自己朋友那边理发。旧唐楼里的小理发店,招牌都还是木制手写的,放在地上没换过。梁诚进屋甩一只烟,和甘一介绍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阿乐。” 甘一朝理发师点个头,坐进旧理发椅上。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在烫发看报,梁诚和阿乐说说笑笑。甘一由玻璃镜里看到背后梁诚的笑脸。   阿乐给他理发的时候,梁诚出门接电话,人就再没回来了。甘一理好头出来,靠在唐楼楼梯口和阿乐一起抽了根烟。阿乐说:“阿诚从这里搬走后,还是经常回来看我们。楼上阿婆现在都是他在养,他人真的蛮好的。”   甘一点点头,他问:“诚哥谈过恋爱没有啊?”   阿乐翻着眼皮想了想,笑说:“我都不知道他对女人有没有兴趣。”他凑到甘一耳边说:“不是我说他,之前住这栋唐楼楼顶那户的女儿,苏丽珍,不知道多漂亮,天天追着他跑,他都一点没动心。我估计阿诚八成那方面不太行。”   两个人说完哈哈笑起来。   梁诚在金钟地铁站口打了两个喷嚏,把车停进了最近的地下车库。他叼着烟过马路,进对面恒生银行之前,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银行自动门开,有人迎上来。梁诚说:“理财,替我推荐一个投资顾问。”   不过会,他被带进里间,面前坐一个经理样的人,西装笔挺,梳三七分,定型摩丝喷完挂下来一条刘海,面前放一块铭牌写:金牌投资顾问,肖成。梁诚叫了一声:“成哥。”   肖成脸上一个职业笑容,很有礼貌地说:“两分钟,后门口等。”   两分钟后,梁诚和肖成坐到银行后门口的长椅上。梁诚递给他一杯咖啡。肖成笑说:“金大生,死gay佬,他在香港得罪过的人可能能填满整个维港。有人趁乱想杀了他,这不是很正常?”   肖成靠到长椅上,喝了口咖啡。梁诚说:“现在龙哥是怀疑,生哥知道什么,和我们在泰国的生意出了状况有关。”   肖成眯起眼睛看广场上的鸽子,半天没有说话。他说:“我和龙哥,鱼哥他们不太一样。我只是刚接手我老豆的事务没多久,很多弯弯绕绕我都还绕不清楚。他们这几个老不死,之前做过多少亏心事,谁知道。”肖成笑着朝梁诚说:“反正龙哥要彻查我们的人,那就查咯。怎么样,那天带去天香楼的小弟都拉过去让他验明正身?”   梁诚和肖成谈罢又去找老鱼。夏天刚过去,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梁诚买几盒烧腊跑去见老鱼。龙天早年间还没去泰国之前,每周末喜欢到老鱼这里来看花遛鸟。老鱼戴农夫帽,蹲在花地里看什么东西。梁诚叫了他一声,老鱼站起身,看到梁诚很高兴。   老鱼请梁诚饮茶,他拍拍梁诚说:“八年前你刚开始跟着龙天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一定可以。有血性又聪明。”梁诚不响。老鱼说:“龙哥最近都不出门啊?”梁诚点头,老鱼眯眯笑起来。   他说:“你不会真以为他怕差佬吧。金大生的死,吓到他了。他怕鬼。”   梁诚问:“诚哥是怕金大生半夜来找他啊?”   老鱼笑起来,说:“人又不是他杀的,他怕大生做什么。” 老头摇一把折扇,话说到一半,不肯继续说下去,就着烧腊喝口酒。他后来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看着他的花出神。   那天梁诚开车往回赶,开到过海隧道口忽然胃痛得不行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他停了车,靠在驾驶位上,闭起了眼睛。忽然手机响,他接起来,甘一在那头说:“诚哥,我和乐哥在唐楼附近的餐室吃东西,他说你很喜欢吃这边的套餐饭。”   梁诚痛得开不了口。甘一顿了下,问:“诚哥,你是不是胃痛?”   十多分钟后,甘一打车过来。他买了几盒胃药塞到梁诚的车斗里。梁诚嚼了胃药,舒服点之后,开始吃甘一带的套餐饭。甘一看着他,伸手拨了拨梁诚额前凌乱的刘海。   梁诚吃了一半的饭,怕吃撑了,回头就看到甘一出神地望着他。梁诚敲了敲甘一的头,说:“你发什么呆。”   甘一笑起来,说:“乐哥和我说,你小时候和他比赛吃辣椒,吃到后来昏过去了,去医院抢救过来的。”梁诚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甘一继续说:“他还说,你小时候为了逃课,偷了你老豆的钱,收拾书包打算去码头搭船偷渡到大陆,结果被老豆暴揍了一顿,挂在楼道口示众。”   梁诚咳了一声,指着他说:“不要再说了。不然我给你嘴巴上补一枪。” 甘一哈哈笑起来。   那夜,甘一开车载梁诚回的家。他又买了几袋东西塞进雪柜,又替梁诚屋子里换了些保质期新鲜的生活用品。过一天,甘一拖一张茶几,地毯到客厅,下午又拿几盏落地灯、装饰画过来。他陆陆续续往梁诚屋子里塞东西,布置得像个家的样子。   梁诚没心思管,就随便他折腾。他空下来换过sim卡,收到陈少飞的简讯,这两个月和金大生频繁联系的人里,有肖成的老豆,肖兴业。 第8章   梁诚没来得及去找肖兴业,因为不过几天,肖成忽报,肖兴业暴毙在家。   那天梁诚回家,发现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甘一趴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手里抓着一袋乐事分享装。梁诚拉开雪柜拿了一听啤酒,坐到餐桌上发呆。餐厅灯忽然被摁亮,甘一翘着满头的呆毛,自己熟门熟路拉开雪柜拿一听啤酒在梁诚对面坐下。他们沉默地喝啤酒。   梁诚抬头,发现甘一还在餐厅空墙面上给他敲了两个实木架,放了些书和杂志。梁诚说:“我又不看书。”   甘一问:“诚哥,你为什么后来不上学念书要出来做这行啊。”   梁诚低头看着啤酒罐,笑说:“当然是读不下去就不读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他不能说,中间太多身不由己。甘一支着头看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梁诚感觉可能自己也是一罐啤酒就上头了,居然认认真真回答他:“想回大陆看一下。我老母是南京人,很早过来香港打工嫁给我老豆的。小时候,她带我回去过一次。后来她去世,就不再去了。我很想再去一次。”   甘一不说话,他伸手拽了拽梁诚的袖子,说:“今天是我老母的祭日。”   梁诚抬头看他,发现甘一眼睛亮晶晶的,在暖黄色灯光下,像水晶做的葡萄。他说:“我今天特别想她。”   梁诚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是看着甘一,过了会说:“要不要吃珍宝珠?我下去给你买。”   甘一差点笑了。“人死不能复生。”梁诚后来说,“我们只能朝前走。”   肖成显然不那么想。肖兴业头七还没过,他几乎每天在各家间叫嚣,肖兴业前几天见了龙天之后忽然去世的。龙天是杀人凶手。龙天连狗都不再遛了,梁诚这几天唯一一次见他,是在他的旧宅里,龙天正在书房练字。   肖兴业葬礼,龙天是叫自家女眷去的。梁诚穿黑色西装,迎龙太太下车,一群人刚走到祠堂门口,被肖成挡住了。肖成冷笑说:“龙哥不是做贼心虚吧?葬礼都不敢来。”   龙天的太太,原名林茵,是肖兴业的小表妹。龙天对外像水,林茵就跟火一样,她来参加葬礼还是涂得大红唇,看见肖成什么话没有。林茵摆摆手,齐麟叫人把给肖兴业的花圈一字排开,她自己走进了厅堂。   肖成跟在后面说风凉话,说:“龙哥最近睡得着吗?金大生死后,我老豆每晚失眠。现在我老豆一死,龙哥最好小心点。”   林茵回头,她五十多岁了,皮肤下垂,看起来更显凶相,肖成闭了嘴。林茵转过头给肖兴业上香,说:“表哥,你最好保佑你儿子不是下一个。大家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报应来了,人人都逃不掉。”   她朝肖成笑一笑,顾自己走了。   林茵的话一出,第二天整个道上就传开了。十五年前的旧事开始“现世报”了。   那天甘一在街上碰到鱿鱼仔,鱿鱼仔一只脚跨到栏杆上,给他讲课:“话说,十几年前,这九龙城内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佬是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大家基本只听说过名字没见过真人。此人手段十分狠辣,一时之间,整个九龙新界港岛一家独大。那时候,龙天,老鱼这几个大佬还都是他手下的打手。就在十五年前的某天,忽然变了天。龙天他们几个知道了卫斯理的真实身份,抓卫斯理的家人要挟,生生虐待死了他的家人,死相非常难看。帮派分裂后,混战了一天一夜。那夜之后,龙哥就上位了。卫斯理是死是活,一直有很多说法。”   鱿鱼仔回过神,甘一已经在鱼丸摊边买鱼丸了。鱿鱼仔骂道:“你尊重一下我啊。” 甘一递给他一份鱼丸。   甘一问:“卫斯理就一个人,他就算活着,而且回来了,还能起什么风浪?”   鱿鱼仔说:“就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天真。他当年连脸都不露就能统治九龙那么久。现在就有能力连脸都不露就杀人。”   甘一一次性吞了两颗鱼丸在嘴巴里,嚼了半天发现不好嚼,又吐了回去。梁诚路过,踹了脚鱿鱼仔的屁股,说:“发工资叫你站在路边聊天的吗,滚去巡街。”   鱿鱼仔哦一声,端着鱼丸飞奔走了。梁诚扔了只烟给甘一。他们抽完烟,梁诚要回家,甘一也要回他家。梁诚转头说:“不对啊,怎么好像我们同居了一样。”   甘一笑嘻嘻说:“也可以。我高位截瘫的老豆可以叫我弟弟照顾。”   到家,甘一忙着换围裙,下厨做吃的。梁诚进浴室洗澡。他发现甘一给他换了白桃味的沐浴乳,闻起来甜腻腻的,他无法,还是用了。他冲完澡出来,桌上已经放了一盘现切的水果。梁诚坐下来,看甘一在烟雾腾腾的厨房里忙碌。甘一中弹住院后又瘦了一点。他撑着一只手,另只手去舀锅里的汤尝味道。   甘一做了两份意面和鲜蔬汤。他摆好餐食,忽然又站起来凑到梁诚脖子间闻了闻,说:“好香。” 梁诚推了他一把。甘一笑起来。   梁诚这套房子只有一个房间。甘一基本没办法留宿。他们谈了会天,墙上的时钟敲过十二点,梁诚说他去洗漱睡了,叫甘一走的时候带上门。甘一哦一声。   甘一自己呆呆坐了一个多钟头,站起身,悄悄进了梁诚的房间。他其实之前进来过,看到偌大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架。甘一就跑去商厦买了一只抱抱熊放到梁诚床上。梁诚当时发现的时候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啊。” 但现在走进去,借着一点光,甘一看到梁诚抱着熊,头埋在熊肚子上睡熟了。   甘一蹲在床边撑着头,看着梁诚。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起身,凑过去在梁诚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第9章   肖成的人现在三天两头来龙天的地头找麻烦,每天几乎都有小火并发生。清早,肖成手下烧了龙天地头上一处仓库。梁诚赶到的时候,鱿鱼仔几个人正在灭火,货品基本烧光了。梁诚回到办公室没多久,齐麟进来,梁诚一句话还没说,齐麟已经一拳挥在他嘴边。办公室里的人都呆立着噤声了。   齐麟说:“龙哥叫我过来教你做事。”   梁诚不响,齐麟下一拳挥出来,忽然被人结结实实接住了。办公室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甘一挡在梁诚前面,说:“你这个机器人是不是只有打人这个程序啊。”   齐麟也不可置信地愣了几秒,他收回拳头,和甘一扭打在一起。齐麟是特种兵出生,犯过事被龙天救下来的,他从前是在野外能生吃野兔肉的那种角色,天生的格斗机器。梁诚想去拦已经来不及,两个人打出了办公室,甘一头上狠狠挨了齐麟几拳,他的左手臂伤还没好,包住的地方已经开始渗血。梁诚跟出去的时候,齐麟骑在甘一身上,忽然往后倒下去。甘一脱身出来,靠到一边的栏杆上喘气,手里拿着一根渗血的小发夹,甘一向梁诚解释:“酒吧街那个泰国妞美美的,随手放口袋里了。”   齐麟昏倒了。办公室的人都呆呆挤在门口,梁诚怒呵道:“看什么!叫救护车!”   十多分钟后,救护车拉走了齐麟。甘一跨坐在梁诚办公室的一把靠椅上,梁诚替他脸上上药。梁诚手里的棉签还没碰上他,甘一已经开始嚎叫。梁诚停下来,无语地看着他。甘一委屈地说:“真的疼。” 梁诚问:“疼你还要和他打?你知不知道齐麟做什么的,怎么当上龙天的私人保镖的?”   甘一笑嘻嘻说:“那我看到又有英雄救美的戏份嘛。”   梁诚不再管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给他仔仔细细上了药。甘一说:“诚哥,你嘴角也破了,在流血。”   梁诚没理他,继续拿药水擦着甘一的额头。他擦完收拾好,停下来看着甘一,问:“你到底是谁。”   甘一好像不明白他的问题,呆呆地看着梁诚。梁诚说:“用一根女士发夹,插进一个成年人的脖子里。这个力道和手劲,没练过根本不可能。齐麟是龙天手下最好的打手,你几乎能跟他打成平手。”   甘一一开始还是天真样子看着梁诚,好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会,换了副表情问他:“我说是学校社团里练过拳击你信不信?”   “不信。”梁诚看着他。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奇回来,拉开办公室门,砸了两份便当在桌上,疲惫地说:“成哥又叫人去挑衅我们其他街的兄弟了。他最近经常往鱼哥那边跑,好像是想拉拢鱼哥一起和龙哥作对。”   阿奇说完,发现办公室里两个人谁也没理他,空气就那么凝结在那里。阿奇问:“发生什么事啊?”   梁诚回过神,朝他摆摆手,打算站起来出去抽烟。甘一拉住他,说:“吃了饭再出去,过会你又胃痛了。”   梁诚看到甘一右肩上还在渗血出来,说了声放手,但他几乎挣脱不开,只好坐回了位置上。他和甘一面对面吃了餐饭,吃完后,他又问:“你什么高位截瘫的老豆也是骗人吧?”   甘一不说话。梁诚点点头,说:“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没那个兴趣知道。”   梁诚出了门,点了只烟。他必须马上去医院看下齐麟的情况。齐麟在他这里被打伤,龙天肯定很快会知道。梁诚刚坐电梯下楼,阿奇跑过来叫道:“诚哥,鱼哥来了。”   老鱼靠在自己的车边上,拄着拐杖,他挥了挥手。梁诚跑过马路,朝老鱼鞠了个躬。老鱼说:“你开车载我去龙天那边。其他什么人都不带。”   梁诚道:“龙哥向来没有固定住所,我不知道他今天在哪里。”   老鱼敲敲拐杖说:“我知道,开车。”   梁诚照办,开了自己的车出来。老鱼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龙天现在住在港岛一处宅子里,车子开过隧道,在市中心挤了片刻。老鱼一直无话,后来也只是嘟囔了一声:“藏得跟什么似的,每次找他,还得叫个船夫带路进桃花源。”   梁诚笑笑。车子开到,老鱼自己进去了。梁诚等在外面。林茵坐在二楼露台晒太阳,这里本来一直她一个人住。梁诚总觉得她透过墨镜在打量他,于是钻回了车子里。   梁诚拨通电话,叫阿奇去医院看看齐麟的情况。他边讲着电话边看向副驾驶位,那颗酸奶味珍宝珠还放在那里,梁诚拿起来,意外得非常重。他剥开糖纸,发现是一个小型追踪器。 第10章   龙天坐在书房练字那块台子边上,老鱼进屋后一直站在落地窗边看前面的花园,今年好像冷得特别快,林茵由荷兰带回来的郁金香种“甜蜜的雪崩” 提前开苞了。老鱼眼馋向她讨要过,但现在他没心思看花。   “我搞不懂你在做什么。”老鱼说,“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是吞掉金大生在泰国的档口。现在货你也拿了,人你也杀了。阿业跟这件事又没关系,而且金盆洗手那么久了,你有什么理由要做掉他?”   龙天站起来看自己今天早上写的字帖,看了会才抬头说:“我本来想练颜体,你看,但是写着写着,发现练错了字帖。”他叹口气,坐下来,继续说:“阿业不是我杀的。前个周,泰国那边来信,我们截得那批金大生的货,里面的东西被调包了。我现在没办法离开香港,就让我个仔,龙河过去了一趟,龙河过去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叫齐麟的细佬(弟弟)齐轩去泰国找阿河,他到现在找不到。我查到金大生死前几个月和阿业电话往来非常频繁,他们两个的关系从来没有好到交流频率那么高,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去质问他。”   “之前我们为了掩盖吞货杀人的事,对外说是卫斯理回来讨债。鱼哥,有些事真的经不起说,有些人也不好随便提起的。阿业和我说,大生和他这些时日又接到卫斯理的指令电话了,和十几年前一样,敲听筒三下,那头的背景会放《莉莉玛莲》的乐音。”   -   陈少飞疲惫地说:“没有卫斯理过海关的记录。”他坐在心理诊室的靠椅上,搓了搓自己的脸,说:“我们一直都有监控卫斯理的行踪,没有他回国的记录。”   梁诚问:“不是传闻他都是电话下令,自己从来不出现?”   陈少飞沉默了一下,说:“对。”   他站起身,看墙面上的画,小女孩捧着自己的心,下面有一个单词“hope”。陈少飞说:“阿诚,我到明年三月就要退休了,追了龙天那么多年,什么都没追到。替你老豆报仇的事,可能还是要你自己做下去了。”   梁诚不响,低头看自己的手。梁诚去心理诊室这件事其实不是秘密,下属基本知道。他们当他做大佬压力太大。他每周定期过来,即使不跟陈少飞见面,也需要假装定期过来。前几年,他开始真的看诊。因为他常常做梦梦返自己的老豆梁永年。梦里梁永年浑身是血,头发被打秃了一块。