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跟疯批谈恋爱   作者:长笑歌   简介:   近日长安城发生了一件趣事——宰相家痴傻十年的幺子谢灿突然醒了过来。   就在人人称奇时,听说这个消息的摄政王带人马不停蹄围住了宰相府。   刚穿过来的谢微星正准备执行他的第三个任务,话还没说两句,就被任务对象抵在墙上亲了个昏天黑地。   亲完了,陆寂满眼伤痛,抓着他的衣领质问,“谢微星,你好狠的心!”   谢微星嘬着被亲到发麻的嘴角,心中暗骂一句,他一手养大的小狼崽子竟敢以下犯上。   受视角:   打工第一天,谢微星在千人工作群吐槽。   【坏消息:这次任务对象不仅搞基还是个疯批。】   过了几天。   【更大的坏消息:他是为我弯的,也是为我疯的。】   为保清白之身,谢微星决定辞职死遁,却发现早已插翅难飞。   攻视角:   陆寂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那个在他幼年时帮他坐稳天下的人,那个在他少年时笑着拿走他第一个吻的人,那个在他眼皮子底下万箭穿心而死的人。   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他造了一座漂亮的金笼,将专属于他的雀儿藏了起来。   ※攻强制爱。   ※受前两个任务都与攻有关,且都死在了攻面前,所以导致攻有些疯癫。   ※受直男行为较多。   ※他逃他追文学。   下本写破镜重圆:CP1349907   第一卷.风雪夜归人 第01章 小狼崽子搞强吻,昔日好友竟成爹   长安安邑坊,天还未亮,浓墨夜色中摇摇晃晃驶来一辆马车,马车行至巷口便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久,对过巷子中跑来一道圆滚滚的身影,那人蹚着没至膝盖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马车前,敲了敲车门。   “梁大人!我们大人今日告了假,差我来跟梁大人知会一声,要您先去。”   车门推开条缝,刑部侍郎梁鸣泉半露着眼睛,看向来送信的小奴才,“可是谢小公子病又重了?下了朝我去宰相府瞧瞧。”   那小奴才脸上露出喜色,别提多高兴,“是我们家小公子醒了!今日刚好又是我们小公子的冠礼吉日,我们大人和大公子都告了假,说要带小公子回谢家宗庙上香告慰呢!”   梁鸣泉一怔,“醒了?可是……”   “正是正是!正是梁大人所想,二公子今日一早便退了热,再说话时与常人无异,竟是一场高热将二公子痴傻的病症治好了!”   梁鸣泉笑道:“这可真是喜事盈门,你回去同你家大人说,改日我再上门探望。”   “是,是,多谢梁大人,多谢梁大人。”小奴才边道谢边后退一步,目送马车离开才转身往回跑。   宰相府,刚过来的谢微星呆坐在床上,床边围满了人。   “灿灿,你可认得爹是谁?”   谢微星面无表情看过去,一声“谢献书”险些脱口而出,可让他喊“爹”也实在喊不出来。   正犹豫着,小奴才趿趿跑了进来,往地上一跪,“大人,小的已同梁大人知会,梁大人说改日再来宰相府探望。”   听见“宰相府”三个字,谢微星猛地瞪大双眼。   他万万没想到,昔日同好友开的一句玩笑竟成了真。   当时他喝醉了是怎么跟谢献书说的来着?   ——“如果你谢献书都能当宰相,那我就叫你一声爹。”   这下好了,谢献书真当了宰相,也真成了他爹。   “灿灿,你说话啊!你到底认不认得爹啊!”   “我……”谢微星张了张口,慢吞吞道:“我自然认得。”   “你起开!”牧夫人将谢宰相挤开,一屁股坐在床头,“那我呢,灿灿,你可识得娘亲是谁?”   谢微星满心苦涩:“那可太熟了。”   牧卿卿,谢献书家里那母老虎。   “爹,娘,灿灿混沌将醒,又大病一场,先别问这些问题了,让他自己想一想吧。”   谢微星将目光转至一旁说话的俊朗青年身上,又是个熟人,谢家老大,谢朗。   他脑袋里不合时宜冒出一句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谢微星恍惚片刻,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却在不停埋怨,上面怎么会给他这样一个身份?   而这边,马车走出去不远,梁鸣泉摸着胡子,唏嘘一声,“谢家谢灿,痴痴傻傻已有十年。”   驾车的随从回道:“整十年,谢二公子出事时,也是这样一场大雪。”   梁鸣泉缓缓点头,“醒了好,醒了好啊,待会儿上朝,我还要同程大人说一下这个好消息。”   随从又道:“程大人准是头一个知道的。”   梁鸣泉抚弄胡子的动作一顿,“也是,那我便说给王爷听。”   一个时辰后,朱雀门豁然大开,十几匹骏马接二连三贯出,催马扬鞭,飞奔向前,马蹄之下雪絮四溅,行人莫敢靠近。   打头那位一身黑色大氅,襟领上白色狐毛夹着雪花迎风飞舞,他高举马鞭狠狠一甩,路人尚未看清样貌,便直直冲了过去。   又一刻钟,上朝上了一半的大臣们与各自党营聚首,议论纷纷。   “王爷今日是怎么了?听说谢家谢灿醒了,连朝都不上,直接跑了出去。”   “王爷自小便同谢相熟识,去宰相府瞧瞧也无可厚非。”   “那也不能丢下朝政,一声不吭就走了,而且我看王爷脸色不好,倒像是有什么事……”   一时间,宰相府痴傻十年的幺子谢灿突然醒来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与此同时,谢家宗庙。   “……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一句话才念了个开头,只听“砰”的一声,屋门从外推开,一阵凉风卷着冰粒子砸进来,扑了众人满身。   谢献书举着镶玉发冠,看向门口,略带意外,“王爷?你怎么来了?”   见来人竟是当朝摄政王,前来观礼的谢氏宗亲纷纷跪拜下去,“见过王爷。”   而背对门口跪坐的谢微星则是浑身一僵,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背上,他深呼吸一口,缓缓转头。陆寂?   来人背光而立,黑漆漆的一团,阴影中看不清样貌,只知道身形高大到夸张,头顶几乎与侧门门框齐高。   谢微星看了半晌都没看出黑影哪里与陆寂沾边,他不禁腹诽,单就往那儿一站,谢献书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正想着,那人往前一步迈过门槛,才将一张俊脸露在光下,其剑眉深锁俊目如星,墨色长发仅用一根木钗挽住,发梢杂乱披在一圈狐毛之上。   他显然是不顾套车便奔马前来,鼻尖冻得通红,鬓边都挂满了雪霜。   谢微星这下终于看清,目光微微凝滞。   还真是陆寂,这小子怎么又长个了?   陆寂脸色阴沉着,进了屋便将眼睛钉在谢微星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藏满了东西,恨、怒、哀、怨,交缠不清。   就这么一眨不眨看了许久,他仿佛才想起要回话,一开口嗓音干涩暗哑,“听说谢小公子醒了,本王来瞧瞧,谢相继续就是。”   他本来万分焦急,听说谢灿醒来,便急着来确认什么,可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后,焦躁之心却突然安定下来。   总算是回来了。   陆寂也不与谢献书客气,他走进屋中找了把椅子坐稳,将大氅脱去,故意露出腰间的鱼纹镂空玉佩。   椅子就在谢献书侧后位置,谢微星一抬眼就能瞅见,他先是扫了那玉佩一眼,紧接着目光慢慢上移,猝不及防同陆寂对视在一起,又慌张移开。   这小子总盯着他看做什么?   谢献书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左右看看,见无人帮他,只好照陆寂的意思继续往下,“呵呵,那就继续,那就继续。”   快要礼成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寂突然开口:“谢小公子可取好了字?”   谢献书笑笑:“呵呵,自然已经——”   “既然还没取好……”陆寂直接打断谢献书的话,“那本王倒是有一个合适的。”   谢献书:“……”   陆寂死死盯着那个低垂的脑袋,一字一句道:“灿若微星,此路长明,便取微星,如何?”   谢微星低着头不敢言语,却早已汗流浃背。   不可能,他才刚睁眼,还什么都没干呢,陆寂怎么可能认出他?   “呵呵……”原本取好的字被陆寂横插一脚,谢献书傻笑一声,话说得模棱两可:“呃,也不是不行。”   陆寂往后一仰,难掩周身雍贵凌厉之气,就这么替谢献书拍板决定:“那便取字微星,谢灿,谢、微、星。”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谢献书又习惯性地朝四周看去,沉默久了,便也接受了,他挠了挠头,行了一礼,“那便多谢王爷为小儿赐字。”   “谢相不必多礼。”陆寂胸中那口浊气总算出了一半,他站起来抚了抚袖子,居高临下看着谢微星,“本王还有些话想同谢小公子说,谢小公子,请。”   谢微星一动不动,正想着如何应对,大腿突然被谢献书轻轻踢了两脚。   “灿灿,王爷有话跟你说,你随王爷过去。”   谢微星压低嗓音:“说什么?”   谢献书比他还紧张:“我怎么知道,你进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他们虽偷偷交谈,可屋内众人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陆寂轻哂:“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跟谢小公子随便聊聊罢了。”   “哦,好。”谢微星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   “谢小公子,请吧。”陆寂又说了一遍,侧身让路,指了指长廊尽头。   谢微星一咬牙,率先往前走。   想完成这次任务势必要同陆寂接触,倒不如顺水推舟试探一番,看看陆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待谢微星同陆寂一前一后进去,谢家众人先是盯着房门看了会儿,而后面面相觑。   “王爷这是?”不知谁问了一句,却无人能答出陆寂此番为何。   “哒,哒,哒……”   室中有燃香,谢微星偷偷抬眼,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去,陆寂手中莫名多了一串佛珠,正慢悠悠捻着。   见他看来,陆寂拨弄珠子的动作一顿,目光如一把长剑,直直戳在他身上。   谢灿生在宰相府,虽幼时遭难得了个痴傻的毛病,可身子却是养得不错,唇红齿白,杏脸桃腮,似乎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给他头一份,脸都吃成圆乎乎地。   房中寂静无声,只余珠子碰撞发出的“哒哒”声,直到谢微星被看得后背发毛,陆寂才慢悠悠开口,语气熟稔:“不过几天没见,怎么同本王这样生疏了?”   谢微星心念一动,难道谢灿前几天同陆寂见过?   不对,谢灿从前痴傻着,就算见过,也不可能记得。   他装傻充愣行了一礼,笑得格外喜人,声音也清脆动听,“王爷莫要怪罪,我傻了十年,今日才清醒,从前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陆寂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嗤,“你同本王表白心意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这会儿倒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微星心里一跳,而后哈哈笑开,“王爷说笑了,我们都是男子,何来表白心意之说。”   陆寂扯扯嘴角,道:“巧了,本王正喜欢男子。”   谢微星:“……”   他差点忘了,陆寂还有这么个毛病。   “那日你是怎么说的来着?”陆寂有些苦恼,他佯装想了会儿,而后剑眉一抬,“啊,想起来了,你说你心悦本王,愿同本王花前一程月下一程,这辈子都不分离,结果转头就丢下本王一个人,莫不是把本王当猴耍?想要就要,不要就丢?”   谢微星嘴微微一张,一声“放屁”差点骂出口,又被他使劲咽回去。   你大爷的!这话他还真说过!   上个任务时,为哄骗陆寂给他放兵权,他一个钢铁直男把陆寂灌醉了,说了一堆肉麻至极的话,又扭着身子凑上去亲了两口,把人药晕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偷到虎符。   陆寂这是跟他算旧账来了。   可他现在是谢灿,谢灿自然没说过这种话,不管陆寂怎么逼问,反正打死不承认!   于是他眼珠一转,小心翼翼问道:“王爷可是将我错认成了他人?怎么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看着圆头圆脑的谢灿,陆寂脑海中却闪过一道清瘦的身影,他眸子一沉,不知在想什么,其中晦暗不清。   半晌,他大发善心放过了谢微星,将佛珠手串往手腕上一甩,拾起桌上的空杯,示意道:“本王来你们府上,连杯热茶都没有吗?”   “有有有,自然有热茶招待!”谢微星松了口气,别提多殷勤,连忙拿起煨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给陆寂倒茶。   青瓷茶盏不过拇指高,在陆寂手中更显精致,谢微星认认真真倒茶,浓郁茶汤从壶口倾泻,直至将茶盏倒满。   看着满满当当快要溢出的茶,陆寂眸子微颤。   从前谢微星也爱将茶倒满,他不管也不喜欢那些礼仪教条,想喝水时才不会只倒七分。   “王爷,请喝茶。”谢微星把茶壶放回去,正要后退时,手腕却突然落入陆寂掌中。   触到刺骨凉意,他怔了一瞬,胳膊瞬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   陆寂都在屋里待了这么久,怎么手还这么冰?   就这怔愣的空,陆寂顺势站起,高大的身子抵着谢微星走了两步,将人逼至墙角,一把按住谢微星的肩膀,俯身低头,作势要亲。   这可把谢微星吓了一跳,他下意识闭眼,但预料之中的吻没有落下,陆寂在离他不过一指的距离停住,仿佛刚才只是坏心眼地吓唬他。   “为什么要闭眼,你以为我想做什么?”陆寂轻声问。   谢微星屏住呼吸,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滚动两圈,他信了陆寂的鬼话,慢慢睁开双眼,露出清澈懵懂的眸子。   见他睁眼,陆寂扬起一个得逞的恶劣笑容,偏在这一刻亲了下去。   “唔!”谢微星没想到陆寂这么不要脸,他挣扎两下,却被死死压回去,下巴也被虎口卡住抬起,只能高仰着头被动接受。   吻愈发深入,形状姣好饱满的唇被陆寂叼在嘴里肆意吮吸,没一会儿就肿了起来。   谢微星娇气吃痛,推了推压在身前的胸膛。   陆寂稍稍卸力,手掌沿着谢微星下巴后移,摸了摸脸颊的肉,揉了两把滚烫耳垂,指尖抚过之处均泛起红晕。   大手最后落在谢微星脑后,五指伸开掌住,使劲按向自己,陆寂可没打算放过他,粗粝舌尖在那张惯会撒谎的嘴里扫了个遍。   而那种拼命挣扎却无法脱身的表情,让陆寂身体中骤然升起一阵快意,沿着经络蔓至四肢,连指尖都在兴奋颤抖。   他抓着谢微星的领子往上一提,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唇边。   “谢微星,你好狠的心!”   明明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也答应了他再不会走,可转头把他抛下,就这么一死了之,他等了十年,找了十年,整整十年才又把谢微星等到!   谢微星一副被亲傻了的模样,他嘬着酥酥麻麻的嘴角,表面上唯唯诺诺,实则心里早已骂开。   你大爷的!陆寂这小兔崽子又是得了什么毛病?竟敢以下犯上,连声招呼都不打,上来就啃他嘴皮子!   见他迟迟不说话,陆寂勾唇轻笑,漫不经心捏弄他的耳垂,像只吐着信子的蛇,吐出的气息也阴冷刺骨,“谢微星,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敢同我相认?是怕我知道了,就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说走就走么?”   谢微星哪敢说话,他怕一开口就露馅了。   “你在我跟前死了两次,你以为还会有第三次吗?你不承认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演戏。”   说罢,陆寂一个矮身,将谢微星扛在肩头便往外走。   见两人是这样的姿势出来,谢献书还以为谢微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捶胸顿足。   “王爷!小儿痴傻十年才醒,还不会说人话,若是惹王爷不快,请王爷看在老臣的面上,万万不要同他计较啊!”   陆寂垂眸扫他一眼,冷冷道:“谢相误会了,本王与谢小公子相谈甚欢,打算请小公子去摄政王府彻夜长谈。”   谢献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松了口气,“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是小儿之幸,是小儿之幸。”   谢微星正撅着屁股大头朝下,闻言拨开长发,极力抬头看向谢献书,嘴唇还肿着,样子楚楚可怜。   “你看清楚了!我们像是相谈甚欢的样吗?”   这人怎么越老越糊涂?还彻夜长谈?这一谈保不准失身都要失一整夜!   “哎?这是什么话?”谢献书上前,替谢微星捋了捋头发,“王爷又不会害你。”   谢微星:“……”   他想起来了,这还是拜他自己所赐,当年他天天同谢献书程屹安钻在一块,钻着钻着仨人就拜了把子。   他又心血来潮让十岁的陆寂挨个喊叔,一声叔的情义自然与旁人不同,是以在谢献书眼里,陆寂就是把满长安人全杀了,都不会害谢家人和程家人。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寂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他死死按住谢微星的大腿,朝旁边一伸手,“青成。”   一旁等候的青成立刻递上两件大氅,黑色那件是陆寂穿来的,白色那件稍小,刚好能把谢微星从头到脚裹起来。   “谢小公子便随我回去了,过几日我再将他送回来。”陆寂微微点头,掀开帘子前转身叮嘱一声,“谢叔,外头风雪大,无需再送。”   “好好。”谢献书点头,像往常那样叮嘱:“灿灿,去摄政王府要乖乖听话知不知道?”   谢微星:“……”你还把我当傻子呢?   目送一行人离开,谢献书缓缓笑开,眼圈莫名微红,“哎呀,王爷都多久没叫我谢叔了,还有些怀念呢。”   【作者有话说】   谢献书:王爷都多久没叫我谢叔了。   陆寂:就叫这一次,以后不叫了。   谢献书:那以后?陆寂:岳丈。   陆寂,官方身高193,要问为啥长这么高,还不是谢微星喂得好。 第02章 花枝招展陆清野,装睡逃跑谢微星   谢微星被大氅紧紧裹住,扑腾半晌才把那白狐狸毛从自己头上扯下,刚露头,又被陆寂按了回去。   “外头冷,再忍忍,马上就到。”   缰绳一甩,胯下骏马踢踢哒哒小跑向前。   谢微星没再挣扎,他身上裹着一件白色大氅,又被陆寂圈在黑色大氅里头,半点风雪都吹不到,跑了会儿,他趁陆寂不注意,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去。   这场雪下得实在是大,路上鲜有行人,谢微星轻轻吐出一口气,鼻尖触到一股清冷气息。   “憋闷?”   头顶响起一道声音,谢微星抬眼看去,只能看到陆寂光洁紧绷的下巴。   “王爷……”他跟陆寂打商量,“您看下这么大雪,要不我还是改日再去摄政王府做客?”   陆寂:“不行。”   说完,将谢微星搂得更紧了些,生怕人从马背上溜掉。   从宰相府到摄政王府不过几步路,陆寂翻身下马,将谢微星打横抱起,迈过二道门后,他高喊一声:“万有福!”   万有福人还未到,声音先从屋里传来:“王爷,早就烧好地龙了!”   陆寂抱着谢微星进了屋,脚步不停,一路来到床边,掀开被子把人塞进去。   一触到床,谢微星立马裹着大氅滚进最里头,只露个脑袋,警惕地看向陆寂,“王爷要干什么?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   陆寂弯腰打量着他,眼中隐隐含笑,“怎么躲我这么远?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一模一样的话!方才亲他前就是这么说的!   谢微星又往后缩了两下,确保陆寂抓不到他才稍稍安心。   陆寂直起腰,慢吞吞将大氅褪了,故意吓唬他,“这是摄政王府,若我要对你做些什么,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去?”   谢微星一梗脖子,“你这是强抢民男!我要告官!”   也不知是哪句话把陆寂逗笑了,他顺着谢微星的话往下说,“告官可以,外头天寒地冻路不好走,待会儿我把大理寺姜显才叫到床前来,你同他慢慢说。”   谢微星:“……”   陆寂:“还告吗?”   谢微星:“我只是现在不告,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告。”   “那就等以后再说……万有福,快些!”说罢,陆寂收起逗弄心思,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走,万有福抱着几个汤婆子跑了进来,一瞧谢灿,胖乎乎的脸上笑出两道褶。   “我道是谁,原是谢小公子来做客,怪不得王爷早早差人回来送信,叫我把地龙烧热些。”   谢微星微微叹气,万有福听了,还以为他冷,连忙把汤婆子塞进被子里。   “谢小公子,汤婆子凉了就踢出来,最近这天冷得很,没事都不敢出门哟。”   “万有福。”谢微星突然有了主意,他往床边窜了两下,拍拍老熟人的肩膀,“能不能帮我个忙,你去外头转一圈,逢人就说陆寂寒了老臣之心,强抢谢家谢灿回府,意欲行那不轨之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   万有福:“……”   总觉得这幅构陷人的做派有些眼熟,像极了某位故人。   谢微星:“你去不去?”   万有福略带迟疑:“我听闻,谢小公子的痴症已经好了……”   怎么这会儿还在说胡话?   谢微星一瞪眼,“你什么意思?”   万有福赔笑一声,“谢小公子,咱们王爷是邀您来府上做客的,万万不会行那不轨之事,还请您放心。”   谢微星暗骂一句。   怎么又一个越老越糊涂的!   他噘起嘴,指给万有福看,“你看我这嘴,就是叫陆寂咬的!”   万有福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颇有些不好意思,“哎呦谢小公子,您跟王爷这事,还说给我听做什么。”   “……”谢微星一指门口:“你出去。”   万有福:“啊?”   “我说你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谢微星钻进被子里,把汤婆子抱在胸口,躺得十分安详,“别来打搅我。”   万有福看看谢微星,又看看一直等在门口的陆寂,只好默默退出去。   见万有福出来,陆寂转过身问道:“他说什么?”   “谢小公子说想自己待一会儿。”万有福将门关严,瞅了眼陆寂身上的单衣,“王爷怎么穿这样薄?待会儿要冻病的,我去叫青成把大氅取来。”   “不必。”陆寂将他拦下,“你还记不记得,本王有一件绛红银绣云纹的衣裳,你去找来,本王要穿。”   万有福蹙眉摇头,“王爷,是有这么一件,可比您身上这件更薄,现在穿是不是不太合适?绛红色……我记得倒是有一件冬衣。”   那件冬衣上身略显臃肿,陆寂不太喜欢,“不要冬衣,你去找出那件云纹的就是。”   “是,是……”万有福闷头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停下,“王爷若是嫌那件冬衣不好看,不如我差人来给王爷制几件新衣?”   陆寂略一思索,点点头:“也好。”   叮嘱好万有福给他拿衣裳,陆寂又找来青成,“青成,你速速进宫去。”   青成神色一凛,“主子,进宫之后呢?”   陆寂手上又捻起佛珠,伴随“哒哒”声响,他缓缓开口,“本王寝殿中有一梨木柜子,柜子最下面有一黑色包袱,包袱里放了个雕花木匣,你去把木匣取来。”   “是!”见这东西如此重要,青成不敢怠慢,一来一回不过两刻钟,便将雕花木匣取了回来。   陆寂接过去,一脸凝重缓缓打开。   而青成也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陆寂从中拿出一只白玉簪。   青成:“……”   陆寂把头上的木簪换成白玉簪,抬起头来,“青成,这个玉簪如何?”   青成:“……挺好看的。”   陆寂眼角露出笑意,又从匣子里取了一只金簪出来,“那与这只相比呢?”   “……”青成一个习武之人从未戴过玉簪金簪,他也不知有什么区别,只得胡乱诌了一句,“回王爷,玉簪素雅,金簪贵气。”   “素雅……贵气……”陆寂若有所思,把玉簪拔下来,换成了金簪。   簪好簪子,他又走到铜镜前左右摆头照了一番,终于满意,于是冲青成挥挥手,“你去吧,叫小桃过来。”   青成欲言又止,默默转头出去,找到小桃后,他好心叮嘱一句,“你进去说话时要万分小心,王爷今日不太正经。”   小桃在陆寂跟前伺候了七八年,闻言有些疑惑,“能有多不正经?”   青成一脸凝重:“很不正经。”   “你就瞎说吧。”小桃啐他一口,眼珠子翻到天上去,“王爷今年都二十有八了,后院连个人都没有,再不正经能不正经到哪去?”   紧接着一跺脚,扭头就走。   屋内,陆寂饶有兴趣打量着小桃,目光在后者鬓角上不断流连。   想起刚刚青成说的话,小桃这会儿才觉出害怕,“王爷,您、您找小桃有什么事……”   陆寂突然站起来,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停下脚步,稍稍弯腰轻嗅两下,“你头发上的檀木珠子,是怎么弄的?”   小桃一脸紧张地摸了摸脑袋,“回王爷,是一颗颗编上去的。”   “唔。”陆寂直起腰,“给本王也编几颗。”   小桃:“……”   陆寂:“怎么了?”   小桃颤颤巍巍行了一礼,“王爷,小桃要回去取珠子。”   陆寂摆摆手,“速去速回。”   这边谢微星叫汤婆子热了一身汗出来,他实在躺不住,“蹭”地一脚把被子踹了。   陆寂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是,他之前是无可奈何才将自己真名告诉了陆寂,但陆寂就算是瞎猜,未免也猜得太大胆了些。   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墨迹半天,坐起身将大氅脱了,这才凉快点。   如果陆寂一心认定他就是谢微星,这任务真是没法做了。   正想着,外间传来几声交谈,谢微星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把大氅重新裹回身上。   门“吱呀”一声推开,陆寂迈进屋中,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绛红长衫,上有银丝针绣云纹,配一条同色缠枝莲纹腰带,紧紧勒出一把劲腰。   再往上看,墨发两侧编出几条细辫,一并梳至头顶,上面还坠着几颗檀木珠子,发髻上也换了一只十分夸张的金簪。   谢微星双眼微微睁大,陆寂这是做什么?怎么花枝招展的?   陆寂状似不经意扫了谢微星一眼,而后稍稍偏头,身后小桃走进来,往桌上摆了几样点心。   “饿了吗?先吃些点心。”他一掀长袍坐在桌边,冲谢微星招招手。   谢微星哪敢过去,他摇摇头,“不饿。”   陆寂追问:“屋里这么多人,你怕什么?还是说……我方才说的分毫不差,你心虚了?”   “我谢灿又没做对不起王爷的事,我心虚什么?明明是王爷先对我谢灿乱来。”谢微星脸不红心不跳撒谎,不断加重“谢灿”两个字。   说着说着,又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我才刚醒,昨日还起了一场高热,这会儿连药都没得吃,咳咳……咳咳……”   陆寂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查看,却被谢微星躲开。   他收回手,仔细打量谢微星的脸色,见人精神得很才放下心。   “我会差人去宰相府拿药方子,你好好待着,一出门准会再病,这屋里烧了地龙,不会叫你冻着。”   谢微星连忙道:“我宰相府也有地龙。”   陆寂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请你来这里做客,不过半天就走了,叫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摄政王府待客不周呢。”   他转身,亲自将一盘盘点心端到床上,压低嗓音,“我不做什么,只是许久没见你,想同你亲近亲近,你安生些,过几天就送你回去了。”   话音刚落,青成几人搬了套桌椅放在谢微星床头,陆寂竟就这么在房里批起折子来。   他打开一张折子,方读了个开头便缓缓蹙起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待将折子读完,心中有了解决办法,才慢慢挑起眉梢,轻舒一口气。   站在陆寂身后的青成看得清清楚楚,折子上就写了一句话——问摄政王安。   可谢微星却无法窥探折子内容,他只看见陆寂取来一支笔,写了两下又停住,多方思虑,顿了很久才将一份折子批完。   朝中到底有什么事,能把陆寂为难成这样?   青成没眼再看,他干咳一声,同陆寂告退:“王爷,我去瞧瞧药方取来没有。”   “嗯。”陆寂头都不抬,专心政事,“去吧。”   批完一摞折子,陆寂朝床上看去,几盘点心已经吃得差不多,吃饱喝足的人蜷着身子倒在床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   他眼含笑意,将点心盘子一一拿走,凑近了去看。   谢微星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许是屋里地龙烧得太热,耳朵都变得红扑扑地。   就这么看了会儿,陆寂喊了一声,“谢微星。”   谢微星一动不动。   “睡着了?”陆寂自言自语,装作掖被角,实则掀开被子往里看了眼谢微星的手。   谢微星有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睡觉时会将大拇指窝在其他四根手指下面。   而现在大拇指正乖顺地搭在小腹上。在装睡。   但陆寂不戳破,而是替他盖好被子,故意说给他听:“睡吧,饭好了我再来叫你。”   接着转身离开。   身后,谢微星慢慢睁开眼睛。   怕陆寂会去而复返,他先是等了会儿,见外面没什么动静,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   天马上黑了,决不能在这里过夜。   他得想办法溜出去。   【作者有话说】   卤鸡打扮自己是个小伏笔,后面会说。   Ps:匣子放这么深,是因为平时根本用不到。 第03章 落跑甜心会迷路,湿身共浴忆温情   谢微星把大氅往身上一裹,偷偷摸摸来到门边,将门开了条缝。   雪越下越大,刚扫过雪的院子又积了厚厚一层,谢微星心中一喜,这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他身上这件大氅毛发雪白,往雪中一蹲,轻易不会被发现。   只要跑出摄政王府,他就能保证不被陆寂找到,到时改头换姓,再回来做任务。   谢微星自信满满迈出去,一刻钟后,他躲在树后,悄悄扒头。   “快些快些!怎么还没做好?这都什么时辰了!王爷着急呢!”   空气中飘来炖肉的香味,谢微星抽动鼻尖,才吃下的点心半点不顶饿,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明明是朝南跑的,怎么转了半天却转到后厨来?   “这才刚炖上没多会儿,少说还得半个时辰。”   “那就多加柴!把锅烧旺点!”   “是是!”   躲在树后闻了会儿肉味,谢微星思忖片刻,换了个方向继续逃跑。   又一刻钟,他推开不知第几道门,踏上廊道时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没记错,不久前他才刚刚从这里路过。   谢微星停下脚步,心中暗骂一声。   你大爷的!那些落跑甜心在男主家中迷路的桥段竟然都是真的!   若是实在转不出去……   谢微星看向屋顶。   那就只能上房了。   屋顶,见谢微星突然抬头,青成“唰”地收回脑袋,身子使劲俯低。   身后风炎小声问道:“青成哥,可是被发现了?”   “应当没有。”青成用同样小的声音回了一句,冲下头挥挥手,“你们去照王爷说的,把其他门都关了,只留那一个。”   “是!”   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谢微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房子实在太高,没有梯子并不好上。   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又在外头转了这么久,谢微星一双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他使劲跺跺,又裹裹大氅,这次选了一条没走过的路。   可方迈出去一步,脚便死死钉在原地。   不对……太不对劲了。   一路走来,也转了这么多院子,他虽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实则从未遇到任何人,不管是陆寂,还是府里的下人,仿佛都在躲着他。   他看了眼前方的路,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正要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人什么时候跑的?”   “不、不知道啊,方才去看时,已经没人了。”   “那还不赶紧去找!若是找不到,就等着掉脑袋吧!”   谢微星心里一惊,只得往前小跑,可路过的每一道门都在跟他作对,全都紧紧闭着。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慌不择路跑去尽头院落,随手推开一间屋门藏了进去,顺势将锁落下。   这时一群人已经追了上来,站在门外观望不前。   “青成哥,你看这地上的脚印,人是不是藏在屋里啊?”   青成睁着眼说瞎话:“应当不会,按理说人已经跑出很远,怎么会到浴房来?”   随便一躲便躲进浴房的谢微星:“???”   “那……青成哥,我们要不要进去找找?”   青成叱他一声:“王爷还在里头沐浴呢!就这么闯进去,你是想大过年的掉脑袋?”   谢微星:“!!!”   他赶紧去拉门栓,可这时已经来不及,身后突然覆上一层热烘烘的潮气,一只大手从他耳边掠过,缓缓按上他的手背,带着他一起用力,将门栓按了回去。   “引、蛇、入、洞。”陆寂低头耳语,微潮发梢扫过谢微星耳畔,惹得谢微星缩了缩脖子。   他盯着眼前泛红的耳尖,微微一笑,“还是你教我的……先生。”   许久未听的一声“先生”叫谢微星心跳加速,他勉强稳住心神,紧贴门板转过身去,“王爷喊我先生做什么,我怎么敢当……”   可看清眼前景象,他心口又是一窒。   陆寂上身赤着,单在腰间围了一条薄薄的白布巾,布巾浸湿后半透半掩,看似遮挡严实,实则一览无余,其中有什么东西朦胧着,谢微星扫过一眼便忙不迭移开目光。   那什么玩意儿老大一个!   陆寂站直身子,猿背蜂腰暴露无余,他又上前一步,逼得谢微星几乎镶在门上。   “你要逃去哪?回宰相府?还是这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了?”热切烫人的目光跗骨般落在谢微星侧脸,“我是不是说过,你安生些,过几天就送你回去,你就这么不想同我待在一处吗?”   谢微星已无退路,他竭力偏头,脸上露出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王爷先对我动手动脚,我怕了,自然要逃,我好歹出身宰相府,难道要坐以待毙,委身于王爷当那兔爷儿不成?”   “我动手动脚?”陆寂笑得肆意,“当日主动凑上来招惹我的是谁?若这也叫动手动脚,那这个又算什么——”   话音未落,他一把拽住谢微星,两人双双跳入池中。   谢微星一落水便呛了一口,下一秒又被陆寂从水中捞出来,他眼还叫水糊着睁不开,外衣外裤却早已被陆寂扯掉。   “你要做什么!”谢微星在浅水中扑腾起来,双脚轮番往陆寂身上踹去,可一时不察,脚腕又落入敌手。   陆寂毫不客气将他鞋袜脱了,大手攥住不叫他逃,眉头紧紧蹙起,“你这脚比檐下的冰凌子都凉,自己觉察不到吗?冻成这样可还有半分知觉?”   谢微星本想将脚收回,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眼睁睁看着陆寂把他另一边的鞋袜也脱了,两只脚并在一起,往小腹上一贴。   感受着小腹上传来的丝丝凉气,陆寂叹了口气,“你在外头冻了这么久,需好好泡个热汤去去寒气。”   谢微星这会儿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兄弟,这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就算你喜欢搞基也不能拉着他一个直男做这种事吧?   “莫要乱动!”陆寂警告道:“若把我踹坏了,过几天也别想回宰相府,就留下来抵债吧。”   谢微星立刻放弃挣扎,乖乖泡在池子里,脚指头弯都不敢弯一下。   见他乖了不少,陆寂眼中漫上笑意,“我记得小时候,你常带我去泡池子,还说我是养不大的小鸡崽,浑身上下只有骨头没有肉。”   谢微星否认:“我何时带王爷泡过池子?又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陆寂不跟他计较,自顾自说着:“后来你便带我去喝骨头汤,说喝了骨头汤就能快快长大,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喝。”   谢微星:“……”   都这么高了,还是别喝了吧,要不然到时候天塌下来都得你顶着。   再说那汤里全是嘌呤,小时候长身体喝点无可厚非,都这个年纪了,再喝下去一准长胖。   想到这里,谢微星偷偷往陆寂小腹上扫了一眼。   暂时没胖,还有肌肉。   “今日也做了骨头汤,正在炖着,待泡完了,刚好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微星不置可否,这会儿脚在渐渐恢复知觉,陆寂身上的滚烫热意也沿着脚心传来。   “王爷。”谢微星轻轻抽动双脚,“不凉了,王爷可否将我放开?”   陆寂低头看了一眼,眼中意味不明,但他还是松了手,任由谢微星将脚收回。   水声微响,陆寂又朝池边逼近几步,谢微星连忙抱住膝盖,紧紧缩成个球。   “怕什么?”陆寂伸长胳膊,取过两套干净里衣,将其中一套递给谢微星,“我说过了,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像你那样随随便便就反悔。”   最后一句谢微星就当没听见,他草草擦干身上水珠,换好里衣后甩了甩过长的袖子。   “忘记给你取衣裳,先穿我的,明日就给你制新衣。”陆寂弯腰换好自己那身,许是浴房中热气蒸腾,他脸颊也微微泛起粉意。   谢微星没觉得穿陆寂的里衣有什么不妥,他将衣袖裤腿简单挽起,捡起地上的大氅裹好,泡过热汤后,只觉得身子舒服许多,整个人都透着慵懒倦意。   陆寂克制着自己将目光从谢微星身上收回。   谢微星穿了他的里衣,那便算是同他肌肤相亲了……   他心不在焉拿过外衣,刚套好袖子,便听见谢微星在那头小声埋怨。   “啧,这破头发……”   谢微星不喜欢这一头烦恼丝,从前懒得束发时就找根麻绳绑起来,就连上朝也不好好收拾自己,旁人参他不修边幅殿前失仪也不在乎。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学不会。   陆寂走上前,接过谢微星手中布巾,替他擦干头发,又将自己的金簪给他簪上。   谢微星没拒绝,同陆寂面对面站着,目光平视时,刚好对上陆寂的下巴。   他突然想起陆寂小时候。   那时的陆寂是个看上去就营养不良的小黄毛,努力仰起头才到他胸口,为了让陆寂以后能长高些,他便天天带着陆寂逃学,去长安城外喝骨头汤。   骨头汤是起效了,如今倒成了他仰头看陆寂。   “看什么呢?”陆寂盯着谢微星微微发散的瞳孔,声音有些干哑,“你这样看我,我总觉得你心里又在琢磨怎么逃。”   谢微星:“……”   还真叫他说中了。   谢灿养了一身软绵绵的肉,一看就知道平时不怎么运动,若陆寂真要对他做什么,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当务之急是摆脱谢灿的身份,从陆寂的视线中彻底消失。   毕竟他这次的任务,是要帮那小皇帝扳倒陆寂,夺回皇权。   【作者有话说】   陆寂:老婆好像对我的打扮不太感冒,还是给老婆看看我的好身材。   谢微星:我一个星期至少有八天都在参加反同运动。   老婆们过年好啊! 第04章 摄政王杀鸡儆猴,摇光轩金屋藏娇   其实这个任务不该他来。   那位置是他扶陆寂上去的,这天下是他交到陆寂手中的,如今却要他亲手设计把陆寂拽下来,他到现在都没想好该怎么做。   但偏偏也是因为他才有了这个任务,整件事非要追溯个源头,全是他作下的孽。   当年他来长安执行第一个任务,是在动荡不安局势中保住陆家天下,那时陆家死得死,丢得丢,只剩了两个小娃娃。   看着八岁的陆寂和襁褓中的小太子,谢微星贪图省事,力排众议将陆寂推上摄政王的位置。   辅佐一个八岁的孩子,总比辅佐一个婴儿要强吧?等小太子长大继位,再叫陆寂把大权还回去不就完了?   他想得简单,可没料到如今陆寂上了瘾,竟不愿意还了。   “谢微星,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陆寂了,长安城十四条街,四十九坊市,什么风吹草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摄政王府……你跑不掉的。”   陆寂一脸温柔地将谢微星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又帮他把大氅上的兜帽戴好。   “回去吧。”   他带着谢微星往里走,越过屏风,后面竟是一条密道。   “这里连接卧房,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泡完池子,不用穿衣裳就可以直接回房中休息。”   谢微星:“……”   他是说过,可谁家好人把自己家宅子盖成洗浴中心啊?   “到了。”密道只有一条路,陆寂推开门,果真回到卧房中。   桌上已经摆好饭菜,还有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   谢微星早就饿了,他赶紧坐下,将帽子摘了,“虽然我从未说过那些话,但这密道当真不错,从浴房过来都没觉出冷。”   陆寂笑笑,把骨头汤推到他跟前,“趁热喝。”   在旁伺候的小桃赶紧递上两支空心玉竹管。   谢微星一瞧便知用处。   这东西就是个吸管,将白玉割成小指粗细的一根,而后慢慢钻磨,将其中钻空,最后刻出竹节,做成风竹模样。   谁能想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只是用来吃大骨头的——先把附在骨头上的肉啃去,再将玉竹管插进骨头内腔,就这么狠狠一吸,香喷喷的骨髓便被吸入口中。   这么奢侈的吃法,傻了十年的谢灿估计连见都没见过,于是谢微星拿着玉竹管看了两眼,一脸天真问道:“王爷,不是要吃饭么,这玉竹把件是做什么的?”   他装傻的样子实在可爱,陆寂不禁多看了几眼,而后捞出自己碗中的骨头,将玉竹管插进骨腔,给他示范了一遍,“其中髓质,最为鲜美,你尝尝。”   “原来这样。”谢微星露出一个赞叹的眼神,起初还假装矜持小口吃着,最后直接捧着骨头啃起来。   陆寂扫了眼那油汪汪的双手和嘴角,将备好的湿布巾放在谢微星手边。   谢微星也不客气,抓起布巾,慢吞吞将自己擦干净。   “吃好了?”陆寂问。   谢微星把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嗯”了一声,“多谢王爷款待……若无其他事,王爷就回自己卧房吧,我想睡了。”   “既然吃好了,还有一件事。”陆寂冷不丁拍拍手,喊了一声,“青成。”   一直守在门外的青成迅速进屋,在陆寂身后站定,“王爷。”   陆寂眼中是少有的冷漠与轻蔑,话虽是对青成说的,却一直盯着谢微星,“小桃在摇光轩中伺候,却连个人都看不住,拖出去打三十大板,发卖了吧。”   一旁的小桃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看向陆寂,“王爷?”   陆寂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而是摆摆手,不耐烦喊了声,“青成。”   “是!”青成一把抓起小桃的胳膊,拖着她往外走去。   小桃挣扎起来,边挣边喊:“王爷!王爷您弄错了!小桃今日没在摇光轩伺候!王爷!王爷您错怪小桃了!”   谢微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懵了一瞬,他看向陆寂,却对上后者愈发冰冷的眸子。   “等等!”他倏地起身,双手死死按在桌沿,用力下指尖泛白,“王爷没听见吗?她说她今日没在这里伺候!”   陆寂执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眼都不眨一下,“本王说她在这儿伺候,她就在这儿伺候。”   谢微星立刻明白过来,陆寂只是想借此事给他一个警告,才不管那个人是谁,小桃不巧站在这里,竟因他遭了这无妄之灾!   “我给她作证!我今日出门时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她不在这边伺候!”谢微星作势要去拦,“我可以给她作证!”   陆寂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死死拽住,再三催促:“青成。”   “是!”青成咬咬牙,伸手捂住小桃的嘴,直接把人扛了出去。   “唔唔!唔唔唔——”   直到他们走出院子,还能听到小桃无助的声音,谢微星用力将陆寂甩开,转头死死瞪着他,“我——”   我之前教你那些仁政明察宽恤民命全被狗吃了吗!   他紧咬牙关才把话憋回去,喉结拼命滑动着。   “你想说什么?”陆寂毫不讲理,把这顶帽子死死扣在谢微星头上,“说本王残害无辜?说本王专横跋扈?若你乖一点,本王何至于此?”   事情到了紧急关头,谢微星从不浪费时间纠结为什么,他只需要考虑怎么做,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刻意软下嗓音,向陆寂求情:“我向王爷保证,往后再不乱跑,王爷能不能收回责罚?她并未做错什么,若是因我遭难,我谢灿往后半生都夜不能寐。”   陆寂掀起眼皮看他。   谢微星从前总是这样,他说人不如意十之八九,若不慎走入死地,也要在其中谋求最大利益,哪怕只是换种更舒服的死法。   “王爷……”谢微星能屈能伸,又上前一步,摸了摸陆寂的袖子,“我也是为王爷着想,若此事传出去,定会影响王爷声誉。”   “声誉?”陆寂嗤笑一声,“那东西又有何用?不过你肯这样求本王,本王就答应你一回……来人,去跟青成说,板子免了,直接逐出去吧。”   谢微星长舒一口气,不打板子,小桃好歹能捡回一条命。   达到目的,陆寂施施然起身,指尖抚过腰间的鱼纹玉佩,“也算是看在这玉佩的面子上。”   谢微星目光微颤,那玉佩是他送给陆寂的。   “不过也只有这一回。”陆寂又道:“若你再敢逃,我就下令诛九族,全长安城姓谢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谢微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心中一惊。   你大爷的!谁教你的诛九族是把一个姓全诛没了?   “今日就不烦你了,好好休息。”   说完,陆寂转身离开,顺便将那件用来逃跑的白色大氅也一并带走。   而摇光轩外,青成把小桃按在墙上,一脸紧张,“嘘,嘘,你听我说,王爷不是真要罚你,不过是演场戏罢了,怕你演技不精露馅,便没提前同你知会。”   小桃也不挣了,她眨巴眨巴眼,喉间发出一声疑问:“唔?”   “自然是真的,我松开,你可别乱叫。”青成缓缓松手,感叹一句,“我说祖宗,你牙口是真好,我手叫你生生咬出两个窟窿。”   小桃把乱发整理一番,冲青成翻了个白眼,“我没把你肉咬下来你就烧香拜佛吧!你同王爷合伙骗我,倒怪起我来?那谢家小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能叫王爷掏空了心思待他?还叫他住进摇光轩?”   “你还没看出来?”青成粗声粗气道:“王爷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摇光轩自建成来就住过谢小公子一个人,这才是个开头,往后王爷把心生剖了送出去都不为过!”摇光轩。   谢微星走到门口,抬头看去。   摇光,北斗第七星,意为光芒闪耀,又有劫后复生之说。   虽然这样想很自恋,但这摇光轩八九不离十是为他建的。   谢微星眉头紧蹙,陆寂在摄政王府留了他的卧房,怕不是早早就在等他回来这一天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陆寂能猜到谢灿头上绝非偶然,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陆寂这小子,小时候虽总是板着个脸,实则听话得很,也算没有养歪,可十年没见,怎么就跟疯了一样?   若再这样疯下去,他豁出两条命才保住的陆家江山,就要这么被陆寂疯没了……   谢微星轻叹一声,关了门落了锁,躺在床上时,鼻尖还萦绕着未完全消散的骨头汤香味。   五分钟后,他陷入沉睡,大脑却早已连接到异常活跃的千人工作群。   【谢微星:这任务没法做了,你们再派个人过来吧,我准备离职。】   听说他要离职,立马有人询问。   【周周:怎么了星哥?不是说这次任务对象是老熟人吗?】   谢微星憋不住了,在脑袋里疯狂敲字。   【谢微星:他大爷的不仅搞基,还是个疯批!我才刚睁眼就被他抓了起来,我都不敢想象再过两天会发生什么。】   【叶来香:疯批好啊!疯批妙啊!如果是年下师徒那就更香了!】   【谢微星:@叶来香,少看点凰文。】   【叶来香:对不起啊星哥,不小心戳到你肺管子了。】   谢微星没再回复,有人敲了他的私聊。   【JOJO:怎么回事?】   谢微星直接给对面发语音。   “刚来第一天就被他发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但任务绝对没法做了。”   JOJO跟谢微星想到一处去了,“我也不想干了,可离职这事我觉得悬,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要不然这个任务也不会派你去。”   “是,这个任务就不该让我来。”谢微星有些烦躁,“太熟了,反而不好下手。”   “这有什么不好下手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给他的,现在不过是收回来罢了。”谢微星缄默。   JOJO又道:“你不是说他很听你话吗?没必要琢磨其他办法,用你的身份施压,让他还给小皇帝不就好了?”   谢微星哪敢在陆寂跟前承认自己身份?   陆寂早已不是之前的陆寂了。   陆寂现在执着于他的屁股。   他甚至能猜到,如果他要陆寂把皇权还回去,陆寂会跟他说什么。   ——让我还给他可以,那就用你的身子来换。   【作者有话说】   陆寂:我就知道,老婆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出手的。 第05章 俏王爷入室偷香,老管家在线吃瓜   “你打算怎么办?谢微星?谢微星?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   谢微星从沉思中拔身,又懒得说话。   【谢微星:不知道,过两天再说,挂了吧。】   从登录状态退出,谢微星缓缓睁开双眼。   屋里地龙整夜不停,烧得人嘴皮子都是干的,他正要起身去找点水喝,一抬头,便见床头站着一个长手长脚的鬼魅黑影。   “唔?”谢微星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往后一仰,脑袋结结实实磕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来不及捂住痛处,惊疑不定看着黑影。陆寂?   黑影动了动,往前一步,伸出手去,“磕到了?我看看。”   还真是陆寂,谢微星松了口气,躲开陆寂的手,“碰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碍,王爷怎么在这儿?”   陆寂胳膊一僵,又慢慢收回去,嗓音低缓,“做了个梦,梦见你又走了,所以过来看看。”   “做梦都梦见我逃跑……”谢微星小声埋怨:“不是说过今夜不烦我,怎么才这么会儿王爷就食言了,还偷偷潜入我房中。”   “我敲门了。”陆寂走到床边坐下,强调道:“敲了很久。”   言下之意,敲了很久都没把他叫醒,于是便直接进来了。   “要起夜?”陆寂问道,作势要喊人,“外面冷,我叫人把净桶拿进来。”   “不不不不是。”谢微星从前就十分抗拒在房中解决这种事,他结结巴巴将人拦下,光着脚下了床,“就是渴醒了,喝点水再睡,王爷回去吧。”   他懒得用杯子,举起茶壶就要往嘴里倒,却被陆寂半路夺去。   谢微星手中一空,紧接着一怔。   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连口水都不让喝?   “凉的。”陆寂把茶壶搁在一边,清了清嗓子:“万有福,送些热水进来。”   外头立刻传来万有福激动的声音,“是!”   陆寂亲自将灯点起,灯芯才剪过,烛花只有黄豆大小,借着黯淡昏黄的光,谢微星这才发现他身上又穿了那件花枝招展的衣裳。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骚给谁看呢?   “我也渴了,一起喝点。”陆寂摆了两个茶盏在桌上,那架势仿佛要跟谢微星小酌几杯。   这时外间响起“笃笃”两声,万有福敲了敲门,“王爷,热水来了。”   陆寂“嗯”了一声,“进来吧。”   屋门开了一扇,率先进来两个小奴才,小奴才目不斜视,闷头抬进一桶热水,再往后看,万有福怀中还抱着一摞干净的布巾。   谢微星:“……”   陆寂偏头扫了一眼,动作一顿。   万有福上前邀功:“王爷,热水来了,干净褥子也备着呢,过会儿您喊我。”   陆寂目光微沉,面容肃静,像在沉思什么。   他方才怎么说的?不是要的热茶吗?抬进来的为什么是浴桶?   见陆寂面色不虞,万有福也稍有收敛,“王爷?”   谢微星连忙把茶盏往桌边挪了一下,替陆寂解围,“是我渴了,劳烦泡壶热茶来。”   “哦哦。”万有福指挥两个小奴才把热水放下,他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中端了一壶热茶。   陆寂脸色稍霁,冲万有福叮嘱道:“万有福,往后你在摇光轩伺候,不可怠慢。”   万有福连声称是。   谢微星适时开口:“怎么会怠慢,我是来摄政王府做客的,过几天就走了。”   陆寂扫他一眼,不语。   谢微星小心翼翼跟上一句,“对吧?”   陆寂没回他,转而问万有福:“什么时辰了?”   万有福答:“刚过寅时。”   “寅时。”陆寂不再慢悠悠喝茶,将茶一饮而尽,“不早了,你再睡会儿。”   说罢朝万有福示意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走出摇光轩,陆寂叮嘱道:“地龙不能停,热茶随时备着,明日做衣裳的来了,就叫他们等等,待他醒了再说。”   万有福一一记下。   陆寂想了想,特意吩咐一句:“明日他或许要问你许多事,他问什么,你便回什么,无需隐瞒,但也不要太过刻意,他聪明得很……”   谢微星聪明,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万有福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玩不过他。   万有福正待点头,又听见陆寂的声音。   “往后待他,如待萧远桥。”   万有福心中一惊,他猛然抬头,看向夜幕中陆寂的背影。   萧远桥,字独横,出身兰陵萧氏,先皇后胞弟,小皇帝亲舅,后任帝师,于十五年前……畏罪自杀。   这样一个名字,谁都不敢在陆寂跟前主动提起,万有福也不敢多问,只得喏喏应下,“是。”   翌日,谢微星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洗漱完回来,迷迷糊糊往桌边一坐,看清桌上摆的饭菜,哈欠打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万有福十分贴心,将碗往谢微星跟前挪了挪。   谢微星瞅他一眼,“不是,大早晨起来就喝骨头汤啊?”   万有福呵呵一笑:“知道您爱喝,王爷特意吩咐的。”   谢微星:“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并不喜欢喝骨头汤。”   再这么喝下去,年纪轻轻一准三高。   万有福一愣,不过思忖两秒,连忙照谢微星所说,把骨头汤拿得远远的,换了碗甜粥来。   谢微星这才满意。   吃到一半,他慢悠悠搅着甜粥,状似不经意间提起,“我痴痴傻傻十年,十年间的事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甫一醒来就被王爷请到摄政王府做客,万有福,我从前可是同王爷有什么渊源?”   万有福早被陆寂嘱咐过,他笑呵呵回道:“据我所知,应当是没什么太大的渊源,可王爷愿意称谢相为叔,若真要论起来,谢小公子倒是可以叫王爷一声兄长”   谢微星瘪了瘪嘴。   大爷的,谁要叫他兄长?现在这辈分怎么乱七八糟的。   “那……”他眼珠一转,又问:“那王爷为何偏偏请我一个人来府上做客?怎么不请我大哥?”   万有福依旧一副笑模样,“正是因为谢小公子大病初醒,王爷这才请谢小公子来府上做客。”   “因为我大病初醒,所以王爷就把我请来?”谢微星觉得这两者毫无干系,更是不解,“这是什么道理?天底下大病初醒的人多了去,若王爷见一个请一个,那摄政王府岂不是人满为患?”   “哎?可不是可不是!”万有福连连摆手,急于替陆寂正名,“王爷这些年没少寻人,可真正请来府上的,也只有谢小公子一人。”   谢微星捕捉到一个词,“寻人?”   万有福笑容一僵,假意往自己嘴上轻拍两下,“哎呦,瞧我这嘴。”   谢微星看着万有福做作的动作,目光上下打量片刻,心中轻嘲一声。   陆寂一定叮嘱过什么,万有福这是在他跟前演戏呢,只不过演技太过拙劣,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十分符合谢灿这个年纪的天真笑容,“万总管,王爷寻的什么人啊?”   万有福转身看看外间,见无人接近,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前来,同谢微星耳语。   “寻的什么人,这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王爷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人,这长安城里里外外,每有大病初愈、痴傻转醒、重伤复生之人,他都要亲自去查看一番,可每次兴冲冲去,又垂头丧气回来,谢小公子,您可是唯一一个被王爷带回来的人,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微星以为自己听错了,笑逐渐僵在脸上,连嘴角都拉成一条直线。   陆寂竟然一直在找他。怎么可能?   但这样又可以解释通了,他才睁眼就栽进陆寂手中,并非倒霉也不是偶然,而是他曾同陆寂说过,若要回来,只能借助将死之人躯壳,于是陆寂听说谢灿醒了,便立刻找上门来。可……   谢微星嘴唇微动,目光凝滞盯着虚空一处,眉峰显现。   可他上次离开已是十年前的事,难不成这十年间,陆寂一直在找他?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谢小公子。”说到兴头上,万有福直接将门闭了,一副我有大瓜的表情,“关于王爷寻人这件事,长安城中还流传着两种不同的说法。”   谢微星向来没心没肺,他回神,一下下搅弄着碗里的粥,好奇追问:“哦?哪两种说法?”   万有福神神叨叨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有说王爷在寻找那流落民间的小世子。”   谢微星:“……”   “等会儿。”他伸手制止万有福,“我觉得这个版本些许离谱,直接说下一个吧。”   “是是是。”万有福又伸出两根手指,“其二,是说王爷马上就要飞升成神,为提高修为啊,需同病弱之人双修。”   “同病弱之人双修?”谢微星不自觉抬高声音,粥都不喝了,捧着碗瞠目结舌,“这是谁传出来的?病弱之人经得住他折腾?”   话音刚落,外间响起脚步声,陆寂推门进来,似笑非笑扫他一眼,“既然知道,那就抓紧将身子养好。”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谢微星:那病弱之人经得住他折腾?   do完的谢微星:健康人也经不住……   萧远桥是受第一世的名字 第06章 假病弱量体裁衣,真憔悴同床共枕   谢微星菊花一紧,心里又骂了一句。   陆寂反手把门关严,将风雪拦在外头,他微微低头,拍去肩头的落雪,长身肃立,“多少年前的坊间传闻,万有福倒是记得清楚。”   “王爷回来了。”万有福讪讪一笑,站去一旁,给陆寂让位。   陆寂坐下,先是看了眼桌上一口没动的骨头汤,“不想喝吗?”   谢微星敛下眸子,认真喝粥,“刚睡醒,自然要吃点清淡的。”   陆寂点点头,算是认可谢微星的话,他冲万有福摆摆手,“既然不吃,那便撤下去吧。”   “等等等等!”谢微星站起来,几口把粥喝光,然后将空碗搁在竹盘中,冲万有福甜甜一笑,“劳烦万总管一起拿下去吧。”   说罢,他又转头冲陆寂笑笑,“王爷,您什么时候送我回宰相府啊?”   陆寂也朝谢微星笑,对于他的问题却避而不谈,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的糕点。   “下朝回来路过,给你带了些,趁热吃。”   谢微星哪有心情吃点心,他摇头拒绝,闷闷不乐坐下。   见他不高兴,陆寂也敛起笑容,将手中的油纸包往谢微星面前递了递,“你吃一口,吃一口我就告诉你。”   吃一口?就这么简单?   谢微星捻起一块,将信将疑凑到嘴边,正要咬时又犹豫了。   “王爷……这是什么啊?”   里头不会下药了吧?   陆寂盯着谢微星看了会儿,突然动作,他一把握住谢微星的手腕,斜着身子凑过去,就着这样的姿势,把那块本就不大的杏仁酥咬去一半。   慢条斯理嚼了吞下,陆寂开口道:“这下可放心了?”   谢微星不自觉缩了缩手,方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指尖擦过,又一触即分。   他将目光从自己指尖移到陆寂唇上,心里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大爷的!一天不搞这些暧昧的东西就浑身难受是吧?   “还不放心?”陆寂问完,作势侧身要再咬一口。   “哪有。”谢微星皮笑肉不笑躲开,秉持着就算跟基佬吃同一块饼干也不算搞基的真理,将剩下半块丢进嘴里,边嚼边含糊道:“王爷误会了,我就是想问问这叫什么,闻着挺香的。”   “祥兴斋的杏仁酥,若你喜欢,明日下朝我再给你带。”   说着,陆寂朝万有福示意一眼,万有福立刻明白,点点头转身出去,片刻便进来一男一女,见了陆寂跪倒在地。   “这是尚衣局的,过来给你做几样衣裳。”陆寂动了动手指,微微偏头看向谢微星,“你喜欢的颜色样式,同他们说。”   谢微星连忙摆手拒绝,“哪能让尚衣局给我做衣裳,若叫旁人知道了,说不准要参我家一本,我可不能拖累宰相府。”   “不会有人知道的,马上就到年节,做几套新衣而已。”陆寂态度坚决,“等衣裳做好,我就送你回宰相府。”   谢微星一听,立马抬起两只胳膊,仿佛正在街边买煎饼果子,“那赶紧给我来几套。”   这时青成敲门进屋,又搬来一摞折子,陆寂埋头批阅,实则耳朵高高竖起,心思全放在不远处的谢微星身上。   “还是做红色吧,要过年了,红色喜庆又显白。”   “要厚的要厚的,大冬天穿什么单衣?里头最好再给我缝一层羊皮,我可怕冷。”   “绣金丝?当然要绣金丝,越闪越好!”   陆寂漫不经心换了下一本折子,耳边叽叽喳喳全是谢微星聒噪的声音。   但这一刻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莫名叫他安心。   等尚衣局的人走了,陆寂那厚厚一摞折子只批了几本,他微微叹气,实在没心思批,干脆把折子一合,正大光明看向谢微星那头。   谢微星把腰带拆过重新系好,负手走到陆寂身边,状似无意打听,“这么多折子啊?王爷每日都要操心朝事,还要抽空寻人,肯定很累吧?”   陆寂抬头同谢微星对视,眼珠映着对方狡黠的模样,他看了半晌,吐出三个字,“习惯了。”   “哦……”谢微星拉长语调,又绕到陆寂另一边,“王爷寻的什么人?难不成真如万总管所说,是找那病弱之人,与之双修?”   陆寂看着谢微星装傻,却认真给了回复,“找一个绝情负心之人,找到他后好好问问,他当日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谢微星身子一僵,本来想聊几句打探一下情况的,这下倒好,自己竟被陆寂给绕了进去。   他又“哦”了一声,“那王爷可要好好找才行,以免找错了人,搞一出冤假错案出来。”   说罢老老实实坐去一边,不再说话,专心吃陆寂给他买回来的点心。   陆寂一动不动,就这么盯着窗边的人,目光渐渐飘远。   其实都心知肚明不是吗?   谢微星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可仍旧在他跟前装傻充愣。   就像躲在一层透明的窗纸后头,只要谢微星不主动戳破,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他无法逼迫谢微星承认,无法对谢微星动手,甚至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只能用看上去十分卑劣的手段,将人困在这里。   “王爷……”青成突然附耳过来,轻轻叫醒沉思中的陆寂。   陆寂收敛起灼烧一般的目光,转向青成,而窗边的谢微星感受到那道炙热的视线消失,狠狠松了口气。   “王爷,药煮好了。”   “端上来吧。”   “是。”青成招呼一声,小奴才立马端了两碗药进来,头一碗先搁在陆寂面前,第二碗则递到谢微星手中。   陆寂面不改色,在小锅中熬了一上午的浓药就这么一饮而尽。   而谢微星只是闻了两下便干呕起来,他一张脸皱皱巴巴地,看向正在慢条斯理擦嘴的陆寂,“你喝骨头汤,给我喝药?”   “我的也是药。”陆寂站起来,将自己的空碗拿给谢微星看。   谢微星往后一仰,捏着鼻子躲得远远地,瓮声瓮气道:“这是什么药?”   “你这碗,是从宰相府取回来的药方。”陆寂不想跟他周旋,直接命令:“抓紧喝了。”   谢微星还在挣扎,“能不能揉成药丸啊?”   “喝、了。”陆寂一字一字强调,“若能提前养好身子,我便提前送你回去。”   谢微星立刻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架势,双手捧碗举过头顶,“那我干了。”   说罢,“咕咚咕咚”几口强行灌了下去。   “张嘴。”   他苦得大脑一片空白,听见陆寂声音,便下意识张了张嘴,一颗栗子大小的东西塞进他嘴中,抵在舌尖,渐渐融化成甘甜的糖汁。   居然是黄糖块。   谢微星咂了咂舌,算你小子有良心。   “王爷不吃吗?”他瞥了陆寂一眼,“王爷病了吗?怎么也要喝药?”   陆寂觉得方才喝下去的药冒出一股蜜水的味道来,他眼角含笑,问道:“你关心我?”   谢微星大方承认:“我在摄政王府做客,王爷病了,我自然要关心一下。”   但陆寂没打算告诉他,“不是生病,只不过昨夜没睡好,喝些药汤固神罢了。”   他从谢微星房中回去后便一直没睡,天还未亮又跑去宫中,忙到午时才回来。   “固神药汤?”脑白金?   谢微星扫了眼桌上半人高的折子,终于想起他还有个任务,“折子不如交给皇上批,王爷就当甩手掌柜,到时岂不是潇洒自在?”   陆寂摇摇头,“皇上年岁尚小,还无法独当一面,朝中自然离不开我。”   年岁尚小?谢微星不禁在心里吐槽,那小皇帝早已过了冠礼,说起来比谢灿还大一些,怎么就无法独当一面?   陆寂怕不是在养巨婴,大小朝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半分不假他人。   “你的药中有定神安眠效用,去睡会儿吧,我忙完再来找你。”陆寂后退一步,青成和万有福连忙跟上去,几人一同离开。   待房中安静下来,谢微星渐渐隐起笑容,他盯着陆寂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于他来说,再次回来也不过几月时间,而对陆寂来说,却是货真价实整整十年。   他会花十年时间去找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吗?   若十年还找不到,会用下一个十年继续寻找吗?   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他跟陆寂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微星缓缓转身,走到床边躺下。   半晌,屋中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然后是谢微星的自言自语,“才刚睡醒又要睡,这也睡不着啊……”   又过一刻,方才说着睡不着的人已经打起呼噜。   白天睡得太多,谢微星半夜便醒过来,他迷迷瞪瞪起身,看着不远处熟悉的黑影,心中毫无波澜。   “王爷又梦见我跑了?”   黑影走到谢微星身边,拿过火折子,将床头的烛灯点起。   “嗯,梦见你走了,所以过来瞧瞧。”   借着昏黄的烛光,谢微星这才发现陆寂脸色有些差,嘴唇发白,眼下青黑,一副憔悴的模样。   他光脚下床,关心一句,“王爷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谢微星。”陆寂放轻声音,听上去像在撒娇,“我自己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就觉得谢微星正在逃跑,他会逃去一个自己看不见、摸不着、更去不了的地方,然后藏起来,任何人都找不到。   听了陆寂的话,谢微星一怔。睡不着?   他想了想,猜测道:“王爷该不会是喝那碗固神药汤喝的吧?”   陆寂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谢微星到底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狼心狗肺半点都不心疼他?   他不得不把话说的更明白:“我想睡你这里。”   “啊?”谢微星反应过来,赶紧去拿自己的衣裳,“那王爷睡这里,我随便找个地儿睡就是。”   正要走时,手腕却被陆寂死死钳住,谢微星侧头看去,抿了抿唇,“王爷这是做什么……”   陆寂手中收力,把谢微星往床边拽了拽,嗓音嘶哑,带些不易察觉哀求的意味,“陪我一同睡。”   谢微星:“这不好吧。”   跟基佬吃一块饼干没什么,跟基佬睡一张床很危险啊。   陆寂等不及,不由分说将他塞进被子里,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两人同盖一床被褥,同睡一个枕头,亲密得像……像父子俩。   虽然知道这样形容有些诡异,但谢微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两个男人亲近到这种程度。   “王爷,我——”谢微星动了动,又被横空而来一只胳膊死死压下去。   “别走。”陆寂翻了个身,面朝谢微星,他才刚躺下没多久,声音已经染上困意,“陪我,好吗。”   就像小时候那样。   谢微星将胳膊从被子下面抽出来,往自己脸上扇了扇,“我就是有点热。”   陆寂没回话,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就这么过了很久,谢微星才敢转头看一眼,而陆寂早已睡熟。   他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一股药的苦涩味道,似乎是从陆寂那边飘过来的。   怎么晚上还在喝脑白金。   看了会儿,谢微星收回目光,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什么。睡吧。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很在乎卤鸡的 第07章 天权阁景和事记,庆元殿一出好戏   “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快到卯时了。”   谢微星闭着眼翻了个身,呼吸变得粗重。   “嘘,出去再说。”   房门轻轻关上,发出细微一声,谢微星迷迷糊糊睁眼望去,却只看到门缝中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   他睡蒙了,探出手在床上摸来摸去,嘴里嘟囔一句,“小黄毛?”   触到床侧的余温,谢微星又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哪有什么小黄毛,昨晚在他身边睡着的,明明是陆寂。   他缓缓攥起拳头,早已没了困意,就这么睁着眼直到大天亮。   外头天刚冒光,谢微星“蹭”地一下坐起身,主动要了早饭,吃饱喝足后,又拽着万有福在摄政王府瞎逛起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啊……”谢微星双手插袖,在雪地里蹦来蹦去。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兔毛皮靴,在炭火盆子上烤热了才拿过来的,烘得脚心直出汗,这会儿丝毫不觉得冷,哪里雪厚他就偏往哪里踩。   万有福笑着劝道:“谢小公子,莫要踩了,待会儿灌进雪去,鞋袜又要湿透。”   谢微星撇撇嘴,“万有福,你可有儿孙?”   万有福上一秒还在咧着嘴笑,下一秒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谢微星眨巴着眼看他,一脸无辜,“怎么了?”   万有福一句话说得十分隐晦:“谢小公子,我从前是在宫中伺候的。”   “哦……”谢微星拉长声音,恍然大悟,“明白了。”   万有福:“……”   谢微星哪会听他的,又趟着雪走了两圈,故意冲万有福挑眉,“我就喜欢玩雪,万总管不如给我多备几双靴子。”   “备着呢备着呢,这不是怕王爷知道了心疼谢小公子,谢小公子病还未好,若是因为玩雪着了风寒,岂不是又要喝那苦药。”   谢微星还真叫那碗药给唬住了,他从雪中拔出双脚,走到青石板上跺了两下,“那你说,这里除了雪,可还有其他好玩的东西?”   万有福往前头一指,“王爷吩咐,若谢小公子觉得无聊,可以去那里瞧瞧。”   谢微星抬头看去,缓缓读出上面的字,“天权阁。”   天权,北斗第四星,又名文曲星。   他了然:“书房?”   万有福乐呵呵地竖了个大拇指,“正是,正是。”   谢微星失望:“书房有什么好玩的?”   不等万有福说话,他已经朝那边迈开脚步,“算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   于是陆寂下朝回来时,便看见谢微星正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景和事记》,百无聊赖地翻来翻去。   似乎翻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谢微星突然坐直身子,一脸兴奋,“哎万有福,这个景和十五年,摄政王欲纳郑将军之女为妃,真的假的?”   陆寂走过去,扫了眼书中内容,认真解释:“假的,景和十五年,本想给皇上纳妃,可惜郑大小姐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后面又相看了杜阁老家的长孙女,结果杜小姐第二天便出了意外,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也因此耽搁下来。”   谢微星一脸震撼。   陆凭克妻,陆寂搞基,这陆家祖坟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后来……”他小心翼翼问,“没再试试吗?”   “谁还敢试?”陆寂褪去大氅,从怀中掏出那个熟悉的油纸包,转头塞进谢微星手里。   谢微星也不客气,直接打开,从里头挑了个桃花造型的丢进嘴里。   “入朝做那后妃,可是风光无限的事。”他越嚼越香,快乐到翘起二郎腿,浑然不觉自己现在有多失仪,“倒不如赌一把。”   “你是这么觉得?”陆寂问。   谢微星想都没想直接否认:“什么叫我这么觉得?是他们这么觉得。”   反正他若是有个姑娘,是绝对不会往火坑里推的。   “如今朝中还算安稳,虽党营颇多,但以谢献书程屹安为首,仍旧占据主位,无人撼动。”陆寂轻叹一声,“你留下的人,我不敢辞,皆得重用。”   谢微星瞪着一双大眼睛,“嗯?王爷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陆寂笑笑,将他从榻上拉起,“若是无聊,明日我带你去上朝如何?”   “上朝?”谢微星神色犹豫,“这不好吧……”   虽然谢献书已官拜宰相,但谢灿连个官职都无,哪有什么上朝的资格,就是他那在翰林院任职的大哥谢朗,无诏也不能踏进一步。   想到这里,陆寂出声安慰:“无需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说什——”   谢微星自言自语:“我起不来这么早啊。”   陆寂:“……”   谢微星:“得天不亮就进宫吧?”   上朝多累啊,站那儿都能睡着,有事时要说事,无事时还要给那些大臣们处理家事,怪不得陆寂要天天喝脑白金。   陆寂扫他一眼,淡淡道:“今日你起得倒是不晚。”   谢微星面不改色:“还不是王爷非要同我睡一处,一大早叫王爷吵醒,就再也没睡着。”   陆寂看着谢微星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那吃完药再去睡会儿。”   谢微星脸一皱,“还要吃药啊?”   他这身体不知道多健康,说着大病未好,其实都是诓骗陆寂的。   陆寂转头看了眼万有福,万有福连忙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捧了个白瓷小碟。   谢微星探头,看见碟中圆滚滚的药丸时一怔。   他昨日说要将药汤制成药丸,陆寂还真给他制了。   “吃吧。”陆寂亲自倒了一碗热水,搁在谢微星手边,“这下总不会苦了。”   谢微星干脆利落把药丸吞了,将空碗递回去,冲陆寂甜甜一笑,“多谢王爷。”   陆寂十分受用,他接过空碗,朝谢微星伸出手,“走吧,送你回摇光轩。”   谢微星就当没看见,他从榻上跳下来,弯腰穿好兔皮靴,自顾自往外走,“王爷还要批折子,就不劳烦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陆寂并不失望,他收回手跟上去,带着那一摞折子钻进谢微星房中。   谢微星也不觉得隐私被人窥探,就这么大咧咧躺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可第二天还没到卯时,说着起不来的谢微星便直挺挺坐了起来。   察觉到谢微星起身,陆寂立刻睁眼看去,“去哪?”   谢微星幽幽道:“王爷,我们去上朝吧。”   实则是又睡了一白天,晚上实在睡不下去。   “嗯。”陆寂跟着起来,没顾自己,先帮谢微星穿戴整齐,又取了白色大氅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嗅到陆寂指尖药味,谢微星多嘴问了句:“王爷还在喝药?”   陆寂动作一顿,不动声色蜷起手指,含糊其辞道:“昨日洒了些药汤罢了。”   谢微星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追问。   甫一出门,谢微星便被外头的天冻了一个哆嗦,他拽紧衣裳,呼出一口热气,“王爷这么早就要上朝,为何不宿在宫中?”   陆寂随口找了个理由:“宫中规矩颇多,不如外头自在。”   其实谢微星没回来之前,他都是宿在宫中的,陆凭那小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不在这几天,已经惹出了不少乱子。   “冷么?上了马车便好了,里头有炭盆子,会暖和不少。”   “是吗?”谢微星紧走几步,钻进马车一瞧,里头果真点着炭火盆子,盆子旁边还搁着几个汤婆子,他上手一摸,竟还是烫的。   谢微星感叹一声:“现在上朝……都备这么齐全啊。”   他那会儿可没有这种条件,要么穿厚点,要么干脆偷懒不去。   陆寂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抱起汤婆子,缩在马车一角,脸藏了一半在大氅下头,一红一白交相映着,衬得他模样愈发出挑。   陆寂不禁多看了两眼。   谢灿生得喜人,圆滚滚的杏眼望过来时十分无辜,唇角天生带笑,无论叫谁来看,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样毫无攻击的长相同萧远桥完全不同。   萧远桥生来就带了一身贵气,芝兰玉树翩翩君子,深邃的眼窝中盛满了算计,人就像他的字一般,又独又横。   但那双一模一样的眸子,陆寂绝不会认错。   “王爷看什么呢?”谢微星又把脸往大氅里埋了埋。   陆寂实话实说,“看见你,便想起了萧远桥。”   谢微星这下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佯装假寐,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各自沉默了一路。   直到进了宫中,谢微星才打开话匣子,“王爷,我就这么进来,皇上发现了,不会砍我脑袋吧?”   陆寂率先跳下马车,再次朝谢微星伸出手,“整个长安城,没人敢对你动手,我也不行。”   他就站在雪中,黑色大氅将那身条拉得更高,他微抬着手,毫不在乎自己摄政王的身份,甘愿低下头去,替谢微星做那引马小厮。   这次谢微星没再拒绝,而是将手缓缓放上去,撑着陆寂的手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雪被踩出“嘎吱”一声,他松开陆寂,往庆元殿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一场旧地重游啊。   也不知道从前那群总爱跟他吵架的老家伙还活着几个。   “走吧。”陆寂在前打头,谢微星则故意落后两步,刚一进门,便碰上一个老熟人。   “王爷!”礼部尚书魏清明“扑通”一下跪在陆寂跟前,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许久才堪堪稳住,“王爷!臣有事要奏!”   陆寂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带着谢微星走到大殿右侧坐定才开口,“那今日朝事,谁都别跟魏大人争,等皇上来了,请魏大人先说。”   见陆寂现身,殿中安静下来,谢微星就坐在陆寂身后,他借着遮挡抬头看去,悄悄打量起殿中百官。   谢献书同程屹安并肩而立,占据大殿右侧,而同他们相对的,则是以镇国大将军韩子晟为首的一众朋党。   这样的站位,一目了然。   谢微星往远处扫了眼,暗暗记下几个人名,收回目光时刚好对上谢献书的眼睛。   谢献书冲他挑挑眉,又在胸前偷偷竖了一个大拇指。   谢微星:“……”   就算没有任何交流,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谢献书的意思。   大概是夸他争气,给谢家长脸,为谢家争光,谢献书是丝毫不转脑子,也不想想谢灿一个白丁能跟着上朝,是付出何等代价才换来的。   这种脑筋能爬到宰相位置,一来的确忠心,二来全靠陆寂提拔。   谢献书高兴得太过明显,连程屹安都朝谢微星看去,“王爷身后是……谢灿?”   “就是灿灿。”谢献书乐呵呵道:“王爷前几日喊我谢叔,又请灿灿去摄政王府做客,待他如亲弟。”   “……”程屹安缓缓摇头,双眼微微眯起,“我听坊间传闻,王爷似乎有那断袖之癖。”   谢献书惊呆:“什么?”   程屹安又道:“这么多年,你可曾见王爷带人上朝?可曾见王爷邀人去摄政王府做客?事出反常……”   谢献书傻了眼,这必有妖啊!   程屹安皱起眉头,小声叮嘱:“下了朝就赶紧把谢灿带回谢家,若这事在长安城传开,别说谢灿,就是你家谢朗往后也不好说亲?”   谢献书一阵后怕:“好,好,待会儿就带灿灿回去。”   话音刚落,睡眼惺忪的陆凭从殿后走了出来,他怯生生看向陆寂,声如蚊呐:“皇叔,朕起晚了。”   谢微星闻声看去,双眼微微睁大。   他记忆中的陆凭还是小孩儿模样,如今长大了,竟生了一张肖似陆寂的脸,更像是……十年前的陆寂。   陆寂往陆凭那边看了一眼,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懒得再说什么,转而冲下头吩咐:“魏清明,你到底有何事要奏?”   魏清明膝行至殿前,声泪俱下,“皇上!老臣长孙昨日被人推进永安渠中,在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泡了半个时辰,濒死之时才被救起,至今昏迷未醒,请皇上为老臣做主,捉拿凶手啊!”   陆凭哪知这事如何做主,他悄悄看向陆寂,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声“皇叔”。   陆寂叹了口气,替陆凭问道:“既然你告到这里,自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魏清明突然直起身子,往右一指,“回王爷!正是程大人的爱子,程焕章!”   被当朝点名的程屹安上前一步,脊背挺直,端地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皇上,王爷,既然魏大人如此说,臣愿配合魏大人将此事调查清楚,若真是焕章所做,魏大人想如何责罚,臣绝不阻拦,若并非焕章所做,还请魏大人亲自站在朱雀门前,还我程家一个清白。”   才刚上朝就有这样一出好戏,谢微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殿中人虽不多,却神色各异,有的置身事外,像他一样吃瓜看戏,有的蠢蠢欲动,心里揣了不知多少心思。   这时刑部侍郎梁鸣泉上前一步,“皇上,臣以为,此事可交于刑部调查。”   梁鸣泉说完,与魏清明一党的御史大夫董良达又站了出来,“皇上,朝中谁人不知,梁大人同程大人私交甚好,臣以为,此事万万不能交于刑部。”   这时谢献书一脸激动挡在程屹安前头,“皇上,朝中谁人不知,董大人同魏大人私交甚好,董大人说话自然向着魏大人。”   谢微星比谢献书还激动,这可比他当时舌战百官好玩多了。   而陆凭看上去快哭了,他紧紧揪着龙袍,眼睛却一直往陆寂那边飘。   两党争到现在,陆寂早已不悦,他手指轮番敲打一遍,迅速做了决定,“交于刑部调查。”   谢微星一怔,倏地看向陆寂的背影。   他有些意外陆寂就这样正大光明偏袒程屹安,又揣测不到陆寂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毕竟恩宠是把双刃剑,用错了地方,是会杀人的。   【作者有话说】   谢献书: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   谢微星:老谢,我这就跑路了,你自己保重。 第08章 见旧人感慨万千,遭算计破军现世   董良达早早便知是这样的结果,他朝陆凭那边看去,眼中隐隐含泪,神情失望,仿佛在哀怨皇帝不争气,叫那陆寂把持朝政,又叫那谢党和程党恃宠而骄。   而这件事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就全怪在那萧党萧独横头上!   想到这里,董良达同魏清明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下去。   “王爷!臣死谏!程屹安谢献书之流结党营私!其二人官至高位,背靠大树,又一呼百应是丹非黄,若王爷一意孤行纵其任其,朝纲必乱啊!”   一连串罪名听得谢微星头大,他懒得思考,朝董良达望去,这才发现后者今日头戴豸冠,内白外绛,罩有红袍,这么庄重显然是有备而来。   只不过这死谏,怎么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想当年他可是直接扛着棺材上朝的。   陆寂面不改色,他盯着董良达,缓缓开口:“背靠大树?董大人说的,可是本王这棵树?”   董良达顶住压力,声音怆然:“王爷,树要茂,枝必修,王爷任其疯长却不加以修理,就算是参天大树,最终也会根基不稳,摇摇欲倒。”   听董良达说完,连谢微星都觉惊诧。   道理都懂,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可这番话也着实大胆,分明是在赤裸裸威胁陆寂:若你真是铁了心宠幸谢献书跟程屹安,这俩人早晚会把陆家给折腾没,不信你就等着瞧。   堂堂摄政王被人这样顶撞,他若是陆寂,绝对忍不了。   以陆寂现在疯疯癫癫乖戾跋扈的性子,这董良达说不准待会儿就得去跟小桃做邻居。   小桃有他求情逃过一劫,可董良达却没那么好运。   就在谢微星以为董良达人头不保时,却见陆寂点了点头,“本王觉得你说的没错。”   谢微星:“……”   “但本王好奇的是……”陆寂走到董良达跟前,负手而立,眼神睥睨。   “谢献书虽官拜宰相,实则虚衔已久,程屹安出任枢密使,然而军政大权与韩将军一同把持,本王怎么不知,他们二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又如何能扰乱朝纲,一呼百应?”   谢献书也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臣每日除了上朝,就是与各位同僚聊聊家常,程大人本就出身寒门,上哪儿去是丹非黄?”   程屹安叹气摇头,心中虽无奈,却不像谢献书那般为自己辩解分毫。   这么冷的天,董良达后背竟被冷汗洇湿一片,他咬咬牙,干脆直起身子同陆寂对视,“王爷!您难道忘了帝师萧远桥吗?”   此言一出,陆寂脸色猛地沉下去,谢微星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禁为董良达捏了一把汗。   而董良达不知死活,还要往下说,“萧远桥先为外戚,又任帝师,朝中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古往今来,外戚干政朝官独断,皇权必定势微,萧远桥贪赃枉法,擅作威福,罪名数不胜数,若不是后面畏罪自杀,这朝政便要因他天翻地覆!”   提起萧远桥,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往后看,居然接连跪了几十人。   谢微星一瞧,心里还挺乐呵,他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如今还能让这么多人下跪,不愧是他。   “王爷。”这时一直沉默的韩子晟突然开口,“臣听说,那罪臣萧远桥同谢大人程大人曾于秣山结拜,程大人入朝为官,还是受萧远桥提拔,若真有此事,谢大人程大人的确不该委以重任。”   听到这里,谢微星心中一嘲,说白了,谢献书跟程屹安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萧远桥却身负重罪,往前二十年,往后二十年,谢程二人都要因“萧远桥”三个字,于朝中艰难踱步负重前行,就连堂堂正正考取的功名,也要遭人嫌疑。   是他拖累了他们俩。   “王爷。”程屹安一掀袍裾跪下去,腰背未曾弯一分,“秣山结拜,确有此事,但臣从不认为与萧远桥结拜是臣为官路上一道污点,王爷应该比臣更加明白,萧远桥为保陆家,做出了何等牺牲,至于入朝为官一事,韩大人若有猜疑,大可去查景和三年的考卷。”   谢微星勾了勾嘴角,突然想起秣山结拜那一晚。   那时程屹安也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就算他再不堪,就算他人人喊打,两人相见时,也会以笑脸相迎,道一声“独横”。   其实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倒也不必这样信守诺言,只要程屹安谢献书跟着韩子晟之流一起骂骂萧远桥,官途会好走许多。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记得从前说的话,甚至程屹安被人当面污蔑都未曾替自己解释一句,直到对方开始辱骂萧远桥,才挺身而出。   谢微星眼眶逐渐湿润,竟有种上前同两个好兄弟相认的冲动。   这时陆寂突然朝他瞥来,谢微星连忙眨眨眼睛,面露怯意,低头躲开如炬的注视。   陆寂该不会想让他站起来讲两句吧?   今日一下见了这么多旧人,他是有挺多话想说,最好是能骂骂那姓韩的。   可谢灿这身份并不合适,等他过两天跑路,改头换姓回来再骂也不迟。   好在陆寂并没那个打算,他只是有些怕,怕谢微星生气了,气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在堂前诋毁谩骂,气他十几年前护不住萧远桥,十几年后仍旧护不住。   他慢慢收回目光,宽大衣袖遮挡之下,无人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捻住那串佛珠,险些要把绳线掐断。   屏住呼吸顿了很久,直到将胸腔中那股怒火压下去,陆寂才开口:“董良达,你今日所说,本王会多加思虑。”   董良达狠狠松了口气,原本僵直的腰板软了几分,可还未软到底,又听得陆寂话锋一转。   “但萧远桥案至今未有确凿罪证,一日不定罪,他便一日为当朝帝师,岂是你能出言相辱的?下朝后自己去领三十大板。”   董良达:“???”   谢微星:“……”   你上你的谏,我打我的板,陆寂倒是是非分明。   “王爷!萧远桥已畏罪自杀!这还不够确凿吗!”董良达得寸进尺,可对上陆寂冷厉的眸子,又弱弱闭上嘴。   陆寂一张脸比外头的风雪还冷,他什么都没说,眼神足以表达。   ——他已经给足董良达面子,若董良达非要上赶着送死,棺材钱他来出。   “此事无需再议。”陆寂走回自己座位坐定,环视一周,“谁还有事要奏?”   “王爷,臣有事要奏——”   人群最后响起一道声音,众官纷纷让路,一红衣黑帽年轻小官走到前头来。   “王爷,臣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突然大亮,怒放金光,臣连忙往北斗看去,又见前六星光芒黯淡,只余破军闪耀青光,与紫微星遥相呼应。”   谢微星:“……”   自“破军”两个字出来,他便知道这又是陆寂搞的鬼。   摇光,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   二十年前萧远桥刚于长安出仕,便被人批了破军命格,十年前鬼将殷钊也莫名传出是破军星转世。   不才,全是他谢微星。   陆寂眸子中闪过细碎流光,他捻着佛珠,单手支颐,懒洋洋问道:“哦?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那小官道:“回王爷,这是破军下凡,为辅佐帝星而来。”   陆寂肉眼可见愉悦起来,“那你能否算到,破军下凡在何方位?”   谢微星顿感不妙,他微抬屁股,正要偷偷挪个地方,便见那小官往这边一指,铿锵有力道:“就在王爷身后!”   谢微星:“……”   文武百官齐刷刷转头,几百只眼睛就这么盯在他脸上。   谢微星还维持着弯腰逃跑的动作,叫人这么一看,他佯装无事重新坐下,学着众人动作,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看了两眼,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是不是算错了,没人。”   小官装若癫狂,“破军星下凡!破军星下凡啊!”   谢微星:“……”   略显浮夸了啊这位兄弟。   韩子晟讥讽一笑,道:“破军星为杀星,行事往往不顾后果,转断独行,破军命格臣只见过两位,前有萧远桥性情古怪格格不入,后有殷钊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破军星出世,必有大乱,不知小陈大人有什么好激动的。”   那位司天监的小陈大人才不怕他,往那边狠狠翻了个白眼,官帽上的幞头险些甩到韩子晟脸上。   “臣方才就说过,紫微星与破军星遥相呼应,这次破军星是为辅佐帝星而来,韩将军难不成上朝没带耳朵?”   “你!”韩子晟被怼了一通,却拿他毫无办法,脸上渐渐浮起绯红。   小陈大人不再理会,继续道:“破军命格之人,虽性刚寡合,却文武兼备,雷霆万钧,更善开脱疆土,魄力十足,前有萧远桥力挽狂澜排除异己,后有殷钊冲锋陷阵以身殉国,此次破军星下凡,是我朝之幸!”   眼看着越来越夸张,谢微星连忙制止:“小陈大人说我是破军星?这怎么可能?我痴傻十年才醒,哪里担得起破军之名?”   “实不相瞒。”陆寂突然插嘴进来,“本王这些年一直在找破军转世,每有大病初愈、痴傻转醒、重伤复生之人,都要亲自带人查看,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叫本王找到了。”   谢微星:“???”   你这胡言乱语张口就来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说】   陆寂:当然是跟你学的啊,先生。   谢微星:你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呐!   殷钊是谢微星第二次任务的身份。   那个……有没有人觉得韩将军跟小陈大人很有cp感? 第09章 好消息暂回相府,馊主意逼人离职   而这番一听就知道是瞎扯的话竟真有人信,谢献书喜笑颜开,眉毛几乎要飞到耳朵后头去,他死死抓着程屹安的胳膊,一张嘴唾沫星子乱飞。   “定廉,你那坊间传闻不可信,我儿这回是真的出息了!”   程屹安:“……”   “你——”程屹安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了好大一声气,“唉!”   谢微星知道这回靠言语是没法解释清楚了,正要往地上一躺装疯卖傻时,陆寂那边竟直接给出预判。   “本王听闻,破军星刚刚下凡时,主灵不稳时常失魂,躯壳也会变得痴傻,于是特意将谢灿带回摄政王府照顾,好在至今并未出现这种情况。”   谢微星:“……”   陆寂:“以免往后再失魂,本王觉得,谢灿还是在摄政王府长住为好。”   谢献书已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定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下了朝我请你吃酒!”   叫谢献书这么一搅和,谢微星顿时没了脾气。   什么话都叫陆寂跟谢献书说了,他是半点都插不上这个嘴。   “然而破军星突然下凡,朝中并无空缺。”陆寂趁热打铁,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安排好一切,“不如这样,谢灿先入司天监任职,坐观象台,会天旨意。”   坐观象台,会天旨意。   谢微星一哂,这就是要他与天对话,传达神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真能做到,给他那神出鬼没天天宅在家里研究怎么写虐恋的老板打个电话问问就是了。   “若无其他事……”陆寂说着,朝陆凭那边看了一眼。   陆凭接收到陆寂的眼神,软塌塌的腰板立刻挺直,尽力抬高声音,“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陆寂跟上一句:“谢大人留一下。”   百官接连看了几场闹剧,早就按耐不住,三三两两结伴转身,急着回去闭门密聊,而小陈大人皂靴原地一跺,走前又瞪了韩子晟一眼。   韩子晟伸手一指:“你这人——”   可小陈大人跑得快,瞬间就走没了影,他左右看看,见无人帮他,只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待众人退下,陆寂率先支走陆凭,“今日课业繁多,皇上先回勤文殿吧。”   谢微星本来揣着手站在一侧,闻言往殿外瞥去,心里都替陆凭愁得慌,天都没亮,这么早就去勤文殿做什么?   陆凭虽不情愿,却不敢忤逆陆寂,只得咬咬牙站起来,带着小太监回勤文殿背晨书。   目送陆凭离开,陆寂又转身看向谢献书,“谢相,方才本王在朝上所说——”   “臣知道臣知道。”话未说完便被谢献书打断,“灿灿啊,往后就在司天监任职,只要不给小陈大人添麻烦就是。”   “……”陆寂捻弄佛珠的动作一顿,双手后背,“本王的意思是——”   “臣明白臣明白。”谢献书十分上道,“灿灿啊,往后就在摄政王府长住,只要不给王爷添麻烦就是。”   陆寂:“……”   他还什么都没说,谢献书倒把谢微星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正合他意。   谢微星坐不住了,大步迈到谢献书跟前,把自己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谢献书露出一个宠溺的表情,“哎?这是什么话?王爷又不会害你。”   陆寂摇摇头,道:“还有几天便是除夕,本王的意思是,今日谢灿便随谢相回宰相府,其他事,待年节过后再说也不迟。”   谢微星立刻垂下那颗宁死不弯的脑袋,“王爷英明。”   陆寂失笑,往谢微星那边迈动一步,微微低头,“你坐我的马车回去,炭盆子还热着。”   见陆寂是真要放他走,谢微星笑容灿烂,“那便多谢王爷了。”   说罢弯腰行了一礼,拽着谢献书往外跑去。   陆寂就这么看着那道人影融进夜色,半晌,他嘴唇动了动,“青成。”   青成拱手上前,“主子?”   陆寂收回目光,“盯好了,一旦有异动,立时上报,若是跟丢了,直接封城。”   “是!”   这边谢微星坐着暖烘烘的马车回了宰相府,下车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自己房中,将门一闭,把谢献书也关在外头。   “灿灿!灿灿!”谢献书拍了拍门,语气踌躇,“你怎么了灿灿?你别吓唬我啊!”   谢微星在屋中走来走去,看看房梁,又敲敲后窗,最后钻到床底下摸了一通。   “灿灿?”   谢微星从床下爬出来,拍了拍手中尘土,抬高声音,“我要睡觉!”   谢献书嘀咕一声:“怎么这个时辰睡觉?”   谢微星耳朵好,他走过去打开门,看向谢献书时满脸无奈,“天还没亮就起床上朝,我这个时辰睡觉不是很正常吗?”   “好好好。”谢献书立刻妥协,“那你睡那你睡,睡醒了记得吃饭。”   门“咣当”一声合上,谢微星把兔毛靴子随便一甩,仰头倒下去,心里又在琢磨着怎么逃跑。   房梁是没法藏人的,后窗翻出去还是宰相府,床底下也没有密道……   他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去呢?   陆寂是他一手带大的,有什么小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虽说今日将他放了回来,实则暗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宰相府,一旦他有什么动作,陆寂便会亲自上门抓人。   “啧。”谢微星翻了个身,肉嘟嘟的侧脸压在枕头上,盯着屋中那扇八折屏风出神。   陆寂太过警觉,若是能叫他放松些就好了。   早起的疲惫渐渐涌上脑门,谢微星双眼一合,一件事还没思考个五分钟,便睡了过去。千人工作群。   【叶来香:@谢微星,哟,星哥终于来了。】   谢微星先是吓了一跳,又立刻检查过自己的登录状态。   什么时候设置了自动登录?   【叶来香:@谢微星,星哥进群怎么不说话啊?】   谢微星没法,只得随便回了一句。   【谢微星:嗯。】   【叶来香:星哥屁股还好吗?】   【谢微星:滚。】   【周周:@叶来香,你这不找骂吗?】   【叶来香:我这不是关心一下星哥,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看到这一句,谢微星略一思索,赶紧回道。   【谢微星:还真有件事想问问大家,我现在这个身份完全没法做任务,必须要换一个,但那小疯子一直盯着我呢,我哪都去不了。】   【还差最后一个任务:所以?】   【谢微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叶来香:还就用上次那个办法呗,先说些肉麻的话告个白,再咬咬牙主动献个身,让他觉得你身心从此都属于他时,撒丫子就跑。】   【谢微星:滚。】   【叶来香:……】   【还差最后一个任务:@叶来香,你这不找骂吗?】   【只能养活绿萝:我倒觉得香香说的可以一试。】   【叶来香:别叫老子香香!】   一想起这件事谢微星就气不打一处来,上次就是信了叶来香这馊主意,他走的时候是潇洒了,压根没想过还要再回来一次。   【还差最后一个任务:可以一试,但最后结果怎么样,还是得看个人水平,不过星哥一个过了十次任务的大佬,应该没问题。】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直勾勾盯住群里,就在他们以为谢微星会自信满满站出来说“当然没问题”的时候,却收到一条令人意外的消息。   【谢微星:有谁在总部吗?帮我说一声,让老板再派个人过来吧,我离职。】   说完,谢微星将登录状态调整为“请勿打扰”,直接下线。   众人诧异,谢微星还差两个任务就能晋升了,现在离职,那前头十个任务就全白做了,他是开玩笑的吧?   叶来香不信邪,赶紧点开谢微星的个人主页,却发现连个性签名都改了。   【已死,勿念(虽死,但清白尚在)。】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那小疯子……   陆寂:小疯子?是他新给我取的爱称吗?我很钟意,我还可以更疯一些,只要他喜欢。   程屹安,字定廉,取自廉政安定。   明天还有更新嗷~ 第10章 花船乐坊送玉簪,趁人之危非君子   谢微星才睁眼,屋外便响起“笃笃”两声,他以为是院中小厮过来喊他吃饭,于是赶紧开了门,却发现外头站的是谢家老大,谢朗。   他显然没这个准备,舌头差点打结,“呃——大、大哥?”   “怎么敲这么久都没回应?”谢朗仔细端详谢微星的脸色,眉头轻蹙,“可是身子还没好利索?哪里难受?我去叫大夫。”   “不用!”谢微星赶紧拉住谢朗,“我早就好了,大哥可是有事?”   “那就好,摄政王府早早便来要药方,你喝个几天,也该好了。”谢朗转身,朝谢微星偏了偏头,“走吧,爹要请程叔吃酒,叫我俩作陪。”   谢献书请程屹安喝酒,为何要叫他们两个小辈作陪?   谢微星挠挠头,闭门追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谢朗突然提起:“爹把你院中小厮全都发卖了,你这边无人伺候,待会儿去我院中挑几个称心的。”   谢微星不解:“为何要把我院中小厮全都发卖了?”   “不知。”谢朗也因这事疑惑了好几天,“你醒来那日,爹就匆忙把人发卖出去,到现在都没说给你挑人。”   谢微星没再追问,而是敛下眸子低头走路。   难道谢灿大病一场并非意外,而是遭人毒手?不对,若真是如此,以谢献书的性子,早就哭天抢地把人送去见官了,哪会只是发卖出去这么简单。   正想着,谢朗推开屋门,将厚重的外衣脱了往旁边一递。   小厮接过谢朗的衣裳,又殷勤地将谢微星肩上大氅取下,朝里屋喊了声,“大公子跟小公子来了!”   谢微星跟在谢朗后头,待帘子掀起,他踮脚看去,里头除了谢献书跟程屹安,还坐着个十四五的小少年。   见他们进屋,小少年连忙站起来喊人,“谢大哥,谢二哥。”   “焕章也来了。”谢朗冲程焕章笑笑,转头看向程屹安,上前叫了声:“程叔。”   谢微星这才对上号,这小孩正是程家长子,程焕章。   程屹安点头,“坐吧坐吧,不必拘谨,一家人吃个饭罢了。”   “今儿可不是一家人吃个饭。”谢献书春风满面,拍了拍桌上两坛好酒,“今天我请大家吃酒。”   程屹安难得露出笑容,“有什么区别?”   谢献书眉毛一飞,眼睛一瞪,“我请的酒,跟平日吃的自然不同,待会儿你们尝过就知道了。”   清酒满杯,谢微星低头嗅了一下,扑鼻而来一股香味儿,味道也很熟悉……   “你把秣山的酒取出来了?”这酒香程屹安一闻便知,他看向谢献书,“何时去取的?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谢献书乐呵呵道:“想喝就去取了,这酒又不是送给旁人,独横埋进去,不就是留给我们喝的?”   此话一出,桌上突然沉默下来。   谢微星知道为什么。   这酒是萧远桥死前亲手埋进去的,三人约定好了,等来年雪满山头再一同喝个痛快。   可没过多久他便撒手人寰,秣山小筑的石桌上再也凑不齐三个杯盏。   不过谢献书这个酒蒙子指定偷着喝了不少,这么些年过去,也不知道那些酒还剩几坛。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压抑,谢微星突然端杯起身,“这么多年我人事不知,有幸醒来灵识清明,我敬大家一杯。”   说罢一个仰头,酒液没过唇舌,直接沿着喉咙滑下,下一秒,谢微星扶着桌沿背过身去,咳了个天昏地暗,“咳咳咳咳——”   “灿灿?”谢朗拍打着谢微星后背,顺势递上一杯热茶,“喝点水。”   谢微星就着谢朗的手将水喝了,勉强压下喉中痒意。   这谢灿大概是头一次喝酒,拇指大小的酒盅都能咳成这样。   谢献书被谢微星逗得哈哈大笑,正要同程屹安调侃几句,转头却碰上后者无奈的眼神。   程屹安微微摇头,埋怨谢献书,“谢灿刚刚病过,你就喊来他喝酒。”   谢献书却觉得无所谓,“我看灿灿身体并无大恙,想喝就喝吧,今天是个好日子,自然是要喝几杯助助兴的。”   程屹安虽不赞同,却没再拦,只叮嘱一声:“以小口入,慢点喝。”   酒过三巡,谢献书突然问起:“焕章,魏清明家那孙子,到底是不是你推下去的?”   程焕章正在往嘴里塞饭,闻言停下动作,抹了抹嘴,十分实诚回道:“谢叔,应该不是我,这几天我一直宿在学堂,连门都没出过,先生跟同窗都能替我作证。”   “那魏清明今日在朝上发的什么疯?”谢献书明显已经上头,舌头怎么捋都捋不直,末了不忘骂一句,“这老家伙,真是越来越糊涂!”   程焕章挠挠脸,夹了块肘子啃起来。   程屹安搁下筷子,同谢献书一起举杯,“估计只是找个由头让我们不痛快罢了。”   “唔,对了。”谢献书酒杯都到了嘴边,又想起件事,“那要新修的漓渠,到底谁来负责?”   程屹安手一顿,他盯着杯中酒,眼珠微颤,半晌才仰头干了,“不出意外,还是你我。”   谢献书小声嘀咕:“这下可得看好了,别像上回那山湾渠似的,叫人好一顿陷害,若不是王爷日夜不休替我们脱罪,明年开春谢朗焕章都得给我俩上坟。”   程焕章听到自己名字,抬起头来看了眼,见无人理他,又夹了个鸡翅回去。   谢微星在一旁喝酒吃菜,默默听着,倒是听来不少消息。   兴农必先修水利,陆寂信得过程屹安同谢献书,便将此事交给他们去办,可这样一来,旁人是半点油水都捞不着,只能眼巴巴看着。   而谢程二人刚正不阿,不愿同流合污,也因此成了众人眼中钉。   谢献书颇有自知之明,“你我能得王爷青眼,全看萧独横情面,能到如此,人生无憾,也再无追求,往后当鞠躬尽瘁,尚对得起秣山结拜之义。”   程屹安没再说话,双眼微微眯起,深邃的眸子盯着窗棂,不知在想什么。   一场酒从午时喝到天边渐黑,程屹安便直接宿在了谢家。   程焕章到底年纪小,在家中待不住,又撺掇着谢朗带他去涟水上看花船乐坊和那会跳舞的胡姬。   谢微星早已喝得醉醺醺,闻言扯了扯嘴角。   谢朗从小就一本正经,长大些也不近女色,哪会去花船乐坊这种地方,还看会跳舞的胡姬?他不把胡姬推水里就算好事。   可谢朗微一思索,道:“稍等片刻。”   说罢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个木盒。   他冲谢灿程焕章招招手,“走吧,今日单数,花船乐坊还有一盏茶时间就开了,我们赶过去刚好。”   谢微星:“……”   连日子单数双数都记这么清楚吗?   程焕章拉着脑袋懵懵的谢微星跑过去,笑着瞅了眼谢朗手中的匣子,“谢大哥,这是什么啊?”   谢朗神色坦然:“是送给木槿姑娘的玉簪,今日她跳飞天神绝花月舞。”   谢微星:“……”   这么拗口的名字又是怎么记住的?   谢朗似乎很着急,连步子都大了不少,谢微星跌跌撞撞跟着,一行人终于赶在开船前登了上去。   自十年前辽人被赶出中原,长安强盛安定,无人敢犯,又到年节时,处处玉树琼花龙飞凤舞,目之所及灯火盈盈,耳闻四方弦乐迭奏。   而这花船乐坊更是奢靡华丽,共有四层高,每日于涟水船渡,只要上了船,便是寻欢作乐夜夜笙歌。   船刚离岸,程焕章实在憋不住了,“谢大哥,谢二哥,我瞧见同窗了!我过去找他!”   说罢把谢微星往谢朗手中一交,转身就跑。   谢微星同谢朗对视一眼,晃了晃那叫酒泡过的脑袋,“大哥不必管我,去送簪子就是。”   谢朗不过考虑一秒,立马点点头,“那你站在此处不要乱跑,我送完簪子便来找你。”   谢微星晕得很,瞅准了一旁的雕花立柱,上前抱住,“好。”   谢朗刚走,身后木门突然打开,谢微星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拽了进去。   门“砰”地一声合上,高大身形立时压上来,熟悉的药味盈满鼻尖。   “喝酒了?”那人凑近,在谢微星颈侧轻轻嗅了两下。   谢微星抬头看去,眼神迷离,双颊红扑扑地,水汪汪的眸子盯着人瞧,这副模样别提多诱人。   那人等了会儿,见谢微星没什么反应,又问了一句,“竟然醉到不识人了么?”   谢微星缓慢眨眼:“王爷。”   陆寂声音轻快:“还认得我,不算太醉。”   谢微星大言不惭:“一点小酒。”   “小酒?”陆寂伸出手,往谢微星下巴上挠了两下,却见谢微星眯了眯眼,微微抬头,似乎舒服极了。陆寂一怔。   从前倒没发现,谢微星竟然喜欢这个。   他又挠了两下,不意外看见谢微星像只猫似的,餍足地闭上双眼。   “别睡。”他指尖用力,谢微星也随之扬起脸来。   陆寂脑袋里突然蹦出四个字。趁人之危。   可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算得上卑鄙,这怎么能叫趁人之危呢?   他没犹豫,埋下头去,往谢微星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舌尖缓缓抵进。   谢微星挣了一下,却实在没什么力气,见挣不过,他只好乖乖顺从,完全由着陆寂心意。   就在一个吻即将深入时,谢微星背后的门被人拍得哐哐作响,“爹!爹!你在屋里头做什么呢?”   谢微星瞬间清醒,将陆寂一把推开。爹?   什么爹?哪来的爹?谁是谁的爹?   陆寂抬手擦了擦唇角,黑着脸将门开了条缝,“你不是去买糖画了吗?”   拍门的是个穿着妃色棉裙的女娃娃,她使劲往门缝里挤,挤了许久才挤进半张脸。   “爹,糖画买回来了,你叫我进去呗!”   虽然那女娃娃面容扭曲看不清楚,但瞥见她绿色的眼珠,谢微星还是认了出来。   居然是殷钊那便宜闺女。   【作者有话说】   谢朗(重色轻弟):灿灿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出事。   陆寂(重色轻娃):清平一个小娃娃,能出什么事?   不是亲生的,殷钊的便宜闺女,陆寂捡回来养。   明天请假一天嗷,我要去雍和宫上香,后天再更~ 第11章 飞天神绝花月舞,用脚养大郑清平   陆寂稍稍泄力,门缝开得更大,他伸手按在女娃娃的脑门上,毫不留情把人推了出去,“那就再去买一个。”   “船上就那点糖画,早就卖没了!”女娃娃眼疾手快,从门缝中伸手进来一抓。   谢微星屁股一疼,他低下头去,同女娃娃对视在一起。   陆寂那张脸竟黑出一丝绿色来,他语气危险一字一字警告:“郑、清、平,松手。”   郑清平也没想到门后面还藏了个人,她“唰”地收手,看清人后小声喊道:“灿灿小叔。”   自陆寂喊出郑清平的名字,谢微星就两眼一黑。   他死前明明为这个遗腹子取好了名字,跟她娘姓郑,就叫郑钱,郑钱挣钱,多好的名字,怎么现在却叫郑清平?   清平,清贫,岂不是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郑清平眨眨眼,“灿灿小叔,你也能逛花船啊?”   陆寂作势要关门,“别闹,找青成带你去玩。”   “哎等等等等!”郑清平用身体抵住大门,“木槿马上就要跳舞了,你们不去瞧吗?躲在屋里做什么?”   陆寂拒绝:“有什么好看的?”   郑清平像个小大人似的,绿宝石一般的眼珠左右看看,拉长声音“噢”了一声,“你这么着急带我来逛花船,原来只是为了见灿灿小叔。”   陆寂:“……”   郑清平:“我娘说了,跟痴傻之人睡觉是丧尽天良的——”   “砰!”   话未说完,便被门拍出去老远。   转身对上谢微星的眼神,陆寂解释道:“那是郑樱的孩子,你走后不久,我便将她认作义女养在膝下,你从前取的那个名字给女娃用并不合适,所以我给她取名郑清平,乳名元宝。”   听说乳名叫元宝,谢微星心里才好受些,他摸摸鼻尖,低下头去,“是我醉了吗?王爷怎么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陆寂看着他的眼睫和泛红眉尾,目光慢慢下移,最后落在殷红的唇上。   正要俯身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谢微星一张嘴,一个响亮的酒嗝直接打到陆寂脸上。   “嗝——”   陆寂脸色不变,无声叹息。   “我想起来了。”谢微星从陆寂胳膊下头钻出来,眼睛亮晶晶地,哪还有醉意,“大哥还在外头等我呢,我们约好要一起去看飞天神经怀孕舞。”   陆寂:“……”   谢微星:“飞天神君怀孕舞。”   陆寂动了动嘴,想纠正他,却也记不起那个拗口的舞到底叫什么。   “飞天神君……”谢微星放弃,“哎呀我也忘了叫什么,反正大哥找不到我肯定十分着急,我先走了,告辞!”   说完开门便跑。陆寂没追。   谢微星这会儿酒醒了,想再碰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边谢微星刚出门便一头撞进谢朗怀里,谢朗把人扶住,看了眼紧闭的门,“你怎么从那里出来?”   “哦……”谢微星随便找了个借口,“王爷找我说了会儿话。”   谢朗意外:“王爷也在?”   没等谢微星回话,下头突然传来一阵鼓声,谢朗双眼一亮,“开始了。”   两人走到栏杆旁往下望去,回字楼中央花团锦簇,四周站满了人,有小娘子于四层抛花,又被楼下的公子们哄抢了去。   最下层有一雕花高台,高台之上站着一位绿衣舞姬,那舞姬素手素脚,腕上挂着几圈撩人心弦的银铃,走动间折射出斑斓彩光。   谢朗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笑意,他先是扶着栏杆敲打几下,又摸向头上的玉冠,最后终于想起什么,给谢微星指了指,介绍道:“那便是木槿姑娘。”   谢微星看着这一通毫无意义的小动作,心里倒对那舞姬来了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叫木头似的谢朗开窍开成这样?   正想着,一道红绸从天而降,谢微星挑了挑眉,心中赞叹,原来是这么个飞天。   下一刻,琴与琵琶争相斗艳,骤雨般冲彻云霄,压过嘈杂人声闯入耳廓。   待红绸缓缓升起,谢微星这才看清那位木槿姑娘样貌,高鼻深目,肤白如玉,标准的胡人长相,惊鸿一瞥,倒是同郑樱有那么几分相似。   木槿赤裸的双脚缠住红绸,倏地仰头下腰,手中飘带在空中旋舞,真如那飞天的神女一般,虽在花船中供人赏看,却叫人无法生出亵渎之心。   谢微星正要同谢朗夸上几句,又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流氓哨。   他转头一瞧,郑清平正将拇指食指塞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吹了几声,吹完了,她一脸兴奋爬上栏杆,挥手大喊:“木槿美人儿!木槿美人儿!”   谢微星:“???”   陆寂是在用脚养孩子吗?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养成了这副模样?   郑樱呢?郑樱就不管管吗?   “咔哒。”   几人身后的房门从内打开,陆寂黑着脸走出,拎住郑清平的后脖领子,把人从栏杆上薅下来,“本王是不是说过,往后不准吹口哨?”   郑清平嘬了嘬手指头上的糖汁,嘿嘿一笑。   遇上陆寂,谢朗拍拍谢微星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一同行礼,“王爷。”   陆寂上前一步,看看谢朗,又看看谢微星,轻轻点头,“不必多礼。”   谢朗直起腰,一本正经打问:“我记得王爷从不来这种地方,怎么今日……”   陆寂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还不是平儿,一直吵着要来。”   郑清平连忙为自己辩解:“我——”   才说出一个字,便被陆寂手动噤声。   他死死按住郑清平的嘴,朝身后偏头,“外头人多眼杂,本王订有雅间,不如带谢小公子同本王一起坐?”   谢微星刚要拉着谢朗拒绝,便见谢朗又行一礼,“谢过王爷,但我已定好雅间,便不叨扰王爷跟小郡主了。”   说罢带着谢微星退下。   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回廊,陆寂微微敛下眸子,同郑清平对视一眼。   “唔,唔唔唔?”   他松开手,郑清平没心没肺问道:“爹,你咋啦?”   陆寂朝郑清平摆摆手,转身进屋,“帮我送个东西。”   谢家雅间,谢微星刚坐稳,便见桌上摆着个熟悉的木盒。   他看了两眼,问道:“玉簪怎么还在这儿?”   闻言,谢朗身子一僵,含糊其词:“唔。”   谢微星了然,看谢朗这样,应当是去送了,却没送出去。   他看破不说破,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磕起来。   没过一会儿,外面响起“笃笃”两声,谢微星打开门一瞧,居然是郑清平。   “小郡主怎么来了?”   郑清平把怀里的东西递给谢微星,“灿灿小叔,这是我爹让我给你的。”   谢微星接过去掂量两下,好像是个画轴。   “我爹还说,要你一定仔、仔、细、细看。”说完,郑清平挥挥手,一蹦一跳跑远。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众所周知,见到喜欢的人,小动作会增加。   谢朗(敲敲栏杆摸摸玉冠):我不信。   卤鸡(转转佛珠抚抚玉佩):我也不信。 第12章 展信但忆画中人,落笔如见黄泉友   见谢微星抱着东西回来,谢朗问了句:“这是什么?”   “王爷送了一幅画。”谢微星走到桌边,将画铺在桌上,慢慢打开。   画幅不大,上头画有一位红衣墨发的少年,少年凭栏而立,却只露个后脑勺,若叫旁人来看,甚至连男女都无法分辨。   谢微星伸手往画上摸了一下,指腹立马沾染些许朱红。   竟是刚刚画完就送了过来。   但陆寂要他仔细看,到底是看什么?谢微星将画轴慢慢拉到底,才发现右下角还有一句题诗:红封寄新年,展信照旧人。   收到这样一幅画,谢微星竟有些欣慰。   虽然孩子现在疯疯癫癫的,但小时候学的东西都没忘,写起诗来这个文学素养也是极高的,高到他都有点看不懂。   “红封,红封……”他拉着谢朗问:“这是不是要给我封过年红包的意思?”   “红封寄新年,展信照旧人。”谢朗读过一遍,解释道:“意思是,封信的红蜡经年无人拆开,说明信一直没能寄出,而不管何时寄出,都是新的一年。终于有一天,写信人忍不住将信展开,一眨眼,信上竟模糊浮现心念之人的身影。”   谢微星:“……”   谢朗一声叹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飘远,“但画上这人,或许早早嫁为人妇,或许已然阴阳两隔,这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停。”谢微星打断谢朗的感情输出,露出个不解的表情,“你是怎么从短短十个字里看出这么多东西的?”   谢朗直勾勾盯着窗外的木槿,喃喃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微星着急忙慌把画轴卷起来,随手搁在一边。太可怕了。   一场飞天舞看完已是夜深,谢微星实在是困得不行,谢朗只好差人叫来程焕章,在下一次靠岸时,带着两个小孩下船回家。   叫冷风一吹,谢微星清醒不少,他裹紧衣裳,不由地怀念起陆寂那搁了炭火盘子的马车。   谢朗迈进院门,冲谢微星招招手,“灿灿,跟我回去,挑几个人用。”   “哦。”谢微星跺跺脚上的雪,小跑着跟上。   谢朗院子就在隔壁,他虽早已入仕,可因着还没成亲,便一直没有搬走。   谢微星打着哈欠,目光扫过一众小厮,疑惑道:“大哥,你院子里头,没有姑娘吗?”   谢朗板着脸,“没有。”   谢微星往前走了两步,又从头到尾看过一遍,问道:“你们都会做什么啊?”   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最后还是谢朗站出来指了几个人。   “顺子,会扎纸鸢和花灯。”   被叫到名的顺子站出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纸鸢送给谢微星。   “德旺,会点拳脚功夫。”   那叫德旺的当场给谢微星表演了一套拳法。   “元鸿,擅口技。”   元鸿一张嘴,竟是雀儿的叫声。   谢朗每说一个,谢微星眼睛就亮上几分,听到最后,更是直接咧着嘴笑起来。   “好!”他抚掌称赞,回过头跟谢朗要人:“大哥,这仨人都给我呗!”   谢朗微微颔首,示意他带走就是。   回到自己院中,谢微星先是飞扑到床上滚了一圈,又懒洋洋翘起二郎腿,挨个问问题。   “那个顺子,你会扎纸鸢,可会扎纸人?”   顺子吓了一跳,直接跪下去,“小公子,扎什么纸人啊?”   谢微星指指自己,“照着本公子的模样扎个纸人。”   顺子欲哭无泪:“小的不敢啊!”   谢微星:“不行,你必须得扎,本公子就给你两天时间,年前必须扎好。”   说罢又转向德旺,“德旺,你会拳脚功夫,力气一定很大,那你会不会挖坑?”   “挖坑?”德旺犹豫一下,“敢问小公子,挖多大的坑?”   “不大。”谢微星给他比划了一下,“挖个能把本公子埋进去的就行。”   德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公子放过小的吧!小的怎敢啊!”   谢微星埋怨他迂腐,“你只管挖一个就是,旁的不用管,本公子告诉你去哪挖,也是年前挖好。”   目光转到元鸿身上时,元鸿二话不说,先跪下去磕了个头,“小公子,小的就是来伺候您的,您不能让小的掉脑袋啊!”   “莫怕。”谢微星表情变得慈祥许多,“只是想问问,你除了会学那雀儿叫,可会学人说话?”   元鸿问:“学、学谁?”   谢微星:“学本公子。”   元鸿清清嗓子,试着说了两句,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谢微星别提多高兴,拍着元鸿的肩膀夸赞,“好!这两天你便好好练习!练好了,本公子有赏!”   转眼便到年节,谢府处处张灯结彩,红灯笼从府门口一路挂进院中。   牧卿卿亲自带人贴楹联,贴到谢微星屋里时,却发现少了一张。   “方才我去取楹联时,你爹说最后一张还没写好。”牧卿卿冲谢微星示意,“灿灿,你去书房,问问你爹写好没有。”   “这就去!”谢微星应了一声,跑到谢献书的书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无人回应,他又敲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没人?   见屋中没人,门也没关,谢微星便直接推门进去,先是背着双手在屋中转了一圈,摸摸挂在墙上的字画,碰碰摆在架上的瓷瓶,最后才晃悠到谢献书的书桌旁。   桌上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谢微星低头看去,刚读了个开头便愣在那里。   “落笔如见……萧君。”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五轮,冀此信以念君,君于泉下——信到此为止,后面的字被墨迹染成一团黑,只剩最后一句。   ——景和二十年,新年万福。   谢微星眼睫微颤,突然看向桌旁那一摞陈旧泛黄的信封。   手缓缓伸出去却犹豫了,要收不收地在空中来回好几下。   他如今是谢家谢灿,偷看老子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合适?   挣扎片刻,谢微星暗骂一声,把那一摞信全都抱到怀里,管那么多呢,这本就是写给他的信,他看看又怎么了?   他挨个拆开,一字字读去,越看心中愈发酸胀。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四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九年,新年万福。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三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八年,新年万福。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二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七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六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五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四年……   每一封信,都在隔着生死,同萧独横道上一声:新年好。   谢微星认真读下来,眼眶微微湿润,这谢献书怎么还偷着给他写信啊,怪感人的。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声,谢微星抬头看去,刚好同进门的谢献书对视在一起。   “你……”他站起来,往谢献书那边走了两步,举了举手中书信,泪水衬得双眼明亮无比,“有你这样的挚友,死而无憾,我也不瞒你了,你我血缘上虽是父子,但往后还以兄弟相称。”   谢献书一怔,嘴巴缓缓长大,花白的胡子轻轻颤着。   谢微星摇头失笑,“别太激动,我也是逼不得——”   “臭小子!”只见谢献书怒骂一声,抄起一旁的戒尺追着谢微星而来,“你人醒了心眼却坏了?还以兄弟相称?你仔细看看,我是你爹!你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吗?真是大逆不道!”   谢微星边跑边躲,“哎?哎哎?你怎么还打人呢?”   谢献书气糊涂了,一张脸涨成猪肝红,戒尺挥下去时毫不留情,“还偷看我信!偷看我信!把信给我!把信给我!”   两人一跑一追,围着屋里转了好几圈,谢微星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连忙把信往地上一丢,慌慌张张逃了出去。   “不肖子孙!”谢献书骂骂咧咧丢了戒尺,粗喘着气蹲下身去,将信一张张拾起,又用袖子挨个拭去信上沾染的尘土。   做完这些,他找了木匣将信装起,挂了锁,又藏进不常打开的柜子里。   而这边,谢微星一路跑进自己院里,却见楹联早已贴好。   他抓着元鸿打问:“楹联什么时候写好的?”   元鸿笑笑:“小公子刚走,大人就差人送了楹联过来,夫人去前头忙活了,要您换好衣裳赶紧过去。”   “好。”谢微星跑进屋里,床上摆着几件大红新衣,他拾起其中一件,刚入手便觉出不对,这料子……   “元鸿!”他朝外间喊了声,“这衣裳是谁送来的?”   元鸿扒着门框探头,回道:“是大人差人送来的,还说了,这些衣裳就咱们小公子独一份呢。”   虽说着是谢献书送来的,但谢微星心里早有答案,每一件都是大红绣金丝,内里缝了一层羊皮,可不就是尚衣局给他做的衣裳?   尚衣局专掌皇帝后妃服裳,万万没有给哪家大臣制衣的先例,谢献书得盛宠已是遭人眼红,若旁人知道他谢灿居然敢叫尚衣局制衣,那明日弹劾谢家的折子准得堆一人多高。   陆寂也心知肚明,不敢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送上门,便偷偷摸摸交到谢献书手上。   但谢微星毫无心理负担,他抖开穿上,心里美极了。   他一手把陆寂养大,这些衣裳就当是陆寂孝敬他的。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准备下章逃跑,请大家多多支持我,谢谢!   谢朗会是本书里面最懂陆寂的人,因为同是爱而不得的天涯沦落人。 第13章 小可怜独自守岁,老父亲登门相伴   谢微星穿着新衣裳一露面,牧卿卿便一脸喜色迎上去,扶着他的肩头左右看,怎么都看不够。   “瞧我家灿灿,这白净的小脸,这新衣一穿,多喜人啊!”   谢朗也笑着打量一番,他眼尖,一下便瞅见衣袖里头绣了一圈小字,“灿灿这衣裳一瞧就知花了心思的,袖子里头还绣了字呢。”   “绣字?”谢微星拎着袖子翻出来瞧,袖口内面果真刺了一圈小小的金字,他缓缓读出来:“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他没要求在袖口刺字,应当是陆寂添上的。   “咱们灿灿往后定会平安喜乐万事顺遂的。”牧卿卿似乎特别喜欢谢灿这个孩子,目光半点不分给谢朗,全落在谢微星身上。   往日母老虎变成温柔亲切的慈母模样,谢微星还不太适应,他讪笑着躲开牧卿卿的手,坐在谢朗身边,干巴巴等待开饭。   谢献书姗姗来迟,他换了一身朱红朝袍,端正坐下,一拾筷子两手漆黑。   牧卿卿直接怼他一拳,“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谢献书被打了也不恼,笑呵呵道:“方才给独横写信,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我那新衣裳都叫墨染了,只好换了朝袍。”   说起方才的事,谢献书又想到谢灿非要跟他以兄弟相称的话,他淡淡扫过鹌鹑一般缩起来的谢微星,鼻腔中泄出一声冷哼。   牧卿卿立马侧目:“你哼什么哼?哼给谁看呢?”   谢献书弓下腰去,苦不堪言,“夫人,我没哼给你看啊!”   谢微星赶紧低下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笑出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献书怎么还是这副妻管严的德行?   谢献书殷勤地给牧卿卿递上筷子,“夫人,请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哼。”牧卿卿白他一眼,“还不是为了等你。”   “哎呀,夫人莫怪。”谢献书搁下筷子,先喝了口酒,“方才不是差人送了些东西嘛,程家一份,王爷那头也送了一份。”   说着,酒盏停在唇边,他叹了口气,唏嘘道:“王爷自己在府中过年,不知有多冷清。”   谢微星夹菜的动作一顿,他抬头问:“今日守岁,王爷为何自己在府中?”   谢献书摇了摇头,“不知,自十年前大辽一战,王爷便自己出来建府,从那时起,就再没去宫中守岁。”   谢微星没说话,他掰了块糖果子,丢进嘴里慢慢嚼着。   很久以前,都是他带着陆寂陆凭过年,自他死后,只剩两个孩子,如今陆凭也长大了,陆寂自己跑出来建府,好好的一家人竟分割成这样。   谢献书说的没错,一个人过年,那得多冷清啊。   陆寂这小孩儿从小没爹没妈,这十年里年年自己守岁,看着外头万家灯火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灿灿。”牧卿卿给他夹了只兔腿,“多吃点肉,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谢微星看了眼自己那胖成莲藕的手腕,张了张口,又不敢同牧卿卿争论,只好埋头下去,老老实实把兔腿啃了。   吃饱喝足,牧卿卿大发善心挥了挥手,“在家里待着多没意思,朱雀街上有舞狮子,你小时候最爱看了,待会儿叫你大哥带你去。”   谢微星正觉得无聊,连忙拽着谢朗答应下来。   兄弟二人同去看过舞狮子,恰巧遇上谢朗翰林院的同僚,便坐在一起喝茶聊了片刻。   谢微星坐不住,屁股左右动着,最后贴近谢朗耳边说了什么,谢朗无奈一笑,朝他点点头,“去吧,记得带上人。”   “好!”谢微星跑下楼,喊上元鸿钻进马车,转眼便消失在热闹的朱雀大街。   而谢微星这边刚从茶楼离开,陆寂那边便收到了消息。   “王爷,谢小公子带着随从偷偷跑了出来,似乎——”   陆寂正在包饺子,听说谢微星又要逃,他“腾”地一下站起来,顾不及自己满手面粉,冷着脸就要冲出去抓人。   “他往哪里跑的?叫人跟住了,千万不能丢。”   青成连忙跟上后半句:“谢小公子似乎是朝摄政王府来的。”   脚步倏地顿在原地,陆寂高大的身子紧紧绷直,细看之下,他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灯红映照中,面粉像细小的雪花一般从掌中簌簌落下。   就这么抖了会儿,陆寂勉强平定下来,他攥起拳头,歪头吩咐:“去拿些糖果子和点心来。”   不等青成回话,万有福已经跑了出去,“我去拿我去拿!”   朱雀门离摄政王府不过几条街,万有福刚将糖果子拿来,便听见外头传报,宰相府谢小公子登门拜访。   听到谢微星是真的来了,陆寂这才长舒一口气,他不自主弯起嘴角,三两步走到门口,刚好看见心心念念的人提着衣角跑进院子。   见陆寂正在廊下等他,谢微星大大方方上前行礼,“见过王爷,王爷过年好啊!”   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打着转消散在两人之间,陆寂的目光温柔极了,他注视着谢微星的眸子,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微星站在阶下,仰起脸笑,“我听说王爷一个人在府中守岁,便来瞧瞧。”   “听说我一个人守岁,便来瞧瞧?”陆寂将谢微星的话重复了一遍,内心一片熨烫,“是怕我一个人冷清么?”   “没有啊。”谢微星死鸭子嘴硬,立马否认,“就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摄政王府今日吃什么好吃的。”   陆寂侧身闪开,谢微星迈过门槛,才看清桌上摆着几只饺子。   “王爷一个人包饺子啊?”谢微星俯身查看,每一只饺子都圆滚滚的,褶子压得结实,手艺当真不错。   “都是你教我的。”陆寂坐下,将窄袖往上拽了拽,动作行云流水,两三下便包了一只出来。   他将饺子托在手心,递到谢微星跟前,“这样可以吗?”   谢微星十分捧场,双手拼命鼓掌,“王爷太厉害了!”   陆寂脸颊微微泛红。   谢微星不忘给自己撇清嫌疑:“但王爷怎么说是我教的啊?我自己都不会。”   陆寂今天心情好,他由着谢微星装傻,捏起一张饺子皮放进后者手中,“没关系,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陆寂:我一个人过年,老婆心疼我了。   陆凭:哈喽?有人心疼下我吗?我也是一个人过年。   今天短小了,没写到逃跑,下章的 第14章 幺蛾子半道如厕,不含糊说逃便逃   谢微星胡乱捏了几个饺子,同陆寂的一起丢进锅里煮了,美美吃了一顿,便起身准备告辞。   看出他要走,陆寂赶紧跟着站起来,卑微留人:“时间还早,再陪我一会儿。”   谢微星露出个为难的表情,“可是我同大哥说,就出来半个时辰,待会儿还得回宗庙上香呢。”   谢朗那边倒是好说,但去宗庙上香这事万万不能耽误,陆寂掩起失望的神色,吩咐道:“青成,风炎,你们带人送他回相府。”   谢微星连连摆手:“我带了随从来的,马车就在外头呢,再说了,回相府就几步路,王爷不必客气。”   陆寂哪里是客气,他怕谢微星半道跑了。   他冲青成使了个眼色,青成立刻领会,“谢小公子,今日不同往日,街上人多杂乱,到处都是爆竹,王爷担心,还是让我们送您回去吧。”   谢微星左右看看,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笑着道谢,“那便麻烦了。”   陆寂勉强将心放进肚子里,从摄政王府回相府并不远,有青成风炎几双眼睛盯着,谢微星插翅难飞。况且……   况且谢微星今夜主动来看他,应当不会再逃了。   那十年的苦苦寻找,这几日的小心讨好,谢微星终于看在眼中,也终于愿意心疼他一二了。   只要往后他待谢微星好,用自己的命去万般疼爱,就算那颗心是石头做的,也终有融化的一天。   想到这里,陆寂伸手帮谢微星戴好帷帽,后退一步,“我便不送你了,这几日你在相府照顾好自己,待过了上元节,我再去接你。”   谢微星一张脸苦哈哈的,“还要回来啊?”   这跟放了个年假有什么区别?年后还得回摄政王府上班,工作内容说不准都得打码。   陆寂背起双手板起脸,“本王当着文武百官说的话,岂能食言?”   “哦,那我先走了……”见陆寂连自称都换了,谢微星摆摆手,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   陆寂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腰后的双手紧紧攥起,也跟着往前迈了一步。留下来吗?   “对了王爷。”谢微星回过头眨了眨眼,“王爷神龙之身,凶祟莫敢靠近,守不守岁都无所谓,不如早点睡吧。”   毕竟年纪大了,本来天天早起上朝就睡眠不足,过个年还得熬夜,身体怎么抗得住?   陆寂虽穿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中,可胸口处的滚烫却将整个身子烘得如同进了春夏。   他颔首一笑,答应下来,“好。”   谢微星又冲陆寂挥挥手,这次没再回头,一路小跑爬上自己的马车。   目送谢微星的背影消失在廊道,陆寂又在檐下站了片刻,直至万有福捧着一碗药汁走上前,“王爷,该吃药了。”   陆寂回过神来,轻轻摇头,“今晚不吃。”   万有福一怔,“那……”   陆寂转身进屋,“往后也不吃了。”   万有福喜出望外,连声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这边谢微星刚爬进马车,青成便敲开车门,将炭火盆子和汤婆子塞进来,“谢小公子,这是王爷吩咐的。”   谢微星似是感动极了,他喃喃道:“王爷真是细心,又给炭盆子又送汤婆子的。”   “天寒地冻,路不好走,谢小公子坐稳了。”青成说话时,一双鹰目频频瞥向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谢微星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小厮元鸿,方才一直在外头等我,我便叫他上车坐着。”   被点到名,元鸿赶紧站起来,冲青成笑笑。   青成点头致意,又若无其事打量了一遍车顶,见没什么异常,才退出去。   一行人行至半路,车帘突然从内掀开,谢微星只露个脑袋,他神情着急,嘴唇泛白,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那个青……青成,找个没人的地方停一下,我要如厕!”   一听谢微星要半道如厕,青成心中警铃大作,他跳上马车仔细查看谢微星的情况,却见后者捂着肚子趴在元鸿身上,双腿夹紧浑身哆嗦。   “小公子!小公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元鸿抱着谢微星,一张脸吓得苍白,看样子不像装的。   “谢小公子?”   “我没事,就是闹肚子……”谢微星深吸一口气,小声埋怨:“一定是王爷煮的饺子没熟,我吃了整整一盘呢。”   元鸿六神无主:“那怎么办啊小公子?”   谢微星高喊一声:“我憋不住了!”   青成连忙下车,先是朝前望去,又往后看了两眼,他们刚好走到一条街的正中位置,往前往后都不合适,只有几步外一条黑不见底的小巷子能勉强一用。   他当机立断,转身敲了敲车窗,“谢小公子,这边有个巷子,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谢微星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快过去快过去!”   马车飞奔向前,急急停在巷子口,车身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谢微星借着元鸿的搀扶滑下马车,边掀衣裳边喊:“你们帮我看住了!别叫旁人闯进来!”   青成右手后背做了个手势,几人立刻飞上屋顶,将巷子团团围住。   风炎也上前来,同青成对视一眼,默默走到巷口盯着里头。   四周都是高大的宅院,巷子狭窄,本就无光,可架不住习武之人目力好,他们瞧见谢微星急得原地踏步几下,那碍事的腰带终于被拆开,裤子“唰”地掉下去,露出两瓣白花花的屁股。青成:“!”   他倏地闭眼,拉着还在傻乎乎盯着看的风炎转过身,疾声吩咐:“转身!”   屋顶上几人也是吓了一跳,纷纷转身,莫敢出声,耳边只余谢微星隐隐约约使劲的哼声。   过了会儿,风炎颤巍巍问:“青成哥,那白花花的是什唔——”   话未说完便被青成一把捂住嘴,“什么白?什么花?你记住了,我们什么都没瞧见。”   风炎看上去快要哭了,“青成哥,我们不会掉脑袋吧?”   “瞎说什么呢!”青成怒斥一声,压低嗓音,“你不说,我不说,王爷怎么知道?”   风炎:“对对对,王爷不知道,王爷不知道。”   他们就这么背身站在寒风中,直到听见谢微星爬上马车的声响,青成才敢转身。   他上前敲了敲车窗,问道:“谢小公子可还难受?”   炭火盆子烧得旺,窗上映着谢微星的身影,马车里传来一声舒爽的长叹:“呼——不难受了,走吧走吧。”   “是。”青成冲屋顶摆摆手,几人重新前行。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宰相府门前,青成紧绷的神经总算能放松一刻,他走上前去行了一礼,“谢小公子,相府到了。”   “唔……”车窗上的身影僵硬地摆了摆,“多谢几位,既然到了,那几位便早些回去吧。”   青成眉头一皱,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他想了想,走得更近了些,“谢小公子,请下车吧。”   谢微星的声音紧张起来,“你、你们先走就是,我待会儿就下去。”   “谢小公子。”青成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窗上一动不动的影子,用力强调道:“请谢小公子下车,王爷吩咐,要看着谢小公子平安进府。”   里头的声音早已慌乱,“我、我说了,我待会儿就下去,我、我脚麻了而已,我——”   青成不敢再等,他跳上马车,一把推开车门,里头哪还有谢微星的影子,正在说话的竟是那叫元鸿的小厮,窗上的影子居然只是半个纸扎人!   “巷子!”青成心猛地一沉,他将元鸿和纸人从马车中拽出来,高声喝道:“人逃了!快回巷子!”   风炎一听人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了,转身就跑,“青成哥,你们去巷子!我回去找王爷!”   青成咬咬牙,一手拎着纸人,一手拎着元鸿,带人往巷子追去。   元鸿被拖着往前跑,他抓着青成的手腕,大声哭喊:“大爷,是我们小公子让我这么做的!大爷饶命啊!”   “饶命?”跑动中,青成得空看他一眼,“你的命能不能保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找不到你家公子,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众人一听小命不保,脚程更快了些,待闯进巷子一瞧,皆是眼前一黑。   那巷子里不知何时挖了一个窟窿,入口窄小,他们这些大汉束手无策,却刚好够谢灿钻进去,有人探头一瞧,喊道:“青成哥!最里头好像有扇门!”   “门?密道?”青成一声令下:“人还没跑远,挖!”   他心中生出一丝侥幸,巷子离相府并不远,一来一回也不过盏茶时间,现在抓紧追一定能追上!   “快挖!”他将元鸿按在墙角,威胁一句:“若你敢跑,老子先要你命!”   说罢蹲下身去,同大家一起下手。   正挖得热火朝天,巷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青成动作一僵,心中暗骂一句,转身面朝巷口,“扑通”一声跪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王爷!”   陆寂翻身下马,步伐匆匆走进巷中,眼中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怎么跑的?”   青成不敢抬头,身子拼命俯低,“谢小公子半路说要如厕……”   陆寂已是气到浑身发抖,血液全部涌至头顶,在太阳穴中疯狂撞击,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挖!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作者有话说】   卤鸡:谢微星跑了! 第15章 众人被耍团团转,冷血无情小叫花   “咚——咚,咚!”巷外传来一慢两快三声梆子,打更人走过巷口,慢悠悠喊了声:“三更到,新年将至,平安无事!”   除夕夜,三更,家家户户欢聚守岁之时,摄政王府几乎全部出动,挖坑的挖坑,封城的封城,找人的找人。   一刻不停挖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挖到了密道门口。   陆寂走到坑边,冷冷望着下面那扇破旧的木门,“打开。”   青成同风炎跳下去,一人握住一边,对视一眼后,屏住呼吸朝两侧拉开。   随着用力,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没了门的遮挡,后头结实的土墙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   青成脑袋一懵,连忙上手敲了几下,土墙夯实,哪里有什么密道,只不过在这儿埋了道不知从哪捡来的破门!   他们这么多人,竟都被谢微星给耍了!   青成胆战心惊往坑外看去,只见陆寂那张脸已经黑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寂不说话,无人敢出声,周遭渐渐弥漫上一股可怕的静谧。   “咚——咚,咚!”打更人又从巷口路过,“三更时,功德无量,喜从天降呐!”   陆寂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歪头,阴恻恻望着那头,突然一声暴喝:“滚!”   打更的叫这一声吓了一跳,揣着梆子匆匆跑开。   陆寂收回目光,缓缓迈步到元鸿跟前,“你家公子呢?”   元鸿身子抖成筛糠,眼一闭,干脆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王爷!我本在大公子身边伺候,略会些口技,前几日小公子将我讨了去,要我学他说话,还吩咐旁人扎了纸人,挖了坑——”   青成从坑里爬上来,一巴掌呼到元鸿脑袋上,“废话少说!你只说你家公子去哪了!”   “还在马车上!”元鸿喊了一嗓子,抱着脑袋倒在地上,“小公子让我上车后把纸人拿出来!他自己钻了车底下!”   青成一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他朝四周看去,“马车呢?”   风炎瞅瞅陆寂,小声回了句:“青成哥,那是相府的马车。”   言下之意,自然还停在相府门口。   而他们当时一听人没了,全都慌了,着急跑来巷子找人,哪还顾得上马车?   “回相府!”   青成正要带人回去,却被陆寂拦下:“来不及了。”   “王爷……”青成直直跪下去,“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陆寂扫了眼那挖了半个时辰的坑,生生气笑了,嘴里喃喃道:“谢微星,谢微星……”   不愧是谢微星。   先是除夕夜上门拜访,将他迷惑,又趁着他放松警惕之时伺机逃跑。   巷子离相府并不远,若谢微星真要从密道离开,跑不出几步必定会被追上,于是他趁无人看见藏进马车底下,又在这里留了个陷阱,给大家造成他已从密道离开的假相。   当所有人都被他忽悠来巷子挖坑时,他早已不知逃去哪里,且行迹无踪。   “好,好……”陆寂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已然被谢微星气到神志不清。   好一个谢微星。   好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就连他陆寂也被耍得团团转,他早知道谢微星是个冷血冷情的人,也早该想起谢微星那句话。   ——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若不慎走入死地,也要在其中谋求最大利益,哪怕只是换种更舒服的死法。   谢微星不仅在死地中谋求了最大利益,还把他陆寂变成了一个笑柄。   什么十年苦楚,什么小心讨好,谢微星怎么可能心疼他?全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来人!”陆寂压下鼻腔酸意,转身朝巷子外走去,身后披风在风中划过,带起一片雪泥。   “封城!给本王找!”   而这边,青成刚刚带人离开,谢微星便从马车底下爬了出来,他见无人注意,偷偷摸摸拐去相府后街,把准备好的衣裳拿出来换好,又将那件大红新衣丢在一旁,准备埋了。   这衣裳才做好,一针一线都十分用心,就这么丢了还怪可惜的。   可现在逃跑更重要。   他挖了个坑将衣裳塞进去,站起来拍拍手,正要将上脚踩时,目光扫过袖口,抬脚的动作一顿。   金线绣的小字,是陆寂给他的新年祝福。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低头看了会儿,谢微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刷刷”两下,将袖子割下来往怀里一塞,转头跑进黑暗中。   三日后,延平门。   守城的士兵手执长枪,虎目一瞪,朝拥在门内的人喝道:“王爷有令!只许进不许出!找到人之前,任何人不准出城!”   百姓有苦难言,只得在底下窃窃私语,不远处城墙根底下,几个小叫花子正在晒太阳,不知谁起了个头,也交头接耳起来。   “哎,狗剩子,这是抓什么人?”   那叫狗剩子的整日在长安城中乱窜,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据说是采花贼,除夕那日采到了王爷头上,王爷气炸了,在城中搜寻整整三日,却半点影子都没找到。”   此言一出,最边上新来的小叫花突然睁开眼,“不是等会儿!什么采花贼胆子这么大,敢采到王爷一个大老爷们头上?你瞎编的吧?”   狗剩子啐他一口,“你一刚来的懂什么!长安城这地方,情况很复杂的,你没听过不代表没有。”   谢微星被怼了一句,撇撇嘴靠回墙上,双手插进脏兮兮的袖子中,半眯着眼盯着城门口。   三天了,他把城里所有门都试了一遍,可个个严防死守,连只老鼠都跑不出去。   但好消息是陆寂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他。   这么拖下去指定要出事,他必须想个办法出城才行。   正想着,城门口晃晃悠悠驶来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一口棺材,驾车的人扶着棺材,颤巍巍跪下去磕了个头。   “官老爷,请通融通融,我娘已经死了三天了!我得送我娘回去下葬啊!”   那士兵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戳,正要把人赶回去,却听见人群外头传来制止的声音。   “且慢!”   众人纷纷让路,一身戎装的青成带人走上前来,仔细打量起地上的男子。   男子换了个方向磕头,“官老爷,求求了!”   青成面容肃穆看了会儿,半晌后还是软了心,“出城可以,但需开棺查看。”   “这、这……”男子面露难色。   青成跟上一句:“只是看一眼,不会做不敬之事。”   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喊了声:“娘,您莫怪!”   说罢将棺盖推开,露出里头尸身。   青成凑近一瞧,也不知这老太出了什么事,胸口处塌陷出一个拳头大的口子,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又弯腰看了眼车底,而后轻轻颔首,帮男子盖好棺盖,从腰封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过去,“得罪了。”   那人连连道谢:“多谢官老爷多谢官老爷,官老爷,我能出城了?”   青成冲一旁使了个眼色,“开门,放他们出去。”   看到这里,谢微星吸吸鼻涕,拾起自己那只剩一半的破碗,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离开。   【作者有话说】   陆寂:滚!(看似坚强实则老婆跑了快要碎了呜呜呜)   打更人:你自己没本事留住老婆,凶我做什么? 第16章 打棺材斗智斗勇,换行头梅开二度   大年初三,西市还未开张,主街上僻静一片,谢微星轻车熟路摸到后巷,敲响了棺材铺子的门。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个十岁小童,瞧见谢微星这身打扮,小童皱起鼻子,挥了挥手,“哪来的小叫花子,臭烘烘的,快走快走!”   “等会儿。”谢微星伸手按住门,动作幅度太大,袖子上的泥块子扑簌扑簌往下掉,全砸在小童脚面上。   他冲小童抬抬下巴,道:“我找你爷爷,你爷爷还活着吗?”   小童一听,也顾不及自己鞋脏了,气得转头大喊:“爷!你快来啊!这有个小叫花子咒你!”   “什么?”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谢微星歪头看去,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健步如飞走了出来。   “谁咒我?”   “爷!就他!”   见是个小叫花子,老头敛起恼意,转而朝小童摆摆手,“乖孙儿,你去里头拿个饼子,打发他走就是了。”   谢微星连忙表明来意,“我不要饭,我是来找您打棺材的。”   “哦?打棺材?”老头并不轻视,而是闪身请谢微星进门,“这位小友,是给谁打棺材啊?打什么料?又是什么时候要?”   谢微星跛着脚迈进门,又怕自己这身泥巴把屋子弄脏,只站在院子里。   他看向老头,缓缓开口:“给我自己打,现成的料,越快越好。”   小童跟着老头见过不少死人,算是胆子大的,可也从未见过有人给自己打棺材,他抓着老头的衣裳,默默躲去后头,只露双眼睛盯着谢微星看。   老头则是一怔,他微微眯眼,目光深邃同谢微星对视良久,突然“嘶”了一声,“老头我这棺材铺子开了三十年,就见过两个要给自己打棺材的,你是第三个。”   谢微星心道那真是巧了,如果不出意外,前头两个也是他。   他笑嘻嘻回道:“当然是您棺材打得又快又好,这不就来回头客了。”   “哼,给自己打棺材可没有回头客。”老头退后几步,将谢微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轻轻点头,“行了,明日午时来取。”   “多谢。”谢微星先是擦了擦手,然后伸进怀中,扣出一颗银锭子搁下,转身离开。   瞧见那么老大个银锭子,小童陡然睁大眼睛,说话都开始结巴,“爷、爷,这这这都够打一条街的棺材了。”   老头捏着银锭子看了半晌,神情越发严肃,他叮嘱道:“乖孙儿,你待在家里,爷出去一趟。”   摄政王府,青成一路策马,进了二道门才翻身下来,他脚步匆匆跑进摇光轩,将手中东西送到陆寂跟前。   “王爷,终于找到了,方才有人拿银锭子去钱庄换散碎银,我查过工匠,确定这银锭子是从相府出来的。”   陆寂正在喝药,整张脸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他接过银锭子摩挲几下,看了眼上头的刻字,哑声问道:“什么人?”   青成答:“那换碎银的在西市开棺材铺子,我们没敢抓人,只叫人盯住了,但听那家小童说,今日只有一个小叫花子上门讨饭。”   “叫花……”陆寂把银锭子递回去,将药一口喝尽,“棺材铺子盯紧了,长安城所有叫花都派人暗中跟着,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这是相府今年的新银,他肯定知道,也不可能犯这种错,其中一定有诈。”   能想到把人忽悠去挖坑,自然也能想到这银锭子一旦花出去就会被发现,谢微星没那么傻,这必然是在诈他。   可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只能抓住这仅有的蛛丝马迹,被谢微星牵着鼻子往前走。   “走吧。”陆寂站起来,眼前一黑,身子猛地晃了两下。   青成赶紧将人扶住,“王爷?王爷?”   听到动静,万有福小跑着进来,声音带上哭腔,“王爷,您倒是睡会儿啊,这么熬下去,身子要受不住的!”   陆寂没理,迈步往外走,“去相府。”   钱庄外,青成一走,谢微星便上脚踹了踹身边小叫花的腿,“哎,醒醒,给你看个好东西。”   小叫花饿得迷迷糊糊,闻言睁眼看向谢微星,有气无力道:“什么好东西?”   谢微星神秘兮兮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小叫花袖子里,叫他摸了摸。   “这是……”小叫花眼睛缓缓睁大,他慌忙掀开袖子看去,只见谢微星手中竟握着一整块亮闪闪的银锭子!   “你!”小叫花抓着谢微星的手不叫他走,追问道:“你在哪偷的?”   谢微星挣开小叫花,把银锭子藏进怀中,紧紧捂住,“哪是偷的?有人给我的。”   小叫花羡慕得双眼赤红,恨不得把谢微星怀里那块抢过来。   察觉到对方意图,谢微星连忙往边上挪了两下,“你别想着抢我的,我跟你说去哪拿,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你可以去试试。”   小叫花拼命点头:“好好好,你快告诉我!”   谢微星附耳过去,“西市最头上有一家棺材铺子,杜财主老娘死了之后找他做的棺材,那棺材里铺了整整一层银锭子,可过了个年,杜财主一家竟不见了,只剩一棺材银子,知道这事的不多,你明日午时去敲后门,他不敢不给。”   小叫花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去、去要就有?”   “你就要一个,若他不给,你就去报官,到时候谁都别想拿到银子,为了保住那一棺材银子,他肯定会给你的。”   “好……我去试试。”小叫花其实是不敢信的,但谢微星手中却有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锭子,倒不如照他所说去试试,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不会少块肉。   安排好一切,谢微星抓起自己那破碗和拐棍,转身进了一间废弃宅院,再出来时,又换了一身算命先生的行头。   拐棍挂了平津帆,上书四个大字:问卜算卦,原本脏兮兮的破碗也被擦得干干净净,里头丢了三枚铜钱。   他找了个街头一坐,瞎算了一下午,挣了几个铜板,美美吃了一顿,赶在花船乐坊离岸最后一刻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第17章 扮舞姬蒙混过关,落网中无处可逃   年节时乐坊比往日更热闹些,花船就像个缩小的长安城,糖画、杂耍、猜灯谜,应有尽有。   谢微星觉得新鲜,扛着自己的平津帆来回逛了两圈,用破碗里最后几个铜板买了个鸳鸯成对的糖画。   逛得累了,他三两下把糖画塞进嘴里嚼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一路上了四层,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高台早被撤去,底下有人引酒斗诗,引来阵阵叫好声,谢微星看了会儿,正要转身找个雅间睡觉,却眼尖地在人群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一直跟在青成后头的年轻人,除夕那日回相府路上他也在,好像是叫……风炎?   他怎么在这儿?   风炎在人群中缓慢踱步,锐利的眸子扫过身边每一张脸,一看就知道是来找人的。   谢微星心慌了几下,赶紧离开栏杆,紧紧贴着墙边走。   不对,按照他的计划,陆寂要么正在棺材铺子蹲守,要么正在带人把长安城所有叫花子都洗干净脸看一遍,怎么会有人来花船搜查?   正想着,前头传来一道娇笑声,谢微星赶紧躲去柱子后头,探头往那边瞧。   门从内打开,两个黑衣侍卫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执刀拱手,“打搅了,我们也是奉王爷之命搜查,兰花姑娘莫要怪罪。”   那叫兰花的女子一直没有露面,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一只光洁的玉臂缓缓探出,在那侍卫胸口似有若无画起圈来,“官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下回没有公务在身,两位记得还来我房中。”   侍卫后退一步躲开,半点风情都不解,“那就不必了,王爷有令,非必要不来烟花之地。”   谢微星心中忐忑不安,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们手中的画像上。   坏了!还真是冲他来的!   “兰花姑娘,告辞。”两个侍卫一个比一个严肃,板着脸敲开了隔壁的门,进门前突然往这边扫了一眼。   谢微星飞快站直身子,后背贴在柱子上,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正想着如何应对,又瞥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对过走廊一闪而过。木槿?   虽然这样想很奇怪,但木槿同谢朗相识,说不定也认识谢灿,事到如今,若整艘船只有一个人能帮他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木槿。   谢微星没再犹豫,立时沿来路往回跑,加快脚步跟上木槿,在房门关闭前从门缝中硬挤了进去。   屋门合死,两人对视片刻,谢微星率先将双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木槿姑娘别怕,我是好人呐。”   “……”木槿对他的到来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抬手落锁,看向谢微星,“外面那些人正在找你。”   谢微星摸了摸脑袋,放下胳膊,“这不是来找木槿姑娘了,想请木槿姑娘看在我大哥谢朗的份上,帮一帮我。”   木槿什么都没说,她走到柜子前,取了一套素青衣裙丢过去。   “……”谢微星词穷一瞬,“给我?”   木槿冷着一张脸,语气依旧是淡淡地:“换上,若是不想被抓到的话。”   谢微星抖开衣裳一瞧,一条曳地长裙,配银边团花襟袄,外罩天丝罗纱,还有一双圆头高履。   “这鞋……”他穿不上吧?   木槿背过身去,“随你。”   谢微星咂舌,这么清冷的性子,谢朗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他揉揉鼻尖,看看木槿的背影,又看看那裙子,实在无法,只得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裳。   “木槿姑娘,我这换下来的衣裳往哪藏?”   木槿接过那身道袍,打开后窗往外一丢,做完这些,她走到妆台前,面无表情朝谢微星那边望去。   谢微星立刻会意,他坐在镜子前头,眼一闭,由着木槿往自己脸上擦脂粉。   “叩叩!”   门被敲响,木槿描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来,“谁?”   “木槿姑娘,奉王爷命,进屋搜查。”   “来了。”木槿搁下黛笔,走过去开门,“请。”   两侍卫走进屋中,看见里头另一个人时脚步一顿,“这是……”   木槿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介绍道:“这是乐坊新来的妹妹……菊花。”   谢微星:“……”什么花?   侍卫皱眉一想,这乐坊中乐姬舞姬皆以花作名,之前还真没见过菊花,看来的确是新来的。   “原来是菊花姑娘。”   谢微星连忙起身,双手交握搭在身前,如弱柳扶风般,微微下蹲行过一礼。   他本就生得可爱,这会儿轻施粉黛,望过来时眉头轻蹙,眼底隐约含泪,看上去更加惹人怜惜。   侍卫一怔,心道不知是哪里惹到了这位菊花姑娘,怎么还把人惹哭了?   正要上前打问打问,后背却被戳了两下,他转过头,与身后人交换一个眼神,而后一同退至门外。   “打搅到两位,木槿姑娘,菊花姑娘,告辞。”   木槿跟上去,问道:“不是要进屋搜查吗?”   “我们自然是信得过木槿姑娘的。”说完,两人匆匆朝楼下走去。   木槿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见他们并未返还,这才关门进屋。   谢微星已是疼得眼泪汪汪,他赶紧坐下,把脚指头从那双窄小的鞋里拔出来,狠狠松了口气,“这次多谢木槿姑娘出手相助,往日若有我能帮上的,木槿姑娘尽管开口。”   木槿没把他的话当玩笑,而是认真应下,“好,一言为定。”   “那我先走了。”谢微星找出自己的鞋子穿好,同木槿道别,“木槿姑娘可要记得,从来没见过谢灿。”   木槿微微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花船会在子时靠岸,东南有一道上货的小门,你可以从那边下船。”   “多谢。”谢微星已经出了门,又想起什么,连忙回来朝木槿挥挥手,“这衣裳我先穿走了,往后有机会,我再送木槿姑娘一身新衣。”   子时一过,藏在暗处的谢微星提着裙角小步上前,等在门口。   守门小厮好奇地瞅他一眼,提醒道:“姑娘可是要下船?这是上货的小门,并不好走,姑娘不如走前门。”   前门叫风炎带人堵得死死的,谢微星哪里敢走,他嫣然一笑,掐着嗓子回道:“我跳舞跳得脚疼着呢,再转去前门太远了,就在这儿下吧。”   “哦,原是这样,那姑娘便在这里下吧,待会儿可要万分小心呐,路窄得很,以免脚滑落水。”   小厮叮嘱完便下了门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缓缓打开。   漆黑夜色中看不见路,谢微星往前迈了一步,又瞬间僵在原地。不对。   外头并不黑,相反花船四周的灯笼将整个江面映成一条粼粼红绸。   看不见去路,是因为门早已被一道高大结实的身影死死堵住,随着走动,阴影渐长,几乎要将门内一切全部吞噬。   虽看不清脸,但谢微星总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跑,还未迈出一步便被来人箍住腰扛起,耳边声音因滔天怒意而怪异扭曲。   “你还想往、哪、跑?”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个假,有点事要出门,后天更新嗷~ 第18章 遭质问自身难保,亮匕首难挡疯心   “放开我!”   万有福正在屋里假寐,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一个激灵睁开眼,连忙打起精神跑出去。   只见他们王爷大步流星而来,肩上扛着那人分明穿着乐坊舞姬的衣裳,可一开口却是男子声音。   “你放开我!王爷这样不管不顾,可还记得我是谢家人?王爷一意孤行施暴于我,难道是要逼我谢家造反吗?”   一听造反的话都说了出来,万有福同后面进来的青成对视一眼,胆战心惊跟上去。   可不管谢微星说什么,陆寂都充耳未闻,他扛着人进了摇光轩,一脚踹到门上,将万有福青成几人关在外头。   万有福惴惴不安:“青成,这是怎么回事——”   “吱呀——”门又从内打开,露出陆寂半张阴沉沉的脸,“万有福,把本王屋里的脂膏取来。”   说完,门狠狠甩上,谢微星的呼救声也被关在里头。   青成冲万有福摇摇头,小声道:“谢小公子这回……”   他给了万有福一个眼神,虽未说出口,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呜呜呜——”   屋中响起一声无助的呜咽,青成赶紧朝万有福摆摆手:“万总管快些将东西取来,谢小公子待会儿还能少受些罪。”   万有福转身往外跑,“哎,我这就去取。”   “呜呜——”   带着药味的舌尖堵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直到把唇瓣嫩肉吮得发麻,陆寂才退后一分,给谢微星留了些缝隙呼吸。   可谢微星哪会乖乖叫人欺负,就算被人压在床上叼着舌头亲,也要抽空骂上几声,“堂堂摄政王就是这样对待忠臣的?我谢灿是个开头,难不成王爷往后看上哪个,都要使这种强取豪夺的手段吗?”   陆寂紧紧贴着谢微星唇边,药味同谢微星脸上的脂粉味交缠相融,显得两人愈发亲密无间。   “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却突然轻柔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你还知道我只对你一人如此,你都知道,你都知道……”   谢微星使了些力气,偏头躲开,可陆寂又追着他而来,鼻尖凑上去,轻轻骚弄他的耳垂。   “你都知道,可偏要装成无辜的模样,因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你知道我不敢动你,所以就肆无忌惮地欺骗我!一次!两次!我答应过不会逼迫你!你为何还要逃!”   暴戾的声音紧紧贴着耳廓喊出,震得谢微星耳膜一疼。   “你知道我听说你来摄政王府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在想,你怎么会来看我?可你真的来了,我高兴疯了,结果呢?你来看我,就是为了给我眼前蒙一道纱!转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陆寂突然起身,仿佛刚才的歇斯底里只是假象,他死死钳制住谢微星的手腕,指尖轻轻划过谢微星裸露的腰侧,“为了躲我穿成这样?这衣裳,倒是衬你。”   谢微星翻身躲过,怒目圆睁:“我哪里惹到王爷,王爷为何这样欺辱我?”   陆寂缓缓站直身子,比头顶的床帐都高,他居高临下盯着谢微星,怆然一笑:“我欺辱你?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辱我,你把我当什么?竟敢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戏耍我?”   谢微星哑口无言。   “我不想逼你,我以为大可以同你慢慢来,可现在我等不及了。”陆寂转身将门开了条缝,催促道:“万有福,脂膏呢?”   外头传来万有福的声音:“来了来了!王爷,取来了!”   门开得稍大些,万有福递了一个木匣进来,上面摆了十几个瓷瓶,谢微星看得清清楚楚,竟全是各式各样的脂膏!   你大爷的!居然要来真的!   他暗骂一声,赶紧爬起来躲到墙角,从腰后抽出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   “别过来!”刀尖冲外,谢微星趁机跟陆寂谈条件,“王爷把我放了,否则刀剑无眼伤了王爷,到时候可不要怪我!”   陆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将脂膏往床上一洒,在其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出一瓶,而后捏着脂膏朝谢微星那边走去。   谢微星这会儿才觉出大祸临头,他换做双手握刀,又威胁一句:“停下!你别过来!只要你答应放我走,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   陆寂却觉得谢微星这副模样天真极了,他继续上前,直到刀尖抵在小腹上。   “谢微星,你还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谢微星脑子一懵:“什——”   “我要的……是你。”   谢微星察觉到什么,正要泄力收刀,可已经来不及了,陆寂笑着迈出最后一步,锋利的匕首就这样一寸寸刺破血肉,渐渐没入身体。   “你——”话被滚烫唇舌堵回去,陆寂单手掐住谢微星的脖子,将人抵在墙角。   谢微星被迫仰起头颅,口中津液将唇角打湿,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味不断入侵,将他的呼吸心跳搅弄得天翻地覆。   刀尖挡不住陆寂,这样一个吻,因在两人之间蔓延的血腥气生出绝望的意味疯了!陆寂是真是疯了!   谢微星身体动弹不得,可舌尖却在拼命把陆寂往外推,意识到对方的抗拒,陆寂从香软口腔中退出,他松开掐在脖颈的手,缓缓下移,将谢微星握刀的手一点点掰开。   “谢微星,我教你,若下次再威胁我,刀尖要冲着自己,我怜惜你,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你冲我来,我只会觉得……荣幸至极。”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喉间,谢微星被陆寂打横抱起,转身丢在大床上。   谢微星慌慌张张坐起身来,想看看陆寂小腹的伤重不重,却发现那把刀还插在上面,整个刀身没入,只露个刀柄在外头。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胸膛剧烈起伏,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着,“你刀还没拔。”   “刀?”陆寂歪了歪头,毫不在乎,“这是你插进去的,就让它插在里面吧。”   说罢,他竟就这样插着一把刀迈上床,把谢微星压在身下。   谢微星瞬间慌了,他将双手掌心抵在陆寂肩头,嘴唇苍白摇了摇头,“不行。”   陆寂的嘴唇比谢微星的更白,刀身在小腹中搅着,可他却丝毫未觉得痛,一手掐住谢微星的两手手腕按在床头,一手将那些碍事的衣裳撕去,“不行?哪里不行?”   谢微星挣扎起来,又顾忌着那把还插在陆寂身上的刀而不敢用力,声音不停地颤抖:“不行,你把刀拔了。”   “假装关心我,又是骗我的……”陆寂打开谢微星的腿,欺身压上去,绛红衣裳看不见血色,可谢微星雪白的小腹却染上一片血污。   血越聚越多,小巧的肚脐盛不住,沿着肚皮滑落,向四周开去妖艳的花。   陆寂探出指尖,把自己的血一点点抹开,吃吃笑了起来,“谢微星,今日不用脂膏,用我的血,好不好?”   谢微星感觉陆寂正死死抵着自己,那样滚烫的东西,不容他拒绝,马上就要破开他的身体。   他干脆放弃挣扎,赤红着眼怒斥出声:“陆清野!你想死也别死在我身上!”   陆寂的动作霎时顿住,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你终于愿意认我了。”   钳住手腕的力气渐渐变小,谢微星扭身挣脱陆寂的桎梏,一把将人推去床内,他沉着脸起身,随便裹了几件衣裳,大步走到外间将门打开。   “万有福!传御医!”   守在外头的万有福提早备好了干净布巾和热水,却独独没想到开门会是这样一幅血淋淋的场景,他吓得双腿发软,还未反应过来,青成已经飞上屋顶,“我脚程快,我去叫御医!”   谢微星抓起布巾回屋,三两下把陆寂的衣裳撕了,抖着手将布巾按在伤口处。   做这些时,他始终沉默着,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   陆寂这会儿也变乖了,他敞着手脚,任由谢微星给他止血,眼珠带着万千缠绵落在谢微星脸上。   “别怕,死不了。”   谢微星终于有了反应,他掀起眼皮看过去,眸中盛满怒气,脸上是不合年纪不合长相的森然,“陆清野,你死不死关我屁事?我又不欠你的。”   【作者有话说】   陆寂是谢微星一手带大的,所以陆寂平日的一些神态都是跟之前的谢微星(萧远桥)学的,大家看到的陆寂什么样,那认真起来的谢微星就是什么样,只不过他平时不爱认真。 第19章 性命堪忧论造化,危在旦夕天开眼   “不关你事,不关你事……”陆寂凄然一笑,他牵着谢微星的手一起握上刀柄,“不关你的事,你就把刀拔出来,我死了,你便去天涯海角,离长安远远的,离我的骸骨远远的,离我的孤魂远远的,到时就连梦里,也再也见不到我。”   “你有病吧?想送你回炉重造还得先找找你爹在哪个坟头埋着!你大爷的!”谢微星被气得神志不清,一时没收住力,握着刀柄抖了一下,疼得陆寂弓起腰闷哼出声。   他连忙松开,扫了眼陆寂额角的冷汗,又强装淡定骂了一句:“你就装吧!刚才插着刀不是还能硬吗?这会儿怎么跟快要死了一样?”   叫谢微星骂了一通,陆寂竟然浑身舒坦,他抬起胳膊,染血的指尖马上要触上谢微星侧脸时,又被后者偏头躲开。   他失望地收回手,缓缓吐出一口气,“谢微星,你说你不欠我,你心怎么这样狠?”   谢微星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万有福闯进屋中,俯在床头哭天抢地,吵得谢微星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别哭了!让你叫的大夫呢?”   话音刚落,外间门被踹开,青成左手拎着冯太医,右手抓着郑太医,急匆匆跑到床前把人一丢,神色焦急,“快救王爷!”   冯太医一把老骨头被拎着在屋顶飞来飞去,这会儿脚还软着,可瞥见陆寂躺在血泊中,哪还顾得上自己,连忙跪在床边。   谢微星问道:“怎么样?”   冯太医掀开伤处看了眼,刚要回一句“无碍”,却见陆寂那双阴沉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他心头一跳,立马换了种说辞,语气夸张:“哎呀,这一刀极为凶险啊!还不知有没有伤到要害,我要同郑太医好好商议商议。”   说完,他抬眼看向陆寂,见后者目光缓和,才堪堪松了口气。   “极为凶险?”谢微星瞬间慌了,“那还不赶紧把刀拔了,止住血再说!”   冯太医连连摆手,“不能拔啊!不能拔啊!万一伤到要害,拔了刀是止不住血的!”   “不能拔?那你说怎么办?刀子插在里头又不会跟肉长在一起。”   “莫要吵了莫要吵了。”这时郑太医站了出来,“万总管留下,其他人便去门外等候吧,王爷这伤不可再拖,要抓紧施针止血才行。”   陆寂也十分配合,他眼睛半阖望向谢微星,有气无力道:“谢微星,你不能走,你还未给我个说法,你不能走……”   要你大爷的狗屁说法!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我都怕你走在我前头,先把命保住再说吧。”谢微星冷着脸骂了一句,转身离开。   刚迈出门,身后传来一声暴喝:“站住!”   谢微星停下脚步,青成追上来拦在前头,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先把王爷刺伤,又怂恿太医贸然拔刀,可是要将王爷置于死地?”   “你是殷家军的人。”谢微星突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   青成一怔,目光惊疑打量着谢微星。   谢微星继续道:“在延平门时我看见了,你的背甲三甲交叠,那是十年前殷家军的盔甲样式。”   青成道:“那又如何?”   “既然你是殷家军的人,那就该知道,大辽一战,中刀中箭中弩之人全都这样处理,不拔刀,才是置人于死地。”谢微星满身疲惫,解释这几句已耗费全部力气,“让开。”   青成咬牙切齿,又不敢对谢微星做什么,最后只得放了个狠话,“若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会亲手送你去黄泉路上与王爷作伴!”   “好啊,到时候你来找我。”谢微星还真答应了,他拂开青成,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垂在身侧的双手还在颤抖。陆寂不能死。   他捡到陆寂时陆寂才八岁,他费了许多心血把陆寂养大,只要他在一天,陆寂就不能死。   可他明明知道无法对陆寂下手,却接了个与之完全相背的任务,而这个任务,他永远都不可能完成。   耳边响起脚步声,青成上前一步,将外衣脱了递过去,语气生硬:“穿上,你这样成何体统?”   谢微星垂头看了眼自己,衣襟正大敞四开,雪白的皮肉上缀满星星点点的红晕,一时分不清是干涸的血迹还是暧昧的吻痕。   好在院子里只有个青成,无人看见他这一副叫人糟蹋过的狼狈模样。   他接过衣裳把自己裹起来,冲青成点头致意:“谢了。”   屋内,冯太医战战兢兢问道:“王爷可是有其他打算?”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陆寂这会儿竟自己站了起来,他一手将刀拔了,一手撒了些药粉上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刀伤看着吓人,可并未伤到脏器,待血差不多止住,他语气平淡吩咐道:“待会儿就说本王失血太多,性命堪忧危在旦夕,还不知能不能活,叫他进来见本王最后一面。”   万有福停下哭声,叫陆寂这话唬得一愣一愣。   陆寂看过去,“哭啊,怎么不哭了?”   万有福一时分不清陆寂说的正话还是反话,他擦去鼻涕,小声问道:“王爷,真哭?”   “自然是真哭。”陆寂取来布条缠到小腹上,语气认真:“哭得越大声越好,就照着本王快死了哭。”   万有福左右看看,“那我再……再哭会儿?”   他掐着喉咙清了清嗓子,突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了一嗓子:“哎哟我的王爷哎~”   听到哭声,谢微星“蹭”地站起来,同青成一起冲到门边,拼命拍门,“怎么了?万有福!陆寂怎么了?”   万有福捶胸顿足:“苍天!你不长眼啊!我的王爷啊!”   陆寂满意了,他重新躺回床上,从头到尾都没劳烦两位太医。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郑太医收起针灸袋子,掏出纸笔,“那我给王爷开几幅补血药方。”   “不必。”陆寂先是拒绝,听着万有福越来越哑的声音,又道:“就给万总管开几幅治嗓子的药吧。”   “是,是。”郑太医三两笔写好药方,同冯太医对视一眼,走去外间开了门。   不等谢微星说话,青成率先一步出口质问:“王爷怎么了?”   冯太医苦着一张脸,情真意切叹了口气,“王爷此次是凶多吉少啊,刀是拔了,可失血太多,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青成霎时红了眼圈,“我去张榜,寻天下神医来救王爷!”   “且慢。”郑太医顺势递上药方,道:“青成公子先去抓药,这是药方。”   说罢又转向谢微星,“王爷只叫了谢小公子进去,说要见最后一面。”   自门打开谢微星便一言不发,听说陆寂要见最后一面,他沉着脸进屋,留青成一个铁血汉子在外头捧着药方哽咽出声:“双花,连翘,胖……胖大海?”   【作者有话说】   卤鸡:我快死了,谢微星,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情?   谢微星:双花连翘胖大海。 第20章 敞心怀难得真情,苦命人欲随君去   万有福俯在床边,肩头不停耸动着,见谢微星来了,他哭着喊着伸出手,“谢小公子,你快来看看王爷啊!”   谢微星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往陆寂伤处看去,一股浓烈的药味伴着热腾腾的血气扑面而来,其上有血迹渗出,连被面都染了红。   陆寂醒着,苦笑道:“谢微星,害怕么?”   谢微星从来不是个被人拿捏的主儿,可如今却也真的怕了,他将棉被盖好,冲万有福道:“你去外头候着。”   万有福连忙爬起来跑出去,将门紧紧关严。   今日摇光轩换了儿臂粗细的新烛,整间屋子都被照得大亮,谢微星俯身捡起那把染血的匕首,边擦拭着,边背对陆寂坐在床边。   “陆清野,你想说什么?又是要我给你什么说法?”   陆寂扯扯干燥的嘴角,苍白的双唇上沟壑纵生,随着动作撕裂细小的口子,很快涌出几颗血珠。   “谢微星,第一次你走了五年,那时我年少不知事,只觉得你一走,身边空荡荡的,什么心事都无人诉说。”   自己养大的孩子向他哭诉失亲后的不安与苦楚,谢微星只能苦笑一声,“陆清野,我总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已经长大了,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围着你转啊。”   “那你为何还要再回来?第二次你教我识得情愫滋味,教我什么是玲珑骰子安红豆,直到我对你牵肠挂肚恨不得把心掏空只放你一个,你又狠心离开,这一走便是十年……”   谢微星擦刀的动作一顿。   陆寂心中酸涩极了,委屈极了,像个同大人对峙的婴孩,满心都是对那个世界的不解:“可你明明说要同我在一起,明明说过再也不走的。”   谢微星哑然,是,他承认他对陆寂有一种保护欲,因为陆寂依赖于他,陆寂唯他是命,陆寂并不柔弱,是他先生了怜悯之心,大张着羽翅,主动将陆寂护在身躯之下。   可第二次回来时他却忽略了一件事,陆寂早已不是那个不晓情事的小孩子,他挡在陆寂身前,将所有事揽到自己肩头,他同陆寂挤一张床,拿着春宫册子调侃,这些行为在情窦初开的陆寂眼中意味着什么呢?   更不用说他前脚同陆寂表白了心意,后脚就翻脸跑路,就这么把陆寂一个人丢下,叫陆寂记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十年时间非但不灭,反而愈发汹涌。   “我……”谢微星语气艰涩:“是我的错,我做那种事说那种话,皆事出有因,那时想着只要我死了,所有事就一了百了。但绝非你想的那样,我把你养大,怎么会对你生出那种心思?”   “没那种心思?没那种心思?谢微星,那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抱我,亲我,要我的一辈子还要我的心,我兴高采烈剜出来双手奉上,你又随手丢弃,你当我是傻子吗!”   陆寂的质问声声泣血,每一句都带着尖刃,直直戳进谢微星胸口。   他混混沌沌地,问不到答案便要一直问下去:“谢微星,我快要死了,你同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情?去大辽前夜那些话、那个吻,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微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主动伸出手去,像是妥协了、退让了、生死关头终于愿意付出那么几分真心了,随即轻轻握住陆寂的大手。   入手温热,屋里地龙烘着,竟让他摸到一丝丝汗湿潮意。   他眨眨眼,回答陆寂方才的问题:“我把你当什么?我做过你的先生,后来与你互为挚友,我们可以是任何一种关系,师徒、亲人、兄弟,就算你硬要认我当爹我也答应,但决不能是你想的那种。”   陆寂愣住:“为何?”   谢微星叹了口气,“一来,我无法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下手,二来,我的确不喜欢男的,你的情意我心领了,不如你再看看别人,这长安城里多少俊秀公子,比我好看的比比皆是——”   “我只要你。”陆寂哑声低诉,谢微星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要在他身上戳一个窟窿,直到将他戳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才算完。   “我只要你,我会对你好,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最舍不得我了,求求了,你疼疼我吧,求求了……”   就如同这十年里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里一般,他跪坐长明灯前,将谢微星送他的玉佩捧在唇边,心中不停哀求着:若你真的是神,那便回来看看我吧,求求了……求求了……   如今他的愿望成真,可那个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人却说,不可以。   “谢微星,在我死前说一句喜欢我,哪怕是骗我,都不可以吗?”   同样的错谢微星怎么可能再犯第二次,他撑着床沿起身,往前迈出一步,旋即转身看着陆寂。   “陆清野,我拥你上位,帮你稳住朝堂,替你杀敌阵前,这些你还不起,我也不过是骗了你一次,你欠我我欠你这笔帐算不清楚就抵了吧。你因我丢了性命我难辞其咎,这便还你一条命。”   说罢,他骤然抽出手中匕首,高高扬起,对准心窝就要往下刺。   陆寂大惊,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这么空手将刀拍掉,他不顾自己掌心豁然一道口子,将谢微星拽至身前,声音因后怕抖得不成样子。   “谢微星!你又要在我面前自戕吗!”   见陆寂活蹦乱跳健康得很,谢微星总算笑出声来:“看你说的,好像我多喜欢自戕似的。”   “难道不是吗?”陆寂眼底布满血丝,看上去异常骇人,“你每次都是这样一死了之,这次又想做什么?”   “不是你教我的吗?”谢微星歪了歪头,“若再威胁你,刀尖要冲着自己。”   烛火照在他眼中,映出盈盈笑意,可未有半分抵达真心。   迟迟等不到陆寂回话,谢微星又道:“陆清野,你不是八岁,也不是十八岁,怎么还这样天真?你喜欢?你喜欢谁就一定要他喜欢你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偏执又不可理喻?”   陆寂看上去快要碎了。   谢微星觉得好笑:“还骗我快要死了?陆清野,你记住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除了我,谁都不能拿走。”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往外走去。   陆寂瞬间溃败下阵,他喝了一声“你要去哪”,没得来回应,慌慌张张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刚追到门口,便见谢微星一撩袍子俯在阶前,哭得比万有福声音还大。   “哎哟我的王爷哎~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就让我这个苦命人随你一起去吧~”   瞧谢微星这一副死了男人的寡夫模样,万有福竟忘了哭,傻愣愣看着那头。   青成也从药方子里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只有两位太医因这感人至深的一幕热泪盈眶,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慢慢发现,其实偏执又不可理喻的那个人,是谢微星。 第21章 两人斗互不相让,一人败惨遭下药   “我不活了!”   谢微星大喊一声,一头往柱子撞去,青成离得近,飞身上前把人拦下,万有福也扑上去紧紧抱住谢微星的腰。   “谢小公子!莫要冲动!莫要冲动啊!”   就连两位太医也在旁劝说,院子里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陆寂没有动作,就这么站在门内静静看着。   他怎会不明白谢微星心里在想什么,先是将他戳穿,又以死相逼,好叫他乖乖听话。   这样刁蛮任性毫不讲理的谢微星,从前他半点都招架不住,恨不得拿命去宠着。   “我不活了啊啊啊——”谢微星哭声愈发凄厉,泪珠子一把一把地掉,再加上他那副刚叫人蹂躏过的残破模样,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谢小公子放心!咱们王爷没事!没事啊!”万有福心里难受极了,他放开谢微星,蹒跚到门口,竟帮谢微星把矛头对准陆寂。   “王爷,您可怜可怜谢小公子吧!您可怜可怜吧!”   陆寂茫然:“我可怜他?”   那谢微星可愿意可怜可怜我?   一个没人要没人爱的跳梁小丑,哪有资格可怜别人?   喉结几番滑动,陆寂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迈过门槛,在谢微星跟前蹲下。   带着血渍的粗粝指腹轻轻拭过哭湿的眼窝,在上头留下一团浅红,和着那些哭花的胭脂,让陆寂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快意。   就仿佛他已经不顾一切得到这个人一般,整个身体都被那股独占欲所带来的满足感充斥。   “花船乐坊,舞姬木槿。”   陆寂突然提起木槿的名字,众人皆不明就里看过去,就连谢微星也使劲掀开那叫泪糊住的眼皮。   “窝藏逃犯,欲助其脱逃,罪不可恕,斩。”   淡淡一个字,便夺人性命。   谢微星止住哭声。   前有小桃后有木槿,陆寂又想用老办法逼他妥协吗?   “棺材铺爷孙二人,私收宰相府府银,斩。”   谢微星一声不吭,静静听着。   陆寂也面无表情,继续往下:“山湾渠案,死伤无数,有人参程屹安谢献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景和十七年的卷宗,直到现在还在本王手中压着,今年拿出来查办也不迟。”   谢微星憋不住了,大牙紧咬,腮边方肉瞬间绷起。   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查案是假,找个由头要程屹安谢献书人头才是真。   他还把陆寂当做那个任人拿捏的孩子,于是豁然坐起,气恼道:“王爷到底想要什么?是要我折腰讨好,谄媚取悦,来为他们求情?”陆寂笑。   “这次,本王什么都不要。”   他无需同谢微星拉扯迂回,他现在想要什么,大可以直接去拿。   他起身,退后一步,“送他回屋,记得打扫干净,换新床褥。”   被褥是年节前新做的,在火盆子跟前烘过,带着淡淡的木头焦味。   谢微星往里头钻了钻,只露个鼻子喘气,眼睛直勾勾盯着上方的床帐,满脑子三个大字。玩脱了。   他原以为陆寂还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只要他把脸板起来,态度比陆寂更强硬,陆寂多少能记起他之前也是个长辈,便会对他百依百顺……对啊。   谢微星翻了个身,心里郁闷着,这孩子现在怎么一点都不怕他?   【叶来香:星哥终于上线了。】   听到有人召唤,谢微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谢微星:你怎么天天蹲在这里,你不做任务吗?】   【叶来香:做啊,我这次任务是给人养老送终,马上送走了,他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我闲得很。】   【叶来香:星哥,你那边任务做的怎么样?】   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谢微星干脆一吐为快,把今晚发生的事跟叶来香说了一遍。   【叶来香:星哥,我觉得情况不妙,你已经拿捏不住他了。】   谢微星兀自叹气。   【谢微星:我也发现了……】   陆寂已经不是他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糊弄的小孩了。   【叶来香:实在不行你找飞飞聊聊吧,问问他怎么破局。】   【谢微星:飞飞怎么了?】   【叶来香:你还不知道?他这次任务啊,是给人当师尊。】   【谢微星:……】   【叶来香:老惨了,徒弟养歪了,非要跟他结道侣,他先是跑了几次,没跑成,结果把人惹怒了,现在还锁在床上呢。】   听到这里,谢微星第一反应居然是帮陆寂说话。   【谢微星:我家陆寂可没养歪,挺好一孩子,才不会用链子锁我。】   【叶来香:……】   【谢微星:你什么意思?】   【叶来香: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人他就是活该。】   谢微星心里乱糟糟的,懒得骂回去,正要退出时,又想起方才的话。   他思忖片刻,跑去千人工作群翻到飞飞的名片,点进对话框。   【谢微星:在吗?】   飞飞几乎是秒回。   【飞飞:星哥?你怎么突然找我?】   【谢微星:你怎么也守在这里,任务完成了?】   【飞飞:奥,没有,刚才被他干晕过去了。】   谢微星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微星:你……你还好吗?】   【飞飞:还成,自己养大的崽子又舍不得杀,再说了,做任务哪有不疯的,哈哈哈!】   可这精神状态看上去一点都不好。   谢微星正要问问这局怎么破,却听见飞飞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响。   【谢微星:什么声音?】   【飞飞:奥,做完了,正给我锁链子呢。】   谢微星心思凝重,遇到这种病态的任务对象,极易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而飞飞看上去已经不对劲了。   正想着,消息又蹦了出来。   【飞飞:星哥,你那边什么动静?】谢微星回神。   【谢微星:嗯?什么动静?】   意识到什么,他连道别的话都没说,赶紧睁开眼。   陆寂正脸色铁青站在床头,手里端着一只空碗。   “你怎么在——”谢微星话刚起了个头,便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嘴中药味要把舌头都苦化掉。   眼前天旋地转,他拼了命地想起身,可挣扎半天却连个手指尖都抬不起来。   他不敢置信,费力地吐着字:“陆……清野,你……竟敢……给我……下、药?”   “我为什么不敢?”   陆寂嗤笑一声,贴近谢微星。   “我全部的骄傲都是你给的,我所有的挫败也都拜你所赐,我还要什么廉耻?还要什么道德?”   他说得畅快极了!   “我倒不如做那昏聩暴虐之人,百年后青史若给我批了荒淫无度的注,那旁边也一定有你的名!”   谢微星眼前一黑。   陆寂不用链子,却直接给他下了药!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拿捏了,但没完全拿捏住。景和二十年。3月9号。第21章 。   三天没喝药的陆寂,彻底疯了。 第22章 进死局干脆妥协,能爽到就是赚到   “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陆寂将被子一把掀了,目光从谢微星腰腹上流连片刻,又一寸一寸向上,落在那布满潮红的脸上。   “说话。”谢微星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这荡漾的模样,这柔弱的语调,更像叫人欺负狠了后的打情骂俏,带着撩拨的意味。   可不管谢微星怎么问,陆寂始终不开口,就这样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谢微星懒得再问,用陆寂的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什么药。   潮水般的热意倾覆而来,一波波冲击身体,谢微星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微微抽搐。   “你……什么、意思?”他看向陆寂,一眨眼,留下两行清泪,“给我、下药,又……又不上?”   说罢他停顿片刻,攒了些力气,声音也大了许多:“你是不是不行啊?”   陆寂眸子终于有了波动,“谢微星,你在求我吗?”   谢微星气笑了,“陆清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陆寂轻叹一声,他又问了一遍:“谢微星,你在求我吗?”   谢微星恢复些力气,腰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耸动,试图借此缓解一二。   “你这个……胆小鬼。”   他太懂陆寂了,陆寂也很明白,一但使了强迫的手段,他们之间就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陆寂换了更为下作的方法,给他用药,逼他主动,要他哭着喊着求陆寂。   “谢微星,你在求我吗?”   陆寂又问了第三遍。   谢微星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同陆寂的身份地位已经彻底对换。   陆寂不会再顾忌他们从前那些师徒挚友虚无缥缈的关系,不会再因他生气而不敢贸然动作,因为陆寂现在只想要跟他维系一种关系。   一种最亲密的、能让灵魂完全交融的关系。   谢微星心中挣扎一番,干脆躺平,“是,我在……求你。”   他已走入这个由他一手创造的死局,现在要做的是在其中谋求最大利益,既然无法回头,那干脆让自己爽到底。   他是人,又不是清心寡欲的神,说白了不过是被世俗各种欲望支配的动物,如今仅仅体会了其中一个,便已招架不住。   “谢微星,当年你抛下我一走了之,一句分开都未曾说过,所以你现在仍是我的妻。”   陆寂将包扎掌心的布条一圈圈拆下,像是标记自己的所有物一般,用掌心的刀口在谢微星身上留下记号。   “你是我的妻,我们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对吧。”   他没有逼迫谢微星,也不想伤害谢微星。   是谢微星先给这段情落了笔,到头来却要他一个人赋词,要他一点点拿命填补完整。   他不过是拿回他应得的东西。……   【飞飞:星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微星:奥,没事,回来看看你。】   他总不能说他也被陆寂弄晕过去了吧?   最后的意识,是被陆寂抱着抵在墙上。   他无助地靠在陆寂胸前,低头看着陆寂小腹,那里伤口还未愈合,少许血迹从中渗出。   【飞飞:我没事,星哥不用担心我。】   【谢微星:那就行,有烟吗?】【飞飞:?】   【谢微星:哦,我是说,爽到就是赚到,男人嘛,也不吃亏。】   飞飞看上去很高兴,话突然多了起来,连标点符号都变得雀跃。   【飞飞:星哥!你怎么突然这么懂我?我现在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徒儿貌美如花!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除了床上霸道些其他时候对我百依百顺!这一波我真的不亏!】   谢微星有苦说不出。   【谢微星: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退出聊天框,谢微星心痒难耐。   他现在真的很想来一支烟,不为别的,只想平定一下情绪,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这种封建社会,烟是抽不到的,但他得赶紧回去,再不回去,他肚子都要被陆寂弄大了。   谢微星悠悠转醒时,陆寂竟还没停。   听到一声嘤咛,陆寂轻笑:“醒了?方才你都爽晕过去了。”什么?   谢微星不敢置信。   方才居然是爽晕过去的吗?   “你大爷的……”他骂了一句,指甲用力,深深陷入陆寂皮肉,在宽阔的后背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你有完……没完?”   “快了。”陆寂毫无感情道,他换了个地方,把谢微星往那张用来批奏折的桌子上一压。   瑶光轩外,万有福忧心忡忡走来走去,时不时往门口看一眼。   青成蹙眉看着万有福来回晃,终于忍不住出声:“万总管不用担心,王爷的刀伤并不深。”   万有福唉声叹气:“我哪是担心王爷,我是担心谢小公子,这都要两个时辰了……”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陆寂只着一条单裤,浑身透着一股餍足,“热水。”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这几章是有个地位变化的,从前谢微星占据主动,在卤鸡心里,谢微星性格刚烈轻易不向谁低头,一旦翻脸就无法挽回,卤鸡就算再恨再气,也不敢随便动他,而是哄着宠着。直到俩人之前的尊卑关系彻底撕裂,谢微星把卤鸡心中最后一点敬畏也掀翻,卤鸡就重新建立了一套关系,在新关系里,他占主动权。 第23章 人心总要得一个,托孤慈母多败儿   热水烧过一轮又一轮,终于抬进摇光轩中。   小奴才大着胆子扫了眼,刚好看到锦被下露出一只脚,纤细的脚腕上全是牙印和红痕。   连这里都被留了淫靡的印记,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看什么呢!快走!”万有福低斥一声,小奴才慌忙低下头,匆匆离开。   陆寂先是不紧不慢给自己换过药,才走到床边掀开被子。   谢微星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就连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上都被嘬出几个红印。   这会儿药效还未完全退散,谢微星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一张嘴,喉咙像被撒了一把沙子进去。   “给我解药……”   陆寂把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入浴桶中。   “没有解药,这药叫软骨散,药效只有三天,这三天里,身子会慢慢恢复。”   “骗子。”   谢微星瞪他一眼,在陆寂看来,却像含羞带怯的娇嗔。   他不再解释,亲自动手给谢微星擦洗身子,用来擦洗的布巾换了上好的绸缎,一点一点轻柔地蹭着,生怕弄疼那娇气的主儿。   擦到腿边时,谢微星抬抬指尖,命令道:“把东西给我抠出来。”   陆寂动作一顿,似乎在权衡什么。   谢微星骂:“陆清野,你是爽了,我都快死了。”   陆寂终于有了反应,他探手过去,将东西一点点抠挖出来。   谢微星疼得一抖一抖,正要为自己讨点好处,便听见陆寂主动开口:“花船乐坊,舞姬木槿,无罪。”   迟迟等不到后头的爷孙二人和程谢二人,谢微星不敢置信看向陆寂,“我叫你艹了一晚上,你就给我放一个人?”   就是论次数也得放四个吧?   陆寂面不改色:“水凉了,出来吧,今日时辰不早,明日再带你去泡池子。”   竟是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完全不理会他的问题!   谢微星气得胸口憋闷,喉咙里那把沙子堵着肺剌着肉,又疼又痒。   他大张着口拼命咳嗽起来,飞沫溅在水面,竟飘着一丝红。   陆寂脸色一变,连忙把谢微星从水中捞出,用棉被裹了放在床上,匆匆转身出去。   没过一会儿,冯太医并郑太医一起跑进来,掰开谢微星的嘴研究半晌。   陆寂脸色铁青站在床边,沉声问道:“如何?”   谢微星吐了血还不忘抓着陆寂讽刺一番:“完了,这下是真完了,肺都出血了,我这是要叫你气死了,时日无多,你早些给我准备后事吧。”   陆寂脸色愈发阴沉。   冯太医看了眼面色红润的谢微星,附至陆寂耳边,悄声道:“王爷莫信,就是嗓子破了”   陆寂扫过谢微星,重复一遍:“嗓子破了?”   “应当是喊得狠了,又久久没有进水,所以嗓子便扯破了。”   “我不信!”谢微星第一个不同意,说话时却中气十足,“我胸口疼得厉害,怎么可能只是嗓子破了?你这个庸医,给我换人来看!”   嗓子三两天就养好了,好了之后岂不是又要用屁股救人?他都吐血了,最低也得是个肺疾吧?   冯太医恍若未闻,继续同陆寂交代,“这几日要多喝水,药方也简单,还是双花,连翘,胖大海……”   陆寂仔细听完,脸色缓和许多,摆摆手,“下去吧,在府中候着。”   “是。”   待房门重新关上,陆寂先给谢微星喂了几口水,才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   他把人擦干净,裸着塞进床里侧,又褪去自己的衣裳,同谢微星钻了同一个被窝。   谢微星躲了躲,“还来?”   “不动你。”   陆寂长手一伸,把人捞进怀里拥着,下颌搭在谢微星肩胛那块凸起的骨头上,一呼一吸间,烫人的气息全部喷洒在颈窝。   他缓缓合眼,道:“睡吧。”   两副身子光溜溜地,严丝合缝挨在一起,互相交换温度,直到把对方也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谢微星压根不困,他瞪着大眼躺了会儿,越想越气,最后忍不住出声。   “怎么?这就要睡了?你干完倒是浑身自在,目的达到了,做梦都能笑出声吧?”   陆寂睁眼,他盯着谢微星侧脸细小的绒毛,不知该如何回答,呼吸却因那番话渐渐乱了。   “陆清野,我一个男人叫你这般折辱,你不给我个说法吗?”   喉结滑动,陆寂张了张嘴,“我既然要了你的身子,便会对你负责的。”   被子底下,谢微星竖起指甲,往陆寂身上狠狠掐去。   “我说你给我下药的事!你跟我说什么屁话呢?”   陆寂挨了那一下,自顾自道:“是你教我的,我同你已无路可走,即便前头是死地,也要在其中谋求最大利益,那你的人和心,我总要得到一个吧?”   无路可走,无路可走……   谢微星闭上眼,脑袋里一片浆糊。   原本有路可走的,却被他自己生生堵死了。   要是早知道陆寂疯得这么厉害,他就不说那绝情的话,不做那逼人低头的事。   这下倒好,陆寂没能向他低头,他那番话却把陆寂的疯病彻底逼了出来,最后搞了个两败俱伤。   “谢微星,我觉得如今这样也不错,你还在我身边,就在我一抬眼便能看见的地方,我就当你从没离开过,当你也是心甘情愿。”   谢微星冷笑:“骗自己有意思吗?”   “总有一天的……”陆寂轻声低喃,“总有一天你能把我放进心里。”   陆寂说到做到,第二日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临走前,他把谢微星从被子里挖出来,揽着亲了许久。   “我去上朝,回来给你带点心,你乖乖的。”   谢微星由着他亲,亲完给他翻了个白眼,闭上眼睛继续睡。   再睁眼时,屋中只有个万有福,谢微星躺得腻了,自己又爬不起来,便故意弄出些动静。   听到声音,万有福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谢小公子,今日想吃些什么?”   谢微星突然看过去。   这破锣一般的声音是从万有福嘴里发出来的?   “谢小公子?”   谢微星靠坐在床头,慢吞吞将衣裳穿好,还未张嘴,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随便来点——”他才出声,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应当是他耳朵出了问题,他怎么也变破锣了?   万有福了然:“那就来点白粥?”   谢微星点头:“好。”   两口破锣你敲一下我敲一下,边敲边把饭吃完,万有福撤了盘子,又端来两碗药。   谢微星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什么药?”   万有福回道:“两碗都是治嗓子的药,您一碗,我一碗,谢小公子,您先选吧。”   谢微星惊疑不定看着两碗一模一样的药汤,随手指了一下,“我要这碗。”   “是。”万有福端起药碗,正要喂时,谢微星又突然反悔。   “不对,我要另外那碗,你先把这碗喝了我再喝。”   “是是。”万有福依言把药喝了,谢微星心头疑虑才被打消几分,将信将疑磨磨蹭蹭张开嘴。   待把陆寂留下的任务完成,万有福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坐在床边,一副要同谢微星谈心的模样。   “谢小公子昨日受苦了。”   谢微星撇了撇嘴。   万有福从前在宫中伺候,又被萧远桥带在身边教了几年,很会看人脸色。   他知道谢微星昨日被陆寂临幸有诸多不甘,便壮着胆子替陆寂说和起来。   “咱们王爷虽然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实则对您可小心了,怕您磕着碰着,怕您冻着饿着,哎呦宝贝得很,您说出了这个摄政王府,还能去哪找这么个可心人儿啊?”   谢微星一哂:“原来你也知道那是不入流的手段?”   万有福表情一僵,又道:“谢小公子,您往后就知道王爷的好了,这偌大的府里就只有您一位小主子,王爷疼您还来不及呢,只要您顺着王爷,不光是您,连谢家程家往后也全是好日子,您说是吧?”   慈母多败儿,谢微星干脆闭嘴。   见说和不动,万有福叹了口气,目光渐渐飘远,眼眶中竟隐约有泪花浮现。   “我们王爷,自小孤露,于冷宫中长大,后来又遭劫难,险些丧命,幸而拜至帝师萧远桥门下,过了几年好日子。”   提起从前的事,谢微星火气渐渐消退。   万有福:“可没过多久,那最最心疼王爷的人也走了,王爷那时才十三啊,一个半大孩子,面对朝堂上一群老狐狸,还要护着皇帝、守着基业,夜夜不敢眠啊!”   说着说着,他竟真的掉下泪来,“若我们萧爷还在,哪会让王爷受这样的孤独和委屈?”   话到这里,谢微星已经不气了。   说到底,最先宠着陆寂这个“败儿”的人是他,他死前放心不下陆寂,光是托孤就托了七八个人,万有福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算是明白了,这趟回来,就是来还债的。   “好在王爷现在有了谢小公子,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也终于能向人诉说了。”   谢微星心里烦躁,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万有福那幅苦情模样,“行了行了,别说了。”   万有福低头擦眼泪:“谢小公子,您不知道,您来之前啊,我们王爷有时成宿成宿地——”   谢微星闭着眼接话:“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自打我来了,就睡着了。”   万有福动作一顿,又道:“我也很久没见王爷——”   谢微星:“很久没见他这么笑过了。”   万有福:“……”   谢微星却蓦地睁眼,“万有福我问你,陆寂到底在喝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卤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放进心里。   谢微星:那你先从我身体里出去再说。   后天更新嗷老婆们~ 第24章 心太软难成大器,新同事上门相助   万有福道:“王爷喝的,就是普通的安神药啊。”   跟陆寂的说辞一模一样,都在敷衍他,谢微星知道问不出什么,干脆略过这个话题。   “万有福,你帮我个忙,去宰相府把谢宰相叫来,我有事要找他。”   万有福乐呵呵道:“谢大人已不在宰相府了。”   “不在宰相府?”谢微星问:“那他去哪了?”   万有福:“呵呵,谢大人昨晚就下狱了。”   “什么?”谢微星惊愕:“昨晚就下狱了?”   你大爷的陆清野!床上办事拖拖拉拉,把人下狱倒毫不含糊!   他气得直喘气,朝万有福伸出手,“你、你扶我起、起来……”   万有福不明所以:“谢小公子,您要去哪?”   “我要去大狱!”谢微星一头栽下去,险些从床边滚落。   “哎哟谢小公子啊!”万有福赶紧把人扶起来,顺势安慰:“谢小公子莫要紧张,谢大人在狱中好得很,再过几日便放出来了。”   谢微星像只虫子般扭来扭去,挺着脖子高声喊:“那干脆把我也关进去算了!”   话音刚落,屋门“咣当”一下推开,陆寂带着满身风雪走了进来。   他并未上前,而是将大氅脱了放在外间,走到火盆旁站定,淡淡看向俯在床沿脑袋悬空的谢微星,“把你关进哪里?”   谢微星闭眼不看他,一副闹小脾气的任性模样,“王爷既然要问罪,那我这个谢家人也该一同下狱才是。”   陆寂没说话,待身上寒意褪下,手掌烘得温热,才走过去把谢微星打横抱坐在腿上。   万有福十分有眼力见儿,连忙往外退去:“王爷,我先下去了。”   陆寂微一颔首,收回目光,落在谢微星身上。   小小的人儿蜷着手脚窝在他怀里,不抗拒也不迎合,可自蹙起就没松开的眉却暴露所有情绪。   昨夜刚叫他折腾过一通,这会儿气还没消呢,又听说谢献书真的下狱,岂不是更气恼。   陆寂思索片刻,道:“你乖乖待在这儿,别总想着逃,再过几日就把他放了。”   谢微星还以为又要用屁股救人,没想到只是乖一点就可以,于是他睁开双眼,再三确认:“当真?就只是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用干?”   陆寂看着他黝黑的眼珠,语气愈发缱绻,“当真,只是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用干。”   谢微星追加一句:“那你不能再给我下药逼我求你。”   陆寂犹豫了一瞬。   谢微星急了:“你犹豫什么?”   陆寂轻叹一声,答应下来:“好。”   说罢,他俯身下去,轻轻贴上谢微星的唇角,却被后者摆头躲开。   “你不是说什么都不干吗?”   “一下,就一下……”陆寂像个瘾君子,用力嗅着谢微星颈侧的气味,嘴上恳求着,求他的解药施舍一分。   明明昨夜才亲近过不是吗?   可先心软的人还是谢微星,他半推半就闭了眼,由着下巴落入陆寂手中。   而瘾君子说着就一下,分明伸了舌头,咬了嘴唇,把他的药里里外外吮得泛着水光才恋恋不舍吐出来。   谢微星红着脸把人推远,小口喘着,“言而无信。”   陆寂却舒坦了,他瞥了眼谢微星乱糟糟的头发,眼中笑意更浓。   他将谢微星揽在怀中,不知从哪掏了把梳子出来,竟要亲自给谢微星梳头发。   “嘶——”一梳子下去,发丝全都打结在一块,谢微星吃痛躲了躲,埋怨道:“你轻点。”   陆寂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他微微蹙眉,拾起那团打结的头发,不厌其烦,耐着性子一点点拆解开。   梳着梳着,谢微星突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头发又黄又糙,我每每给你束发都搞得乱七八糟,你闷声闷气地不说疼,我还以为给你束得多好。”   他试图用温馨往事唤醒陆寂心里那点残存的理智和人性,却没想到却被陆寂轻易看穿。   “谢微星,再过两年我便到而立,可这些年里,你陪我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年。”谢微星怔愣。   陆寂将手中的发丝挽起,下颌轻轻抵在谢微星的肩窝,“那六年的事我从未忘记,因为你不在的十五年里,我每天都在想你,连梦里,都是你。”   “谢微星,我不知道这十五年于你来说到底有多久,但我这辈子却已过了大半。”   他偏头,在谢微星侧脸落下一吻,“所以,这次我不会再放你走了,若你要走,也要带我一起。”   谢微星没说动陆寂,却被陆寂那番话整得烦闷起来。   他捧着万有福给他找的志怪小说,盯着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读进去,精神也愈发恍惚。   “啧。”   刚才他明明想拿捏陆寂的,怎么就反过来被陆寂拿捏了?   心软的人果真成不了大事。   听到这一声,正在批折子的陆寂抬头看来,“不喜欢?我让万有福再去买几本。”   “不用。”谢微星闷闷不乐低下头,看似一页页翻着,实则就是做做样子。   “若不喜欢看,便来陪我一起批折子吧。”陆寂起身,把谢微星抱进怀里,两人上下交叠坐在桌前,身形亲密无间。   他将朱笔塞进谢微星手中,儿戏一样,“你来批。”   “我、我怎么能批?”谢微星把朱笔塞回陆寂手中,“我不批。”   陆寂道:“可从前都是你来批的。”   “你也知道是从前,现在朝堂上我认都认不全,你叫我批,我就给你瞎批。”   陆寂只好作罢,他拾笔坐直,双臂将谢微星圈在怀里,一低头便是毛茸茸的发顶。   眸子一点点沉下去,他盯着谢微星的后脑勺看了许久,那些乱七八糟不干不净的想法一波波往上涌。   但他答应了谢微星不再用药,那下次必须想办法让谢微星主动才行。   谢微星毫不知情,他心里好奇的只有折子,见陆寂迟迟不开始,便催促了一句:“陆清野你干嘛呢?”   陆寂回神,随手拿了本折子,一打开便是“程贼”“谢贼”字样。   谢微星扫了一眼,眉头皱起,“魏清明家那孙子死了?”   陆寂把折子一合,正准备换一本来批,却被谢微星伸手按下。   “怎么不批这本?有什么东西不能叫我看吗?”   “没什么。”陆寂将折子强硬抽走。   “此事还未下定论,这些折子递上来,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说罢随手取了本放在谢微星面前。   两人正看着折子,青成小心翼翼敲了敲门:“王爷,门房来报,说有人要见谢小公子。”见他?   谢微星眼睛一亮,难道是谢朗终于发现他家弟弟被掳走当禁脔,上门救人来了?   陆寂盯着谢微星雀跃的眸子,沉声道:“是谁?”   青成:“回王爷,是太医署医正宋九枝。”   陆寂眼看着谢微星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看来不认识。   “宋九枝……”他想了半天才把这个九品官从脑海中挖出来,“他上门见人,所谓何事?”   青成又回:“宋大人说,曾与谢小公子在某个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宴会?不等陆寂开口,谢微星先问道:“什么宴会?”   青成:“蛋仔宴会。”   谢微星:“……”   陆寂些许不悦,大手缓缓握住谢微星的腰,“蛋仔宴会是哪里的宴会,你同他不过是一面之缘,他竟追到摄政王府来见你,他想做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谢微星一拍双手,“原来是宋兄!快快有请!”   屋外青成没动,他在等陆寂发话。   谢微星直接命令陆寂:“我跟他有话要说,你先回避一下。”   陆寂没立刻答应,手掌沿着谢微星的腰线来回摩挲。   谢微星被抓到痒痒肉,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你想干什么?你直说行不行?大男人能不能干脆利索点?”   陆寂提出交换条件:“今晚再同我亲热亲热。”   “亲热不了。”谢微星板着脸拒绝,“我屁股疼。”   陆寂识时务地退了一步,“那便不进去,只是亲热亲热。”   不进去?那当然可以。   谢微星点点头:“可以,但你不能来偷听我们说话。”   陆寂答应了,他把谢微星抱回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出去。   没过多久,一个清隽瘦削的青年走了进来,刚进门便深深鞠了一躬,“前辈!”   谢微星示意他关了外门里门,把人叫到床前来,压低了嗓音问:“你是谁?”   宋九枝也放轻声音:“前辈应该不认识我,我是事业三部刚入职的新人,来帮助前辈完成任务。”   “你——”话说了个开头,谢微星看了眼窗外,朝宋九枝勾勾手指头,“你把鞋脱了。”   宋九枝虽不懂谢微星为何提这种要求,但还是乖乖把鞋脱了。   “上床,把床帐放下来。”   宋九枝一一照做,爬上床去放下床帐,同谢微星并排坐着,手脚拘谨地不知该往哪里放。   “前辈,我总觉得,这样有点危险……”   “哪里危险?”谢微星不解:“在这里说话再安全不过了。”   宋九枝苦笑:“方才我进屋时,王爷警告过我,要我离您远一点。”   谢微星:“……”   宋九枝摸了摸脖子,“前辈,您看我这脖子,是不是不太牢固?”   【作者有话说】   陆凭的CP终于出场了!   宋九枝,事业三部新人,笑面狐狸,心狠手辣,据说是老板关系户。   后天(周五)更~   第二卷.倚马赴长安   ◇ 第25章 赴长安千军平叛,救太子初遇陆寂   谢微星向他保证:“他不会砍你脑袋的,你放心。”   宋九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口气还未松到底,又听见谢微星说:“到时候我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他要是敢对你动手,那我也不活了。”   宋九枝笑容僵在脸上,“前辈,那这样的话,我是非死不可了。”   “什么死不死的?”谢微星叱他一声,“陆寂又不是什么暴君,他不会随随便便毫无理由就杀人的。”   宋九枝但笑不言。   他来之前就被其他前辈叮嘱过,谢微星对陆寂带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滤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微星撞了撞宋九枝的肩膀,跟他打听:“哎,这任务,你打算怎么做?”   宋九枝正襟危坐起来,“前辈,我是这样计划的,前辈有没有听过,巫蛊之祸?”   谢微星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巫蛊之祸?   以巫蛊栽赃陷害,引朝臣百姓讨伐,待陆寂失人心失天下,陆凭便能顺理成章上位。   谢微星嘴角露出一个冷笑,“这个不行,换一个。”   宋九枝又道:“那……私藏龙袍?”   还是栽赃陷害。   谢微星哼了一声,往宋九枝那边侧身,缓缓凑近。   宋九枝还以为谢微星要对他指点一二,立刻倾身上前,竖起耳朵。   “你要是敢对他动手,我就先把你杀了,送你回老家。”   宋九枝朝谢微星看去,后者虽笑着,眼中却阴冷一片,他能明显感受到,谢微星并不是在吓唬他,而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有些意外:“前辈,您都被他这样对待了,为什么还要一心向着他?”   谢微星凑得更近,直勾勾盯着宋九枝。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   建明三十三年,冬。   老皇帝病逝,新帝继位不过十七天,叛臣贼子由延兴门攻入,于城中肆意杀戮,新帝亲自带兵上阵,征战三天三夜,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   陆凭那小倒霉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生的。   萧皇后丧夫本就悲痛欲绝,生下小太子后又血流不止,眼看着时日无多。   临死前,她将几位忠臣叫到床前,流着泪叮嘱:“我已往兰陵递信,大哥收到信后,定会立刻启程来长安,太子便交于诸位,你们一定、一定要守到……萧家来……人。”   说罢便撒手人寰。   帝后接二连三离世,几位老臣虽万念俱灰,但仍听从萧皇后所说,死守宫城等待援军。   陆凭出生第七日,宫城终破,那反臣田庚善带人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就是不见陆凭的影子,正待杀几个大臣问一问,外头却响起万马奔腾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来报:“大人!是、是萧家来了!是萧远桥来了!”   田庚善怒斥:“胡说!我已派人半路下手,萧远桥早就中毒身亡,怎么可能到长安来!”   这时一道嚣张的声音传至众人耳中:“那你睁大狗眼看看,我是人是鬼!”   下一秒,一匹白马踏贼尸越千军而来,马背上那人连甲胄都未穿,手中一把大刀舞得生风,劈开房门,一眼就瞅见人群中的田庚善。   他二话不说,长刀一颠猛地丢出去,田庚善毫无防备便被插了个对穿。   见田庚善终于死了,有老臣挣开贼兵之手,哭天喊地:“萧国舅!老臣无能!未能护住萧皇后,萧国舅,请杀了这群反臣,为帝后报仇雪恨啊!”   萧远桥一拽缰绳,胯下白马踢踢踏踏上前,他俯身将刀从田庚善身上拔出,深邃的眸子掠过周遭贼兵。   “田庚善已死……”   说着,他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坏笑,“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要说,田庚善已死,缴械投降便能留条性命?”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中,他一夹马肚,舞刀上前,又是二话不说,把贼兵杀了个一干二净。   杀完了,他翻身下马,将沾了血的外衣脱下来擦手,自言自语道:“杀了这么多无辜百姓,跟小鬼子有什么区别,还想留条性命?做梦。”   外头传来厮杀声,老臣们互相搀扶站起身,小心翼翼聚到萧远桥身边,“萧国舅?”   萧远桥把脏衣裳随手一丢,“太子呢?”   “萧国舅,太子殿下在冷宫。”   “可有人看守?”   “有,有。”   萧远桥把刀往出一递,“这刀你拿着,有人要进门就砍了他,我去接太子殿下。”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对了,冷宫怎么走?”   大臣们齐齐指了一个方位,“那边。”   萧远桥点点头:“谢了。”   他加紧脚步往冷宫去,走得急了,胸腔突然一阵阵绞痛起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握起拳头往胸口锤了两下。   田庚善早就想反,自然能想到萧皇后母家会带人镇压,于是差人半路下手,给萧远桥喂了毒。   萧远桥一命呜呼,他谢微星便借这身体用这身份过来做任务,只不过前几天服的毒还未完全消散,时不时便会疼上几下。   待胸前翻涌的痛意褪去,萧远桥继续往前走,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这么踢踢踏踏走进去,挨个房间找起来。   遍寻不到,萧远桥正疑惑时,余光却瞥见一道刀光闪过。   他心下一惊,翻身躲开,顺势将来人按在地上。   叫他擒住的人生了一头黄毛,胳膊腿儿细得跟竹竿似的,直到那人回头,恶狠狠瞪过来,萧远桥才看清竟是个孩子。   他赶紧松手,还以为是宫里的小太监,便主动亮明身份:“我乃兰陵萧氏萧远桥,萧皇后亲兄,太子殿下在何处?快带我过去。”   小太监举刀冲着他,“我不信。”   “不信?”萧远桥一掀袍子,露出腰间的鱼纹镂空玉佩,“这便是萧家信物,萧皇后也有一块,如果我没猜错,那块现在就在太子殿下身上。”   小太监盯着玉佩看了半晌,才慢慢收起刀,转身往里走。   “跟我来。”   萧远桥跟上去,心中一哂,这小孩儿还挺酷。   小太监在前头带路,两人下了地底密道,左转右转,就在萧远桥以为对方故意绕路时,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哭声。   “坏了。”小太监小跑起来,从墙角的草垛中抱出一个襁褓,他不甚熟练地晃动着身子,竟是在哄那娃娃。   萧远桥上前看了眼,“啧”了一声。   怎么能长这么丑?   他又瞅了眼那小太监。   还不如这小孩儿好看呢。   陆凭才生下来几天,还未完全长开,在萧远桥眼里自然不如那小太监好看。   “给我吧。”萧远桥伸手,把陆凭接过去,朝小太监摆了摆脑袋,“走吧。”   他走出几步,意识到小太监没有跟上,又转身看去:“怎么了?”   小太监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陆凭,而后摇了摇头。   萧远桥不明白,还以为小孩儿被外头那些死人吓到了,他重新走回去,空出的那只手自然而然牵起小太监的手。   “别怕,叛贼已经伏诛,外头都是我的人。”   萧远桥就这么抱了一个牵了一个,从密道出来后,还未走出冷宫大门,便听得身后响起一道尖啸声,利箭破空,直奔几人而来。   萧远桥没带兵器,且双手都被两个孩子占了去,只好把那小太监往自己怀里一拽,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抗下。   “你大爷的!”萧远桥骂了一句,他把小太监往自己怀中揽了揽,耳语道:“小黄毛,你刀呢,借我使使。”   小太监接过襁褓,递出自己的匕首,一声不吭躲去旁边,好好护着陆凭,不给萧远桥添乱。   直到萧远桥喊了句没事了,他才慌忙跑出去,扶住那浑身是血的人。   “你伤得重吗?”   萧远桥把刀擦干净还给小太监,也懒得在一个小孩儿面前装逼,他面露痛意,哆嗦着嘴皮子:“伤得不重,但挺疼的。”   小太监抿了抿嘴:“太医应该还活着几个。”   萧远桥笑了:“你还挺乐观。”   正说着,几位老臣闯了进来,纷纷跪倒在地,“静王殿下。”   “静王?”萧远桥脑袋一懵,瞅瞅面前的小黄毛,又瞅瞅他怀里的陆凭,喃喃道:“俩人长得也不像啊?”   后来萧远桥才知道那个小黄毛是老皇帝最后一个孩子,因母妃忤逆天颜,母子二人便被一同罚去冷宫。   这孩子打降生其就不爱哭,于是取名为寂,长大些也不爱说话,便随便封了个静王。   “现在知道了吗?”谢微星靠在床头,虽身体虚弱,但气势不减,“我给了他两条命,谁都别想伤害他,除非我死了。”   宋九枝却失笑着摇头,“虽然前辈这个理由很牵强,但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前辈了。”   谢微星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宋九枝继续道:“前辈还不懂吗?若当时提心吊胆握着刀等援军的人是前辈,突然有这样一个人从天而降,不仅把所有贼军都杀掉,还把前辈从冤魂遍布的地狱中拽出来……”   他爽朗一笑:“那都不能说是救命之恩了,那是天神降临啊。”   【作者有话说】   开始第二卷啦!后面还有一章。   跪求老婆们投喂海星(礼貌举手),海星每满1w加更一章3000字嗷~到了可以提醒俺。   准备稳定更新,一周更五天,周三周日休息~有请假或者加更会在置顶评论下面说。   ◇ 第26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最苦痴怨未亡人   “神?”谢微星指指自己,“哪有神被这样亵渎的?”   宋九枝笑意吟吟道:“那便要问前辈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怒凡人的事,亦或是同凡人许了诺,却不履行。”   谢微星说翻脸就翻脸:“你点我呢?”   “前辈误会了。”宋九枝倒是能屈能伸:“我只是帮前辈分析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巫蛊之祸私藏龙袍前辈都不满意,那前辈的打算是?”   “我是这么想的。”谢微星勾住宋九枝的肩膀,低声耳语:“我想办法送你进宫,你从陆凭那边下手,尽心尽力辅佐他,待他能独当一面,陆寂自然就会放手了。”   “进宫?”宋九枝表情不变,低头往自己腿间瞅了一眼,“前辈,方便问一下吗?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宫?”   谢微星:“还没想好。”   宋九枝举了举手,又有了新问题:“前辈,那到时候他不愿意放手该怎么办?”   “他不会的。”   谢微星不知道该怎么给出保证,但他就是敢说陆寂不会的。   当年他去接陆凭前,冷宫里只有陆寂和一个人事不知的婴孩儿。   陆寂当年八岁,又是生在勾心斗角的宫中,早该懂事了。   若他心里生了算计,就该把襁褓中的太子掐死,等陆家只剩自己一个,这皇帝便顺理成章由他来当。   但陆寂没有,他把陆凭藏了起来,握着一只巴掌大的匕首,一个人守在外面。   而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等来的是援军还是敌军。   “陆寂想要这天下太简单了,曾经有无数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而他至今都未向陆凭下手……”谢微星拍拍宋九枝的肩膀,嘱托道:“皇家真情十分难得,他们叔侄二人,可不能因你而离心。”   宋九枝敛下眸子,虚心听教:“前辈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微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想办法送你进宫的,等我好消息。”   待宋九枝走了,又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陆寂才出现在摇光轩门口。   谢微星白他一眼:“你又抓着人家盘问什么呢?”   陆寂并未打算隐瞒,他往谢微星那边走去,一一说了:“问问你们是何时相识的,在那宴会上做了什么,方才闭了门躲在屋里又是在说什么事。”   说着,他已经走到床边,瞧见床里侧的锦被被人翻过,他脸色一变,语气阴沉:“你叫他上床了?”   “什么上床?说的好像我跟他做什么似的?就是请他来床上聊会天。”谢微星往下出溜两下,准备睡个午觉。   陆寂毫不客气将被子掀了,扯着谢微星的衣领子把皮肉一寸寸检查,又捏开谢微星的双唇,看那舌头有没有叫别人咬过,最后还要探手下去,往幽秘的地方钻。   谢微星受不了折腾,翻了个身把陆寂推远,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跟个小狗一样?”   是那种患得患失的小狗,生怕主人身上沾了其他小狗的味道,于是嘤嘤叫唤着,在主人胸前拱来拱去,用自己的气味重新覆盖。   陆寂却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意思,他把谢微星头朝下放在腿上,将那松松垮垮的裤子扯了,掰开检查。   “嘶——”谢微星抖了抖,“疼。”   屁股还肿着呢。   陆寂双手变得轻柔,他没敢再折腾谢微星,态度也软和下来,“说什么事要到床上才能说?”   谢微星提起裤子,哼了一声,“当然是说不能叫你知道的秘密,不想我们在床上说,那就给我解药,我走出去跟他说。”   陆寂讪讪地拉过被子,给谢微星盖好,“睡吧。”   听见陆寂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谢微星却突然睁开双眼,困意早已一扫而空。   他还在想宋九枝那番话。   若他是陆寂,一个人躲在黑暗中,不知前面等待的是生是死,突然有一个如朗月清风的仙人出现在面前,救他于水深火热,予他权力地位,对他百般好,他当然会把那人视为神明。   事实上陆寂也是这么做的,陆寂对他百依百顺,他说什么陆寂都当圣旨听。   他从未要求陆寂回报什么,他只是做了那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陆寂当然不敢亵渎自己的神明,可若是神明主动走下神坛,并施舍爱意呢?   谢微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神什么仙,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但普通人的爱,更不该被辜负。   自知理亏的谢微星晚上十分配合,他主动把衣裳脱了,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来吧,早点搞完早点睡觉。”   见他这样坦率,陆寂倒不敢动手了。   谢微星斜着眼看过去,“怎么了?还没想好怎么搞?”   陆寂仍旧没动。   “你春宫图不是看了挺多吗?”谢微星揶揄一句:“要不现在再找几本来看看?”   陆寂叹息一声,俯身下去堵住那张喋喋不休不饶人的嘴。   这个吻异常小心,不带任何欲望,轻轻柔柔地舔弄着。   可谢微星心跳却渐渐加快,意识到这一点,他抬起双手抵在陆寂胸膛。   决不能叫陆寂听见。   陆寂没作他想,说着今晚要同谢微星亲热,也不过是要了一个吻,便揽着谢微星睡了过去。   谢微星就这么在摄政王府过了几天无聊日子,身子恢复了不少,甚至能站起来走几步,但还是使不出太大力气。   到最后陆寂都看出他闲得快要长毛了,隔日一早,便给谢微星送了一个小东西过来。   摇光轩中,谢微星同郑清平面面相觑,半晌才开口:“你爹是怎么说的?”   郑清平今日特意打扮过,穿了一身大红,头上梳了两髻,眉心用红泥印了个红点,看上去像个送福娃娃,别提多喜庆。   她才不同谢微星见外,爬上谢微星的床,吃着谢微星的点心,摇头晃脑,“爹说了,要我过来陪灿灿小叔玩几天。”   谢微星看着郑清平绿色的眼珠,故意逗她:“你娘也同意?就不怕摄政王府把你要来不还了?”   “我娘忙着巡铺子呢!她才不管我。”   谢微星又问:“你娘还好吗?”   郑清平疑道:“我娘当然好了,我娘有什么不好的?灿灿小叔,你认识我娘啊?”   又同郑清平打听了几句郑樱,听说旧人过得不错,谢微星放心下来。   说是把郑清平送来陪谢微星,实则最先憋不住的那个人是郑清平。   在摇光轩待了一上午,郑清平实在坐不住了,她拉拉谢微星的手,狡黠的眸子一闪一闪。   “灿灿小叔,这里太无聊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微星起身,给郑清平穿好棉衣,由着她带自己去“好地方”。   郑清平对摄政王府十分熟悉,她带着谢微星钻些小路,最后来到天权阁后头的小房子里。   甫一推门,便扑鼻而来一股书本放久后的霉味。   谢微星捂住鼻尖,皱眉走进去,“这是哪里?”   郑清平把四处窗子开了通风,爬到桌上,垫着脚取了一摞纸。   “这是爹画画的地方,他平时不叫我进来。”   “画画的地方为何不叫你进来?”谢微星借着窗外透进的光,轻轻迈动脚步,打量着四面墙上的画。   看到第一幅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又往后看了几幅,才明白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这些画上的人,要么没有脸,要么只有背影。   “爹就爱画没长脸的人。”郑清平那边已经吭哧吭哧研起墨,“上次给灿灿小叔送的画,也是没长脸的人。”   谢微星呆呆站在那里。   面前的画上画着形形色色的人,就算只有背影,就算只有个轮廓,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全是萧远桥和殷钊。   “灿灿小叔,你认不认识画上的人啊?我每次问爹,爹都说他也不知道是谁。”   谢微星喉咙上下滑动,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涩着嗓子回答:“不认识。”   郑清平并不失望,反而更加好奇,“那爹老画这些人做什么?画了又不画脸,是不是他已经忘了这些人长什么模样啊?”   “应该没忘。”谢微星转身,看见郑清平时脑袋一大。   他走过去,叹了口气,“我算是知道你爹为什么不让你进来了”   只见郑清平直接跪在桌子上,墨打翻了一片,她也毫不在乎,一身红色新衣早就变成黑的,那张小脸都敢与包公媲美。   “我喜欢画画。”郑清平有些苦恼:“但爹说我画得不好。”   看了眼郑清平笔下已经抽象到看不出什么东西的“画”,谢微星又叹了口气,“算了,你画吧。”   郑清平问:“你不画吗?”   谢微星一怔:“我?”   于是陆寂下朝回来时,便看见一大一小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浑身上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谢微星抬起头,脸上黑一道红一道脏得乱七八糟,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   “陆清野!快来快来!我给你画了画像。”   陆寂上前去看,谢微星的画跟郑清平的画并排摆在一起,竟分不出到底哪张才是谢微星手笔。   他睁着眼说瞎话:“画得很好。”   郑清平喜滋滋捧起自己那张,“爹!那我画的呢?”   陆寂直起腰,“把这丑东西从本王书房拿出去。”   【作者有话说】   郑清平:???   ◇ 第27章 护花使者郑元宝,偷人成瘾登徒子   郑清平人不大倒是很会看人眼色,连忙把画往窗外一丢。   陆寂:“你也出去。”   郑清平连头都没回,撒丫子往外跑,声音消散在风里:“灿灿小叔,我先撤了!”   陆寂走到门口,叫来青成叮嘱一番:“带她好好洗洗,洗干净再送回摇光轩。”   谢微星在屋里喊:“记得找个姑娘给她洗!”   青成领命离开,书房瞬间安静下来,谢微星憋着没说话,陆寂也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这时平地起了一阵风,呼啸着卷进屋里,吹得画纸簌簌作响,谢微星应声打了两个喷嚏。   陆寂倏地转身,把窗和门挨个关了,本就逼仄的房中瞬间暗下来。   “关窗子做什么?这么多画堆在这里,屋里一股味道。”谢微星揉着鼻尖,声音闷闷的。   “今日刚下了雪,染上风寒怎么办?”陆寂走上前,把自己的大氅脱了,搭在谢微星肩头。   谢微星吸吸鼻尖,问道:“陆清野,画这么多画,为何不画脸啊?难不成真如郑元宝说的,你早就忘了画中人什么模样?”   若陆寂真的忘了,他待会儿就去厨房点个火把,把这里一把火烧了。   “我怎么敢忘?”陆寂从袖中掏出帕子,在谢微星脸上一点点蹭着。   “不画脸,因为他们都不是你,萧远桥,殷钊,谢灿……都不是你。”   谢微星挑了挑眉,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谢微星,真想把你这副皮囊扒了,看看下头到底是什么模样,看看是不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是个丑八怪,还是不给你看了,省得吓到你。”   说完,谢微星抢过帕子,他不像陆寂那样小心,而是如抹桌子一样把整张脸抹了一遍。   陆寂从后头拥上来,双手环在谢微星小腹,微微偏头,嗅着他耳侧的味道。   “就算你青面獠牙,也要乖乖待在我身边。”   谢微星突然叹了口气,“说归说,能别硬吗?”   陆寂没动,而是一点一点试探谢微星的底线与态度,“谢微星,你把自己弄脏了。”   谢微星低头,原本月白的帕子染了墨与朱砂,混在一起,比他那幅画更像一件艺术品。   “谢微星,你把自己弄脏了。”陆寂又说了一遍,“今晚我陪你泡池子。”   谢微星心中一突。   距上回开荤已经过去好几天,他如今是嗓子好了屁股也好了,又开始遭陆寂惦记了。   陆寂说的倒好听,什么叫陪他泡池子?   “不泡,脏就脏吧,臭也臭着,大冬天的这么冷,洗什么澡。”他挣开陆寂,逃似的跑开。   待跑回摇光轩,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瞥见被洗干净送回来的郑清平时,谢微星终于有了主意。   他把郑清平叫到床前,问道:“郑元宝,今日的点心好吃吗”   郑清平咽了下口水:“好吃,我知道是哪家的点心,但爹不叫我多吃。”   谢微星忽悠她:“你爹天天给我买,你若想吃,今日陪我睡,明天一睁眼就能吃到热乎的。”   郑清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行啊!”   于是陆寂晚上来摇光轩找人时,郑清平这个小疯子正骑在谢微星肚子上,两个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翻。   陆寂黑着脸上前,抓着郑清平的后衣领子,把人从谢微星身上拎下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郑清平抱着谢微星的胳膊,亲亲密密喊着:“我要同灿灿美人一起睡。”   陆寂皱起眉头,“你喊他什么?”   “灿灿美人啊!”郑清平窝在灿灿美人怀里,翘着脚丫子,别提多自在。   陆寂看向谢微星,却见后者眨巴眨巴眼,一副无辜的模样,“郑元宝刚离了家,一个人睡多害怕啊,就让她跟我睡吧。”   陆寂心里冷笑一声。   郑清平在摄政王府住的比他还久,这宅子都险些姓了郑,她会害怕?   但他眸子闪烁几下,没在郑清平跟前说什么,而是叮嘱万有福夜里多注意,便掉头出去。   谢微星松了口气。   他拍拍今日的大功臣,许诺道:“你以后都陪我睡,每天的点心全是你的。”   整个府上最开心的人便是郑清平,有美人陪睡,还有点心吃,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滔滔不绝跟谢微星说着话,没过多久便说累了,一歪头睡过去。   谢微星瞅了眼外间紧闭的大门,给郑清平掖了掖被角,也随着躺下。   可他只想到郑清平在这儿陆寂不敢动手,却忘了那屋里还有一条密道,直接连到浴房。   夜半三更,睡得正熟的灿灿美人被人偷了香,登徒子从密道潜入房中,不由分说把人抗走,任打任骂就是不松手。   “陆清野你长本事了!除了下药就是偷人!放我下来!我要睡觉!”   陆寂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大步往前走,推开密道尽头的门,迈入一片氤氲中,里头热气蒸腾,一瞧便知是早早准备好的,只等上菜。   谢微星眼尖,瞥见池子边放了几瓶脂膏,他拼命扑腾起来,“陆清野,你敢!”   都已做过一回了,陆寂有什么不敢的?他三两下便把人制住,喉间逸出一声愉悦的轻哼。   谢微星挣得越狠,他胸腔中那股占有欲和征服欲便燃得更旺。   对自己喜爱的东西进行完全掌控,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任其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挣得累了,只能乖乖等他吞吃入腹。   他把人丢进池子,跟着跳下去,两人都穿着单薄的中衣,随手一扯便扯了个干干净净。   “小兔崽子放我回去!”   谢微星又掐又踹,尖利的指甲在陆寂宽阔的胸膛上留下几道细小的口子。   陆寂就当小猫在挠痒,他往谢微星屁股上拍了两下,训道:“安生些,别呛水。”   谢微星很快便没了力气,他脚踩不到池底,只能攀附在陆寂肩上,这样面对面的姿势,高大带有压迫性的身体,让他一瞬间便想起被陆寂抱着抵在墙上那天。   他突然安静下来,喘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吐出几句话,“你这样太畸形了,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   陆寂看着谢微星双颊的红晕,答非所问:“谢微星,你脸红什么?”   “废话!”谢微星骂:“你浑身光溜溜跟人贴在一块你不脸红?”   陆寂轻笑,“谢微星,你在想什么?想那天的事吗?”   谢微星涨红着脸,紧紧抿起嘴角。   陆寂帮他回忆:“那天你好像很爽的样子,身子一颤一颤的,口水流了我一身——”   “滚!”谢微星红着眼圈,狠狠瞪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给我下药?没有药你什么都不是!”   话说完,瞥见陆寂眸中陡然升起的欲望,谢微星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刚才是使了一招激将法吗?   可激将的方向完全反了啊。   果不其然,陆寂拥着他往池边走去,“那今晚试试便知道了。”   谢微星及时认怂:“还是别试了,我知道你很行。”   陆寂:“棺材铺爷孙二人。”   “……”反应过来,谢微星骂道:“你大爷的,不是说我乖乖待着什么都不用做就把他们放了吗?”   “我何时说过?”陆寂突然揽住谢微星的腰,两人贴得更加紧密,“我说的是谢献书,可没说那爷孙二人。”   两人走到池边,谢微星被陆寂抱出水面坐在白玉石阶上,大腿刚好同陆寂的肩膀齐平。   陆寂似乎也发现了这一巧妙的高度,他欺身上前,将谢微星的双腿分开,扛上自己肩头,修长的手指沿着膝弯向上,最后紧紧掐在谢微星腰间,将腰侧的软肉勒出艳丽印记。   “你要干什么……陆清野!”谢微星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陆寂埋下头去。   “唔……”他紧紧咬牙,身子后仰,撑在两侧的手臂轻轻颤抖。   到了这个时候,陆寂又开始闷头干活,谢微星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去,他正被陆寂含着,双腿架在陆寂肩头,背后的脚趾不断蜷起又松开。   意识到谢微星正注视着这一幕,陆寂突然掀起眼皮朝上看来,细长的眼尾泛着红晕,眼眶被喉间的不适感逼出潮意。   那种眼神,既像是对谢微星的占有,又像是对谢微星的臣服。   谢微星脑袋“轰”地一声炸开,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身为一个男人,去征服另一个男人的快感。   高高在上的人,甘愿俯跪下来,只为叫他快活一把。   手腕最终无力支撑,谢微星认命地躺下去,将胳膊横着搭在眼皮上,随着一声声低泣和胸膛起伏,鬓边也很快湿透。   “哭什么?”陆寂蹿上岸,结实宽阔的身子罩在谢微星上方,“我弄得你不舒服?”   谢微星手臂压得更紧,一声不吭。   陆寂拿过一旁的脂膏,挨个拔开,放到谢微星鼻尖,问道:“喜欢哪一个?”   谢微星仍旧没有反应。   陆寂随手拿了一瓶,揽着谢微星重新下水。   反正到最后都会用,先用哪一个也无所谓了。   谢微星一入水又扑腾起来,他紧紧扒着石阶,哀求道:“陆清野,别在水里,我够不到底。”   陆寂单手箍住谢微星的后腰往上一提,“抱紧我,就不会掉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嗷~后天(周一)更   ◇ 第28章 他人尽约黄昏后,猛虎只能困樊笼   陆寂只要了一次便收手,他把谢微星清理干净,裹进棉被打横抱起,郑清平还在摇光轩睡着,陆寂没打算回去,而是推门走入寒风中。   “冷么?”他紧了紧胳膊,问道。   厚重的被子下头传来谢微星沉闷带哭腔的声音。   “陆清野,我恨死你了!”   谢微星的话仿佛一把从背后插入的尖刀,刀身穿胸而过,撕裂之后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意。   谢微星在说恨。   陆寂有些恍惚,在他印象中,萧远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嬉笑怒骂毫不掩饰,谁惹他不快,他才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当即就要讨个说法。   若谢微星说恨,那便是真的恨吧,再恨他也认了,谁叫他做了禽兽——   “你大爷的回回都弄进去!你是狗啊!腿一抬就撒尿!”   陆寂呼吸颤抖着松了口气。   也是真的没心没肺。   他也不是非要弄进去,只是这样一段全程由他主动的关系中,他必须要做什么来宣泄自己的占有欲,吻痕亦或其他,都是他藉由来做谢微星属于他的证。   谢微星:“狗都比你强。”   陆寂:“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谢微星大怒,隔着被子看不见陆寂的脸在哪,他随手一指,骂骂咧咧,“你等着吧!我力气马上恢复了!你好日子这就到头!”   陆寂深以为然,连夜给谢微星补了一剂药。   谢微星不太喜欢这种瘫痪在床的感觉,四肢无法掌控,只能依靠别人,连骂人都费力。   “陆清野……你真是……禽、兽、不、如。”   陆寂一脸坦然拨弄着谢微星的耳垂,上头有个清晰的牙印,是他方才留下的。   “谁叫你总想着跑呢?你什么时候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什么时候愿意说一句喜欢我,我便把药停了。”   他玩够了,直起腰来,当着谢微星的面拆开小腹上湿透带血的布条,刀口愈合得并不好,因在水中泡了太久,周遭泛着惨白。   谢微星冷哼一声,“叫你别玩水……”   陆寂勾起嘴角,缓缓道:“今天玩的,可不是水。”玩的不是水?   谢微星瞬间明白过来,别过头去,羞愤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陆寂简单处理过伤处,在谢微星额角印下一吻,“药有安神效用,睡个好觉。”   谢微星翻了个白眼,缓缓闭上眼睛。……   【叶来香:星哥你终于来了!】   【谢微星:怎么了?】   【叶来香:飞飞疯了!】   【谢微星:什么!】   【叶来香:你快去看他的个性签名。】   谢微星被叶来香指路,打开飞飞的个人主页一瞧,签名处一行大字。   【做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哈哈哈哈哈!!!】   谢微星盯着那行话看了半天,心中毫无波澜。   【叶来香:星哥,你看完了吗?飞飞不会出事吧?】   谢微星安慰道:不会,我看他应该是自我突破了。   【叶来香:奥,还能这样?】   【叶来香:对了星哥,你最近怎么来这么频繁,任务有进展了?】   【谢微星:来跟你打听个人,我这个任务比较难,但上面却派了个刚入职的新人过来,这不太正常,所以想问问他到底什么来头?】   一提起这个,叶来香好像有许多话要说,那边显示了五分钟的“正在输入中”,最后却只蹦出来四个字。   【叶来香:后台很硬。】   【谢微星:……你憋了这么久就憋出这点?】   【叶来香:星哥,这说明他后台已经硬到我们不敢议论的程度了。】   见打听不到什么,谢微星留下一句“谢了”,便退出聊天。   叶来香等了会儿,没等来谢微星其他消息,他下意识点进谢微星的主页。   之前那句关乎清白的个性签名已经删除,现在上面只有两个字。【没错。】   “没错?”叶来香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没错?”   谢微星睡了个神清气爽,刚睁眼,一直在床边等待的郑清平立马凑上来,一张嘴,点心沫子喷了谢微星一脸。   “灿灿美人,你怎么偷偷跑到爹这边来睡?幸好点心是送到摇光轩的,要不然我今早就吃不到啦!”   谢微星动不了一点,他叹了口气,道:“可能是自己梦游过来的吧。”   郑清平捂着嘴偷笑,“我知道了,一定是爹半夜把你抱过来的。”   “……”谢微星也笑,“连十岁小孩都知道他能干出这种破事。”   “灿灿美人,你跟爹睡觉了?”   谢微星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些事,他含糊着换了个话题,“去叫万有福进来,我要起床。”   “好嘞!”郑清平一蹦一跳跑出去,把万有福叫进屋中。   今日是个大晴天,日头照得暖洋洋的,万有福特意开了窗透风。   谢微星靠坐在床头,看见外头在挂彩灯,便问了句:“今儿什么日子?怎么挂这么多灯?”   不等万有福答,郑清平率先举手,“我知道我知道!今日是上元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谢微星眸子闪烁几下,莫名有些扫兴,“他们人约黄昏后,我只能猛虎困樊笼。”   “猛虎?”郑清平扫他一眼,不太敢信。   谢微星冲郑清平勾勾手指头,“过来,猛虎教稚子下棋。”   陆寂回来时,一大一小又有了新玩意儿,他们对坐着,一个挠头一个冥想,竟是在博弈。   轮到谢微星落子,他指尖轻敲,眉头微蹙,看似运筹帷幄,实则走神了不知该往哪下。   陆寂走过去,扫了一眼棋盘,给他点了个位置,“这里。”   郑清平不干了,噘着嘴嘟囔:“爹,观棋不语真君子。”   陆寂:“我又不是君子。”   “……”郑清平气鼓鼓跳下床,“那我不下了,我去找木槿美人约黄昏后。”   谢微星有气无力挽留了一下:“哎……你别走啊……”   他还有一步就要赢了……   郑清平哪是生气,她是看出自己马上要输了,才抓紧逃开的。   陆寂把棋子打乱,盘腿上床,“我陪你下。”   “等会儿。”谢微星眼珠一转,“郑元宝跟我下棋是有赌注的,你跟我下,也得拿点赌注才行。”   陆寂眼含笑意看着他,由着他挑,“要什么赌注?你说就是。”   谢微星:“若我赢了,你就把程屹安放了。”   照陆寂的逻辑,人是一个个放的,谢献书是出来了,可他还有个好兄弟在水深火热中呢。   陆寂颔首应了:“可以。”   说罢就要重新摆棋。   谢微星追问:“你还没说你赢了要什么。”   陆寂笑:“我想要什么,无需用这种方式。”   谢微星咬牙闭嘴。   棋局重新开始,谢微星执白子,陆寂执黑子,两人一来一往,战况焦灼难分胜负。   可谢微星越下越心慌。   陆寂下棋是他教的,照理说徒弟下不过师傅,可如今势头却朝那边一头倒去。   直到最后一颗白子被黑子包围,谢微星终败下阵。   陆寂拾起谢微星的白子,捏在指尖翻滚摩挲,意有所指:“是我的了。”   没能救兄弟出来,谢微星嘟嘟囔囔:“不就是赢了一局,看把你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今天也约了黄昏后呢。”   陆寂心情不错,以手支颐瞧着谢微星,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化作实形钻出来,他盯着看了会儿,粲然一笑。   谢微星:“你笑什么?”   陆寂突然倾身上去,吻住那张输了也不饶人的嘴。   谢微星没能躲开,他仰头承受,却把一个吻把控在合适的界限上,在彻底失去理智前,他及时撤离,抵着陆寂的胸膛推了推,“行了,亲两口得了。”   陆寂退后,从怀中掏出一条锁链放在谢微星面前。   谢微星缓缓瞪大双眼:“???”   【作者有话说】   飞飞:谢兄懂我!!!!哈哈哈!!!   ◇ 第29章 上元佳节满繁灯,枷锁难困无心人   谢微星恨不得现在立刻昏过去,好跟飞飞交流一下心得。   前几天他还信誓旦旦说陆寂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今天陆寂就把他的脸打得“啪啪”响。   “陆清野,你把我当什么?摄政王府的一条狗吗?下药不够,要用链子拴起来?”   谢微星气得浑身发抖,抓起铁链往陆寂头上丢去,可胳膊软绵绵的,铁链原地脱手,一下砸在自己的脚踝上。   很疼,但他憋着没敢喊出来。   陆寂皱眉上前,握住谢微星的脚,将痛意一点点揉开。   “陆寂。”谢微星反常地喊了他的大名,“你若敢用这东西锁住我,我就绝食饿死自己,你不信大可试试。”   陆寂揉搓的动作一顿,他拾起链子,却转头拴在自己手腕上。   谢微星斜视一眼,“什么意思啊?”   “今日上元。”陆寂提醒。   谢微星琢磨不透对方心思,于是追问一句:“今日上元,所以呢?你跟谁约了黄昏后,要把我锁在家里?”   陆寂执起谢微星的左手,轻轻摩挲那截手腕,又在试探,“今日上元,我想带你去看长安诗会,怕你再逃,所以我们一人锁住一头,一同去。”   “我……”   谢微星动摇了,他不想被陆寂以押送犯人的方式带出门,可又实在是闲得无聊,想出去看看诗会凑凑热闹。   看出他在纠结,陆寂又退一步,“只在路上用,到诗会便解开。”   谢微星:“好。”   答应得倒是干脆利索。   陆寂情绪放松下来,他掌心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褐色药丸,作势要往谢微星嘴里喂。   谢微星闭嘴躲开,话从齿缝中挤出来含混不清:“什么东西?”   陆寂:“解药。”   “……”谢微星火大:“你不是说没有解药吗?”   陆寂趁机把药丸塞进他嘴里,气定神闲道:“这几日方制出来的。”   谢微星乖乖把药吞了,噎得脖子一抻,“最好是解药,若你再敢骗我,我就脱光了去摇光轩门口舞剑。”   陆寂没在乎这些奇奇怪怪的威胁方式,他给谢微星喂了口水,旋即从旁取过一条竹青丝绢,不嫌烦琐地,一圈圈缠在谢微星的手腕上。   丝绢从最窄的腕骨一路向上,直到缠满整个小臂,确保没有皮肉露在外头才停下。   而后他拿起锁链,像给自己一笔一刀雕刻出的神像献上佛珠那般,虔诚又小心地,将对方拉入无法冲破的桎梏中。   锁链松松垮垮,谢微星抬手甩了甩,带动陆寂的小臂随之动作,他垂眸偷看,陆寂手腕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缠。   察觉到谢微星的目光,陆寂抬眸看去,两人对视的同时,他的指尖沿着链身一寸寸爬上去,爬过冰凉的枷锁,爬过柔软的丝绢,最后强势地插入谢微星的指缝中,紧紧缠住。   在谢微星懵懂的注视中,陆寂轻声呢喃:“重云夜早,华灯氤氤,我将圆月,洒洒微星。”   谢微星眼神愈发迷茫,明显是没懂,他只听见“微星”二字,想来应该是那酸溜溜的情诗,专写给他的。   他不走心地夸了句:“写挺好的,下次别写了。”   陆寂神色黯然,失望于谢微星的不解风情麻木迟钝。   谢微星不过是单纯的没文化罢了,他琴棋书画样样死路,也只有在排兵布阵和带孩子这两件事上有些自己的心得。   他听不懂陆寂那委婉含蓄的遣词造句,就如陆寂不懂他为何这样冷血无情一般。   “没关系。”陆寂轻叹。   再无情,都没关系,谢微星能狠下心一次次离开,他早该知道了不是吗?什么诗什么画,不过是无法向谢微星讨来回应的寄托罢了。   谢微星脑子里被诗会占满,仍旧不走心地回了句,“我还没说对不起呢,你说什么没关系?”   陆寂摇头不语。   这会儿解药已然起效,谢微星下床蹦了两下,前几日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血液在身体中快速跃动着,连声音都带着勃勃生气:“走吧!”   上元佳节,满城繁灯,犹如万斛金莲洒长安,若谢献书在,或许会舞文弄墨来一句“迢迢银汉渡仙子,千古楼台展神光”。   可惜坐在马车里的是谢微星,他只会扒着窗子看热闹,连惊叹都显得有些苍白贫瘠。   “好看,真好看啊!”   陆寂失笑,他推开另侧车窗,同青成说话,“去买盏兔儿灯来。”   “是!”青成领命离开,陆寂坐直身子,又听见好大一声感叹。   “繁华,真繁华啊!”   陆寂稍稍倾斜身子,陪他一同看灯,却听见谢微星冷不丁来了句:“我是没赶上这好时候啊。”   陆寂一怔,明白过来后,喉咙有些发紧。   萧远桥虽官拜帝师风光无限,可来长安时正遇百废待兴,城中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朝中方有些起色,又赶上兵戈之年,殷钊一睁眼就起兵大辽,更是连长安城什么样子都没好好瞧过。   谢微星口中的“好看”与“繁华”,想来比任何华丽的词句都真挚。   陆寂给他指了指,“那便是长安诗会,我们来得早,提前上去。”   谢微星沿着陆寂手指的方向看,这才明白陆寂为何这么痛快就许诺他到了诗会便解开锁链。   好好的诗会居然开在船上,待会儿船一离岸,跑都跑不掉。   两人由暗门登船,被早早等在上头的随从引至二层雅间。   他们刚好在船的中心位置,又居高临下,从窗户往下看,整个诗会一览无余纳入眼中。   谢微星先是在屋里闲逛一圈,而后一屁股坐在软垫上,举起左手冲陆寂挑挑眉,示意他赶紧解开。   陆寂随着坐下,亲自斟茶,将第一杯置于谢微星面前,道:“待船开了,再解。”   胆小鬼,谢微星心里念叨一句。   他不再催,享着陆寂奉的热茶,吃着陆寂递来的梨条胶枣,就算腕上拴着链子,也是这个船上最尊贵的座上宾。   有人陆续登船,谢微星好奇,干脆搬着板凳坐在窗边看,朝中重臣来了不少,与各自营党一一落座,年轻后生则三两相聚,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他挨个看过去,熟面孔倒是挺多,韩子晟领着韩家于对过一楼落座,谢朗与同窗则更靠边缘。   船要开动时,下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哎呀哎呀,来晚了来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叫大家等我们两个。”   谢献书步履匆匆跑进来,这一路拱手见礼忙得不亦乐乎,后头还跟着个慢条斯理的程屹安。   谢微星:“……”   他转头看向陆寂,问道:“今日我们下棋的赌注是什么来着?”   陆寂不疾不徐答:“若你赢了,我便把程屹安放了。”   谢微星往外一指,“那这是谁?”   陆寂极缓慢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坏心眼的笑,“你只说要我放了他,并未问我有没有把他关起来啊。”   【作者有话说】   卤鸡:你真是不解风情麻木迟钝。   谢微星:别想太多,只是单纯的没文化。   不好意思来晚啦!   后天(周四)更嗷   ◇ 第30章 一心举荐遭拦阻,诗会突现天上星   谢微星一口气哽在胸口,连喝三杯热茶才堪堪压下去。   再看谢献书那四处攀谈满面春风的模样,这俩人压根没被下狱,在外头不知道多快活自在!说不定就连舞姬木槿、棺材铺爷孙也是陆寂唬他的!   可怜他被困在摄政王府,过着惨无人道的日子,无人问津!   谢微星心里难受极了,开始发疯:“赌注的事我不与你计较,赶紧给我解开!否则今日这个诗会别想开了,我待会儿就叫他们看看,堂堂摄政王对我这个忠臣之子做了什么!”   陆寂掏出钥匙,开锁前问了句:“你要去哪?”   谢微星夺过钥匙,三两下把锁拆下,往陆寂怀里一丢,“当然是去谢献书那边,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瞎打听。”   陆寂提醒:“从后门过去。”   谢微星怒气冲冲跑出门,没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把桌上的梨条和胶枣一并端走。   陆寂叫他惹得一笑,而后冲风炎招招手。   “王爷?”   “可还有梨条胶枣?全送过去吧。”   “是。”   “等等。”陆寂看着谢微星一路小跑进程谢的雅间,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差人盯紧了。”   这边谢微星一手梨条一手胶枣,没打招呼便闯进房中。   谢献书正在同程屹安说话,闻声看去,呵呵一笑,“灿灿也来了。”   表情稀松平常,没有半点惊讶。   谢微星坐在两人中间,上来就是质问:“我消失这么久你们都不知道找找我?就不怕我出什么事吗?”   谢献书大惊:“你不是一直在摄政王府吗?”   谢微星:“……”   是了,在谢献书心里,摄政王府能出什么事呢,那里简直比谢家都安全。   谢献书又问:“可是王爷待你不好?”   谢微星咬牙切齿:“好,好极了。”   谢献书放心:“那就好,我就说嘛,王爷不会害你的。”   这时程屹安也朝谢微星看来,眼睛微微眯起,压低声音,“王爷也来了?”   陆寂这一路都偷偷摸摸,想来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他也在船上,于是谢微星佯装喝茶,借着杯盏遮挡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程屹安同谢献书交换过一个眼神,表情严肃,同时缄默,屋中随从也十分有眼色,连忙起身将门窗都关了。   只有谢微星茫然不解:“怎么了?”   谢献书歪着身子,越过谢微星同程屹安说悄悄话,“定廉,你怎么看?”   程屹安思索片刻,道:“长安诗会至今已第八年,王爷从未来过,今日突然出现,定有蹊跷。”   “嘶……”谢献书也是琢磨不透,他眉头紧蹙,猜测道:“王爷来凑这个热闹,或许过几日朝堂会有什么变动。”   知情人谢微星劝:“别想太多,说不定就是来玩的,一个诗会而已,别什么都跟朝堂扯上关系。”   朝堂没什么变动,陆寂也不是非要凑这个热闹,就是陪他来玩玩而已。   谢献书没听进去,忧心忡忡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才刚醒还不知道,这长安诗会说是诗会,实为公开行卷。”   “行卷?”谢微星不懂。   程屹安向他解释:“所谓行卷,即还未考取功名的士子设法拜访高官显贵,投上自己的名帖与诗文,以此举荐自己。长安诗会上,士子们展露才华,若真是不世之材,公卿会当场将这位士子揽作门客,并向朝中推举,为公荐。”   “哦……”谢微星恍然大悟。   就是一春季招聘会呗。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喉舌肱骨。   这简直正中谢微星下怀,他拾起杯子,要喝不喝地吸了两口,最后嫌烫又放在回桌上,指尖在杯沿上一圈圈打转。   谢献书拍开他的手,训斥一句:“脏。”   谢微星讪讪收手,他朝谢献书那边歪了歪身子,问:“我们宰相府可缺门客?我倒是有一个人举荐。”   “哦?”谢献书瞅他一眼,“何人?”   谢微星:“宋九枝。”   “宋九枝?”谢献书从不多问身外事,宋九枝这种小官自然不入他眼,他想了会儿,摇摇头,“不认识。”   程屹安介绍:“太医署医正,九品官,宋氏医术传人,专研妇人之病。”   谢微星:“???”专研什么?   谢献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都已入太医署,哪还需要举荐,不行不行。”   谢微星不死心:“他如今官位太低,我们可以将他举荐入宫当太医啊。”   谢献书:“现在宫里哪还有位置可以举荐,连那太监都一人一坑,没有空缺。”   谢微星诧异:“宫里头这么祥和稳定吗?”   “没有那些腌臜事,祥和得很。”   谢微星此时却有种微妙的自豪感,陆寂将朝前屋后打理得好,他这个当先生的也与有荣焉。   谢献书:“再说了,那宋九枝专研妇人之病,宫里头也没有妇人呐!”   说的也是,能每日在宫里行走的,要么是太监宫女,要么是太医,前面那个不太合适,后面那个宋九枝又专业不对口,想帮也帮不到。   谢微星暂时偃旗息鼓,把最后一颗胶枣丢嘴里嚼了,准备再想其他办法。   谢献书又斥道:“少吃些,吃这么多要烧心火的。”   谢微星连声道:“不吃了不吃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随从上前开了门,进屋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谢大人,程大人。”来人上前行礼,“主子差我给谢小公子送些东西。”   说罢,桌上多了一大筐梨条胶枣。   谢献书立刻变脸:“哎呀有劳有劳,你们主子有心了,还请这位大人回去替我道谢。”   “谢大人客气了。”   那人转身离开,剩屋中三人对着桌上那筐能吃到八月十五的胶枣闷声不吭。   谢微星干咳一声,“怎么办?”   谢献书认命地端起茶壶,给谢微星倒了杯茶,“能怎么办?吃吧,吃完多喝点水。”   “谢灿。”这时一直沉默的程屹安突然开口。   谢微星没想太多,应了一声,“嗯?”   程屹安抬手,指尖在谢微星杯边的桌上点了两下,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你为后辈,怎可让你爹为你斟茶?”   谢微星早就忘了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在陆寂身边又被伺候惯了,一时没注意竟犯了这样的错。   “我——”他有心解释几句,可一想到这里人多耳杂并不是什么好场合,便顺着程屹安的话做低伏小,抢过茶壶主动斟茶。   “程叔,请喝茶。”   程屹安面容稍有缓和,“我与你爹相识近二十年,程谢两家关系愈发紧密,你叫我一声程叔,我便有资格教导后辈,你大病初醒不懂这些也正常,但在摄政王府万万不要如此任性。”   谢微星:“谨听程叔教诲。”   可心里想的却是:陆寂若敢这么跟他说话,他定然早就翻脸了。   谢献书自己倒没往心里去,他拍着谢微星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以灯为诗?那便我先来罢!”这时外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谢献书笑声一顿,冲随从抬抬下巴。   门窗重新打开,几人往外看去,只见一翩翩少年走上高台,昂首阔步神采飞扬,才到初春,他已换了薄春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诗画俱全,尽显快意风流。   少年先向四下点头见礼,而后迈着八方步在台上转起圈来,不过才走出三步,他微微一笑:“成。”   台下武官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大喝:“三步便成诗,你比那曹操还牛啊?哈哈哈哈!”   这时有人出面纠正:“褚大人,七步成诗的是曹植。”   那武官明显已经喝大了,歪歪斜斜靠在门边,冲台上少年一挥手,“管他曹操还是曹植,成了你就赶紧念出来,好叫我们都听听!”   少年颔首,不紧不慢迈出一步,缓缓开口:“虚堂荫百尺,牛烛夜尽明。”   这句一出,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谢微星嘴里的胶枣也不嚼了,他左右看看,便见程屹安同谢献书二人又严肃起来。   他小声问:“怎么了?”   那少年迈出第二步,继续念:“凡世灯千丈,唯我天上星。”   这句谢微星听懂了,他不由地咂舌。   凡世有灯延绵千丈,那不过是灯而已,迟早会灭,只有我才是那天上永生星!   狂,实在是狂!   “狂,太狂了。”谢献书低声惊叹:“这后辈胆子属实大,竟敢说我们是靠祖辈庇荫,才得做朝官,得点牛烛。”   一时之间无人敢叫好,直到过去很久才有人嗤笑一声,把矛头对准刚才那位褚大人,开口就是陷害。   “褚大人,这诗念完了,你觉得如何啊?”   不等褚大人说话,隔壁房中突然传来韩子晟的声音,“这诗如何,各位大人心中自有见解,褚大人一介武夫,大字都不识一个,他懂什么?”   谢微星手掌虚虚半握,百无聊赖撑在侧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韩子晟这个热心肠,倒是跟以前一样爱管闲事,这一番话看似把褚大人贬得一文不值,实则字字句句都能救他一命。   那褚大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酒意也随之散了个干净,这才反应过来,若他说好,岂不是成了众人眼中钉?   他赶紧朝韩子晟房中拱手弯腰,心有余悸道谢:“韩将军说的是,我就是一粗人,自然不懂这诗。”   韩子晟无所谓笑笑:“那褚大人往后还要多读圣贤书才是。”   角落立刻冒出一声嗤笑:“韩将军自己可会读圣贤书?字又认识几个?可笑可笑。”   想都不用想,敢这样指着韩子晟鼻子骂人的,除了那位司天监的小陈大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谢微星慢悠悠吃着胶枣,探头看了会儿两人拌嘴。   若说这里还有人敢出声指点一二,必然是程屹安这个由寒门爬出的贵子,旁人多少都沾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庇护,就连谢献书也生在四大门阀之一的谢家,只有程屹安是清白的庶族出身。   谢献书也想到这里,他拍拍程屹安的胳膊,小声道:“这后生如此张狂,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定廉,你可认识他?”   程屹安一脸凝重点点头:“西门后人,西门梓。”   谢微星扣了扣耳朵:“什么?”   【作者有话说】   牛烛:牛油做的蜡烛,只有高官氏族才能点得起这种蜡烛。   喉舌肱骨:重臣。   有人懂西门子的梗吗哈哈哈   ◇ 第31章 祸国妖妃走野路,家家都有难念经   程屹安补充道:“前国子祭酒西门伯言的重长孙,若没记错,还未及冠便得了解试第一。”   而后喃喃自语,“西门家竟也来长安了么?”   西门伯言这名字一出,谢微星终于对上号,西门子他不认识,可西门伯言他熟啊。   景和元年时他曾与西门家有过一段渊源,可惜没过几年西门伯言就溘然长逝,西门家便兴高采烈退出朝堂,回老家种田去了。   谢献书心中有了猜测:“王爷突然现身诗会,说不准就是为这位西门梓来的。”   那西门梓也当真是狂,他环顾四周,见台下皆被他震慑,更是得意忘形,“可有人与我一争高下?”   这种时候,竟真有人应了。   “那我便来争一争。”   听见这沉着冷静的声音,谢微星半阖的眼皮突然掀开,人也瞬间坐直。   瞧他反应激烈,谢献书问:“这又是谁?”   谢微星目光炯炯看着那个说要与西门梓一争高下的男人,铿锵有力念出他的名字:“宋、九、枝!”   宋九枝登上台来,朝西门梓点头示意,“我来试试。”   说罢,他学着西门梓那般迈开步子,一步一句。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好!”谢微星第一个捧场,他边拍手边叫好,甚至于跑到窗边探出上身,巴掌都拍出残影。   好一首人教版语文三年级上册《舟夜书所见》!   这动静引来众人侧目,宋九枝也朝谢微星看去,或许是觉得自己窃取他人诗词并非君子之行,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泛起羞愧的红晕。   陆寂注视着下面殷切对望的二人,虽面上静若死水,实则双唇紧闭,内里两排牙早已磨得“咯吱”作响。   这姓宋的,真是该死!   有宋九枝打头,一场诗会终于恢复原本的热闹景象,士子们纷纷登台献诗,势头之强劲,眼看着要把西门梓压下去。   西门梓自然不服,他折扇一甩,道:“那我再来一首!”   说罢竟是信手拈来。   “九州泛潮声,四海起危棱。盈盈紫微星,独照春衫明。”   放眼整个高台,也只有他西门梓一人穿了春衫,这是不把朝中文武放在眼中,一心只叩帝王门。   “狂,当真是狂。”谢献书又感慨一句,“虽狂,又实在是才华横溢,不过一息之间便能成诗,西门家真是青出于蓝。”   可谢微星却觉奇怪。   这西门子一首接一首地往外蹦,字字句句都称自己是那幽栖之地的凤毛麟角,在场诸位他看不上,只接帝王伸来的橄榄枝。   可陆凭又不在,他这样一番折腾,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更不用说陆寂还在暗搓搓盯着……   谢微星终于想起那被他冷落已久的摄政王,他朝陆寂房中看去,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不过一秒便故作镇静挪开视线。   他好似很忙的样子,先是抓着窗子来回开合几下,而后俯下身敲了会儿窗台,嘴里胡乱哼着不知什么调子,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又往陆寂那边偷偷瞟了眼。   门窗紧闭,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会儿的功夫,台上更加热闹,宋九枝不遑多让,又一首《论诗》把西门梓怼回去。   终于有朝官下场,抚掌称赞:“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得好!哪有什么天上星,我们之前,先贤殁于长河,我们之后,沆浪奔于风波。在座各位也不过是万千烛灯中的一个,燃烧自己,为芸芸百姓照亮前路罢了。”   一番话瞬间升华,谦逊忧民,比西门梓强了不知多少倍。   谢微星朝声音处看去,那人与谢朗坐在一处,正是除夕夜同他们在朱雀门相遇的翰林院同僚。   有一人出头,那姓褚的武官又坐不住了,站起来冲西门梓大喊,“不过是会几句文墨,有什么好狂的?你又有何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你算哪根葱?”   西门梓气得鼻子都歪了,初生牛犊浑身傲气,他脖颈一仰,道:“我西门家祖上出过三任宰相,数不清的文官武官,我曾祖官至国子祭酒,我三岁能作诗,五岁能行文,初参解试便得头名,长安诗会不弄文墨,难不成要舞刀剑?”   听说是西门伯言的后人,大家都露出几分敬畏,可西门梓偏偏把这种敬畏当做对他的忌惮,更是觉得自己无论才华地位皆是此次诗会最出众的那个,又口无遮拦说了许多。   “我曾祖门下桃李三千,就连那帝师萧远桥都曾于我曾祖门前长跪一夜,只为求他出山,敢问我可有资格?”   此话一出,谢微星眼皮一抖,暗道一声:“坏了!”   他转身拍拍谢献书的肩膀,连声催促:“快快快,不是能揽为门客吗?赶紧把他揽进来。”   谢献书不明所以,却还是依了谢微星的意思,差随从出去请人。   “萧远桥在你曾祖门前长跪一夜?”这事闻所闻问,自然有人质疑,“西门大人辞世时你尚未出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西门梓一脸骄傲:“自然是祖父记于曾祖传记中,后又口口相传,这件事西门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微星:“闭嘴吧你。”   又有人问:“是在何时何地?又是所为何事啊?”   西门梓正要回话,谢献书的随从终于走到台下,“西门公子,我们谢大人有请。”   这便是要将其揽为门客的意思了。   虽看不上谢献书,可这样一个邀约叫西门梓更加狂妄,他正要答应,旁边冷不丁插进一道声音。   “且慢,谢大人,我们主子请西门公子上前谈话。”   谢献书一瞧是那送梨条胶枣的,连忙朝自己随从挥挥手,把西门梓给让了出去。   谢微星双眼一闭,两脚一蹬,看上去十分安详。   西门梓眉飞色舞,毫不掩饰内心得意,他留下一个睥睨的笑,跟在那人身后上了楼。   谢微星听见隔壁韩家在讨论。   “那是谁家的仆从?他主子又是谁?能叫谢大人如此忌惮?”   韩子晟的声音中带些疑惑:“看身形略眼熟,可从未见过这人。”   谢微星把窗全都闭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要走。   谢献书冲他招手,“灿灿,你去哪儿啊?”   谢微星人已经跑没了影,半个字都没留下。   程屹安叹气摇头,“谢灿醒来后,这性子怎么愈发古怪?你莫要一味纵容,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谢献书笑笑:“灿灿不是那样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这些年遭难,我自然要多迁就他一些。”   谢微星跑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把宋九枝从台上叫下来。   两人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谢微星不浪费时间,先是分享了自己的信息:“我猜陆凭也在船上。”   宋九枝有些意外:“前辈怎么知道的?”   谢微星:“看那冰箱就知道了,我当年都没他这么狂,就算西门伯言再德高望重,他一个当孙子的也不敢在这里撒泼,一定有人授意他这么做。”   宋九枝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微星口中的“冰箱”指的是西门梓。   他失笑:“小皇帝的确在船上,我也是得了消息才临时决定要来的。”   “得了消息?”谢微星眉头一皱,“谁给你的消息?”   宋九枝搪塞过去:“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渠道,但不太方便告诉前辈,前辈就饶了我吧,别打听了。”   “哦。”谢微星了然,“后台?”   宋九枝迟疑:“前辈说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摆摆手,“这冰箱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背后那人估计是冲陆凭去的,所以你进宫这件事要抓紧时间落实。”   “我今日登台作诗,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注意到我。”   “不行,这条路我已经帮你趟过了,行不通,所以我准备开辟一条新路子给你走。”   宋九枝虚心请教:“什么新路子?”   谢微星:“你听没听过,祸国妖妃?”   宋九枝:“……”   “前辈莫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什么新路子,这明明是野路子。   谢微星苦口婆心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懂,这是我能为你找到的,最亲密的关系了。”   “最亲密的关系?要论亲密,还是前辈跟王爷的关系更亲密才是。”说着,宋九枝表情突然严肃,“说实话,我接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有个问题,到现在还未得到答案。”   谢微星也正色起来,问道:“什么问题?”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为何前辈却一直说无法完成,一再推让呢?”   “很简单的任务?”谢微星歪了歪头,他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表情带些嘲讽的意味,“你所谓的简单,就是栽赃陷害拉人下马?或是为达目的以色侍人?”   他太懂宋九枝这种新人在想什么了,这也是初做任务时的一个误区,大家都想着以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完成任务,毕竟那张任务卡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只要做到就可以,全然不顾之后会怎样。   “你只想着将这天下易主,可有没有想过,若是把朝政交到一滩烂泥的陆凭手中会是什么后果?陆凭难以独当一面,一旦瞎理乱理,最后苦的还是百姓,不是陆寂不愿放手,是陆寂还不敢放手。”   所以他当年做完保住陆家的任务后,又多待了五年才回去,饶是这样,他还在一次次回来,为自己当初做下的事善后。   宋九枝垂下眸子,面露愧意,“是我思虑不周,前辈教训的是。”   “再给你明确一下,你的任务不是把这天下抢过来丢给陆凭,而是教导他一步步地、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谢微星肩膀一挺,离开墙面站直身子,“行了,回去吧,你的事我会尽早给你安排的,这几天我或许会很忙,你尽量不要去摄政王府找我。”   两人并肩往外走,宋九枝好奇打听:“前辈不是被困在摄政王府吗?最近在忙什么事?”   谢微星抬头,盯着那始终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作者有话说】   前前章小修一下,陆寂的雅间挪到二楼了嗷~   ◇ 第32章 天崩开局理朝政,舌战群儒不认输   “西门公子,请。”   “有劳。”西门梓颔首,昂首挺胸推门进屋。   陆寂正站在窗边,听到声音,转身朝门口看来。   见里头等待的竟是陆寂,西门梓心中一惊,掀起袍子跪了下去,“西门后人西门梓,见过王爷。”   陆寂朝前迈了一步,刚好站在阴影与烛光的交界处,脸也被一分为二,在暖色的衬托下,那双眼睛愈发阴沉冰冷。   这副模样,不像要善待人材,倒像来寻仇的。   西门梓终于觉出一丝后怕,开始回想方才在下头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赐座。”陆寂说完便旋身坐下,手中握的仍旧是那串佛珠,可这次他没有捻动,仅是搭在虎口慢慢摩挲着。   西门梓松了口气,竟也不胆怯,谢恩后起身,端端正正坐在陆寂对面。   “你方才说,萧远桥曾于西门先生门前长跪一夜,现在把这件事给本王好好讲讲,从头到尾,不得有半分隐瞒。”   西门梓一怔,陆寂叫他上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他虽来长安不久,但也听过几段逸闻趣事,自然也知道那萧独横后来做下的孽障,于是他眼珠一转,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   “回王爷,那是景和元年的事……”   景和元年,改换年号的第一次早朝,众朝官在殿前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萧国舅等到。   萧远桥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太子陆凭,身后跟着静王陆寂,走进来时还睡眼惺忪着,“抱歉啊诸位,不知道要这么早上朝,睡过头了。”   虽嘴上说着抱歉,实则半分歉意都没有,他往座位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双眼一眯脑袋一歪,竟是要续上方才的觉。   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最后推出一人前去说话。   “呃,萧国舅啊,既然这个年号已改,那太子殿下登基——”   “那个不急。”萧远桥突然睁眼,眼中已然清明,他站起身,把陆凭交到陆寂怀里,走到殿前来回瞅。   就这么瞅了半天,那老臣又问:“萧国舅,您找什么呢?”   萧远桥抬抬下巴,问道:“那孙荣章可来了?”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有几个心大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直接转头朝孙荣章看去。   这时孙荣章从人群中冲出,“扑通”一声跪在陆寂跟前,大喊道:“太子殿下恕罪!臣也是万不得已才向那田庚善诈降,臣一颗忠心——”   “等会儿!”萧远桥抬手制止他的话,围着他转起圈来,“诈降?那我们怎么知道,你是真降还是诈降?”   孙荣章没把萧远桥放在眼里,他一拱手,嘴里喊的仍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臣入朝已有十五载,太宗在时常夸臣忠心耿耿,臣怎么可能向那田贼投降啊!”   萧远桥转到孙荣章前面,把陆寂挡了个严实,居高临下看去。   “你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跟你说话的是我,你老跟一襁褓小儿汇报什么?他能听懂?”   孙荣章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降就是降,田庚善方破城你就屁颠屁颠上去喊着田大人,你管这叫诈降?奥!敢情田庚善赢了就是真降,田庚善输了就是诈降,什么好事全叫你占了?”   “你!”孙荣章从地上爬起来,一双三角眼狠狠瞪大,指着萧远桥质问:“你说这话可是故意扰乱朝纲?”   萧远桥嗤笑:“就现在这个情况,能不能有景和二年都不一定,我还能怎么扰乱?”   田庚善硬生生打到宫城里头,那劳什子的朝纲,什么藏书青史,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大臣都杀了一半,现在他们在这儿议事,跟建了个新朝没什么区别。   甚至开局只有两个小孩,简直是天崩地裂。   “那你这番话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萧远桥脸上露出个无语的表情,“太子登基前,自然要把那田庚善的余党清理干净,既然孙大人已经投向敌军,那便该一同处理了。”   这孙荣章实在是不开窍,叫他浪费这么多口舌,也或许是心里早就开了窍,只不过贪生怕死,在这儿跟他强词夺理混淆视听呢。   孙荣章不信萧远桥有这么大胆子,他脚一跺,又将老皇帝抬出来,“太宗在时我乃御前行走,你一个无品无阶之人,有何权力处置我?”   萧远桥不想再磨叽,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陆寂,草稿都不打一个便脱口而出:“我是没权利处置你,静王殿下总有这个权利吧?静王昨夜都同我说了,今日上朝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处死。”   孙荣章一张脸“唰”地白下去。   陆寂看向萧远桥,眸子闪了一下。   他怎么不知昨夜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没否认,只是紧紧抿起嘴角,算作默认。   孙荣章指着萧远桥,气到胳膊抖个不停,“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乃御前行走!我只听君命!君要我去死,我立刻便死!若君不说,谁也不能处置我!”只听君命?   这里能称得上君的,也只有一个马上要继位的陆凭,可那小婴儿连眼都没怎么睁,要等他开口下令,还得再过两年。   孙荣章这便是厚颜无耻胡言乱语也要为自己脱罪,寻一条生路了。   既然孙荣章不要脸,那萧远桥也不想再扯皮,他朝殿外喊道:“来人,给我把孙荣章拿了。”   孙荣章自然不信萧远桥能有这么大本事,“嗤,你不过是萧家人,没个一官半职,又如何能号令——”   话未说完便被擒住,孙荣章扭头一瞧,拿他的竟是萧远桥从兰陵带来的人。   他慌慌张张看向萧远桥,拼命挣扎又被死死按回去,“你放开本官!萧远桥!你这不合规矩!你凭什么拿我!”   经他提醒,萧远桥这才想起什么,他环顾四周问了句:“我不懂朝事,敢问诸位,像孙荣章这样的汉奸,按规矩该怎么处置?”   有人颤颤巍巍上前来,回道:“萧国舅,按律例,当诛九族。”   “诛九族?”萧远桥一愣。这么严重?   他双手负至身后,翘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一下下点着,又在殿前来回走了几趟,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萧国舅?”   萧远桥回神:“啊?那就诛九族吧。”   说罢他别过脑袋挥挥手,“赶紧带下去。”   那孙荣章终于明白萧远桥要来真的,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竟嚎啕大哭起来。   “萧国舅饶命!萧国舅饶命啊!我也是万不得已啊!我家中共三百一十二口,最小的孙儿还在牙牙学语,为了他们我不敢不投啊!”   萧远桥突然看过去,就在孙荣章马上要被带出殿门时,他长叹一声,还是开了口。   “稍等。”   孙荣章哭声一顿。   萧远桥道:“别诛九族了,流放吧,看在你那些妻女孙儿的面上,回去好好待她们。”   待孙荣章被带下去,事情终于回到正轨,众人又催促道:“萧国舅,那我们赶紧商议一下太子殿下登基的事吧。”   萧远桥一哂:“诸位怎么这么着急,可是怕我不愿扶持太子殿下,自己上位做那皇帝?”   古往今来,敢在朝前开这种玩笑的,也只有萧远桥一人。   “没有没有,萧国舅误会了,老臣只是想让朝政赶紧稳定下来。”   “对了,说起这个,我有件事要同诸位商量一下。”萧远桥施施然转身,往陆寂那边瞥了一眼。   “萧国舅请说。”   萧远桥直接往人堆里丢了一颗炸雷:“太子殿下尚在襁褓,无力梳理朝政,倒不如让静王殿下继位,诸位觉得如何?”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陆寂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倏地抬头看去,胸腔里那颗心脏拼命跳动起来,双耳如同灌了隔绝一切的泥浆,除了那一下下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嘭嘭”声,什么都听不见。为什么?   萧远桥为什么要拥他继位?陆凭才是他亲外甥不是吗?   这时众人也明白过来萧远桥什么意思,纷纷大呼:“萧国舅!万万不可啊!”   萧远桥奇道:“这有什么不可?静王殿下也是皇家血脉,为何不能继位?”   “萧国舅,太子殿下是萧皇后所出,身份尊贵血脉正统,可静王殿下不过是太宗不小心临幸某位宫女所得,怎堪当大任啊!”   “不小心?”萧远桥被这三个字惹怒,他眉头拧起,心中早就把那劳什子太宗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叫不小心,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搞出人命来,又觉得这样一个孩子并不如其他正统所出会讨人喜欢,便干脆丢之弃之。   “迂腐!”萧远桥骂道:“一群老顽固!用你们那生了锈的脑袋好好想想,太子殿下继位能做什么?他是能上朝还是能批奏折?”   因为这件事,近百人在庆元殿吵了整整两个时辰,萧远桥以单舌战群臣,到最后都没吵出个结果。   吵得累了,萧远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丢下烂摊子吃饭去了。   可第二日上朝时,关于陆寂继位一事又引发一场争吵,有大臣早早准备好了说辞,跳着脚同萧远桥对阵。   “萧独横,你是不是疯了!你同太子殿下才是亲舅甥,你不扶太子殿下,你扶他做什么!”   萧远桥吃饱喝足,战力拉满:“我看你才是疯了,太子肚皮上那脐带扣都没掉,我扶他上位,未来十年谁坐这龙椅?谁来治这朝政?”   又有宦官上前一步:“长安有文官七十一人,武官五十三人,何须担心朝政,我们自会全力扶持太子殿下。”   萧远桥反唇相讥:“是是是,扶着扶着就宦官当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我奉劝你还是先想想当下,隔壁大辽虎视眈眈,别说十年,我看你这脑袋过两年就得挂在辽人的长枪上。”   “你!”   见说不过萧远桥,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都别吵了都别吵了,萧国舅,这位置本就是太子殿下的,您可曾想过,等太子殿下懂事了,会不会责怪萧国舅横插一脚?”   萧远桥发了会儿呆,明显是听了进去。   那人趁热打铁,又追加一句:“生在帝王家,双生子尚且要去一留一,萧国舅这样做只会埋下祸根啊!”   萧远桥不由地认真思忖起来,他知道陆寂不会做那残害手足的事,却不知陆凭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万一陆凭长大后觉得陆寂抢了他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争个你死我活?   “这位大人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敢问大人姓名?”   “下官礼部主客郎中,魏清明。”   “我知道了。”萧远桥略一琢磨,改了主意:“那便太子殿下继位,朝中设摄政王,由静王殿下代天子行政。”   他退了一步,可众臣却又往前逼近,“不可,不可。”   萧远桥:“这也不行?”   “萧国舅,静王殿下摄政,太子殿下岂不是十分……危险?”   魏清明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句话说得十分隐晦。   萧远桥明白,魏清明这意思是陆寂摄政后,为了稳固手中大权,会想方设法害死陆凭。   “魏大人多虑了。”他解释一句:“魏大人还不知道吧,我来长安那日,是静王带我找到太子殿下的,当时冷宫只有他们两个,若他想要太子性命,早早便能动手,何须等到现在?”   魏清明摇头摆脑:“话不能说得这么早啊萧国舅,静王殿下才八岁,尚不懂事,以后如何还未得知呢。”   萧远桥无法向所有人证明许多年后的事,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吵饿了又挥挥手离开。   回昭德殿时,陆寂正坐在桌前等萧远桥吃饭。   萧远桥怒气冲冲走过去坐下,二话不说,先干了一大碗汤。   清汤败火,喝完汤他突然没那么气了,拿了个炸包子啃起来,心里还在思索如何说服那群老顽固。   陆寂静静坐在桌前,不动筷也不下手,萧远桥啃完包子才发现,他朝陆寂挑了挑眉,“怎么了?今天的菜不合胃口?”陆寂摇摇头。   哪里有不合胃口,这些菜色比他从前吃的好不知多少。   萧远桥催他:“那就赶紧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香了。”   陆寂点点头,双手捧起汤碗,神色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让我继位?”   萧远桥看向黄毛小孩儿,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陆寂十分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昨夜没怎么睡,整夜都在想这件事,可在他看来,萧远桥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他同陆凭都是仰人鼻息的幼子,跟陆凭比起来,他唯一的优势便是会说话,懂点事,其他的无甚区别。   萧远桥突然站起来跑到陆凭榻前,先是嚎了一嗓子,又使劲拍了两巴掌,最后转头看向陆寂。   “你看他能干什么?整个朝政交到一个奶娃娃手里?闹玩呢?”   陆寂:“……”   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哼声,陆凭被萧远桥吵醒,扑腾着腿哇哇大哭起来。   萧远桥:“……”你大爷的。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一)更嗷~这两章都是回忆录   ◇ 第33章 千叮咛管住腰带,万家乐百姓有福   陆凭这小子实在能哭,萧远桥和陆寂轮番上阵,哄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哄好。   “他是喇叭投胎吧?”萧远桥小声吐槽一句,蹑手蹑脚回到桌前,菜塞进嘴里时都凉了。   陆寂尝了一口,搁下筷子,“要重新热一下吗?”   “还热什么,将就吃吧,吃完睡觉去。”   陆寂重新拾起筷子,目光却频频往身边偷看。   萧远桥这人生了一副温文如玉的好模样,可行事却像戏里唱的那些英雄好汉一般,他高大魁梧,风流倜傥,又不拘小节,心里只有两件事不能辜负,吃饭和睡觉。   就连吵架吵到一半,也必须回来吃个午饭睡个午觉。   “多吃点儿。”正想着,萧远桥陆陆续续给他夹来豆腐、鸡肝,还有一块灰扑扑的芝麻糕,“你都八岁了,头发又黄又细,个子还这么矮,明显是营养不良,过几天我叫厨房里炖点大骨头汤,给你好好补补。”   陆寂连忙吃了。   跟其他人的刻意讨好不同,萧远桥对他的好太自然了,就像是家中长辈一般,句句都是殷切叮嘱。   “你头发黄啊,有可能是缺铁,每餐都得有鸡肝猪肝,还得吃点黑芝麻黑豆这些含黑色素的东西……”   萧远桥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说到什么,陆寂就去夹什么来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见陆寂毫不防备,萧远桥故意吓唬他:“这么听话,你就不怕我是假意对你好,实则背地里给你下毒?我可是太子的亲舅舅。”   陆寂答非所问:“你给我挡箭时,并不知我身份。”   言下之意,若要他死,何必为他挡箭,而萧远桥敢为一个小太监挡箭,又怎会随便杀人。   萧远桥心里还挺得意,陆寂这小孩儿确实带劲儿,说话行事一板一眼,跟个小大人似的。   可转念一想陆寂这般早熟是自小没过什么好日子,萧远桥又笑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叮嘱今天最后一句。   “以后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裤腰带,是真的喜欢人家才能解开。”   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陆寂觉得萧远桥说什么都对,他板着小脸点点头:“知道了。”   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才能解开裤腰带。   事情在第三天迎来转机,萧远桥睡不着,爬起来坐在床尾发呆。   陆寂睡觉警醒,也跟着爬了起来,“要起夜?”   萧远桥叹了口气:“白天睡多了。”   陆寂:“……”   “你先睡,我去瞅瞅那小喇叭饿了没。”萧远桥披上衣裳下床,先去隔壁看了眼陆凭,跟奶娘问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他没带人,在宫里瞎逛起来,才刚刚过完年,宫中本该一片喜气,可每走一步都是萧索凄凉之景,一眼望去,只剩几个没点亮的红灯笼孤零零挂在檐下。   萧远桥停下脚步,就这么倚在白玉墙上盯着雾蒙蒙的屋檐看。   突地,最远处的灯笼亮了起来。   萧远桥一怔,稍稍眯眼盯着那一点橘光。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所有灯笼都亮起,萧远桥才看清有个太监在点灯。   那太监也发现这边站了个人,他张望两眼,不确定道:“萧国舅?”   萧远桥应了一声,“公公在哪当值?怎么夜里不睡觉,来这儿点灯笼?”   那太监答:“奴才从前在太子殿下跟前伺候,方才从这儿过去,见灯笼没亮,便回去取了折子,把灯笼都点起来。”   萧远桥略一思索,才明白对方口中的“太子殿下”不是陆凭,而是那登基十七天就身首异处的陆凭他爹。   “宫里又没人看灯,点不点都无所谓了,这么冷的天,公公还是提早回去吧。”   萧远桥劝了一句,却见那太监突然掉下泪来。   “你……你哭什么啊?”他一时语塞,方才他没说什么刺激别人的话吧?   太监别哭边说:“萧国舅,这些灯笼是萧太子妃最爱看的,太子殿下怜惜太子妃,特意嘱托我们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烛,只为叫灯笼更亮一些,可如今只留下个小殿下……”   许是一时无法接受,也或许变动来的太过突然,他对先帝后的称呼还停留在太子和太子妃上。   “好了,别哭了。”萧远桥叹了口气,这太监嘴里的太子妃好歹是“萧远桥”亲妹,虽然他没见过,但仍旧唏嘘了几句。   太监擦去眼泪,安慰萧远桥:“都怪我,在萧国舅跟前提起太子妃,惹您伤心。”   萧远桥反过来安慰对方:“那什么……逝者已逝,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还得继续往前走嘛。”   一个普普通通的雪夜,两个无眠的人互相安慰,子时刚过,萧远桥起身告辞,“行了,赶紧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明日上朝,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他转身走出去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萧国舅可是为了静王殿下一事心烦?”   萧远桥顿住脚步,侧头看去,“你这么问,可是有什么主意?”   “算不上什么主意,萧国舅不如去找一个人。”   “谁?”   “前国子祭酒,西门伯言。”   萧远桥一点就透,他哈哈一笑,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昨日在殿前同他跳脚对骂的人,得有一半出自西门伯言门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先把师傅拉拢过来,徒弟哪敢不听?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他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姓万,太子殿下给奴才赐名有福,说希望万家百姓都有福。”   “万有福?”萧远桥走回去,拍拍万有福的肩膀,“明日——哦不,今日就来昭德殿伺候,小殿下和静王殿下年幼,还得你来看顾。”   万有福喜极而泣:“是、是,太好了,奴才嘴笨不会说话,但奴才发誓,定会对小殿下和静王殿下忠心!”   萧远桥这人多的是心眼和算计,他前脚叫万有福来昭德殿伺候,后脚便找来人叮嘱一番:“务必盯住那个叫万有福的,若他有异心,就直接杀了。”   说罢趁着夜色正浓匆匆离开。   【作者有话说】   卤鸡(一脸严肃):记住了,遇到谢微星才能解开腰带。   ◇ 第34章 长跪雪阶表诚意,话糙理直看天命   刚出朱雀门,天上便下起大雪,萧远桥撩起车帘瞅了眼,鹅毛大的雪花打着旋飘进来,马车里跟个冰窖似的。   雪越下越大,不过须臾便覆了厚厚一层积雪,好在去西门家不过几步路,终于赶在手脚僵住前进了西门家的大门。   西门伯言年事已高,去年便已辞官,正准备过完年就回乡下种田,可未曾想赶上田庚善打入城内,一家老小被困在宅子里没能走成。   萧远桥大晚上突然登门拜访,西门家先是惶惶不安,而后推了西门伯言的长孙西门贺良出来待客。   “我也不与你们废话了,你们也知道,我要推静王殿下朝前摄政,那群老臣不同意,所以我想请西门先生出山,帮我一把。”   他不跟西门家绕弯子,直截了当说明自己来意,却遭到对方干脆拒绝。   “萧郎君,祖父今年已然八十有六,行动尚且不便,更是无力参政,萧郎君还是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萧远桥掐腰站起来,在堂前走来走去,时不时叹息几声,“这件事我已想不出别的法子,能否请西门先生见我一面,我亲自同他说。”   西门贺良面露难色:“萧郎君,祖父身子不好,已经睡下了。”   萧远桥眼珠一转,作势要往后院闯,“那我便去西门先生门前等着!”   “哎萧郎君!”西门贺良连忙去拦人,“萧郎君留步!后院还有女眷,万万不能乱闯!”   萧远桥脚步不停,他身形高大,西门贺良一个文人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拽着往前走。   “你告诉我西门先生住哪儿,我绝不乱闯女眷院子。”   两人正胶着时,夜色中匆匆走来一中年男子,西门贺良赶紧松了手,朝那边点头示意,面容愧疚,“父亲,萧郎君非要往里闯……”   来人正是西门伯言长子,西门长云。   西门长云冲西门贺良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   待西门贺良离开,西门长云看了眼萧远桥,无奈摇头道:“唉……萧郎君随我来吧。”   萧远桥旋即跟上,随西门长云进了院落。   西门长云指了指那一格昏黄的窗,语气不佳,“父亲这几日忧心朝政,夜里总睡不好,方才萧郎君一番吵嚷,已经把父亲吵醒了。”   萧远桥连忙鞠躬道歉:“实在是对不住,明日我差人送几根上好的白参给西门先生补补身子。”   “那便不必了。”西门长云冷哼一声,催促道:“萧郎君有什么话就赶紧说,说完父亲还要休息。”   “是是是。”萧远桥走上前去,一掀袍子,“扑通”一声跪在廊下的雪地里。   西门长云惊道:“萧郎君这是做什么!”   萧远桥跪得板板正正,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神情严肃,铿锵有力道:“萧独横请老先生出山。”   他就这么跪在大雪中,没过一会儿身上已经全白,像是覆了一层绒絮,肩头棱角被软化消磨掉。   额角的碎发被雪打湿,又瞬间结冰,随着低头的动作支棱起来,好看的眉眼也越发僵硬,脸已冻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但他自说完那句话后就没再催促,只是盯着窗子,耐心地等着。   良久,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气息不稳,说话时喉咙中发出“嘶嘶”的杂音。   “萧郎君请回吧,老夫于乱世中苟得性命,整个西门家俱仰仗此身,不敢再入庙堂。”   “老先生,听说您这几日因担忧朝政睡不踏实,不知在下能否为您排忧解难?”   “呼哧呼哧”几声粗喘过后,窗边显现一道人影,“左右睡不着,那便听萧郎君说说罢。”   “老先生,如今朝中只剩太子静王两名幼童,小的尚在襁褓,大的不过八岁之龄,幼子登基垂帘听政也并非奇事,可内忧已排,外患尚在,老先生一定在忧心几年之后的事吧?”   “继续。”   “长安城连个像样的皇帝都没有,辽人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中原就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辽人怎么可能乖乖等太子长大,所以如今形势,扶持静王才是正道,等太子懂事就要十余年,可等静王成事只需五年。”   “那萧郎君就不怕,静王摄政,太子殿下被压一头吗?”   萧远桥想都没想便替陆寂做出担保:“他当然不会,萧独横今日跪请老先生出山,复任帝师,亲自教导静王,待太子懂事,静王便可将朝政之学传授给太子。”   西门伯言问:“那我为何不直接辅佐太子殿下?”   “老先生,您别怪我说话难听啊。”萧远桥缓缓呼出一口气,“我觉得,您可能活不到太子长大。”   “……”   西门长云气得瞪眼,一张嘴,大口白雾全喷在萧远桥脸上,“好你个萧独横!做什么咒我父亲!”   萧远桥脸僵硬,嘴也硬:“话糙,理直。”   他非要用这话激一激西门伯言,成不成全看天命。   窗边影子渐渐隐去,西门伯言没再理会萧远桥的歪理。   “长云,送客。”   西门长云弯腰去拽,可那副身躯仿佛已经冻在雪中,与脚下的冰层融为一体,撼动不了半分。   萧远桥使了招泰山压顶,纹丝不动,抬高声音:“萧独横请老先生出山,不为皇家,为天下苍生百姓!”   屋内再无动静,西门长云见实在拖动不了萧远桥,便只得由着他跪下去。   半个时辰后,风雪愈发肆虐,萧远桥半身已被埋入雪中,双腿麻木不觉寒意,只觉得下身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着。   怕萧远桥就这么冻死在西门家,西门长云叫来几个小奴才,把那雪人从地里挖出,又差人取了炭火盆子和棉被来。   “我说萧郎君,你这样不过是白白折磨自己,何苦啊!”   萧远桥嘴唇苍白,眼睫挂着雪霜,他动了动僵直的手指,声音虽微弱,可态度依旧坚决,“萧独横……请老先生出山。”   屋里连蜡烛都熄了。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萧远桥才扶着膝盖爬起来。   西门长云狠狠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未松到底,便听见萧远桥的声音。   “我先回宫吵个架,劳烦西门先生等我两个时辰,我吵完就过来继续跪。”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四)更新嗷~   ◇ 第35章 躺棺材一病三日,封帝师前途大好   从西门家出来后,萧远桥没有立刻进宫,而是冒着大雪转去西市,找到一家棺材铺子。   甫一进门,他便扶着棺材板颤颤巍巍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四肢僵硬,看着不像活人。   “劳烦,给我打副棺材。”   棺材铺老板左思右想,还是不敢上前,就这么离得远远的,小声问道:“这位郎君,给谁打棺材啊?打什么料?什么时候要?”   萧远桥有气无力往自己胸前指了指,“给我自己打,现成的料,现在就要。”   老板一哆嗦,转身躲去门后头,眼睛专往萧远桥指甲和牙上瞄,好看看是不是生了什么獠牙鬼爪。   萧远桥叹气:“我还没死,活好好的,就是想试试躺在棺材里什么感觉,劳烦赶紧给打一副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着扣出一颗银锭子,由大老远一丢,稳稳丢进老板怀里。   那棺材铺老板不敢不听,收了钱就得干活,也幸好铺子里有一副现成的棺材,萧远桥进去试了试,需要蜷着手脚才能勉强躺得下。   “就这个吧,小是小了点,但也不是天天住在里头。”他拍着棺材板决定,扯着僵硬的脸皮笑,“有劳,老板手艺不错,我会介绍给朋友,到时他们都来光顾老板生意。”   一番客套话违和地用在棺材铺子上头,加之萧远桥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得十分诡异。   萧远桥钻进棺材,招呼侍卫来:“你们就这样抬着我进去,若有人问,就说我以死明志了,再有人问明的什么志,不用你们答,到时我爬起来跟他们说。”   侍卫们就这样浩浩荡荡抬着一口棺材进了宫,等在殿中的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面露不解。   “这是?”   侍卫一抱拳,声音洪亮:“我家郎君以死明志了!”   众人皆是大惊,也顾不及前两日还同萧远桥吵得不可开交,扑上去抹了一把泪,“萧国舅!你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啊?朝堂需要你!太子需要你啊!”   萧远桥像是睡着了,面容祥和,音容宛在。   “怎么办?怎么办啊!”朝上顿时慌了,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   平定叛贼的是萧远桥,能保住长安的也是萧远桥,萧远桥一死,那田庚善的旧部说不定就要卷土重来!那辽人说不定就要立刻南下了!   “哎呀!”有人抱怨:“你说你们跟萧国舅呛呛什么啊!早些遂了他心意不就好了!”   “你竟放这些马后炮!前几日怎么不见你同萧国舅站在一起?”   棺材里的萧远桥偷笑一声,身子也变得暖洋洋的。   众人正焦急时,外头突然有人传报:西门伯言执太宗手书觐见。   听说西门伯言来了,萧远桥也不装死了,他登时睁开双眼,“腾”地坐起来,把围在棺材旁的人惊退三步。   萧远桥屈膝坐在棺材里,同西门伯言深情对望,一张嘴先咳嗽了两声,哑着喉咙道:“老先生,您早说您要来啊。”   一个棺材不少钱呢。   西门伯言拄着拐杖上前,浑浊灰白的眸子扫过一圈,呼哧呼哧粗喘几声才开口。   “老夫我一夜未眠,置身于萧郎君处地思索,却想不出更好出路,萧郎君说的没错,扶持静王才是正道,眼下也只有此路可走。”   这便是愿意出山,与他站队的意思了。   淤积胸口多日的浊气终于吐出,萧远桥慢慢躺回去,一口唾沫沿着干裂的嗓子滑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哼出来。   他缓缓抬手,手背搭在额头感受片刻。   好像是发烧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棺材里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打了个响指,“来人,扶我回去睡觉。”   侍卫赶紧上前把人拽出来,萧远桥心情不错,走前特意同大家挥了挥手。   “诸位这么早起来上朝辛苦了,我也一夜没睡,实在撑不住,诸位聊着,我回去补个觉。”   路过西门伯言身边时,他脚步微顿,身子稍稍倾斜过去,“老先生,昨夜的事,就不必叫旁人知晓了。”   西门伯言颔首,“萧郎君放心。”   萧远桥在侍卫搀扶下回了昭德殿,兜头往床上一扎,眼死死闭上,就这么生生晕了过去。   这几日身子实在磋磨,先是服了口毒,又中了个箭,后头忧思甚重,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心中一桩事散去,人的精气神也随之垮掉,萧远桥这一躺就是整整三日。   三日后,几大碗药汤喂下去,一场令人惊心的高热才终于褪下。   萧远桥醒时,陆寂正给他往嘴里喂药,舌头好似泡在苦汤子里,麻嗖嗖酸溜溜。   “不喝……”他半阖着眼,歪头躲开嘴边的勺子,咧了咧嘴,“苦死了。”   见他终于睁眼,陆寂把药碗往旁边一放,激动地站起来,“你醒了。”   萧远桥动了动躺到僵硬的脖子,问道:“我睡了几日?”   “整三日。”   “这么久?小喇叭还好?”   陆寂跳上床,低头盯着萧远桥看,“他自然好,倒是你,那天夜里你去做了什么?我问他们,他们都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萧远桥眼神游离,打着哈哈,“别问了别问了,不肯回答就是不想叫你知道。”   “你险些丧命!腿也险些没保住!”   萧远桥倒乐观:“太好了,我真是福大命大。”   陆寂先是跟自己生了会儿气,而后小心询问:“可是……有人给你苦头吃?”   萧远桥不太明白,回看过去:“谁给我苦头吃?”   陆寂只解释了一句:“宫里腌臜。”   宫里腌臜,所以什么脏人心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萧远桥一回来就病倒在床,见惯了那些事的陆寂自然觉得有人心生不满,冲萧远桥下手。   这小黄毛倒是个贴心的人儿,陆寂笑笑:“放心吧,如今我在宫里横着走,没人敢欺负我。”   陆寂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萧远桥干咳一声,神色闪躲,最后像是妥协了,吞吐着说出实情:“我同你说,你可莫要告诉别人。”   陆寂附耳过去,便听见对方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着玩笑一般的话。   “那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正巧碰上半夜下大雪,我高兴坏了,出去堆了一夜雪人,回来就病了。”   陆寂:“……”   听上去十分荒诞的事情,放在萧远桥身上时竟然莫名合理。   彻夜堆雪人把自己冻病,甚至更多匪夷所思的事,如果是萧远桥去做,那一点都不荒谬。   萧远桥悄悄求饶:“这事说出去丢我萧家的脸,你可要给我保密。”   陆寂愣了很久,才别别扭扭点了点头,“往后莫要再做这种事了,身子要紧。”   萧远桥恢复嬉皮笑脸:“不会了不会了。”   他撑床起身,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梳洗。   梳头发间隙,萧远桥不忘同陆寂交代西门伯言的事。   “对了,西门伯言老先生忧心天下,执太宗手书出山,你给他封个帝师,往后就跟他好好学习,这摄政也不是随便摄的,遇事不决,就同西门先生商量。”   在床上散了三天的头发乱糟糟的,越着急越梳不开,最后萧远桥干脆把梳子一丢,随手找了个绳将长发一系。   “舒坦多了……”他叹了口气,“这破头发这么长,真真考验我本就不多的耐心。”   一回头,便见陆寂板着小脸站在他跟前,郑重其事道:“我想要你做帝师。”   萧远桥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一脸惶恐回绝:“我可当不了帝师,我同西门老先生简直是天壤之别,西门老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呢,才就一杯学就一本,肚子里全是——”   陆寂:“已经封了。”   萧远桥:“……”   他挣扎了一下:“我往后可是皇帝亲舅,避嫌还来不及,你才摄政,也要顾及朝堂,你叫我做这帝师,那些人岂不是把我视作眼中钉?”   “我就要你做帝师,没有萧家就没有长安,所有人都要掉脑袋,他们怎敢质疑忤逆?”   陆寂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几分偏执,与他来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萧远桥给的,他要回报,便给萧远桥凌空一切的地位,这才是个帝师,再往后封侯封相也未不可。   萧远桥就这么盯着陆寂看了许久,而后他失笑着往陆寂额头上搡了一把。   “你这小黄毛,人不大倒是挺有自己的主见,既然已经板上钉钉,那我就试试这当帝师是什么感觉,先说好,你可别指望在我这儿学到什么,我也就能帮你带带小喇叭。”   景和元年,初春,小太子陆凭被帝师萧远桥抱着参加了登基大典,八岁的陆寂封摄政王,代天子行政。   自从当上这个帝师后,朝堂一片祥和,谁人见了萧远桥都得客客气气打一声招呼。   可对萧远桥来说,只有一样不好——上朝实在是太早又太无聊。   终于捱到早朝结束,他慢悠悠迈出庆元殿,抬头看了会儿天,笑着伸了个懒腰。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天青云净,日头大好啊。”   ◇ 第36章 难言之隐冷心肺,伤心小狗欲断肠   “谁能想到那萧独横后来犯奸作科,罪恶昭著,他也知道自己死有余辜,早早便投了畜生道,真是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六畜有他骨肉亲!”   西门梓一介文人骂起人来也不忘引经据典,为显示西门家有多大能耐,又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据祖父说,萧独横来的那日,正赶上长安十年不遇的大雪,院子里的雪扫了又涨扫了又涨,如何都扫不干净,炭火盆子点了一个又一个,这才没叫人冻死在我曾祖跟前。”   他当真是心高气傲口无遮拦,完全没意识到对座陆寂已然许久都没说话。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西门梓也觉出几分尴尬,他起身朝陆寂行过一礼,“王爷……”   还未抬头,一只冰凉的手猛然卡上他的脖颈,手的主人面容平静,却用强硬的气势压着向前走了几步,把那可怜的人抵在墙上。   陆寂深不见底的眸中浮现一丝快意,他手臂用力,虎口逐渐收紧,那串平日用来念诵消障的佛珠死死贴在西门梓喉咙上,几乎要陷入皮肉,硬生生把那气管给堵死!   “嗬——”   西门梓双脚渐渐离地,他握住陆寂的手腕挣扎起来,如渴水的鱼一般大张着口,舌头麻木地搭在外面,两颗眼珠翻得只剩白色。   “陆寂!”   推门声后紧接着响起一声暴喝,钳制命门的手骤然松开,西门梓像摊烂肉一般“啪”地摔在地上,佛珠也应声落在来人脚边。   谢微星没想到一进门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情景,他把陆寂推开,先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西门梓的情况。   西门梓由鬼门关走了一趟,万幸捡回一命,如今还不知陆寂为何这样对他,他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软着手脚拼命抽搐着,显然是吓得不轻。   “宋九枝!”谢微星朝外喊了一声,“你快过来给他瞧瞧!”   宋九枝走上前扫了一眼,却没多大兴趣,只是淡淡道:“应该死不了。”   “应该?”谢微星把西门梓扶坐起来,“你不是那什么医正吗?”   宋九枝:“我专研妇科。”   谢微星:“……”   一着急倒把这事忘了。   宋九枝凑近了,小声耳语,“前辈,我带他下去救治,你先解决你家那本难念的经吧。”   说罢,他抓住西门梓的腰带往上一提,竟就这样单手把人拎了起来。   屋门合起,谢微星先是背对着陆寂站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兵荒马乱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佛珠,拇指捻动,一点点擦掉灰尘,走到陆寂跟前一递。陆寂没接。   谢微星想了想,道:“你说你长这么高个子,还欺负人家一小孩儿,你至于吗?”   没想到陆寂这么大一个人,竟因谢微星一句话霎时红了眼圈。   谢微星也瞬间哑然,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陆寂站在他面前,倔强地仰起头,虽一声不吭,可眼神却向他诉说许多。   他能猜到西门梓说了什么才把陆寂惹怒成这样,不就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不配做人,说他——   “他辱骂你。”   谢微星喉咙一阵发紧,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箍着嗓子眼,想咳却疼得咳不出口,直到鼻腔泛起血腥气才好受些。   这番心血翻涌倒不是因为遭了别人辱骂,单单是因为陆寂声线带着明显的颤意。   陆寂上前一步,表情狠厉,“他辱骂你,我饶不了他。”   “多大点事。”谢微星这个当事人倒是轻松,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几口喝净,将郁气压下,甩着袖子抹了抹嘴,竟反过来安慰陆寂:“长安城这么大,你管得了一个,管不了一堆,若是每一句都在乎,岂不是要气死自己。”   可谢微星不是这样的人。   谢微星并不豁达,甚至算得上心胸狭窄斤斤计较,所以有他撑腰的那五年,朝堂上没人敢忤逆陆寂,否则要么被谢微星当堂怼一通,要么直接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为何到了自己身上,谢微星却笑着说没关系?   “谢微星。”陆寂上前几步,高大的身子挡住唯一一点光源,将谢微星罩在阴影中,“那天冷吗?你跪在雪中时,在想什么?”   谢微星笑笑:“人都冻傻了,还能想什么?”   “谢微星!”陆寂一把握住谢微星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跟前,他俯身,两人额头快要碰在一起时才停下。   “十年一遇的大雪,你为我跪了一夜,险些丧命,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为什么不敢?   谢微星心中一嘲,陆寂也真是会问,不问他缘何隐瞒,倒问他为何不敢。   也真叫陆寂猜中了,他就是不敢,不过出于这么多次任务积累下的经验罢了——绝对不能让任务对象对自己产生任何好感,无论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他隐约意识到,在他说出要扶持陆寂登基的话后,陆寂对他的感激与崇敬上升了一个高度,所以他不敢,不敢为陆寂深刻的回忆再添一笔。   对逝者的回忆当然越淡越好,不然等他走了,留下来痛苦于这段感情的,只有陆寂一个。   谢微星垂眸,笑着解释:“当时你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我同你说那么多大人的事做什么。”   陆寂轻轻呼出一口气,大手捏在谢微星后颈,慢慢揉捏着,“我不懂?那你为何要把朝政交给我?我不是陆凭,你做什么我都明白。”   他手上稍稍用力,额头抵上去,他盯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怀念起谢微星躺在床上的时候。   只有那个时候,谢微星眼中的情绪才是真实的,谢微星会因他的蛮横进入而落泪,会因为一个顶撞而迷茫失措,只有那个时候,他才得以透过缝隙,看见谢微星那张假面之下并非冰天雪地,反倒开着艳红的花。   “谢微星,你知道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你并不在乎我,你不爱我,所以你才能狠下心一次次离开我,但你却又那么矛盾,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在你心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谢微星仿佛被人戳中痛脚,他挣开后颈的大手,把陆寂推远。   “陆清野,你别发癫了行不行?我是为你跪的吗?我是为了长安百姓!你当时八岁,我对你好是看你可怜,是你比陆凭乖巧听话,是天下更需要一个能迅速成长的帝王,总之理由多了去,但绝不会是想着以后怎么搞你。”   陆寂又在这时显露出自己的偏执,“我不管!从前你明明在乎我的!为何不能继续在乎?让我还你之前的恩情,让我好好疼你,好不好?”   谢微星情绪愈发激动,“你就是这么还我恩情的?把我按在床上,给我下药,用你那狗东西一次次把我弄脏,都这个时候了还敢跟我大吼大叫?”   说完,他看着对面陆寂脸色一变,视线直直落在他嘴唇上方。   他也察觉到什么,抬手往自己人中处一摸,指尖鲜红。   谢微星一时间愣着没动,陆寂慌忙找出两张帕子,团了团塞进谢微星鼻孔中,他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高大的身子佝着,无措地站在一旁,软着语调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大声同你说话,莫气了,莫气了……”   谢微星没吭声,倒也不是气的,应该是那一筐梨条胶枣吃上火了。   早知道就该听谢献书的少吃点。   【作者有话说】   卤鸡:我真该死啊!   ◇ 第37章 突遭毒手惊人魄,趁机报复引旧宗   “没事。”谢微星躲了躲,实话实说,“吃梨条胶枣太多,上火而已。”   陆寂连忙执起茶壶倒茶,壶嘴几乎竖起来,倒了半天却只倒出几滴,他这才发现里头空空如也,整壶水都被谢微星喝了个干净。   “不用倒,刚才喝饱了。”谢微星舔了舔愈发干燥的唇,上头细小的口子微微刺痛,他干脆抿进齿缝中咬着,让痛觉朝麻木过渡。   “别咬。”陆寂抬手,把他的唇拨弄开。   谢微星偏头躲了一下,毫不客气伸过手去,把指尖的血擦在陆寂身上。   陆寂由着他擦,又小心捉住他的指尖,把杯盏里唯一一点水倒出来,指肚沾着,耐心地帮他抠去指缝里干涸的血渍。   直到把血渍全部抠干净,陆寂十分自然地低下头,往谢微星刚刚才摸过鼻血的指尖吻了一下。   谢微星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个激灵甩开陆寂,咧着嘴骂道:“你有病吧?”   俩大男人搞这一出,奇奇怪怪。   陆寂不过是顺心而为亲了一口,谢微星这么大反应也当真是煞风景,他叹了口气,执拗地追过去捏住谢微星的手腕,谢微星挣开,他又握上,如此来来回回十几次,谁也不先妥协。   正当两人僵持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程大人!程大人!来人啊!救命啊!”   谢微星同陆寂对视一眼,倏地掉头往下跑。   等他跑去一楼,程屹安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他拨开人群进去,看清里头情况,缓缓松了口气。   程屹安跌坐在地上,人看上去受了惊吓,但并无大碍,他摇摇头,惊魂未定道:“没事,没事……幸好我反应快,抬手挡了一下,这才逃过一劫。”   他轻颤着伸出右手,一道血痕横亘整个掌心,刀口极深,边缘朝外翻着,也幸好他是个左撇子,伤了右手并不影响什么。   谢微星不动声色看去,那把沾了血的凶器就落在程屹安脚边,刀尖朝内,刀柄朝外,屋里只有三个人,被人刺伤的程屹安,方才喊救命的程家随从,还有一个离得最近来得最早的韩子晟。   那随从脸色煞白,不比程屹安好到哪里去,他哆嗦着嘴皮子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原想撒在程屹安伤处止血,却接连两下都因手指剧烈颤抖而洒到别处。   “我来吧。”韩子晟接过药瓶,拇指轻点瓶口,待药粉融入伤口,他半跪在程屹安跟前,帮他把伤口仔细包扎好。   “王爷?”这时终于有人发现陆寂也在船上,门外呼啦跪了一片。   陆寂的大高个瞬间凸显,他迈动长腿追进屋中,在谢微星身边站定,“发生何事了?”   程屹安在随从的搀扶下起身,微微弯腰行过一礼。   “回王爷,方才我独自坐在房中,突然有一黑衣蒙面人推门而入,拾起桌上的刀就朝我胸口刺来,好在我躲闪及时,只伤了一只手。”   听完程屹安所说,谢微星看向那程家随从,问道:“你不是一直在门外伺候吗?可看见进屋的是什么人?”   不等随从开口,程屹安先替他解释道:“恰好叫他去帮我取一样东西,故而门外无人,对方应当是瞅准这个时机来的。”   陆寂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人群朝外看去,“风炎。”   门外又挤进一人,谢微星定睛一瞧,正是那过来送梨条胶枣的。   风炎脸上应当是戴了一层以假乱真的面具,好替陆寂行走而不被人发觉。   他上前禀报:“回王爷,船外十二方位共百人看守,自开船至今,无一人下船。”   听到这里,谢微星撇了撇嘴,陆寂这小子也是真下血本,怕他从船上逃了,竟找了一百多人来盯着他。   不过也幸好有这一百多人围在外头,让刺伤程屹安的人无法轻易逃脱,这样一来,好好的长安诗会竟成了一场大型狼人杀,凶手就在这艘船上,隐没在你我之中。   “那歹人还在船上。”韩子晟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回王爷,事发时臣就在隔壁,自听见程大人呼喊到进程大人房中不过几个眨眼,并未发现任何黑衣蒙面人。”   谢微星已然有了猜测,可他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后辈,站出来说话太过突兀又毫无信服力,这种时候便只能求助于陆寂,于是他主动捏了捏陆寂的小拇指,挑起一侧眉梢,使了个眼色。   陆寂瞬间明白。   “传本王令,立刻停船,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若有执意下船者,一律射杀。”   话音刚落,人群最外面传来谢献书困惑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围在这里啊?”   他笑着走进来,瞧见那满地狼藉时,脸上血色瞬间褪下,看着比程屹安还要惨白几分。   “定廉!”他扑上前,扯着程屹安前后左右看,“定廉你没事吧?谁伤的你?是谁伤的你啊!”   程屹安本就头晕,叫谢献书一晃,身子踉跄了一下,又晃晃悠悠往地上坐去。   “莫晃了……”他小声求饶,“叫我歇歇。”   谢献书脸上的焦急不像是假的,他仓皇起身,目光在人群中巡游片刻,而后眼睛一亮,手指一伸,“那个宋九枝,你不是医正吗?快来给定廉瞧瞧伤!”   宋九枝歉然一笑:“谢大人,我专研妇科。”   有谢献书在这儿盯着,谢微星放下心,他没再管,冷着一张脸往外走。   “风炎,保护好程大人。以免那歹徒继续伤人,其余诸位还是回各自房中好好待着,韩子晟带人搜查。”说罢,陆寂一甩袖子,匆匆去追谢微星。   两人回了房间,谢微星把两团堵住鼻孔的帕子扯下来,试着吸了吸鼻子,血已经止住。   他往椅子上一坐,黑着脸问道:“魏清明来了没?”   陆寂摇头,“魏家在办丧事,连年都没过好,怎么可能来这里凑热闹……你怀疑是魏清明干的?”   “只是怀疑……”谢微星叹气,上火上到一口气呼出来都是热辣辣的,他没证据证明是魏清明干的,但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知道年前那件事,程魏两家嫌隙已久,案子还没结魏家那孙子就死了,这么看来,魏清明趁机报复的可能性极大。”   陆寂却道:“除了魏家的案子,还有一件事。”   谢微星挑眉看去:“什么事?”   “山湾渠案。”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我家鱼要生小鱼了,昨天连夜准备了产房,我大早晨起来守了一上午,结果到现在还没生……   明天更新~   ◇ 第38章 竖尖刺护怀中人,韩将军心神初漾   又是山湾渠案。   这样一个让陆寂不得不出手按下,又能用来威胁他的案件,程屹安和谢献书二人到底做了什么?   谢微星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往桌上敲着,指甲太久没剪,磕上去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既然卷宗还在,等回去拿给我看看,现在就简单说说吧。”   陆寂坐在对面,顺势执起茶壶,里面已经新添了热茶,滚烫的茶汤由杯盏中溅出几滴,散出浓郁的茶香。   陆寂缓缓开口:“景和十七年,程屹安谢献书二人奉命监工山湾渠……”   山湾这个地方地形复杂,又雨水颇多,每遇下雨,必出洪涝。   景和十五年时,修建山湾渠一事终于有了定论,商议之下,由水部郎中张显忠主理,程屹安谢献书兼任监工。   水利一般因地制宜,要循当地实情,地质、河流,水文,考虑到种种因素,故而直到景和十七年,山湾渠才终于正式动工。   可就是这样一个筹备两年之久的建渠工程,却在第十三天时突生变故。   沟渠引流交汇于奔涌的山湾江,本应有十二道水门防止江水倒灌,可不知为何,那水门只坚持了一日便轰然倒塌,还在修建沟渠的渠工劳工无一人幸存。   “此案一出,程谢张三人齐齐下狱,后经查探发现,修建水门本该用千年不腐的水松,榫卯相接形成木构,可工银被人私吞,只能偷工减料,换了普通木构,这才酿成惨祸。”   “他大爷的。”谢微星骂了一句,“这张显忠是谁?怎么当上水部郎中的?”   陆寂眸子一闪,谢微星这话像在质问他为何疏于国政识人不清,他羞愧地移开目光,道:“后来张显忠于狱中自戕,真相这才浮出水面,他受人遣使犯下重罪,是要嫁祸于程谢二人。此案牵连众多,罪名数不胜数,而程谢二人也因监工不力,罚俸三年。”   谢微星知道,罚俸三年已是陆寂强行干预的结果,若不是看在萧远桥的面子上,就算被栽赃陷害,二人也已失职,最少也得薅职论处。   而这样的处罚定会引来他人不满,久而久之,便演变成魏清明那般,处处挑刺针对。   “你倒不必给他们这样的特权,一旦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再有类似的事,只会叫你难以定夺,错了就是错了,萧远桥都死了这么久,你做这些姿态给谁看?”   陆寂为自己辩解:“并非是为了你,是我深知他们秉性,虽酿大祸,却也遭无妄之灾,一场江水倒灌已经夺去太多人性命,怎可再伤无辜?往后再遇这类事,我自会小心权衡,这与他们是谁无关,就算是魏清明董良达,我仍会做出同样定夺。”   “那我问你,你如实作答。”谢微星慢悠悠瞅他一眼,“若不是有人栽赃陷害,你可会干脆利落要他们人头?”陆寂犹豫了。   谢微星没给他一秒思虑时间:“犹豫就是不会。”   他本就是这种性子,耳濡目染下,陆寂也学了去。   “你不会,就如十五年前,我被人指证滥用职权杀害他人满门,你却一心想着如何替我脱罪。”   若不是他在那个节骨眼上死了,就真如董良达所说,朝纲必乱。   “这么多年,我竭尽全力想为你洗清冤屈,我拼了命找证据,可怎么都找不到。”   “那是因为,我本就是他们口中大逆不道之人,我从没喊冤,做了就是做了,我也认,你现在要我给他们偿命,我也是愿意的。”   “谁敢?”陆寂铁青着脸,他学着二十年前那个刚从兰陵奔马长安的萧远桥,竖起满身尖刺,只为保护怀里的人。   “谢微星,现在换我来护着你。”   从前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小孩儿反过来说要保护他,谢微星除却欣慰,更多的是恍然。   他在陆寂十三岁离开,再回来时,见到的是十八岁意气正风发的少年,或者不该叫少年,那是一个顶天立地、马上要去战场厮杀的男人。   第二次离开时陆寂还未及冠,而这次回来,陆寂都快要而立了。   这么些年的缺失,他脑海中关于陆寂的片段并不连贯,就如看见景和事记中写着摄政王纳妃那般,他有时会想去探索,他不在的那些年陆寂都做了什么。   谢微星收起发散的思维,把半凉的茶一口饮尽,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陆寂又要跟。   听到木椅推开的响动,谢微星头也不回摆摆手,“你别去了,你站我身边大家都怪紧张的,我也没什么发言权。”   程屹安房间已被重重保护起来,带着面具的风炎朝谢微星点头,以示放心。   谢微星回以颔首,目不斜视从门前走过。   韩子晟正在带人挨个雅间搜查,谢微星到时,一行人刚好搜到小陈大人房中。   小陈大人桌上摆着几盘梨条胶枣,鼻子里塞了两块纸团,看样子也是吃的太多,以至火气烧脸流了鼻血。   韩子晟沉脸进了屋,鹰目直勾勾盯在小陈大人鼻尖。   小陈大人回瞪过去,冷哼一声,“你看什么呢?”   瓮声瓮气地,下巴还沾着血渍,看上去像是叫谁打了。   瞧他可怜,韩子晟不与他计较,却多嘴多舌地关心了一句:“少吃点不成吗?”   一句话像是点了炸药桶。   “我爱吃多少吃多少!你竟在这儿多管闲事!”   “你!”也是奇了怪,平日里咄咄逼人的韩子晟一对上小陈大人,回回都叫堵得说不出第二句话。   “你什么你?刚才管闲事时嘴不是挺利索吗?”   想起自己还有正事,韩子晟深吸一口气,暂时把这件事抛去脑后。   他朝小陈大人抬抬下巴,喝令道:“举起手来。”   小陈大人不明所以,“举手做什么?”   “搜、身。”   说罢,韩子晟手持刀柄,一边一下,将小陈大人的胳膊抬起来,大手毫不客气在那单薄的后背胸膛上摸了个遍。   摸到腰时,小陈大人痒得一个激灵,扭着身子躲开,“你这莽夫能不能轻点!你是不是趁机报复我呢?你把我拍死了我要你偿命!”   韩子晟才不信他两巴掌能把人拍死,他干咳一声,轻轻握拳。   他看着小陈大人的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人看着瘦,倒是挺有肉,身子也软得不行,不过是扭了一下就从他手中逃了出去。   他们军营里那些兵,哪个身子不是硬邦邦的一个弯都打不了,难道这些文人都这么软吗?   小陈大人敛了敛衣裳,皱眉问道:“搜完没有?”   韩子晟收手,正要走时,目光又狐疑地落在小陈大人后腰下方的位置。   “那里藏了什么?鼓鼓囊囊地!”   说罢不等对方解释,大手已经按了上去。   “啪!”   韩将军左脸一辣,五根红色指印与他青白的脸交相辉映。   听到这响亮的一声,外头几个韩家人好奇地踮脚张望。   小陈大人哆嗦着嘴皮子,一气之下,原本堵住鼻子的纸团倏地喷出来,弹到韩子晟胸膛后又掉在两人脚边。   “登徒子!”   【作者有话说】   韩子晟:我不信,我不信一个人的屁股可以翘到这种程度……除非你脱了裤子叫我瞧瞧。   ◇ 第39章 铁直男心急如焚,大忽悠耍弄人心   那一巴掌谢微星单是听听都觉得疼。   韩子晟也明显叫打懵了,他呆呆站着,一时没有反应,而韩家几人搞清状况,心里皆是一突。   韩子晟出身将门,自小便习得一身武艺傍身,除了在军营里操练时受点伤,无人敢对他动这样的手。   他反应并不慢,若放在平日里,有人朝他这样挥巴掌,他能敏捷躲开,再一巴掌扇回去。   可方才他却迟钝得很,别说格挡还手,就是眼都没眨一下。   因为韩子晟刚摸上去就后悔了,那里虽看着鼓起,可手感就是实打实的肉,不是像他身上那些硬邦邦的肌肉,倒像是发过头的面团子,轻轻一捏就变了形。   他长这么大,手里要么握刀要么抓箭,是以乍然间摸到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时,他愣了神,就这么任由小陈大人甩了一巴掌。   屋中鸦雀无声,正当众人僵持找不到个解决办法时,气过头的小陈大人慢慢红了眼圈,眼眶上方连带着眉心都泛起红意。   韩子晟一张虎背愈发僵硬,他扫了眼小陈大人泛着水光的眼睛,可又放不下面子低头认错,便结结巴巴道:“都是大老爷们,摸一下怎么了?”   小陈大人一声不吭,用极其怨恨的眼神盯着韩子晟,两道鼻血沿着人中淌了下来。   韩子晟:“!!!”   他慌慌张张探进胸襟,想找张帕子出来给这小书呆子,摸了两下才想起他压根不用那东西。   可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掏个空,于是他五指一屈,直接将里衣撕了一块下来塞到小陈大人手里,什么都没说,顶着一张红脸匆匆离开。   谢微星倚在柱子上凑了会儿热闹,看到小陈大人把那“帕子”从门缝里狠狠丢出来时,才心满意足转身去追韩子晟。   “韩将军请留步!”   韩子晟停下脚步,侧身看去,见喊他的人是谢家谢灿,那张带着指印的脸上出现一丝迟疑。   “谢小公子,有何贵干?”   谢微星笑呵呵凑上去,丝毫不见外地拍了拍韩子晟的肩膀,“韩将军,你一个人搜查这么多房间,哪顾得过来,不如我来帮你。”   