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律师别虐了,温医生不要你了   作者:月光石   简介:   简介:【离经叛道狼崽子律师×爹系清冷美强惨医生】   【双男主+双洁+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年下+虐恋+HE】   【双男主!双男主!双男主!】   提分手的时候,傅知越掐着温楚淮的脖颈,讥讽他没心没肺,唯利是图。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恶心得想吐。”   “温楚淮,看着你现在这样半死不活,你知道我有多痛快吗?”   看热闹的不在少数,“温楚淮比傅知越还大,老男人有什么好?”   “温楚淮这样的人,就活该被唾弃一辈子,最后孤独终老。”   温楚淮什么也没说,看着傅知越把所有的东西拿走,看着傅知越身边有了温顺听话的新人。   可到了最后,跪在温楚淮灵前的也是傅知越。   “温楚淮,我不跟你闹了,你回来好不好?” 第1章 他不会回来了   “砰——!”   防盗门被大力甩上,整个房子都好像震了震。   温楚淮冲药的手顿了顿,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调侃,“是不是傅知越?”   “嗯。”   “这都晚上九点多了,还出门,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有没有点老攻的样子?”   “他不会回来了。”   “……”   温楚淮随手抽过一支勺子,将胃药搅化在温水里,端去了客厅,“我们分手了。”   “……怎么这么突然?!那……你们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吗?!你们上次什么时候见的面?!”另一头好友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抛过来。   “没什么好聊的,他这趟来就是收拾行李。”   “不是,你们好歹从大学就在一起了,十二年啊!你陪他从默默无闻到现在成为首席律师,付出多少你心里没点数?真的就这样说放弃就放弃了吗?!”   “嗯,放弃了。”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端着药也像端着一杯红酒,一口一口说不出的优雅,苦涩也只有自己知道。   “那你今后就……专心搞研究?”   “嗯。”   “你……”好友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眼睫颤了颤。   温楚淮想,他大抵是不甘心的。   可感情这种事情,由不得人。   “嗯。”   “你……没事吧,我怎么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好友有些担心。   “没事,有点感冒,”温楚淮喝完了杯子里的胃药,眼皮也没眨一下,随口就来,“喝了药就好了。”   “……好吧好吧,不提他了,我们楚淮堂堂一博士后,最年轻的主任医师,还能被他这个小白眼狼耽误了?”好友赶紧转移话题,“我下个月去北城出差,到时候联系你,给你介绍更年轻漂亮的。”   “……嗯。”   温楚淮挂了电话。   没了傅知越,偌大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十二年,只要是能帮傅知越的,温楚淮什么都做了。   傅知越刚开始做律师的那几年,没有人脉,没有案源,温楚淮就跟他一场一场地跑酒局。   傅知越酒量不行,何况还得给对方解决法律问题,不能喝的头脑昏沉什么都答不上来,那些酒就全进了温楚淮胃里。   有时候一场酒局时间太久,温楚淮半路偷偷到卫生间里催吐,吐完了腾空了胃,回去照样跟人一杯一杯地灌,灌到对方心悦诚服为止。   时间长了胃就坏了,可傅知越已经功成名就,是有名的大律师了,不需要他温楚淮挡酒了。   温楚淮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全麻,预约的胃镜。   在大厅里等待时,看见傅知越温柔地笑着,揽着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孩。   那男孩,温楚淮认识,是傅知越今年新收的实习律师。   那一瞬间温楚淮手脚冰凉,自己日日工作的地方,突然陌生地让他无所遁形。他发微信跟同事打了个招呼,麻药还给药房,朝和傅知越相反的方向,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冷风从拉开了落地窗的阳台灌进来,吹得头顶的水晶吊灯摇摇晃晃,暖黄色的灯光也摇晃着。   温楚淮弯腰等待一波疼痛过去,等药慢慢发挥了药效,起来去把阳台的落地窗关了,然后回卧房睡觉。   这一觉不踏实,到了凌晨三点更是直接被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吵醒了——   “温主任!”电话那头的小护士喘着粗气,急匆匆的,“急诊那边收了个车祸的病人,值班医生可能搞不定,您能来一趟吗?”   “嗯,”温楚淮起身穿衣,手机开着外放,“我马上过去,别慌,具体情况怎么样?”   “我们正赶过去,急诊那边说的是人能动……”   “急诊那边说的话也就能信百分之一,”温楚淮一边扣扣子,一边毫不留情地吐槽,“到那发现就一个眼珠子能动,也是他们干过的事。我这边马上出门,你先看一下真实情况,如果需要多科室会诊的,和其他科室配合好。”   温楚淮不再废话,无视了隐隐作痛的胃,披上大衣,捞起被子上的手机就走。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到凌晨四点。   人最容易精神涣散的时候。   温楚淮抹了一把酸涩的眼睛,晃了晃混沌的头脑,不放心还是从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咖啡提提神。   到了医院看了情况,果然不出所料,人是被一辆重型卡车直接撞飞的,落地在十米开外,抬人回来的担架上全是血不说,浑身上下能动的也就只有心脏了。   “温……温老师……”小医生腿肚子都打颤,望着血丝乎拉连五官都扭曲成一团的伤者,声音发抖,“这……这整个头都爆浆了吧……麻醉都不一定扛得住,看这样子肯定得死在手术台上,咱们科室……又得写报告……”   温楚淮从口袋里又掰了两粒胃药,塞进嘴里,鞠一捧消毒间的自来水就着吞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人既然送来了,先手术。”   “哦……”   几人跟着温楚淮进了手术室,门口的红灯很快亮了起来。   一场手术,温楚淮站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各种针剂齐齐上阵,甚至一度用上了电击,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几次,才总算在最后关头稳住了心率。   缝上最后一针,温楚淮的腿都在发抖。   “成功了!成功了!”   “这可真是捡回了一条命,祖坟上冒青烟了!”   “温主任不愧是温主任,没有他抢不回来的人!”   整个手术室里欢欣鼓舞,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温楚淮弯下腰,撑住了面前的仪器,暗影那边的手不动声色地捂住胃。   “温老师……”助理医师扶住了他,“您没事吧?”   “没事。”   温楚淮摇摇头,藏在口罩下面的牙咬了几次,撑直脊背,拒绝了助理的搀扶,走出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家属佝偻着身子,已经哭成了泪人,见到温楚淮出来就迎上去,眼巴巴地瞧着温楚淮。   “患者颅脑损伤严重,颅骨已经完全碎裂了,”温楚淮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们拼好了颅骨,但是……家属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患者能不能坚持下来,还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意识,即使活下来,也有可能是脑死亡……”   “不可能……不可能!”家属怔忪了几秒,突然激动起来,嘶叫着推开温楚淮,“我儿子这么年轻!我儿子不会有事的!!你是个庸医!叫你们医院最好的医生来!” 第2章 知道他有多痛快吗   温楚淮刚刚站了二十个小时,双腿都是麻木的,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推。退了两步,堪堪扶住身后的墙站稳,两膝像是被砸进了钉子,刺骨的疼让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家属请冷静,”旁边的助手看不过去,拦住了还要动手的家属,“温主任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换成别人,您儿子就直接死在手术台上了!现在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我不管!”家属干脆屁股往地上一拍,指着温楚淮又哭又叫,“你们把我儿子还给我!我儿子今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被你们医院治死了!你们得给我一个说法!”   助理头大,“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医生就应该治病救人的!”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两腿叉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子呦,你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手术室门口好不热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家属见有人来,哭的更带劲了。   温楚淮缓了缓浑身的酸痛,长时间没进食的胃也隐隐有了造反的趋势,一时分不清到底哪里更痛。   “小林,你跟ICU那边对接一下,这种情况不能直接转普通病房。”   “好,那温老师赶紧回去休息,您脸色不太好。”   “嗯。”温楚淮点点头,又转头告知家属,“ICU那边的费用很高,您这边考虑究竟需不需要,早做决断。”   他说完就准备走。   身后老太太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冲破了助理医师的阻拦,朝温楚淮撕扯过来,“你别走!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温老师!”   “主任!”   巨大的惯性将温楚淮扑的一个趔趄。   眼前一花,却没有狼狈地摔在地上。接住他的人一身笔挺合身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暗红色的领带,浑身有一股悠远醇厚的沉香气息。   是傅知越。   “冷静一点,”傅知越扶着温楚淮的手臂,没有松手,蹙眉对家属道,“您儿子的伤来自于交通事故,和医生没关系。您既然委托了我来处理这次的纠纷,就不要擅自把事情闹大。”   家属缩了缩手,面对律师,多少还是有些忌惮,却还是不甘心地瞪着温楚淮的背影,“那怎么能没关系……都是他们医院,想要我儿子住ICU,想讹我们的钱,所以不尽力救人……”   “您儿子的情况,之前的片子里您应该也能看出来,头骨碎裂成二十余块,部分细小碎片扎入神经,能拼凑完整已经很不容易了。”温楚淮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回身向家属解释,“如果您觉得ICU太贵,也可以选择不住,选择权在你们,我只是作身为医生的风险告知而已。”   “你!”   温楚淮半垂着眸子,无视了家属的指指点点,拨开人群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身后家属哭天抢地,“他这个医生怎么当的?!怎么跟我们家属说话的?!”   “那么贵的病房,住了他们能保证我儿子一定能醒过来吗?!”   “什么叫选择权在我们,身为医生,难道不应该尽全力救人吗?!我们怎么懂这些?!他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又是什么?!”   ……   温楚淮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将那些嘶声悲鸣都隔绝在厚厚的门板之外。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凌晨一点,窗外无星无月,万家灯火都沉寂了,仅剩的几盏灯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的眼睛。   温楚淮坐在办公椅上,苍白的手指揉着麻木的膝盖,揉了一会缓解了,又发现整整一天没吃东西,眼前开始犯晕。   他熟练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颗巧克力吃了,才觉得胃针扎一样的疼。   低血糖,胃病,都是老毛病,都要不了命,但都磨人。   温楚淮合上眼睛,想着明天又该他值班,干脆晚上就不回去了,在办公室凑合一晚,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傅知越熟门熟路地摸到他办公室,钥匙打开了他的门。   “他们说ICU的费用太高,需要考虑一个晚上。”傅知越冷声道。   “嗯,尽快。”   “……温楚淮,”傅知越停了两秒,“如果他们交不起ICU的费用呢?”   “做好医嘱和记录,开出院证明。”   “……”傅知越深吸一口气,冷笑,“温楚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   温楚淮舒开了眸子,胃痛得他忍不住佝偻,却又强行挺直了脊背,从办公椅上站起来,从傅知越面前走向办公室的行军榻,“我只是个医生,不是救世主。”   只可惜还没走到就被傅知越钳住了肩膀,按在身后的书柜上。   傅知越盯着他,恨不得把他抽筋剥骨了一样,“所以温楚淮,八年前,你也是这么放弃我母亲的,是吗?!”   “……”   “只要拿不出钱,就会被你毫不留情地赶出医院,任她自生自灭,是吗?!”   “温主任……妙手回春……医者仁心……”傅知越环视着他办公室满墙挂的病人送来的锦旗,笑的讽刺,“温楚淮,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温楚淮,我真后悔……”傅知越说着,眼眶就红了,“十二年前,我为什么会瞎了眼,喜欢了你这么一个……没心没肺……唯利是图的东西……”   温楚淮轻轻一震,原本半合的眼帘张开,望着咫尺之间的另一张脸。   熟悉,但此刻看过去,居然还有点陌生。   “瞎了眼……”   胃疼得温楚淮一句话也不想说,可到底气不过,他扯了扯嘴角,“傅知越,你既然一早知道自己瞎了眼,八年前就应该跟我分手。”   “……八年前……温楚淮,你以为我不想?”傅知越突然笑了,眼底还是红的,以无边夜色为背景,竟还有些诡异,“可我那时候跟你分手,远没有现在跟你分手,让你来得痛。”   “温楚淮,你知道这八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一天……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恶心得想吐,可我忍下来了。”   “忍到你爱我,离不开我。忍到你为了我的事业熬垮了自己,落了一身伤病。”傅知越缓缓抬手,掐住了温楚淮纤细的脖颈,“温楚淮,看着你现在这样半死不活,你知道我有多痛快吗?” 第3章 做我男朋友   八年……   温楚淮为了他的前途殚精竭虑的八年,也是傅知越包藏祸心的八年。   所以人怎么可能是突然变的。   温楚淮望着傅知越,眼里是傅知越看不懂的苍凉。   “你母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抱歉?!温楚淮,你真的很虚伪。”傅知越笑着,眉目却渐渐耷拉下来,“因为你……我妈死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你说你很抱歉……你的抱歉能把我妈换回来吗?!”   傅知越是真的怒极了,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怒气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掐着温楚淮的颈子就把人甩在榻上。   后脑磕在墙上,眼前一瞬间有点发黑。温楚淮绞住了榻上的床单,手指因为疼痛而有些痉挛。   却在傅知越再次逼近时开口,“我办公室里有监控。”   “……”   温楚淮缓过了一阵眩晕,慢慢张开眼眸,“医院里每个办公室,都有。”   “……呦,温医生,”傅知越收了手,“这是防着我呢?”   他矜持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好像刚才动手的人不是他。   “不过倒也不稀奇,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疑神疑鬼也很正常。温楚淮,”傅知越说,“从现在起,你最好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否则,我一定让你身败名裂。”   那双琥珀色的、金毛一样温顺的眼睛里盛满恨意,死死地攫住温楚淮。   这样的眼睛,曾经温柔过。   温楚淮大三那年,傅知越大一。   高年级的温楚淮,身形颀长,笔挺的西装穿在身上,里面的衬衫勾勒出初见雏形的沉稳青年模样。   而刚入学的傅知越,刚从高中升到大学,瘦瘦小小的,眼睛里还是对世事的桀骜。   傅知越作为新生参加北城几所顶尖高校的联合入学典礼的那天,温楚淮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站在发言台前,春风拂面,字字铿锵。   风把青年的誓言送进少年的耳朵里,在少年心里埋下了种子。   医学生的日子很苦,尤其是温楚淮这样,老师校长眼里的苗子,是要奔着悬壶济世去的。   不过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温楚淮很快就收到直博北城医科大学的通知书。那是医学生的顶级学府,温楚淮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   而傅知越展现了不同常人的社交能力,刚入校没多久就入选了校园广播站的广播员。   温楚淮拿到保送通知书的那天,傅知越播音,给温楚淮唱了一首歌,是傅知越自己即兴创作的,其余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有一句——   “愿前程似锦似画似星河。”   那天放学后,傅知越把卸去了考研压力的温楚淮拽进了小巷,洋葱头高的小鬼一本正经地跟温楚淮做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傅知越,民商法学院的,我喜欢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那算是温楚淮的记忆里第一次有傅知越这个人。   莽莽撞撞的。   这是温楚淮对傅知越的第一印象。   “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楚淮说完就准备走。   却被傅知越一伸手拽回了原处。   温楚淮才惊觉这个看起来瘦瘦矮矮的小男孩力气如此之大。   傅知越盯着他,“温楚淮,你别藏了,我能看出来,你和我是同类人。”   “!!!”   傅知越勾起唇角,鲜红的舌尖舔过牙龈,“你也是同性恋。”   “你在说什么疯话……”   “你大可以现在就走,”傅知越被推了一把,没有再阻拦,只是在温楚淮身后,玩味道,“但是这个秘密,明天就会传遍整个校园,温楚淮,你猜你那张保送通知书,还保不保得住。”   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对待同性恋远没有现在这么包容,如果闹大了,别说保送名额保不住,就算参加了考研,也未必有学校愿意收他入学。   傅知越打蛇七寸,一句话就让温楚淮停在原地。   半步也迈不出去。   其实如果温楚淮够警觉,这一刻就应该知道,傅知越根本不是后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乖觉的狗崽子。   可是温楚淮没把这个小了他三岁的孩子的手段放在心上。   他折返回去,温柔的桃花眼微微垂下,淡漠地望着眼前狼子野心的少年,“你想做什么?”   “想让你做我男朋友。”   “理由?”   “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你才刚刚认识我,怎么就这么肯定不喜欢?”傅知越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试一试,说不定答案会不一样。”   傅知越执着的过分。   温楚淮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被拉扯变形的袖口,“小朋友,当我男朋友是要有条件的。”   已经开始抽条的温楚淮比傅知越高了半个头,看着傅知越的时候甚至是带着些俯视的。   傅知越目光灼灼,“你说。”   “第一,我不喜欢分居,在一起以后,两个人必须住在一起。”   “好,”傅知越居然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本来就不住校,你大学也还在北城,到时候直接去你学校附近租个房子。”   温楚淮有些意外,但还是继续道:“第二,外出要随时报备,超过一天没有回消息的,默认直接分手。”   “没问题,”这个要求,傅知越答应地更爽快了,甚至还紧张兮兮地给温楚淮提反要求,“那你进了大学,也得随时跟我报备,不能因为我跟你隔了一个学校,老师管得严就见异思迁。”   “……”温楚淮没理他,继续提自己的第三个要求,“第三,工资卡全部上交,作为家庭资金统一开支。”   “……”傅知越一时没开口。   就在温楚淮觉得自己已经制服了这个小鬼,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傅知越突然开始翻自己的口袋。   温楚淮:“你……”   “这是我的银行卡,”傅知越胳膊抻直了,双手递到温楚淮面前,“每个月我爸妈给我打五万块钱在里面,你拿着,每周给我点钱吃饭就行。” 第4章 行业内的规则   上学的时候上交生活费,工作了以后上交工资卡。   如果不是傅知越今天挑明了,温楚淮甚至意识不到,原来早在八年前,一切就不一样了。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朦朦胧胧地充盈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淡金色的光落在铁质的书架上。   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就连颜色也是由浅到深有序排列的。   温楚淮穿上了工作时的白大褂,出了办公室的门碰见了正要敲门的院长。   “楚淮啊,”院长收回手,拍拍温楚淮的肩,“你那个项目,院里面要的很急,说是明年要拿去评奖,你看……”   “院长,关于脑络紊乱症的研究,过去几十年,这么多前辈都在研究,都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短期内我也很难突破。”   “我知道这么说有点为难你,但是你也知道,这个项目是国家级的重点立项,这两年将近三个亿的科研资金批下来,肯定是要成果的。”   院长拖长了尾音,低头沉吟,忽然上前拍了拍温楚淮的肩,“再说了,人家要的也不多,只要你发两篇核心期刊的论文。以你温主任的科研能力,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院长,”温楚淮微微侧身,躲开了院长的手,“核心期刊的论文不是说发就发的,现在实验数据都还对不上,找不出哪个条件出了问题,想要发核心期刊太难了。”   “温主任!”似乎是觉得温楚淮太过于油盐不进,院长加重了语气,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说的这些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上面要的就是最后的结果!而且凭你的地位,我们医院的地位,那些编辑难道还会质疑你不成?这文章怎么不能发?!”   “可是作者要对每一篇文章负责,发到核心期刊上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成为后来学者的研究资料,如果我不能保证文章的正确性……”   “好了!”院长不耐烦地打断了温楚淮,“这个领域几十年都没有进展,难道你还真想等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以后,再给这个项目一个结果?!”   “……”   温楚淮一时没有言语。   院长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轻咳两声,又缓和了语气,“温主任,我知道你的学术有自己的追求,但是你也要考虑院方的压力,每年我们是要根据科研成果来申请下一年的科研经费的。”   “何况这也是业内心照不宣的规则,小温呐,”院长的手重重拍了他两下,“年轻人有时候不要过于执拗,刚过易折。”   院长说完这些就走了,留给温楚淮一个有些佝偻的,像是被世事磨去了棱角。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将他的身影在光洁的地面上拉了很长。   “温老师,”不远处匆匆走来一人,不顾温楚淮的神情,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次的实验又失败了。”   温楚淮回神,“所有的全部失败了?”   “是,所有的试管,里面没有一个是我们预想的结果。”学生犹豫了一下,“但是好消息是这些试管里的提取物,经化验,绝大多数的结果是一致的。”   “……”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对于实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变量已经控制非常精准。   但从另一个角度,在把变量控制的如此精准的条件下,他们依然没有办法确定脑络紊乱症的靶点,更不用说发明出针对脑络紊乱症的靶向药物。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脑子里甚至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会不会打从一开始,他们用以作为实验基础的数据就是错的。   “温老师?”   “没事。”温楚淮收起了这些胡思乱想,“重新准备一批器材,大家休息两天,开始新一轮实验。”   “可是……温老师,我们已经做了四千多次实验,废弃掉的那些试管堆满五个仓库了……”   “我知道,”温楚淮打断了他,没得安眠的头脑昏沉得蒙了一层散不去的雾,说话也慢了一些,“这两年你们也辛苦了,下周给你们放七天的假,好好休息一下,等回来我们再研究。”   “真的?!”学生压抑不住的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拍手,“七天?!”   “嗯。”   “yes!”学生激动握拳,“我就知道,当初选择进温老师的实验组没有错!”   “好了,”温楚淮终于笑了,拍拍她的肩,“你奶奶不是还在住院吗?趁着这个时间多陪陪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   “嗯!”那学生用力点头,“对了老师……”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温楚淮拽到监控的死角,从袋子里拎出一袋蛋来,塞进温楚淮手里,“这是我爷爷从老家给您拿的鸭蛋,都是我们老家自己养的鸭子下的蛋,绝对没有激素什么的。”   “这我不能……”   “不行,温老师,”她不由分说拉住了温楚淮的手,接住了那袋鸭蛋,“我奶奶的癌症本来都被医生判了死刑了,要不是您帮忙,我奶奶说不定就……”   她撇撇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她倔强地抹掉了,“您也知道我们家的条件,可能也没什么您能看得上的。这点东西真的就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回去没法跟爷爷奶奶交差。”   “……”   “还是……”她迟疑了一下,耳根都染上了薄红,“您嫌弃这些,觉得这东西太贱……”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温楚淮还真是不知道还要怎么拒绝。   “那这些,这次我就收下了,下次不许再带了,”温楚淮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拎着那个塑料袋,“老人家刚刚做完手术,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这样,我办公室里还有两箱牛奶,你带回去,每天早上用牛奶打上鸡蛋给老人做个鸡蛋羹,补充蛋白质。”   “可是……”   “你要是不拿,这几天的假,他们放,你就别放了,在实验室呆着。”   “……”   温楚淮是会拿捏人的。   果然小女生灰溜溜地去办公室拎牛奶了。   温楚淮笑笑,摇了摇头,看着袋子里圆滚滚的鸭蛋,各个被水洗的光亮,就知道送这些东西的人有多小心翼翼。   就像……   曾经在他面前的傅知越一样。   直到温楚淮在酒桌上看见傅知越和他的那个小助理。 第5章 新人换旧人   “这是我的实习律师,沈忆秋。”傅知越引荐着在场的诸位,“忆秋,这是我的高中老师,陈博翰老师……”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青涩的,莽撞到直接把人拽进巷子里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青年。   笔挺西服,铂金领撑,一丝不苟的头发。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完美。   “这是……北城医科大的博士生导师,温楚淮。”   温楚淮回了神,望着并排站在他面前的傅知越和沈忆秋。   像家里的小辈终于找到了对象,领回家挨个给家里的长辈介绍。   唯恐怠慢。   沈忆秋乖觉地扬起笑容,嗓音细细柔柔的,“温医生,久仰大名。”   “嗯。”   温楚淮淡淡点头。   “好了好了,大家赶紧落座。”陈博翰招呼了一声,让温楚淮坐在自己身边,“楚淮,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温楚淮温声道,“研发过程必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唉,也是,你们这一行,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陈博翰笑了笑,“不过你现在好歹也是博导了,有些事情也不必这么亲力亲为,手下人这么多,你也要给他们一点表现的机会。”   陈博翰说得隐晦,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懂。   “再说吧。”   温楚淮避而不答,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陈老师的父亲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但是个小医院,里面的医生水平也不是太高,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完手术后不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连饭都吃不了了,几乎完全丧失咀嚼功能。   老爷子急的冒火,陈老师想起来自己认识的两个学生,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这才组了这个局,把温楚淮和傅知越凑在一起。   温楚淮翻看了老师带来的病历,“按照原本的手术计划,的确不会对咬合造成影响,不排除在手术过程中伤害了附近的神经。”   “那……”   “先做鉴定。”傅知越把病历接过去,“鉴定结果出来,无论是起诉还是谈判,都有筹码。”   傅知越看不懂那些专业的医学名词,但他能听懂温楚淮给出的最直白的结论。   只要温楚淮给一个结论,傅知越就自然而然敢往下分析。   过去的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温楚淮怔了怔,硬控着自己不往傅知越和沈忆秋那边看,只垂眸望着面前的酒杯。   清亮的酒液荡着明晃晃的灯光。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做。”耳边忽然炸起了爽朗的笑声,问题得以解决的陈老师举起酒杯,“来,知越,我敬你一杯!”   温楚淮下意识抬眸,端起酒杯就迎了上去。   半路上却有另一只酒杯和陈老师的酒杯碰在一起,沈忆秋软着嗓子,“陈老师,傅律师最近身体不太好,医生嘱咐了不让他喝酒,这杯由我替他喝。我干了,您随意。”   他说完,不等陈老师开口,一杯酒就下了肚,还冲几个人倒过酒杯亮一亮,然后软软地坐回傅知越身边。   傅知越没说什么,望向沈忆秋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温柔和笑意。   温楚淮端着酒杯的手指捏紧了,到了嘴边替人挡酒的话和着酒一起咽下去。   倒是显得他刚才抄起酒杯的动作没有那么突兀了。   陈老师有些惊异,挑高了眉毛,“楚淮,我之前听人说,你不是不喝酒的吗?说是怕影响神经,拿不稳手术刀,所以刚刚都没敢敬你。”   “嗯,”温楚淮重新拿起筷子,“只是偶尔喝一点,今天见到陈老师高兴,喝一杯也没什么。”   “既然这样,那我也得敬你一杯。”陈老师又起了头。   温楚淮也没拒绝,斟满一杯,托高老师的酒杯碰了一下,又灌了一杯下去。   这酒度数不算高,即使这样,第二杯下去之后,胃里还是像燃起了一丛天火。   勉强忍了几个来回,温楚淮站起身,后背还是挺直的,“你们先吃,我去趟洗手间。”   “好,”陈老师脸都喝红了,“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要让知越陪你?”   “不用了。”   温楚淮根本没往傅知越那边看。   他神色如常地出了包厢的门,向酒店的工作人员询问了卫生间的方向。   庆幸的是卫生间很整洁,温楚淮几乎是在隔间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就抵住胃,笔直的脊柱弓成了煮熟的虾子。   被酒精荼毒过的胃消化不了东西,吐出的全是混合着胃液的食物残渣。   吐空了食物,就只剩酒精在胃里作祟。   冷汗一层接着一层,连睫毛都濡湿了。   温楚淮抬腕看表,算算时间已经出来有一会儿了。他摸到口袋里的药,按下马桶的冲水键,打开了隔间的门。   “傅知越?”   温楚淮惊了一下,没想到傅知越会跟过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在外面等了多久。   “你怎么……”   “你还好吗?”傅知越问。   逆光的傅知越有一种不真实的温和,连带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毛茸茸的。   像一只大狗。   温楚淮原本冰冷的态度就软了软,“没事。”   傅知越跟在他身后,到了洗手池。   温楚淮洗了手,抬头看见镜子里傅知越站在他身后的影子,去摸药的手就收了回来。   “你不应该跟我出来的,”温楚淮说,“把陈老师一个长辈和他不熟悉的沈忆秋留在包厢里,不合礼数。”   “我……看你太久没回来,所以出来找找你。”   “……嗯。”温楚淮不争气地心下一暖,语气也柔和下来,“下次别这样了,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就好。”   “知道了。”   温楚淮抽了张纸擦手,“回去吧。”   “楚淮。”   温楚淮一顿,傅知越已经很久没这么亲热地喊过他的名字了。   “怎么了?”   “你们医院的那些医疗纠纷,能不能介绍给我?”   “医疗纠纷?”温楚淮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要求,“可是医疗纠纷挺难做的,报酬也不高,以你现在的资源,完全不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咳……”傅知越轻咳了一声,“是给忆秋,他刚入行,没什么案源。” 第6章 挑衅他   温楚淮浑身的血液都像被冻住了。   擦手的动作缓了下来,温楚淮靠在流理台上,面前的傅知越如此陌生。   “你替沈忆秋,向我要医疗纠纷的案源?”   “也不算是要吧,反正那些案子总得有人做,忆秋和我一个学校毕业的,能力不比别人差,主要是缺少机会。”傅知越似乎也不习惯自己这样低三下四,说着说着又不耐烦起来,“你就说你愿不愿意给就完了。”   是,这么拽天拽地的,才是傅知越。   温楚淮年长他三岁,傅知越所有的叛逆期,温楚淮都经历过。   温楚淮保护着傅知越的骄傲,最难的时候温楚淮陪着笑脸给人敬酒,给傅知越拉案源,也没让傅知越伏低做小过。   以至于傅知越如今功成名就,还不知道挫折是什么滋味。   “你和沈忆秋,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傅知越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皱眉瞪着温楚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温楚淮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自己也觉得可笑,扔了手上的废纸就准备走。   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傅知越扯住手臂,掼在墙上,肩胛撞的一声闷响。   “温楚淮你到底想说什么?案源你到底给不给?”   “傅知越,”温楚淮淡淡的,“案源能不能拿到,各凭本事,你既然说他能力强,那就让他自己去争取。”   “温楚淮,你非要为难他是吗?你是科室主任,还是博导,以后院长的职务都是你的,这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你怎么就不能帮帮他?!”傅知越厉声道,“再说现在这个社会,有能力就一定管用?当初我参加了多少场酒局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说凭能力争取?!你不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傅知越可能是口不择言,也可能是涉及到沈忆秋,他终究是有些慌了。   提到自己的过去,好像忘了那些酒局消耗的都是温楚淮的身体。   “好,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也就直白的告诉你。”温楚淮道,“我没有理由为了不相干也不熟悉的人说这一句话。那些酒局既然是你一场一场参加的,那他也一样。”   温楚淮的声音不大,中气也不足,但傅知越知道,温楚淮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了。   傅知越盯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咧嘴一笑,“好,温医生,您记着,是您让他自己去争取的。”   “……”   “还有,您虽然不熟悉他,但您放心,他绝对不和您一样,是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说完傅知越冷冷地甩开了温楚淮的手,大步朝外走去,背影也是冷漠寡情的。   温楚淮撑住了身后的墙壁,上面的瓷砖是冰凉光滑的,他借着掌心的那一点摩擦力才算没倒下去。   回到包厢,温楚淮和傅知越都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可温楚淮知道这都是表象。   沈忆秋开始给温楚淮敬酒,一杯接着一杯,软磨硬泡着,再配合着傅知越的煽动和风凉话,一瓶刚开的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后来连陈老师也看不下去了,“那个,小沈啊,别喝了,多吃点菜。”   傅知越举杯跟陈老师碰了一下,打断了陈老师的阻挠,“没事,温医生酒量大着呢,就小沈这一星半点,人家温医生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说完又似笑非笑地对沈忆秋嘱咐,却是对温楚淮挑衅,“有些机会,忆秋,你得自己学会争取,你说是吧?温医生?”   “傅律师说得对,”沈忆秋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明晃晃地挑衅,又举杯敬到温楚淮面前,“温医生,再敬您一杯,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您合作。”   傅知越对温楚淮的性子摸的一清二楚。   哪怕温楚淮喝不下,不能喝,要是对方是好意敬的酒,温楚淮解释解释自己的身体状况,能推也就推了。   但要是别人存了心灌他,想看他出丑,温楚淮哪怕是喝的胃出血,也绝对不可能让对面一步,非得一次把对方喝服了不行。   所以温楚淮对上沈忆秋扬起的眉眼,轻佻的笑容,什么也没说,一杯酒和沈忆秋的酒杯碰在一起,一仰头一杯酒又入了喉。   到后来沈忆秋都撑不下去了,含着两泡眼泪,委屈兮兮地低着头,从上瞳线后面望着傅知越,扯了扯傅知越的袖口,扯着扯着就偎在了傅知越身上,柔弱道:“傅律师,我好像有点醉了……”   “不怕,”傅知越大手揽住了沈忆秋的肩头,“待会我送你回家。”   “嗯……”沈忆秋甜甜地笑了,众目睽睽之下在傅知越耳垂上吧唧了一口,“我就知道,傅律师对我最好了……”   那响亮的一口,把旁边的陈老师惊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吻的威力,这场宴席很快结束了,年过半百的陈老师落荒而逃。   傅知越履行了他的诺言,找了个代驾,自己和沈忆秋坐在后座,送沈忆秋回家。   汽车尾气喷在温楚淮脸上,车灯消失在街角的那一刻,温楚淮终于捂住了胃,另一只手颤抖着撑在酒店大门两旁的花坛边上,连指尖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先生……先生?”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温楚淮喘了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才看清是酒店门口迎宾的侍者。   “先生,您的脸色不是太好,需不需要帮您叫救护车?”   “不用了,谢谢。”温楚淮拒绝了。   真要让自己的同事知道自己喝酒喝进了医院,他以后的脸面还往哪搁?   但考虑到自己在这里确实耽误人家做生意,温楚淮道完了谢,撑着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   到了十几米外的广场,热闹非凡,温楚淮才总算找了个不起眼的边角坐下。想着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器官也不抗造了,换成五年前,傅知越刚毕业的时候,十个沈忆秋未必是他的对手。   傅知越……   温楚淮胡思乱想间扬起的唇角放了下来。   才发现过去的十几年,他和傅知越的羁绊太深,如今想什么,都好像带着点傅知越的影子。   “温、温老师?” 第7章 他就是个疯子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温楚淮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大广场上也能遇到学生。   抬头一看果然是给他送鸭蛋的白子萱。   白子萱凑近了闻闻温楚淮身上的酒味,不赞同道:“温老师,之前消化内科的李老师不是叮嘱过,让您一定戒酒戒辛辣吗?您怎么又喝酒了?”   “嗯,”温楚淮吃了止痛片,整个人发着虚汗,也不想多说什么,“跟朋友喝了一点。”   “什么朋友?什么朋友能这么不顾你身体状况让你喝酒?那还是朋友吗?”白子萱嘟嘴,有些不满。   只是吐槽归吐槽,到底是不能看着温楚淮这么流落街头。白子萱干脆矮下身,拉起温楚淮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把温楚淮整个人架起来。   “我打个车送老师回家。”白子萱豪放地说,甚至还把温楚淮颠了颠,“老师你真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就你这一米八的大高个儿,才一百斤出头,都没我在乡下时候挑的两筐土豆重……”   温楚淮:“……”   白子萱没觉得自己把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博导和土豆比是多么离谱,架着温楚淮去往广场边缘的架势倒真有农村大妞的虎劲儿,几乎算是把温楚淮半架半抱着拎到目的地的。   止痛片已经完全发挥了药效,温楚淮缓过了劲,站直了身子,望着正忙着用手机软件打车的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没在医院陪爷爷奶奶?”   “陪了,这不是奶奶马上要出院了嘛,两人马上就要回老家了,所以想着趁着还有时间,带他们在首都转一转。”白子萱戳着手机屏幕,“老师你别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点打车的人有点多,我们前面还有十几个人……”   正说着,一辆迈巴赫嚣张地停在两人面前。   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俊美无俦的脸。   “上车。”   命令是说给温楚淮听的。   白子萱一瞬间就明白了。   可温楚淮显然并不想理睬车里这个俊美的男人。   几乎是在车窗降下的那一瞬间,温楚淮转身就走。   “哎?哎?温老师,你等等我!”白子萱不明所以,小跑着跟上温楚淮脚步的同时,没忘记点打车软件上的取消订单。   身后传来大力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车里的男人越过白子萱,拽住了温楚淮的手臂,“你闹什么脾气?!”   “傅知越你放开我!”   傅知越??   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登上了律师排名前三十强,被誉为律政界活阎王的首席律师傅知越?!   白子萱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她冲过去一把推开了傅知越,把温楚淮护在身后,冲傅知越龇牙,“你谁啊?!没看出来温老师不想跟你走吗?!你赶紧走,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小丫头脸上的婴儿肥还没退,面对傅知越还有点害怕,但还是一步不让,挡在温楚淮身前。   傅知越目光落下,在白子萱和温楚淮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目光晦暗,“温、老、师……”   “温楚淮,你现在还真是好本事,连自己手下的学生也不放过了吗?”傅知越讥讽完温楚淮,又看向白子萱,“小朋友,你的老师可不是什么善类,要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博导,怎么在学校混得谁都不搭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白子萱。”温楚淮突然在她身后出了声。   白子萱下意识并手站直,“到!”   “你先回去。”   “可是……”   来的这个傅知越显然不是善茬,体格也比温楚淮健硕很多,更别说温楚淮刚刚还疼的不能动弹。把这样的温楚淮丢在这里,不就等于把羊扔进狼群里?   “没事,你放心。”   “可……”白子萱不甘心地又瞪了咄咄逼人的傅知越一眼,却终究拗不过温楚淮,“那、那我先走了,温老师你到家以后一定要给我发个消息,要是出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见温楚淮没有改变主意让她留下的打算,最后一跺脚跑了。   温楚淮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等小丫头跑远了,温楚淮收回目光,淡淡瞥了傅知越一眼,转身便走。   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扯回了原地。   “傅知越你有病是不是?!”   “是。”傅知越不怒反笑,阴恻恻的,“温医生,不治病救人吗?”   “有病去精神科。”   温楚淮说完又要走,被傅知越拽住耗尽了最后的耐心。   “傅知越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真的恼。   席间吃的那点东西全都吐了个干净,酒精直接刺激着胃壁,止痛片吃下去也能感觉到空空荡荡的胃隐隐作痛,磨得他咬牙才算站稳。   傅知越没急着说话。   他顺着温楚淮刚才的目光,望了望白子萱跑走的方向,回眸斜视着温楚淮,“温医生的魅力,不减当年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傅知越冷笑一声,突然攥住了温楚淮的肩头,“温楚淮,跟男人在一起这么久,你还能做好年轻小姑娘的丈夫?”   “啪!”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傅知越脸上,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以往两人意见不合的时候,脾气上来了也推搡几下,但他那点力道傅知越根本不放在眼里,往往手还没落到傅知越身上,人就被傅知越反绑在床头。   这是温楚淮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跟傅知越动手。   “那是我的学生。”   “学生?温楚淮,你当你是瞎的我也是瞎的?”傅知越偏过脸,“她看你的眼神,是学生看老师的眼神?”   温楚淮不想跟他纠缠。   广场上的人太多了,有些好奇的目光已经开始往两人这边游移。   何况他是个老师,不管是不是真的,傅知越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对白子萱和温楚淮自己都不是件好事。   温楚淮抬步就要走,一句“疯子”在嘴边停顿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可傅知越真就是个疯子。   他露出雪白的牙,森然一笑,拽着温楚淮就把人塞进了迈巴赫的后座! 第8章 支离破碎   “傅知越!”   “砰!”   回应温楚淮的是车门被砰然摔上的巨响,车内暗了下来。   “开车。”   傅知越冷冷的,代驾不敢说什么,只能按照指示发动了车辆。   迈巴赫稳稳停在温楚淮家楼下,代驾拿了钱勾着头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句也不敢多问。   傅知越熟门熟路地拽着温楚淮上了楼。   指纹锁甚至还没来得及找物业把傅知越的指纹删去,眼下倒是方便了傅知越,手指往上一搭,门锁应声开了。   “傅知越你他妈放开我!你……”   温楚淮拗不过傅知越的力气,反抗也像是挠痒痒,傅知越根本不看在眼里。   反手一扔就把温楚淮撂在沙发上。   后颈折在沙发凸起的靠背拐角,后脑磕在上面“咚”的一声。   温楚淮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涌上来,胃里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天旋地转里他感觉到有人拎住他的颈子,“温楚淮,温教授,怎么?现在也说起脏话来了?”   傅知越好整以暇,撑着沙发后面的墙壁,顶灯将他的阴影投在温楚淮身上,将温楚淮全然笼罩。   “你……”温楚淮咬牙,“滚出去……”   傅知越眼底的光一瞬间变得狠厉,片刻后舔了舔后槽牙,“好,温教授还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他笑得阴森,“既然如此,若是要从温教授这里争取到案源,在下还真是要努努力才行。”   “傅知越!”   傅知越像是没听见他的喝止。   他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温楚淮双腕反剪,熟练地拉开抽屉,摸出一条皮扣来锁住温楚淮双手。在温楚淮逐渐不支的喘息中拉过锁扣,限制住了温楚淮的活动范围。   温楚淮是不耐疼的,傅知越知道。   两个人第一次还是傅知越主动的,那晚大概傅知越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大概是和温楚淮这么久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小年轻终究还是有点急了,喝了点酒就莽莽撞撞往前冲。   温楚淮前半辈子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小他三岁的男孩子面前是在下面的那个,被傅知越控制住的那一刻眼睛里的错愕,傅知越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像……   原本傲视群雄的狮王,突然被一向听话的下属摁倒在草丛中。   傅知越还记得那一刻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叫嚣着要彻底将这个男人占为己有。   当然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年轻小孩初尝禁果,不知收敛,血液上头的时候感觉到温楚淮想逃,出于生物的本能将他一把拽回来,锁在自己怀里。   结束后温楚淮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合上的湿漉漉的睫毛像是淋过雨的鸦羽,颤颤的,就连嘴唇也没多少血色。   唯独耳廓红的和床单上的血色一模一样。   温楚淮没喊疼,只是话也说不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有了下床的力气。   温楚淮倔气,不让傅知越照顾就好像自己没有被傅知越折腾得这么狼狈,于是下不了床就干脆不吃不喝。   两天时间,本来就只有一百出头的人直愣愣掉到一百以下,手腕嶙峋见骨。   打那以后傅知越多少会顾及一点温楚淮的感受,后面的一段时间,温楚淮好过了一些。   温楚淮现在回忆起来,傅知越开始买这些不顾他死活的道具,大约也是在八年前。   他以为是傅知越渐晓情事,年轻人血气方刚,从来没想过那些也是傅知越报复他的手段之一。   “温教授……温医生……”傅知越狠狠咬住温楚淮的耳垂,带着报复的快意,“很爽是吧?那个白子萱,能让你这么爽吗?”   “给我滚……”   “你说白子萱和你的那些学生们知不知道,他们禁欲矜持的温老师,实际上在床上是这副勾人模样?”   “你……”   温楚淮还没从痛楚中睁开眼,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咔嚓”几声。   傅知越抽身离开,那快门声更是围着他响个不停。   “温教授,”等到傅知越终于拍够了,他拧过温楚淮的下巴,语气轻柔,“您应该也不希望其他人看到您如今的这副样子。那今天跟您说的合作,还希望温教授……慎重考虑。”   傅知越说完就走了,穿上衣服,将一室狼藉都抛在身后。   其实如果他的手能再往上一点,就能触摸到温楚淮的侧脸,能感受到那温度高的灼人。   温楚淮如今的身子,根本耐不住他这么折腾。   温楚淮潜意识里还是洁癖,脏污的被褥怎么也不肯近身,就这么昏昏沉沉了一晚,有意识的时候掌心烧的滚烫,身上的皮肤却是冰凉的。   胃里、身后,和骨缝里因为烧热泛起的酸痛,每一处都在磨搓温楚淮的神经。   偏偏落在客厅的手机开始疯狂响铃,撕碎了温楚淮好不容易才有的片刻平静。   担心是医院里打来的电话,温楚淮还是下了床。   家里除了他没有别人,温楚淮仍旧挺直腰杆,在走到沙发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奶奶”两个字时,终于忍不住抵住了骤然刺痛的胃,弓下腰。   惨白的顶灯将白衬衫上一夜荒唐的痕迹反射得如此刺眼。   “楚淮,我听你爸说,你把他拉黑了,怎么回事?” 第9章 狭路相逢   老人说话的语调黏黏糊糊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含糊,上来就单刀直入,如果不是隔着一根电缆,那指头可能就要戳到温楚淮脸上。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他问我要钱赌博,我没给。”   至于没给之后,温宏胜诅咒他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温楚淮没说。   另一头的老人静了静,语气有些古怪,“那你怎么不给的?”   “他赌博,我给钱?”   “不是的,你爸他跟我讲了,这是他朋友推荐的一个理财,说是肯定能赚到钱……”   “他每次都是这么说的。”温楚淮打断她,“他每次的理由都是‘他有梦想’,实际上呢?哪一次不是赔的倾家荡产?从小到大他管过我?管过这个家?”   “那也不是这么说的,有梦想是好事……”老人被温楚淮说得有些心虚,但又忍不住维护自己的宝贝儿子,“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他把你养这么大,还供你读到博士后,你现在也是该回报他的时候了……”   老人说着说着,可能把自己说服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人家隔壁的小孩,每个月都把自己的收入交给父母,你也应该跟人家学学。”   “供我到博士后?”温楚淮想笑,终究还是被分不清哪里猛地冒出来的一阵刺痛打断了,敛了笑意,“拿什么供的?需要我把这么多年的银行流水拉出来给你看吗?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供过我一分钱?”   “……”   “他何止是没供过一分钱啊,我人生每一次重要的节点——高三、考研、考博、毕业论文、医师资格考试……每一次,”温楚淮一字一顿,“他都准时地出来闹事,打人。别说供我,他甚至是在克我。”   电话那头陷入诡异地沉默。   半晌老人仍是不死心地开口,“那……他好歹也是你爸,没有他哪来的你?你都是他生的,你的命都是他给你的。”   说起这套赋命论,老人又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教训温楚淮,“做人要有良心,要孝顺父母,不能忤逆的。再说了,我都听人家说了,你们这些大学老师,一个项目都几百万几千万的,你给你爸转点怎么了?那是你亲爸!”   如果不是温楚淮实在难受,他或许还能和另一头的老人掰扯掰扯。   可此刻的温楚淮只能冲进卫生间,伏在流理台跟前,呕出几口浑浊的反酸的胃液,很快就被哗啦啦的水流冲走了。   被绑缚过的手腕磨破了皮,留下深红色的印,更别说浑身上下的一片狼藉。   刚刚挂断的电话又叫嚣起来。   温楚淮再看,这次倒是医院打过来的电话。   “温老师,你到家了吗?昨天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电话那头的白子萱犹犹豫豫的。   “没事,”温楚淮合上眼睛缓了缓眼底的酸涩,“不是给你放假了吗?怎么去医院了,找我什么事?”   “哦……院长他们说,今天要开会讨论明年医院的法律顾问项目包给谁,让我来帮忙……”白子萱顿了顿,“院长问温老师您什么时候来,其他主任都来了。”   “……我知道了。”   温楚淮草草做了清理,换上大衣就出了门。   料峭寒风割在面上,温楚淮把围巾拉高了些,紧赶慢赶开车到了医院。   会议室一屋子人,除了医院里的老面孔,还有几个人,似乎是来竞选法律顾问的。   傅知越带着沈忆秋,也在其中。   看到温楚淮出现在门口,傅知越挑了挑眉,有意无意地举起自己的手机,意味深长,“早上好,温、教、授。”   他的行为极为克制,可目光几乎把温楚淮剥了个精光,穿透他的大衣,衬衫,层层伪装,一寸一寸舔舐着他遍布红痕的肌肤。   温楚淮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遮盖住手套上通红的痕迹。   他找了个远离傅知越的位置坐下,折腾了一夜的身子强撑着,笔直坐在办公椅上,半垂了眸子,修长的手指点在桌面上,气势分毫不落。   各位候选律师挨个上台介绍自己的特长和优势,各个谈吐大方,器宇不凡。一个个专业的法律名词往外蹦,听得在场的各位医生一愣一愣的,跟着人家的气息鼓掌。   当然,能被这种级别的医院挑中合作的候选律师,一年的法律顾问费也不是小数目。从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相应的,律所的等级和律师的专业水平自然更好。   直到傅知越上台说了一句,“我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傅知越。”   台下静了静。   哪怕是圈外人,多多少少也听过天恒律师事务所的大名,那是国内当之无愧的TOP1。   “这是我的助理,沈忆秋。”   台下已经没多少人听傅知越后面关于胜诉率、专业水平、典型案例之类的介绍了,毕竟这个级别的律所,顾问费高的吓人。   “温医生,你是咱们医院科研的主力,”等所有人介绍结束,院长终于点到温楚淮头上,“这个法律顾问的人选,你有什么建议?”   温楚淮望着台上,视线和傅知越的视线撞在一起。   傅知越扬眉,是势在必得的意气。   昨晚相机的快门声又响在温楚淮耳边。   和傅知越在一起这么多年,傅知越一直有这样的恶趣味,但都只是存在自己的硬盘里,从来没泄露过,温楚淮也就随他去了。   以至于昨晚傅知越做得那么顺手。   温楚淮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再抬眼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我没什么意见,按照医院本来的流程和标准决定就好。”   “……那今天的会议就先到这里,各位回去等消息。”院长笑呵呵的,跟来的每一位律师都握了手。   等把人都送走了,院长回身看到还坐在原处的温楚淮,“温医生……”   温楚淮攒够了力气,起身准备离开,被院长一叫,又停住了。   院长踱步走到他面前,斟酌一下,问:“温医生,其实天恒确实是很不错的选择,你觉得呢?”   “……嗯。”   院长继续道:“天恒毕竟是最早的一批律师事务所,业内有口皆碑,傅知越这个人我也听说过,虽然年轻,但是这几年风头很强劲,如果能够趁早合作,对我们医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   “只是……这种顶尖律所,律师费肯定不便宜……”   温楚淮没有言语。   只是脑子里响起了昨晚傅知越胜券在握的恶劣笑声。   良久,温楚淮开了口,“天恒……”   院长目光灼灼,等着温楚淮说下去。   可温楚淮只是半阖了眸子,多余的一个字也没说。   院长猜不透他,叹了口气,“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换一家稍微便宜一点的,也是个很好的律师事务所……” 第10章 谈判   对于院长的退而求其次,温楚淮未置可否,只留下一句服从医院安排,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白子萱正在帮他收拾书柜,看见温楚淮进来赶紧迎上去,“温老师没事吧?怎么看您的脸色比昨晚还差?”   “没事。”   昨晚残留在体内的东西没清理干净,加上昨晚傅知越多少是来泄愤的,温楚淮此刻浑身发烫,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但温楚淮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扶稳了办公桌坐下,面上依然一派风轻云淡,“不是跟你们说了,这周你们休假,不用来上班了。”   “……”白子萱低下头,手指绞住衣摆,“院长说,我们还都在规培期间,要多历练,多干活……所以不能休假,让我们都回来……”   “院长让你们都回来?”   “嗯……”   “他……”   “温医生!”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风风火火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报告——   “不好了,温、温医生……那个……前几天那个车祸颅骨碎裂的伤者的家属,说从医院门口的小超市买回来的饭团里面有根头发丝,非要说是医院的管理没有做到位,说是温医生您工作的失职……”   “什么叫温老师工作失职?”白子萱一改方才的低落,比听到自己被骂了还要激动,“医生管什么食品安全?再说医院门口的小超市我们管得着吗?!”   “是这个道理,但是那个家属又吵又闹,非要咱们这边给个说法,还说要去投诉……”   “那就让她去投诉算了!看看她投诉医院受不受理!”白子萱说着说着都替温楚淮委屈,“要不是温老师,她儿子现在早就挂了,结果现在还天天找茬,就这几天我们师姐都被她骂哭了好几回了……”   温楚淮抬起眼。   白子萱猛地闭上嘴。   温楚淮师门里有一条心照不宣的约定,谁要是在医院里受了什么委屈,不是伤筋动骨的事儿,哭一场能忍的就自己忍忍了,一定不告诉温楚淮。   可惜来人不是温楚淮师门的,不清楚这些内幕,“是啊是啊,骂的可凶了,刚刚都把一个护士给骂哭了。看那样子马上就要动手了,您赶紧去看看,要不然病房里也没什么贵重的仪器能让人躲一躲……”   *   “我就要投诉你们!”   还没进病房,在门口就听见家属大喊大叫,恨不得把屋顶掀下来。   “我们跟您解释过了,门口的小超市不归我们管……”   “怎么不归你们管?就是你们管理失职!”家属举着那个饭团像是举着尚方宝剑,“还有你们今天,给我儿子换药的时候为什么又要多看他一眼?!”   “我们那是核对……”   “你不要给我解释这么多,我算是看透了,你们都是丧良心的,发现治不好我儿子,就想直接给我儿子下毒把他毒死!所以才心虚看他这么多次!你们这群#@$%……”   家属在病房里上蹿下跳,指着来查房的小护士就骂,上下嘴皮子翻飞,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小护士脖子都红了,捏着板子的手都在抖,“您说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医护怎么可能会害病人……”   “还你们医生怎么会害病人?你们这些人,良心早就被狗给吃了!要不是你们,我儿子现在怎么可能躺在这里?!”   “我们都跟您说过了,您儿子的这个情况,如果换成别人,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旁边有年轻人看不下去了,出来声援护士,对那家属道:“你也别太过分了,我的主治医生也是温医生,人家的医术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人也好……”   “有你什么事?!”家属被人怼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叉着腰对着跟自己“作对”的人指指点点,“他人好?!他人好他让我儿子住一天几千块钱的ICU?!他不就是为了他的业绩吗?!他人好他怎么不给我儿子交钱?!我儿子是他的病人,他不给人治好,还要我们家属多交钱,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数一数二?数一数二能让我儿子现在醒不过来?!我看就是个半吊子……”   “那您可以直接办理出院。”   清清冷冷的声音利剑一般扎进病房焦灼的环境里,氛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   “温医生。”   “温主任……”   小护士慌张抹了一把眼尾,小步跑到温楚淮身边,低着头,不停地鞠躬,小声道歉,“对不起啊温医生……我实在解释不通,打扰您了……”   “没事。”   “没事没事,”白子萱偷偷把小护士拉过来,“她没打你吧?”   小护士摇摇头,抬头才发现来的不止温楚淮一个。   温楚淮,温楚淮的学生,甚至整个科室所有的医生,浩浩荡荡三十多个人,病房里都站不下,排到了病房外的走廊去。   温楚淮一身白大褂,脊背如风雪难催的松,站在最前面。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逆着光的温楚淮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小护士一时都看呆了,却被人推到了温楚淮身边。   一同被推上前的还有一个女生,小护士认识,是温楚淮的一个学生。   温楚淮淡淡的,“道歉。”   小护士头脑一懵,下意识就想给病人家属鞠躬。   被温楚淮拦住了。   温楚淮看着病人家属,“给医护人员道歉。”   小护士猛然抬头,望向温楚淮。   能看见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温柔的桃花眼在眼尾收成一束,是一个勾人的弧度。   难怪这医院里,谁都说温医生是个温柔的美人。   可此刻那双眼睛里尽是寒芒。   “我……我凭什么道歉?!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救不好我儿子!”家属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瑟缩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杀手锏,又得意起来,呲着牙,粗粝的手指恶狠狠地戳着温楚淮的方向,“你等着,你这个态度,我要去你们院长那里投诉你!你等着被开除吧!”   “找院长投诉我?”温楚淮冷冷一笑,慢悠悠地,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手拨通了院长的电话,“院长,这里有人要投诉我。”   “对,前几天车祸入院的那个。”   “嗯,你过来吧,顺便把我的工作报告带过来,万一你要开除我呢?”   温楚淮皮笑肉不笑,手机开了外放,所有人都能听见院长在温楚淮最后一句话之后发出的牙疼的抽气声。   温楚淮挂了电话,挑眉滑动了一下手机的联系人名单,“还想跟谁投诉?我一把全给你叫来。” 第11章 他的软肋   不算小的三人间病房,鸦雀无声。   家属面无人色,惨白的一张脸上,眼珠骨碌碌在几人身上转了几圈,叉着腰的手也放下来了,手指不安地搅动着。   温楚淮面无表情,还是那句,“道歉。”   那声音冻的家属哆嗦了一下,大概是颐指气使惯了,面对眼前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片子,还是拉不下脸来,只能陪着笑脸对温楚淮这个主治医师,“那个……温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是……也是不清楚情况……”   “要么和医护人员道歉,要么你带着你儿子直接出院。”温楚淮不为所动。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际上就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了,更何况温楚淮还真是带着出院手续来的。   一个科室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各个白大褂,神情肃穆,严阵以待,谁都没有后退半步。   那是下定了决心今天不替她们要回一个公道,这件事不能善了。   小护士恍恍惚惚的,眼瞧着刚才还嚣张跋扈,声称心情不爽就要投诉的病人家属低下了尊贵的头颅,朦朦胧胧中只剩下几个零星的念头——   温医生,可真温柔啊……   温医生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舍得那样中伤他……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大队人马解散了,温楚淮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温楚淮合上了门,挺直的颈项才微微弯下来。   手里的出院手续重逾千斤,被温楚淮扔在办公桌上。   闻讯赶来的院长紧随其后,跟着也进了温楚淮的办公室,看见温楚淮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说说你,你一个主任,跟着那些实习生瞎掺和什么,还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帮一个实习生讨回公道。万一病人家属真记恨上你,到时候对你动刀子,你怎么办?你的手伤得起吗?”   温楚淮没吭声,院长在这,他也不好去抽屉里摸巧克力。   这几天快得像是拉着进度条在走,他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院长的絮叨落在温楚淮耳朵里也时远时近的。   “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等院长以这一句结束了自己的唠叨,温楚淮终于睁开了眼,平淡解释,“他们都还是刚入行的新人,我不希望他们因为这些事磨灭了对这一行的热情。”   “……”   “这几年医患关系本就紧张,再加上现在已经背离初衷的规培制度,医学生的处境……”温楚淮没说下去,只淡淡摇头,“每年规培期间自杀的医学生这么多,我不希望我这里出现这样的情况。”   “规培期间自杀那说明他们心理素质不行,那么多人,怎么就他们自杀了?怎么其他人就能撑下来?”院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温医生也不用太谨慎,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能保证,不会影响到你的。”   院长说的,大概就是大多数坐在高层的人心里想的。   “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楚淮啊,你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应该知道规培期间的实习生就是要多磨练,你那个时候比他们还累,不至于拿出来这么小题大做……”   院长满不在乎,可温楚淮不能不在乎。   他没顺着院长的话往下说,“院长,我的实习生,我会安排他们的工作,放假的时候,就不要再让他们回来加班了。”   温楚淮也确实是个硬茬,说话也懒得拐弯抹角,噎得院长都卡壳了。   可惜温楚淮的实力在这摆着,院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落在温楚淮身上,灵机一动,开始跟温楚淮谈条件,“你说的情况,我也能理解……”   “但是你也知道,现在的行情就是这样,这么多活总得有人干。要不……”院长觑了一眼温楚淮的脸色,话锋一转,“温医生,你看看能不能用十万块把傅知越签下来,到时候省下来的钱,咱们就能多聘几个实习生来,你觉得呢?”   温楚淮抬起了眸子。   正对上院长探究的视线。   温楚淮就知道自己中了院长下的套。   温楚淮避开了他的眼,掩盖了在听到“傅知越”这三个字时的无措。   “我说了,我服从医院安排。但是十万块,是签不下天恒律所的首席律师的。”   “哎,温医生和傅律师,似乎交情不浅,”院长说,“由温医生开口,怎么不能给咱们医院省些预算?”   院长是个年过半百快要退休的人,人情世故上似乎比温楚淮这样的一根筋要通透得多。   “我和傅知越……”温楚淮扯了扯唇角,“也只不过是……”   是什么?   情人?   还是炮友?   或者连第二种也算不上,傅知越如今对他只有报复。   “哎呀,温医生不用谦虚了,”院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温楚淮,“我都听你那个学生说了,昨天晚上是傅知越送你回家的是吧?不是朋友,怎么会送人回家?”   是啊,何止是送他回家,甚至还在他家留宿一宿。   甚至温楚淮此时此刻还能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傅大律师的味道。   可院长铁了心赶鸭子上架,根本由不得温楚淮拒绝。   “只要你能用十万块钱把傅知越签下来,你的实习生,以后都听你指挥,谁都不管了,你看怎么样?”   院长抛出了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颗诱饵。   他打了一手好算盘。要是真能用十万块签下傅知越,省下来的钱够几十个规培生一年的工资,大不了到时候多招几个。   温楚淮怎么可能不知道院长心里的小算盘,可是如今的行业现状就是这样,能保全自己的手下人已是万幸,哪还能顾得上这么多。   “……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是一定。”院长笑眯眯的,看着温楚淮像是看见了一棵摇钱树,“要是签不下来,这笔钱咱们就省不下来,我这承诺可就兑现不了……”   院长拖长了尾音。   弄明白了温楚淮是个什么样的人,院长就知道这帮子实习生算是成了温楚淮的软肋。   温楚淮可以走,大把的医院虎视眈眈地盯着,等他哪天从这里走出去了,就朝他抛出橄榄枝。   可是那些实习生走不了。   温楚淮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 第12章 登门挑衅   得了温楚淮的“保证”,院长心满意足地走了。   温楚淮摸出一块巧克力,还没剥开,白子萱敲门,没等温楚淮应允就推门走进来。   小丫头二话没说夺走了温楚淮手里的巧克力,把一个保温杯推到温楚淮面前,低着头,耳朵红红的,小声道:“胃不好的人不能多吃巧克力……”   保温杯里是熬的浓稠的银耳羹。   泡发的银耳晶莹剔透裹在金黄色的汤汁里,辅以红枣和枸杞做点缀,袅袅热气蒸腾,带着食材本身的清香。   “白子萱……”   “不是我做的,”白子萱极少敢打断温楚淮的话,“是我回去跟我奶奶说了,她说什么都要做这个让我带给你,说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   白子萱一句话把温楚淮的嘴堵上了,心也定了定,拿起角落的抹布开始帮温楚淮整理办公室。   温楚淮是真的不太会拒绝这般汹涌又直白的爱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傅知越那么草草地就夺了身又夺了心。   可是他这辈子也便这样了,没必要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   温楚淮把保温杯盖上,“我跟院长说过了,你现在可以继续休假,以后也不用加班,赶紧回去陪老人。”   “温老师……”白子萱没走,想了想,放下抹布,坐在温楚淮对面,“您不用为了我们做到这一步的,我们……大不了熬不下去以后不做医生了,可是您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以后还是要在这一行深耕的,为了我们跟这些业界的前辈闹得不愉快,不值得……”   “值不值得还用你这个小丫头来告诉我?”聊到工作上的内容,温楚淮笑了,尽管眼前还是有朦胧的重影,却撑住了昏昏沉沉的头,“你不做医生了,他也不做医生了,以后谁还来做医生?寒窗苦读二十多年,读到硕士、博士,人中龙凤了,最后因为规培把自己葬送了?”   “可是……”   “好了,要是真不想让我操心,就趁着现在好好把本事学到手。我可不想以后等我都到了回家养老的年纪,干不动了,还被你们这一个两个不省心的一个电话摇到工作岗位上来。到时候人家问我你们怎么什么都不会,是不是我什么都没教,你们还不如直接把我的教师资格证撕了算了。”   温楚淮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岁刚出头,可就是有股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爹味,面对也就比他小了四五岁的白子萱就像爹在训女儿。   白子萱脸有些热,“温老师……”   小丫头讷讷的,半晌说了一句,“怪不得那些师兄师姐都喜欢你……”   温楚淮蹙眉。   白子萱赶紧捂了嘴,低头偷偷瞄了一眼温楚淮的脸色。   温楚淮没说什么,只是领带系得紧了些,直到驱车到家,停好了车,才终于扯松了束缚,深呼吸了一口——   沈忆秋就站在楼下,看到他的车驶来,挑眉往后退了半步,把车位让出来。   温楚淮下了车。   似是没看见沈忆秋这个人。   沈忆秋似乎也并不需要温楚淮邀请他。   他跟在温楚淮身后,大喇喇进了屋。   环视一周,入目尽是黑白灰的色调,阳光也带不进来丝毫暖意。   “温医生这房子……”沈忆秋捂嘴轻笑,“冷冰冰的,也难怪知越不喜欢。”   温楚淮摁下咖啡机按钮的手颤了颤,睫毛垂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找我什么事?”   他冷淡惯了,何况沈忆秋一看就来者不善。温楚淮只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仿佛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沈忆秋根本不存在。   “……”沈忆秋咬了咬牙,轻哼,“也没什么事,本来想看看温医生这里还有没有知越的东西,我好帮他拿回去,现在看来……”   他拖长了尾音,又把房子来回打量了几遍,瞄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摆着温楚淮和傅知越的合照,笑容一哂,“知越说得对,您这里的东西都没什么人气儿,带在身边也是晦气……”   “啪。”   温楚淮的咖啡杯墩在了茶几上,陶瓷和玻璃碰撞出清亮的脆响。   沈忆秋似乎才反应过来,捂住了嘴,歉然道:“不好意思啊温医生,平时听的太多了,顺嘴就说出来了,忘了您还在……”   温楚淮淡淡的,“滚出去。”   “……”   温楚淮抬眼,“需要我报警?”   “……”沈忆秋唇角的弧度僵硬了一下,仍是笑得甜腻,“温医生不要这么凶嘛,怪不得知越受不了你。”   “不过既然今天来这一趟了,那我不妨把话跟温医生说明白。论年纪,没人不喜欢年轻的身体,傅知越也一样。论性格,傅知越喜欢的也不是温医生这种强势的性子,他对您不过是一时新鲜,毕竟人嘛,总得什么都尝试过了,才知道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样的。”   “哦对了,还有对您的报复。”沈忆秋轻轻捂嘴,瞪大了眼睛,嘴角却有了笑纹,“您还不知道吧,要不是在医院里见到您排队等着做检查,确定您身体已经不行了,傅知越说不定还会继续忍着恶心跟您在一起呢!”   温楚淮闭上眼睛,握着手机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没关上的门穿过过堂风,冷飕飕的,带着外面的雪片。   温楚淮问:“是他今天让你来的?”   “是啊,”沈忆秋说到兴起,语气更娇,“他让我跟您说,让您别再妄想他会回心转意了,他早就受够了您,连戏也懒得再陪您演,多看您一眼都想吐。这些话本来他想来跟您说的,但是你们毕竟好过一场,由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所以只能我来当这个恶人。”   “但是温医生放心,我和知越是师徒,也是战友,以后的路我会陪知越一起走的,也希望温医生能够放过知越,不要再纠缠他让他为难了……”   温楚淮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太荒唐了。   沈忆秋还在喋喋不休,直到穿着制服的民警大步走进来,干脆利索地掏出了警官证朝沈忆秋一亮,“您好,有人投诉你擅闯民宅,请跟我们走一趟!” 第13章 被带走   “你们!你们是谁啊?!”沈忆秋一改方才的嬉笑怒骂,一下变得面无血色。   他手脚奋力扑腾着,想要挣脱开钳制,也顾不上再去拿话刺激温楚淮。   “温楚淮!温楚淮!”沈忆秋眼瞧着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冲着温楚淮喊叫,“温楚淮你跟他们说清楚!是你让我进来的!”   温楚淮像是泥人终于有了魂魄,从沙发上站起来,反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你!”   “带走!”   民警显然没有温楚淮那么好的耐性,大手一挥,两个随行的警察就把人押了出去。   “温楚淮!你这个又老脾气又差的老男人!你等着!知越不会放过你的!”   沈忆秋的娇斥被过堂风送回房子里。   带队的民警啧了一声,喃喃自语,“傅知越怎么看上这么个玩意儿……”   啧完了又想起温楚淮还在旁边,“那个……不好意思啊温医生……”   “没事,”温楚淮仍旧是那副挺拔的姿态,“还要多谢你及时赶到,给你添麻烦了。”   “嗐,这有什么麻烦的,为人民服务嘛!”民警一拍胸脯,“不过温医生,您这个身体,还真是得多注意注意。您在北城,有什么事我还能及时赶到,您说您要是去了外地,到时候万一遇到点什么突发情况……”   他为难地瞅了一眼温楚淮略显单薄的身形,后面的话就没多说。   但温楚淮也知道。   就他这一米八的身高,常年一百出头,一不高兴了还能掉到八九十斤的体重,在正常男性眼里,都薄得跟个风筝差不多。   “嗐,不过也没事,就傅知越那小子的醋劲儿,你去哪儿他不得跟着去哪儿?”   民警叫高泽阳,是傅知越的大学室友,对傅知越和温楚淮的那点事儿也极为熟悉。   知道傅知越跟温楚淮之间的那些事儿的时候,傅知越已经跟温楚淮“在一起”三年了。傅知越长得好看,走哪儿都是一堆人捧着,少男少女怀春的年纪,傅知越一句话就堵死了所有人的撮合——   “老子已经有对象了。”   “人家是硕博连读,是高知分子,你们这些学渣懂吗?”   “去去去,老子才不跟你们瞎晃荡,老子要去接人下课了。”   温楚淮三年前跟傅知越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在温楚淮默许傅知越跟别人提及他们的关系后,完完全全得到了实现。   傅知越放着学校好好的宿舍不住,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美其名曰是跟温楚淮两个人的家,   温楚淮实际上当初也就是那么一说,一大半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能让这个狼崽子知难而退,没想到傅知越当了真,不知从哪弄来了温楚淮的课表和实习时间表,一到点就蹲人家下课下班的门口堵人去。   那时候的傅知越,就像跟在温楚淮身边的大狗,腆着一身硬茬的毛,把自己的那点狼子野心藏起来。   那时候没人知道傅知越这个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傅知越的对象比傅知越还要大三岁。   于是高泽阳逗他,“你那个对象,听起来也是个人物,还比你大三岁,人家的阅历,怎么就能看上你这个小屁孩了?”   “都说三岁是一个代沟,傅知越,人家对你有过什么实质性的表示吗?说不定就是觉得你年纪小,摆脱不了你,所以逗你玩玩,实际上人家早就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人家两个人才是看星星看月亮聊人生理想的一对,人家的那么多第一次早就跟别人分享过了,就你这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就这几句话,傅知越跟高泽阳打了一架。   傅知越打赢了,可还是悻悻地,毕竟和温楚淮在一起三年,温楚淮还真就从来没对他表现出什么成年人之间情到浓时的欲望来。   但真要是面对温楚淮,傅知越又难以把自己的这点需求说出口。   温楚淮看起来永远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白衬衫半点多余的褶皱也无,眉目也是冷淡的,似凝霜雪。   傅知越连把自己心里那点想法说出来,都觉得弄脏了温楚淮。   更何况温楚淮这人本来就冷,心智也比平常人更加成熟,又比傅知越大了三岁,训起傅知越来像是爹训儿子。   傅知越按捺下少年心里轻易就燃起来的那丛火,狼崽子的目光绕着温楚淮打了无数个转,愣是没敢把人掀翻。   直到傅知越大三下半学期,温楚淮跟导师去了外地做项目,不在北城,两人就紧着温楚淮每天从实验室出来的那点时间聊天。   聊聊温楚淮今天的实验进展,明天的工作安排。更多的时候是傅知越在这边说,温楚淮在那边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傅知越心头的那把火在这样的距离里越烧越旺。   终于有一天温楚淮的手机打不通了。   温楚淮不在家,傅知越本来在宿舍跟舍友打游戏,习惯性到点了给温楚淮打过去电话,没人接。   傅知越一开始没在意,照常打开游戏界面。   过了几分钟再打,还是没人接。   傅知越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学校宿舍楼都已经落了锁。   傅知越从十二点一直打到凌晨三点,到最后对面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草!”   傅知越一下从床上弹射起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穿衣服。   高泽阳睡得迷迷瞪瞪的,听见声音勾头瞄了一眼,又摔在枕头上,“傅知越你有病啊!大晚上的穿衣服干嘛?!”   “他电话关机了。”   “谁啊?”高泽阳翻了个身,被子掀起把自己埋起来,“你那个对象啊?你不是说她去外地了吗?说不定是睡了没听见呢?她多大人了还用你担心?”   “他是老子对象,我不担心谁担心。”   “那你能怎么的?现在这个点,宿管能放你出去才怪,劝你还是早点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不定明天早上你一打,电话就打通了呢……”   高泽阳咕咕哝哝的,一转身又睡得跟死猪一样,呼噜震天响。   是对学校学生管理的绝对信任。   孙猴子再厉害,不也是没能跑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第14章 热烈而真挚   谁也没想到傅知越根本不从宿舍大门走。   他自小学的是荒野求生的那一套,给自己腰上系了根绳子,空降兵一样地从三楼跳窗跑了,第二天全校园通报批评傅知越的时候,傅知越人在千里之外的临时宿舍里看着低血糖的温楚淮输液。   “就他那次逃学,逼得整个学校的安保系统都升级了,他记了个大过,用了好几个国际比赛的冠军才销掉。”如今的高泽阳笑了笑,颇有感慨,“要不是这件事,说不定傅知越也不能成为现在的首席律师。”   “不过那时候的傅知越真跟脑子不好使一样,”高泽阳回想起傅知越的这一段光辉历史,还是忍不住吐槽,“我都微信告诉他他被学校处分了,这小子从你那里回来还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好像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温楚淮垂眸,没说什么。   其他人不知道,温楚淮知道。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醒来以后,破天荒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傅知越背对着他,在小茶几上忙忙碌碌,听到温楚淮的动静,转身手上还抱着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是给温楚淮切的果盘,旁边还放着正在充电的手机   “你怎么过来了?”温楚淮起身,手背上的感觉有点不对劲,温楚淮低头,看见上面扒着输液后留下止血的医用胶布,“你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跟学校请假没有?”   “你一个病人,怎么这么多问题?”傅知越笑了,眼下有浅浅一点一夜没睡的黑青,把切的乱七八糟的果盘端到温楚淮面前,避重就轻,“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差点给我吓死。”   他摇了几下温楚淮床头的把杆,把床头升起来,手试试温楚淮的额头,“还晕不晕?想不想吃东西?”   温楚淮躲开了他的手,微微蹙眉,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傅知越只能摊手,撒了个谎,“这两天没课,哎,大学又不是高中,我们也不是你们医学生,天天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实验,没课的时候,总得给我点出来玩的自由吧?”   “你没课?”温楚淮根本不信他的鬼话,“今天是周二,周二你上午是法理学,下午是民法,两门最重要的课,你说你没课?”   “……”   “胡闹。”温楚淮眉间的皱痕更深了,摸过床头的手机就打开了订票软件。   还没输入目的地,手机就被傅知越抢走了。   “你!”   “温医生……”傅知越就坐在温楚淮床边的椅子上,此时倾身,凑近了温楚淮。   呼吸相闻间,傅知越的视线一路从温楚淮的唇舔舐到了他的那双桃花眸,“你……这么关心我啊……连我上什么课你都知道……”   温楚淮被戳穿,耳廓有一瞬间的红,但还是冷淡,“我是怕你毕不了业。”   “放心,我是不会给温医生丢脸的。”   “你……”   “嗯?”   傅知越的眸子亮晶晶的,倒映着温楚淮的影子。   趁着温楚淮没有防备,傅知越蓦地亲了一下温楚淮的唇。   蜻蜓点水一样,除了那一瞬间柔软的触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却轻易地点燃了两个人心里的早就潜藏着火星子的那捧干柴。   傅知越说:“你不舒服,也不知道提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温楚淮心下微软,可是爹惯了,没道理突然对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子低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你赶紧回去上课,马上就要期末了……”   “老师有事,调课了。”傅知越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撒谎,“那……我们……”   “我们什么?”   “温医生……”傅知越声音低低地,“我……想要一个证据……”   “什么证据?”   “一个……能确定我们属于彼此的……证据……”   那个宿舍的灯,是年久失修的黯淡黄色,温楚淮不在意住的环境,也就没有修,此时倒营造了最好的旖旎氛围。   灯光将两个纠缠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晃、炽热,伴随着逐渐失控粗重的喘息。   是少年初尝禁果的青涩试探,和青年同样生涩的隐忍和包容。   “温医生?温医生?”   高泽阳的声音唤回了温楚淮的神志。   “嗯。”   “哦,那什么,局里面还有事,我先走了,”高泽阳憨憨地笑笑,挠了挠后脑勺,“人我也先带走了,私闯民宅可不是个小事,您看是您让傅知越来领人,还是我通知傅知越?”   “你通知吧。”   “啊?”高泽阳张了张嘴,“那、那也行,那我就先走了。”   “嗯。”   乌乌泱泱的人走了,偌大的房子又恢复了寂静。   温楚淮才终于得以喘息。   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温软的回忆,温楚淮身上的冷意散了一些。   他弯腰拿起放在角落的一张和傅知越合影的相框,照片里的傅知越,还带着刚刚成年的稚嫩,眉眼弯弯,手里抱着温楚淮买给他的捧花,站在北城大学的校门口,身上的衬衫被勾勒出一层金光,连头发都毛茸茸的。   像一只纯良无害的大金毛。   温楚淮冷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旁,即将把相框扔进去的一瞬间又停了手。   最终随手放在了客厅的博古架上。   无论如何,八年前的事情,终究是他对不起傅知越。   傅知越若要因此报复他,无可厚非。   半夜,高泽阳给他回了个消息。   【温医生,我们已经给沈忆秋做好笔录了,傅知越的意思,是沈忆秋毕竟是个律师,这么关着影响他的前途,让您给出个谅解书。】   温楚淮看见了,没回就当没看见。   他预约了第二天院里的胃镜。   上次落荒而逃,手下的几个实习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软磨硬泡着要温楚淮再去一回。   温楚淮本来没当回事,结果几个人合起伙来,威胁温楚淮要是不去,这个年他们都不回家过了,到时候搬个小凳子排排坐温楚淮家门口,还要温楚淮喂饭。   温楚淮一想自己门口蹲一排研究生,小狗崽一样张嘴要饭的情景就头疼,决定这检查早做了早了事。   正好明天他休息。   温楚淮想到傅知越会来找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第15章 有完没完   第二天清晨,温楚淮刚迈出公寓的大门,熟悉的迈巴赫逼停在他面前。   傅知越长腿迈下车,反手甩上了车门。   看得出应该是为了沈忆秋的事一夜没合眼,现下眼底都缠上了红血丝。   傅知越两步上前,拽住了温楚淮的手腕,“跟我去警察局。”   “你……放手!”   温楚淮和傅知越终究还是有体力上的差距,被傅知越这样拽着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温楚淮你有完没完?!”傅知越一把将他甩在车门上,眼里冒火,“他不过就是来问问你医院法律顾问究竟是谁,你犯得着这么恶毒,直接把他送进警察局?!”   傅知越如今对他的评价一日不如一日。   没心没肺。   唯利是图。   虚伪。   到如今的恶毒。   甚至不等他一句解释。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冷肃的面容依旧不近人情。   傅知越不容他解释,温楚淮也就不解释。   “宪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他未经我允许,闯入我家,”温楚淮直视着傅知越,“违法行为,我报警让人把他带走,有任何问题吗?”   “你明知道他是律师,你这样是在断人前途!”   “律师,就更不能知法犯法。”温楚淮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你……”   傅知越脸色铁青。   他单知道温楚淮天生聪颖,过目不忘,不然也不能在三十岁就读到了博士后,不能三十三岁就成了博士生导师。   可他没想到对法律,温楚淮也这么信手拈来。   “傅知越,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但我也告诉你,想让我给他出具谅解书,”温楚淮顿了顿,“想都不要想。”   “……”   傅知越盯着温楚淮,眼神有一瞬间的阴鸷。   半晌,傅知越问:“温医生,我记得,您一向是不爱与人为难的,怎么今日非要和忆秋过不去?”   你看,傅知越是不喜欢听人解释的,可是事关沈忆秋,他又好像能听进去了。   可温楚淮说不出口。   让他说什么?   说沈忆秋巴巴地上门,把他当成了假想敌,含酸拈醋地朝他宣示了对他傅知越的所有权?   只是想想,温楚淮都觉得可笑的很。   温楚淮不语,旁边却蓦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温老师。”   温楚淮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甩开了傅知越的手,望向来人,“姜……姜修远?”   姜修远是温楚淮的第一个学生,说是开山大弟子也不为过。   “嗯。”姜修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温楚淮和傅知越之间的异常,只笑着对温楚淮道,“大家怕您今天又临阵脱逃,所以让我来接您。”   温楚淮:“……”   姜修远好像才注意到傅知越,“这位是……”   “我……”   “不太熟。”温楚淮打断了傅知越的自我介绍。   傅知越就笑了,转身靠在黑色的迈巴赫上,一手插兜,吊儿郎当,“不太熟……温医生这是又有新人了,急着要跟我这个前男友避嫌?”   “前男友”三个字一出来,温楚淮和姜修远同时变了脸色。   “温老师……”   “没事,玩笑话,”温楚淮没什么表情,只想快点离开,“我们走。”   温楚淮淡淡的,轻轻拍了拍姜修远的肩,率先走在前面。   姜修远会意,跟在温楚淮身后,隔开了傅知越瞪着温楚淮的视线。   上了姜修远的车,温楚淮坐在副驾驶,依旧是挺拔笔直的。   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不存在的幻境。   姜修远打着了火,侧目看了温楚淮一眼,“温老师,座椅的调节按钮在右侧,您不用坐这么直,休息一会,待会做胃镜有的难受。”   “嗯,”温楚淮应了,却没动,“没关系,这样就好。”   他没有乱动别人东西的习惯。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轻笑,还没反应过来,姜修远探过身,一手撑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一手越过温楚淮,按下了副驾驶右侧的按钮。   替温楚淮放倒了一点座椅靠背,也几乎把温楚淮整个人圈在怀里。   温楚淮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   “这样就好了。”姜修远坐回自己的驾驶座,规规矩矩地给自己也系好了安全带,规规矩矩地将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规规矩矩地挨个看过后视镜,准备起步。   仿佛刚才的暧昧只是温楚淮的幻觉。   温楚淮松了一口气,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望向窗外飞快后退的绿化带。   面前突然递过来一个保温杯。   “小米粥。”姜修远看着路口的红灯,没看温楚淮。   温楚淮拧眉,“做胃镜之前不能吃东西,这些基础的知识还需要重复……”   “没让您现在吃,”姜修远偏头,眨了眨眼睛,“您做完了胃镜,麻醉过去以后吃。”   “……姜修远……”   “是那几个小孩,生怕你忙起来又忘了吃饭。”红灯转绿,姜修远缓缓起步,跟温楚淮解释,“估计几个人现在已经在人家科室门口排着队了,要是看到您空着手去,估计心里该埋怨我了。”   温楚淮的师门,堪称是最和谐最互帮互助的师门,姜修远一直替温楚淮管着这几个年轻的小孩,颇有点长兄如父的意思。   只是温楚淮不习惯被人这么照顾。   好在真到了医院,也并没有出现姜修远描述的那样,一群小孩子跑过来关心他的情形。   温楚淮独立惯了,那样的情况反而让他棘手。   “你今天也辛苦了,”温楚淮在诊室门口,拍了拍姜修远的臂膀,“好不容易休个假,赶快回去休息吧。”   “没事,我在外面等您,这个检查要全麻,您出来得有人照顾。”   “不用,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温楚淮还是执意赶他走。   温楚淮见过全麻的人意识回笼的过程,不能说千奇百怪,但也是无奇不有。   温楚淮的性子够爹。   他宁可自己一个人熬过去,也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失了体面。   姜修远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好,那我先回去,老师您自己注意,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温楚淮嗯了一声。   等姜修远走远了,他才关上诊室的门,躺在操作台上。 第16章 胃镜   “不是,我说句实话,咱也是不知道你是经历了什么重大挫折,审美下降到这种地步了。”高泽阳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抬头望着黑着脸来领人的傅知越,转着手里的签字笔,“放着温医生那样凤毛麟角的不好好对人家,非要这么个……只会咋咋呼呼人身攻击的……”   高泽阳想说“垃圾”,碍于自己身上这身制服,到底没说出口。   傅知越捕捉到了关键词,“人身攻击?”   “昂,”高泽阳嗤笑,“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听见你这个小律师,一口一个老男人地骂人家,骂的可欢了,我还以为这丫活不到三十三呢,激动成这样……”   “……”   这样,倒是能解释温楚淮为什么会这么坚决地不出谅解书了。   傅知越闭上眼,捏了捏眉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泽阳坐不住了,离开椅背,手肘撑在黑色的办公桌上,“不是,傅知越,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上大学的时候那么喜欢温楚淮,现在说不爱就不爱了?那你当年那些傻逼事算什么?”   “我……”傅知越回答不上来,他慢慢睁开了眼,“我妈的命横在我跟温楚淮中间,你告诉我我怎么爱?”   “……”   “他当年作出那样的事,没有导师还敢收他做学生。是我妈收下他,让他能顺利进入课题组。可他是怎么做的?!”   傅知越的声声诘问,高泽阳也回答不上来。   同宿舍的人都知道,傅知越的母亲,本来是一位优秀的大学老师。   傅知越从小家境殷实,直到傅知越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家道中落,原本翘着尾巴的傅少爷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好在他身边还有温楚淮。   可这一切的起因,也就坏在有温楚淮。   世间因因果果,似乎都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高泽阳放弃了这个话题,敲着手上的签字笔,“那这事儿现在怎么办?没有当事人的谅解书,人我肯定是不能放。你这小情人儿就得留案底,私闯民宅,可不是件小事儿,换国外当场给你击毙了也没说的。”   “……我知道了,”傅知越起身,似是赌气,“我去找温楚淮要谅解书。”   “哎哎哎?”高泽阳紧跟着站起来,也只能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叮嘱,“你态度好点儿!温楚淮这人吃软不吃硬!”   温楚淮这人吃软不吃硬好像是个公开的秘密。   体现在跟人两军对峙的阵前。   还体现在别人想要照顾他的场合。   温楚淮没想到姜修远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诊室门口。   更没想到他自己是个麻药不敏感的体质。   冷汗在操作台上落了一层,负责麻醉的医生注意到温楚淮绷紧的肌肉线条,有点纳闷,“不是,你这个麻药代谢这么快吗?正常人这种时候都睡的不省人事了。”   温楚淮闭上眼睛,没说话,只是睫毛颤了颤,随着仪器在胃里蠕动,眉心不易察觉地抽搐了几下。   “不是,这不能再给麻药了,”麻醉师停了手,神情坚决地把剩下的麻药收了起来,“再打就容易影响神经了。”   “那就别继续打了,”操作的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医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还不忘跟温楚淮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温医生酒量应该也挺好的吧?”   代谢快的人,酒量一般也不差。   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温楚淮平时也用过,所以也不太起作用。   好在操作的李医生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找到了病灶,两条粗壮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啧啧两声,“小温啊,你这情况,在你这个年纪可不乐观。呐,你看这,溃疡,现在已经有点想要病变了。还有这里、这里、这也是……”   李医生痛心疾首,严肃到把本来坐在旁边乐呵呵等下一位的麻醉医生也招了过去,两个人一起对着医院电脑唉声叹气。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平时医院里团建你也不喝酒,怎么这胃跟个几十年的老酒鬼似的,到处都是创伤?”   “我之前听精神科的王主任说你是不是还吃什么抗抑郁的药?那玩意儿吃多了胃更不好,你还动不动去给你手下的实习生出头,万一哪天要是人家跟你动手了,就你这个胃,外力稍微碰一下,你可能就得来住院了。”   “开点药自己好好回去养着吧,注意饮食和休息,保持心情愉悦,胃就是个情绪器官,你越不高兴它越恶化。”   李医生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加重了语气,“别不当回事,人家好多没你严重的最后都发展成胃癌了,你……”   “什么胃癌?!”   诊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姜修远闯进来。   “……”   “……”   李医生和麻醉师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温楚淮放下了捂着胃的手,从操作台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衬衫上的褶皱,“不是跟你说让你回去了吗?”   “我……”姜修远语塞,“李医生,您刚才说的是温老师吗?”   “我……”   “不是,”温楚淮回答的比李医生还快,“刚刚我们在讨论其他人的病情,你没听完整。”   “那温老师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都没有。”温楚淮淡漠地往外走,“别自己吓唬自己。”   “……”   姜修远觉得哪里不对。   但李医生转向了电脑屏幕,按了报名器通知了下一个病人进来。   麻醉师也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小凳子上。   没人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姜修远抿了抿唇,只能掉头跟上了温楚淮的脚步。   “我自己能回去,”温楚淮不要他送,“你赶紧回家。”   “不行,”姜修远也很坚持,“是我把老师接过来的,当然应该我把老师送回去。”   “……”   温楚淮吐出一口气,想说他固执,但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这两个字就硬是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上了姜修远的车。   温楚淮坐在副驾驶,依旧端正而笔直,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胃里针扎一样疼。   姜修远从储物盒里翻出一小包红枣,塞进温楚淮手里。   “你这是?”   温楚淮侧目,姜修远正专心致志开着车,“补血的,比糖果对胃的刺激性小。” 第17章 你威胁我?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温楚淮蹙了蹙眉,“补血和糖果……”   “我说错了,”姜修远红了耳廓,瞥了一眼温楚淮的方向,似乎是在看后视镜,“补血和糖果没有关系,但我听人说,老师有点低血糖,多吃点红枣有益无害。”   “……”   尽管温楚淮不愿意多想,可是在学生的车上,被不容置喙地塞了这么一包小零食,对于温楚淮来说,还是过于暧昧了。   温楚淮没拆,打开储物盒,又把那包红枣放了回去。   姜修远诧异,“怎么了?”   “没有在车上吃东西的习惯。”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姜修远虎了吧唧地重新拽开盒子,趁着等红绿灯的几十秒,撕开包装袋,从里面捏起一颗扔进自己嘴里,剩下的塞给温楚淮,“好吃,我特意从西北那边买的,甜,不信你尝尝?”   他介绍完,见温楚淮还是没有吃的意思,干脆伸手又捏了一颗,送到温楚淮唇边,“真的,不甜你打我。”   “……”   “……”   温楚淮没张口。   两厢对视下,姜修远蓦然意识到是自己僭越了。   “滴——”   后车鸣笛,吓得姜修远一个激灵。   红枣从指尖滚落,砸在车底,骨碌碌滚得不知所踪。   温楚淮目视前方,看起来也没将姜修远方才的失态记在心上。   只是在通过红绿灯的一刹那,温楚淮开口,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啊。”   “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   “有心仪的对象了吗?”   姜修远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手指无意识收紧了,脸也慢慢涨红,“我……还没准备找女朋友。”   “年纪合适,该谈就谈吧。”   “……”   姜修远没再说话。   只是从车内后视镜瞥了几眼温楚淮的神态。   温楚淮没什么太多的表情,眉目舒展,正如一位不远不近的长辈。   只是那袋红枣终究被温楚淮落在车里,一颗也没动过。   到了温楚淮所住的小区门口,温楚淮下了车,拒绝了姜修远送他到楼下的请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刷卡,进小区,上楼梯,转弯。   一气呵成,没有往身后看过半眼。   走到楼下看见熟悉的车牌号,还是傅知越。   傅知越降下车窗,掸落指间香烟燃尽的灰烬,态度也比早上和缓了许多,“怎么才回来?”   温楚淮脚步顿了顿,没准备搭理他。   傅知越赶紧下了车,跟在温楚淮身后。   “你干什么?”温楚淮站在家门口,没开门,转过身,没什么声调地问傅知越。   “我……”傅知越语塞。   想呛温楚淮一句“你难道不知道我来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温楚淮吃软不吃硬。   于是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来看看,我记得你今天不值班的……”   他随口胡扯,毕竟温楚淮工作起来哪有个准信,有时候说好了休班,医院或者实验室一个电话就又把人叫走了。   更何况今天来接温楚淮的还是温楚淮的学生。   可就好死不死,今天温楚淮还真就是为了自己去的医院。   听傅知越这么说,温楚淮静了静,周身的戾气肉眼可见得散去大半,“有什么话进来说。”   温楚淮这种行为大概可以称得上是引狼入室。   狼崽子跟着他进了屋,看着他脱去过膝的大衣,露出衬衫和西裤包裹住的细腰长腿。   看着他扯松了领带,解开了紧紧扣住的第一颗纽扣,精致的喉结在纤长的颈部上下滚动。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扣住杯子,接水的时候,衬衫底下骨节分明,青筋蜿蜒的手腕。   看着看着,傅知越的眼神便幽暗下来。   喉间仿佛燃起了火,将那点水分熬干了,干渴难耐。   他掌过那腰,吻过那喉结,扣住过那双手腕。   他当然知道,那些清雅禁欲的包裹之下,若是被弄开了,会盛放出什么样的妖冶之花。   温楚淮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傅知越眼中的猎物。   “你来,如果是为了让我同意把沈忆秋放出来,”温楚淮自顾自走到沙发边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一手搁在膝头,“那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日光从阳台的几根翠竹间隙中洒进来,将朦胧的竹影投在温楚淮肩上,像一幅淡墨的国画。   任何色彩都是亵渎。   可傅知越无数次把这幅国画撕开了揉碎了,让这幅画沾上自己的痕迹。   浓墨重彩。   傅知越拎过一把椅子,搁在温楚淮对面,“沈忆秋来找您麻烦,这事儿是他做的不对,我替他跟您道歉。”   “我不接受。”   “嘶——”   傅知越牙疼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温楚淮这么不近人情。   他傅知越恣意张扬了三十年,头一遭为了别人这么忍气吞声跟人道歉,温楚淮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   “你怎么……”   “傅知越,你以什么立场来要我出谅解书?”   “这跟你出谅解书有关系吗?”   温楚淮抬眼,“如果我说,有关系呢?”   “我……”   法庭上口若悬河的傅知越,突然就卡了壳。   温楚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什么立场?   重要吗?   “我……”傅知越稀里糊涂地,“我是他带教律师,他是我带的第一个实习律师,你这样搞他,我很没面子。”   “……”   温楚淮不说话了,只是端了杯子,一口一口抿着水。   抿得一双唇水光潋滟,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粉色来。   等到傅知越以为这事儿是彻底办不成了,温楚淮才开了口。   “十万。”   “什么?”   “医院下一年度的顾问合同,签给你,”温楚淮抬眼,看着坐到自己对面的温楚淮,“顾问费,十万。”   “……”   傅知越没想到温楚淮突然提起了这一茬。   大概这么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傅知越扯起了一边唇角,是个略带讥讽的弧度,“十万……温医生是觉得,我傅知越已经缺案源缺到需要靠低价竞争了?”   “你不缺,”温楚淮眉毛也没动一下,“看你想不想让沈忆秋出来。”   “你威胁我?” 第18章 真让人恶心   “各取所需而已。”   傅知越想要把沈忆秋捞出来,而温楚淮也需要给自己的学生争取一个公正合理的对待。   温楚淮垂落眼帘,吹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梗,涟漪摇碎了倒映着的温楚淮的眉眼。   “温医生倒还真是……”傅知越磨了磨牙,“会趁人之危。”   傅知越“唰”一下站起身,负气往门外走。   路过客厅的博古架,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格子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是他拿到北城大学的毕业证书,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做了发言,彻底结束学生生涯的那天,和温楚淮一起拍的。   那时候的傅知越,刚刚从大学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学生气,而那时候的温楚淮已经研二有自己的独立研究了。   毕业的那天,温楚淮给他买了一捧花,几朵向日葵开得灿烂。   温楚淮说:“从今天开始就不是学生了。”   傅知越扯着温楚淮的袖子,“现在我也毕业了,咱们可以同居了,我可以每天回家陪你了。”   温楚淮望着三四年时间,个头窜的比他还要高一点点的男孩子,嗯了一声。   对于傅知越来说,这个简单的音符已经是莫大的肯定。   那似乎是温楚淮第一次敞开心扉,给傅知越留了一席之地,没再把傅知越的纠缠当成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那天,傅知越拉着温楚淮,在北城大学的门口拍了好多张照片。   温楚淮很好看,高鼻梁,桃花眼,是那种很传统中式古典美男的长相和气韵,上镜怎么都是吸睛的。   只是不爱笑。   傅知越好不容易才从几十张差不多的照片里找到一张温楚淮表情没有那么严肃的,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去学校照相馆里洗出来,怕单独的一张照片放久了褪色,还特意定制了一个相框,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进去。   然后把照片放在他和温楚淮同居的房子里。   再后来温楚淮买了自己的房子,搬家的时候,傅知越不嫌麻烦,珍重地把这个相框放在所有行李的最上面,摆进了温楚淮的新家。   温楚淮一直都没什么表示,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傅知越把它摆在哪里,温楚淮似乎也不会多看几眼。   可那个相框永远是洁净的,纤尘不染。   而傅知越从来没有打扫过。   或许是傅知越在博古架前停留的时间太久,久到温楚淮意识到了什么,走过来,准备收起那个相框。   “前段时间收拾家,忘记处理了。”温楚淮如是说。   相片的褪色尚可以用物理方法延缓,可是感情是延缓不了的。   那个会抱着相框搬家的傅知越,终究还是把他曾经抱过的相框遗忘在角落里。   傅知越从回忆中抽身,回眸望着温楚淮的背影,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你想怎么处理?”   “……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傅知越那股子倔劲儿又上了头,“那上面的人是我!我有这张照片的肖像权!”   温楚淮被他抓住肩膀拧过身,古井无波的眸子望着傅知越,“你的东西,前几天你已经收走了,这个东西,默认是遗弃物。占有即所有,它现在是我的。”   “好好好,”傅知越哑然,“我怎么不知道温医生什么时候法律也学的这么好了?”   “……”   “那我也告诉你,”傅知越笑了,捏着温楚淮肩膀的手,指甲渐渐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个东西,叫做遗忘物,而非遗弃物。我依旧是它的所有权人。”   傅知越的指尖快要嵌进温楚淮的关节里,把温楚淮捏碎在他掌心中。   “所以温医生,如果您不愿意还给我,我不介意跟温医生好好探讨一下这个东西的性质和归属。”   “……何必呢。”   “什么?”傅知越没听清。   “没什么。”温楚淮拿着那个相框,“这张照片可以还给你,但顾问协议你要签。”   “……”   温楚淮又退一步,“我也会出沈忆秋的谅解书。”   温楚淮极少有这样退让的时候,可就算是退让,温楚淮依旧是镇定的,丝毫没有委屈和不甘。   傅知越不止一次怀疑温楚淮这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情感。   “……好,”傅知越舔了舔后槽牙,倏忽一笑,“我签。”   “十万。”   “……十万就十万。”   傅知越答应得爽快,温楚淮的工作效率也高,一个电话打到院长办公室,没几分钟医院的法务就把已经草拟好的合同发过来。   温楚淮把合同打印出来,傅知越大致浏览了一遍,基本的权利义务违约条款确定了,在最后唰唰几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至此,院长发布的任务似乎圆满完成了,而他的实习生似乎也都能踏踏实实的度过这个规培期。   傅知越站起来,合上三份合同,卷起来就要带走。   温楚淮拦住,“留下一份,医院要存档。”   “我带回去给合同盖章,”傅知越翻开给温楚淮看,“你们医院是甲方,乙方是天恒律师事务所,不是我个人,只有我一个人签字没用,要律所盖公章。温医生要是想要一份没有效力的合同,那我也没意见。”   温楚淮松了手。   傅知越看了一眼被温楚淮抓皱的合同,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冲温楚淮张开手。   相框交到傅知越手里。   傅知越低头看着照片里九年前笑得一脸傻气的自己,勾了勾唇,满是讽刺。   然后当着温楚淮的面,把相框扔进垃圾桶里。   连带着那张照片。   玻璃砸在垃圾桶底部,哗啦啦碎了一地。   傅知越的声音极为凉薄,“真是恶心……”   不知道说的是温楚淮,还是曾经那段飞蛾扑火的感情。 第19章 谅解书   温楚淮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而傅知越,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居然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牛逼啊傅知越,”警察局里,高泽阳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鉴别着手里那张谅解书的真伪,“能这么快让温医生松口。”   傅知越吊着二郎腿坐在高泽阳对面,闻言点了点高泽阳面前的桌子,“别那么多废话,谅解书给你拿过来,人给我放了。”   “别急啊,我得跟温医生确认一下,别是你小子又不做人,搞强取豪夺那一套。”   “你他妈……”   “喂,温医生!”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傅知越后面骂人的话就噎了回去,冷眼看着高泽阳一副狗腿样。   “ 哎,哎,是您自愿出的谅解书就行……”   “是,我这边马上就把人放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随时联系我,我马上去逮他丫的……”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也不知道温楚淮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了什么,就看见高泽阳笑得像四月天的牡丹花,见牙不见眼。   傅知越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   高泽阳瞪了他一下,客客气气地跟温楚淮挂了电话。   “这也就是温医生大度,不跟你那个小情人一般见识,你要是换成别人,非得让他在局子里面蹲几天不行,说话也太他妈气人了……”   高泽阳想起那天听的只言片语,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小情人?”   “什么什么小情人?”高泽阳比傅知越还诧异,“关起来的那个,沈忆秋,不是你的新对象?”   “那是我的实习律师,”傅知越差点没一脚把高泽阳椅子踹翻,“神他妈小情人!老子是那种会无缝衔接的人吗?!”   “艹!那沈忆秋那天找温医生说那些话干什么?!”高泽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没什么好气,“老子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丫当年对温楚淮也是掏心掏肺的,现在还不是说甩了人家就甩了人家?”   “滚滚滚滚滚,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甩他了?!”   “……”高泽阳闭嘴了,眼珠子贼溜溜转了两圈,“听你这个意思,你们俩分手,不会是……温医生提出来的吧?!”   “……”   “不应该啊,你之前的事迹我不太了解,但是从你进了大学到你毕业,你哪一步不是温医生给你保驾护航的?你是他亲手养大的玫瑰,他能舍得放手?”   “滚一边儿去,你才玫瑰。”   “哎呀还是带刺的玫瑰……”   赶在傅知越下一脚踹过来之前,高泽阳打了个嘴炮,跳起来抓着钥匙就往后面跑。   不大的办公室陷入了寂静。   傅知越望着被高泽阳落在桌上的电话,耳边还是高泽阳的那句——   “从你进了大学到你毕业,你哪一步不是温医生给你保驾护航的。”   是。   傅知越进入大学,刚成年不久,刚从纪律森严的高中升到自由无拘的大学,正是心最野的时候。   高中老师基本都会说一句话:“高中苦三年,到了大学就好了,到了大学,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话都是骗傻子的。   就像在驴背上绑根杆,杆上吊一根胡萝卜,胡萝卜就挂在驴眼前。   百里油耗一根胡萝卜。   实际上把这句话当真的,大学真要全用来傻乐,这辈子基本上也就泯然众人了。   所以从新生开学典礼,傅知越对温楚淮死缠烂打开始,温楚淮就给傅知越制定好了大学四年的学习任务——   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时候过四六级。   什么时候参加学校比赛。   有哪些比赛是必须参加的,哪些比赛可以暂缓。   哪些对傅知越的专业和毕业工作有帮助,哪些纯粹就是撑个场面,万一要是精力不够,或者出了什么差池,两个撞上了,应该先保哪一个。   傅知越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温楚淮一个隔壁医科大的学生,还是那种尖子生,天天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实验室里泡着的人,是怎么对北城大学的学生活动了解得那么清楚。   可温楚淮就是了解那么清楚,以至于傅知越毕业的时候,简历满满当当,往哪一放都是金光闪闪,跟傅知越在一起面试的,只要看见傅知越来了,都觉得压力山大。   毕业以后更是。   温楚淮带着傅知越到处跑,酒局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小孩年纪还小,酒量不行,这杯我替他敬您。”   其实傅知越知道,温楚淮这个人,要他低头比要他的命都难,但是为了傅知越的路能好走一点,温楚淮也曾经低三下四的替他朝别人伸手要过案源,才能有后面傅知越事业蒸蒸日上。   他是他亲手养大的玫瑰。   傅知越想,如果没有中间的那些事,对于这个说法,傅知越应该会挺起胸脯,“小爷就是他亲手养大的玫瑰,你嫉妒你让他也养你啊。他才不养,他只养我一个。”   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   “知越……”   熟悉的怯生生的声音炸开在傅知越耳边。   傅知越惊了一跳,眨眨眼回过神来,看着两天不见瘦了一圈的沈忆秋,“你……”   “知越,你怎么才来救我……”   “咳……”傅知越站起来,对沈忆秋不同寻常的举动还是蹙了眉,“刚拿到谅解书。”   “谅解书,你是去求温医生了吗?”   “算不上求,”傅知越和温楚淮很相似的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喜欢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上,“你以后不要去招惹他了。”   “我没有,我只是……”沈忆秋咬了咬唇,“只是听傅律师说,说傅律师在帮我争取医院的案源,我想着不能只让傅律师一个人操心,我自己也要多打听打听消息,所以就去找温医生问问情况。可谁知道……”   沈忆秋低下头,再抬起脸来,眼睛里已经有了水光,“对不起,我是不是给傅律师添麻烦了?”   “你……”傅知越觉得不对。   但想想温楚淮这人平时对人的态度就冷冷淡淡的,这次的医院顾问费又这么低,沈忆秋年轻不知道周旋,两个人发生点摩擦也是正常的,何况高泽阳听到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傅知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事,这次就算了。医院的案源我来想办法,你别再去找他了。”   “嗯!”沈忆秋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重重点头,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抬起头,突然扑到傅知越怀里,“我就知道傅律师对我最好了!” 第20章 催婚   这一下猝不及防,不只傅知越,就连警察局里的其他警察也都看傻了。   看看傅知越,又看看笑得灿烂的沈忆秋,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傅律师这个实习律师……有点意思。”   有点什么意思,他们没说,傅知越当然也不会自己上赶着找没趣。   他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冷了脸,“在外面要有律师的样子,不要搂搂抱抱的。”   “哦……”沈忆秋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一时激动嘛……”   “你何止是一时激动,”高泽阳刚刚在里面的办公室办手续,隔着窗户看到放在的一幕,出来又不好多说什么,冷嘲热讽,“傅知越,你丫……还真是会招蜂引蝶的。”   傅知越绷起了脸,没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高泽阳递过来的手续,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行,那没什么事你们就赶紧走吧,”高泽阳的声音凉凉的,“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高泽阳夹枪带棒,傅知越不是没有听出来。   出了派出所,被阴阳怪气了一通的傅知越,还是忍不住,在原地站了一会,拿出手机给温楚淮打电话。   另一头的等待音没响几声,就被人挂断了。   “艹……”   傅知越的心情越发阴郁。   然而傅知越那边阴郁他的,温楚淮这边其乐融融。   十几个学生跟温楚淮围坐在大桌子前,眼巴巴地看着一道道菜被端进来,道道色泽油亮,香气扑鼻。   “别拘束,”温楚淮拿起了筷子,“趁热吃。”   “嗯!”   “谢谢温老师!”   白子萱带头,一群小崽子饿虎扑食一样,下箸如飞。   桌子转了一圈后,终于有人想起来一些餐桌礼仪,端起面前的杯子,“咱们敬温老师一个吧?”   “对对对!”白子萱嘴里的菜都没来得及咽下去,赶紧跟上,“感恩温老师!才能让我没死在规培期!”   “哈,何止,我轮岗了这么多科室,只有温老师这里,才真正让我体会到了身为人的尊严。”   “说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病人甲流了主任让人家好好休息,请个病假住院治疗,我甲流了烧到39.7℃主任让我在工位上眯一会行了,起来还得写病历呢……”   “最绝的是,我们打工还得给医院钱,感谢它给我一个打工且挨骂的机会,你说气人不气人。”   “呜呜呜绝了,我本来都准备辞职以后不干医生了,但是来了温老师的科室,我觉得我还能再战几年!”   一群二十出头的小孩,高高端着各自面前的奶茶,提到之前的实习经历,小嘴撇的能挂个油壶,看向温楚淮的眼神里却都是亮亮的。   温楚淮的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拿出来扫了一眼,屏幕上是傅知越的名字。   温楚淮动作顿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息屏键。   手机停止了震动。   “温老师?”坐在温楚淮身边的姜修远注意到了,“怎么了?”   “没事。”   温楚淮略过了这个话题。   抬头,环视一周,对上的都是小狗一样水汪汪又充满期盼的眼睛。   温楚淮笑了,也去端自己面前小孩子给他点的杨枝甘露,“嗯,那就喝一个。”   “你别喝奶茶,”姜修远突然伸过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把温楚淮的奶茶抽走了,换成了自己面前还没拆的红枣茶,“太冷了,喝这个。”   “……”   “……”   “……”   四下皆寂。   白子萱大着胆子,咽了口唾沫,小声开口,“姜……姜师兄……你这是……”   “没事。”温楚淮眉心微微拢起,但也没多说什么,想去拿回那杯杨枝甘露,“来,我们……”   姜修远把杨枝甘露举得远远的,“李主任上次说了,您的胃不好,生冷的最好还是别吃。”   “……”   “……”   这下已经不是寂静了。   一桌人目光游移,没有一个敢往温楚淮和姜修远那边瞟半眼。   手里的奶茶也都放下来。   妈耶,点奶茶的时候想着真难得有这样不进行服从性测试的领导,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修罗场。   白子萱毛都炸起来了,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姜师兄,你刚刚说温老师怎么了?温老师不是说他没什么事吗?”   “他……”   “姜修远。”温楚淮蓦然出声,打断了姜修远将要出口的实情。   “……”   温楚淮吐了一口气,那杯红枣茶还是没有接,“你是他们的大师兄,年纪也不小了,该早点找个女朋友,给你的师弟师妹们做个表率。”   姜修远一怔,杨枝甘露搁在手边,他抽了张纸巾,垂下眼,擦干净掌心的水渍,“老师说的对,但工作太忙了,也陪不了女方,对人家不公平,就算了。”   “没关系,我不禁止办公室恋情。”温楚淮说,“我今天把你们聚在一起,也是为了这件事。你们的年纪都差不多,如果有互相中意的,都可以相处着试试看。”   “工作性质和工作时间都能对的上,你们相处起来也方便。”温楚淮把那杯杨枝甘露重新端回自己面前,云淡风轻的,“你们姜师兄是个不错的人,如果有谁中意他,也可以跟我说说,我来撮合撮合,到时候你们婚礼上,也给你们当个证婚人。”   “……”   “……”   谁都能看出,姜修远嘴角的笑容在那一刻淡了下去。   有人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地开口,“可能……姜师兄心里已经有人了吧……”   “是么,倒是没听他提起过,”温楚淮说,却并没有看姜修远,“不过有的感情,确实没有必要开始,开始了,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负担。”   温楚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杨枝甘露杯子外壁挂着的水珠,慢慢转头,望向了姜修远,“你觉得呢?” 第21章 误伤   包厢里的空气都快要凝滞起来了。   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只听温楚淮还是平平静静的,“还有白子萱。”   白子萱一哆嗦,抬头看向和她对角线的温楚淮。   “你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小的,”温楚淮薄唇一张一合,“现在科研任务还不重,有师兄师姐替你分担。趁着这个时间,有心仪的男孩子可以相处看看,不用局限于我们这些人,其他行业的未尝不可。”   “我还不想找男朋友……”   白子萱想狡辩两句,可是对上温楚淮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狡辩的必要了。   温楚淮放下筷子,轻轻举起那杯杨枝甘露,“不说这么多了,好好吃饭。”   “好!”   “谢谢温老师!”   “提前祝老师新年快乐!”   ……   原本凝滞的气氛再次活络起来,刚才的那些话,除了姜修远和白子萱,似乎没人真的放到心里去。   温楚淮当着姜修远的面喝了一口那杯掺着碎冰碴的杨枝甘露,这其中的意思,只有温楚淮和姜修远两个人知道。   姜修远的眸子黯淡了下去,不再看温楚淮的方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顿饭,局外人吃得兴高采烈,局中人吃得如鲠在喉。   那杯杨枝甘露终究还是太冷了,哪怕温楚淮喝慢了些,口腔的温度融化了里面的碎冰,咽下去冰水落在胃里的那一瞬,温楚淮的指尖还是颤了颤。   几不可觉。   然后不动声色地换成了酒店提供的热水。   散场已是晚上十点。   温楚淮坐在驾驶座,降下车窗,望着路上飞驰而过的车水马龙。   “这个案子还请傅律师多费费心,有什么需要的材料尽管告诉我们……”   风把几人的高声谈论送进温楚淮耳朵里。   温楚淮收回目光,看见餐厅的大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傅知越,西装革履,气宇轩昂。   更衬得旁边的沈忆秋弱柳扶风。   傅知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温楚淮的车,被众人簇拥着,经过温楚淮的时候,连眼神也没往这边偏移半寸。   冬日的晚风小刀子一样掠走了车内的暖气,温楚淮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树荫下明明灭灭。   他一向对吃喝不怎么在意,平时这些都是傅知越在张罗,这是温楚淮第一次在和学生的聚餐里主动选了一个餐厅。   此刻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选的这家餐厅,是傅知越最常带他来的。   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适,车里备着的胃药用完了还没来得及补上,温楚淮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把烟往嘴边递,只看着飘渺的白烟融化在冰冷的空气里。   也看到后视镜里走进来一人,还没等温楚淮反应,径直截下温楚淮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走到路边的公共垃圾桶边捻灭。   温楚淮下了车。   寻着人影望去,正对上姜修远温柔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温楚淮问。   “把师弟师妹都送上车了。”姜修远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姜修远走过来,轻轻弯腰,就碰到了温楚淮握在手里的车钥匙,“温老师,我送您回家。”   “不必了,”温楚淮往后撤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车身上,“你自己回去。”   “……”   “姜修远,”温楚淮说,“你应该知道席上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可是一段感情该不该开始……”姜修远逼近半步,“没有尝试过,谁都不知道。”   “我不是同性恋。”   “你是。”   “你是我的学生……”   “我也可以不是。”   “你!”   胃里一阵紧痛,温楚淮闭了闭眼睛,猛地攥住了身后的车门把手。   “胡闹!”   “我没有在开玩笑,”姜修远又进了一寸,几乎将温楚淮困死在自己和车身之间。   他伸出手,声音低缓,“温老师,我也可以不是您的学生,如果您拒绝我,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   “你……”温楚淮再睁开眼睛,面前的姜修远几乎要和他站在一起。   这已经突破了温楚淮的安全距离。   温楚淮伸出手去推,却被姜修远抓住了手腕。   “放手。”   那手腕上还残留着上次傅知越荒唐后留下的痕迹。   淡红的,环在冷白到有些泛青的手腕上。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修远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就被拽起来,接着一拳不留余力地砸在他脸上!   “傅知越!”   “姜修远!你他妈是个畜生!他是你的老师!”傅知越根本听不见温楚淮的喝止。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人,要把温楚淮抢走。   这些手段,傅知越都用过。   傅知越知道,温楚淮拒绝不了这么直白的爱意。   只要姜修远足够执着,就像他当年那样,就凭温楚淮这人心软,用不了多久,姜修远就能把温楚淮拿下!   他傅知越占有过的人,哪怕是他不要了,哪怕是这人死了,也只能是他傅知越一个人的!   傅知越打红了眼,没了半分首席律师的体面。   姜修远不是温楚淮,两个势均力敌的男人是谁也不可能让着对方的。   于是一个首席律师,一个医学博士,在深夜的路边扭打起来,拳拳到肉。   最后傅知越几乎没了理智,一拳出去指骨都咔咔作响,却没落在预想中的姜修远身上。   “砰——!”   “温老师!”   “温楚淮!”   那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温楚淮胸口,几乎让温楚淮闭过气去,嘴唇上本就淡薄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你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温楚淮忍下了一阵呛咳,低斥一句,“像什么样子!”   “温老师……”   姜修远想去扶他,被温楚淮甩开了。   温楚淮撑着引擎盖,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大碍。   傅知越冷眼旁观,看了看温楚淮,又看了看一旁担心不已的姜修远。突然一阵哂笑,“温教授就这么饥渴难耐,如今就连自己的学生也不放过了?”   姜修远眼睛也红了,“你!”   “姜修远,”胸口迟来一阵闷痛,疼得温楚淮一身冷汗,一句话也不想说,“上车。”   眼下的情况,他不能把姜修远和傅知越单独放在一起。   医生的手金贵,不是用来打架的。   姜修远不甘心,“可是……”   “别管他,上车。”   “……”   姜修远还想说什么,可看到温楚淮的表情,又咽了回去,只能先上了副驾驶。   温楚淮撑着驾驶室的门缓了缓,攒够了力气,拉开驾驶室的门。   听见傅知越在他身后说了一句,“温楚淮,你要是敢走,之前的顾问合同,一笔勾销。” 第22章 我也是你的病人   温楚淮还是走了。   临走前干脆利落地甩下两个字,“随你。”   中气十足。   只有温楚淮自己知道,说话间胸腔震动牵扯到伤处,这两个字以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汽车尾气消散在冰封的冬夜里。   温楚淮先把姜修远送回了家,回到自己家楼下已经是后半夜。   万籁俱寂,小区里的路灯都暗了下来,仅仅能在脚下照一个朦胧的光晕。   温楚淮终于软下脊背,伏在方向盘上,细碎地呼吸汲取着稀薄的氧气。   胸腔和胃,分不清哪边更疼,疼的他指尖都是麻的,连打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这样蜷缩了多久,温楚淮意识都有点涣散的时候,有人拉开了驾驶室的门,将他抱出去。   温楚淮想要拒绝,可一出声就牵扯到胸口的新伤,眼前一黑,终究还是没了意识。   温楚淮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还在大学,那时候的温楚淮也瘦,但没有现在这么过分。   他只是没有大块的肌肉,可浑身薄肌线条流畅,整个人高挑又健康。   然而画面一转,有冷光乍现的仪器,刺鼻腐蚀的药水,五彩斑斓的药片,黑云压城一般自四面八方覆压下来,最后头顶能看见的只剩下明晃晃的惨白的手术灯。   耳边最后的声音忽远忽近,“楚淮,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帮我照顾好知越……”   走出医院的温楚淮单薄得像是一张纸,轻轻一揉就碎了。   可即便是这样,那个陪他一起走进医院的人,终究还是没能跟他一起走出来。   温楚淮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回笼,认出这是自己的卧室。   不大的房子里充斥着食物的浓香,隐约还能听见厨房里筷子搅打鸡蛋的脆响。   温楚淮想起身,胸前的钝痛还是让他动作一滞。   想想今天还要去医院坐门诊,温楚淮从床头柜的药盒里摸了片止痛片吃了。   拉开卧室的门,看见姜修远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桌上已经炒好了两个菜,清炒虾仁,胡萝卜炒青笋。   姜修远正把刚做好的鸡蛋汤端出来,看见温楚淮醒了,围裙也没摘就走过来。   温楚淮问:“你怎么在这?”   “我……”姜修远在围裙上蹭干净手上的凉水,“昨天怕您一个人开车不安全,所以想看看您有没有到家……”   “……”温楚淮无言,也实在没脸说出自己没事这种显而易见的谎来,“下次有什么事就打电话。”   “哦……”   姜修远没说就是打了十几个电话打不通,他才直接打个车来到温楚淮家楼下。   他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却在温楚淮想开口的时候抬手覆上了温楚淮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温楚淮“啪”一下打开姜修远的手,“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   “哦……”姜修远望着温楚淮从他身边经过的背影,满眼无奈。   姜修远的手艺如何,温楚淮其实没心思细品。   昨天傅知越的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就连食物经过食道都能引起一阵撕扯的痛。   温楚淮干脆放下筷子,“吃完我送你回家。”   姜修远顿了顿,“可是如果今天傅知越又……”   “我今天值班,医院里见不到他。”   “……嗯。”姜修远欲言又止,“温老师,您跟傅知越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为什么当年她陪您一起住院治疗,后来您康复了,但是……”   “你听说了什么?”   “不不不……”姜修远赶紧摆手。   温楚淮闭上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重复,“吃完我送你回家。”   他什么都没多说。   吃完饭,哪怕姜修远坚持,温楚淮还是把姜修远送回了家,自己去医院上班。   不知道是谁给他排的号,一天放了九十多个,注定他今天得加班。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温楚淮连饭也没吃,偶尔喝两口水润润嗓子,才算是看到了八十多个。   电脑屏幕上的字甚至开始有了重影。   温楚淮也没注意下一个患者叫什么,直到人站在他面前。   是傅知越。   温楚淮看了一眼屏幕上患者的名字。   还真是傅知越。   温楚淮什么都没说,伸手要去按下一个患者的名字。   却被傅知越抓住了手腕。   温楚淮冷声,“你干什么?”   “温教授,”傅知越舔了舔唇,笑得恶意,“我也是挂了号的,你的病人。”   他死死地盯着温楚淮,纤长睫毛下的眸光锐利,挂着绿色的涎液,想把温楚淮裹起来。   温楚淮对上那双眸子,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舒了一口气,拿起桌角的水杯润了润嘶哑的喉咙,“去挂精神科。”   傅知越就笑了。   “我早就知道,温医生是没什么人性的……”   昨天那一拳有多重,傅知越不是不清楚,那么昏暗的路灯,他都能看到温楚淮的脸色透着青白。   回去以后傅知越左想右想,还是登陆了医院的软件,发现温楚淮的号早就抢完了,于是在医院里找人高价买了“二手号”。   折腾了大半天,换来温楚淮一句,去挂精神科。   “温医生,你平时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病人的吗?”   “……与你无关。”温楚淮放下了水杯,“有病就说,没病出去。”   “有,”傅知越往前坐了坐,手肘搁在桌上,倾身,逼近了温楚淮,“我想请问温医生,马上就到我妈的忌日了,最近我总是梦见她。温医生,你梦见过吗?” 第23章 去世的孩子   温楚淮的指尖僵了一下。   耳边纷纷扰扰,是昨天没有做完的那个梦。   梦里女人五官娇好,靠在床头,比温楚淮还要瘦骨嶙峋。   她拉着温楚淮的手,颧骨高高耸起的脸上带着惋惜的笑容,“楚淮,你比知越年长,也比他冷静。知越这孩子冲动,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不要告诉他……”   温楚淮垂下眼帘,无甚表情地点了下一位患者的名字,“没有。”   “你!”   “温医生!温医生!”   诊室的门被撞开,抱着襁褓的男人闯进来。   有人在他身后把诊室的门关上了,门合上的前一秒温楚淮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这个被襁褓包住的孩子,这个月已经来了第三回了。   温楚淮捏了捏眉心,胃隐隐有些抽搐。   傅知越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   但他不甘心。   于是走到诊室角落,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盯着温楚淮的背影。   甚至对闯进来的神色焦急的男人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像是给男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温医生,”男人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勾着腰,冲温楚淮陪着笑脸,“孩子一直不舒服,一直哭,求求您给开点药……”   温楚淮靠在椅背上,冲男人扬了扬下巴,“把襁褓打开。”   “……”男人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孩子……不能见风……”   “不能见风……”温楚淮嗤笑,摇了摇头,手中的笔撂在桌上。   “啪嗒”一声。   “上次你母亲抱这个孩子来,不让我们检查的理由是见不了光。”温楚淮笑着,声音却极冷,“你们听好,你们想要的那种药,整个北城,所有医院,只有这家医院够资质等级使用。这家医院,门诊坐诊的所有人,只有我有资格审批。”   “你想要开药,可以,但你们必须把襁褓打开,我必须见到患者本人,否则这个诊断我不可能给你们下,这个药我也不可能给你们开!”   说到最后温楚淮声色俱厉,锥子一样撕碎了诊室里原本和谐的假象。   男人嘴唇哆嗦了一下,躲开了温楚淮咄咄逼人的视线,下意识把那个襁褓搂得更紧。   “要么你们把襁褓打开,要么你们把孩子抱走。傅知越!”温楚淮准备叫下一个号,余光瞥见傅知越快步走来,下意识断喝一声,“不许抱!”   可已经晚了。   傅知越本想就着男人的手,揭开襁褓看看孩子是什么情况,别延误了病情。   然而刚才还在温楚淮的呵斥中窝窝囊囊的男人,几乎是跳起来把手里的襁褓塞进傅知越怀里,手脚麻利得让傅知越都没反应过来。   傅知越直觉中了套,勉强镇定下来,揭开那襁褓一角,发现里面婴儿的面部是不正常的灰白。   是死了好久的孩子!   傅知越手指一抖,瞪向那男人。   诡计得逞,男人突然一改刚才的畏缩,两腿一抻,靠在椅子上就开始嚎啕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你们这些医生弄死了!你们还我的孩子!”   诊室的门再次被暴力撞开,满脸橘皮的老太太扑进来,却不是向着那个毫无动静的襁褓,而是扑到自己儿子身上,咧开嘴开始干嚎,“我苦命的小孙孙,我苦命的儿子呦……”   “我儿子那么辛苦生下的孩子,就被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医生弄死了!”   一系列变故突如其来又丝滑流畅,丝毫不给围观群众反应的时间。   等在诊室外面剩下的十几个病人和家属凑着头往里面瞧。瞅瞅温楚淮,又瞅瞅傅知越,最后目光落在哭天抢地的母子俩身上,对着诊室里面指指点点。   动静大到院长都很快赶过来,分开挤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才踏进诊室。   “怎么回事?”   “你们这些医生害死了我孙女!赔钱!你们赔钱!”   “孩子在我手里还好好的,到了他们手里就死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妈你别难过,咱们得坚强起来,咱们得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一老一少抱头痛哭,半天也没见到一滴眼泪。   院长脸色铁青,再看看傅知越怀里,这么大动静都毫无声息的襁褓,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院长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谁把孩子接过来的?!”   傅知越开口,“我……”   “是我,”温楚淮先傅知越一步,“我接过来的。抱歉院长,是我没做好风险管理,这次的损失由我承担。”   “由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院长眉毛都立了起来。   那对母子听见温楚淮的话,忙不迭地打断了院长的话,“你们弄死了我们孩子,我们要三百万!”   “对!我老婆为了这个孩子难产死了!加上我老婆的彩礼和生这个孩子的费用,你们都得补给我们!三百万不够!四百万才行!”   “啊呀我苦命的孩子……”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也不到你们医院来看病了……”   母子俩触及温楚淮的视线,心虚地一抖,又转开目光,冲着门口看热闹拍视频的围观群众干嚎。   院长说的没错,四百万,哪怕是对温楚淮,也不是个小数目。   那母子得逞了,男人甚至拿出了手机,要亲自拍摄温楚淮的反应,“我要曝光你们!你们这些黑心医生!就等着被网友的唾沫星子淹死吧!”   “你先别发到网上,”院长沉着脸,勉强陪着笑去跟男人商量,“这件事究竟怎么样还没有定论,咱们都可以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你们害死了我孙女,就该赔钱!”老太太警惕地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后缩了缩,“儿子,发!发到网上!让他们知道厉害!”   院长拧起眉,呵呵笑了两声,“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想你们应该比我们了解的清楚。”   “……”   “……”   原本胜券在握的母子俩脸红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   老太太揪着自己儿子的衣服,不甘心地让了一步,“那你们说能赔多少?”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赔得少我们肯定不答应。”   院长回头瞟了温楚淮一眼,开价,“四万。”   “四万?!”老太太跳起来,黑皱的手指戳着院长的鼻子,“我儿子光娶这个媳妇儿,车子房子加在一起就花了好几十万,结果生下这么一个赔钱货,人就没了,你们赔四万?!你打发要饭的呢?!”   “儿子!给他们拍到网上!好啊!在你们医生眼里,一条人命就只值四万块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既然折本了,你们也别想好过!我要你这个医生还有你们这个医院身败名裂!” 第24章 敲诈勒索   医闹之所以屡禁不止,就是因为医院怕把事情闹大,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营和医生的诊疗。   何况这种事情就算是澄清了,网络里也不是谁都能明辨是非的,多的是拿一两个字做文章的蝇营狗苟之辈。   温楚淮的名誉,几十万甚至可能上百万的立时损失。   总得牺牲一个。   那对母子实在闹的厉害,院长看向温楚淮,“温医生……”   “我停职。”   温楚淮没多说什么,转身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却被一只手摁回了原处。   “你停什么职?”   傅知越夺过温楚淮的笔记本放回原处,扫了一眼门外不明就里的人群,终于把目光落在那对母子身上。   冷锋逼人的视线刺得那两人咧开的嘴一收。   “孩子是我接过来的,从头到尾,温楚淮没碰过这孩子一下。”傅知越甩开了温楚淮想来阻止他的手,“有任何问题,来找我,跟他无关。”   “……”   “……”   本来干嚎的母子停下了,围观的人也安静下来。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又跳出来一个大冤种主动把这屎盆子扣在自己脑袋上。   院长明显松了一口气,“是傅律师啊……”   “不是他。”温楚淮说,“我科室里发生的意外,我来负责。”   “我要你负什么责?!温楚淮,我不需要你可怜!也绝不欠你的人情!”   或许是傅知越受够了温楚淮这种什么都替他拿主意的做事风格,眼下也终于爆发了,以至于不顾及现在是什么场合。   温楚淮脸色白了白。   傅知越还抱着那个襁褓,放在桌上,打开了盖着孩子面部的花布,“这孩子最起码去世一周了,这是你们说刚刚出事的孩子?!”   “……”   “……”   母子俩咽了咽口水,听到傅知越是个律师,到底对傅知越没有像对医生那么放肆。   “你、你胡说,孩子就是在你们这出事的!”老太太大着胆子,扯着嗓子冲傅知越嚷嚷,“你不要觉得你是律师你就能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你今天要是不赔钱,我就让你接受法律的制裁!”   “好,好,”傅知越气笑了,“你现在就去,去了第一件事先做鉴定,鉴定死因和死亡时间。这边鉴定报告出来,这个孩子不是刚才在这里出事的,那边我就举报到检察院控告你们虚假诉讼并敲诈勒索!”   “什么虚假诉讼!我听不懂!我告诉你你不要吓唬我!我有心脏病!要是吓唬出来毛病就不止四百万了!”   “听不懂是吧?好,那我换点你能听懂的,”傅知越点了点那两人,“你,和你儿子,不在牢里呆十年,我傅知越的名字倒过来写!”   傅知越对人,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们……”男人急了,看着傅知越的样子,就知道傅知越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上了年纪的女人还在咋呼,“你去!看你牛逼的,人都没了,还鉴定死因和死亡时间?你们律师就是跟检察院沆瀣一气,欺负我们老实人!”   “妈!”男人暗暗拽了自己母亲一把,附在老人耳边说了点什么。   老人眼珠子一转,看向傅知越的眼神又惊又疑。   吵吵嚷嚷的病房安静下来。   老人不情不愿地坐下,歪歪屁股,不看傅知越,反而越过去看院长,“那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也不要四百万了,你给五十万,这个事我们就不追究了。”   院长沉吟,刚要开口,傅知越出了声,“太高。”   “……”老太太怨毒地瞪了傅知越一眼,“…那四十万?”   “高了。”   “……”男人看着傅知越的脸色,求助的目光望向院长,“三十万?真不能少了,我娶媳妇儿还花了十万块钱彩礼呢!”   傅知越指尖敲了敲桌子,“还高。”   男人狠狠地瞪了一言不发的院长一眼,望着傅知越,敢怒不敢言,“那、那你说能给多少?”   傅知越睨着他,“一分都没有。”   “一分都没有?!”老太太“蹭”一下蹦起来,“院长,你刚才可说了四万!做人得讲诚信!凭什么一分都没有?!”   “那是刚才,”傅知越一笑,“偏偏有人给脸不要脸。”   “你!”   “怎么了?想试试局子里的饭可不可口?”傅知越施施然,挑眉望了眼同样不甘心的男人,“你这个年纪,看守所收不收我不确定,不过你儿子,我还是有把握让他出不来的。”   “算了算了,”男人灰头土脸的,拦住了还想作妖的母亲,灰溜溜抱起桌上的襁褓,“我们走吧……”   “那怎么行?”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咱们家花了那么多钱娶了个媳妇,家底都掏空了,来了没说给咱们家生个大胖小子,光生个赔钱货就死了,你马上又要娶媳妇儿,那不都是钱?!”   男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却不敢在傅知越眼皮子底下发作,只能一边拽着老母亲往外走,一边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彩礼钱我肯定得起诉我老丈人他们一家,把这十万块钱要回来……”   “还有那个短命鬼怀孕的时候,给她买生儿子药的那些钱,也得给我要回来。”老人打着自己儿子的手,“那钱是让她给我生大胖孙子的,生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我那些钱都白花了。还有给她杀老母鸡炖汤的那些钱……” 第25章 永远晚了一步   那对母子走远了。   温楚淮忍下一天没进食的虚浮,重新坐回诊室的椅子上。   进进出出的病人几乎都目睹了刚才的一场闹剧,走进来以后看看温楚淮,又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傅知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楚淮在这样的审视下看完了今天最后一个病号。   清空电脑屏幕的那一刻,胃还是没忍住地抽搐,疼得温楚淮去拿药的手指都有些痉挛。   可等到傅知越回完了工作消息,走到温楚淮身边,温楚淮还是垂着眸子,一副无坚不摧的冷淡模样。   “你刚刚吃的什么?”傅知越扫了一眼那个上锁的抽屉。   “没什么,”温楚淮写完了今天的工作报告,起身,“你该走了。”   “温楚淮,”傅知越望着走向窗边的温楚淮笔直如松的背影,“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温楚淮去拉窗户的手一顿,也只是一瞬而已,“我是科室负责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   温楚淮的生疏让傅知越没由来地有些烦躁。   狼一样的视线像是要穿透温楚淮挺直的脊背。   他总觉得温楚淮最近是不是又瘦了,这种白大褂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松松垮垮。   可傅知越到底不是十二年前那个莽撞的愣头青了,面对温楚淮的冷漠也做不到曾经的笑脸相迎。   温楚淮关上了窗户,转身看见傅知越还站在原地。于是温楚淮干脆也不动,靠在窗边,挑眉望着傅知越。   那眼神像是在问傅知越,“你怎么还不走?”   傅知越一梗,“你不要以为你这么做了,我就会感谢你。”   “我知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的事情,后续有任何的麻烦我自己来处理。”   “嗯。”   “你……”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傅知越突然有些无措,但小兽还是亮出了刚刚长出的锋利的獠牙,“你不要想着跟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温楚淮,你欠我妈的永远都还不清!”   温楚淮一凛,靠在窗边,寒气穿透衣服和皮肤,钻进骨缝里。   他垂了眸子,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痛色,“……嗯。”   这样逆来顺受的温楚淮让傅知越极不适应。   傅知越憋着一股气,清了清嗓子,走近窗边,什么都没说,上手就要扯温楚淮的领子。   被温楚淮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巴掌,“你干什么?!”   傅知越脾气一下上来了,“老子看看昨天晚上什么情况!省得你以后讹上老子!”   “你……你给我滚!傅知越!”   两个大男人扭打成一团,傅知越熟练地把人整个圈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扣住温楚淮的腰,另一只手去解温楚淮的领口。   温楚淮眼底都爬上血丝,骨节分明的手掰住傅知越解他领口的手指,反身一个巧劲就把傅知越摁在墙上。   傅知越这才恍惚想起,当年身体健康的温楚淮,凭借着擒拿的技巧,是能跟他打个平手的。   他的脸贴着诊室冰冷的墙壁,渗入墙体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   “艹……”   傅知越咬牙,一使劲挣脱了温楚淮,顺手把温楚淮撂在诊室用来休息的长沙发上,单手扣住温楚淮的双腕举过头顶。   “傅知越!你放开我!”温楚淮锁骨都泛了粉,一番撕扯牵动伤处,喉间压抑不住的一声闷哼,“傅知越你……”   “哼什么哼?欠艹?”   “傅知越!”   温楚淮是真的生了气,耳廓是珊瑚的赤红,面上却愈发苍白。   傅知越一条腿就锁住了温楚淮的双膝,几分钟前还清冷禁欲的医生就这么被迫躺在他身下。   面若白玉,口若涂朱。   傅知越脑子里“嗡——”一声,浑身血液控制不住地往一个地方奔涌,那双凤眸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想撕碎他。   就像过去十二年每个缠绵悱恻的晚上一样。   “温老师。”   偏偏这时候,一个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从诊室门口传进来。   温楚淮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掀开傅知越,急切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口。   姜修远进来,看到的温楚淮和平日的温楚淮别无二致。   除了一向笔挺平整的衬衫皱的过分。   姜修远看了傅知越两眼,目光又落回温楚淮身上,“您还好吗?”   “没事,”温楚淮低着头,胸口和胃都疼得厉害,也不想多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放假……”   “我听院长说,科室里出了点意外。”姜修远接过温楚淮手里的活,“我们都放假了,怕科室里没有能帮您的人。”   姜修远扫了一眼傅知越,淡笑,“毕竟……不是我们这个专业的人,有时候很难想到我们这一行的水有多深。”   诊室里一共三个人,姜修远用一句话,轻轻松松的划分出了两个阵营。   一个里面站着温楚淮和他自己。   另一个孤零零地,丢着傅知越。   温楚淮也没反驳,撑着办公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落在傅知越眼里,那是温楚淮对姜修远那句话的赞同。   偏偏他刚惹了麻烦,是对姜修远这句话的最好佐证。   “温医生还真是……,”傅知越凉凉地,整理了一下翻折出来的袖口,一字一顿,“来、者、不、拒……”   姜修远拧了眉,“你……”   “与你无关。”温楚淮直起身,“请你出去。”   温楚淮是真的忍到极限,从做了胃镜以后一直不安分的胃刺得他后脊梁都是冷汗,傅知越摔门出去的那一刻他终于能坐下来缓缓。   诊室里还有姜修远,温楚淮不愿被学生看到这么脆弱的一面,于是只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眼睛,似在假寐。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手扶住了温楚淮的肩,“老师,喝点热水暖暖吧。”   温楚淮缓缓舒开眼帘。   姜修远把杯子递到温楚淮手里,“喝完了,我送您回家。”   “不用,”温楚淮缓过劲,躲开了姜修远的手,“你自己回去,我去实验室。”   有时候温楚淮自己也不知道,他这种拼命,某种程度上,算不算是一种逃避。   姜修远没再多说。   却在温楚淮即将踏出诊室的那一刻突然开了口——   “老师。”   “是不是在您这里,我永远晚了一步?” 第26章 冤家路窄   姜修远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年长者是追不到的。   因为永远晚了一步。   你能想到的手段,别人都已经在他面前用过了。   他的懵懂、热烈,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笃定,都毫无保留地赔给了前面的那个人。   后来撞得头破血流,伤口都结疤了,你凭什么让他撕掉那层厚痂再莽一回。   可姜修远偏不信邪。   直到从院长口中听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原来温楚淮也不是表现的那般清冷,终究还是有个人能牵动温楚淮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   “您就算是赌上自己的名声,也要保全他,是吗?”   姜修远的质问声声入耳,“您什么时候能考虑考虑自己?为了这么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门外的走廊人来人往,温楚淮深吸一口气,还是退回了诊室,关上了门。   “没有这么严重。”温楚淮站在门前,“也不存在保全谁。我是科室的负责人,无论是谁在我这里出事,我都难辞其咎。”   “可您还记得您是我们的导师吗?”姜修远反问,“您想过如果您停职了,我们要怎么办吗?是不是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在您心里都没有他傅知越一个人的名声重要?!”   “……他是个律师,这种事情沾上不好。”   “他的律师生涯不能有污点,那您呢?”姜修远一步一步逼近了门口的温楚淮,“您不觉得,相比于一个声名在外的首席律师,您这样经常为实习生出头的医生才更容易被人拿捏吗?”   温楚淮别过脸。   姜修远并不要他的回答。   诊室里的空气沉重得过分。   “我有我的打算,”温楚淮说,“姜修远,如果你还是这样的想法,那之后的两年,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我会给你找新的导师,帮助你完成现在的课题。”   这是温楚淮的最后通牒。   就像他一直在外给人的感觉一样,冷淡,矜持。   与情爱无关。   如果不是傅知越,温楚淮或许可以永远做旁人心里飘渺难及的云。   昏暗的“夜色”酒吧里,高泽阳猫在角落,一边骂一边给傅知越倒酒。   “卧槽,牛逼,傅知越,我一个人民警察,被人逮到跟你一起出来喝酒是要被领导骂的!”   傅知越白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灌酒。   灌到高泽阳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来拦他,“傅知越你丫发什么神经?”   “边儿去,老子千杯不醉!”   “是,你千杯不醉,”高泽阳揶揄,“你这么厉害你当年让人家温医生帮你挡酒?”   “……老子又没逼他帮我挡酒,是他自己愿意的。”   “我草傅知越,我现在才发现你丫这么不是个东西。”高泽阳一把拍开傅知越握着酒杯的手,语气不善,“说说吧,温楚淮又干什么刺激到你了?让你这么大半夜的出来发神经?”   “……”   “你要是不说,我可走了。忙着呢,没时间陪你小子在这喝闷酒。”   高泽阳对于这个寝室里最小的室友,多少还是有一点身为哥哥的爱护。   “……”傅知越盯着桌上澄澈的酒液,半晌,憋出来一句,“他有人了。”   “有人了?谁有人了?”高泽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温医生?”   “……”   “那不是很正常吗?”高泽阳“切”了一声,搭住了傅知越的肩,“拜托,人家是博士后,医科大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医院里最年轻的主任医师,脑外科最卓越的年轻专家,未来的行业泰斗。人长得还帅气,又高又挺拔。”   “就这些条件,随便拎出来一个那都是人中龙凤,想追他的人不分性别能排到北城外面去,他有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高泽阳掰着手指头给傅知越数着温楚淮的好处。   傅知越垂着眸子,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等高泽阳说完以后,低声道:“我才跟他分手几天?”   “那……”高泽阳梗了一下,“那你们毕竟也分手了,就算是无缝衔接……人家也没违反原则……”   “……”   “就算是温楚淮先说的分手,那他也是分手之后才有的人儿,你也没抓住人家出轨的证据。”   “……”   “再说了你们这种……本来就不受法律保障的,人家今天喜欢你明天换了你,也没啥负担。”   高泽阳是懂扎心的,几句话说的傅知越脸都黑了一个度。   “听我说,兄弟,真不至于,”高泽阳还在继续,“反正你自己也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温楚淮,那正好,趁着这次,你们两个断个干净。”   “你身边不是有那个沈忆秋吗?看起来挺喜欢你的,你要不就跟他相处看看,也让温医生另觅良人,你们两个人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年人嘛,还是要有一点成年人的体面的。”   高泽阳推心置腹,主动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傅知越碰了一下。   敬成年人的体面。   可惜他这边把酒干了,傅知越“砰”一下,杯子墩在桌子上,起身就要走。   行至门口看见一个人影却停住了,原本就低压的眉眼更为紧锁。   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的高泽阳差点撞在他背上,张嘴欲骂,“傅知越你丫……姜医生?!”   视线尽头,靠近驻唱台的那一圈吧台,面前几个空酒杯,还懒散着招来酒保准备再点一杯的人,不是姜修远又是谁?!   “姜医生!”高泽阳越过傅知越,双手伸直了朝姜修远走过去,给了姜修远一个用力的拥抱,“还真是巧,在这也能遇见姜医生。前段时间我母亲住院还多亏了您的照顾。”   姜修远微笑,“应该的,您今天怎么也在这?您这个身份……”   姜修远左右望了望。   “哎呀没事,没出任务,”高泽阳傻乎乎地笑,勾住了姜修远的肩膀,“就是陪我们上学时候寝室里最小的小幺出来借酒消愁来了。快,傅知越,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脾气很好很有耐心的姜医生,姜修远。”   “姜医生,这是我们寝室最小的,现在也是最有成就的,天恒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傅知越。”   “……”   “……”   姜修远转头,见傅知越从一片暗影中步出。   傅知越伸出手,似笑非笑,“姜医生,真是……幸、会。” 第27章 酒吧闹事   医院的实验室里摆满了瓶瓶罐罐,温楚淮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试剂前,观察着每个试管里面的化学反应,直到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进温楚淮的实验室要先敲门,得了温楚淮的允许以后才能进去。   就连院长也不例外。   温楚淮回头就看见一脸笑纹的院长冲他招手。   “院长。”温楚淮站起来,走到门口。   院长也就没进去,站在实验室门口跟温楚淮聊。   “温医生啊,上次跟你说,咱们医院跟傅知越签订顾问合同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   温楚淮垂了眸,摘下手上的橡胶手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院长,傅知越我签不下来,考虑换个人吧。”   “……”院长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又过了一会,才掩唇轻咳两声,循循善诱,“我看刚才傅律师的反应,对你还是挺紧张的,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要不这样,我今天组个局,你和傅律师都过来,咱们一起……”   “不用了,”温楚淮打断了院长的话,“也没什么误会,院长,北城的律师不止傅知越一个,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找到和傅知越一样优秀并且要价更低的律师。”   实验室惨白的顶灯从温楚淮的头顶打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根根分明。   “这个世界不是谁离开了谁就不转了。”   这话像是说给院长听,也像是温楚淮说给自己。   只是急于把傅知越签下来的院长没有闻弦音而知雅意。   院长还沉浸在今天傅知越的运筹帷幄之中,极力劝说温楚淮,“虽然律师有很多,但是能像傅知越这样明辨是非的律师不多,何况傅知越不只有能力,还有勇气,不会和稀泥,是我们医院一直想合作的对象……”   看得出傅知越刚才的那一手极限反转,不止给医院省了四万块钱,还让院长铁了心要把他签下来。   “这样,顾问费我去申请,加到十五万一年,你再去找傅知越商量一下。”   “院长……”   “温医生!”急匆匆赶来的护士插话,结束了院长和温楚淮之间的拉扯,“‘夜色’酒吧有人闹事,打群架,伤了好几个,急诊那边人手不够,让咱们去搭把手。”   深夜,酒吧的确是容易出现闹事的情况。   “听现场的人说,是几个小年轻在一起喝酒,凑巧撞见自己对象的出轨对象了。”   疾驰的救护车上,急诊的医生跟温楚淮汇报着道听途说来的情况。   “年轻人,心浮气躁的,当场就抡起酒瓶给另一个开瓢了,据说两个都是挺帅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就是年轻人火气才大,咱们这种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天天管着家里的那些鸡毛蒜皮就够烦的了,哪还有精力去这种地方消遣。”   “听说也不是什么出轨对象,打人的那个就是看见自己的前任的现任了,一时不爽,拌了几句嘴。要我说人家都跟你分手了,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这下好了,万一要是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两个家庭都得破碎了。”   救护车“呜哇呜哇”的长啸伴随着医生护士的长吁短叹,很快到了“夜色”酒吧门口。   门口已经停了一辆警车,黄色的警戒线将不大的双开玻璃门围起来,不断有人从酒吧里被疏散,神色惶恐,身上酒气熏天,有些衣服上还带着血。   “赶紧回家!”站在门口的警察口气严厉,“不要挤!按顺序出来!”   逆着人群,温楚淮和其他医生一起进了酒吧。   里面的灯全都打开了,但也没有多亮堂。   靠近吧台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吧台上也趴着两个,吧台底下是一地的玻璃碎片。   傅知越站在吧台旁边,蓝绿色的射灯从角落打下来,刀削斧凿的一张脸半明半暗,说不出的阴鸷危险。   傅知越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看吧台上,趴着的人似曾相识,温楚淮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了那是姜修远。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姜修远一向干净的头发看起来一绺一绺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濡湿了显现的状态。   想到傅知越这人改不掉的冲动性子,再想想诊室里姜修远对傅知越说的那些话。   结合救护车上同事们说的那些情况。   温楚淮顾不得别的,上前摸了一把姜修远的后脑。   湿的,黏的。   展开掌心,朦胧灯光下能看清是暗红色的液体。   温楚淮脑子里“嗡——”地一下。   “温医生,你们总算来了。”高泽阳从涌动的人群中挤出来,一脑门子汗。   偏生傅知越也看见了温楚淮,大步朝温楚淮这边走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温医生,姜医生他……”   “温楚淮你来干什……”   “啪!”   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两人的话,三人之间的空气仿佛与周围隔绝开来。   傅知越被打偏过脸,暗红色的巴掌印留在颊侧,凌乱的碎发挡住眼睛。   他顿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似的,转过头,看向温楚淮的表情似笑非笑。   “怎么?温医生就这么心疼自己的这个学生,对别人上手就打?”   “你……”温楚淮气息有点抖,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无法无天。”   “是,我无法无天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怎么?温医生,有了新人,态度转变就这么快?”   傅知越指尖沾上了颊边的红印,看了一眼,居然笑出来,“早知道我就应该再狠一点,直接让姜修远这个兔崽子去见阎王……”   温楚淮没想到最坏的情况真这么发生了,“你……”   “傅知越你丫发什么神经?!”高泽阳本来都回避去一边帮忙了,回来找温楚淮去看伤者情况就听见傅知越咬着牙根咬出这么一句,“把人家医生灌醉你还有脸了?赶紧过来帮忙抬人!温医生你别管他,他中二病,你来看看这个人。”   傅知越:“……”   你才中二病,你全家都中二病。   温楚淮:“……”   温楚淮后知后觉,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鼻尖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酒香。   没有半点温楚淮日日打招呼的血腥气。 第28章 过他这一关   “温医生……温医生?”   温楚淮走了神,高泽阳提高了声音,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嗯,先去那边看看。”   温楚淮扔下傅知越,抬步走向了原处倒在血泊中的伤者。   夜色酒吧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但规模这么大,召来这么多警察和医生的还是头一次。   此时老板战战兢兢地跟着警察往外走,路过温楚淮时看了温楚淮一眼。   温楚淮也没注意。   他蹲下身,拨开伤者的头发,能看见头皮上不小的创口,还有玻璃碴子藏在发丝间。   “目前来看,颅骨应该没有过大的损伤,但情况究竟怎么样还得等到了医院做了检查之后再说。”   温楚淮的结论让几人松了口气,立刻有人把伤者抬上担架送走了。   伤的最重的人被处理好,其他的也就快了。   高泽阳拍拍手上的灰,顺手在旁边的桌布上擦了一把手上的血,冲温楚淮龇牙一乐,“温医生……哎?”   温楚淮根本来不及管他。   自己手下的学生醉倒在酒吧里,传出去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   “哎,哎,温医生,傅知越他……他也是一时玩儿心起来了,然后姜医生也不甘示弱……”   “男人之间的胜负欲你知道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俩今天第一次见面哪来的这么强的胜负欲,但是傅知越他中二病你懂吧……”   高泽阳絮絮叨叨的跟着,张开臂膀拦在温楚淮和傅知越之间,生怕温楚淮脾气上来生剐了傅知越。   “……温医生……都、都不是故意的……您就别生气了……”   高泽阳内心的小人儿已经被温楚淮的冷眼吓得含着两泡眼泪了,表面上还在硬着头皮狡辩。   温楚淮面无表情,“让开。”   “真、真不是故意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计功劳计苦劳,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高泽阳情急之下来了段贯口。   温楚淮:“……让开。”   “温医生……”   “行了,一看你就不知道温教授的性子。”高泽阳还准备再来一段之时,一只手突然从他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傅知越!”   傅知越不顾高泽阳的低声制止,将高泽阳拽到自己身后,直面温楚淮,还是那副浪荡模样,“现在我就在温教授面前,怎么样?温教授要怎么我,来给你这位‘爱、徒’报仇?”   “爱徒”两个字,傅知越咬的很重,恨不得直接将温楚淮连同着这两个字一并咬碎了吞进去,省得日日惹得自己这么心烦。   温楚淮没说话,锋利的目光剜过傅知越那张写满了玩世不恭的脸。   然后越过了傅知越,拉起吧台上醉倒的姜修远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就准备走。   仿佛傅知越不过是个没什么意义的透明人。   “温楚淮!”   傅知越拦在温楚淮身前,温楚淮往左,他就往左,温楚淮往右,他也往右。   直到温楚淮抬起头,刀锋一样的视线射向傅知越,“让开。”   傅知越轻轻一笑,“温医生,来到这个酒吧,您总共就跟我说了这两个词,让开、无法无天。我就纳闷儿了,您冤枉了我,难道就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温医生那些仁义礼智信,都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   温楚淮抿了抿唇,睫毛颤了颤,躲开了傅知越的视线。   傅知越还是笑,“还是说……”   “在温医生心里,我本来就是这么……顽劣不堪、十恶不赦……”   傅知越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尽管还是笑着的,可谁都能看出那里面已经没了多少笑意。   “傅知越……”高泽阳见势不好,从后面拽住傅知越的胳膊,压低声音,“你少说两句……”   傅知越根本没回头看,直接把温楚淮肩上的姜修远扯下来,往旁边一扔。   听见高泽阳惊呼一声,骂了一句傅知越神经病,赶紧去接姜修远去了。   傅知越死盯着温楚淮。   他进一步,温楚淮就退一步。   打扫完了战场的警察和医护人员都忙着收拾自己的工具,无人在意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   而温楚淮这种情况恨不能直接藏起来,更不可能让自己的那些同事看到自己被一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男生逼到这种境地,所以傅知越有恃无恐。   “怎么不说话了,温医生,温教授,”傅知越舔了舔唇角,一步一步把温楚淮逼至死角,“你不是最喜欢教训我的吗?不是刚才还说我无法无天的吗?怎么现在一个字都不说了?”   “说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能让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就直接判了我死刑?”   那语气堪称诱哄。   可温楚淮知道傅知越绝没有他表现的心情这么好。   然而这件事情,到底是他做错了,误会了傅知越,也让傅知越白白挨了他一巴掌——   温楚淮说:“这次是我冲动了。”   傅知越顿了顿,刚想笑,又听温楚淮加了一句,“但你把姜修远灌醉,我也一样会这么打你。”   “……”   傅知越嘴角的笑容凝固了,眼神也凉凉的,“好,不愧是温医生。”   良久,傅知越垂首一笑,随手从旁边的酒架上拎出一瓶威士忌来,当着温楚淮的面打开,抄过一只高脚杯,“咕嘟咕嘟”把酒倒进杯子里。   满满一杯,举到温楚淮面前。   “这样吧,温医生不善言辞,我也不为难您,非要您跟我道歉了。”傅知越握起温楚淮的手腕,拉着温楚淮接过了那杯酒,“您把这杯酒喝了,刚才您对我的误会,就一笔勾销,您觉得怎么样?”   透明的酒液在杯口晃晃荡荡,稍不注意就会洒出来。   傅知越吮着不小心落在自己虎口的威士忌,笑盈盈地望着温楚淮。   温楚淮的性子,喝或不喝,都不会玩故意洒出来的那一套。   傅知越挡在温楚淮身前,阻挡住温楚淮能看向姜修远的全部视线。   他回眸瞄了一眼被高泽阳扶到一边的姜修远,再回过头看温楚淮,勾起唇角,“温医生,要想带你这个学生走,不过我这一关可不行。” 第29章 赔个不是   温楚淮扫了一眼手里的高脚杯,望向好整以暇的傅知越,“你灌了他多少酒?”   “谁?”傅知越顿了下,又懒洋洋的,“你说姜修远啊?我也忘记了……大约……这么三瓶是有的。”   他掂着手里的酒瓶,五指张开,解开纽扣的袖口隐隐露出因为用力而筋骨凸起的手腕。   迎着温楚淮的目光,傅知越故意把那瓶威士忌的容量转出来。   整整七百毫升。   三瓶。   温楚淮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森寒。   他把高脚杯放在吧台上,拨开傅知越就想走——   他不知道姜修远的酒量怎么样,但这么多高浓度的酒精灌下去,大概率也是要洗胃的。   傅知越伸手就拦住了他。   “让开。”   “……温医生,”傅知越笑了笑,蓦地将那瓶刚开封的威士忌坐在桌上,“咚”的一声,“我刚才的话您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   “您想走可以,但我也不能这么白白被您冤枉一回,您知道我们学法律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是非曲直。”傅知越说,“要么,您喝完这杯酒,跟我赔个不是。要么,您继续跟我这耗下去,反正我也耗得起。”   他极有耐心地又端起那杯威士忌,送到温楚淮手里,“只要温医生能放心得下自己的爱、徒。”   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闻见扑面而来的酒精的气息。   温楚淮只是看着,胃里就忍不住开始抽搐。   傅知越老神哉哉的,像捉到了耗子准备戏弄的猫。   他太了解温楚淮了,以温楚淮的性格,用这种事情跟温楚淮做交易,温楚淮理都不会理。   惹急了,至多温楚淮出个声,高泽阳他们就能过来结束这边的闹剧。   到时候高泽阳在姜修远面前一叭叭,姜修远若是有点眼力见,就应该知道知难而退的道理。   他傅知越的人,就算是他不要了,也容不下别人染指。   傅知越甚至准备好了,在温楚淮拒绝他的下一秒,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讥讽温楚淮一句,“还以为温医生对手下人有多好,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非要温楚淮认清楚,骨子里,他温楚淮就是跟他傅知越一样冷血薄情的人,日后别总是高坐莲台。   可话都到嘴边了,马上就要吐出来了,温楚淮当着他的面,将整整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给傅知越一眼。   高脚杯砸碎在傅知越脚下,温楚淮的嗓音有些哑,“让开。”   “……”   温楚淮拨开傅知越就走。   脊背依旧是笔直的,山岳一样撑起了软绵绵没有意识的姜修远,步履不停地往酒吧门外走。   高泽阳跟在两人后面,看看角落的傅知越,跺了跺脚,赶紧跟上温楚淮,“哎,哎,温医生,我叫车送你们回去……”   被丢在原地的傅知越,像一只被遗弃了的犬。   高泽阳一直跟到了酒吧外面的马路边上,抬头对上温楚淮的目光,原本散漫的态度就收敛起来,忍不住站直,差点喊一句报告。   “温医生……今天傅知越他……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平时他也不这样的。可能和姜医生……两个人投缘?”   高泽阳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太自信了。   毕竟刚刚的傅知越可不像是投缘地喝法。   但温楚淮似乎并不想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吧。”   “我没事,我今天不当值。”高泽阳笑笑,傻乎乎的,犹豫了一会,指了指温楚淮肩上的姜修远,“要不温医生,你留下和傅知越把话说清楚,我送姜医生回家?”   “没什么好说的。”   温楚淮后脊未弯一寸,没人能看出他此刻胃里如利刃翻绞,胸口的滞闷如暴风雨来临前积压的黑云,就连骨头缝里都透出隐隐的酸痛来。   这副身子终于还是到了临界点。   “你回警局吧,”温楚淮说,“就算不当值,你在现场,也是个有力的证人。”   “嘿,要不怎么说温医生厉害,连我们法学上的流程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温楚淮没应声,空着的那只手伸直了,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医院的名字。   把醉醺醺的姜修远放在后排里面的座位,温楚淮也进了出租车,车外的高泽阳欲言又止,温楚淮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冷汗浸透了衬衫,寒风从每一丝纤维穿透进骨髓,颊侧起了不正常的热,连带着头脑也不甚清晰,蒙了一层雾一般。   把姜修远送到值班医生手上,值班医生看温楚淮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温楚淮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医生给姜修远洗个胃,自己就准备离开。   “温医生,要不让谁送送你?”   “不用。”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脱去白大褂,笔挺的风衣衣摆随着步伐摆动。   谁也看不出他已经撑不住了。   只是打车回家,出租车到了楼下,司机招呼了一句,“大哥,您到地方了。”   温楚淮头抵在车窗玻璃上,没出声。   司机提高了音量,“大哥,到了。”   温楚淮这才勉强从疼痛中分辨出这句话的意思。   他扫码付钱,下了车站在路边,目送着出租车走远,才终于撑着楼下的花坛,撑着墙,一步一步挪进了电梯,挪回了家。   这样的温楚淮,是没有余力注意周围环境的,所以他当然也没有看见,在他上了楼之后,一个人从花坛栽种的松树后走出来,望着温楚淮家里那扇窗户亮起的朦胧灯光,眼神复杂。   温楚淮关上门,在这个确定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里,终于虚软下来。   他蜷缩在沙发里,一天没进食又被酒精刺激的胃其实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就是生生地绞着疼,小刀子钻肉一样照着一个地方猛凿。胃酸反上来,灼烧着胃壁,嘴巴里也都是酸苦味。   可在傅知越面前,温楚淮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始终是个掌控者的角色,哪怕因为体力上的悬殊被傅知越压在身下,也绝不可能真就把自己摆在弱势的位置上。 第30章 偷溜进屋   温楚淮房子里的灯亮了一夜。   与此同时,和温楚淮隔空相对的另一栋楼的一个房子里的灯,也彻夜未眠。   那房子是傅知越和温楚淮分手以后买的,几百万买这么个不新不旧的房子。   这个房子,能眺望到温楚淮那个房子里的动静。   傅知越就买了,连傅知越自己都不知道当时脑子抽了什么风。   就像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大平层舒舒服服地躺着,要来这里继续喝酒——   他根本没灌姜修远那么多酒,三瓶威士忌大多是傅知越自己喝的,傅知越也没想到姜修远酒量这么小。   但看到温楚淮这么紧张姜修远,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非要逞点口舌之快。   可温楚淮真顺了他的意,一杯威士忌下去眼都不眨,傅知越又没来由的有点心慌。   傅知越坐在那个房子主卧的飘窗上,晃荡着手里的高脚杯,隔着黑漆漆的夜色,观察着温楚淮那边的动静。   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如果不是傅知越亲眼看着温楚淮上了楼,打开灯,傅知越甚至会怀疑温楚淮根本没有回来。   到了后半夜傅知越终于有点焦躁,手机在手机转了几圈,还是没忍住拨了温楚淮的电话。   等待音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艹……”   傅知越砸了手机,蹦起来,叉着腰瞪着半空中那盈盈的灯光。   温楚淮居然不接他电话了?!   有了姜修远,就连他傅知越的电话都不接了?!   傅知越蹭蹭蹭跑下楼,一路冲到温楚淮那栋楼,电梯都来不及等,直接顺着楼梯跑上去。   跑到温楚淮家门口,汗津津的手指往指纹锁上一放。   “滴滴——”   门锁红灯闪烁了几下,傅知越拧动门把手,开不了。   温楚淮把他的指纹删掉了?!   傅知越一股火冲上脑子,开始砸门。   “咣咣咣”的声音引得旁边新搬来的邻居不满地开门观察情况,被傅知越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有这个时间你报警算了!”   邻居看他的模样,嘀咕了一句“有毛病”,又把门关上了。   最后还是同楼层一个耳背的奶奶开了门,看见傅知越,“小傅啊,怎么了?开不开门?”   “哦……”傅知越垂下手,在老年人面前收起了自己的凶神恶煞,“我……没开开……”   “你哥哥不在家吗?”   “他……好像不在……”傅知越有些难以启齿,“奶奶,您最近看到他换门锁了吗?”   “换门锁?没注意,没注意物业来换过。”老人摇头,迟缓地拄着拐杖,走到温楚淮门前,也帮傅知越敲了敲门。   屋里还是没人应,老人看着蔫头耷脑的傅知越,宽慰道:“怎么了?是不是跟哥哥闹矛盾了?”   “……嗯。”   “闹矛盾没事,年轻的时候,谁还没个发脾气的时候了,把话说开了就好了。你那个哥哥是个好人,脾气也好,不会跟你计较的。”   老人笑着,咧开的嘴里已经没了几颗牙,合上嘴也瘪瘪的。   似乎在旁人的眼里,永远是温楚淮在包容他傅知越。   而傅知越,永远是不懂事,给温楚淮添麻烦的那一个。   傅知越咬了咬下唇里面的软肉,低下头,靠在温楚淮门口。   反手扶在门边时,指腹触碰到什么地方。   “咔哒——”   门锁回弹,蓝色的灯光亮起。   门开了。   傅知越愣了一下,试探性地摁下门把。   果然拉开了门。   温楚淮没把他的指纹删掉!   傅知越阴沉的眉目瞬间由阴转晴,在老人家欣慰的目光中兴高采烈地进了门。   算温楚淮还有点人情味,还没把他的指纹删掉……   傅知越站在玄关清了清嗓子,想等温楚淮出来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摆出点什么样的姿态来。   他可不能承认他是担心温楚淮,那就落了下乘。   可是等了半天,温楚淮也没出来。   “温楚淮?”   傅知越不满地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好像这个房子里只有傅知越一个人。   “艹!”傅知越顾不得换鞋,大步进了客厅,“你他妈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招数了,不理人算是怎么回事,你……”   目光扫过沙发,傅知越猛地顿住,要说什么也忘了。   “温楚淮?!”   傅知越几个大步上前,拍了拍温楚淮的肩,“别装死,温楚淮!起来!”   可温楚淮毫无反应。   他脸色苍白,一双剑眉拧成一个结,连乌黑的睫毛也好像褪了色,变得干枯脆弱,稍稍用手碰一碰就碎了。   冷汗渗透了衣服,在沙发上洇出一个蜷缩的人形。   “我草,你他妈跟姜修远干什么了?!从酒吧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傅知越想起那力道十足的一巴掌,还觉得自己脸上隐隐作痛。   可面前的温楚淮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也是事实。   两厢对比之下,傅知越恨不能把温楚淮直接掐死,“妈的温楚淮,老子之前知道你玩这么疯,老子当初直接玩死你!”   他骂着,还得把温楚淮从沙发上扶起来。   “靠,姜修远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玩过你就把你自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了!你他妈还为了他打老子……”   傅知越越想越不忿,手下也逐渐没轻没重。   可温楚淮经不住这么折腾。   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没那么疼的姿势躺着,被傅知越这么反过来倒过去,胃狠狠一抽——   “你他妈!”   傅知越没躲及时,淡棕色的胃液和着没消化的威士忌吐了傅知越一身。   那颜色和正常的胃液颜色不一样。   反胃过后的温楚淮不但没有放松一点,甚至起了微微的颤抖,不知道是疼还是冷。   “行,行,温楚淮,你牛逼,姜修远的债你让我还……”   傅知越黑着脸去找药箱。   他毕竟跟温楚淮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这时候就应该给温楚淮找胃药。   温楚淮最不缺的也是胃药,花花绿绿几大盒,傅知越看不懂,百度了一下选了个起效最快的。   “你他妈赶紧给我醒过来,”傅知越一边烧水,一边骂人,“老子这个衬衫贵死了,赶紧起来给老子洗衣服……”   可温楚淮没醒。   不但没醒,甚至好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傅知越把药片放在他嘴里,灌水也灌不进去。   傅知越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记忆里的温楚淮从来都是无坚不摧的,以至于此刻的傅知越毛了爪子。   “你、你他妈倒是往下咽啊,平时那副气壮山河的架势哪去了?”   傅知越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勺舀了清水,撬开温楚淮的唇往里送。   怎么送进去的,怎么顺着唇角流出来。   傅知越头皮发麻,“你大爷,这怎么办……” 第31章 好好保护你   怀里的温楚淮单薄得像一张陈年的纸,浑身都是冰凉的,没有半点热乎气。   那双唇也惨白一片。   傅知越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他现在甩手就走,温楚淮能直接死在这里。   “老子他妈上辈子欠你的……”   傅知越嘀咕了一句。   他模糊学着温楚淮的样子,含了一口水,覆上了那双唇,探进唇缝,撬开齿间。   傅知越掰开他的下巴,汩汩温水顺着唇齿渡进温楚淮口中。   再舔一下舌根,温楚淮就会护痒,下意识吞咽。   连带着白色的药片一起被吞进喉咙,喉头滚动,咽下去。   傅知越不放心,生怕温楚淮再作妖把药吐出来,又哺了半杯水下去,确定那片药不会被卡在半途了,才放下了水杯。   一番折腾,温楚淮胸口渐渐有了起伏,双唇张开,惨白的唇已经隐约显出潋滟的水色来。   看得傅知越无意识舔了舔唇。   温楚淮的唇和他这个人一点也不一样,是软的……   “啪!”   傅知越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把怀里的温楚淮扔回沙发上。   “犯什么贱?!”   温楚淮都跟他的小情人玩成这样了,他还在这巴巴给人收拾残局?!   可这事儿都已经做完了,他现在走岂不是更亏?!   他是什么新时代性转版田螺姑娘?!   傅·田螺姑娘·知越脸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拨通了一个电话:“你现在过来一趟。”   被灌了药躺在沙发上的温楚淮,并不知道田螺姑娘傅大律师的一举一动,也并不知道自己坐实了“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罪名。   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的傅知越虽然也还是吊儿郎当的,但还没变成现在的模样。   傅知越刚进入北城大学的那个月,是温楚淮最忙的一个月。   他拉不下那个脸来,让傅知越觉得他有多在乎他,只能背着傅知越,频频跑到北城大学,去打听北城大学的学生社团和学校活动。   法学院和医学院的传统很多是不一样的,也是那时候,温楚淮才知道对于学法的学生而言,有一个全球知名、认可度很高的国际法律辩论赛。   就连报名都有很高的门槛要求,北城大学只是报名的第一个门槛。   傅知越不太想参加,他的英文水平足够应付日常,但这种专业的法律英语对于刚刚踏进大学,刚刚开始接触法律这一行的菜鸟来说,还是过于深奥了。   傅知越一颗心都扑在“大学了能自由谈恋爱不再受约束了”这一件事情上,对于这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比赛压根不想参加。   温楚淮那天吃完晚饭,把打印出来的报名表摊开在傅知越面前,“你把身份证号和其他的信息填了。”   傅知越耍赖,不愿意拿笔,“我不嘛,这又是集训又是英语的,我不懂,不会,学不来。”   “学不来就努力学,”温楚淮不吃这种撒娇攻击,冷着脸收拾桌上的碗筷,“没什么东西是学不会的,何况你的英语基础也不差。”   “……我哪比得上人家啊,我们班那些人,一个个出口成章的……”   温楚淮停了动作,没说话,却看得傅知越直发毛。   最后傅知越只能妥协,但还是得加个条件,“那、那我报名了,你要和我一起准备,出去比赛你也要陪着我,不能只留我一个人。”   耍赖的傅知越,其实无限地趋近于一只大狗。   温楚淮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从傅知越的钱包里抽出了他的身份证,给傅知越报了名。   从那天起,温楚淮除了要完成自己的课业,还要和傅知越一起准备比赛。   “人格否认”、“无权代理”、“不当得利”……   这些专有名词,就连中文表述都有一个接受的过程,更遑论用英文表达。   还要从各种专业的网站上找能支持自己持方的数据,还要理清楚逻辑,和队友达成配合,甚至有时候还要给傅知越他们当反方,陪他们试辩。   连着几个月的比赛,温楚淮几乎没在凌晨三点之前睡过觉,每次临近比赛的那几天,熬通宵更是家常便饭,咖啡和浓茶当水一样喝。   温楚淮说自己认识和傅知越能力差不多的其他律师,不是说说而已。   那些比赛,上场的是傅知越,场下的温楚淮也早就成为了辩论队的一份子,一群比他年纪还小的小鬼头,粘温楚淮比粘自己教练粘得还紧。   而这个比赛,也成为了本科学历的傅知越打败无数研究生,进入红圈所,到现在平步青云的利器。   夺冠的那天,傅知越喝了酒,满脸红晕,等不及到家就从后面搂住温楚淮,一口一口亲个不停。   傅知越说:“哥,我以后成了大律师,一定要好好保护你……”   温楚淮躲开了他的亲吻,蹙眉道:“我不用你保护,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要的要的……”那时候的傅知越不知道,跟温楚淮这样的人说话,是不能用到这样的词语的。   爹从来都是保护别人的那个,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被别人保护。   何况还是个比他还小的男孩子。   哪怕只是做梦,温楚淮还是被这样的话膈应醒了。   胃还是隐痛,但比刚进家门时比,好了很多。   额前的碎发黏在额头上,一缕一缕的。   阳台似乎有人说话,温楚淮撑着沙发起身,往阳台望了一眼,那背影再熟悉不过。   傅知越。   而傅知越身边的那个人影,也很熟悉。   小鸟依人,乖巧可爱。   是沈忆秋。   温楚淮捂住了猛地抽搐了一下的胃,垂下头,碎发挡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没忍住咬了咬牙根。   最后是沈忆秋先发现了温楚淮的醒来——   “温医生,”沈忆秋拉开了客厅和阳台之间的推拉窗,“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楚淮抽开了被沈忆秋抱住的手臂,“你们怎么在这?”   “我?是知越啦,”沈忆秋回头望着傅知越,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又转回头,对温楚淮道,“上次的事情,多亏温医生帮我解释清楚,所以今天知越让我登门道谢。”   “……”   “我要谢谢温医生,要是没有温医生,我可就没法出来继续当知越的助理了呢!” 第32章 皆是印证   温楚淮放下了捂着胃的手。   整个人冷冰冰的,目光凉凉地落在沈忆秋身上,“所以呢?你想再进去一回?”   “你……”沈忆秋咬了咬唇,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瞪了温楚淮一眼,突然扭头对傅知越撒娇,“知越,温医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哪里说的不对,你帮我跟温医生说说情,我真的是来跟他道谢的……”   那般温柔可人。   是温楚淮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来的娇俏姿态。   温楚淮脑子里突然响起了那天沈忆秋登门挑衅时说的那句,“论性格,傅知越喜欢的也不是温医生这种强势的性子”。   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傅知越如今也已是人中龙凤,被这样的菟丝花攀上,自然是有成就感的。   傅知越从阳台走进来,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站在沈忆秋身后,是给沈忆秋撑腰,也挡住了灯光,几乎将对面的温楚淮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你没说错什么,”傅知越轻柔地抚摸了两下沈忆秋的后脑,瞥向温楚淮,“是某些人,不识好歹。”   傅知越看着温楚淮骤然苍白的脸色,心里涌上一股胜利的快感。   “姜修远呢?”傅知越佯做无辜地环顾四周,“温医生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人带走,怎么?他这么不懂事,居然要温医生独守空房?”   傅知越笑得很冷,又带着挑衅,踱步到温楚淮的卧室门口,拧动门把手就想开温楚淮卧室的门。   “温医生这么委曲求全?为了自己这个学生睡的舒服,自己去睡沙发?”   傅知越和风细雨地笑着,手上的动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可门是锁上的。   傅知越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加了力道往下压。   还是打不开!   锁、上、的!   曾经温楚淮的卧室是没有锁的!   他和温楚淮的工作性质都不是可以朝九晚五的稳定,为了不打扰另一个人休息,卧室的门都是不上锁的,为的就是一个人进出的时候不影响另外一个人。   傅知越最喜欢的也是这个安排,他经常出差半夜回来,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看着一室月光中床上一个不太明显的隆起,就能笑出声来。   然后大狗一样进去把人祸祸醒。   最开始温楚淮是抗拒的,尤其是在傅知越出了个远门回来,澡都没洗,身上还带着灰尘的味道。   温楚淮掐着小崽子的脖子,把人摁在床上,目光如炬,冷声冷调地命令:“去洗澡,否则别上床。”   但细听之下,那声音已经有了细微的颤抖,带着薄薄的欲念。   那时候的温楚淮身体还不错,擒拿技巧一使出来,单膝抵住傅知越的后脊梁,一只手掐住傅知越的后颈,一手反剪了傅知越的胳膊,傅知越动都动不了,只能乖乖听话。   后来温楚淮的身体不行了,这些对傅知越来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傅知越嘴上答应着,实际上一翻身就把温楚淮压在身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温楚淮愠怒的眼睛。   然后让那双凛冽的双眼失焦,眼眶薄红。   后来温楚淮都习惯他这副无赖的做派了,也可能是身体确实也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了,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索性也就由着傅知越去。   但卧室的门,温楚淮从来没锁过。   那像是温楚淮纵容傅知越的证据,清冷禁欲的医生实际上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软肋。   可如今,温楚淮把这扇门锁起来了?!   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傅知越的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用力又掰了两下门把手,掰得把手咔咔作响,有些年岁的门,锁芯在木质的门框结构里夯啷夯啷响。   “姜修远是不是在里面?”   傅知越没离开那扇门,语气是十足十的质问。   温楚淮整理着衬衫,少倾又是风雨不惊的模样,“与你无关。”   “你!”   “我怎样?”温楚淮冷笑,“没什么事就从这里滚出去,私闯民宅,我看你们是局子里没呆够。”   本质上,温楚淮的脾气比傅知越的脾气好不到哪里去,更胜一筹的牛脾气。别人若是好好跟他讲话,温楚淮脾气自然也很好,若是对方先高了嗓门,那温楚淮的脾气比谁都拧。   气氛僵持住了,温楚淮垂着眸子,玉白的指尖扣紧了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遮住了平直的锁骨,整个人像是一座冰雕,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   谁也摸不透温楚淮现在的状态。   傅知越松开了门把手,扣上了衬衫袖口的纽扣,突然低头一笑,冲一旁站着的沈忆秋招了招手。   沈忆秋忙小步跑到傅知越身边,大着胆子,伏在傅知越胸前,偷偷从下面瞟着傅知越的表情。   而傅知越破天荒地没有拒绝。   甚至揽住了沈忆秋的肩膀,笑声爽朗,“怎么能说是没什么事?我是看温医生有了新人,怕这个姜修远摸不清温医生的性子,所以来教教他,怎么让温医生……开、心。”   “开心”这两个字,无端暧昧。   “当然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温医生也不能每天就板着这么一张死人脸,日日看着也让人倒胃口。”傅知越讥讽。   “我现在这个助理就很不错,性格柔顺,这样的性子才招人喜欢,所以特意带过来,给温医生学习一下。”   “温医生,您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还不趁着这个时候,多学学怎么哄人的花样,过了三十五岁可就彻底成了没人要的老男人了。到时候独守空房,可别说我这个曾经的老相好没提醒过你。”   傅知越字字句句,都像在印证沈忆秋曾经的那些话——   [论年纪,没人不喜欢年轻的身体,傅知越也一样。]   [论性格,傅知越喜欢的也不是温医生这种强势的性子,他对您不过是一时新鲜,毕竟人嘛,总得什么都尝试过了,才知道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样的。]   [他早就受够了您,连戏也懒得再陪您演,多看您一眼都想吐。]   [这些话本来他想来跟您说的,但是你们毕竟好过一场,由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所以只能我来当这个恶人。]   回忆与现实重叠,忽远忽近的回音里,温楚淮想,或许在这一刻,他和傅知越十二年的感情,终于算是到了头。 第33章 他的家事   傅知越被温楚淮赶了出来,沈忆秋跟在他身后,也被赶到了走廊上。   沈忆秋望着那扇在他们面前轰然合上的防盗门,咕哝了一句,“这个脾气,还真是大……”   咕哝完了似乎才想起来傅知越还在身边,于是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知越,我们……”   傅知越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向电梯。   沈忆秋赶紧跟上,到了楼下,沈忆秋四处张望着,“知越,你的车呢?”   “……”傅知越回眸瞟了一眼温楚淮家的那盏灯,“你先打车回去。”   “……”   “车费我给你报销。”   “可是……”   “没什么可是,辛苦你这么晚跑一趟。”   “我不辛苦的,知越,”沈忆秋又来拉傅知越的手臂,“只要你需要,知越,我什么时候都在……”   小区的花园里,婷婷开着几树腊梅,火红的花朵凌霜傲雪,连带着衬得沈忆秋的脸颊也带着淡淡的粉。   傅知越避开了沈忆秋的手,“你有点越界了。”   “为什么?”沈忆秋眉心蹙起来,眼底在灯光下有了几分晶莹的闪烁,“你还喜欢他?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喜欢他?”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是,我知道,可是知越,我替沈老师不值。”沈忆秋笑了笑,“她曾经对温楚淮那么好,可是温楚淮害死了她。而你,作为沈老师的儿子,还对这个杀人凶手念念不忘……”   “别说了。”傅知越抬手按住了额角乱跳的青筋,眯了眯眼睛,“我没有。”   “你有,”沈忆秋轻语,“如果你没有,你不会在半夜让我过来陪你演这么一出戏。”   “你不过就是想看看温楚淮是不是真的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是不是真的不要你了,想看看温楚淮如果真的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为了你心神不宁。”   “可是你现在看到了,温楚淮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的卧室里,现在说不定就睡着他真正在意的人,他甚至舍不得让你打扰他。”   傅知越缓缓抬起眸子,“闭嘴!”   “你为什么还是认不清现实呢?”沈忆秋轻轻掰过了傅知越的脸,“你和我一样,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可怜人,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你,才会体谅你。”   “温楚淮不会,他是造成你一切悲剧的源头。”沈忆秋的声音像是风的呓语,他望进傅知越琥珀一样的眸子,“忘了他吧,傅知越,我们两个才是同类人。”   傅知越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那是人犹豫不决时的表现。   沈忆秋勾起唇角,“知越……”   “我和他的事情,用不着旁人来操心。”傅知越蓦地抬眼,眼底的冰冷和温楚淮如出一辙,“就算是我想要他为我母亲赎罪,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家事。”   “沈忆秋,你不过就是我母亲资助的孩子。我念在我母亲的善心,破格将你录用在我身边,是为了让你多学点本事,以后能够在这个社会立足,不是为了让你对我的家事指指点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知越……”   “自己打车回去,”傅知越根本不听他的辩解,“分给你的那些案件,跟上进度,其他的事不是你该管的,别再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傅知越甩手上了楼,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沈忆秋咬了咬唇,望着傅知越消失在对面的楼道里,又回眸看向了温楚淮家的窗户。   笑容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沈忆秋走了,楼前空旷的一片雪地,留下两双分道扬镳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   把傅知越和沈忆秋赶走后,温楚淮发了一场高热。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自己就是医生,知道这样不听话的病人在医生眼里都是难缠头,所以干脆也不去医院里给自己的同事添麻烦,自己在家吃点药算了。   只是这班是上不了了,于是给科室里的其他医生打电话调班。   院长要求提到十五万一年的申请应该是还没批下来,这几天也没再来找温楚淮。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音量刚刚好能充盈整个屋子,温楚淮伴着窗外的雨声,昏昏沉沉听着午间新闻——   “近日,龚成德院士团队对外发布消息,称其针对脑络紊乱症的研究已经取得重大进展。龚成德院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脑外科领域的佼佼者,长期致力于脑外科医学领域的研究和创新。”   “他强调,医学研究的道路是漫长而艰辛的,但为了人类的健康,吾辈当自强不息,勇往直前……”   屏幕上,一身灰色西装的主持人慷慨激昂,脸上洋溢着喜悦。   画面一转,是在国家级的会议厅里,一面墙大的屏幕角落站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给在场的各位展示着PPT,台上一排座位,正中央坐着一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志得意满。   是今天绝对的主角,龚成德。   高机位的摄像头扫视全场,第一排坐着两鬓霜白的各国行业领头人,后面是各个行业被邀请来做这场见证的大佬。   就连会议厅的过道也挤满了黑压压的媒体记者,闪光灯亮个不停,快门声响成一片。   画面再一转,是网上的实时评论,滚动词条。   “国士无双。”   “这才是现在年轻人真正应该崇拜的偶像!”   “院士啊!人家可是院士啊!”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将龚成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不知是谁发了一句,“我怎么记得原来吃过这个人的瓜,说他压榨手下学生来着,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一夜之间那些人就没消息了。”   温楚淮勉强集中了几分精神,点进去看,下面零零星星几条回复——   “我是医学生我记得,但互联网似乎是没有记忆的。”   “也不知道几年前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不过看这人现在名气这么大,当年跟他对着干的那些人,估计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第34章 沈曼柔   但这样的发言显然不合群,很快有人冲到那条发言的评论区——   “你们这么侮辱一位对国家科研有这么大贡献的人,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所以现在我们国家的科学才发展得这么缓慢!”   “天天就只会饭圈的那一套,追星的母狗能不能离科研界远一点啊?!你们真以为我们都是瞎子是吗?谁对科学界的贡献更大,大家有目共睹的好吧?!”   “就是,我都搜不到你们说的当年的那些事,你们想要污蔑龚成德先生,也拿出证据来,不然空口白牙地说什么?”   “那些人自己哗众取宠,最后没有理自己心虚退出了,关龚先生什么事?!”   谩骂和嘲讽很快充斥了评论区,那条微博很快被顶上了热评,但又一瞬间在热评排行中消失不见。   就像几年前的那场风暴一样。   温楚淮沉默着,输入了最早发帖的那个博主的昵称,进入了那个博主的首页。   那是个很简单的主页,十天半个月发一条配着美食图片的生活微博,看起来博主是个很热爱生活的女孩子。   温楚淮点进了她半个月前发的一条微博,犹豫着要不要评论一句“谢谢”。   字还没打,手机屏幕卡顿了一下,再点进去,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主页已经成为了一片空白。   昵称也成了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头像也灰了下来。   这个账号被注销了。   温楚淮退出了微博,手机扔到一边。   他站起来,走到阳台,从窗户往下看。   今年是个寒冬,北城下了十年来的第一场冻雨,小冰雹一样,很快在地上覆了一层茫茫的白。   似乎春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温楚淮关上了窗户,细碎的冰粒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他又站在窗边看了一会,等到小区的路灯幽幽亮起,温楚淮转身进了屋。   温楚淮打开了客厅一个落了灰的盒子,盒子里叠着几份发黄的文件,最上面,压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一个知性优雅的女人,和一群稚气未脱的学生。   最沉稳老气的那个学生,是温楚淮。   而那个女人,和傅知越,七分相似。   一样上挑利落的眉眼,一样英挺明媚的五官,一样流畅清晰的轮廓。   温楚淮指尖触上女人的脸,几不可觉地颤抖着,似乎还能从这张照片里感受到故人的温度。   仿佛故人还未成为泉下骨。   这场高热堪堪褪去的那天,飘着绵绵细雨。   路上的冰层被铲到了两边,摞出一座座小山,温楚淮从花店买了一捧向日葵,开车去了北城公墓。   温楚淮把车停在路边,撑一把黑伞,抱着那捧向日葵顺着山路往上走。   今天是他老师的忌日。   北城公墓在山上,如今整座山都笼在烟雨蒙蒙中,许是寻常日子,又下了雨,路上没什么人。   温楚淮熟门熟路地穿过遍地的墓碑,走到了故人墓前。   墓碑上刻着故人的生平——   “沈曼柔,北城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访外学者。北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主任,主编临床医学《脑外科》等规划配套教材十余本……”   铁画银钩,密密麻麻刻录不下她光芒万丈的一生。   而如今,终究成了蒙尘的过往,八年过去,就连墓碑上的照片也慢慢褪了色。   温楚淮把那捧向日葵搁在女人墓前,纸巾借着细雨,慢慢将每个字缝隙里的积尘清理干净。   “老师,”温楚淮说话也慢慢的,带着笑,“我来看您了。您大概也看到了,他的团队前几天刚开了发布会,说取得了阶段性进展。”   “我得抢在他前面作出成绩来,又不想让我的那些学生重蹈覆辙,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可能要忙一点了,不能经常来看您,您别生气。”   温楚淮换了一张干净的纸巾,擦干净了那张照片,“至于傅知越,他也有了新的人陪他。对不起啊老师,答应您照顾他这件事,可能要交给别人了。”   “傅知越他现在很好,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前段时间还被评为了最有潜力的年轻律师,各位前辈都很看好他,他自己也很上进,马上就要晋升高级合伙人了。”   “他招了一个实习律师,是个今年刚毕业的小男孩,性格挺好的,温柔,解语花一样,傅知越喜欢,工作上他们两个人也能聊到一起去。我可能……”   温楚淮顿了顿,后面带些自暴自弃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细雨中,照片上的女人似乎蹙了眉。温楚淮笑了笑,宽慰着照片里的女人,“都挺好的,您放心,他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成熟了很多。”   “之前的那些事,我还没跟他说,他对我有些误会。不过没关系,您说的对,他的性格还是冲动了些,有些人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温楚淮说的很慢,但说了很多。   濛濛细雨把他们隔绝在了世外,烟斜雾横,无人打扰。   像极了温楚淮和沈曼柔刚进医院准备治疗的那天。   温楚淮甚至不愿将那个地方称之为医院,那更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实验基地,方圆十里,一片荒芜。   基地里也有那么一个巨大的草场,草长莺飞二月天,基地里那么大的一片原野,却连只麻雀也不愿栖息于此。   温楚淮推着沈曼柔的轮椅,找了个屋檐底下停下,手上的绒毯盖在沈曼柔腿上。   沈曼柔注视着温楚淮的发顶,突然抬手,摸了摸温楚淮的脑袋,“楚淮。”   温楚淮愣了一下,不善与人亲近的身体下意识一僵,又放松下来,抬起头,“老师。”   沈曼柔问:“他们……是怎么说我们的?”   “什……”温楚淮反应过来,一向光明磊落的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居然有些逃避,“没听到什么消息,可能……可能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吧……”   “你也没听到消息……”沈曼柔叹了口气,“这件事闹这么大,怎么可能过去……” 第35章 滚出去   “再大的事也都会过去的,”温楚淮避开了她的目光落在,“您只管在这里好好养病,一切等出院了再说。”   “……”   外面的天是灰蒙蒙的,阴云密布,雨丝如牛毛,纷纷扬扬穿过半空,将天地织在一起。   温楚淮捋起袖子试试温度,转身去檐下的晾衣绳上取外套,想拿来给沈曼柔披上。   转身的瞬间却听见沈曼柔说了一句,“楚淮,我出不去了,你若是能出去,和知越好好生活。”   温楚淮拿着衣架的手一抖。   他回身,在沈曼柔温和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   “你们都瞒着我,但我是过来人,你们的那些小动作,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沈曼柔弯了弯唇,眉目舒展,没有半点和温楚淮开玩笑的意思。   温楚淮第一次语无伦次,“我、我们……”   “是知越先追的你吧?”沈曼柔猜测,“他书里夹着那些照片,我总觉得眼熟。”   “……”   那天,沈曼柔跟温楚淮说了很久。   说傅知越的性子急,也不爱学习,但是从高一下半学期开始突然开始奋发图强,沈曼柔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说傅知越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傅知越身上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说傅知越把温楚淮介绍来,让沈曼柔当他的导师,沈曼柔就觉得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应该不一般。   说到最后,沈曼柔可能有些累了,她拉住了温楚淮的手,“楚淮,我不是那种封建的家长,跟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要破坏你们的感情。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你们要是想走下去,要比平常人花更多的努力。”   温楚淮把外套披在沈曼柔肩上,声音低低的,“我知道,老师……”   “楚淮,我知道你的能力,如果能熬过这一关,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沈曼柔的手覆在温楚淮手背上。   “但知越这孩子,也怪我把他宠坏了,将来未必有什么大出息。若是他能有一番事业,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平平安安过这一生也就算了。”   “我知道,”温楚淮应下来,“您放心,这些事情我不会跟傅知越说。”   “嗯。如果我在的话,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我替你们扛下的。”沈曼柔望着温楚淮,“傅知越瞒着我,不跟我说你们两个之间的事。可是我多想有你这么个省心的儿子,只是,终究还是我没福气……”   “您别这么说,”温楚淮握了握她的指尖,“等您痊愈了出去,您如果不嫌弃,以后……”   “等我痊愈了啊……”   后面的话,沈曼柔没说出来。   后来也就真如沈曼柔预料的那样,生命融进了那年的雨水中,浸入大地里,成了来年草木的养料。   雨丝粘连成线,串起了八年后和八年前。   “您放心,”这三个字成了温楚淮这一趟说的最多的三个字,“沈忆秋虽然年纪小,但也能包容傅知越,能照顾他的情绪,也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自然更不会牵扯到当年的那些事。”   温楚淮正了正那捧向日葵的位置,把花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的正中央,微微鞠躬,“时间也不早了,实验室里还有工作,那我……”   “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   冷酷、尖锐,夹杂着几乎快要克制不住的怒意。   温楚淮掌着长柄伞的手猛然收紧,直起身回眸望去。   朦胧雨雾里,枯草遍地中,蜿蜒到尽头的石板路中间站着抱着一捧向日葵的傅知越。   一身黑西装,掌一把长柄黑伞,笔直站在路中央。   温楚淮吐出一口气,转回头,对墓碑上笑容和煦的沈曼柔轻声道:“实验室还有工作,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   “温楚淮!”   温楚淮含颌,撑着伞准备离开。   可这个墓园,来回的路只有这么一条。   与傅知越擦身而过时,一只手突然钳住了温楚淮的手臂。   “谁允许你出现在她面前的?!”   青松微雨,雾气缭绕。   铅灰色的天似乎永远不会再有亮起来的可能。   细雨在伞面上汇聚成一条一条水痕,顺着伞骨坠落,砸在黛色的青石板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傅知越脚下像是生了根,而温楚淮也一步都迈不出去。   温楚淮侧目,对上傅知越爬满血丝的眼眸。   “你凭什么来悼念她?”傅知越咬牙,手上的力道似乎想要拧断温楚淮的胳膊,“谁允许你来的?!”   温楚淮低眸瞥了一眼攥住自己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如今因为用力,甲床都成了乳白色。   指尖掐进骨缝,温楚淮微微拢了眉心。   相顾无言。   傅知越狠狠地瞪着温楚淮,突然大步走到墓碑前,捡起温楚淮靠在那里的那捧向日葵,砸在温楚淮身上。   力道之大,让大病未愈的温楚淮打了个晃,开到荼蘼的花叶撒了一地。   “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吊唁!滚!不要再来打扰我妈!”   傅知越红着眼睛,手指着墓园大门的方向,“滚出去!”   温楚淮弯腰捡起了只剩下花梗的花束,望了傅知越一眼,下了山。   淡蓝色的包装纸沾了地上污水,又沾到温楚淮的外套上,在羊绒大衣上留下一小片拉丝的泥泞。   出了墓园,温楚淮没有立刻离开。   傅知越的迈巴赫就停在他的车后面,无论是车本身还是那个连号的车牌,都象征着傅知越已经身价不菲。   不是沈曼柔预期的那个“没有什么大出息”的顽皮孩子了。   温楚淮抬头望天,不知道沈曼柔有没有看见如今功成名就的傅知越。   他没有辜负沈曼柔的嘱托,唯一的遗憾是没办法继续陪傅知越走下去了。   温楚淮上了车。   车里的显示器还是播放这几天的热点,其中当之无愧的就是前几天那场万众瞩目的发布会。   各界代表纷纷表示祝贺,对台上双目半阖的龚成德致以极高的赞扬,这些人中,就有傅知越。   傅知越拿着话筒,一身暗红色配黑色平驳领西装,器宇不凡。   “非常有幸能够受邀参加此次发布会,见证龚老团队的研究成果,我的母亲也曾经是龚老团队中的一员,如果她在天有灵,知道自己曾经参与的项目能够取得这么大的进步,应该也会欣慰的……” 第36章 我带你回家   傅知越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前排的人纷纷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前研究员的后代”,如今也是受邀参加发布会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台上的龚成德的笑容凝固了,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话筒递到他面前,他呵呵笑着,问傅知越:“我看你也觉得有点眼熟,小伙子,你母亲叫什么?”   “沈曼柔。”   “嘶——”   “沈曼柔……”   “是不是当年那个……”   “别说别说……”   在场的人互相使着眼色,你戳戳我,我捣捣你,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但倒抽冷气形成一股不小的气流,被现场的收声设备断断续续地传出了屏幕。   温楚淮搁在显示屏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本想要划走的手指硬生生停在了原处。   指尖冰凉。   龚成德还是笑着,耷拉的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你母亲是一个很棒的研究员,我很遗憾我的团队少了她这么一个优秀的伙伴。今天的这份荣誉本来应该与她同享的。”   龚成德客气着,话筒却交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会意,“好,那么感谢这位同志的发言,接下来有没有人还有问题?”   傅知越的话筒被现场的礼仪小姐收走了,镜头很快切到了别处,似乎傅知越不过是万千崇拜龚成德中的人的其中一个。   毕竟现场的人太多了,多的是对龚成德歌功颂德的嘴。   温楚淮敲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尼古丁过了肺,变成乳白的雾霭飘散在濛濛水汽中,耳边还是热火朝天的发布会,快门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   温楚淮没离开。   他在墓园门口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无人的盘山公路的路灯亮起来。   等到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都停了,路上的水洼恢复了平静。   傅知越终于从山上走下来。   那把黑伞收了起来,被雨水浸润的黑发没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有些颓然地趴在额前。   温楚淮下了车。   站在驾驶室的旁边,隔着车身,温楚淮和湿了裤脚的傅知越对望。   沈曼柔下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   二十岁出头的傅知越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全部朝气,琥珀色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盖住,发丝凌乱地趴在头上。   温楚淮给他整理好了仪容,顺了顺他的后脑,生平第一次,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傅知越嘱咐:“你是沈老师唯一的孩子,再难过,回来再哭,今天的礼节一定要到位,不能让别人看沈老师的笑话。”   傅知越扎好孝布,挂好白幡,哭肿了的眼睛古井无波。   那天,傅知越跪在灵前,有懂这些的老年人,教傅知越摔盆,起灵。   傅知越捧着沈曼柔的遗像,坐在灵车的最前排。   沈曼柔是个很好的老师,哪怕是在师生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大学里,依然有过往的学生闻讯前来吊唁,队伍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外去,哀乐传出礼堂,响彻云霄。   而温楚淮,不是家属,连陪在傅知越身边,跟他一起向来人谢礼的机会都没有。   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着傅知越去焚烧遗骨。   傅知越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选骨灰盒,选墓地,焚烧,下葬。   傅知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来悼念的人都已经跟着大巴走完了,只有温楚淮,等在路边。   那时候的温楚淮,也像今天这样,从出租车里出来,隔着车,望着孤零零的傅知越。   傅知越说:“哥,我没有妈妈了。”   温楚淮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傅知越又说:“哥,以后我只有你了。”   温楚淮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将傅知越松开,在这个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仿佛自己是这个孩子今后全部的倚仗。   八年前的温楚淮嗯了一声,“我带你回家。”   而八年后的温楚淮站在原地,看不清傅知越的眼睛。   八年后的傅知越望着温楚淮,良久,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头也不回走向了自己的那辆迈巴赫。   直到温楚淮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傅知越。”   傅知越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温楚淮说:“你离龚成德远一点。”   语气淡漠,似是命令。   傅知越把在车门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仰头一哂,“怎么了?温医生?你在害怕什么?”   “……”   傅知越甩上迈巴赫的车门,一步一步迈到温楚淮身边,“我母亲当时为什么会突然退出龚成德的团队?又为什么和你一起出去几个月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温楚淮……”傅知越抬手,掌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拇指指腹摩挲着温楚淮的喉结,“你知道日日躺在一个仇人身边的滋味吗?”   寒风袭来,带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   温楚淮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一瞬不瞬。   他没有躲开傅知越的手,只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八年了,温楚淮,我给你八年了,”傅知越说,“连龚成德的实验都有了进展了,你还要多久?”   温楚淮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   那些永远对不上的数据……   那些一批一批淘汰的试管……   那些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实验……   温楚淮自己也不知道光明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又怎么敢给傅知越一个保证。   可这份沉默落在傅知越眼里,是温楚淮做贼心虚。   “温医生,”傅知越突然掐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有句老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抛开了温楚淮,像抛开一件要不得的脏东西。   胃狠狠撞在路边的栏杆上,温楚淮眼前黑了半天,久久倒不过气来,连喉间都隐约有了血腥气,又被温楚淮合着唾液咽了下去。   他听见傅知越发动了引擎,临走之前丢下一句,“不劳烦温医生了,当年的事,我自己会查清楚。”   “至于你,温医生,”傅知越停在温楚淮面前,降下靠近温楚淮的那边车窗,“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否则……”   七位数的迈巴赫扬长而去,轮胎陷进水洼又拔出来,激起的污水脏了温楚淮的衣摆。   飞驰中,傅知越瞥向后视镜。   看见温楚淮还伏在栏杆上,似已没了声息。 第37章 他要问清楚   傅知越还是一脚油门回了家。   没回他买在温楚淮对面的那个,回了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沈曼柔的家。   沈曼柔下葬的那天,温楚淮也是带他回到这里的。   傅知越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雨。   天像是漏了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泼水,泼得窗户上水纹不断,连外面是个什么景象都看不清。   那天晚上,他生了人生中最重的一场病,可能是在下葬的时候淋了一天的雨,也可能是年纪轻轻就没了双亲,当天晚上傅知越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偏偏傅知越平时身体好得跟头牛一样,家里不备什么日常用药。   傅知越记得,那天晚上的温楚淮出了奇的温柔。   找不到药,温楚淮就把傅知越扶起来,小声跟他商量,“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去医院开点药,等吃了药就好了,好不好?”   傅知越觉得不好。   他浑身烧热,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偏偏这种高热里还有彻骨的冷意渗出来。   冰火两重天里,他只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像这样,明天沈曼柔就还能敲响他的房门叫他起床,一切就都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可温楚淮大概是怕他烧成个傻子,硬是把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傅知越的体型大概能破一个半温楚淮,傅知越至今都没想明白,看着纤瘦的温楚淮是怎么把这么不愿配合的一点五个自己硬扛出门的。   那时候,温楚淮和傅知越都没有自己的车。   那时候的打车软件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方便。   温楚淮把家里的雨衣给傅知越裹上,拉起傅知越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就这么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拽住傅知越的胳膊,一步一步挪到小区门口,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傅知越再醒过来,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两边蓝色的帘子拉着,手背上扎着输液针。   温楚淮背对着他,正跟他的主治医生说着什么。   “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弟弟都烧到四十度了,你才送他来医院,真要是再烧下去烧成个傻子了,有你们后悔的。”   医生面色不悦,温楚淮听着,一句话都没辩解,只点头,拿过那张病历单仔仔细细地看。   看到医生顿了一下,望着温楚淮,“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温楚淮僵了一下,“可能您……认错了……”   “哥……”傅知越轻轻唤了一声。   温楚淮转过身,傅知越这才发现温楚淮身上,原本浅灰色的西装洇成了深灰色,触手哪儿哪儿都是冰凉的。   冷得傅知越都一哆嗦,“哥,你身上怎么……”   “背你来的,雨衣你穿着,伞是给你打的,”主治医生无视温楚淮的眼神,临走之前说了一句,“你哥还挺在意你的。”   “没事,”温楚淮转移话题,去调输液的流速,“这样快不快?冷不冷?冷了我找护士拿个暖贴过来。”   “哥……”   傅知越拉住了温楚淮的手,被温楚淮躲开了,可哪怕只有那一下,傅知越也感觉到了,温楚淮里面打底的羊毛衫也湿的能拧出水来。   温楚淮说:“公共场合,老实点。”   傅知越笑不出来,“哥,你冷不冷……”   这话像是一句废话。   数九寒冬,哪怕医院开了暖气,病房里也并不暖和。   傅知越把手伸出被窝一会都觉得凉,更别说温楚淮从里到外湿的彻彻底底,全靠身上的体温把湿透的衣服烘干。   但温楚淮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冷,你把被子盖好。”   “哥,你回家换个衣服吧。”   “我没事,”温楚淮抬头看了看吊瓶,“马上也快吊完了,待会还要去药房拿药,拿完药带你一起回去。”   那一次,傅知越的烧很快就退了,可温楚淮病了很久。   明明温楚淮的身体以前没有那么差的,他瘦,但不至于一个感冒发烧缠绵了将近两个月才好。   傅知越退烧那晚,问温楚淮:“哥,你是我妈最得意的学生,你能跟我说,我妈到底是怎么没了的吗?”   他清楚地记得温楚淮盛汤的指尖抖了一下,鸡汤撒了一点出来,在温楚淮手上烫出一片红印来。   傅知越顾不得再问,火急火燎地拉着温楚淮去厨房的水龙头下冲冷水。   水流哗哗的淌过肌肤,顺着滤网流进下水道。   温楚淮什么也没说,傅知越看看温楚淮被冷水冲的发红又转白的手,终究也没再追问。   过了没几天,就有流言慢慢传出来。   傅知越冲进温楚淮的实验室,身后是几个想要拦住傅知越的人。   “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温楚淮让那些人离开了,关上了实验室的门。   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傅知越和温楚淮两个人。   傅知越拉着温楚淮的手,像拽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哥,你跟我说,不是外面说的那样的对不对?我妈的死跟你没有关系的对不对?”   温楚淮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温楚淮说:“等过段时间,我就告诉你。在此之前,你不要去找沈老师的那些同事。”   “尤其是龚成德。”   傅知越听过这人的名字,他知道这人是沈曼柔的老师。   龚成德可能是最清楚这件事情内情的人。   可是温楚淮既然不让他去,他就不去。   转眼就过去了八年。   八年里,傅知越每次去墓园,都会有人在母亲的墓前摆好一捧向日葵。   那墓碑干净光亮,就连刻下的那些字的缝隙里都没有一点污垢。   傅知越本以为是守墓人恪尽职守,直到今天就这么大喇喇撞见了温楚淮。   “大爷的……”傅知越咬牙,火气发不出来,闷声砸了茶几上的玻璃杯。   玻璃四分五裂的脆响让傅知越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拨了温楚淮的电话。   他想问问温楚淮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外面都说当年是因为温楚淮的操作不当,导致放射性物质泄露,才让沈曼柔不得不跟温楚淮一起进了医院,温楚淮如今又在演什么好人?!   可如果这件事真的另有隐情,他是沈曼柔的儿子,凭什么温楚淮事事把他排除在外?!   傅知越叉腰站在旧居的落地窗前,脸色阴沉得和窗外的天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依旧没有人接。   “草你大爷的温楚淮!”   傅知越窝了一肚子火气,捞起搭在沙发上的大衣就冲出门。   老旧的木门被摔的砰然一声。   傅知越油门踩到底,直接冲向温楚淮的实验室。   他今天必须把事情问清楚! 第38章 把他的指纹删除了   “这位先生您不能进去,这是我们专业人员的实验室……”   “起开!”傅知越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小护士,直冲温楚淮的实验室而去。   实验室的玻璃是磨砂的,隐约能看见里面有几个走动的人影。   “温楚淮你出来!”   “先生您如果要找温医生看病的话是需要预约的……”   “温楚淮!”   “先生您先回去吧,这几天温医生都请假了,今天不是温医生当值。”   “请假了?!他这种工作狂会请假?!”傅知越已经没了多少理智,“温楚淮你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咔——”   吵嚷中,实验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温楚淮,是个有点眼熟的小女孩。   傅知越眯起眼睛:“你是……”   白子萱站在门口,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眼眶红红地瞪着傅知越。   “不好意思啊,我没拦住,是不是打扰你们做实验了?”小护士没多想,只以为是白子萱因为实验被中断才这么生气。   “没事,你们先回去吧。”   白子萱和那年的温楚淮一样,让那些护士先回去,似乎想跟傅知越单独说些什么。   不一样的是等护士走了,白子萱并没有像当年的温楚淮那样,温声细语,跟傅知越讲道理。   她狠狠白了傅知越一眼,小丫头声音冷的很,“你来干什么?”   傅知越冷笑,不把这个小丫头看在眼里,伸手就想去拽实验室的门,“温楚淮呢?让他出来跟我把事情说清楚!”   傅知越的力气很大,一个白子萱根本拦不住。   但实验室里的人都听到了动静,此刻都穿着防护服从里面走出来,严阵以待守在实验室门口,对傅知越虎视眈眈。   后来的傅知越回想起来,那一刻大概是被这么多年压抑的迷惑整得疯魔了,才会那般失态。   但此刻身在局中的傅知越浑然不觉。   他挑了挑眉,环视了将他围起来的众人,冲着实验室里面喊:“温楚淮,你别当缩头乌龟,你不是最心疼你的这些学生的吗?现在又让他们帮你挡枪是几个意思?!”   “啪!”   是白子萱打了傅知越一巴掌。   她个子不高,打也只能打到傅知越肩膀上,力道也跟挠痒痒差不多。   可足以让傅知越沉了眸。   “这位先生请您自重!”一个高大的男生皱眉,上前一步将这个小师妹护在身后,“温老师他今天不在实验室,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下次约好时间再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白子萱还记得上次傅知越强行把温楚淮带走的那笔账,“就是他!欺负温老师!”   “你不是个好人!温老师的身体都那样了,你还硬拽他!你还强迫他!”   白子萱声声控诉,被病人刁难的时候都据理力争的人,居然抹了把眼角,“现在温老师请了病假,都好几天不来上班了!你满意了吧?!”   “病假?”   这个结果让傅知越始料未及。   印象中,温楚淮是没怎么请过病假的。   就算是傅知越不知节制,两人第一次做完,两天没能下床的温楚淮请的也是事假。   “他请什么病假?”濒临疯魔的傅知越气势弱了下来,抓住了白子萱的手臂,“什么时候请的?什么病?”   可惜白子萱根本不想理他。   最后还是旁边的男生开了口,“这次时间特别长,好像有四五天了。上次出了一次急诊,第二天温老师就没来上班,一直到现在。”   “至于什么病……我们也不太清楚,好像温老师没说。”   急诊。   第二天。   傅知越忽然想起,上次在酒吧灌了温楚淮的那满满一杯酒。   那天,似乎是温楚淮出急诊。   想起那天晚上,温楚淮躺在沙发上,吐出来明显不太正常的胃液。   又想起那天,他为了不落下乘,特意把沈忆秋叫到温楚淮家里,给温楚淮演的一出戏。   胃是情绪器官。   这个道理,傅知越跟在温楚淮身边这么久,不可能不明白。   然后他想到傍晚,久久伏在栏杆上没有动弹的温楚淮。   温楚淮……   生病了……   病到要温楚淮这样的人,连请四五天病假不出现……   傅知越满心满脑的火被一盆凉水浇得连火星子也没再剩下,连那一摊废墟都冷透了。   “所以如果您有什么事情来找温老师,您下次再来。”   “还有,您有什么话好好说,如果您还是这么对温老师不敬,我们……哎?”   傅知越顾不得再跟这些学生纠缠,转身就走,边走边拨温楚淮的电话。   依旧是没人接。   “艹,温楚淮,你要是敢有事,我就……”   他就怎么样?   傅知越说不出来。   直到此刻,傅知越突然意识到,和温楚淮的这段感情里,强取豪夺的是他,胆战心惊的也是他。   他一路闯进温楚淮的公寓楼,期间电话没停过,一个不接就再打过去。   打到傅知越本来满满的手机电量只剩下一半,对面还是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傅知越跑到温楚淮家门口,门也不敲,直接将自己的手指往指纹锁上一按。   预想中清脆的开锁声却没传来,显示灯“滴滴”两声,红光闪烁。   傅知越捶了两下门,等不及又在身上蹭了蹭手指,又按在那一小块闪着光的区域——   “滴滴——”   “温楚淮你给我开门!你有事没有?!”   “滴滴——”   “温楚淮……”   “滴滴——”   “滴滴——”   “滴滴——”   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提示音里,傅知越终于认清了现实——   温楚淮把他的指纹删除了! 第39章 是我错了   傅知越不敢相信地再次把手指按上去。   “对不起,指纹解锁次数已达上限。”   蓝色的荧光暗了下去。   傅知越放在指纹锁上的手无力垂下,“温楚淮,你开门让我看看你……”   他心慌得很,薄薄的一扇门,彻底把温楚淮从他的世界剥离出去。   “我不跟你闹别扭了,温楚淮……”   “我等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我说,我都相信,行不行……”   “你出来,不带你这么吓唬人的……”   傅知越靠在门上,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还在拨温楚淮的手机。   “你说你带我回家的,你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温楚淮……温楚淮!”   傅知越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闪过这段时间的温楚淮。   面无表情跟他说分手的温楚淮。   酒桌上缄默不言却来者不拒的温楚淮。   替姜修远挡下一拳的温楚淮。   在酒吧给了他一巴掌的温楚淮。   ……   无论哪一个,都看起来运筹帷幄,靡坚不摧。   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怎么突然就从他的生命里剥离了?!   他们明明纠缠了那么久,明明还要生生世世纠缠下去的!   温楚淮还什么都没有解释,谁给他离开的资格了?!   傅知越一遍一遍拨着那个早就刻在心底的号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脑子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您好。”   傅知越即将崩溃之际,那头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温楚淮!”傅知越松了一口气,甚至等不到另一头的人把话说完,“我听说你生病了,你给我开门,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跟你闹了,一切等你好了以后再说,你先把门给我打开,行不行?”   傅知越语速急匆匆的,空着的那只手还紧拽着门把。   后来,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是我错了,不该那样跟你说话,你打我骂我都成,别把自己耽误了,成不成?”   “……”   另一头静了半分钟的时间。   等傅知越还准备再说点什么,那头才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傅律师这副深情的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那不是温楚淮的声音!   傅知越到了嘴边的道歉咽回去,声音冷冽,“你是谁?温楚淮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   “您不用管我是谁,”那人说,“至少我不会像傅律师这样,把一个病人扔在路边不管。”   “姜修远!”傅知越认出了这个声音,“你为什么跟温楚淮在一起?!温楚淮人呢?让他接电话!”   “他……”   “谁的电话?”   温楚淮的声音隐约从不远处传来,还有些疲倦,但那股冷冷清清的味道,傅知越再熟悉不过。   “你让温楚淮接电话……”   “老师,傅知越的电话。”   傅知越和姜修远几乎同时开口。   另一头安静了两秒。   在自己逐渐紊乱的呼吸声里,傅知越听见那头的温楚淮说了一句——   “挂了吧。”   “温楚淮!”   “嘟——嘟——嘟——”   冰冷的机械音几乎要把傅知越冻上了。   温楚淮……跟姜修远在一起?!   温楚淮把他的指纹从指纹锁里删去,却和姜修远待在一起?!   哪怕生病了,也要和姜修远形影不离?!   温楚淮甚至允许姜修远接他的电话?!   温楚淮……变心就这么快?!   那温楚淮在墓园门口说的那些话算什么?!   片刻之前的歉疚被滔天怒火焚烧殆尽,再睁眼,那双凤眸里尽是阴鸷。   温楚淮……   你……怎么敢……   傅知越又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次,那头很快接通了。   另一头的人毕恭毕敬,“傅律师,您有什么事?”   “跟医院合作的那个顾问合同,”傅知越薄唇轻启,“作废。”   *   “老师,您醒了……”   姜修远挂了电话,把温楚淮的手机随手揣进口袋里,想要过来扶温楚淮。   “没事,”温楚淮躲开了姜修远的手,手腕刚一动,皮肤就有一阵被牵拉的感觉。   抬头一看,顶上悬着一个吊瓶,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漏液。   再低头一看,出门时穿的大衣也已经换成了医院的病号服。   “这是怎么回事?”   “李主任说您这次高烧引发了胃部的炎症,加上雨天出门,又淋了雨,怕再拖延下去控制不住,所以给您输点消炎药。”   姜修远调慢了点滴流速,“每天三瓶。这是第二瓶。这段时间病人多,没有多余的病床,所以让您来办公室输液,您是不是躺累了,我扶您起来坐坐。”   “我自己来。”   “您别逞强了。”   姜修远垂着眸子,眼疾手快握住了温楚淮的小臂,另一只手托起了温楚淮的肩。   温楚淮实在是轻得过分,姜修远甚至没觉得自己用了力气,就把温楚淮扶坐起来。   “可以了。”   起身的时候还是扯到了腹腔,温楚淮合了一下眸子,没输液的那只手在被子底下捂了一下胃。   缓过来以后温楚淮睁眼,问坐在旁边的姜修远,“你怎么来这的?”   “我那天刚好路过墓园,”姜修远说,“看到您的车在那里,所以就下车看了一眼……”   正好看见温楚淮一个人靠在栏杆边,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淋透了,避寒的大衣成了森寒的枷锁,和呼啸的寒风一起把温楚淮往地狱里拽。   他上前去喊,可是温楚淮毫无反应,远处的路灯照不亮这一片黑暗,雨夜里甚至连月光都是稀罕。   他打开了手电筒,上大学开始就一个人去福尔马林里捞大体老师的人,面对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居然恐惧到指尖都在颤抖。   万幸的是温楚淮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又滚烫,偏偏身上冷得像冰。   他顾不得那么多,抱起温楚淮就冲到了医院。   量体温,做检查。   最后几瓶消炎药开下来,几个医生都在叹气。   只是这些,都没法在温楚淮面前说。   温楚淮最讨厌的就是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人前。   可就算姜修远不说,温楚淮自己也知道,这一遭实在狼狈得很。   温楚淮嗯了一声,“这次多谢你。”   “……”   “还有,”温楚淮想起了什么,“下次别跟傅知越拼酒了,你是医生,应该知道酒精对神经的影响。”   “我知道了。”姜修远的脸微微泛红。   “手机给我吧。”   “……嗯。”   姜修远把手机掏出来,攥在手里,在温楚淮的眼神下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手机交了出去。   “我不是故意想要接老师的电话的,但是傅知越他一直在打,所以……”   温楚淮打开通话记录,果然傅知越的未接来电有上百条。   手机只堪堪剩了不到百分之十的电量。   许是傅知越又受了什么刺激,有些情绪需要发泄了。   “老师……”身边姜修远突然出了声,“您这样……真的值得吗?” 第40章 值得吗   “值得”……   这两个字,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温楚淮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整整十二年。   傅知越的气息早就渗进了他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   习惯了。   以至于有些事做起来,已经不再考虑值不值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   “你不要想太多,昨晚的事只是一个意外,你……”   “沈老师是傅知越的母亲,”姜修远打断了温楚淮的欲盖弥彰,“您是沈老师的学生。”   “……”   “大家都说,当年,是因为您的操作失误,导致放射性物质泄露,致使实验室的几个学生同时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癌症。”   姜修远连珠炮一样,“沈老师作为您的导师引咎辞职,后来陪您一起去医院治疗,但不幸身亡。”   温楚淮闭上眼睛。   听姜修远字字清晰,想要问个明白,“昨天,是沈老师的忌日。”   “您是去祭拜沈老师,碰到了傅知越,才起了冲突,对吗?”   “……”   “对吗?”   “……”温楚淮沉默了很久。   久到姜修远没有分寸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温楚淮才舒开眼帘,眼底一片漠然,“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   “无论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你都不是当事人,你以什么立场来向我要一个当年的真相?”   “我是您的学生……”   “你也可以不是,”温楚淮将曾经姜修远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我也可以不是你的老师。”   “……”姜修远张了张嘴,像一只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小鹿。   湿漉漉的目光里,温楚淮到底没能把本想说的话说出口,只说:“当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若是觉得我还能做你的导师,你就继续跟着我,除了好好完成科研任务,其他的不是你该接触的范畴。”   “若你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温楚淮顿了顿,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指甲掐进掌心,“觉得我背信弃义,卑劣懦弱,你也可以申请更换导师,我不会阻拦。”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姜修远嘴唇动了几下,才出了声,“我知道了……”   温楚淮望着似乎受到了极大冲击的姜修远,也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   姜修远毕竟是他带的第一个学生,是他最难的时候坚定选择他的那一个,到底感情不一样。   可他实在倦极了。   从身到心。   温楚淮没再躺下,只靠在身后的墙上,暗暗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这样的静谧没有持续太久,得了消息的李主任火急火燎从自己的科室跑来温楚淮的办公室,刚一坐下就冲温楚淮开火——   “你可真行,上次跟你说的你全当我放屁,又是喝酒又是跟人打架!就差那么一点点,你这次就得手术了!”   “年轻人不知道轻重,要不是小姜把你送过来,这个天在外面,就算不是胃病,冻也给你冻死了。”   “三瓶消炎药,温楚淮你真牛逼,现在非必要不使用消炎药的原则底下,你得挂三瓶消炎药!”   李主任气得直蹦,在温楚淮的行军榻前面倒腾了几个来回,指着温楚淮鼻子骂。   温楚淮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不说话。   “哦,还有,”李主任瞅见姜修远,又想起来了,“你这个学生,你前几天送来,根本就没事,你上来就要给他洗胃,实际上你把他放那一会,他自己就醒了。”   “……”   “你还真是奇怪了,小姜身强力壮的,喝那么点酒你着急忙慌的。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体状况自己不知道?最好一滴不要沾!你还跟人家喝酒!”   李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打印出来的检查单“啪”一下拍在温楚淮床头,“你自己看看!”   温楚淮怔了怔。   喝……那么点酒?   “就他那个酒精浓度,我怀疑喝了两杯都没有,你大惊小怪,吓得我以为这孩子对瓶吹了几瓶……”   李主任的喋喋不休里,温楚淮想起了那天在酒吧给傅知越的那一巴掌——   “这次是我冲动了,但你把姜修远灌醉,我也一样会这么打你。”   那天傅知越说什么来着?   “在温医生心里,我本来就是这么顽劣不堪、十恶不赦。”   温楚淮悚然一惊。   是,他本来应该相信,傅知越这人,嘴上说得凶狠,实际上不是个坏孩子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傅知越在他心里成了这么不知轻重、顽劣不堪的模样……   温楚淮不知道。   却记得那天晚上傅知越爬上红血丝的眼睛。   里面有多少是酒精浸染。   又有多少是被冤枉之后的委屈。   明明他是最知道,被冤枉之后有多难受的,可对傅知越,他连个解释的机会也没给。   李主任还在唠叨温楚淮,温楚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打开了手机,按下傅知越电话号码的前一秒又犹豫了。   他……   该用什么立场去找傅知越?   电话是他主动挂断的。   傅知越想知道的真相现在也还不能告诉他。   一场龃龉之后,或许他和傅知越,真正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   踯躅间,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院长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看见温楚淮在挂水,笑容停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李主任没什么好气,“你自己问他。”   “……没什么。”温楚淮收起散落一地的心事,打起精神应付院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院长这才反应过来,“上次跟你说的,让你跟傅知越商量商量签顾问合同。现在预算已经批下来了,十五万!”   院长把审批通过的通知塞进温楚淮手里,“温医生,价格提上来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第41章 温楚淮?不认识   姜修远想要阻止,“院长,温老师和傅知越不能……”   “上级说话没你们下级插嘴的份儿。”院长翻了姜修远一个白眼,说出来的话也句句带刺,“你们的休假也该结束了吧?还不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在这耽误什么时间?!”   院长端起了领导的派头,姜修远纵使不甘心也只能闭嘴。   何况等天亮了,今天本就该是他复工的第一天。   “姜修远,”温楚淮捏了捏眉心,“你先回去。”   “……好。”   姜修远忍了气,跟李主任打了声招呼,退了出去。   李主任本就是来监督温楚淮有没有乖乖打点滴,顺便把几天前姜修远的情况跟温楚淮交代清楚,顺嘴再“恐吓”一下温楚淮——虽然知道没有什么用——让他以后爱惜些自己的身体。   如今目的都达到了,也打了个哈哈离开了。   小小的办公室里只剩温楚淮和院长两个人。   院长若有所思地望着门,“温医生的这个学生……好像对你很不一般啊……”   温楚淮一下捏紧了手里的那张通知单。   “其他的学生都在实验室,只有这个姜修远……”院长说,“我听医院里的人说,是他抱你来医院的?”   “……事态紧急,权宜之举而已。”   温楚淮不想多说,院长瞄了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不过温医生手下学生的待遇,倒确实是人人都羡慕。”   “……”   跟聪明人说话,通常都不用说的很明白。   何况院长早就说过,如果签不下傅知越,这些承诺未必兑现得了,他的这些学生,也都要被规培制度磋磨。   “我知道了,我去找傅知越。”   “那我等温医生的好消息。”   院长了解温楚淮的性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温楚淮就是答应了。   而这一次,院长也的确给了温楚淮一个很好的理由,去找傅知越说个清楚。   道歉也好,要合同也好。   去天恒律师事务所之前,温楚淮去了一趟实验室。   白子萱委屈巴巴的,扁着嘴不敢说话。   温楚淮看着好笑,“怎么了?平时就你叽叽喳喳得最厉害,你那些师兄师姐都说不过你,怎么我才几天没来,我们实验室的小麻雀成小哑巴了?”   白子萱哼哼唧唧的,偏生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抱着手准备看笑话,“老师您可别说了,咱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小麻雀生这么大气,都上手打人了。”   “就是个子不够,属于跳起来打人膝盖了。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但是是真解气,”有人向着白子萱说话,“那人那个态度,要不是怕加剧冲突,我也想给他一巴掌,说的那都是什么话!”   七嘴八舌里,温楚淮敛了笑容,“什么上手打人?你们不是今天刚刚来上班?怎么就跟人发生冲突了?”   “我们……”   热闹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   最后是姜修远解释:“不是,我们前几天就接到院长的电话,说实验室不能没人,让我们提前过来上班。至于打人……”   他不在场,自然也不清楚,只能看向白子萱。   白子萱绞着衣角,喏喏的,“就是……昨天……那个傅知越过来找了老师,然后说的话不太好听,我就……我就没忍住,打了他一下……”   “老师,小白也不是故意的,”昨天把白子萱护在身后的男生站出来澄清,“是那个傅知越太过分了,他说……”   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原模原样复述给温楚淮听,于是只能含糊过去,“反正看起来就像是要找人干架的,而且小白一个女孩子,力道能有多大?”   温楚淮的笑容彻底消散,不祥的预感阴云一样压在心头。   傅知越,来找过他。   在从墓园回来之后。   说话不太好听,还和自己的学生起了冲突。   之后上百条未接来电。   温楚淮屈起手指,指节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折在手里的通知单突然有些烫手。   “老师……”白子萱被温楚淮渐渐没了血色的脸色吓到了,“我是不是做错了,要不然我去给他道个歉也行……”   “道什么歉道歉?!”旁边没见过傅知越和温楚淮在一起的学生不忿,“他那么说老师,给他一巴掌都是轻的!”   “好了,你们先工作。”温楚淮制止了这虎孩子继续煽动情绪,“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   “哦……”   “知道了。”   “还有,”温楚淮准备走,又转过身来交代,“如果下一次他再来,不管他说什么,你们就当没听到就好,不要跟他正面交锋。”   “……”   “……”   “听到了吗?”   “……”   “……”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姜修远看着温楚淮的脸色,替大家伙儿答应下来,“知道了,温老师。”   温楚淮这才离开。   身后的学生窃窃私语,对姜修远答应下来这件事很不满,“师兄你那天不在,你要是在你也忍不住……”   “就是,温老师这么好,凭什么让他这么诋毁?”   “反正是师兄你答应的,我没答应,下次要是那人还敢这么说温老师,不用小白动手,我自己就上去跟他打一架!什么人嘛……”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温楚淮的耳朵。   温楚淮没时间去管。   傅知越来找过他。   他的学生终究还是被院长喊过来加班了。   这两件事情加起来,让去找傅知越这件事变得迫在眉睫。   何况误会傅知越给姜修远灌酒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错。   “您好,请问您跟傅律师有预约吗?”   天恒律师事务所,白衬衫打领带的前台姑娘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的微笑,问温楚淮。   温楚淮捏了捏手机,界面上,他给傅知越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没有。”   “那……”前台很为难,“我们可能没法帮您安排哦,要不您这边先跟傅律师预约一下,下次再来?”   “我找他有些急事,”温楚淮很少这么求着人越过规则给自己通融,当下耳廓有些发热,“能不能……”   “啊?您是案件上的急事吗?要不我让傅律师团队的其他律师帮您解决一下您看可以吗?我们律所的律师都是很专业的……”   “这事只能跟傅知越谈,”温楚淮耳尖红的像珊瑚珠,“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他一下?”   “这样啊……”前台可能看出了温楚淮的窘迫,“那要不我帮您打电话问问。”   她拿起前台的座机,拨了傅知越办公室的内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沉稳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什么事?”   “傅律师,前台有位先生说有急事要跟您面谈……”前台朝温楚淮那边看了一眼,“先生您贵姓?”   “免贵,温楚淮。”   “对,温先生……”前台抿唇听着另一头的回应。   傅知越的回应极其冷淡,“温楚淮?”   “……”   “不认识。” 第42章 你也有今天   “抱歉,温先生。”前台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傅律师的同意,我也没有办法给您安排时间。要不您看我给您找其他律师可以吗?”   温楚淮咬咬牙,搁在台子上的手手指紧了紧,“不用了,谢谢。”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外,又拨了傅知越的电话。   出乎意料的,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温楚淮甚至还没准备好说什么。   而傅知越也没急着开口。   一深一浅的呼吸通过光纤传递到彼此耳中,两个人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   “温楚淮,”良久,傅知越一声嗤笑,“你也有今天。”   傅知越说完就挂了电话。   温楚淮听着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扣住手机的手指指尖发白。   “叮——”   电梯门打开了,西装革履的一群律师从里面走出来。   温楚淮按了电梯下行键,即将合上的电梯门再次打开。   “温先生!”   温楚淮刚准备进电梯,身后传来前台急匆匆的脚步声,“温先生!稍等一下!”   小姑娘鼻头上都是细汗,“傅律师说他现在有点公事要忙,您在大厅里等他一下,等他处理完了工作就来跟您见面。”   小姑娘紧张兮兮地,拦在温楚淮和电梯口之间,像是生怕温楚淮跑了。   温楚淮看了一眼直冲门口的“天恒律师事务所”七个大字,“嗯。”   温楚淮回到了律所。   大厅里的人很多,都是等着跟自己约好的律师见面的。   有的喜气洋洋,有的愁容满面。   某种程度上来说,律所和医院一样,都是见证世间百态的地方。   “温先生,您先喝杯茶,”前台端来一个纸杯,“有什么事情您再招呼我。”   “好的,谢谢。”   温楚淮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等傅知越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把准备好的话跟傅知越说个清楚。   为之前误会了他在酒吧给姜修远灌酒道歉,也为白子萱给他的那一巴掌道歉。   还要把那份合同签下来——   温楚淮改变了主意,这个合同必须要跟傅知越签下来。   如果傅知越还没有擅作主张搅进这场局,温楚淮觉得医院的法律顾问合同签给谁都可以。   可傅知越把自己送到了龚成德面前。   温楚淮觉得现在他必须得给傅知越找点事情做。最好能忙得傅知越每天脚不沾地,没有时间停下来掺和当年的事。   “咦?这不是温医生吗?”   熟悉的腔调拉回了温楚淮飘远的思绪。   温楚淮视线落在来人身上,“沈律师。”   尽管温楚淮早有准备,来律所必然会碰上沈忆秋,但还是僵了僵,客客气气称呼一句沈律师。   温楚淮要脸。   争风吃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温楚淮做不来。更别提是在律所这样的地方。   “温医生是来找知越的吗?怎么在这里坐着?知越没说他办公室有人啊。”沈忆秋抱着一厚沓文件,状似惊讶地掩唇,“我现在要去知越办公室,要不我帮温医生问问,也省得温医生在这干等着。”   “不用……”   “沈律师,”前台幽幽飘过来,“傅律师叫您赶紧过去。”   温楚淮的话咽了回去。   沈忆秋眼珠转了两圈,眼角眉梢都是俏丽,软着嗓子,“哎呀,知道了,我走过去也是要时间的好嘛~”   沈忆秋娇嗔完扭身走了,留下前台小姑娘几乎控制不好表情,“我草一个男的,娇成这个死德性不知道在干嘛……”   转脸又跟温楚淮解释,“温先生您别听他瞎说,傅律师每天都很忙,不是故意怠慢您的,您稍等一会儿,等他忙完了,肯定第一时间接见您。”   “嗯。”   前台小姑娘又偷偷瞅了他两眼,确定他没生气,才又回了前台,跟前台另一个小姑娘吐槽,偶尔能漏几句到温楚淮耳朵里——   “我是真服了,沈忆秋到底是怎么来我们这个律所的?!傅律师怎么能看上这样的人?!”   “天天在傅律师跟前晃悠,比女生都会扭,傅律师眼光这么差的吗?喜欢这种类型的?”   “鬼知道,不过咱们所这么多女律师都喜欢傅律师,也没见傅律师对谁特别过,但偏偏特别能容忍沈忆秋。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   “嘘——你声音小点,我听说傅律师跟这个沈忆秋的关系可不一般……”   发泄完了怨气,两人的声音明显降低,头凑着头,后面的话温楚淮也就听不清了。   上千平米的律所,除了承重墙,其他地方都是用玻璃隔开的,各个办公室挂着百叶窗,里面的人不想被打扰,就把百叶窗放下来。   傅知越办公室的百叶窗也是放下来的。   温楚淮能看见沈忆秋笑容满面的进了傅知越的办公室,没过几分钟,又满面春风地出来。   路过温楚淮的时候,温楚淮能闻到他身上隐约带着傅知越身上的沉香气息。   那是傅知越毕业以后温楚淮买给他的第一支香水。   温楚淮说:“你现在已经进入社会了,要稳重一点,不能再像个学生一样了。”   傅知越点头,“那我以后只用这一支。”   后来傅知越用了这么多年。   久到温楚淮早就习惯了这个味道,久到这个品牌已经出了很多很多新品,这一支已经不作为畅销款了。   久到傅知越身上的沐浴露和这个香味早就融合成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此刻这味道出现在了沈忆秋身上。   温楚淮垂下头,捏着通知单的手指卷着页角。   温楚淮等了很久,等到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大厅的人也走光,后来连律所里的律师也都下班了,集中办公区的灯都灭了。   前台临走时小声跟温楚淮嘱咐:“温先生,我先下班啦,旁边就有饮水机,你要喝水的话自己倒就好了。”   温楚淮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好,谢谢,路上小心。”   “嗯!”   前台也走了。   温楚淮看了一眼傅知越的办公室,落下的百叶窗缝隙里,隐隐透出来光亮。   想了想,温楚淮还是走过去,敲了敲傅知越办公室的门。   没人回应。   温楚淮又敲了敲,依旧无声。   或许是傅知越什么时候离开了,忘了关灯也说不定。   温楚淮垂下手,自失一笑。   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突然炸开一个凉薄的嗓音——   “这就放弃了?看来温医生的诚意也不过如此而已。” 第43章 取悦我   傅知越站在暗影里,手里端着一杯冷却的咖啡。   他看着温楚淮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眸,才从黑暗里踱出来。   “不是想走吗?”傅知越冷冷一笑,冲温楚淮扬了扬下巴,“你可以走了。”   傅知越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就和他手上冷掉的咖啡一模一样。   “傅知越,你是故意的。”   “是,我就是故意的。”傅知越坦然,甚至一步一步走到温楚淮面前,“怎么?温医生,你挂了我那么多电话,怎么我让您等一会,您就这么生气啊?”   傅知越笑着,眼睛的形状却都没变,“温医生,你如今,也知道等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吗?”   他弯下腰,附在温楚淮耳边,字字句句,都是咬着牙吐出来的,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接咬穿温楚淮的喉管。   温楚淮站在原地没动,可傅知越能看见,温楚淮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下颌的线条锋利清晰。   “傅知越,电话的事,抱歉。”   傅知越的磨牙吮血停了一下,狠厉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什、什么?”   “还有上次在酒吧,误会你灌姜修远喝酒的事情,也抱歉。”   “……”   “你去实验室找我,我的学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过往,对你态度不好,甚至跟你动手的事,我也替他们跟你道歉。”   温楚淮连说了三个抱歉,平平静静,却在傅知越这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温楚淮……   跟他道歉?   跟他傅知越道歉?!   傅知越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澈,浓密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眉目线条也柔和了些。   “你……”傅知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直起身,手指颤巍巍地掉头指了指自己,“你跟我道歉啊?”   温楚淮轻叹,“是,傅知越,对不起。”   “……”傅知越端着咖啡的手哆嗦了一下,赶紧端稳了杯子,在自己的地盘拾起散落一地的尊严,“你、你先进来,进来慢慢说……”   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同手同脚走到办公椅上坐下,仰头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温楚淮,“你、你也坐,别站着……”   傅知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桀骜不驯的傅大律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反应可以称得上“受宠若惊”。   其实在温楚淮来敲门之前,傅知越已经在暗处观察了温楚淮许久。   沈忆秋也是他找过来的。   从前台给他打第一个电话进来开始,傅知越的电脑屏幕切换的就是前台的监控。   他监视着温楚淮的一举一动。   看温楚淮对沈忆秋的搔首弄姿毫无反应,也看见温楚淮那张八风不动的脸有时候直勾勾地冲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   温楚淮的那双桃花眼,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过去,某种角度上是很犀利的。   犀利得让坐在办公室的傅知越如坐针毡,感觉温楚淮早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无声质问他究竟准备闹到什么时候。   傅知越自己跟监控里的温楚淮生了整整一天的气。   到了晚上了,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傅知越找了个温楚淮没注意的空档就从办公室里出来,接了杯咖啡,准备跟温楚淮接着耗。   傅知越甚至都做好准备,温楚淮是听姜修远那个兔崽子挑拨了什么,这一趟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可温楚淮跟他说对不起。   还连说了三个。   傅知越手上的咖啡忽然就不冷了,手忙脚乱趁着温楚淮拉椅子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电脑屏幕上前台的监控视频切回正常的电脑界面。   “你……这种事情,你打个电话跟我说就行了,”傅知越无比恳切,忘了是自己不接温楚淮电话,“这大冷天的你还跑来跑去,你有这个时间好好休息多好……”   “……”   “……”傅知越想起来了,有点尴尬,食指放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你在旁边等等,我把这点事情处理完了送你回家。”   傅知越不好意思说就因为温楚淮来了一趟,他整整一天就没干什么正事,就盯着电脑屏幕生闷气了。   温楚淮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找补,弯唇,“不急。”   “嗯。”   “傅知越,我还有件事。”   “你说。”   “……医院的顾问合同,你签好了吗?”   傅知越敲键盘的手蓦地顿住了。   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傅知越关闭了正在编辑的文档,向后靠在椅背上,反应不再像刚才那般热烈,“你来是为了这个?”   温楚淮措手不及,“这是院长申请提价的通知单,十五万一年。”   “你应该知道跟我签顾问合同,一年的最低标准是一百万。”傅知越看都没看那张单子,只看温楚淮,“温楚淮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想跟我签这个合同?”   “……”在律所里,傅知越的气场强得过分,温楚淮本也是有求于人,更是收敛锋芒,“医学生在实习期和规培期不好过,院长答应,只要能让你签了这个合同,我的学生就不用这么辛苦。”   “辛苦?温楚淮,你说的是你的哪个学生?那天我去实验室,可没看见姜修远在工作。”   “是,那天姜修远本来也应该回去工作的……”   “那他人呢?”   “他……”温楚淮犹豫一下,还是不习惯说自己被姜修远捡进医院,“他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然后他接了我的电话,你让他把电话挂了。”   “……”   “果然。”   温楚淮一怔,“果然什么?”   “温楚淮,”傅知越彻底冷下来,“你觉得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他就说,他跟温楚淮刚刚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温楚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对他傅知越低头。   果然,如果不是为了他手下的那群学生,不是为了姜修远,温楚淮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刚才的那些手足无措,那些暗自窃喜,到了现在,都成了直直扇在傅知越脸上的巴掌,打得傅知越整个人都在发抖。   眼眶甚至都有些发热。   眼前模糊的温楚淮还在追问:“傅知越,你什么意思?”   傅知越别过头,揩了一把濡湿的眼尾。   再转过头,带着睥睨,风轻云淡。   “温楚淮,你想跟我签合同,那就取悦我。”   傅知越手中的笔扔在桌上,“脱。” 第44章 跑啊,温医生   “什……”   话还没说完,傅知越已经从办公椅里站起来,几步绕到温楚淮身边。   不由分说把温楚淮从椅子上拎起来,摁在办公桌上。   “傅知越!”   “你不是想要合同吗?温医生,想只花十五万就把我这个首席律师签下来,您不得付出点代价吗?!”   “傅知越你疯了?!这是律所!是办公室!”   “是,这么多年跟温医生在哪都搞过了,就办公室是新搬来的,不如温医生也来……体验体验!”   “你!”   傅知越那一下没收力,温楚淮后脑撞在桌面上,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中,感受到傅知越的手撩开了他的大衣。   “傅知越你松手……”   温楚淮眼睁睁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办公室外走过几个人。   “你松手,外面有人……”   “温医生再叫大声点……”傅知越俯下身,凑到温楚淮耳畔,轻佻又恶意,“就能把他们都招进来了。”   “你……”   傅知越除了他的外套,掐着他的腰,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人翻了个身。   天旋地转之中,温楚淮看见了办公室角落的墙面上,监控摄像头那一点红光。   办公室里的温度不低,温楚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闭了闭眼。   傅知越的手顺着发麻的脊椎,一路探寻。   相比于温楚淮自己,傅知越或许更清楚温楚淮的极限在哪里。   他感受着身下人的战栗,却还要恶劣地鞭笞着温楚淮的自尊。   “温医生,你这种死鱼一样的反应,可取悦不了人。”   可温楚淮明明已经抖的不成样子。   “傅知越……你……”温楚淮勉力抬头,眼前的文件早已凌乱,“疯子!”   傅知越的眼神晦暗,“那就疯给你看!”   他拽起了温楚淮的肩,空出的一只手捂住了温楚淮的嘴,“温医生,可别叫,我这办公室的隔音可不怎么样……”   温楚淮的睫毛都是湿的,却借着傅知越的力道撑起自己,趁着傅知越没钳制住他的那一秒,温楚淮抓起笔筒里没盖帽的签字笔扭身向后一划——   “啪!”   傅知越后撤离闪避那一瞬间,温楚淮几乎站不稳,手撑在桌沿,签字笔落了地。   温楚淮揪紧了衬衫领口,眼睫颤抖,大口喘息。   傅知越低眸看了一眼肩上长长的笔迹,眼底暗潮汹涌——   只差一点点,笔锋就能划开他的皮肉!   再抬眼,傅知越以雷霆之势钳住了温楚淮的手腕反剪在身后,把人推在玻璃上!   落下的百叶窗扇叶打的噼啪作响。   “傅知越!”   这种地方,这种姿势。   温楚淮是真的慌了。   “跑啊,温医生,”傅知越喘息着,一只手就控住了温楚淮的两只手腕,“继续跑。”   “傅知越……”温楚淮狠狠闭上眼,呼吸乱成一团,声音却狠戾,“你别落在我手里……”   “自然。”   只一下,原本排列整齐的百叶窗突然被扒开一道口子,像是能将人溺毙的深渊。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   久到温楚淮没了出声的力气,久到这具身体食髓知味,无意识抽搐,傅知越终于餍足。   他慢条斯理地扣好扣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抬手支颐,观赏着温楚淮抖着手指,一言不发地收拾狼藉一片的自己。   玉白的颈子,平直的锁骨,和被衣衫遮住的一切,都布满情欲的痕迹。   属于傅知越的痕迹。   温楚淮扣上了领子上最后一颗扣子,站在傅知越对面,“你该签合同了。”   声音有情事后的中气不足,但没有丝毫起伏。   好像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   傅知越“啧”了一声,“什么合同?”   “顾问合同。”   “……哦,你说那个,”傅知越放下了手,“价格不够,签不了。”   “你刚刚说……”   “我说什么?”   “你……”   “取悦”这两个字,温楚淮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傅知越知道。   所以他优哉游哉,“怎么了?温医生不会以为,自己刚刚的春宵一度,能值八十五万吧?”   温楚淮苍白的手指扣进桌子缝隙里。   “天恒有天恒的制度,何况我们这一行,禁止低价竞争。”傅知越摊手,哈哈一笑,“我也没有办法。”   空气里弥散着荒唐过后的气味。   温楚淮浑身黏腻,双腿发软,嗓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刀片,拉锯一般磨搓。   一切都在提醒他,刚才有多疯狂。   他不欲再和傅知越共处一室,转身就走。   手指堪堪撑在门把上时,温楚淮听见身后傅知越慵懒道:“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温医生如果答应了,这合同,也不是不能签。”   温楚淮回头。   傅知越笑:“只要温医生愿意当我的情人,等过夜费到了八十五万了,这合同,我当然也可以签了。”   他的目光毫不收敛,剥开温楚淮的衣服,在温楚淮身上游走,舔舐。   温楚淮嗓子哑的厉害,“傅知越,你把沈忆秋放在什么位置。”   “男朋友啊,”傅知越走过来,挑起了温楚淮的下巴,“温医生,听清楚我说的话,情人而已,您总得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顺着下颌,傅知越一路抚上那些鲜艳的印记,“沈忆秋身子弱,不经弄,不如温医生,身、经、百、战。”   “啪!”   又狠又快的一巴掌扇在傅知越脸上。   “无耻!”   “是啊,温医生,我的确无耻,”傅知越慢慢抚上那个掌印,笑得猖狂,“可刚刚是谁被干到失神的,要我提醒温医生吗?”   “……”   傅知越覆上他的手背,须臾间将温楚淮逼至角落,“温医生,你敢说你不喜欢?”   “傅知越,”温楚淮说,“你让我觉得恶心……”   温楚淮出了写字楼。   万籁俱寂,喧闹暂歇,就连雨也是静悄悄的。   一片潮湿里,温楚淮笔直的脊梁终于弓下来,扶着墙慢慢靠下去。   唇齿间都是铁锈味。   他抬手,抹了一把唇角。   一指猩红。 第45章 一出好戏   是温楚淮自己咬破了唇舌。   傅知越玩得太疯,他到底没受住。   “老师……”   一把伞撑在他头顶,姜修远的声音在他身边炸开。   温楚淮指尖冰凉,刚刚落下去的眼帘倏然掀开。   “老师,天冷,您还生着病。”   姜修远站在原地,没再进一步,伞却完完全全倾斜在温楚淮身上,他站在绵绵细雨中,远处的车灯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光影。   温楚淮撑着墙想重新站直,眼前却白光一闪,心脏狠狠抽搐一下,冷汗瞬间湿透全身。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老师!”姜修远一急,“怎么了?!”   “……没事。”   温楚淮重新咬破才凝固的伤口,勉强唤回片刻神智,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指腹的血在掌心里蹭了个干净。   身上的污浊太过,连风中都带着散不去的气味,温楚淮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你怎么在这?”   “我听李主任说,院长让您来跟傅知越签合同。您出来以后一直没回去,我……有点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温楚淮说,“太晚了,下班应该赶紧回家休息。你……”   一颗糖突然递到温楚淮眼皮子底下。   温楚淮的话戛然而止。   “你这是……”   “我想着老师来律所一天,可能没吃东西,怕您低血糖,就随手从医院里带了一颗。”   “……谢谢。”   他的确整整一天没进食了。   温楚淮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硬质的糖果送进嘴里,摩擦过还在渗血的舌尖。   甜腻融化在口腔中,心悸的感觉堪堪褪去。   姜修远再来扶他,“我送您回家,您这样开不了车。”   也是实话。   姜修远,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一瞬间温楚淮甚至想,如果姜修远不是他的学生,如果他这辈子,没有先栽在傅知越身上的话……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由远及近,硬生生打断了温楚淮的胡思乱想。   写字楼里,傅知越懒懒地从一片漆黑中走出来。   “要不是我出来的及时,还真是看不到这么一出好戏。”   傅知越站在屋檐下,风雨不侵。   他倚在门框上,抱臂上上下下打量着温楚淮,“看不出来,温医生平日里看着清冷禁欲,实际上……这么难满足。”   温楚淮蹙眉,心脏像被一只手骤然攥紧,窒得他说不出一句话。   姜修远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扭头瞪着他,“傅律师自重!”   “自重?”傅知越笑笑,“这话,姜医生跟自己的老师先说明白了为好。”   “温医生,你怎么没告诉你这个学生,你这一身的痕迹是谁弄的?你为了签这个合同,是怎么雌伏人下的?怎么?是我刚刚不够努力,才让温医生,欲、求、不、满,转脸就找了自己的学生来解决需求?”   姜修远惊愕看向温楚淮,“老师……”   “别听他胡说。”   “胡说?温医生,你脖子上的那些印记,可还没褪呢。温医生若是不满意,下次我倒是可以更卖力些……”   “砰!”   “咔擦——”   姜修远扑过去的那一秒,天空击落一记惊雷。   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走了几步。   温楚淮在天旋地转里隐约听见姜修远的怒吼:“他是我们的老师!你不干不净地说的什么?!”   “傅知越,你是个男人就开诚布公冷冷静静地把话说清楚,别他妈一天天只会阴阳怪气!”   “傅知越,你真他妈傻逼,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就这么糟蹋他……”   细雨忽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很快积了一个个的小水洼。   温楚淮倦极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一会。任天地倾覆,都与他无关。   他走进那片疾风骤雨里,背脊未弯一寸,挺直如一杆标枪。   瓢泼大雨冲刷了身上的淫靡味道。   “温老师!”   “温楚淮!”   身后两人的声音急促,温楚淮充耳不闻。   直到有人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温楚淮你又发什么疯?!这么大的雨你看不到吗?!”   傅知越顶着雨也冲出来,没轻没重这么一拽,拽的温楚淮一个踉跄。   温楚淮垂眸,“放开。”   “放开你大爷!”傅知越没什么好气,“跟我回去,你别死我这!”   “我说放开!”   “傅知越你放开他!”姜修远捡起那把伞冲到温楚淮身边,伞就撑在温楚淮头顶。   只可惜那把伞内里朝上在雨里淋了很久,哪怕把里面的积水倒了,也依旧是外面下大雨,伞下下小雨。   “你也回去。”   温楚淮是真的好耐性,眼前都开始发花了,还能心平气和地交代姜修远。   “我不走……”   “你回去,明天早点去实验室,记录这一批的实验结果。”   温楚淮压抑了咳嗽,语气如常,甚至比日常还要斩钉截铁。   昏暗灯光下,没人看出他没了血色的唇和异常酡红的脸颊。   “可是……”   “姜医生,”傅知越笑,“做人,得知趣。”   “你闭嘴。”温楚淮指甲掐进掌心里,推了姜修远一把,“你回去。”   “那老师……我先回去,您要是有什么情况,”姜修远瞪了傅知越一眼,“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知道是温楚淮不想因为傅知越,在他面前失了作为师长的体面。   温楚淮感谢他的体谅,可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刚用消炎药压下去的炎症卷土重来,两个小时前整个人被骤然撕裂的痛感也还在,他连站直都很困难。   “嗯。”   “这把伞给您,我……”   “不用,我有车。”   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写字楼楼下停车场,伶仃的只有那么几辆车。   温楚淮走向其中一辆。   手还没碰到车门,就被人掰过肩膀砸在车上。   傅知越封住了他的唇,眼底是病态的疯魔。   “温医生……”傅知越掐着他的脖子,雨水冲刷掉皮肤表层的高热,傅知越对温楚淮的情况毫无察觉。   他满心满眼都是温楚淮对姜修远的温声细语,满心满眼都是温楚淮说,傅知越,你让我觉得恶心。   那双桃花眼,望着他的时候,带着那么深重的恨。   “温医生,谁不让你觉得恶心?姜修远吗?”   “他是你的学生,温楚淮,你还有没有点身为师长的品德?”   大雨里,两双冰冷的唇贴在一起,傅知越感受不到温楚淮的温度。   却能感受到手里的人渐渐软了下去。   “温楚淮!” 第46章 你不了解他   “我勒个去,傅知越你有点谱没?!烧到这个温度你居然不把人直接往医院里送,还带他回家洗了个澡?!”   北城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接了傅知越电话赶来的卫河正把体温计对着灯看了看,看清楚上面的温度指着傅知越就破口大骂。   卫河正也是医科大的学生,也是温楚淮当年还没分科时候的同学。   傅知越当年老是去医科大找温楚淮,多去几次,跟卫河正就熟悉了。   傅知越发丝上的水还没干,在外面冻成了冰,到了医院又融化,滴进衣领里也顾不得擦,去拿卫河正手里的温度计,“多少度,我看看。”   “四十度,还有胃炎,”卫河正毫不客气地骂,“傅知越你就是个没有医学常识的傻逼。”   “你是个完全不了解温楚淮的傻逼。”   傅知越也毫不客气地薄唇反讥。   “行,你了解他。那你说说,他这一身是谁弄出来的?”卫河正把手里的检查单拍在傅知越胸膛上,“你了解他你在这种时候弄他?你不知道他刚刚着了凉,靠着消炎药才把炎症压下去?”   傅知越无言以对。   卫河正这才觉出不对劲来,“不对啊,你们俩不是早就住在一起了吗?他病这么严重你不知道?”   “我们……”傅知越舔了舔唇,“分手了。”   “……”   这下无言以对的换成了卫河正。   卫河正在病房里团团转,“草草草草草,老子要报警,傅知越,你是不是把人强上了?!”   傅知越没说话。   但这种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妈的……”卫河正抓了抓自己值班一夜的鸡窝头,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啊?我记得你俩那个时候不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傅知越手里的检查单团成一团,“没什么,不合适,分开了。”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诡异,卫河正看看躺在病床上还昏迷着的温楚淮,又看看坐在旁边面色阴沉的傅知越。   当年谁都以为温楚淮这个医科大唯一保送进来的直博,学术生涯要止步于此,这辈子可能也就是个高中生学历了,为温楚淮惋惜的时候,是傅知越介绍了沈曼柔给温楚淮认识,让温楚淮能一路在脑外科领域做到顶峰。   怎么说这也是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怎么突然就……   不对!   “沈曼柔,”卫河正古怪地瞅着傅知越,“是你母亲?”   “……”   “你是因为你母亲的死,跟温楚淮分手?”   傅知越终于抬起眼,眸中的散漫不复存在,“你知道什么?”   “个中内幕我不是龚成德那个团队的,我也不太清楚。”卫河正对上傅知越的这种眼神,心里哆嗦了一下。   “我也只是听说,那次的事故根本就不是意外。也就是因为那一次的事故,龚成德从肿瘤科退出来,转去了做脑纹紊乱症的研究。”   “不过这个病他本来也是奠基人,他还是研究生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病的靶点,为此做实验写论文还得了奖,年纪轻轻就在医科大一路高歌猛进。”   “不过,我听说……”卫河正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户瞅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在门外,才压低了声音,凑到傅知越耳边,“都是我听说的啊……”   “他那个实验数据和结果有点问题,这都几十年了,这么多科研人员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没有一个成功的。这就很奇怪,如果他的实验是没问题的,没道理这么多人力财力投进去,取得不了一点进展……”   卫河正小声跟傅知越分享业内的八卦,只可惜傅知越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次的事故根本不是一个意外……   那又是什么?   是什么让温楚淮非得瞒着他,这么多年一个字也不说?   “所以傅知越,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时间好好跟温楚淮说开了,”卫河正说完了八卦,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拍拍傅知越的肩膀,“温楚淮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卫河正打着哈欠走了,临走帮傅知越关上了病房的门。   VIP的病房里只有傅知越和温楚淮两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一语不发。   静到能听见药液滴入漏液壶的轻响。   大雨之后的晨曦里,温楚淮躺着,极度的酡红褪去以后就是极致的苍白,几乎和枕头融在一起。   傅知越看着,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烦闷,干脆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   里面正播报着早间新闻——   “近日,龚成德医学团队召开记者发布会,称其针对困扰万千家庭的脑纹紊乱症的研究已经取得了显著进展。今日,医药巨头恒生医药集团宣布与龚成德团队展开合作,投入十个亿,用于开展研究针对该病症的靶向药物。”   “据统计,如今脑纹紊乱症已成为困扰大众的常见病,且高发人群的年龄层已明显向年轻人倾斜,世界上平均每三秒就有一人罹患该病。”   “若此次合作能够发明出靶向药物,将会挽救成千上万个家庭,也会为整个社会带来重大影响。医药进步利国利民,恒生医药集团的义举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今企业的担当……”   主持人官方里压抑不住激动的嗓音里,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了签约现场。   大腹便便的恒生医药集团老总拿着加粗标红“十亿”的牌子,递到满面菊纹的龚成德手里。   两人身后,各自的下属在鼓掌庆贺,闪光灯照在每个人脸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表情。   “嗡——嗡——”   桌上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是个陌生号码。   傅知越关小了电视的声音,“您好,天恒律师事务所傅知越,哪位?”   “傅律师您好,”对方也很客气,客气中带着点盛气凌人,“我们集团有个合作想跟您谈一谈。”   “合作?”   “是,做我们集团的法律顾问,处理接下来的诉讼。顾问费一千万。”   傅知越挑了挑眉,扔掉手里的遥控器,走到窗边,“您出手倒是大气,只是不知道您是?”   “恒生医药集团。” 第47章 是苦的   傅知越下意识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正与龚成德谈笑风生的老总,即使是静音状态,也能看出两方的人对于光明的未来都志在必得。   “恒生医药……”傅知越默了默,“应该有自己常年合作的律师团队吧?”   “是,我们恒生医药作为医药领域的龙头企业,在法律方面也格外慎重。但您应该已经看到了消息,我们集团和龚教授的团队达成了深入合作。”   “未来这个项目会取得更大的成就,当然,前期恒生投入的也绝不止这十亿。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决定聘请更为专业的团队,也就是傅律师您来作为我们的法律顾问。”   对方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如果您愿意与我们集团合作的话,明天下午五点,诚邀您来我们公司,我们公司的董事长会亲自接待您。”   对方发出了邀请,傅知越搭在阳台上的手指敲了两下冰凉的瓷砖,半晌说:“嗯,明天见。”   对于一千万的法律顾问合同是否签署,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只是恒生医药集团,非去一趟不可。   傅知越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冬天,还真是疾病肆虐的时候。   温楚淮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知道这不是他家。   整个人紧绷起来,他猛然睁大眼睛,下意识捂了一下露在外面的脖颈。   干爽的,没有预料之中黏腻的质感。   是谁帮他处理过,没让他带着一身腥气送来医院……   “醒了?”   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傅知越拎着几个纸袋走进来,“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   温楚淮睫毛一颤,条件反射将被子压紧了些。   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过惊弓之鸟,实在不像个男人,压住被子的手又松开了。   他看着傅知越冷着脸,把纸袋里的食盒拿出来,摆在小桌子上,一一打开。   里面的东西称得上琳琅满目,空气中都弥漫着香油的味道。   那味道温楚淮熟悉,是北城大学校门口那家的胡辣汤。   傅知越还在大学的时候,每个周五傅知越放学,温楚淮来接他,再回实验室,两个人都会先去那家喝碗胡辣汤充充饥。   “你胃不好,这种辣的不能多吃,你吃这个。”虎了吧唧的傅知越把里面的面筋和海带丝全挑给温楚淮,自己抱着面汤喝得满头是汗。   呼噜呼噜喝完了,傅知越吸吸鼻子,舔舔嘴唇,满足地拍拍肚子,“哎,就是这个味儿,比食堂那些泔水好吃多了。”   温楚淮抽两张纸巾给他,闻言反过筷子敲了一下傅知越的脑门,“挑食。”   “……”傅知越的眼珠咕噜噜转,后知后觉温楚淮当年在学校也是天天吃食堂的,刚刚那一句话把温楚淮也损进去了。   于是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摸温楚淮的腿,“哥,你不是猪。”   温楚淮:“……”   有些小孩长的挺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长了嘴。   他没好气地拍开了傅知越不老实的手,把那些面筋都夹到傅知越碗里,“吃完回家。”   “我不吃,”傅知越又把那些夹回温楚淮面前,“你吃,你待会还得做实验,得动脑子,你多吃。”   温楚淮无奈,“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么推来推去的。”   大学的傅知越眼睛亮晶晶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哥你愿意陪我吃,那就是我们俩老了以后的回忆,是好玩意儿。”   后来傅知越毕业了,每次到什么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两个人也会有意无意地绕点路到那家店,要一份胡辣汤,两个勺子,热乎乎地喝一碗。   如今傅知越把那碗香气四溢的胡辣汤搁在自己面前,往温楚淮面前摆了一个山药包,一碗鸡蛋羹和两只大米糕。   筷子塞进温楚淮手里,傅知越低着头,不看温楚淮的眼睛,“吃饭。”   “你……”   “我给你清理过了送来的。”   “……”   温楚淮无言以对。   他该说什么?   谢谢?   谢谢他还知道清理之后才往外送,否则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温楚淮不动,傅知越也不敢动。   如果当年的事真正如卫河正所说不是意外,那是他误会了温楚淮这么多年,以报复的名义伤害了温楚淮这么多年。   温楚淮说他让他觉得恶心,也是他傅知越罪有应得。   傅知越把那碗胡辣汤晾在一边,伸手去端温楚淮那碗鸡蛋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拿没用过的勺子把底下的鸡蛋羹翻上来,一点点吹凉。   温楚淮没动筷,“姜修远呢?”   “你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跟我提他……”傅知越搅着鸡蛋羹的手顿住了,抬眸对上温楚淮淡漠的视线,又低下头,瓮声瓮气的,“他自己回家了,我没动他。”   傅知越把吹好的鸡蛋羹重新放在温楚淮面前,“你趁热吃,冷了就不能吃了。”   “我不饿。”   “你……”傅知越这辈子没这么照顾过人,被顶回去第一反应是觉得人不识好歹,第二反应是老老实实坐回小椅子上,“你稍微吃点,不行你把鸡蛋羹吃了,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再买。”   自觉理亏的傅知越像一只犯了错的大金毛,生怕主人把自己扔掉,所以躲在床底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人的动静,绞尽脑汁地讨好。   可狗子会的也就只是这些了,他的主人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宝贝,没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只会讨好别人的玩物,以至于他现在想要表现,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温楚淮不是不饿,只是胃炎的时间久了,知道这时候吃什么都疼。   可疼这个事儿,温楚淮说不出口。   何况面前的是傅知越。   温楚淮不确定他说出来,现在的傅知越会不会讥笑他自作自受。   “不吃了,我睡会。”   温楚淮推开了小桌子,扣上了领口的最后一颗扣子,把那些暧昧的痕迹都遮盖得严严实实,撑着病床慢慢躺下。   可躺下也是睡不着的,身后的傅知越像个定时炸弹,温楚淮不确定这颗炸弹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伤人也伤己。   可傅知越什么反应也没有,安静得过分。   他看着温楚淮背对着自己躺下,单薄的肩膀被被子压着,看不到多少起伏。   傅知越又等了一会,温楚淮还是连脸都没转过来。   仿佛他是个透明人。   一向斜飞上扬的眉眼终于垮下来,傅知越无声把温楚淮的那份早餐重新打包,用保温袋装好。   旁边的胡辣汤已经没了温度,表面结了一层粘稠的膜,吃进嘴里是苦的。   傅知越撇着嘴,一边往嘴里扒拉着,一边想着怎么以前跟温楚淮一起吃的时候还是香的,今天就苦成这样,下次不买这一家了。   一碗胡辣汤喝完,傅知越没敢出一点声音。   后来只剩一点碗底子了,眼泪划过睫毛,砸在塑料盒里,那点响声吓得傅知越赶紧把盒子盖上,生怕惊醒了床上似已沉睡的温楚淮。 第48章 那我走了   这一觉,温楚淮睡了很久。   到了第二天,傅知越坐在旁边看着人吊完了整整三大瓶消炎药,温楚淮还是没醒过来。   可是跟恒生医药约的时间已经到了。   傅知越俯身,手臂越过温楚淮,撑在温楚淮身边,看到了温楚淮紧紧阖上的双眼和眼下的乌青。   “哥,”傅知越小声说,“我有工作上的事,我先出去一趟。”   温楚淮似乎还睡着,但睫毛颤动,像是被大雨打湿的蝶。   “昨天的早餐冷了,我带走了。给你买了新的在桌上,你起来记得吃。吃完了不用收拾,等我回来收拾就行。”   傅知越揉了一下有点湿意的鼻子,手背抹了一下眼角。   撑着的手臂收回来的时候碰到温楚淮的被面。   公立医院的被子,被罩有些硬,是消毒水多次浸泡过后对纤维造成的损伤。   不像温楚淮在家里的柔软。   