梁永年去世前没有遗言,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梁诚是十五岁那年,发现自己变成了孤儿。   那天梁诚由置业大厦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光景,他回到家,餐厅传来鸡汤的香气。他停在玄关,顿了几秒,走进去果然看到甘一正好做完最后一道菜,在关火端菜出来。梁诚把那颗珍宝珠扔到了餐桌上。   甘一说:“先洗手吃饭?”   “正好算准了我回来的时间?”   甘一坐在餐桌边,忽然指了指梁诚的嘴角说:“还破着皮。”   梁诚盯着甘一。甘一像泄了气一样,垂头说:“我是骗人。我老豆做船舶生意的,很小带我去欧洲定居。我在法国南部一个小城市长大的。大学念的是英国一所特殊军校。去年暑假我交换回香港参加游学活动,中间几天和香港的好友家明去老人院做志工。就是西贡那边那间老人院,你每周都去对吧,因为你过去住的旧唐楼有位阿婆子女双亡,是你一直养着她。   “那天我过去,你和阿婆在荷花池边,你正在给她剪手指甲。诚哥,你不知道有多温柔,我几乎看呆了。老人院的护工都认得你,说你每周都会过来,看起来是个冷冰冰的古惑仔,但是对那位阿婆不知道多好。你每年捐给老人院一笔钱,平时没事会带小弟去帮忙免费修理家具。那个暑假我每周都会去那里,就是为了碰见你。”   梁诚坐下来。两个人就那么坐着,梁诚好像想从甘一脸上找出点什么。甘一伸手摸了摸梁诚嘴角的血痂,看着他说:“回到英国,我一直想起你。我总觉得我把心忘在香港了,没跟着上飞机。”   甘一说完,补了句叫梁诚记得吃饭,自己收拾东西,走出了门。   那天晚上,龙天睡在床上,翻身的光景感觉落地窗外站着个人。他直起身子,看到露台上站着一个穿蓝花格子衬衣的女人。龙天大叫:“齐麟!” 齐麟还在医院没回来。林茵醒过来,拍亮了壁灯,楼下的护卫冲上楼之前,龙天已经靠在床头,闭着眼睛。   林茵点了只女人烟,抽了起来。她问龙天:“是不是请人过来做下法事?”   龙天忽然睁开眼睛,暴怒道:“做什么法事!有人装神弄鬼你看不出来吗!马上叫齐麟从医院滚回来,他的整个安保系统都给我换过!我要看看谁敢和我玩这套。”   龙天气极了,整个人跳起来,穿了睡袍在房间里踱步。他走到露台边朝下看,满院子的郁金香。林茵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脾气,只好靠着不响。龙天站在窗边,想起白天老鱼站在那边,他问老鱼:“你叫谁带你过来找我的?”   老鱼朝花园那头怒了努嘴说:“阿诚啊。” 第11章   甘一靠在“Lolita”的吧台喝酒,他其实不大会喝酒,而且酒精容易影响判断,念军校的时候喝酒会被重罚。美美跳过来勾住他的脖颈问:“发生什么啊,那么不开心?”   甘一撑着头,把手机摊给他看,梁诚今早发简讯给他: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心回欧洲好好念书了。   美美靠着他坐下,拍拍甘一的肩头说:“失恋难免的嘛。我上次中意一个意大利人,白白给人睡了三个月,他拍拍屁股回欧罗巴了哦,我哭了四个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   阿珍在柜台边打了美美一下,说:“别烦他了。”   晚点,甘一接到鱿鱼仔电话诉苦说:“自从你走了,我们这个区的报表做得稀烂,新进来的小弟比我都不会弄。最近道上太乱了,金大生那边的人一下群龙无首,也不知道现在归谁管,游来荡去地招惹人,招惹了我们这边,又去搞成哥那边,三派人每天在街头干架。”   甘一忽然笑了一声。鱿鱼仔叫道;“你还好意思笑。诚哥今天忙得人都找不见了。我们楼下有店铺无缘无故被砸了,我不会要去找麟哥过来摆平吧。”   甘一说:“应该不行,麟哥还在医院躺着,好像身体越来越坏了。” 他又笑了一声。   梁诚等在龙天一间旧公寓门口,等了很久了。他不知道龙天急着找他什么事,齐麟不在,龙天另一个副手乔家差他到这里拿东西,但是敲门半天也没人应。梁诚低头看手机简讯,最近九龙港岛两个地头的几派人,除了老鱼那边还置身事外,其余的几乎天天在打架。这边今天被警署抓进去一波,那边放出来一波。   他要手下人尽量不要动手,有事叫他来解决,但是没用。龙天地头大,他管不到的人太多了。   梁诚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点了火,靠在门框边。龙天要说他办事不力,再揍他一顿,他也没话说。他刚才去医院看过齐麟的情况,居然还没醒过来。他想不到甘一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公寓门突然被打开了,龙天自己开得门。梁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龙哥,龙天笑笑,叫他进了屋。   这套旧公寓是龙天年轻时候和林茵刚完婚的时候买的,客厅内还放着婚纱照。龙天坐回沙发上,坐到另一个人边上,笑着对梁诚说:“刚才和阿婆坐着喝茶聊天,聊得都没听见敲门声。”   梁诚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飞速转了十来秒才堪堪稳下来,冷静地问龙天;“龙哥忽然请我阿婆过来喝茶是什么意思?”   “阿诚,你刚跟我的时候说,你是孤儿,从小阿婆养大的。养到二十来岁辍学了,没什么其他本事,所以来投靠我。对不对。”   梁诚说:“对。”   龙天喝了口茶,问阿婆:“阿婆,是不是这样啊?”   梁诚上前了几步,说:“阿婆几年前已经老年痴呆了,她没办法回答你。”   龙天点点头,继续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做事极认真,连老鱼都很欣赏你。不过我就是不敢重用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查过你的履历,太干净了,每桩每件事,就都像编的。”   “最近道上发生很多事。昨晚我静下来想,从金大生档口出事开始,好像每件事都跟你有关系。跟大生签合同拿货的是你,飞泰国确认货品的也是你,天香楼忽然发生枪战。肖兴业意外死亡。再到昨天你知道我的住所之后,我这里也发生了情况。你可不可以给我解释一下?”   “龙哥。”梁诚吞了下口水,说:“我跟你八年,有什么也早都做了。没理由等到现在。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这都和我阿婆没关系吧。”   龙天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往阿婆嘴边灌,笑着说:“当然是我说有就有啊。”   梁诚实在忍不住了,想去夺龙天手里的茶杯。身后忽然有人钳制住了他,梁诚大骂了声:“操。” 他蹲低,抽出身后的军刀划向身后的人。梁诚一对三,他不管不顾地出手,终于脱身的时候,转头发现阿婆不见了,龙天身后站满了人。龙天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掌,说:“你老虎装猫装了那么多年非常辛苦啊。身手那么好,如果阿麟在兴许都要不是你的对手了。军刀,规范式警队格斗技巧,是不是梁sir?”   梁诚喘着气看着他,他已经有点脱力了,毕竟今年已经三十,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忽然觉得有点荒唐,暴露得这么傻。梁诚还是问:“我阿婆人呢。”   龙天问他:“卫斯理跟你什么关系?”   梁诚忽然冲上去,在碰到龙天之前,被人扑倒在地。梁诚知道自己十分能打,但是一对十,胜算还是很低,他感觉自己被打了无数拳,最后一把手枪抵在了头上。龙天继续问他:“是你们差佬的新花样吗?用鬼吓人?”   梁诚不响,他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了。他笑着朝地上吐了口血,说:“不是,卫斯理回来了,大佬。” 第12章   第二天,梁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小卧室里,看起来像那个旧公寓配套的保姆间,有一个小独卫。他的头很痛,眼睛被血糊住了点,睫毛粘在了一起,梁诚起身洗了把脸,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一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人搜过他的身,手机,卡包都收走了。连胸口那枚项链都不见了。他靠回床上。他知道龙天是个笑面虎,其实非常狠。现在不杀他是真的以为他和卫斯理有联系。   下午时分,梁诚开始胃痛。他抱着头,蹲在床边,忽然想到甘一。梁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男人喜欢。一个男人说喜欢他,为了他留在香港做一个马仔,每天给他做饭跑腿。听起来比八点档那些电视连续剧还狗血。他想起甘一做得那碗鸡汤,到最后谁也没喝。但他现在,非常想喝一口热汤。   梁诚起身去查看那扇房门的架构,如果用手边的事物有没有打开的把握。就在他研究的档口,门忽然开了。   甘一突然跳进来,关上门,看着梁诚。梁诚第一反应是自己饿出幻觉了。甘一笑笑说:“本来想回欧洲的,发现心还没带上,过来找一下。”   梁诚问:“你在我身上也装了追踪器?”   甘一说:“那我不敢,你一定察觉得到。我在阿婆身上装了追踪器。”   他扶住梁诚想带他走。梁诚忽然停住了,推了他一把。甘一狐疑地转头。梁诚问:“你好像预先知道,我和阿婆会出事。”   龙天的人听到声响,过来了。甘一拉起梁诚就往外面冲。这是梁诚第一次看清楚甘一的身手,动作非常之快,眼前的人开枪按板机的手都没甘一拧脖子的速度快。梁诚推开冲上来的另一个人,两个人朝门口跑去。身后的人开枪了,他们扑倒的瞬间,被人按在了地上。   被关回保姆间的时候,甘一头被门撞了一下。他捂着头蹲下,说:“忘了不要硬冲,应该走刚才来的那条路。”   梁诚问:“你怎么进来的?”   甘一说:“这种旧楼,水管都能当楼梯用,露台又多又不合建筑规范,我爬墙进来的。”   两个人靠坐在床边,甘一从怀里摸出一罐捂热的罐头。梁诚愣了一下,还是拿过来了。甘一在一边看着他,摸了摸梁诚额角的伤口。梁诚吸了口冷气,白了他一眼。   梁诚又问他:“我阿婆呢?”   “龙天带她回宅子的路上被人劫了。他现在肯定很无语,香港居然还有人敢劫他的道。” 甘一嘿嘿笑了声。   梁诚握着罐头没动,甘一说;“你吃啊,你有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我找到这里花了点时间。”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水塞给梁诚。   “你还能不能掏出一个报警器啊?”梁诚问他。   甘一说:“你不就是警察uncle咯?”   梁诚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说:“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甘一装着翻了个白眼,说:“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要内讧啊。你先把罐头粥吃了,吃了之后我就告诉你。”   梁诚还是放开了手,拉开拉环开始喝粥。甘一盯着天花板上的旧灯发呆,又东张西望地打量卫生间,他上了个厕所出来,又蹲在梁诚边上安静地看他喝粥。梁诚被他盯得很不舒服。甘一忽然点了点梁诚眼角那颗红痣。   门外一直很安静,判断不出有没有人。两个人靠在一起发起呆来。梁诚转头,看着甘一肿起的脸颊,右肩胛骨的伤口好了又崩开,已经第二次了。甘一低头看渗出的血,满不在意的样子。他把头搁在梁诚肩上说:“我睡一下,太累了。”   梁诚撤了一下肩膀,说:“你去床上睡。”   甘一就不睡了。他说:“我就是表达一下对你的喜欢,没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困扰,我就不再提了。”   梁诚不响。甘一把衬衫外套脱下来包在右肩上。梁诚喝了口水,又递还给他,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快都会脱水,你也先喝一点。”   甘一笑笑说:“那就间接接吻了啊。” 他还是打开喝了。喝完把水瓶摆在脚中间玩。   这间房没有窗户,看不出外边的天光。梁诚今天几乎是身心俱疲,他撑了一会儿,还是睡着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甘一靠在厕所门口问他:“舒服点了吗?”梁诚点头。   甘一指着厕所那头说:“我把排风扇拆了,那个孔可以将将通过一个人。”   梁诚站起身看,排风扇孔几乎只能通过一个小孩的宽度,他问甘一:“我们两个的块头,要怎么钻出去?”   甘一说:“卸掉两只手应该能过。”   梁诚瞪着眼睛看他。甘一天真兮兮地看着他,说:“就是把两只手整脱臼,然后过去。”   就在梁诚大脑高速运转,决定接受两手脱臼试试看能不能过的时候,门开了,大熊从门外钻进来,后面的美美叫道:“hello啊,到点出去吃晚餐咯。” 第13章   甘一被梁诚暴打了几下,梁诚骂道:“你早就安排好人接应了,还骗我说要钻排风扇孔?”   甘一笑起来。他指着大熊介绍说;“我表弟甘雄,跟我在英国念书,外号智能武器库。”他又指着美美说:“没什么好介绍的,一个女流氓。”美美打了他一下,叫起来:“我帮你那么多忙,怎么这么说我!”   几个人闹了一会儿。梁诚又安静下来。甘一碰碰他的肩说:“怎么啊。”   梁诚问:“龙天很快会发现我逃走了。他不会就这么罢休的,现在他也知道我是差佬了。”   “这两天道上在传,龙天每晚见到死去的卫斯理的妻子。所以才吓得每天换一个住所。”甘一看着梁诚。   大熊没有开车送梁诚回去,那边的房子一定被监控了。梁诚跟着甘一回了家。   甘一公寓租在油麻地那边,一居室,进门可以看见床,开放式厨房。虽然已经很旧,但甘一打理得干干净净,餐桌上甚至放着一瓶新鲜的郁金香。甘一递给他一包苏打饼干,说:“你先坐一下啊,我就煮个面,大家简单吃点。”   梁诚站在甘一的床边,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甘一小时候的相片,大概十四、五岁,在一个海边。甘一忽然站到梁诚身边,朝他耳边吹了口气说:“我念初中,老豆带我去纽约看博物馆。”   梁诚看了一会,又去看地上堆着的法文杂志。他转到床边的小沙发旁,看到一个罐子,里面放着一些硬币,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梁诚认出了自己不要的半只耳钉,剪了放在桌上的一张彩票,还有有段时间集了很久但后来腻了的奶茶杯盖。梁诚叫道:“你不是个变态吧,甘一!”   他忽然听到一声狗叫,美美站在房门口跺了下脚,说:“狗崽忘记还了。好了,这下我们真的走了。”   那只柯基犬站在门口摇了摇尾巴, 扭头开始找甘一。梁诚认得,那是他养到一半,发现自己都养不明白,就不养了的小狗。甘一踢了踢脚下的狗,叫道:“虾饼,边上玩一下。”   虾饼绕过梁诚,停在自己的食物盘边。   那天,他们坐下来吃面。梁诚拿着筷子,盯着甘一看,甘一吃了几口,抬头发现梁诚看他,问说:“怎么啊?”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是谁?”梁诚问道。   甘一说:“上次跟你说了,我老豆做船舶生意的,我们住在法国。不过那是故事的后半段。我老豆年轻时还在香港,在西洋菜街开过一间二手书店。他很早就近视,戴一副后瓶底盖眼镜,整日坐在店门口看书。来买二手书的人很多,因为我老豆书店的选品好。”   “有个女孩在挺远的地方念大学,周末就会坐巴士过来挑书看。一来二去他们两个就熟了。我老豆大起胆子请学生妹去百老汇看电影,看的是一部黑白片。学生妹后来也爱上了我老豆,她大学还未念完就怀孕了。老豆想要娶她,才发现她是日用品大王的女儿,真正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不顾一切嫁给了我老豆,以为能够得到那种珍稀的幸福。   他们结婚七八年,虽然没什么钱,但真的过得还算幸福。直到她发现她的枕边人是香港最坏的杀人魔。这个杀人魔因为很中意倪匡那套科幻作品,于是给自己取诨号叫卫斯理。她那天质问他,你是不是卫斯理。我老豆颓然地说,我是李国栋,在你这里,我永远是李国栋。”   “我老母带着我逃走那年,我七岁。我们搬到一栋很破旧的唐楼去住,一间公屋里住四户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我老母白天在家做缝纫的活,隔壁阿婆拿出去替她卖钱。她要养我,钱还是远远不够。但幸好邻居真的个顶个的好,大家做了饭,都会留一点给我们,三家人拼起来四五个菜,我们每次吃得都很好。”   甘一看着梁诚,梁诚已经别过了头。甘一继续说:“邻居有个做警察的阿伯,他知道我老母孤儿寡母不容易,自己出去买生活用品顺手都会给我们带一份。他没问过我老母,为什么我这个年纪了不出门上学。他叫他儿子有空过来教我。那年他儿子念小学快升初中,长得比我高出很多。那个阿哥会用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巧克力吃。那种代可可脂做的巧克力,甜的要命,他一次只够买一块,就都留给我了。他知道我出不了门,会很认真给我说外面的事。他跟我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不能出门的小孩。但不是因为他犯了错,是因为他太好了,受到女巫嫉妒,下了诅咒。我问他怎样才能破解诅咒啊,我真的很想去公园玩。第二天,他给我画了一幅公园的画。他说,我以后每天给你画一个不一样的公园,你前一天要先告诉我你想去什么样的公园玩哦。他是那么好的人….”   