韩子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就不必了,谢小公子身娇体弱,干不来这些粗活,再说了,韩家这么多人都在,并非只有我一个。”   意料之中的回答。   谢微星懒得跟韩子晟迂回,直接使出杀手锏,他左右看看,神神秘秘的样子,又拉着韩子晟往前走了两步,小声道:“我看见小陈大人把帕子丢出门外了。”   不出所料,韩子晟胳膊瞬间绷紧,神情也紧张起来。   “他……”可韩将军不光身子硬,嘴也硬,他话锋一转:“哼,丢便丢。”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谢微星严肃起来,“小陈大人反应是激烈了些,但万事皆有因果,韩将军可想过,小陈大人为何总是这样浑身是刺?”   韩子晟竟真的听进去了,他顺着谢微星的话往下问:“为何?”   谢微星:“我不知道。”   韩子晟:“……”   谢微星:“但我可以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韩子晟狐疑:“你?”   “韩将军别忘了,我如今在司天监任职,与小陈大人是同僚,上元节一过,我就要去司天监点卯,跟小陈大人一呆就是一天。”   听说还要这么麻烦,韩子晟摆手回绝:“还打探什么?他打了回来骂了回来,还要我如何?”   怎么这么油盐不进?   谢微星叹气:“韩将军,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如此鲁莽之事,半句道歉都没有便一走了之,你叫小陈大人往后怎么见人?韩将军下船后好好转转,满长安城也只有那小倌叫人摸了不敢言语,你这般轻视,明日朝堂上,大家又该如何看待小陈大人?”   听到小倌二字,韩子晟急切为自己辩解道:“我万万没有轻视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谢微星惯会耍弄人心,他故意摆出一副我是替你着想的模样,却字字句句都在给韩子晟挖坑。   “我知道韩将军性格刚直,不然方才也不会断然出手帮助褚大人,可小陈大人却不这样想。”   “那他是怎么想的?”   谢微星还没编好:“不知道,所以我说,到时候我帮韩将军打探一下消息。”   韩子晟眉峰高扬,心急如焚,怎么说到最后还是要去打探消息,光是打探个消息几日就过去了。   他干咳一声,颇不自在问道:“就没有什么法子,今日就把这事解决么?”   谢微星微微一笑,“韩将军莫急,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王爷还在等着我们消息呢。”   韩子晟灵识瞬间清明,他还有要事在身,怎么就被谢灿缠着聊起那书呆子来。   “我去继续搜查,你想跟就跟罢!”他粗声粗气留下一句,阔步向前。   谢微星慢悠悠跟在最后,韩子晟搜查时他就静静看着,仔细打量每个人的神情,然后在韩子晟的盘问中将他们划分阵营。   一张关系网逐渐在脑海中铺设构建,可这张网越复杂,谢微星就越心惊。   “狼人”不在他的网中。   找最后一个人问完话,韩子晟竟愁到问谢微星意见:“谢灿,你怎么看?”   谢微星问:“程大人有说对方什么模样吗?”   “程大人只说那人比他高一些,且善用左手,其余的一概不知。”   “这样查是查不到的,比程大人个子高的多了去,善用左手的也比比皆是。对方有备而来,他用的是程大人房中的刀,一击不中立刻逃离,没有掉落任何东西,程大人也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只要无人看见,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人群中。”   谢微星说完,目光朝二层望去,刚好看到陆寂站在窗边盯着他看。   现在就剩陆寂房中没搜了,那狼人应该不会藏在上头吧?   不知想到什么,谢微星表情一僵。不对!   好似有一阵狂风席卷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关系网吹得七零八落,然后一个从未想也不敢想的隐秘房间渐渐浮现。   他们还没有把所有房间都搜查一遍。   除了陆寂,船上还有一个陆凭。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四)更嗷~   ◇ 第40章 为护花英雄救美,吃大醋性感野猫   陆凭要杀程屹安?   这样一个想法刚刚冒头便被谢微星强行压下去。怎么可能?   “怎么了?”见谢微星一脸凝重,韩子晟问了句,也跟着抬头看去。   瞧见陆寂正盯着下头,他瞬间紧张起来,干巴巴吞了两口唾沫,道:“王爷在看我们,现在怎么办?”   查了半个时辰却什么都没查到,刺伤程大人的凶手还逍遥法外,若是抓不到或是错抓,岂不是将整船人都置于危险境地?   就在韩子晟准备上去请罪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啊——”声音略耳熟。   “宋九枝!”谢微星心中一惊,转身就跑。   他跑得快,找到宋九枝时,后者正捂着肚子趴在地上,身后的门紧紧闭着,门上挂了个牌子,写着“厕”字。   “宋九枝?”谢微星半跪在地,将宋九枝扶坐起来,“你怎么样?”   宋九枝一脸痛苦,双手按在小腹,“我、我遇上那贼人了。”   跟过来的韩子晟听到之后神色一凛,连忙追问:“可看到脸?长什么样?往哪跑了?”   谢微星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把宋九枝揽进自己怀里,作势就要去解对方的衣裳。   宋九枝红着脸拦住谢微星,“前辈……”   “我看看你伤哪了,严不严重。”   宋九枝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手里没刀,被我发现后,只是用棍子抡了我一下,我又打不过他,便只能看着他逃走。”   谢微星突然挑了挑眉,绕有兴趣盯着宋九枝。   韩子晟没察觉到异样,他把脚边的棍子捡起来,焦急问:“往哪跑了!”   宋九枝随手一指,韩子晟立刻带人追上去。   韩子晟刚走,陆寂便带人找了过来,瞧见两人姿势,他额角青筋“砰砰”直跳,立马弯下腰去把谢微星从地上拔起来,又不动声色伸脚驱了驱,将宋九枝驱得远了些。   “说正事呢,别动手动脚的。”谢微星扭着身子从陆寂怀里钻出来,不顾身后人脸色黑沉,重新蹲下去,“从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好。”宋九枝像是吓破了胆,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明白,“我方才吃茶太多,便想着来如厕……”   长安诗会供的是上好的春茶,余香绕鼻,宋九枝便多喝了几杯。   虽有了尿意,可自程屹安被贼人刺伤后,他便躲进仕子雅间待着,不敢再出门,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小心翼翼跑了出来。   船尾灯少,宋九枝摸黑走了会儿,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同来如厕的人,便没在意,直到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黑衣蒙面人,正鬼鬼祟祟躲在门外,像在等里头的人出来后好下死手。   这时黑衣蒙面人也看见了宋九枝,他做了个驱赶的姿势,示意对方不要多管闲事。   说罢从旁找了个小腿粗细的木棍握在手中,恶狠狠瞪了宋九枝一眼。   就在这时,门内突然响动几声,眼看着里面的人就要开门出来,宋九枝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冲上去大喝一声:“别出来!”   然后就这么赤手空拳跟外面那贼人动起手来,叫人抡了一棍子,又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陆寂走到谢微星同宋九枝中间,将两人一左一右隔开,而后目光沉沉看着紧闭的门,“里面是谁?”   宋九枝摇摇头:“回王爷,臣不知道,只知道里头有人,臣怕他遭人毒手,没想太多就冲了上去,但不管里头是谁,就是船上伺候的侍从,臣也不后悔……”   陆寂放缓声音:“里面是谁,出来。”毫无动静。   陆寂朝后摆手示意,“风炎,去把门拆了。”   “是!”   不等风炎拆门,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门栓“吱悠吱悠”慢吞吞放下,漆黑的门缝里露出半张煞白的脸。   然后那人颤着声音,带着哭腔喊道:“皇叔。”竟是陆凭。   围在门外的人神色各异,反应最大的还要数宋九枝。   只见他猛然挺直身子,仓皇地跪起来,“臣宋氏传人宋九枝,参见陛下!”   谢微星撇撇嘴,随着宋九枝一起虚虚跪起来。   陆寂脸色愈发阴沉,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半晌才冷声开口:“皇上怎么出宫的?”   陆凭没说话,但他看上去快要哭了,细如葱白的手指无措地抓着门板,另外一半身子始终躲在门内,不敢露出来。   陆寂又问:“谁带皇上来的?”   陆凭还是沉默。   谢微星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都说从小看到老,陆凭小时候就跟个瘪了的皮球一样,不论问他什么,半晌憋不出一个屁,他倒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就是干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知道耸着肩膀哭,能把别人急个半死。   “说!”   陆寂突然一声怒喝,把跪在他脚边的谢微星吓得一哆嗦。   见陆寂是真的生气了,陆凭这才开口:“朕听他们说长安诗会好玩,便带豆喜偷偷跑了出来。”   他心里打算得挺好,旁人还没来时他先登船,等人都走光了他再下船,这样就无人发现他也来过长安诗会。   陆寂上前一步,陆凭一抖,人又往后缩去,将门缝掩得更小了些。   谢微星不停叹气,他伸手拽了拽陆寂的衣裳,清清喉咙,用这一声警告。   差不多得了,看把孩子吓的,当这么多人面训斥,可还把陆凭当作一国之君?   陆寂额角那根筋跳得更急,他深吸一口气,俯身把谢微星夹在胳膊下头,边往外走边吩咐道:“风炎,带他们两个回去,找人来给宋大人瞧瞧伤。”   谢微星被陆寂这一夹给整蒙了头,他头朝下晃了会儿,而后用力掰开陆寂的手,从半空中跳了下来。   “你生什么气啊?陆凭都二十了,你怎么还跟教训小孩儿一样?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教训,那也是自家孩子,等关起门来再教训就是,当这么多人面,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个皇帝?”   陆寂心中郁然,又怕谢微星再流鼻血,只得强压住自己的脾气,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我哪里是生他的气?”   谢微星纳闷:“那是谁把你气成这样的?”   陆寂十分憋屈,但不敢说。   谢微星了然,“宋九枝?”   他挑眉一笑,故意道:“陆清野,我可还没答应跟你好呢,别跟我玩吃醋这一套。”   陆寂喉咙滑动几下,上前一步,将谢微星死死抵在墙上,依旧是温声细语地,却说着最狠的话,“谢微星,我就不该把那链子拆了,我早该知道的,你这种野了心的猫,一旦没了桎梏,一旦摆脱束缚,都不知道浪成什么模样。”   “哎呀行了吧你。”谢微星把陆寂往外一推,难得解释一句:“我不得瞧瞧宋九枝伤成什么样?我不去扒他衣裳,怎么知道他是装的?”   陆寂压根没听见宋九枝是装伤这回事,他眉心皱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句话开了个头又硬生生把声音压回去,导致语调扭曲,听上去有种阴险毒辣的错觉。   “你还扒他衣裳了?”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我是性感小野猫,喵喵喵喵喵~   ◇ 第41章 救驾有功得赏赐,片刻柔情昙花现   “宋大人,请脱衣裳吧。”   风炎找来给宋九枝瞧伤的不是什么正经大夫,一开始只是帮韩子晟正骨,久而久之,外伤也能瞧个一二。   宋九枝起身,蹙眉忍痛将上衣脱了。   陆凭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喝着,也颇为关心地扫了两眼,继而被宋九枝小腹上那道红印吸引了目光。   “哎呦。”大夫惊讶,“这么宽一道印子,这得是多粗的棍子啊?”   宋九枝比划了一下,“有小腿粗细。”   大夫一直在感叹:“哎呦,能用这么粗的棍子抡出这么结实的印子,对方一定孔武有力。”   风炎不耐烦,出声打断大夫的话,“明先生,宋大人的伤如何?”   “无碍无碍。”明先生摆摆手,“并未伤到内脏,下船之后用些活血去淤的药就好。”   “好,有劳。”风炎侧身开门,“我送明先生回去。”   明先生走过去,凑近风炎耳边打听:“大人,这歹徒实在是猖狂,这会儿功夫已经连伤两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抓到啊?”   风炎冷着一张脸,也或许是戴了面具做不出什么表情,“那就要问韩将军了。”   明先生笑得尴尬:“也是,也是……”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外,屋内便只剩宋九枝和陆凭。   陆凭茶也不喝了,直勾勾盯着门口等了半天,没见陆寂进来,他大着胆子跑到宋九枝身边坐下,小声问道:“很疼吗?”   宋九枝挤出一个笑,“回陛下,不疼。”   陆凭又借着弯腰的动作往宋九枝伤处看去。   宋九枝连忙拽着衣裳掩了掩,“陛下莫看了,一点小伤罢了,不疼的。”   那么大一个印子怎么可能不疼,又哪里是小伤了?陆凭踌躇道:“朕听见了,那个人打你许多下,你都疼得叫出声了。”   眼看着陆凭又要哭,宋九枝右手一翻,不知从哪摸出一样花花绿绿的小玩意递过去。   陆凭接了,拿在手中把玩两下,满是好奇的眸子看向宋九枝,“这是什么?”   宋九枝却因陆凭那双蕴着水汽的眼睛失神半晌。   他见过很多人哭,因悔恨而哭,因痛苦而哭,因感动而哭,但从没见过有人哭起来是这样的,不带目的性,不诉说自己的不满,只是静静掉泪。   “回陛下,这是皮影。”他敛目,不知往哪拽了一下,皮影突然活了过来,竟做了个弯腰的动作,神态也惟妙惟肖。   陆凭嘴角浮现笑意,他学着宋九枝的动作摆弄着,皮影又重新站了起来。   “你叫宋什么?”玩了会儿,陆凭突然问及宋九枝的名字。   “回陛下,臣名为九枝。”   “九枝,宋九枝……”陆凭轻声念了两遍,“你今日救驾有功,朕会给你赏赐。”   宋九枝低头,“臣惶恐,臣并非为了什么赏赐,只要陛下平安无事就好。”   空无一人的船尾,夜色中响起两道粗喘,其中一个喉间发出抗拒的“呜”声,一个字转了几个弯,未曾出口便被堵了回去。   衣裳交缠摩擦的窸窣声响,几道野鱼甩尾水面的动静,和着喘息声在沉寂中无限放大,加之船身时不时上下晃动,让谢微星本就不清明的脑袋愈发昏沉。   他叫陆寂捏着下巴亲了许久,两人分开时,谢微星衣襟凌乱发丝蓬杂,慢吞吞出溜下去,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陆寂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抱起来,轻轻晃了晃,“怎么了?”   这一晃简直天翻地覆,谢微星手忙脚乱推开陆寂,转身趴在栏杆上,干呕了一声。   “呕——”   陆寂:“……”   他掐住谢微星的后颈,一点点捏揉,语气危险:“同我亲热,就叫你这么恶心么?”   “别碰我……”谢微星动动脖子,躲开陆寂的手。晕船了。   胸间翻涌的感觉还未缓和,谢微星后背一疼,后脑勺碰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陆寂立刻欺身压上去,掌住谢微星脑后轻轻揉了两把。   片刻柔情仿若昙花一现,谢微星双腕呈十字交错,被陆寂单手按至头顶,腿也被分开抵住,这样一个姿势让他无力挣脱,只能向陆寂大展着身体。   “砰!”   通往船尾的门被人撞开,谢微星一手揪着裤腰带,一手扶着墙,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这幅模样不太体面,谢微星只好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将裤子重新系了一遍,又把大敞的衣襟拢好,最后低声骂了句疯子。   他下巴上还泛着些许凉意,陆寂亲过舔过咬过留下的口水没来得及擦,叫冷风一吹,再想擦时已经干了。   “变态!”谢微星又骂了句。   等那股腿软的劲儿终于过去,他正要找宋九枝问问情况,黑暗中却传来一道声音,“前辈。”   谢微星完全没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只看到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手,“前辈在找我吗?”   “是。”谢微星上前,看清的确是宋九枝后,惊疑不定问了句,“你怎么藏在这儿?”   宋九枝露出个暧昧的笑,“刚才去船尾找前辈,发现前辈正在忙,于是我就在这里等前辈下来。”   谢微星嘴角的肌肉突然抽了两下。   宋九枝笑意更深:“前辈是在谈恋爱吗?”   谢微星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吗?”宋九枝语气中带些跃跃欲试的意味,“虽然是不小心看到的,但我觉得前辈刚才的状态既投入又享受,连我都想找个人谈恋爱了。”   谢微星及时制止这个话题,他清清喉咙,正色道:“你为什么撒谎?”   宋九枝一怔:“前辈连这个都知道?”   “你一只手就能把那冰箱提起来,怎么可能打不过黑衣蒙面人?更何况事发时只有你自己在场,就连陆凭也只是听见而非看见,岂不是什么都凭你瞎编?”   宋九枝叹为观止:“前辈,你好厉害。”   谢微星谦虚地挥挥手,“之前做过一个任务,多少有点观察推理能力。”   宋九枝猜测:“前辈是警察?”   谢微星:“不,我是逃犯。”   宋九枝:“……”   【作者有话说】   宋九枝:我也要谈恋爱!   ◇ 第42章 凶手落网不外传,小心试探回谢家   这种时候谢微星居然冷幽默了一把:“开个玩笑,我们事业三部任务筛选很严格的。”   宋九枝僵硬的表情也明显轻松许多,“那就好。”   谢微星又问:“也就是说,你没见过那个黑衣蒙面人?”   “嗯。”宋九枝老老实实承认,“我看见小皇帝一个人去如厕,便想出这么个法子,届时救驾成功,也能在小皇帝跟前混个脸熟。”   说完略带紧张问道:“我这样做,不会对前辈那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对我倒没什么影响,只不过这样一来,韩子晟心中就要有疑虑了,我们起初是照着程屹安仇家去搜查的,例如魏清明董良达之流,可黑衣蒙面人开始无差别攻击他人时,韩子晟思路必定会改变。”   说曹操曹操到,走廊尽头传来“踢踢踏踏”沉闷的脚步声,韩子晟又带人转了回来,表情郁闷看着谢微星。   “没抓到。”   能抓到才有鬼了。   谢微星安慰:“没关系的韩将军,你已经很棒了。”   韩子晟:“……我怎么总觉得你话中有话呢?”   谢微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还是多亏了韩将军带人搜查,人已经抓到了。”   “抓到了?”韩子晟声音高扬,又是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谁抓到的?在哪抓到的?那人到底是谁?”   “是王爷身边那位叫风炎的大人抓到的,那歹徒就躲在船尾下头的水里,险些叫他逃了,是谁我也不知道,王爷吩咐了不可外传。”   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若不是宋九枝一早知道凶手还未落网,说不定也要跟韩子晟一样深信不疑。   韩子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在心里吊起块石头,他重复着谢微星的话,兀自琢磨起来。   “不可外传,不可外传……到底是谁?”   “韩将军莫猜了。”谢微星拍拍韩子晟的肩膀,几人一同往外走去,“既然王爷说了不可外传,那其中秘辛不是你我能窥探的。”   韩子晟有些挫败,他带着人搜了一通,却连那歹徒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从头到尾全是瞎忙活,到头来只被告知一句“不可外传”。   几人分开前,韩子晟突然揽着谢微星的肩膀,带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小声叮嘱:“谢灿,你明日去司天监应卯,别忘了我的事。”   谢微星:“忘不了,韩将军放心吧。”   “对了。”韩子晟又凑得更近了些,“我方才就想问了,你嘴怎么肿这么高?”   谢微星:“……”   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的确肿了,破了皮的地方还在往外渗血,舌尖裹了铁锈味进来,让他头晕得更加厉害。   “……“他沉默片刻,随口找了个说辞:“应当是吃梨条胶枣吃的,上火了。”   “我就说。”韩子晟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模样,好心劝道:“你跟那书呆子都少吃点。”   谢微星挂起一个假笑,“知道了,多谢韩将军关心。”   等韩子晟走了,宋九枝疑道:“前辈为何……”   “准备下船吧。”谢微星没解释,朝宋九枝摆摆手,转身去找谢献书和程屹安。   方才他已同陆寂商量过,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线索,对凶手身份也全凭猜测没什么证据,这一船几百人不可能一直等在这儿,若是一年抓不到,难不成还要等出一年去?   今日登船所有人都记录在册,那人肯定跑不了,倒不如假意宣称凶手已经落网,待下船后再密切监视。   再加之宋九枝这么一闹,对方听说有人冒充他伤人被捕,必定放松警惕,迟早会露出马脚。   推开谢家雅间房门时,谢献书正在埋怨:“我就说不要带刀上船,伤了自己伤了他人都不好,你还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谢微星拾起那把刀看了眼,“这是从家里带来的?”   程屹安脸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去年没带刀上船,果子没法切,鱼也无法剔,你朝我抱怨了一整夜,今年我特意回府取了刀,你怎么还朝我抱怨?”   两人拌嘴已是常事,谢微星早就习惯了,他一边拉住一个,说和了两句,这才停下争论。   “左右那人已经抓到,就莫要吵了,船马上靠岸,收拾收拾准备下船吧。”   谢献书同程屹安异口同声道:“抓到了?”   谢微星又往嘴里丢了个胶枣嚼着,简单解释两句:“唔,方才刚抓到的,那人还要再伤人时,碰巧被宋九枝瞧见了。”   程屹安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低下头去,盯着眼前的茶盏出神。   谢献书则唧唧喳喳问个不停:“是谁啊?是谁这样大胆?可是那魏清明派来的?我就知道那老家伙看我们不顺眼!早知道前几天我就不去他家吊唁了,白白瞎了我的一片好心!”   谢微星心不在焉回道:“王爷说不可外传……你还去魏家吊唁了?”   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谢献书叹气:“都是朝中同僚,他死了孙子也挺可怜的……”   说完这句后,谢献书也低着头沉默起来,屋中三人各自想着心里的事,谁也没出声。   就这么坐了半晌,谢微星吃饱了,他拍拍手站起来,跟两人告辞:“那我先回去了,程叔下船后等上一等,王爷差了人护送。”   方出门,便碰上前来抓人的陆寂,谢微星晃着身子迎上去,没好气道:“王爷怎么还没下船?可是带着那链子来抓我的?”   陆寂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动了动。   叫谢微星猜中了,他还真带着链子来的。   他干巴巴滑了两下喉咙,“我以为……你要同谢献书回谢家。”   所以抓紧过来看看,问问他能不能跟自己回摄政王府。   谢微星故意道:“我就是要回谢家,王爷可以先下船了。”   陆寂站着没动。   意识到陆寂今日态度有些不同,谢微星试探道:“王爷要把我捆起来?”   陆寂无奈:“我叫青成送你回去。”   见陆寂答应得这样轻松,谢微星倒疑虑起来,他直觉陆寂没按好心,于是又问了一遍:“那我回去了?”   陆寂后退一步,让出去路。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那我回谢家了?   卤鸡:嗯,我也回谢家。   后天(周一)更嗷~   ◇ 第43章 送铺子投其所好,背后灵偷窥沐浴   直到坐上回谢府的马车,谢微星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掀起车帘,脑袋探出去又问了一遍:“我真回谢家了?”   陆寂眼神忽闪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微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陆寂先自己一步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收回脑袋,两排牙咬在一起隐隐磨了两下,这小兔崽子,刚才在船上还把他看得那么紧,现在就这么放心他?就不怕他再跑了?   “灿灿。”谢献书凑上来,小声打听道:“是不是你惹王爷生气了?”   谢微星瞪眼:“我惹他生气?我哪敢惹他生气。”   他哪有资格生气,他已经不是陆寂的“先生”和“挚友”了,他现在就是陆寂养的一只猫,随时随地都可以抱起来摸几把亲几口,就算他长着四条腿生着尖的牙,也奈何不了半分。   或许在陆寂眼中,他龇牙咧嘴威胁的模样都叫人觉得十分好笑,打打闹闹不过是情趣,真正强大的掌权者才不会在乎这种程度的反击。   更何况陆寂已经不是之前的陆寂了,如今这小子心里藏了一肚子黑水,三两句话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谢献书不信:“真没惹王爷生气?那他怎么让你回家呢?”   谢微星郁闷:“你一副我被人退回来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谢献书讪笑一声:“这不是怕你不会说话,惹王爷不快嘛,若真是如此,我也能帮你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谢微星转过身去面朝窗外,不想再跟谢献书谈论关于陆寂的话题。   他不说话,可谢献书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我们谢家就你们两个孩子,谢朗做事向来有分寸,唯一叫人发愁的就是如今还没娶亲,可你还小,脾气又犟,不得王爷青眼也罢,王爷对你这么上心,我自然怕你说错做错。”   谢微星懒懒回话:“放心吧,不管我做什么,肯定不会牵连宰相府的。”   “哪是怕你牵连宰相府。”谢献书埋怨一句,愁眉苦脸,“是怕你不得善终。”   谢微星:“……”   还不如怕他牵连相府呢,不得善终这个词也太歹毒了。   终于捱到家门口,谢微星跳下马车,刚好碰见从另一头回来的谢朗。   谢朗早早便下了船,却绕路送了下同僚,是以比谢献书回来晚一些,瞧见谢灿从马车里下来,他有些意外:“灿灿,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谢微星含糊找了个借口:“哦,我明日要去司天监应卯,所以回来准备准备。”   谢朗面露欣慰:“这样,那是得好好准备准备。”   不等谢献书下来,谢微星连忙拽起谢朗,迈着大步匆匆进门,谢朗叫他扯着袖子往前走,苦笑一声:“爹又对你说教了?”   “没……”待走出去很远,谢微星松开谢朗,摇头否认。   说教倒是没什么,他同谢献书相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那张嘴闲不下来,可他好不容易才过一天没有陆寂的日子,还要听谢献书在耳边说个不停,又句句不离陆寂,这谁受得了?   两人一同往后院走,要分开时,谢朗喊住谢微星,道:“灿灿,爹是关心你才对你说教的。”   谢微星别别扭扭“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大哥。”   谢朗摆摆手:“好,快去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大哥也早点休息。”   谢微星跑回自己院子,才发现他年前从谢朗那边要的三个小厮都已不见踪影,如今在院中忙活的都是些生面孔。   “小公子回来了。”有人笑着迎上来,先往谢微星怀里塞了个汤婆子,“小的叫发财,往后在小公子跟前伺候,小公子先暖和着,热水马上就来。”   谢微星顿住脚步,敏锐地朝四周看了一圈,“我没要热水。”   谢献书不久前才知道他要回相府,哪有空叫人提前备好热水,谢朗就更不可能了,方才还跟他在外头说话……   “小公子,是我们王爷吩咐的。”   谢微星木着脸问:“哪个王爷?”   还有哪个王爷,满长安就只有陆寂一个王爷。   “小公子,是我们——”   “好了不用说了。”谢微星抬手制止,揣着汤婆子往屋里走,“他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叫摄政王府的人到相府来伺候,他怎么想的,就不怕别人瞧见?”   “王爷说了,小公子身边伺候的人都笨手笨脚的,怕惹小公子不开心,所以叫我来伺候。”   谢微星往床上一倒,睁着一只眼睛看向发财,“这么说,你比他们都机灵?”   “那当然了,万总管都夸我机灵!”   进了屋有了光,谢微星才看清这叫发财的衣服上绣着一枚枚铜钱,腰带上挂了个巴掌大小的算盘,就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做了元宝的样子。   这样一幅极度迎合他喜好的打扮,他在陆寂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发财还在滔滔不绝:“小的不止机灵,会的也多,小的会唱曲儿,会点腿脚功夫,小的还会算账,往后小公子的铺子,小的会帮小公子好好看——”   “等会儿!”谢微星猛地坐直身子,“什么铺子?我哪来的铺子?”   发财从后腰取了一个本子出来,翻到第一页开始照着念,“是咱们王爷送给小公子的,玉器铺子三间,绸缎铺子三间,糕点铺子三间,画舫一艘……哦对了,王爷说小公子爱好特殊,还额外送了一间棺材铺子。”   谢微星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嘴往一侧高高歪去,“这些……都是给我的?”   发财是真机灵,好话一句句往外蹦,“还不止呢,王爷说了,小公子往后再看上哪间铺子,就去跟王爷说,王爷盘来送小公子。”   谢微星收敛许多,他重新躺回去,语气冠冕堂皇:“我哪有那么不知好歹,王爷赠我铺子就罢了,我怎好张口跟王爷要。”   可搭在床沿不断抖动的双脚却暴露他心情不错的事实,心里也已经盘算起来这些铺子一天能有多少收益。   正想着,有人抬了热水进来,谢微星支起脑袋瞅了眼,老大一个浴桶,就是坐两个人进去也绰绰有余。   他咂舌:“这么大的浴桶,也是王爷送的?”   谢献书才不会给家里打这么大的桶来泡澡。   发财正要关门出去,闻言点点头:“正是王爷送的。”   谢微星又在床上躺了会儿,赶在热水变凉之前,拖着倦怠的身子泡进去。   “呼……”   热水争先恐后包裹上来,毛孔大张,头皮一寸寸舒展开,在船上搜查时紧绷的情绪这才完全释放。   他一动不动,连水声都没出一点,可正是屋里太过安静,叫他总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   那种凉意时而落在他的右肩,时而跳到他的后背,像个背后灵那般——不对!   谢微星唰地睁眼,在浴桶里笨拙地转了个身。   陆寂就坐在床边,好整以暇看过来,见终于被发现了,他挑了挑眉换了个姿势,身子稍稍前倾,双臂撑在微微分开的膝盖上,方才不敢拿出的佛珠也开始一颗颗捻起来。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他放我回谢家,他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还是谢微星:他送我铺子了,他还是在乎我的。   ◇ 第44章 疯狗撒尿圈地盘,野猫脑热变主动   谢微星想拿衣服都来不及,只得往水里沉了沉,板起脸质问:“你怎么进来的?”   陆寂起身走到谢微星跟前,双手撑着浴桶,目光将里面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谢微星白得像个瓷器,泡在水里时浑身散着柔和的光,锁骨上那些不易察觉的红印是他前不久才留下的,明明才过去半个时辰,却已经淡到瞧不出了。   陆寂有些不悦,他想弯腰看个清楚,动作时额角发丝却突地掉下一缕,正巧触在谢微星鼻尖,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水珠,陆寂失神地看了片刻,毫不犹豫凑上前,将那水珠吮了去。   谢微星手忙脚乱躲到离陆寂最远的地方,“说话啊!你怎么进来的!”   陆寂心不在焉道:“自然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正大光明走进来?这是相府,这是我的院子,你怎么正大光明?你这是私闯民宅你知不知道!”   陆寂开始脱衣裳,“长安城还有本王不能进的地方?”   谢微星起身要逃,却被陆寂单臂箍腰拽回怀中,一屁股坐在浴桶边沿上,粗粝的布料紧紧贴着后背,潮湿中生出一种奇异的痒意。   谢微星边挣边骂:“陆清野!你就是个随时随地发情的狗东西!”   陆寂却因谢微星这一声“狗东西”愈发情动,他低头,一点一点吮着谢微星肩头的水珠,嗓音低哑:“嘘,谢朗就在隔壁,你想叫他听见吗?”   谢微星瞬间停下挣扎。   陆寂愉悦轻笑,他一手困住谢微星不叫人逃,一手细细按压谢微星锁骨上的印子,直到把浅红磋磨成更深的桃色才住手。   “别搓了,泥都叫你搓下来了。”谢微星偏头躲开陆寂的啄吻,他怕谢朗真的听见,声音压在喉咙里,“陆清野,狗都没你会撒尿圈地盘。”   陆寂权当谢微星在夸他,掐在腰侧的手穿破水面慢慢向下,“我没带脂膏,今日不动你,你乖乖地,叫我摸摸。”   “你往哪摸呢?”谢微星一巴掌拍在陆寂腕骨上,因着在水中,力气只使了一半出来,不痛不痒。   “若是浑身上下都要摸个遍呢?”   谢微星抗拒:“不行!”   陆寂停手,转而含着谢微星的耳垂细细厮磨,诱惑的声音直往耳廓里钻,“听发财说,你很喜欢我送你的铺子?明日再送你几个?”   谢微星冷哼一声:“不稀罕。”   陆寂了然:“你想要什么?”   谢微星喘着粗气吭哧半天,才操着一副不情不愿的语气开口:“明日把山湾渠案的卷宗拿来,这个案子我要亲自查。”   “可以。”   交易达成,陆寂迈进水中,将谢微星捞到自己腿上坐着,叮嘱一声:“待会儿莫要出声。”   此时谢微星还不知陆寂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房门被敲响,外头传来谢朗的声音。   “灿灿?睡了吗?”   谢微星被陆寂握在手中,正是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时候,他紧张得绷直身子,慌慌张张按住陆寂的脑袋往水下压去。   “还、还没,怎么了?”   门外的身影晃了两下,“是这样,王爷方才差人送了司天监的名册来,本想明日一早给你的,听说你叫了热水沐浴,料想你还没睡,便给你送过来。”   水面下,谢微星竖起指甲,往陆寂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他看着陆寂,以口型道:“你故意的?”   故意大半夜差人给谢朗送册子,好叫他这个时候过来敲门。   陆寂眼尾上挑,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旋即在谢微星的瞪视中沉入水底。   “灿灿,我进来了。”那头谢朗已经推门进屋,他将册子搁在桌上,透过外间的珠帘往里瞅了眼,笑道:“还没洗好?莫要洗太久了,水凉了伤身。”   谢微星死死咬住大牙才没让自己叫出来,他双手扒在桶沿,半露在外面的肩头不停哆嗦着,眼眶中生生爽出两泡热泪。   “灿灿?”见谢微星似乎在发抖,谢朗又往这边走了两步。   “我知道了!”谢微星突然抬高声音,用大喊掩盖声音中的颤抖,“我这就出去!大哥放心吧!”   “好,尽快出来,小心着病。”谢朗没再催促,带门离开。   待脚步声消失,谢微星咬牙切齿探下手去,一把薅住陆寂的头发,把人从水里拽了出来。   “你这个狗东西,是不是又爽了?”   陆寂的双眼因热水侵蚀而漫上血丝,他就这样盯着谢微星,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喘气,头皮叫扯得越痛,他的笑便越肆意妄为。   看着疯狗一样的陆寂,谢微星脑子一热,他用力扯住陆寂脑后的长发,逼迫对方高扬起头颅,而后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势狠狠撞上陆寂的嘴唇,他不甚熟练地摆动脑袋,碾磨着撕咬着,舌头混着血腥气用力地探进去,拼了命搅弄。   陆寂来不及反应,稀薄的空气被挤出胸腔,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他眼前闪过一片白,再能看清东西,谢微星已经放开他站直身子,墨黑的眸子垂下来,冷冷看着他。   “喜欢吃是吧?”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四)更嗷~   ◇ 第45章 蛤蟆怪甩蝌蚪籽,好墨条补腹黑水   “叩叩——叩叩——”   敲门声响个不停,鼓鼓囊囊的被子先是蠕动两下,而后被人一脚踹至床尾。   谢微星撑床坐起,顶着一头炸毛,满脸烦躁:“谁?”   发财从门缝中探了个半个脑袋进来,“小公子,到时辰了,该去司天监应卯了。”   谢微星拥着被子一动不动,双眼直愣愣盯着发财,不知在想什么。   想起他们王爷走时的叮嘱,发财又道:“小公子,若是实在起不来,不如告个假?”   “告个屁的假,上班头一天就告假……”谢微星挪到床边,刚踩上地面就双腿一软滑下去。   这可把发财吓了一跳,他冲进屋里,将谢微星扶起来,“小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谢微星没好气道:“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怎么了?你想知道就去问你家主子,问我做什么?”   他左边嘴角裂了个口子,右边嘴角冒了个痘,一说话两边扯着一起疼。   发财小心翼翼讨好:“是小的说错了话,小的该死,小公子莫气了,今早煮了汤,给小公子败败心火。”   谢微星闭了闭眼,他挥开发财搀扶的手,踉跄到桌边坐下,先拿起桌上的茶壶灌了几口水。   发财又凑上来:“小公子,王爷走之前还给小公子留了句话。”   谢微星仰头喝水,眼珠子往发财脸上一撇,无声发问:什么话?   发财:“王爷先是说了句‘喜欢’,又问小公子‘喜不喜欢’。”   呼吸瞬间乱了套,谢微星猛地呛了一下,扶着桌子剧烈咳嗽起来。   待喉间痒意终于压下去,谢微星磨着牙骂人:“喜欢他大爷!他爹这个兜不住裤裆的蛤蟆怪,当初怎么就把他这个完全变态的蝌蚪籽儿给甩了下来?”   一句话把陆寂、太宗、还有那可怜的贤王都给骂了进去,骂得发财只敢咧着嘴赔笑,一句话都不敢说。   谢微星这口气还没消,屋门又被敲响,来人隔着一道门板就开始喊:“小公子,王爷差我来给小公子送东西。”   眼看着谢微星脸越来越黑,发财赶紧过去开门,“什么东西非要现在送?小公子正在气头上呢,再往前凑和小心掉脑袋!”   来人苦哈哈道:“发财公公,王爷要我抓紧送过来,还说……还说叫我看看小公子这会儿还气不气……”   “啪!”   屋内好大一声动静,把贴在门缝里说悄悄话的两人吓得激灵。   发财赶紧拉着人跪下去:“小公子恕罪!”   白瓷茶壶直接裂成两半,谢微星随手一丢,丁零当啷声中茶叶沫子散了一桌,他站着没动,慢慢掀起眼皮看去,锐利的视线带着慑人的气势。   门外那人叫谢微星这一眼吓得脊背发凉,他哆嗦着将手中东西举过头顶,声音抖得像在唱曲儿,“小、小公子,这、这是山、山、山……”   谢微星走上前,缓缓垂眸。   是山湾渠案的卷宗。   他接过去掂量几下,呲牙一笑,“多谢。”   说完看向发财,“都出去,我要换衣裳。”   发财爬起来就往外跑,腰间的算盘掉在谢微星脚边都没敢捡。   两人跑出院子,来送东西那人脸色煞白,抚着胸膛连声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发财也心有余悸:“万总管同我说,谢小公子脾气好得跟个菩萨似的,这怎么一夜之间就从菩萨变成多罗夜叉了?”   “发财公公,王爷昨夜到底做了什么,能把谢小公子气成这样?”   发财撇撇嘴:“我怎么知道?”   这俩主子现在说话都打哑谜呢,什么‘喜欢’,什么‘喜不喜欢’,他一个只管传话的奴才怎么听得懂?   其实陆寂没干什么。   他不闪不避,顺从地仰起头,修长双臂紧紧锢住谢微星,生怕他反悔要逃。   卖力干活时,那对猩红眼珠则直勾勾盯着上头的人,眼神里带着得意的挑衅,仿佛在说:谢微星,喜不喜欢?   到最后连谢微星也上了头,骨子里的劣根性占据上风,他不管不顾发泄出来,喘着气,说着乱七八糟的话:“这么喜欢?这些够吗?嗯?够不够?”   “你大爷的……”   谢微星把里衣里裤脱了个干净,往床边一坐,盯着自己那不争气的玩意儿,越想越悔,悔得想上手扇两巴掌,手都扬起来了,又弱弱放下。   你大爷的,凭什么是他的鸟挨打?   昨晚被陆寂逼到那种境地,他多少是要反抗一下以震慑对方的,只不过一气之下反抗过了头,震慑的方式也不太正经,越了那道牵扯平衡的线,干了不该干的破事,正如了陆寂的意不说,也把自己推进一个两难的处境。   所以还没等陆寂嘴里的东西咽干净,他就将人赶了出去。   谢微星叹气,起身穿好衣裳,把卷宗揣进怀里,准备上班的时候摸鱼研究。   过了朱雀门往东,有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门口左书“天事无度”,右书“推历有数”,最上有三个大字:司天监。   谢微星方迈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清了清嗓子,喊道:“有人吗?”   等了半天无人回应,发财抱着汤婆子跑进院子,解释一句:“谢小公子,司天监的大人们要夜观天象,推算星历,所以夜里当值白日休息。”   “夜里当值?”   那就是还得上夜班?   “也并非所有大人都是夜里当值,白日当值的几位,今日刚好有事。”   谢微星一乐,大摇大摆走进去,“也就是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人管我?”   岂不是摸鱼都摸得正大光明?   “谢小公子……”发财往后退了一步,“王爷说待会儿就来陪小公子。”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不等谢微星过去关门,陆寂已经带着青成走了进来。   谢微星迅速拉下脸,他转身进屋,随便找了个位子,把卷宗往桌上狠狠一摔。   “发财!”   “来了来了!小的来了!”   谢微星腿一伸,一副大爷模样:“帮我研墨。”   发财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墨,热火朝天磨起来。   陆寂跟着进了屋,施施然往对面一坐,毫不掩饰盯着谢微星。   谢微星自然是一点正眼都不给,扯着嘴角冷哼:“快点,本公子急用。”   发财手中又快了几分:“是是是。”   没磨几下,陆寂突然开口:“本王刚好有一块上好的漆墨,你拿去用。”   发财立刻把手里的墨条丢了,小跑过去接了陆寂的墨,“好好好。”   “等等!”谢微星伸手捂住砚台,“这些够用了,发财,你帮我跟王爷转达一句,上好的漆墨还是留着自己吃,毕竟肚子里的黑水不能断。”   陆寂失笑,果真拿起墨条,凑到鼻尖闻了闻。   “发财,回来给本公子润笔。”   发财连忙跑回谢微星身边。   他被两个主子使唤来使唤去,正忙得焦头烂额时,又听见那大主子喊他:“发财。”   发财将笔搁下,跑到陆寂跟前,弯腰附耳,“王爷?”   他听见陆寂慢悠悠道:“你替本王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气了。”   发财:“……”   【作者有话说】   卤鸡: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气了。   发财:钱难挣,屎难吃。   蝌蚪→青蛙是完全变态发育。   ◇ 第46章 纯情王爷浪荡妃,心机奴才耿直仆   “呵……”谢微星气笑了,手边的东西摔摔打打,那架势端地是六亲不认,狗从旁边路过都要挨一巴掌。   陆寂催促:“发财。”   发财磨磨蹭蹭回到谢微星桌边,“谢小公子……王爷要我问问……您什么时候才能不气了。”   谢微星随手抽了张纸,一手支颐,一手悠闲地写写画画,“下辈子吧。”   发财哭丧着脸转向陆寂,“王爷,谢小公子说……下辈子。”   陆寂朝发财摆摆手,好心放过他:“出去。”   发财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出去,站在院子里跟青成大眼对小眼。   就这么对了会儿,发财眼珠子一转,拉着青成走去一边,“青成大人,谢小公子差我出去买些点心,待会儿小公子若是喊我,青成大人帮我应付应付。”   青成没做他想,点头应下:“发财公公放心,这里交给我。”   屋内,发财刚走,陆寂就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谢微星身旁,右脚一伸勾了个凳子过来。   屁股还未沾到凳面上,谢微星一个眼刀飞过去,“谁让你坐在这边的?”   陆寂动作一顿,迟疑片刻后,换到谢微星另一边坐下。   谢微星握笔的手紧紧攥起,关节处撑得泛白,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突着。   你大爷的!阅读理解考零分的蝌蚪籽儿!   “还同我置气呢?”   谢微星侧侧身子,躲开陆寂炙热的视线。   他嘴角那颗痘已经冒了白头,莹润鼓起犹如绿豆大小,陆寂盯着看了会儿,又道:“嘴角怎么了?昨夜不是还好好的。”   谢微星恍若未闻,兀自翘起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什么小调。   见人是铁了心不想搭理自己,陆寂开始没话找话,“你这是画的什么,我怎么从未见过?”   谢微星低头,纸上一只黑色线条的佩奇,方才叫陆寂气得没拿稳笔,嘴巴子画得稍尖了些,看上去像只神情呆滞的野鸡。   “……”真是昏了头。   他把纸揉成一团,往远处一投,摆明了不给陆寂聊天的机会。   “谢微星——”   “嘘——”谢微星食指贴在唇珠,正襟危坐翻开卷宗第一页,神情严肃,“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王爷千万不要出声,以免搅乱我的思路。”   刚看了个开头,从旁伸来一只手,将卷宗重新合起。   “你有病——”   话未说完,陆寂屈起一脚,将谢微星屁股下头的木凳踹出去老远,顺势将人拽入怀中。   今日陆寂衣裳上熏了不知名的香,气味随着滚烫的呼吸在两人之间牵绕,他盯着谢微星侧脸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愉悦于对方诚实的身体反应。   于是他用笃定的语气逼问:“谢微星,承认在乎我,承认喜欢我,就这么难吗?”   他们两个不论体型还是力气都差得太多,谢微星曾试过许多次,次次都被陆寂轻松钳制,他知道挣扎无用,干脆老老实实坐在陆寂腿上。   “主动一次就算喜欢你?你别想太多了,这只是作为一个人的本能而已。”   铁臂逐渐收紧,用力挤压着柔软的小腹,狠狠箍过之后又骤然松开,陆寂明显对这个说辞不满意,继续追问:“什么本能?能叫你主动同我做那样亲密的事?”   “吃饭睡觉撒尿上床都是人之本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种时候谁能控制住自己?再说了,从头到尾都是你逼我的,并非我本意。”   陆寂黑着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微星,我与你亲热,忍不住要你,是因为喜欢你、爱慕你、非你不可,这些事我只同你一个人做,若是旁的什么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就算受人逼迫,也绝不会对你之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   谢微星跟他说气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清高啊?是,跟你一比我就是个浪荡子,我只顾自己爽,我跟谁都能做。”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陆寂,他钳住谢微星的下巴,将脸强行转过来,“你想跟谁做?”   谢微星叫他掐着下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管不着……”   “你、敢?”   谢微星看着陆寂,后者嘴唇上破了好几道口子,是他昨夜不管不顾撕咬出来的,一夜过去结了血痂,配上那双愠怒的眼,叫谢微星生出一种陆寂叫他糟蹋了而他这个渣男不愿负责的错觉。   “陆清野……”他握住陆寂的手指往外掰,“疼!”   陆寂慌忙松开,拇指轻轻揉按手下发烫的皮肉。   “是我心急了,没收住力气。”他凑上去怜惜地吻了吻,“好好听话,别气我了,成么?”   谢微星疼得眼眶中裹着泪,“谁气谁?”   看着谢微星说来就来的眼泪,陆寂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思索着要如何处置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野猫,才能叫他乖乖听话,才能叫他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阴暗的念头一个个往上冒,又一个个被他否定。   “叩叩——”   这时屋外有人叩门,陆寂揉搓的动作一顿,谢微星则瞅准这个机会从他怀中逃了出去。   盈满胸膛的柔软瞬间消失,陆寂语气不善:“说。”   青成的声音传来:“王爷,刑部梁大人求见,说是魏家的案子有了新发现。”   谢微星早已卷着自己的东西躲去最角落坐着,陆寂也只能暂时收起心思,临走前他将青成留下,一字一顿叮嘱:“给本王看住了。”   青成没往别处想,还天真地以为别把人弄丢就成,于是铿锵有力道:“是,王爷放心!”   盯人这活他最拿手,且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次绝对不会再叫人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他每隔一盏茶的时辰就扒头看一眼,谢微星安安静静坐着,眉头轻蹙,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正在他人的监视下。   快到晌午时,里头才有了动静。   “发财!发财!”   谢微星合上卷宗,使劲喊了两嗓子,没看见发财的影子,倒是把守在门外的青成喊了进来。   “谢小公子,有何吩咐?”   谢微星脚步匆匆往外走,“随我去逛逛花船。”   青成大惊:“什么!”   谢微星瞅他:“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你没逛过花船?没找过小娘子?”   青成脸色白一会儿红一会儿,最后才吭哧着吐出几个字:“花船……晌午不开。”   【作者有话说】   青成: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来晚了,最近卡文了,明天的更新挪到后天(周天)吧,我先补充补充能量。   ◇ 第47章 为查案几登花楼,当垆女坐怀喂酒   哪有人白天逛花船的,往早了说是今日还没开门,往晚了说是昨夜宿在那温柔乡的人还没醒呢。   “不开门?”谢微星双手后背往外走,道:“那我上船等她们开门就是。”   “可花船未时三刻才靠岸。”青成快步追上去,板着脸质问:“王爷视谢小公子如命,谢小公子怎么能背着王爷去狎妓!”   “……”谢微星一脸正气举起手中的卷宗:“狎什么妓,你怎么能这样看我?我是为了查案才不得已而为之。”   青成松了口气:“原是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朱雀门,谢微星站在门口想了会儿,又问:“除了花船乐坊,哪里还有胡姬?”   青成略一琢磨,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平康坊坊东有醉花楼、丽春院、媚仙阁……”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出来,听得谢微星目瞪口呆。   震惊过后,谢微星拍着青成的肩膀,唏嘘一声:“看来你也没少去啊。”   青成凛然道:“谢小公子莫要误会,只是帮王爷办事时出入过几次,平日里王爷是不叫我们去那种地方的。”   “办事?”谢微星哼笑一声,“什么事要去青楼楚馆办?”   那可多了去了,青成面无表情想。   脂膏是从醉花楼买的,春宫图是找丽春院的画师画的,还有些助兴的小玩意儿,那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不用说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想破脑袋都想不通是做什么用的。   谢微星还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有多难过,他把卷宗往怀里一藏,晃晃悠悠迈进醉花楼的大门。   晌午刚过,这醉花楼的小娘子们便打扮得花枝招展下了楼,甩着手绢招揽起来。   他们并非头一个上门,大堂中已经有人开了宴桌,三两杯花酒下了肚,便失了神智,模样滑稽得很。   谢微星看了会儿乐子,回头朝青成伸出手掌,“带银子了吗?”   青成没犹豫,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递过去,疑道:“谢小公子要买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见谢微星抛着银子,高喊一声:“叫你们这儿最漂亮的胡女过来伺候本公子!”   青成瞪大眼珠子:“谢小公子,你不是说来查——”   谢微星“嘘”了一声,把青成的话堵回去:“不找个姑娘盘问盘问,怎么往下查?”   青成将信将疑:“是、是吗?”   不等他想明白,醉花楼的妈妈迎了上来,“两位公子是头一次来醉花楼吧?我们这儿的胡女只当垆卖酒,不做别的。”   做这档子营生的胡女本来就少,大多是站在街外陪酒卖艺,虽然也有人兼营陪宿,却不能直截了当称之为“胡妓”。   谢微星笑笑:“我晓得规矩,来醉花楼也是吃酒赏曲儿的,那就请你们这儿最漂亮的胡女帮我斟一杯酒罢。”   说着从一把碎银子里挑了一颗最小的丢过去。   同别人一比是有些寒酸,但买几盏酒也足够了。   “公子楼上请。”   谢微星转身上楼,青成生怕把人丢了,一步不落跟上去。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其脚步轻盈,旋身时腰间的流苏高高甩起,露出一截瘦白的腰肢。   谢微星的目光在那盈盈一握的楚腰上巡回片刻,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胡姬大胆奔放,进了屋便紧挨谢微星坐,将手中竹盘往桌上一搁,“不知公子爱喝什么酒,便带了两种上来,公子选一个吧。”   谢微星往竹盘中扫了眼,一个白瓷酒盅,一个五彩琉璃细高酒壶。   “姑娘不让我先尝尝味儿,我怎么选的出来?”   胡姬笑着起身,细腰一摆,就这么跌坐进谢微星怀里,那柔若无骨的胳膊顺势圈上谢微星的后颈,另一手则执起琉璃酒壶,凑到谢微星嘴边。   “那公子先尝尝奴亲手酿的蒲萄酒。”   耳垂上挂的粉色玉珠叮当作响,有意无意勾人心魄。   谢微星嘴角含笑看了会儿,缓缓抬手,微凉指腹搭上胡姬裸露的侧腰,轻轻捏弄两把,惹得人娇笑连连。   青成眼前一黑,耳畔嗡鸣不停,脑袋里冒出两个大字:完了。   他默默转身,正要出去找人给陆寂传信,身后却传来谢微星凉嗖嗖的声音。   “你要去哪?”   青成脚步一顿。   谢微星:“去告状?”   青成木着脸转回来,痛心疾首:“谢小公子怎么能做对不起王爷的事!我要告诉王爷!”   “单是搂搂抱抱就叫对不起他?这还没卿卿我我颠鸾倒凤呢。再者说,他是我的谁啊?我为何要对得起他?我就是跟别人生上七八九十个孩子也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虽这样说着,谢微星还是松了手,将那胡姬一把推出去。   他往怀里一摸,随手摸了个木牌出来,草草往胡姬跟前一亮,“大理寺查案,我问你答,老实回话。”   胡姬只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至于是不是“大理寺”三个字却是没看清楚。   她收起笑容,“官爷要查案不如去下头问问杜妈妈,我就是个在醉春楼卖酒的,哪里知道官爷要查的事?”   谢微星奇道:“我还没问什么事呢,你怎么就说不知道?”   胡姬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让谢微星突然想起一个人。木槿。   他坐正身子,把玩着琉璃酒壶,“我问你,你们醉春楼有几个胡女?”   胡姬摸不准谢微星到底要查什么,犹豫半晌才回话:“三个。”   “三个?”谢微星又问,“那你们三个,都是从哪来的,又是哪一年来的?”   胡姬也一一答了:“景和十九年时,我们姐妹三人跟着那胡商库尔罕来到长安,被杜妈妈买下。”   谢微星审视的眼神盯着她:“无一假话?”   “无一假话,杜妈妈册子上都有记数。”   景和十九年,那就是去年的事,谢微星瞬间没了兴趣,酒也没喝,扣出一颗银子放在竹盘里,算作给那胡姬的补偿。   “青成,走。”   刚走出醉春楼的大门,还没等青成松一口气,谢微星又转而朝隔壁丽春院迈去。   他故技重施把平康坊逛了个遍,花着青成的银子,又当着青成的面摸了数不清的腰,直到一把银子花得精光,这才离开。   时辰差不多,正好去花船。   上船前,谢微星斜着眼看向青成,威胁道:“你可不要偷偷下船啊,否则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这次我可不会轻易被你们捉到。”   【作者有话说】   青成:[标记了一处地点]卤鸡:[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 第48章 纵欲伤身酿大祸,再三被耍又遭骗   甫一登船,便扑鼻而来一阵脂粉香气,谢微星偏过头去,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   花船在涟水上驶了一夜,这会儿下船的人比上船的人还多,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身上带着不同的胡香味道,想来是昨夜温柔乡里实在美妙,临走时又被姑娘拽着赠几枚香吻,约着下回再来,由内而外透着舒爽。   “找个可心人儿,揽着睡一觉,真自在啊。”看着看着,谢微星突然感慨一句。   青成一本正经:“王爷说了,纵欲伤身,继而神志颓靡,必酿大祸,所以任何人不得流连女色。”   谢微星忍不住骂出声:“他说话怎么跟放屁一样!”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冠冕堂皇说出来真是可笑至极!   他轻车熟路上了四层,循着记忆找到木槿房前,装模作样敲了敲门,“木槿姑娘?木槿姑娘可起了?”   不多时,门内响起模糊的回应:“稍等。”   里头的人像是不紧不慢穿了衣裳靴袜,戴了耳坠簪了发簪,将自己收拾体面,这才过来开门。   门开了条缝,看清大白日就来敲门的竟是谢灿和青成,木槿那双向来不起波澜的眸子也露出一丝诧异。   “木槿姑娘可还记得我?”谢微星扬起笑脸,“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时辰上门打搅,一定是扰了姑娘清梦。”   木槿摇摇头,将门开得大些,外头的风闯进屋中,吹得她一身绿裙如春柳般摇晃。   她轻轻抬眉,目光越过谢微星肩头看向他身后的青成,“可是又要搜查?”   听见“搜查”两个字,谢微星脸上笑意一僵,上次登船的回忆并不美好,他现在还会梦见陆寂站在漆黑的门框里看他,狞笑着问他还能跑到哪去。   那明明只是个梦,可他怎么都逃不出陆寂的手掌心,一旦被捉住,便只能像张饼子似的叫陆寂翻来覆去烙个不停。   谢微星笑意收敛了几分,嘴角微挑,一副轻浮的模样:“今日不办正事,就是来寻欢作乐的,木槿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木槿愈发讶异,她语气迟疑重复谢微星的话:“寻欢作乐?”   说罢略带不解的眸子又转向谢微星身后的青成。   谢微星也跟着回头看了眼青成。   站在前头说话的是他,木槿总看青成做什么?   但他很快便想明白,青成虽是摄政王府的仆从,可在外行走也是代表陆寂的脸面,而他谢灿充其量是宰相府的二公子,哪里赶得上青成说话好使。   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狐假虎威的好机会,把青成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是陪青成大人来的,木槿姑娘能不能将花船乐坊的胡女都叫来,叫青成大人好好挑选挑选?”   青成:“???”   木槿淡淡道:“花船胡女皆为舞姬乐姬,不做陪客之事。”   “那就不陪客,只是好奇那胡旋舞如何跳,想瞧一瞧,木槿姑娘将她们叫来就是,我们在王爷雅间等候。”   木槿浅色的眼珠转动几下,轻轻颔首,“那二位请稍候片刻,我下去瞧瞧几位妹妹起了没有。”   看着木槿背影消失在拐角,谢微星朝青成摆摆脑袋,“前头带路,我们去王爷雅间等着。”   青成闷头往前走,带谢微星进了陆寂雅间。   “谢小公子今日将长安城花楼逛了个遍,到底要查什么?怕不是借着查案的由头‘寻欢作乐’?”   谢微星含糊过去:“查一桩旧案。”   他今日将卷宗看了个遍,前头是由张显忠主谋的“山湾渠案”,朝中认识的不认识的牵扯了十几人;后头则是众人联合上谏的谏书,其中洋洋洒洒几万字,都是关于“程屹安谢献书有罪”的论述。   可由于没有确凿罪证,加之陆寂有意无意压下,这件事闹腾了半年便不了了之。   山湾渠案结案飞快,不仅因为张显忠于狱中自尽,更重要的是卷宗上提到过的一个证人,一个在山湾江倒灌前夜上门献舞的胡姬。   关于这位证人,卷宗上只记载了了两句,其一是有胡姬作证,张显忠自知事情败露,这才伏诛认罪,其二是这位胡姬曾遭到过一次追杀,而就在同一天,程屹安谢献书也险些遇刺身亡。   ——有人想阻止胡姬作证,却没有成功。   景和十七年,山湾渠案结案不久,那位胡姬也隐姓埋名于长安城中。   至于她后面有没有再遇意外,卷宗上并未记载,像是刻意保护一样,关于她的身份名讳来路去处皆未提及。   谢微星自然明白,这么多年过去,变故陡生物是人非,那位胡姬是否还在长安城尚未得知,是继续做舞姬,还是早早嫁为人妇,亦或是换了其他营生,都无处猜测。   但那天晚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程屹安在长安诗会上被人刺伤,到底是魏清明蓄意报复,还是与山湾渠案有关?   正想着,屋外响起几声急促的“吱嘎”声,脚步杂乱沉闷,不似女子那般轻盈,倒像是男子直奔这边而来。   声音骤然消失在门外。   谢微星缓缓坐直身子,一脸紧张地盯着门板,胸腔中“咚咚”作响。   不可能,不可能是陆寂……   “砰——”   屋门被人从外踹开,这一脚带着滔天怒意,竟直接将门枢踹断一半,整扇门斜斜挂在墙上,要掉不掉地晃来晃去。   仿佛那个怎么也逃不出的梦境变作现实,陆寂又一次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门框中,他堵住去路,脸色阴沉地像一潭死水,让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栗。   谢微星还懵着,他先是看了眼从未离开的青成,又迷茫地朝四周望去,直到瞥见门外一闪而过的绿色裙角,才如当头棒喝,浑身僵住。   “……木槿是你的人?”   他早该想到的,他的逃跑计划那么完美,虚晃一枪又一枪,陆寂怎么可能猜到他在花船乐坊,又怎么可能精准地将他堵在那个上货的小门?   下船的路是木槿指给他的,消息自然也是木槿递给陆寂的。   他又被陆寂给耍了!   【作者有话说】   青成:王爷说了,不得流连女色。   卤鸡:但可以流连男色。   ◇ 第49章 添油加醋引怒意,火上浇油吃苦头   “寻、欢、作、乐?”陆寂沉着脸迈入门内,“青成。”   青成头皮一紧,僵着身子跪在一旁,“王爷。”   “今日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一一道来。”   青成低着头,眼珠子却悄悄往谢微星那边撇去。   陆寂喝道:“说!”   青成身子俯得更低,他两眼一闭,干脆利落道:“谢小公子今日把平康坊的花楼逛了个遍!叫了胡姬喂酒!还说要跟别人生七十八个孩子!”   谢微星:“???”   这怎么还添油加醋呢?   什么人能生七十八个孩子,他又不是那甩籽儿的蛤蟆。   陆寂脸色越来越黑。   他虽然不入烟花之地,却也见过那些胡姬喂酒,是要扭着身子坐进恩客怀里,肌肤相贴,唇畔留香,更有甚者还会以嘴哺酒。   他已然压制不住怒气,上手捏住谢微星的下巴,强迫对方打开双唇,“怎么喂的酒?你同她们碰唇了?”   谢微星叫陆寂钳住说不出话,青成好心帮忙解释一句:“没有碰唇!谢小公子只是摸了那些胡女的腰!”   谢微星:“……”不如不解释。   听完青成所说,陆寂松开谢微星的下巴,转而执起那只不老实的右手,用力攥住拉高,目光紧紧贴在上头,将掌心、指腹、连带纵横的纹路都剜了个遍。   他用阴森扭曲的语调问:“就是用这只手……碰了别人?”   谢微星还倔强着:“是,那又如何?”   陆寂拽住谢微星的手腕,拖着人往里屋走去,“青成!关门!”   青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三两步跑出门,顺势将门带上,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那可怜的门枢终于彻底断裂,门板脱离束缚,“咚”的一下掉在地上,缓缓朝里歪倒。   青成:“!!!”   他眼疾手快将门拉回来,大展着胳膊紧紧抱住。   “陆清野!你大爷的!松手!唔唔唔……”   主子已经在办事了。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无数个解决办法,但绝不是这个时候找人来修门。   他屏住呼吸将门抱了起来,一点点挪到门框中,门板总算回到了它该待的位置,严丝合缝,除了外面有个扶门的人,一切如常。   青成松了口气。   也算是把门关上了。   屋内,谢微星偏头躲开陆寂,横过手臂压在被陆寂嘬麻的嘴皮子上,瓮声瓮气道:“陆清野,你生气的时候就只会把人往床上拽是吧?这么大的脑袋里全装着床上那点破事?”   陆寂一言不发起身,以一种下颌微扬的姿势,垂着眼帘,冷冷盯着身下的人,他缓缓握住谢微星的手腕,温柔摩挲几下后用力一掰,手心朝上按在枕侧。   陆寂力气太大,谢微星甚至听到自己腕骨发出“咔咔”两声,手指也因血液循环不畅而涨得麻木。   他攥起拳头挣了挣,“手麻了,松开……”   而这个时候他尚且不知道陆寂要做什么,直到看见后者从怀里掏了一把匕首出来。   “你想干什么。”谢微星虽有些慌张,但他笃定陆寂不会伤害自己,十分平静地看着陆寂将刀鞘去掉。   寒光一闪,刀尖压下来,几乎触到谢微星掌心。   谢微星下意识抽了抽手,板起脸震慑:“陆清野!你敢!”   “谢微星,你说要找别人,我只当你在说气话,当你是故意气我的……”陆寂气红了眼,刀尖又往下半分,“你竟敢来真的?”   那种异物马上要刺破皮肤的感觉让谢微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紧张地咽了下喉咙,破天荒为自己解释:“我是去查案的,又没想同她们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用这只手摸了她们的腰,这叫没做什么?若是她们要用嘴给你哺酒,你是不是也顺水推舟做了?”   陆寂突然逼近,两人鼻尖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谢微星,我视你如命,你却视我为敝履,我这一辈子,大半的时辰都用来找你等你想你,我夜不能寐时想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可睁着眼直到天亮都想不出任何头绪。我每天都在猜,猜你对我的好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你怎么演得那么真,若是真的,你又为何能毫不犹豫离开我这么多次?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快要疯了。”   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充斥着各种惊喜和意外的迷宫,每到一个岔路口,都要在“谢微星在乎他”和“谢微星不在乎他”中做个选择。   谢微星来陪他守夜,谢微星是在乎他的;谢微星又逃了,谢微星不在乎他;谢微星主动吻他,谢微星在乎;谢微星碰了别人,谢微星不在乎……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谢微星却觉得陆寂已然疯了,他不敢再激怒对方,于是顺从地卸去与之对抗的力气,声音也小了许多。   “那你对我做那些事时可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被你欺负了这么多回,现在不过是反过来气一气你,你就受不了了?”   “谢微星,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我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养着,你同宋九枝说些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允了,你要回谢家,我允了,你说要亲自查案,我也允了,你就非要气一气我才甘心?”   抵在掌心的尖刃终于离开,就在谢微星松了口气时,却见陆寂高高扬起手中匕首。   谢微星瞳孔一缩,惊惶的眸子中映着陆寂冷漠无情的脸和泛着寒光的刀刃。   “陆清野你想做什么?你放开我!”他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对着陆寂又挠又咬,可换来的却是更强的压制。   见毫无成效,谢微星只好改变策略服软认错:“陆清野,我承认,说要找别人是想气你,摸姑娘腰也是想气你,没别的意思,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聊聊。”   陆寂轻嘲:“谢微星,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语罢,刀尖倏地落下,直冲谢微星掌心而去。   “陆寂!”谢微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双眼紧闭齿序咬合,脑袋别去一侧,身子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他僵着身子等了几秒,缓缓睁眼看去。   匕首插在枕头里,他的手指就在刀刃下方一寸,除了已经麻到失去知觉,一切都完好无损。   “歘——”   陆寂将刀拔出,随手丢至地上,然后俯身下去,大手轻柔地抚去谢微星额头冷汗,亲昵地吻了吻他还呆滞着的眼角。   “知道怕了么?”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四)更新嗷~   ◇ 第50章 惊魂不定惹怜惜,大病一场生寒心   惧意还困在身体中无处消散,流动跳跃的血仿佛瞬间结冰,谢微星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眼神木讷盯着虚空,他任由陆寂吻着,那颗魂儿在外头飘了半晌才终于落回来。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陆寂轻轻捋动他的鬓发,声音温柔,跟方才判若两人。   “吓到了?”   谢微星缓缓阖眼,眼角逐渐湿润,他呼吸轻颤几下,想把心里那股酸涩憋回去,可怎么都憋不住了,没过一会儿,更多更急的眼泪从眼尾冒出,争先恐后滑进陆寂手中。   指腹触到湿意,陆寂怔然看向谢微星,那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眉心皱出疙瘩,倔强地闭着眼,鼻翼翕合无声哭泣。   陆寂心脏猛地抽痛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像有人高挥着带刺的荆条狠狠鞭笞,大声质问他方才为何要这么做。   他凑得更近,心疼地将鬓角上的泪珠全部吮去,“别怕,我怎么会伤你?不过是吓吓你,叫你长个记性罢了。”   谢微星鲜少哭成这样,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只知道默默掉泪,碰也不躲,亲也不避,可越是这样,陆寂心里就越慌。   谢微星为何不打他?为何不骂他?为何不张牙舞爪同他闹脾气?   他往谢微星眼角点了点,那里已经哭出一片红晕。   “莫哭了。”   谢微星偏头躲开,将脸埋了一半在枕头里。   陆寂追上去,执起谢微星的手,往手心中亲了两下。   “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不会这样对你。”   谢微星的回应依旧是沉默不语。   门外,花船到了上客的时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间,每有人路过,都要好奇地往这边瞅一眼。   青成只觉得如芒在背,却还要顶住压力牢牢抓住门板,主子办事向来很慢,他得坚持住才——   “青成。”里面传来陆寂的声音,“开门。”   青成一怔,这次怎么这么快?   他赶紧将门板移开,问道:“王爷,下船还是要热水?”   陆寂怀中抱着被裹成粽子的谢微星,稳稳迈开步子,神色忡忡:“下船。”   几人直接回了摄政王府,当天夜里谢微星就发起高热,待发现时,人已烧得神志不清。   太医署的太医全被青成拎了过来,在谢微星床前跪坐一片。   陆寂心急如焚:“如何?”   为首的太医令裴松芝已然八十高龄,叫陆寂一问,佝偻的肩背勉强跪直,“回王爷,只是普通的热症。”   “普通的热症?”陆寂紧紧握住谢微星的手,滚烫的触觉叫他愈发焦躁,“今日一天都好好的,半点风寒都没见着,怎么起的热症?你再仔细瞧瞧!”   “是,是……”裴松芝重新上前,三指并拢呈弓形,搭在谢微星关寸尺三脉上,脉了约半盏茶时辰,他又拨开谢微星紧闭的眼皮看了看。   陆寂追问:“如何?”   裴松芝“嘶”了一声,道:“脉来时止,止有定数,良久方还,应有跌打疼痛,亦或惊恐冲撞,可小公子并未受伤,再加之目珠滞缓……应当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   陆寂脸色铁青。   他缓缓转头望去,谢微星这些天仿佛瘦了许多,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原本带些肉感的两颊也变得单薄。   可陆寂从未想过把人吓病,他只是想让谢微星吃些苦头涨点教训,绝不是为了把人折腾到这种地步。   谢微星似乎难受极了,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鼻腔中溢出痛苦的喘息,眼珠烧得干疼,在眼皮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陆寂收回目光,嗓音沙哑:“快去拿药,快些……”   谢微星没觉得难受,他睡了好大一觉刚醒,正在跟飞飞聊天。   【谢微星:我拍了拍“湛儿的小飞宝”。】   【谢微星:???】   看清飞飞新改的昵称,谢微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根“炸”得竖起,他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又赶紧拍了两下。   【湛儿的小飞宝:我来了星哥,怎么这么着急?】不是幻觉。   【谢微星:湛儿是谁?】   【湛儿的小飞宝:我乖乖徒儿啊~】   波浪号把最后一个字化成千转百回的一声,谢微星抖了抖,脸像个包子似的皱出十八道褶。   【谢微星:你怎么改这么个名字?】   【湛儿的小飞宝:嘿嘿。】   【谢微星:……】   嘿嘿?嘿嘿是什么意思?   【湛儿的小飞宝:星哥,好久没见你了,今天怎么这么着急找我?】   想起来找飞飞的目的,谢微星颇有些不自在,他打下一行字,逐字逐句读了几遍,删删减减后才发过去。   【谢微星:上次没聊完,正好今天有空,过来问问你任务做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对了,他有没有把你弄伤过啊?】   【湛儿的小飞宝:有啊,我们第一次的时候都见血了。】谢微星:……   他看了眼自己的消息,那个“弄”字是带些歧义。   【谢微星:我是说,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刀子,打你,伤害你之类的?】   飞飞的回答干脆利落。   【湛儿的小飞宝:当然没有了,他哪敢这么对我,湛儿除了在那方面比较强势,其他时候都乖得不行。】   谢微星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天杀的陆清野,居然敢跟他动刀子!   【湛儿的小飞宝:星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微星强颜欢笑。   【谢微星:没什么,听他们说你最近压力很大,不太正常,所以问问。】   【湛儿的小飞宝:不正常的是他们。】   谢微星怔怔看着飞飞最后一句话。   不正常的……是他们。   【湛儿的小飞宝:我改个昵称,他们就跟天要塌下来一样,我和湛儿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就算他是条狗,那也是我养大的狗啊。】   是啊,谢微星想,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陆寂再怎么变态,那也是他养大的蝌蚪籽儿啊。   【湛儿的小飞宝:对了,星哥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人在匿名策划集体离职,看来大家都受不了了,永生算个屁,无上的权利算个屁。】   事业三部入职培训第一条:完成十二个任务,就可以获得永生和无上的权利。   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绝情绝爱,拼命奋斗,谢微星也是其中一员。   所以便有了事业三部入职培训第二条:永远不要对任务对象产生任何感情,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湛儿的小飞宝:星哥还在吗?】谢微星回神。   【谢微星:在。】   【湛儿的小飞宝:之前在群里,你跟JOJO姐都说要离职,是真的吗?】   谢微星没来得及回答,他被疼醒了。   方睁眼,便见胳膊上扎着七八根针,他心里那股委屈劲儿还没过去,这会儿气得直接翻起白眼。   天杀的陆寂!掏刀子不算完,居然趁他睡觉学容嬷嬷扎人!   陆寂反应比他还激烈,扯着嗓子大声咆哮:“他怎么了?为何会这样?你会不会扎?不会扎就给本王换人!”   谢微星把眼珠子翻回来,这才看清摇光轩中乌压压跪了几十个太医,床边那位手中抓着针灸袋子,被陆寂骂得垂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陆清野……”他张了张口,声音沙沙地响。   陆寂连忙俯身过去,轻轻捧起谢微星的脸,拇指在那烧得绯红的眼睑下轻轻摩挲,“你醒了。”   动作时不时剐蹭睫毛,谢微星觉得痒,便闭眼躲了躲,眼皮眨下去,磨得眼球一阵钝痛,他这才发现身体不太对。   “我发烧了?”   “你烧了很久,给你服了药汤,擦了药酒,施了针灸,你再不醒,就要起坛作法了……”陆寂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总算是不烫了。”   谢微星昏昏沉沉朝外看去,像在找什么。   陆寂也随着他的目光偏头,“怎么了?”   谢微星使劲吞了下喉咙,小声道:“想喝水……”   “喝水……好,好,我去给你拿水。”   万有福早早在外间备了热水,就放在炭炉子上温着,陆寂倒了两碗回来,不假他人,亲自给谢微星喂下去。   微烫的水下了肚,谢微星出了一身热汗,这才好受许多,他又提出要求:“想洗澡。”   陆寂想都没想便拒绝:“你才刚退了热,要好好休息,不能见风寒,过两天再洗,好不好?”   他以为谢微星会瞪他一眼,再甩开他的手骂上几句,可谢微星只是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乖乖答应:“好……”   陆寂一怔,他敏锐地察觉到谢微星跟从前不一样了。   可他还无法确定,到底是一场大病让谢微星无力与他争论,还是前不久动了刀子叫谢微星对他彻底寒了心。   他心慌意乱牵起谢微星的手,在那指尖上吻了又吻,“这回都怪我,我不该吓你,待你好些了,我任你处置。”   谢微星垂眼,慢吞吞道:“我这样的贱躯,哪里值得王爷作践自己,您是一朝摄政王,掌天下生杀大权,您不过是要我这只脏手,我不敢不给。”   陆寂瞬间僵住:“……”   在外间的万有福高高竖起耳朵,听见谢微星这番言论,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完了!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播放BGM: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卤鸡(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发现“陆寂”是他们之间的安全词吗?[狗头]谢微星真的生气时,喊的都是陆寂,喊陆清野说明没那么生气。   还有,小谢不是这种娇弱的性子。   ◇ 第51章 美人葬花魂黯然,以色侍人终难安   谢微星这一病,在床上倒了整整三日,司天监的差事还未开始便告了假,才有些眉目的山湾渠案也只能暂时搁置。   除去上朝,陆寂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谢微星床前,每日好话说尽哄着人,喂饭,梳洗,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谢微星并未拒绝,也没再说那些扎心窝子的话,安心享受陆寂的照顾。   可他整个人却像丢了魂儿一般,神情呆滞木讷寡言,常常盯着一处出神,看得久了便会扭过头去偷偷掉泪。   陆寂那时还不知道谢微星躲在床帐后头做什么,直到凑过去瞧了一眼,看见那通红的眼眶时,他肩上仿若压下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挺不起头直不起腰,几乎要跪在谢微星跟前。怎么会这样?   他怅然地盯着谢微星,下意识张了张口,可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得干巴巴来了句:“莫哭了。”   谢微星擦擦眼角,强行扬起一个笑脸,模样乖顺:“多谢王爷垂怜。”   陆寂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落荒而逃。   谢微星:“……”   如此几天之后,陆寂又故技重施,一大早便把郑清平送到摇光轩中。   郑清平那边刚迈进门就嚎了一嗓子:“灿灿美人!我来了!”   谢微星笑着接住飞扑过来的郑清平,往外瞅了眼,却只看见在门外伺候的万有福。   他蹲下去小声打听:“你爹呢?”   郑清平学着他压低声音:“去给我们买点心了。”   谢微星撇嘴:“谁稀罕他的点心?整日就是点心点心点心,除了点心就不知道送些别的?”   郑清平举手,十分诚实地咽了下口水:“灿灿美人,我想吃,在家我娘不叫我吃。”   “为何不叫你吃?”   “娘说点心吃多了会发胖。”   谢微星忍俊不禁拧了拧郑清平的鼻尖,“你整日上蹿下跳的,不吃点好的岂不是要瘦成骨头架子?”   “爹也不叫我吃,他说点心吃多了就吃不下饭,还是吃饭重要。”谢微星一怔。   这话是他同陆寂说的,那时陆凭五岁,只吃点心不吃饭,把乳牙早早吃掉了,他便经常在饭桌上提起这句话。   “灿灿美人……”郑清平仰头看他,眼神中带着关心,“爹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好些了么?”   谢微星撩起袖子,给郑清平展示那不太明显的肱二头肌,“早就好了,我现在壮得像头牛,给我两亩地我一天就能给你犁完,这几天躺得浑身难受,正准备去院子里转转呢。”   听说谢微星要去转转,郑清平立马来了兴趣,“灿灿美人,你去院子里做什么?”   谢微星缓缓勾起嘴角,冷冷一笑:“犁地。”   陆寂亲自选了谢微星爱吃的点心,又特意去西市逛了逛,买了些小玩意儿一并带回去。   方进院子,便见万有福鬼鬼祟祟站在檐下,一脸纠结望向外头。   陆寂轻手轻脚走过去,待靠近了,低声问道:“站在这里做什么?”   万有福吓了一跳,见是陆寂回来了,他连忙往院子里指了指,神神秘秘:“王爷,您快看呐!”   离得太远,陆寂微微眯眼,只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忙得热火朝天。   “他在做什么?”   万有福:“回王爷,谢小公子说要葬花。”   陆寂:“……葬花?”   于是陆寂拎着东西靠近时,便听见那边传来几句吟唱。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每唱一句,手里的锄头就狠狠挥下去,砸得土渣四下飞溅。   郑清平正挎着个小竹篮,将捡来的花瓣洒进谢微星刨出的坑中。   这样一副场景端地是凄凉悲寥,陆寂愣着看了许久才敢上前。   谢微星挥累了,把锄头往跟前一扎,仰头看向院子里的桃花树,泪眼婆娑,愁绪万千唱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三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一阵风拂过,粉白的花瓣含恨飘落,借风四起,让谢微星唱的曲子更加应景。   待谢微星唱完了,郑清平问道:“灿灿美人,我们为何要葬花啊?”   谢微星:“你看这桃花儿,寄人篱下生死无常,无端端叫人怜惜,落花似流水,或许她们也想有个归处吧?”   黯然魂伤的模样,叫陆寂都不敢出口提醒院子里的并非桃花,而是寒梅。   可郑清平却心直口快:“灿灿美人,这是梅花,桃花还未开呢。”   谢微星装没听见,把锄头往肩上一扛,牵着郑清平往回走,看都没看陆寂一眼。   走出去没多远,谢微星突然停下脚步,俯身同郑清平耳语几句,郑清平听完,立刻掉头朝陆寂这边跑。   陆寂眼中“腾”地升起希冀与期盼,待郑清平跑到跟前,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问道:“他说什么?”   郑清平:“灿灿美人叫我回来取点心。”   陆寂:“……”   郑清平伸手,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陆寂,待陆寂把东西递给她后,半点留恋都没有,撒丫子跑开。   陆寂看着两人背影渐渐消失,脑海中回荡的全是谢微星方才的话。   寄人篱下生死无常……   到底是花,还是人?   这场“葬花”折磨了陆寂整整一天,到了夜里,谢微星又有了新主意。   陆寂照常来摇光轩陪谢微星吃饭,吃着吃着,谢微星突然搁下筷子,站起身来。   他在陆寂的注视中缓缓解去腰带,将外衣连带着里衣褪了个干净,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单薄的裤子,松松垮垮卡在胯上。   陆寂举着筷子,一脸诧异:“你做什么?”   谢微星尽力打开肩膀,瘦削的身子在空气中细微颤抖。   “王爷,我病已大好,今日可以侍寝了。”   “……”   见陆寂呆愣着毫无反应,谢微星往前迈了一步,两人贴得更近,“王爷,不想要我吗?”   陆寂像被烫到一般,他豁然起身,捡起地上的衣裳,把谢微星胡乱裹了裹,按在凳子上。   然后他半跪下去,将桌上的剔骨刀塞进谢微星手里,“谢微星,我任你处置,只要你给我留条命,不管捅几刀我都受着,你别这样折磨我了,好不好?”   可谢微星却直接把刀丢了,“我不敢折磨王爷,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我就是只小小的金丝雀,被王爷锁在这金笼中,怎么飞都飞不出去,我认命了,所以干脆不飞,王爷想做什么,就做吧……”   可陆寂想要的不是这样的谢微星……   不是这样,整日郁郁寡欢、眼中黯然无光、亲口说着认命了的谢微星。   他低声哀求:“谢微星……别这样好不好?”   “这样?”谢微星加重语气,他歪了歪脑袋,模样天真:“这样怎么了?这样不是正好如王爷所愿吗?”   陆寂将脸埋入谢微星小腹,声音沉闷:“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那日是我气昏了头,我不该那样对你……”   谢微星自顾自道:“不止那日,王爷强要我那天,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既然王爷只要我这幅身子,那便拿去吧,至于我的心,王爷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可陆寂哪里想要谢微星的身,他要的是那颗被他伤得七零八碎、不知该如何缝补的心。   屋中迎来长久的沉寂。   半晌,陆寂突然动了动。   “今日不陪你睡,你早些休息。”说完再次落荒而逃。   谢微星惊诧地看着陆寂离开的方向,抬手往自己小腹上摸了一把。   指尖湿漉漉的。   陆寂……哭了?   把陆寂吓哭这件事,谢微星想了很久,他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这就吓哭了?这才哪到哪,还不如郑元宝坚强呢……”   来回走了好几圈,谢微星实在坐不住了,叫万有福拎了个灯笼,就要去找陆寂。   刚进陆寂院中,便闻见一股酸气冲天的药味,谢微星皱起鼻子,把面前的空气挥散,“怎么又在吃药?”   青成刚好从屋中出来,见是谢微星来了,他一脸喜色朝里喊了声:“王爷!谢小公子来了!”   陆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听谢微星居然找上门,直接起身将门关了。   青成:“……”   谢微星心中冷笑一声,迈上台阶,敲了敲门,柔柔弱弱地:“王爷不愿见我吗?”   陆寂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不甚清晰,“谢微星,叫我一个人待会儿。”   什么一个人待会儿?怕不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呢。   “王爷。”谢微星又敲了两下门,“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同王爷说。”   良久之后,门终于打开。   谢微星进了门,往陆寂床边一坐,又要解衣裳。   陆寂眼疾手快将人拦住,望来的眼中布满血丝,“别……”   谢微星好心放过他,端正神色,“王爷,我方才想了一下,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陆寂松了口气。   谢微星终于想通了。   谢微星:“谢家不出一任皇后,我实在难以安心。”   陆寂:“……”   他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十几遍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然后小心翼翼询问道:“你是要谢朗进宫为后?”   谢微星摇了摇头。   陆寂额角青筋又开始跳,“你想做皇后?”   谢微星叹气:“我这残破的身子哪里能做皇后?幸好谢献书还有个养在老家的姑娘,年龄同我相仿,正好合适。”   陆寂不语,他知道牧夫人除了谢朗谢灿之外并无所出,至于谢微星口中那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也不知从何而来,他不禁思索谢微星这么做有何目的。   谢微星又要解衣裳,“若是王爷不同意,那我还是以色侍人吧。”   陆寂将他的手死死按住,“我同意了。”   谢微星总算露出个真心的笑,“多谢王爷体恤,那我先回摇光轩了。”   刚出院子,便碰上青成把药渣倒在湖边树下,谢微星多嘴问了句:“这是什么药?”   青成正要去洗药罐,闻言停下脚步,“回谢小公子,这是王爷吃的安神药。”   “唔。”谢微星挥挥手,“去吧。”   青成刚走,谢微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还有件事没说,万有福,你替我进去跟王爷说一声,我明日要回一趟谢家。”   “是。”   看着万有福进去,谢微星跑到树下,抓了一把药渣塞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谢家出一任皇后,我就安心了。   卤鸡:你想做皇后?稍等一下,我去跟陆凭商量商量,让他把皇位让给我。   ◇ 第52章 灵山女即将为后,安神药多用伤身   刚回谢家,谢微星就给谢献书带来一个“好”消息。   “我们谢家,终于要出一任皇后了。”   谢献书脸色几番变化,他“腾”地站起来,将等在门外伺候的小厮挥退,又神色紧张地左右看看,最后落下门栓。   谢微星瞠目结舌看着谢献书,“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谢献书一屁股坐在谢微星身边,愁眉不展:“灿灿,你跟我说实话,王爷可是要夺权?”   谢微星:“……这权还用夺吗?”   那也压根没在陆凭手里啊。   谢献书一惊:“那就是皇上要让谢朗进宫侍候!?”   谢微星:“……”   谢献书这脑回路怎么跟陆寂连一块去了。   他解释道:“前几日长安诗会,皇上也在,险些被那贼人所害,幸而宋九枝挺身相救,皇上回宫后整日思念,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叫宋九枝进宫相伴,然而宋家官阶不高,怎么说都做不了皇后的,皇上不愿委屈宋九枝,便借我们谢家一用。”   “哦……”谢献书狠狠松了口气,“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他转念一想,又问:“嘶……可我们如何对外说呢?这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谢家没有姑娘啊!”   “这个啊。”谢微星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下去,抹了抹嘴,“我早就想好了,就说是体弱多病,便自小养在灵山老宅,最近才接回来。”   谢献书略一思索,觉得可行,“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又各自交代一番细节,谢微星把茶壶里最后一点水倒出来喝了,起身要走。   谢献书送他出门,目光隐约带些担忧落在他身上,“灿灿,我看你怎么清瘦了许多?可是王爷待你不好?”   谢微星撩起袖子看了眼,这一场病过去,的确是突然瘦了下来,过年那会儿还有些肉的,最近都能瞧见骨头了。   他不想叫谢献书担心,便撒了个慌:“我最近正减重呢,在摄政王府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每日眼不睁床头就放着点心,再这么吃下去,岂不是长成个胖子。”   谢献书不解:“你在相府也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每日眼不睁床头就放着点心,也没见你吃胖过。”   谢微星:“……”谢灿还不胖?   “以后不能再这么吃了,我也是要好的,人家都身如修竹,就我胖如竹笋。”   说罢双手一背,晃晃悠悠往外走。   谢微星没着急回摄政王府,而是先去自己院子睡了一觉。   睡醒后已是黄昏,他将发财喊进来,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发财,本公子这病好像还没好利索,怎么一觉起来头这么疼?你快去找个大夫,叫他来给本公子瞧瞧。”   发财一脸紧张往外跑,“小公子,小的这就差人去请太医!”   “回来!”谢微星把人喊住,斥责一声:“找什么太医?我谢家是能找太医的吗?私请太医,我不要脑袋了?”   发财还真回来了,他为难地想了想,道:“小的可以先禀报王爷,王爷自会赐太医来为小公子看病,再说了,就算是私请太医,王爷也不会怪罪小公子的。”   谢微星接二连三叹气:“王爷不会怪罪,可架不住有人要参我谢家一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发财:“那……”   谢微星摆摆手:“你去请长安城最厉害的大夫来就是。”   “是!”   发财撒丫子往外跑,谢微星在后头大声叮嘱:“一定要最厉害的大夫!”   最厉害的大夫请来时,谢微星头已经不疼了。   发财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凑上去看,“小公子,真不疼了?”   谢微星挥开他,“真不疼了,你先出去,我跟老大夫聊聊。”   发财好奇:“聊什么?”   谢微星一句话把他堵回去:“聊聊房事,你懂吗?”   发财:“……”的确不懂,他只得讪讪一笑,转身出去。   一旦说起房事,十有八九是那方面有难以启齿的隐疾,老大夫见过不少,故而十分上道。   “谢小公子,可是想让自己在床事上更加勇猛?”   谢微星皮笑肉不笑:“那倒不用,我已经很勇猛了,夜御数女一夜七次不在话下,今日找您来,是想叫您瞧瞧,这是什么药。”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个褐色钱袋,将昨日树下抓的药渣倒在桌上。   “小公子稍等,需先辨别一番。”   老大夫不紧不慢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堆药渣里一点点拨弄,时不时凑到鼻尖闻上一闻,最终分出大小不一的几份。   谢微星等不及,催促道:“可看出来了?”   老大夫指着桌上的药渣,一一介绍:“此乃炙甘草,浮小麦,生地黄,首乌藤——”   “停!”谢微星打断老大夫的话,“你只说这副药方是治什么的就行。”   “回谢小公子,这副药方原本是有其他效用的,可单看这一份的话,用量不足,应当只是普通的安神药。”   谢微星眉心狠狠一跳,那树下倒了整整一罐的药渣,而他不过是抓了一小把。   “若是用量足呢?”   “回谢小公子,若是用量足,一般用来治那癔症。”   “癔症?”谢微星表情恍然,他缓缓垂眸,盯着那些乌漆嘛黑的药渣,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癔症?”   老大夫解释道:“这患癔症之人,时而狂喜,时而沉郁,病情凶险时,暴怒愤懑,甚至六亲不认出手伤人呐。”   谢微星闭了闭眼。   暴怒愤懑,六亲不认,出手伤人……   自小桃那件事后,陆寂便显现出几分喜怒无常,他只以为是十年没见,陆寂换了种性子,多了些脾气罢了。   嘴上虽骂着陆寂疯了,实则他心里根本没当回事,天天上朝哪有不疯的?不疯一点怎么镇得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   更何况陆寂平日里一言一行与常人无异,也远远达不到六亲不认的程度。   怎么可能是癔症?   他不死心,追问道:“若是大概十倍的用量呢?也是治癔症吗?”   “哎呦!”老大夫慌忙摆手:“不可不可,十倍用量吃下去自然立时见效,可长此以往,身子会被吃坏的呀!”   谢微星深吸一口气,单手握拳抵在突突直跳的额角,方才用来装病的借口这会儿也成了真,头疼得几乎炸开。   太医院这么多太医,不可能不知道用量,谁会有这么大胆子,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手迫害?除非……   除非是得了陆寂授意,不敢不为。   ◇ 第53章 攒怒气上门质问,露马脚豪赌一把   浓墨夜色中,两人行色匆匆而来,路过摇光轩门口时停都没停。   打头那个似是去寻仇的,眉峰冷峻目不斜视,后头那个神情慌张,小跑着才堪堪跟上。   “谢小公子,您慢些啊!夜黑路不平,容易摔跤!”   谢微星没空理会万有福,他板着脸,大步流星迈进陆寂院中。   闻见熟悉的药味,谢微星脚下步子猛然顿了一瞬,而后以更快更急的速度向屋里冲去。   陆寂正要吃药,瞧见谢微星怒气冲冲跑进来,只好双手捧碗暂时停在唇边。   “司天监正在选吉日,陆凭那边也已安排好,你放心。”   谢微星不是来问这件事的,他的视线从那碗药汁上移开,缓缓落在陆寂灰暗的脸上。   看了会儿,他走到陆寂身边,问道:“王爷喝的什么药?”   陆寂拿从前的说辞搪塞他:“固神药汤,用来安神助眠。”   谢微星步步紧逼:“王爷总喝这个做什么?昨日不是刚喝过么?”   陆寂眼尾下压,避开谢微星的目光,“这几日睡不太好,总是心神——”   “啪!”   谢微星突然伸手,将陆寂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药汤一滴没留,碗也碎成几片。   屋门没关,外间伺候的青成和万有福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后,连忙带上门退出去。   “这药你喝了多久?”谢微星冷冷问道。   陆寂垂眸看着地上洇湿的一片,半晌没有回应。   谢微星拿出当年做帝师的气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问你喝了多久!”   这一拍直接把两人的关系拍回二十年前。   那时陆寂还是个唯萧远桥是从的小跟班,每天学了什么做了什么,睡前都要一板一眼跟萧远桥汇报一遍。   萧远桥会耐着性子听他讲完,然后同他分析一通,谁是忠臣,谁不可重用,谁适合行文,谁适合从武。   他把萧远桥当长辈,感激、敬重、莫敢忤逆,在萧远桥跟前不敢有半点隐瞒。   萧远桥鲜少动怒,仅有的几次也是对着陆凭,而非一向乖巧听话的陆寂。   “陆清野,你翅膀硬了是吧?我问你话呢!这么多年没有长进,反倒跟陆凭学了这些臭毛病来?”   “不到十年。”   谢微星心口一窒。   十年……那便是殷钊死后的事……   陆寂抬头,平静地看着谢微星,他剥开旧伤疤,轻描淡写。   “自你走后,我总是能看见你,上朝时,你就站在谢献书与程屹安之间,你对我笑,笑我找不到你,我想抓住你,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谢微星,你知道那种每每揣着希望寻过去,却只能垂头丧气回来的感觉吗?我这样过了整整十年……谢微星,你都走了,为何还要折磨我,我快要疯了。”   我快要疯了……   谢微星不敢再同陆寂对视,他慌忙避开,喉间似乎梗着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划破皮肉,堵住气管,叫他如何用力都喘不上那一口气。   陆寂不知同他倾诉过多少次,可他从没当回事,他以为陆寂故意夸张,以为陆寂在对他施压,以为陆寂跟他装可怜博同情。   他从未想过,十年前的一走了之,会演变成如今这样一副局面。   他该像第一次那样妥善处理好所有事再走的,但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   “不管如何,以后不许再喝这个药。”谢微星将鼻腔中的酸涩压下去,语气缓和许多,“是药三分毒,你天天这么喝,身子哪受得了?”   “可我怕啊……”陆寂起身,走到谢微星跟前,牵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侧脸,“谢微星,我怕哪天会真的伤了你。”   “那也不许喝药。”谢微星态度强硬,“往后再叫我看见,你喝多少,我跟着喝多少。”   谢微星虽气,却没抽回手,陆寂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握得更紧。   “发财差人传了信,说你今夜要宿在相府,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为了他吗?   谢微星一改前几日葬花的柔弱模样,拧着眉头骂人:“你大爷的!我要是再不回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寂长舒一口气,格外贪恋地往谢微星掌心中蹭了蹭,“再骂一句。”   谢微星脱口而出:“你有病吧?挨骂也能这么爽?”   话说完才想起来,陆寂确实是有病。   “那你肯原谅我了吗?”   “……“谢微星先是一怔,而后不敢置信看着他,“你是故意叫我知道的?”   陆寂不置可否笑笑。   谢微星一把甩开陆寂,往桌边一坐,拿无情的后背示人。   他也是被陆寂吓蒙了头,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先是能把整个摄政王府都熏个跟头的药味,然后是青成毫不设防将药渣倒在树下,这件事陆寂能瞒他这么久,若不是故意露出马脚,再过几年他也不可能发现。   谢微星有种火气不知往哪儿发泄、也不知该不该发泄的挫败感,“这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你先告诉我,那药到底是治癔症的,还是普通的安神药?”   “若是治癔症呢?你会怕我吗?会逃开吗?”陆寂自问自答:“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   谢微星无力地塌下肩膀,“陆清野,我为了你愁得要死,你却跟我玩心眼?”   “永平坊有个人,几年前得了癔症。”   陆寂无头无尾说了这么一句,谢微星不明所以,静静听着。   “那人病发时模样可怖,妻女惧怕,便与之离散,就连爹娘也不敢随意靠近。”   “街坊四邻皆有传言,说他邪祟上身,若不及时驱赶,便会大祸临头。”   “于是他家中亲人便趁他熟睡之时,将他牢牢捆住,先是抬至碳火上炙烤,又用烧红的银针嵌进手心脚心,最后在头顶钻出三枚拇指粗细的颅孔。”   说完,陆寂顿了许久,他从背后抱住谢微星,高大的身子为了迁就而尽力矮下去,重量压在谢微星肩头。   “谢微星,昨日我在想,若是叫你知道了,你会不会惧怕我?会不会唯恐避之不及?会不会也那样对我?”   他缱绻地,向谢微星鬓角印下一吻。   “我想赌一把,赌你是在乎我的。”好在赌赢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来晚啦!   快要进入第三卷了,第三卷写殷钊的故事嗷~古代治疯病:往脑壳上打孔。   ◇ 第54章 借药之名意不净,行爱之事心甚清   古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扯上鬼神之说。   谢微星嗤笑一声,他转过头,表情张狂无所畏惧。   “陆清野,谁没疯过啊?我会怕这个?你别忘了二十年前,我也是他们口中的疯子。”   要扶陆寂上位那天起,他在别人眼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自己亲外甥不管不顾,倒是对着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静王万般上心。   “还有,我需要你搞清楚一件事,我生气是因为你不顾自己身体喝这么多药,不是气你得了疯病隐瞒不说,人家三十岁健步如飞,你三十岁是个药罐子,人家六十岁开始喝药了,你六十岁都进罐子了。”   陆寂太会见缝插针了,立刻揪住谢微星话中的引线抽丝剥茧,“那我六十岁时,你还在吗?”   “我不在?我不在我能去哪?你意思是我走你前头?”那便是在了。   三十岁,到六十岁,到他进罐子,谢微星都在。   “往后不喝了。”陆寂先是给出保证,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前几日的事,你还气么?”   前几日?陆寂跟他动刀子那回?   谢微星倒是坦诚:“气,当然气了,你这种行为要搁我们那儿就叫家庭暴力,我给你发网上大家都得骂你,要不是看你可怜,我一准儿跟你把绿本儿扯了去。”   可他说这番话却完全忽视了一件事,他跟陆寂还没有组成一个家庭,不过是仗着陆寂听不懂家暴网络绿本这些词,狠狠过了一把嘴瘾。   他也完全忽略了,是他先“出轨”,碰了不该碰的人,摸了不该摸的腰,才把陆寂逼疯的。   其实从船上下来时还没那么气的,可后来有了飞飞家的做比较,谢微星心中就有了落差,那种气到后面渐渐变了味,执念也从“他居然敢跟我动刀子”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别人都把老婆宠上天,偏偏陆寂跟他亮刀子,这是不是说明,陆寂其实没有那么爱他?   这件事成了横插在谢微星心头的一根刺,不疼,就是叫人觉得委屈,委屈到……委屈到这几天掉的泪,多少带些真情实感。   “绿本儿是什么?”陆寂问。   “你管绿本儿是什么?”谢微星故意板起脸,“陆清野你记住了,我只原谅你这一次,往后再有这种事,你也别玩假的吓唬我了,干脆一刀攮死我算了,我正好回家。”   看来是还没消气。   陆寂只得哄着,用卑微的语气乞求:“别回去,你可以不要我,但能不能别走?求你了,我怕我会像那个人一般,犯起病来——”   “嘘……”谢微星一手抵在陆寂唇峰,一手将陆寂鬓边的碎发挽去耳后,声音轻缓,循循善诱:“什么犯不犯病的,你没病,你只是找不到人诉说而已,有些东西憋在心里久了,总要找个时机发泄出来的,更何况……”更何况……   谢微星突然移开视线,起身往外走。   陆寂没追,他知道谢微星还会回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谢微星又跑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青成风炎,两人手里抬了只硕大的酒坛子。   那是在后院酒窖埋了好几年的酒,听说谢微星要喝,万有福屁颠屁颠带人挖了出来,连擦都没擦直接抱进陆寂房中,封坛的黄泥还在上头。   谢微星一把拍去泥封,豪气云天道:“来,咱爷俩喝点儿,发泄发泄就好了。”   陆寂扫过脚边,谢微星蹲在地上时跟那酒坛差不多大,这哪里是喝点儿?   况且连酒杯都没拿,难不成要直接钻进坛子里喝么?   这时外头传来万有福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说是有这么个东西。”   他小跑到谢微星跟前,献宝似的将手中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两只玉杯。   那玉杯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浅绿,杯壁薄如蛋壳,滑润透明,天然纹理交织出独一无二的花纹。   “谢小公子,这是胡人的夜光杯,白日里看不出稀奇,到了夜里啊,就会发光!”   谢微星有些怕:“真会发光?”   不会有什么放射性元素吧?这玩意喝下去都不用等陆寂六十岁,过两天就得进罐子。   陆寂解释:“不会发光,不过是盛满酒后置于月光下,流光溢彩光芒四射,故而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说罢他亲自执起酒提,先给谢微星斟满一杯,而后头也不抬地吩咐,“都退下吧,今日不必伺候。”   “叮当——”   酒盏交碰,谢微星端着杯子停顿许久,总觉得得说几句祝酒词才行。   他一向舌灿莲花能言善道,这会儿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半晌,他又上前同陆寂碰了碰杯,道:“这第一杯呢,就祝大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陆寂看着他,无声笑笑。   谢微星也觉得自己这头一句祝酒词不太走心,他慌忙收手,仰头干了。   陆寂跟着干了,他扫了眼谢微星的空酒杯,出声提醒:“慢些喝,你大病初愈,喝一点就好。”   谢微星不以为然:“就这点小酒,有二十度吗?”   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若是这种甜滋滋的粮食酒,他谢微星也能豪饮几坛且清明。   陆寂眼前却突然冒出谢微星喝醉时的画面,双眼眯起,乖乖仰着头,任由他捉着下巴挠。   ——野猫鲜少有这么乖顺的时候。   萧远桥同殷钊酒量都不错,可谢灿明显还够不上“不错”的水平。   提过三杯,谢微星已然有些醉意,他开始想要探寻,这十年里陆寂是如何找他的。   “陆清野。”他撑着绯红的脸,半吞半吐问:“你天天出去找我,就没找错过人?”   陆寂手中把玩着夜光杯,目光隐隐含笑,“没有。”   谢微星翻了个白眼,怪他不坦诚,“切,我不信,你肯定找错过,头一天找过去,就把人家按在墙上亲,过两天,就逼着人家搂搂抱抱,人家怕了,要逃,你呢,就拿身份施压,把人家衣裳撕了,然后……”   陆寂越听越想笑,总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泛着一股酸味。   他起身走到斗柜前,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   “这什么?”谢微星问。   陆寂将册子递给他,“瞧瞧就知道了。”   谢微星好奇死了,可还是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慢慢吞吞不情不愿接了过去。   册子上是陆寂的笔迹,翻开第一页,是十年前的记事。   景和十年,二月,安德坊,姓郑名斐,年十七,痴症转醒。   另起一行,是用朱笔写下的批注:太过正经,不是他。   景和十年,二月,怀贞坊,姓魏名陇行,年三十一。   动作过于笨拙,不是他。   景和十年,二月,曲镇。   眼神呆滞,不是。   景和十年……不会说官话,不是。   景和十年……胆小如鼠,不是…………不是。……不是。   各种理由的不是。   到最后甚至连“不是”都懒得往上写,全是朱笔画下的叉。   “谢微星,你太好认了,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你,他们都不是,因为他们望过来的时候,眼里没有我。”   什么天命之人的破理由?谢微星低下头,故作轻松笑道:“陆清野,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你说我是谁,那我就是谁,往后跟着你享荣华富贵,多好啊。”   陆寂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确定这些人都不是你,却还要记录在册?因为你太会装了,我也怕被你骗过去,但你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你才不会心甘情愿跟我享荣华富贵,你会毫不犹豫逃走。”   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毫不犹豫,把他丢下,一个人离开。   谢微星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仓惶站起来,脚步虚浮在屋里转了一圈,将蜡烛一一吹灭。   周遭瞬间伸手不见五指,谢微星缓了会儿,才开口解释自己这一奇怪行径到底为何。   “我想瞧瞧,这夜光杯,到底会不会发光。”   他举起杯子凑到眼前使劲看,嘟囔一句:“这也没有光啊……”   “要盛满酒,在月光下。”陆寂给他斟满,牵着他走到窗前,将窗开了条缝。   月光由缝隙倾泻进来,陆寂握着他的手,将酒杯轻轻抬起,“看。”   宛如翡翠的杯壁光彩熠熠,杯中酒仿佛游动起来,晶莹澄澈。   莹光将两人交握的手照亮,谢微星盯着看了很久。   他一定是醉了,才觉得这样一幕有点浪漫。这样不可以。   他倏地转身,想躲开那道朦胧的月色,却被陆寂一把拉回怀中,两人跌跌撞撞,迈着杂乱的步子,一同倒在床上。   陆寂撑起身子,在谢微星上方留出一掌距离,窗还没关,月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将锋利的眉眼照得柔和。   谢微星双眼发直,小声嘀咕:“陆清野,你又给我下药了?”   陆寂下意识否认:“没有,我答应过你的,不再给你用药。”   谢微星望过来的眸子不甚清明,他呢喃着,执拗地、笃定地重复:“陆清野,你给我下药了。”   陆寂这才明白谢微星这样倔强追问是什么意思。   他拼命滑动喉咙,胸腔里那颗心因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无措跳跃。   “是,我给你用药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谢微星轻笑一声,勾住陆寂的脖子,用力拉下来。   不过是借“药”之名,行“爱”之事。   【作者有话说】   卤鸡:我疯了,谢微星会不会讨厌我?   谢微星:没事,这本书里没人比我更疯。   更何况……没说不要你啊。   ◇ 第55章 我想撒尿停一停,你快到了相信我   细碎的喘息声沿着窗缝外泄,青成耳力好,听到似有若无的动静,连忙拽着风炎和万有福逃出院子。   屋中正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幸事。   谢微星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他将被褥拉高蒙在头上,除了时不时逸出几道粗重的喘气,其他时候都紧咬牙关,半点动静不敢出。   陆寂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通过绷紧鼓胀的小腹判断,他也是欢快的。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飞来一只长尾巴喜鹊,扑腾着翅膀停在窗台上,好奇地歪着脑袋,朝里望去。   床帐隔绝所有视线,只能听见几句交谈。   “……陆清野。”这一声语气惊慌,“先停一下!停停停!”   “怎么了?”这一声询问,实则根本没停。   “你先停一下,我想撒尿。”   陆寂轻笑:“你不是想撒尿,是快到了……”   谢微星的回应带着重重鼻音:“我刚才已经到过一次了,这次是想撒尿。”   “信我,你是快到了。”   “你停下!撒不撒尿我自己能不知道吗?”   “马上就到了,乖,你的身子我比你更了解。”   “你……放……屁!”   声音骤然消失,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由下至上,潮水般倾盖,封住口鼻,无法喘息无法言语,爽到连脚指头都在痉挛。   那是种从未有过的,与之前每一次都不同的感觉。   身子抽搐半天才停下来,长久的沉默过后,床帐内响起谢微星平静如死亡的声音:“你怎么不捅死我呢?”   他不如死了算了,这么大个人,连尿都憋不住,还活着做什么?   陆寂喘着粗气跪坐起来,膝盖下大片水源还温热着。   他没在乎,而是俯身低头,沿着谢微星背后凸起的脊骨细细啄吻,大手探到前面,摸了摸谢微星的肋骨,有些心疼。   “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微两眼呆滞,眼角滑落一滴情绪复杂的泪。   “生气了?”陆寂把人从湿漉漉的被褥中抱出来,“是我判断失误,你绞得紧,我还以为……”   谢微星飞起一脚,直接将陆寂踹去床尾。   他连骂都懒得骂一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趁着天最黑的时候,拖着酸软的双腿,匆忙逃回摇光轩。   陆寂则不紧不慢下了床,取了身干净衣裳穿好,叫万有福进来收拾。   “本王尿床了。”   万有福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表情仿佛天都塌了,喉间发出短促一声:“啊?”   “喝醉了,不小心。”陆寂毫无愧疚之意,他弯腰蹬上靴子,直起身时眼中清明,哪里像是喝醉了。   “这事莫要声张,被褥丢了,换新的来。”   万有福小声应下:“是,是……”   陆寂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吩咐:“算了,不必换了,本王以后都宿在摇光轩。”   追到摇光轩时,谢微星已经擦洗干净,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桌边吃面。   面是用骨头汤煮的,上头飘着一层绿油油的葱花,色香味俱全。   陆寂识趣地没有提起方才那件事,他走过去,坐在对面,“饿了?”   谢微星把碗底卧的蛋翻出来,狠狠咬了一口,没好气道:“晚上没吃饭。”   说完翻了个白眼,“你到我屋里做什么?”   陆寂学聪明了,他不再追问谢微星是否在乎他,也不再急迫地想要个名分要个结果,谢微星想当缩头乌龟,他便绝口不提。   “没有新床褥换,先来你这儿睡一晚。”   谢微星脸色铁青,他使劲搅弄碗里的面,一颗蛋两口就吃了下去,噎得直打嗝。   陆寂贴心地倒了碗热水,“喝点水,别吃太急。”   他没再说话,静静看着谢微星吃饭。   谢微星把面扒拉干净,最后一点汤也倒进嘴里,这才勉强填饱肚子。   他起身漱口,把鞋甩了,爬上床前看了陆寂一眼,“你不睡吗?”   收到同睡的邀约,陆寂起身,规规矩矩上了床,两人虽盖一床被,但他故意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贴着床边躺下,双手也老实地搭在小腹上。   谢微星可没那么老实,他不断换着姿势,翻来覆去地折腾,没过一会儿被子便全被他拽到自己身上。   实在睡不着,他拥着被子翻了个身,盯着陆寂侧脸,张了张嘴,“你……”   陆寂闭着眼回道:“不用担心,我跟万有福说,是我尿的床。”你大爷的!   谢微星双颊烧红,情绪激动:“谁问你这个了?这能怪我吗?你好好反省反省!”   他本就喝了不少酒,半天没去如厕,再说了,那个姿势总是顶到……   陆寂睁眼,偏头望去,“那你想说什么?”   谢微星往被子里缩了缩,挡住通红的脸,清清喉咙,道:“山湾渠案那个胡姬,就是木槿吧?”   “是。”   谢微星放下心,摆正身子,闭上双眼,“明天我得再去一趟花船,找木槿聊聊。”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寂凑近了,问道:“你同我说,是想叫我陪你去吗?”   谢微星歪头躲开那道烫人的气息,干咽了下喉咙,“那倒不必了,就是跟你报备一下,省得你再踹门进来,跟我亮刀子,说我不老实,同我大吼大叫。”   他用了“报备”这样一个词,陆寂很满意。   “明日我找人陪你去,你乖乖地。”   说完,房中再无动静,他紧紧贴着谢微星,侧身枕在手臂上,像是已经进了梦乡,眼珠一动不动。   谢微星看了会儿,缓缓抬脚,把被子掀过去。   【匿名:我们要离职!!!拒绝霸王合同!!!我们要做正常人!!!永生和权力虽然诱人,但爱与自由更加重要!!!】   谢微星刚进来便看见群里在大搞离职起义,他凑了会儿热闹,什么都没说,默默退出去。   想起上次聊天戛然而止,他点开飞飞的对话框,目光扫过“湛儿的小飞宝”几个字时停顿片刻。   然后他点开自己的个人主页,将昵称一栏中“谢微星”三个字删除,开始打字。寂儿的——谢微星:“……”   什么寂儿不寂儿的,这也太难听了,陆寂做什么起这么个破名字?   寂儿的小星宝,恶心死人。   他深思熟虑,敲敲打打,最后生成一个四字昵称。清野之星。   谢微星满意了,他退出主页,看着飞飞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湛儿的小飞宝:之前在群里,你跟JOJO姐都说要离职,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谢微星笑笑。   【清野之星:那你呢?】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哎呀真没谈。   卤鸡(委屈):这还不算谈吗?   谢微星:没谈,暧昧期。   后天更新嗷,明天修文,不用担心修文之后剧情对不上,我修文是改不通顺的句子、措辞和错别字,一般不动剧情。   ◇ 第56章 书呆子初逛花船,大老粗竟冒幻觉   陆寂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谢微星醒来时,床上被子全叫他骑在腿间,陆寂那边干干净净。   他爬起来,顶着鸡窝头刷牙,迷迷瞪瞪喊了声“万有福”。   万有福小跑进来,“小公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王爷走前特意叮嘱了,要我今早别叫您。”   “不得去司天监应卯啊,前几日病着去不了,这几日不是好了么。”   谢微星漱了口,换上衣裳,匆忙往外走,“万有福,你给我拿几样点心,我路上吃。”   其实这会儿已经误了时辰,刚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点儿,过了朱雀门,谢微星便瞧见程府的马车停在墙角,程家随从守在不远处,摆着脑袋到处看,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谢微星拍拍手上的点心沫子,跑上前去,打算问问程屹安伤好了没有。   还未接近,那随从已经瞧见他,离得远远地便高喊一声:“谢小公子!”   里头交谈声一顿,程屹安将窗推开,表情严肃,“谢灿?”   谢微星走近了,这才发现车厢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身太监打扮,瞧见谢微星时连忙站起来行礼,“奴才见过谢小公子。”   那是个生面孔,想来是在宫里伺候的公公,谢微星没在意,他敷衍地点点头,目光则落到程屹安手上。   “我去司天监应卯,刚好看到程府的马车停在这儿,便想着过来问问程叔的伤好些没有?”   程屹安脸色缓和许多,他欣慰一笑,抬手给谢微星看了眼,“快要好了。”   他手上没裹东西,伤口已经愈合,沿着掌心结出一道浅浅的痂。   谢微星放下心,端正神色道:“王爷说了,长安诗会这件事定会严查到底,魏家的案子,加上山湾渠案,会一并调查清楚,还程叔一个清白。”   程屹安眉头一蹙:“山湾渠案也要重新调查?”   谢微星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程屹安脸上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凝重,嘴里喃喃道:“太好了,那太好了,就是要费些力气……”   “程叔这几日要格外小心谨慎,莫要再给贼人可乘之机。”谢微星叮嘱一声,却没说那案子已交由他调查。   一来他这身份不太合适,二来知道这件事的越少越好。   程屹安重重叹气:“你跟谢朗也要小心。”   谢微星应了,又瞄了那小太监一眼,才转身离开。   进了司天监大门,便见发财正在院子里转圈。   “这是怎么了?”谢微星大步迈进去,看他一眼,“在等我?”   发财笑着迎上去,“小公子可算来了,万总管说您今日来应卯,叫我赶紧过来伺候。”   谢微星踮脚往屋中看了眼,问道:“王爷没来吧?”   发财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给谢微星:“我听说王爷这几日正忙呢,忙得连晌午饭都顾不得吃。”   “这么忙。”谢微星嘟囔一声,过后才想起来,应当是在忙陆凭大婚的事。   想起皇帝大婚吉日正是司天监来算,谢微星步伐加快许多。   方进门,便见小陈大人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嘴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再往里看,偌大的屋子里也不过坐了七八个人,个个都忙于手中活计,无人注意到门口这边的动静。   谢微星不敢出声打搅,只得蹑手蹑脚走到唯一相熟的小陈大人桌边坐下,轻轻喊了声:“小陈大人。”   小陈大人头也不抬,语速极快道:“谢小公子来了我正在推算历法请谢小公子稍等片刻太岁十二子丑合化……”   谢微星没听见换气声,想来对方是真的没空,便耐心地等在一边,直到小陈大人直起腰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算出来了!”   “小陈大人算完了?吉日是哪天?”   小陈大人:“景和两千年,戊子年。”   谢微星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大太阳,有些恍惚:“新中国成立了?”   小陈大人拍着谢微星的肩膀,哈哈一笑,“我已将历法推算到了景和两千年!”   谢微星由衷替他开心:“那太好了。”   若是陆凭还算长寿,说不定能瞧见景和一百年的太阳。   小陈大人才反应过来谢微星说了别的,连忙问:“你方才说什么?吉日?”   谢微星:“皇帝的大婚吉日。”   “哦,这个!”小陈大人起身,示意谢微星随他来。   两人一路往里走,进了后院,小陈大人恭恭敬敬上前敲门,“何大人,皇上的大婚吉日可算出来了?”   里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在拖沓走动。   门口等待的空,小陈大人转头跟谢微星道:“皇上前两次大婚吉日都是何大人算的,皆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谢微星笑容不变:“……”   要不还是换个人算呢?   也省得陆凭留下个克妻的名声。   “咔哒。”   门开了条缝,里头漆黑一片,看不见人,只听到一句话。   “下月初八。”   “多谢何大人。”小陈大人微微弯腰,作了一揖。   下月初八……谢微星心里算了算,还有不到二十天,时间急了些,得给宋九枝传个信儿,叫他赶紧准备准备。   两人正要走时,屋中却突然传出一声低喝:“站住!”   谢微星转身看去,昏暗的门缝中露出一只浑浊发白的眼球,正直勾勾盯着他。   “你是谁?”   那只眼睛犹如藏在朽木下的毒蛇,阴暗观测,叫谢微星没来由出了一身冷汗。   小陈大人并未发现不对,还在热情介绍:“何大人,这是谢相次子,谢灿谢微星,乃破军星下凡,近日才来我们司天监的。”   “谢微星?”他忽视了“谢灿”二字,而是直接念出“谢微星”这个名字,仿佛知道这副躯壳下头到底是谁。   谢微星做过这么多任务,从未有人叫他生出如此猛烈的、浑身发麻的感觉,他勉强笑笑,学着小陈大人的模样作了一揖。   “晚辈谢灿,见过何大人,往后在司天监,还请何大人多多关照。”   从后院出来,小陈大人凑过去耳语:“可是吓到了?何大人平日里不见人,说话也神神叨叨的,习惯就好。”   谢微星坦然承认:“初见是有些惊吓,现在好些了,对了,小陈大人散值之后可还有事?能否陪我去个地方,我好压压惊。”   小陈大人没多考虑便欣然应允:“好啊!”   辰时三刻,涟水旁。   小陈大人看着岸边的花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曳。   他收回目光,语气天真:“小谢大人,你平日就是来这里压惊?”   “对啊。”谢微星双手往袖子里一揣,朝上头努了努嘴,“这人世间最快活的事就在上头呢,什么烦闷忧愁都能忘却脑后,小小惊吓又算什么?”   说完他恍然道:“小陈大人不会是头一回逛花船吧?”   只见小陈大人羞赧一笑,“家母管得严,家父也总说,一旦童男身破,便不好感天之灵,故而确实是头一回。”   看着他老实的模样,谢微星收起逗弄心思,解释道:“这花船上并非都是来狎妓的,船上就像个街市,杂耍小吃应有尽有,到了夜里载歌载舞,单是逛逛也不错。”   小陈大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刚上船,关门的小杂役便朝岸上吆喝一声:“起船咯!还有没有客官要上船的!”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他解了船绳,花船渐渐离岸。   “且慢!”   风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冲到岸边,就这么使劲一跳,竟稳稳落在船上。   那小杂役吓得连连后退几步,他借着船灯瞧了瞧来人,连忙赔笑:“原来是韩将军,小的没注意,韩将军莫要责怪,韩将军可是来抓人的?”   “不为抓人。”韩子晟板着脸,从腰封中扣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佯装淡定,“叫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来。”   小杂役没接,神情尴尬:“韩将军,咱们花船乐坊,都是自己上四楼找相熟的姑娘。”   韩子晟一愣,是哪个天杀的告诉他进了花楼就要丢银子的?   他连忙收回手,“对,许久没来,我竟忘了这回事。”   说罢双手后背,十分自信地迈开步子。   方走出几步,瞧见前头一道熟悉的身影,韩子晟脚步一顿。   怎么这么像那小书呆子?   那人一晃间又不见踪影,韩子晟闭了闭眼,心中暗骂一声。   他不会是得了癔症吧?先是接连好几日梦见那书呆子,这会儿更是连幻觉都出来了。   一定是前几天被那书呆子一巴掌打傻了。   韩子晟睁眼,循着那小杂役所说,匆匆上了四楼。   而这边谢微星拦住逛得起兴的小陈大人,拉着他往楼上走去。   小陈大人左手糖画,右手皮影,叫谢微星拽得脚步不稳,他双眼明亮,高声感叹:“小谢大人,这花船乐坊当真不错!”   一路上了四楼,走到木槿门前,谢微星才松手。   他左右看看,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小陈大人,我要进去找个朋友,你就在四层逛逛,莫要乱跑,我待会儿再去找你。”   小陈大人使劲点头,“小谢大人去忙就是,不用管我。”   【作者有话说】   56章的小陈大人(骄傲):我还是童男子!   57章的小陈大人(沮丧):我不干净了……   56章的韩将军(忧虑):我不会是得了癔症吧?   57张的韩将军(窃喜):原来只是断袖之癖啊!   ◇ 第57章 醋罐子恃宠而骄,梦中人坐怀乱心   谢微星敲开木槿的房门,端着一脸假笑,“木槿姑娘今日不用去跳飞天舞吧?若是有空的话,可否聊一聊?”   木槿淡淡点头,她难得没穿那件丁零当啷全是铃铛的绿衣,脸上也未施粉黛,看着素雅许多。   她转身沏了壶热茶,又从斗柜里取了样东西递过去,“这是从小公子那身道袍里发现的,想来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留下了。”   谢微星坐下一瞧,是他上回逃跑时割下来的袖子。   他翻了翻,里头绣着“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多谢木槿姑娘。”他咧嘴一笑,将袖子收进怀里,“确实是比较重要的东西。”   茶斟了七分满,木槿素手一推,将茶盏置于谢微星跟前,“这是王爷赐的念春娇,今春的新茶,一年只有这几两。”   陆寂赐的?还只有几两?   谢微星垂眸看去,茶汤清澈香气浓郁,他不太懂茶,却能瞧出茶色并不差。   他突然就有些吃味,笑容也淡了些,试探道:“木槿姑娘藏得够深啊,连我都没想到,你同陆寂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他故意喊了陆寂大名,给人一种恃宠而骄的感觉。   木槿自然不敢同他那般直接喊王爷名讳,就连面前的人,她也要毕恭毕敬喊一声“谢小公子”。   “谢小公子莫要误会,王爷特意差人送了茶来,说花船上没什么好茶,若是谢小公子上门,就给您泡这道念春娇,我也是沾了您的光。”   谢微星笑容一僵,心里有些后悔,跟一个姑娘家计较这个,倒显得他心眼小了。   虽然本就不大。   他将那据说一年只有几两的念春娇牛饮而尽,可惜茶水太烫,没尝出什么味。   他咂咂嘴,从袖子里翻了半天,才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搁在桌面上。   “景和十七年,木槿姑娘曾去过山湾?”   木槿一怔,神情有些迟疑,似乎没想到谢微星找上门竟是为了这件事。   “怎么了?”谢微星问。   木槿摇摇头:“我还以为谢小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什么罪?你何罪之有?”谢微星无所谓笑笑,“陆寂于你有恩,身份又在那儿摆着,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替他做事也正常,只能怪我自己太过轻信他人。”   他又把纸往木槿那边推了推,“这是从山湾渠案卷宗里抽出来的,听说木槿姑娘那天也在,便过来问一问。”   木槿没接,她低头看去,瞧见卷宗上“死伤无数”四个字时,脸色变得煞白。   “我原是山湾县的舞姬,那日有人上门,请我与几个姐妹到长亭驿馆献舞,我去了后才知道,那些是长安来的大人……”   山湾渠一事虽由张显忠主理,可朝中大大小小官员去了不少,又加上当地县官,是以一场用于寻欢作乐的庆功宴上坐了二十来人,其中就有程屹安和谢献书。   木槿那时还不认识程谢二人,她也没什么攀龙附凤的想法,只顾着跳舞,跳完之后,便与同行几人直接宿在了驿馆中。   当天晚上,她起夜时迷了路,从院外路过时恰巧看到张显忠的身影。   张显忠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大人,事情已经办妥,您放心。”   他口中的“大人”刚好被假山挡住,什么都没说,只“唔”了一声。   张显忠又道:“大人,替罪羊也已找好,那批官银不如就提前……”   另一道声音迟迟没有响起,木槿虽疑惑,却也明白这不是一个小小舞女该插手的事,她不敢再听,便踮着脚匆匆离开。   她自小练舞,脚步格外轻盈,是以院子里的两个人并未发现有人来过,后面再交谈什么,也无人知晓。   “天刚亮,我便叫醒几个姐妹赶紧离开,方至半路,便听说山湾江倒灌,渠工无一幸免。”说到这里,木槿已是眼圈通红,几近哽咽:“家弟……也在其中。”   谢微星没想到未能详尽的卷宗中还有这样一桩事,他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满身找帕子,却什么都找不出,最后只得干巴巴安慰一句:“抱歉,我……我不知道。”   木槿探出指尖摸了摸卷宗,向来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恨意。   谢微星看去,她的指尖刚好落在其中一句话上。   死伤共一百一十三人。   “我知道山湾江倒灌跟那晚听到的事脱不了干系,我要报仇,便乔装打扮来到长安,可我人微言轻,更不知该找谁说这件事。”   “走投无路时,我听说程大人与谢大人被诬陷入狱,便想起张显忠说要找替罪羊一事,程大人出身庶族,怎么会反过来害我们这些庶族?我便找到程大人府上,说明来意后,程府管事便立刻将我引荐至王爷跟前。”   谢微星连忙询问:“那同张显忠说话的到底是谁?”   木槿回道:“后来得知,是一个叫翁启善的人,我不知他是何官职,只听说人死在了运送工银的船上。”   谢微星追问:“山湾江?”   木槿点点头:“正是山湾江,他们将官银融成碎银,沿水路运送出去,那翁启善许是知道事情败露,便干脆跳了江。”   谢微星拇指点着杯盏边缘,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翁启善与张显忠既想谋财,又想害命,于是兵分两路,一个将官银偷偷运走,一个将事情嫁祸在程屹安谢献书头上,可未曾想竟然有人作证,两人自知无路可走,便干脆自戕谢罪。”   说完,他不等木槿回应,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木槿朝他抛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谋财和害命。”谢微星先是伸出两个手指,然后慢慢弯下一个,“只能选其一。”   他思路清晰,语速极快解释道:“若想谋财,就要保证山湾江不倒灌,只要平安无事,被贪下的工银便永远不知去处;若想害命,这些工银就不该运走,而是成为程谢二人贪污的佐证。”   “所以说……他们一开始只是谋财,可未曾想到山湾江倒灌,事情一朝闹大,张显忠便反咬一口,在狱中叫嚣着说是程谢二人想要贪污,可惜的是,翁启善那边早已将官银运走,两相矛盾下,搞了个漏洞百出。”   说到这里,谢微星松了口气。   事情大差不差应当就是这样,程屹安谢献书两人也是倒霉,当个监工都能碰上这种事,而更倒霉的是那些渠工和山湾县的无辜百姓,只因一人贪念,白白葬送性命。   “对了。”他想起什么,又问道:“那个刺杀你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木槿先是摇头,又猜测道:“应当是张显忠或翁启善的人,他们还对程大人和谢大人下了手。”   这时炉上的热水刚好烧开,嗡鸣着喷出热气,她起身提下来,给茶壶中添满水,第一杯照常倒进谢微星杯中。   “谢小公子,您今日来找我问山湾渠案,是案子有什么变动吗?”   谢微星盯着袅袅白雾,轻叹一声:“案子倒是没事,只是前几日长安诗会上,程大人又险些遭人毒手,凶手至今没有抓到,想起山湾渠案时曾有过类似的事情,便过来问问,或许有什么发现。”   照理说,张显忠几人都已经死了三年,这会儿才想起报复属实是有些晚,所以他还是倾向于是魏清明干的。   谢微星故意将第二杯茶凉到温热,又慢慢悠悠呷了一口,仍旧没尝出什么味道。   他自嘲一笑:“这茶给我喝,当真是牛嚼牡丹,我也不懂得品茶……不过与我一同来的小陈大人应当懂得不少。”   小陈大人这会儿在抱着韩将军乱蹭。   “热……唔,热死我了……”   韩子晟一上四层便开了雅间,正坐立不安等着姑娘,姑娘没等来,却等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登时吓傻了,还以为自己又犯癔症,一时间僵着身子没敢动弹。   “韩子晟,本官站不住了,快扶一下本官……”小陈大人身子晃了两下,腿也软了,他抱着韩将军的腰往下出溜,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韩子晟赶紧出手,用力一拽,直接将人拽坐在自己大腿上。   借着微弱的烛光,韩子晟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才敢相信坐在他怀里乱扭的人的确是那书呆子。   “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小陈大人委委屈屈抽搭着鼻子,他两只手忙着解腰带,边解边跟自己生气:“怎么解不开,怎么解不开……”   韩子晟盯着他泛红带水色的眼角出神半晌,胸膛里那颗心实在是控制不住,“砰砰”乱跳起来。   他这几日总是梦见这书呆子,有时躺在他的床上,有时在他的营帐里,每每梦见,他左手握着柔软的腰肢,右手则贴着面团子一样的屁股。   他没碰过姑娘,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于是便想出这么个法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都能碰见这书呆子。   这时小陈大人终于把腰封解开,敞着白花花的大腿,松了口气,“终于解开了……”   韩子晟闻言看去,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他眼疾手快把裤子拽好,将风光遮得严严实实,后知后觉才发现小陈大人有些不对。   “你吃了什么?”   “我不知道……”小陈大人循着味儿贴得更近,脑袋在韩子晟下巴上蹭来蹭去,手也窸窸窣窣动作着。   察觉到对方在做什么,韩子晟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别乱动。”   可那柔软的腰肢在他身上拼命扭着,那发过头的面团子在他腿上使劲蹭着,带着黄糖味儿的呼吸全都喷在他脸上,腻人得很。   “出不来,出不来啊……”找不到个发泄口,身子憋得愈发难受,小陈大人气恼不已,他盯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下巴,似是气急了,竟一口咬了上去。   说是咬,浑身都软成水的人哪里有劲儿,在韩子晟看来,不过是含着磨了磨牙。   他心一横,一巴掌拍在小陈大人的面团子屁股上,板着脸喝道:“陈其其!莫要乱动了!”   那可怜的小陈大人突然绷紧脚尖抖了两下,长叹一声。   “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案件的篇幅不算太多,会尽量少写,但它也是必要剧情。   韩将军:陈其其这个名字我一般不爱叫,我觉得有点暧昧。   陈其其名字由来:人尽其才,悉用其力。   ◇ 第58章 美梦成真心火烧,生死攸关留活口   怀里的人没再扭动,就在韩子晟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听见一声啜泣。   然后是陈其其带着哭腔的声音:“韩子晟,你心里一定爽快极了吧……”   韩子晟低头,盯着自己的鼓胀,心里想着:哪里爽快了?快要憋死了。   他本以为碰碰姑娘,就能忘了那面团子屁股,就能将自己从那个梦里拽出来,可屁股没能忘掉,脑袋里又钻进一截白花花的大腿。   “终于叫你抓到我的把柄了,往后你便能以此嘲笑我,威胁我,逼我与你同流合污。”   那滚烫的泪珠子全掉在韩子晟颈窝里,叫他说不出的苦,“陈其其,我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么?你为何总是同我作对?”   话还没说两句,陈其其又贴上去,扭着腰喊:“热……”   韩子晟瞬间绷直腰背,双手紧紧攥拳,他再次闭眼,恨不得自己耳朵也是聋的。怎么还来?   “不行,不行……”他小声念叨,像是阻拦乱动的人,又像是以此警告自己。   “韩子晟,我弄不出来啊……”陈其其意识介于清醒与迷乱之间,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身边人是谁,可同这个人是何关系、这些私密之事是否能当着这个人去做,却是混乱不清的。   想起方才那一巴掌,韩子晟小心翼翼提议:“那我再打一下?”   “热……”   再打一下,就一下,出来就好了,韩子晟想着,颤颤巍巍张开五指,轻轻拍了一下。   入手是滑腻软弹的触觉,他一愣,连忙低头看去。   陈其其的裤子不知何时已经掉在地上,这一下结结实实拍在了面团子上!   这一刻那个困扰他整整半月有余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   ——真的没塞东西,是实打实的屁股。   陈其其哆嗦了一阵,愈发委屈,“不行……”   “这样不行,那怎么才行?”韩子晟喉咙拼命吞咽,心火已经烧到头顶,他猩红着眼看向不远处的雕花大床,将人打横抱起,往床边迈去。   方走出几步,又猛地顿住。   他想了想,抱着人来到门边,将门栓落下后,才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   小陈大人的面团子被捏成各种形状的粉桃儿时,谢微星终于从那念春娇里咂摸出些味儿来。   “还挺好喝的。”   木槿给他添茶,“听说念春娇余味回甘,现在喝下,待明日晨起都能闻见茶香。”   谢微星惊讶:“这么久?”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敲门,声音沙哑:“木槿姑娘在吗?”   木槿正要起身,却被谢微星一把握住手腕。   谢微星只握了一下便立刻松开,他冲木槿使了个眼色,木槿立刻领会,朝门口喊道:“谁?”   “木槿姑娘,王爷叫我来送东西。”   声音有些耳熟,谢微星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想来是陆寂身边的人。   “又送东西?我去看看。”他没设防,将木槿按下,起身走到门边。   门方开了条缝,阵阵阴风闯入,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泛着粼粼银光。   扑面而来的寒意叫谢微星顿觉不对,他用力关门,却被一股力量反推了个踉跄,门豁然大开,带着杀气的匕首狠狠刺下。   刀尖蓦然逼近,就在即将刺入谢微星颈侧时,却硬生生悬停在空中。   来人黑衣蒙面,只露双眼睛在外,看清开门的竟是谢微星,他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生死瞬间,谢微星后背忽地冒出一层冷汗,他后退几步,慌乱之下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去。   “咣当”一声,东西被拍至地上,谢微星才看清那是个毫无攻击性的脸盆。   黑衣人盯着谢微星看了会儿,眼下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没再理会谢微星,提刀追进屋中,直朝木槿而去。   谢微星这才明白,这人是为杀木槿而来。   “来人啊!杀人了!”他追上前,死死抱住黑衣人的腰,朝吓傻了的木槿大喊:“快跑啊!”   可谢灿这幅身子连弱鸡都不如,黑衣人不过是一个推搡,谢微星便往一旁飞去,倒地之后又滑出几米远,后腰撞上桌腿才停下。   “艹……”   他下颌紧咬,忍痛坐起,眼睁睁看着黑衣人走到木槿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尖厉的破空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可谢微星只看见黑衣人浑身一震,紧接着几道血线由手腕迸出,匕首也被打落在地。   耳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黑衣人深知已错过动手的最佳时机,他不再恋战,深深看了谢微星一眼后,闪身从后窗逃走。   几个生面孔姗姗来迟,进屋后兵分两路,一路由后窗追出去,一路则紧紧护在谢微星身边。   “谢小公子恕罪,谢小公子伤到何处?”   “没伤,没伤。”谢微星在外人跟前逞强,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朝木槿那边看去,“木槿姑娘没事吧?”   木槿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她摇摇头,紧走几步,将黑衣人掉落的匕首捡起反复查看。   谢微星则转头看着大敞四开的窗子,神情凝重。   若不是黑衣人及时停手,他这会儿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所以……为什么要停手?   若只为杀木槿而来,顺手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在杀人时留下活口,对一个杀手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黑衣人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奇怪,像是认识他,像是被人叮嘱过什么,所以不得不在最后关头及时收手。   杀木槿,但是不能动他。为什么?到底是谁?   “叮铛——”   谢微星收回视线,走到木槿跟前,看着桌上那把匕首,“你认识这把刀?”   “是张显忠的人。”木槿语气平静,“他们发现我了。”   他们发现我了。   谢微星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木槿在陆寂的帮助下隐姓埋名,三年过去相安无事,他才刚把山湾渠案翻出来重查,知道的人并不多,又是如何将木槿暴露的?   景和十七年对木槿下手的人、长安诗会刺伤程屹安的人、方才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疑点太多,谢微星心念几转,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   ——若是张显忠的人,能杀程屹安,能杀木槿,为何不能杀谢灿?   ◇ 第59章 心如刀割恨意生,细致入微人做床   木槿房中的事很快传遍整个花船,添油加醋传到一楼时,已经演变成了两条人命的命案。   众人皆是神色惶惶,花船不得不临时靠岸,放大家下去。   有人下船,有人上船,陆寂第一时间得了信儿,匆匆找上门来,见谢微星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可伤到哪里?”他上前捏了捏谢微星的手指,将人前后左右转着看了一圈。   此话一出,跟在谢微星身边保护的几人皆是脸色一白。   “没伤。”谢微星躲开陆寂的摆弄,怕他生气牵连,又跟上一句:“你的人来得挺及时的,那人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吓跑了。”   说完,瞥见青成风炎都在,他连忙问道:“抓到了吗?”   青成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回谢小公子,这人水性极好,钻进河里就没再露头,到现在还没出来。”   谢微星有些失望,“这会儿才刚入夜,他若是游出城外再上岸,就再也找不到了。”   陆寂拾起桌上的匕首打量片刻,“可看到那人模样?”   “看不到,他蒙着面呢。”谢微星眼睛忽闪几下,似乎十分不解,“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   谢微星正要开口,意识到这里人多眼杂,便朝陆寂示意一眼,“待会儿下了船我再同你说。”   临走前,谢微星先把木槿安排好,又吵着去找小陈大人,得知所有人都已下船后这才作罢。   直到坐上回摄政王府的马车,他才一边“斯哈”着一边脱了衣裳,扶着腰弯下身子。   “陆清野,你快给我瞧瞧,是不是肿了。”   看见谢微星腰上多出来的一道淤青,陆寂心惊胆战,语气慌张:“不是说没伤吗?”   谢微星叹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凡给他个高大威猛的身体,他也能跟对方来上几回合,而不是被人轻轻一推就飞出去。   那桌子腿也是真结实,他这么大人撞上去都没断。   陆寂着急,他扶着谢微星的胳膊贴近了看,那道淤青横亘整个后腰,在雪白皮肉的衬托下愈发骇人,青色上覆有紫红的血点,看着触目惊心。   他心疼地吹了吹,眼圈气得通红,他气谢微星隐瞒不说,又气无法将伤转移至自己身上。   “疼不疼?”   马车里只有个陆寂,谢微星懒得装,实话实说:“疼啊,我胳膊也摔了,这会儿没感觉,但明早指定得肿。”   陆寂又连忙将他袖子脱了。   胳膊上的伤还看不出,或许就像谢微星说的那样,明早才会显现。   “青成。”陆寂用力敲了敲车门,“快去叫太医。”   有人着急有人关心的感觉还不错,谢微星心里舒坦了,连带着伤痛都淡了许多。   他一本正经穿好衣裳,又开始端架子,“哎呀没什么大事,用不着叫太医,就是磕了一下,擦点药躺两天就好了,我有经验。”   陆寂面朝车窗,一动不动。   谢微星抬手,往他肩膀上戳了戳,“陆清野?”   不会又犯病了吧?   回身前,陆寂把眼中阴狠藏好,他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将谢微星揽进怀中。   “青成风炎留给你,往后再查什么,叫他们两个去查,你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谢微星没躲,任由陆寂抱着,“这个案子只能我来查。”   “为何?”陆寂问。   谢微星解释:“那黑衣人是来杀木槿的,他以为开门的是木槿,便直接刺了过来,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突然住手,他认识我,并且不敢杀我。”   “这说明谢灿同他的关系不算差,而谢灿的关系网太简单了,痴傻多年,足不出户,连个朋友都没有,相熟的人也只有那几个。”   谢家,程家,陆家,就是把小陈大人和宋九枝勉强算上,也数不满十个手指头。   “木槿说是张显忠的人,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杀谢灿。”   这个身份,这张脸,到底被谁吩咐过不能动?   谢微星放松身体,下巴重重压在陆寂肩上,他忍着伤处绵密的痛,叹了口气,“我已经十分谨慎,没想到还是把木槿给暴露了,可山湾渠案重查一事明明只有你,我,程屹安……不对。”   谢微星忽地抬起头,“今日我见程屹安时,他旁边还有个小太监。”   “小太监?”陆寂沉声问:“可还记得他什么模样?”   谢微星闭眼冥想片刻,微微摇头,“太普通了,普通的样貌,普通的身段,普通的声音,但如果再见到他,我肯定能认出来。”   “别想了,你这些天好好待着,等伤好了,我再带你进宫去找。”陆寂大手掌在谢微星脑后,轻轻揉搓,“那个人,我会找到他……”   然后碎尸万段。   压制不住的暴虐在胸腔中沸腾翻涌,陆寂手下稍稍用力,紧贴掌心的发丝中透着潮意,他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谢微星一直在忍痛。   他偏头,在谢微星耳后啄吻,“很痛吗?”   谢微星故作轻松道:“还成,不是很痛。”   与毒酒穿肠万箭穿心相比,算不得什么。   到摇光轩时,太医已经等候许久,谢微星不假他人,自己褪了衣裳,老老实实趴在床上。   瘦削的背上还有昨夜亲热时留下的吻痕,有些已经暗红发紫,可见当时为让印记留得更久,那作恶的人使了多大力气。   太医令裴松芝目不斜视,只是扫了一眼伤处,便立刻移开视线。   “回王爷,小公子这是跌打损伤,涂些镇痛化瘀膏,再服一贴三七伤药汤即可。”   随裴松芝来的冯太医十分有眼色,连忙将自己的药箱打开,从里头取了个银罐出来,“王爷,臣这里刚好有镇痛化瘀膏。”   陆寂碰了碰谢微星频频冒冷汗的后背,愈发心急,“还不赶紧用上。”   “是。”冯太医将药递至裴松芝跟前,“裴大人,请。”   裴松芝瞅他一眼,将药缓缓推出去,“冯大人来吧,我年纪大了,手不稳。”   冯太医哪敢,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个好差事,若是弄疼那金贵的小公子,他明日说不准也得用上这镇痛化瘀膏。   “裴大人,还是……”他又要推拒时,便听见陆寂不耐烦的声音。   “本王亲自来,你们两个滚下去煎药!”   “是,是。”冯太医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搀起裴松芝,两人相携离开。   冰凉的药膏落在伤处,谢微星忍不住抖了抖,“你说你欺负两个老人家做什么?”   陆寂一声不吭,他聚精会神趴在谢微星腿边,指腹沾药,一点一点蹭着。   但这的确不是个好差事,竟比他头一次要谢微星身子时还紧张,涂完药后背出了一层汗。   “好些了吗?”   “好多了,药挺管用的。”谢微星将额头的汗蹭在床褥,侧头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就是这两天都没法躺着睡了。”   可真到了夜里谢微星才明白,岂止是不能躺着睡,单单一个翻身都能将他疼醒。   听见谢微星吃痛抽气的声音,陆寂立刻坐起来,“怎么了?”   谢微星晃晃脑袋,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忘了还伤着,想翻身,疼醒了……我把你吵醒了吗?”   陆寂根本没睡,他跪坐起来,先是把谢微星抱进怀里,又慢慢躺下,让谢微星趴在自己身上。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你安心睡,我看着你,不叫你翻身乱动。”   身下喷薄的热源扰乱鼻息,熟悉的味道莫名叫人心安,谢微星稍稍调整姿势,嘟囔一句:“你身上也太硬了,硌得我脸疼。”   陆寂竭力放松身体,“现在呢?”   谢微星往陆寂胸口蹭了蹭,感受片刻,“好点了。”   也得亏陆寂这些年骨头汤不断,长了个高个子,给他当床刚刚好。   趴了会儿,谢微星又支起脑袋,有些不放心,“陆清野,你不会睡着了翻身,直接把我掀床底下去吧?”   陆寂将他抱得更紧,“不会。”   谢微星重新趴下,不忘威胁一句:“你要是把我掀床底下去,我跟你没完。”   怀中呼吸渐渐绵长,陆寂就这么睁着眼,直到大天亮。   【作者有话说】   萧远桥是喝了毒酒死的,殷钊是万箭穿心死的。   小谢伤得不重,就是疼,跟我拔完罐疼得一晚上睡不着似的。   ◇ 第60章 一声先生爽翻天,一句克妻吓破胆   也不知是谁把他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转天下朝,谢献书连家都没回,蹭了陆寂的马车,直接登门探望。   那朱红色的身影方进门,谢微星吓得立刻支起脑袋,“你这是怎么了?叫谁打成这样?”   只见谢献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也肿了一只,只能从缝隙里瞧人。   “还能有谁?”谢献书有苦难言,“除了你娘,谁敢对我动手?”   “什么事能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那牧卿卿也当真泼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者说,就算动手也不能往脸上招呼吧?   谢献书突然往陆寂那边瞥了眼。   陆寂识趣地退出去,留“父子俩”在屋中说悄悄话。   “就宋九枝那件事。”谢献书凑近床边,“你娘以为我养了外室女,给我好一顿揍啊!”   谢微星颇有些无语,“你就不知道替自己解释解释?”   “解释了,你娘她不听啊!”   “那你就不知道躲一躲?”   “……”谢献书憋得脸通红才吐出几个字,“我哪敢躲啊?”   谢微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多余问。   “灿灿,你的伤呢?叫爹瞧瞧。”   谢微星往后示意,“腰上呢。”   见谢微星脸色红润不像是伤重,谢献书没做心理准备,他掀开被子看了眼,登时吓一个激灵,连声“哎呦”道:“怎么这么严重啊?疼不疼啊灿灿?”   “很严重吗?”谢微星使劲抻着脖子往后看,“什么样啊?我瞧不见。”   谢献书眼圈湿润:“都黑了!”   谢微星:“什么!都黑了?”   待谢献书抹着泪给他描述一番,谢微星松了口气,“别哭了,那是药膏。”   昨夜擦完药他瞥了一眼,陆寂指头上也黑黢黢的。   谢献书擦去眼泪,红着眼圈,惴惴不安坐到床头,犹豫再三才张口问道:“灿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王爷对你动的手?”   谢微星诧异:“怎么会这么想?”   谢献书叹了口气,满面愁容看着他,“你是个乖孩子,做什么能伤成这样?除了王爷对你动手,我想不出旁的。”   昨日花船的事应当是被陆寂瞒了下来,谢献书都不知道那“命案”中的一条是他贡献的。   “不是王爷。”谢微星有心替陆寂解释,便胡诌了一句:“我昨日爬梯子摘花,不小心跌了下来,腰刚好摔在石阶上。”   谢献书:“当真?”   “自然当真。”谢微星把谢献书常说的话搬出来,“王爷又不会害我,放心吧。”   谢献书将信将疑走了,谢微星撑床坐起,他盯着手心里那三条线出神,半晌才嘟囔一句。   “你大爷的,这哪条线是哪条线啊?”   他真想看看谢灿这生命线上还有几个弯,先是高烧一场,又是重伤卧床,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他印堂发黑,脸上写着“时运不济”四个大字。   “怎么起来了?”   听到脚步声,谢微星抬头看去,瞥见陆寂脸色比他擦的药膏还黑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你先别管我了,你怎么这么憔悴?”   陆寂不止脸色难看,神情也有些恍惚,他捏了捏鼻梁,闭眼沉默片刻,才摇摇头:“无事。”   谢微星突然想起发财说的话。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我怎么听说你连晌午饭都吃不上?”   陆寂揉捏鼻梁的动作一顿。   “没什么,魏家的案子突然冒出个证人,梁鸣泉也查到些东西,我有好好吃饭,你放心就是。”   魏家那边居然有进展?谢微星连忙问:“什么证人?他看见什么?”   “他看到,有人把魏清明家那孙子魏书胜丢下水后,由后门进了程家。”   谢微星不顾腰疼,“腾”地坐直身子,“进了程家?看清是谁了吗?莫不是有人故意陷害?”   “没看清,但魏书胜被救上来之后,高热不退意识不清,嘴里却一直念着一个名字……程焕章。”   “不可能。”谢微星利落否认,“程焕章一直宿在学堂,先生同窗都能作证。”   陆寂却突然沉默。   见他不说话,谢微星觉得不可思议:“你也怀疑程焕章?”   “没有。”陆寂摇头,“程焕章的确一直宿在学堂,但凶手也是实打实进了程家,这次要为程屹安脱罪,必须要找出那人是谁。”   谢微星愁得叹了口气,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家,长安诗会,再加上几年前的山湾渠,三桩案子倒是凑巧,全都同程屹安谢献书有关。   或者说不是凑巧,是有人早早做了局,想要陷害程谢二人。   “别想了。”陆寂抬手,拇指贴在谢微星眉间轻轻揉弄,把紧蹙的疙瘩抹开,“我知道你焦急,但你还伤着,抓紧将伤养好,别叫我担心了,好不好?”   谢微星撇撇嘴,颤颤巍巍倒回床上,“这么多年操心惯了,你不叫我管,我还有点不适应。”   陆寂将被子搭在谢微星腰下,手指贴在淤青边缘轻轻抚弄,“这件事交给我,我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微星闷笑不止:“把你这蛤蟆籽养这么大,总算是有点用了,也不枉你喊我这么久的先生。”   陆寂正在检查谢微星腰上的伤,闻言身子一僵。   冰凉的指尖沿着脊柱慢慢向上,虎口大张着将那截脆弱的脖颈包起,他喉中裹着一股苦涩:“谢微星,我不想喊你先生了,先生二字,总在提醒我做了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事,总叫我心难安。”   谢微星故作惊讶:“哎呀,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啊?”   后颈的手缓缓收紧。   谢微星警告:“陆寂,我还伤着呢。”   力道骤然卸去。   驯服陆寂只需要两个字。   谢微星满意了,仗着别人听不懂,没心没肺撩拨着,“你知不知道,若是在我们那里,你同别人说我是你的先生,他们会怎么想?”   陆寂:“怎么想?”   谢微星冷笑一声,把脸埋起来,摆明了不想告诉他答案。   陆寂拿一个伤号无可奈何:“往后莫要再说我听不懂的话。”   谢灿这脆皮身体养了许久才好,陆寂将他困在府中哪儿都不准去,再出门时竟已是陆凭与宋九枝大婚那日。   谢府遍布红绸锦灯,房檐屋角挂着红纱,谢微星从马车上跳下来,往街头看了眼,数不清的红灯笼延伸出去,想来整个长安城都铺满红妆。   宋九枝盘了女子发髻,见谢微星进屋,头上的凤凰步摇随摆头的动作晃动不止。   “前辈来了,听说前辈病了,但我这几日实在是太忙,没来得及去探望。”   他嘴上涂了大红胭脂,看着十分滑稽,谢微星没忍住笑了几声。   “前辈笑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挥退喜婆子,脚尖一勾,勾了个凳子坐在宋九枝后头,两人视线于铜镜中交汇。   “我来是提醒你一句,在任务中建立夫妻关系是大忌,任务归任务,千万不要对这里的人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感情。”   宋九枝眼神懵懂:“这是前辈前十个任务总结出来的经验吗?”   谢微星目光闪烁不定,“不算经验吧,毕竟新人培训手册第二条就是这样写的。”   “前辈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在逃避吗?”   谢微星一怔,“你说什么?”   宋九枝又露出标志性假笑,双眼眯成两条缝,“我前几天才知道,前辈上一个任务,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谢微星面无表情,连模糊的铜镜都无法柔和他僵硬的棱角。   “既然前辈想逃避,为何还要主动回来?”不知想到什么,宋九枝猜测:“现在这个任务,不会也是前辈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吧?”   谢微星嗤笑一声,对于宋九枝的问题避而不谈,“专注你自己的事,不该管的就别瞎打听。”   宋九枝连忙垂头躲开谢微星的注视,“前辈教训的是。”   这种被新人后辈当面阴阳的感觉叫谢微星异常烦躁,临走前,他拍了拍宋九枝的肩膀,故意道:“对了,还有件事忘记跟你说。”   宋九枝:“什么?”   谢微星:“陆凭克妻。”   宋九枝:“……”   【作者有话说】   宋九枝: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呢?   第三卷.万骑定河山   ◇ 第61章 威胁恐吓抢任务,无可奈何明身份   走出去很远,谢微星耳边又响起宋九枝那句话。   “我前几天才知道,前辈上一个任务,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他缓缓停下脚步,站在那不知是梅花还是桃花的树下发呆。   宋九枝说的没错,上个任务是他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很显然新人培训手册第二条他没认真读,于是在听说陆寂陆凭两个孩子被辽人欺负到家门口时,他不顾职业操守,闯入事业二部,连威胁带恐吓,将这个任务抢了过来。   他又回到那个漫天大雪的长安城,但这次上头给的身份属实不太妙,因为他还没睁眼,便听见一道冷冽的声音。   “上烙刑。”   上烙刑?刚过来就玩这么刺激?   谢微星顾不上自己浑身疼,竭力睁开被什么东西糊住的双眼,视线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正躺在水牢中,牢房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昏暗中看不清样貌。   恍惚间,那人似乎走得更近。   “本王再问最后一次,奉城一战,五万将士沙场断魂,祝老将军身首异处,为何只有你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本王?陆寂?   谢微星大张着口,用力喊出那个只有他才能喊的称谓。小黄毛。   可喉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凉气灌入肺管,谢微星不受控制地无声咳嗽起来,他躺在地上,大口污血从嘴角呕出,腥味瞬间弥漫散开。   谢微星这会儿有点后悔抢了这个任务,虽然不知道自己占了谁的壳子,可单听陆寂方才那番话,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正想着,又听见陆寂厉声道:“因为你私通辽人、里应外合!布阵图是你送与辽军的!奉城城门是你开的!你可对得起祝老将军和祝家军将士!又拿什么偿数万亡魂之债!”   谢微星绝望地闭了闭眼。   通敌叛国,诛九族的死罪,就算今天侥幸从烙刑中活下来,往后也免不了掉脑袋。   可那烙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受得住的,烧红了的铁块往身上一按,“滋滋”声中皮肉皱成一团,再用力一扯……   谢微星不敢再想。   上头真是越来越不做人,给的身份也越来越不是东西。   见他嘴唇开开合合似是有话要说,陆寂摆摆手指,狱卒立刻上前开门。   铁栅擦过地面发出沉重的嗡鸣,有人拖着一只木桶走了进来。   “哗”地一声,刺骨冰水从头上浇下,水中混着腐朽的枯叶和尖细如针的冰碴,灌进谢微星口中,又化作血水溢出。   “咳咳咳——”   有这口脏水润了喉,竟然能出声了。   陆寂上前,缓缓蹲下,冰冷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还要如何狡辩?”   距离忽然拉近,谢微星终于看清。   那个矮小瘦弱满头黄发的小孩儿变了模样,长了高个子,生了宽阔的肩背,长发一半挽起,一半散在肩头,乌黑如墨。   “说话!”陆寂捏住谢微星的下巴,毫不留情用力一掰,然后他看着那个瞧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张了张口,费力地吐出三个字。   “小……黄毛……”   陆寂像被扎到一般,蓦地收手,又僵在半空。   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眼中惊愕化作怒火,用力掐上谢微星的脖子。   “你当真是不怕死!谁准你这样喊的?”   谢微星也顾不得什么死不死的,气若游丝骂道:“你大爷的……”   钳住喉咙的手再次松开,陆寂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盯着地上的人,虚握的五指微微颤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萧远桥已经死了五年,怎么可能?   可他已不敢再掐上去。   “这件事……”谢微星又咳了几口血,“我待会儿、待会儿再解释,你再不救我、我就真死了。”   那种明明快要死了却极度不耐烦的眼神,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见陆寂还在迟疑,谢微星把嘴里的血沫子咽了咽,道:“你屁股右边、有两颗痣,一颗贴近大腿,一颗在屁股缝——”   话未说完,陆寂猛然起身,他仓惶着后退几步,朝外头大喊:“宣太医!”   谢微星狠狠松了口气,头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等在外头的狱卒只看见那罪臣殷钊说了什么,他们王爷便像疯了一样喊着宣太医,又不嫌污血脏身,亲自将人抱了出来。   在水牢中关了三天三夜都没认罪的殷钊被陆寂带回昭德殿,还请了太医上门治伤,这样一个消息很快便在本就人心惶惶的长安城传开。   文武百官不免有了猜疑,难道殷钊真是被冤枉的?他到底说了什么才叫王爷态度急速转变?又是为何三天前不说,非要等到刑具上了个遍才说?   陆寂那颗心比长安城所有人的心都要乱,他每隔一盏茶的时辰便要去床边瞧瞧,见人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心中愈发焦躁。   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方才同他说话的,到底是不是萧远桥。   他难以静下心做其他事,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眼睛直勾勾盯着床上的人。   那明明是一张跟萧远桥毫不相关的脸,两人不管家世样貌没有半分相像,到底是他出了幻觉,还是殷钊在拖延时间故意耍弄?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又回到座位上,坐立难安间,一颗心也劈成两半,一半盼着床上的人快些醒,另一半又生了退缩之意。若不是他呢?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过后,昏睡的人终于有了动静,陆寂立刻挺直腰背,身子不自觉前倾。   谢微星缓缓睁眼,锐利的目光在看到陆寂时变得柔和。   在陆寂故作冷漠的注视中,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都长这么大了啊。”   交汇的视线瞬间慌乱,那伪装从容的人终于露出属于少年的表情,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抖个不停。   “先生?”   谢微星顿觉有些麻烦。   照理说他不该主动表明身份,但命都要没了还怎么做任务,只能出此下策,跟陆寂相认。   他该怎么跟陆寂解释死了这么多年突然复活这件事?借尸还魂?神仙下凡?   还没等想好说辞,便听见陆寂带着颤意的声音:“五年前,为何要自戕?”   谢微星心头一震。   陆寂不问他为何回来,却问他为何要走。   【作者有话说】   开始第三卷啦~看谢微星怎么没日没夜不要命地撩拨情窦初开的卤鸡子~后天更新嗷~   ◇ 第62章 不问来路问去处,不做师徒做挚友   谢微星费了一番力气才给陆寂解释清楚,他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也并非什么神仙下凡。   他就是个普通人,家在一个很远很远、陆寂无法想象,也去不了的地方。   他不是萧远桥,不是这里的任何人,来的时候只能借助将死之人躯壳,要回家就必须自戕。   陆寂似乎不愿相信谢微星所说,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五年前的那杯毒酒,只是为了回家?”   虽然不想承认,但谢微星犹豫再三后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吧。”   说完,他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生怕听到陆寂的质问,问他为何那么狠心,抛下两个还未成人的孩子一走了之。   好在陆寂并未追问,他更在乎另一件事:“那先生这次来,还走吗?”   谢微星头又大了一圈,陆寂这小子怎么竟问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问他为何来,却问他还走不走。   许是谢微星沉默得太久,陆寂脸色渐渐灰白,他豁然起身,往外走去。   谢微星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伸长胳膊挽留了一下:“哎小黄毛……”   陆寂脚下步子一顿,而后迈得更大更急。   谢微星:“……”   他收回手,翻身倒下,盯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亡故多年的亲人突然回来,不应该喜极而泣吗?不应该抱头痛哭吗?怎么到他这儿却这么沉重?陆寂的反应也叫人琢磨不透,倒像是……倒像是跟他生疏了。   正想着,外间重新响起脚步声,陆寂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一碗药。   没等走近,一股酸苦味便冲进谢微星鼻腔,他皱了皱眉,还没喝就已经开始反胃。   “太医署煎的药真是越来越苦了,这么远都熏得我脑门疼。”   陆寂左手一伸,掌心中托着一只小碟子,里头放了几个黄糖块。   谢微星不情不愿坐起来,捏着鼻子喝了,一连往嘴里塞了两块糖。   陆寂拖着凳子离得更近,双手扶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先生方才说,萧远桥早就死了?”   谢微星点点头,糖块一边一个,将腮帮子顶起,“萧远桥被田庚善一杯毒酒药死在半路,我才得以借他的身份,替他来长安走这一遭。”   陆寂又问:“那先生到底是谁?先生可有自己的姓名?”   “我啊。”谢微星歪歪斜斜靠在床头,赖洋洋道:“我本姓谢,大名谢、微、星。”   陆寂轻喃:“微星,谢微星……”   以为陆寂不知道哪两个字,谢微星热情介绍:“微星啊,就是那个——”   “我知晓。”陆寂打断,“微微天上星,微星。”   谢微星咧嘴一笑,“对对对,还是你有文化。”   陆寂耳尖微烫,眼珠稍稍错开,偏头看着床头的烛台。   谢微星大大咧咧没注意,喉咙伤着还在喋喋不休:“小喇叭呢?现在还是那么爱哭鼻子吗?”陆寂点点头。   “程屹安和谢献书可还好?”   陆寂淡淡“嗯”了一声。   谢微星终于察觉到陆寂状态不对,他侧头望过去,直到将人盯得发毛才开口:“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难道五年没见,你已经同我生分了?”   陆寂焦急地替自己解释:“并非生分!是我现在还不敢相信,先生的魂魄装在一副陌生的身躯里面,叫我觉得,我是在同另一个人谈论与先生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记忆中明明还是萧远桥的脸,可如今在他跟前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而这两副面孔天差地别,无论如何都重合不到一处。   谢微星这才想起,他还不知这次回来用了谁的身份。   “我现在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快拿个铜镜来叫我瞧瞧。”   陆寂转身取了铜镜,又将烛台移得近了些,答道:“殷钊。”   镜子里的人脸还肿着,虽看不清五官如何,却能瞧见他生了双暗绿的眼珠,谢微星连忙贴近了看,随口一问:“我知道他通敌叛国耍阴招,我是问他叫什么。”   陆寂抿抿嘴角,“姓殷,名钊。”   谢微星:“……”   他满脸不可思议:“哪有人叫这名?”   见陆寂神情严肃不似开玩笑,谢微星才慢慢接受自己往后叫阴招的事实。   “算了,阴招就阴招吧。”他趴在铜镜上,直接扒开眼皮看,“这阴招是胡人么?怎么生了对绿眼珠?”   “嗯,殷钊是胡姬之子,生在花楼,一开始做些打手的活计,后被祝老将军收入门下……”   提起祝老将军,谢微星又想起在水牢听见的事。   “这殷钊当真把布阵图送与辽军,又当真打开城门迎敌军进城?”   陆寂摇头:“殷钊下水牢已有三日,可至今还未认罪。”   是与不是已无法查探,照谢微星的说法,殷钊已死,他才有机会占了这幅壳子,就算殷钊当真有罪,也不能再上刑逼问。   这样一个身份没有半分好处,谢微星越想越愁,“小黄毛,你得想办法替我做个无罪的证,我为大辽一事回来,拖着这么个罪身,做什么都不方便。”   陆寂眼中燃起一丝希冀,“先生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大辽一事吗?”   “……”谢微星这才从陆寂的语气中咂摸出些其他味儿来,他顺着对方的意思关心道:“大辽一事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回来看看你跟小喇叭,这么多年没见怪想你们的,你今年也已十八,可有娶亲?”   陆寂耳尖的红晕逐渐漫到耳根,“没有。”   谢微星调侃:“没娶亲,那应该有喜欢的姑娘吧?”   陆寂:“没有。”   谢微星追问:“没有喜欢的姑娘?那就是找了通房丫鬟?”   眼看着谢微星越来越不正经,陆寂有些恼意:“都没有。”   谢微星看着陆寂通红的耳朵,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东西,他不顾礼节,直接上手摸了一把,“耳朵怎么这么烫?你害羞什么啊?在你们这里十八都该当爹了,你却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   陆寂躲开,一本正经回道:“皇帝还小,朝政繁重,我无力思虑其他。”   一句话把谢微星引回正途,他拍着陆寂的胳膊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跟小喇叭,放心吧。”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啜泣,声音就贴着门缝,越听越像只喇叭在耳边乱叫。   殿内两人默契地停下交流,就连呼吸声也刻意放轻,这么等了片刻,外头那人还是只知道哭,一句话都不说,叫人干着急。   谢微星叹气:“快去看看吧,再这么哭下去眼睛都哭瞎了。”   陆寂起身,那张好看的脸瞬间黑下去。   谢微星看着他走去外间开了门,视线下移,然后是无情的询问:“皇上哭什么?”   “皇叔……”门缝里伸进一只小手,紧紧攥住陆寂的腰带。   陆寂眉心皱得更深,“想做什么就说出来,皇上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陆凭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诉求:“朕想同……同皇叔一起睡。”   一大一小在门口僵持半天,陆寂无奈后退一步,将门打开,“进来吧。”   陆凭怕陆寂反悔,赶紧跑进门,看见床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时猛地顿住脚步。   他怯生生望着谢微星,湿成一缕缕的睫毛颤了几下。   谢微星跪坐起来,头颅低垂,露出后颈的淤青,“臣殷钊,参见陛下。”   陆凭认识他,这几日递上来的折子里,都在诛伐这个叫殷钊的人。   他怎么在昭德殿?又怎么睡在皇叔的床上?   谢微星象征性地跪了跪便重新躺回去,他看向陆凭,眼角渐渐泛起些笑意。   陆凭今年十一岁,除了头发更黑一些,眉眼身段都跟他印象中的陆寂有几分相似,他愿意收回从前说陆凭丑的话,孩子张开了还是挺好看的。   陆凭已不敢上前,他往后退了几步,一抬手又精准抓上陆寂的腰带,那眼神仿佛在征求谢微星的意见。   谢微星目光上移,在陆寂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询问意味。   重温一下温馨往事也不错,于是他缓缓滑进被窝,拍了拍身侧,“皇上,王爷,不早了,一起睡吧。”   陆寂没犹豫,把陆凭抱进床里,自己则贴着床边躺下。   中间隔着个谢微星,让陆凭十分没有安全感,可要同皇叔同睡是他提的,他不敢再说回去,只得背对着谢微星默默哭鼻子,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听到轻微的鼾声,谢微星侧过脑袋,贴近陆寂耳边叮嘱道:“忘了跟你说,我回来一事,莫要再叫第三个人知道,往后也不可再叫我先生,省得被有心之人利用。”   陆寂耳尖被谢微星的气息扰得发痒,他侧头,把耳朵压起来,学着谢微星的语调轻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先生?”   “外人跟前叫我殷钊,只有我们两个时就随你称呼,如今我身份不同往日,我们便换种关系。”   他在陆寂的注视中缓缓道:“你我年纪相仿,就做……挚友如何?”   “灿灿美人!”   一声大喊将谢微星从回忆中拉出,他转身看去,郑清平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他伸手将人接住,打趣道:“你怎么打扮得比新娘子还好看?”   郑清平听出这是夸她呢,难得扭捏了一下,“娘给我做的新衣裳……”   说完十分爱惜地拍了拍裙角。   实则她小心着呢,往谢微星这边跑都踮着脚,裙角干干净净,连道灰都没有。   “灿灿美人,新娘子马上出门了,你不去看吗?”   谢微星手掌搭在郑清平肩头,带着她往回走,“看看看,还是头一回见皇帝大婚呢,当然要好好看看。”   宋九枝由谢家出嫁,先是沾了谢宰相的光,又得了谢微星的好处。   也不知陆寂是怎么吩咐的,陆凭竟然亲自来相府迎亲。   只不过这新娘子往新郎身边一站,却隐约高出半个脑袋,宋九枝好似也知道这样不好,便刻意低着头。   谢微星正觉得好笑呢,余光瞥见陆凭身边的小太监时笑容一僵。   “郑元宝,皇上身边那个小太监你可认识?”   郑清平宫里混得也熟,闻言脆生生道:“是皇上跟前的豆喜公公!”   【作者有话说】   卤鸡:他当年就是这么撩拨我的,刚回来就摸我耳朵,邀我同睡。   ◇ 第63章 新人已过朱雀门,故人迟留仇海边   豆喜这个名字谢微星早有耳闻,是那个陪陆凭偷偷跑去长安诗会的小太监。   想来他在宫中也十分受宠,才能叫陆凭不管去哪都带在身边,就连迎亲这么大的事也寸步不离。   可一个宫中伺候的太监,又能与身为朝中肱骨的程屹安聊什么呢?   谢微星俯下身,同郑清平耳语道:“郑元宝,我去找你爹说点事,这里人多杂乱,你看完了就回院里待着,莫要乱跑知不知道?”   郑清平点点头:“灿灿美人放心,这里我熟。”   料想没人敢在谢家对小郡主下手,谢微星将郑清平一人留下,转身去找陆寂。   陆寂没去前头露脸,而是从后门进了谢家,直接去了谢微星院中。   谢微星到时,房门紧闭,只有个发财守在外头,“谢小公子回来了,王爷在里头议事呢。”   谢微星“嗯”了一声,没打招呼便推门而入,刚好听见陆寂最后一句话。   “……不可放松警惕,务必盯紧。”   他随口一问:“盯紧谁?”   陆寂摆手挥退青成风炎,将谢微星拉到自己身前,解释道:“皇帝大婚,怕有心之人会半路作乱。”   谢微星挑眉,抽了抽手,“若是真怕有心之人作乱,叫皇上在宫里等着就是了,也不是非要亲自迎亲。”   陆寂不放人,反而握得更紧,“毕竟是相府嫁女,不可轻怠。”   “哼。”谢微星拗不过他,干脆不再挣,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放开。”   陆寂恋恋不舍松了手。   谢微星往旁边一坐,从喜奁里抓了把花生剥着吃,“之前跟你说的小太监,我方才看见他了,是皇上身边那个叫豆喜的,上回长安诗会私带皇帝出宫,这事你没处置吗?”   陆寂有些无奈,“豆喜景和十三年入宫,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两人感情深厚,若是罚得重了,只怕皇上会把身子哭坏,便随便罚了罚,这事就算过去了。”   谢微星脱口而出:“他是皇帝,遇什么事哭两声就能解决吗?小事上纵容就算了,大事万万不能惯着他。”   说完两人同时沉默。   他有什么立场怪陆寂,他是如何养大陆寂的,陆寂便是如何养大陆凭的,都是一脉相承的坏毛病。   陆寂把方才的话题接上:“你怀疑豆喜?”   嚼碎的花生米有点塞牙,谢微星毫无形象呲起牙舔了舔,直到把嘴里咽干净才回话。   “说实话啊,我觉得不太像,他是景和十三年入宫的,山湾渠是景和十七年才出的事,若说是张显忠故意安插的眼线,那未免也太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陆寂已经扒了一捧花生米出来,他小心搓去红衣,轻轻一吹,将白白胖胖的果仁推到谢微星跟前。   谢微星心安理得接过去,偏又不好好吃,一颗颗抛到高处,再仰着脖子去接。   “或许是我想错了,也或许是他藏得太深,毕竟这件事就只有那几个人知道,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你先找个人盯一盯他,我明天去找程屹安打听打听这人什么来头。”   说完,他拍拍双手,起身要走时被陆寂一把拽了回去,“去哪?”   谢微星理所当然道:“还能去哪?席快开了,我去吃席。”   陆寂:“……”   是摄政王府哪天没给他东西吃吗?怎么一听要开席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谢微星哪里是饿,他不过是被陆寂关在家里太久,着急想去凑个热闹。   陆寂突然问:“好吃么?”   “什么好吃么?”谢微星起初不明白,当陆寂的眼神毫不掩饰落在他嘴角时才反应过来。   他指尖捏着一颗花生米,作势要抛,不忘提前预警:“我给你丢一个尝尝,你接住了。”   花生米高高抛起,陆寂根本没打算去接,他将谢微星拽得更近,叼着唇角咬上去。   可还没等陆寂尝出味儿,便被一把搡开。   谢微星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口就骂:“你自己没长牙啊?我又不是你爹,还得嚼碎了喂你?”   陆寂:“……”   真真是不解风情。   谢微星把桌上剩下的花生仁全揣进兜里,一颗都没给陆寂留,慌慌张张跑出门。   直到坐在席上,他头皮那股麻意才慢慢褪下。   若是两人嘴里都干干净净的,亲个嘴也无可厚非,他刚把花生嚼碎了,陆寂就要来——谢微星停下想象,他深吸一口气,兜里那把花生也没胃口再吃,干脆全掏出来丢在桌上。   他有心想找几个熟人说说话解解闷,站起来看了一圈,还真叫他瞅见两个。   不远处,韩子晟同小陈大人正面对面坐着,不知在聊些什么。   谢微星屁颠屁颠跑过去,右手拍了拍韩子晟的肩膀,左手朝陈其其挥了挥,热络道:“韩将军,小陈大人,好久不见啊!”   韩子晟面容稍显僵硬,他先是瞥了眼对坐的陈其其,又小声同谢微星回礼,“好久不见。”   或许早就习惯了两人之间针锋相对,谢微星没察觉到今日有什么不妥,又笑着同陈其其闲聊,“小陈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日说要去找你,可后来出了些意外,耽误了时间,我也遭歹人所伤,这几日连床都下不来。”   一句“连床都下不来”同时刺激到在座的两人,韩子晟表情愈发僵硬,而陈其其也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执起筷子,把桌上那条煎鱼翻了个面,幽幽道:“小谢大人,你看这条鱼,被翻来覆去强煎至死,是何等的残酷啊……”   谢微星:“……”强什么?   韩子晟脸上一会儿煞白一会儿铁青,最后渐渐变成血红。   陈其其:“可就算被强煎了这一面,又被强煎了另一面,它也绝不跟这桌上其他菜色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谢微星挨个瞅了瞅桌上的其他菜色,没找到哪盘能跟煎鱼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   “小陈大人……”他小心翼翼开口,“可是最近推算历法太累了?”   陈其其勉强扯出个微笑,“推算至景和两千年已是我能力的极限,剩下的,还是等一千年后,由韩将军继续推算。”   谢微星终于看出点暗流涌动,他扫了眼右边的千年王八,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韩将军了。”   韩子晟突地起身,抓住陈其其的手腕就要带人往外走,“你同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陈其其好面子,不愿在众宾客面前与人起争执,便半推半就跟韩子晟走了。   谢微星托着下巴目送两人离开后,才把那被煎了一面又一面的鱼吃了个干净。   而这边,韩子晟把可怜的小陈大人推进韩家马车,自己也跟上去,将去路拦了个严实。   他盯着缩在角落的人看了会儿,粗声粗气道:“若不是我专程掏了份子钱来谢府找你,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一想起那晚的荒唐事,陈其其就气得胸闷,再想起这辈子都会因此事受到韩子晟胁迫,把那荒唐事做上两次三次,百次千次,他绝望地闭上双眼,指尖颤抖着解开衣襟。   韩子晟将人掳来是想好好谈谈的,可没想到话才说两句,这书呆子又要脱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   陈其其眼角滑落一颗悔恨的泪,“韩子晟,你赢了,只要你不把那晚的事说出去,做什么都行。”   韩子晟急得往前一窜。   陈其其高仰着头,一副百折不弯的模样,“别留下印子,可以吗?”   韩子晟:“……”   谢微星还不知道两个人在折腾什么,他吃饱喝足,端起桌上的点心盘子,准备带去给郑清平吃。   路过前院时,谢微星又看上了门口挂的红绸花。   料想宋九枝这会儿已经过了朱雀门,红花挂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于是他便趁无人注意,拽下来藏进怀里,揣回去给郑清平玩。   没等进屋,谢微星便大声喊道:“郑元宝!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刻意在门口等了会儿,没等到郑清平跟只燕儿似的飞扑出来,又拉长声音喊了一声:“郑——元——宝!”   依旧无人回应。   “睡着了?”谢微星嘟囔一句,他迈进屋中,将里间外间转了个遍,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他自以为郑清平贪玩还在外头疯,便去院外喊了丫鬟过来问话。   “小郡主可回来休息过?”   谁料几个丫鬟齐齐摇头,“回小公子,小郡主从没回来过。”   谢微星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把点心往桌上一搁,匆忙起身往外跑,“那还不赶紧去找!”   待将谢府里里外外翻了三遍,谢微星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   ——他把郑清平弄丢了。   他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他怎么能把郑清平一个人丢下?又凭什么认为没人敢对郑清平下手?   长安城刚出了两起伤人事件不是吗?他跟程屹安都不慎着了道,更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此事终于惊动了后院的陆寂,他匆匆赶来,见谢微星眉头紧锁,虽心中着急,还是先安慰了一句:“别怕,门房说没见她出门,应当还在府上,已经差人去找了。”   谢微星顾不得周围人多,口不择言冲陆寂发脾气:“我不怕?我怎么能不怕?你就知道找人盯着我是吧?她才十岁,你怎么不找人看住她?”   陆寂脸色铁青,半晌才道:“是我思虑不周。”   谢微星那颗急昏的脑袋瞬间清明,他道歉也快:“抱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这事都怪我,是我把她丢下的。”   府上办喜事,正是鱼龙混杂的时候,怎么能连个丫鬟都没嘱托,就把一个孩子单独留在那里?   正懊悔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找到了!找到小郡主了!”   谢微星心吊得更高,连忙往那边跑。   众人到时,郑清平手足无措站在池塘边,精心编出的辫子乱糟糟搭在肩头,那件她最宝贝的衣裳已经脏得看不出样子,裙角正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她面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谢府家丁拿住双臂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微星一脸阴鸷冲过去,路过郑清平身边时停都没停,他一把拽起地上的少年,高高扬起拳头,竟是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谢小公子!”突然有人冲上来,挡在那少年前头,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谢小公子!奴才替我家少爷磕头赔罪,小公子若想出气便冲奴才来,我们祝家就剩小少爷一条血脉,打不得!打不得啊!”   听到“祝家”二字,谢微星脸色苍白,满腔怒火瞬间消退。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眉眼,终于从那桀骜不驯的表情中看出几分熟悉。   这是祝老将军的唯一血脉,他不能打,真要打也不该他来打。   谢微星放下拳头,松开钳制住少年的手。   “元宝!郑元宝!”一位妇人从人群外挤进来,她跌跌撞撞跪在地上,将郑清平紧紧揽进怀里,“元宝!你吓死娘了!”   “娘!”在看到郑樱的那一刻,郑清平眼眶中打转的泪再也兜不住,她紧紧抱着郑樱,嚎啕大哭。   那少年在小奴才的搀扶下爬起来,随意拍去身上的污泥,他嫌郑清平哭得聒噪,狠狠翻了个白眼。   “你哭什么?我爹被你爹给害死了,我都没哭。”   郑清平哭声一顿,她从郑樱怀里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喊道:“我爹没有!”   “你爹就有!”   “没有!”   “就有!”   “元宝。”郑樱轻轻拍打郑清平的后背,“不吵了不吵了。”   说罢她抱着郑清平起身,走到少年跟前,“祝小少爷,事情在景和十年时便已查明,我家殷爷也已捐躯报国,元宝不过是个十岁小儿,祝小少爷若铁了心要寻仇,大可冲我来。”   谢微星看着郑樱的侧脸。   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月便已在眼角磋磨出细纹,怯懦的性子也变了,大概是为了郑元宝,所以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硬起来。   谢微星收回目光,他气势汹汹冲进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又偷偷摸摸退了出去。   他看向陆寂,只留下一句“你处理吧”,便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的早~   ◇ 第64章 忠臣子封侯拜相,青楼女自立门户   谢微星落荒而逃的原因也简单。   他对不起郑樱,也对不起那个姓祝的少年。   做任务经常遇上这种情况,虽然跟他谢微星毫无关系,但既然占了殷钊的壳子,便要处理好原主的人际关系。   可他不仅没有处理好,连应尽的责任都没有尽到,甚至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在昭德殿待了几天,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后,谢微星终于意识到“殷钊”不能在宫中长住。   虽然宫里还没有女眷,但他一不姓陆,二没去势,三还戴罪,能住到现在已是极限。   说不定朝上早就因此事吵了个不可开交,那些他看不见的折子里也已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不想给陆寂找麻烦,便在吃饭时趁机提出回家一事。   陆寂举着筷子,手臂僵在半空,“回家?回哪个家?”   谢微星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有些歧义,便连忙解释:“我说的回家是回殷钊家,不是要回我家。”   陆寂面容缓和许多。   “就是问问你,前几天要你替我做个无罪之证,你弄好没有,别到时候我一出朱雀门,就有人冲上来给我一刀。”   陆寂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语气疲惫,显然安排这件事费了不少力气,“都已安排好,先生放心。”   谢微星边点头边往嘴里塞东西,“不是说往后不叫先生吗?其实我也就二十几岁,比你大不了多少,之前你还小,叫先生也没什么,但你现在长大了,还叫先生就奇奇怪怪的,你若是不知该叫什么,往后就叫我名字。”   “好。”陆寂张了张口,憋了又憋,直到把脸憋得通红才吐出一个字,“谢……”   谢微星像教小儿学话一般,一字一顿道:“谢、微、星。”   陆寂:“……”   “算了。”谢微星吃饱起身,“突然改口是有些难,你慢慢来,趁我不在好好练习。”   他前脚才说同辈人称呼“先生”有些奇怪,后脚就忘了这件事,像小时候那样,伸过手去往陆寂发顶上揉了揉。   “头发这么黑,手感还挺好的……”谢微星本意是想同陆寂聊聊天,好叫许久没见的两人熟络一下,他打量着陆寂,突然“嘶”了一声,“你怎么穿一身黑啊?”   陆寂起身,随着谢微星的目光低头,他浑身上下找不出第二个颜色,只有腰间一块鱼纹镂空玉佩点缀。   谢微星既无奈又好笑,“你看你穿的,从后头看,还以为是烧火棍成精。”   陆寂抿起嘴角,手足无措看着谢微星,满脸赧然:“这样……不好看么?”   “当然不好看了。”谢微星像是被谢献书上身,牵着陆寂的衣袖絮叨,“你才十八啊,又不是八十八,做什么穿这么老成?你不好好打扮打扮,哪有姑娘喜欢你?”   陆寂不知道谢微星为何如此执着于他的终身大事,可他的确没时间考虑那些情情爱爱。   他红着脸,支吾其词:“无所谓……”   谢微星又笑他脸皮薄,“现在无所谓,等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姑娘就明白了。”   那时的陆寂自然不懂,他还没有喜欢的姑娘。   但他下意识记住谢微星的教导。   ——好好打扮自己,才会有人喜欢。   谢微星去看了眼用功读书的陆凭,才挺直身板大摇大晃出了朱雀门。   陆寂说没事,那他便相信,可没料到才出门,大腿后就抵上一样尖锐的物什。   他身子一僵,还未抬手求饶,便听见来人稚嫩的声音,“殷遭!”   谢微星:“……”   他转身低头,看着刚到他膝盖的小娃娃和对方手里带刺的小木棍,因自己方才想要求饶的想法而笑出声。   “你这小娃娃,话还说不利索就来刺杀?老子叫殷钊。”   “殷遭!你还我爹爹!”小木棍重新刺上来,谢微星一时不察,竟真叫上头的刺攮进肉里。   “嘶——”他不悦地夹起眉头,单手把那小娃娃拎起来,“这是谁家的熊孩子?有没有点素质?你爹是谁啊?凭什么叫我还你?”   那小娃娃短手短脚扑腾起来,模样有些好笑,可谢微星却如何都笑不出口。   他看见那小娃娃穿了一身孝衣,腰间的荷包上用金线绣了三个字。祝清风。是祝家……   祝清风要他还的那个爹,刚好是奉城一战中身首异处的祝将军。   吩咐陆寂替他脱罪时,谢微星压根没想太多,可如今他站在朱雀门前,手里拎着嚎啕大哭的祝清风,心里突地生出一阵悔意。   他不知道殷钊到底是不是叛国贼,他教唆陆寂颠倒黑白,只是为了自己做任务能更加顺利。   若那些事真的是殷钊所做呢?   叛贼不仅洗脱罪名,往后还会平步青云,于祝家人来说这算什么?   “殷遭!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谢微星换做双手抱着祝清风,任由尖利的指甲在自己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你听我说——”   他下意识想替自己解释,可后头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听我说,奉城的事不是我做的……你听我说,你爹不是我害死的……你听我说……他能说什么?   谢微星心慌意乱,差人把祝清风送去祝家,又忙不迭逃回昭德殿。   见他去而复返,陆寂还以为落了什么东西,正要问问,却见谢微星麻溜滚上床,掀起被子把脑袋蒙住。   “怎么了?”   谢微星随口一诌:“我算了算,今日并不是个出宫的好日子,明日再回吧。”   他情绪明显不对,陆寂搁下朱笔,走到床边,“谢……谢微星?”   “没事。”被子掀开,谢微星那两颗绿宝石般的眼珠颤动片刻,落在虚空一点,“就是……碰见祝家人了。”   陆寂了然:“祝清风?”   绿宝石又转回来,“你怎么知道?”   这次陆寂的声音隔了很久才响起,“祝家只剩这一条血脉了。”   谢微星愈发难受,他把被子重新拽回去,像只鸵鸟一般捂住自己的耳朵。   陆寂安慰:“祝家满门忠烈,祝清风弱冠后,封清风侯。”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谢微星,他强迫自己入睡,实则去千人工作群发了会儿疯,直到管理员将他禁言,这才舒坦许多。   第二天,谢微星借了旁人的马车,偷偷摸摸回了殷家。   车刚停稳,便见一位妙龄少女等在门口,含情脉脉,“爷,您终于没事了。”   落下去的脚瞬间收回,谢微星蹲在马车上,惊疑不定看过去,“你……”   那少女跑到马车前,脸上满是爱慕与依赖,“爷,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樱儿啊。”   谢微星:“樱儿?”   那叫樱儿的少女含羞带怯低下头去,葱白的指尖搅弄衣带,“上月爷刚将我从醉花楼赎回来……”   谢微星闭了闭眼。   他是万万没想到,殷钊还给他留下一位红粉知己。   “爷——”   “我知道了!”谢微星打断樱儿的话,“樱、樱儿是吧?你先进屋,我待会儿再去找你。”   少女一步三回头进了殷家,而谢微星又在马车上待了会儿,做好心理建设才下去。   可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明显不够用,当天夜里,那温香软玉出现在被窝,还要往他怀里钻时,谢微星生生吓了一身冷汗出来。   他不顾自己只穿了里衣,连夜敲开朱雀门,跑进昭德殿,往陆寂被窝里一滚,闻到熟悉的味道才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陆寂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谢微星心有余悸:“你怎么不告诉我殷钊房里还有人呢?”   陆寂也有些意外,“我也不知道,殷钊并未娶妻。”   “好像是从醉什么楼赎回来的。”   陆寂:“醉花楼。”   谢微星:“对对对,醉花楼。”   说罢他借着昏暗的烛光瞅了陆寂一眼,“你小子这不挺懂的?”   陆寂又脸红,但幸好这次光不太亮,没叫谢微星看出来。   经此一事,谢微星哪还敢再回殷家,他干脆在昭德殿住下,好几天都没再出门,直到陆寂给他带来殷家的消息。   “今日有信递进宫中,说郑樱险些小产,你要不要回去瞧瞧。”   谢微星一脸空白:“郑樱是谁?”   陆寂:“……”   谢微星终于对上号,他慌慌张张站起来,连连摆手,“不是我的孩子啊!”   说完自己率先愣住。   不是他的又能是谁的?他现在是殷钊,那孩子生下来就得叫他一声爹。   谢微星铁青着脸去睡了一觉,将千人群闹了个天翻地覆,又喜提三十天禁言。   思虑再三,他还是叫上陆寂作陪,回了一趟殷家。   郑樱脸色苍白躺在床上,见殷钊终于回来,她并未责怪,而是小心翼翼询问:“是樱儿哪里惹爷不开心吗?爷为何不回家?为何从奉城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樱儿怎么都想不通,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谢微星替她着急,“你还怀着身孕呢,怎能天天哭?就算没有孩子,你这样哭也会把自己身子哭坏的。”   郑樱眼中露出喜悦,“原来爷还是在乎樱儿的。”   这个恋爱脑,谢微星频频叹气,他直觉这样拖下去并不能解决问题,干脆心一横,利落道:“你总不能这一辈子都依附于一个男人吧?”   郑樱不太懂谢微星的意思,她迷茫道:“爷,你说什么?”   “我过阵子便要出兵大辽,尚不知生死,若我死在外头呢?你怎么办?”   郑樱连忙去捂他的嘴,“爷怎么能这么想?爷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微星后仰躲开,故意板起脸,“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好好听着!”   郑樱吓了一跳,呆呆望着他。   “我待会儿会把你的卖身契拿给你,你往后就是自由身,殷家只有你一个主子,账上的银子随你用,想吃什么便去买,孩子是次要的,万万不能委屈自己。”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我死了,也不必为我守节,我给你盘了几个铺子,往后你就学着算账,有一技傍身,能养活自己才是正道。”   对郑樱来说,谢微星这番话无异于天方夜谭,她前些年待在青楼中,心中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有个知心郎君将她赎回家,她也自知成不了正房,就算是做个姨娘也是甘心的。   可那个人如今却要她自己养活自己……   “爷……”她仓惶摇头,两行泪说掉就掉,“我只是个女子,我不会算账,我也不识字……”   看着郑樱这幅可怜模样,谢微星声音轻柔许多,“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差么?没人天生就会的,你可以慢慢学,先从识字开始,我会找人教你,这些东西学了就是自己的,往后去哪都饿不死。”   郑樱还在哀求:“爷……”   “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郑樱猛地停下哭声。   谢微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负责任,用孩子去捆绑一个母亲也令人不齿,他心里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说着无情的话,“再这样软弱,岂不是谁都能欺负你们娘俩儿?为了孩子,你也得坚强起来。”   陆寂就在门外静静听着,听到郑樱要殷钊为孩子取名时,他耳朵微微一动。   “这孩子不好跟我姓殷,便随你姓郑吧,就叫郑钱,往后能挣大钱。”   谢微星把自己反锁在屋中,往事如走马观花般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也不点烛,就这么坐了许久,直到陆寂来敲门。   “睡了吗?”   谢微星过去开门,手背揉着眼睛,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处理好了?”   “嗯。”陆寂朝身后摆摆头,发财连忙跑进来,从兜里掏出火折子,将蜡烛挨个点起。   他不说如何处置的,谢微星也不问,只问了问郑清平的事。   “郑元宝怎么样,是不是吓到了?”   “没事,她皮实得很,哭累就睡了。”   谢微星坐在桌边沉默。   屋中实在是寂静,发财放轻脚步,无声地点完所有蜡烛,又默默退出去。   半晌,谢微星与陆寂同时开口。   “我不该朝你发火——”   “我已差人去郑家——”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从对方眼中看到轻松的笑意。   谢微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心里憋了整夜的话一吐为快。   “我也是昏了头,明知道长安城并不太平,还觉得不会有人伤害她,是我没照顾好她,我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   “我也有问题。”陆寂把责任揽过去,“她从小到大一直很懂事,比陆凭强太多,我都忘了她只有十岁,平日里也没把她当普通孩子看待。”   谢微星一针见血:“从小就懂事的孩子才没有安全感,她们需要更多的陪伴和关心,你小时候也懂事,你应该明白。”   陆寂比郑清平还要懂事,郑清平有郑樱照顾,有陆寂教导,时不时还会冒出属于孩童的天真想法,可十岁的陆寂那时已经满脑子都是朝政与天下。   陆寂握住谢微星搭在桌边的手,“谢微星,可我到现在都没有你说的那所谓的安全感,我也需要陪伴和关心。”   谢微星有些无语:“……你也十岁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晚了,抱歉!   这一章呼应第2章 花枝招展陆清野的小伏笔。   ◇ 第65章 前脚挖坑笑嘻嘻,后脚自埋哭唧唧   殿内铺满喜烛,绛红窗上,两道不断摇曳的身影渐渐重合至一处。   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先是被大太阳晒了一整天,又被屋中火烛烤了半夜,暖意直叫人烧脸。   陆凭喝下合卺酒后脸红更甚,他取过喜秤,将新娘盖头缓缓掀了,看见下头那张脸时,毫无波澜的双眼突地明亮起来。   “是你呀!”语气中带着雀跃。   宋九枝脸上带了浓妆,陆凭不太确定,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小心翼翼问道:“是你吗?宋九枝?”   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宋九枝收获一份意外之喜,他微微颔首,红盖头“扑”地滑下去。   陆凭眼疾手快将盖头抓在手中,腼腆一笑,“皇叔若早说是你进宫,朕这几日就不难过了。”   宋九枝问:“王爷是如何说的?”   陆凭坐在床边,同宋九枝紧紧挨着,双脚一翘一翘地,“皇叔说谢家出一个皇后,皇婶才安心,为了叫皇婶安心,朕就只能成亲了。”   说罢,他有些疑惑,“可是朕还没有皇婶呢。”   皇叔都要三十了,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又是哪里凭空冒出个皇婶来?   那皇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宋九枝腹诽一句,又问道:“王爷要陛下立谢家人为后,陛下就乖乖听话吗?”   陆凭没回答,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他想了会儿,生硬地转移话题,“宋九枝,怎么会是你进宫啊?你是特意来陪朕的吗?”   “陛下为何这样说?”宋九枝侧头,盯着身边人鸦黑的睫毛,那种想要探索对方的欲望到达了顶峰。   陆凭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类型,对方的一些想法也十分有趣又独特,譬如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要娶谁,譬如他也会因娶到一个认识的人而开心。   “陛下不觉得,臣一个男子乔装打扮嫁入宫中,是有其他目的吗?”   陆凭瞪着两颗天真无邪的大眼珠子,眨巴眨巴,又慢慢弯起,“朕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你能有什么目的?”   “傀儡皇帝”四个字,完美解答了宋九枝方才两个疑问。   因为是傀儡皇帝,所以没资格选择自己的皇后,又何谈在不在乎?因为是傀儡皇帝,所以心里早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得到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时,才会开心。   宋九枝纠正他的话:“陛下不是傀儡,王爷叫臣入宫,是要臣孜心教导,将来有一天,陛下便可做到真正君临天下。”   陆凭已是个成年人,虽然不爱读书,却也明白一些简单的道理,宋九枝说的话,他是不太敢信的。   “你莫要骗朕了。”他笑笑,踹了靴子滚进床里侧,毫不设防地摊开手脚躺下,喝了酒的脑袋愈发昏沉。   宋九枝看了眼外间,那里站了不少人,太监等着抬热水,宫女等着换床褥,教习嬷嬷等着收喜帕。   他跟着躺下,脑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侧过身,胳膊伸进去一扫,从枕头下头扫出几本书来。   “这是什么?”   陆凭一早起来迎亲,这会儿已经困到迷糊,他强行撑起眼皮看了眼,含混不清答道:“朕也不知道,是皇叔给的,说朕洞房时用得上。”   宋九枝挑起眉梢,随手翻开看了几页,又兴趣廖廖丢去床尾。   画得也忒潦草,看了也未必学会,不如由他亲自教学。   摇光轩,谢微星正在啃大骨头。   “刺溜刺溜”吸骨髓的声音十分粗鲁,谢微星使了半天劲儿,却只吸了一小块出来。   吸累了,他放下玉竹管,叹了口气,“这么好吃的东西,吃起来竟这样费劲。”   再看陆寂那边早已换了工具,他右手一只尖头小锤,左手一把长柄银勺,明明在做更粗鲁的事,却无端赏心悦目。   小锤轻轻一敲,便将坚硬的骨头敲开,再用银勺将骨髓舀出,搁在银质小盘里,待攒了满满一盘,才递到谢微星跟前。   谢微星有些不自在,“叫下人来做就是了,你这么殷勤干什么?”   他把小盘往陆寂那边推了推,“你不吃吗?”   “你先吃就是,我待会儿吃别的。”陆寂取过湿布巾,优雅地擦过每一根手指,看谢微星的眼神像看一盘菜。   谢微星没想太多,他吃了一半,给陆寂留了一半,正要脱衣裳睡觉,腰封一拆,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了下来。   陆寂俯身捡起,把玩着那朵从谢府偷回来的大红花,“藏这个做什么?”   难道谢微星羡慕旁人成亲吗?   “本来想拿给郑元宝玩的。”谢微星解释一句,把已经压成一片的花接过去,他捋了几下,没能捋成立体,于是干脆放弃,嘟囔一声:“也不知道宋九枝那边怎么样了。”   陆寂不悦地拧起眉头:“为何瞧见红花便想起宋九枝?你同他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微星倒觉得陆寂奇怪,“今日他成亲,红花是为他挂的,不想起他能想起谁?”   陆寂:“……”   谢微星突然反应过来,神情恍惚:“我没跟你说吗?嫁进宫里的是宋九枝。”   或许是那姓宋的假想敌终于“嫁为人妇”,陆寂压根没考虑娶媳妇的陆凭现在是何心情,他狠狠松了口气,险些笑出声来。   “你从未说过。”   “那就是我忙忘了。”谢微星摆摆手,没当回事。   “可……”陆寂语气又变得迟疑,似有难言之隐,“可我给皇上留了些东西。”   谢微星一乐:“不会是春宫图吧?”   陆寂:“……”   谢微星已经笑得滚去床上,单薄的胸脯乱颤。   陆寂上前,看着床褥很快乱成一团,也无奈一笑:“怕他不会。”   谢微星笑够了,眼皮半阖看着陆寂,“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都不会?让我猜猜,你不会还给他藏枕头底下了吧?”   陆寂收起笑容,目光变得幽深,他没回答,而是直勾勾盯着谢微星看。   谢微星没发现陆寂眼神变了,他嘲笑道:“陆清野,都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还往枕头下面藏春宫图啊?这里不会也被你藏了几本吧?”   说罢,他右手一伸,往枕头下面摸去,而后笑容一僵。   陆寂单膝跪上床头,手缓缓探入枕头下面,带着谢微星一起,将藏在那里的东西拿出来。三瓶脂膏。   谢微星像是瞎了一般,他不动声色将脂膏重新推回去,用厚实的枕头盖住,顺势倒在上头,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谢微星。”陆寂凑近了,有一搭没一搭拨弄他的耳垂,语气蛊惑:“拿出来,不然待会儿会伤了你。”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前脚笑嘻嘻,后脚哭唧唧   ◇ 第66章 欲拒还迎成暗语,坐镇长安待捷报   谢微星非要跟陆寂对着来,他把被子盖好,安详地闭上眼,“不要,我明日还得早起去看郑元宝。”   陆寂思索片刻,退而求其次,“那只做一回。”   谢微星:“不要。”   陆寂追问:“真不要?”   谢微星:“不要。”   “好吧。”陆寂给他掖了掖被子,顺势躺下,“你不想要,那便不做。”   谢微星:“……”   不是,他说不要就不做了?不知道欲拒还迎口是心非什么意思吗?   他倏地睁眼,歪头看去,却猝不及防撞进陆寂带笑的眸中,再往下看,不知什么时候,三瓶脂膏已经进了陆寂手心。   “你什么意思啊?”谢微星问。   陆寂回望过去,轻声道:“谢微星,我在方才的骨头汤里下了药。”   谢微星悄悄红了脸。   下药是假,求欢是真。   自从上回假借下药名头做过一次,那两个字便成了他们之间不可与外人说的暗语。   见谢微星没再拒绝,陆寂大着胆子压上去,“谢微星,准备好了么?我要强迫你与我欢好了。”   谢微星身子燥热,小声嘟囔:“你大爷的,你强迫别人还要别人做好准备?”   陆寂的回应是往他手中塞了瓶焐热的脂膏。   翌日一早,谢微星从床上爬起来,目光呆滞眼眶青黑,与一旁神清气爽的陆寂天差地别。   他没好气问:“今日不用上朝?”   陆寂将鱼纹玉佩端端正正佩好,取了谢微星的衣裳回来,“天子大婚,今日不早朝,我同你去郑家。”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件事,谢微星软着腿起身,大张着双臂,要陆寂给他穿衣裳。   “郑元宝爱吃的那家点心,待会儿去买点。”   陆寂“嗯”了一声,高大的身子直接弯下去,仔仔细细给谢微星系好腰带。   “郑元宝喜欢画画,你要不找个师傅教教她呢?”   “找过。”陆寂直起腰,取过木梳给谢微星束发,“画千里山河图的孟老先生,才教三日,便病倒在床。”   “……”谢微星护短,替郑清平说话,“她不是那样的孩子,一定是孟老先生有什么旧疾。”   陆寂无声笑笑。   两人一同去买了祥兴斋的点心,又给郑清平带了几本用于临摹的画册,直到进了郑家大门,谢微星还在担心。   “这些东西能把她哄好吗?要不我带她去城外爬山散散心?”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公鸡扑腾着翅膀从两人跟前跑了过去。   紧接着,郑清平风风火火跳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根漆黑的烧火棍,原地起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呔!好你个鸡鸡!看你往哪里跑!”   谢微星:“……”   陆寂:“我说过,她皮实得很。”   “郑元宝!”郑樱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昨日才给你做的新裤子!做什么能烂成这样?”   郑清平眼尖,一下便看见大门口站着的谢微星,她高喊一声“灿灿美人”,蹦蹦跳跳跑过去,将人拉低了耳语,“灿灿美人,我娘要打我,你帮帮我。”   说完躲在谢微星身后不再露头。   谢微星也怕见到郑樱,他甚至都不敢同郑樱对视,于是只好求助于身边的陆寂。   陆寂微微侧头,一大一小用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本王来瞧瞧平儿。”   谢微星连忙示意青成把点心拿出来,“还给平儿带了点心和画册。”   郑清平踮起脚尖,双手搭在谢微星肩头,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灿灿美人,你怎么不叫我元宝啦?”   谢微星背过手去捏了捏郑清平的胳膊,示意她老实点,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郑樱大大方方将东西接过去,行过一礼,“多谢王爷惦念,元宝好得很,她一向没心没肺的,今日起床就将昨天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说完,她吩咐下人取了个玉瓷盘,数了三块点心出来,语气严肃同郑清平道:“今日就只准吃这些,剩下的明日再吃。”   郑清平眼珠子一转,喊道:“娘,灿灿美人也吃点心!”   郑樱一愣,朝谢微星看来。   谢微星被这一眼看得发毛,他顺着郑清平的意思笑了笑,表情僵硬。   郑樱干脆把整包点心都搁在盘子里,同几人点头示意后便匆匆离开。   她每日都很忙,一睁眼就要巡铺子算账,有时要算到深夜才回,郑家没人时,就把郑清平送去摄政王府,摄政王府没人,就送去宫中。   倒是不愁吃穿不愁花销,当年殷钊给她留下的几间铺子也越做越大,说是富可敌国有些夸张,但腰缠万贯还是有的。   看着郑樱离开的方向,谢微星小声唏嘘:“这就是女强人啊,不管到哪都这么迷人。”   转过头来,刚好对上陆寂一张黑脸。   “你瞪我作甚?”谢微星翻了个白眼,“我说的不对吗?”   郑清平欢天喜地捧了点心盘子回来,“灿灿美人,什么叫女强人啊?”   谢微星朝门口努努嘴,牵着郑清平往后院走,“你娘就是女强人,以后你也是女强人。”   陆寂一步不敢离,连忙跟上去,待跟到郑清平屋外,便听见里头已经聊到了昨天的事。   “我讨厌他,每次见他,他都要说一遍是我爹害死他爹。”郑清平皱了皱鼻子,毫不掩饰自己对祝清风的厌恶,“我实在忍不住,所以就跟他打了一架。”   “咔哧咔哧”嚼点心的声音停下,谢微星有些意外:“你跟他打架?那你衣裳怎么湿的?”   郑清平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跌进水里,他把我拽上来的。”   昨日祝清风被人按在地上,而郑清平又狼狈得很,谢微星还以为郑清平被人欺负了,那一拳头也险些挥下去。   “灿灿美人。”郑清平犹豫着问出那个问题,“真的是我爹害死他爹吗?”   谢微星举着点心的手顿在半空。   他也不知如何回答,祝老将军、祝家军、奉城百姓,几万条性命到底是不是殷钊害死的,除了殷钊自己,谁也不知道。   面对郑清平期盼的眼神,谢微星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但你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我娘也说爹不是那样的人。”郑清平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灿灿美人,你认识我娘,应该也认识我爹吧?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爹……”谢微星记忆飘远,“你爹是个很复杂的人。”   自说要让郑樱自立门户,谢微星果真给她找来两个先生,一个教识字,一个教算术,而他自己也忙于大辽一事,无法抽身。   这次的任务不算简单,更何况谢微星错生在殷钊身上,头一次上朝便遭到众人极力反对,其中叫嚣最凶的还要数韩家。   彼时韩子晟还是个没资格上朝的毛头小子,指着殷钊鼻尖骂的,是韩子晟的老父亲。   “好你个殷十方!奉城一战你尚未解释清楚,如今又要去肃城,你害得祝老将军惨死,害得奉城百姓惨死,还要来害我韩家、害肃城百姓不成!”   殷钊刀削薄唇,眉峰高扬,本来是一副薄情相,偏又生了一副桃花眼,再配上谢微星懒散的表情,端地是目中无人。   他嘴皮子一掀,反唇相讥:“韩将军说的是,那就请韩将军把丢了的黔城嵇城和惠城收回来吧。”   韩老将军被他一句话堵住,一时间上不来气,本就蜡黄的脸被憋得愈加难看。   这三城是从韩家人手里丢的。   辽人当真嚣张,萧远桥一死,他们便毫无顾忌,欺负长安城只有陆寂陆凭两个孩子,便挥鞭南下,直压边疆四城。   奉城沦陷后,黔城嵇城和惠城也接连被破,如今肃城也岌岌可危,若再丢一城,便真要被那辽人打到家门口!   谢微星看了眼上头还在玩手指头的陆凭,暗骂一句当皇帝的不争气,扫过一旁正襟危坐的陆寂时,心里才稍稍好受些。   “不过这也不能怪韩将军,奉城一旦失守,后面的黔城嵇城惠城便如探囊取物,丢了便丢了,再收回来就是。”   韩老将军“呼哧呼哧”喘了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他指指点点,“你说得倒容易,四城已丢,岂是嘴上说说便能收回的?辽人来势汹汹,又如何才能叫他们滚出中原?”   如何让辽人滚出中原?也无非是用计用谋明战暗夺,用血用肉孤注一掷。   谢微星转身,在朝臣中扫了一眼,“谢大人,你觉得该如何收回四城?”   人群中的谢献书先是一怔,而后朝四周看去。   谢微星重新问了一遍,这次直接点名道姓:“谢献书谢大人,你觉得该如何收回四城?”   谢献书迈出几步,抱拳行礼,“臣一介文人,排兵布阵之事并不在行,但臣已叫家中长子递了名帖,届时投身军营,就算粉身碎骨马革裹尸,也要同辽人决一死战!”   “谢家谢朗尚十三,与辽人决一死战还轮不到他,若是大家都能有谢大人这番觉悟,大辽岂不是输定了?”谢微星旋身跪在陆寂跟前,铿锵有力道:“王爷,臣只要十万将士,不到一年,必定将辽人赶回老巢!”   见谢微星跪他,陆寂倏地起身,他想将人扶起来,对上谢微星警告的眼神,只得忍下冲动缓缓坐回去。   “本王允了。”   这是两人早早便商量好的,谢微星主将,陆寂监军,他们一同前去肃城,携手将辽人赶出中原。   谢微星俯跪谢恩,松了口气,“还有一事,既然韩将军如此不放心,我便请韩将军做监军,同我一起去肃城,韩将军可愿意?”   陆寂仓惶起身,不解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他们明明说好的不是吗,同去肃城,并肩作战,生也一起死也一起,谢微星为何突然反悔?   韩将军自然愿意,忙不迭跪下去,“王爷,臣愿做监军!”   不等陆寂开口,谢微星高声打断,“韩将军随我去肃城,各位大人可放心?”   谢微星的话仿佛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力,朝臣从未有过如此齐心协力的时候。   “韩将军同去,我们自然放心!”   谢微星勾唇一笑,满身傲气,“那王爷便坐镇长安,等我捷报。”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小黄毛,你就好好待在长安,等我帮你把这群坏蛋赶出去。   ◇ 第67章 你的被窝最暖和,气血旺盛很正常   临走前,谢微星又以殷钊的身份回了一趟殷家。   郑樱已经有些孕妇的模样,走路时单手撑在腰后,腊月里穿得厚不显怀,也无从判断这孩子月份多大。   谢微星没这方面经验,他盯着郑樱的肚子看了半晌,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移开视线,问了一句:“何时生?”   郑樱不知在心里盘算过多少遍日子,这会儿脱口而出:“应当是爷去奉城前要我那次,要生也得入秋了。”   暧昧的表达方式叫谢微星头皮发麻,他慌慌张张站起来,留下一句“有事便往宫里递信”便匆匆离开。   他将郑樱托付给陆寂,将陆凭托付给陆寂,将整个长安百姓都托付给陆寂,他要陆寂无法脱身,只能留在长安。   出征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谢微星端坐马背之上,一身银胄刚刚擦过,泛着粼粼冷光。   他右手提一把红缨长刀,人群中谢献书瞧见,连忙问身边的程屹安:“定廉,可是我眼花了,那是独横的佩刀?”   程屹安默默红了眼圈,却没回答。   谢微星点过兵,又一扯缰绳,马蹄踢踏着来到城墙下。   “王爷!”他迎风高喊,气势如虹,“看我如何将辽人打得屁滚尿流!”   陆寂心头一跳,他不自主往前走了几步,竭力在寒风中睁大双眼,一错不错盯着下头的人。   可没来得及仔细看,谢微星已经扯着缰绳转身,投入漫天风雪中,只留大红披风在空中飞舞。   韩老将军就看不惯他这幅意气风发的模样,冷哼一声:“殷十方,我不管你是如何蛊惑王爷的,若你敢耍花招,我定亲自将你脑袋砍下来送回长安!”   “哈哈哈!”谢微星笑得肆意,骏马疾驰,狂妄的声音落后半步,“韩老将军,辽人认输之前,还是给我留一留这颗脑袋吧!”   他走时笑得多开心,到肃城时就哭得多难过,边疆的风雪实在难以忍受,炭火盆子形同虚设,几乎夜夜都冻得无法入眠。   韩老将军终于找到个机会嘲笑,用羊皮水袋灌了热水,丢进谢微星怀里,“嗤,瞧你那模样,待不下去就滚回长安!”   “你大爷的……谁能想到这里这么冷?”谢微星缩成一团,手抖得不成样子,还在坚持给陆寂写信。   韩老将军瞪眼:“你这后生方才是不是骂我呢?”   谢微星也非常识时务,哆嗦着嘴皮子解释:“没有没有,口头禅,说习惯了,没有针对您的意思。”   “哼!谅你也不敢!”   于是陆寂收到谢微星寄回的第一封信时,上头没写什么有用的信息,全是谢微星的吐槽。   小~黄~毛~啊~~~~~这~里~实~在~是~太~冷~了~陆寂:“……”   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看来是真的很冷。   而且那全篇的“~”又是什么意思?是暗语吗?   陆寂不太懂,他自动忽略那些符号,将字单独摘出来读。   “小黄毛啊,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早知道就晚几个月再来打他们,韩老将军说他不冷,我看他手都长冻疮了,果然这些铁血汉子不止身板硬,嘴也硬得很。”   “不用着急寄棉衣,每日都得穿盔甲,棉衣压根穿不下,这几日还在城外扎营,过几日进城会好些。”   “许是我天生怕冷,一点点小风就受不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冷得我日日想你,还是你的被窝最暖和。”   读到最后一句,陆寂脸颊微微发烫。   回忆与谢微星同睡的每一天,对方似乎是比常人怕冷一些,他盖两床被子捂得出汗时,谢微星还要再加一床被子才睡得着。   陆寂提笔,认认真真给谢微星写了回信。   信寄到时,谢微星刚刚收回黔城,他小腹上不慎划了个口子,一边包扎一边拆了信封。   “问先生安,边疆风雪肆虐,怎能不穿棉衣?我差人做了薄棉衣送去,先生记得穿在盔甲下。”   “时至今日,仍恨自己不能与先生并肩作战,若皇上能独当一面,我定会立刻挥鞭北上,可如今我半步都无法离开,也无法替先生分担一二,心中万分焦急。”   “先生可有受伤?可有遭到韩家刁难?可也生了冻疮?”   “先生,请早些回来。”   谢微星没多开心,反而有些沉重,他捻动信纸,陆寂的信后面还有一张纸。   他抖了抖,看见开头歪七扭八的“殷爷”二字,才明白是郑樱给他写的信,被陆寂一同寄了过来。   郑樱才学写字,字体幼稚,却一笔一划写得十分仔细,谢微星大体读了读,大概是问他安好,要他无需担忧家中,又说腹中胎儿已有动静,总在夜里扰人清梦。   谢微星挑了挑眉,这种凭空当爹的感受十分奇妙。   他做过不少任务,但从未同别人建立过如此亲密的关系,那是殷钊留下的血脉,如今成了他的责任,某一刻他也在想,这孩子生出来会是什么样。   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乖巧听话,还是顽皮淘气,是随郑樱多一些,还是随殷钊多一些?   沙场上一个生命的消失太过寻常又悄无声息,这样一个即将降生的新生命叫谢微星隐隐期盼起来。   于是在黔城捷报中,除去给陆寂的信,谢微星特意给郑樱写了一封回信。   这一仗转眼间就打到初夏,丢掉的四城已收回两城,陆寂和郑樱的信也已厚厚一摞。   长安城遍地落花时,谢微星不知第几封回信随嵇城捷报一同递进陆寂手中。   陆寂连忙拆了,他以为还会看到谢微星长篇大论同他说些最近的见闻,可没想到拆开来却只有薄薄一张纸。   上头是“殷钊”的全身画像,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   我在大辽很想你。   陆寂:“……”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将纸翻来覆去看,最后不得不失望地确定,只有一幅画和几个字。   正当他疑惑时,却听见前来送信的小兵“噗嗤”一声笑开。   陆寂不解地看去,面前的人毫无形象蹲在地上,边笑边捶地,将地面捶得“啪啪”响。   兜鍪遮挡下看不清脸,可那声音陆寂早在梦中听过千次百次,他半是欢喜雀跃半是不敢置信喊出那个名字。   “谢微星?”   谢微星将兜鍪摘了,露出一双绿眼珠,“没想到吧?哈哈哈——”   话音未落,便被陆寂用力拥入怀中。   笑声戛然而止,谢微星怔愣片刻,而后缓缓抬手,在陆寂后背上拍了拍。   谁都没说话,过了良久,陆寂才慢慢松手,克制地后退一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谢微星没心没肺,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也是偷跑回来的,想你了,便趁着嵇城大捷回来瞧瞧,过两天就走。”   陆寂将他打量过一遍,突然抬手,指腹轻轻搓去他鼻尖的尘土。   谢微星有些不好意思地躲了躲,“跑了一路,浑身是土,加上出汗又臭又脏的,陪我去泡个池子,我们边泡边说。”   陆寂没听清谢微星说什么便答应下来,待站在雾气中,想起泡池子还要脱衣裳,这才生出退缩之意。   “你、你先泡,我去差人准备干净衣裳。”   “你害羞什么?”谢微星将陆寂拦下,去扯他的腰带,“小时候不是经常一起泡池子吗?怎么长大反而拘束了?”   陆寂抬手挡了挡,嘴唇无助地张开,却无法说出拒绝的理由。   谢微星那边已经脱了个干净,露出精壮干练的身体,他朝陆寂挑挑眉,异族相貌做这样的表情比汉人更加风流。   “我先脱总行了吧。”说罢他跳下水,扶着池沿浮浮沉沉,“快点下来,水都要凉了。”   隔着水雾,陆寂的目光不可控制地落在谢微星裸露的肩头。   他犹豫片刻,磨磨蹭蹭褪去外衣,穿着里衣下了水。   谢微星有些无语,“不过是几月没见,你怎么又同我生疏了?”   陆寂已被逗得无力思考,他摇摇头,迟迟无法言语。   谢微星那对好看的眼珠咕噜转了几下,他走到陆寂旁边,苍劲有力的胳膊勾住对方的脖子,往自己身边一带。   “你看,我们同为男子,你有的我也有,你瞧我就像瞧见了自己,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他透过水面往下看了眼,在陆寂耳边吹了个响亮的流氓哨,“可以啊!”   陆寂不明所以随着谢微星的目光低头,那条可怜的单裤不知何时已经落在脚踝处,由上至下看去,一览无余。   他浑身一震,慌忙转身躲开,却听见身后响起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谢微星拍着他的背,笑得眼泪汪汪,“夸你呢,你躲什么?”   手心的肌肉愈发僵硬,陆寂许久没出声,谢微星终于意识到这样一个玩笑对陆寂来说有些过分,他讪讪放下手,干咳一声。   “小黄毛……你生气了?”   陆寂僵着手脚一动不动,打定主意不想搭理他。   谢微星又凑到陆寂身侧,弯着腰,由下至上看去,“真生气啦!”   陆寂:“……”   他认识萧远桥时就知道的,这人没个正形,浪荡得很,小时候只觉得先生是个潇洒恣意的风中过客,没想到如今竟越来越过分!   把人逗生气了又没人帮他哄,谢微星只好低着头,耐着性子道歉。   “别生气啊,跟你开玩笑呢,我也是习惯了,在我老家有好多沐浴池子,男子一间,女子一间,大家都光着身子,互相搓背聊聊大小,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陆寂终于有了反应,他觉得不可思议:“很正常的事?”   谢微星倒是坦然,凑得更近,“对啊,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害臊的?就是在肃城,也是烧一锅水几十个人一起洗,想讨点热水都讨不到,哪还顾得上害臊?”   陆寂又躲了躲,身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叫他紧张到眉心突突直跳。   谢微星有心想同陆寂消除隔阂,非要掰着陆寂的肩膀,垫脚去看。   陆寂来不及挡,一时不察竟真的叫谢微星看了去,他猛地挣开,双手捂着腿间,匆匆逃去池子一角,背朝外藏起来。   谢微星:“……”   他也没料到陆寂泡个池子还能起反应,支吾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洗澡嘛,突然站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你正是气血旺盛的年纪,很正常。”   ◇ 第68章 两道闪电砸清明,接连弃城遭问罪   若谢微星早知道陆寂对他生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心思,他绝对会老老实实闭嘴,而不是脑子一热脱口问出“要不要先解决一下”这种问题。   但他迟钝到没发现陆寂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转头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当天夜里又滚上陆寂的床。   陆寂不敢再与谢微星同睡,又不好直接赶人,他站在床边犹豫片刻,问道:“你不回殷家吗?”   谢微星挪去床里侧,给陆寂留出空,顺势拍了拍,“不回,你是不知道在殷家睡会发生什么,太危险了……”   陆寂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收紧。   “这一路马不停蹄实在困乏,我先睡了。”谢微星翻了个身,却总觉得后脑勺不舒服,他左右晃晃,那种不适没得到缓解,反而愈发强烈。   他有些烦躁,干脆支起上身将枕头掀了,露出下头的东西。   两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那里端端正正摆着一本册子,约有两指厚,上书四个大字:春宫秘画。   陆寂已记不起是何时把东西落在这儿的,他脸色突变,张皇失措伸出手,可谢微星却更快一步,已经将册子高高举起,顺势躲去他抓不到的地方。   “你小子,居然看春宫图?”谢微星咧着嘴笑,困意也一扫而空。   “谢微星,还给我……”陆寂语气惊慌,细看下指尖在微微颤抖。   谢微星故意抓着册子甩来甩去,坏心眼地揶揄调笑:“奇怪?你怎地如此慌张?看个春宫图而已,又没说不叫你看。”   “给我。”陆寂又说了一遍,目光随着谢微星的动作来来回回,他心中默念着,祈祷谢微星千万不要翻开,可往往事与愿违。   “你也算是开窍了。”谢微星感慨一句,顺手翻开,津津有味看起来。   可这春宫秘画是越看越不对劲,待看清上头纠缠的并非男男女女,而是清一色的男子时,谢微星笑容逐渐僵住,呲起的大牙也慢慢收回去。   “……”   怎么全是男的?   这不对吧兄弟?   他不信邪,又接连翻了好几页,虽然画得粗糙,但一个人一根,两个人两根,这么简单的算数题他还是会算的。   除非其中一人天赋异禀,能长两根。   陆寂闭了闭眼,他死死垂着头,已不敢去看谢微星现在是何表情。   殿中霎时弥漫上一股尴尬的气息,谢微星傻愣在那里,向来转动飞快的脑筋锈住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若无其事合起册子,端端正正摆回原来的位置,一本正经叮嘱道:“往后莫要藏在枕头下面了。”   陆寂一声不吭,只能瞧见露在外头的耳朵连带双手都是红的,他夺似的抓起那本春宫秘画,脚步虚浮匆匆逃离,这一走便是整晚。   而铁直如谢微星,他瞪着大眼躺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才仿佛被一道闪电砸在天灵盖,“蹭”地坐起身来。   陆寂喜欢男的?   这窍开得也太先进了。   倒不是歧视,喜欢某个人本就是个不可控的自由选项,可那是陆寂啊,这种心情,这种心情……   谢微星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若非要举个例子,就像听说谢献书与程屹安搞在一块,能接受,但无法立刻接受。   也是他自己犯贱,本以为发现了陆寂的小秘密,没想到是个大秘密,这下倒好,又把人给吓跑了。   他盯着右手看了会儿,突然抬起左手,“啪啪”扇起来,边扇边小声骂道:“叫你犯贱!叫你犯贱!”   正骂着,外间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微星连忙掀起床帐往外看去,猝不及防同陆寂对视在一起。   陆寂没想到谢微星这会儿竟醒着,他目光闪躲几瞬,又要转身逃跑,却被谢微星出声喊住,“小黄毛!”脚步停顿。   “你跑什么?”谢微星光着脚下了床,他看着陆寂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我今晚就得走了。”   陆寂不敢转身看他,语气却焦急许多,“为何这样仓促?”   谢微星解释:“这一来一回,路上就得耽搁十天,哪有军中主将十几天找不见人的?”   “回来瞧瞧你,长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说罢,他咬咬下唇,“殷家我先不回,郑樱那边你帮我照看着,待我把最后两城收回来再去见她。”   陆寂满心苦涩:“是为了躲我么?”   谢微星一个头赛两个大,连忙否认:“你怎会这样想?喜欢男子并非什么怪事,你无需难堪,若是有钟意的人,也可同我说,我替你把关。”   陆寂愈发苦涩,那种感觉从胸膛蔓延到四肢,游走在舌尖,苦得嘴唇都是麻的。   谢微星当真不懂吗?那些春宫册子是为谁看的?一夜未归又是在躲着谁?   谢微星当然不懂,一来他将陆寂从小养到大,看待这件事时多少带些长辈的姿态,二来他浑身上下的筋全是直的,弯不了一点,所以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说着不回殷家,临走前,谢微星还是偷偷摸摸去看了眼,瞧见郑樱挺着大肚子面色红润,也算放心,这才一扬马鞭,急转北上。   而直到回了肃城,第二道闪电才姗姗来迟,再一次砸在谢微星天灵盖上。   他突然梦到同陆寂泡池子那天,陆寂那闪躲的表情,压抑的眼神,赤裸的反应,硬生生将他从睡梦中砸醒。   陆寂不会是对他有想法吧?   这小兔崽子!对着殷钊这张脸也能硬?   这就更不对劲了,谢献书跟程屹安搞在一起他能接受,但谢献书要来搞他是绝对不可以的。   陆寂也不可以。   他急于求证,于是大半夜爬起来,拿出陆寂给他寄的每一封信,逐句读过,于字里行间揣测意图,那是些再正常不过的话,谢微星并未察觉任何异样,直到他将郑樱的信打开铺在一旁。   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心措辞,同样不加掩饰的关怀,叫他心乱如麻。   郑樱依依不舍念着殷钊,陆寂一往情深又是念着谁?   可谢微星来不及思考这些风花雪月。   辽人重整旗鼓,来势汹汹,突攻才收回不久的嵇城。   韩老将军死讯传来时,谢微星只差十里便到嵇城,他看着溃败不成型的韩家军,喃喃问道:“你们来时,嵇城还剩多少人?”   前来送信的将士悲怆大喊:“不足一万!”   一万将士,十里地……   谢微星闭了闭眼,当机立断,一声令下:“撤!”   韩家将士本以为终于等来援军,可没想到援军却在十里之地退缩。   “不能撤!不能撤啊!我们苦战数月才将嵇城收回,韩老将军死守至今,怎能说撤就撤!”   谢微星拽住胯下焦躁踱步的骏马,苦楚与恨意交加,“不足一万,如何守得住?又如何等得了?”   十里地,就算马不停蹄一路疾驰,最少也得半个时辰,待奔到嵇城城下,辽人早已将城屠尽。   “只差十里!只差十里啊!殷十方!你可是要当逃兵!”   “是,我今日便当一回逃兵,来人,把他们几个带回去!”   谢微星摸向腰间的羊皮水袋,朝嵇城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咬牙掉转马头,马蹄扬起的砂砾不停往眼眶中钻,他拼命睁着双眼,眼珠红了一路。   嵇城再次沦陷,辽军乘胜追击,往黔城逼来。   而这时谢微星却再次做了一个令人不齿的决定——放弃黔城,退至更后方也更安全的肃城。   众人这才恍惚记起,殷钊本就有叛国嫌疑,先是奉城一战中害死祝将军,又在韩老将军身死后连弃两城,这其中定有问题!   谢微星不顾众人质疑,带殷家军弃城逃跑,辽人听说这件事,更是士气大振,直接南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黔城。   退至肃城第七日,长安终于来人,韩子晟上任新监军的第一件事,便是跟谢微星打了一架。   两人从校场打到营帐,最后打累了,才并肩坐在一处,脸上不同程度挂彩。   “还打吗?”谢微星喘着粗气问。   韩子晟恨不得从谢微星身上撕一块血肉下来,“你这贪生怕死之辈!我爹死在辽人刀下时,你在何处?韩家军将士拼死守城时,你为何要撤?辽人还未攻至城下,你为何要弃城不顾?”   谁知谢微星竟“吃吃”笑开,“朝堂都信我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什么叫信?你本就是!”   谢微星笑得愈发张狂,抵在墙上的肩膀一抖一抖,“那可……太好了。”   “……”韩子晟像看疯子般看着他,“殷钊!虎符已收回,我明日就将你押送回长安问罪!”   谢微星跌跌撞撞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往外走去,“再过两天,任你处置。”   “站住!”韩子晟怨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做什么!丢了嵇城黔城不够,还要把肃城也拱手让人吗!”   谢微星没停,他打了盆水,随便擦了擦脸,往自己营帐中走去。   方掀开帐门,便见里头坐着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他扫过对方腰间的鱼纹玉佩,怅然一笑:“王爷亲自到肃城,也是来问罪的吗?”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你是不知道在殷家有多危险。   卤鸡:在昭德殿也不见得多安全。   ◇ 第69章 花前一程天不老,月下一程情难绝   陆寂摇摇头,“我知你有其他打算,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走上前,看见谢微星脸上青红伤痕时愣了片刻,旋即取了张干净帕子递上。   谢微星拂开陆寂的手,笑着往里走去,“满长安都信了,就是瞒不过你。”   方才跟韩子晟干架干得口干舌燥,他走到桌边,捧着水壶喝了个痛快。   陆寂落寞低头,空举着帕子的手慢慢收回。   “你就这么跑到肃城来,长安怎么办?”   “有程屹安谢献书。”   “小喇叭呢?郑樱呢?”   “也已托付。”   谢微星抹了抹嘴,盯着陆寂的背影。   照理说经过上次那事,两人再见应当会尴尬,可紧绷数月的神经叫他实在空不出多余力气去回想。   看了会儿,他开始逐客:“你不该来的,待会儿就回去吧,就是再信任谢献书与程屹安,也不能将尚在幼年的皇帝独自丢在宫中。”   那道黑色身影背对谢微星肃立许久,才缓缓转过来,“韩将军战死,辽人连占两城,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若肃城都失守,又何谈长安?”   谢微星难得严肃,“我不会叫肃城失守的,你回长安去,再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后,我将丢了的四城一并收回。”   陆寂敛起眸子,右手探进袖中掏了掏,掌心中赫然是一只完整的虎符。   “谢微星,你是如何打算的,作何部署,何时出兵,都说与我听,我陪你一同去。”   谢微星沉默片刻,他伸手去拿虎符,却被陆寂躲开。   “什么意思啊?”他挑眉,牵扯眉骨上的伤冒出细小血丝,“虎符收回,就不给我了?”   没想到陆寂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已诓骗过我一回,这回待发兵前,再给你。”   长心眼了?谢微星心里笑笑,没了脾气,“行吧,我去要点酒菜,我们边吃边说,顺便把前几日那事,也好好说道说道。”   陆寂表情一僵,“什么事?”   谢微星似笑非笑:“什么事?你心里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他弯腰走出营帐,再回来时手里端了几盘小菜。   “肃城没什么好吃的,随便炒了几样野菜,羊藤根,红心菜,这盘不知道叫什么,吃起来倒是挺甜。”   说完,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羊皮水袋,小心翼翼倒了两杯酒出来。   “这是我自己酿的雄黄酒,程家不外传的方子,我跟谢献书缠了程屹安许久,他才愿意拿出来。”   陆寂垂眸看去,酒液显茶色,尚未过滤,浑浊的酒汤中夹杂着些许杂质。   以为陆寂嫌脏,谢微星解释:“不是脏东西,加了菖蒲根。”   他浅啜一口冲陆寂挑眉示意,而后不再催促,拿起筷子招呼:“饿了,先吃点菜。”   看着谢微星只顾吃菜喝酒,那件要好好说道说道的事也迟迟没有提起,陆寂觉得有一把大刀正悬在自己脖子上,要落不落,他心不在焉吃了两口菜,藏在桌下的手早已汗湿。   谢微星是真饿了,三两口便把那道不知名的菜夹去一半,频频点头,“好吃,真甜,你尝尝。”   那盘菜本就不多,陆寂没敢多吃,只夹了一筷子。   谢微星瞥了眼陆寂跟前还满着的酒盏,好奇道:“你怎么只吃菜不喝酒?”   陆寂十分谨慎地将酒推远,“酒量不好,喝酒误事。”   酒量不好是假,怕谢微星故意灌酒是真。   谢微星突然搁下筷子,单手托腮,颇不正经地歪着脑袋,笑意盈盈看过去。   “陆寂。”   他一反常态没喊“小黄毛”,又趁着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时,醉意朦胧问:“跟人亲过嘴吗?”   陆寂浑身一僵,在谢微星灼灼的注视中,挺着脖子摇了摇头。   谢微星轻笑,酒意在眼尾处蒸腾出红晕,他仰头将杯中酒喝尽,故意探出舌尖舔了舔,一张薄唇变得润泽饱满。   陆寂目光渐渐下移,他耳边嗡嗡作响,听不到声音,只看见那双殷红的唇微微开合了几下。   “会亲嘴吗?要不要我教你?”   陆寂恍惚片刻,目光又挪回谢微星含笑的双眼上。   谢微星等不及,他起身压过去,一手撑在桌沿,一手轻轻托起陆寂侧脸,将自己的唇送上。   他带着目的,迅速撬开陆寂的唇,舌尖深深探入,戳弄一下后,又犹豫不决想要逃跑。   但已没有反悔的机会。   陆寂浑身颤栗着追了过来,两人隔着坚硬的盔甲撞在一块,谢微星一时不察,喉间吐出似有若无的痛呼。   陆寂的双臂因这模糊一声停顿,而后逐渐收紧,将大言不惭说着要教学的人缠绕覆没。   想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让两幅血肉交融于一处,最好将渴求已久的人缝入胸膛。   谢微星没想到陆寂亲嘴的时候会这么凶,迷迷糊糊间,他脑袋里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看春宫图还是管用的。   深吻渐渐变作浅啄,浅啄又变成轻蹭,谢微星觉得痒,抬手覆在陆寂唇上,低喘着将自己从纷乱中救出,“亲够了么?”   陆寂鬓边浸染上一层热汗,他急切地想要个答案,“谢微星,这是何意?”   谢微星嘴角微扬,他隔着手掌,在自己手背上印下一吻,嗓音低哑:“我都主动亲你了,你还问我是何意?”   陆寂怎敢信啊,他将谢微星困于怀中,追问道:“莫不是在骗我?”   “骗你?骗你有什么好处吗?骗你还叫你咬着舌头亲?”   陆寂又问:“那你可是喝醉了?”   谢微星笑得肆意,他喝了口酒,重新低头,慢慢渡入陆寂口中。   “陆寂,你看这酒到底醉不醉人。”   陆寂眼中仿佛有烟花绽开,眉眼也浮上一层笑意,他语无伦次向谢微星诉说数月来困扰他的郁结。   “自你走后,便再也没有收到来信,我以为你憎恶了我,以为你不愿见我,我也不敢与你递信,我怕——”   “我怎会憎恶你?”谢微星打断陆寂的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舍不得的,只不过我到肃城后才明白你心意,嵇城又突生变故,哪有空给你写信?”   他不给陆寂说话的机会,像是心里憋了太久,必须一股脑说出来。   “陆寂,沙场无情刀剑无眼,有些话现在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我也心悦你,若这一战侥幸活下来,不管花前一程,月下一程,我都陪你。”   陆寂分不清是那酒醉人,还是谢微星的话太过蛊惑,他昏昏沉沉望去,将谢微星的手纳入掌心,“那你还走么?还回你那个家么?”   谢微星笃定道:“我已打算同你在一起,便不会再走。”   陆寂将脑袋抵在谢微星肩窝,意识却愈发模糊,他并未觉得不对,喃喃出声:“我……”   谢微星没听清,他矮下身子,将耳朵凑到陆寂嘴边,“你说什么?”   “我快到弱冠,你帮……”   后面的话太轻,谢微星只得贴得更近。   “你帮我……取……字……”   完全失去意识前,陆寂听见谢微星回答:“好。”   身子沉重下坠,谢微星托着昏睡不醒的人,慢慢放在地上。   他从陆寂袖中摸出两枚虎符,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桌上的菜。   当年程屹安给他酿酒方子时,千叮咛万嘱咐,这酒不可与羊藤根同吃,否则会昏睡不醒,谢微星也没想过这东西最终会用在陆寂身上。   他拿来一张羊皮毯子给陆寂盖好,又找出纸笔,冥思苦想片刻,才终于写下两个字。   做完这些,他转身走出营帐,随手招呼了个小兵,“你,过来一下。”   那小兵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连忙跑到谢微星跟前,“殷将军?”   “你叫什么?”   小兵铿锵有力回话:“回将军!下属青成!乘奉营辖兵!”   谢微星随口一问,压根没记住名字,他将手里的纸递过去,指了指营帐,“里头那个人,务必寸步不离好好照料,若他醒了,就将这张纸给他。”   “是!”   叮嘱一番,谢微星又跑去韩子晟营帐,将虎符掰了一半丢过去。   “小韩将军,方才我踹你那脚重不重?不重就随我走一趟。”   韩子晟看看自己这半虎符,又瞧瞧谢微星手里那半,怒气攻心:“你哪里偷来的虎符?”   “什么叫偷?”谢微星奇道:“自然是王爷给的。”   韩子晟:“怎么可能!”   谢微星不想同他多说废话,直接拎起人往外走。   城外将士早已集结,只等殷钊一人。   “小韩将军,我给你五万人,你去黔城外三里等着,待我把辽军赶出城,一个都别放过,尤其是里头那个大胡子,千万别叫他逃了,你可能做到?”   韩子晟也不过是个空会纸上谈兵的少年,这会儿被谢微星赶鸭子上架,已来不及思索虎符到底是谁给的,他心慌意乱问道:“你如何才能将辽军赶出城?”   “那是我的事,你等着就行。”谢微星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骏马前蹄高扬,狠狠踏在黄沙中。   韩子晟快哭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微星望着漆黑的夜,缓缓道:“小韩将军,往后还是少管闲事。”   【作者有话说】   卤鸡(深思熟虑):我觉得你不像直男。   谢微星(恼羞成怒):我不是?我不是你是?   看到有同学问萧远桥自戕的事,萧远桥和殷钊的自戕是个伏笔,会在第四卷写,再小小剧透一下,其实不是自戕嗷,卤鸡知道后当然会嗷嗷哭   ◇ 第70章 杯弓蛇影吃一堑,草木皆兵长一智   谢微星领一队精兵,由无人知晓的绝境崖道潜入嵇城,同韩子晟里应外合,将辽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辽人被殷钊贪生怕死的假相迷惑,大意轻敌,谢微星闯入城中一刀一颗脑袋时,他们还在做着占领中原的美梦。   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殷家军愈战愈勇,乘胜长驱势如破竹,一路将辽人赶至关外。   而就在大家都在欢呼庆贺时,殷钊却一反常态,单枪匹马直追辽人残余而去。   陆寂永远记得谢微星离开时决绝的眼神。   天方破晓,他站在第一缕光下,银铠上是斑斑血迹,身后披风早已残破不堪,在烈风中拧成一股。   听到呼喊,他转头深深望来,眼中没有大获全胜的欣喜,没有九死一生的庆幸,而是死一般的平静。   陆寂看见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后毫无征兆地,头也不回奔马向前,用胸膛接下辽人最后的夺命箭。   变故来得突然,无人知道殷钊为何要故意赴死。   只有陆寂明白。   只有陆寂明白,谢微星又一次抛下他,用欺骗的手段,狠心离开。   明明说着舍不得他,明明说着再也不走。   明明赢了啊,明明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   有人说殷钊害死祝老将军愧悔无地,只好以死赔罪,有人说殷钊犯下大错,不敢再回长安,只能逃命。   总之,不得好死。   回长安那天,郑樱一身素衣站在城门旁,怀中抱着大红襁褓,一悲一喜,刺痛陆寂双眼。   他翻身下马,拨开锦被看去,问道:“男娃女娃?”   郑樱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强撑着回答:“回王爷,是个女娃。”   已是初秋,风大了些,陆寂看了眼便将襁褓裹好,“女娃,女娃怎好叫郑钱,不如就叫……清平。”   “所以我就叫郑清平啦!”郑清平晃着脚丫子,似乎很喜欢现在这个名字。   谢微星嗤之以鼻,“你还小,长大就知道郑钱这个名字有多厉害了。”   郑清平人小鬼灵精,很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灿灿美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爹的事啊?这些我娘都不知道,我那个爹也从没跟我说过。”   谢微星被郑清平一句“那个爹“给逗笑了,他眨眨眼,反问:“你猜?”   郑清平也笑,“我猜不到,我还是个小孩儿呢,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下谢微星倒好奇了,“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郑清平突然坐直身子,朝谢微星招招手。   谢微星识趣地矮下身子,附耳过去。   “因为我偷偷看过我爹写给我娘的信。”   谢微星望着虚空一处,目光凝滞,半晌,他挤出一个笑,往郑清平额头上点了点,“行啊,偷看别人信件?”   “那又不是别人,那是我亲爹!但是你不能告诉我娘!”   谢微星爽快地答应了:“行。”   跟谢微星聊了半天,郑清平终于解开心结,她狠狠咬下一口点心,昂首挺胸:“下次再碰见祝清风,我就把我爹的故事讲给他听!”   谢微星觉得两个小孩暗中较劲十分好笑,他多嘴问了句:“你讲给他听做什么?”   郑清平脆生生道:“我要让他知道,是我爹把辽人赶出去的,我爹是大英雄!”   说完,她又有些不自信,神色犹豫问道:“灿灿美人,既然我爹是大英雄,那他最后为何要去送死啊?”   她问了一个谢微星无法回答的问题。   窗外还站着个偷听的陆寂,谢微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没必要纠结这个,你只要知道,你爹一直在期盼你的降生,但家国不能两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才不得不丢下你跟你娘,他不是故意的。”   郑清平重重点头,“我知道的,我娘跟我说过,爹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家,所以才不能回自己的家。”   谢微星抬手揉了揉郑清平的脑袋,“人不大,懂得挺多。”   将郑清平哄好,谢微星走到门外,看向陆寂,“怎么不进去?”   陆寂走近了,往他掌心里塞了样东西。   谢微星低头一瞧,是颗还未成熟的青杏儿。   “谢微星。”他听见陆寂问了跟郑清平一模一样的问题,“既然他是大英雄,那他最后为何要去送死?”   谢微星缄口不答,陆寂又问:“那你还走么?还回你那个家么?”   一模一样的问题,肃城那晚陆寂也这样问过。   “你可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谢微星故作轻松笑笑:“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陆寂替他作答:“你说既然打算同我在一起,便不会再走。”都是谎话。   谢微星不仅走了,还走得干脆利落,连声道别都不愿意给,他不牵挂这里的每一个人,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牵挂他。   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子,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还有一个伤心人。   谢微星移开目光,“陆清野,你别怪我狠心,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的世界,我也有家人,有朋友,若我选择留下来,就意味着要跟之前的一切告别?”   陆寂张了张口,却苦涩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天上的神仙怎么愿意在凡间待一辈子呢?   他多卑劣啊,想拉一个天上仙入凡尘。   谢微星:“幸好我没家人也没朋友。”   陆寂:“……”   他不太理解谢微星模棱两可的话,于是带着希冀追问:“谢微星,你什么意思?”   谢微星:“若我说这次是真的不走了,你信不信我?”   陆寂脸色几番变化,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退至离谢微星远远的地方,做出一副防御的姿势,喃喃道:“又是骗我的,又是骗我的……”   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谢微星每次要走前都会说些骗人的话,叫他放松警惕,好冲他下手。   “又是骗我的对不对,这次要给我下什么药?”   谢微星:“……”   不是,怎么就进展到要下药的地步了?   他有心解释,往前迈去,陆寂又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   谢微星:“……”   陆寂不会是叫他搞得ptsd了吧?   “你没事吧?”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信任一旦被打破,很难重新建立,但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你看我现在能做什么?”   两人正僵持着,郑清平嘻嘻哈哈跑了出来,瞧见气氛不对,她收敛许多,“灿灿美人,你跟我爹吵架了?”   “没吵架。”谢微星否认,“你爹故意冷落我呢。”   陆寂:“我没有!”   陆寂脸色并不好看,郑清平不敢替谢微星出头,她拉着谢微星的胳膊甩了甩,小声建议:“灿灿美人,我带你出去玩吧!”   谢微星瞥了眼还在防御状态的陆寂,故意道:“行啊,去哪玩?”   郑清平一脸兴奋:“我们去花船找木槿美人!”   谢微星一口答应下来,“木槿这段时间不在花船,我带你去找她。”   两人转身离开,走出去老远,谢微星的声音还听得清清楚楚。   “哎呀,难得没有烦人精跟着我,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寂不敢真的放谢微星一个人离开,脚步匆匆追上去,刚过月门,便见一大一小站在原地等着。   谢微星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烦人精来了。”   【作者有话说】   陆寂:你别过来!   谢微星:神经病。   ◇ 第71章 女豪杰雨露均沾,棠梨花当赠美人   自上次花船一事后,木槿便住进了谢家在升平坊的别院。   谢微星本是想带木槿回摄政王府的,被陆寂冷脸拒绝后,只好托付给谢献书,刚好给谢朗制造些同木槿接触的机会。   他们到时,木槿正站在树下,她微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一双柳眉轻轻蹙起。   “木槿美人!”郑清平一头撞进木槿怀里,不老实地扭着身子,“木槿美人在看什么啊?”   话音刚落,两人头顶传来一道清隽的声音。   “木槿姑娘,你看这枝如何?”   谢微星同陆寂闻声抬头,只见那向来温文儒雅的谢朗谢大人正像只猴似的蹲在树上,手里举着一枝棠梨花。   “大哥?”谢微星走过去,语气诧异:“你在树上做什么?”   谢朗表情一僵,他眼神游离扫过谢微星同陆寂,讪讪道:“王爷也来了,恕臣现在无法行礼。”   这时木槿也瞧见后头的陆寂,她俯了俯身,替谢朗解释一句:“谢大人前几日送我一只瓷瓶,空了好些天,刚好院子里的棠梨开了,谢大人便说摘一枝来插瓶。”   谢微星听得叹为观止。   谢朗倒是不傻,先送个瓶,过两天再以瓶子空着为由带人来摘花,办一件事能见两回。   “谢大人。”木槿又往树下走了一步,神情担忧,“请下来吧,一枝足够。”   谢朗一介文人,圣贤书读了不少,可树却是从来没爬过,好不容易爬了上来,这会儿要下去时却犯了难。   他犹豫半天,冲树下的郑清平道:“请小郡主走远些,臣怕跳下去会不小心伤到小郡主。”   郑清平依言躲开,等谢朗下来后,她什么都没说,“蹭蹭”两下爬到树上,一会儿的功夫就摘了好几枝棠梨花,殷勤地递到木槿跟前,“香花赠美人。”   “……”谢朗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小郡主真乃女中豪杰。”   陆寂看了会儿谢朗的笑话,正要上前叫郑清平下来,便见后者又摘了枝花递给谢微星,甜甜一笑,“灿灿美人,这枝赠你。”   谢微星乐了:“你倒是雨露均沾。”   “那当然了!”郑清平抱着树滑下来,摇头晃脑,“没人给灿灿美人送花,我送!”   陆寂:“……”   “哈哈哈!”谢微星笑出声,有意无意往陆寂那边瞥了一眼,“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我送花呢。”   陆寂:“……”   他怎能容忍郑清平这样陷害?于是双手一背脸一板,嘴刚张开,一口气吸进去,声都没出呢,谢微星已经牵着郑清平转身,随木槿进了屋。   留在原地的两人对视一眼,谢朗突然想起什么,俯身行礼,“见过王爷。”   这边三人屋中落座,木槿先是把棠梨插进瓷瓶,又端了热茶点心招待,忧心忡忡问道:“谢小公子,那人还未抓到吗?”   谢微星摇摇头,“叫他逃了,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木槿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她端正身子,同谢微星商议:“谢小公子,我总不能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庇佑下,不如这样,我先搬回花船,那人若想杀我,定会再次上门,届时便能将他绳之以法。”   “你要拿自己做诱饵?”谢微星并不赞同她的想法,“不行,太危险了。”   郑清平也使劲点头,“就是就是,太危险了!”   “可……”木槿几番吞吐,“可我这几日辗转反侧,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只盼这件事能早些结束。”   谢微星安慰:“我前几日也像你这般心急,程大人尚未洗清冤屈,诋毁的折子一天要递十几张,但好在魏家一案已经有了进展,云慢慢拨,水慢慢落,终有一天能瞧见云后的金乌和水底的青石。”   他虽这样说,实则心里也埋怨过陆寂那边进程太慢,已是一月过去,愣是没找到那个从后门进程家的人到底是谁,可陆寂不愿叫他去查,他也只能当个甩手掌柜,等个结果。   聊着聊着便到了饭点,郑清平非要留下来吃饭,待一行人准备走时,天已大黑。   “木槿美人,我回家了!过几日再来看你!”郑清平跟木槿挥手道别,正要往马车里爬,却被谢微星拎着衣服拽了下来。   “等会!”   他把灯笼拿过来往里一伸,众人借光看去,只见马车中端端正正放着一只木匣。   谢微星朝陆寂示意一眼,有些不确定,“我们来时,没有这个东西吧?”   陆寂点点头,沉声道:“青成。”   青成跳上马车,将匣子小心翼翼检查过一遍,再下来时,手中多了一封信。   “主子,里头只有这个。”   不等陆寂伸手,谢微星率先接过去,他展开来读,方读个开头便狠狠蹙起眉头。   陆寂凑上前,“如何?”   “别乱碰,万一有毒呢?”谢微星闪身避开,朝青成问道:“今日都有谁来过马车?”   青成面露羞愧,“回谢小公子,马车一直停在院中,但……无人看管。”   谢微星抬头沿屋顶看了一圈,他知道看似平静的夜色中藏满了陆寂的人,而马车自进院子便再也没出去过,如果不是陆寂授意所为,能将匣子悄无声息放下的,只能是别院里伺候的谢府家丁。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爬进马车,将郑清平拽了上去,“走吧,先送郑元宝回家。”   一路无言,向来活泼爱动的郑清平也老实许多。   待将郑清平送下,谢微星才将信拿给陆寂看。   “这上头写着,景和十七年,山湾渠案后,张显忠暂时关押于刑部大狱,曾有一人不顾律法,假扮狱卒前往探视……你可知道这件事?”   陆寂将信仔细看过一遍,面色不虞,“从未听说。”   谢微星冷哼一声:“那就要好好问问梁鸣泉了,是怎么把人放进去的。”   陆寂铁青着脸敲敲车窗,“青成,带梁鸣泉来见。”   “是!”   青成领命离开,谢微星又抓着那个放信的木匣研究起来,“在谢家别院伺候的人,明日挨个盘问一下,看看到底是谁放的。”   那人应当知道些什么,且没有恶意。   陆寂应下:“好。”   谢微星把玩着匣子,嘴角缓缓上扬,“这是有人想帮我们呢。”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抱歉!今天要出个门,所以短小了,大家投喂的海星看到啦!感谢感谢!明天尽量写长!   ◇ 第72章 反向陷害碟中谍,什么主子什么鸟   皇帝大婚第二日,长安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谢微星百无聊赖看了会儿,却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心里正焦急着,想赶紧知道那个假扮狱卒前去探望张显忠的人是谁。   会是刺杀程屹安和木槿的人吗?   在刑部大狱得了张显忠授意,所以三年过去还未放弃报仇。   马车赶得急,谢微星下车时竟有些恶心,他扶着摄政王府门口的大狮子缓了半天,这才把喉咙里的翻山倒海压下去。   陆寂跟上来,“怎么了?”   “晕车。”谢微星深吸一口气,“无事,喝点水压压就好,梁鸣泉到了没?”   陆寂捏捏他的手,柔声劝道:“我去就是,你回屋休息。”   谢微星突然抬头,借着檐下的灯笼,用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陆寂脸上的表情。   “陆寂。”他喊出那个令对方浑身一僵的称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寂缓缓呼出一口气,迅速妥协:“能有何事瞒你?我叫他来摇光轩问话,你去榻上歇着。”   谢微星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转身往里走。摇光轩。   梁鸣泉大半夜被叫来摄政王府,他没坐马车,没带小厮,甚至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   上座的人每捻动一下佛珠,跪在地上的人就多一分冷汗。   “王爷……”梁鸣泉小心翼翼抬眼看去,猜测道:“您叫臣来,可是为了魏家的案子?”   陆寂将佛串搁在手边,冷声道:“景和十七年,张显忠暂押于刑部大狱,曾有人假扮狱卒,前往探视,你可知晓?”   梁鸣泉心中一惊,他没想到会是这件事,连忙俯下身去,以头抢地,“王爷恕罪!”   额下的青砖很快便被冷汗洇湿,梁鸣泉跪不住,脊梁骨软得不像样子,几乎要往一旁倒去。   陆寂扫了眼里间的八折屏风,漫不经心收回目光,“你这般反应,看来本王所说无差。”   “王爷恕罪!”梁鸣泉小心翼翼看向陆寂,一张脸白得不像活人,声线颤抖:“景和十七年,确有人假扮狱卒前往刑部大狱,可探望的并非张显忠,而是程大人啊!”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梁鸣泉满头大汗,根本没听见屏风后的动静,他急于解释,膝行几步上前,和盘托出。   “山湾渠案间,程大人与谢大人遭无辜牵连,关押于刑部,我与二位大人相交甚久,心中痛恨张显忠之余,又为二位大人鸣冤不平,是以程家随从上门以求探视时,我便答应下来。”   朝中谁人不知梁鸣泉与程谢二人私交甚好,程屹安谢献书关押在刑部地盘上,就如回了自己家,在狱中半点苦头都没吃,相反比天天上朝时还要自在。   陆寂抬抬指尖,吩咐道:“一五一十说来,不得隐瞒。”   梁鸣泉勉强直起身子,“是……那是关押的第七日。”   关押第七日,程家来人,求到梁鸣泉面前,想进刑部大狱给程屹安送些东西。   梁鸣泉先是拒绝:“程大人并不缺吃穿,若真要送东西,明日我去刑部,顺便带给程大人就是。”   见梁鸣泉不同意,那人面露难色,只好吐露此番真目的:“梁大人,小的不过是借着送东西,去瞧一瞧我家大人,夫人已经整整七日没有睡好,小的看过大人没事,回去说与夫人,夫人也好放心。”   梁鸣泉蹙眉沉思。   按照律例是不可叫外人随意探视的,可程屹安与谢献书被人冤枉,他们又是多年挚友,若执意铁石心肠拒了,倒显得他冷血无情,伤了这些年的情谊。   他身为刑部侍郎,这点便利自然能打点行走一番,于是他冲那人招招手,压低嗓音。   “探望可以,我会给你一身狱卒衣裳,你只看几眼便立刻出来,此事也万万不可叫旁人知晓。”   说罢,他检查过那人手中竹篮,见只是些吃食,才放人进去。   当天夜里,程家随从扮做狱卒,借轮值之际,偷偷潜入大狱,一进一出也不过两盏茶的时辰。   “……王爷,臣发誓!以上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   梁鸣泉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在三年后被人挖出来,他心知这顶乌纱帽无法保住,只求保一保项上人头,可他实在想不通,陆寂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疑惑着,屏风后响起问话:“这件事,除了你和探视那人,还有谁知道?”   梁鸣泉想了想,往屏风那边侧身,“也只有程大人知道。”   “确定只有你们三人知道?”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梁鸣泉心中不禁敲起鼓来,怎么这么像那位谢小公子?   “臣确定,此事臣从未跟任何人说过,那人进刑部大狱后,也只去了程大人牢房探望。”   长久沉默后,谢微星再次开口:“那人明明探望张显忠,你却说探望程大人,可是故意陷害?”   梁鸣泉汗如雨下:“程大人于臣有恩,臣怎会陷害程大人!”   说完,他先是顿了一下,而后茅塞顿开的模样,“臣知道了!臣知道了!一定有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明明是探望程大人,却说是探望张显忠,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臣!”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寂敲了敲桌面,“前去探望的,姓甚名谁?”   梁鸣泉却惊慌摇头:“臣……臣只知道是程大人身边的人,可叫什么,却是说不上来的。”   谢微星嗤笑:“连是谁都说不上来,不是陷害是什么?”   梁鸣泉拼命喊冤:“臣是冤枉的!臣是冤枉的!王爷!有人陷害臣啊!”   “本王以为你洁清自矢襟怀坦白,才将魏家的案子交由刑部,没想到你早已生了偏袒之意……青成。”陆寂拂袖起身,往屏风那边走去,“将梁鸣泉关押大理寺,好好审问,魏家的案子也一并转交姜显才。”   青成同风炎进屋,将哭天喊地的梁鸣泉拖下去,声音自出了摇光轩便骤然消失,应当是被直接捂了嘴。   陆寂停在屏风前,沉默半晌后,抬手敲了敲。   “敲什么敲?”谢微星攒了一肚子气无处发作,右脚一蹬,不小心踹在屏风上。   屏风晃了几晃,朝外倾倒,谢微星正要伸手去抓,却已被陆寂扶稳。   “做什么生这么大气?”陆寂转过屏风,瞥了眼脸色铁青的谢微星,耐着性子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怎么不生气?这么明显的陷害,梁鸣泉是拿你当傻子吗?”   梁鸣泉明面上跟程谢二人交好,实则早已同张显忠勾结在一起,他放张家人进大狱探望,不慎事发后又将此事推到程屹安头上,还狡辩说前去探望的是程家人,却又说不出是谁。   在这儿玩碟中谍呢?   “他不仅把你当傻子,还把程屹安和谢献书当挡箭牌。”谢微星没好气往床里一滚,将被子拉过头顶,“睡觉!”   陆寂在床边站了许久。   “你先睡,我去一趟大理寺。”   谢微星又一脚把被子踹开,“这么晚去大理寺做什么?”   陆寂叹了口气,“再去审审。”   谢微星一骨碌爬起来,“你也信梁鸣泉的鬼话?”   陆寂反问:“那你为何觉得信上写的便是真的?”   谢微星说不出为什么。   陆寂无奈解释:“并非信梁鸣泉,不过是想抓紧查清,待找到前去探望那人,事情自然便会明了。”   谢微星慢慢躺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床边的人,“那你去吧,早些回来。”   “有什么事便喊万有福。”陆寂叮嘱一声,放轻脚步离开,留谢微星一人,睁眼到半夜。   翌日一早,谢微星被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他掀起眼皮看去,屋里不知何时飞进一只鸟。   他心烦意乱,高喊一声:“万有福!”   万有福慌慌张张进了屋,“小公子醒了?”   谢微星裹着被子捂起耳朵,闷声闷气道:“屋里进鸟了,快赶出去。”   万有福呵呵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个鸟笼子,“谢小公子,这鸟叫锦雀,是王爷特意送小公子解闷的。”   谢微星:“……”   送个不定时闹钟来给他解闷?陆寂怎么想的?   他撑床坐起,往外间探头,问道:“王爷回了吗?”   “谢小公子,王爷一夜没回,直接上朝去了,就今早差人送了只雀儿。”万有福殷勤地把笼子递进谢微星手里,教他怎么训鸟,“小公子,这笼子一抬啊,再叫一声啾啾,锦雀就会飞过来,停在这笼子里。”   谢微星:“啾啾?”   话音刚落,那满屋子乱飞的鸟儿竟真的朝他飞来,到了跟前一收翅膀,稳稳落在笼中。   谢微星一腔郁闷果真叫只鸟给挥散,他勾起嘴角夸了一句:“这么听话?”   万有福替陆寂邀功:“王爷亲自抓的,找人训了好久呢!”   谢微星伸手,往那鸟屁股上戳了一下,一身五彩锦羽的雀儿不但没生气,而是歪着脑袋,绿豆大的眼珠里满是好奇。   谢微星更乐:“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鸟。”   跟陆寂一样,不管他怎么欺负都不翻脸。   这时院外传来陆寂的问话:“还没醒么?”   谢微星清清喉咙,拉长嗓音:“早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鸟。   卤鸡(若有所思):我一米九三,那我的鸟也——谢微星(手动噤声):住嘴吧你!   ◇ 第73章 君子如兰左牵黄,人淡如菊右擎苍   陆寂进来一瞧,说着早就醒了的人还赖在床上,睡眼惺忪的样子。   谢微星把鸟笼子递给万有福,仰头打了个好大的哈欠,眼角立刻挤出几颗晶莹的泪珠子。   他抬手揉了去,磨磨蹭蹭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审了一夜,可审出什么?”   方走近陆寂跟前,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谢微星微怔:“用刑了?”   陆寂神情有些不自然,“应当是不慎沾染了衣角,我去换身衣裳。”   谢微星什么都没说,他去院子里逗了会儿鸟,待陆寂换完衣裳回来,才慢悠悠开口。   “你好歹是个王爷,手底下这么些人,用刑这种粗活交给他们去做就是,犯得上自己动手?”   陆寂特意冲了个澡,半湿的发梢搭在背后,身上还带着一股皂角味儿。   刚凑近,锦雀便“扑”地一声飞开,也不知是被他身上那股杀气吓的,还是天生不爱皂角。   “往后不会了。”说罢,他拿了些喂鸟的吃食递过去。   谢微星把笼子挂在树枝上,喊了声“啾啾”,锦雀又重新飞回来,低头啄食他手心的黍米。   “既然用了刑,梁鸣泉有供出那人是谁吗?”   “并未。”   谢微星脸色并不好看。   这梁鸣泉倒是死鸭子嘴硬。   一把黍米喂干净,他拍了拍手,又往鸟屁股上戳了两下,小声嘀咕,“你倒是吃饱了,我还饿着呢,走吧,回去吃饭。”   正要转身离开,便听得耳边传来一道破空声,紧接着一只通体银光的箭簇凭空出现,“咚”地钉入树干。   陆寂反应极快,他将谢微星拉到身后,厉声道:“青成!”   青成已经带人追上去。   谢微星压根没当回事,那箭离他们十万八千里,就连挂在树上的锦雀也稳如泰山,翅膀都没张一下,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从陆寂身后出来,走到树旁瞅了眼。   陆寂将人拽住,“先别碰。”   “没事。”谢微星下巴一抬,冲他示意,“瞧,跟昨日一样,又给我们送东西来了。”   箭簇入木三分,射出时力道过大,箭杆还在“嗡嗡”震颤,上下甩动的尾羽上是一只绣着君子如兰的荷包。   谢微星将荷包取下来打开,拇指大小的纸条上只有两个蝇头小字。   “闻廉?”   似乎是个人名,谢微星把纸条夹在指尖甩了甩,“若是同昨日那封信合在一起看,进刑部大狱探望张显忠的,就是这个叫闻廉的人?”   他看向陆寂,却没想到后者表情突变。   谢微星好奇,“你认识?”   陆寂缓缓点头:“是程屹安的随从,长安诗会那日也在。”   谢微星一下便想起那个给程屹安上药的人,被一道小小的伤口吓到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好好一瓶金疮药撒了一半在地上,最后还是韩子晟把药瓶接了过去,这才止住血。   谢微星张了张口,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你不会是记错了吧?要么就是同名同姓。”   话音刚落,青成从屋顶跳了下来,顺势跪在两人跟前,“王爷恕罪,叫人逃了。”   谢微星瞬间火大,“逃了?摄政王府戒备如此森严,这支箭能视若无物射进来已是匪夷所思,怎会叫他逃了?谢家别院的人盘问了没?”   青成一声不吭,头垂得更低。   “带闻廉来见我。”谢微星一甩袖子,不忘拎上自己的鸟,转身进屋。   陆寂冲青成使了个眼色,匆忙追进去。   摇光轩早早摆好饭菜,谢微星简单吃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干脆搁下筷子。   “你怎么看?”   陆寂正在给他嗑鸡蛋,闻言头也不抬道:“按照常理,出现两种说辞时,我们自然会认为一个为真一个为假,可若是两个都为真呢?”   “两个都真?”谢微星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去刑部大狱的人的确是闻廉,可他要探望的人并非程屹安,而是张显忠?”   可若信上所说为真,程屹安的随从为何要去探望张显忠?若闻廉是张显忠的人,为何待在程屹安身边三年迟迟不动手?   正当谢微星捋不清事情走向时,青成传回来的消息叫他更加恼火。   “什么叫逃了?送信的人逃了,闻廉也逃了?你到底能抓住谁?”   青成今日就没从地上爬起来过,他叫谢微星说了一通,恨不得将脑袋埋进青砖下头,红着脸吭哧道:“回谢小公子,闻廉已有半月没回过程家……”   那便是早早就逃了。   “船上下来的人不是早早就监视起来了吗?怎么逃了半个月都不知道?”   不等青成回话,谢微星便已想明白。   闻廉是程屹安身边的人,自然不在他们的监视范围之内。   竟叫他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我已差人去找,莫急。”陆寂安慰一句,将滑嫩可口的鸡蛋搁在谢微星手边,“找到后便带他来见你。”   没等谢微星抬手,那向来老实的锦雀突然落在桌上,一嘴下去,将鸡蛋啄了个洞。   “……”谢微星不悦,“陆清野,你管管你的鸟,都把我的蛋搞坏了。”   陆寂笑着拿过笼子,将锦雀和鸡蛋一同关了进去,“既然送你,往后就是你的鸟,好好待它。”   锦雀倒是会吃,将蛋清分开后只啄蛋黄,陆寂重新拿起一颗剥起来,边剥边漫不经心叮嘱:“找到闻廉前,莫要乱跑,我先去忙,青成留给你。”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谢微星懒洋洋吃着鸡蛋,待陆寂走了,他望着黑洞洞的屋门,咀嚼的动作渐渐停下。   陆寂有事瞒着他。   先是将他困在摄政王府,嘴上说着会给他一个结果,可一个月过去什么都没有,直到昨日收到信,事情不可控制地朝前推进,这才匆匆送了只鸟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出所料,转天清晨,陆寂又差人送了只小奶猫过来。   刚断奶的小橘猫,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从床尾爬上谢微星胸口,凶巴巴叫了一声。   谢微星一弹手指头,小橘猫翻着跟头滚进被窝里。   “小东西。”他轻笑一声,一手抓着小橘猫,一手拎着陆寂的鸟,路过门口时,转头看了看日渐炎热的天。   “唉……这左牵黄右擎苍的,也算是提前过上养老生活了。”   一旁伺候的万有福耳朵尖,连忙问道:“谢小公子还想养什么?老奴待会儿跟王爷说。”   “还养什么?这两样就够我忙活一阵了。”   谢微星喂了鸟又喂了猫,才有空喂自己,刚搁下筷子,青成一脸焦急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小公子!”   谢微星双眼一亮,“找到闻廉了?”   “还未找到。”青成递上一个荷包,“门房来报,有个小叫花子上门,送了样东西。”   谢微星垂眸,今日这荷包上绣的是人淡如菊。第三封信。   他轻车熟路拆了荷包,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闻廉熟水性。   他扫过一眼便将纸条搁在一旁,随口问道:“王爷呢?”   青成:“还在大理寺。”   谢微星埋怨一句:“怎么天天往大理寺跑?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吃饭?我去看看他。”   青成正要阻拦,万有福却率先出声,“哎呦谢小公子,咱们王爷自然有的吃,您就歇着吧!”   谢微星也不强求,他摆摆手,道:“可是摄政王府实在无聊,这样吧,你们去司天监,叫小陈大人过来陪我聊会儿天。”   青成同万有福对视一眼,只得应下。   陈其其今日没去司天监应卯,青成转去陈府才将人找来。   见人来了,谢微星连忙迎上去,“小陈大人!”   “小谢大人。”陈其其抱拳见礼,扫了眼满屋乱飞的锦雀和那只在桌子上转圈的奶猫,笑道:“小谢大人真是十分有童趣。”   “见笑见笑。”谢微星先是将门关了,而后突然托起陈其其的胳膊,带着人往里走去,“小陈大人,事情紧急,实在是对不住了。”   陈其其不解:“什——”   话未说完,谢微星一个手刀劈过去,可怜的小陈大人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倒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你别给我送这些猫猫鸟鸟的,我喜欢小狗。   卤鸡:不行,摄政王府只能有我一只狗。   案件马上就结束了,明天修文,后天(周四)更嗷~   ◇ 第74章 烈日焦灼剐人命,万尺冰河葬人心   不到半个时辰,屋中响起谢微星的声音。   “今日真是相谈甚欢,既然小陈大人还有事要做,那便改日再聚,万有福,替我送送小陈大人,我就不去了,先睡一觉。”   门“吱呀”一声打开,万有福连忙迎上去,“小陈大人,慢走。”   小陈大人立刻弯下腰,深深作了一揖,他什么都没说,垂着头推拒两下,示意万有福不必相送,便匆匆离开。   从摇光轩出来,每遇上一个人他便弯腰作揖,就这么一路揖出了摄政王府。   刚爬上陈府的马车,还未松口气,身后突然圈上来两只胳膊,急切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你听我说!”   “我操你大爷!”   “小陈大人”吓得一个激灵,脏话脱口而出,蹿出去老远才停下。   他转过头,同偷偷摸摸躲在马车里的韩子晟对视在一起,视线交汇,两人皆是一愣,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怎么是你?”韩子晟率先反应过来,“你怎么穿着那书呆的衣裳?”   只见小陈大人那身枣红官袍和幞头官帽正穿戴在谢微星身上,从后头看去的确真假难辨。   谢微星反问:“韩将军怎么在陈府的马车上?”   韩子晟老脸一红,支支吾吾:“我、我……你、你管我!”   谢微星总算是看出些端倪,他拉长嗓音“哦”了一声,“你同小陈大人?”   “我没有!”韩子晟梗着脖子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知谢微星使劲叹了口气,频频摇头,“这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韩子晟:“……你失望什么?”   谢微星开始忽悠人:“小陈大人方才都同我说了,怎么到你这儿却不敢承认?”   韩子晟一张脸愈发涨红,“他、他都同你说了?”   谢微星又道:“小陈大人向我求助,但你们俩这件事,实在棘手。”   韩子晟憋不住了,上前托住谢微星的双臂晃了晃,一吐为快:“谢灿!你一定要帮帮我!那书呆现在不愿见我,我当真是无路可走了,你帮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同我、同我……同我回韩家。”   谢微星疑道:“小陈大人有自己的家,同你回韩家做什么?”   韩子晟一个大老粗,急得眼圈都红了,才强忍着羞意开口:“我既然同他有了夫妻之实,那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一样都少不了他。”   谢微星一惊:“嚯!”   韩子晟:“……你嚯什么?”   谢微星本以为俩人又在朝堂上闹了不愉快,正想帮忙说和几声,却没想到事情完全反转,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奔去。   他表情严肃,急中生智:“小陈大人心气儿高着呢,怎么愿意跟你回韩家。”   韩子晟六神无主:“那怎么办?”   谢微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句:“莫要着急,这事还需慢慢来,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更重要的事?”韩子晟问完,又立刻反应过来,“等下!为何是我们?”   谢微星勾住韩子晟的脖子,凑近了小声打听:“韩将军在大理寺可有相熟的人?”   韩子晟顺着谢微星的话踅摸片刻,点了点头,“还真有这么个人。”   谢微星连忙道:“那赶紧带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你去大理寺做什么?”   “我去见一见梁鸣泉。”   马车中空气仿佛瞬间凝滞,韩子晟恍然大悟,他“蹭”地一下指向谢微星,横眉怒视,“好你个谢灿!梁鸣泉素来与谢家程家交好,他一朝下了官帽官衣,你偷偷潜入大理寺可是要同他私会!”   “什么私会?瞧你说话难听的,怪不得小陈大人不愿见你。”谢微星把险些怼到鼻尖上的手拂开,“梁鸣泉勾结张显忠,意欲陷害程大人,这才被关进大理寺,我有件事要问他,问完就出来。”   韩子晟还在犹豫。   谢微星暗暗翻了个白眼:“韩将军有何顾虑?若我谢家有问题,早早便同梁鸣泉一起关进去,你哪能在这儿见到我?”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韩子晟开始动摇。   谢微星:“待从大理寺出来,我帮你跟小陈大人说和说和。”   韩子晟:“一言为定!”   午时三刻,天最热的时辰,谢微星同韩子晟躲在堆积成山的卒衣下头,这才瞒过守门,偷偷进了大理寺。   闷了几天的汗臭味已经发酸发馊,熏得谢微星睁不开眼,他从衣裳堆里爬出来,强忍着要吐的欲望,看了眼正在干呕的韩子晟。   “韩将军,你所谓相熟的人,就是在大理寺浣衣的?”   韩子晟呕得双目赤红,闻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浣衣又如何?大理寺从上月就不准随意出入,若不是浣衣的,你连大门都进不来!”   “上月?”谢微星直起腰,随手捡了件狱卒的衣裳换上,“梁鸣泉昨日才关进来,为何是上月?”   “我如何知道?”韩子晟没好气道,他这一个月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堵陈其其,连朝中闲事都许久没管过,哪里顾得上大理寺的事?   待两人穿戴好狱卒行头,韩子晟又后知后觉琢磨过味儿来,“不对,你下去找梁鸣泉,我去做什么?”   谢微星瞥他一眼,“都已换好衣裳,便随我走一趟吧。”   可这并不是个好差事,韩子晟亦步亦趋跟上,小声念叨:“谢灿,我们不会掉脑袋吧?”   谢微星:“不会。”   陆寂怎么敢砍他脑袋?   砍不砍韩子晟那就不知道了。   大理寺狱专押京中官吏,狱卒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倒一班,刚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两人在门口等了会儿,待上一班出来,才得以下去。   关押官吏的地方到底与其他大狱不同,脚下还算干净,也没什么怪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韩子晟万分警觉,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查看一番,再转头时,前头的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谢灿!”他追上去,声音从嗓子眼里往外挤,“你找梁鸣泉到底要问什么?”   谢微星一步不停往前走,根本没打算满足韩子晟的好奇心。   事情说起来实在复杂,一句话两句话也解释不清。   今日那张“闻廉熟水性”的信息再次印证他的猜想。   ——刺杀木槿失败,从花船后窗跳河离开的正是闻廉。   从景和十七年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都跟闻廉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从陆寂口中问不出什么,所以干脆来大理寺狱问一问梁鸣泉,那个从后门进程家的人,是不是闻廉。   一个张显忠的人,潜伏在程屹安身边,先是杀害魏书胜以嫁祸程焕章,又于长安诗会刺伤程屹安,在得知木槿下落后,更是冒险上门。   “啊啊啊啊啊——”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两人脚步一顿,情急之下找了间空牢房藏好。   从铁栅缝隙看去,廊道尽头影影绰绰,有几个摄政王府的熟面孔,而背对他们那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手中拎着一只烧红的烙铁。   谢微星目光微沉。   陆寂怎么还在这儿。   “是王爷。”韩子晟凑上来提醒。   谢微星将食指竖在唇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烙铁缓缓举起,陆寂却迟迟不下手,似乎在精心丈量,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再将伤人的刑具按上去。   “本王问你,张显忠是如何死的?”   刑架上的人被死死挡住,谢微星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几道“呼哧呼哧”的粗喘和铁链碰撞的细碎声响。   没得来回答,陆寂不再问第二遍,他一声招呼没打,烙铁突然落下。   “呜呜呜呜呜……”   受刑的人已经痛到无力喊叫,反而发出一种如野鬼呻吟般的声音,夹杂着烙烫皮肤的“滋滋”声,在空旷的地牢中越传越远。   听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谢微星眉头狠狠皱起,头皮也一片片发麻。   张显忠的死也跟梁鸣泉有关?   “风炎。”   陆寂将烙铁丢进火中,一旁风炎立刻递上一把形状奇特的匕首。   韩子晟又忍不住凑过去,一字一顿道:“凌、迟、刀。”   谢微星屏住呼吸看向那头。   陆寂只割了一下便住手,有人端着水盆上前,待他将每一根手指都洗干净,又递上一张布巾和一小罐用来搽脸的香膏。   香气夹杂着血腥味,说不出的怪异。   陆寂慢条斯理将香膏搽到手背,低头嗅了嗅,还是不太满意。   而就是这一低头的瞬间,刑架上的人露出半张煞白的脸,待看清那人样貌,谢微星脑袋“轰”地一声炸开。闻廉?   青成不是说他逃了吗?为何会出现在大理寺狱?   “风炎。”陆寂又挖出一大块香膏,在手背手腕涂开,吩咐道:“回府去给本王拿件换洗衣裳,别叫他知道。”   “是!”   风炎从另一头离开,而陆寂已经走去瞧不见的角落。   整副刑架暴露在谢微星眼前,他这才看清上头不止挂着闻廉,还有一个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人。   “是西门梓。”韩子晟一眼便认出来。西门梓?   谢微星眉头皱得更深,西门梓怎么也在这里?   “当啷”一声,西门梓从昏迷中震醒,他被刑具折磨得意识不清,嘴里喃喃喊着“王爷饶命”。   谢微星听见陆寂在捻佛珠。   “继续。”   “是、是……”西门梓垂下头去,断断续续道:“是这位,闻大人找到我,请我、请我来长安诗会……还说,愿意扶我做皇上跟前……第一臣。”   谢微星似乎猜到什么,下意识想逃离这里。   “闻大人还说,只要听程大人的话,用不了多久……王爷便会退出朝堂,届时皇上便是掌中傀儡,升官发财,岂不是顺风顺……水……”   谢微星不敢再听,他踉跄着后退,直到背部死死撞上墙砖才停下,紧闭的眼皮剧烈颤抖起来,急促的心跳盖过所有声音。为什么?为什么?   西门梓的话瞬间将他送回长安诗会那天。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诗会,大家都带着不同目的。   宋九枝自导自演一场刺杀闹剧,这场闹剧没有杀手,只有一个自己打伤自己的受害者,他这样做,目的是为了在陆凭跟前露脸。   而就在宋九枝之前,刚刚发生一件一模一样的事。   无人看见的房间,迟迟没有落网的凶手,同样自导自演的受害者。   程屹安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为了脱去魏书胜之案的嫌疑。   整船人都在监视下,唯独凶手逍遥在外。   谢微星脑海中又浮现陆寂方才的问话。   张显忠是如何死的,问的不是梁鸣泉,而是闻廉。   假扮狱卒去见张显忠的是闻廉没错,可目的不为探望,而是经人授意,取人性命。   要杀木槿的也是程屹安,所以闻廉的刀在看到谢灿时停了下来。   而程屹安必须要对木槿下手的目的……   是怕山湾渠案重查翻案。   这一刻,那些怎么都想不通的事,终于首尾相衔串联在一起。   “王爷!”   风炎的声音重新传来,谢微星从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勉强分辨出几句。   “……没在府上……逃了……摇光轩的是陈大人……”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陆寂的怒斥:“找!”   谢微星突然睁开眼,拉着韩子晟从相反方向逃离。   “谢灿!谢灿!”待出了大理寺,韩子晟才敢高声说话,“你要去哪?好不容易才进去,你不是要见梁鸣泉?”   谢微星神情恍惚,木讷地迈着步子,“去程家。”   一定有人收买了西门梓和闻廉,做下一个完美的局用来陷害,程屹安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他要亲自去问。   烈日焦灼,谢微星额头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胸口像是揣了个烙铁,烙得人无法喘息。   见他模样不好看,韩子晟倒担心起来,一步不离跟着。   “谢灿!你这是怎么了?”   “你可是不舒坦?我先送你回摄政王府。”   “谢灿!你答应我那事,可千万别忘了。”   “谢灿。”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穿破街市喧闹而来,谢微星骤然停下,他缓缓转头,程府的马车正停在路边,车窗掀开,露出程屹安笑意吟吟的脸。   “谢灿。”程屹安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谢微星没犹豫,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跟前。   程屹安从车窗中递出一个食奁,笑道:“这是我亲自酿的雄黄酒,程家不外传的方子,你呀,带回去跟王爷一起尝尝,哦对了,里头还有几样野菜耙耙,你爹从前也爱吃。”   谢微星垂眸,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盘羊藤根。   低垂的头颅犹如千斤重,他用力抬起,看着程屹安的笑容,分明整个人都站在毒辣的日头下,却仿佛坠进那万尺冰河,如何挣扎都浮不出水面。   【作者有话说】   不要骂小谢人傻这都看不出来呀,他所有的思考都是把程屹安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压根没往那个位置想过。   ◇ 第75章 太疯了以至于想不出名字的一章   时隔几月,长安城再次陷入惶惶之中。   陆寂亲自带人封城,拦路的圆木还没拉到城门口,府中便匆匆来报。   “王爷!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青天白日里,陆寂竟生生打了个摆子,力气如抽丝剥茧般泄去,再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回来了?自己回来的?”   来人一拍大腿:“可不是,府上正急得团团转呢,小公子就自己走回来了!”   陆寂狠狠松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一路疾驰朝摄政王府奔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万有福提前迎出来,他将马引至一旁,忧心忡忡指了指里头,“王爷,您快去瞧瞧小公子吧,人是回来了,可看着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丢了魂?   陆寂一颗心瞬间吊起,他迈着大步往里跑,迈过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跤,扶住门口的花几才稳住身形。   “慢点跑。”里头传来谢微星的声音,“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在呢,没丢。”   熟悉的语气给陆寂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站直身子,脚步放得轻慢,“去哪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出去?”   “陆寂。”   陆寂动作一僵。   谢微星起身,微微张开双臂,“能不能抱抱我?”   陆寂半点犹豫都没有,他走上前将谢微星纳入怀中,迁就地低下头,两人耳鬓相贴轻轻厮磨着。   鼻尖满是陌生的香气,谢微星使劲蹭了蹭,深埋入陆寂衣襟,终于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冰冷僵硬的四肢才逐渐温热起来。   就这么抱了许久,他将陆寂轻轻推开,“闻廉是什么时候被抓进大理寺狱的?”   陆寂这才明白谢微星偷偷溜出去做了什么,既然已经暴露,再瞒下去毫无意义,他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回道:“一月前,你同我说谢灿的关系网很简单,再加上梁鸣泉刚好查到程家,我便开始怀疑。”   一月前,那便是花船出事没几天,就找到闻廉头上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寂喉结滑动几下,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又听见谢微星自问自答:“因为你查到了一个不敢叫我知道的人头上。”   谢微星转头,将一旁的木匣打开,“你不知道怎么跟我说,就算说了我也不会信,还要骂你一句没良心,所以你想了一个办法,通过送信的方式,将证据一条条送到我跟前,等我自己慢慢发现。”   先是谢家别院,又是摄政王府,一个比一个警戒严密,到底谁这么神通广大,能将信送进来而不被青成抓到?   当然是一个自己人。   可笑的是,就算那些信送到他手中,他也从未往程屹安身上怀疑过。   “后面两封,的确是我差人送的。”陆寂垂眸,将君子如兰和人淡如菊的荷包拿出来。   “那第一封呢?”   陆寂摇摇头,“尚且不知,但正是收到这封信后,我突然想到,刚好可以借这种方式,将真相慢慢透露给你。”   但谢微星等不及慢慢来。   “嗤……”谢微星嗤笑一声,将程屹安送的食奁推至陆寂跟前,“你知道吗?从大理寺狱出来时,我还是不信,我要去找他,我要亲口问问,可是他却给了我这个。”   谢微星蓦地红了眼圈,“你说他心怎么就这么软呢?若是早早把我捅死,若是把这雄黄酒换做毒药,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陆寂最怕看见谢微星这副模样,他藏着瞒着,试图用一种更缓和的方式等谢微星慢慢发现,可事情还是不如人所愿地、如此突兀地来到眼前。   谢微星越笑越难看,渐渐歇斯底里,“你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跟之前一样优柔寡断啊?”   陆寂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样的谢微星,满眼心疼。   谢微星却突然安静下来。   “陆清野,你准备怎么办?”   陆寂抬手,在谢微星眼角处的绯红上点了点,“都听你的。”   “怎么能听我的?”谢微星将陆寂的胳膊推远,“你要视律法为无物吗?”   “不会。”陆寂收手,“你不会包庇袒护。”   谢微星后退一步,转过身去,“按照律法,该如何处置?”   良久,身后才响起陆寂的回答,“按律有谋反、谋大逆者,斩首示众,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等,皆流。”   又过去许久,谢微星吩咐:“留条性命,我要亲自问问他。”   与此同时,勤文殿。   陆凭看着再一次抄错行的书,郁闷地搁下笔,叹了口气。   一旁伺候的豆喜赶紧递上热茶点心,“皇上,已经抄了半个时辰,咱们歇会儿?”   陆凭哪敢歇,皇叔不仅叫他抄书,还特意送来一个宋九枝盯着他,抄不完不准睡觉,背不过不准吃饭,竟是比成婚前还要辛苦。   “皇上。”豆喜心疼不已,“王爷总是叫皇上抄书,可这抄书又有何用?宫里头随便一个奴才都能帮皇上抄了去。”   陆凭瞅他一眼,喏喏道:“皇叔是为了朕好,才叫朕抄书的,是朕不争气,抄书都抄不好。”   豆喜往门口瞅了一眼,见门关得严实,胆子大了不少,他凑近了,压低嗓音道:“皇上,您不能总是听王爷的话呀!”   陆凭搓了搓磨红的指尖,什么都没说。   豆喜替他着急:“皇上这样听话,岂不是要当一辈子傀儡,那皇后不就是王爷送进宫来监视皇上的?这天下本是皇上的,这皇权本是皇上的,是王爷抢了您的东西,皇上要抢回来才行!”   陆凭压根没想过这件事,他眼带迷茫问道:“可朕已经是皇帝了,还要如何抢?”   这豆喜在宫中耀武扬威惯了,仗着陆凭宠他,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您是皇上,您的话就是圣旨,程大人说了,只要您圣旨一下,他自然会对皇上忠心耿耿,王爷又算什么?”   话音刚落,勤文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不断晃动的门板上赫然留下一只硕大的脚印。   那新皇后风姿摇曳迈进门,在两人注视中走到跟前,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将豆喜踹去墙上。   陆凭惊呼一声站起来,“皇后!你要做什么?”   “回陛下,我这是为陛下铲奸除恶呢。”宋九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匕首,蹲下身去,在豆喜脸上比划起来,“我当是谁在陛下耳边说些有的没的?还傀儡皇帝?原来是你啊。”   豆喜捂着肚子坐起来,疼得脸色煞白,还强挺着脖子威胁,“你要做什么!皇上还在呢!你持刀进殿可是要造反?”   宋九枝脸上露出个无害的微笑,可下一秒,刀便毫不含糊挥了下去,刀尖穿破手掌,将豆喜的右手狠狠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殿中霎时响起杀猪般的叫声,豆喜疼得来回翻滚,手掌下立时漫延出一团血泊。   陆凭脸色瞬间煞白,他跌跌撞撞走下龙椅,拉着宋九枝的衣裳劝道:“皇后,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拔出来。”   “陛下,这叫豆喜的太监竟敢离间陛下与王爷的感情,这般心思不正,自然要惩治一番。”   宋九枝一手拦住陆凭,一手掐起豆喜的脖子,就这么单臂将人拎至半空,可豆喜的手掌偏偏还连在匕首上,两相拉扯下,疼得人几乎晕过去。   “皇上,救救奴才……”   宋九枝无视豆喜的呼救,他笑着看向陆凭,“只要陛下开口说一句赐死,臣便会立刻动手,掐断他的脖子。”   陆凭神情恍惚看着宋九枝,却觉得那原本温暖和煦的笑愈发阴冷。   “皇上,皇上救救奴才啊!”豆喜那只完好的手朝陆凭伸去,双脚在地上乱蹬,眼看着就要翻白眼。   陆凭心软,却又不敢自己拔那把刀,只得去求宋九枝,“宋九枝,你快些放了他,朕会好好抄书的。”   宋九枝笑笑,果真松了手。   豆喜像只破麻袋一般摔在地上,陆凭赶紧凑上去。   “皇、皇上……刀、刀……”   豆喜不断示意,陆凭又扬起脸看向宋九枝,脸上多了两行泪,“宋九枝,你快些把刀拔了。”   宋九枝盯着陆凭哭红的双眼,笑容渐渐消退,他俯下身去,一个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   就在陆凭松了口气时,宋九枝从身后凑了上来,将带血的匕首塞进他手中。   黏腻的触觉叫他浑身发颤,他想把匕首丢了,却被宋九枝牢牢握住。   他甩不掉,于是又去哀求,“宋九枝,你松开朕。”   宋九枝头颅微低,抵在陆凭肩头,在他耳边轻声哄着,“陛下,王爷才是陛下的血缘亲人,若是想害陛下,早在二十年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这太监定然是受了他人指使,才来故意挑拨,既然如此杀了就是,陛下为何要替他求情?”   豆喜抱着自己的右手,身子不停冷颤,意识渐渐模糊,“皇上,奴才没有……奴才是为了皇上……”   陆凭用力挣扎起来,可在宋九枝面前犹如螳臂当车,毫无效用。   宋九枝牵着陆凭的手向前,缓缓抵在豆喜的喉咙上,“陛下这般软弱怎么行?不如臣来教陛下。”   意识到宋九枝要做什么,陆凭拼命尖叫,“你放开朕!放开朕!”   可已经来不及了,刀身倏地没入喉咙,地上的人挺着胸膛抽动几下,渐渐没了生息。   陆凭吓傻了,他大张着口,身子软塌塌地倒下去。   宋九枝将人揽进怀中,稍稍偏头,在那湿润的鬓角上轻轻啄吻,带着夸奖的意味,“陛下做得很棒,像这种不听话的奴才,就该赐死才对。”   【作者有话说】   陆寂的疯:凌迟,一天割一刀,割不死就继续割,但不能叫谢微星知道我这么变态。   宋九枝的疯:陛下,我来教你怎么杀人。   谢微星的疯:谁敢动陆寂我跟他拼命。   都疯啦!都疯啦!哈哈哈哈!   ◇ 第76章 离羽翼幼鸟独飞,铁三角行侠仗义   陆凭像只跳出水面的鱼,他抻着脖子喘息,可只有一点稀薄的空气挤进胸肺。   窒息感逼压下,情绪在某个临界点彻底崩溃,无声落泪骤然转为嚎啕大哭,持续整整两盏茶的时辰才渐渐停歇。   当天夜里,陆凭便发起高热。   消息传来时,陆寂刚迈出大理寺狱的窄门。   “王爷,宫中来信,豆喜公公意欲谋反,被宋九枝一刀杀了,皇上似乎也在,回去就病了。”   听说宋九枝竟敢当着陆凭的面杀人,陆寂脸色铁青,他顾不及回摄政王府,直接转道进宫。   陆凭这次烧得厉害,眼睑不停跳动,人也时不时抽搐一下。   太医署太医倾巢出动,裴松芝早有经验,只看过一眼便有了论断,“回王爷,皇上这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   陆寂牵起陆凭的手,虽已被人擦洗过,可指甲缝中还是能看见些许乌黑的血渍。   他缓缓起身,瞥向跪在一旁的宋九枝,沉着脸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宋九枝挺直腰背,笑着看去,“回王爷,陛下舍不得动手,臣便亲手教陛下,如何杀人。”   殿中安静一瞬,而后响起“啪”的一声。   宋九枝被一巴掌打得歪倒,头上的凤钗也不知去处,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开。   他活动舌尖,轻轻顶了顶麻木的侧脸,再回身时依旧面带笑容。   “王爷总不能一辈子都护着陛下,生在羽翼下的幼鸟永远学不会飞,不狠心推一把,陛下永远都不会长大,王爷也该放手了。”   陆寂垂眸睥睨,“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皇上杀人,竟敢对着本王指手画脚?”   那一巴掌力道过大,宋九枝好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陆寂扫过一眼,愈发厌恶。   他厌恶宋九枝,厌恶宋九枝不分场合的笑,厌恶宋九枝能叫谢微星另眼相待。   果不其然,宋九枝下一句话便是将谢微星搬出来,“王爷,这正是谢前辈的意思。”   陆寂嗤笑,“既然是他的意思,那你就该知道,萧远桥和殷钊舍命换来的江山,决不能毁在本王这里,就算本王背负千古骂名,也不会随意相让。”   这天下是谢微星用两条命拼来的,他怎么敢丢给一个人事不知的陆凭?   这边陆凭病还没好,摄政王府又差人来报,摇光轩中那位小主子也突然发起高热。   陆寂只觉得焦头烂额,思虑过后,他站起来替陆凭掖了掖被角,吩咐道:“裴松芝,带几个人随本王回摄政王府,其余人好好守着皇上。”   裴松芝连忙点了几个人跟上去。   待一行人走远,宋九枝膝行到陆凭榻前,借着被褥遮挡,轻轻握住那滚烫的指尖。   良久,他凑近陆凭耳边,“会没事的,相信我。”   摇光轩,陆寂还未进门便高声问道:“万有福,怎么回事?”   万有福小跑着跟在陆寂身侧,额头一片热汗,“回王爷,小公子早早便歇下,老奴本想喊小公子起来吃些东西,这一瞧,哎哟人已烧得烫手!”   陆寂走到床前,伸手往谢微星额头上探去,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太热。   “裴松芝,快些,该施针施针,该用药用药。”   谢微星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针灸都没能把他扎醒。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长安城外那个卖骨头汤的小摊,梦见被牧卿卿赶出家门的谢献书,梦见因借一口水被欺负的程屹安……   萧远桥不是什么能在宫中长住的性子,每憋几天都要出去溜达溜达。   但他觉得自己溜达没什么意思,于是专门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去勤文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陆寂从西门伯言手中救出来,转头就带着人去城外玩乐。   起初陆寂还有种逃学的负罪感,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到了小摊便熟门熟路要了两碗骨头汤,又去一旁的芦苇荡折了一把芦苇管来。   外头不比宫中,吃骨髓只能就地取材,可这芦苇管实在是不结实,一块骨头要换十几根管才能吃完。   萧远桥没那个耐心,吃到一半便将骨头丢了。   程屹安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身背箱笼,走到摊主跟前,俯下身去作了一揖,“店家,可否给在下一碗热水?”   那摊主瞅他一眼,见是个书生,便真的舀了一碗热水来。   程屹安又惊又喜,他接过热水,诚挚道谢:“多谢店家,这碗水算我借店家的,往日必会加倍归还。”   听说一碗水还有借有还,旁边响起嘲笑,“哈哈哈,这穷酸书生,一碗水而已,店家,本公子替他结了这碗水钱,不必叫他还了!”   紧接着是几声恭维:“张公子真乃人中豪杰!张公子大义,竟愿意为一个穷酸书生付钱!”   店家笑着摆手,“一碗水而已,不必讲什么借还,公子也无需付账。”   谁知那位张公子却突然变脸,他将碗一摔,趾高气扬走到店家跟前,拿硕大的鼻孔看人,“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本公子?”   店家吓得后退几步,嗫喏着出声:“公子这是做什么?”   见旁人因自己遭了无妄之灾,程屹安挡在摊前,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这是我同店家的事,还请公子不要插手。”   “哎呀!哎呀!”张公子佯装惊讶,他转身看向自己的两个狗腿子,“你们瞧啊!本公子好心请这书生喝水,他竟嫌本公子多管闲事!”   “真是狼心狗肺!张公子,我们帮你出出气!”说罢,狗腿子们冲上去,将程屹安推倒在地。   本就不结实的箱笼被几脚踩烂,书和行李散落一地,有人捡起名帖瞧了眼,哈哈一笑,“竟是进京赶考的,你考得过我们张公子吗?”   “还给我!”程屹安想去拿自己的名帖,却被直接踹了个仰倒。   看到这里,陆寂率先坐不住,正要起身,却被萧远桥一把拉回座位。   “看我的。”萧远桥给陆寂使了个眼色,将吃到一半的大骨头往张公子头上丢去。   骨头才脱手,角落便站起来一个人,大喝一声:“住手!你们几个怎么好意思欺负一个书生!”   话音刚落,骨头一击即中,张公子捂着后脑勺转过身来,阴恻恻道:“你竟敢用骨头丢本公子!”   那人也不知道哪里飞来一个骨头,他讪讪一笑,声音小了许多,“如果我说不是我丢的,你信不信?”   “不是你是谁!”张公子带人转移目标,三个人将角落围起来。   那人也十分识时务,直接抱头蹲下,“莫要打脸。”   张公子一挥手,“给本公子打!就听他的,莫要打脸!”   正待动手,又一块骨头飞过来,将张公子砸了个趔趄。   “谁!”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萧远桥双手掐腰,仰天大笑:“桀桀桀……”   陆寂不解:“你杰什么?”   萧远桥笑够了,才小声回答:“你不懂,书里反派都是这么笑的。”   张公子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你不想活了!竟敢用骨头丢本公子?”   萧远桥毫无诚意道歉:“抱歉啊,你一张嘴那个味儿,我还以为你是泔水桶呢。”   陆寂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萧远桥拨开人群,走到角落,高大的身子挡在前头。   张公子将萧远桥上下打量一遍,见他气质不俗,竟生了攀比之意,“嗤,敢说本公子是泔水桶,你又是哪个山旮旯冒出来的?”   萧远桥将手往袖子里一揣,漫不经心道:“我劝你现在赶紧跑,不然我也说不好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毕竟我做事不留后路,不管是你的后路还是我的后路,若你不信,就去道上打听打听我的名号。”   对面几人还真叫他唬住了,“什、什么名号?”   萧远桥:“人称兰陵一只虎——丧彪是也!”   “丧彪?”这名字太过霸气,张公子转头,小声问道:“你们可听过这个名号?”   两人皆是摇头。   不管听没听过,张公子已经生了退缩之意,他们只有三个人,可对方加上小孩儿却有三个半,如何都没有胜算。   “你给本公子等着!”他指着萧远桥放了个狠话,领着两个狗腿子转身就跑。   萧远桥露出个胜利的笑,他朝陆寂挑了挑眉,高声道:“二位没事吧?”   程屹安连忙行了一礼,“多谢这位丧彪兄弟出手相助。”   萧远桥摆摆手,“小事,小事。”   说罢,他将身后的人扶起来,“这位兄弟可有伤到何处?”   “那位兄弟”一抬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道血痕从鼻尖开始,一路划到下巴颏。   萧远桥一脸凝重,沉吟片刻,道:“不是说不打脸吗?”   “哈哈!”那人看上去十分高兴,语气透露着一股骄傲,“丧彪兄弟误会了,这是在下夫人打的!”   “哦……”萧远桥肃然起敬,“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正说着,天边飘来一道黑云,半点预兆都没有,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阵阵轰鸣声中,程屹安使劲弯腰,紧紧护住自己的书,他冲那边招手:“我知道一处破庙,几位不妨同我前去避雨!”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海星加更嗷   ◇ 第77章 满腔热血破淤来,直踏高梯登云去   一场大雨将四个人困在破庙中,萧远桥掏出火折子生了堆火,把陆寂的外衣扒了,支在火上烤。   程屹安顾不及烤衣裳,先将自己的书展开,小心推近火边。   萧远桥往那边扫了一眼,刚好看到对方鞋面上几块补丁,他移开目光,笑着问道:“你是来长安赶考的?”   程屹安这才想起还未介绍自己,他端正身子,冲几人各揖一礼,“在下程屹安,字定廉,蜀西安城人士,此次来长安,正为赶考。”   他说完,那位惧内兄也站了起来,“在下谢献书,字厚垒,谢家灵山分支,刚刚搬进长安昌兴坊,明春也要参加会试。”   萧远桥:“……”字什么?厚垒谢?   两人介绍完,齐齐望向萧远桥。   “哦,我啊。”萧远桥先是看看自己,又看看一旁板着小脸的陆寂,“我兄弟二人皆是江湖人士,没有大名,在下丧彪,这是家弟,寂仔。”   陆寂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谢献书是个直肠子,他拍着大腿,拼命给萧远桥竖大拇指。   “丧彪兄弟方才真是威风十足,那三人犹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灰溜溜掉头便跑。”   程屹安也频频点头,“我也从未见过如丧彪兄弟和谢兄这般侠肝义胆之人,正应了那句诗,意气风发少年游,满月弯刀侠义行。”   萧远桥只听懂程屹安在夸他,却没听懂夸了什么,他笑着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夸完了萧远桥,谢献书又把大拇指对准程屹安,“程兄好文采!定然能在会试中夺得头名,届时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跟这些人说话忒费劲,萧远桥依旧没听懂,笑着附和:“就是就是。”   哪知程屹安落寞地垂下头去,自嘲一笑:“谢兄莫要说笑了,我这样一个庶族,一无家族帮衬,二无名师相引,如何能跟他人相比?只求来年能在城中找个教书先生的活计,养家糊口。”   “程兄无需妄自菲薄。”萧远桥开口安慰,“我听闻,这次会试是田庚善谋反后第一次大考,由前国子祭酒西门伯言主持,西门大人是出了名的一视同仁,只看才华不看出身,又恰逢长安百废待兴之时,朝中求贤若渴,机会就在眼前,二位可要好好准备。”   “不瞒丧彪兄弟,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程屹安神情激动,拱手向天,“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前二十年,朝中为富不仁为官贪邪,谁又想过长安有贫者?那田庚善嘴上说着为天下苍生而反,可方进长安便屠戮百姓,生了一身的狼子野心!”   “前路漫漫愈向前,高处飒飒且登高,若我得幸一朝为官,也会像西门大人那般,岁高定深门,一蹴鸿鹄志。”   “谢兄!方才你说我会一鸣从此始,我虽有远志,可心中清楚明白,学识修养俱与他人相差甚远,我只求入朝做那卑官野吏,就算郎前白发,也能报效朝中,为天下百姓谋利!”   许是说到兴头上,许是遭受过太多不公待遇,程屹安已然忘了他们才刚刚相识,就这样在两个陌生人面前,大肆挥洒忠胆抱负。   他那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虽出身低微,却有凌云之志,带着满腔热血破淤而来,直踏高梯登云而去。   程屹安的话成功感染了胸无大志的谢献书,他又一拍大腿站起来,青黑的眼圈瞬间湿润,“程兄说的没错!我决定从明日起好好念书!这样我夫人就不会再打我了。”   这时雨渐渐停下,萧远桥也跟着起身,把烤干的衣裳丢给陆寂,“那我便祝二位,芝麻开花节节高!”   从破庙出来,萧远桥故意问陆寂:“你觉得他们二人如何?”   陆寂想了想,道:“秉性纯真,沥胆披肝,不世之材。”   萧远桥双手后背,故意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若这二人能为你所用,你往后也能轻松些。”   陆寂没听清,追上去询问,“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   可萧远桥心中已经有了算计,他还不知能在长安待多久,于是着急给陆寂留下几个亲臣,待他哪天走了,也能有人扶持一二。   回宫后,他差人给程屹安送了崭新书本,时不时去昌兴坊转转,督促一下那不爱用功的谢厚垒。   这一来二去,几人竟就这么熟络起来,学累了,便相聚一处吃酒吟诗,喝醉了,萧远桥就扯着陆寂的胳膊,让他挨个叫叔。   觥筹之间,谢献书大着舌头冒出来一句:“哎你说,咱们中间,能不能出一个宰相?”   萧远桥“噗嗤”一声笑开,“哈哈哈!如果你谢献书都能当宰相,那我就叫你一声爹!”   谢献书也傻呵呵笑,“哪是说我,我说定廉呢。”   两人同时望去,程屹安眼角含笑春风满面,这次却没再否认。   谢微星浑身潮湿醒来,他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正被陆寂按在怀中,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是汗。   “醒了?还难受么?”陆寂将他裹得更紧了些,“你怎么都退不了热,裴松芝说,手心脚心擦上药酒,被子里闷一身汗出来,自然就退了。”   谢微星将额头抵在陆寂身上,蹭了一脑门的汗。   “陆清野,我想出去。”   “待会儿。”陆寂掀起一条巴掌厚的缝隙透气,“待汗落了。”   谢微星难受极了,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陆清野。”他呢喃着,“我好像梦见,秣山结拜那天了。”   陆寂低头,薄唇在谢微星额角轻轻吻着,“程屹安已被关入大理寺狱。”   谢微星闭了闭眼,“好。”   第二次来大理寺狱,谢微星特意换了身衣裳,脸上戴了面具,可快要到时,却生了退缩之意。   昨日还有很多话要问,有许多话要说,今日却突然释然了。   人都是会变的。   秉性纯真会变成圆滑世故,沥胆披肝会变成城府深密,不世之材也能从俗浮沉。   二十年的时间,改变一个人而已,轻轻松松……   只因他不在这二十年间,所以无法接受。   “厚垒?”前面牢房中突然传来程屹安的声音:“是你吗?你来见我了?”   谢微星轻轻叹气,继续迈步。   见来人并非谢献书,程屹安极力盯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想要窥探后面的真容。   “你是?”   谢微星在程屹安疑惑的注视中走到跟前,“定廉。”   程屹安身子一僵,脸上渐渐浮现一个不解的表情。   “独横?”   谢微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两人仅仅隔着一面铁栅,却仿佛隔着一道跨越二十年的天堑。   “不。”程屹安反应过来,“你不是独横。”   谢微星看着他。   程屹安怆然一笑,“想让我认罪,何必叫人假扮独横?我认就是。”   不等谢微星说话,他伸出戴着镣铐的双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那么多,那么多银子……”   “为官十几载,我向来清廉高洁,从未见过那么多银子,张显忠说,他已找到更好也更贱的木头做水门,绝不会出事,也已找好翁启善做替罪羊,只要翁启善一死,就算工银融成碎银一事败露,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他要我与他同流合污,要我与他官官相护,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程屹安双唇颤抖着,仿佛又回到山湾江倒灌那个清晨,他还在酒醉中数着工银,便被人摔破美梦。   “张显忠一口咬定是我指使,我百口莫辩,好在他拿不出任何证据,好在有个舞姬替我作证。”   谁能想到,他最耿耿于怀的庶族出身,竟成了一张保命符。   “张显忠必须死,他若不死,就是我同厚垒死。”程屹安眼中显露一丝阴狠,“闻廉说来探望我,实则去杀了张显忠,并做出他在狱中畏罪自尽的假相。”   “可他们却不信我,折子一张张往王爷跟前递,于是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差人来刺杀我和厚垒,这下终于有人相信,信我俩是无辜的。”   “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沉入水底,永无再见之日,可没想到,我同闻廉的议事却被魏书胜听了去。”他跪坐起来,慢慢蹭到铁栅前,“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他也得死。”   铁栅的缝隙仅有三指宽,谢微星只能看见一双眼珠。   里头盛着人类所有恶性的起源——贪婪。   “只是为了那些银子吗?”谢微星的声音从木质面具后传出已听不出原本音色,沉闷带着回响。   “你不懂。”程屹安摇头,“你不懂,你没见过,自然不会为之所动。”   谢微星向前倾身,两人的视线越来越近,“我是不懂,但我知道,那个岁高定深门一蹴鸿鹄志的程定廉,他不会做这种事。”   程屹安一怔,而后哈哈大笑着滚去地上,“岁高定深门!一蹴鸿鹄志!岁高定深门!一蹴鸿鹄志!哈哈哈哈!”   “那都是假的!”他倏地坐起身,歇斯底里,“都是假的!”   “有的人一降世便在高楼琼宇中,手握瑾瑜,身披金衣,而有的人披荆斩棘,穷极一生,却连一个薄薄的台阶都爬不上去,我又该如何一蹴鸿鹄志?”   谢微星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可你明明说过,就算卑官野吏,就算郎前白发,也愿意报效朝堂,为百姓谋——”   “我不愿意!”程屹安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道:“谁愿做那卑官野吏?”谢微星怔愣。   “我也要站在高楼琼宇中。”   他的出身仿佛成了一个污点,连个寒门都算不上,全凭萧独横和陆寂对他青眼有加,才得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可身份依旧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这样的人,一旦尝到权利的滋味,就等不及什么破淤而出,等不及什么直踏高梯。   他要一步登天。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一万海星加更,前面还有一章嗷,感谢大家的海星星!   长安城铁三角:萧远桥,字独横,取自人远桥自横,江湖人称丧彪。   程屹安,字定廉,取自安定廉政。   谢献书,字厚垒,取自献书当厚如垒,江湖人称厚垒谢。   ◇ 第78章 燕雀是非枝头鸟,且遇清风且攀高   在官场待得越久,程屹安越明白一个道理。   ——清廉高洁都是做给自己看的。   就像他从前说的那样,一无家族帮衬,二无名师相引,全凭自己又能走到哪里?   连通往青云端的梯子都看不见,何谈登天?   今日张家的公子娶了刘家的姑娘,明日刘家的公子便拜进名门;今日孙大人领着周公子户部任职,明日周大人便领着孙公子礼部上任;今日夫人们宴席上相谈甚欢,明日大人们朝堂上报团取暖。   就连那梁鸣泉,也是看谢家三分薄面才愿与他交好。   他等不及,他要一步登天。   可他渐渐意识到,陆寂已不像从前那般容易操控。   若魏书胜一案查清,陆寂不会再顾忌从前情面,他必死无疑。   所以他背信弃义,辜负亡友嘱托,先是找来西门梓于长安诗会露脸,又勾结陆凭身边的太监豆喜。   他需要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可这一切都毁在了一个人身上。谢灿。   “谢灿不能死。”程屹安喃喃自语,“谢灿不能死,不能死……”   谢微星缓缓起身,沿来时路离开,迈出几步,又慢慢停下。   他没回头,“定廉,你可还记得秣山结拜那天?你说终有一日会衣锦还乡……”   “……终有一日我会衣锦还乡!著传记!起庙堂!独横厚垒,届时请二位来蜀西,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一提到玩,谢献书瞬间来了兴趣,他举杯凑上去,“定廉,能不能明年就去?”   他实在被牧卿卿那个母老虎给打怕了。   “明年?”程屹安想了想,摇头拒绝,“明年不行,明年我顶多升到七品,还不能回去。”   谢献书笑他是个官迷,“七品还不行?那几品才能回去?”   程屹安但笑不语。   萧远桥知道蜀西之行不会有他的影子,便嘴角噙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定廉,你说啊!”谢献书追着程屹安跑,“快说升到几品才能回蜀西!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醉意朦胧间,程屹安一手抓起桌上的白瓷碗,一手拾起竹箸,轻轻敲击碗沿,他没回答谢献书的话,而是和着韵律,吟唱出口。   “悬梁刺股迈柴门,朱袍乌帽坐明堂,燕雀是非枝头鸟,且遇清风且攀高……”   外头不知何时变了天,谢微星出门时,雨刚好落下来。   他抬头看去,檐角的走兽与乌云树影连成一片,张牙舞爪。   视线被什么东西遮挡,谢微星收回目光,头顶多了一把伞。   “冷不冷?”陆寂将手中的披风一掀,严严实实罩在他肩头。   “不冷。”谢微星瓮声瓮气回答,“陆清野,我好像流鼻——”   话未说完,陆寂已经发现不对,他脸色突变,抬手将谢微星的面具掀了,兜在下颌处的鲜血泼地流出,瞬间打湿胸前衣襟。   谢微星松了口气,“原来是鼻血,我还以为流鼻涕了。”   陆寂俯身半蹲,拧着眉头看去,血已经止住,但这幅满脸是血的模样十分可怖。   “没事,回去洗洗就是。”谢微星毫不客气,扯起陆寂的袖子随意一擦。   陆寂直起腰,顺势将谢微星揽进怀中,宽大的伞面稍稍倾斜,“我知你心里难过,但你病还未好,别总是想着念着,否则伤了自己身子。”   谢微星释然一笑,“没什么大事,你还不了解我吗?就当他死了呗。”   每个任务的结束,就意味着要与这个世界所有人说声永别,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关系,这些人往后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   他一个做了十次任务的人,早就练就一副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钢铁之躯,若每个任务都在乎,人早就疯了。   程屹安于他,不过是个例外。   小黄毛是他的例外,小喇叭是他的例外,谢献书也是例外……   可这对他来说并非好事,当例外太多,就会生出眷恋,生出牵挂,变成不舍,变成无奈。   会生出七情六欲,充盈血肉,填补残肢,亦会生出烦恼,占据心神,吞噬理智。   谢微星深吸一口气,从陆寂怀中挣出来,“人与人的遇见都是一段莫名其妙的缘分,我同他的缘分,就到这儿吧。”   说罢,他转头往外走,随口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陆寂赶紧举着伞追上去,小心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做。”   谢微星瞥他一眼:“吃你,行不行?”   陆寂:“……”   谢微星:“开个玩笑。”   待回了摄政王府,桌上已经摆满菜色,见两人走得不紧不慢,郑清平举着筷子嘟囔,“灿灿美人,你快些,方才就说回了,怎么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谢微星坐下时,脸上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不是说了你先吃,我去洗了个澡。”   他左右看看,鸟跟猫都在。   “万有福,咱们吃饭,你把它们放这儿做什么?”   万有福动作一顿,他斜着眼看向陆寂,在得到后者示意后,才将鸟笼和猫一并抱走。   谢微星哑然失笑,他猜陆寂送这些小玩意儿不是怕他发现什么,是怕他知道真相后难过,所以提前送来,讨他开心。   就像每次惹他生气就把郑清平送来,一样的道理。   “灿灿美人,听说你昨日又病了。”工具人郑清平正热忱地发挥着自己最大作用,她站起来摸了摸谢微星的额头,最后叹了口气,“你这样不行。”   谢微星顺着她的话问:“哪里不行?”   郑清平一本正经道:“我建议,你要将自己的心放空,什么都不要想,去感受自然,感受风,感受雨,感受这世间的一切,那时你就会发现,我们不过是天地匆匆一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谢微星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郑元宝,你若是搁我们那儿,高低也得是个专家。”   郑清平:“灿灿美人,专家是什么?”   谢微星想了会儿,“唔……专家啊,专家就是喜欢建议的人。”   郑清平本来接了开导谢微星的任务,这会儿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缠着谢微星问问题,“喜欢建议是什么意思啊?”   这时陆寂突然清了清喉咙,“郑清平,食不言。”   郑清平讪讪坐下。   虽说着食不言,实则叽叽喳喳说了一晚上的话,谢微星先开的头,陆寂不敢管。   到了夜里,两人刚爬上床,陆寂便从枕头下摸出几瓶脂膏。   谢微星半眯着眼瞅他,“做什么?”   陆寂一脸严肃:“你说,想吃我。”   谢微星:“……你就听见那一句吗?后面那句开玩笑你听没听见?”   陆寂选择性耳聋,“应该是没听见。”   两人就这么对视片刻,谢微星突然翻身起来,他跨坐在陆寂腰腹,本想将双手撑在枕侧,可无奈身高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扶在陆寂胸口上。   “陆清野,这的确是一种发泄的好方式,但今日就算做了,我也不会很爽,还是改日吧。”   陆寂抬手抚上谢微星后背,将人缓缓按进怀中,“这样呢?这样会不会好一些?”谢微星一怔。   他明白陆寂什么意思。   他在最脆弱的时候问陆寂要了一个拥抱,所以陆寂想以这种方式,帮他快点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了,明天长一点嗷~已经有同学发现小谢总是流鼻血发烧了!!!!   ◇ 第79章 身披繁锦三千尺,不过人间一场梦   山湾渠结案三年后,再次翻案重查,在文武百官的幸灾乐祸和长安百姓的唏嘘感叹中落下帷幕。   程屹安斩首那天,谢微星正要进宫,路过挤挤攘攘的人群时,他突然敲了敲车门,“停一下。”   马车停在街角,谢微星没下车,也没推开车窗,他静静坐在那里,听着外头一项项罪名,听着众人的谩骂,直到听到最后那个“斩”字,才重新敲响车门。   “走吧。”   嘈杂的叫喊中似乎夹杂着熟悉的声音,悲凉而凄怆。   “身披繁锦三千尺!不过人间一场梦!一场梦啊!”   谢微星闭上眼,鼻尖突地一热,有什么东西沿着唇缝流下来。   未等他抬手,陆寂已经抓着帕子捂上来,语气焦急:“怎么又流鼻血?可是最近府里吃得不对付?”   谢微星仰着头,待马车走出去很远才开口,“最近天这么干,你没感觉到吗?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喝一大壶水。”   陆寂想了想,道:“待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去江南,听说那边家宅都临水而建,若想出行便要乘船,烟雨朦胧,水土养人。”   谢微星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走到朱雀门时,陆寂突然抓住谢微星的手,“我还有件事想同你说。”   血已经止住,谢微星正在一点点蹭下巴上干掉的血渍,闻言他停下动作,好奇望去,“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陆寂移开视线,“前几日,我打了宋九枝。”   待会儿进了宫,宋九枝肯定要在谢微星跟前告他的状,旁人告状添油加醋什么都说,倒不如他自己早点告诉谢微星。   谢微星下意识觉得宋九枝有问题,“他干了什么?”   陆寂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与谢微星听,末了还来了句,“若不是看你面子,他这会儿就该头七了。”   言下之意,打一巴掌算什么?这般忤逆圣上,不砍他脑袋已是格外开恩。   谢微星没想到宋九枝行事如此莽撞,跟着陆寂骂了几句,“他大爷的!看上去挺稳重一个人,怎么做事毛毛躁躁的,真是顾头不顾尾,小喇叭呢?现在如何?”   “皇上大病初醒,这几日除了用膳,便是将自己关在屋中,不愿见人。”   谢微星愈发觉得宋九枝不是个好惹的,且是最不易控制的那类人,一时看不上,就给他捅出这样的娄子。   但好歹是一个部门出来的,再加之宋九枝有个很硬的后台,所以有什么话也只能找他说。   谢微星吸吸鼻尖,跟陆寂表态:“待会儿见了他,我一定好好说说他,你放心。”   陆寂眉头一皱,谢微星这副语气,怎么好像跟宋九枝更亲近些?   正待追问,谢微星已经下了车。   殿门紧紧闭着,太监们一脸惆怅围在门口,时不时问一问里头,可要热水?可要点心?   殿前的白玉石阶上跪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谢微星走过去,拍拍那人肩膀,“宋九枝?”   宋九枝转过头来,咧着半边嘴笑,“前辈来了。”   看见那仿若长了尸斑的半张脸,谢微星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   “吓到前辈了?”宋九枝一甩袖子,将半边伤脸捂起,“实在不好意思。”   这样遮起来顺眼多了,谢微星朝宋九枝摆摆脑袋,“你随我来,我有点事要同你说。”   说罢不等宋九枝从地上爬起来,已经往外走去。   宋九枝看了眼从后头跟上来的陆寂,点头一笑,“王爷,谢前辈找臣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说,臣先去一下。”   他主动加了“很重要”这样一个定语,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气一气陆寂。   待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万有福垫着脚瞅了很久才回过头来,他小心询问:“王爷,要不要?”   陆寂目光沉沉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叫青成跟着。”   谢微星还不知道后头跟了个人,他带宋九枝进了屋,顺势将屋门落锁。   两人对视片刻,宋九枝率先开口,“前辈找我有什么事?”   谢微星没答,而是关心起他的伤势,“你的脸没事吧?我怎么看着有点严重啊。”   宋九枝笑道:“是很严重,王爷那一巴掌实在厉害,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前几日更吓人。”   “哦……”谢微星挠了挠下巴,“我替他跟你道个歉,他下手是重了些,但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能全怪他。”   宋九枝跟谢微星有一个共同点,相当记仇,但又不像谢微星那般坦荡,他记下的仇势必会报复回去。   当着谢微星的面他还不敢说什么,于是顺势点了点头。   “前辈无需担心,我都明白,但前辈说我做的不对,我并不这样认为,我敢这样做,必定有后路可走。”   谢微星没好气道:“你的后路是什么?把陆凭逼疯?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陆家就剩俩人,已经疯了一个,总不能另一个也疯了吧?   宋九枝安慰:“前辈说得未免太严重,他不是两岁的孩子,若这点事都经受不住,何谈去当一国之君?等他愿意见我,我会好好开导他的。”   “你最好在——”谢微星突然噤声,抬头朝屋顶看去。   宋九枝跟着他一起抬头,“前辈在看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收回目光,他想了想,问道:“你今天晚上十点有空吗?我们聊聊。”   他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宋九枝立刻明白过来,“有空,那我便静候前辈。”   “好,那晚上再聊。”   走之前,谢微星又看了眼屋顶。   他能猜到陆寂派人来偷听,但今天这件事绝对不能叫陆寂知道。   出宫前,谢微星特意留下来陪陆凭吃了个饭。   陆凭脸上还带着病气,机械地往嘴里拨着饭,才吃两口便放下碗筷,“朕吃饱了。”   谢微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把这些菜吃了再走,好不好?”   陆凭倒也听话,将菜塞进嘴里,又说了一遍,“朕吃饱了。”   谢微星在心里骂了宋九枝一句。   待回了摇光轩,谢微星忧心忡忡提议:“不如你这几日先搬回宫里吧,小喇叭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陆寂心中警铃大作,“不必搬回去,我这些天都往宫中跑着。”   