傅知越知道,温楚淮其实有些认床。   他想低头,像曾经每次出门之前一样给温楚淮一个吻,可盯着那濡湿的睫毛良久,硬是没敢。   傅知越说:“哥,那我走了。”   他直起身,从自己昨晚睡的那张小榻上拎起了外套,又看了温楚淮一动不动的背影一眼,沉默着出了门。   出了门的傅知越和病房里的傅知越判若两人。   他给自己的助理打电话,干脆利落,“小周,你现在从律所出来,去恒生医药集团总部。”   长长的风衣追随着一双长腿,随脚步翻飞在空中。   商务款的迈巴赫硬生生被傅知越开成了京圈二世祖开超跑的架势。   那姿态,知道的是傅律师要去跟人谈合作,不知道的以为哪个道上的大佬带小弟去跟人干架。   “傅律师,这是恒生医药这几年公开的财务报表,”恒生医药总部门口,等候多时的小周也是一身黑西装,娃娃脸一本整肃,把手上的文件夹递到傅知越手里,“整体盈利平稳,尤其注重在科研上的支出,这几年除了长林医药集团,就属他们风头最盛。”   傅知越看了几个关键数据,“长林医药是什么情况?”   “长林医药是老牌企业,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专注于做传统领域的医药研究,虽然在创新上有欠缺,但胜在稳,每年的盈利和恒生差不多,甚至更胜一筹。”   小周语速很快,“这两家集团从五年前就开始成为彼此的竞争对手,业界有人猜测,如果不是这几年长林逼得太紧,恒生觉得在传统领域捉襟见肘,说不定这次不会这么贸贸然地跟龚成德合作。”   “所以业内人觉得,这个药开发出来的概率不大?”   “只能说很难,毕竟这个领域除了龚成德,好像没有其他人有过成果。”   “知道了,做的不错。”   “是我分内的事。”   小周板着脸,跟在傅知越身后进了恒生集团的大楼。   总裁秘书早已等在一楼大厅,见到傅知越就迎了上来,脸上挂着生意人最常有的官方笑容,“傅律师这边请,李总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集团光洁如镜的瓷砖上,倒映着每个人的行色匆匆。   傅知越跟着总裁秘书一路到了总裁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原木色为主的装修,很符合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的喜好。   面对墙那么大的屏幕摆着一张茶桌,几只杯子,一只茶壶,茶宠被养的水润油亮。   昨天还在仪式上跟龚成德拿着象征十亿的牌匾拍照的人,此刻就坐在眼前。   上了年纪的李总慈眉善目,给秘书递了一个眼神,秘书知趣地出去了,把办公室留给了傅知越和李总。   “傅律师,喝点什么?”   “您客气,我家里人还需要照顾,有什么话您不妨开门见山。”   “傅律师是个爽快人。好,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李总呵呵一笑,还是拿起桌子正中央的茶壶给傅知越斟了一杯茶。   趁着傅知越拿茶杯的功夫,李总打开了办公室的显示屏,屏幕上正在回放昨天的合作仪式。   “傅律师应该认识这是谁。”李总捻起自己的那只小茶杯,眯着眼,笑意正浓,“龚成德,脑纹紊乱症的奠基人,这么多年这个领域所有的研究,都是在他的理论基础上展开的。”   【不过,我听说……】   【他那个实验数据和结果有点问题,这都几十年了,这么多科研人员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没有一个成功的。这就很奇怪,如果他的实验是没问题的,没道理这么多人力财力投进去,取得不了一点进展……】   卫河正的那些话惊雷一般响在傅知越耳畔。   傅知越捏着茶杯的手颤了颤,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是个人物,不过我不是医学界的人,对这些也不是很清楚。”   “您不需要清楚,”李总冲屏幕按下了暂停键,笑容已经收起来,“您只需要知道,只要这次的药被发明出来了,会有无数的家庭受益,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李总直勾勾地盯着傅知越,像饿狼盯上了觊觎已久的食物。   那目光夹杂着贪婪、欲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傅知越极不舒服。   傅知越抿了一口茶,“您不用跟我说这么高大上,我是个俗人。”   李总哈哈大笑,“俗人?那正好,傅律师,我也是个俗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假大空的这一套。我只告诉您,”李总颤巍巍地,冲傅知越比了个六,“一旦这药被发明出来了,保守估计,恒生医药的盈利能到这个数。”   傅知越心念一动,“六十亿?”   “再加两个零!”   “六千亿?”   “六千亿!”   李总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慢悠悠把手抽回来,抱着手指像抱着已经收入囊中的六千亿。   “所以傅律师,你应该知道这是多大一块肥肉。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一千万不过是开胃小菜,只要你能帮恒生集团扛过这一关,你的律师费,还能再翻几倍!”   这个诱饵,的确够大。   傅知越一点一点,转着手下的茶杯,“和你们合作?”   “和我们合作,”李总压低了嗓音,倾身向傅知越,“和龚老合作,只要您配合,后面飞黄腾达,千古留名!”   办公室灯影绰绰,顶光落在李总脸上,五官都好像扭曲起来。   傅知越淡淡一笑,“倒是不知道,李总想让我怎么配合?” 第49章 他不要他了   “这次恒生医药和龚老合作,无数人都盯着。”   “您应该听说过,长林医药和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对手,这一次我们能够率先争取到和龚老的合作机会,不得不说对长林医药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如今市面上已经有风言风语,无论是针对龚老,说这个药发明不出来,还是针对我们,说我们急功近利,对恒生医药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恒生医药昨天给出去的十个亿只是前期资金,这是一个大项目,我们不希望有任何可能影响龚老和恒生医药口碑的风险存在。”   “所以傅律师,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带领您的律师团队加入我们,负责起诉那些造谣诽谤龚老和恒生医药的闹事者。”   “我们承诺,只要傅律师愿意为我们保驾护航,后续律师费,傅律师可以直接从恒生医药的盈利里提成。”   ……   李总字字铿锵,直到傅知越出了恒生医药集团总部的大楼,那苍老的声音还盘旋在傅知越头顶。   傅知越仰头,头顶是蒙上鲸蓝的夕阳。   有几道飞机划过的尾波,点缀了粉紫色的天空。   明明是绚烂的颜色,却被鲸蓝捂得变了调子。   温楚淮的声音和李总的承诺交织在一起。   【傅知越,你离龚成德远一点。】   【你再给我点时间。】   ……   傅知越回了医院。   走到病房外,原本迈出的大步蓦地停下了。   大佬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知越揉了揉脸,放松了表情,试探性地抬手敲了敲门。   连敲门声都小小的,身后护士拉着推车一过,轱辘声就压过了敲门声。   “咳……”傅知越清了清嗓子,原地小小地跺了两下脚,鼓起勇气又敲了门,“那个……哥,我回来了,我能进去不?”   屋里没人回答。   傅知越又等了一会,手指曲起,指节又碰了碰门板,“你方便不?我进去了?”   还是没有声音。   傅知越出了一后背冷汗,脑子里全是前天雨夜里,温楚淮软倒在他手上的场景。   “哥,你没事吧?我直接进去了!”   还是没有声音。   傅知越顾不得礼数,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病房里空空荡荡。   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是温楚淮一贯的作风。   “呦,你回来了?”卫河正拿着板子,悠哉哉地从门口进来。   傅知越问:“他人呢?”   “他?谁?”   卫河正明知故问。   傅知越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卫河正像是才反应过来,“温楚淮啊?温楚淮办了出院了,走了有段时间了。”   他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床榻,挑眉看着傅知越的表情变化,“怎么了?他没跟你说?”   “……”   “哎?你给温楚淮买的饭?”卫河正走到床头,像是生怕扎傅知越的心扎的不够透彻,拿起食盒朝傅知越比划了几下,“他动都没动啊。”   傅知越抢过了那食盒。   扔进纸袋里,头也没回地冲出了医院。   迈巴赫的油门踩到底,傅知越一路狂飙。   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温楚淮那么恨他,就连他留下的那些吃的,他走的时候是怎么摆的,回来的时候还是怎么摆的。   温楚淮收拾了病房,多余的垃圾全都带走了,可唯独他买回来的那些,温楚淮碰都不碰。   温楚淮不要他了。   夜幕渐深,白天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轰隆隆一声巨响,天地为之颤抖。   倾盆大雨冲刷着疾驰的轿车,也冲刷着小区绿化带的青松。   温楚淮慢吞吞走到窗边,关上了最后一丝用来透气的缝隙,将风雨隔绝在外。   他本来不该出院的,卫河正劝过他。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傅知越。   两天没有进食,胃酸灼烧着胃壁,反蚀着食道。温楚淮自己煮了一碗白面,一边反胃,一边慢慢强迫自己吃下去。   吃完还是不舒服,没过多长时间又全吐了出来。   伏在流理台用冷水洗了把脸,温楚淮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了憔悴得鬼一样的自己。   惨白失去水分的皮肤,大而深邃的眼窝,更衬得鼻梁骨高挺,灯光从一侧打过来,整张脸明暗两界。   就连往日里不笑也带几分上扬的唇角,也变得平直生硬。   唯一还有几分人气儿的,是露出来的脖颈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玫红。   温楚淮失了神,抬手,轻轻解开衬衫上的第二枚纽扣。   平直一线的锁骨从领子里探出来,上面红痕已经连成一大片,隐约能见到带血的牙印。   更不用说再下面的。   温楚淮闭目,胸口不规则地起伏了几下,决然转身,出了盥洗室的门。   路过客厅的博古架,他顿住脚步。   博古架最上面的一格,旁人不太在意的角落,安安静静摆着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北城大学,照片里的人,一个是温楚淮,另一个是傅知越。   傅知越高高举起那张通红的毕业证书,温楚淮站在他身边,笑意浅淡。   木质的相框,一角磕裂了,碎掉的小木块被人用胶水重新粘起来。   粘它的人手艺不好,速干的胶水黏在手上,手拿开的时候拉丝,很快就在空气中凝固了,就算是扯断了那些丝,也在那上面留下一个个小揪揪。   一根根刺一样竖在那块疤痕上。   上次是傅知越扔的。   傅知越走了,温楚淮又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   玻璃砸碎了,温楚淮出门,费劲巴拉才在一家小巷子里找了一家愿意接这么小的活儿的玻璃店,重新划了块玻璃装上。   然后放在博古架的最上面,就好像连带着和傅知越的那十二年一起束之高阁。   而现在,温楚淮自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还要清脆。 第50章 他签了合同   “这次的实验结果还是没有提取到龚教授团队所说的那种物质。”   医院的实验室门口,一身白大褂的姜修远把口罩摘下来,厚厚的一沓记录照片递到温楚淮手里。   “这种被龚教授命名为‘Ω79’的东西,龚教授说它是造成了患者记忆混乱的元凶,随着这种物质在脑沟内的积攒,导致了患者慢慢反应迟钝,最后成为一个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木乃伊’。”   “所以如果想要治疗这种病,就要减少这种物质在患者脑内的沉积。但是我们这次的实验,还是没能把这种物质稳定地提取出来。”   温楚淮站在走廊边上,听着姜修远的汇报,举起手上的光片对着阳光仔细观察。   的确,和之前那么久的实验一样,这一次的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按照龚成德的说法,”温楚淮声音还是有些哑,舌尖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也让他放慢了语速,“他们已经决定和恒生医药合作了。”   温楚淮醒来以后,一刷朋友圈,就被铺天盖地的龚成德团队和恒生医药集团合作的“重大利好消息”刷了屏,几乎还在医学界工作的同僚都转发了这条消息。   能够被恒生这样大型的医药集团看重,并且斥巨资达成合作,至少说明,龚成德团队已经能够稳定地提取出这种被称为Ω79的物质,并且能够基本确定这是造成这种病的罪魁祸首。   可是这么长时间的实验,温楚淮见过这种物质,但也仅仅是见过而已。   根本没法次次稳定地提取,更无法肯定在他所能接触到的样本里,这种物质就是靶点。   温楚淮甚至来不及多休息几天,天一亮就来了实验室。   面对眼前的结果,温楚淮甚至问了一句废话:“实验的过程是按照之前那些已经发表的论文上的方法操作的吗?”   “是。”姜修远咬了咬下唇里面的软肉,知道这个结果对于温楚淮来说还是有点残忍,“我们每一次采用的,都是那些已经成功的前辈论文和实验报告中记录的方法。这一次更是直接用龚教授本人刊登在核心期刊上的实验步骤,但是……”   但是结果已经在眼前了,依旧毫无进展。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温度?   湿度?   还是这个东西它就是心情不好,因为今天姜修远左脚先迈进实验室了,它看不顺眼,所以决定嘎给他们看?   姜修远这个沉稳性格,面对这种结果都快被气笑了——   这跟隔壁农学院的学生有什么区别?想要的菌在水杯里、过年捂坏了的砂糖橘上、老妈随手养死的吊兰的土里,就是不在实验室的培养皿里。   可眼前的情况又不允许他这么苦中作乐。   “老师……”姜修远藏在温楚淮背后的手,虚虚揽了温楚淮的后背一下,“您还好吗?看您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温楚淮双臂撑在窗台上,缓了缓有些沉的头脑,“你们把这次的实验报告尽可能写详细一些,然后检查一下实验室的设备,是不是因为设备老旧所导致的提取环境不稳定。”   “是。”   “我今天还排了门诊,我先去前面。这次的实验结果先保存好,等我晚上回来分析。”   “好。”   姜修远一一应下,观察了一眼温楚淮的脸色,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老师……”   “嗯?”   “傅知越他……”   温楚淮撑在窗台上的手指动了动,听见姜修远犹豫半晌,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温楚淮眉心跳了跳,“他……”   “温医生!”   院长的高声呼唤打断了温楚淮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解释。   话音还没落,院长就到了温楚淮和姜修远近前。   院长身后,傅知越一身及膝的长款风衣,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内里是个什么样子,只有温楚淮知道。   傅知越只看温楚淮,“温医生。”   而温楚淮避开了他的视线。   院长对两人之间的异动并无察觉,“温医生,还是要多亏了你,我们能和天恒律师事务所达成合作!”   他眼角眉梢都是压抑不住的窃喜,小小地拍了拍温楚淮的肩,“而且傅律师说了,一年的律师费只要十万,不要十五万。”   “温医生,这可就是你不够意思了,虽然傅律师是你的朋友,但你也是咱们医院的顶梁柱,这种事情也不能这么胳膊肘往外拐,傅律师都没说十万不行,你还帮他提价。”   一连串的消息让温楚淮本就混沌的脑子更不堪重负。   傅知越?   和医院签了顾问合同?   十万?   温楚淮往傅知越的方向看去。   半空中撞上傅知越的视线,那么隐晦却火热。   埋在暴雨之中的燎原之火。   温楚淮心脏一紧,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天,傅知越的办公室里,天地颠倒,江阳倾覆。   【只要温医生愿意当我的情人,等过夜费到了八十五万了,这合同,我当然也可以签了。】   温楚淮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张开手掌捏了捏两侧的太阳穴,“我没有……”   “好好好,我懂我懂,温医生这也是好人难做,”院长努嘴,长吁一口气,“温医生放心,虽然傅律师说他只要十万,但是十五万,我们还是会一分不少地打到傅律师账上的。”   院长说完了,合掌,“哎呀,也算是了了我最近的一桩心事了。温医生,这事多谢你,以后你的这些学生的休假我不管了,由你们自由支配!”   “但是也别太过,”院长转了转眼珠子,冲温楚淮朝自己身后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嗓音,“毕竟咱们医院还有其他科室,你们科室搞特殊太明显,其他科室的有意见……”   “……”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先聊。”院长往旁边让了半步,他身后的傅知越就完全出现在温楚淮面前。   院长又点了点姜修远,嘻嘻笑了两声,“好小子,你们能跟上温医生,那真是有福气……”   院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留温楚淮和傅知越好好“叙叙交情”。   惨白的日光穿过枝丫横斜的树影,毫无温度地投在温楚淮身上,温楚淮只觉得阵阵发冷。   “姜修远,”温楚淮嗓音喑哑,“你先回去。”   “可是……”   “回去。”   “……是。”   姜修远捏了捏拳头,余光看到走廊上的人来人往,还是咬牙离开了。   全程,傅知越没说一个字,只是看到温楚淮对姜修远的维护时,垂落身侧的手指微微握了拳。   没过两秒又松开。   等到实验室的门重新关上,傅知越冲温楚淮伸出手。   傅知越说:“温医生,合作愉快。” 第51章 与你无关   温楚淮没动。   他靠在窗台上,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气。   他问傅知越:“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知越伸出去的手也没有放下来,“我没想干什么。是你说要和我签合同,现在我把合同送来了。十万,我一分都不往上加。”   温楚淮扯了扯嘴角,“办公室的那一次,在傅律师这里值五万,我很荣幸。”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知越猛然一惊,伸手想去抓温楚淮,却被温楚淮躲开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便你是什么意思,”温楚淮捏了捏眉心,低烧还没退,全身骨缝里都透着酸痛,他也不想再跟傅知越多做纠缠,“跟你签合同的是医院,我是医院的医生,你是医院的律师。有任何事,你和医院联系,与我个人无关。”   “可我是因为你才来的。”   “是么。”温楚淮站直了身子,路过傅知越身边丢下一句,“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谁和你有关系?”傅知越箍住了温楚淮的手臂,“姜修远吗?”   他一大早赶来医院送合同,院长喜笑颜开,亲自带他去医院的法务部。   路过温楚淮的实验室,很远,就看到姜修远站在温楚淮身边,两人垂着头,并在一起看着温楚淮手里的什么东西。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   好像走廊另一头的他是个局外人。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哪怕被傅知越箍住手臂,一步也动不了。   “与你无关。”   他甚至不愿再跟他澄清姜修远只是他的学生。   是骨子里的冷淡?   还是温楚淮和姜修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终于还是打破了师生之间的这层隔阂?   傅知越不敢细想。   只能试图唤醒温楚淮本性里的克己复礼,“他是你的学生,你是他的老师,你们之间不应该……”   “应不应该,也不是傅律师说了算。”   “……”   温楚淮看了一眼傅知越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放开。”   那语气冰的傅知越一颤。   手条件反射地松开了。   温楚淮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去了门诊部。   门诊门口的人已经排的熙熙攘攘,手里拿着号码,眼巴巴等着温楚淮。   温楚淮穿上了坐诊的白大褂,均码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傅知越跟着进了诊室。   温楚淮整理领子的手停了一下,“这是诊室,无关人等请出去。”   傅知越一颗心狠狠一坠——   在温楚淮心里,他成了无关人等。   而姜修远,成了和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能随意出入有温楚淮的地方。   诊室,实验室,甚至温楚淮的……   家?   傅知越揣在口袋里的手指扣起来,指节捏的咔咔作响。   在温楚淮冷漠的视线里,傅知越自己拖了把椅子靠墙坐下,“我是医院的法律顾问,当然得了解一下医院的业务。”   “……”温楚淮戴上口罩,“随你。”   工作时的温楚淮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温和,疏离,又不容置疑。   几个患者结束问诊,再按号,进来几个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脊背,瘦的不成样子,但精神还不错。   为首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姐,扶着老人坐下,把手里的检查结果递给温楚淮,“医生,您看我妈现在的情况……”   温楚淮把片子放在了灯罩上,哪怕是坐在后面的傅知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脑部神经最多的区域有一大块圆咕隆咚的东西。   是一个已经压迫到神经的肿瘤。   温楚淮看了一眼就把片子拿了下来,放在桌上,抬头跟没了牙的老太太沟通,“阿姨,您平时吃饭怎么样?”   老人有些耳背,见温楚淮张嘴跟自己说话,赶紧伸过耳朵去听,“啊?”   “我说您吃饭怎么样?能吃能睡吗?”温楚淮和颜悦色,把那些专业用语都转化成了生活上的用词,“睡得好不好?”   “我、我吃得好——”老人笑呵呵的,干枯的手拍了拍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子女,语气里满是自豪,“他们孝顺,都给我买那些好吃的!就是睡得不太好……”   老人似乎想说什么,一转眼就忘了,只能回过头,迷惑地瞅着自己的女儿,“就睡得不好,还有什么来着……”   “您这个年纪,身体机能下降,有些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啊——”温楚淮也拖长了尾音,让老人能听清楚,笔锋在纸上“唰唰”几笔,“您去外面抽个血,抽完了回来我跟您说是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的小儿子赶紧把门拉开,“那我陪妈去……”   “家属不用去,”温楚淮打断了他,随手招呼了门外路过的白子萱,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那张写了字的纸也交给了白子萱,“你带老人去外面。”   白子萱看了一眼那龙飞凤舞的字,“好的温医生。”   诊室的门虚掩上,温楚淮收起了笑容,“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   饶是早有准备,真听到这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一般人还是很难接受。   “温医生,您刚才不是说没有什么大事……”   小儿子的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   那张纸上的字,细细回想,不是什么医生的简洁代号,只是一个“无”。   是专门为了支开患者用的,甚至医生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   傅知越看到大女儿瞬间红了的眼眶,扶着桌子坐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温楚淮,“温医生,我们都知道你是这一行的专家,您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她辛苦了一辈子,把我们几个养大,还没享福就……”   温楚淮靠在椅子上,傅知越隐约听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第52章 你干什么   “激进的方法有,但对于这个年纪的患者来说很痛苦,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甚至还不到上手术台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   “……”   温楚淮把那张片子重新挂在灯箱上,比了比那块肿瘤的大小,“保守的话,可能还有三个月,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开药的话这边有两种,一种是进口的,价格可能比较贵一点。国产的相对比较便宜。”   年纪小一点的女人紧跟着问了一句:“多少钱?”   “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温楚淮唤了一声,“白子萱——”   刚刚把老人领出去的白子萱立刻探头,“温医生。”   “把人领进来吧。”   “哎。”   白子萱把人扶进来,温楚淮给的那张纸在手心里团成了一团,顺手扔进门口的纸篓里。   更印证了温楚淮刚刚的那些话。   出去溜达了一圈的老人好像犹不知自己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被白子萱搀扶着走进来,还是乐呵呵的。   她拍了拍自己儿女的后背,没牙的嘴砸吧了几下,“怎么都这个表情?人家医生都说了,我没什么大事,就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大女儿的眼眶更红了,赶紧低下头,站起来,跟温楚淮道谢,“那谢谢温医生,我们……我们再考虑一下……”   “嗯。”   温楚淮目送着那一大家子人出去,看着几个儿女脚步沉重,看着老太太一步拄一下拐杖,哒哒的声音听起来比子女的脚步还要有劲。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白子萱借着这一会儿溜进温楚淮办公室,帮温楚淮整理桌上的文件,“嘿嘿,刚刚那个奶奶真挺好说话的。”   “我本来都做好准备,不带她抽血该怎么跟她圆这个谎了,但是她出了门什么都没问,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她……”   白子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温楚淮抚了抚眉心,什么都没说。   这些人间冷暖,还是要刚入行的医生自己一点一点去感受。   白子萱木讷地,连进来给温楚淮整理材料都忘了,丢了魂一样出了办公室。   一直坐在后面的傅知越上前来,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没说话的原因,此刻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   一个“你”之后又没了词。   温楚淮收拾了看诊一上午桌子上的残局,笔插进笔筒里,口罩摘下透气。   傅知越看着他半阖的眸子,“我订了简餐,你吃一点。”   温楚淮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打起精神,写完了最后一份病历。   傅知越看着温楚淮忙忙碌碌的身影,脑子里全是温楚淮刚刚的那一句“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   很早之前,早到温楚淮刚刚开始独立坐门诊的时候,傅知越有一次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诊室里等着,听到温楚淮对患者说了这样的话。   那时候的傅知越问:“十九块钱叫贵吗?”   而温楚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贵。”   温楚淮没有任何鄙夷和嘲笑的神色,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向傅知越陈述一个事实。   傅知越那时候觉得,温楚淮生来就是应该学医的,他身上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悲悯。   温楚淮自作主张出院的这段时间里,傅知越一直在考虑和恒生集团的合作。   不合作,是因为那天卫河正说的那些话,还有温楚淮。   温楚淮那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离龚成德远一点。   可是如果合作,他就有机会接触到龚成德的团队,能够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这股风不知怎么就吹进了沈忆秋的耳朵里,以至于某次他路过沈忆秋的工位后,看见沈忆秋在查恒生的集团信息资料。   傅知越把他叫进了办公室,手里的烟还燃着,他掸了一下烟灰,“恒生医药想要跟我们合作,你的意见是什么?”   沈忆秋两眼放光,“恒生集团,他们有开条件吗?”   “一千万。”   “一千万……”   “如果做得好,后期还可能提价。”   “那一定要签啊!”沈忆秋一拍桌子,差点直接蹦起来,“这是多大的一笔生意!有了这些,知越你明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晋升为高级合伙人了!”   “哪怕恒生医药内部可能有问题?”   “内部有问题?”沈忆秋脸都激动得有点红,“什么意思?”   傅知越轻咳一声,掩饰过去,“如果他们的药……根本就……没有什么效果……”   “嘶——”沈忆秋倒抽了一口凉气,托腮,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好像……的确是一个风险点。但是我们只是律师,又不是医生,药有用没用,我们怎么能知道。”   “何况就算是医生,同样的药,对有些人有用,对有些人没用,也是很正常的吧。”沈忆秋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再说了,药能贵到哪里去?一盒撑死了几百块?他吃了没效果,下次自然就不买了,也就是损失这几百块而已。”   “所以知越,我觉得你不要顾虑那么多,恒生医药既然愿意出这么高的律师费,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沈忆秋如果不做律师,大抵会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也就是损失了这几百块而已……   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   傅知越陷在交织的回忆里,以至于轻轻地,问出了和回忆里一样,幼稚的,何不食肉糜的问题。   傅知越问:“十六块五……算……贵吗?”   傅知越清楚地看见正在敲键盘的温楚淮,悬在半空的手指一抖。   可这一次,温楚淮没再像过去那样,回过头,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耐心地跟他强调。   温楚淮只是抖了那一下,然后手指又敲在键盘上。   傅知越想,温楚淮这种时候应该骂他一句的,骂他,明明很早之前就跟他解释过了,怎么今天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骂他,是不是现在成了首席律师,就完全忘了人间疾苦。   骂什么都好,只要别像这么冷淡。   或者干脆像之前那样,直接给他一巴掌,打哪都行,他一定不还手。   傅知越终于知道,原来讨厌一个人到了极致,是完全不会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送餐的人很快就到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摞了有半个桌子那么高。   温楚淮终于转过头,什么表情都没有,望向傅知越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像是两汪死水,仿佛傅知越不过是个陌生人。   可那立了半天的衣领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塌下来,露出脖颈上的吻痕。   在雪白又挺立的脖颈上,探出雪山的第一枝新梅一般。   依旧是那天在律所里种下的。   那天的影影绰绰,隐藏在律所肃穆平静之下的力竭与痉挛。   傅知越的眼神暗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温楚淮终于对他这个人有了反应。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顺着傅知越手的指向,警觉地捂住颈侧的衣领,“你干什么?” 第53章 真不是个东西   温楚淮对傅知越极少有这么警觉的时候。   警觉到让傅知越有些狼狈。   傅知越罢了手,半空中转了个方向,将送来的饭推到温楚淮面前。   “你把饭吃了,我所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傅知越匆匆离开。   带上诊室的门,傅知越靠在门边的墙上,后脑抵着墙壁,在穿透头骨的冰凉中勉强获得一丝清明。   他抬起那只差点就碰到温楚淮衣领的手,掌纹清晰,细光闪动,是不知何时出的薄汗。   喉咙里干渴得像是抽走了全身的水分。   面对温楚淮,他永远沸腾着滔天的欲望。   尤其是在工作中的温楚淮,穿上那身白大褂,是高居九天的仙。   可他知道这人跌落云端之后有多诱人。   他沾上泥泞,一片雪白中染上红梅……   傅知越只想把人拉过来,压在身下,听那双薄唇抑制不住泄露出破碎的喘息……   “艹……”   傅知越晃了晃被浴火烧得有些昏沉的头,夺路而逃。   外面还是阴沉沉的天气,乌云低得触手可及,壮大了内心阴湿角落里滋长的见不得人的渴望。   高泽阳来到拳击场,就看到傅知越正在场上打拳。   偌大的场地空落落的,四周的射灯聚焦在场中央的拳击台上,其他地方都是昏暗的。   平日里穿着人模狗样的白衬衫被脱了扔在地上,傅知越上半身是赤裸的,穿上衣服看着儒雅的身材,实际上脱了衣服肌肉贲张。   教练拿着护板站在傅知越对面,严阵以待,被傅知越一拳一拳逼到了边边的位置。   整个拳击场都回荡着沉闷的拳声。   “傅知越,上班时间!”高泽阳咋舌,“你丫不在律所待着,是破产转行来打黑拳了?!”   傅知越终于停手,还是备战的姿势,虎视眈眈冲高泽阳一挥手,“上来。”   “老子才不要。”高泽阳看那拳击教练明显松了一口气,“你丫又抽什么风?老子刚下了班回来,才不要跟你这加班。”   高泽阳话音刚落,傅知越咬开了拳击手套,一把把高泽阳揪上台。   “哎?!哎?!”另一副拳击手套砸进他怀里,高泽阳接了个满怀,叫苦不迭,“哎,你这属于袭警我跟你讲!你小子……哎呦卧槽!”   他话都没说完,傅知越一拳就抡了过来。   高泽阳无法,只能闭上嘴,全力应对。   上学的时候傅知越的体能就是一等一的好,丫从小学的还是绝境逃生的那些玩意儿,温楚淮还是个医生,更是把傅知越的身体养的跟头牛一样。   哪怕是后来从事了警察的那些同学,也少有能和傅知越打个平手的。   如今也不例外。   最后高泽阳人都麻了,一个以身饲虎直接圈住傅知越,“行行行行行,老子刚值了个夜班,你这胜之不武。”   傅知越挣开他,“滚蛋,老子对男人过敏。”   高泽阳:“……”   你他妈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但好歹傅知越这只疯狗算是控制住了,没再继续。   高泽阳摘了拳击手套,挂在拳击场围起来的绳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白了傅知越一眼,“行了,说说吧,温楚淮又怎么你了?让你这个点在这发疯?”   傅知越凤眼一眯,“凭什么你就觉得是温楚淮?!老子就不能是因为别的事来这?!”   高泽阳嗤笑,一副看破并坚决要说破的欠扁,“除了温楚淮,你什么时候被别人这么牵着鼻子走过?”   “……”   “让我猜猜,你上次在酒吧里碰见温楚淮,温楚淮打了你一巴掌,”高泽阳摸着下巴,毫不留情地帮傅知越回忆着一些不太愉快的过往,“总不会是因为这件事,你过去这么多天了才想起来生气吧?!”   “……”   “我靠我猜对了?!”高泽阳啧啧,“傅知越你的反射弧能绕地球八圈!”   傅知越的反应言简意赅,“去你大爷。”   高泽阳:“……”   妈的这年头好人真难做。   “艹,你自己说!”高泽阳踢起一只拳击手套,接住,转手就砸在傅知越身上,“你丫今天发什么神经?!”   “我签顾问合同了。”   “啊?”高泽阳一时没跟上傅知越急转的脑回路。   “跟温楚淮的医院,签的法律顾问合同。”   “哦……”高泽阳这才反应过来,“那、那不是挺好的嘛,以后你们也有共同话题可以聊了。”   “但是他说,我是医院的法律顾问,他是医院的医生,有任何事让我跟医院联系,跟他个人无关。”   “……”   “明明这个合同是他让我签的!这个价格也是他定的!换成别人这个价格我直接就让人出门左转不送了,但是他这个价格我一分钱都不往上加,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傅知越发狠扯下拳击手套,掼在拳击台外,发出一声闷响,“他不知道我是因为谁签的合同吗?!他凭什么置身事外?!与他无关?那谁和他有关?!”   “不是,你等会啊,我捋捋。”高泽阳觉得自己的cpu有点不够烧,“温医生,来找你签合同,价格低,你签了,他又说跟他无关?”   “……”   “嘶——不对吧?!”   高泽阳挠头。   他实在很难想象,温楚淮能对傅知越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医院的律师,我是医院的医生,有任何事你直接和医院联系,与我无关”?   温楚淮舍得?!   高泽阳怀疑地给了傅知越一拳,“你踏马是不是有什么混账事没说?”   傅知越被打了,却没还手,心虚地别开眼。   刚刚分散的欲火却再次卷土重来。   他又想到了办公室里的淫靡不堪。   高泽阳只看傅知越的表情就知道这狗又没干好事,“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傅知越别别扭扭把那些事说了。   隐下了那些春光潋滟的细节。   听到最后高泽阳瞠目结舌。   “哇哦,傅知越。”   “你丫真不是个东西。” 第54章 你还恋旧吗   傅知越没吭声。   高泽阳痛心疾首,“你说你最开始跟温医生说,你是帮沈忆秋要的案源,然后又对人家温医生这么恶劣,你让人家温医生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为了沈忆秋,什么底线都没了?”   “我……”傅知越被高泽阳骂了一顿,一句嘴都不还,但到底还是有点不服气,“那温楚淮都跟姜修远搞在一起了,我一个人我多没面子?”   “谁?”   “姜修远……”   “……”高泽阳捂了捂脑门,觉得自己cpu有点过载,“姜修远?姜医生?”   “……”   “什么时候的事儿?”   “……”   “他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高泽阳薅了一把自己的短毛,“不是,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傅知越哼了一声,“谁闲着没事跟你说这事。”   “不是,那按照你的说法,温楚淮有人了,这个人是姜修远?”   傅知越给了他一个看傻逼的眼神。   “不是,你等会,这件事情不是重点。”高泽阳终于发现自己被傅知越带沟里去了,“姜修远那边我找机会跟他求证。现在的问题是你,你怎么想的?你还想跟温楚淮一起过下去不?”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在调解小夫妻之间的矛盾,傅知越的拽天拽地硬是被这话给平息下来。   他埋头给自己拧开了一瓶水,也不管高泽阳要不要,自己仰脖灌了一气。   灌完了垂下头,成缕的发丝挡住了眼睛,傅知越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你们警方也不了解吗?”   “……当年的事根本没到警方这边,医药研究本来就是有风险的,放射性物质泄漏,每年那么多个实验室,总有一两个可能保护措施做的不到位的,构不成刑事案子。”   “……”   “何况那都是他们医学界的事,咱们是学法的,一文一理,隔行如隔山。”   高泽阳一屁股坐在傅知越身边,盘着腿,也拧开了一瓶矿泉水,茫然望着远处黑暗的角落。   “……”傅知越把空塑料瓶子捏的咔咔作响,“恒生医药找我,想跟我合作,协助这次联合龚成德发明的新药上市。”   “那你怎么想?跟他们合作?”   “……”   “合作……合作也好,合作了,你说不定真能顺藤摸瓜,查到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边席地而坐的傅知越不再说话。   没人知道黑暗中蛰伏着什么样的危险。   过了很长时间,高泽阳慢慢开口,“傅知越,真相没有到来之前,你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还信他吗?”   上班时间的拳击场只有他们两个人,哪怕是不那么大的声音,也会在场内回荡。   回荡到后来,脑子里只剩一句——   你还信他吗?   你还……   信他吗……   傅知越打开手机,置顶的微信聊天仍旧是温楚淮。   上一条聊天记录,是温楚淮发过来的一句,“我们分手吧。”   而他回了一个字,“好。”   他至今都没明白,温楚淮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突然提了分手。   可或许是一时意气,傅知越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如今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傅知越摩挲着手机屏幕,输入法弹出来又落下去。   他该发什么?   我签这个合同不是为了沈忆秋,是为了能多跟你接触?   还是直接质问,温楚淮你跟姜修远到底是什么关系?   后者想也知道温楚淮理都不会理。   前者……姜修远的身份还不明不白。   最后傅知越只发过去一句,“你下班了吗?”   温楚淮这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温楚淮放下手中的筷子,打开手机。   屏幕上赫然是傅知越的一句,“你下班了吗?”   就和这次签合同一样,没头没尾,甚至温楚淮猜不透这五个字里面的情绪。   却直觉得危险。   “怎么了?”肖思远喝了口水,瞄见温楚淮的脸色,“这可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又是工作上的事?”   “不是。”   温楚淮按灭了手机屏幕,举杯跟肖思远碰了一下,“欢迎你来北城,这么晚才接你出来吃饭,是我招待不周。以茶代酒,跟你赔个罪。”   “好了好了,咱们俩之间别这么文绉绉的,”肖思远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但也把杯子端起来了,“能把你这个主任百忙之中从实验室请出来,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两人相视一笑,白水也喝的有滋有味。   “不过说真的,当时毕业,那么多世界五百强的医药企业高薪聘你去做研究员,你不去,非要苦哈哈进这么个公立医院,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肖思远放下杯子,感叹了一句,“你还是放不下当年那件事?”   温楚淮拿杯子的手一顿。   “不过也能理解,你当时也是真勇。整个学院哪个不知道你之前的那个导师不是人,他抢学生实验成果,pua底下学生导致人家跳楼的跳楼休学的休学,都是出了名的。谁不都是为了那个毕业证苦苦忍着,就你这么个愣头青,硬是给他举报了。”   肖思远想到那段时间的腥风血雨,还是忍不住一阵后怕。   温楚淮虽然把那个导师举报的丢了学校的工作,可同样的,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老师敢贸然收下温楚淮。   在“尊师重道”的礼教下成长起来的人,对于温楚淮这种堪称叛逆的行为,容忍度是很低的。   何况交际圈交际圈,人际关系,本身就是一个圈。   一个长久执教的学校老师,当然比一个刚刚进入大学没几年的学生有影响力得多。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他学术不端。”   “说是这么说,”肖思远叹气,“但举报之后,要不是沈老师当时顶着压力把你收下来,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温楚淮没辩驳。   “所以你这么多年,就一直困在沈老师去世的阴影里。”肖思远隔着暖融融的灯光,凝视着坐在他对面的温楚淮。   温楚淮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不笑也带着几分深情。   如今那双眼睛垂落,更多时候是冷冰冰的,什么情绪也没有。   餐厅的灯光很柔和,四面墙壁上下方是砖形的墙纸,上面贴着怀旧的海报,有些连温楚淮这样三十岁的人都不认识。   就连背景音乐也是轻轻的,若是两人不说话,音乐会填补这段空白,但若是说话,也不会被音乐掩盖了声音。   “这么多年,你这品味一直都没变。”肖思远看温楚淮默不作声吃饭,就知道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于是话题一转,肖思远问:“那傅知越呢?你还恋旧吗?” 第55章 到头了   不锈钢的筷子碰在碗沿上,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里说不出得突兀。   温楚淮动作都迟钝了些,咽下口中的菜,抬手冲路过的服务生招呼了一句,“您好,帮我们拿两瓶啤酒。”   “别别别别别,你别作死。”   肖思远毛都快炸开了,顾不得风度从位子上站起来,来按温楚淮招呼服务生的那只手。   摆手让服务员赶紧离开,“不要不要,我们不要酒。”   “好的先生。”   服务生纳闷儿地离开了。   肖思远后怕地坐回去,紧盯着温楚淮生怕他又出什么馊主意。   “不是,看你这个反应,分明对傅知越还……”肖思远看着温楚淮的脸色,一句“念念不忘”愣是没敢挤出来,哼哼四声代替了,“那你怎么突然就跟他提分手了?就傅知越那个脾气,你要是不跟他提分手,他肯定不会自己提的你信不信?”   肖思远回忆起来,那时候的温楚淮和傅知越,感情是真的好。   这两个人像磁铁一样,默契到谁都插不进去。   沈曼柔过世后的第一年,温楚淮生日,傅知越在国外参加比赛,两人之间有时差,也都忙,互相连个电话都没有。   肖思远本以为温楚淮的生日也就这样过了,最多到晚上,温楚淮多熬一会,傅知越那边也是早上,两人打个微信电话。   可到了傍晚,温楚淮突然收拾了那些仪器,前所未有地要提前离开实验室。   肖思远那时候正做着实验,看到随口问了一句,“干嘛去?”   “回家。”   “嘶——”肖思远滴完了最后一滴溶液,老神哉哉,“温楚淮,你一个人回家干嘛?要不留下,等会我陪你过个生日?”   “傅知越会回来。”   “……他跟你说了?”   “没有。”   “那你这么肯定。”肖思远嬉笑,“隔着个半球呢,你当是北城大学和医科大之间这么点距离,说回来就回来了?”   温楚淮什么都没解释,但还是坚持离开了实验室。   当天晚上肖思远看到了傅知越的朋友圈。   对戒,蛋糕,玫瑰花瓣。   没有温楚淮。   但每张照片都是温楚淮。   傅知越是真能折腾,几万公里说飞就飞。   后面的战况有多激烈,肖思远也不知道,但同在一个实验室,过去半个月,肖思远隐约在温楚淮不经意低头的时候,看见那后颈上有一个快要消退的红痕。   看见对戒的其中一只,戴在温楚淮的无名指上。   这一戴就是很多年。   而如今,温楚淮的无名指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个长久戴着戒指,留下的一圈浅白。   看着扎眼。   温楚淮循着肖思远的视线,看到了那一圈浅浅的痕迹,笑了笑,随手端起杯子,“到头了。”   从他在医院里看见沈忆秋,回来跟傅知越提了分手的那天,一切就应该到头了。   是他自己纠缠着不肯放手。   早就应该想明白的,以傅知越的性子,听了那些流言后,跟他虚以委蛇不了太久。   沈忆秋是北城大学的学生,本科生,比傅知越小不了几岁。   北城大学是顶尖大学不假,但在这个实习律师研究生起步的市场环境下,傅知越有更多选择。   就算是几年前的傅知越,也是因为简历上的奖项足够多,才能以本科生的身份进入天恒律师事务所。   傅知越应该是力排众议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的。   傅知越甚至考虑到了,沈忆秋年纪小,情事上,多少不耐受。   怎么就非要等到最后的一点感情都消磨完了才肯放傅知越自由。   温楚淮闭上眼睛,吐出的一口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到头了。”   不知道说给肖思远,还是说给自己。   “那什么……”   肖思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温楚淮,看起来还是强大的。   他一手握着放在桌上的玻璃杯,懒懒靠在餐厅木制的褐红色椅背上,另一只手肘搭在一边,空门大张,极为舒展的姿势,似乎没有什么软肋。   可肖思远无端感觉,内里的温楚淮连废墟都没剩下。   “要不……”肖思远出主意,“咱们出去转转?我也好久没去医科大了,今天就当你陪我故地重游?”   肖思远的本意是好的。   他怕温楚淮再在这种环境待下去,真叫了几瓶酒上来,他拉都拉不住。   也想让温楚淮转移注意力,别再想着傅知越那个小崽子。   错就错在选错了地方。   去医科大。   还没到医科大,就先路过了北城大学。   整块大理石打造的门牌石上,金光闪闪的“北城大学”四个字,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有暗光流转。   更要命的是,大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傅知越。   “我勒个去……”   肖思远现在唯一的想法是穿回十五分钟前,给提这个馊主意的自己一耳光。   也不知道心里的这一耳光是不是扇在了傅知越脸上,原本背对着两人的傅知越,居然转过头。   下一秒视线就锁在温楚淮身上。   就像上学的时候一样,傅知越在下课后熙熙攘攘的校门口里,总能一眼锁定温楚淮。   傅知越在人群中是很好认的,他身上永远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朝气和活力,站在路边最显眼的那个路牌下面,或靠或倚。   可温楚淮总不明白傅知越是怎么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么精准地看到他,然后扬起大狗一样纯善又灿烂的笑容,蹦着跳着跑到自己身边。   温楚淮问过。   傅知越那时候从后面抱住温楚淮,滚烫的胸膛燃烧着少年的一腔热诚,熨帖着青年的脊背,一直烧到青年的心里去。   傅知越附在他耳边,“哥,因为我眼里只有你。”   肉麻。   但对上傅知越认真的眼睛,温楚淮又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没人会怀疑一只狗狗的爱。   温楚淮的回应是按住了傅知越的后脑,轻轻碰了碰傅知越的唇。   克制,带着消毒水的冷香。   可少年人经不起这种撩拨,没多久就凭借着力量优势掌握了主动权。   发起进攻之前傅知越说:“哥,你以后也只能看我一个人。”   温楚淮含糊说了什么,他自己现在也忘了。   只记得风从阳台钻进来,撩起窗帘,送来一片枝头刚落的桃花瓣。   爱意四起。   傅知越站在北城大学门口,逆光中温楚淮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却看到傅知越往前迈了一步。   只那一下,温楚淮几乎是立刻从回忆中抽身。   他像是没看见傅知越这个人,只转头对肖思远说了一句,“走吧。” 第56章 手拉手一起走   “哦……”   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肖思远在旁边站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   温楚淮的一句“走吧”像是解救的讯号,肖思远忙不迭地跟着温楚淮就走了。   走着走着发现不太对劲,肖思远狐疑转身,看见不远不近跟着一个人。   他们走,他就走。   他们停,他也停。   像一个影子。   “哎,温楚淮,他……”   “哥哥!”一个小女孩突然从后面跑过来,手里是一篮子玫瑰花。   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个头还没温楚淮的腿高。   她跑到温楚淮面前,小短腿倒腾三四下才能追上温楚淮的一步,却还是追上来。   温楚淮停下来。   “这个给你,”小女孩胖嘟嘟的小手从篮子里抽了一支玫瑰花出来,肉肉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漂亮哥哥。”   温楚淮微微拢眉。   他还是不喜欢“漂亮”这样的词放在自己身上。   可对方是个小女孩。   小孩子童言无忌。   小女孩的妈妈也很快追了上来,对温楚淮一笑,“带小孩子出来练练胆子。”   温楚淮微微含颌,表示理解。   小女孩始终仰着脸,灯光下黑色的眼珠是天上的星子。   一支火红的玫瑰被执着地抻到温楚淮面前。   温楚淮拿出了手机,“多少钱,我扫你。”   “不要钱,”小女孩的声音银铃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哥哥漂亮。”   “不对,”妈妈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温声细语,“你应该先跟哥哥解释,是后面的哥哥付过钱了,所以这个哥哥不用付。然后再夸哥哥好看。”   “哦……”小女孩懵懵懂懂的,却认真跟温楚淮复述,“后面的哥哥买了花,要我把花送给你,让你别再跟他生气了。”   后面的哥哥。   温楚淮一直没回头,却也能感受到灼烈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   曾几何时,傅知越其实是很有烂泥扶不上墙的潜质的。   温楚淮有时候说他不像是沈老师的儿子,明明沈老师,四十多岁还每天泡在实验室里,傅知越上了大学就开始不求上进。   第一次看到温楚淮给他制定的大学计划表,傅知越脸都垮了,整个人跟被抽干了一样趴在桌上。   “不会,太难了,高中老师说上了大学就可以玩了,我要玩够本儿。”   结果上大学的第一学期,傅知越连四级都没去考。   考四级的时候傅知越跟人约着打游戏去了。   成绩出来的那天,温楚淮刚进门就问了一句:“傅知越,你的成绩是多少?”   傅知越天灵盖都麻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出四六级的成绩,更打死也没想到温楚淮六级都过去几年了,居然还关注着那些公众号,消息灵通到这种地步。   那是温楚淮第一次跟傅知越生那么大的气,气的温楚淮当时摔了门就走了。   当天晚上温楚淮回来,傅知越夹着尾巴蹭到人跟前,“哥……”   温楚淮绕过他,去打开衣柜,从里面拎出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楚淮……你别生气……”傅知越犹不知问题的严重性,“四六级又不着急,四年的时间能考呢,我四年里给它们考下来不就行了……”   温楚淮还是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叠衣服。   傅知越心虚,但还是没忘了抢温楚淮叠好的衬衫,“你干嘛去?”   “回宿舍住。”   “宿舍又没你的位置,你办的走读。”   “今晚就会有了。”   “不是,你至于吗……”傅知越抓了抓头发,“又不是什么大考,除了四六级,托福雅思考哪个含金量比这两个低?实在不行这两个我随便考一个不就行了?”   “随便考一个?”   “……”傅知越揉了揉脸,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大话,这两个都不是随随便便能考下来的,“那……反正这两个一个月一考,比四六级半年一次的勤……”   傅知越是乱了阵脚,忘了犯错的时候,在温楚淮面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闭嘴听爹教育完,而不是花言巧语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和退路。   尤其他还吹了牛。   果然温楚淮的脸色更阴沉了。   温楚淮说:“傅知越,我要找的伴侣不会是个废物。”   说完拿了几件衣服,转身就走。   方圆十里都笼罩着爹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   傅知越像只嗲了毛的小狗崽子,灰溜溜跟在温楚淮身后,没有温楚淮的首肯,半步也不敢上前。   温楚淮就自己一个人往学校走。   也是半路跑过来一个小女孩,一只手拿着比脸还大的彩虹棒棒糖,一只手递给温楚淮一朵还带着水珠的玫瑰花。   “漂亮哥哥,”那小女孩仰着小脸,唇红齿白,“后面那个哥哥让我把这朵花给你,让你不要跟他生气了。”   两张稚嫩的脸此刻在温楚淮眼前重合。   眼前的小女孩忽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歪着头问温楚淮,“漂亮哥哥,你漂亮,后面的哥哥也漂亮,你们两个都漂亮,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   温楚淮指尖有些凉。   童言无忌,又正中靶心。   小女孩妈妈给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抱歉地冲温楚淮笑了笑,“不好意思,小孩子,话比较多,您别往心里去。”   温楚淮摇头,那意思是不会。   妈妈赶紧拉着小女孩走了。   小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和真相只差了中间一层她现在还不懂的纸,被妈妈拉走了还要扭头对温楚淮喊:“漂亮哥哥!好朋友不能自己一个人走把另一个人丢下的!老师说,好朋友要手拉手一起走……唔!”   小女孩被捂上嘴带走了。   那朵玫瑰拿在温楚淮手上,枝干上的刺扎透了包装纸,刺入指尖。   十指连心。   温楚淮回身,身后的傅知越还站在原地,遥遥相望,谁也没有再进前一步。   夜风吹过,花瓣上的水珠滑落进花蕊里。   温楚淮垂眼,手上那支玫瑰花轻轻放在旁边的公共座椅上。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不要它了。 第57章 他不相信   温楚淮把肖思远送回了酒店。   肖思远下车之前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我觉得傅知越那个小崽子不能那么老实就放弃了,你要不跟我在酒店凑合一晚上?酒店毕竟有安保。”   “不用。”温楚淮说,“你回去吧。”   肖思远还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两个大男人,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温楚淮打起架来,本事也是一绝。   “……那行,那你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温楚淮嗯了一声。   肖思远就下车了。   温楚淮开车回了家。   小区里已经没人在外面闲逛了,就连门卫也打着哈欠,托着脑袋,在安保亭里昏昏欲睡。   就像拳击场一样,老旧小区的暗处也往往能藏住预谋的危险。   温楚淮迈出电梯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傅知越。   怀里抱着一支玫瑰花,花瓣已经打了卷,无力地张开,露出靠近花蕊的浅白。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和此刻拿着它的那人一样。   电梯门又关上了,一片死寂中,走廊里唯一的光源是黯淡的月光。   傅知越站起来。   也只是站起来,像被谁用钉子砸在了原地。   银辉落了他满肩。   温楚淮垂落视线,像是没看见这个人。   傅知越突然就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亲眼看着温楚淮温和地接过了那支玫瑰。   也亲眼看着温楚淮把那支玫瑰弃之如敝履。   寒风吹乱了花瓣,再也没人把它用瓶子养起来。   曾经用来养它的瓶子,可能已经养上了什么别的东西。   傅知越心慌得厉害。   于是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把拉住了温楚淮的手。   温楚淮的声音没什么感情,“放开。”   冷得傅知越一哆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楚淮最常对他说的,是“放开”、“放手”。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傅知越记得,那些熬夜打比赛的生活是真的苦,尤其是北城大学这种顶尖院校,里面个顶个都是卷王,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傅知越这种性格在里面跟坐牢差不多。   所以只要到了周末,傅知越总想着法子疯,发泄情绪,放飞自我。   有段时间傅知越闹着要去蹦极,说想体验一把人家说得那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温楚淮说他有病,想体会重获新生的感觉就去把这几年新发的司法解释背一遍,背不出来不给吃饭,等都背出来背对了就新生了。   但最后还是陪着他去了。   工作人员把安全绳系好,两人走上平台,傅知越才发现温楚淮的手有些凉,嘴唇也有些发白。   对于这种极限运动,一般心稍微细一点的人都会有点害怕。   但这种时候不能说温楚淮害怕,傅知越眼珠一转,似一朵寒风中不胜娇怯的小白花,“哥,好高,我害怕。”   温楚淮横了他一眼。   那意思是现在知道害怕?晚了。   底下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现在叫工作人员上来把绳解了这么走下去,爹丢不起这个人。   傅知越还在惺惺作态。   温楚淮没好气地拍了他一把,却说:“抓紧我。”   他自己都嘴唇发白,却那么镇定自若地说,抓紧我。   他永远让自己活成别人的倚仗。   傅知越就顺理成章地抓紧他。   可现在温楚淮说,放开。   傅知越想,或许这辈子,他都放不开了。   他笑了笑,口腔连带着喉管里都是苦的。   却在温楚淮的反抗中覆上了温楚淮的唇。   带着并不浓烈的酒精味。   急切地想要证明,温楚淮还是他的。   “傅……傅知越!”   玫瑰落在地上,最外层的花瓣摔落,伶仃着被碾碎,成了暗玫色的斑驳。   温楚淮推他,在傅知越停下望着他的间隙,甩手就是一巴掌。   “喝酒了?又发什么疯?!”   “我们结束了,”温楚淮喘息着,靠在墙上,“早就结束了,明白吗?!”   “给我滚出去!”   一连串的拒绝里,温楚淮没有注意到傅知越眼底早就蔓延上来的红血丝。   以至于傅知越缓缓转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藏在发丝之后,温楚淮下意识把后面的拒绝吞了回去。   “傅知越,”温楚淮喘匀了气,重新站直,“你回去。”   傅知越像是没听到,依旧想来拉他的手。   “这是在外面,你发疯也要分个场合……”   “……”   “傅知越。”   傅知越什么都听不到。   