甘一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声音几乎抖起来:“结果我们还害死了他老豆。”   梁诚低下了头。甘一说:“诚哥你记不记得,两年后,龙天他们派人来抓我老母那天,你老豆刚好放工回家。他先把我塞进了你们屋企里,恶狠狠地同你说,保护好细佬(阿弟)。我听到走廊过道上老母大哭的声音,也哭了。你一把捂住我的嘴。那天我们躲在房间里,一个大人都没有等回来,我一直哭。你无法,说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做护身符。”   甘一从自己那块铜牌项链里掏出一张胶卷的底片,柯达克罗姆,彩色反转片,底片上的女人笑盈盈地望着他们,好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那是梁诚的母亲。那年,他把这张底片送给了甘一。   梁诚看着底片上的老母,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那天他终于敢开门后,发现自己老豆被砍死在楼道口。他差点晕过去,但第一反应还是跑回去看了下睡熟过去的弟弟。他冲下楼报警,回来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   “我一直把它戴在身上,做护身符。”甘一把他还给了梁诚。   “好了。”甘一说,“我现在想要问你,要不要和我合作。” 第14章   一年前。   甘一一直觉得,如果他回到香港,可以马上认出那栋旧唐楼。他有两年的时候就只能在那栋楼的上下楼梯间玩,甘兰叫他不要和任何无关的人说话。她说:“今后你也不姓李了,知道吗?”   甘一不知道。香港的夏天比英国炎热那么多。他在机场的7-11买一瓶水,一口气喝光,空瓶子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来接他的车停到出站口的时候,他还在看着前面的旅游大巴发呆。   有人拍拍他说:“我老豆叫我来接你。”   来接他的人就是家明。家明的老豆家昌是卫斯理的旧部,卫斯理出走后,他就金盆洗手在界限街一代开了间眼镜店。家明接手前,老头已经把眼镜店开成了连锁品牌。但他自己从来不去其他分店,他叫家明打理,自己还是留在界限街的那间总店二楼工作室里。家明说:“他要不就是在打磨镜片,要不就是在看三级片。”   甘一住到家明家里。家昌看着他说:“真的很像。你跟你老母长得非常像。”他是少数见过卫斯理和甘兰真容的人。他后来许多年都想宁可没有见过,如果不知道那张脸是谁,他就不会在翻开报章,看到那具下半身几乎被碾成肉泥的女尸的时候差点吓昏过去。他从始至终没有问起甘一,卫斯理现在怎么样。后来只是说:“他有什么要叫我做的,你尽管跟我说。”   家明陪甘一玩了几天。有一次,两个人坐在公园里吃肠粉,看一个地下乐队表演节目。甘一忽然问家明:“你知不知道你老豆年轻时候做什么的?”   家明摇头,乐队一首歌罢,他吹了声口哨。他后来说:“他一直坐在眼镜店二楼,就是被困在以前的事里下不了楼。”   那天家明爱上了那个地下乐队的主唱阿珍,他也算是个小富二代,一开始追求人的手段极尽浮夸,玫瑰,首饰,情书三页。阿珍家里住那种小屋村,一层住十几户,她把送到门口的玫瑰直接从走廊扔下楼,楼下天井平台的小孩高兴地大叫:“结婚咯,结婚咯!”   玫瑰花梗砸在家明和甘一脸上。   后来他们换了一个办法,甘一叫大熊寄了两架无人机过来。他们跑到隔壁旧唐楼天台上,无人机飞过去,在阿珍卧室窗口拉开一个横幅:叶嘉珍,请再为我唱一首歌。   阿珍报了警。家明和甘一躲在唐楼顶楼一处废弃的小户里躲了一下午。警车开走后,他们慢吞吞走下楼。家明很沮丧,他们靠在楼梯间抽烟,甘一望着楼上那扇半开的铁质防盗门发呆。突然,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穿黑色工字背心,低头系好鞋带后,慢慢朝楼下走。他们的视线碰到了半秒钟,男人转头下了楼。   甘一一直呆呆望着他下楼。甘一一直觉得,如果他回到香港,可以马上认出那栋旧唐楼。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过去十多年之后,他可以马上认出的,是梁诚。那颗泛红的痣,看人时冷冷清清的认真。甘一低头说了声“操”。   家明后来约阿珍到庙街宵夜摊,两个人喝酒互骂,骂完又亲到了一起。第二天家明和甘一说,他们在一起了。   家明要甘一帮忙去跟老豆说,卖掉一间铺子替阿珍开酒吧。甘一说:“我也有一个忙你要帮我。”   过几天,甘一要家明开车带他去西贡的一间养老院。他们帮忙给老人上绘画课。中午在老人院食堂吃饭,甘一看到梁诚推着阿婆进来,停在饭堂门口,和护工小姐说话。梁诚长得很高,护工仰头看他。说完话,梁诚又推着阿婆走了。当天下午,他又在荷花池边看到他。梁诚坐在水池边沿,拿指甲钳仔细地剪着阿婆的指甲。他细碎的刘海,盖下来一点阴影,左手臂的蝴蝶纹身一动一动,像在扇翅膀一样。   十五岁的梁诚,失去了父亲梁永年。那次被波及的人,还有隔壁阿婆做巴士司机的儿子,他们一起被砍死在唐楼里。阿婆在房间里找到梁诚,蹲下来,伸出手,问他要不要去她那边吃饭。餐桌上放着一碗扣肉和一碟油麦菜,阿婆对他说:“今后下了课,就过来吃饭。如果学校有事,记得和阿婆讲。”   甘一看着二十九岁的梁诚,对家明说:“叫邦仔准备吧。”   阿珍那个乐队的键盘手邦仔是个gay佬,平日是98咖啡馆的咖啡师。那个暑假,他换工作到另一间咖啡馆,楼上八九两层是九龙一代小皇帝金大生的办公总部。邦仔经常跑腿送咖啡上楼。一来二去,金大生很眼熟他。   夏末的有一天,香港挂八号风球。金大生的车子开出地下车库忽然进水熄火。他气得把司机踢了一顿,自己跳下车跑去咖啡店坐着。邦仔送了他一杯冰美式。金大生吸了口电子烟,眯起眼睛看邦仔研磨咖啡豆,煮泡咖啡,忙着给其他顾客送餐。邦仔长得非常文气可亲,抬手拿柜台顶上的罐子的时候,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肢。金大生走之前,走上去搭讪,问邦仔想不想去他那边尝尝很特别的智利咖啡豆。   邦仔去了。金大生摸着邦仔的腰,把他推倒在餐桌边上,他看着邦仔笑,邦仔也看着他笑,忽然从细白的腰间抽出一把袖珍小枪抵在金大生额间,说:“生哥,卫斯理派我来找你。”   甘一对梁诚说:“所以这一年不是金大生流连小情人不肯回家,他被我们软禁了。他后来跟龙天做的每笔生意都是我们设计好的。龙天吞金大生货之前,我们已经做了手脚。美美老豆也是李国栋之前的旧部,他们是泰国一个巫医家庭。那边有人可以在泰国替我们做接应。”   梁诚点了支烟,他听得有点愣了,甘一继续说:“现在金大生那派人隐形的大佬是邦仔,所以白天在九龙,龙天的车路过金大生地头就被劫了。”   梁诚问他:“邦仔哭兮兮和我说金大生接到卫斯理电话,是假的?”   “教他说的啦。”甘一笑说,“那样一说,你们一定去查通讯记录。通讯录我们也早就做好手脚了,金大生跟肖兴业从来没有互通过消息。我只有假装李国栋给肖兴业去过一个电话,他是这几个人里面最胆小怕事的,所以退的早。一吓就吓到了。”   “然后龙天拜访肖兴业之后,你就下手杀了他,叫道上的人以为是龙天做的?”   “不是。”甘一说,“是他的仔,肖成自己做的。” 第15章   “这几个人都是心里有鬼,所以怕鬼。”甘一说完,走开,去给狗崽倒了点狗粮和牛奶。他蹲下身,顺了顺狗崽的毛。   梁诚看着那只狗崽。他前几年开始,已经到了晚上无法入睡的地步,会整夜整夜坐在床边抽烟。心理医生建议他养只狗崽。他去宠物店认养了一只柯基犬,因为晚餐刚吃了泰国餐厅的多拿虾饼,所以就随口取名叫虾饼。他白天忙完到家狗崽会贴过来,他带狗崽出门去公园,替他收拾。一开始好像真的起了作用,他的情绪变得好一点了。但是后来他坐在诊室的靠椅上,对医生说:“我怕我没办法照顾好它。我没办法照顾别人的。”   就像那个没有保护好消失了的弟弟。   他把狗崽送回了宠物店。然后又开始失眠。梁诚不太注意身体状况,三餐只有感觉饿了才吃,住的公寓东西非常少,好像随时要搬。医生说他潜意识里非常想逃。梁诚点点头,大概是吧。   二十二岁那年,他中断学业,被陈少飞安排进龙天手下。一开始他是自愿的,是为了替老豆梁永年报仇。他做马仔的时候,非常拼命,甚至为了救龙天,喉咙口挨过一刀。为了遮刀疤,他叫人替他纹了串英文上去。纹完身出来那天,他觉得很累,就坐巴士去了宝石山,坐在梁永年的墓前发呆。他说:“老豆,你看香港这几年,好像越来越旧了。你过去经常问我长大要做什么,我说我想和我老母一样,做一个家装设计师。我们要一起买一套漂亮的房子。”   他后来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但里面空空荡荡。每次在街头打打杀杀回到家,有时就坐在玄关地上,点一只烟,也不抽,就那么捱到天亮。   甘一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已经很晚了。他还蹲在地上,转头看着梁诚说:“我这里只有一张床,只能挤一挤。”   梁诚洗完澡出来,套了件甘一的睡衣。甘一躺在一边,已经睡着了。床头留了一盏小夜灯给他,梁诚躺下,没有关掉夜灯。他枕着自己的手,靠在床头。正对着床的墙上挂了一幅很大的画,是甘一自己画的伦敦塔。塔的前面站着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几乎隐没在塔的阴影里。梁诚觉得如果这张画拿给他的心理医生去看,会不会被说,其实内心非常孤单。   梁诚躺下的时候,甘一转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他。甘一说;“闭上眼睛,我给你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梁诚说:“神经。我今年三十,又不是三岁。”   甘一拿手心捂了一下他的眼睛,说:“闭上。”梁诚乖乖闭上了。   甘一开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圣诞节,圣诞老人的雪橇车坏在半路上了。他请路过的村民帮忙,村民说帮你有什么好处,可以得到两份礼物吗?圣诞老人说哎,助人为乐是基本美德哎。村民踹开圣诞老人,抢了他半车礼物。圣诞老人脸上贴着ok绷,自己修好了雪橇车,驾着麋鹿到了海关。海关把他拦下了,问他,过关理由。圣诞老人讲,派发圣诞礼物。海关一个一个检查了礼物,有情趣用品啦,美女卡片,义乌小商品套盒。海关说,我们怀疑你是倒卖违禁物品,这批礼物都要查扣。所以那年,全人类都没有收到圣诞礼物。圣诞老人气鼓鼓地在滑雪场滑了半天单板,然后和滑雪场里认识的小朋友一起肩并肩吃了一个草莓味冰淇淋。他后来觉得好多了,就原谅了全人类。”   梁诚又睁开了眼睛,幽幽地说:“太傻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一起笑了出来。甘一点了点梁诚的痣,说:“今年我们一起过圣诞好不好?”   梁诚看着他,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甘一说:“接下来,我们就试试以牙还牙。”   第二天早上,梁诚醒来的时候,甘一已经不在床上。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身边一沉,甘一又跳回了床上,低头看着他说:“room service,早餐送到了,起床可享用。”   梁诚吓了一跳。   他们开始吃早餐的时候,甘一说起接下来的计划:“我刺到齐麟脖子里那根发夹涂了泰国的一种药毒,美美家里的独门秘方,除了他们家族的人,不可能有人解得了。齐麟不在,就是断掉了龙天的左右手。大熊黑掉了他宅邸的监控系统,半夜美美扮成我老母甘兰的样子站在二楼露台吓他。这几天他应该吓得快灵魂出窍。”   “他派乔家在四处找你。今天你可以在老鱼的地头露一下脸,和老鱼几个熟识的下属打个招呼。我们在古董街的利记士多碰面。   梁诚的手机被拿走了。甘一把自己手机给他,叫他有事拨存着的第一个号码。梁诚出门的时候,摁亮屏幕,看到自己的脸。那是某次他去公园遛虾饼的时候被偷拍的,相片里的他左手牵着狗绳,右手夹一根烟。梁诚拨第一个号码过去骂道:“你真是变态。”   梁诚照甘一说得在星街附近老鱼的铺位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份鸡蛋仔又转去中环古董街。他到利记士多门口,餐室已经放下来半个卷闸门。梁诚钻进屋,看到大熊和甘一坐在卡座上吃西多士,对面坐着龙天的大儿子,龙河,他已经被绑住了手脚。   龙河几乎是瞪着眼睛看着梁诚走进屋。甘一笑嘻嘻地站起身,朝后厨说:“老板,多一杯草莓热奶茶。” 梁诚坐下,甘一朝屋里的人举起一根食指,示意不要说话。他拿龙河的手机拨通了龙天的电话,餐室里放着《莉莉玛莲》的乐音,龙天接起来的时候,甘一敲了听筒三下。   龙天在那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到底要怎么样。”   “老豆!我们在古董街那间利记士多!” 龙河抓住机会大喊了一声。甘一随即挂断,笑着转头说了声:“多谢。”   他正好伸手拿过梁诚的草莓热奶茶,然后对大熊说:“撤吧。”   大熊扛起龙河,他们由店的后门出去,上了车。龙河死死盯着坐在边上的梁诚看,甘一忽然伸出一只手挡了下他的视线说:“谁准你这样看着他的。”   龙河大叫起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甘一嘻嘻笑说:“送你回家了啊。” 第16章   他们到龙天那栋旧公寓门口。甘一按着龙河的手开了指纹锁。旧屋里昨天已经被打斗得不成样子,甘一拿脚勾起一张踢翻的椅子,放龙河坐下。不过一会,家明带家昌来了。   大熊接了电话,朝甘一说:“利记士多的老板说,龙天和老鱼都到古董街了。两派人斗起来了。”   甘一转头对家昌说:“昌叔,过十分钟麻烦打电话给老鱼。”   十分钟后,龙天和老鱼赶到。旧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龙天和林茵的结婚照挂回沙发背后的墙上,屋内的唱片机上放着《莉莉玛莲》的黑胶片。家昌坐在沙发上,身旁是被绑住的龙河。龙天和老鱼对视了一眼。其余小弟在室内室外翻了一遍,没有其他人了。   龙天看着家昌,冷笑了一声,说:“我怎么忘记了,卫斯理在香港还落了一只忠诚的狗。”   家昌不讲话,闭着眼睛好像很享受音乐。老鱼敲了敲拐杖,问说:“家昌,你我一向关系还不错。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这段时间在道上掀起那么多波澜到底是为什么?”   家昌睁开眼睛,笑着说:“卫斯理有令,他个仔和妻子是怎样死的,他就要你们的家人怎样死。”   老鱼笑笑说:“我没有家人。”   家昌说:“鱼哥出门的时候应该太急,得力下属都调到古董街了吧。你那个比命重要的花园,我已经派人替你铲平了。还有那几只宝贝鹦鹉,待会会烤好送过来还你。”   老鱼慢慢瞪起了眼睛,他朝身后的下属叫道:“阿发,派一队人回去看下。其余人给我抓住他。”   家昌慢吞吞举起一只手枪抵到了龙河的太阳穴上。龙天怒喝了一声:“都别动!”   满屋子的人顿了下来。家昌这几年终日坐着发福得厉害,他笑眼盈盈地看着龙天,说:“龙哥,我其实很怀念从前。我们几个当年会跟着卫斯理都是受恩于他。我老母得病,需要一大笔钱,是他借给我的。我当时答应他,今后愿为犬马。当年,他个妻出走,卫斯理已经萌生退意,你们真是不必要下那种黑手。”   龙天笑起来,说:“对。当年我一个屋村出来的穷小子,在码头扛货,扛到那个年纪还是一无所有,住在一间破公屋里。我和林茵拍拖,想娶她,什么都没有。卫斯理给我付得彩礼钱,又借钱给我买这套公寓。然后怎么样,为了那些钱,就把灵魂卖给他了。我这几年老了,心里会后悔,从头开始后悔。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要娶林茵,也不要后面的荣华富贵。即使现在还在码头扛货,住破公屋也好。”   龙天朝家昌扬了扬头,说:“这次卫斯理算错了。我个仔也好,妻也罢,他想怎样就怎样咯。”   龙河坐在沙发上瞪大了眼睛,眼泪几乎是一瞬间滚了下来。   乔家冲上楼,在龙天耳边耳语道:“太太带老太太上来了。”   林茵推着轮椅由电梯内出来的时候,前面挡路的小弟让开了一条路。龙天八十七岁高龄的老母一直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高级疗养院里,保护得比龙天自己都好。龙天看着自己老母,冲林茵叫道:“你带她出来做什么?”   林茵笑笑,把老母推到室内。忽然掏出一把枪把墙面上的婚纱照打了下来,她把枪筒抵到了龙天老母的太阳穴上。林茵的丹凤眼内几乎是一瞬间充满了水汽,她低声颤抖着说:“我想救我个仔。”   屋内《莉莉玛莲》的乐音开始放第二遍。家昌的眼镜度数这几年又深了,他过去在眼镜店做学徒。卫斯理的眼镜都是他做的。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他隔几年,在卫斯理要换眼镜的时候,就会见到他。有一年卫斯理来,和他说:“阿昌,我要有自己的仔了。”旧书店老板站在眼镜店里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他有文人那种不合时宜的清瘦,说话的时候,因为激动,连鼻子都红了。   他早几个月开始给要出生的孩子买日用品,路过眼镜店的时候会过来跟家昌打招呼。跟在他身后的孕妇像一朵柔白的水仙百合。那对普通的夫妻拖着手,提几袋东西慢慢没入人流。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家昌看着眼前的闹剧,在他眼镜片上的雾气还未散净的时候,龙天抽出乔家手里的枪射向了林茵。林茵鲜红的连衣裙像片玫瑰花瓣,重重坠落在地板上。她当年穿振华国货一楼婚纱店里最漂亮的婚纱嫁给龙天,婚礼散席的那晚,龙天喝得昏醉,抱着林茵坐上车后座之后,趴在林茵蓬起的白纱裙摆上睡熟了。