谢微星没再说话,合眼睡了。   陆寂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又扫过那窝在掌心的大拇指,判断人已睡熟,才放轻脚步离开。   青成就等在门外,见陆寂出来,连忙凑上去,“回王爷,属下只听到一句。”   陆寂:“什么?”   “谢小公子说,晚上再聊。”   “晚上再聊……”陆寂重复一遍,甚是不解。   一个在摄政王府,一个在宫中,该如何“聊”?   正当陆寂想不出个一二三四时,谢微星那边刚刚跟宋九枝接上头。   【景朔北:1。】   【清野之星:哪位?】   【景朔北:……前辈,是我。】   谢微星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未问过宋九枝壳子下头那人叫什么名字。   【清野之星:原来你叫景朔北?】   【景朔北:是呢^_^】   看见那个颜文字,谢微星眼前又浮现宋九枝那张狐狸一般笑吟吟的脸。   【景朔北:前辈这个名字真不错^_^】   谢微星看了眼他精心取出的名字,愈发满意。   【清野之星:长话短说,我快死了,在我走之前,帮我个忙。】   宋九枝那边停顿许久才回复消息。   【景朔北:前辈怎么了?】   【清野之星:不知道,白血病,还是什么什么病,都有可能,我估计也快了,看上面着不着急。】   做过这么多任务,也死过不少回,谢微星多少有些经验,谢灿这身子是越来越虚,眼看着时日无多。   其实他不喜欢病死这种死法,拖得忒久,病痛缠身时是非常绝望的,无时无刻都在盼着自己赶紧离开这里。   相比较起来,还是毒酒破肠和万箭穿心比较舒坦,眼一闭,就过去了。   【景朔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_^】   谢微星:“……”   他是没看出来宋九枝哪里觉得可惜。   【清野之星:我准备过两天找个机会死在外头,你把我烧干净点,或者把我埋深点,别让陆寂找到我就行。】   【景朔北:前辈是怕他伤心,所以不想让他知道^_^】谢微星没回。   【景朔北:之前两次,不会也是这么做的吧^_^】谢微星恼火。   【清野之星:你话怎么这么多呢?把这点劲儿用在陆凭身上多好。】   【景朔北:前辈,我是担心你,因为我记得,没完成任务的话是要接受惩罚的,其他前辈跟我说过,那些惩罚……】   【景朔北:很可怕哟^_^】   谢微星翻了个白眼。   他一个老人,还需要一个新人来提醒?   失败就失败,谢灿这副身子已经撑不了太久,要么死,要么回去。   【清野之星:我死之后,他肯定会到处找我,你就当不知道,让他找就是。】   找一个活着的人,总比想一个死了的人强,最起码还有点希望。   跟宋九枝交代一番,他嘱托了最后一件事。   【清野之星:若是不小心叫他知道了,你就说我还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不要怕,我还会回来的!   ◇ 第80章 悄无声息魂飘零,声势浩大雨打萍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还会回来这种话只是说说,在真的回来之前,谁也无法做出保证。   像谢微星这种一而再再而三过来的,全凭自己本事,连蒙带骗,连哄带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处罚,不知道这个世界下一次任务开启要等多久,或许几天,或许几十年,或许再也没有机会。   前路无数未知,他怎么敢让陆寂跟他一起面对。   第二天,谢微星便提议出去散心。   “趁着天还算凉爽,不如带小喇叭出去溜达溜达,他这样整日憋在家里早晚得憋疯。”   陆寂昨夜辗转反侧想着谢微星那句“晚上再聊”,这会儿眼下带着两片青,再加之这几日不少事积压在心头,人也有些恍惚。   他没多想,顺着谢微星的意思点点头,“好,想去哪儿?”   谢微星怀里抱着小橘猫,轻轻挠着两只毛耳朵,他精神不错,情绪也异常高涨,“游山玩水啊,多带几个人,人多了热闹,郑元宝、郑樱,谢朗和木槿,再带上宋九枝。”   听到前面几个人的名字,陆寂还未发现不对,可听到宋九枝三个字时,脸色突然沉下去,“带宋九枝做什么?”   带宋九枝做什么?烧他,埋他。   谢微星一抬手,喊道:“啾啾。”   锦雀“扑”地落下,谢微星没理陆寂,他起身往外走去,冲等在廊下伺候的万有福喊道:“万有福,给我准备些点心,我要春游。”   听说主子要出去玩,万有福也高兴,围着谢微星转起圈来,“谢小公子,什么时候要啊?这点心啊,还是现做的好吃,待到那日,我早起去给小公子买。”   “唔,你说得对,点心还是现做的好吃……什么时候去?那得看王爷什么时候有空了。”   主仆二人的交谈从院中传来,没有任何异样,可陆寂就是觉得一夜过去,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不敢去问谢微星。   陆寂起身,隔着福寿纹花窗朝外看去。   但可以去问另一个人。   谢微星把鸟笼和猫都挂在树上,回屋一瞧,陆寂还在。   他奇道:“你今日不进宫去陪小喇叭么?怎么还不走?”   陆寂拾起桌上的佛串,低头整理衣裳,“这就去。”昭德殿。   门窗紧闭,殿中飘着浓重的血腥气,宋九枝一进门,便见屋中摆了一道沾满黑血的刑架。   他顿觉不妙,脚后跟深深扎在原地,可这时再想逃已经晚了,青成风炎一边一个,将他绑上刑架。   宋九枝淡然一笑,“王爷这是做什么?要对皇后用私刑?”   陆寂朝旁边示意,青成搬来火盆点起,将玄黑的烙铁搁进碳火中。   空气在炙烤下不断扭曲变形,屋中也如沉默燃烧的火,气氛逐渐紧张。   宋九枝隔着碳火盆子望过去,主动打破平静:“若是王爷想替陛下报仇的话,能否换一种方式?毕竟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臣这张脸。”   陆寂施施然起身,走到宋九枝跟前站定。   他身形高大,于是俯下身去,语气带着本能的厌恶:“本王问你,昨夜你们都聊了什么?若是不说,你这张脸就别想要了。”   没想到是问这件事,宋九枝松了口气,他原本半蹲着,这下干脆跪下去,毫无心理负担将谢微星给卖了。   “回王爷,谢前辈说,他快要死了。”   青成同风炎对视一眼,皆是心惊不已,这宋九枝当真不要命,竟敢咒谢小公子去死!   陆寂心头霎时冲上一股难以按捺的怒火,他抬手掐住宋九枝的脖子,虎口缓缓收紧,新仇旧恨交织下,语气愈发阴冷,“你竟敢戏耍本王。”   宋九枝不紧不慢道:“谢前辈病了,血症,他自知时日无多,便拜托我,待他死了,就一把火将他烧干净些,省得王爷瞧见……会心疼。”   他卖谢微星没别的打算,就是单纯报复陆寂甩他那一巴掌。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离开人世,被心爱之人再一次丢弃,还有什么手段比这个更残酷吗?   当然有了,他还有更多更残酷的手段,随时都可以让陆寂陷入疯狂。   当感受到喉咙上那只手不受控制颤抖起来时,当看到那张原本桀骜的脸上出现荒谬、困惑、惊慌、焦躁等情绪时,宋九枝觉得快意极了。   “王爷若是不信,大可找个太医给谢前辈瞧瞧。”说完,他故意换做一副谴责的语气,“啊,该不会谢前辈病了这么久,王爷都没找太医瞧瞧吧?那真是太可惜了,若是早些用药,说不定谢前辈还能多留几天。”   陆寂嘶喊着打断宋九枝的话:“住口!”   他后退一步,手也从宋九枝喉咙脱开,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因未知的恐惧一寸寸变冷。血症……   他脑海中浮现谢微星日渐削瘦的身体、打湿衣襟的血和每一次发热后苍白憔悴的病容。   宋九枝又扬起一个令人恶心的笑,“对了,谢前辈昨日还特意叮嘱我,这次他打算偷偷离开,因为若是叫王爷知道了,再想走时,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话未说完,陆寂已经发疯一般冲出去。   待殿外也安静下来,宋九枝嘬了嘬腮肉,低声笑开。   一到午时,摇光轩便被大太阳晒个正着,谢微星叫晒得昏昏欲睡,眼皮几乎要粘在一起,刚脱了外衣,正准备睡个午觉续续命,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掀开被子坐起,朝门口看去,三秒过后,门被狠狠撞开,陆寂苍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怎么了?”见对方脸色不好,谢微星光脚下了床,“小喇叭出事了?”   待两人走近,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谢微星一怔,“你又对谁用刑了?”   陆寂脚步不停,他将谢微星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冲外头喊:“裴松芝!快些!”   裴松芝刚从马背上翻下来,听见陆寂带着怒气的喊声,他直接拎起衣袍,在青成的搀扶下往里小跑。   待跑到榻前,他喘着粗气朝谢微星示意,“谢小公子,请伸手。”   谢微星岿然不动,他笑着看向陆寂,“这是做什么?我又没病,号什么脉?”   陆寂双目渐渐赤红,一路疾驰而来,背后的发丝已乱做一团,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侧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绷起。   他沙哑着嗓音:“伸手,叫裴松芝瞧瞧。”   裴松芝大着胆子去脉谢微星搭在床边的手腕,却被后者一个眼刀吓住,“让你碰了吗?”   谢微星瞪了裴松芝一眼,而后转向陆寂,笑意已然隐去,换做一张平静的脸,“你对宋九枝用刑了?他都跟你说了?”   一句话将陆寂最后一丝希望也狠狠折断,他木然地盯着谢微星,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腥黏,仿若有什么东西狠狠刺入胸膛,疼得他佝偻着身子,怎么都直不起来。   “他说的都是真的?”谢微星不语。   “可你说过的……”眼泪争先恐后、悄无声息从眼眶中涌出,却声势浩大打在脚下青砖上,“你说过的,再也不走。”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要走?   为什么还是丢下他?   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这么多次,连一个谢微星都留不住?   谢微星暗暗叹气,他冲裴松芝挥挥手,“你先出去。”   待殿门关严,他慢慢挪到床边,双手撑在身侧,眼睛盯着脚下那块被泪浸湿的青砖出神,似乎在思考这棘手的事该如何解决。   他能猜到等他走了之后会被陆寂发现,但他没想到陆寂这次如此警觉,竟然直接对宋九枝刑讯逼问。   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只能按照原计划安慰:“是,我快要走了,但我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还会回来?”陆寂嘴唇嗫喏着,在颤抖中发出模糊难辨的质问,“那为何要瞒着我?这次又要丢下我多久?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辈子!”谢微星哑然。   他无法给陆寂一个确切的期限。   “你怎能这么狠心?你可有想过我?若你走了,我该怎么办?”陆寂半跪在谢微星跟前,他仰头看去,苦苦哀求:“谢微星,若你心疼我,就带我一起走吧,我不想等你了,我怕这辈子再也等不到你。”   五年,十年,下次会是多久?   谢微星张了张口,却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还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修文嗷,下章应该就进入第四卷啦~宋九枝:@《千万别跟疯批谈恋爱》官博,我正在竞选“最佳助攻配角”,请大家帮忙投一票,谢谢~#拉票##最佳助攻##前辈的好帮手#   第四卷.故人把盏推   ◇ 第81章 逃不出短短红尘,更遑论弥弥长生   前两次都是一走了之,谢微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快死的人,该同活着的人交代些什么?若面前站着的是谢献书,他或许会好好留几句遗言,可换做是陆寂,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懦夫,他不敢面对陆寂的质问,所以能逃便逃,能躲便躲,能瞒便瞒。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陆寂在屋中焦躁地转了一圈,视线无目的地来回巡视,掠过困住谢微星的床,掠过放脂膏的柜子,最后猛然顿住。   他想找个办法让谢微星留下来,却绝望地发现,那些曾经用过的手段,威胁、用药或是锁链,每一样都是徒劳。   他可以阻止谢微星自戕,却阻挡不了病魔。   意识到这一点,他无力地垂下头去,只会倔强地重复着:“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若你死了,我就同你一起去。”   谢微星最怕的就是听到陆寂说这种话,“陆清野,我看你是疯得不轻,我死了还能回来,你死了我去哪儿找你?”   陆寂歇斯底里大喊:“要么留下来!要么就带我一起走!休想丢下我一个人!”   “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怎么带你一起走?”谢微星学着陆寂的样子喊了一嗓子,喊完了鼻子一疼,竟是生生叫对方气出两道鼻血来。   他摆头躲开神色慌张凑上来的陆寂,自己扯了帕子捂住鼻子,有气无力道:“陆清野,别气我了成么,原本还能活几天的,你再气我,我待会儿就得没了。”   陆寂声音小了许多,“我去张榜,找天下神医来给你治病。”   “不用,这病治不好,别浪费时间。”   “你就这么等不及要走?连多陪我几日都不愿意么?”   谢微星叫他问得头晕,“你冷静点,我不是不要你,只是回去……处理些事情。”   陆寂怎么能冷静,又怎么敢信。   “你每次都说这样的话,每次都许无法兑现的承诺,第一次你说去去就回,可回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第二次你说同我一辈子在一起,可转头就死在我面前,谢微星,你的心就是这么狠,你要我怎么信你?”   谢微星缓缓闭眼。   他不怪陆寂如此偏执,陆寂从一个单纯懵懂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与他一次次的欺骗脱不了干系。   陆寂被他骗怕了。   “你每次回来都有自己的目的,田庚善,大辽,程屹安……你才不是为了我,一旦你的事结束,就会不假思索离开这里,若往后长安城风平浪静,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谢微星百口莫辩。   “陆清野,我这次是真的……”他眼前突然一黑,身子剧烈晃动几下后,直挺挺朝床下栽去。   【清野之星:陆寂拿烙铁烫你了?】   【清野之星:还是拿刀子片你了?】   【清野之星:你没事吧?小烤鸭。】   刚上线,谢微星便忙不迭点进宋九枝的对话框,可一连三个问题发出去,都没得到回复。   他嘟囔一声:“不会是死了吧?”   正想着,许久没见的叶来香弹出消息,谢微星点进去一瞧,目光微微凝滞。   【叶来香:星哥你上线了,我刚才听来个小道消息,事业二部那两个人找到咱们三部来了。】   【清野之星:哪两个人?】   看见对话框上陌生的名字,叶来香先是一怔,而后发来无数问号。   【叶来香:你谁啊?????你这名字怎么回事?????】   【清野之星:你先别管我名字,哪来的两个人?】   【叶来香:哥,你不会是失忆了吧?就你这个任务,还有上个任务,不都是那什么,跟别人手里抢……】   谢微星一脸空白,上个任务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没错,可现在这个任务——   【清野之星:他大爷的!我花了钱的!他好意思找到三部来?】   【叶来香:我就听了个大概,估计上头正商量着怎么处罚你呢,星哥,你是不是快回来了?】   谢微星脑子乱成一锅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烦心事一桩桩,睁开眼要面对陆寂,闭上眼还得听这么个坏消息。   但他只能认命,在把任务交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成不了神,也做不了仙,他逃不出短短红尘,更遑论弥弥长生。   【清野之星:罚就罚,反正任务没完成,到时候一起罚了。】   【叶来香:还是我星哥豁达,不就是一次任务没完成嘛,咱们下个任务再努力,以星哥的实力,绝对没问题。】   谢微星盯着“下个任务”四个字看了半晌。   他压根没想过下个任务。   【清野之星:再说吧。】   【叶来香:那星哥,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清野之星:问。】   【叶来香:星哥,你买这个任务,花多少钱啊?】   谢微星:“……”   一想起那笔钱谢微星就肉疼,却还要装作无所谓。   【清野之星:没多少,一点小钱。】   一笔让他倾家荡产的小钱而已。   再醒来时,陆寂不知去处,屋里只有个万有福。   谢微星咳了两声,听到动静,万有福擦着泪凑上来,“小公子醒了?”   “嗯。”谢微星动动脖子,额头上的帕子都是烫的,“我又发烧了?”   “小公子烧了一天一夜,王爷也一天一夜没睡,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叫王爷来。”   万有福小跑着出去,没过多久,陆寂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他半跪在床头,将帕子取下,探手摸了摸。   谢微星望过去,眨了眨疲惫的双眼,两人对视良久,陆寂率先开口:“谢微星,你这样,疼不疼?”   谢微星嘴角微微上扬,“不疼,又没受伤,没什么感觉。”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仔细打量陆寂的眼睛,情绪被隐藏于更深的地方,表面是死一般的平静,就像殷钊走前那样,无法改变的结局,只能接受。   陆寂牵起他的手,双掌合捂,贴在唇边亲吻,“谢微星,我想了一天一夜,我明白不管做什么都留不住你,我已经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你那个世界我去不了,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只能等你,但没关系,我这辈子做过最熟练也最久的一件事,就是等你了。”   谢微星的出现于他来说就像一场梦,像是一场,将十年苦楚凝聚成一点点蜜糖,甜过一瞬,蜜糖融化就会醒来的梦。   醒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回到那十年间,继续等待,继续寻找,等攒出下一块蜜糖,谢微星就会再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如果说这是上天对凡人的考验,那他心甘情愿,就算要等一辈子,他也等得起。   陆寂表现得太过平静,谢微星总觉得他会做什么傻事,于是慌忙反握住他的手。   “陆清野,我这次是真的想留下,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左右的。”   “我有我的苦衷,但我无法向你解释,你可以将它看做是一个人不可逆转的命运,萧远桥本该死在来长安的路上,殷钊本该死在大狱中,还有谢灿,他们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所以我必须走,但我答应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回来的。”   他收紧手指,可在陆寂看来,不过是虚虚握了一下。   等待这件事实在是太苦了,不管是等谢微星离开,还是等谢微星回来。都太苦了……   “谢微星,你从未给过我一个确切的回应,我不想再听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何感情?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就算是骗我的,也好。”   谢微星陷入沉思,他跟陆寂的关系太复杂了,他也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认。   若非要给个回应,那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感情,更像是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糅杂体,无法将其中某个分离出来,且缺一不可。   还未想出个答案,外头青成来报,说谢献书登门,想要见一见陆寂。   想来是陆寂这两天折腾得长安城人尽皆知,连受程屹安牵连在家闭门思过的谢献书都知道了。   谢微星朝陆寂伸手,“扶我起来吧。”   青成小心翼翼打断:“谢小公子,谢大人说,想单独见见王爷。”   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谢微星继续道:“那也扶我起来,我听听你们说什么。”   八折屏风重新竖起,谢微星靠坐在床头,听着外头的声音。   “王爷。”谢献书似乎跪下去磕了个响头,“臣是来替灿灿求情的,定廉一事与灿灿无关,请王爷开恩,莫要折磨灿灿了!”   谢微星无声叹气,谢献书还在坚持自己那套想法,上次说他的伤是陆寂打的,这次又以为他的病是陆寂逼的,求情直接求到陆寂头上去。   陆寂问:“为何这么说?你觉得本王会牵扯无辜吗?”   谢献书倏地俯身触地,哽咽出声:“王爷,谢灿……不能死!”   谢微星心中一突。   大理寺狱时,程屹安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谢灿不能死……谢灿为何不能死?   还未找到头绪在哪,又听见谢献书怆然泪下:“王爷,谢灿并非臣亲生,而是独横死前留下的幼子啊!”   什么死前留下的幼子?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又是哪里来的孩子?   谢微星刚要冲出去告个诽谤,屁股抬到一半,却突然想起那日冰天雪地中传来的嚎哭声。   竟是那个孩子。   也无怪乎这谢灿痴傻多年,原是自小带来的病症。   “王爷!独横才不是众人口中大逆不道擅作威褔之人,他死前还记着王爷!念着王爷!他死得冤枉啊!”   陆寂带着不解开口,细听下声线都在颤抖,“什么叫,死得冤枉?”   谢献书泣不成声:“王爷,独横非是畏罪自杀,他是被人害死的……”   谢微星就这样静静听着,这次没有阻拦。   景和四年时,萧远桥在朝中已是骂声一片。   他做事雷厉风行,半点人情不给,半分面子不留,不少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更有甚者以扳倒萧远桥为毕生目标。   扳不倒萧远桥,就将矛头对准萧远桥的狗腿子,是以谢献书同程屹安不慎受此波及,歇职在家。   直到景和五年年底,终于有人决定冲萧远桥下手。   收到宴席请帖,萧远桥来回翻看几遍,嗤笑一声,“姚申为?我正要去查姚家,姚申为就给我递请帖,这不是明晃晃的鸿门宴嘛?”   万有福那会儿还在萧远桥跟前伺候,闻言提议:“萧爷,那咱们不去了,奴才这就去回了姚家的人。”   “稍等。”萧远桥托着腮想了半天,将请帖放在桌上点了点,“得去,先去看看这姚申为什么意思,万一他主动把东西拿出来呢?不就省得我大张旗鼓带人抄家?”   他早早就盯上了姚申为,这姚家在朝中官职不大,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贪了一堆好宝贝。   到时候把这姚家一抄,好宝贝全部塞给小黄毛,充盈国库也好,赈灾救荒也好,都比在贪官手里强。   但他那天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姚申为虽性子软弱,可人死到临头,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于是赴宴前,他特意回了一趟昭德殿,围着陆寂桌前转了两圈,在后者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将腰上的玉佩摘了下来。   “这玉佩送你了,你拿着玩吧。”   陆寂没接,更是疑惑,“先生为何要将萧家的玉佩赠我?”   “啧,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萧远桥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陆寂手中,大摇大摆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背着身摆摆手,“我出宫一趟,去去就回。”   陆寂盯着空荡荡的门,没过几秒,萧远桥又去而复返,只露个脑袋,“这玉佩千万别弄丢了,若是往后在长安混不下去,你就带着玉佩去兰陵。”   那时陆寂还不知道萧远桥话中意思,他将玉佩仔仔细细佩在身上,开始琢磨要给先生回一样什么礼。   这边萧远桥方出门,万有福又递上一封信,“萧爷,这是秣山寄来的。”   “秣山?”萧远桥接过去拆了,眉眼染上笑意,“最近请帖真多啊,定廉厚垒又邀我去秣山吃酒。”   将信读过几遍,他端正神色,“不过今日是没空了,不如明日……后日吧,后日再带小黄毛一同去。”   秣山不算远,一天时间足够了,从秣山回来,刚好给小黄毛和小喇叭做几身新衣裳。   可他没想到,这一去再无归期。   【作者有话说】   陆寂半夜点开emo歌单:还是会想你,还是会怪你,怪你轻而易举潇洒抽离,还是爱着你,想走进你心里……   小谢的任务已经转给宋九枝了,所以他得回去,接受未完成任务的惩罚,这两次任务,一个是抢的,一个是买的,不合规定,也要一并惩罚。   并且,小谢回去是要搞离职的。   ◇ 第82章 故人不辞山路远,与君踏雪也相过   萧远桥万万没想到,姚申为能有如此胆量,摆一出鸿门宴不为别的,竟要直接取他性命。   发现不对时已回天乏术,那毒酒虽只咽了一半下去,可还是瞬间灼烧整个胸膛,从喉咙一路向下,最终停在腹部,如同蚁虫撕咬般一点点啃食着血肉。   萧远桥当即吐了口浊血,他缓缓抬手,将嘴角一点点揩干净,双目阴狠盯住对座的姚申为,嗓子因毒酒侵蚀而变得嘶哑难听。   “姚申为,你不想活了?”   见萧远桥还有力气说话,姚申为怕得要死,他连忙起身朝后头大喊:“孙大人救我!”   有人走上前来,冷叱一声:“萧独横,你也有今天!待会儿我就杀了你报仇雪恨!”   萧远桥看过去,眉头紧锁。   他并不认识这位“孙大人”,又何谈什么深仇大恨?   “萧独横,你不记得我了?景和元年,你将我全家流放至极寒之地,那时我便发誓,终有一日我定要亲手杀了你!”   萧远桥这才对上号。   那个叛向田庚善还嘴硬说自己诈降的孙大人,他已记不起对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   “你大爷的!”他大骂出口:“全家流放不满意,非要诛你家九族才开心?”   孙荣章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大刀,颤颤巍巍指向萧远桥。   “有何区别!流放之地天寒地冻,还未走到,家中老者便已病逝,捱过几冬,到如今已是廖廖,我这次回来,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拉上你做那垫背的!”   萧远桥怒极反笑,他从未想过,当年一时善念竟埋下祸根,成了今日夺命之刀。   “姓孙的。”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最该死的人是你,当年放你一条生路,是看你家中妻女孙儿之面,而她们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因为你!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自戕向她们谢罪,倒怪到我头上来?”   孙荣章面容扭曲,已是丧心病狂,“萧独横!废话少说!你今日必死无疑!”   他举刀冲上去,可又哪里是萧远桥的对手,还未靠近,便被萧远桥一拳怼在太阳穴,人瞬间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萧远桥讥笑一声,突然抬脚,狠狠碾在孙荣章脸上,“就凭你?”   话音刚落,有人破门而入,将他团团围了起来,再看他带来的人,除了等在姚府外的万有福,无一幸免。   姚申为的声音从人群外传进,“萧独横!休怪我心狠手辣,你活着一天,这长安城就惶惶不可终日!你死了,大家都好过!”   “嗤——”萧远桥俯身,将地上的长刀捡起,顺势换做反手持刀,“姓孙的,你说的对,我今日是活不了了,那我就只能拉在座各位……”   他缓缓掠过四周,目光森冷。   “垫、背!”   最后一个字消失,刀尖用力向下掷去,正中那孙荣章腹部。   孙荣章发出一声惨叫,一口血全部喷在萧远桥鞋面上。   萧远桥嫌恶地夹起眉头,而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将刀拔出用力一挥,血珠霎时四下飞溅。   泼天的红像一个信号,萧远桥忍住腹中翻滚的灼痛,刀尖徐徐抬起。   无人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姚府大门再次打开时,只有冲天的腥气和一个浑身是血的萧远桥。   万有福腿都吓软了,还是强撑着上前将人扶住,“萧、萧爷?您这是怎么了?他们人呢?”   他越过萧远桥肩头朝里望去,窄小的门中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叮当——”   萧远桥手一松,将沾满鲜血的刀丢在姚府门口,他踉跄着迈出几步,在万有福的搀扶下爬上马车。   “万有福。”他扫过一旁的请帖,额头因腹部绞痛泛起密密麻麻的汗珠,“去秣山。”   万有福没多问,跳上马车,像往常那般叮嘱一句:“爷,您坐稳了。”   正是年底,方出城,天上便飘起小雪。   主仆二人沉默赶路,行至秣山半山腰时,冰天雪地里突然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   萧远桥还以为自己疼出了幻觉,他敲了敲车窗,问道:“万有福,你可听到有小孩儿啼哭?”   万有福将棉帽摘下来仔细听,果真听到些声音。   “回萧爷,像小儿啼哭,又像什么野兽。”   一道更响亮的哭声传来,萧远桥笃定:“是小孩儿。”   马车没停,万有福问:“爷,要去瞧瞧吗?”   萧远桥犹豫了。   他予旁人善意,旁人却予他刀剑,他刚屠了姚家满门,怎么转头又要他从善与恶中做选择?   可他时间不多了,若是半路耽搁太久,怕会见不到陆寂最后一面。   半晌,马车里响起萧远桥妥协的叹息:“去瞧瞧吧。”   算是他走之前为小黄毛积点德。   万有福拉了拉缰绳,马车掉转方向,朝林中跑去。   也幸好他们去瞧了眼,这满山大雪中不知哪里来的小娃娃,浑身赤裸站在树下,哭声一下比一下微弱,见有马车来,也不知呼救,只知道哭。   萧远桥把小孩儿拽上马车,脱了自己的大氅递过去,苍白着一张脸问:“你叫什么?家在何处?”   小孩儿似乎是冻傻了,眼睛直愣愣盯着萧远桥,嘴里啊啊呀呀不知说些什么,拍着手又哭又笑。   萧远桥咽下喉间的血腥气,没再追问。   估计本来就是个傻的,才叫家里人丢到山上来自生自灭。   马车重新朝山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万有福敲响车门,“爷,咱们到了。”   谢献书带着喜气的声音随之传来,“哈哈哈!独横怎么这个时候上山?可是接到请柬迫不及待要来吃酒了?他来的正是时候,我那酒刚要去挖呢!”   萧远桥推开车门,先是望了两位好友一眼,而后“哇”地吐出一滩黑血,紧接着兜头往雪里倒去。   待众人手忙脚乱把萧远桥抬进屋,他张口便是一句丧气话,“我快死了。”   谢献书当即哭出声来,他跪在萧远桥身边,双手扯着那被血染湿的衣裳,“独横,你这是怎么了?你伤到何处了?我带你下山找大夫!”   “嘘……”萧远桥捂着小腹蜷缩起身子,这种姿势能叫他没那么痛苦,“姚申为给我下毒,我没忍住杀红了眼,姚家满门被我屠尽,就算侥幸活下来,也难逃律法。”   程屹安跪在另一侧,两行泪唰地落下,“独横你说,我们能为你做什么?”   萧远桥喘着粗气,污血不断涌进口中,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毒酒仿佛已经将腹中肠肉融做血水,一下下搅弄着,马上要破肚而出。   “下面我说的,你们要好、好好记着,第一件事,若是王爷问起来,便说我是、畏罪自尽,姚申为说的没错,我死了,长安城才能安定,打打杀杀你来我往的永远没个头,就罢了。”   他当然留了私心,他不想让陆寂活在仇恨中,不想让陆寂对一个死人寄托太多感情。   如果是恨,亦或是失望,心里会不会更轻松些?   “第二件事,姚申为一死,朝中已被我清理干净,魏清明几人若是再针对你们,看我面子、吵几下就算了,好歹也是不可多得的忠臣。”   虽然他同魏清明见一次吵一次,可也只是拌拌嘴,从没想过置对方于死地,算得上泛泛之交。   他这一死,能替陆寂撑腰的只剩那几个,魏清明刚好算一个。   “第三件事,姚申为藏了不少宝贝,我来不及抄家,你们记得去抄,有一样……算一样,就是一个夜壶都别放过,全给王爷送进国库里。”   “独横!独横啊——”谢献书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明明前几日还在互相寄信,明明还约着秣山大雪一同饮酒,明明方才听见马车声迎出来时还是欢声笑语。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程屹安泪流满面,紧紧握住萧远桥的手,“独横,我都记下了,我都记下了,你放心……”   一口气说完,萧远桥仔细想了想,该交代的都已交代,人和钱也已给小黄毛留好,就算立时闭眼也无遗憾,他在这里待得太久,是时候回家交任务了。   “没事了,我赶着回去见个人。”他扶着万有福的胳膊往外走,瞥见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儿时,又叹了口气。   “再加一件事,这小孩儿是我方才捡回来的,你们帮他找找爹娘,实在找不到……实在找不到就别找了,送个好人家养吧。”   迈出秣山小筑的门,萧远桥慢慢仰头,他看着愈下愈大的雪,喃喃道:“也该走了,万有福,咱们回长安。”   万有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将萧远桥扶进马车,马鞭高扬,一声啜泣:“爷!您坐稳了!”   身后响起谢献书的声音:“独横!”   萧远桥推开车窗,侧头看去。   谢献书同程屹安站在齐膝的雪中,不多时便被风雪染了一身白,像是提前为萧远桥穿了丧衣。   他们俯身长揖,哽咽道:“独横!若有来世,还请你吃酒!”   几人心中都明白,萧远桥已无多少时辰,他或许会死在秣山最后一场风雪中,或许会死在张灯结彩的长安街头,或许会死在清冷无人的宅子里。   但他却不能死在朗朗乾坤下,不能死在清清白白中。   “好。”萧远桥笑着颔首,“那我们便,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孙荣章第一次出现是在第32章 《天崩开局理朝政,舌战群儒不认输》。   ◇ 第83章 长风残雪寄孤魂,千刀万剐遗独心   下山的路愈发艰险,马车顶着肆虐风雪前行,速度渐渐慢下来。   狂啸寒风中传来萧远桥的问话,不甚清晰:“万有福,到了么?”   万有福眼中的泪怎么都流不干,叫风刀子一刮,脸上很快皲裂泛红,他不顾刺痛,横过手臂囫囵擦了擦,高声回道:“爷!快到了!”   “……再快些。”   “是!”万有福手中的鞭子狠狠挥下去,“驾!”   山中风刮得紧,雪片像扯碎的棉絮般铺天盖地砸下来,不多时,萧远桥又问一遍:“万有福……到了么?”   万有福抽泣着:“爷……快、快到了,您撑住,王爷还在长安等着您呢!”   风中似乎响起一声叹息。   “好……”   其实他就想见陆寂最后一面,远远看一眼就成,让他跟陆寂说点遗言,什么“好好照顾自己”,那些矫情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腹中绞痛越来越急,仿佛催促他回家的信号,一次次、一波波向上涌,到最后几近麻木,他就静静躺在那里,脸色白中泛青,呼吸渐渐微弱。   与毒性发作相对的,马车却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万有福……”他咬紧牙关,费力地支起胳膊,敲了敲车门,“怎么不走了?”   万有福看着被大雪封住的前路,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哭喊道:“爷——咱们回不去了!”   良久,车厢中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喃:“回不去了……回不去就算了吧。”   这时万有福却突然从雪里爬起来,他擦干眼泪,跑到马头处,将引马的缰绳系在自己腰上。   “爷!奴才一定把您送回长安!您坐稳了!”   他蹚着厚厚的雪,坚定地向前迈去,在原地焦躁转圈的马儿竟真被拉着走了一步。   马车颠簸,萧远桥感觉一股腥臭从口中溢出,他偏头吐了两口血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强撑着坐起身来。   算了,不见了吧。   省得到时候哭得他心烦。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车窗推开,慢吞吞趴在窗沿,就这么看着秣山的雪,轻轻阖上双眼。   不过须臾,远处似乎响起一道急促的“沙沙”声,万有福眯着双眼看向前方,层层翻飞的雪粒后,一位黑衣少年正策马而来。   “王、王爷?”   待看清那少年样貌,万有福连滚带爬跑去后头,“爷!是王爷来了!是王爷来——”   声音戛然而止。   屏风外,万有福在谢献书身旁跪下,“王爷,都怪奴才,怪奴才赶车太慢,没能让萧爷见王爷最后一面,萧爷是带着遗憾走的。”   谢微星无声笑笑。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没时间考虑太多,走出姚家大门时心里只揣了两件事,他得去赴最后一次约,再把家里小孩儿托付好。   能强撑着做完这两件事已到极限,也算圆满完成任务,没什么好遗憾的。   谢献书的声音再次响起:“独横自至长安便一心拥护王爷,他甘愿做王爷手中刀,替王爷肃清朝堂,这才成了众矢之的,他骂名天下,可谁又知道,那满腹机谋是为了王爷,作恶多端也是为了王爷,王爷!您睁开眼看看啊!”   陆寂没有出声,自萧远桥的故事开始,他便一直缄默不语。   谢微星倾身往外看去,只看到一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这孩子不是叫他吓疯了吧?   正要下床去瞧瞧,陆寂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干哑。   “你们两个,出去。”   待谢献书万有福二人相携离开,屋中空气仿佛凝滞下来,连呼吸都静不可闻。   陆寂不说话,谢微星也没开口,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道模糊的屏风各自沉默着。   “趿……趿……”   谢微星看着那道身影迈着拖沓的脚步朝屋内走来。   “趿……趿……”   陆寂步伐沉重,他越过屏风,来到床前,僵着身子跪下去,将头缓缓埋入谢微星小腹。   一声轻啜打破寂静,慢慢变作抽泣,最后失声痛哭。   他现在才明白,谢微星那句“你还不起”是何意义。   他怎么还得起?他怎么还得起?   他偏执地认为是谢微星把他丢下,是谢微星先背信弃义,他始终站在一个受害者的角度,指责谢微星对他造成的伤害,他将谢微星困在身边,却从未问过对方有何苦衷。   谢微星为他做的一切,他该如何还?   他根本还不起。   谢微星抬起手,像从前那样,覆在陆寂头顶揉了揉,然后沿着修长的后颈向下,落在不停颤抖的后背上,轻轻拍打。   他放任陆寂宣泄情绪,又怕会哭坏眼睛,只好将人强行从自己身上挖出来。   “行了,你好歹是个王爷,怎么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人郑元宝都不这么哭。”   陆寂力气大,抱着谢微星的腰不撒手。   “这是干嘛啊……”谢微星有些无语,“万有福说的也太夸张了,你不用全信,这么会煽情,他怎么不去茶楼说书呢?”   他故作轻松的安慰,在陆寂听来,像是有人挥动着那把用来凌迟的刀,一下下全割在心头上,千刀万剐,鲜血淋漓。   “陆清野。”谢微星轻叹一声,“其实我不想叫你知道这些事,我嫌麻烦,因为一旦叫你知道了,你或许会记我一辈子,我是两眼一闭一走了之,但对你太不公平。”   “我希望往后你想我起时,恨也好,一笑而过也好,不必付诸太多感情,我对你好那是我自己的事,也从未要你回报什么。”   “所以你无需自责,毕竟我也骗过你这么多回,今天我没拦着谢献书,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我说还会回来,那拼了命也要做到。”   谢微星想,这段陈年往事,会不会给陆寂带来一些安全感,能不能让陆寂心里稍微踏实些?   让陆寂知道,其实谢微星心里一直装着他呢,他不是没人要的小可怜虫。   也让陆寂在面对他的离开时,不那么痛苦。   “你方才问的那个问题,我想好怎么回答你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捻动陆寂的发尾,“陆清野,我一次次回来,废了很大力气,花了很多钱,不是为了大辽,也不是为了程屹安,我做萧远桥时,把你当亲人,成为殷钊后,将你视为挚友,我至今无法说清对你到底是何感情,你非要个明确的回复,我说不出口,但若是跟你过一辈子……”   他给出一个十分“谢微星”的答案:“还挺酷的。”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说“你还不起”在第20章 。   ◇ 第84章 投饵之鱼自上钩,延寿仙丹除病魔   谢微星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人,说他不解风情也好,说他迟钝木讷也行,但遇上这些情啊爱的,他确实比常人慢半拍,刚入事业三部时,还被众多前辈一致评选为“做任务圣体”。   于他来说,喜欢一个人应当是一件很暧昧的事,斩钉截铁说出来反倒失去滋味。   “谢微星。”陆寂抬头,眼底布满血丝,整张脸都是湿的,“你明明在乎我,却什么都不同我说,什么都瞒着我,能过一辈子,却连句表白心意的话都不愿意说给我听,为何总是要我猜?”   这副模样实在是可怜极了,谢微星没忍住,摸了摸那挂着泪珠的下巴,觉得好笑。   “哭两声就行了,你这样……”   笑容渐渐淡去,目光也变得深邃。   这样亲下去的话,感觉应该不错。   谢微星屈起指尖,轻轻骚弄几下,而后一寸寸下移,大张着手掌,包裹住脆弱的喉咙,缓缓收紧。   这是一个完全掌控的动作,被控制的人需要克服极大本能才不会挣扎逃脱,陆寂很早便发现谢微星喜欢这样对他,于是他顺从地仰起头,故意用力吞咽,用坚硬的喉结,一下下,划过谢微星的掌心。   他知道谢微星接下来要做什么。   会碰撞,会嘶咬,会将带着血腥气的舌头顶进来。   他也喜欢谢微星这样对他。   可预想中的激烈、缠绵、撕扯并未到来,谢微星慢慢俯身,鼻息相触的瞬间,在陆寂唇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呢喃着:“猜什么猜?这还不明显么?”不够。   这轻轻一碰就像撒入鱼群的饵,还未下钩,鱼已游了过来,甩着尾巴浮出水面,撒着欢蹦跳上岸。   不够,还不够……   陆寂又饥又渴,他反客为主,轻压上前。   谢微星顺势躺下,就在他微启双唇,探着舌尖准备迎接时,覆在身上的人又突然弓腰低头,紧接着,他的上衣被推至胸口,柔软的肚皮瞬间袒露。   有什么东西落在薄薄的小腹上,谢微星敏感到挺了挺腰,他喘着粗气垂眸,陆寂正捧着他的腰细细啄吻,又出神地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最后将脸轻轻贴上去。   谢微星竟诡异地在这一幕中看出些父爱的光辉,他推了推压在肚皮上的脑袋,把陆寂推去一边,“你这是做什么?”   陆寂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再一次贴上来,“谢微星,很疼吧?”   谢微星回忆半天,道:“不算太疼,就像……就像闹肚子,只不过是从上面出来。”   陆寂:“……”   说完这煞风景的话,连谢微星都被自己那奇怪的形容给逗笑了。   陆寂有些不悦,他抬头往谢微星下唇上咬了一口,“怎么就是不能同我说句实话,叫我心疼心疼你,不好吗?”   谢微星无所谓笑笑,“是真的不疼,疼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有个人给我做床,多舒坦啊。”   陆寂抱着他翻了个身,放松身体,“你喜欢这样?”   谢微星答非所问:“陆清野,珍惜现在吧,等我再回来就比你高比你壮,到时候你都抱不动我,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陆寂将人拉入怀中,“无所谓,只要是你就好。”   “是我就好?”谢微星故意道:“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其实我可丑了,都不及谢灿万分之一好看,说不定你瞅一眼就不再喜欢我了。”   陆寂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无所谓,只要是你就好。”   两人脸颊相贴,接触的地方温度渐渐升高,谢微星的声音也变得倦怠,“陆清野,我困了,先睡会儿。”   陆寂没再回话,而是轻轻抚摸着谢微星的后背,思绪渐渐飘回秣山那场大雪中。   谢微星想让他恨,想让他忘记,可他偏偏将那天记得清清楚楚。   苍白下垂的手腕,落满雪霜的眼睫,和嘴角那一抹红,小小的车窗像一幅画,将萧远桥困在里面。   他喊了无数声“先生”,却没能将人喊醒。   他在雪中跪了许久,他想,若是从长安城出来时再快一些,是不是就能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萧远桥杀害姚家满门,继而畏罪自杀的消息在长安城传开,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摇头唏嘘,可陆寂只觉得心里堵了什么东西,难受得哭不出来,也无人帮他疏通。   他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却得来朝上齐声庆贺。   他无数次想抽剑把那些人都杀了,可萧远桥不叫他杀,只因那是所谓的忠臣,就是再气,也只能打打板子。   萧远桥不知道,他死前还在维护的人,却一次次对他诋毁谩骂。   “谢微星。”   陆寂近乎无声低喃。   “我太没用了,是不是?”   没过几日,张出去的榜陆续有了回应。   天下“神医”齐聚摄政王府,诵经的诵经,起坛的起坛,炼丹的炼丹。   谢微星看着这犹如玄学交流大会一般的场面,没忍住问一旁的青成,“他们这是给我治病来了,还是要齐心协力把我送走?”   青成俯身耳语,“王爷说了,谢小公子这病,一般的大夫治不好。”   谢微星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你睁开眼看看,这些人甚至都不是大夫啊。”   “嘛咦阿咦嘛咦呀咦——”   正说着,一道拂尘从两人脸前扫过,谢微星吓了一跳,他仰头后撤,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人在院子里窜来窜去。   “陆寂呢?他怎么还没来?不是要给我治病吗?”   话音刚落,陆寂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在谢微星身边落座,问了一句:“如何?”   谢微星下巴一抬,“你自己瞧吧。”   “嘛咦阿咦嘛咦呀咦……”那人又转了回来,单手点起一枚符箓,急急往水中一塞,然后用拂尘沾着符水,凭空写写画画,嘴中念念有词。   谢微星好奇,于是倾着身子,竖起耳朵去听。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陆寂将谢微星拽回身边,“如何?可有感觉?”   谢微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寂双眼一亮,“什么感觉?”   谢微星:“有点想笑。”   说完没憋住,耸着肩膀“嗤嗤”笑起来。   陆寂铁青着脸摆摆手,“换人。”   “当啷”一声巨响,谢微星一个激灵转头看去,缭绕烟雾中,一仙风道骨老者缓缓踱步而来。   “王爷,此仙丹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吃下便可药到病除,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谢微星低头瞅了眼圆滚滚红彤彤的“仙丹”,突然不受控制地默背起元素周期表。   不等他背完,陆寂先开口:“药到病除延年益寿长命百岁?那你先吃一口给本王瞧瞧。”   “回王爷。”那人往身后指了指,“老道这炼丹炉每次只炼一枚仙丹,若要再炼一枚,便要再等七七四十九天。”   谢微星扫了眼他口中的“炼丹炉”,凑到陆寂耳边小声道:“陆清野,你问问他那炉子卖不卖,我给你爆爆米花吃。”   陆寂脸色越来越黑。   “滚!都滚!”   待院子里终于清净下来,谢微星闭眼晒着太阳,懒洋洋翘起二郎腿。   “别费力气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带我出去玩玩。”   身边人久久没有回应,谢微星掀起眼皮悄悄看去,却猝不及防同陆寂对视在一起。   偷看被人抓包,谢微星干脆光明正大睁开眼,“看我干什么?为何不说话?”   陆寂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着,“谢微星,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你的病治好,你一定有办法的,心头血,指尖肉,要什么都可以。”   谢微星笑着,半开玩笑:“来不及了,我这半边身子早就入土,别折腾我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卤鸡(有些忐忑,惴惴不安):谢微星比我高比我壮,到时候不会要反压吧?   之后的卤鸡(低头看人,单手拎起):……这就是你说的比我高比我壮?   ◇ 第85章 孤星留恋凡尘间,六界轮回不成仙   半边身子入土的人懒得动,朝左边的青成示意,“劳烦青成大人把我抬进屋,要晒黑了。”   青成人老实,作势要抬时,被陆寂一个眼神瞪得双臂僵直不敢动弹。   下一秒,谢微星身子一轻,已经被陆寂打横抱起,进了屋中。   将谢微星安置在床上,陆寂顺手将厚重的被子拉过来,还没盖好便被谢微星一脚踹开。   他不解地看过去:“……”   谢微星虽病着,劲儿倒挺大,这一脚直接把被子踹到床下,他大大咧咧撇着腿,右手伸进衣裳里面,毫无形象地挠了挠肚皮,嘟囔一声:“都要夏天了,还盖什么厚棉被,热。”   这几日突然热起来,刚好尚衣局送了新制的单衣,一水儿的大红,往院子里一坐,加上那张日渐憔悴的脸,跟朵被霜打过的花似的。   陆寂无奈,只好找了件自己的衣裳给谢微星当被盖。   谢微星扯了扯,只盖住肚皮,“这样就行。”   “你先睡会儿。”陆寂俯身,在谢微星额头印下一吻,又眷恋地轻蹭几下,“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谢微星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我就要走了,你都不知道多陪陪我,天天出去做什么?”   陆寂身子猛然僵住。   谢微星自知说错了话,他闭上眼挥挥手,“去吧去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陆寂站在床边想了想,将那串戴了十年的佛串摘下来,缠绕两圈后挂在谢微星手腕上,才转身离开。   青成刚好要进门,见状退至院外,“王爷,方才又有人应榜,可要带来给谢小公子瞧病?”   “嗯。”陆寂还未放弃,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让谢微星留下的机会,“先带来,待他睡醒再说。”   说完,他翻身上马,单薄的衣衫将修长结实的身材显露无余,“进宫。”   宋九枝或许有办法。   熟悉的昭德殿,熟悉的血腥气,宋九枝方进门便了然一笑,他熟门熟路走过去,自己站上刑架。   陆寂:“……”   宋九枝眼神真挚:“王爷,今天要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寂看着宋九枝,晦暗无光的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半晌,他收起打量的目光,冲青成示意:“赐座,赐茶。”   宋九枝被青成从刑架上请下来,他受宠若惊坐在陆寂对面,捧着热茶,十分感动:“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臣还能喝到王爷赐的茶。”   “青成出去。”待殿中只剩两人,陆寂单刀直入:“今日来找你,是想问问,可有什么办法治好他的病,我想请你帮帮我。”   见陆寂自称都换了,甚至用了“请”这样谦卑的字眼,宋九枝神情愕然。   他明白,陆寂已经试过所有办法,直到走投无路才找到这里。   啧,还怪可怜的。   他都不忍心出手折磨了。   “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毕竟是有求于别人,陆寂收起逼人的气势,肩膀微微下塌,语气中带着希冀:“我知道你们来于同一个地方,你定然有办法。”   宋九枝深深叹气:“王爷真是高看我了,我资历最低,还要叫别人一声前辈,连谢前辈都没办法的事,我也无可奈何。”   陆寂表情没什么起伏,可握住杯盏的手却无力松开,眼中唯一一点光也渐渐黯淡。   他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可有什么办法,让我同他一起回去?”   “王爷要陪前辈一起回去?那这边的亲人呢?荣华富贵、显赫身份,王爷都不要了么?”没等陆寂回答,宋九枝又问:“谢前辈好像从未向王爷讲过我们那边的事?”   陆寂的思绪完全被宋九枝扰乱,根本插不进嘴。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宋九枝端起茶盏,慢悠悠将浮叶吹去一旁,而后轻啜一口,“就算前辈告诉王爷,王爷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给前辈添乱。”   一句话激怒陆寂,他抿起嘴唇,嘴角下压,随着手指向里收紧,杯中茶水震颤出细小的波纹。   不过几瞬,那双墨瞳克制地敛起,陆寂突然松开茶盏,他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强压下去,“的确从未说过。”   他可以不管西门家对西门梓下手,可以不顾程屹安对闻廉下手,但他现在不敢动宋九枝分毫。   况且……宋九枝说的也没错。   宋九枝扫了眼陆寂紧握的拳头,笑吟吟道:“若王爷有空的话,我倒是可以同王爷讲一桩谢前辈从前的趣事,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趣?”   陆寂缓缓坐直身子,“你要什么?”   惊讶于对方的上道,宋九枝收敛起笑意,神色认真:“陛下至今不愿见我,王爷可否帮我这个小忙?”   陆寂没犹豫:“好。”   宋九枝将杯盏搁在手边,望着虚空一处,“唔,让我想想,该怎么跟王爷形容我们那里呢……”   须臾,他双手一拍,“啊,有了!”   “我与谢前辈师出同门,是拜在仙山下修行的散修,师门有言:行善事,积十二,便可得道成仙,继而长生不老,呼风唤雨,掌六界轮回。”   “谢前辈于六界穿梭,算是门中元老,他已做下十件善事,只差最后两件便可成仙,但不知为何,在做上一件善事时,突然被师门强行召回,也因此成了众人笑柄……”黔城。   “报——韩将军已斩下敌将首级!辽人连弃黔城嵇城,正往关外撤兵!”   谢微星将自己的大刀从敌军胸膛里拔出来,扯着披风擦去刀身污血,“那还等什么,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老家去!”   殷家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一路将辽人赶至关外。   谢微星就站在关隘处,站在烈烈风中,他微微仰头,迎接地平线处的第一缕光。   “殷钊!”声音由远及近,韩子晟策马上前,把自己的长枪往前一递,上头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胡子,给。”   谢微星一扯缰绳,满脸嫌弃躲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经过黔城一战,韩子晟对殷钊生了些敬佩之心,可还是别扭着不好好说话,“我特意把脑袋割下,专程给你送来,你又不要?”   “不必给我。”谢微星心不在焉,“你爹是叫他害死的,这脑袋你拿着,往后韩老将军给你托梦,你也能有个交代。”   少年人到底藏不住什么情绪,韩子晟一怔,眼中瞬间涌上泪花,嘴皮子也不受控制哆嗦起来。   怪不得出征前,殷钊特意叮嘱他千万不要放过大胡子。   谢微星也是一怔,“哎,你、你这孩子,你别哭啊……”   韩子晟手忙脚乱抹去已经掉到下巴的眼泪,瞪了谢微星一眼,“就你好心!”   说完一夹马肚,举着脑袋往回跑去,风中隐约传来“呜呜”的哭声。   谢微星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辽人是赶出去了,后头还有个大麻烦等着他——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寂。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待定了终身,再说是开玩笑的,有点过分吧?   就是原地分手,那也不合适啊。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继续搞基那就更奇怪了。   正纠结时,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冰冷的女声。   “谢微星,系统监测到任务已完成,现在要对你进行强制召回,请做好确认准备。”   谢微星登地坐直身体,“等会儿?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我不确认!”   那边声音顿了几秒,再响起时有些郁闷,“谢微星,你必须立刻回来,要不然咱俩都得进小黑屋。”   谢微星说着好话哀求:“柚子姐柚子姐,你人美心善,再给我宽限几分钟,我这边还有个事没解决呢,就几分钟行不行?我就去说几句话。”   柚子一反常态:“谢微星,你怎么不早说这任务是你抢来的?要是被上头发现了,会牵连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我可不想因为你受罚。”   说完,脑海中已经响起倒计时。   “十,九,八……”你大爷的!   与倒计时同时响起的,还有陆寂的声音。   谢微星愣了会儿,他转头看去,眼底是死一般的平静。   “七,六,五……”   突发情况下,大脑一片空白,脸上也做不出任何表情,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就这么死在陆寂面前。   “四,三,二……”   谢微星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毅然决然掉转马头,向前奔驰,直追辽军,就在冲出关外那一刻,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箭镞疾射而来。   “一。”   “……仙山存于天地已有百年,门中弟子众多,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发生,幸而谢前辈及时回去,这才免于处罚。”   宋九枝讲完,杯中茶已经喝尽,他看向濒临崩溃的陆寂,慢悠悠补上一刀。   “一个马上要成仙的人,居然一次次留恋凡间,谢前辈他不要长生了?”   【清野之星:柚子姐,跟你打听个事呗,我什么时候回去啊?】   【柚子:两天后,下午一点半,一秒钟都宽限不了。】   谢微星尴尬一笑。   【清野之星:柚子姐别这么冷淡啊,回去我就跟上头请示,处罚我全背了,跟你无关。】   对方没再回复。   谢微星自讨没趣,他退出柚子的对话框,又一次点进宋九枝的私聊,从那天起宋九枝就一直没有回过消息。   【清野之星:你没事吧,没事就扣个1。】   宋九枝要是出事了,他回去之后怎么打听陆寂的情况啊?   【清野之星: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   先套个近乎再说。   这近乎还没套上,谢微星于睡梦中被叫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人还没完全恢复意识,便被陆寂紧紧抱入怀中。   两人都穿着薄春衫,陆寂胸膛的热度一寸寸侵袭过来,烫得谢微星登时出了一身热汗。   谢微星动了动,摸索着握住陆寂的手指,“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陆寂收紧双臂,几乎要将谢微星揉碎了藏进自己胸腔里。   “谢微星……”   炙热的气息颤抖着冲进耳廓。   “我不再留你了,你走吧。”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回来后,陆寂第一件事:宋九枝他欺负我!   这两天好像审核又严格了,明明没开车,却总是被抓到……   ◇ 第86章 无魂无魄赤诚身,是喜是悲乱心神   他怎么有脸说出要谢微星留下的话?他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竟妄想用区区十五年的等待去换谢微星的长生。   “谢微星,你走吧,不管回不回来,我都等你。”   陆寂态度的突然转变,打了谢微星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还非要给他治病,找“神医”的榜从长安城一路贴到大辽地界上去,这会儿怎么就放弃了?   “你又去找宋九枝了?这回他跟你说了什么?”   谢微星开始担心起宋九枝,这么些天不回消息,不会真的被陆寂弄死了吧?   “不管他说什么,你随便听听就是,莫要当真,他若再惹你生气,骂几句打两下就算了,宋九枝不能死,往后还有用呢。”   陆寂现在几乎把宋九枝当神供着,就是骂几句打两下也不敢,他松开谢微星,眼神空洞问道:“你何时走?能不能告诉我,好叫我做个准备,不要像从前那样,什么都来不及。”   谢微星正愁不知道怎么跟陆寂说这事,陆寂主动问起,倒省了许多麻烦。   “我正要同你说,可能就……就这两天……吧。”说完,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不敢同陆寂对视,生怕看见对方眼中失望痛苦的神色。   陆寂:“不行,今日就走。”   照宋九枝所说,回去晚了是要受罚的,他不能再拖着不松手了,这样反而会害了谢微星。   谢微星表情茫然了一瞬:“……”   而后不敢置信:“???”   “你大爷的!”他气得头晕目眩,“你就这么等不及要当鳏夫?”   鳏夫这样一个称呼并不好听,陆寂郑重其事纠正:“丧妻之人才叫鳏夫,不要这样喊我,这不合适。”   谢微星瞪他:“那的确不合适,该叫你寡妇才对。”   陆寂伸手,把谢微星的下一句捂回去,“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活得好好的,鳏夫寡妇都不合适。”   “鳏夫寡妇都不合适?”谢微星有气无力道:“那我喊你什么?留守儿童?”   陆寂不知道留守儿童是什么,也不知道谢微星为何这么生气,他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怕你回去晚了,会受罚。”   谢微星气焰瞬间消退下去,他忸怩着开口:“他、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这宋九枝后台到底有多硬,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受罚不至于,谁敢罚我啊。”他大言不惭撒了个谎:“毕竟资历摆在那儿,没人敢动我,你放心吧。”   心里想的则是赶紧见一见宋九枝,好堵住那个漏勺一般的嘴,叫他别什么都往外漏。   “陆清野。”他思忖片刻,道:“走之前,我想去见见他们。”   他都安排好了,拿出明天一天的时间,上午去谢家,下午再去郑家,晚上宿在宫里,跟小喇叭和宋九枝聊聊,最后再同陆寂回忆一下昭德殿的往事。   第二天,就完完全全留给陆寂一个人。   原本轻松的气氛变得压抑,陆寂迟迟没表态,谢微星连忙道:“不是不回来,只是还有些话要说,况且我现在占了谢灿的壳子,总要替他同家人朋友道别。”   就如秣山那夜,他要把所有事都叮嘱好,才能放心离开。   “我陪你。”   谢微星眼角挂上笑意,“好。”   一夜之间,张出去的榜全部撤了下来,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摄政王府也恢复了往日平静。   谢微星起了个大早,特意找了件最喜庆的衣裳,站在镜子前照了半晌,“陆清野,我穿这样如何?”   陆寂认真给出意见:“是不是太花哨了?”   “你不懂。”谢微星还是坚持身上这件,“牧卿卿就喜欢谢灿穿这种花哨的衣裳,年节时做的那件她夸了好久呢。”   换好衣裳,他仔仔细细洗了脸,又问小桃要了盒胭脂来涂,好让自己看上去气色不错。   谢府已闭门半月有余,打正门过时,谢微星闻到一股味道,他推开车窗往外看去,门口丢了些新鲜的牛粪马粪,没来得及清理,臭气熏天。   陆寂解释:“都是些百姓。”   谢微星合起车窗,不知想到什么,落寞一笑,“谢献书也太惨了,前头被我牵连,在秣山住了整整一年,到老又被程屹安坑成这样。”   明明是他们三人中最没志向的一个,却叫别人生拉硬拽,赶鸭子上架,忙碌一辈子,到头来也没落个好名声。   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谢家后门,“笃笃”两声,外头响起谢朗的声音:“灿灿,爹在书房等你,说要单独同你讲话。”   “好。”谢微星撑着陆寂的手跳下马车,“这就去。”   说罢,他转身冲陆寂使了个眼色,“你去我院里。”   谢献书的书房他只去过一次,楹联没找到,反倒不小心看见那一摞厚厚的信。   他那时是想同谢献书表明身份的,却被一戒尺打了回去,可越到后头越觉得庆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谢献书说,被谢家捧在手心疼爱的谢灿已经死了这件事。   “怎么不进来?”   谢献书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谢微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门口停了许久。   他假模假样敲了敲门,随着门大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屋中只有谢献书一人,桌上摆了几道菜,看样子是想同他小酌几杯。   谢微星关门进屋,正犹豫着要不要替谢灿喊最后一声爹,却见桌上正正当当摆了三个酒杯。   一种荒唐的感觉侵袭全身,他定定望向谢献书,在对上后者那恍若隔世的注视时,他嘴唇嗫喏几下,不知该哭该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献书苦笑一声,眼眶中渐渐蓄满泪水,“我的灿灿啊,早就没了。”   谢微星想起谢朗的话。   谢灿醒来那日,谢献书便将他院中随从全部发卖了出去。   方才还在庆幸的事,瞬间变作事实。   谢献书抹去脸上的泪,拾起酒壶,将三个杯盏一一倒满,“这是你埋下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但我答应过你,若有来世,还请你吃酒……”   他执起自己面前那盏,同桌上另外两杯挨个碰过,一饮而尽。   谢微星走过去,缓缓坐下,他学着谢献书的样子,与程屹安那杯碰过后,仰头喝了个干净。   可这杯酒怎么这么苦啊,比他从前喝过的所有药汤都苦,苦得眼泪直往心里流,哭得说不出话。   “厚垒——”   谢献书打断他的话:“你走那年,白马寺的高僧突然上门,他说灿灿生来便是无魂无魄之人,只有个壳子,要我把灿灿交给他,才能得个善终,我想着,这孩子是你留下的,就算无魂无魄,也不能随便丢给别人。”   “他不会喊爹,不会喊娘,什么都不会,但他乖得很,看着别提多喜人,这些年,我没少找人给他瞧病,却怎么都瞧不好,我又想,那灿灿壳子里头的人去哪儿了呢?”   “直到你回来……”   他的灿灿没了,可昔日好友却突然归来,枉他谢献书为官几十载,圣贤书读了整屋,诗词歌赋流传于世,却无法形容那种不知悲喜的心情。   “独横。”谢献书给两人满上酒,“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为厚垒谢正名!谢爹不是傻白甜!   有几个小伏笔,比如谢灿院中随从发卖,比如第一次拉谢灿喝的是萧远桥埋下的酒,如果从头到尾读下来,会发现谢献书对谢微星,根本不是一个爹对孩子的态度。   既然写到这种要命的地方,那明天不休息了,继续更嗷~   ◇ 第87章 小妖精吸人精气,做坏事占人皮囊   谢微星举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厚垒,别来无恙。”   杯盏交错,两人相视一笑,欢喜也好,悲苦也好,叹也罢,释也罢,全都泯于酒中。   谢微星喉结缓慢滑动,将辛辣的酒液小口吞入,再开口时略显为难:“厚垒,我的故事太长,来不及与你细说。”   “哎……”谢献书摆摆手,“你不必说,我能猜到大概,你萧独横啊,不像俗世人。”   谢微星双眼微微眯起,“俗世人?”   谢献书道:“俗人于世间行走,大都做些俗事……”   他指指壶中酒,“为一口酒。”   又指指盘中餐,“为一碗饭。”   “为数不清的钱财,为不可及的名望,但你跟我们不同,你只为自己开心,就像那逍遥天上仙,来渡红尘劫。”   谢灿这身子酒量属实不行,两杯酒下肚,谢微星已经有些眼晕。   他的目光滞缓地随着谢献书手指来回移动,声音也无意识抬高:“渡什么劫?你就没想过,若我是妖精呢?就是书中写的那种,专吸人精气,好占人皮囊,坏事做尽的妖精。”   谢献书看着谢微星,乐呵呵道:“那你倒是不傻,专挑好看的皮囊。”   谢微星一哂,谢献书这是压根没听进去他说的什么。   “你说你啊,年纪轻轻英年早逝,你下葬那天,我同定廉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眼都睁不开。”   提起程屹安,谢微星盯着那个空位出神。   “往后我再不为你哭了。”谢献书撇撇嘴,似是埋怨,“年纪大了,遭不住。”   谢微星轻笑,前几天不是才为他哭过。   “独横,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到了,再见你也无愧于心,只有一样……”   谢献书粗粝的掌心合在一起搓了搓,“定廉走后,我便在家中闭门思过,突闻摄政王府张榜寻医,我生怕王爷因定廉一事迁怒于你,便自作主张,上门替你求情。”   陆寂自然不会害萧远桥,这是谢献书从始而终秉持的认知,可程屹安这次犯下滔天大罪,就连他谢家也不敢多言一句。   万一陆寂连萧远桥的情面都不愿看呢?   他一夜无眠,在书房中踱步直至天亮,万般思量下,才决定将当年的事吐露。   “独横你说,这张桌子上,想凑齐三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酒杯和空座,从前摆给萧远桥,如今摆给程屹安,何时才能回到过去?   “你别怪我,我是怕了,我怕对不起定廉,也对不起你。”   谢微星摇头,“我怎会怪你?定廉一事……”   他蓦地停顿,被酒泡过的脑子渐渐清明。   他盯着面前的空杯良久良久。   “谢家别院那封信,是你放的。”   这时屋外飞来一群家燕,似乎为争抢那小小的燕窝而分做两派,叽叽喳喳吵了一通,最后胜利者挥翅高鸣,将败者驱出院子,这才安静下来。   哑然许久,谢献书动了动胳膊,往屋外指去。   “独横,你看那燕子,尚且要选一个阵营,定廉不过是选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   谢微星望去:“你早就知道?”   “景和十七年,闻廉来刑部大狱时,我瞧见了,可我没多想,我自以为他是来探望定廉的,直到今年山湾渠案重查,我才恍然明白。”   “独横,我装傻充愣过了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聪明事,但我对不起定廉啊,他走前,我都没敢去见他,他一定怨极了我,恨极了我。”   谢微星觉得这造化当真弄人。   总叫他无力应对。   从书房出来,谢微星站在晃晃日光下,他身上是大红的新衣,檐下是前不久谢府嫁女时挂的红灯笼,可无论哪样,看上去都与喜庆毫不沾边。   他强撑着去见了牧卿卿与谢朗,腆着厚脸皮,替谢灿喊了声娘和大哥。   坐到马车上时,谢微星觉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煽情,他不是不懂,也不是感受不到,只是不想提起。   原本可以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以一副豁达的模样,快快乐乐同大家见一面,高高兴兴离开的,可他已在这破世界留下太多痕迹,非要扒了皮抽了筋,要他割下血肉,才能狼狈抽身。   他已记不得哪个前辈说过一句玩笑话:做任务是没有前途的,到最后每个人都会跳出怪圈,跳出的过程并不快乐,因为人只有生出痛苦,才能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   这次任务,实在是太苦了。   下颌一热,谢微星低头看去,刚好将整个下巴塞进陆寂掌心。   指尖屈起,轻挠两下。   “喝醉了?”   谢微星不解,“你挠我下巴做什么?”   跟挠小狗似的。   他眼中清明,虽一身酒气,但明显还不到醉的程度。   陆寂又挠了两下,“我以为你喜欢。”   花船乐坊那次,谢微星还舒服地眯了眼睛。   谢微星大概是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出舒不舒服,他偏头躲开,道:“谢献书认出我了,那封信也是他放在马车的。”   陆寂收回手,“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没事,你们又不会做什么,别到处宣扬就成。”   说完,谢微星生了退缩:“但我现在不敢去郑家,别都到那儿了,郑樱跟我说早就认出我是殷钊,郑元宝再哭着上来喊爹,我……”想想就头大。   死前把亲友走一遍,当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陆寂安抚:“不会的。”   最近摄政王府和宫中都乱成一锅粥,郑樱只好把郑清平带在身边,他们到时,郑清平正蹲在铺子里画画,脸上脏成一团,衣裳也破破烂烂,今日走的依旧是不拘小节的女侠风。   许是被郑樱叮嘱过,见谢微星来了,她只是腼腆一笑,没闹腾着扑上去。   谢微星拖了张凳子坐在旁边,奇道:“今日怎么这么老实?不认识我了?”   郑清平抿着嘴唇,声如蚊讷:“娘说灿灿美人病得很重。”   谢微星缄默片刻,他下意识想说谎骗过郑清平,可想到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还是点了点头。   “对。”   郑清平的嘴唇抿得更紧。   谢微星话锋一转:“但是——幸好我有不死之身,过两天就回来了。”   郑清平不是三岁小孩儿,她仰起头,绿眼珠望着谢微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谢微星开始胡诌:“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是金刚霹雳傲天大仙,明天呢,我还要回天上一趟。”   站在一旁的陆寂动了动耳朵。   宋九枝说的果真没错。   就是这法号不太好记,金刚霹……霹雳傲天大仙。   这种话也只有陆寂会信,郑清平张了张嘴,假装捧场地来了句:“哇。”   谢微星揉了揉她的脑袋,拿过桌上的纸看起来,“你这是画的什么?”   郑清平忸怩道:“我也不知道……”   谢微星突然来了创作欲望,他一挽袖子,抓起毛笔,“看我给你画一个。”   不多时,一只佩奇跃然纸上。   郑清平又“哇”了一声,这次真诚许多,她挽着谢微星的胳膊问:“灿灿美人,这是什么?”   谢微星:“这叫佩奇,一种上古神兽。”   说着,他提笔在旁写下“佩奇”二字。   郑清平把那两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困惑道:“灿灿美人,你的字同我爹的字很像。”   谢微星心里一惊,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又听见郑清平天真的声音。   “都很难看。”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你就不怕我是妖精?   卤鸡(内心OS):的确是个吸我精气的小妖精。   ◇ 第88章 打破规则做先锋,背叛初心得永生   谢微星愣了足足一分钟。   “难看吗?”他把纸举起来,面朝陆寂,不敢置信:“难看吗?”   陆寂低头看去,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好在他八岁时就学会了怎么给萧远桥顺毛,这会儿轻车熟路道:“有名家风范。”   谢微星:“哪个名家?”   陆寂沉吟片刻,道:“肖颠张狂素。”   谢微星:“……什、什么癫狂吃素?”   身后郑清平探过脑袋,解释道:“灿灿美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颠张狂素,是草书大家。”   谢微星:“好好好。”   拐着弯骂他写字潦草是吧?   他似笑非笑瞥了陆寂一眼,朝郑清平挑眉示意,“郑元宝,我困了,你娘这里可有睡觉的地方?”   病到了后期,能从起床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这会儿心力耗光,光是站起来这一个动作,便叫他头晕目眩,险些歪到。   不等陆寂去扶,谢微星已经抓着郑清平站好。   郑清平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后院去,“灿灿美人,你怎么病了还喝酒啊?”   “喝酒开心啊,想喝就喝了。”   “那喝完酒,病会不会更重啊?”   “不会,就喝一点,不影响……”   一高一矮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陆寂在原地站了会儿,而后跟上去,放轻脚步走近卧房。   窗扉半开,郑清平喋喋不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灿灿美人,我不困,我能不能出去玩啊?”   谢微星拍拍床头,“不困也得陪我躺会儿,我有悄悄话跟你说。”   一听要说悄悄话,郑清平把鞋踹飞,用力一跳,直接跳到谢微星身边。   床板一震,谢微星甚至感觉到自己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下,他翻了个身,看着精神奕奕的郑清平,缓缓感叹一句:“年轻真好啊,多么旺盛的生命。”   “灿灿美人,你要跟我说什么啊?”郑清平撅着屁股,双手托腮,脑袋晃来晃去。   谢微星掀起眼皮看去,窗外站着一道黑色人影。   目光凝滞片刻,他冲郑清平勾勾手指头,压低嗓音,“过来,我说给你听。”   郑清平立马把自己脑袋凑到谢微星嘴边。   陆寂只听见这么一句,里头霎时安静下来,床上的窃窃私语在半路便销声匿迹,没能传到窗边,也没能传进陆寂耳中。   再有声音,便是郑清平指天发誓:“灿灿美人放心吧!我记住了!”   陆寂凑得更近,仍旧没能听见任何内容。   他不禁猜测,谢微星能同郑清平一个小孩交代什么?   让郑清平好好照顾自己?还是叮嘱郑清平乖乖听话?   谢微星意识昏沉间给郑清平竖了个大拇指,“上道啊郑元宝,以后你就是我无敌潇洒傲天大仙座下首席童子。”   郑清平追问:“灿灿美人,刚才不是金刚霹雳吗?”   谢微星已经睡了过去。   点进千人群时,里面正在讨论他的事。   【只能养活绿萝:星哥算是我们的先锋,这件事老板肯松口,那离职的事基本就没问题。】   【还差两个任务:万一星哥被重罚呢?】   【叶来香:那还用说?继续做任务呗,什么时候做完十二个才能解脱。】   【无敌萝卜头: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万分后悔,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想要永生,现在只想赶紧死。】   【清野之星:处罚定下没有?老板最近心情怎么样?你们有没有探到什么口风?】   突然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原本热火朝天的群聊瞬间安静下来。   【无敌萝卜头:这哪来的新人?上来就打听星哥的事,有没有点礼貌?】   【叶来香:……这就是星哥。】   【无敌萝卜头:对不起啊星哥。】   谢微星没在意,他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绿萝说的没错,他就是大家的先锋,老板如何处理这件事,关系到后面所有要离职的人。   JOJO,飞飞,还有千千万万个追寻爱与自由的灵魂。   但当初那份合同是他亲手签的,如果无法完成合同内容,对方有权利对他做出任意处置。   他不是要使各种手段拿到下一个任务,而是要走一条非同寻常的路,打破规则,与上面对抗。   【清野之星:对了,最近怎么一直没见飞飞上线?他任务怎么样了?】   群里又默契地沉默。   正要追问,页面跳出一条新消息。   【叶来香:星哥,飞飞他……已经做完十二个任务了。】   【清野之星:什么意思?】   群里没人敢说话,只有叶来香在回复谢微星的问题。   【叶来香:就是……他已经得到了无上的权利,和永生。】   谢微星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这几天的人和事,都在不断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怎么会是飞飞?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是飞飞啊。   明明改了昵称,明明说着“永生算个屁,无上的权利算个屁”,明明他们才是“正常人”。   一个最不可能乖乖完成任务的人却率先背叛了他自己。   【叶来香:星哥,别难过,每个人在每个阶段的选择都是不同的,个体认知的进步,会趋势人做出改变,虽然有些改变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   谢微星突然想起程屹安,还有谢献书的那句话。   ——定廉不过是选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   【清野之星:没事,只是有些意外。】   他退出群聊,将登录状态设置为“离开”,但没有立刻醒来,而是点开飞飞的对话框,翻看着过去的聊天记录。   睡醒已是黄昏,郑清平的叫声像道惊雷在耳边炸开,“灿灿美人!灿灿美人!醒醒啊!”   谢微星力气复苏的第一件事,便是抬手捂住耳朵。   “郑元宝,倒也不必喊那么大声,你觉得呢?”   郑清平语气惊慌:“灿灿美人,我以为你死了!”   谢微星:“……”   院外陆寂隐约听到一句“死了”,他慌慌张张撞门进来,同刚爬起来的谢微星对视在一起。   “什么时辰了?”谢微星打了个哈欠,清晨擦的胭脂早就掉了个干净,脸色愈发苍白病态。   他朝陆寂身后看去,门外洒进些橘红的光,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消退。   “该走了。”睡了一觉,精神不错,谢微星拍拍郑清平的胳膊,道:“郑元宝,走之前,再给我吹声口哨来听听。”   吹口哨这件事已经被陆寂明令禁止过许多回,郑清平看了眼陆寂,面露怯意,“我不敢。”   这时陆寂也松了口:“今日可以吹,不罚你。”   郑清平看看陆寂,又看看谢微星,明显不信。   “算了,等我回来再吹吧。”谢微星挪到床边,还没等弯腰,陆寂已经半跪在床边。   他一手握住谢微星的脚,一手拾起鞋袜,仔细穿好,连绑带都打了好看的双耳结。   等收拾好出门时,天已大黑,郑樱备了灯笼,带着郑清平一起,将二人送到门口。   马车方走出几步远,外头传来一道响亮的哨声,谢微星推开车窗看去,郑清平手正塞在嘴里,见他露头,又吹了一声。   谢微星感动不已,他冲郑清平大喊:“郑元宝!忘了告诉你!你爹吹口哨也很厉害!”   说罢,他将拇指食指往嘴里一塞,用力一吹。   “噗——”   谢微星:“……”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吹声口哨来听听。   卤鸡:今日可以吹,不罚你。   郑元宝:钓鱼执法!   是的,飞飞那对be了。   ◇ 第89章 知恩图报传话筒,计划之外的例外   这一声实在丢人,谢微星没敢看郑清平反应,赶紧坐回去,将车窗闭了。   马车里突如其来的沉默显得他方才的举动更加好笑,他忐忑不安了会儿,干脆破罐破摔自嘲道:“郑元宝不会以为我在放屁吧?”   陆寂却笑不出来。   谢微星往他肋骨上戳了两下,“开心点啊,这么苦大仇深的做什么?”   陆寂反握住谢微星的手,什么都没说。   谢微星没再强迫,转头看着窗缝中的夜色发呆。   笑不出来就笑不出来吧,陆寂明天要死的话,他也笑不出来。   待进了宫,谢微星第一件事就是找宋九枝,“叫宋九枝来见我,我跟他交代点事,你不许偷听。”   见陆寂神色变得迟疑,谢微星问道:“他还活着吗?”   “……活着。”   谢微星又猜:“那就是叫你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陆寂走到谢微星跟前,俯身撑在后者身侧,“今日你同谢献书聊过,同郑清平聊过,还要同宋九枝交代,何时才能轮到我?我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许多许多,我怕你留给我的时间太短,我怕来不及。”   “还是说……”他问:“你没有什么要同我交代的?”   谢微星局促地抿了抿嘴。   “我才是与你最亲近的人,不是吗?”他缓缓蹲下,双手扶在谢微星膝头,仰头看去,“你这般‘走亲访友’,耗费心力,不就是为了将我托付给他们吗?”   谢微星干咽了一下喉咙,陆寂猜的分毫不错,他走前把所有人都见一面,更多的是为了“托孤”,像萧远桥走前那样,安排好所有事才敢合眼。   “谢微星,我已经长大了,我也没那么脆弱,所以你无需为我思虑太多,我会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谢微星抬手摸了摸陆寂的发顶,释然一笑,“习惯了,还把你当小孩呢,我就跟宋九枝说一件事,马上就好,我保证。”   陆寂起身,“那我在外面等你。”   宋九枝脸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又恢复了人模狗样,见到谢微星先鞠了一躬。   “前辈,实在抱歉,这几日陛下终于愿意见我,我忙着哄人,没来得及回复前辈的消息。”没来得及?   回个“1”哪有什么来不及,就是看见了,不想搭理而已。   谢微星不在乎,他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宋九枝坐下,顺势打听:“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宋九枝落座的动作一顿,谢微星问了一个与方才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想了想,回道:“前辈,这的确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谢微星又问:“那你应该还记得,签合同那天,心里在想什么。”   宋九枝当然记得,但他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用否认搪塞过去,“虽然是第一个任务,但我签合同比较早,已经记不清了,前辈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摇摇头,“就是那段记忆于我来说太过久远,我已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所以想问问你,不记得就算了。”   飞飞的事叫他耿耿于怀,他只是想以这种方式,去窥探那个令对方在最后关头做出改变的契机。   也或许没什么契机,他们这些人,在签订合同时为的就是永生,谢微星如今要离职,何尝不是背叛了从前的初心呢?   宋九枝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前辈要拉我一起入伙,搞离职运动呢?”   “你可不能离职。”谢微星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就留在这边好好做任务,也要照顾好自己。”   宋九枝莞尔一笑,牵动嘴角的肌肉微动,“前辈不会是想让我做传话筒吧?”   谢微星:“……”   不用谢微星多说,宋九枝诚挚道:“当然可以了,这个忙我一定会帮的,毕竟前辈和王爷都帮了我很多,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恩图报。”   宋九枝坐得很近,以至于谢微星能清楚地看到对面人的表情,太假又太危险的笑,让他心里不太踏实,但除此之外也无计可施,他很需要宋九枝。   “不会经常麻烦你的,还不知道上头会怎么处置这件事,说不定到时候连我账号都收回去。”   宋九枝不走心地感叹一句:“那真是太可惜了,没得到永生,也没得到爱情,西瓜芝麻都丢了,好惨啊。”   谢微星:“……”   宋九枝:“钱也没了。”   谢微星往门口一指:“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再聊下去都不用等明天,今天就要心梗死在这里。   “那我继续陪陛下念书去。”宋九枝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朝谢微星挥了挥拳头,做了个激励的动作,“前辈,祝你成功。”   谢微星敷衍地道谢:“借你吉言。”   门没关严,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交谈。   “王爷,请好好珍惜与谢前辈最后的时光吧。”   陆寂似乎是被他这句话噎到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陛下还在等着,臣先告退。”   陆寂推门进屋,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远远地,谢微星便闻见一股大骨头汤的味道,间或几缕甜腻的香气,是他爱吃的那家点心。   谢微星啼笑皆非,“陆清野,这种感觉很……”   他短暂斟酌,用一个词形容:“很奇妙。”   陆寂挥退内侍,紧紧挨着谢微星落座,左手握了把小锤。   “为何这样说?”他问。   谢微星道:“我死过很多次。”   他看见陆寂伸手拿骨头的动作一僵。   “我死过很多次。”谢微星继续,“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跟另一个人一起等待死亡,每次都是一个人,尽量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   陆寂想起宋九枝说过的,那十二件善事。   谢微星还差最后两件,那前头必定已经见过许多人,遇到过许多事,或许……或许身边出现过许多个陆寂。   他顿时便觉得有些难过,不为那“许多个陆寂”,是为他明明可以做那“许多个陆寂”中的一个,却成了一个例外,将谢微星牵绊住。   “在想什么?”谢微星握拳托腮,“是不是在想,我也对其他人这样好,也为其他人付出过一切?”   陆寂看过来的眼神压抑着什么。   “陆清野,忘了告诉你,我来这里,本是为了陆凭,你从来都是一个例外,一个本不在我计划中的例外。”   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的任务对象,从始至终都是陆凭。   不管萧远桥、殷钊还是谢灿,保下的都是陆凭的江山,陆凭的天下。   是他擅作主张,将陆寂拉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飞飞后面还会提到,他是爱过恨过,经历过风风雨雨,还是决定回归最初的初心,他就像另一个“谢微星”,一个做出了第二种选择的“谢微星”,50章有个小伏笔,飞飞问过谢微星,要离职是不是真的,他那时是想听听谢微星的意见的,可惜没听到。   再剧个透,是不是有人已经猜到了,宋九枝跟飞飞完全相反,他说着要永生,实则倒戈的速度最快。   ◇ 第90章 摄心一念断离散,香消玉殒花终葬   一开始只是觉得陆寂这孩子可怜,养陆凭的同时将陆寂一起养了。   后来陆寂带给他更多惊喜,乖巧听话,沉稳内敛,比只会哭的陆凭强不知多少倍,他自然而然偏了心,在陆寂身上倾注更多心思。   走时舍不得,走后常常想起,辽人打过来实在坐不住了,这才抢了别人任务,顺便回来瞧瞧两个孩子过得怎么样。   他不知道陆寂怎么就对他生了那种心思,也压根没打算给与回应,欺骗这件事纵然是他不对,可也是出于善意目的,故而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什么太大的涟漪。   被强制召回后,他本以为同陆寂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他为陆寂做的够多了,远远超过他的底线,陆寂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过完一生,往后诸多风雨都与他无关,而他也会获得永生和无上的权利,完成自己最初的梦想。   直到第三次任务开启。   他辗转多次,托了不少人才打听到任务内容,但情况不太妙,如果按照惯性思维去做,陆寂必死无疑。   在谢微星的想象中,再听到陆寂的消息,不管那个消息是好是坏,他或许会怀念,或许会唏嘘,但绝不是倾家荡产买下一个低级的任务,却用最复杂的方式去做,最后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说句小喇叭不爱听的话,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管他过得怎么样,也就没有之后的殷钊和谢灿。”   谢微星笑着看向陆寂,“陆清野,你面子多大啊,能叫我一次次回来,给我下药,把我按在床上,也就你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要是其他什么人,我就先把他那狗叼玩意剁了塞他嘴里,再送他去见阎王。”   陆寂手里的骨头已经拆开,正在往外挖白嫩喷香的骨髓,他暂时没言语,待将骨髓盛到小碟中,推到谢微星跟前,才端正神色。   “谢微星,之前我偏执地认为,是你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拼了命想将你留下,想让你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可你总要逃,我没办法,才走了一条让我们两个都不快活的路。”   “你这次回去,若有更好的选择,可以将我丢下,我不会有半分怨言,若你最终还是选择回来,我定不会叫你后悔。”   谢微星挑眉,“真的?那我就不回来了,你自己在这儿,守着我们过去的回忆,于痛苦和等待中过一辈子,孤独终老?”   陆寂脸色铁青着没有说话。   他突然发现,谢微星也挺会煽情的。   谢微星轻嗤:“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如果是这种丧气话,还是别说了,走之前别惹我生气。”   陆寂净了手回来,拾起桌上的帕子擦拭,目光则落在谢微星手腕处。   那是他给谢微星戴上的佛串。   谢微星催促:“说点开心的。”   陆寂想了想,还真让他想到一件。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给我取的字时,在想什么?”   谢微星:“是不是觉得我很有文化?”   陆寂难得露出一个笑:“我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谢微星不懂,“为什么要松口气?”   陆寂:“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取一个跟郑钱一样的名字。”   按照谢微星取名的方式,陆寂差点以为自己要叫金子银子了,没想到展开纸条后,看到的会是“清野”二字。   这两个字,高雅的不像谢微星能想出来的。   听到这里,谢微星倒不愿意了,“我还没找你呢,好好的郑钱,为何改成郑清平?郑元宝往后发不了财你来负责?”   陆寂道:“郑元宝志不在挣钱。”   “那就给她……”说到一半,谢微星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把后头的话补充完整,“……请个先生,好好教她画画,说不定能成名家。”   陆寂眸子渐渐暗下去,轻声道:“困了便睡。”   谢微星强撑着坐直身子,“下午已经睡过,今晚不睡了吧,时间本就不多。”   可说着不睡的人没聊两句就闭了眼。   陆寂将人抱去榻上,就这么在榻边坐了一夜,他毫无睡意,像是要将“谢微星”深深印在脑海中,用温柔的目光一寸寸描摹。   他不知道真正的谢微星什么模样,也无从想象,但没关系,他会把每一个谢微星都牢牢记住,用作在痛苦与等待的日子里,给自己的慰藉。   孤独终老也没关系。   或许是回光返照,第二日醒来时,谢微星劲头十足,非要陆寂带他去爬树。   “你把我送到树枝上,我要在那儿看花。”   那棵树并不高,树枝不过小臂粗细,哪里担得住一个人?   “不行。”陆寂拒绝,“太危险了。”   谢微星不干,倔强地抬着胳膊,一直指着外头那棵树,“我就想在那儿看花。”   陆寂没法,只得叫万有福搬了两把椅子摆在树下,将谢微星抱去椅子上。   日头渐渐转到头顶,正要往西南落,谢微星眯起眼抬头看,阳光透过错落的枝丫洒下来,洁白的花瓣裹着嫩黄的蕊,生机勃勃。   想起葬花那天,他勾唇一笑,“陆清野,你看这桃花,坚韧不拔坚强不屈,姿态绚烂叫人赞叹,生命之热烈,无论经历大雪纷飞还是疾风骤雨,都会在新春复苏。”   陆寂随之看去,肩头却突地一沉,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响起,一下下,越来越急。   谢微星靠在陆寂肩上,脑海中是熟悉的倒计时。   十,九,八……   “陆清野,真没想到,我会栽到你身上,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你。”   七,六,五……   “我走了你可别霸占人家谢灿啊,还是还给谢家,要不然到时候咱俩墓里凑一桌麻将还多一个人,我可应付不来。”   四,三,二……   “陆清野,接下来就是我一个人的战斗了,赢了,我们白头偕老,输了,咱们下辈子再见。”一。   呼吸声戛然而止,转而响起急促密集的“啪嗒”声。   陆寂收回目光,缓缓低头,盯着散落一地的佛珠怔了许久。   “这是梨花,桃花早就开过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接下来请个假,很抱歉宝宝们,是我个人的问题,今天跟家里人吵了一架,我现在焦虑地什么都干不了,加上连续更新,真的有些累,想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周一)再更新嗷~小谢会很快就回来的!后面全是糖!   ◇ 第91章 大喜大悲招魂来,一心一意攒功德   景和二十年夏,宰相家那痴傻多年的幺子刚醒来没多久,便因病去世。   短短数月历经大喜大悲,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感叹世事无常,有人嘲弄因果报应,茶余饭后谈论起程谢两家的事,都见解颇多。   陆寂依谢微星所说,将谢灿还给谢家,平静地处理了所有后事。   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长安城栽满了桃树。   昭德殿外,陆寂找了整日,原本一百零八颗佛珠的佛串,却怎么都找不到最后一个。   万有福举着灯笼跟在后头,红着眼圈劝道:“王爷,莫找了,说不准那最后一颗珠子叫谢小公子带了去,找不回了。”   陆寂起身,因长久的蹲姿而微微后退半步。   万有福连忙上前扶住,“王爷,就给谢小公子留个念想吧,小公子手里攥着王爷的佛珠,到了黄泉路上也不害怕。”   “哪里来的黄泉路……”陆寂望向头顶苍穹,万千星河中,摇光星隐于云后,需仔细辨别才能看清。   他看了会儿,喃喃道:“他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本王带他去看桃花。”   说罢神情恍惚进了屋。   万有福先是在院子里呆站半天,而后踉踉跄跄往外跑去,找到青成后,拼命拍着自己大腿,眼泪说掉就掉。   “王爷他、王爷他……”   青成着急,抓着万有福晃了晃,“王爷怎么了?你说啊!”   万有福:“王爷他疯了!疯了!”   青成:“什么!”   万有福连比划带说,手里的灯笼险些叫他晃灭,“王爷说谢小公子很快就回来了,还说要带谢小公子去看桃花!”   谢灿临死都没看成桃花,他们王爷到现在都惦记着这件事呢。   青成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头碰头凑在一处商量半天,青成提议:“王爷从前吃的药呢?不如……继续?”   万有福为难道:“那药也没好到哪儿去,吃多了身子要坏的。”   “那怎么办?”青成一拳锤在身边的影壁上,“谢小公子这才走了没几天,王爷就疯成这样,长此以往岂不是更疯?”   这时影壁后头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本王没疯。”   两个仆从俱是一惊,战战兢兢跪下去,“王爷恕罪!”   万有福手里的灯笼还支着,照亮两人眼前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趿趿”的声响过后,灯笼影下多了一双靴子。   陆寂垂眸,再次开口:“本王没疯,本王已答应他不再喝药,那便不会再碰,不然叫他知道了,定会生本王的气。”   跪在地上的两人余光碰撞在一起,心里冒出同一个想法。   ——这回是真疯了。   陆寂不予与他们计较,而是挥挥手,“青成,你去张榜,将天下仙道方士都找来,本王有一件事要他们去办,谁能办成,重重有赏。”   说罢转身离开,身影看着比方才还单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   青成目送陆寂回屋才敢开口,他小声问身旁的万有福:“万总管,王爷找方士做什么?”   万有福绝望地瘫坐在地,“还能做什么,王爷这是要招魂呐!”   陆寂要给谢灿招魂的事,没过几日便传到宋九枝耳朵里,想起自己说过“知恩图报”,他特意登录账号,给已经回到总部的谢微星发了条消息。   【景朔北:前辈,王爷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正张榜给前辈招魂呢 ^_^ 】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复,宋九枝漫不经心等了五分钟,利索下线。   刚睁眼,便听见外头有人传报。   “娘娘,是王爷身边的万总管,说有东西给您。”   宋九枝起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隔着门问道:“什么东西?”   万有福点头哈腰凑到门边,“娘娘,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玉镯,王爷说娘娘定会喜欢,便差老奴赶紧给您送来。”   宋九枝了然一笑,“王爷不会还要我去昭德殿叙旧吧?”   门外响起万有福的讪笑,“娘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生没生七窍玲珑心不知道,但宋九枝那心上密密麻麻全是心眼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陆寂所求为何?   谢微星才走几天,陆寂就已经坐不住了,又是送礼又是邀约的,不就想从他这里探寻一二关于谢微星的事么?   宋九枝将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东西我收下了,劳烦万总管回去同王爷知会一声,我梳洗一番这就过去。”   说完,他毫不客气结果万有福手中的匣子,一对玉镯入手温润,成色也不错,刚好送给小皇帝,应当能哄人笑上一笑。   刚到昭德殿门口,宋九枝便因里头冲天的白烟怔住。   待踱入院子,才看清东南西北各起了一道法坛,几支碗口大的香烛燃得正旺。   陆寂举着火把,将香烛挨个点起,呛人的烟扑了满身也面不改色。   见宋九枝来了,他把火把递给一旁的青成,叮嘱道:“继续点,越多越好,若有燃尽,就立刻换新烛。”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殿内,陆寂又不假他人,亲自给宋九枝斟茶。   “王爷。”宋九枝笑着推拒,“王爷这般,倒叫臣惶恐了,臣已收了那对镯子,王爷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就是。”   陆寂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师门……需修行到何等地步才能拜入?”   宋九枝诧异:“王爷想同前辈拜进同门?”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这里只是他们老板创造的“小世界”,与“主世界”有不可穿越的“壁”,就是再修行千年万年,上天入地神通广大,也只能局限在这个“小世界”中。   “实在抱歉……”宋九枝委婉打破陆寂的修仙梦,“仙山不收凡人,王爷还是放弃吧。”   陆寂早猜到是这种结果,他难掩失望,眼珠木讷地看向院中足以隔绝视线的阵阵烟雾,又问:“那我给他供神位,点香烛,可能帮他攒些功德?”   宋九枝被陆寂的话整得一愣:“什么神位?”   陆寂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包裹,小心翼翼打开后,露出里头的牌位,上面是用金粉写下的几个大字。   ——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神位。   【作者有话说】   从小黑屋出来后看到消息的谢微星:这真是造了孽了。   ◇ 第92章 朽木死海浮沉中,玉镯镣铐不留情   饶是宋九枝这种脑子十分灵活的人,在看到那几个字时也空白了许久。   他很快反应过来,应当是谢微星随口一说,便被陆寂当了真。   “王爷,恕臣直言,从未听过这位仙家名号,前辈也没什么神位。”   陆寂何尝不知道。   就如当年的丧彪一样,大概又是谢微星胡诌的。可万一呢?   万一他在凡间点的香火,真能给谢微星攒些功德,哪怕是一点,也比在这儿干等着好。   他得为谢微星做些什么。   陆寂的视线从屋外移回,再次落在宋九枝脸上。   “那你可能预知,他这次要多久才回来?”   宋九枝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他重重叹了口气,演得情真意切,“王爷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虽要成仙,可毕竟还未练就仙身,前辈这次回去,要先将病养好。”   陆寂困惑地重复:“养病?”   宋九枝:“王爷,若是臣没猜错,前辈第一次来,是毒酒穿肠而死,第二次呢,则是万箭穿心而亡,臣说的对或不对?”   他说的半点不差,陆寂强忍住躁动道:“是。”   “唉!”宋九枝又叹一声,模样苦恼,“有一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前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万万不可告诉王爷,若是叫前辈知道了……”   陆寂连忙表态:“你说,本王定会守口如瓶。”   宋九枝故意吊人胃口,他起身,在屋中踱步踌躇起来。   陆寂等不及,跟着一同起身,“若不慎叫他知道,就说本王对你用刑逼迫,你只管说就是,他到底要养什么病?”   “这样也好。”宋九枝娓娓道来:“方才臣也说了,前辈虽要成仙,可毕竟还未修出仙身,故而肉身死后,前辈的神元还要继续承受伤痛。”   “臣第一次见前辈时,前辈刚回仙山,他吐了满身黑血,站立不稳,还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将他抬了回去,不过半口毒酒,前辈却要忍受三天三夜穿肠之痛。”   编瞎话骗人之余,宋九枝得空看了眼陆寂,后者似乎已经听傻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前辈第二次回仙山,身上像个刺猬一般扎满了箭,从前胸穿破身体,几乎不成人形,师兄弟被前辈的模样骇到,纷纷逃避,最后还是臣帮前辈将箭一根根、生生拔下来的。”   “拔箭之痛,前辈经历了不知多少次,每拔一根,都带出血肉——”   陆寂眼前浮现殷钊的死状,他崩溃制止,声音抖着从唇缝中挤出:“别、别说了……”   那颗谢微星好不容易修补起来的心,又在宋九枝的攻击下瞬间瓦解塌陷。   宋九枝恍若未闻:“故而前辈这次回去,要先将病养好,才有力气考虑后头的事。”   陆寂微弓着上身,胸口处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啸着灌进血肉之躯,沿着经脉游走于四肢。   他感觉有人伸手握住他的心脏,用力地向下坠,向下坠,直至将他拖入冰凉刺骨的深潭。   宋九枝静静等着,无声嘲笑。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离开,被心爱之人再一次丢弃,还有什么手段比这个更残酷吗?   当然有了,就是让他知道,他爱的人,正在痛苦中挣扎,而他却无可奈何,无法替爱人分担,无法救爱人于水火,就连一句安慰都做不到。多残酷啊。   “前辈是真心对待王爷的,不然也不会瞒着王爷,只可惜……”   他适当留白,给陆寂自我想象的空间。   “若无其他事,臣先回了,王爷可要记得,守口如瓶啊。”   陆寂不知道宋九枝何时走的,他站在一片白茫茫中,看不见听不见,身体如一块朽久的断木,在死海中浮沉。   待五感恢复,他好似已经死过一遍,魂魄从头顶逃出,他看见俯在地上吐血的萧远桥,看见咬紧牙关等待拔箭的殷钊,看见因病痛昏迷不醒的谢灿……谢微星到底瞒了他多少?   谢微星总说不疼,同三天三夜的蚀痛和几百次的拔箭之痛比起来,自然算不得什么。   陆寂迈着沉甸甸的步子,野鬼游行般走到院子里,从青成手中抢过火把,继续点香烛。   这边宋九枝回了勤文殿,一脸殷勤地凑到陆凭桌前,“臣给陛下带了一样好玩意儿。”   说完,不等陆凭问,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头来。   陆凭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下,惊慌地盯着宋九枝的手。   手里握的不是刀子,而是一对通体莹润的羊脂玉镯。   宋九枝眼神暗了暗,“陛下为何要怕臣呢?明明是臣帮陛下杀了那个坏人啊。”   自豆喜死后,陆凭便对宋九枝生了惧怕之心,可偏偏这人是皇叔送到自己身边的,他无力拒绝,只能接受。   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下意识逃避对视的双眼,躲去离宋九枝最远的地方,一看见宋九枝的双手,便会想起自己的手上也曾沾满鲜血。   “陛下莫怕。”宋九枝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他不由得陆凭拒绝,握住后者的手,拉到自己眼前。   “臣是为了陛下好,往后再有人忤逆陛下,说了陛下不爱听的话,陛下只管杀了就是,陛下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手上哪能不沾些污血?不过杀个不听话的奴才,陛下就是想要臣这条命,臣也必须给。”   陆凭哪敢要宋九枝的命,他用力缩了缩手,却拽不过对方。   带着寒气的玉镯率先接触指尖,而后一寸寸向里推进,轻轻松松便推至手腕处。   宋九枝将两只玉镯全都戴至陆凭手上,捏住薄薄的手掌,将陆凭的手抬起来欣赏。   “这两只镯子给陛下戴,不大不小,再合适不过了。”   陆凭垂眸,在他眼中,玉镯如两只镣铐,宋九枝就是那不近人情的狱卒。   不知想起什么,宋九枝突然问道:“臣送陛下的皮影,陛下可还留着?”   陆凭张了张嘴,嗫喏着没说话。   “没关系,陛下就是丢了,也是应该的,臣过几日给陛下送套新的就是。”   他手中松了松,陆凭连忙挣开,抓起桌上的书,“朕、朕已经背过这篇了,朕背给你听。”   “陛下真厉害,不过半日就已背过。”宋九枝欣然应允,他随手拾了纸笔坐去旁边,一心二用,边听陆凭背书,便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猜陆寂很快便会再次找来,他得想想下一段剧情怎么讲。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你这么会编怎么不去佩子写文呢?   好久没修文啦,明天修一下文,后天(周四)更嗷~   ◇ 第93章 再难熬也熬过去,再难等也等到了   万有福再次带着东西上门时,宋九枝依旧没有收到谢微星的回信。   那个挂着十星等级的账号还在,可人就像失踪了一般,【清野之星】四个字灰了许久。   而这会儿刚好是谢微星离开后的整一个月,全长安城的香烛已被陆寂烧了个精光,昭德殿外那棵梨树因日夜烘烤,终于在进入炎夏的某天自燃,为自己求了个痛快。   一场火险些把谢微星的法坛点着,陆寂心有余悸,揣着“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的神位,连夜搬回摇光轩。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堂堂摄政王在宫中大肆玩火,险些把宫城烧了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长安。   最先找上门的是郑清平。   她来时包袱款款,一副要在摄政王府长住的模样,可把包袱一拆,里头塞的竟是各式各样的书。   陆寂随手拾起一本,念道:“长安笑谈……第一册 ?”   他看向郑清平,“再有几月你就十一,已不是小孩子,还要本王给你讲睡前故事吗?再者说,这个时辰讲笑话,你还能睡得着?”   郑清平摇摇头,神色认真,“是我给爹讲。”   她掀开第一页,声情并茂读道:“惠县有一师爷,胸无点墨,却总想升官发财,便特设酒宴,巴结县官。席上,师爷讨好道:太爷有几位公子?县官答:有犬子二人,你呢?师爷为难,连县官都谦称自己孩子为犬子,那他该如何回答?思索片刻,他只好回道:我只有一个五岁的小王八。”   一个笑话讲完,谁都没笑,屋子里安安静静,就是往地上丢根针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郑清平看着一脸严肃的陆寂,有些失落,“爹,你为何不笑?”   陆寂像是入定了般,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万有福强行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他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咧着嘴假笑,“呵呵呵,小郡主讲的笑话实在是妙。”   郑清平咬咬下唇,将书翻了一页,继续念:“丰城有一士兵奉命送信,将军给他一匹快马,可他只是跟在马后面跑。路人瞧见,十分不解,于是出声询问:你为何不骑马?士兵答:六只脚总比四只脚快。”   第二则笑话读完,她小心翼翼去瞧陆寂,却见后者脸色越来越难看。   “呵呵呵……”万有福仍旧捧场,“人的脚哪比得上四只马脚,自然是骑马更快,王爷您说是吧?”   陆寂没理会万有福,他低头,轻声道:“这就是他同你说的悄悄话吗?”   提起谢灿,万有福的笑声戛然而止,屋中再次安静下来。   郑清平微微点头,“灿灿美人说,若是看见爹不高兴了,就给爹讲笑话,逗爹开心。”   陆寂嘴里苦得好似塞了一把草药。   