他满脑子都是温楚淮的那一句——   【我们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明白吗。】   他蓦地拽住了温楚淮的肩,将温楚淮推到门前。   粗鲁地抓起温楚淮的手——   他知道指纹锁里录入的是温楚淮哪根手指的指纹。   手指被强行摁在指纹锁上,蓝光一闪,验证通过,紧闭的防盗门打开了。   “傅知越!”   “你放开我!”   “砰——”   回应他的是防盗门被甩上。   “傅知越……”   “温楚淮,”傅知越说,“现在不是在外面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消炎药强行压下去的烧热又被一晚上的冷风激起,温楚淮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精力继续跟傅知越纠缠。   傅知越不说话。   大概是喝了酒,又大概是傅知越压根没想压抑内心即将出笼的野兽,就要借着酒精催化闹一闹。   他环顾四周,视线触到客厅的博古架时停下来。   “照片呢?”傅知越问。   “什么照……”   “那张照片呢?!我从北城大学毕业那天,我们在校门口拍的那张照片呢?!”   温楚淮凉凉地,甚至准备甩手就走,“上次你自己扔掉了。”   “……”   是,他想起来了,上次他用那张照片,跟温楚淮交换了沈忆秋的谅解书。   可那天温楚淮的神情,分明是难过的!   怎么就能任由他耍小脾气,把他们之间的回忆丢了呢?!   “不对……”傅知越摇头,步履摇晃地冲进客厅,“我不相信,你肯定把它藏起来了!”   他才不相信口是心非的温楚淮,真的能割舍下曾经的那些过往。   温楚淮这人最恋旧,吃饭都会下意识选择去过的餐厅,十二年,占了温楚淮将近一半的生命,温楚淮怎么可能把它丢了?   不可能……   不可能!   傅知越疯狂拉开每一层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是温楚淮一贯的风格。   有个抽屉里甚至工工整整码着一摞温楚淮和姜修远一起出席医学论坛的照片。   唯独没有傅知越想要的那张。   直到余光扫过客厅的废纸篓。   干干净净,那张照片嵌在相框里,表面的玻璃,四分五裂。 第58章 我扔的   傅知越定住了。   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影,只有纸篓里的照片清晰到能看清上面每一丝纹路。   他看见那个相框缺了一角,那一小块石膏,是有人后来用胶水粘上的。   他能想象粘它的人,明明不擅长这种手工,可是握手术刀握久了,所以也能粘个七七八八。   如今它又被重新扔进垃圾桶。   傅知越走过去,把那个相框从纸篓里捡起来,拿到温楚淮面前,“这不是我上次扔的。”   “我扔的。”   “为什么……”   “为什么?”温楚淮觉得好笑,在办公室留下的耻辱痕迹还没完全消退,现在傅知越来问他为什么,“你觉得呢?”   “我觉得……”傅知越自嘲一笑,“温楚淮,你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姜修远的照片?”   “……”   傅知越是疯了,那些玻璃渣子像是戳进了眼睛里,扎得他看不清眼前人,“说啊,温楚淮,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清理我的东西,来给姜修远腾个地方?”   所以他能那么无所谓地说,和医院的顾问合同与他无关。   所以他能扔掉他送的玫瑰花。   傅知越拿着那张照片的手都在抖。   那张照片,像是他搬出去以后,温楚淮纵容他、包容他、随时等他回来的唯一证明。   可现在温楚淮把它扔了。   温楚淮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傅知越的眼神笼着坠入永夜的云。   理智焚烧殆尽。   揽在温楚淮后颈的那只手骤然发力,不分方向地将温楚淮抡了出去。   温楚淮撞在餐桌上,一时没有起身。   伏在桌上的背影扎的傅知越猛然清醒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才着急忙慌地过去,“没事吧?撞、撞哪了?!我送你去医院……”   “唰——”   刀锋划过雪亮的一道弧线。   刀尖直指傅知越的咽喉。   温楚淮的声音还是冰冷的,而背脊笔直,没有丝毫受伤的模样。   “滚出去。”   傅知越停住脚步。   瞳孔映射刀尖的冷芒。   温楚淮用一把水果刀跟他划开了楚河汉界,他站在另一端,冷眼瞧着对岸的傅知越。   似乎在等着傅知越知难而退。   可傅知越偏偏不退。   傅知越低眸看了眼锋利的刀尖,转而盯着温楚淮的眸子,慢慢地,往前迈了一步。   刀刃贴着脖颈的皮肤,有血珠从皮肤底下冒出来。   “我如果不走呢?”傅知越问,“你想怎么办?杀了我?”   温楚淮没动,刀尖就这么笔直地杵着。   “傅知越,你以为我不想吗?”   “……”傅知越忽而笑了,搓了搓鼻子,玩世不恭,“是,要不是杀人犯法,温医生这刀可不会这么慢。”   “你……”   “铛——”   不过温楚淮一愣神的功夫,傅知越钳住了温楚淮的手腕一扭。   水果刀落了地,傅知越把人摁在墙上。   绝对的力量面前,技巧就是纸老虎。   “温医生,”傅知越附在他耳畔,“你就这么着急了结了我,来给你的乖学生腾地方?”   “你放开……”   傅知越不放。   掐在温楚淮后颈的那只手转了力道,一把将温楚淮掼在沙发上。   覆身上去就扯温楚淮的领带。   “傅知越你干什么?!”   温楚淮推他,刚沾到傅知越的衣摆,就被捉住双手,按在头顶动弹不得。   “傅知越……”   傅知越听不见温楚淮的声音。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温楚淮为了姜修远,跟他动了刀。   以往吵的再凶,温楚淮再生气,底线都还是在的。   有些东西动了,就彻底回不去了。   姜修远凭什么?!   论相貌,论能力,论收入,他傅知越哪一样不如他?!   凭什么温楚淮就这么袒护他?!   傅知越红了眼,脖子上青筋暴起,是气,更多的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嫉妒。   他扯开温楚淮束到咽喉下的领带,扯开了领口。   扣子崩到地上,滚了老远。   苍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也暴露在傅知越眼前。   上面还残留着上次荒唐之后的痕迹。   傅知越停了手,浑浊的眼底慢慢恢复了清明。   “温楚淮!”   防盗门突然被拍的砰砰作响。   “温楚淮你在家吗?”   是肖思远的声音。   温楚淮才想起,肖思远临走前让他到家给他发个消息,可惜门口就遇见了喝了酒过来的傅知越。   温楚淮喘息了两下,掀翻了傅知越,起身将衬衫抚平,领口的纽扣崩开不知所踪,温楚淮回卧室随手拎了一件高领毛衣套上,去给肖思远开门。   “你没事吧?”肖思远一把握住了温楚淮的肩,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几遍,“怎么回事?怎么我打电话都不接?”   “没事。”   “怎么换衣服了?”   “家里没来得及开暖气,冷。”   “……早跟你说让你定制个智能家居,每天提前能把室内温度给你调好。”   “嗯,等有时间。”   肖思远拿温楚淮没办法。   这么多年温楚淮的积蓄全砸在了北城这个房子上,公立医院的医生,收入到底比不上那些五百强私企。   “真没事?”   “嗯。”   肖思远将信将疑,但温楚淮的表情又确实让人看不出什么问题。   他揉了两把自己的头毛,“行吧行吧,没事就行,吓我一跳。”   “不过我说真的,你说傅知越跟你们医院签顾问合同,十有八九就是冲着你来的,看他在校门口的表现也不像你以为的你们俩到头了。”   肖思远语速很快,完全没有注意屋里还有一双耳朵支楞着,“我能看出来你放不下他,真放不下就找个时间跟他说清楚,你也不要一直这么好面子,也省得你自己这么难受。”   温楚淮想阻止肖思远的时候已经晚了。   屋子里,傅知越的手机响起来,铃声格外突兀。   傅知越手忙脚乱,手机在两手之间倒腾了几个来回,才终于划开了接听键。   另一头高泽阳的兴高采烈和这头的死寂形成了强烈对比。   “傅知越,我刚刚跟姜医生确定过了!人家姜医生说了,跟温医生只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没有其他的!” 第59章 别碰我   “你小子还怪会自己脑补的,弄的我跟姜医生都很尴尬,以后别补了。”   高泽阳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头的紧张气氛,“你赶紧去跟温医生道个歉,之前干那么多混账事,合着是自己给自己树了个假想敌。”   “傅知越?傅知越!你丫有没有听我说话?!喂?”   “傅知越你他妈,小兔崽子忘恩负义,也就温楚淮能受得了你……”   高泽阳的魔音穿耳。   傅知越把电话挂了,缓缓自地上站起身。   温楚淮……   放不下他……   可为什么这件事,只有他傅知越不知道?   高大的身形在脚下投成一团小小的虚影。   门口的肖思远张大嘴巴,指指傅知越,又指指自己,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他……我勒个去……他妈的……”肖思远所有的瞠目结舌化成了一句,“他妈的你怎么在这?”   那他刚才的那些劝谏算什么?   替温楚淮表忠心?   温楚淮闭了眼睛,在睁开眼底依旧清冷一片,没有什么窘迫,“没事,你先回去。”   “不是,我……”   温楚淮的回应是强行掰着他的肩膀帮他转了个方向,然后把门关上了。   今晚已经够丢人了,他不能让傅知越和肖思远再在走廊上吵起来。   关上门温楚淮回到屋里。   傅知越还站在原地,呆呆的,丢了魂。   温楚淮靠在餐桌边,双臂环胸,是个戒备的站姿。   “闹够了吧?”温楚淮说,“闹够了就出去。”   “我……”   傅知越不知所措。   肖思远的无心之举,高泽阳的告知,将他所疯魔执念地全部推翻。   那他之前做了什么?   明明白白咬牙切齿地告诉温楚淮,沈忆秋是他的男朋友?   傅知越慌了神。   他走了两步,却看见温楚淮因为他这两步节节后退。   傅知越定在原地,伸出手,掌心空落落的。   “……沈忆秋……”傅知越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手下的实习律师。”   温楚淮没说话,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淡漠地望着傅知越,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是我妈当时资助的孩子,我妈对他一直挺关心的。律师这一行你也知道,刚起步的时候也很难,所以我就让他直接来我这里实习,我能照顾照顾他。”   傅知越不敢对上温楚淮的眼睛,低着头解释完了,又想抬头看温楚淮的表情,想知道对于这个解释,温楚淮接不接受。   一抬头就对上了温楚淮的眸子,冷得傅知越浑身一个激灵,“真的,哥,你相信我,我跟沈忆秋真什么都没有!”   “……我相信,”温楚淮的相信听起来轻飘飘的,“可是傅知越,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哥,”傅知越急了,急到他注意不到温楚淮表情细微的变化,上前就想抓住温楚淮,“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别碰我。”   冰凉的语气冻得傅知越顿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再迈。   他望着空荡荡的手,一片虚空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大狗。   “哥……我真的……”傅知越嗓子哑了,“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   “所以呢?”温楚淮淡笑,“要我对你的专情感恩戴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楚淮还靠在桌边,高领毛衣堆在颈间,遮住了傅知越曾经留下的混账痕迹。   “傅知越,你要还念旧情,现在就出去。”   “哥……”   “走吧。”   温楚淮落了一声叹息,没再看傅知越的表情。   傅知越手都在抖,“这张照片……”   “随你怎么处置。”   防盗门在傅知越身后关上了,他,连同着那张照片,都成了温楚淮不要的东西。   这间房子,终于彻底没了他的一席之地。   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所以外面的傅知越沉浸在被抛弃的惊惶里,不知道温楚淮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弓下腰,一向稳如磐石的手握在门把上,指尖抖到松不开手。   刚刚那一下还是撞到了胃底,冷汗渗出来,夜风一吹,整个人都结了冰。   水果刀刀尖的血迹已经干涸,暗红色的,成了锋利刀刃上的一小块污浊。   这一夜并不安稳。   回忆雪片一样飞进脑海——   有义正词严的,“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会给学校带来多大影响?”   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导师带过那么多学生,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别人都能坚持就你坚持不了?”   有义愤填膺的,“你不过就是一个本科都还没毕业的学生,你的科研水平能有多高?凭什么质疑教书这么多年的老师?”   有威逼利诱的,“你直博的资格还想不想要?真要是最后闹大把你开除了,你重新回到高中参加高考,你觉得还能考几分?”   有苦口婆心的,“年轻人,做事不要这么冲动要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你现在回头,去跟你老师认个错,学校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   有鄙夷的,“还是个男生呢,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医生?我之前比他还苦还累,不也坚持下来了?”   有开黄腔的,“怕吃苦当什么医生啊?出去张开腿有大把人塞钱。”   有道德绑架的,“医生是救死扶伤的高尚职业,他连教他的老师都敢举报,说明他骨子里就是个白眼狼,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好医生?”   甚至还有怀疑的,“高知分子应该不会这么奴隶主吧?说不定就是这个学生发现自己毕不了业了,所以干脆用这个理由来给学校施压。”   外界纷纷扰扰,甜枣加大棒,没有几个人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训诫。   那半个月,约等于被学校劝退了的温楚淮,抬头看不见天。   口袋里沉睡着一只U盘,里面是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整理出来的关于自己现任导师的全部劣迹。   压榨学生,抢夺学生实验成果,挪用科研资金,造假论文数据。   可是一只手牢牢捂住了这只口袋,不让它露出来。   而围观的人,在一无所知地给那只手助威。   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几个之前看好温楚淮的老师,迎面走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有的干脆转了个弯,留给温楚淮一个背影。   斑驳树影里,温楚淮几乎看到自己的人生差不多到了尽头。 第60章 我陪你   这些被压在平静之下的风起云涌,温楚淮都没让傅知越知道。   傅知越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网上的舆论已经到了顶峰。   温楚淮的个人信息被人肉出来,有人从温楚淮那些连脸都不太能看清的校园监控里,分析温楚淮的微表情。   “你看你看,他这个笑,是不是有一种快要得逞的感觉?!”   “小人得志吧这是,我去知网上查了温楚淮,你们猜怎么着?他到现在一篇像样的论文都没发表过哎!哪来的脸质疑顶级学府的老师?”   “还有这个,鬼鬼祟祟的,这个温楚淮肯定不是个好人!”   ……   质疑和谩骂铺天盖地,而热度居然还有下降的趋势。   温楚淮扔了手机,关了电视,坐在出租屋里,望着天上的云。   漂泊不定。   那一刻温楚淮萌生过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想法。   温楚淮从来都不是以死亡逃避问题的人,可那个时候的温楚淮,不过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人,面对这种铺天盖地的施压,最后的念头大概就是“我以我血荐轩辕”。   只要这件事里出了人命,就不会被轻易压下去——   虽然后来证明,就算是出了人命,有些小湖里终究还是翻不出水花。   大抵那时候存了以死明志的心思。   温楚淮走到阳台的窗户边,盛夏,金色的阳光灼烧在身上,可是温楚淮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他拉开了窗户,热浪扑面而来,天地寂静,连蝉鸣声都听不到。   温楚淮开始找纸笔,准备把自己的遗言写下来,家里的门被打开了,傅知越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哥!”   傅知越冲到阳台,二话不说抱住了温楚淮。   少年身上还有长途奔波留下的灰尘味道,可那时的温楚淮突然觉得无比安心。   “哥,我信你。”傅知越把温楚淮扣进自己怀里,少年的胸膛燃着永不会熄灭的火焰,“我信你说的,我陪着你,不管结果什么样,我都陪你。”   温楚淮慢慢回神,才发现男孩子的身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蹿的比自己还要高了。   他抱着他,大手按在他后脑,不让他离开,宽阔的肩膀是风雨中的港湾。   可是温楚淮想,这座港湾停泊不了太久。   “傅知越,”温楚淮说,“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少年人是有一腔热忱在的,可是温楚淮知道人性凉薄。   “我知道……”   “我会被退学,或许以后再也没有学校会录取我,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   傅知越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会的,傅知越。”温楚淮僵硬了的手臂抬起来,环住傅知越的腰,一点一点收紧,像是最后一次,“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分手,你好好念大学。”   “我不!”   “你听话,”温楚淮的声音很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你是适合这个专业的,以后要当一个大律师,伸张正义。”   “我不,哥,没有你我这个大学念不好了,”傅知越把他抱得更紧了,“你要是退学我也退学,我陪你一起回高中。”   我信你。   我陪你。   短短六个字,困住了温楚淮很久很久。   ……   “嗡——嗡——”   床头的手机闹铃震碎了这个酸涩的梦。   温楚淮睁开眼,昨晚的锐痛堪堪褪去,今天又是他值班。   温楚淮还穿着那件高领毛衣,到了医院白子萱好奇宝宝一样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   “老师你今天穿的好好看,你平时怎么不穿?”   “老师你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长相,所以老是穿着衬衫,显得自己高冷一点?”   “老师我把门诊室的空调打开了,你穿毛衣会不会热?要不要换一件?”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吵的温楚淮都有些无奈,打开电脑以后靠在椅背上,看着白子萱忙忙碌碌的背影,“你平时跟师兄师姐们在实验室也这么多话?”   “……”白子萱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食指和拇指捏起来,比了个“一咪咪”的手势,“稍微……少一丢丢。”   温楚淮但笑不语。   白子萱揉脸,“他们这些人,哼哼,心情好的时候就不让我说话,说我太吵了。要是哪天心情不好就一直催我跟他们说话,说这样尸体暖暖的。”   温楚淮:“……”   尸体暖暖的?   “咳……”白子萱意识到这种网络用语温楚淮可能不太熟悉,“反正他们把我当调节情绪的工具人……过分……”   小丫头手脚麻利,一边吐槽,一边丝毫不耽误收拾诊室的进度。   收拾完了自己很满意,拍拍手上的灰。   门被敲响,温楚淮转头,见门缝打开,探进来一颗脑袋,“李俊昊?”   “老师。”李俊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今天……”温楚淮回忆着,“昨天值夜班,今天应该休班的吧?”   “嗯,”李俊昊恭恭敬敬在温楚淮面前站直,“正好昨天小白也值夜班,我俩今天都休班,想着带她去看场电影。”   看电影?   温楚淮两眼一眯,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啊啊啊啊你别说了!”白子萱脸红扑扑的,扑上来捂李俊昊的嘴。   温楚淮拖长了尾音,“你们两个……”   李俊昊挠挠头,憨憨地笑了两声,藏在白子萱身后的手悄悄碰了碰白子萱的指尖。   “这么紧张干嘛,”温楚淮这几天难得的心情好了点,“我说了我不禁止办公室恋情,别耽误工作就行,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情是很美好的。”   明明他自己也才三十出头,可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气横秋。   白子萱皱巴着一张脸,小声抱怨,“都跟你说了在外面等我,你干嘛呀?”   李俊昊老实,“我看你好久不出来……”   “那你也不能这么进来啊。”   “我……”   “好了好了,”温楚淮打断李俊昊不争气的辩解,“那你们赶紧去吧,再吵赶不上时间了,过年放假之前一起吃个饭。”   那意思是要仔细盘问。   白子萱也开始挠头,顾左右而言他,“那老师,我们先走了。”   “嗯。”   白子萱赶紧推了李俊昊一把。   李俊昊才从白子萱身上反应过来,“老、老师我们先走了。”   年轻人的感情里,多多少少夹杂着青涩的味道。   温楚淮被他逗笑,“嗯。”   白子萱小碎步跑了。   诊室的门拉开又重新合上。   温楚淮心情轻松了些,打开医院系统准备开始工作。   手还没碰到鼠标,白子萱的惊叫穿透门板,“傅知越?!你怎么又来?!” 第61章 去找别人吧   惊叫引得门口排队的患者纷纷侧目。   就连李俊昊听到“傅知越”三个字都反应过来。   于是白子萱张开双臂拦在温楚淮门口。   李俊昊张开双臂拦在白子萱身前。   两个人如临大敌。   “傅先生,”李俊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您今天来有何贵干?”   “什么有何贵干?他肯定又是来找老师的麻烦的!”白子萱瞪着傅知越,眼里的火像是要把他直接就地火化了。   周围的患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捂着嘴对着他们的方向指指点点。   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敢对傅知越这么指指点点。   傅知越自知理亏,硬着头皮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亮给白子萱和李俊昊看,“我买了早餐……”   “你不会是想说你是来给老师送早餐的吧?鬼才相信你会这么有良心。你走!现在就走!”   白子萱从李俊昊身后冲出来,推搡傅知越,但推不动。   傅知越像是在原地生了根,目光一瞬不瞬,只望着诊室的门。   那里面此刻,衣冠楚楚地坐着温楚淮。   那个本来包容他一切的爱人。   “你看什么啊?!老师在上班!我发现你这个人真奇怪,你为什么老是要来打扰老师呢?!”   白子萱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眼眶也开始泛红,“你上次气势汹汹的来医院,这次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傅知越你滚行不行啊?!老师今天好不容易笑了,你就不能不在这里给他添堵吗?!”   “小白……”李俊昊从身后拉住白子萱的两条胳膊,怕她真惹火了傅知越自己吃亏。   可傅知越任由白子萱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连躲都没躲一下。   傅知越想,也许温楚淮看到会觉得解气。   温楚淮那么恨他,恨到想要动刀杀了他。   他多挨几下,温楚淮的气可能就多消一点。   周围已经有吃瓜群众举起手机开始拍视频,有的对着傅知越的脸,议论声也逐渐大起来。   白子萱被拉住,还斗鸡似的梗着脖子往前冲,“你赶紧走!不然我叫保安把你轰出去……”   “吱拗”一声。   有些年岁的门从里面被拉开,温楚淮站在门口,在众人各色的眼光中神色平静,似无事发生。   傅知越睫毛一颤,“哥……”   “老师……”白子萱着急,“你快进去,我叫保安把他赶出去!”   “不用了。”   温楚淮担心傅知越真闹起来。   他丢不起这个人。   “你们去看电影。”温楚淮凉凉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你,跟我进来。”   “老师!”   白子萱还是不甘心,被李俊昊强拉硬拽着走了。   傅知越小心关上诊室的门,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儿做这些蹑手蹑脚的,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得温楚淮不开心。   关上门,傅知越把手里的食盒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温楚淮面前。   温楚淮坐在坐诊时的木头椅子上,和傅知越之间隔了个桌子。   他半阖眼帘,傅知越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情绪。   “哥,”傅知越像一只努力讨好主人的大狗,“这是你原来最喜欢吃的灌汤包,但是你现在的胃不能吃辛辣的,所以我给你买了小米粥。”   “我、我记得你原来上早班的时候,早上起来都不爱吃饭,”温楚淮无言,傅知越硬着头皮,努力用欢快的语气自言自语,“但是你坐诊一坐一天,不吃饭身体吃不消,你……”   “傅知越。”温楚淮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舒开眼眸,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别做无用功了。”   “……”   傅知越勉强扬起的嘴角垮了下来。   他低着头,平日里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窝着坐在小板凳上。   诊室里静悄悄的,将喧闹都隔绝在了门外,室内的气氛像是被灌进了胶水,浓稠得让人无法呼吸。   傅知越盯着自己指甲底缘的白月牙,过了一会,像是没听见温楚淮刚刚的那句话。   只有傅知越自己知道,重新扬起的嘴角有千斤重。   “这些都是少油少盐的,吃了对身体也没有什么负担。你赶紧趁热吃,等到中午我……”   “傅知越。”温楚淮直直望着他,“去找别人吧。”   傅知越不说话了。   手上的食盒好像一下失了温度。   温楚淮就这么坦然地,让他去找别人。   那过去的这么多年算什么?   整整十二年。   就像一只狗,有人把它从小养在身边,从它蹒跚学步,再到长出犬牙,最后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它的主人始终都是这一个人。   它不是很乖,它的主人也不需要它乖。   它肆意奔跑,甩着舌头,阳光在它身上披了一层金芒。   它很有自己的小脾气,每每转过头,必须要看到它的主人站在身后,只要一眼看不见,就开始撒泼打滚。   有人对它的主人说,这狗矫情,难养。   可它的主人说,这狗粘人,不容易丢,好养。   傻狗就这么乐呵地听着,背后偷偷踹那个说它难养的人一脚,回到家就一脸虚弱地倒在主人怀里,让他顺着自己的毛发沉沉睡去,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直到有一天它犯了错。   很大的错。   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时候,它也很害怕。   可是已经晚了。   它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等着对自己的惩罚,一顿棍棒,打死不论。   可是什么都没有。   它的主人只是像往常一样,给它盛了狗粮,等它吃完了,就把它牵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对它说:“你走吧。”   然后转身离开。   在城市里长大的狗,是没有见过旷野的。   山间的风吹起了主人给它理顺的毛发,它望着主人头也不回的背影,却知道自己连追上去的资格都没有。 第62章 覆水难收   是它伤了他。   千疮百孔,覆水难收。   没把它打死,是他的恩赐。   清晨的浓雾里,就连最后能把他们牵连在一起的视线也终于断了。   傅知越眼眶有些热,咬住下唇才没发出声音来。   可那条狗宁愿主人把它拴在树上,皮带狠狠抽自己一顿,把它打服了,打怕了,或者直接打死了。   然后把它随便就近埋在哪棵树下面。   至少每天他路过的时候,它还能看看他。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角,再抬头还是笑,“是不是我今天送来的你不爱吃?那要不你给我拟个食谱,以后我天天按照食谱上的来?”   “傅知越……”   “真的,我保证,”傅知越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一点点都不带差的。”   强颜欢笑是真的很难看。   温楚淮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一声叹息,“何必呢。”   傅知越几乎要为这三个字落下泪来。   可温楚淮最讨厌别人在公共场合掉眼泪。   于是他抬手假装揉脸,蹭掉了水汽,手放下来眼睛里空空的,对着温楚淮弯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哥你拟个菜单给我,以后我按照你的菜单给你送饭。”   他说完,匆匆站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还得去一趟法院,有个案子要跟法官沟通。”   他根本不给温楚淮说话的机会,提起公文包落荒而逃。   诊室的门打开,外面早已排起了长龙。   第一个患者听到报号进入诊室,傅知越靠在诊室外墙上,缓缓弯下腰,弃犬一般的呜咽声吞回肚子里,眼角终于沁出一滴泪来。   他似有若无地听见诊室里的寒暄——   “温医生,我又来了。”   “嗯,坐。”   “呦,这怎么这么多吃的?温医生还没吃饭?”   “没事,别人送来的。”   “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小伙子?他是什么人啊?我看你们聊天的时间怪久的。”   “……以前认识的人。把您的片子拿来我看一下……”   后面的话,傅知越听不清了。   对于温楚淮来说,他只是“以前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到了法官办公室递交材料,顺便讨论这个案件的进展,傅知越总是时不时地走神。   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个排除妨害的案件……”傅知越说着说着,顿了一下,抬手捂了捂发热的额头,“不好意思等一下。”   他想不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   旁边的法官好心提醒,“你说你代理的委托人是先建的房屋。”   “对,是先建的房屋……”傅知越定了定神,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法官画出来的那张草图,“对方是之后才来的,这种情况下,对方应该知道……”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想起来那些烂熟于心的法律名词,“对方属于自陷风险,跟我们的当事人没有关系……”   他磕磕绊绊的,一句话说的慢,有时候还要重复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本来半个小时能解决的事情,硬生生磨了一个多小时,也多亏了平日里傅知越办案雷厉风行,熟悉他的法官都知道他的水平,才没跟他计较。   只是沟通完了,法官和来办公室拿材料站旁边听了一会的书记员都有些担心。   “傅律师是不是最近接的案子太多了,累成这样?”法官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拍着傅知越的肩膀,“身体吃不消就少接点案件,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估计少不了,”书记员在旁边吃吃地笑,“我听你们所的其他律师说,你现在是首席律师,天天找你的人排着队的来,连个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哎呦,这么忙。”法官脸都皱起来,“不过忙点也好,你们年轻人,身体素质好,精力恢复得也快,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傅律师也是年轻有为,高材生,听说当年也是比赛证书一大堆……”   他们的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欣赏,可是只有傅知越知道,这些光鲜亮丽背后,都是温楚淮陪他熬出来的。   没有温楚淮,傅知越进不了天恒律师事务所。   也成不了现在的傅知越。   可是他把温楚淮弄丢了。   鼻头有些酸涩,傅知越低了头,搓了搓鼻子,抬头冲其他人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就是……最近没太休息好。”   “哦,那还是得多注意休息。”法官话锋一转,“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有没有女朋友?我倒是有个远房表亲,家里是个女儿,学医的,条件也不错……”   “不用了。”傅知越在外很少打断别人的话,尤其是主审自己手下案件的法官的话,“我有对象。”   他笑着,眼神却有些空茫。   一点光都没有。   法官愣了一下,“真的啊?之前也没怎么听你说起过。”   “嗯,”傅知越讷讷的,“他……我对不起他,现在求他原谅呢。”   “呦,闹别扭了?”法官了然,“我说怎么今天感觉你不在状态。”   “嗯。”傅知越笑了笑,“他不要我了。”   “嗐,年轻人,说这么丧气的话。”法官拍拍傅知越有些佝偻的脊背,“要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做什么事情就是容易冲动,今天兴致起来了跟谁在一块了,明天没感觉了又分开了,哪儿有个准数?你说你,这么优秀,哪家小姑娘不珍惜?”   中老年人浑然不知自己安慰错了方向,“回去买个礼物,给人诚心实意地赔礼道歉,保证下次不再犯了,不就行了嘛?”   他说得轻而易举,可也是真的觉得,凭借傅知越的样貌和能力,拿下一般小姑娘手拿把掐。   可温楚淮不是一般小姑娘。   他的哪一个头衔说出来,都是一般人轻易达不到的成就。   唯独养成了首席律师这件事,是他如今摆脱不掉的梦魇。 第63章 护他   傅知越想,对于温楚淮而言,如今的他大概是一个污点。   但他毕竟跟温楚淮相处这么久了,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点相似。   “嗯,”傅知越跟法官握了握手,“那我先回去了,今天辛苦您了。”   傅知越离开了法院。   冬天的风很冷,此刻傅知越才感觉到。   他没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法院门口的柏油路上。   耳边是过来人不以为意的开导——   【要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做什么事情就是容易冲动。】   【回去买个礼物,给人诚心实意地赔礼道歉,保证下次不再犯了,不就行了嘛?】   傅知越走在冷风里,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应该买个什么礼物。   温楚淮的物欲不高,吃的喝的,都不是太讲究,也不打游戏,唯一的兴趣可能就是看书,可是傅知越不是这个领域的,温楚淮又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该看的书温楚淮那里都有。   温楚淮没买的那些,说不定作者还得引用温楚淮的成果作为依据。   傅知越望着阴沉得好像能拧出水来的天,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凄惶。   饶是如此,傅知越还是去送了晚饭。   到诊室门口听见里面在争吵。   “我说了这是她自己撞的!”男人声如洪钟,隔着门都能感觉到空气的震动,“你们医生少管闲事,该做检查做检查,该开药开药就行了,别的事情不要问!”   温楚淮的声音清清冷冷,“我说了,家属下楼去缴费,患者留下准备查血。”   “你……”大概是发现温楚淮软硬不吃,男人很明显带着恼怒,“你跟我一起去!”   傅知越想也没想,推门就闯进去,“他不跟你去。”   进门看见一对男女,男人长的高大,羽绒服脱了抱在胳膊上,打底的毛衣被大块大块的肌肉撑出遒劲的形状,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青筋盘结。   相比下来,女人的身形娇小很多,个头堪堪到男人胸口,一张脸没有男人巴掌大。   女人坐在温楚淮对面,白着一张脸,刚才那一句喝骂大抵是对她的,女人大气也不敢出。   男人浓眉拧起,不悦地瞪着傅知越,“你又是谁?”   “我……”   诊室里没有其他人,傅知越觑着温楚淮的脸色,试探着给自己安了个名分,“我是温医生的助手。”   男人目光凶狠,粗短的手指指指傅知越,又戳着温楚淮,“助手?”   傅知越手心发潮,一颗心全悬在温楚淮身上。   可能是情况的确紧急,科室里除了这么一对男女,就只有温楚淮一个人。   而温楚淮面对这种块头,是没有胜算的。   所以温楚淮没出声。   只是目光也没落在傅知越身上。   男人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拧眉冷笑,“现在看个门诊都有助手了?你们医生的钱真好赚。”   温楚淮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下楼交费。”   男人拿温楚淮没办法,只能搡了女人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方言,温楚淮和傅知越都听不明白,但女人打了个哆嗦。   等男人出了门,温楚淮还拿着那张CT的检查报告,手下的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他在开上一位患者的药。   也在拖延这个患者的时间。   女人搁在桌上的手,指甲都是泛紫的。   傅知越眼尖,看见女人凌乱的发丝间,似乎有一块头皮已经秃了。   温楚淮敲下了最后一个键,时间过去了半分钟。   “这种程度的脑震荡不像是自己能磕出来的。”温楚淮说,“病程一填就有法律效力了,你真的……”   “医生!”女人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突然抓住了温楚淮拿着检查单的那只手,“报警!帮我报警!”   “好啊我就知道你不安分!”   “啊——!”   惊变就在眨眼之间。   女人“警”字还没落地,男人踹开门就杀回来,上前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把人拽到墙上。   女人的尖叫声和肉体撞击在承重墙上的沉闷声响构成了极其诡异的旋律。   傅知越敏锐地发觉温楚淮的脸色白了白,指尖颤了几下,没拿稳的检查单落在桌面上。   温楚淮极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而那厢,闹剧还在继续。   “说!你跟这个狗屁医生什么关系?!”男人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指着温楚淮逼问女人,“我就说怎么人家都说了没有什么检查,这个狗屁医生非要让我去缴费!”   男人手劲很大,没过两秒女人就只剩干张着嘴,拼命摇头。   “我对你不好吗?供你吃供你喝,你就这么对我?!你这个婊子?!”   “报警?你倒是挺有本事啊,没听人家说的吗,夫妻之间的矛盾,警察都不给解决。怎么着?你还准备勾搭上哪个警察,来帮着你这个婊子搞老子?!”   男人越来越凶狠,说的话也越来越下流。   傅知越冷眼旁观,就知道这又是一场掺合着家暴的孽缘。   而傅知越在律所这么多年,知道不是警察不给解决,而是这种事情最难解决。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离婚是难说出口的污点,污点到宁可打碎牙往肚里咽,这场破败的婚姻也要继续下去。   傅知越遇见过男人动了刀,女人连夜从家里离家出走,来律所委托律师要起诉离婚。起诉状都写好了,隔天女人又被家里的亲戚劝回了家。   弄的律师里外不是人。   多见几次,就知道这种事情插手多了都是孽。   可温楚淮出了声,“你放开她。”   “你闭嘴!”男人冲温楚淮怒吼,“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你是她什么人?!是她第几个姘头?!”   “我和她之前没什么关系,”温楚淮站起来,“但今天之后,我倒是可以作为她的目击证人。”   这话一出傅知越就知道不好。   果然男人像是个被点燃的炮仗,满面通红,抄起女人方才坐的木头椅子就朝温楚淮抡了过来!   傅知越脑子里“嗡”一下,纷乱的世界只剩下那把高高扬起砸下的椅子——   “温楚淮!”   “砰——!”   疼痛骤然在后背上炸开的那一瞬间,温楚淮出现在他眼前。   那双桃花眸子里,慌乱,失措。   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漠然。   晕晕乎乎里,傅知越最后的念头是——   真好,这一下没砸在温楚淮身上…… 第64章 过不去那道坎   傅知越这人有时候反应挺快的,特别是在打架的时候,一般人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   可唯独被打的可能是温楚淮的时候,傅知越除了会自己往上挡,什么都不会。   不会拽住动手的人,也不会把温楚淮赶紧拽走。   他怕自己差那一点拽不住。   “老师,”白子萱推开办公室的门,“傅知……傅律师已经安顿好了,拍了片子,没有伤到骨头,都是些皮外伤,抹点药就好了,就是怕留疤。”   “嗯。”   “您要去看看他吗?”   “……”温楚淮没回答。   签字笔在手里打开又合上,啪嗒啪嗒的。   温楚淮问:“警察来了吗?”   “来了,”白子萱说,“是个姓高的警官,接了报警电话就来了,现在那个男的被带走了,那个女的要去做笔录,待会您也得去做个笔录。”   “知道了。”   “嗯。”   白子萱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温楚淮的脸色,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此刻才感觉,温楚淮和傅知越之间,已经不是她这种外人能够插手的了。   白子萱轻轻合上门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温楚淮一个人。   秒针一下一下走着,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寂寥。   温楚淮点了一支烟,尼古丁的味道很快充盈了不大的办公室,也稍稍安抚了温楚淮无从整理的情绪。   或许他应该去看看傅知越。   可终究是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信任这种东西,他给过傅知越,傅知越也给过他。   可阴差阳错的,两个人都好像把对方给予的信任踩在脚下。   手机是这个时候响的,催命一样,是温宏胜用平时不怎么用的手机号打过来的电话。   上次温楚淮忘了把这个号拉黑。   即使后来温楚淮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口接了这个电话,但当下他确实接通了。   直到这个时候,温楚淮或许还是对所谓的家人抱有一定的幻想。   电话接通是良久的沉默。   温宏胜不说话,温楚淮也就不说话。   手上签字笔的笔夹夹着手指上的皮肤。   等了快要一分钟,温宏胜终于开了口,快要耳顺年纪的老男人带着哭腔,“楚淮,你想没想我?”   温楚淮手一抖,塑料的笔夹断了。   签字笔砸在桌上。   温楚淮闭着眼睛,脑子里还是上次温宏胜诅咒他遭报应不得好死的声嘶力竭。   说来可笑,温楚淮也就真的笑了。   他稳了稳收紧发涩的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你觉得呢?”   “……”   “……”   又过了一会,温宏胜似乎还在哭。   温楚淮小时候见过这样的温宏胜很多次,瘦瘦小小的人蹲在地上,一张被晒黑的脸涨得通红,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任谁都会觉得他可怜。   温宏胜在电话里抽抽搭搭的,“我、我知道了……我不打扰你了,你以后要是有心,就来看看爸爸……”   “但是孩子,我跟你讲,”温宏胜还是抽噎,像个苦口婆心的慈父,“你不要跟你妈同流合污,她去的那些地方不是你应该去的……”   “跟她有什么关系?”   “嗯?你不知道吗?”温宏胜突然收了抽噎,隔着听筒也能听出他突然来了精神,“你妈又去跟人家搞传销去了,去的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正经,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温楚淮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   他伸手按了,脑子里的火却按不下来。   他忍着怒气,“我没去过。”   “你不要跟我撒谎,人家都跟我说了,说看到你跟着你妈一起去的。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再说一遍,”温楚淮眸子里结了冰,“我没去过。”   温宏胜像个屏蔽了外界指令的机器人,只一遍一遍刻板重复着自己的那些话,“人家都看到了,还跟我说,说你跟着你妈就毁了……”   温楚淮终于没了耐心。   签字笔拍在桌上,温楚淮提高了声音,“谁跟你说的?”   “……无风不起浪,你……”   “好,好,”温楚淮砸了那只笔,“你不说是吧?那我马上就回去,你把那个人叫出来,我们当面对峙,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怎么见到的我。说不出来,就让他等着法律的制裁!”   崩到极致的神经炸开,甚至连胃底的痛都可以视而不见了。   那边的温宏胜似乎也急了,但脏水还是一盆一盆地泼向温楚淮,“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医生了你就了不起,你要真是清白的怎么人家只说你不说别人?”   “我看你也是没救了,被你妈洗脑了,”温宏胜下了定论,为自己的“大获全胜”收了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尾,“我也不指望你这个孩子了。以后你要是有良心,就回来看看我,要是没有就算了。”   温宏胜挂了电话。   莫名其妙来给温楚淮泼了一桶脏水,然后收了线。   温宏胜多疑、性格暴戾、有被害妄想症。   而他的母亲,也并非完全无辜。   进了类似传销组织一样的卖货组织,红了眼一样把家里的那点积蓄往人家怀里送,指望着人家给她画的大饼能实现,能一夜暴富,能让在家颐指气使的丈夫对自己低头。   美其名曰要给温楚淮攒结婚生子的彩礼钱。   ——因为温宏胜只想实现他自己的“梦想”,早就明着说把温楚淮养到十八岁就履行完了自己的全部义务。   ——尽管温楚淮十八岁之前,温宏胜所履行的义务也少得可怜。   温楚淮偶尔夜深人静,回头望过去,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为了继承这种惶惶不可终日。   温楚淮靠在椅子上,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去搅浑了,什么都思考不了。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白子萱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探头,观察了一下温楚淮的脸色,“老师,高警官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   温楚淮拾起了被砸的裂开一条缝的签字笔。   就像捡起了在人前宠辱不惊的一张面具。   再直起身,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的主任医师,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人中龙凤。   只是在出办公室之前,温楚淮从抽屉里掰了两片药。   空了的药板扔进垃圾桶里,打了几个滚翻过来,背面是几个加粗加黑的大字——   【盐酸帕罗西汀】 第65章 你能送我回家吗   给温楚淮做完了笔录,高泽阳挠了挠脑袋,觉得温楚淮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是又说不上来。   毕竟温楚淮平日里就这么冷冷淡淡的。   “温医生,”高泽阳只能没话找话,“你……没什么事吧?”   “嗯。”   温楚淮没什么表情。   这是这两年经常出现的状态,温楚淮把它归结为麻木。   他日日骂傅知越是个疯子,实际上只有温楚淮自己知道,平静的表面下,他自己才是最病入膏肓的那一个。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温楚淮起身,公事公办的语气。   高泽阳摸不着头脑,但也站起来,跟温楚淮握了握手,缓和气氛地跟温楚淮开玩笑,“温医生要不跟医院提议,把你们医院的凳子焊死在地上算了。”   温楚淮扯起嘴角,要笑不笑的。   出了房间,和下一个要做笔录的傅知越擦肩而过。   傅知越抬手,似乎想要挽留,可除了一抹消毒水的冷香,什么都没留下。   半空中的手颤了颤,还是空荡荡地垂落下去。   高泽阳吹了声口哨,痞里痞气,“呦,大情圣,吃瘪了?”   “……”   “说吧,这身伤怎么来的?”   那语气里的调侃让傅知越非常不爽。   傅知越抄起本子朝高泽阳抽过去,“你都问了这么多人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你还当什么警察?能行行不能行辞职!”   “那不是这么说的,”高泽阳存了心要看傅知越的笑话,“咱们法律人,那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再说了,少见有人能让你傅知越吃这么大亏,我可不得好好听个热闹?哎呦!”   最后的尾音是高泽阳被傅知越追得满屋子跑。   跑到傅知越嘴唇有点发白,高泽阳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还一副“你有本事打死我”的横模样,梗梗着脖子,斜眼瞅着傅知越,“你丫有能耐……你丫有能耐你丫对温楚淮这么横去啊,你平时打架不也挺厉害的?怎么现在就知道自己给人家当肉盾?”   傅知越像是被戳中了命门,一下就不吭声了。   被那么重那么粗糙的木头椅子,实打实地抡下来,后背的伤痕肿起来老高,尾端从病号服的领口探出来,都能看见乌紫的印子。   头发也被冷汗湿透了,不再高昂着,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   看起来像是被主人一顿棍棒打出家门的犬。   高泽阳没心没肺,这阵子也有点不忍心了,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凑到傅知越身边打听,“温医生还没原谅你呢?”   “……”   “不是,我不是跟你说了,姜修远和温医生没什么嘛?你没跟温医生解释清楚你跟沈忆秋的关系?没跟人温医生道歉?”   “……”   “哈,也是,”高泽阳想到了什么,“就你之前干的那些事,鬼才原谅你。”   无论高泽阳说什么,傅知越都不反驳。   这在傅知越身上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   他从小是在医科大的教职工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就是平常人眼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   他骄纵惯了。   被宠大的狗都有自己的小脾气,更何况傅知越,什么时候这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过。   到后来高泽阳都看不下去了,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坐到傅知越身边,跟他推心置腹,“不过我说真的,之前的那些事,真放下了?”   傅知越抠着面前的笔记本,炮仗一样的人,一声不吭。   高泽阳看他这副样子就有点憋气,“你别再把人追回来,又放不下之前的那些恩怨,到时候更伤人,那你和温医生可就更没有可能了……”   “我跟恒生医药签了顾问合同。”傅知越冷不丁地开口。   “什么?”   “恒生医药,”傅知越抬起湿淋淋的睫毛,睫毛下的眼睛却是幽深的,“就是那个前段时间宣布要跟龚成德合作的那家医药企业,我跟他们签了顾问合同,之后他们的法律项目,由我来负责。”   “不是……”高泽阳被这个转变弄懵了,“你跟温楚淮商量了吗?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说那个龚成德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想跟他商量了,”傅知越摇头,“他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但是……”   “……”   “你知道一直被人蒙在鼓里是什么感觉吗?”傅知越声音里有极力克制的轻颤,“八年,将近三千个日夜,我都等不到一个真相,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我最想问的那个人,一直瞒着我,不愿意跟我说。”   等待和无望,加在一起,是能够摧垮一个人的意志的。   会诊室里的气氛很快就降到了冰点,就连高泽阳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说起了职场上的套话,“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傅知越望向他,漆黑的星眸攫住他的那一刹那,高泽阳闭了嘴。   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巴掌不挨在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疼的。   高泽阳放弃了劝阻,耸耸肩,“行吧,你要是真下定决心了,那你就去。”   “嗯。”   “但是温楚淮呢?”高泽阳问,“我上次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你还相信他吗?”   “我……”傅知越语塞。   半晌,他捂住了脸,语气轻的像是叹息,“我离不开他。”   他没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或许对于成年人来说,谈百分百的信任终究是太难了。   又或许是学法律的人,习惯性连说出来的话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只谈事实,不讲感情。   事实就是,他离不开温楚淮。   从身体,到灵魂。   高泽阳离开了,傅知越又一个人在会诊室坐了一会。   病号服摩擦着肿胀的皮肉,一阵一阵沙沙的疼,血液也翻腾着,往伤处涌,整个后背火烧火燎地疼。   傅知越收拾收拾心情,摸了摸自己还算结实的后背,望着窗外的明月高悬。   真好。   还好这一下没落在温楚淮身上,不然就该伤到骨头了。   傅知越手背抹了抹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加油。   从会诊室出来,傅知越又碰上了温楚淮。   温楚淮已经换上了常服,看起来像是要下班了。   从傅知越身边路过,目不斜视。   冷香转瞬即逝。   “哥。”傅知越出声。   温楚淮的脚步顿住了。   傅知越的声音颤颤的,“你能送我回家吗?” 第66章 我想回家   傅知越跟他说,“我不想在医院,我想回家。”   那声音小小的,带着商量。   温楚淮恍惚想起,当年也是这样的。   当年他举报了自己的导师陷入了死局,热度一天天往下降,眼瞧着就要泯然于铺天盖地的新鲜事中。   温楚淮已经不抵抗了,所有的念头最后归于一个同归于尽。   只有傅知越在折腾。   他写了举报信,打了领导办公室的电话,尝试着改变已经被屏蔽了的关键词条,一次一次地建立话题,又看着话题一次一次从蓝色变成黑白。   最后显示“该词条已违规,请查证后再搜索”。   傅知越急的一头汗,还要分出心来关注温楚淮的情绪。   少年人拥着热血渐凉的他,一刻不停地碎碎念,“别急,别急,肯定有办法的,黑的怎么可能变成白的呢……”   道理是这样的,只可惜那段时间,他见过了太多的颠倒黑白。   所以他没抱什么希望。   “傅知越,”他说,“你别给自己找麻烦。”   “什么叫给自己找麻烦,我这叫学以致用。”傅知越扬着手机给他看,“你看,这个话题坚持了半个小时了,它……”   话说到一半,傅知越想要点进去给温楚淮看一眼,显示话题又违规了。   “没事、没事,我肯定还有办法……”   傅知越给自己打气,搂住温楚淮,黏黏糊糊的吻落在温楚淮脸上,“我肯定有办法……”   傅知越是真有办法。   这场战役快要收尾的时候,傅知越不知从哪打听了巡查组回到北城的消息。   那天大晚上的,傅知越火急火燎地冲回家,不由分说把外套给温楚淮套上,嘴里念念有词,“快快快,他们明天就要去别的城市了,再晚就赶不上了。只要他们肯管,我们就胜利了……”   他拉着温楚淮就出了门。   九年前,北城的基础设施没有现在这么完善,何况将近半夜了,路灯都熄了一半。   两人谁也没车。   也不好打车。   他给那边打电话,打不通。   两个人站在路边,眼见着表针一圈一圈地走,傅知越急的冒火。   少年人的眼睛亮亮的,启明星一样,望进温楚淮的眼睛,“哥,咱们腿儿着去,你要是累了你跟我说,我背你跑。”   被温楚淮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捂上脸,“你跑,我跟的上。”   夜风掀起了赶路人的衣摆,猎猎的,是两面扯起的旗。   但那距离太长了,即使看到光明就在前方,想要触摸到,也还是筋疲力尽。   如果不是这样,傅知越不会拉着温楚淮进了一个小巷子。   也不会遇见一群混混。   那里距离他们想要到达的地方,不过两条马路。   看见他们的那一刻,一群混混像是群狼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几个人拎着酒瓶子就围上来,“呦,长得不错啊,这黑更半夜的,给哥几个送点钱花花?”   傅知越当时就要炸毛。   温楚淮不想在这时候横生事端,拦下了傅知越,和颜悦色地跟几个混混商量,“我们今天确实出来得急,也没带什么钱,还有点急事,要么……”   “没带钱也行,”为首的叼着劣质雪茄,喷出一口呛人的烟雾,脏兮兮的手去勾温楚淮的下巴,“你陪哥几个玩一晚上……”   “滚!”   话还没说完,傅知越一脚就踹在那混混肚子上,给那混混踹出去老远。   “你他妈也配碰他?!”   谁也没想到傅知越脾气这么大,震惊之后就是推搡起哄——   “操你妈!”   “你他妈谁啊!敢跟我们老大动手?!”   几个混混声势浩大,拎着酒瓶就朝傅知越头上抡。   “嘭——”   玻璃爆裂的脆响却早了一步。   是温楚淮抄起角落里东倒西歪的酒瓶,给距离傅知越最近的混混开了瓢。   “艹!”   “抓、抓住他们!”   “哎呦,血!艹!血!”   “你他娘的!”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混混们鬼哭狼嚎,不管地上有什么东西,一概攥在手里,不计后果地朝他们冲过来。   傅知越也加入了战斗。   那时候的温楚淮,身手是真利落,几个破啤酒瓶子被他舞出了破风之声。   他躲开混混劈下来的利刃,腾身而起,敞开的薄外套在半空中划过流畅的弧度。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口袋里的U盘不会掉出来。   那小小地一枚U盘从被划开的口袋里坠落的瞬间,温楚淮血都冻住了。   落地后不管不顾地去抢即将被踩碎的小东西。   所以没注意身后,被傅知越一脚踹飞的老大拎着酒瓶子走过来,手里的酒瓶高高举起,被月光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温楚淮抢回U盘,警惕抬头。   正对上那人狰狞的笑容。   “去死吧!”   “哥!”   “砰——”   碧绿玻璃炸了满天,落下划伤了温楚淮的脸。   粘稠的血滴下来,还带着少年人的体温。   “傅知越?!”   “哥,你快走……”   血顺着傅知越额角淌下来,傅知越往外推他。   “快去,再不去赶不上了!”   “傅知越……”温楚淮扶住他,揉着他的脸,“你别睡,你醒醒……”   “呦,在这搞什么兄弟情深呢?”老大朝地上啐了一口,斜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恶不恶心?”   温楚淮凝住了。   他太瘦,瘦到一群人,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   他把那个U盘穿在橡皮绳里,挂在脖子上。   围观的混混捂着伤处,龇牙咧嘴地嘲笑,“娘们唧唧的,大老爷们儿还戴这种东西。”   温楚淮什么都没说。   他抄起了靠在墙角的铁棍。   后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温楚淮大抵是杀红了眼睛,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眼前都是残影,耳边充斥着的也都是哀嚎。   再后来警车来了,把鲜血披面的一群混混请走喝茶。   温楚淮才知道这群人本来就是这一带的不稳定分子,只是平日里他们大多打一下就跑,不知道那天怎么回事,和他们纠缠了那么久。   温楚淮把那个U盘交到巡查组手里。   赶到医院,傅知越已经醒了,头上缠了几圈纱布,还有点渗血。   护士端着小铁盘,叮嘱,“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不要发炎了。”   “现在的小孩真是……唉,缝了好几针,还有点脑震荡,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家里人难过死了……”   温楚淮细细听着护士的叮嘱,跟傅知越商量:“你住几天院,再观察观察。”   包着纱布的傅知越小狗一样,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温楚淮,“哥,我不想在医院,我想回家。” 第67章 下车   回忆和现实重叠,九年后,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傅知越小狗一样,对他说,“我不想在医院,我想回家。”   温楚淮垂在身侧的手指收了收。   路过不明就里的同事有的过来拍拍温楚淮的肩膀,对傅知越大加赞赏,“楚淮,这就是那个救了你的小伙子?”   “不错啊,真勇敢。”   “这是咱们前段时间刚签的法律顾问吧,多亏了你,要不然咱们医院的顶梁柱可就少了一个了。”   “我刚刚听他说想回家?那回家呗,反正就是外伤,伤在后背了是吧?回家好好在床上趴两天,不要碰水,你们年轻人这个体格,应该过不了两天就不疼了。”   众人议论纷纷,看傅知越年轻,有的上了年纪的老医生还对孩子竖起了大拇指。   “那楚淮你要不送他回家呗?他这样自己也开不了车。”   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   温楚淮望着傅知越,像透过九年后的傅知越,望见九年前那个孩子。   