车子开过霓虹的街头,夜晚在那刻变得浓稠,林茵望着车窗外的旧灯牌广告,曾经相信过自己是幸福的。   龙河几乎是在下一秒挣开一只手,扣动了家昌指向自己那把手枪的板机。   龙天老母受了突如其来的刺激,失心疯一样尖叫起来。龙天扔下枪,跪在轮椅边上抱住老母的头。他也没能阻止自己流出眼泪来。   龙天转头望向家昌的时候,眼睛红成了一片,他声音颤抖着说:“当年去旧唐楼抓人,确实是我们派去的人。但后来甘兰惨死,不是我们做的。” 第17章   甘一和梁诚站在楼底下,梁诚一杯奶茶已经喝光。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要冲上去,甘一咬着珍宝珠拉了他一下,说:“不用去。”   梁诚停住了,他望着前面商铺发了会呆,回头对甘一说:“我是很想替我老豆报仇。但我不想害死人。”   甘一把糖从嘴里抽出来,看着他。梁诚说:“这几年我卧底在龙天这边,不是没机会杀了他,但我不想那么做。阿婆收养我之后,带我去她那边吃饭,一开始我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终日坐在床边发呆。她跟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只能朝前走。我那时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老母会病死,我老豆会被乱刀砍死。我生活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她给我买了一杯草莓冻奶茶,和我说,如果阿诚觉得太难过,就喝点甜的。但是奶茶喝完就要开心一点。因为阿婆买不起第二杯奶茶,可以吗?我答应她了,不要害人。所以我只想配合警方抓人。”   甘一点头,他朝家明扬了扬头说:“打电话报警,这里有械斗。”   梁诚手插进口袋里想掏烟,甘一凑过来和他说:“我有钱,我可以现在给你买第二杯奶茶,你开心吗?”   梁诚打了他一下。甘一笑起来,把棒棒糖含回了嘴巴里。梁诚好像思索了几秒,抬头问他:“你见过你老母那张照片吗?当年报章杂志足足报道了两周多。”   甘一看着他,说:“看到过,但是是后来,我学会用计算机上网之后。”甘一笑了一声,说:“我没有我老母的什么彩色底片,她烧光了和我老豆有关的合照。那个是我唯一一张我老母的照片,是不是很讽刺?”   甘一笑了一会儿不笑了。他那么喜欢吃糖,可能也是想抵抗一点难过。他被李国栋带走,坐偷渡船到希腊登岸的时候,生了一场痢疾几乎死掉。他在生死之间,好像看到了老母笑盈盈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一只手。对别人来说,那是躺在市中心主街边一条小巷道里被汽车碾过数次惨死的无名女人。那具尸体,甚至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头尾了。第二天清早,扫街的清洁工发现尸体的时候,吓晕过去,她醒来大哭着吐光了刚吃下去的早餐,然后报了警。   甘一十一岁那年,在社区小学上学,有一节公民课是教大家用计算机。他在搜索框里敲下老母的名字,然后看到了那张照片。他开始拒绝说话。李国栋带他去接受儿童心理治疗,甘一望着诊疗室柔软的坐垫和玩具,想起那间破公屋里,他老母用剩下的布料给他缝过一个小狗布偶。   梁诚转头抱住了甘一。他们抱拥着靠在街沿边。家明忽然大喊了一声:“小心!”   梁诚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甘一。一辆福特车直直地朝他撞过来,梁诚认出了驾驶位上的人,陈少飞。   “是CIB署长陈少飞。”龙天还抱哄着他老母,轻声说:“我们几个早都和他达成了协议,只要卫斯理倒台,我们可以黑白通吃。这些年,他假意安插梁诚在我身边,实则是用最保险的手段借梁诚传递消息。我能把产业做到那么大但是警署方面抓不住把柄,都是这个缘故。”   梁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玫瑰。那种奇妙的联想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他觉得是太痛苦了,真的应该再喝一杯奶茶。   甘一掏出枪打掉车胎,车胎漏气转向的时候还是擦到了梁诚。他被重重甩到了墙上。甘一扑到梁诚身边,梁诚已经昏过去。甘一大叫:“救护车!大熊叫救护车!”   陈少飞甩开车门,拿枪抵住了甘一的头:“那么像。真的太像了,我一开始怎么没认出来。”   甘一的视线慢慢从梁诚脸上抬起来,他像看一块生肉一样看着陈少飞,陈少飞想再开口说话的时候,甘一突然暴起,抽出梁诚的军刀插向陈少飞的颈动脉。血溅得到处都是,真的像玫瑰花瓣。陈少飞跪在了地上,甘一拔出刀,拿手帕抵住了血孔。他朝坐在大熊车里的美美叫道:“过来做事!”   美美跳下车,甩着高跟小跑过来。甘一说:“要他活着,生不如死。”   龙天疲惫地推着老母下楼了。邦仔的手下戒备得拦在楼下。龙天抬头看到甘一沾着血污、暴戾地脸,愣在了原地。救护车载走梁诚,家明和阿珍跟着去了。甘一走到龙天面前,说:“龙哥,现在有没有觉得我有点眼熟?”   龙天不响。甘一笑了声,说:“接下来,你要不自首,说出一切。要不我们就继续斗,怎么样?”   龙天低头看着自己的老母,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带你回家,老母。” 第18章   已经第三天了,梁诚还未醒过来。甘一趴在床边,像只小狗一样看着梁诚。医生说他伤得不重,现在只能是自己的意识不肯醒过来。   家明带了便当过来给甘一,搁在床头柜上又出去了。甘一去抓梁诚的手,那只手上有练习枪支练出的老茧,还有打架火并骨折后肿胀的痕迹。   22岁的梁诚,第一次被带到龙天面前,他穿一件牛仔夹克,头发理成了寸头,脑后刚得了一条伤疤。他假意和龙天的下属起冲突,一人打翻了五个人。他嘴角流着血,被带到龙天面前。龙天很赏识他,叫他跟过他一段时间。   梁诚无聊的时候,会坐在旧唐楼的天台画画。顶楼那户人家的女儿苏丽珍安静地坐在他边上,递给他一颗橙子。梁诚的画永远在画一个短发,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苏丽珍问他是不是他的心上人。梁诚不回答,他叼只烟,画完一幅就换一张白纸。   那晚梁诚下楼,苏丽珍在昏暗的楼梯口等他,跌进了他的怀里。梁诚感觉怀里有小动物温湿的喘息,他说:“有点晚了,你早点休息。” 他推开苏丽珍顾自己下楼了。梁诚后来知道,西班牙语里“橙子”被用来寓作另一半。他知道苏丽珍中意他,但是他不能随便给别人承诺。   他记起他跟陈少飞坐在宝石山山顶,望着山下霓虹闪烁的城市雨林,这里是香港,再过去可以是深圳,世界那么得大,好像他被困在了小小一角。陈少飞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老豆一开始要给你取名梁城,是想你长大保护我城。所以,不要沉在底下,要探出头呼吸,要活着,替你老豆报仇。”   梁诚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恍惚了一阵,终于定在头顶的日光灯管上,太刺眼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到甘一的脸挡在上方,梁诚试着抬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甘一俯下身,抱住了梁诚。他捂在被子上,声音不清不楚地说:“已经快一周了,我差点去找西贡的神婆过来做法。”   梁诚盯着天花板发呆,一直没有说话。甘一抬头看着他说:“不会人清醒了,语言中枢又没清醒吧。”   梁诚不响,过了片刻说:“我想去看看阿婆了。”   那天,梁诚在养老院坐了一整个下午。甘一牵着阿婆的手说:“阿婆啊,阿诚是我男友。” 梁诚给了他一个爆栗。   阿婆神智已经不太清楚,天真地望着甘一问:“啊你是女人哦?怎么头发短短的,长得那么壮?”   “我是男的啦。”   “啊可是阿诚也是男的啊。”   “对啊。是不是很巧。”   阿婆喃喃嘀咕说:“那真是很巧。”   梁诚把甘一赶出了房间。他陪了阿婆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甘一还蹲在房间门口,叼着只烟。甘一看见梁诚出来,跳起来问:“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   梁诚顾自己朝外走,他往哪里走,甘一就往哪里跟。梁诚终于停下来问他:“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甘一后退了半步,没有说话。梁诚去开车,甘一还是跟上了副驾驶位。梁诚没发动车子,手撑在方向盘上发呆。甘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杯草莓奶茶,搁在梁诚手边。梁诚瞥了一眼,问:“还能掏出其他东西吗,巧克力饼干之类的?”   甘一伸手去夹克外套里面掏了半天,又掏出半包没吃完的芒果干。梁诚笑了一声,笑完说:“不用跟着我,我暂时没事。你先下去吧。”   “诚哥。”甘一叫了一声,顿了一会儿,说:“我回你那边,晚上给你做鸽子汤补一补,你一定要回来。”   甘一爬下了车,打了个车去梁诚那边。晚八点左右,甘一在沙发边转圈圈,他在whatsapp群里问家明和大熊:诚哥不会想不开吧。   家明回:要我我肯定想不开。被人玩了八年。   甘一眼前一黑,奔到玄关开始换鞋子。门忽然开了,梁诚疲惫地走进屋,看到甘一换鞋,问道:“你要出去?”   甘一又甩了鞋子,说:“忽然不想去了。”   他跑进厨房,给梁诚盛了一碗鸽子汤。梁诚坐在餐桌边,低头安静地喝汤,甘一看着他问:“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梁诚实话实说:“我去美孚那边的中学找了一下苏丽珍,她在那边教书。”   甘一眼皮跳了一下,继续问:“那个住你们家楼上肤白貌美的苏丽珍?”   梁诚抬头看他,不置可否。甘一垂了头,他还没细想过,梁诚喜欢女人,要跟女人结婚的话怎么办。好像也没有办法,他在梁诚眼里也只是个从九岁一下子长到二十四岁的小孩子而已。   十一岁看到老母惨死的照片后,甘一受了巨大的刺激,近乎失语和失忆。他本身就未能流利的说法语,后来几年更是中文也很少说。他忘记了自己过去在香港生活过。李国栋带他出去,他和唐人街一间面店的老板娘说:“我在法国出生的,从小没见过我老母。”   李国栋问心理医生,医生说,他在保护自己。   甘一十五岁那年,李国栋带他去纽约旅游。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带自己的仔出门旅游,他们沉默地看过几个景点,就在下榻的酒店休息。夜里,李国栋和甘一说:“接下来老豆要跟你说一些,你或许承受不住的事。但我想提前告诉你了,因为老豆可能撑不下去了。”   那晚,李国栋把香港旧事原原本本和甘一说了一遍,说的人不带任何感情,像在讲一个宁静的睡前故事,听的人也很平静,听完没有任何反应。回法国后不到一周,李国栋自杀了。甘雄一家正式收养了甘一。甘一的整个青春期,过得像个失灵的机器,横冲直撞。他和所有贴上来的女同学拍拖,亲嘴,出去开房。他有时会带着甘雄一起,去参加那些酒会派对,喝进去的威士忌又在厕所间里通通吐干净。   甘雄老豆把他们提前送进了英国的特殊军校。甘一犯事被遣返回来过一次。再回去的时候,同班的一个gay佬跟他表白。甘一看着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兜住那个英国男孩的头,吻了吻,真的不太一样。他们在一起了一段时间,英国男孩又跟别人搞上了,就不了了之。   甘一那天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同住的美国佬在浴室里叫道:“你的项链落下了!”   甘一跑去拿回来,躺回床上。铜质的铁牌,其实是个暗盒,翻开里边藏着一张布满划痕的彩色底片,一个短发、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笑盈盈地望着他。甘一的眼泪几乎是瞬间跑了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活到现在,得到过的温柔都这样短暂。   梁诚伸手点了点甘一垂下的头,说;“我想去趟南京了。拜托苏丽珍每周去看下我阿婆。”   甘一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梁诚看着手里的鸽子汤,又抬头说:“我怕我出门又不带药不好好吃饭,特别旅游的时候,你也知道。你想不想一起去啊?” 第19章   梁永年二十五岁那年在皇后大道东一带做巡警。他靠在巡逻车边上吃一碗粉,眼睛看着对面商铺前边来来往往的人。已经过了香港最热的时节,清早六点半,他低头吃下一口粉的时候,有人忽然撞到了他身上。手里的粉全部盖在了警服外套上。梁永年愣着看怀里的女人靠了一会儿,又慢慢跟着那些粉条滑到了地上。清早六点半,在大街上喝醉的女人。   梁永年用巡逻车载她回了一条街外的警署,把她关在问讯室里。他从街头巡逻一圈回来,女人已经坐直在位置上,拢了拢散落的头发,朝梁永年扬了扬头说:“想喝热水。”   梁永年给她接了一杯热水,看着她唇膏飞得到处都是的嘴巴。女人仰头一口气喝光了整杯水,看见梁永年好奇的眼神,她媚笑了一声,说:“你有无听闻过,某人得了绝症,想挑一个好天气死掉但是没死成?”   梁永年摇头。女人说:“那就是今天的我。”   这个女人就是梁诚的老母林妙怡。梁永年后来晓得,林妙怡是南京人,六七岁跟随老豆南下讨生活,老豆发迹开了间小公司,她念高级女子私校,念到高二,忽然在一堂体育课上晕倒。后来她不再去学校,养在家里,像一只雏鸟。林妙怡二十岁出头,老豆公司倒闭。他们搬去棺材房住。对林妙怡来讲其实都一样,她还是飞不出去。   后来林妙怡坐在马路边,两腿并在一起,身上的白色裙子有些脏,抱住一只酒瓶,说:“已经有两年去不起医院,没有钱。捱到死,觉得好累。”   她老豆早出晚归,挨家挨户推销某种清洁产品,她就溜出来找梁永年玩。她敲一敲警署的窗框,朝梁永年笑笑。梁永年请她吃警署对面餐室的套餐饭,林妙怡笑笑说:“吃不了,不能随便吃东西” 她从包里取出自己的“午餐”给梁永年看,其实就是一包药。梁永年木讷,想说安慰的话,但只会呆呆地看着林妙怡。林妙怡逗他,拿手捣乱梁永年的头发,说他很痴线。   梁永年:“这一种午餐吃完了怎么办?”   林妙怡笑说:“那当然就是死。”   彼时,梁永年二十五岁,做警察只有一年。他从未想过死,不知道死对于一个人来说会有多近。当林妙怡在他眼前昏倒,白得像透明的脸庞暗下去,梁永年才觉得,死是很具体的一具身体。他不想叫这具身体去死。   二十七岁,林妙怡和梁永年相识一年半,结婚。宴席没钱摆,在警署请了一点零食。林妙怡那时已经怀孕,她很快乐,在新婚小屋里到处张罗,和邻里谈天吹水讲俏皮话,大家都喜欢她。夜里,梁永年醒来,才能看到她睁着眼睛,好像在一秒一秒等黎明。   梁诚出世前的春天。林妙怡又昏倒过一次,醒来的时候,先安慰梁永年说:“没事,母子平安。” 三个月后,母子平安。他们回到屋企,林妙怡把孩子放进准备好的小床,抱住梁永年说:“你要把他养大。”   梁永年说:“我们一起把他养大。”   林妙怡不响。结识梁永年的几年,已经像有个神送她的礼物。她躺在梁永年臂弯里哭。   那年的冬天,林妙怡再次昏倒。梁永年坐在病房外边,抱着梁诚发呆。他抬头看走廊过道上冰凉的电子钟,觉得很乏力。那天晚上,有个瘦削的男人,叼一只烟在他身边坐下,晃着腿说:“你有难处?”   梁永年不响。男人戴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笑着朝梁永年说:“你如果可以替我做事,我替你救你的妻。” 那个男人像个鬼魅,出现一下,像烟波消散。梁永年后来在西洋菜街的旧书店,看着斯斯文文的店老板攀上扶梯整理书册。他把头抬得很高,男人在扶梯上低头看他。梁永年说:“有没有办法救她。”   梁诚把那张彩色反转片掏出来,映在南京的天空底下。跟十几年前来过的南京已经没有半点相似。他老母林妙怡常年不出门,几乎没什么力气,他们只有在市中心转过几圈。南京大学边上有一间二手书店。甘一推门进去,翻桌上堆得到处都是的旧相片和唱片。那些被人遗落的相片,静静躺在书店里,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   梁诚忽然对甘一说:“医生说,我老母又多活了十年,已经是一种奇迹。她带我到南京,回去后就走了。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什么家装设计师,她就装饰过我们一个家。她从小到大只做过病人。”   他们午餐吃得还是K记,甘一一定要吃。梁诚很无奈,像带一个小朋友出门旅游。到景点就要拍照,到饭点必须吃饭。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了。   甘一咬着汉堡,盯着林妙怡的相片看,说:“我一直以为是我看了这么许多年,所以觉得aunt很熟悉,结果好像不是这个缘故。她坐着的沙发,怎么那么像我老豆书店地下室的沙发。他在法国还一直会念起,因为这张沙发是他从旧别墅玫瑰庄买来的。”   梁诚不看相片,看着甘一说:“对。我老豆梁永年当年也是卫斯理的人。他靠出卖警署情报,在警署做卫斯理的内线给我老母赚药钱。你老母带你搬家到旧唐楼,卫斯理就知道了。这是我这几年慢慢发现的秘密。他没料到的是,别人也查到了你们的下落。出事那天早上,有个阿sir把车停在楼下,我刚从楼上下来去上学 ,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对母子,母亲很高很瘦,大概三十出头,男孩八九岁样子,长得白净。