时隔一月,关于谢微星的回忆突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钻入脑海。   不过是一月而已。   怎么就这样难熬?   “爹,你能不能笑一笑?我答应灿灿美人的,一定能让你笑,你若是不笑,那我完不成灿灿美人交给我的事了。”   陆寂努力挤出一个笑,胡言乱语:“六只脚当然比四只脚跑得快,你继续讲。”   万有福:“……”   郑清平自信许多,她一连讲了七八个笑话,直到口干舌燥才停。   万有福连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小郡主喝口水润润嗓子。”   郑清平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边喝边问:“爹,灿灿美人说他还会回来,是真的吗?”   万有福递茶的手还没收回呢,听见郑清平的话,心往下猛地一沉。   这怎么又疯了一个?   “会回来的。”陆寂笃定道,再次重复:“他说很快就回来,便一定能做到。”   景和二十年初秋,本打算辞官回灵山老家的谢献书突然现身,一代宰相重回朝堂,单薄的肩膀上承载着三个人的重任,立新定之法,行变革之事,一看便知有备而来。   新法文书在众朝官手中传阅,魏清明同董良达商议后一致认定,这东西绝不是出自谢献书之手,这般行事风格,倒像是萧远桥写的。   十五年前便能有这样超前的认知,并在最合适的时机提出,这萧远桥做事虽然激进莽撞了些,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景和二十年秋末,宋九枝从陆寂手中昧下的东西已经塞不开,只得在隔壁另辟一间库房,专用来收陆寂送的礼。   而谢微星依旧没有消息,宋九枝简单换算了下两边的时间流速,总部那边也才过了不到十天。   十天,小黑屋还没出来呢。   于是他放下心,继续给陆寂编故事。   景和二十年冬,陆凭第一次独自早朝。   没有陆寂在旁相助,一个人面对龙椅下一群咄咄逼人的老狐狸,原本软弱的皇帝逐渐改掉往日怯懦模样,虽仍天真懵懂,但好歹是学会了发号施令。   宋九枝便在暗处躲着,看着朝堂上的波谲云诡,暗暗记在心中,他就像二十年前的谢微星,为另一个人殚精竭虑费尽心机,一手养大,亲自教导。   景和二十年年底,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的道观终于建成,陆寂亲手塑了神像,亲自做了神位。   长安城下第一场雪时,全天下仙道方士齐聚道观,举行了一场浩浩荡荡、为期十日的祈福仪式。   有百姓围观回来,绘声绘色形容:“那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的神像足有三人高,金粉饰就,红衣着身,就是不知为何,面容不曾示人,始终以红盖头遮挡。”   有好事者问:“这傲天大仙是何方神圣,拜了是求姻缘,保平安还是能发财?”   却无人能答上来。   与此同时,长安弘音寺也树起傲天大仙神位,陆寂佛道两修,在蒲团上一坐便是一天,诵经念佛,手中捻动的,是只剩一百零七颗佛珠的佛串。   景和二十年除夕,万家灯火。   摄政王府早早备下谢微星爱吃的糖果子和梨条胶枣,陆寂仍旧一人守岁,面粉和了整整一盆,正要上手包时,一直守在前院的风炎突然冒雪跑进摇光轩。   “王爷,门口来了个人,说想见见王爷。”   一听有人上门,陆寂难掩激动,他倏地起身,不顾手上还沾着面粉,脚步匆匆往外冲,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边跑边问:“可看清什么人?”   风炎一步不落跟上去,答道:“回王爷,是位僧人。”   脚步霎时顿住,陆寂就这么在雪地中站了许久,那颗疯狂跳动的心也渐渐麻木结冰。   风炎小心翼翼问:“王爷?您怎么了?”   陆寂曲了曲冻僵的手指,缓缓摇头,“无事,去瞧瞧。”   下着这样大的雪,竟有僧人在这时上门,或许能在对方口中得到些关于谢微星的消息。   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但并不急促,听到声音,站在门外的人侧头看来。   那是个面容清隽的男子,剑眉如墨,双眼纯澈黑亮,眼神中带些熟悉的凌厉傲气,头发并非全剃,只不过短到露着头皮,他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长袍棉袄,右臂下拄着一支竹做的拐杖。   见陆寂并没有过来扶他的意思,他缓缓呼出一口热气,跛着双脚主动走上前,最后停在阶下,仰起脸笑。   “我听说王爷一个人在府中守岁,便来瞧瞧。”   【作者有话说】   宋九枝:前辈还没回我,一定是还关在小黑屋里,再骗一骗王爷,骗来的东西都给陛下。   谢微星:没想到吧,你大爷我提前回来了。   我听说王爷一个人在府中守岁,便来瞧瞧。这句话在13章也出现过嗷,也是谢微星来陪卤鸡守岁那天。   小谢说到做到了!没有让卤鸡等很久!   没瘸!没瘸!也没出家!没出家!   ◇ 第94章 太虚幻境呈美梦,明月铁戟现蝶影   雪越下越大,谢微星身上很快覆了一层白绒绒,他没戴棉帽,冻得头皮都是麻的。   摄政王府门口的灯笼不算太亮,两人一上一下站在雪中,隔着朦胧的夜色对视,谢微星等了许久,台阶上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这时不远处响起“砰”的一声,朱雀大街的烟花蹿到长安城上方炸开,这一声像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接二连三,五颜六色的烟火从不同方位升空,最后于头顶绽放。   借着烟火的光,谢微星将陆寂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没有喜悦,没有期盼,只有一张死死板起的脸,严肃、冷峻、拒人千里之外。   谢微星的笑容渐渐隐去。   回来前,他曾预想过无数种两人相见的场面,甚至连陆寂哭鼻子时安慰的话都已在心中演练过几遍,可如今这样一副场景明显不在他的预期之中。   他压下鼻尖冒出的酸意,低头将脸藏起,语气生硬自嘲道:“我都说了我不好看,你不会以为我真是什么天仙吧?我已经回不去了,你现在想反悔也晚——”   话音未落,脸突然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才憋回去的酸涩叫这一撞彻底撞了出来,眼底瞬间漫上一层水雾。   陆寂身上的味道变了,像是刚刚从宗庙上完香回来,谢微星嗅了会儿,闷声问道:“什么意思啊陆清野?嫌我丑就直说啊,别委屈自己,也没必要故意做给我看。”   说完,他足足等了一分钟,才听到陆寂的声音。   “你方才说什么?”   谢微星:“……”   他仰头看去,“你聋了?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一句没听见?”   陆寂神情恍惚,声音也虚无缥缈:“方才好像进入了太虚幻境,只瞧见你张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会儿耳边还有些嗡鸣,或许待会儿就好了。”   他将谢微星拥得更紧,呼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谢微星?”   尾音上扬,仿佛还未从谢微星突然出现的事实中反应过来。   “嗯。”谢微星回抱,“是我。”   两人之间已没有空隙,可陆寂还在不遗余力地收紧胳膊,“真的是你?我可以相信吗?我都做好,要再等你十年的准备了。”   “别……别抱了。”谢微星叫陆寂锢得喘不上气,他用力挣开,吸吸鼻涕,道:“这天寒地冻的,我们为何要一直站在这儿,进屋说呗。”   他低头寻他的拐棍,可脚边雪实在太厚,已瞧不见半分踪迹。   算了,谢微星叹了口气,“我自己没法走,你扶我一下。”   陆寂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往摇光轩走去。   谢微星这次回来没披别人的皮,乍一下顶着自己的脸,突然生了羞耻心,这一路将脑袋埋在陆寂胸前,像个新进门的小媳妇儿似的,直到听见关门声才敢抬头。   万有福眼睁睁看着陆寂抱了个人进屋,他不敢去敲门,只好拽住风炎,压低嗓音问道:“王爷抱的什么人?怎么就直接去了摇光轩?”   风炎早就吓傻了,这会儿六神无主:“万总管,怎么办,王爷抱的是位年轻僧人!”   万有福眼珠子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什么!”   他双腿一软,往下缓缓出溜,又被风炎一把拽起来,“万总管?”   万有福只觉得那要塌不塌的天,终于是塌下来了。   自谢家谢灿死后,他们王爷便一直疯疯癫癫的,好在除了险些一把火点了昭德殿外,也没折腾出其他乱子。   本以为时间久了便会慢慢变好,可谁能想到人是越来越疯,诵经念佛已经满足不了,这次竟直接冲僧人下手!   这可是亵渎神明!亵渎神明啊!   “不行,不行……”万有福左思右想,最后附耳过去,“这事你知我知,再也不要叫其他人知晓,能瞒多久便瞒多久。”   风炎慌忙点头:“万总管放心!”   屋内,谢微星坐在床边,目光稍稍下移,“你蹲地上做什么?”   陆寂不语,微颤的眼珠在谢微星脸上小幅度移动,从眉峰开始,先后掠过眼鼻,将五官打量一遍后,又绕回眉峰,从头再来。   谢微星叫他看得双颊发烫,偏头躲开那热切的视线,“别看了,又不好看。”   他其实是不自信的,一来他没有谢灿那张乖巧讨喜的脸,二来没有符合古人审美的长发,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回来,就连衣裳也是到这边来后问别人借的。   “别动。”陆寂捧着他的脸将人扭回来:“叫我好好瞧瞧。”   谢微星干脆闭眼,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哎呀看吧看吧,我早就说过,我都不及谢灿万分之一好看。”   陆寂用一成不变的话回答他:“无所谓,只要是你就好。”   谢微星猛地睁眼,声音不自觉抬高:“你还真觉得我丑?你大爷的!有没有点良心?”   陆寂双眼含笑望着他,柔声道:“不丑,好看。”   谢微星不能用好看去形容,他不像谢灿那般柔和,而是带着野性和硬朗,整张脸英气十足,眉峰上扬时,会牵扯半耷的眼尾微动,下颌漫不经心拉成一条平直锋利的线,光是侧脸都能瞧出一副好样貌。   陆寂又重复一遍:“不丑,好看。”   谢微星满意了,抖着腿问:“陆清野,我走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陆寂没回,目光随之落在谢微星的薄唇上。   “看什么呢?”谢微星抿抿嘴,轻叱一声,“还没看够啊?”   陆寂又望回去,目光被谢微星耳朵上闪着银光的东西吸引。   “这是什么。”他抬手碰了碰。   谢微星捻着自己的耳垂,颇有些不好意思,“哦,一个小耳钉,你若是不喜欢我摘了就是。”   陆寂连忙制止:“喜欢,戴着。”   但谢微星还是摘了下来,“在这里戴不合适,收起来吧,对了,你给我找件衣裳,我没有厚衣裳穿。”   说着,他扯了扯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袍,“这衣裳是我问寺里僧人借的,明日还得还回去。”   这一扯,露出锁骨上的黑色纹路,陆寂瞧见,瞳孔微张,“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啊,这是纹身。”谢微星拽着衣裳遮遮掩掩,不敢给陆寂看。   他十八九岁时赶时髦纹的,那会儿大伙儿随大流,都是左青龙右白虎,就他有主见,纹了两条锦鲤,一条黑色,一条红色,占了半个胸膛。   陆寂又要去拽他的衣领子:“纹身?”   “纹身就是刺青,就如黥面墨刑那般,不过我身上是两条鱼。”谢微星拍开他的手,“你若不喜欢,我往后裹严实些就是。”   陆寂问:“你为何总觉得我不喜欢?”   他碰碰谢微星的耳垂,又往他胸前点了点,“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谢微星轻笑,“那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陆寂自然好奇,就如见到殷钊,一个陌生的脸庞下却是一个熟悉的魂魄,他现在对谢微星充满了探索欲。   若说萧远桥是来去自如的明月清风,殷钊是不可一世的沙场铁戟,谢灿是跳脱世俗的无名蝶影。   那真正的谢微星,便是三者的结合,他是那个明月清风下,落于沙场铁戟之上的蝶。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什么爹不爹的,这叫痞帅。   ◇ 第95章 不以年龄论大小,我叫你哥行不行   衣裳送进摇光轩时,里头已经空无一人。   万有福进去转了一圈,很快便反应过来,俩人许是从密道去了浴房。   这一幕实在眼熟,谢家谢灿来摄政王府时,也是这么个流程。   先是强行抱进摇光轩,再把人骗进浴房,过几天,他们王爷便会假意将那僧人放回寺里去,僧人要逃,便再抓回来,紧接着,就会要他送脂膏……   他不敢再想,匆匆闭门,迈着蹒跚的步伐,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的神坛一跪,神神叨叨告起状来。   “谢小公子,王爷要做对不起您的事了!您要是在天有灵,就赶紧将王爷打醒吧!”   金刚霹雳傲天大仙没在天,也没有灵,他正准备脱衣裳。   站在池边看了会儿,谢微星冲陆寂挑了挑眉,“陆清野,我要脱衣裳了。”   陆寂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要我回避吗?”   “那倒不用。”谢微星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言语挑逗:“反正到时候都得脱个精光,只是怕你一下接受不了。”   陆寂没听懂,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两条鱼,于是认真回道:“鱼有何好怕的?”   “鱼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待会儿若是瞧见什么东西,别吓到……”谢微星慢吞吞将棉衣脱了,露出里头的白色紧身背心。   背心薄薄一层,紧绷在身上,陆寂离得很近,几乎是贴在谢微星身侧,他一眼便瞧见后者胸前那条黑色的鱼尾。   随着背心脱下,两条互相追逐的戏水之鱼暴露在蒸腾的雾气中。   一起呈现的,还有结实的肌肉,麦色的皮肤,小腹上几道流畅的线条与凸起的青筋交缠着向下延伸,渐渐隐入灰色的裤边。   谢微星故意挺了挺腰,嘴角勾起个坏笑,“怎么样?”   陆寂往下瞥去,有什么东西隔着裤子晃了晃,他眼睫微颤,喉结不自觉滑动,这才明白刚刚是叫谢微星调戏了。   谢微星拍拍自己的八块腹肌,一脸臭屁,“这可是纯天然肌肉,哥一点点练出来的。”   他又悄悄踮起那只完好的脚,手掌在两人头顶比量几下,“差不多高嘛,哥虽然没你那么夸张,但也不算矮。”   一米八几,很可以了,他又不像陆寂似的天天喝大骨头汤。   听谢微星一口一个“哥”,陆寂瞅他一眼,“哥?”   谢微星大言不惭:“我比你大。”   陆寂:“十年前,你的确比我大。”   谢微星噎了一下。   陆寂现在是比他大。   “那不一样。”他急中生智,“我们不以年龄论大小。”   “那以什么论?”说着,陆寂的目光缓缓下移,调戏回去:“不管以什么论,我都比你大。”   谢微星突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陆寂,呼吸逐渐粗重。   他承认,他很想陆寂,他想同陆寂更亲近些,抱一抱,亲一亲,肌肤相贴,或者更深入,都可以。   但他话说到那种份上,衣裳也脱了,这般勾引,陆寂还是没有过来亲他的意思。   “陆清野。”他倾身过去,将自己送上,声音压到极低,带着情欲的沙哑,“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呢?你知不知道你那眼神,都快把我大卸八块了……”   嗅到谢微星身上相同的香火味,陆寂呼吸变得急促,“府上没有脂膏。”   谢微星愈加兴奋,“没有脂膏?为什么没有脂膏?我在的时候,枕头下不是藏了不少吗?”   “你走之后,便全丢了。”   “全丢了?是打算以后再也不用?”   陆寂抬眼,漆黑的眸子正在燃烧。   “谢微星,要我说得很明白吗?”他伸出右手,绕到谢微星身后,往自己怀中一按,“你走之后,我是打算为你守节的,但既然你回来了……”   他身子一矮,将谢微星抗上肩头,大步往密道走去。   谢微星挣了两下,“还没洗澡呢!”   “待会儿再洗。”   密道门被踹出“砰”的一声,正在院子里告状的万有福浑身一抖,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   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出,不甚清晰。   那僧人喊道:“疼死我算了!”   然后是陆寂坚定的回应:“忍一下。”   万有福缓缓闭眼,眼角滑落一颗绝望的泪珠,“谢小公子,您在天有灵,就当我们王爷是死了吧……”   屋里两人折腾半天一点进展都没有,各自出了一身热汗,谢微星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陆清野,你挺狠啊,我这头一次呢。”   陆寂还真忘了这回事,他俯身,在红色鱼尾上亲了又亲,压下急躁,“我差人去买脂膏。”   “现在去买,买回来都睡着了。”谢微星扫了眼两人兴致正好的家伙什,踹了踹陆寂的胳膊,“你那药呢?”   陆寂:“什么药?”   谢微星斜睨:“别跟我装啊,之前给我下的药。”   “药也丢了。”   谢微星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去当和尚呢?”   没有脂膏全都白搭,谢微星有些泄气,“那就明天吧。”   他正要翻身坐起,又被陆寂一把按回床上。   “做什么?”   陆寂重新压上去,“再试试。”   起初谢微星还在嘴硬。   “你该叫我什么?”   “行啊陆清野,你在这儿等我呢?我叫你个屁!”   后来便渐渐变作求饶。   “哥,哥,我叫你哥行了吧……”   “你比我大?”   “你大,你大,你是我哥,你是我哥。”……   廊下,风炎同万有福对视一眼,“万总管不去备些热水吗?”   万有福眼神空洞:“备什么热水,那池子里不全是热水吗?”   风炎缓缓点头,“也是。”   摇光轩彻底没了动静,刚好是子时,谢微星半睡半醒间骂骂咧咧:“你个狗东西,又开荤了,高兴坏了吧?”   陆寂拿他的衣裳给两人随便擦擦,“睡吧,明日再去泡池子。”   谢微星已经好几日没睡个整觉,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叮嘱一句:“我脚扭了,帮我涂点跌打损伤的药。”   陆寂单手环握住他的脚腕,轻轻摩挲几下,“怎么伤的?”   谢微星已经困顿到话都说不清,“跟人……打了一架……但他……没打过我。”   人很快打起小呼噜,陆寂取了药,又将谢微星全身检查过一遍,没什么其他伤才放心。   他特意将烛台挪得更近,就这么盯着谢微星看了许久。   “谢微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嗷~俺在外头玩,实在是没空写了_(:з」∠)_大家端午节快乐!   ◇ 第96章 多份香烛多功德,多点关心多点爱   没用脂膏的后果,便是趴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站起来。   脚本就伤着,屁股又险些裂成两半,谢微星强撑着打开摇光轩大门,刚迈出去,便被外头的景象吓了个踉跄。   只见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满满当当,东南西北各摆了四个神坛,比他还高的香烛燃得正旺,四柱白烟像四条蛟龙,正张牙舞爪向上奔腾。   他单脚往雪地里蹦了一下,“咯吱”一声,正在打扫神坛的万有福立刻转过头来,神色古怪。   “这什么东西啊?”谢微星远远看了眼,神坛上摆着牌位,瞧不清楚,只知道名字挺长。   不会是给谢灿摆的牌位吧?   万有福左右看看,做贼似的凑到谢微星跟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大师。”   谢微星愣了几秒,“大师?”   万有福:“阿弥陀佛,大师可是从弘音寺来?”   谢微星:“……”   他呼噜了一把脑袋,头发是短,但不至于被人当成和尚吧?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万有福,又见对方朝他招手,“大师,请随我来。”   谢微星站在原地没动,不明所以,“去哪啊,这天寒地冻的,我这脚也走不利索。”   万有福看上去比谢微星还急,直接上前把人架住,强拉硬扯往外走,“大师!您快随我来!我万万不会害您!”   谢微星:“……”   万有福:“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行行行……”虽不知道这么着急要做什么,谢微星还是跛着脚跟了上去。   两人边躲边走,迎着雪走了一炷香的时辰,直到来到摄政王府后门。   万有福掏出钥匙把门打开,风雪“呼”地扑了两人一脸。   谢微星抬手挡了挡,低头一瞧,外头雪已到膝盖厚。   万有福往外一指,“大师,请抓紧走吧!”   谢微星:“……”   下这么大雪上哪去啊?就他这腿脚,也不给配辆车。   他迟疑道:“你……”   “大师,不必管我,我这条命不值钱!”   谢微星:“不是,我……”   “大师,王爷自半年前就疯疯癫癫,最近更是如同中了邪,这才对大师做下不敬之事,大师若能离开长安,便远走高飞,不要再回弘音寺了!”   谢微星这才明白万有福心里想什么,估计又是那强取豪夺的戏码,不巧碰上他是个“和尚”,于是不惜忤逆陆寂也要将他放走。   他想了想,假意附和万有福的话:“可我看王爷挺正常的,哪里疯疯癫癫,又是哪里中了邪?”   谢微星本以为万有福会朝自己大诉苦水,没想到对方却是跺跺脚,“哎呦大师,您如今是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时候,就别管王爷了!”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传来杂乱的踩雪声,随即涌来黑压压一群人。   打头那个个头极高,步伐快速,手里还拎着一副新打的拐杖。   待众人来到跟前,万有福双手往袖里一揣,笑呵呵道:“王爷,我带大师在府上随便逛逛。”   谢微星险些笑出声,他越过万有福肩头朝前看去,瞧见陆寂一脸凝重时,笑意也逐渐凝固在脸上。   他挑挑眉,无声询问:怎么了?   陆寂冲谢微星伸出左手,在看到后者乖乖朝他走来时狠狠松了口气。   谢微星凑近了小声问:“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开心?”   陆寂眉心蹙出一个疙瘩,回道:“只是去给你打了副拐杖,一回来便见屋里空着,我以为你又走了。”   谢微星逃跑的前科太多,一旦瞧不见人,他便开始胡思乱想。   “你说过再也不走。”   谢微星握紧他的手,“是啊,我不是说了吗,现在想走都走不了,只能老死在这边了。”   万有福只瞧见两人嘴里呼出几口热气,聊了什么却是听不见,紧接着,他们王爷将拐杖递上前,“试试。”   谢微星接过去,架在咯吱窝下戳了戳雪,十分满意,“挺合适的,其实不用特意给我打拐杖,只是崴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两人相携往回走,待能瞧见白烟,谢微星停下脚步,往远处指了指,“陆清野,我还没问你呢,那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怪吓人的。”   陆寂不好意思告诉谢微星,只说:“去瞧瞧就知道了。”   “几天不见,你还有秘密了?”谢微星笑笑,继续往前走。   陆寂并未催促,而是始终落后半步,手臂在谢微星看不见的地方高抬着,以伺对方跌倒时能立刻扶起。   走得越近,牌位上的字迹便越清晰,直到能完整念出来,“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神位?”   陆寂“嗯”了一声,语气带着些邀功的意味。   谢微星恍若失忆:“金刚霹雳傲天大仙是谁?”   陆寂:“……”   “那可是金刚霹雳傲天大仙!”旁边突然响起一道慷慨激昂的声音:“乃谢灿谢小公子飞升成神后的法号!谢小公子是破军星下凡历劫!王爷不忘佳人,建神坛!点香烛!为小公子塑金身,起神庙!”   谢微星看过去,喃喃问:“万有福说什么呢?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陆寂:“是你说的,金刚霹雳傲天大仙。”   谢微星:“胡说,我明明说的是春光灿烂傲天大仙。”   陆寂叹了口气,他就不该当真,短短时间内,已经换了三个名号。   “你还塑金身起神庙了?”谢微星脑袋一大,“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瞧瞧。”   待见过那金刚霹雳傲天大仙的道观和那披着红盖头的神像,谢微星连连感叹,“陆清野,我就走这几天,你干了不少事啊。”   陆寂:“一百八十七日。”   谢微星:“什么?”   陆寂看过来,“你走了一百八十七日。”   自谢微星离开,他便一日日掰着手指头,一开始连时辰都数,后来便以倒数的方式,每次给自己十天的时间,十天后谢微星还没回来,便进入下一个十天。   这种方式,不至于那么难熬。   “我猜到那是你随口一说,但若是真的呢?”他目光殷切看着自己的神明,“多我一份香火,你便能多一份功德,在天上也能好过些。”   谢微星整张脸皱在一起,浑身冒鸡皮疙瘩,“我看不是我疯了,也不是万有福疯了,是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下章看谢微星暴打宋九枝。   ◇ 第97章 四十九道惊天雷,挨了十七剩三三   谢微星绕着神像转了两圈,特意从红盖头下面往上瞅,那是一张没有五官、没涂金粉、黑漆漆的脸。   想到书房那满墙没有脸的画,他瞅了陆寂一眼,似笑非笑:“你不会是要把我的脸刻上去吧?我还活着呢,就竖个雕像在这儿缅怀我?”   “你若不喜欢,待会儿我叫人拆了。”虽这样说,陆寂还是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   对他来说,这不单单是个神像,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精神寄托,每每想谢微星时,便到这里来坐一坐,心情会好很多。   “等一下。”谢微星拖了张椅子坐在旁边,看着道观中来来往往的长安百姓。   有少女供上些青果子,拜了又拜,小声念叨:“傲天神君,小女常平坊春枝儿,求神君赐一段好姻缘,神君可千万别找错了人。”   有妇人带来自己蒸的馍馍,俯跪不起,“求傲天神君保佑小女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有财大气粗的商人直接给观里捐上大把银子,“那个傲天神君啊!今日是大年初一,我来拜拜您,求神君帮我这一年开个好头!发大财!”   说完又抠出一颗碎银子放在谢微星跟前,“阿弥陀佛,大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大师不要嫌弃。”   谢微星点着桌子,一脸严肃:“这是傲天神君道观,你阿什么呢?”   “哎呦!”那商人一拍脑门,“是我唐突,是我唐突。”   谢微星站起来,拎着手里的拐杖,在神像前头划了个圈,“明日在这儿放一个大箱子,谁来许愿,就写到纸上丢进箱子里,时不时派人来瞧瞧,有能帮上忙的,便帮一帮,毕竟……毕竟不能平白占人家便宜不是?”   也是多亏了陆寂,他虽然没能成仙,但这体验值也算是拉满了。   这件事成了摄政王府的重中之重,当天夜里,箱子便摆到傲天大仙的神像前头,没过几日,第一批纸条送进摇光轩中。   谢微星简单看了看,求姻缘,保平安,想发财,写什么的都有,   “太多了,一个人得看到什么时候……”他拄着拐杖想了会儿,走到门口,朝院子里窃窃私语的两人喊道:“万有福,风炎,进来帮我个忙。”   这时青成恰好走进院子,手里捏着一张熟悉的纸条,“门房说有人送了手信来,你们可知道是给谁的?”   不等万有福回话,谢微星举了举手,“给我的。”   青成早早看不惯这位鸠占鹊巢住进摇光轩的假僧人,闻言冷哼一声,“你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谢微星往里一指,“不信你来瞧瞧。”   青成走近了一瞧,屋里满满一箱的纸条,他再不满,也只能将手信递了过去。   谢微星顺手招呼:“你也别闲着了,帮我一起看吧。”   青成:“……”   仆从三人各自交换眼神,最后在谢微星的催促中慢吞吞蹲下,围成一个圈,继续窃窃私语。   青成:“这僧人是假的,我路过弘音寺时进去问了,根本没有这个人。”   风炎:“那王爷为何用谢灿谢小公子的名讳喊他?”   万有福:“还能为何,定然是他蛊惑王爷,亏我还想帮他逃走,没想到他打的这种主意!”   谢微星只听见那边窸窸窣窣,他没在意,展开青成送来的纸条,方看了个开头便是一怔。   他扫了眼内容,率先看向末尾。   落款是宋九枝。   是宋九枝给陆寂写的信。王爷亲启:上回王爷询问之事臣已打听到,前辈如今还在诛仙台受罚,需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再历经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四刑方可消罪。   好消息是,前辈已经挨过第十七道天雷,再有三十三道便可从诛仙台下来。   臣有心想替前辈说几句话,无奈资历有限,还被师门众师徒谩骂一顿,心中十分难过。   对了,王爷上次送的琉璃盏十分精美,但可惜只有一只,若能凑成一对,岂不妙哉?   谢微星平静地看完,平静地合起,平静地催促一声:“快点看。”   说完像个无良黑心老板一样,大摇大摆离开。   待外头没了动静,青成啐了一口,“我呸!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风炎弱弱举手:“青成哥,他已经听不见了。”   “还用你说!”青成脸色青白交加,他哪敢当面啐,谢小公子才走了半年,这妖僧就顶着旁人的名字登堂入室,把他们王爷迷的七荤八素。   可一个又黑又壮的妖僧哪里能跟细皮嫩肉的谢小公子相比?单是家世这一条就比不过!   一个出身宰相府,高门大户,虽然命短了些,但也是王爷实实在在捧在手心疼过的人,到现在那神像还立在观里。   一个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莽夫,因为姓名相同才被王爷多看几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把王爷迷到床上去。   万有福长叹一声,“得想个办法叫醒王爷,若这么下去,摄政王府都要改名姓谢了。”   谢微星还不知道三人正在密谋一件大事,他找到陆寂,什么都没说,只提出要进宫瞧瞧陆凭。   陆寂没多想便答应下来。   待进了宫,谢微星又临时改变主意,说要先去见见宋九枝。   “我找宋九枝说点事,你去小喇叭那边等我。”   陆寂瞬间紧张起来,毕竟谢微星每次找宋九枝说事,后面便会带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他捏住谢微星的衣袖不放手,“我同你一起去。”   谢微星安抚道:“不用,你在这儿等我,我跟你保证,待会儿同他说了什么,回来便说给你听。”   陆寂思虑再三,还是依依不舍松了手。   待谢微星离开,叔侄二人隔着书桌对坐下来,陆寂神色愈发严肃,陆凭表情愈发紧张。   就在那种紧张的情绪马上要到一个临界点时,外头传来发财惊慌失措的大喊:“皇上!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陆寂陆凭同时站起看向门口,发财冲进勤文殿,利索一跪,往外一指,“不好了!大师同皇后打起来了!”   陆凭不解:“打起来了?为何会打起来?”   陆寂面色不虞,大步流星往前走,还未进门,便听见拳拳到肉的钝响和谢微星的怒骂。   “天雷是吧!春夏秋冬是吧!还七七四十九道雷!你大爷的数都不会算!挨了十七!还剩多少?我问你还剩多少!”   【作者有话说】   有人发现宋九枝算错数了吗?   明天修文休息嗷~后天(周四)更~   ◇ 第98章 未把坏事做绝尽,字字句句是真心   陆寂冲进殿中一瞧,宋九枝被谢微星死死按在地上,看不见伤势如何,也没听见任何声音,似乎是晕了过去。   谢微星急了眼,他用的是那种最原始的打架方式,没有任何技巧和花招,全凭一身蛮力,拳头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   陆寂连忙上前把人拽了起来,一声声劝道:“莫打了,莫打了,手都红了。”   说罢心疼地托起谢微星的胳膊,往通红的手背上轻轻吹了两口。   谢微星单脚跳了几下,粗喘着接过陆寂递来的拐杖,又“唰”地抬起,直指宋九枝面门,“你大爷的,一点正事不干,留你在这儿有什么用!”   宋九枝像滩烂泥般躺在地上,闻言“吃吃”笑起来,笑得肩膀不停抖动,“前辈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迎接一下。”   谢微星悄不做声突然回来,他还真没收到任何小道消息。   而他早已习惯了陆寂每天上门打听谢微星,这次却好几日没见陆寂影子,等了两天实在坐不住,便主动递了纸条,没想到竟直接递到谢微星手里去。   “受你大爷的罚!罚你大爷个屁!”谢微星口不择言说了两句脏话,“你有病啊!见不得别人好是吧?”   追进来的陆凭瞧见这幅剑拔弩张的局面,小声劝架:“别、别吵了。”   见陆凭来了,宋九枝遮着脸从地上爬起来,给自己留了几分体面,“瞧前辈说的什么话,我也是怕王爷忘了前辈,所以才编了几个小故事,好叫王爷日日夜夜想着前辈念着前辈,这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不起前辈了。”   一番话阴阳怪气,气得谢微星拐杖也不要了,全靠单脚蹦着往宋九枝那边冲,“你给我过来!”   眼看着两人又要撕扯在一起,陆寂眼疾手快把谢微星拉回怀里,“莫气了莫气了,待会儿叫人来打,你就在一旁瞧着,莫气了……”   殿中一时混乱不堪,陆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站哪边,也不知该去拉谁,只好抬高声音,颤着嗓子道:“都给朕住手!”   谢微星瞬间卸了力,阴沉沉盯着宋九枝。   半晌,他突然嗤笑一声,挣开陆寂的手,凑到宋九枝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宋九枝,等你走了,我就天天在陆凭耳边,讲、故、事。”   宋九枝莞尔一笑,“前辈,你同陛下说我过得多惨,他大概只会觉得快意,毕竟我在陛下心中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恶人。”谢微星一怔。   “前辈,做坏事就要像我这样做绝,不要做一半藏一半,剩下那半被发现了,就会变成前辈这样,搞得两个人都不痛快,我也只不过是给这份不痛快上浇了点油罢了。”   既然要当坏人,那就贯彻到底。   谢微星便是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以为自己在外人眼中坏事做尽十恶不赦,实则经不起深究,把那藏起来的事挖出来一瞧,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我可不像前辈,付出这么多,又不敢叫他知道,前辈以为这样就是为他好吗?”   “他这样轻而易举上了当,对我的话深信不疑,皆是因为前辈对他不坦诚,他打心眼里认定,是前辈怕他难过,所以什么事都瞒着他。”   谢微星深陷宋九枝话中的漩涡,无法自证。   “前辈。”宋九枝用最后一句话为今日这场拉扯定下输赢,“你不会爱人,爱不仅要用行动表示,还要说出来,要让他知道。”   谢微星嘴硬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好好做你的任务,争取早、点、回、去。”   说罢,他后退几步,跌进陆寂怀中,在后者的搀扶下离开。   待回了昭德殿,谢微星往凳子上一坐,开始出神发呆。   陆寂取了药膏来,在谢微星手背上细细涂抹,搽完后,他抬眸瞅了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同他动这样大的怒气?”   谢微星恍惚片刻,失焦的视线渐渐拉回,答非所问。   “宋九枝说的没错,我好像,一直用我所谓的‘为你好’瞒着你,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如果他能早些坦率地告诉陆寂,如果把这些事主动说出来,陆寂便不会被宋九枝耍得团团转。   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为他盖庙,塑像,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陆清野,他说的话不可信,都是骗你的,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把毒酒和箭矢带回去?我不想你再因为从前的事而难过,那都已经过去了,我也回来了,往后我们好好的。”   陆寂不在乎自己难不难过,他只在乎谢微星是不是真的受罚,“那他说的……惩罚。”   “惩罚……”谢微星敛起目光,“的确有这件事,但不像他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天雷,也没有什么酷刑,那就像……”   谢微星一时词穷,陆寂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就像你说的太虚幻境。”谢微星这样比喻,“那里与外界完全隔绝,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里面有你,有小喇叭,有郑元宝,谢献书,程屹安,所有人都在,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但它的目的不为迷惑人的心智,而是要你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些人都是假的,想亲近却无法亲近,想逃离也无法逃离。”   事业三部的小黑屋不知是谁研究出来的,搞了个心魔试炼一样丧心病狂的东西,看上去温馨的生活,可每与一个人交谈,都会后背发凉。   里面那个“郑清平”会缠着他一起画画,“谢献书”会请他吃酒,“陆寂”则会嘴角含笑看着他,明明是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动作,却令人不寒而栗。   谢微星越想越害怕,脸皱成一团,喃喃道:“太可怕了,就像戴了面具的鬼一样,他们冲着我笑的时候,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们。”   “那你是……”陆寂语气艰涩询问:“怎么捱过去的?”   谢微星长叹一口气,“也没什么难捱的,不搭理他们就好,我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没过几天就从里面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陆寂眼中露出明显的不信任,他笃定谢微星一定撒了谎,一定在避重就轻,实则不知受了什么剥皮抽筋的惩罚。   只是怕他难过,所以闭口不提。   谢微星轻笑一声,“陆清野,我好像从未给你讲过我的故事,所以才叫你如此没有安全感,若你现在有空的话,可愿意听一听?”   【作者有话说】   小黑屋:我就是迷惑心智的,你却觉得我可怕,你是真心大啊。   谢微星(摸头):哦,这样吗?我寻思你是那什么,布谷鸟效应呢。   小黑屋(咆哮):恐怖谷效应!   ◇ 第99章 高风险要高收益,四罪并罚小黑屋   事业三部顶楼有一条金光闪闪的路,从任务召回点直通办公点,每有人经过,便会响起激昂的音乐,也因此被众人戏称为“星光大道”。   本来沉寂的办公大厅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纷纷从电脑跟前抬头,看清来人后,热情地打起招呼。   “星哥回来了!”   “星哥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   “星哥!恭喜完成任务!”   听到最后一句,谢微星猛地停下脚步,目光不悦看过去。   那人叫他看的发毛,双手不自觉离开键盘,抓着裤子搓了搓,“星、星哥,怎么了?”   旁边工位传来一道声音:“你疯了?星哥这次任务没完成!”   那人没想到还有这么回事,他讪讪一笑,结结巴巴道:“星哥,对不起啊,我、我不知道……”   “没事。”谢微星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打听道:“我听说事业二部过来两个新同事?”   是有这么回事,那人急于表现,脱口而出:“星哥,不算新同事,就是在咱们三部配合调查,他们天天躲在王老师办公室吹空调,饭都是外卖送进去的。”   谢微星点点头:“谢了。”   而后头也不回往里走。   待谢微星走远,相邻工位上两人立马头碰头挨到一块。   “我听说星哥这次是花钱买了个特别简单的任务,怎么会没完成啊?”   “我怎么知道?星哥大概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别忘了他们任务群里正搞离职起义呢。”   “那星哥也要离职?”   对方瞅他一眼,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我怎么知道?”   这边谢微星大步流星来到办公室门前,听见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时,又突然收起急躁,稳住性子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王老师刻意拉长的声音,“请进——”   单薄的玻璃门开到最大,谢微星像个煞神般出现在门洞中。   里头坐满了人,但谢微星还是一眼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金富国。”他阴沉着脸踏出一步,直勾勾盯着椅子上满脸横肉的男人。   金富国不敢同谢微星对视,弱弱移开视线,装没听见。   这时王老师站起来,手里拎着他的大茶缸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吐了两下茶叶沫子。   “我说……这个小谢啊,你回来了正好,待会儿啊,好好配合我们调查,等调查结果出来,老板那边啊,我会去替你说情的。”   “好啊,那就先谢谢王老师了……”谢微星漫不经心道谢,而后把门一关,将外套脱了。   王老师滋溜滋溜喝了两口茶,又道:“你也不过是不小心走了歧路而已嘛,这是你的第十一个任务,想买个简单的来做,也情有可原。”   “王老师能这样想,那我就放心了。”谢微星开始挽袖子。   王老师:“虽然这个任务失败了,但是不要气馁,下一个任务继续——你干什么!”   随着王老师一声大喊,密闭的办公室里乱了套,谢微星飞起一脚,将躲在角落装透明人的金富国踹了个四脚朝天,那金富国也不是个善茬,迅速从地上爬起,将谢微星扑倒在地。   “谢微星!你给我住手!”王老师手里还端着自己的茶缸子,手忙脚乱指挥道:“快把他们两个拉开!快啊!”   茶缸中的水撒了个一干二净,滚烫的茶水不知泼在谁身上,混乱的人群中响起一道痛呼。   谢微星便打边骂:“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操你大爷!你漫天要价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那金富国反击道:“买卖任务本就违规!我承担了高风险!不应该得到高收益吗!”   “收益你大爷!”   两人就这么缠斗在一起,待众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开,金富国已是鼻青脸肿,谢微星也没好到哪里去,单脚往地上一落,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   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好在那张俊俏的脸上没什么伤,只有胸口的衬衣被撕开几道口子,两条张扬的锦鲤露在空气中。   王老师把茶缸子往桌上狠狠一墩,指着谢微星,疾言厉色道:“你怎么回事!刚回来就给我惹麻烦!你还是不是我们事业三部的优秀员工了!”   谢微星像个不学好的刺头学生,挑眉歪头,一侧嘴角缓缓上扬,“可以不是。”   “你!”王老师气得脸都白了,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使劲挥了挥,“都出去!我跟他单独聊聊。”   众人稀稀拉拉走出办公室,金富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瞅了眼谢微星的脚腕,而后冷哼一声,重重擦着肩膀离开。   听到关门声,谢微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角下垂,撩起裤腿扫了眼,脚腕处肿成拳头大小,随着胀痛一波波侵袭,逐渐麻木到没有感觉。   “小谢啊!你说你!”王老师重新接了杯热茶,坐在谢微星对面,语重心长:“买卖任务本就违规,你倒好,恶人先告状,把人家揍一顿。”   谢微星抬抬眼皮,不耐烦道:“王老师,当时我从他手里买任务的时候,他可是保证过绝对不会揭发我,我钱也花了,任务还没做完呢,他倒成好人了。”   王老师还是比较喜欢谢微星这个员工的,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前十个任务从未失败过,每次都做的干净利落。   想到从前的业绩,他语气缓和许多,解释道:“是上头突然严查,小金只能主动将你供出,还有那个小李,你从人家手里抢任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事情败露会牵连别人?”   谢微星一脸理所应当:“所以我只打了金富国,没打李沛啊。”   王老师:“……”   谢微星往沙发上一靠,将烂成蜘蛛网的衬衣简单拢了拢,“王老师,我回来前就做好了进小黑屋的准备,抢任务,买任务,没完成任务,打人,四罪并罚,一起来就是,但进去之前我要见一见老板。”   王老师一时语塞。   谢微星催促:“王老师?”   “哎呀,老板这几天正忙着创造新世界呢,我也好久没见他了,等你从小黑屋出来再见他也不迟。”王老师拿过一旁的平板,在上头点来点去,最后“啧”了一声,“你这个‘四罪并罚’,要在里头待好久呢。”   谢微星站起来,“那赶紧的吧。”   拖得越久,回去越晚,他得抓紧时间。   王老师频频叹气,“你呀你,出门右转,找柚子送你进去……”   谢微星做任务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进小黑屋,据说进去的人不同,惩罚也不同,但无一例外,全是心理折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门进去,饶是已经做好了被折磨的准备,也没想到里面会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寂正站在摇光轩的廊下,见他来了,笑着伸过手,“谢微星,你终于回来了。”   谢微星恍惚了许久许久,才分辨出,自己根本没有回去,而是正在小黑屋中受罚。   原来是这样的折磨……   那个“陆寂”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便主动上前来,“怎么了?不过几天没见,不认得我了?”   谢微星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陆寂”:“……”   【作者有话说】   是的,等插叙完谢微星怎么回来的故事,这本就要接近尾声啦,但是我有好多番外想写,可能总体字数会多一些~   ◇ 第100章 小黑屋中无日月,转瞬便消几百年   小黑屋的日子并不好过,起初谢微星还觉得那些顶着熟悉脸皮的“傀儡”有些烦人,可后面却逐渐开始害怕。   太像了,就如真的一样,像没有生命的木偶突然开口说话,这样难以分辨真假的东西,让谢微星每每见到都会生出惧意。   幸而那份惧意并未在谢微星心里维持太久,习惯后,他开始用那个“陆寂”来练手。   “陆清野,我回来了。”   “陆寂”眼含笑意,朝谢微星伸出手,声音温柔地不像话:“谢微星,终于等到你了。”   “等会儿!”谢微星一抬手,眉头狠狠蹙起,“不对不对,你应该这样……”   说罢,他做了个十分油腻的表情,“你应该说:谢微星,我等你等得快要疯了!”   那个“陆寂”脸上笑容一僵。   谢微星继续道:“然后你还得把我按在墙上,怒气冲天地说:谢微星,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把我丢下好几年!”   那个“陆寂”疑惑不解地歪了歪头。   “重新来一遍啊。”谢微星清了清喉咙,一秒入戏,深情款款:“陆清野,抱歉,我回来晚了。”   方才预演的内容“陆寂”一点都没听进去,他轻笑一声,“不算太晚,我说过的,不管多久都会等你,就算你选择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你可以,为了自己更狠心些。”   谢微星因对方的话愣住,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固。   若不是早知对面那个“陆寂”是假的,他或许会一头扎进这样一个温柔的陷阱中。   但那不是陆寂啊……   “你……”谢微星面露纠结,“不对不对,你应该、应该……”   他久久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叹气,“算了,你哪凉快哪歇着去吧。”   “陆寂”追问:“你去哪儿?”   “我找郑元宝二号画画去。”   小黑屋中无日月,谢微星就这么跟“郑清平”玩了几天,终于听到门开的声音。   眼前景象如雾气般渐渐消散,“郑清平”最后一个笑扭曲成诡异的注视,吓得谢微星撒丫子往外跑。   门口等待的是王老师,见谢微星满头大汗慌慌张张跑出来,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眼,“怎么回事?有鬼追你?你的心魔……居然是恐怖片吗?”   谢微星迟钝片刻才回过神,他低头,脚还肿着。   王老师随他的目光看去,“哟,这脚怎么这么严重?我给医生打个电话,来给你看看。”   “不用。”谢微星拒绝,“王老师的好意我心领,我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老板在哪儿?”   王老师把右手的茶缸子倒腾到左手,而后一指,“在办公室呢。”   说罢他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进去好好说话啊,别动手。”   谢微星跟老板又没什么仇,他也没嚣张到见谁打谁,况且现在脚还肿着,怕打不过。   “多谢王老师,王老师放心就是,我知晓该如何做。”   等谢微星走没影,王老师感叹一句:“啧,还是古代的任务磨炼人啊,这回来一趟,说话都文绉绉的。”   拖着一只瘸了的脚实在走不快,路过办公大厅时,谢微星把七组的拖把给顺了过来。   七组组长正在开小组会议,见状喊了一嗓子:“谢微星,你拿我们七组的拖把干什么!”   谢微星摆摆手,什么都没说,拖把也没还。   有了“拐棍”,步伐快了不少,谢微星来到办公室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里面犹如一个半透的蛋壳,弯曲的墙壁雪白泛着荧光,不知哪里来的烟雾缭绕在四周,谢微星刚迈进一只脚,竟真的生出一种登天成仙的错觉。   空旷的房间只摆了一张造型古朴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位身形消瘦的青年,听见拖把头摔在地板上的声音,他头也不抬道:“今天不用打扫卫生,麻烦刘姨了。”   谢微星把手中的拖把随手一丢,空荡的办公室响起刺耳的回声。   青年敲键盘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门口,微微一笑,“你来了。”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可声音却略显沧桑,语气不疾不徐,有种经历大风大浪过后的平静。   这是谢微星第一次跟他的老板见面。   “谢微星?”   谢微星略一点头。   “我听说过你。”青年起身绕到桌前,将加湿器关了,而后往桌沿上一靠,双手插兜,“你在事业三部很有名,也出色地完成过许多任务,我还要谢谢你。”   谢微星一哂,“谢我做什么?我也是拿工资的。”   “工资归工资,但你也知道,最近任务越来越多,是我在创造世界时没有完善好细节,所以留下了许多坑,这些坑只能靠你们去填补,所以我很感激你们。”   谢微星表情淡漠,“既然知道,那往后就多注意,别再丢三落四的。”   青年似乎没想到谢微星是这种性格,他愣了很久,失笑摇头:“你……还挺酷的,像只小刺猬。”   谢微星解释:“老板别误会,我平时不这样,只不过最近烦心事太多,人到了某个极限,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这样……”青年恍然点头,“怪不得群里都喊你星哥,人缘这么好,想来性格应该也不错。”   听到这里,谢微星脸色一变。   那个千人工作群是他们这些基层员工的私聊群,老板又是如何知道聊天内容的?   青年像没发现他的变化,继续道:“我看还有人匿名搞离职运动……”   谢微星神情愈发严肃,看来今天会是一场十分激烈的博弈。   “你说说他们,离职而已,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背地里瞎搞,也不知道搞成什么样子。”   谢微星:“……”   青年耸耸肩膀,“觉得不可思议吗?为什么这种表情?”   谢微星摸摸鼻尖,“那什么,其实那个离职运动,是我搞的。”   青年的笑声十分爽朗:“不管是谁搞的,你现在都可以离职了,但离职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谢微星本想转身就走,闻言只得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停下来,“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签下合同时,是什么心情。”   谢微星没有回答。   良久,他听到青年苦涩的声音:“那段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那是……一百年,两百年,亦或是几百年,那些时光转瞬即逝,我早已记不清,所以想问问你,如果你也不记得,就算了。”   【作者有话说】   老板:星吧啦,你很有名。   老板不是宋九枝啊,他跟宋九枝有些渊源,番外会写。   最后一个问题,谢微星也曾问过宋九枝。   后天(周一)更新嗷~   ◇ 第101章 永生和无上权力,孤独与无能为力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是像你们一样的人,自签下那份合同开始,便兢兢业业,直到完成所有任务。”   青年指了指沙发,“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不如坐下来听听我的故事?”   谢微星:“没有时间。”   青年:“……”   谢微星:“两分钟,快点讲。”   “离职手续还挺麻烦的。”青年开出诱人的条件:“你别忘了,你男朋友那个世界是我一手创造的,陪我聊聊天,我答应你一个愿望,怎么样?”   谢微星脸上没什么波动,实则心里因为对方一句“男朋友”而暗爽不已。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成交。”   “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青年拖了张椅子,坐在谢微星对面,目光扫过他的脚腕,“你这脚挺严重的,要不要找医生来瞧瞧?”   谢微星急着回去,闻言不耐烦地夹起眉头,“不用,快点聊吧。”   青年沉淀下表情,目光越过谢微星肩头,往远处飘去,“很久很久之前,我跟你一样,为了永生和无上的权利,自愿签下那份合同,我努力做任务,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走到这个位置。”   “我也遇到过一个,与之产生过心灵感应、曾为他想过放弃任务的人。”   那是他的第十二个任务,直到如今,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惜,如果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留下,但却恰恰是最后一个。   他不想让自己前面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也不想让自己往后想起来会后悔,会将这份怨恨强加给心里那个人。   “巧的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世界修复,我深知,就算留下来,那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单人旅途,我只能选择回来。”   世界修复是公认难度最高的任务类别,虽然手中掌握那个世界所有角色的“剧本”,但想将已经跑歪的剧情拉回来,要耗费很大心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界线修复后,那个男人会按照世界原有剧情过完一生,人生有起有落,有遗憾也有满足,但经历风波后,晚年幸福,寿终正寝。   就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无踪。   “你看,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幸福,所以他问我能不能留在那个世界陪他时,我拒绝了。”   所以他选择回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得到了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他随笔一写,就可以创造一个新世界,可以决定那个世界所有人的生死,可以让他们陷入爱恨纠缠,可以轻而易举左右他们的情绪,他有权力放谢微星离开,有权力拯救所有人。   ——除了他自己。   在外人眼中,他得到的是永生和无上的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只属于他的孤独和无能为力。   透过青年的双眼,谢微星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人。飞飞。   “所以你现在是后悔了吗?”谢微星问。   “你说话一直这么直接吗?”或许是想起一直惦念的人,青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表情变得柔和。   谢微星:“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坚定你所坚定的,要相信你当初做出的就是最好的选择,就算重新来过一次,就算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也未必会更好。”   就像他,就像飞飞,他们两个为共同的目标而相识,有共同的话题,签下合同时不为别的,就是想要永生,还有那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权力。   但走到最后却分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他不会后悔,他希望飞飞也不要后悔,不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像他们老板这样,对着某个后辈说出这样的话,自怨自艾,自我感动。   “你当然有惋惜的权利,但不要拖得太久,拖个几百年那不叫惋惜,那叫折磨自己,或许等我老了,我也会感叹,会忍不住想,长生是什么感觉呢?但我绝不会将这份遗憾强加在我的爱人身上,路是我选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别人承担风险?”   青年看他的眼神逐渐带些赞赏,“谢微星,你的确豁达,而像我这样自私的人,现在所有都是自找的,我很庆幸,你找到了比任务、比长生、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人,也很佩服你,坚定不移地选择了那个人,我不想你重蹈覆辙,走我走过的老路,所以,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谢微星起身,走到青年跟前,壮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自己的至理名言:“那就洒脱一点,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算不小心走进死胡同,也要在其中谋求最大利益,哪怕是换种更舒服的死法,你现在这种情况啊……”   青年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谢微星,期盼对方能给自己些开导,亦或是在前路选择上的指引。   谢微星:“除了看开点,也没其他办法了。”   “……”   谢微星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拾起横躺在地上的拖把,手搭上门把手,又突然转过身来。   “其实我跟你一样,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青年偏头看去,“什么问题?”   “当初签下合同时,是什么心情,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别人,他没有给我回答……但那都不重要了,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只能往前走。”   就如他当时在签合同与不签合同之间做出的选择,就如在放弃与不放弃之间做出的选择。   也希望那千千万万个还在任务中挣扎的人,在人生千千万万个选择的路口,能做出让自己不后悔的抉择。   “老板,很感谢你愿意放我离开,谢谢你给我一次反悔的机会。”   青年无所谓笑笑,冲他摆摆手,“再会。”   “再会。”谢微星略一点头,拄着拖把离开。   青年盯着洁白的门板看了许久,目光沿着墙壁渐渐发散。   “砰!”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谢微星去而复返,扒着门框露个脑袋,“老板,你刚才说答应我一个愿望,还作数吗?”   青年十分上道:“你说你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都可以答应。”   谢微星十分突兀地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嘴唇,“就是我俩那什么啊,一直是他在上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   “我懂,我懂。”青年比了个ok的手势,“你放心,你放心。”   谢微星放心了,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谢了!”   【作者有话说】   老板认真记在本子上:脐橙。   ◇ 第102章 人生精彩处在于,听陆寂喊声老公   临走前,谢微星回了趟公寓,他将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衬衣扯下来,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随手从衣柜中翻了件居家穿的白背心。   要套上时,瞥见镜子里两条花里胡哨的大鲤鱼,谢微星的动作逐渐变慢。   看了会儿,他掏出手机,点进浏览器搜索:洗纹身要多久?   “几个小时……”谢微星合上手机,他等不了这么久。   他走近了些,修长的双臂撑在墙上,盯着镜中的自己,从头到尾审视一遍。   跟萧远桥不像,跟殷钊也不像,跟谢灿差得就更多了,有一个刺头脑袋,和一身足以冲击眼球的纹身。   但没关系,若是陆寂敢负他,他就把那狗叼玩意剁了塞进那张骗人的嘴里,再送陆寂去见阎王。   谢微星套好衣服,把手机钥匙全都丢在床上,抓了顶鸭舌帽往脑袋上一扣,门也没关,毫无怀恋,潇洒离开。   路过事业三部时,办公大厅里传来一阵欢呼声,谢微星偏头看去,里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墙上拉起一条红彤彤的横幅。   【恭喜飞飞晋升!从此一“飞”冲天,“飞”黄腾达!】   谢微星脚步不停,只是扫了眼便收回目光,他将繁杂的人世俗名抛在身后,坚定地朝着自己的路迈进。   “……我的故事很平淡,没受过苦难,也没什么幸运的事,没有大起大伏,没有攀登过高峰,也没走入过低谷,我曾经为了长生不老而努力过,但后来遇见一个可以让我放弃一切的人。”   谢微星舔了舔干燥的唇,继续道:“我的人生也很简单,我,谢微星的人生,都不如萧远桥、殷钊、谢灿的人生精彩,如果你愿意听,我往后再慢慢讲给你。”   只是一个舔嘴唇的动作,陆寂立刻察觉到谢微星渴了,他倒了碗热茶,递到谢微星跟前,在对方伸手来拿时,又突然收回。   谢微星挑眉,“不是给我倒的水?”   陆寂摇摇头,“想让你知道一件事,精彩的不是萧远桥,不是殷钊,也不是谢灿,是谢微星,因为你,他们的故事才精彩,因为你,他们才被人记住。”   谢献书会记得萧远桥,郑樱会记得殷钊,郑清平会记得谢灿,将所有人的记忆串联,才是一个完整的谢微星。   谢微星同陆寂对视许久,释然一笑,“你当这是酒啊,喝之前还说这么矫情的话。”   他再一次去接陆寂手中的茶碗,又一次被躲开。   “……”他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啊?这水很金贵吗?”   陆寂稳稳端着碗,如墨的眸子隐约闪着求知之光,“我想知道,他说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谢微星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尽职尽责为陆寂科普:“男朋友啊,男朋友就是我们那里的一种称呼,互相表白心意的伴侣,可以喊对方为男朋友女朋友,等成婚之后呢,就会换一种称呼,叫老公老婆。”   陆寂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们是男朋友?”   谢微星伸出两只手掌,上下交叠做了个换位的手势,纠正道:“我们两个互为男朋友,你是我男朋友,我也是你男朋友,非常平等的关系。”   “不行。”陆寂斩钉截铁拒绝:“我不要当你男朋友。”   谢微星把手里的拐杖一抬,“你大爷的皮痒了?”   陆寂眼疾手快,握住拐杖拨去一旁,神色认真:“不要男朋友,换做成婚后那个称呼。”   谢微星一怔:“什么?”   陆寂看上去失望极了,“难道你不愿给我个名分吗?”   谢微星:“……”   其实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他要嫁给陆寂,亦或是他将陆寂娶回来,都显得有些奇怪,但既然陆寂问他要,他自然愿意给。   他干咳一声,朝陆寂示意:“当然愿意了,那你先叫声老公来听听。”   陆寂毫不含糊:“老公。”   磁性的声音带着些许低哑的混响,从陆寂嗓子眼一路窜到谢微星跟前,先是“啪啪”两巴掌把脸蛋扇成猴子屁股,又化作一股暖流,沿着心脏肆意流淌,最后逐渐向下,缓慢升温,盘旋于小腹,将不要钱的荷尔蒙送回大脑。   谢微星脑袋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不要脸地“哎”了一声,然后可耻地起了反应。谈恋爱真好。   还有人叫老公。叫得也好听。   谢微星吞了吞喉咙,拄着拐杖起身,又在陆寂的注视中慢慢俯下身去。   “叫这么好听啊,你若是早点叫,我就不跑了……”   他捏起陆寂的下巴,拇指在微微凹陷的下唇窝里摩挲片刻,然后低下头,探着舌尖,给了一个深入灵魂的吻。   “给你的奖励,喜欢吗?”他咬着陆寂的下唇,喉咙发出满足的喟叹,一句话说得模糊,尾音在渐渐离开时变得清晰。   陆寂还未过瘾,反而被一个吻钓得七上八下,他眼里看不见旁的,只紧盯那双水润的唇追上去,却被谢微星阻拦于半路。   “尝点甜头就得了,还在宫里呢,你想做什么?”谢微星说完,就着陆寂的手将茶碗抬起,低头要喝时,第三次被躲开。   “我要生气了。”他瞪了眼陆寂,意有所指:“今晚还想不想要更大的奖励了?”   陆寂稳住心神,更大的奖励他自然想要,但现在这件事同样重要。   “最后一个问题,你问他要的那个愿望,是什么?”   谢微星顿时有些心虚,方才这一段他含糊带过,没想到竟引了陆寂的好奇心。   他眼珠左右转了两下,还没想好说辞,又听见陆寂追问:“与我有关吗?”   谢微星摸摸鼻尖:“算、算是吧。”   “谢微星,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我要确认,你没有为我而牺牲自己。”   谢微星更心虚,“那没有那没有。”   他难得为自己争取点权益,也不知道最近能不能实现。   要不今晚早点回去试试?   “那什么。”谢微星清了清嗓子,“还有件事没办,你多带几个人,跟我走一趟,办完了,咱们早点回去歇着,晚上也挺忙的……”   刚过完年,有什么可忙的。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又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期待。   自然是,更大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   明天修文,后天(周四)更嗷~   ◇ 第103章 接风洗尘拼酒量,我想当个有钱人   几十人浩浩荡荡闯入宋九枝院中,打头的谢微星虽然走路不甚利索,但气势十足,他大手一挥,“给我搬!”   宋九枝刚涂了药,脸上还挂着褐色的药汁,瞧见谢微星这副土匪做派,他起身挡在库房门前,讨好道:“前辈,多少给我留点。”   谢微星学他阴阳怪气:“我也不过是让这些东西物归原主,谈什么给你留点?这本来也不是你的啊。”   宋九枝笑意扩大:“前辈,这些东西,帮王爷换到过不少寄托与慰藉,也算是有它们的价值,不如——”   谢微星打断他的话:“那就更不能留给你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放在摄政王府,日日看着才好。”   “前辈……”宋九枝走上前来,低声求饶:“我已知错,方才前辈打我我都没还手,前辈就给我留点面子,有些东西已经送给陛下,不好再收回。”   谢微星掀了掀眼皮,冷嗤一声,故意抬高声音,叫陆凭听见,“想给人送东西就靠自己能力去赚,坑蒙拐骗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的俸禄呢?你那陪嫁铺子呢?都白瞎了?”   宋九枝:“前辈,往后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何必闹得——”   谢微星:“你闭嘴。”   这时陆寂往前走了两步,插了个嘴:“不如——”   谢微星:“你也闭嘴。”   陆寂默默闭嘴,默默将兔毛大氅披在谢微星身上,又默默退回去,身子站得笔直,底气十足,颇有种顶天立地的气势。   谢微星手一挥:“搬。”   宋九枝这半年昧下的东西,除了已经戴在陆凭身上的,全部原封不动搬回了摄政王府。   谢微星在库房中转了好几圈,拿起一只双耳白玉瓶仔细赏玩,“这么多好东西,你也真舍得随随便便送人,就不怕把摄政王府搬空了?”   陆寂答道:“身外之物,比起你,不值一文。”   “别这么说,叫瓶听见多难受啊。”谢微星心中暗喜,又不好意思叫陆寂瞧出来,他放下手中的白玉瓶,一本正经往外走。   天边渐黑,摇光轩中先是透出些许微弱的橘黄,随着蜡烛和火盆子一一点起,灯明火旺。   谢微星走进去一瞧,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中间一只硕大的瓷盆,盛着热气腾腾的大骨头,几样小菜点心点缀,桌下一坛好酒。   瞥见那坛酒,谢微星回头瞅了陆寂一眼,眼神愈发暧昧,却什么都没说。   陆寂将他扶至桌边坐下,主动开口:“你已回来多日,今晚算作给你接风洗尘,谢谢你毫不犹豫选择了我,谢谢你没有让我等很久,谢微星,欢迎回家。”   谢微星心里暗骂一句,他这体质当真不行,陆寂说两句话,他就感动得要哭了。   他推了把陆寂,微微侧头避开对方炙热的目光,“陆清野,你不会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真的回来了吧?”   “是有些难以置信,我这几日,夜里总醒,醒过来却发现你根本不在,心中一惊,又一次醒来,才明白那是个梦。”   谢微星抿抿嘴角,“别想太多,这里不是太虚幻境,我回来了,而且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   他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叫陆寂完全安心,好像也没法证明自己不会再走。   但他听某位前辈说过,爱能抚平一切伤痕,他愿意填补陆寂心上的裂隙。   “陆清野。”他把酒坛抱到桌子上,冲陆寂扬眉挑衅,“我可不是谢灿那种两杯就倒的人,你若是打着灌醉我的主意,就省省力气吧,到时候醉的是你,那得不偿失啊。”   他尾音上扬,语气加重,心里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他的确没见过陆寂喝醉是什么模样,当萧远桥时总不能去灌一个小孩,做殷钊时又同陆寂聚少离多,谢灿就更不用说了,硬件条件根本不达标。   说不定今日能试上一试——喝醉的陆寂乖巧得很,眼神迷蒙盯着他,完全不会反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寂还不知道谢微星脑袋里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他认真解释:“只是想同你喝一杯,若是觉得醉了,就及时停下。”   “行啊。”谢微星跃跃欲试,“你去把那夜光杯拿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趁着陆寂出去拿杯子的空,谢微星起身走到床头,往枕头下探手一摸,摸到几个脂膏瓶子样的东西,满意地收回胳膊。   该提前看看春宫册子的。   算了,他突然抬手拍了拍小腹,临场发挥吧。   两人边喝边聊,奈何这酒度数实在不高,一坛见底,才有些醉意,两坛下肚,刚过微醺,到第三坛时,陆寂眼神开始迷离。   谢微星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缓缓举杯,宽大的衣袖下滑至手肘处,露着结实的小臂,“陆清野,我今天跟宋九枝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陆寂眼皮有些沉,他用力睁了睁,问道:“哪句?”   “就是那句,想送人东西就得靠自己能力去赚,我不是唬他的,我要一辈子留在这边,也该找点事做,也该为这个家挣点钱。”   他同陆寂碰了下杯,示意对方干了,“我都想好了,你不是送了我几个铺子吗?我就用这几个铺子,为我成为长安首富铺路。”   陆寂干了,眼神越发朦胧,头晕得很,“长安首富?你不想入朝堂?”   “入什么朝堂?”谢微星拒绝:“我不喜欢跟那群人打交道,从前是为了任务逼不得已,现在我想好好当一个有钱人。”   陆寂已经醉了,他不太明白,但他尊重谢微星的想法,于是点了点头,道:“好,都依你,府上还有不少铺子,都给你。”   谢微星抓着酒舀,给陆寂满上,再次碰杯,“府上的铺子就算了,你给我那些够我忙活好久,我也是头一回做生意,你得找个人教教我。”   陆寂没动,谢微星补充一句:“干了这杯。”   陆寂这才仰头干了,再垂眸时,眼神已经变了,“谢微星,我不能再喝了,你赢了。”   谢微星又给他满上,诱哄道:“最后一杯,喝完了,我就带你去睡觉。”   陆寂听话喝了,乖乖给谢微星看了眼空杯。   谢微星放下自己的酒杯,里头的酒一点没动,就这么骗了陆寂好几杯。   “乖,咱们去睡觉。”   陆寂扶着桌沿站起,身子晃了两晃,被谢微星及时抓住,他顺势趴上去,高大的身子全部压在谢微星肩头。   “真沉啊你……”谢微星吐槽一句,跛着脚,拖着人,到了床边才敢卸力,两人一同滚去床上。   陆寂哼了一声,谢微星看去,正巧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有些忐忑,一时无法确定陆寂是不是真醉,于是试探道:“陆清野,想要更大的奖励吗?”   陆寂眨眨眼,手往枕头下一摸,带出几样东西。   谢微星随之看去,那并不全是脂膏,其中还有些奇形怪状的物什,凭他现代生活二十多年、上网冲浪费交了不少的经验,一眼便瞧出用处。   他呆滞几秒,似乎没想到陆寂玩得这么大,“这是……”   陆寂随手拾起一个暖玉把件,塞进谢微星手中,醉意朦胧道:“奖励。”   谢微星:“……”   陆寂加重语气强调:“给我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学过春宫图的人就是不一般。   ◇ 第104章 这一场翻身之战,要赌上毕生所学   谢微星抬手,将陆寂口中的“奖励”凑到眼前,借着光细细打量,那模样像是在鉴赏什么珍稀古玩,玉是好玉,就是白瞎了,竟用来做这种玩意儿。   看了会儿,他妥协道:“可以啊,既然你喜欢这些东西,那今晚我让你随便玩,但用作交换,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换我在上头,怎么样?”   陆寂眼神呆滞,仿佛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谢微星什么意思,他把另外几样推至谢微星跟前,道:“你来,我看着。”   谢微星一张脸瞬间爆红:“陆清野,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陆寂才不管什么是警告,也不知道什么是得寸进尺,他又往前推了推,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来,我看着。”   谢微星骂道:“才喝多点酒,这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骂完,他又默默收声,这酒是他亲手倒的,陆寂醉成这样也是他亲自灌的,那他就得包容陆寂的为非作歹,原谅陆寂的胆大包天。   陆寂醉得人事不知,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上去还有些可爱:“快点……”   两人面面相觑,对峙良久,在陆寂的再三催促中,谢微星一退再退,“可以啊,我自己玩,但你只能看着,不能动手,你若是忍不住碰我一下,那今晚就换我在上头,如何?”   又是用一长串话堆砌的陷阱,陆寂没考虑太久,便毫不犹豫跳了进去,“好。”   谢微星伸出小拇指,“拉钩,谁反悔谁是小狗。”   陆寂学着他的样子探出手指,两人勾在一起晃了晃。   谢微星懒洋洋盘起双腿,半倚半躺着往床头一靠,从一堆东西中扒拉几下,挑了块最好看的羊脂玉。   “陆清野,你不会以为你看过书,就比我会的多吧?看好了,这第一招,叫舌灿莲花。”说罢,他微启双唇,在陆寂灼灼的注视中,探出舌尖,将暖玉轻轻吸入口中。   陆寂的呼吸明显停滞片刻。   谢微星得意一笑。   一场翻身之战,势必要赌上毕生所学!   他不再看陆寂,眼角下垂,双腮向里微微凹陷,但他也是头一次尝试,动作并不熟练,不免磕到牙齿时,便会小小皱一下眉头。   这活陆寂熟得很,看一眼便知谢微星在做什么,他动了动手指,又强迫自己收回。   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谢微星那边又有了新动作,他松了腰封,绸缎制成的衣裳便立刻向两侧散开。   羊脂暖玉已经滚烫,从锁骨开始,沿着肌肤纹理逐渐向下,路过鱼尾时,开始打着圈的磨蹭。   “这第二招,叫画地为牢。”   陆寂的目光随之下移。   不能着急,正菜还没上。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床下还有个供几人烤火的炭火盆子,谢微星胸膛上出了一层薄汗,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第三招……”他将碍事的底酷踹去床下,慢慢分开双颓,用眼神一点点引导,“我从前教过你的,引、蛇、入、洞。”   狭小的空间响起奇异的声音,陆寂好整以暇坐在谢微星对面,欣赏一场专属他的“表演”。   谢微星嗤道:“陆清野,喝醉了还这么能忍?这不像你啊……”   陆寂没说话,他木着双眼看了会儿,又挑了件墨玉的放在谢微星手边,示意对方换一个。   “你大爷的,要求还挺多。”谢微星轻骂一句,却有求必应,他微舛着坐直身子,依言换了墨玉。   待将各式各样的玉换过一遍,陆寂终于满意,他轻轻握住谢微星的脚腕,有一搭没一搭捏弄起来。   谢微星兴奋得脚指头都在颤抖,他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等待这一刻,“陆清野,愿赌服输,你别忘了刚才我们约定过什么。”   在陆寂眼中,谢微星的脚腕也成了一截上好的白玉,他把玩片刻,再抬头时,木然空洞的眼睛冒着莫名的光。   “汪。”   谢微星:“……”   陆寂握住谢微星的脚腕往自己身下一拽,欺身上前,又叫了一声:“汪。”   谢微星气急,一脚踹过去,“你有病啊!”   陆寂一时不察,还真叫谢微星踹了个仰倒,谢微星见机压上去,抓着陆寂的双手按在头顶,冷笑着俯低身子,“陆清野,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你就是条见了肉就不要命的狗东西,骗我的事你做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半年没见,还学会了跟我装醉?”   陆寂没挣扎,由着他钳制,喉咙上下滑动着,“谢微星,我真的醉了。”   谢微星:“我信你个屁!你要是醉了,全长安城的牛都得去天上飞两圈。”   “我醉了。”陆寂抬手试了试,又软塌塌地躺平,“没力气了,你帮我,好不好?”   谢微星情绪激动:“你想得美!”   陆寂拿水光潋潋的眸子看向谢微星,“谢微星,帮帮我,你最舍不得我了,你最心疼我的,对不对?”   谢微星:“你大爷的!少来PUA我!”   陆寂不懂什么是PUA,他只知道再不往下,憋这么久的东西就要炸了。   “怎么这么不乖……”他嘟囔一句,眼神倏地暗下去,方才还说着没有力气的人一下坐起身,“但我有办法让你乖一点。”   这夜,谢微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高挺着胸膛,汗珠沿着大片纹身缓缓滑下,锦鲤甩着鱼尾,在两人之间拍打出浪花。   激烈碰撞间身形不稳,要仰倒时被陆寂拽回怀中,朦胧又混杂着水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微星,我比较喜欢那块墨玉,很搭你。”   谢微星一把掐上陆寂的脖子,气息乱颤:“你大爷的,你就一点力都不出是吧?”   陆寂挑眉,“我醉了啊,喝那么多酒,自然没力气,况且,是你说要在上头。”   说罢,他双手握在谢微星腰侧,拇指重重擦过腹肌轮廓,“能者多劳。”   谢微星却在这时生出奇怪的胜负欲,他一把将床帐扯下来,趁陆寂不备,将人捆在床头。   “陆清野,有本事,你就一直别动。”   ◇ 第105章 黄牛在天上乱飞,牛背上黑狗乱吠   谢微星是被外头嘈杂的说话声叫醒的,那声音如窃窃私语,其中又夹杂着几句高声惊叹。   “嚯,快看啊!”   “我的天爷爷天奶奶,这么壮观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   “这等奇异景观,要不要喊谢小公子起来瞧瞧?”   谢微星好奇,穿好衣裳出了门,便见万有福青成风炎三人并排站在摇光轩廊下,头挨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干什么呢?喊这么大声,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走过去,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   见他来了,那三人齐齐抬手,往天上一指,“快看!”   谢微星定睛细看,天上有飘逸的彩云,有暖红的太阳,还有一只只惬意遨游的黄牛。   谢微星:“……”   “哞——哞——”空中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如惊雷般劈下来。   “汪!”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闯入,谢微星用力仰头,牛背上赫然站着一条大黑狗。   “这什么玩意儿!”谢微星忍不住喊出声,猛一睁眼,上方月白的床帐晃了两晃。   “怎么了?”低沉的嗓音响起,视线中多了一张好看的脸。   陆寂问道:“发梦魇了?”   谢微星心有余悸“嗯”了一声,“我梦见,天上有牛在飞。”   陆寂:“……”   谢微星:“牛背上还有一条狗。”   陆寂坐直身子,殷勤地替他按摩头部,“是不是昨夜太累了?”   提起昨晚的事,谢微星动了动腿,又试着支起上身,大腿与小腹同时冒出一阵酸痛。   一直以来都是陆寂出力,他竟不知道在上头会这么累,他也许久没有过这种往死里操练、连续高强度运动的感觉。   “肚子疼?”见谢微星一直揉肚子,陆寂将手搭上去轻轻抚摸,若有所思道:“应该没弄太深,我记得后面给你弄出来了。”   谢微星嘲道:“哟,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谢微星,我是醉了,不是失魂。”揉搓两把,陆寂起身下床,”我叫万有福给你煮些药。”   “不用。”谢微星把人拉回来,拍拍小腹,“就是肉疼,太久没锻炼,突然上强度,有点受不了。”   说罢,他抬手往陆寂胸口上揩了一把,占了个便宜,“你平时不疼吗?”   陆寂:“平时?平时是什么时候?”   谢微星:“别跟我装傻啊。”   陆寂低头笑笑,窗外透进的光刚巧打在赤裸的上身,照出几块阴影,皮肉澎涨结实。   他掀开床帐,弯腰拾起衣裳,“没关系,你若是不行,下次就换我来。”   谢微星一秒炸毛,“谁不行?我哪里不行?昨晚没让你爽到吗?你怎么还卸磨杀驴呢?”   陆寂已经穿好衣裳往外走。   谢微星:“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咔哒。”外间传来关门声。   谢微星半支起身子,只坚持了几秒,便“咚”地一声倒回去。   他掀开被子,对着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叹了口气,红锦鲤生生扩大了一圈,黑锦鲤也被陆寂啃成了红的。   陆寂似乎很钟意他的纹身,昨晚没干别的,从鱼头咬到鱼尾,从鱼尾咬到鱼头,一遍遍不厌其烦。   力气全叫他出了,累是累了点,但整场体验还不错,暴涨的占有欲、淋漓交融的汗水、陆寂因他的动作皱眉轻喘、想要更快更深故而小声乞求……每一样都给他掌控全场的快感。   “咔哒。”   正想着,外间发出响动,谢微星偏头看去,一道红色身影正鬼鬼祟祟迈进门。   看清来人,他“唰”地拉高被子,一路遮到下巴颏,“郑元宝?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正是郑清平,她转头看向谢微星,眼中带着敌意。   谢微星朝她招招手,“正准备过两天去找你呢,过来让我瞧瞧长高没?”   郑清平板着小脸走到床前,脸色愈发严肃,“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爹的床上。”   谢微星裹着被子坐起身,往床头一靠,故意逗她:“你猜猜我是谁?”   郑清平“哼”了一声,冷冷吐出两个字:“妖僧。”   “等会儿。”谢微星抬手制止,“什么妖僧?这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就算把他认成僧人,也不该跟“妖”扯上关系吧?   郑清平似乎有些紧张,她双手拧着衣角,扯出几道褶皱,与谢微星交谈时频频看向外间。   谢微星了然:“谁让你来的?万有福?还是青成?”   许是猜中了,郑清平脸上露出一个慌张的表情,“才没有!是我爹叫我来的!你又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谢微星问:“你好歹也是摄政王府的小郡主,他们叫你来你就来?”   郑清平红着脸跺跺脚,“是我自己要来的,跟他们没关系!”   谢微星笑她:“还挺讲义气。”   他朝郑清平勾勾手指,“过来,我告诉你我是谁。”   郑清平犹豫着往那边迈了半步。   谢微星:“再近点,我只说给你听。”   郑清平转头看了眼窗子,又往前一步。   谢微星附耳过去,“我说过还会回来的,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   郑清平倏地抬起脑袋,双眼明亮,盯着看了半晌,她迟疑开口:“金刚霹雳傲天大仙?”   谢微星奇道:“怎么不叫我灿灿美人了?”   郑清平仔细打量,怯怯道:“你不是灿灿美人……”   谢微星:“我是。”   郑清平:“不是。”   谢微星:“我是。”   郑清平:“你不好看。”   谢微星:“……”   郑清平笃定道:“所以你不是灿灿美人。”   谢微星想过会陷入这样一种局面——证明“他是他”是个真命题。   但他从没想过,郑清平否认他的理由,竟然是他不好看。   “我怎么不是?咱俩去你爹书房画画,去看新娘子出嫁,你跟祝清风打架跌进池子里,还有你偷看你‘那个爹’给你娘写的信,这些秘密只有咱俩知道。”   他急于自证,手往桌上一指,“你去给我拿纸笔来,我叫你看看。”   这会儿郑清平已有三分相信,她转身取了纸笔,递给谢微星。   谢微星大手一挥,又是一只佩奇。   郑清平一瞬不瞬盯着,直至谢微星写下“佩奇”二字,她才猛地睁大眼睛,“灿灿美人,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郑元宝:写字这么难看!是灿灿美人无疑了!   ◇ 第106章 妖僧迷惑人心智,二十四孝好男人   谢微星头一回对“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这句话有了深刻认知。   半晌,他挤出一个笑,“你愿意相信,我就放心了。”   郑清平好奇地左看右看,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灿灿美人,你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还能变回去吗?你怎么没有头发啊,出家当和尚啦?”   谢微星耐着性子一一解释:“现在你看到的才是真的我,这样不好看吗,为什么要变回去?头发嘛,太长碍事,所以剃了。”   郑清平又有了新问题:“灿灿美人,你往后还回天上吗?回去还回来吗?下次走是什么时候啊?”   谢微星正待回答,敏锐地听到外头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声音又在接近门口时戛然而止。   他清清喉咙,抬高嗓音:“往后不走了。”   说着,他倾身往外间看去,摇光轩的门开了条缝,大好阳光洒在青石地面,上头映着半个修长的影子。   陆寂偷听的技艺实在是不够娴熟,次次被他发现。   听说谢微星再也不走,郑清平没有太高兴,反倒替他忧虑起来,“可你是神仙啊,神仙怎么能不回天上呢?”   “你都不知道当神仙有多无聊。”谢微星收回视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长安城多好啊,每天都有不少乐子,我在天上待得抓心挠肺,日日盼着回来呢。”   郑清平笑嘻嘻戳穿他,“才不是!你是为了爹才回来的!”   谢微星似笑非笑:“郑元宝,会说话就多说点。”   外面的人再也待不住,先是刻意发出一点动静,而后走了进来。   谢微星“啧”了一声,“陆清野,想听就正大光明听,这么大个人站在那儿,以为别人瞧不见你啊?”   “只是怕打搅你们。”陆寂替自己解释一句,在床边站定,板着脸垂下头,“郑清平,谁带你来的?”   郑清平迅速收起笑容,扭捏两下,她不敢在陆寂跟前撒谎,于是实话实说:“是万伯伯带我来的。”   “陆清野。”谢微星插嘴进去,“我知道万有福想做什么,跟郑元宝没关系,别冲小孩儿发脾气。”   陆寂收起严肃的表情,他扬了扬下巴,朝郑清平示意:“你先出去,叫下人给你拿糖果子吃。”   郑清平朝谢微星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出门。   万有福几人就等在摇光轩外,见郑清平出来,连忙迎上去,“哎呦我的小郡主,里头怎么样?那妖僧可知道怕了?王爷又是如何说的?”   郑清平认真道:“他才不是妖僧,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要去给他画一幅画像。”   说完,她一甩头发,跑去天权阁后头画画去了。   余下三人站在雪地里面面相觑,心中皆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这小郡主进去前明明义愤填膺嫉恶如仇,怎么出来就变成了乖巧的小白兔?   青成左右看看,将目光落在万有福脸上,“万总管,您怎么看?”   万有福正待开口,便听见屋中传来陆寂的声音:“万有福。”   被点到名的人浑身一僵,咧着嘴笑得十分难看,进门前,他朝青成风炎各鞠一躬,“我将以身试险,若不慎殒命,将王爷拉回正道一事,便要拜托诸位了。”   青成风炎依依不舍:“万总管,保重。”   万有福迈着坚决的步伐,带着赴死的决心,推门而入一刹那,原本挺直的腰板突地弯了下去,脸上也挂起虚伪的笑。   他哪里敢当面忤逆主子,若是真敢,也不至于请小郡主亲自出面。   且不说他就是个奴才,在奴才心里,主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再者那位他们口口声声喊着的“妖僧”,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若要声讨,当真没什么立场。   王爷喜欢,那就暂且当个消遣,也省得日夜不眠想着谢小公子,到最后拖垮了身子。   屋内,陆寂正在给谢微星看新制的衣裳,一件件展开,仔细介绍。   “这件如何,袖上以金丝绣鸾鸟,寓意吉祥如意,万事安宁。”   谢微星单手支颐侧躺着,懒懒摆手,“不行不行,这鸟岂不是要来吃我身上的鱼?换一个。”   “这件盘龙纹——”   谢微星摇头打断:“我哪里能穿龙纹,换一个。”   陆寂换了一件,不厌其烦展示着,“这件比较素雅,底纹同心结,但双袖领口皆絮兔毛,可御风寒,也衬你样貌。”   “同心结好同心结好!”谢微星双眼一亮,拍板决定:“就这件吧!”   说完,好似才瞧见一旁的万有福,面露惊讶:“呀,万有福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有福陪笑道:“王爷同谢公子聊得正好,奴才怎敢打搅?”   谢微星心里一波波往上冒坏水呢,他朝陆寂眨眨眼,示意后者不要说话,随即朝万有福摆了摆手,神神秘秘道:“万有福,我听说,王爷从前爱那位谢小公子爱的死去活来,可有此事?”   陆寂:“……”   刚巧万有福朝他看来,他眼角上挑,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乱说话。   万有福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坚定回道:“根本没有那么爱。”   陆寂:“……”   谢微星险些笑出声:“哦,原来没那么爱啊。”   陆寂正要开口解释一下,却被谢微星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听说,谢小公子死后,王爷寝不安席夜不成眠,可有此事?”   万有福再次看向陆寂,后者已懒得给他提示,正在当二十四孝好男人,亲力亲为给谢微星穿衣,以行动证明自己。   “我还听说,那位谢小公子如良金美玉举世无双,平易近人克勤克俭,不卑不亢深明大义……”直至词库几乎搬空,谢微星才笑吟吟结尾:“这真是死而后已啊。”   万有福脸上挂起标志性憨笑,开始装傻充愣不说话。   穿好衣裳,谢微星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万有福,我还听说,王爷视那反贼萧远桥如命,我倒想问问,与谢小公子相比,谁更重要?”   自反贼萧远桥几个字出来,万有福脸色突变,他看向陆寂,似乎在隐忍什么,眼中满是失望。   他怎敢相信,陆寂会纵容一个不明来路的妖僧对帝师萧远桥诋毁污蔑。   “好了,别折腾他了,赶紧说完去吃东西。”陆寂给谢微星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大发善心将万有福从魔爪下救出。   谢微星还没玩够呢,闻言噘了噘嘴,“行吧。”   他笑着看过去,“万有福,你可还记得,景和元年,十里宫道,太子妃最爱的红灯笼,你点了几盏?”   万有福缓缓睁大双眼。   谢微星替他作答:“足足九盏。”   也不知在屋中说了什么,再出门时,万有福眼圈红彤彤地,明显是哭过。   青成风炎立马围过去,七嘴八舌问道:“万总管,王爷罚你了?那妖僧可认罪了?”   万有福吸吸鼻涕,带着浓重鼻音斥道:“什么妖僧!他是我最敬重的人!我要去给谢公子买他最爱吃的点心!”   说罢,抹着泪跑开。   一时间失去小郡主和一位主谋,青成和风炎大眼瞪小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股凝重。   这妖僧不是寻常人,竟能接连迷惑两人心智,如此厉害的妖术,他们又该如何面对?   再这么下去,皇室危!长安危啊!   “青成。”   屋内传来陆寂的声音。   青成浑身一凛,如临大敌:“到我了。”   风炎声线颤抖:“青成哥,保重。”   青成视死如归推开那扇门,没过一会儿又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风炎表情木讷问道:“青成哥,你要为你最敬重的人做什么?”   青成一个激动跳上房顶,几瞬便没了人影,风中传来模糊的字句:“我要去买上好的墨玉……”   来不及整理凌乱的心情,屋中如阎王点名般响起两个字。   “风炎。”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的万有福:亵渎神明!亵渎神明啊!   后来的万有福:欺师灭祖!欺师灭祖啊!   谢微星对郑元宝身份牌:谢灿。   谢微星对万有福身份牌:萧远桥。   谢微星对青成身份牌:殷钊。   ◇ 第107章 正大光明亮个相,旧友相见社个牛   陆寂要的东西做好时,刚好到上元,谢微星睡到下午才起床,准备去长安诗会露个脸。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谁家好人一天睡二十个小时?”   床边的人胡子拉碴,双目无神盯着虚空一点,半天对不上焦。   万有福把烘烤过的兔毛长靴拿进来,闻言笑道:“萧爷,您整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是该多睡会儿。”   谢微星缓缓回神,“不是说了,往后喊我谢公子,还有,我操心哪个了?”   他才回来半个月,陆寂好似要把他往废物的方向养,这个不叫他管,那个也不叫他管,躺了十几天,好好的腹肌上硬生生多了一坨肉。   “爷,我听说,那天上有个睡罗汉——”   谢微星:“不是我。”   “爷不是罗汉,爷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万有福给谢微星穿好鞋子,又张罗着去烤衣裳,声音从外间传来,“爷现在是摄政王府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王爷都不敢说什么,爷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正说着,陆寂走了进来,见万有福在烤衣裳,便问了一句:“醒了么?”   万有福头也不抬回道:“醒了醒了,才醒没多久。”   陆寂微一点头,朝万有福伸手,“给我吧,你们先下去。”   万有福虽看不见,但精准地转身避开,抱着衣裳往里走,“爷习惯了奴才伺候,王爷就莫要插手了。”   陆寂:“……”   里头正是主仆情深,陆寂看了会儿,走上前去,再次朝万有福伸出手,“给我吧。”   万有福利索地跪下去,给谢微星整理脚边的衣裳,“爷想让奴才伺候,王爷不信,就问问爷,想叫谁伺候。”   陆寂伸出去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   谢微星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忙不迭抓起腰带躲去一旁,微微一笑:“穿衣裳而已,不用别人伺候,我自己来。”   叫万有福这一搅弄,陆寂些许不悦,他朝后摆了摆手,道:“青成,东西。”   青成了然,将手中匣子捧到谢微星跟前,“谢公子,这是王爷送您的,您瞧瞧喜不喜欢?”   那是个古朴厚重的檀木匣子,盖子严丝合缝,将里头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   谢微星正在系腰带,他没来得及接,扫过一眼,问道:“这什么?”   青成答:“上回王爷差属下买了上好的墨玉,又找长安城的能工巧匠打了样东西,谢公子打开瞧瞧就知道了。”   “墨玉?”想起陆寂说过喜欢看他用墨玉的话,谢微星脸微微涨红,瞪了陆寂一眼,小声骂道:“你大爷的,不嫌丢人啊?”   买现成的就算了,还特意找人做?   想到这里,他重新打量了一下那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怎么做个这么小的?   陆寂露出一个探究打量的眼神,故意反问:“这有何丢人的?”   谢微星讽笑:“你脸皮厚,你不嫌丢人,往后传出去,就说是你用的。”   “我用不了。”陆寂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将盒子拿过去打开。   “你做的当然你——”谢微星看着里头的东西,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耳、耳坠啊……”   陆寂盯着他烧红的耳尖看了几眼,忍住笑意问:“你以为是什么?”   谢微星一本正经答:“没什么。”   他就说不可能这么小。   陆寂拉长尾音:“你不会以为是……”   “闭嘴。”   兔毛围领半遮半掩下,谢微星脖子都是红的。   逗弄一通,陆寂收起心思,将一对墨玉耳钉取出,“戴上试试?”   谢微星不说话,只偏了偏脑袋,脸冲着无人的一侧,在万有福和青成看来,像是生气了不愿理人。   只有陆寂明白谢微星的意思,他走得更近,轻轻捏住滚烫的耳垂,笨手笨脚试了半天,才将其中一个戴上去。   这活看似简单,实则十分考验人,待两枚耳钉都戴好,陆寂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热汗。   “怎么样?”谢微星晃晃脑袋,“好看吗?”   未等陆寂开口,万有福已经扛着铜镜挤在谢微星跟前,竖着拇指夸个不停,“爷不愧是天上的仙子,戴什么都好看。”   谢微星凑近了瞧,却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头发短到刺手,青色胡茬还没来得及刮,脸颊飘着红晕,再加上这对耳坠,好似一翻版二手玫瑰。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先是把右边的坠子摘了下来,要摘左边那个时,手腕被陆寂一把握住。   “为何要摘?不喜欢吗?”   谢微星睁着眼说瞎话,“太喜欢了,不舍得戴出去,船上人多眼杂,丢了怎么办?”   陆寂财大气粗:“丢了便丢了,再给你打对新的就是。”   “那不行,还是等诗会回来再戴。”谢微星把耳坠塞回匣子中,宝贝似的藏进枕头下面。   陆寂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   第二次来长安诗会,谢微星心境全然不同。   去年来时偷偷摸摸,他腕上锁着链子,被陆寂骗得团团转,今年光明正大上了船,甫一亮相,便吸引众人目光。   见视线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谢微星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真挚的笑,突然朝一旁的魏清明拱手寒暄道:“魏大人吃了没?”   魏清明好歹是混过朝堂的人,他先是一怔,又迅速反应过来,笑呵呵回道:“呵呵,吃了吃了,多谢大人关心。”   谢微星憋着笑:“吃了就好,吃了就好。”   语罢,他又冲魏清明身边的董良达行过一礼,“哎呀董大人!董大人好久不见啊,最近身体怎么样?”   董良达惊疑不定看了眼谢微星,又扫过后头的陆寂,最后将目光落在魏清明脸上。   “啊,那个……”他回过神,“多谢大人关心,下官身体向来不错。”   谢微星笑得比董良达还开心:“那我就放心了。”   他直起身子,往里头张望几眼,又瞧见个熟人,“哎呀韩将军也在!韩将军近来可好啊?”   待谢微星走远,董良达拽拽魏清明的袖子,压低嗓音,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疑惑:“魏大人,刚才那位是?”   魏清明摇摇头:“我也不认识。”   董良达:“……”   “但这人来头势必不小啊。”魏清明一脸高深莫测,分析得头头是道:“方才你可瞧见了?他与王爷同时登船,王爷却落后半步,进了门,王爷还未开口,他先上前叙旧,而你我与他本不相识,他却对我们十分熟络,这说明什么?”   董良达后背开始冒冷汗,“说明什么?”   魏清明眯起双眼,看向强行与韩子晟勾肩搭背的谢微星,突然“嘶”了一声,“这人只听命于王爷,他今日所作所为皆受王爷差使,难不成……难不成是试探你我?”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实在是对不住!!!   明天奥不,今天修文,周四更嗷~   ◇ 第108章 愿为清野四时星,不负明月不负君   魏清明同董良达聊到皇室秘辛时,谢微星已经跟韩子晟称兄道弟起来。   “这么久不见,韩兄怎么沧桑了许多?”   韩子晟一个抖肩甩开谢微星搭上来的胳膊,狐疑道:“你谁啊?我同你并不认识,你莫要随意碰我。”   说罢,他朝陈家方向偷偷瞥了一眼。   万一叫那书呆子看见误会了怎么办?   谢微星没当回事,他瞅见韩家桌上摆的梨条胶枣,十分礼貌地问了一句:“韩兄,这梨条胶枣能否给我抓一把?”   韩子晟瞪了谢微星一眼,直接把盘子藏到身后,“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想吃梨条胶枣,为何不自己去买?”   盘子里这些是给陈其其准备的,他自己都不舍得吃,哪能给一个不认识的外人?   “现下船已离岸,我无处去买,不如韩兄卖我点儿,怎么样?”   韩子晟:“不行!”   谢微星有些失望:“韩兄怎么如此小气?无怪乎到现在都没得小陈大人芳心。”   谢微星正要跟韩子晟来个激将法,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   “想吃梨条胶枣,房中早早备下,何必吃别人的?”   谢微星转身,双眼亮得像那天上星,“你早说啊。”   说罢,他不再留恋韩家,继续往里走。   “这人是谁!”韩子晟心惊胆战,揪住身边随从晃了晃,“他哪里来的?”   怎么会知道他与陈其其的事?   又怎么会知道,他到现在都没能得陈其其一个正眼相待?   随从一张脸紧紧皱着,支吾半天也只是摇了摇头,“韩将军,属下从未听说过长安城有这么号人,可王爷最近频频去弘音寺吃斋诵佛,或许是寺中相识的僧友?”   韩子晟用力夹起眉头,不禁望向亦步亦趋跟在谢微星身后的陆寂。   电闪雷鸣间,那颗愚钝木讷的脑子骤然清醒,他喃喃道:“是王爷……是王爷知晓了我与他的事,故而差人前来试探,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我不能害了他,我不能害了他……”   话音刚落,谢微星一头扎进陈家房中,笑着朝陈其其挥挥手。   韩子晟浑身一震,这一幕愈发印证方才的猜想。   同小陈大人叙完最后一段旧,在众人窃窃议论与暗地审视中,谢微星笑容满面上了二楼。   一进门便是两大筐梨条胶枣,陆寂将人拦下,特意叮嘱道:“莫要贪吃,吃多又要烧心火。”   梨条胶枣不值钱,烧心火也有药可治,但他不敢去想谢微星流鼻血的模样。   谢微星取了个巴掌大小的瓷盘,仰头看向陆寂,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那你看着给我抓点呗,想叫我吃多少,就往盘子里抓多少。”   陆寂想了想,抓了一把梨条,又拾了几颗胶枣,刚好盛满盘子,“就先这些。”   说着,生怕谢微星不高兴,便多解释了一句:“并非小气,是怕你吃坏了身子。”   “知道知道。”谢微星挥挥手,“给我来个纸笔,我写点东西。”   青成送了纸笔进来,谢微星握笔伏案,时不时咬咬笔杆,抓耳挠腮。   陆寂好奇,倒茶间隙,眼珠往谢微星那边瞄去。   谢微星突然从趴在桌上的姿势坐直,陆寂把纸瞧了个完整,一个字没写,还空白着。   “陆清野,我问你个事,你们这边,若要给人写信,都是怎么写开头啊?”   陆寂怔愣片刻,他看着谢微星认真的神色,脸上渐渐挂起笑意,目光变得温柔缱绻,声音也迟缓许多,“无需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你想如何写,便如何写,就如你从边关寄回的信那般,虽简略,但一字一句都令人动容。”   “哦……”谢微星若有所思,重新趴下去,终于落笔。   一封信写写改改,不过一盏茶的时辰,瓷盘中梨条胶枣便吃得见底,趁谢微星不注意,陆寂又往盘中补了几把。   待信终于完成,盘中仍是满的。   谢微星假意惊讶:“这盘子难不成是百宝盘?怎么吃了这么久还是满的?”   陆寂心情正好,给谢微星喂了口茶水,“既然吃这么久,那便多喝些水,不然夜里睡不着。”   谢微星顺便漱了漱口,他站起身,将信折好,问道:“有信封吗?给我一个。”   陆寂心里熨帖得很,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不必用信封,直接给我就好。”   谢微星抬眉,迟疑道:“给你做什么?你去给我送信?”   陆寂:“……”   谢微星反应过来,一脸诧异:“你不会以为,这是给你写的信吧?”   陆寂:“……”   谢微星将信揣进怀中,微微一笑,“我去谢家了,下船再喊我。”   陆寂沉默三连:“……”   谢微星照旧走了后门,绕了一大圈才绕到谢家房前,他敲门进屋,屋内只有谢献书一人,正背对门口盘腿而坐,手中茶壶高高扬起,水柱倾泻而下,一滴不漏倒入杯中。   看着谢献书的背影,谢微星装模作样拱拱手,“谢大人,王爷差我来给谢大人送封信。”   谢献书仿佛没听见,只顾忙活自己的事,茶壶再次举起,又倒了一杯。   “谢大人?”   “行了,同我装什么?”谢献书埋怨道,一开口便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一上船就看出来了,敢在王爷跟前这么张狂,天底下还有第二人?”   谢微星收起严肃的表情,他摸了摸脑袋,只知道站在原地笑,不敢上前。   两杯茶倒好,谢献书将其中一杯推至对过,转头朝谢微星看去,眼圈微红,“怎么还不过来?”   谢微星只得忸怩上前,“那什么……近乡情更怯嘛。”   待坐下了,才嗅见杯中并非热茶,而是清酒,他俯身闻了闻,味道刺鼻,想来是一坛烈酒。   “不是秣山的酒,方才找船上人随便借了点,谁叫你突然回来,便将就喝吧。”   谢献书语气中满是嫌弃,却直勾勾盯着对座的人看,眼中笑意怎么都遮不住。   谢微星也笑:“我酒量很好的,这回终于能陪你喝个痛快了。”   谢献书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见我呢,一上船先同魏董二人叙旧,接着又是韩将军和小陈大人,偏偏不往我谢家瞅一眼。”   “这你都吃味?”谢微星从怀中掏出信,往谢献书手边一拍,“心急什么,不是还得准备点东西吗。”   谢献书低头看去,眼神忽闪几下,那是一封信,想来是给那十几封写与“萧君”的信所作的回信。   他并未打算现在就打开看,而是执起杯盏,“独横,别来无恙。”   谢微星抬杯,“厚垒,别来无恙。”   谢家房中发生了什么,陆寂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诗会才刚开始,屋内两人就抱着酒坛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俨然已经烂醉。   谢微星骑在窗沿上,上头每念一句诗,他便拍手叫好,情绪价值提供到了极点。   看着这一幕,陆寂眉心突突直跳,半晌,紧蹙的眉头骤然松开,他失笑摇头,叫来青成吩咐一番:“下去瞧着点,别叫他摔了。”   反正没碍着旁人,谢微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想喝酒便喝,想骑窗沿便骑,想撒酒疯便撒,就是想在这长安城横着走,陆寂都愿意扶着他,再叮嘱一句小心脚下。   若连这点自由都给不起,怎么敢叫谢微星心甘情愿留下来。   “好!好一首《送友入涪陵》!”   谢微星巴掌都拍麻了,双眼亮晶晶盯着上头,不停赞叹,“哇,你好厉害啊!”   听到这一句,陆寂不自主往窗边走了一步,眉头重新蹙起。   这人是谁?《送友入涪陵》又是什么?怎么能得谢微星一句“厉害”?   谢献书给谢微星满上一杯,大着舌头,话说了半天都说不明白,“这、这酒也……也太、太……才喝几杯,就、就……不行……这酒不行。”   众人顾不上评诗,也早已忘了要揽门客的事,皆踮着脚扬着头看向谢家。   长安诗会至今,也不是没有人喝醉过,但今天这般还是头一回。   尤其其中一位十分神秘,能叫魏清明董良达以礼相待,与韩大将军称兄道弟,又与司天监小陈大人亲如手足,现下更是叫当朝宰相亲自斟酒,在座诸位不禁思索猜测,这人到底是何来头?   而成为长安城新焦点的谢微星酒还没醒,从船上下来,吵着闹着死活不上马车,他身子一沉,要往地上坐时,被陆寂一把拉起。   “不坐马车!”他高喊着。   陆寂看向马车,不解问道:“为何不坐马车?”   谢微星想了会儿,答:“因为马车不能坐。”   陆寂:“……”   “那骑马——”   新提议刚出口便被谢微星驳回,“不骑马!”   陆寂学会了抢答:“因为马不能骑?”   谢微星:“对。”   就这么在河边折腾半天,连送谢献书回家的青成都返了回来,提心吊胆同陆寂描述相府所见。   “属下送谢相回家,牧夫人把门一关,就抽了藤条开始揍谢相,属下不敢劝言,只得躲去一旁,牧夫人打完,才记起属下也在,故而回来晚了。”   听完,陆寂摆摆手,“送些伤药去相府。”   “就是就是。”谢微星不知在附和哪一句:“是该这样。”   陆寂无奈,身子微蹲将谢微星背起,迈步前,他问道:“谢微星,我们走回去如何?”   谢微星抬手往前一指,“冲。”   得了允许,陆寂这才往前走。   “走快点。”谢微星吩咐。   陆寂依言走得快些,没几步又听见谢微星道:“慢点,要吐了……”   陆寂只得放缓脚步。   背上的人捂着嘴,还在喋喋不休,“今日那个刘涪陵,你觉得如何?”   陆寂纠正:“他叫刘环玉,写的诗叫《送友入涪陵》。”   谢微星瓮声瓮气道:“管他叫什么,我觉得他……挺厉害的。”   陆寂又开始吃醋,“哪里厉害?我从前为你写过许多诗,你怎么不觉得我厉害?”   谢微星没回,他自顾自道:“这个刘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送给小黄毛吧,往后小黄毛在朝中也能轻松些。”脚步一顿。   那些个争风吃醋的想法瞬间随风消散。   正是上元,朱雀大街两侧挂满彩灯,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外乡人见了,纷纷夸赞一句:好一个长安不夜城。   “陆清野,怎么这么多人啊?”   “今日上元。”   谢微星仰着脑袋看天,“还真是,月亮可真圆啊!”   他突然觉得快乐无比,双脚在陆寂身侧晃来晃去,“陆清野。”   陆寂句句有回应:“嗯。”   “信。”   “什么信?”   谢微星艰难挺直身子,从怀中掏了又掏,不多时,一封皱巴巴的信出现在陆寂眼前。   “给你写的信,这回你总不能再吃醋了吧?”   一阵风吹来,扬起信纸一角,借着月光,一行草书跃然眼前。   陆寂分辨许久才看清。   愿为清野四时星,不负明月不负君。他停下脚步。   谢微星哼唧两声,“陆清野,怎么不走了?”   “谢微星,桃花开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完结了。   但还没有全部完结,后面几个剧情时间跨度比较大,更适合放在番外,大概还得一万多字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