我说有,住在我们隔壁。那个阿sir就是陈少飞。”   甘一看着梁诚。梁诚忽然低头,继续说:“前几年,我已经发现陈少飞跟龙天勾结。我突然发现,我活到这个年纪,做得所有事都是错的。我老豆是为了我老母,我是在做什么?从头到尾做了一个帮凶。”   K记店里很吵闹,梁诚已经回忆不起林妙怡牵着他走过的路。他那年去置业大厦找陈少飞,陈少飞举起保温杯喝茶,茶香浓郁。那种香气是林茵种在浅水湾的独有玫瑰品种晒成干玫瑰,和茶叶同泡才有。林茵送给一些旧友。那天下午,梁诚见老鱼的时候,喝了一杯。他坐在位置上,闻着摄人的花茶香,对陈少飞笑了一笑。   梁诚一直觉得,他老豆梁永年深爱着林妙怡,是因为林妙怡说:“你要把他养大。”所以他养着他。他活到三十岁,得到的爱,在前十年,就由林妙怡给完了。后面梁永年对他是一种残疾的忍耐。   梁诚问甘一:“仇好像报完了。我还需要活着做点什么?” 第20章   甘一忽然把吃到一半的半根薯条又蘸了蘸番茄酱塞进了梁诚嘴里,说:“还可以跟我吃薯条。”   梁诚吐掉,甩了甘一一个暴栗。甘一疼得低头捂了一会儿,叫说:“我告诉你,梁诚,我表完白还没开始追你。你最好小心点!”   叫得太大声了点,附近几桌大人小孩都咬着汉堡转过来。梁诚在桌子底下踢了甘一一下。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甘一忽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净身高181,军校本科学历,二十四岁,无不良嗜好,兴趣爱好是踢足球跟做饭,历任前任都表示我很专情。”   梁诚懒得理他,咬着一块上校鸡块,看落地窗外边。甘一晃到他眼睛前面问:“对面这位男嘉宾,你拍过拖没有?”   梁诚不响。甘一继续问:“不会初吻都还在吧。”   梁诚红着脸咳嗽了一声,说:“谈过一次。”   甘一拍案而起,问道:“是不是跟那个肤白貌美的苏丽珍。”   “神经。懒得理你。” 梁诚顾自己走了。   他们两个在玄武湖边晃了一下午。甘一从头讲起他在法国那几年发生的一些事,他说他跟着李国栋到法国之后,头几年生活很拮据。他不能说话那几年,李国栋四处讨钱为了出昂贵的心理治疗费。有一天他在心理治疗室的躺椅上睡着,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回到香港,关在一间像鸟笼一样的屋企里,有人过来看他,又走掉。他抓住最后一个经过的人,死死抱住那个人的手臂。醒过来的时候,一个人的面目都不记得了。但他后来觉得他抱住的是梁诚。   广场的露天戏台刚刚搭好,日暮黄昏。梁诚拣了张后边的位置坐下。甘一递给他一瓶水。他们靠坐着,走得有点累了。整个广场慢慢挤满了人,初冬的天黑得很早,只有戏台上还有光。   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台子了。甘一抱着手,睡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换了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小孩坐在那里。甘一猛地站起身,在前后乌泱泱的人群里寻找梁诚。他拿手机拨电话出去,梁诚没接。甘一推开身后的人,朝外围跑去。   戏台上咿咿呀呀。在昏暗的光影里面,甘一想到了当年甘兰拖着他的手在街头疾走,甘兰在哭,他不懂得为什么,只好跟着哭。   甘一的手机响了,梁诚在那头说:“干嘛,醒了没。过来吃东西,我在广场的喷水池边上。”   湖边有人在放孔明灯。梁诚说,他不信那种东西,也不相信许愿。每次龙天带他们去拜佛,他闭上眼都是在报身份证号码。甘一点着盒子里的糕点,问说:“诚哥,你到南京是不是不想看到其他下属这几天被抓。”   梁诚没回答他,吃了块南瓜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说:“鱿鱼仔去年刚结婚,年初生了个仔,他取名叫鱼泡泡。我去医院看鱼泡泡,长得很白很胖,真的好似一颗鱼泡泡。其实做卧底这几年,我发现黑白没有那么分明的,坏人会有良善的时候,好人也一定有污点。所以我说,报完仇,也没有多想回去做巡街的小警员,不知道之后做点什么好。”   甘一答:“你可以做我的男友。”   梁诚无语。   第二日,他们赶下午的飞机回香港。梁诚出门还拖着那只甘一买的抱抱熊。买了些南京特产之后,熊塞不进行李箱。梁诚,撸起袖子露出半截纹身的男人,把两袋南京酱鸭拿出来,让抱抱熊躺进行李箱里,并给它扣上了卡扣。他们一起靠在窗台边抽了根烟,耗一点退房时间。甘一看着梁诚,他觉得爱和喜欢很好分辨,喜欢像海浪,涌上来,退潮。爱就是全部的海。甘一推了推梁诚说:“哎,你到底跟谁拍过拖。不是肤白貌美苏丽珍?”   梁诚不响,甘一又问说:“到哪个程度?拖手,亲嘴还是上床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一定什么都做过咯?”   “是不是啊?”甘一又推了推梁诚:“哎,是不是啊?”   梁诚被他问烦了,叼着烟,抓住甘一的手臂把他摁到了床上。甘一笑起来,忽然兜着梁诚的头贴了贴他的嘴角。梁诚愣了几秒,他们就那么对视着。   梁诚很认真地说:“我是男的。”   甘一说:“很巧,我也是啊。”   “你怎么确定我会喜欢男人?”   梁诚撤开了手,又推到窗台边。甘一坐起来,笑说:“谈过一次,20岁警校飞虎精英班,王义礼,你的同班同学。 甘一看梁诚不响,又继续说:“现在是O记高级警司。你们打过架,拍过拖,后来你被陈少飞挑中做内线,他就跟你断绝了往来。”   梁诚笑了一声,说:“你真是个变态。那间特殊军校教你们这么调查别人?”   “去年你在酒吧街碰到他,喝得烂醉,差点和一个的士司机打起来。我看到了。”甘一问梁诚:“你左手臂上那半扇蝴蝶翅膀,另外一半是不是在他手臂上?”   梁诚说:“你知道后来鱿鱼仔离婚了,入夏前鱼泡泡得传染病医治不及时送了命。他就没再回过家,常常在办公室隔间的休息室过夜。我有时候觉得,香港有三百万人,就会有三百万种心事,我的也不算太特别。其实这几年我都有想到你,因为以为自己没保护好阿弟。见到你活着已经觉得很好。既然当年在旧唐楼,只得我们两个活下来,我们以后就是亲人。”   甘一叫道:“那你知不知道鱿鱼仔后来在香槟大厦找了个相好叫Coco,还经常把Coco带进办公室隔间乱搞。上次七夕,Coco送了他一条领带。他不知道多开心,明明一个古惑仔,连西装都没穿过。前个月他跟你请假说去给老母看病,其实是带Coco去泰国普吉岛浪漫双人游,生活不知道多好。”   鱿鱼仔坐在警署问讯室里打了一串喷嚏。   梁诚笑起来。客房门铃忽然响,服务生过来通知退房了。他们进电梯,甘一问梁诚:“这些天警署的人有没有找你啊,你复职之后要分去哪里?”   梁诚看着电梯数字下行,慢吞吞说:“O记。” 第21章   特大涉黑案。梁诚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照片用的还是十八岁他念警校的时候拍的大头照。三十岁的梁诚在警署对面的餐室吃意粉,电视上一连播了快两周的新闻,一个高级警司涉黑,卧底八年的警员揭穿了一切。梁诚咬了口金牌公司菠萝包,手头边的电话铃乱响。他刚要接起来,有人坐到了他对面卡座上。   梁诚抬头,看到王义礼的脸。梁诚笑笑,王义礼笑说:“梁sir衬衣熨过,学会了穿夹棉风衣外套,鞋面用鞋油打理过。看来最近家里有人料理家务,恭喜。”   电视新闻又开始重播陈少飞撞向梁诚那段闭路电视画面,王义礼说:“早上有个给你的表彰大会。”   梁诚说:“王sir,我现在看到穿警服的还有职业病想绕道走,看到底下乌泱泱一片,可能会心肌梗塞。”   王义礼笑起来,他站起身,说:“十点准时开始,不要想随便溜走。”他说完顾自己走了。   梁诚也笑了。王义礼还是足够了解他。念警校的时候,他们就是翻墙逃课认识的。最后双双被抓回紫荆花旗下做蹲起五百下。做完之后,王义礼说,好了,继续去翻墙。他们两个又从老地方翻出去,跑去附近商厦玩。   梁诚出了餐室,王义礼还站在门口吸烟。梁诚也靠过去,借了只烟。王义礼说:“刚得的讯息,陈少飞在赤柱监狱自杀了,”   梁诚呼了口烟。他想起多年前,陈少飞刚升任高级警司,戴一副夸张的蛤蟆镜到警校巡视讲演。他和王义礼站在台下,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紫荆花旗下穿白色警司制服的陈少飞。傍晚,他们下搏击课,王义礼出去买了冰汽水给他。他们坐在搏击教室的地板上,黑色背心汗湿过一次了,又转干。王义礼偏头,贴了贴梁诚热得泛红的嘴唇。梁诚推了他一把,因为走廊窗户边映出一个人影。   陈少飞还戴着蛤蟆镜,看不清表情。他们两个站起来,像现在那样并排靠站在墙边,向他敬礼。陈少飞朝梁诚扬了扬头说:“出来。”   餐室的门又被推开了两下。王义礼说:“我当年误会你了,是不是应该和你说声sorry。”   梁诚笑起来,说:“王sir你没有误会我,我不会是好警察,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去做卧底只是想替我老豆报仇。”   最近电视台做了一期“黑警十问”,一位功勋卓著的高级警司,实际跟黑道大佬勾结,如何敛财,如何泯灭良心。陈少飞早年参加警务会议的画面,获颁“卓越市民奖章”的录影放了一个多礼拜了。梁诚吃早餐的时候,又看了一遍。当年他被陈少飞挑中去做卧底,明面上是毕业年忽然辍学,跑去惹是生非,最后跟了龙天。   他搬去和龙天其他小弟一起合租。有天王义礼找过来,在楼底下打了他一拳。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最后打得没力气了才停下来。王义礼红着眼睛,一句话不说,梁诚靠站到墙边,牛仔外套挂下来一边,他低头点了只烟,看着地上说:“不要来找我了。王sir,我们不是一种人了。”   王义礼转头走掉后,他们后来确实没怎么见过。   现在王义礼掐掉烟,抬手看了眼表说:“还有两个钟头开大会。”梁诚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他们对视了一眼,朝街对面走,没进警署大门,王义礼拉开自己的车上了驾驶位,梁诚跟上副驾驶位。   两个钟头后,表彰大会开始,全港直播。王义礼和梁诚正坐在一间白天营业的清吧里喝酒。梁诚手机又响,王义礼笑了声,说:“家里那位?”   梁诚不置可否。他接起电话,甘一在那头说:“诚哥,你入职文档落在家里了,我送到警署门口了啊,你人在哪里?”   半个钟头后,甘一杀到清吧,拉了张凳子坐在梁诚和王义礼中间,问说:“两位阿sir这么好兴致,一大早在这里喝酒啊?”   王义礼笑了声,刚要开口,甘一叫道:“你笑什么,虽然你是他的前度,但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身体细胞都新陈代谢过一轮了,你们两个没可能的。”   梁诚刚要开口,从酒吧内间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指着甘一问:“你哪位啊,为什么坐在阿礼身边?”   甘一也站起来,问:“你又是哪位啊,这间酒吧那么大,我坐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骂道:“这是我的酒吧!”   甘一上前了半个身子也想开骂,梁诚拦了他一下,王义礼介绍说:“叶维廉,我现在的男友。”   甘一挑眉看着叶维廉,叶维廉穿身休闲西装,头发挑染过,挂着夸张耳饰,前段时间的一期playboy专门做过他的跟踪访问。鱿鱼仔拿杂志来垫泡面的时候,看着叶维廉的脸说:“这种整天只知道上杂志,出花边新闻的富二代拿来垫泡面都掉价。”   中午,忽然变成四个人一起坐在卡座上。叶维廉抱胸瞪着甘一,甘一敲着二郎腿回瞪他。梁诚都有点忘了他本来在和王义礼聊什么。四个人就那么尴尬地沉默着。叶维廉先开口:“要点什么,记到我账上。”   甘一翻了个白眼,说:“这里的餐食看起来味道不会很好啊。”   叶维廉站起身就要发火。王义礼看了他一眼,叶维廉又坐下。梁诚笑说:“你跟小叶总的花边新闻都上杂志了,以为是乱写,居然是真的。”   甘一转头问梁诚:“你那么关注他?”   王义礼答:“之前确实乱写,最近刚开始拍拖。”   叶维廉哼了一声,拿过王义礼那杯酒喝了口。后来梁诚和王义礼也没聊什么,光是听甘一和叶维廉斗嘴吵架。一顿饭一直吃到天光渐黑。甘一载梁诚回家,车子在市中心主街堵了一会。梁诚靠在副驾驶位上说:“陈少飞自杀了。”   甘一唔了一声。梁诚转头看着他,说:“他投进监狱前,双腿被废掉了。是不是你干的?” 甘一又哼了一声。梁诚转回头看着前边的车流,他说:“昨晚我跟你一起看得“黑警十问”,第一问就是,一位高级警司做出这样的事到底是为什么。他甚至去警校挑一个小仔假意做卧底,其实做一根万无一失的内线替他们传递消息。到底是为什么。”   梁诚说:“陈少飞这个人其实不算刚硬,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了。你废他腿的时候,他一定说了。”   甘一也看着车流,发了会呆,说:“十五年前,我老母逃下楼上了一辆红色的轿跑,我想她应该是慌乱之下以为有路人肯救她。结果后来撞死她的就是这辆轿跑。当年陈sir新买的车是一辆黑色越野。他帮忙查询我们的下落,隐瞒肇事人,帮助龙天集团,其实都是在帮林茵。又是个愚蠢的爱情故事。”   他们两个都沉默下来。梁诚说:“全香港的人都以为他们在电视上表彰我。其实就是在重播我的蠢。他为了林茵,牺牲我那么多年。但我其实不想怪他了,甘一,上一辈人做过的所有事情,能不能从今天开始到此为止。”   甘一转头看梁诚,梁诚说了声:“前面掉个头,我们去夜排档喝酒。”   那晚,他们坐在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甘一说:“我偷偷问了叶维廉,他说王义礼没有半只蝴蝶纹身。你说,另外半只是不是在肤白貌美苏丽珍身上?”   梁诚碰了碰他的酒杯,说:“只是觉得很酷,随便纹的,傻仔。”   甘一说:“好啊,那我明天就去纹另外半只。”   梁诚笑一笑,没说话,看着街沿边来来往往的车。他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有另一帮人冲过街,踢翻他们的桌子,把铁棍朝他挥过来。他会叫阿奇马上通知其他人,然后随手拿起啤酒瓶扔过去。但是他现在风衣外套里穿着警队制服,扫街阿婆路过的时候说:“阿sir麻烦抬一下脚。”   甘一叫了声梁诚,说:“梁sir,发什么呆啊。我们回去吧,明天早八你还要准时上工哎。” 第22章   甘一经常在警署门口碰上叶维廉。两个人下车,打一个照面,甘一挑眉问他:“做咩?” 叶维廉也反问他:“做咩?”两个人互相白一眼,坐电梯上六楼o记办公室。   有一回,叶维廉拦住他,请他到对面餐室喝了杯咖啡。叶维廉说:“现在办公室恋情很多的,特别是同事还是以前一起睡过的前度。”   甘一沉默了一下,说:“好像是。”   两个人讨论了几次,做了一个“防旧情复燃企划书”。   有时候梁诚开OT,甘一过去送宵夜,王义礼也在就通知叶维廉。一来二去,常常深夜四个人一起走出警署大门,然后一起去叶维廉的酒吧喝一杯。   自从南京回来,甘一带着狗崽就住进了梁诚那间屋企。他把梁诚那个小储物间清出来做了个单人间。他已经旷了一整个学期的课程了,假期直接连到了圣诞假。平日梁诚晚五点放工,进屋换鞋,屋子里已经有饭菜香。厨房里咕嘟咕嘟炖着土豆牛腩,梁诚去换衣洗手,狗崽摇尾巴冲上来扒他的鞋。甘一也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梁诚常有种错觉是家里住进来两只狗崽。   天气冷下来一点。周末,甘一抱被子到露台上晒,人就趴在被子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梁诚做完由警署带回来的工作,从餐桌上抬头的时候,就看到甘一趴在那里。他走过去,也趴到被子上,两个人也不讲话,就站着晒太阳。   甘一侧过头,对着梁诚说:“叶维廉说,平安夜他有个派对,问你想不想一起去。”   梁诚说:“随便啊。”   他们下午一起去养老院看阿婆。阿婆神志越来越不清楚,前段时间进过一次ICU。梁诚有案件脱不开身的时候,都是甘一跑医院。甘一抓着阿婆的手晃一晃说:“阿婆啊,还是我,梁诚的爱人啊。”   梁诚已经懒得打他。 阿婆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甘一给阿婆带了只新的唱片机,可以放粤剧听。阿婆的耳朵已经很背,声音永远调到最大。他们朝她说话的时候要喊着说。阿婆笑眯眯的,也不看他们,盯着墙上十二月的美女月份牌看。   梁诚出门的时候,和甘一说:“你知不知道阿婆年轻的时候做什么的?”   甘一问:“做什么?”   梁诚说:“做卡车司机的。后来的老公是挖掘机司机,生的仔是巴士司机。厉害吧。”   甘一点点头说:“好厉害啊。”   他们晚点,一起去超市买点日常用品。自从甘一住进来,梁诚那间屋企开始填得越来越满。甘一最近还买了一个面包机,只做过一次,做完觉得还不如到楼下买,然后就不用了。甘一拿了两袋卷纸,又钻进调料区。梁诚跟在他后面推购物车。甘一问说:“明天吃咖喱饭好不好,我买一盒咖喱块,待会到楼下生鲜区,买点胡萝卜和土豆。”梁诚点头。他们逛了一会,塞了快一车东西。走去结账的时候,甘一忽然回头和梁诚说:“诚哥,和你这样逛超市特别幸福,等一会还要一起回家,太幸福了。”   梁诚打了他一下说:“看路,不要回头讲话。”   他们结完账出门,甘一抱着纸袋,从纸袋里摸出一根珍宝珠塞进嘴里。他们慢吞吞沿街走,梁诚说:“最近有个案子发生在邦仔地头上,你叫他替我们排查看看。沿街很多散户,警署这边大数据拢不到的,他们那边最清楚。”   甘一翻了翻眼皮说:“阿sir,周末约会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谈工作,真扫兴。”   梁诚也不再说了。他们路过商厦,最近圣诞氛围越来越浓。商厦门口已经搭起大圣诞树,圣诞歌开始轮播。叶维廉家里是做酒楼起家的,现在手底下有几个酒店品牌。他订了一个酒店的厅做圣诞派对用。梁诚其实不大想去,他不习惯和报章上那些高级名流站在一起。   平安夜前夜他和王义礼说:“他开瓶香槟抵你一个月工薪,你们这样怎么拍拖啊?”   王义礼说:“我会和他说,香槟你喝,我还是喝德国生啤啊。”   梁诚笑起来,又问他:“那一般这种节日互送礼物,你送他什么?”   王义礼翻了翻眼皮,说:“好像是没送过他什么。七夕那时候,刚在一起没多久,吃晚餐前他还没到,用餐巾叠了一只千纸鹤给他,算不算?”   梁诚无语了。   王义礼递了只烟给他,两个人坐在警署后边的花园长椅上。最近他们手头有一件悬案,王义礼问梁诚:“你还有什么思路?”   梁诚说:“我出去一趟。”   梁诚开车到98咖啡馆附近,他停好车。进咖啡馆朝在柜台调咖啡的邦仔扬了扬头。邦仔做了一杯澳白,端过来给他,笑说:“诚哥今天这么好兴致来看我啊?”   梁诚笑笑,邦仔坐下。梁诚说:“最近你地头上出了事,应该知道吧。森茂大厦楼十六层的住户灭门案,我们怀疑是寻仇。”   邦仔说:“诚哥觉得哪里有问题?”   “那一带的流动人口很多。从受害者的联系人里查不出什么,不排除死前他们才接触到过什么人。叫你属下留意那附近的人,有线索马上通知我。”   邦仔笑了一声,说:“是,大佬。”邦仔看了看外面天色,又补了一句:“诚哥要不要留下来吃个晚餐再走?”   梁诚摇头,站起身说:“没跟甘一说不回去吃饭,他应该已经做了。”   邦仔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忽然凑到梁诚耳边问:“你们两个发展到哪一步了?牵手,打kiss还是上床?”   梁诚推了他一下,说:“去办事,不要三八。”   平安夜那天晚上,甘一去警署门口接梁诚下班。梁诚和警署附近巡街的几个小弟在楼下吸烟区谈天,身上的警服外套半拖半挂在身上。甘一走过去拍拍他问:“这位阿sir你是不是注意点影响,这样子像个古惑仔在cosplay差佬。”   几个小弟都笑起来,梁诚不响。甘一说:“你去换衣服啊,叶维廉在等了。”   甘一和梁诚到叶维廉家的酒店门口,在门口就看到王义礼和叶维廉吵架。基本上算是叶维廉单向输出,王义礼靠在旋转门边上看他发疯。过不久,王义礼拽出车钥匙跳上自己的车走了,叶维廉转头进了酒店。甘一和梁诚在门口愣了一会。他们乘电梯上楼,十层大厅里挤满了高级名流,梁诚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服。叶维廉挤过大厅,跑到露台上吹风。   甘一和梁诚没有急着跟过去。但大厅里一个高级时装秀场,香水味扑面。梁诚骂了句:“操,好想去楼下大排档过圣诞。”   他们挤到露台的时候,叶维廉拿着一只小小的香槟杯在发呆。甘一拍拍他问:“你和王sir吵什么啊?”   叶维廉不响。过一会,叶维廉转身靠到围栏上,看着梁诚问:“梁sir你找人调查我?”   “你的事随便拿本街头小报都有。”梁诚说:“我们调查森茂大厦灭门案,发现和你有牵扯而已。”   叶维廉冷淡地笑了声,忽然转头对着甘一说:“你给他做那么长时间保姆,他正眼看你了吗。也不说和你在一起,也不说拒绝你。和王义礼一模一样。现在都在一起了,连听我解释都不肯,以为他们这些阿sir手里拿到的就是证据。” 叶维廉又看向梁诚说:“诚哥,证据也是你凭口说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拆散我们。你还是很中意阿礼啊。” 第23章   甘一直接扑到叶维廉身上,两个人在露台上扭打作一团。大厅里有女宾开始尖叫,安保人员过来拉架的时候,甘一还掐着叶维廉的脖子不肯放。   甘一站起身,摸了下嘴角的血渍,顾自己转头下了楼。梁诚在后边追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甘一盯着楼层显示屏发呆,电梯停到一楼,他走出去,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茫无目的地朝前走。梁诚上去拦了他一把,甘一甩开他的手,用法语骂了几声脏话。   平安夜的香港街头很热闹。叶维廉家这间五星大酒楼连着一个小商圈,外面小广场立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李国栋从前跟他讲,圣诞树上立一颗北仑星,那颗星指引东方三王找到降临人世的耶稣。但三王看着那么一个和人类无异的神,忽然产生了某种动摇,这样一个嘤嘤啼哭的神,要怎样拯救人世。   李国栋那年在纽约的旅馆里,和甘一说,我本来想做这样一个神。在香港的法律和道德之外,确立另外一种规则。我老豆李晚岁在法国留下这片船舶厂给我,我有资产,后来又有人手。我只要下令,就会有人替我办事。我想叫真正的恶人做钉在十字架上的,让神重生。甚至你老母的弟弟,那个几年前报纸漫天报道强奸幼女的富二代,也是我叫人搞死的。但这些年,做了那么多桩事,我发现其实我果然是最恶的那个人。   甘一绕过圣诞树,低头朝前走。他想去crazy daring找阿珍和美美喝酒,但阿珍今天关了店门和家明约会去了。美美不知道又搭上了哪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甘一在偌大的街市走来晃去,忽然停了下来。他忘记了,其实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就死了老豆老母,本来就是一个人了。没人漫长地爱着他。他死死拖着梁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忘了问梁诚想不想要。   梁诚打电话到他手机上,甘一拿起来看了下,一直响到自动挂断。梁诚发简讯问他:“在哪里?”   甘一也没回。   梁诚先回了家,但甘一没回他那边。虾饼凑过来舔他的脚。梁诚摁亮灯,发现餐桌上放了一个包好的礼物。甘一在礼物上贴了便利条:圣诞快乐。 梁诚打开包装,是一幅油画,画得是梁诚坐在鱿鱼仔他们那间办公室里,左手夹着烟,右手支着头看甘一办公位上的金鱼缸。梁诚那时忽然偏头和甘一说:“其实金鱼的记忆也不是七秒的。”   那是他和这个新来的下属说的第一句话。甘一愣神地盯着他,就像梁诚现在愣神地盯着画里的自己。   手机叮咚了一声,甘一回简讯说:“在餐室吃东西。”   梁诚赶到的时候,甘一还低着头在吃一盘奶油蘑菇意面。梁诚坐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望到餐室玻璃门外,对面是一间百老汇影院。他转回头问甘一:“要不要去看电影?”   十五分钟后,他们买了部最新上映的日本爱情喜剧。是喜剧但一点都不好笑,整个影厅的人不尴不尬地笑几声。甘一抱着一桶爆米花,盯着前面的屏幕看。梁诚忽然开口和他说:“我和王义礼…”   甘一打断他的话,说:“再有一个礼拜,我必须回法国了。”   梁诚愣了一愣,转回头,没再说什么。他们直到电影散场都没再讲话,甘一手里那桶爆米花也一颗没吃。   第二天圣诞节,梁诚醒过来没看见甘一。甘一给他留了早餐,压了一张纸条说:我去赤柱监狱探下鱿鱼哥的监。   过去每年圣诞,梁诚会跟着阿奇去他家过节。阿奇家是新教家庭。白天在星街附近一间教堂的侧厅大家聚餐,每个妈妈都会带一锅自己煮的东西。梁诚有一年吃到过用法棍面包切块做肉夹馍,他很喜欢吃。阿奇已经搬家去马来西亚了,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给他。香港什么都没变,又好像过去了一个时代一样。   梁诚慢吞吞吃完甘一做的蛋牛治,又热了杯牛奶喝下。他翻开手机,最近联系最多的就是甘一,简讯一天发到晚。他往下翻,调出王义礼的对话框,问他:“怎么样,有进展吗?”   王义礼很快回他:“暂时没有。圣诞快乐。”   梁诚笑起来,回了句:“圣诞快乐。”   他下午警署还有点事,中午甘一没回来,就没吃中餐。   甘一坐在电话机另一头,鱿鱼仔自从坐监,人瘦得像根鱿鱼须,他拿起听筒先和甘一说:“一哥,你下午能不能替我买束红玫瑰送给Coco,再跟她说,我出去就马上娶她。”   甘一无语,说:“最近有点降温,我给你拿了点厚衣服,已经过检了,待会他们会给你。”   鱿鱼仔感动得差点想敲破隔离玻璃,抱住甘一晃一晃。   甘一由赤柱回市中心,顺路买了一束红玫瑰送去香槟大厦给Coco。Ruby说:“Coco今天出门过圣诞了啦,不上工哦。”甘一说:“她不等鱿鱼仔啦?”   Ruby翻了翻白眼问他:“等谁?我们香槟大厦的人,一次记忆只有48小时的哦,过了就是新客。”   甘一哦了一声。Ruby三八地和甘一说:“不过最近Coco也不顺啦,她有个老主顾,住森茂大厦,前段时间被杀了,你有没有听说?”   这几天街巷都在讨论这件事,梁诚又为了这起案子开了好几天OT, 甘一想我怎么会不知道。Ruby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听说哦,这起案子和酒店业大亨,叶世齐有关。你有无听说过他啊,那个换了三个老婆,生了好久生了叶维廉一个儿子那个叶世齐啊。”   甘一送完花要回家,想了想又买了一束澳洲梅花。他回到家,看到梁诚和王义礼坐在沙发上谈天,茶几上摊着他今早刚切盒装好的水果。甘一把花扔到了门口的鞋架上,低头走进去换了鞋,自顾自进了房间。   半晌,梁诚来敲他的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外面吃晚餐。甘一没说话。梁诚在门口站了下,走掉了。   他和王义礼出了门,去经常去的一间泰国菜餐厅吃晚餐。这个点人很多,他们没预约,只好坐在店外等。王义礼说:“这个节日,我们过得也蛮有意思的。到最后,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吃饭。”   梁诚不响,他烟瘾犯了,想掏烟,又想起来这里禁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又去看餐室里面的人。王义礼说:“你有心事啊?”   梁诚沉默了会,说:“不知道。甘一昨晚和我说他要回法国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很不舒服。” 第24章   圣诞过后某天,一大清早,叶维廉戴一副太阳镜,靠在自己的车边,双臂抱胸站着。梁诚走进警署,又走出来,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说:“这位先生,走T台秀,做车模,请往海港商厦走。”   叶维廉拍开他的手,说:“叫王sir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梁诚说:“你发简讯叫他咯。”   叶维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我把他删了,他不肯再加我。”   梁诚笑起来,他说:“王sir今天外勤,人现在在旺角一带。你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叶维廉没急着上车,他摘了墨镜,看着梁诚说:“我看得出甘一真是好中意你,上次我说话太过分了。有机会请你们吃饭,道个歉。”   梁诚的笑在脸上僵了僵,看着叶维廉上车扬长而去。甘一最近忙着整理行李,已经先寄了一包回法国,叫甘雄替他收一下。这几个晚上,他都和家明,美美他们约着吃饯别饭。   梁诚那天在警署忙到深夜,开车回家,打开门,屋子里没亮灯。他靠在玄关发呆,房间里冰冷冷的。和以前不同的是,自从甘一出现,屋企变得很满,到处购置了该有的家具、家装用品,甘一的衣服有时就搭在沙发上,空气里还有甘一身上那种气味。梁诚还在愣神,身后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甘一叫起来:“干嘛不开灯,吓死我了。”   梁诚转头,甘一好像喝多了酒,昏昏地跟着他靠在玄关边的墙上,头抵在他的背上。梁诚问他:“你喝了多少?”   甘一皱了皱眉,轻声说:“别吵。”甘一伸手搂住了梁诚的腰。梁诚没动,眼睛看着面前昏暗的客厅,视网膜碰上黑暗,好像出现了无数白色的气泡,分开又合上。甘一不知道抱了多久,梁诚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句:“我把你送的那幅画,挂在卧房里了。”   第二天,梁诚没在警署门口再看见叶维廉。上午,王义礼据逮捕令,逮捕了叶世齐。他们一同在问讯室看到叶维廉的老豆。那天圣诞节的夜晚,王义礼和梁诚一同吃饭的时候说:“阿廉这个人,聪明但没什么心计的。他老豆就相反,看起来愚懒,但其实很懂得说话做事。我觉得我们不一定对付得了他。”   叶世齐笑着对梁诚说:“梁sir,你很面熟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英雄事迹,真是好佩服。我想今年的“市民奖章”一定有你的份。”   梁诚说:“叶先生过奖。但今年的恶市民奖可能就要颁给你了。”   叶世齐不恼不笑,说:“梁sir,你可以去查,我这几年纳税额是多少,为香港经济发展带来的贡献又是几多。你们随随便便诬陷我教唆杀人,我可以告你们诽谤的。”   王义礼看了眼头顶的闭路电视,说:“叶先生,我们下逮捕令都是有证据才行的。我们现在拿到了你教唆杀人的现场录音。”   叶世齐哈哈笑起来,拍了下桌子说:“你们这种话术TVB警匪片里都演过咯。阿sir随便录音也是犯法的,请问你怎么会有我现场和杀人犯谈天的录音?”   王义礼看着叶世齐。问讯室里安静下来,过了半晌,王义礼说:“你那天是在你的仔叶维廉的酒吧约见的人,他替你开的楼上包间。隔壁包间呢,是他的小录音室,他会灌录自己写的歌。那天正好,你们在谈事,他在录音。录到一半,和你同行的人开错包间进了他那里,他有说一声话,叶维廉没有处理掉。”   叶世齐脸色开始慢慢冷下来,王义礼继续说:“不巧,那张盘里的歌是叶维廉要送人的礼物。那个人就是我。”   梁诚和王义礼走出问讯室的时候,梁诚看着王义礼说:“你直接替他的仔出了柜兼手刃岳父哎。”   王义礼骂了句:“神经。”   梁诚拍了拍他,问:“我说真的,你和阿廉怎么办。”   王义礼说:“我也不知道。追查庭审这段时间,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梁诚又拍拍他,说:“今天我早点走,甘一傍晚的飞机,我去送他。”   王义礼反手拍了拍他。   甘一东西早就收得差不多了,早一步带了行李去机场。梁诚放工后坐家明的车过去。美美在路上涂口红,涂到一半,家明急刹车,她的口红一直抹到了耳后。美美用泰语破口大骂,家明和坐副驾驶位的阿珍大笑。梁诚靠坐在后边,安静地看着窗外。等他们赶到机场的时候,甘一穿着一件白色连帽卫衣,背着双肩包,站在旅游书店翻书。他转头和家明击了个掌。梁诚又想起一开始看到甘一时候的感觉,阳光男大学生。   他确实要回去大学念书了。这几个月发生那么多事,都像没发生过一样。美美又开始追着家明打,阿珍上去拉架。只剩甘一和梁诚站在原地。梁诚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摸了半天,掏出了那片林妙怡生前拍的彩色反转片,递给甘一说:“继续交给你保管。”   甘一想了想,还是接过来。梁诚弹了下他的额头,说:“今后呢,你回香港就过来找我。你可以当你有一个香港的家。”   美美摔了一跤,突然哭起来。家明和阿珍都蹲下来安慰她,美美自己跌跌撞撞站起身,抱住甘一开始放声大哭。周围几个人都差点想装路人转头走掉。甘一拍着美美的背,看着梁诚不笑也不说话。   差不多到登机时间,过安检前,美美又拉着甘一絮絮叨叨说话。 阿珍拉她走开。甘一转身过安检,在过安检门前,他忽然转头又跑回来,在梁诚脸颊边亲了口,飞快地跑进了安检口。   回程梁诚没再坐家明的车。他自己打了车去西贡看阿婆。疗养院里很安静,阿婆刚吃完晚餐,坐在房间里听粤剧。梁诚坐在沙发椅上看着她。阿婆眯着眼睛听戏,忽然问梁诚:“阿诚,你男友没来哦?”   ;   梁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阿婆又笑眯眯地听粤剧。梁诚走过去,拉过阿婆的手,轻声问:“阿婆,我老豆老母,你,都没有教过我,到底什么才算是喜欢啊。我现在觉得有点难过。是不是证明我有点喜欢他了?” 第25章   跨年那天,阿奇发了简讯给梁诚。龙天式微后,阿奇逃回了马来亚老家。梁诚问他最近怎么样,阿奇说:“还不赖,帮我老豆经营水果店。反正一样是用刀,以前砍人现在切水果。”   梁诚看着简讯笑起来。王义礼在一边说:“那么开心,是甘一发简讯给你?”   梁诚收笑,说:“没有。他回法国后没怎么和我联系过。”   王义礼没再讲话,低头看手里的文件,过了会,抬头问梁诚:“下了班要不要去喝一杯?”   他们今晚都不值班,晚六点放工,两个人开车去湾仔一带的酒吧街。梁诚路过crazy daring看到美美贴着门玻璃朝他大力地打招呼。梁诚和她招了招手。美美跳出来,问他们两个去哪里,“做咩,喝酒不如来珍姐这里喝啊。”   梁诚他们选了个偏的卡座坐下,美美非常自然地贴着梁诚也坐下了。梁诚和王义礼对视了一眼,王义礼礼貌地问:“这位小姐叫什么?”   美美抛了个媚眼说:“你不用知道,神秘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对不对?”   梁诚在旁边说:“她叫美美,泰国人,二十一岁,不太适合你。”   美美叫起来:“哎,你好讨厌。”   梁诚哈哈笑起来。阿珍送了两杯鸡尾酒给他们,顺势也在王义礼边上坐下了。阿珍笑说:“诚哥,我和家明年前举行婚礼。请帖到时候给你寄去家里啊。”   “恭喜晒。”梁诚说,“家明最近在忙什么啊,没太见到他了。”   “家昌叔彻底退休不做了啦,什么都交给他了,他忙的很。昨天甘一打电话过来找他,他都已经闷头睡过去了,还是我接的电话。”   梁诚低了头,拿起酒杯喝了口。大家都沉默了几秒,阿珍继续说:“他想叫家明有空去看看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案子一忙,又不吃饭不睡觉。”   美美忽然揪了一下梁诚的脸,问说:“梁sir,你真的只把一一当亲人哦?他也太惨了,暗恋你那么久。”   梁诚拍开她的手,没说话。大家不咸不淡地又聊了几句。酒吧的夜场开始热闹起来。美美跟着老顾客跳进了舞池,阿珍忙着做酒去了。王义礼和梁诚靠在卡座里发呆。梁诚问王义礼:“你和叶维廉怎么样?”   王义礼笑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街头报章杂志每天都在报道他又搂着哪个嫩模小男友进豪宅哎。老子做牢,儿子流连花场。”王义礼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们喝到深夜。梁诚醉得有点厉害,阿珍上来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去,梁诚摆摆手。阿珍送梁诚和王义礼出门,给他们各自打了车。梁诚坐上车后,阿珍趴在车窗台上和他说:“甘一说他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梁诚那晚坐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旧唐楼的楼梯口,甘一嘴角流着血,靠在他边上。头顶半天天空,日头慢慢下沉。梁诚说:“我们回家吗?” 甘一转头,慢慢吻住了他的唇,唇边的血带进了梁诚嘴里,铁锈腥味,唐楼里旧家具的味道。他们曾经一起分过一根波板糖,因为没钱再买一根了,梁诚把波板糖敲碎,给了甘一一片。糖是甜的,他们的吻有点苦。梁诚忽然有点想哭。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一盏吊灯。他的抱抱熊落到了地上。   第二天他要上班,王义礼轮休。但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王义礼已经坐在工位上。梁诚问:”王sir是怎样?那么热爱工作啊。”   王义礼低着头看档案,淡淡地说:“叶维廉堵在我家门口,我借口说要上班出来了。”   梁诚不响。已经一月,他还穿着短夹克外衣,也不好好穿警服。上边的警司常要说他,说过了,梁诚还那么穿。他刚要坐下,忽然收到whatsapp的讯息,他点开,是甘一发来的视频请求。梁诚接起来了。镜头里甘一那边还是法国的凌晨,他趴在床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撑着头,盯着梁诚。   梁诚忽然很想能摸摸甘一的头发,他问说:“怎么这个点打给我,有事?”   甘一有气无力地说:“刚才好像梦到你了。所以想打给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互相就那么看着。王义礼抬头,看了眼梁诚又低下头。甘一说:“梁sir你知不知道已经一月了,不是十一月,你怎么还穿着这件短夹克。”   梁诚说:“我不冷。”   甘一翻了翻白眼说:“ok,fine。早餐吃了吗?”   梁诚又沉默了一下,甘一说:“那就是没吃。”   下一秒两个人同时想开口说话,甘一说:”你先说。”梁诚问他:“你回来参加阿珍和家明的婚礼啊?”   甘一说:“对啊,请个假。”   梁诚哦了一声,还想继续说什么的时候。办公室门忽然一声巨响,梁诚抬头,看到叶维廉冲进来,照着王义礼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王义礼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梁诚放下手机,过去拉叶维廉。办公室里乱作一团。只有王义礼冷淡地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说:“阿超,把他铐起来,他袭警了。” 第26章   叶维廉坐在监禁室里,手搭在大腿上垂下。梁诚站在栏杆外,递了根烟给他。叶维廉没接,抬头看他:“叫王义礼过来。”   “王sir在忙。”   叶维廉笑起来,脱了西装外衣随手丢在长凳一边,说:“忙什么?忙着怎么判我老豆终身监禁?”   梁诚陪了他一会,走掉了。叶维廉给自己的律师打了电话,等人来交保释金。他在长凳上靠了一会,迷迷糊糊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律师还没到。叶维廉踱到栏杆边叫道:“给我手机,我要打电话联系律师。”   外面的小警员说道:“你的律师来过了哦。王sir说他不和解。”   叶维廉一拳打在围栏上,骂了声脏话,慢慢蹲下身子。王义礼出现在监禁室门边,他也蹲下来,推了推叶维廉的头。叶维廉抬头看他,王义礼说:“好好在这里待着,总比你一天到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上花边新闻好。”   叶维廉挂了点冷笑,用指背揩了揩王义礼的脸说:“王sir是不是吃醋?”   王义礼站起身,转头顾自己走了。   梁诚这周没空去看阿婆,他出外勤的时候,抽空到美孚一带找了下苏丽珍。苏丽珍这几年搬出唐楼,在美孚周边租了房子住,前段时间租住的那栋楼着过火,梁诚替她找了新的屋企。他叫苏丽珍周末有空去看下阿婆。苏丽珍答应了。   他们靠在学校后门口的辅道边喝了杯咖啡。苏丽珍说:“梁sir,你做回警察之后,气质还是很像个混道上的。总感觉拿瓶酒比较应该。”   梁诚笑笑。他最近有空,还是会回去和邦仔那里的兄弟聚一下,顺便叫他们遵纪守法,不要给他们增加工作量。   苏丽珍别了下头发,笑说:“前段时间,我们学校一个教英文的老师请我吃饭。我们一来二去约见了几次,感觉还不错。我想我会答应他。”   “恭喜啊。”   苏丽珍笑笑,她说:“那我总不能吊死在你这棵不开花的树上。”   他们看着门口熙来攘往的学生仔,很吵,也很年轻。他们当年也是这样结伴上下学的,在唐楼门口坐巴士,放学后散步回家。苏丽珍说:“说真的,我很好奇,以后你会和怎样的人在一起。”   梁诚喝了口咖啡,看着天空。苏丽珍忽然侧身,拥了拥梁诚。梁诚也回身抱了抱她。有学生看到了,开始起哄。他们很快分开了。   梁诚因为工作太忙,把虾饼也寄养到了美美那里。自从甘一走后,生活用品消耗光了,他想起来的时候会买,想不起来就算了。屋企里的东西又开始慢慢变少。有一回回家,想泡个杯面,发现食品柜、雪柜里又空荡荡了。梁诚站在雪柜门口发了会呆。他转头看着甘一那个小单间,走过去拉开门,里面空空荡荡的,甘一收拾得很干净。梁诚在那张单人床上坐了下,发现墙面上有甘一无聊的时候画上去的一只虾饼的侧身画,虾饼边上站着简笔的梁诚。梁诚觉得很好笑,拍了下来。   第二天,王义礼问梁诚,你的whatsapp头像怎么忽然换了画风。梁诚没说什么。他那天中午去警署对过餐室吃饭,打算换换口味,忽然被谁一下子抱住了肩膀。鱿鱼仔激动地抱着梁诚说:“诚哥,我一下认出你了。诚哥,我出来了,现在是假释期。”   梁诚推了推他说:“先放开我。”   梁诚请鱿鱼仔吃了午餐。鱿鱼仔絮絮叨叨地说:“诚哥,我当时就觉得你气质不一样。道上那么多大佬,我就想跟着你,就因为你虽然跟着龙哥在混,但看起来还是很正。你还会帮助楼下海南鸡饭店的阿婆啦,给家里困难的兄弟加奖金啦,替流浪狗找妈妈啦….”   梁诚掏了掏耳朵说:“够了,吃饭。你再说话,我扔你去监禁室。“   鱿鱼仔刚要继续说,又闭了嘴。他低头吃了两口河粉,又抬头说:“诚哥,你还见过甘一没有。他上次替我送玫瑰的钱我都还没给。”   梁诚吃了口炒饭,说:“他走了。”   鱿鱼仔手里的筷子顿了顿,问道:“得了什么病走的?”   梁诚直接拿筷子锤到鱿鱼仔头上骂道:“是出国了!不是死了!”   鱿鱼仔捂着头哦了一声。他继续吃了两口河粉,忽然抖着腿凑过去和梁诚说:“诚哥,我告诉你一个八卦哦。甘一当时刚跟着我的时候,傍晚巡完街,我就带他去香槟大厦快活一下。我说那既然跟了我,大家就是兄弟,他随便享用,记我账上就ok。结果我大战了三百回合出来,他只是坐在沙发上跟两个印度妞聊天吹水。我说喂,你是不是不行啊。甘一就和我说,他其实是gay佬。”   鱿鱼仔得意地点点头说:“想不到吧。诚哥,我都怕他不是想和我做兄弟,是中意我怎么办。”   梁诚刚要开口说话,手机响起来。他接了电话。鱿鱼仔三下五除二地扫光了一盘河粉,又招手要了个红豆双皮奶。梁诚突然把手机递给他。鱿鱼仔愣了愣,用口型问,我接啊?梁诚点头。   甘一在那头说:“鱿鱼哥,听说你出狱了。”   鱿鱼仔狐疑地看着梁诚。他和甘一简单聊了几句,又把手机递还给了梁诚。梁诚站起身,走出餐室,点了只烟,边抽边和甘一说话。等梁诚挂完电话进屋,鱿鱼仔已经吃完了一份双皮奶。   鱿鱼仔问:“原来你们联系那么多哦?”   梁诚喝了口茶走,淡淡地说:“对啊。他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哦,他肯定也蛮喜欢你这个大佬的。”   “嗯。”梁诚低头咬了口菠萝包,说:“他跟我表过白了。” 第27章   过年前,家明和阿珍就去蜜月旅行了。人家都是先结婚再蜜月,阿珍说:“那有什么关系。我就要先去蜜月。” 家明把店交给了副手,带上阿珍去了甘肃。梁诚去美美那边接虾饼的时候问她:“人家度蜜月都是去爱琴海,普罗旺斯,近的要不去台湾。他们去甘肃?”   美美说:“对啊,珍姐想去看石窟。她下首歌想写那个来的。”   梁诚抱着虾饼走了。他不知道送什么做结婚礼物好。上次问苏丽珍,她说送一套高级酒杯要不送点家装好了。梁诚说:“你可能不了解这对新人。可能送个扭蛋机都比酒杯好点。”   “我送两块从印第安人手里买来的石头。”甘一在视频电话里笑嘻嘻地和梁诚说:“珍姐绝对喜欢。”   梁诚想果然,不能按正常套路出牌。他问:“那我送什么。我要不把旧唐楼楼顶那棵没人要的发财树送给他们。”   香港晚十点光景,甘一那边是下午,他在走去上课的路上。甘一带着耳机,镜头跟着他走路的节奏晃,他另外只手拿一罐喝到一半的汽水。法国的天气很好,有时候走到阳光太烈的地方,梁诚基本看不清他的脸。甘一就顾自己走路,和梁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自己的事,他经过学校广场的时候,把镜头转到后置,给梁诚看那个巨大的石雕像,他们的第一任校长。甘一转回摄像头,朝镜头里的梁诚笑笑。梁诚有点恍惚了,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甘一说:“我打过来第一分钟就已经说了,我下周一的机票,诚哥。”   “哦。”梁诚讷讷地应了一声。虾饼跳过来,趴到他腿上,梁诚指了指虾饼说:“它想你了。”   甘一笑起来。   他们的电话刚打到一半,王义礼的电话进来,梁诚接起来。王义礼说:“出不出来喝酒。”   梁诚笑道:“王sir,你最近买醉的频率有点太高了。”   王义礼不响。他和叶维廉现在的关系太坏了。他以为自己三十岁爬上之后,冷静理性得像个机器了,碰上叶维廉开始就失灵。他靠着梁诚说:“我现在住的屋企是之前叶维廉租给我的,地段好,离警署近。他也从没真的收过我费用。现在就一句话,叫我一周后要搬走。”   梁诚沉吟了片刻,说:“要不先搬去我那里,我还有一个小单间是空的,但是比较小。”   三天后,王义礼提两个行李箱搬到梁诚那边。搬去的第一天,叶维廉就找上门了。梁诚打电话给邦仔,叫底下街道的小弟防住叶维廉的车。王义礼无语道:“怎么我一个警察要古惑仔保护我。”   “也不是。”梁诚说:“感情的事就是很难解决的嘛。阿廉现在是要怎么样,又要赶你又要找你,跟精神分裂一样。”   “他就是不想我好过。”王义礼叹口气。   他们早上一起去上工。梁诚开车,王义礼坐在副驾驶位上吸一罐豆奶。车开到十字路口,忽然冲出一辆黑色大G,梁诚避闪不及,两辆车狠狠撞到一起。梁诚一头栽到安全气囊上,整个麻了几秒。他之前混道上的时候,有过几次这种经历,身体反应很快。梁诚慢慢抬头,捂住流血的前额。他踹开车门。黑色大G的驾驶位车门已经被他撞凹进去了一块。梁诚冲上去,拉开车门,看到叶维廉靠在驾驶位上发呆。梁诚一把把他拉下来,扔到地上,像对付之前的小弟一样拳脚一起狠狠地揍了一顿。   一直到赶来的巡警拉开他们,巡警叫道:“梁sir,你冷静点,王sir失血很多,我们先叫救护车送他去附近医院。”   梁诚忽然反应过来,王义礼还在车上。梁诚站起身对叶维廉说:“这是你想的,叫阿礼替你老豆陪葬?现在你满意了?”   王义礼有点轻微脑震荡,当时磕到了头,血流的很厉害,但片子拍出来问题没有很大。住院观察一阵就好。   梁诚傍晚放工去圣玛丽亚看他,就看到叶维廉蹲在病房门口,和一只没栓狗绳的狗崽一样。他也不进去,但也不走开。梁诚走过去递了只烟给他。叶维廉抬头看他,摇头说不要。   跟梁诚一同过来的另个警员阿超悄悄说:“他那么过分了,现在在装什么可怜。”   梁诚不响。他想说,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难说清楚的。叶维廉自己兴许都弄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不会爱人,他其实也不会。   阿珍和家明的结婚宴摆在老字号金茂酒楼。婚礼没请司仪之类的,新娘自己的乐队驻场演唱。阿珍穿着拖地婚纱,手拿麦克风。家明说:“很难讲。我感觉我今天其实是个观众。”   甘一的飞机晚点了半个钟头。他赶到的时候,演唱会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他抱了抱家明,就开始找梁诚。家明叫起来:“哎,我今天到底是不是主角。为什么这么无关紧要。”   美美在一旁拍拍他说:“小声点啦。听不清珍姐唱什么了。”   甘一又转头找不到梁诚,又问家明:“诚哥还没到吗。我发简讯给他也一直没回我。”   阿珍最后一个高音收尾,朝家明抛了个飞吻,叫道:“叶嘉珍爱家明!”   家明高兴地接住了。又匆匆转头朝甘一说:“他没和你说啊。阿婆好像病危了。他刚到就又走掉了。”   甘一打电话给梁诚,没有人接。他也猜不出阿婆会送去哪间医院,最后只好打电话给苏丽珍。苏丽珍说:“阿婆已经走了。遗体暂时还放在太平间。诚哥刚离开医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甘一回了屋企。家里空荡荡,虾饼扑上来舔他的鞋。甘一把行李箱扔在玄关,又掉头跑出了门。他去警署看了一圈,又打电话问王义礼、邦仔。梁诚都没在。   甘一后来才像想起什么,拨电话给旧唐楼理发店的阿乐问:“乐哥,诚哥是不是回去了。”   “好像是哦。一声不吭上楼了。”阿乐那边很吵。   甘一打了的赶去唐楼。他跑上楼,看到铁门开着。他小时候头一次进这间屋企的时候,里边隔出了四间房,一个公用厨房在最东边,公用厕所在最西边。梁诚家的屋企贴着他们的,中间只有一块薄薄的隔板。后来因为出事,唐楼里搬走了一半人。四间房改成了两间。甘一站在旧房间门口,空气里旧家具混着灰尘的气味。他推开门,果然看到梁诚坐在屋里,手里点了一只烟。   窗户原先为了遮光糊了一层报纸,大版面的紫荆花旗,最热门的娱乐明星结婚的消息。梁诚静静地看着那几张报纸,十多年前的新闻了,到今天应该叫做历史。但他从没这样认真读过那几份报纸,翻来覆去地读。烟也抽了一只又一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阿婆站到屋企门口问他:“要不要到阿婆那边吃晚饭?”   梁诚低下了头,烟灰落到脚边。   甘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们沉默着坐了良久,梁诚忽然自顾自开始说:“我二十一岁那年,忽然辍学变成了一个古惑仔。唐楼里的邻居都笑阿婆养了那么多年结果养成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我打架打破头,缝了五针,包着头回家,又被她揍一顿。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说,她就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后来阿婆中风,得老年痴呆,我送她去疗养院的路上,她问我,你看到阿诚了吗?他今天又不回家,也不和我说不要做晚饭。”   “我说,阿婆,对不起啊。下次会记住的。她就笑了。”   梁诚的声音颤抖起来。甘一转身抱住了他。那间屋企里只剩下一张上下床和两把椅子,有点冷。梁诚也伸手抱住了甘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一直抱了很久很久,梁诚哭累了,闭起眼睛倚靠在甘一肩头。   窗户外边开始亮起别人家的灯火。梁诚睁开眼睛的时候,适应了一会屋企里的昏暗。他想起十五年前,也是他们两个,紧紧抱靠在一起。十五年后,他睁开眼睛,身边也只有一个甘一。 第28章   阿婆的骨灰送到殡仪馆那天是除夕夜。梁诚下午顺路又去宝石山看梁永年和林妙怡。甘一陪他过去,送了两束花,然后一起坐到宝石山边的长椅上。甘一说:“我老母甘兰没有墓,李国栋死后也是树葬,骨灰直接撒进土里了。”   他回香港这几天忽然有点水土不服,感冒戴了口罩,把自己捂在薄羽绒外套里,说话瓮声瓮气。梁诚看看他,又去看宝石山墓园里静悄悄的墓碑。他问甘一:“那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他们。”   甘一不回答。他答非所问地开始说:“有一年,大概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自己出门旅游,坐火车朝中欧走。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半亚裔的人,他法语说得很好,和我聊了很久很久。半夜我缩在座位上看书,他靠着我拿笔电整理他的文件。车厢里没太多人,只亮一盏壁灯。我当时想,如果他下车的时候叫我跟他一起走,我就走了。”   甘一朝梁诚笑笑,口罩遮住,只露出一对漂亮的眼睛。   他们下山的时候,已近傍晚。最近王义礼还住在梁诚家,甘一在附近找了间酒店住。那天晚上他们约好一起过除夕,但是走到梁诚家楼下,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站着。   梁诚拨开人群,看到王义礼靠墙站在一边,叶维廉沉默地站在人群中间。梁诚问:“发生什么,谁给我解释一下。”   王义礼无奈地叹口气说:“我去医院复诊完,回你这边,叶维廉要跟来。阿超不放心,想载我回来,大家就一起过来了。结果到楼下,你这群小弟又看到叶维廉的车,冲上来拦。大家就僵在这里了。”   梁诚哑然失笑。他挥了挥手说:“一起上去吃年夜饭算了。”   一群人上了楼。甘一又揪着叶维廉下楼买菜。叶维廉问:“凭什么是我啊?”   甘一说:“凭你有钱啊,富二代。”   两个人买完菜回来,梁诚和王义礼靠在露台栏杆边抽烟。其他小弟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了。甘一说:“你和王sir是谁先追得谁啊?”   叶维廉不响。他把买的新鲜水果放到厨房案板上,不耐烦地问:“切拼盘吗?”   甘一挑了挑眉说:“你会吗,少爷?”   梁诚转回头,正好看见厨房间里两个人,叶维廉动手推了甘一一把,被甘一摁在了案板上。他笑起来。王义礼说:“以前没发现你那么喜欢傻笑。”   梁诚弹了下烟灰。苏丽珍发给他一句:新一年快乐,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 梁诚低头回复,他和王义礼说:“去年除夕,我陪阿婆回旧唐楼过的。她,苏丽珍,加我三个人,做了几道家常菜。现在阿婆走了,苏丽珍跟男友回了家,我们和厨房间里那两个傻仔闹来闹去。谁知道一年之内会发生那么多事。”   王义礼说:“对啊。” 他低头,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我很中意阿廉。”   “靠啊!”叶维廉忽然在厨房间里叫了一声。甘一搭着他的肩指着他嘲笑。叶维廉精致的白衬衣已经扑满了番茄酱。露台上两个人扑哧一声笑出来,王义礼说:“少爷有洁癖,应该马上要爆发了。”   他走过去,停在餐桌边,说:“我借你件T恤,你先换下来。” 叶维廉深吸了口气,瞪了眼甘一进了厕所间。王义礼拿了衣服跟进去了。   梁诚朝甘一扬了扬头问:“你在搞什么。”   甘一在厨房朝他招招手说:“开玩笑嘛。今天做了炸猪排。”   四个人后来坐定,时间已经走到了七点光景。甘一和叶维廉一直打嘴炮。梁诚和王义礼碰了碰酒杯,笑着听他们吵。饭罢,叶维廉喝多了酒,一直吵嚷嚷地唱歌,唱完英文的唱粤语的。大家把他拖到沙发上,甘一指了指他说:“接下来怎么处理啊。”   王义礼说:“我叫他助理来接他。”   “不要。”叶维廉忽然停住了歌声,睁开眼睛盯着王义礼看。甘一蹲下身拍拍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叶维廉也不说话。大家干脆坐到沙发上一起看起电视。   美美和家明叫甘一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梁诚说:“那我也去好了。”   他们出了门。王义礼靠坐在沙发上,叶维廉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王义礼大腿上,说:“王sir,害你出事,对不起。”   王义礼没说话,他顺了顺叶维廉额前的刘海,低头碰了碰他的嘴角。   甘一他们到楼下的时候,美美戴一副太阳镜,站在车前招手。甘一问她:“什么时候瞎的?”   “梁sir,快点甩了他,烦死了!”美美叫起来。   一行人到维港边上。阿珍和家明结婚后,每天都在吵架,除夕这晚决定看完烟花后分居,大年初一再和好。梁诚问:“那你们现在这么恩爱地搂在一起,看起来比较像马上会回去上床。”   家明说:“看心情吧。”   他们没看多久,由于家明和阿珍突然开始吵架,吵到大家都不再看烟花而是转头看他们骂脏话的时候,甘一和梁诚就假装陌生人溜掉了。他们沿着主街散步过去,一路上都是闹哄哄的人潮。他们没回梁诚家里,散到附近,就一起去了甘一住的酒店。   酒店观光电梯印出两个人影。甘一刷卡开了房门,行李箱摊在玄关边,梁诚差点被绊倒。他们又买了几瓶酒上来喝,电视机茫无目的地开着。他们没怎么说话,看着落地窗外的霓虹车流发呆。   梁诚后来说:“新年快乐?”   甘一在发愣,转回头看着梁诚,回了句:“新年快乐。”   梁诚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甘一说:“我拿子弹头做了两条项链送给家明和阿珍做结婚礼物,顺便也给你做了一份。”   他们又沉默下来,不声不响地喝酒。甘一说:“其实回法国这段时间我想到很多,后来渐渐有想通。我现在只希望你还是可以陪我去公园的一个家人。就够了。”   梁诚喝了口酒,没头没脑地问:“去哪个公园,九龙公园还是荔枝角公园?”   甘一看着他,梁诚继续问他:“你要去怎么样的公园?我那个时候,好像给你画了四十多个不一样的公园,后来还在电脑课上偷偷看国外的公园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见过巴塞罗那有一个公园,有一把很长很长的椅子,传说能够坐下十四对情侣。长椅对面是一个糖果屋。我当时和你说,等你长大,就可以去那里,还可以买糖果。你去过吗?”   甘一摇摇头。梁诚点头说:“那我可以陪你去。”   梁诚凑过头,亲了亲甘一的嘴角,问:“可以吗?” 第29章 终章   大年初七那天,阿珍的乐队在98咖啡馆有场live。梁诚放了工先到咖啡馆楼上的麻将馆和几个小弟打了会麻将。他叼着烟翻了一把平胡,拿下烟,呼了口气。甘一上楼的时候,梁诚他们已经大概打了六七把了。甘一在门口敲了敲门问:“梁sir下午发简讯给你怎么不回?”   梁诚不响,认真盯着牌看。甘一走过去,捞起梁诚的下巴,亲了下他的嘴角。三个同桌的小弟,以及站在边上观战的小弟都石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好。梁诚的脸蹭得一下红起来,骂了声脏话,顾自己下楼了。甘一抱着虾饼跟在后面撵下楼去。   甘一在楼梯口挡住梁诚,脱掉了鸭舌帽,亲上了梁诚的嘴唇。两个人接了会吻,有点气喘停下来。   阿珍大年初三的时候查出来怀了孕,所以这场live被临时改名为:作为妈妈的第一场show。邦仔特意在店里堆了很多小熊玩偶,今天进门喝小熊冰咖啡的客人都打半折。   美美年后坐飞机回了泰国。甘一举手机跟她视频说:“看啊,这是邦仔准备的横幅,展牌。这是fans送来的捧花,啊,这个是家明要做广告用的眼镜店海报。这个是我男友,梁诚。”   梁诚打了下甘一对过来的手机。美美在镜头里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甘一回法国前把王义礼赶出了梁诚家,回收了小单间,做了个杂物房。叶维廉送了他们两个一张酒店的黑金卡,长期可享一个总统套房。甘一凑过去对梁诚说:“我回去前,能不能去体验一次?”   “能啊。”梁诚说:“你今天去就好咯。”   “不是。”甘一说:“你也一起去啊。”   梁诚转头朝邦仔打招呼,举手说:“要一杯澳白。”他又指指甘一说:“他一杯朱古力水。”   梁诚说:“我明天还要上工。”   live晚六点半开始,咖啡馆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梁诚和甘一靠到吧台侧边。台上的人已经差不多准备到位。阿珍双手握着麦克风架,开始唱第一首歌。底下乌泱泱的人群跟着又唱又跳起来。梁诚感觉他几乎要看不清阿珍的脸了。   家明今天飞了内地谈生意。只有眼镜店的海报在场。甘一望着满屋子快乐的人,他低头看到梁诚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伸手握了一下。梁诚低头看他,握住了他的手。   阿珍说:“接下来这首歌,我想送给我的好友。前年夏天,他和我说,他不知道生活的出口是什么。他有很多年都在想安静死掉的办法。”   梁诚看着甘一。阿珍继续说:“我结婚的时候,他送我两块石头。上边有用印第安语写的咒语。意思是:只要太阳升起的一面永远一致,我会永远爱你。这首歌是为他写的。恭喜你找到出口。”   台下又开始热热闹闹地欢呼。梁诚喝完了最后一口澳白,捏了捏甘一的手,问:“太吵了,去不去总统套房啊。”   十五年前,五点整放学,从来赶不上五点零五分的巴士。梁诚习惯了和苏丽珍散步晃回家。他们要走大约四十分钟的路,夏天还好,冬天会一直走到天渐渐黑下来。那天的黄昏没有晚霞,听说明天会有台风雨。他们走到家楼下的时候,梁诚抬头朝上看,看到一双水晶葡萄一样的眼睛。他后来知道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子。   天台不知道谁播下的种子,长出了野玫瑰。梁诚被梁永年罚站在天台墙边,他身边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男孩,白嫩得像块冰糖。他们不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站在那里。梁诚后来和他说:“你下去吃晚饭啊。”   小男孩摇头。还是靠着他站着,栗子色的头发,有两个小小的发旋。   梁诚吻着甘一的发旋。甘一脱掉了他的外衣,把他推到了床上。梁诚看到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顶,白色的野玫瑰,后来被谁摘去送给心爱的人了。甘一低头亲他的锁骨,梁诚脖子上那道英文纹身,喉结吞咽的时候,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小男孩每天等他回家,他只能早不能晚。外面下暴风雨,店铺招牌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们坐在公用厨房里,梁诚说:“今天英文课,我们学了一篇海明威的故事,我说给你听。”   故事里,老人最终没有战胜那片深深的海。有位诗人说,波浪是众神的迟疑。   普通人只能在洪流底下翻滚,最后浮起吞没。梁诚轻轻叫了一声,甘一低头堵住了他的嘴。梁诚的眼睛里挤出了眼泪。他觉得他有一瞬间开始明白梁永年对林妙怡的爱。   明天香港的早班洒水车会经过五星酒店的门口。但是总统套间在十六层,不一定能听见。梁诚醒来的时候,想到今天自己还要上工。旁边一颗毛绒绒的头半埋在被窝里,把他抱得很紧。梁诚又闭了眼睛,缩回了甘一的怀里。   他其实为了能坐上五点零五分那趟巴士,也已经尽力奔跑过。   作者有话说:   第一本写完的原创,情节文笔有不足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第30章 番外   【牛奶】   苏丽珍给梁诚带了一罐热牛奶,他早上坐巴士的时候握在手里,下了车,热牛奶差不多变温。梁诚顺手塞进书包,今天他当值,早上要提前半小时过来监督早读。他和苏丽珍说过,但第二天苏丽珍还是站在楼梯口等他。   那天梁诚也要做完值日工作才能回家。他抬头擦黑板,身后有同学起哄说:“阿诚,你老婆来等你了。”梁诚转头,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苏丽珍脸颊烧红。梁诚把黑板槽里剩下的粉笔扔过去砸那些同学的头,结果大家又多做了十五分钟的值日。   做完值日,梁诚把校服外套绑在腰间,走得飞快。苏丽珍在后边跟得很累。往常他们在路上慢吞吞走,偶尔有多出来的零钱会买一份鱼丸分着吃。但那天他们没怎么说话。苏丽珍到楼梯口才赶上梁诚,她问他:“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梁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也不说话。他们就僵在了楼梯口,苏丽珍白色的校服衬衣被风吹卷起来一点,蹭到梁诚的手背。梁诚觉得痒酥酥的,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头顶像漏雨一样,有水淋下来。两个人抬头朝上看,看到一个男孩扔下花洒,飞跑进屋企里。   梁诚跑回屋企,跑进隔壁房间,下格床的薄被里躲了一个小小的人。梁诚点了点那堆被子,轻声问:“请问里面有人吗?”   被子里的人瓮声瓮气着说:“没有。”   梁诚说:“那好可惜,我还买了糖回家。”   被子呼啦掀开,露出一颗热得脸通红的脑袋。梁诚还蹲在床边,看着他问:“为什么朝我们浇水。”   小男孩说:“你迟到了。你说厨房挂钟敲到五点半你就会回来,过去很久很久了。”   梁诚坐到床上,拉开书包,把在学校便利店买的朱古力递给小男孩。他把那罐已经冷掉的牛奶也一并拿出来,扬了扬问他:“要喝吗?”   小男孩点头。梁诚去厨房把牛奶重新温过,倒进两个杯子里。他望着牛奶发呆,他觉得明天也应该还苏丽珍一罐牛奶。   【饼干】   甘一发视频通话邀请给梁诚,发了三次被拒了三次。发简讯过去,两个双钩,送达未读。一整天梁诚都杳无音讯。甘一那边到凌晨,是香港时间第二天清早,梁诚回了讯息:昨天在查重案,太忙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回你电话。   但第二天梁诚还是忘记回电话。第三天早晨,甘一接到视频邀请,屏幕里梁诚坐在餐厅的橘色灯光底下,支着头看他,桌面上摆一瓶啤酒和一盒全麦饼干。甘一问他:“梁sir,你在吃晚餐、夜宵还是早餐啊。”   梁诚嘟嘟囔囔说:“不知道,只知道快猝死了。” 他头发乱糟糟,咬了块饼干。   甘一下一次打视频到办公室找他,梁诚还在吃同一款饼干。甘一问他:“你最近有那么爱这款饼干啊?”   梁诚说:“不知道,警署楼下的咖啡吧只卖这一种零食。”   甘一很有点无语,他打电话问叶维廉:“你们酒店有没有包餐服务,一日三餐送上门,月结。”   叶维廉说:“这位先生,我们是五星酒店,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要叫梁sir按时吃饭,我劝你重新制定香港法律,警员不按时吃饭违法之类的。”   甘一放春假回香港,到家先奔生鲜超市买吃的,把雪柜和食物储藏柜塞满。但是那天晚上,梁诚又不回来吃饭。   甘一拎两个便当盒,到警署门口被拦下。甘一指了指楼上说:“我给家属送餐啊,他再不吃饭就要因公殉职了,你负不负责?”   整间o记办公室通亮。甘一进门的时候差点和一个急着出去的女警员撞到一起。他说了声sorry开始找梁诚。梁诚跷着二郎腿坐在工位上,手边夹了支烟,但忘记点了。他站起身的时候,还在低头看文件,转头,忽然看见自己男友的脸,叹了句:“这是产生幻觉了。”   “什么产生幻觉了!”甘一叫道:“我今天回来没人接机,回家没人等我,你这样,我就在提分手的边缘了我告诉你梁sir。”   女警员进屋,轻声说了句:“什么东西那么香啊。”   甘一把便当盒扔到桌子上,叫道:“吃饭!”   梁诚乖乖跟着梁诚到茶水间吃饭,留下来开OT的同僚都过来蹭吃的。甘一问梁诚:“我做得饭好吃还是饼干好吃?”   梁诚笑起来,说:“当然是我男友做的饭最好吃。”   【旅行】   甘一暑假结束回法国那天。家明送他到机场,看到梁诚很早就在那里了。家明说:“梁sir怎么送机比坐飞机的都积极?”   甘一低头找自己的护照,边说:“所以他不是送机,他陪我一起过去。”   家明啊了一声问:“过去做什么?”   梁诚走过来,和甘一打了个kiss说:“护照在我这里,傻仔。”   家明抬头看了眼机场的天花板,说:“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回法国前,订了飞巴塞罗那的飞机去看那个公园。落地巴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个人打了的士到订好的酒店。甘一把梁诚推到墙边,像小鸟啄食一样一下一下亲梁诚的嘴唇。梁诚被亲得笑出来,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们第二天先去拜访了甘一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朋友,一起在露台卡座吃了餐饭。朋友指着甘一说:“ 我妹妹之前还追过他哦,说非他不嫁。”   梁诚看着甘一挑了挑眉。那位朋友继续说:“不过她现在结婚很久了。”   大家笑起来。   公园在巴塞罗那市中心不远。甘一和梁诚一人买了只无花果味的冰淇淋,在公园里慢慢散步。甘一说:“诚哥,你能有假陪我出来旅游,真是奇迹。”   “王义礼当然不肯。”梁诚说:“我就跟他说,偶尔要懂得给爱情保鲜,增加养料。像他那样每天只知道工作,叶维廉迟早再去傍哪个嫩模。”   “王sir怎么说啊。”   “他就不说话啊。”梁诚笑说:“按照阿礼的性格,可能会google‘给爱情保鲜的秘诀’,然后做下笔记摘抄。”   他们飞回法国巴黎,甘雄在戴高乐机场接他们。甘雄比之前又熊了一点,他和梁诚拥抱了一下。他们头一天下午就在巴黎市中心散了下步。甘雄说:“一哥一开始被送到我们家都不讲话的。后来有次我老豆带他和我到巴黎来玩,他和一个法国人在街头打起来。害得大家都进了警署。 我老豆就说他真的很危险,比切尔诺贝利都危险一点。”   夜了,甘雄开车载他们去巴黎的住所休息。甘一在车上睡着。梁诚点了点甘一的脸。车子在他长大的地方开过,梁诚对所有的街道和商铺都一无所知,但甘一从来没有给他那种一无所知的不安定感过。甘一睁开眼睛,同时盯着梁诚看。   甘一箍住了梁诚的脖子,用法语无声地说:“看我干嘛?”   梁诚问他什么意思。甘一笑着摇头,甘雄在前头说:“诚哥他骂你是猪仔。”   甘一踹了脚驾驶位椅背,骂道:“下车打架我跟你说!”   甘雄也叫起来:“看吧,我就说他很危险的!”   作者有话说:   王义礼与叶维廉:《情迷新界西》点击主页可以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