温楚淮说:“去换衣服。”   “嗯。”   温楚淮回了办公室。   关上门掏出手机,就看到号码已经被打爆了。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顺着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对面只响了一声等待音就被接起,赵梅的声音带着讨好,“楚淮,你愿意接妈妈的电话就好,不然妈妈担心……”   “你又去搞传销了?”温楚淮开门见山。   “……”   “……”   “没、没有,就是跟她们出去学习一趟……”   “多少钱?”   “……”   温楚淮轻呵一声,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平静,“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   “……”   “我说你再去搞传销,我就去死。”   “不是,楚淮,孩子,你千万别做傻事!”赵梅惊叫,“你听妈妈跟你讲!”   温楚淮还是那三个字,“多少钱?”   “……”赵梅无法,说出的话中气不足,“没有你爸说的那么多……也就、也就是一万块钱……”   这就等于变相承认还是回头趟进传销的泥潭里了。   另一头传来温宏胜的怒骂,大意是绝对不止这一万块。   赵梅的腔调里带着祈求,“楚淮,你听话,你别让妈妈担心。你是妈妈的命,你出了什么事,妈妈可怎么办……”   虚伪地让温楚淮直犯恶心。   温楚淮捏紧了手边的玻璃杯,“把你的账户密码给我。”   “楚淮……”   “就现在。”   “……好。”   打定主意的温楚淮是改变不了的。   赵梅只能磨磨蹭蹭地把银行卡密码发过来。   温楚淮登录了赵梅的微信,看了她的朋友圈。   朋友圈里的赵梅活跃得过分,一天几十条朋友圈发着,宣传自己的“产品”,分享着自己用了“产品”以后的生活,在群里保存一看就是电脑合成的交易记录,伪造着“产品”暴卖的虚假繁荣。   而这一切,温楚淮都没有察觉——   赵梅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朋友圈分组,把他屏蔽了。   翻到后来,温楚淮手都在抖。   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母亲。   他那么明确地把话撂下。   他的命,和那些人的花言巧语,他的母亲选了后者。   玻璃杯里的水洒出来,淋了满手。   温楚淮似是没有感觉。   他又登录了赵梅的银行账户,查看了交易记录。   最后的信任大概是如赵梅所说,这次只扔出去一万。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   可看到屏幕上圆圈转了几转,跳出来白纸黑字转出的五万块,温楚淮还是一阵目眩。   他把那些交易记录截了屏,扔给赵梅。   “这是一万?”   赵梅久久没有回复。   温楚淮也不需要回复。   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脖子上的领带勒得他喘不过气,大脑也有被重击之后的空茫。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知道。   但不可遏制的,是觉得他是不是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现在就去死。   对于这个附骨之蛆一般的家庭,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思想滑入深渊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傅知越沉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哥,我换好衣服了,我们走吗?”   温楚淮松开了手上的玻璃杯。   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头,穿上外套。   像穿上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皮。   温楚淮拉开办公室的门,门外,站着傅知越。   病号服已经换成了自己的衣服。   衬衫到底比不上病号服柔软,磨得伤口又痛又痒,傅知越也不敢说。   温楚淮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走。”   不知道是让他自己走,还是真的愿意送他回去。   他试探着跟温楚淮走了两步,温楚淮停下来他就立马停下来。   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又想跟着回家的犬。   但温楚淮没驱赶他。   傅知越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跟到温楚淮的车跟前。   傅知越习惯去拉温楚淮的副驾驶车门,却听见温楚淮冷淡的一句,“去后面。”   去拉副驾驶车门的手僵住了。   半空中转了个方向,从未觉得哪个车门这么难拉开。   两人一路无话。   傅知越没系安全带,而温楚淮今天开车异常平稳。   平稳到让傅知越觉得不太对劲。   他觉得温楚淮也不太对劲。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身上透着死气。   后座的傅知越无声凑上前,轻轻抽了抽鼻子,闻到温楚淮身上有一股烟味。   不算浓,但跟温楚淮平时比起来,也绝不算淡。   车很快就开到了沈曼柔生前留下的那套公寓楼下,温楚淮开了车门锁。   等待傅知越下车的片刻功夫,温楚淮也磕了一支烟出来点上。   温楚淮很少有这样嗜烟如命的时候,他从来都知道克制。   车内的空气都被飘渺的白烟裹缠住。   温楚淮靠在驾驶座上,傅知越能从车内的后视镜看见温楚淮一片死寂的眸子。   “温楚淮,”傅知越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吐出的烟断了。   浓白的雾霭氤氲在他苍白的唇边。   温楚淮勾了勾唇角,似是笑了一下,亦或是咳嗽了一声。   “没有。”   温楚淮往后座扔过来一支药膏。   那药膏是祛疤的。   温楚淮说:“下车。” 第68章 一致对他   高泽阳出了门诊楼的大门就看见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姜修远。   年轻的警察收了在傅知越面前的那副流里流气,清了清嗓子,拽拽没掖好的衬衫,端着步子绕了一圈,走到姜修远面前,“嗨,姜医生。”   姜修远顿住,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报以职业的微笑,“高警官。”   “那个……上次那么唐突地问你和温医生的关系,不好意思啊……”高泽阳心里把傅知越骂了一遍,“嗐,就是傅知越,这小子老是瞎想,我看着不是个办法……”   说到一半,又觉得这个话题越说越尴尬,“那什么,过去了过去了。”   姜修远微笑,没说什么。   高泽阳偷瞄一眼姜修远,追着他一起往外走,“姜医生,你们这天天也挺忙的。”   “嗯,都是为人民服务。”   “嗯嗯,”高泽阳严肃点头,深以为然,“不过为人民服务的同时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个人问题。”   “……”   “姜医生多大了?我们警察局好多年轻小姑娘,个顶个的优秀,要不哪天找个时间我介绍给姜医生认识认识?”   “不用了。”   “要的要的,”高泽阳像个跟屁虫,“姜医生年纪轻轻的,先成家再立业,多好的一件事……”   “嘭——”   姜修远停住脚步,来不及刹车的高泽阳撞在他后背上。   小警察揉着鼻子,讪讪地笑,退开半步。   姜修远转身,一向温文尔雅的人看起来居然带着点攻击性,“高警官,就算傅知越没告诉你,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性向。”   “……”   “如果高警官想要找个人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建议是,”姜修远说,“高警官亲自上场。”   “……”   姜修远逼近他。   高泽阳这才发现,其实姜修远是很高的。   站在路灯底下,阴影能把他笼罩起来。   高泽阳对上了姜修远的眸子,心里无端起了异样。   异样之后又后知后觉——   他喵的,他是不是被调戏了?   啊?!   他?!   人民警察?!   在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被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医生调戏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是,姜医生,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本着人民警察为人民的职业操守,高泽阳硬着头皮追上去解释,“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嘛……”   姜修远走得飞快,很快就把高泽阳甩在身后。   心里终究还是乱的。   温楚淮在女人高喊让他报警的那一秒就按响了保安亭的报警铃。   唯一没想到的是男人出去以后根本没走,就趴在门上听着,否则也不会闹成这副样子。   几个人合力将那个力壮如牛的男人摁住,院长第一时间就赶来了,看见受伤的不是温楚淮,松了一口气,看见倒下的是傅知越,又着急忙慌喊人过来抬走治疗。   混乱中,温楚淮似乎是那个主心骨。   他有条不紊地组织剩下的患者前往另一个门诊室就诊,有条不紊地跟前来处理的民警打招呼。   仿佛受伤的傅知越不过是个交情不深的普通朋友。   可姜修远看到,温楚淮今天一天,从门诊室出来了好多次。   平时门诊的号太多,温楚淮可以一天不吃不喝,就是为了节省时间。   可是今天温楚淮隔一个小时就要出来一趟。   透气也好,出来喝口水也罢。   都会有意无意地绕过傅知越处理伤口的地方,哪怕傅知越还没醒,温楚淮就站在门口。   站一会,发现有人过来,就默默走开。   甚至姜修远拿不准,温楚淮作为事件的全程目击者,硬是拖到了最后才做笔录,是不是仅仅只是因为,傅知越还没有醒。   温楚淮在给自己找一个坐完门诊,依然可以继续留在附近的理由。   姜修远站在路边,望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拨通了温楚淮的电话。   依然是很快接通的。   “什么事?”   声音带着些疲惫和沙哑,但没什么波动。   最终姜修远只能把这归结于今天事发突然。   “没什么,就是……”姜修远觉得温楚淮就像抓不住的烟,“您今天太累了,我怕您自己开车不安全。”   那边安静了一会,“没事挂了。”   温楚淮就把电话挂了,手机撂到一边。   他靠在阳台的吊椅里,手边搁着一只烟灰缸。   烟灰缸里满满当当的,烟盒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挨个儿摆在旁边。   手机不断震动,赵梅疯了一样给他发消息。   [楚淮你听妈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去学习的不止我一个,要是骗人的,怎么可能这么多人都去?]   [你接电话好不好,你别让妈妈担心。]   ……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虚情假意。   温楚淮只回了一句,“跟她们断联,否则你就来给我收尸。”   赵梅又不回复了。   到了后半夜,赵梅给他发了几张微信的聊天截图。   对方应该是赵梅的上线。   赵梅跟对方推心置腹,哭泣的表情发了一串,说温楚淮拿死来威胁她。   对面风凉地回了一句,“这孩子太偏激了,怎么能用命来威胁自己的母亲呢?这样的性格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又换了赵梅的一串眼泪。   温楚淮笑了。   胸口不规律地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喉咙里尼古丁的气息夹杂着铁锈味,好像连带着那点人气儿也咳没了。   “温楚淮!温楚淮!!”   “温楚淮你开门!你给我开开门!!”   “你不开门我就撬锁了!!”   防盗门突然被拍的震天响。   温楚淮咽下了满喉咙的血腥气,红血丝爬了满眼,不人不鬼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傅知越。   温楚淮是疯了,看清是傅知越,揪着傅知越的领子就把人拽进了家门。   他把傅知越摁在墙上,小臂抵住傅知越咽喉,一巴掌就扇在傅知越脸上,“你还有王法吗?!傅知越?!你他妈从哪学过来的这些混账手段?!”   “老子他妈的在你们眼里,就没有一点话语权是吗?!随你们这么侮辱践踏?!”   到后来其实就不是针对傅知越了。   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   他偏激、不孝、背信弃义。   他犯了多大的罪,要让至亲的人联合着一群连面都没见过的外人,一致对他?!   胸腔中似是炸开一般,温楚淮视力都有些模糊。   他看不清眼前人,却揪住了傅知越的领带。   酒红色的领带绕在苍白手腕上的那一瞬间,傅知越喉头一紧。   “哥……”   温楚淮听不见。   他拽着傅知越的领带,像拽着一只不听话的大狗,一路将傅知越拽进卧室,撂到床上。   “脱。” 第69章 我不走   温楚淮站在床边。   下巴微微扬起,眼神向下,是个有些睥睨的姿态。   “脱。”   傅知越来拉他的手,“温楚淮,你别胡闹……”   “胡闹?”温楚淮笑了,带着点病态的疯魔。   他甩开了傅知越的手,一巴掌落在傅知越脸上,是压抑了很久的恼怒,“你现在知道是胡闹了?”   “……”   “办公室里我没阻止过你吗?”温楚淮发了狠,“你是怎么做的?嗯?”   温楚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自己。   生长在这种家庭里的人,是很难对人产生什么信任的。   所谓的亲人就像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雷的定时炸弹,随时在他后方爆炸,开一个深渊巨口,等着把他也一起拽进去。   他上学的时候,这个家庭没有给过他任何支持。   他举报导师差点被开除学籍的时候,赵梅开始接触传销,躲躲闪闪的,做贼一样。   他住院的时候,温宏胜和赵梅在互相算计,算来探病的那些亲戚朋友送的礼金,对方能拿多少,自己不能亏。   过去的三十三年,大抵唯有一个傅知越,小太阳一样,火辣辣地一往无前地奔向他,把他从无尽黑暗中拉出来,带他见见人世间的太阳。   却在办公室的那个雨夜被炸得粉碎。   尊严和身体,都被打成了筛子,没有一个地方不漏风。   可他说不出来。   就连他对自己的亲妈明确地说一句让她来给自己收尸,都会被自己的亲妈联合外人说一句偏激。   温楚淮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情绪究竟还能对谁说出口。   他只能找一个方式来发泄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愤怒和悲哀。   比如烟。   比如酒。   比如上床。   温楚淮单膝跪在床上,揪住了傅知越的领带。   “要么脱,要么滚。”   “……”傅知越没什么动静。   “怎么?我说的不够清楚?”   “……”   傅知越像是刚刚反应过来温楚淮说了什么。   他跪在床上,当着温楚淮的面,不闪不避。   外套,袖扣,领带,衬衫。   一件一件脱了个精光。   月光洒落,穿过纱帘,勾勒出青年线条流畅的肌肉。   傅知越说:“哥,是我错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你别这样。”   温楚淮空茫的视线又在傅知越脸上停了一会。   他看不清傅知越的表情。   又或者说,他看见了,只是受了刺激的大脑短时间内难以作出分析。   良久,温楚淮低下头。   目之所及,是傅知越在医院里帮他挡下的那一记重击,青紫发黑的伤口还狰狞地交错在后背上。   提醒他,他和眼前人的账早已算不清。   温楚淮自嘲一笑,缓慢又摇晃地站起身,转身朝卧室门口走。   “你回去吧。”   今天这副模样已经够落魄了,温楚淮不想让人看见,也没有心思搭理谁。   堪堪走到门口,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那力道不大,却冲的温楚淮一个趔趄。   熟悉的沉香气息破开萦绕在周身的烟草味。   “我不走。温楚淮,我不走……”   傅知越跟姜修远很大的不同,在于傅知越强势。   温楚淮是一抹烟,抓不住。   他就追着,拢着,拿真空罩子罩起来,也要把这抹烟留在自己身边。   就像最开始每一个温楚淮拒绝傅知越的场合一样,傅知越会热切地冲过来,空门大开,将他抱住。   跟他说:“我不走,温楚淮,我喜欢你。”   狗只要认定了主人,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主人。   可是它的主人现在,连自己的命也不是很想要了。   夜色深浓,不像是还会亮起的样子。   温楚淮还是睡着了。   傅知越背着他,悄悄往水里下了两粒安眠药。   那东西也伤胃,为了防止有人拿它作为自杀的工具,现在的安眠药里面还加了催吐的成分。   但是没有办法。   清醒的温楚淮像是要拿尼古丁把自己埋起来了。   傅知越把温楚淮抱回了床上。   一米八的人,抱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盖上被子,也几乎没有多少起伏。   傅知越走后,花里胡哨的床单被罩都换成了白色。   是温楚淮喜欢的颜色,日日打交道的颜色,也是最容易看出脏污的颜色。   是温楚淮这种洁癖最有安全感的颜色。   此刻几乎和温楚淮的脸色融为一体,唯一有些色彩的是长度适中的头发,其他的,就连浓密的睫毛在雪白一片里,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傅知越没再穿衣服,就光裸着脊背,去收拾了客厅堆成山的烟头。   期间温楚淮的手机响过几次,傅知越拿过来,见不是医院的电话,就挂断了。   做完这些傅知越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温楚淮床边。   睡梦中的温楚淮褪去了方才疯魔一般的妖冶。   湿红的眼尾也慢慢转为苍白。   只是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有水汽在睫毛下汇聚,渗出来,坠入发丝和枕芯。   傅知越替他抹去了。   和九年前一样。   九年前的温楚淮学会抽烟,九年后的温楚淮开始酗烟。   温楚淮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情绪低落得太明显了。   明显到像一具行尸走肉。   傅知越抹了把眼睛。   搁在被子上的手,隔着厚厚的被褥,捏了捏温楚淮的手。   他本想借着这次的事,向温楚淮要一个答案,问温楚淮当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跟他毫无关系。   只要温楚淮肯跟他解释一句,他就相信。   可如今看来,只要温楚淮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这种温情一直持续到了几个小时之后的清晨。   防盗门被大力拍响,连带着天花板都在震。   “楚淮!楚淮你在家吗?!”   女人的声音尖利,伴随着男人不堪入耳的怒骂。   傅知越迫不得已,套上衬衫去开了门。   门拉开的一瞬间,趴在门上敲门的女人扑了进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上了年纪的男人打量了傅知越几遍,“你是谁?为什么这个时间会在我儿子家里?!” 第70章 是在等我吗   儿……儿子?!   傅知越怔了一下。   他预演过很多次和温楚淮父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是在这种场景之下,是在他和温楚淮关系这么尴尬之时。   上了年纪的男人——大概是温楚淮的父亲,骂了一句脏话,拨开傅知越,大步冲进了室内。   “温楚淮?温楚淮?!”   他冲向阳台,“小逼崽子,你现在长本事了?!”   阳台没有,又冲向厨房,“温楚淮你给我出来!”   厨房也没有,温宏胜就连背影也带着滔天的怒火,转头朝卧室冲过去。   卧室关着门,男人凭着一身蛮劲,拧不开门就侧身往上撞。   撞了几下没撞开。   温宏胜两眼通红,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团团转,像是在找什么趁手的工具,不管什么东西,拿起来颠颠重量再放下。   傅知越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挡在温楚淮的卧室门口,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直面杀红了眼的温宏胜,“你想干什么?你这样我可以报警……”   “我呸!”温宏胜呸了傅知越一口唾沫,“我来我儿子家!你凭什么报警?!你给我滚开!”   傅知越也是暴脾气,好言相劝不听就准备直接上手拦,“你他妈什么脾气……”   “咔哒——”   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傅知越愣了,不知道温楚淮对门外的乱象了解多少,想让温楚淮进屋躲着。   还没出声,温宏胜已经先一步动了手。   常年做工的中年人力气并不小,何况傅知越一颗心都在温楚淮身上。   傅知越被扯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见温宏胜狠狠两耳光甩在温楚淮脸上,唾沫喷的到处都是,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温楚淮脸上去,怒骂——   “温楚淮你他妈现在长本事了?!连你奶奶的电话都敢不接了?!”   “你他娘的跟我装什么?!男人都领到家里来了!你还敢说你没做过那些事?!”   “婊子!跟你妈一样!都是来索我的命的!”   “我这么多年为了谁?!就因为你们,让我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   “白眼狼!”   “白眼狼!!”   温宏胜东一句西一句,骂的声嘶力竭。   傅知越眼睁睁看着温楚淮身上刚刚攒起来的人味越来越淡。   温楚淮还扶着门框,有些年岁的木门,门上的倒刺扎进掌心里。   好不容易清明的意识被两巴掌扇得烟消云散,就连耳朵里也开始起了长鸣。   他定了定神,望向不远处的傅知越,心平气和,“什么电话?”   心平气和得让傅知越胆战心惊。   “温楚淮你不要装了,你就是个白眼狼!”   “昨天晚上,我看你睡了,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想等你今天早上醒了以后再跟你说……”   温宏胜不间断的发疯喊叫,傅知越红了眼眶,把温楚淮的手机还给他。   温楚淮像是屏蔽了温宏胜的嘲哳,冷静地打开了通话记录。   确实。   昨晚有几条赵梅打来的。   凌晨五点多,有几个老太太打来的。   温楚淮扯了扯唇角。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温宏胜是个“孝顺儿子”。   虽然他五六十岁的年纪还需要老太太的退休金资助。   虽然温宏胜要自己的老母亲帮自己养儿子,又要自己的儿子替自己孝顺自己的老母亲——当然,这中间总要捎带上温宏胜自己。   虽然老太太一直希望他能本本分分找个工作,温宏胜从来都当成耳边风,总觉得自己能做一番大事,觉得老太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但替老太太“伸张正义”这件事,温宏胜从来都等不了一刻。   其实温楚淮很想知道,如果昨天赵梅打不通他电话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他已经没了。   今天气势汹汹地过来,见到一具尸体的温宏胜和赵梅,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温楚淮就笑了。   很轻的笑。   也很凉。   “……”   “……”   温宏胜和赵梅一时之间都沉默了。   赵梅走过来,拉住了温楚淮的手臂,“怎么不接我电话?吓死妈妈了,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妈妈可怎么办……”   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温宏胜一脚把她踹开,拽着温楚淮的领子把温楚淮从卧室拽出来。   指着傅知越,“说,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温楚淮站稳了,推开傅知越来搀扶的手,“没什么关系。”   “你放屁!”温宏胜声音猛地高了八度,伴随而来的是狠狠的一脚,踹在温楚淮膝盖上。   “没关系他深更半夜出现在你这里?!没什么关系他这么护着你?!”   “温楚淮你就跟你妈一样!都是讨债鬼!只会骗人!不要脸!”   温宏胜的话越骂越难听,赵梅刚刚被揪住了马脚,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甚至能在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冷静对答,“嗯,好,我马上来实验室。”   挂了电话温楚淮拿起外套就出了门,好像家里的温宏胜和赵梅都不存在。   傅知越怕这两个人再缠上来,从外面把门锁了,准备等过两个小时再让小周过来把门打开。   隔了一扇门,那些脏话听起来也模糊不清。   傅知越跟在温楚淮身后。   他看到温楚淮走到自以为没人的地方,抬手撑住了墙,慢慢弯下腰,空出的一只手颤抖着,慢慢罩在被踹的那只膝盖上。   温楚淮的膝盖是动不得的。   高难度的手术有时候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早就有医生说过,让温楚淮平日里尽量别做剧烈运动,别再消耗这双膝盖的寿命。   傅知越躲在暗处,咬唇压下了小声的呜咽。   等温楚淮缓过劲来了,就佯装不经意地从温楚淮身边路过,抄起温楚淮的膝弯将人抱起来。   “你怎么走这么慢啊?”傅知越扬起笑脸,“是在等我吗?” 第71章 全城找狗   傅知越笑起来,其实很像一只傻狗。   傻狗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会钻到主人躲藏的角落,用湿润的鼻子拱开主人埋着头的臂膀,用粉红的舌头舔掉主人的眼泪。   然后胖胖的身躯往主人怀里一坐,一脸呆萌,那意思是——你还有我。   傻狗不会丢下主人一个人。   傅知越坐在驾驶座,伸手问温楚淮要车钥匙,“你的车我会开,我保证开的稳稳的,我现在车技可好了,能跟你昨天开的一样,你不系安全带都行……”   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开的稳稳的……   不系安全带都行。   “哥……”傅知越从来没这么讨厌自己的神经大条,“你昨天让我坐后座,是怕我系安全带碰到伤口……”   他怎么就忘了,温楚淮骨子里,也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性子。   温楚淮是耐不下心把时间花在路上的,在他看来,舒不舒服,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   那是温楚淮少有的开车开那么慢,那么稳。   傅知越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温楚淮把车钥匙交给了他。   温楚淮不喜欢这种煽情的场面。   傅知越知道。   可是温楚淮自己呢?   这样的一对父母,昨天满身死气的温楚淮,在送他回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傅知越不知道。   目送温楚淮进了医院的大门,傅知越给高泽阳打电话。   说了几句,高泽阳住了嘴,语气开始不确定,“傅知越,你就没注意到温医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傅知越站在路边,揪了一根枯黄的草叼着,“他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你有什么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啊……”高泽阳捂住话筒,“一般这样的原生家庭,孩子多半精神上有点问题。我们经常接到这种报警电话,说孩子活不下去了,要自杀。温医生虽然是成年人,但是他这个家庭听你描述,也是地狱模式进阶plus pro max版。”   “……”   “咱们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昨天觉得温医生身上的那股死人气,是他真没准备活?”   “……艹!”傅知越玩着打火机,听到这话,风吹歪火苗,燎了手,烫的傅知越一激灵。   “你他妈别不当回事,”高泽阳以为傅知越在骂他,顿时严肃起来,“你最好观察观察,看看他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之类的,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老子没不当回事!”傅知越把打火机收起来,“那照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我操,老子都毕业这么久了,怎么还得当你的爱情军师?!”   “……”   “算了算了,”高泽阳甩头,“这样,你给他整条狗。”   “啥玩意儿?!”   “……”   这下吱哇乱叫的变成傅知越了,“狗?!”   “……”   “就温楚淮那个洁癖?!他能连狗带我一起给扔出去你信不信?!”   “谁他妈叫你整一条犬舍的狗?”高泽阳觉得这人的智商真是不能高估,“你他妈就不能找一条可怜的,流落街头的,你们要是不救就会噶掉的狗吗?!”   “……”   “洁癖跟一条命,你就说温楚淮会选哪个?!”   “……靠。”傅知越言简意赅,“你他妈是会套路的。”   “……”   “关键是我上哪找这么个狗去?!”   “卧槽我说你傻你是真傻。找不到你不能去北城的流浪动物基地瞅瞅哪个顺眼带回家吗?!你给它身上撒点土,抹点泥,四舍五入不就是你捡的流浪狗吗?!你还能挑个性格好点的,运气好你还能挑个金毛之类的。”   “嘶——”傅知越倒抽一口冷气,“挂了!”   “我草傅知越你丫拿我当工具人是吧?!刚说完就挂?!”   高泽阳在电话那头吱哇乱叫,傅知越果断地收了线。   然后打给了小周。   小周接到电话一脸严肃——毕竟傅知越一大清早就打来电话,事态必定很紧急。   “你们现在就出门,”傅知越的语气果然很凝重,“所有人都出来。”   “是。”小周凝重着一张娃娃脸,“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找狗。”   “……”   “……”   小周忍不住爆出一句方言,“啥玩意儿?!”   “全城找狗,”傅知越生怕他不信,“流浪狗,每人一天五千,找到个好看的最后入选的额外奖励一万。”   小周:“……”   有你真是我们的福气。   傅知越又说:“还有,温医生的地址你知道吧?你等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去他家,找物业把他家门打开,把里面两个人赶走,要是他们不走你就报警,高泽阳的电话你应该也有。”   小周:“……是。”   他喵的,跟了个离经叛道的老板真是每天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挨打。   小周挂了电话,很快把任务发布下去。   堂堂天恒律师事务所,今天没什么事的人,全巢出动,帮傅大律师找狗。   傅知越自己也不闲着,开着自己那辆迈巴赫,满北城地溜达。   冬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其实这个时候。流浪动物已经很少了——能熬过去的,清晨这种最冷的时候,一般都在窝里趴着。熬不过去的,可能早就被前段时间的几场大雪埋在地下。   但傅知越还是想试试。   他想套路温楚淮,但也不能真就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何况要是真因为这件事能救个小猫小狗的,也是功德一件。   傅知越此时居然有点迷信地觉得,这样是不是能帮温楚淮积点阴德,能让他后面的路好走一点。   被“积阴德”的当事人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圈套正在展开。   他匆匆被一个电话拉来实验室,不过是因为姜修远告诉他,在这次的实验里,貌似终于提取到了他们想要的那种物质。   “虽然还不成规模,但是您看这里,”姜修远穿着实验室的外套,口罩也还没摘,用马克笔圈出了一小块区域,“和龚成德团队发布的实验结果的图片是有一定的相似度的。”   温楚淮拿过用作对比的龚成德团队发布的实验过程的照片。   对着光,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对。   的确,有一定的相似度,虽然边缘还是不同,阴影的面积、显色度也不太一样。   看起来,龚成德提取出来的物质纯度更高一些。   而他们的实验团队,提取出来的都有其他成分。   但这也是一个重大进步。   温楚淮对着电脑上的成像图,一张一张看过去,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   有人敲响了实验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通知他,“温医生,今天医院体检,就差你了。”   “嗯,就来。” 第72章 走了大黄   傅知越在北城的大街小巷游荡。   手机时不时响一下,但都是工作上的消息。   “傅律师,当事人要来律所拿判决书,我回去给他拿。”   “傅律师,南巷那个案子,第三人联系不到,当事人等不了,要撤销第三人不会写申请,我回去搞一下。”   “傅律师……”   “傅律师……”   一个个电话打过来,到了傍晚,出动的人只剩下傅知越一个。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这个时候,出来活动的流浪动物不是很多。   到后来傅知越下了车,站路边抽包烟的功夫,跟旁边的摊主闲聊。   听到傅知越的说辞,摊主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渍,“嗐,那你要是这么说,你得去那种饭店附近,大冬天的,它们就靠那点残羹剩饭活。”   傅知越觉得有道理,开着车到了北城最有名的小吃街。   还没到晚上,夜市也还没开门,晚上人声鼎沸的小吃街显得有些冷清。   绿化带微弱的狗叫就听得清明。   “汪、汪、汪……”   傅知越眼睛一亮,转头,蹑手蹑脚走过去,弯下腰,透过枝叶的间隙,看到里面卧着一只狗。   体型不算大,窝在冷冰冰的泥土上,瘦骨嶙峋。   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带着十足十的警惕和恐惧。   不知道饿了多久,从脖子上的项圈来看,应该也曾经是谁家的宠物狗。   周围的商户啐了一口,“脏兮兮的,身上都是病菌。”   “叫叫叫,动不动就叫,这么大的狗真吓人。”   “天天在我门口又吃又拉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这都算了,万一要是哪天咬了人,有狂犬病。”   “算了算了,”最后有人一锤定音,“找人来把它处理了算了,省得天天担惊受怕的。”   商户们从空调屋里出来透透气,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如何处理一条妨碍了他们而他们有能力压制的生命。   那条狗像是听懂了,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生怕哪个枝丫里面就窜出一只手来,活生生了结了它。   傅知越能听见它急促的呼吸,有些褪色的干燥鼻尖翕动,眼睛湿漉漉的。   饶是知道自己找狗是为了套路温楚淮,那一刻傅知越的心还是被击中了。   他想到了温楚淮不要的自己。   “嘬嘬——”   傅知越出声唤了它。   那狗哆嗦了一下,猛然回头,戒备地瞪着傅知越。   周围的商户才注意到被绿化带挡住的傅知越。   “小伙子,别逗它,它身上有病,别到时候传染给你!”   说罢使劲儿跺了跺脚,想要把狗赶出去,“去!去!”   傅知越看见那狗抖的更厉害了。   “没事,大爷,”找到想找的东西,傅知越舒了口气,掏出一根烟来,亲自给老头点上,“这狗主人是谁?我看这脖子上还有项圈呢。”   那烟盒带着鎏金,不同的角度看过去,流光溢彩。   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狗主人……”老头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傅知越几遍,“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傅知越吐了烟圈,“跟它有缘,准备把它收养了。”   “你要收养它?”   “嗯,我听你们都挺嫌弃它的,要不你们看家里有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借我把它弄出来,也省的你们天天看着心烦?”   大爷瞅着傅知越,扁了扁起皮的嘴,嘀咕了几声,不知道说的什么。   然后拍拍落在身上的烟灰,“那你等着,我回家给你看看。”   “哎,谢谢您。”   傅知越挂着一贯的嬉笑,等人进去了,嘴角又沉下来,一口一口,整支烟燃尽了。   没一会门重新打开,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   傅知越眼尖,看见玻璃门上的反光,刚刚进去的那个大爷勾着头,偷偷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年轻男人斜睨着傅知越,“就是你要带走我的狗?”   “……”   见傅知越没反应,男人咳了两声,自说自话,“这个狗天天在我们家门口转悠,我们也喂了好长时间了,不能让你这么说带走就带走。”   倒是跟刚才的那些人不太一样的嘴脸。   傅知越挑了挑眉,干脆把手上的香烟碾灭了,“那你想怎么办?”   “……”男人心虚地瞟了瞟傅知越掩在袖口下的手表,“你、你赔点钱。”   “多少?”   “……两万。”   “多少?”   “……”男人被这声调吓得后退一步,再次上下打量了傅知越一会,确定这人的做派真是个纨绔子弟,鼓起勇气,“一万八也行,便宜你了。”   傅知越笑了,弯下腰,又冲着灌木丛里嘬两声,“行啊小家伙,你的身价可不低。”   那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隔着那么多枝杈,湿漉漉的眼睛和傅知越对望。   傅知越朝它伸手,“你要不出来跟我走?”   被忽视的年轻男人看怪物一样看着傅知越,“你跟它说话?它能听懂什么?你这个人真是……”   话还没说完,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最中间的树梢动了,接着就是旁边。   一只毛发稀疏的狗垂着头,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被外面的冷风一吹,脚一滑,滚到傅知越身边。   傅知越这次是真心实意地乐了,“行啊,那咱回家。”   “喂!”年轻男人忍无可忍,“你还没给钱呢!”   “给钱?什么钱?”   “买狗的钱!”   傅知越瞄了一眼被吼得瑟缩的大耳朵狗,“你家的狗?”   “当然!”   “行,”傅知越一笑,手机录音打开给他看,“你自己说的是你家的狗,以后万一它在这个地界上咬了人,这个可就是呈堂证供,你负全责。”   “你!”年轻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傅知越还笑,“怎么样?是你家的狗吗?”   “你……”男人的脸青了又红,最后骂了一句脏话,隔空踢了那狗一脚,“滚滚滚!赶紧滚!真晦气!”   那狗是真的被吓怕了,就算是这么虚空一下,也往后退了好多步。   傅知越吹了声口哨,“走了大黄!”   狗的名字就这么草草地定下了,一人一狗,大步回了车边。   七位数的迈巴赫,傅知越连铺都不铺一下,直接让狗上了后座。   他终于,找到可以拉回温楚淮的绳索了。 第73章 我不是兽医   温楚淮下班回家,刚出电梯门,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人一狗。   那狗看起来脏兮兮的,分不清颜色,身上的毛还打着绺。   但温楚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比格犬。   因为性格温顺、忍耐力高、不记仇,且基因稳定,脏器构造与人类相近,成为了最理想的实验犬。   是温楚淮从医以来,最经常打交道的犬种。   可因为骨子里的狩猎本能,也是城市里最容易被弃养的犬种。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   傅知越站起来。   温楚淮往后退了半步。   过去的一天实在太过难堪,温楚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傅知越。   傅知越眼底的烈火像是要烧到温楚淮身上来,可最终也不过站在原地,声音嘶哑,“哥……”   温楚淮没说话。   “你、你今天又这么晚下班……”   温楚淮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头也不回地从傅知越身边路过,像是没看见这个人。   傅知越想起昨天晚上,眼睛里失了焦距的温楚淮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他——   【你现在知道是胡闹了?】   【办公室里我没阻止过你吗?】   【你是怎么做的?】   ……   那成了温楚淮刻进脑海深处的梦魇,哪怕是在失了神志的时候,也依然想找他问个清楚——   怎么就能干出那样的混账事来?   温楚淮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傅知越伸了手。   却没敢像以前那样攥住温楚淮的手臂,只是小心地揪住了温楚淮的一小片袖口。   傅知越轻声:“哥……”   温楚淮停住了。   傅知越稍稍松了口气,“哥,我今天……”   话刚出口,温楚淮扯回了自己的袖口。   指间骤然空无一物的感觉让傅知越心都揪紧了。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看见温楚淮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自己袖口的折痕。   清冷又矜贵。   这似乎才是温楚淮本来该活成的样子。   如果没有他傅知越的话。   “嘤呜——”   似乎是感觉到傅知越情绪的波动,大黄不安地呜咽了一声,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   被人扔过一次的狗,总是担心自己再次被遗弃。   温楚淮整理袖口的手停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在狗身上。   温楚淮的目光太复杂,狗是分辨不出来的,它只是感觉冷。   甚至因为温楚淮刚从实验室出来,身上多多少少还带着试剂的刺鼻气味。   只一个眼神,大黄就开始微微战栗,乌黑的眼珠在有些掉毛的眼眶里泛着水光。   “汪呜——”   “大黄别叫,”傅知越咽下喉间酸涩,冲温楚淮咧嘴,“它是我路上遇到的,我看着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流浪估计就冻死了。”   傅知越揉了揉有些不通气的鼻子,强颜欢笑,努力让自己来找温楚淮的理由合理一些,“我、我也没养过这些东西,所以……”   “我不是兽医。”   “我知道,”傅知越无措地紧跟着点头,“我、我是想……”   他想什么呢?   是想养一只宠物,让温楚淮开心一点?   但扪心自问,有没有那么一点别的心思在?   想温楚淮看见这只狗,会不会联想到,其实他傅知越也是一只弃犬?   想温楚淮会不会心软,看在这只狗的份儿上,跟他多说几句话?   这种手段,卑劣又龌龊。   想明白了傅知越突然就闭嘴了。   他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都埋在了心里。   “我想,哥你是医生,对兽医诊所可能有点了解。”傅知越还在笑,却在温楚淮漠然的视线下喘不过气来,“既然你也不知道,那、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想,用大黄来博取温楚淮的感情,既伤了温楚淮,也伤了大黄。   他应该把大黄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带到温楚淮面前来的。   傅知越抬手抹了把脸,眼角的湿意抹平在脸上,就好像没有存在过。   “那个保温桶里是鸡汤面条,是你喜欢的那种有嚼劲的手工面条,鸡汤是滤了油的。”傅知越叮嘱,“你没说你吃什么,我就自作主张了。你吃一点,咸了淡了的,你跟我说,我下次改。”   傅知越交代完,不敢看温楚淮的眼睛。   他冲角落招了招手,大黄畏畏缩缩地贴着地,绕过温楚淮,躲到傅知越身边,跟着傅知越去等电梯。   温楚淮终归碰也没碰那个保温桶,指纹开锁进了屋,大门关上,震亮了走廊上的声控灯。   留下保温桶孤零零的。   傅知越扯了扯嘴角。   他知道温楚淮这人的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要和一个人断了联系,就是彻底断了联系。   “呜……”   大黄觑着傅知越的脸色,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他不是对你。”傅知越轻声安慰它。   是对他。   不知道大黄是不是听懂了,整个狗安静下来,看看温楚淮家的那扇门,又抬头看看傅知越。   像看自己的同伴。   傅知越走过去,弯腰把那只保温桶捡起来。   直起身子的时候,半分钟前紧闭的门突然又开了。   温楚淮逆着客厅里的灯光,周身笼着一层鹅黄的暖意。   傅知越屏住呼吸,“哥……”   “这是北城所有兽医院的资质和等级。”温楚淮递过来一张纸。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但列了表格,无比清晰。   哪家兽医院开的时间最久。   哪家兽医院其实只有看起来像兽医院的名字,实际上只能干宠物美容。   哪家兽医院用的药是正规经过检疫确定有效的药。   只有傅知越想不到,没有这张表上没有的。   详细到让傅知越觉得有点眼熟。   而这也绝不是短短的半分钟就能做出来的东西。   傅知越木讷地接过那张纸,“哥,你这是……”   温楚淮垂着眼帘,望着刚刚有了家的大黄,话是对着傅知越说的。   “做检查,驱虫,隔离,打疫苗。”   没头没尾,但傅知越知道这是交代他的四件事。   傅知越神色微凛,“我记住了。”   温楚淮这才看了他一眼。   也只是一眼而已。   傅知越赶紧把保温桶送上去,“哥,那你……”   回应他的是温楚淮把门关上了。   除了手里紧攥着的那张纸,傅知越找不到温楚淮心软过的其他证据。   不锈钢的保温桶,最外面的一层,贴着掌心。   没有一丝温度。 第74章 一团乱麻   门内,温楚淮是听着傅知越走远的。   他握着门把,垂下的眼帘藏住了眼底的情绪,昏暗的灯光落了他满肩。   就这么站了一会,等听到电梯到达楼层的叮当声响,又听到金属的门打开又关上。   大黄光秃的指甲敲在瓷砖上,哒哒的。   后来走廊上寂静无声。   温楚淮回身,迈过室内的一片狼藉,回到客厅的书桌旁。   书桌上的台灯也被砸得粉碎,只有灯丝还顽强地朝上支楞着,用作隔开的玻璃灯球碎成了一地薄薄的玻璃碴。   温楚淮都像是没看见。   体检中心的同事今天的闲聊响在耳畔——   “就咱们医院新签的那个法律顾问,叫什么……傅知越是吧?”操作机器的同事熟练的挥手让温楚淮转个圈,“前段时间不是也来我们这边体检吗?当时我就说这小伙子真帅,还是律师,没想到现在就是咱们的合作伙伴了。”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律师?穿衬衫的多了去了。”旁边有同事笑他马后炮。   被机器罩着的温楚淮,表情太淡,两个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悄然凝神。   “温医生,你这身体……啧,不行啊,太瘦了,身体各个脏器都跟不上你这么高个子的需求,你得多吃点,把自己养胖点……”   同事按下按键,冲温楚淮摇头的同时不忘给自己辩解,“哪是我猜的,是他那天拿着律协的排表来的。说他和他那个助理,好像姓沈,之前天恒律所统一安排来体检的时候他在外地开庭,那天还是跟着别的律所一起来的。”   “检查到一半还收到了一份判决书,直接发到他手机上的,他们这方胜诉了,说这个案子打了两三年的时间,终于赢了,还要回家找他对象一起庆祝呢。”   同事回忆着那天的情况,手下的工作也没停,把温楚淮翻过来掉过去,扫描了个遍。   “听他那个语气,他好像那段时间挺忙,没时间陪人家,人家心里可能还有怨气了。说实话,我还真是挺好奇,能把傅知越这样的人拿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他那个助理,可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我看八成对傅知越有点意思。不过两个人都是男的……”同事说着风凉话,“能有什么好结果?傅知越这么知名一个大律师,这事传出去对他不会有影响?”   ……   如此种种,好像都在推翻温楚淮之前的猜测。   好像是因为他的敏感多疑,亲手斩断了和傅知越之间的联系。   对于傅知越,温楚淮到底是没有那么单纯的爱和恨。   爱是真的。   傅知越做那些混账事的时候,恨也是真的。   到后来爱恨纠葛在一起,都成了一团乱麻,无处理清。   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简单的加减法。   何况贫瘠的土壤是开不出什么鲜艳的花的。   温楚淮今年三十三岁。   三十三年最艳丽的那一朵花是傅知越。   最深的裂口大概也是傅知越。   手机响起,温楚淮接了,是白子萱打过来的电话,小丫头的声音隔着电话线能听出来严肃,“老师,院长刚才来了实验室一趟,说这次实验有了新进展,让我们尽快写一篇论文交差。”   温楚淮放在鼠标滚轮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抚动,电脑屏幕上,页面一点点向下。   “老师,”白子萱征求他的意见,“我们现在虽然提取出了类似的物质,但纯度不够,所有的实验成像结果都显示伴随其他杂质,我们……”   “……”   “我们真的要就这么写一篇和龚老完全不一样的论文出来吗?还是说……”电话那头的白子萱,呼吸都紧了,“还是说我们……‘参考’龚老的实验结果,迎合现在的市场……”   “白子萱,”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顿住了,温楚淮的声音有些凉,“你选我做导师的那天,我是怎么说的。”   白子萱呼吸一窒,“我记得,但是……”   “……”   “老师,院长的意思,是不想放过长林医药这次抛过来的橄榄枝。”   “……”   “恒生医药和长林医药较劲了这么多年,一直难分伯仲。这次恒生要和龚老合作,势头一下高出一大截。”   “恒生捷足先登,长林当然也不可能示弱,所以听说老师也做这个领域的研究,跟院长的联系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听说实验一直没有进展,所以一直没有动作。”   说到最后,白子萱的声调也落了下来。   或许醉心于学术的人,最煎熬的,是不得不为了几两碎银,推翻过去那个痴迷的自己。   “长林医药的老总说,”白子萱闷闷的,“如果老师愿意跟他们合作,他们也愿意支持老师的项目,前提是老师愿意就这一次的研究成果出一个积极的实验报告,并参加长林医药的记者发布会,公开宣布和长林合作,扭转大众对于长林老派保守的印象。”   搁在鼠标上的指尖停住了。   圆润的甲床透着淡淡的紫。   白子萱吞吞吐吐的,“上次批下来的科研经费,再采购几次材料,可能就用的差不多了,院长的意思,如果这次还不能出一个像样的结果,下次的经费申请可能就……”   “我知道了。”   “老师,那我们……”   “做好手头的实验,其他的不用你们操心。”   “老师!”听出温楚淮可能准备挂电话,白子萱猛然拔高了音量。   换来温楚淮一句,“还有事?”   “……也没什么,就、就是听说老师下午去体检,“想……”白子萱张张嘴,想了几个词,还是咽了回去,“没什么事吧?”   “……”   “是、是傅知越,”白子萱慌忙解释,“我们都怕他耽误了老师的……”   “……没事,”温楚淮说,“挂了。”   温楚淮挂了电话。   他无声叹了口气,放松脊背,眉宇间的皱痕却更深。   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入目是满地的玻璃碎渣,将暖光反射成寒芒。 第75章 小情侣   傅知越出了温楚淮公寓的大门。   夜幕降临,有些宠物医院也都打烊了,傅知越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   后来好不容易有一个这个时段还在营业的宠物医院,开车过去一看,是一家很小很小的诊所。   在居民区的巷子里,平时走过路过都不会在意。   也不知道温楚淮怎么找到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的。   医生给大黄做了检查,棉签掏过眼睑,放进试剂里,还抽了血。   等待检查结果的功夫,傅知越站门口抽了支烟。   膀大腰圆的老板把剩下的活交给助手,自己也出来,叉着腿跟傅知越一起站在路边,吞云吐雾了一会开始跟傅知越搭茬。   “刚捡到的流浪狗,我们给它做个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带回去,先让它熟悉熟悉环境,然后给它洗澡。等过几天,你再送它来打疫苗。”   说了很多,但和温楚淮那几个字的意思大差不差——   做检查,驱虫,隔离,打疫苗。   甚至连顺序都差不多。   傅知越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浓白的雾霭。   “我知道。”   “这狗是你捡的?”   傅知越瞟了他一眼,“嗯。”   “一般捡了流浪猫狗来我们店里的小女孩居多,要么就是小情侣,你这样一个人过来的还挺少见。”   老板呵呵笑,看了一眼黑暗中也掩不住贵气的迈巴赫,后面半句没说——   开这么贵的车这么大喇喇连个防护都没有就送过来的就更少见了。   傅知越不置可否。   却在老板说到“小情侣”三个字的时候,抖落了燃尽的烟灰。   他得给温楚淮报个平安。   傅知越碾灭了手上的烟头,掏出手机。   和温楚淮之间的微信聊天界面还是置顶。   傅知越点了一下输入栏,输入法弹出来,傅知越两手捧着手机,打了【我在你说有点贵的那家宠物医院】,右手拇指堪堪准备点“发送”之际,又收了回来。   这个语气……   是不是太生硬了?   万一温楚淮误会他怎么办?   傅知越指尖一抖,忙不迭地把那几个字删了。   又换了一句,【大黄在检查了,别担心。】   又好像在道德绑架,万一温楚淮根本不在意大黄呢?   傅知越干脆点了左边的语音按钮,按住说话,“那个,哥,我、我带大黄来宠物医院了,就是你说有点贵的那家……”   傅知越这人是这样的,对于在意的人十二万分的关注,对于不在意的人,爱死死。   宠物医院老板的脸色变幻了一会,见傅知越掐着路边灌木丛上所剩无几的叶子,声音是刻意放软了的,听起来甚至有点夹,“现在看来都挺好的,没什么大问题。”   “我先给它做检查,然后带它回家,下个星期再带它来打疫苗,医生说它身体太虚了,现在打疫苗不好。”   傅知越汇报完了工作,自己又点开回头听了一遍。   听着听着自己都觉得这副腔调有点恶心,低骂一声,又赶在最后的一秒把这些语音撤回了。   被贴脸开大说“贵”的宠物医生摸了摸脸,生怕放走了傅知越这么个潜在的大客户,开始没话找话。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   傅知越本来不知道怎么跟温楚淮汇报工作就烦,被这人一吵思绪更乱就更烦,“律师。”   老板:“……”   有时候律师和老师,是被某些人“歧视”的。   因为吵不过。   “那我这个价格,对你应该不算贵,”老板打了个哈哈,“宠物嘛,就跟家人一样,有的人为它花一毛钱都嫌多,有的人为它砸几万块钱,只要能把命救回来,也觉得值。”   这话的暗示挺明显的,傅知越干脆灭了手机屏幕,倚在绿化带的铁栏杆上,“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说啊,跟人去医院一样……”   老板的话打了个磕巴,想到傅知越是个律师,到嘴边想嘻嘻哈哈解释现在的兽药没有人用药管控那么严格,多的是贵还没有用的假药之类的话就咽了回去。   极为生硬地转移话题,“贵和便宜没个标准的。”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个小孩,小孩的购买能力本来就有限,你明白吧?”老板比划着自己的胸口,“差不多也就到我这儿,我估摸着应该刚上初中。”   “他那个狗得的也不是一般的小病,是细小。犬瘟、细小、冠状,这三个,猫狗得上,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了。”   “是那个小男孩跟他爸带着那条狗来我店里,我就跟他说这个病得挂水,不包括各项检查费用,五百块钱一天起步,保守估计得挂十天。”   一天五百,十天就是五千。   傅知越终于出了声,似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搭了个腔,“什么时候的事?”   “也得有十好几年了吧……”   十几年前。   傅知越心里的弦一动。   十几年前的胡辣汤还是一块钱一碗。   五千,对于一个普通工薪阶层家庭来说,或许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板说到这个,还是印象很深,“当时那个小孩他爸就说那条狗是个赔钱货,不愿意给治,说买它才花了几十块,是买回来看家的。但是那个小孩一下就哭了,还被他爸骂了一顿,说为了这么点事就哭,不像个男人。”   老板想起那天那个小孩的敢怒不敢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对于那个孩子,那条狗比五千块钱重要,可是对于成年人,那五千块重要的多。   明明细小,只要按时打了疫苗的狗轻易都不会得。   明明那个小孩在此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他父亲,一定要带狗来打疫苗。   明明是大人自己没把孩子的诉求放在心上,但真出了事,第一反应是怪孩子矫情。   “说起来,我开诊所这么多年,遇到得细小的狗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老板感慨,“那个小孩也挺好看的,小男孩,眉清目秀,他就住这附近,上高中的时候有时候还从我店门口路过,我还能认出来他。”   “后来听说他上了医科大,这几年就不太见他了。”   “医科大”三个字像是什么按钮,傅知越直觉绷紧了脊背。   见老板望天,颇有些惋惜,“那个孩子适合学医,尊重生命,善良。可能这就是歹竹出好笋,他现在不回来也正常,他爸妈啊……”   老板轻啧一声,摇了摇头,最关键的时候,话又断了。   傅知越福至心灵,突然把手机屏幕打开,锁屏界面上是在图书馆透过书架缝隙偷偷拍的,在找文献的温楚淮。   “你认识他吗?”   “……”   老板掐灭了烟,扫了一眼屏幕。   对傅知越的直白避而不谈,“行,检查结果差不多出来了,咱们进去吧。”   老板扔了烟头,没事儿人一样转身回了诊所。   可是傅知越捕捉到了他眼睛里那一瞬间的震惊。 第76章 我不放心   大黄没查出来什么问题,开了两瓶钙片,买了一袋狗粮和一罐羊奶粉,从来没养过宠物的傅知越开车带大黄回家了。   出了巷子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这是个老小区,设施陈旧,因为业主拖延物业费,物业早就不干了,绿化带都是陈年的黄土。   有了钱的出去买了环境很好的新房子,没钱的没什么事,晚上也早早休息。   灯熄了,亮着的那两盏,传来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嘶声。   贫贱夫妻百事哀。   古话不是没有道理。   而温楚淮小时候,就生长在这附近。   歹竹出好笋。   这是外人对他的评价。   傅知越从小在高校的教职工大院里长大,身边多的是去了常青藤名校,毕业以后直接去国际组织,联合国、国际航空组织,等等等等,站在父母的肩膀上飞得更高的。   如他这般在国内安安分分读个本科,毕业出来工作,已经是最平凡不过的人生了。   他想不明白什么样的环境,才能让周围的人都发出这样的感慨。   却想明白了,为什么温楚淮会知道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诊所。   和温楚淮在一起十二年,傅知越一直觉得,温楚淮是九天的云。   或许有情人发展到了某个程度,都会渴望得到外界的认可。   而如他们这样的人,得不到法律的承认,就会更执念彼此身边人的态度。   第一次事后,傅知越从背后抱着快要睡去的温楚淮,咬着他的耳朵,手臂给温楚淮当枕头。   他说:“哥,我们见家长吧。”   温楚淮几乎是立刻睁开眼睛。   清冽的,没有半分睡意。   温楚淮拒绝了他。   之后很多次也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提到这个问题,温楚淮都如临大敌。   直到温楚淮举报了自己的导师。   后来温楚淮胜利了,后果是没有哪个老师敢轻易收下他。   傅知越带他去找了沈曼柔。   那时候,温楚淮也不知道沈曼柔是他母亲,傅知越骗他,说认识一个医科大的教授,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温楚淮去了。   为了显得郑重其事,温楚淮在衣柜跟前站了很久——他平时是不会在吃穿上纠结这么长时间的。   久到傅知越这种粗神经都觉得有点不对,走过去环住了温楚淮的腰,“哥,你想什么呢?”   温楚淮没说什么。   傅知越又说:“哥,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妈……沈老师都喜欢。”   那时候,傅知越的嘴是真甜。   少年人的一腔热情都掏出来,毫无保留地翻给爱人看——   这是你的,这是你的,这也是你的。   整个人都是你的。   他把温楚淮和沈曼柔约在一家茶馆,左边坐沈曼柔,右边坐温楚淮,他坐在中间。   一条长凳在傅知越屁股底下,傅知越从沈曼柔这头悄咪咪挪到温楚淮那头,原本放在桌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下去,去寻温楚淮的手。   “咳……”沈曼柔轻轻咳嗽一声,“知越,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小朋友?”   “啊,对,”傅知越一激灵,“他跟我一样,都是一中毕业的,然后是你们医科大的直博,连续几年的国奖,特别特别厉害!”   傅知越对上母亲了然的笑容,露出狗腿样,“真的,妈,你要是有这么个学生,肯定如虎添翼,到时候下一任院长就是你——哎呦!”   哎呦这一声,一半是因为沈曼柔,一半是因为温楚淮。   温楚淮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掐住了傅知越,平日里那么淡定的一个人,眉毛都快要飞起来,一双桃花眼掩不住的震惊。   但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沈曼柔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小兔崽子,什么话都能说的?!”   “本来就是,”傅知越被打了,哼哼唧唧,“那个龚成德,我看他就奇奇怪怪的,你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研究员,饼没少给你画,一个都不兑现……”   “好了。”温楚淮从震惊中回神,往他面前放了一杯水。   傅知越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两只手抱着茶杯,小狗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嘬着。   看得沈曼柔直发笑,“楚淮,也就只有你能治的住这个臭小子,天天口无遮拦的,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   傅知越从杯子口抬头,冲沈曼柔龇牙一乐,哼哼两声又去嘬他的茶去了。   严格说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家长”。   傅知越莽撞得让温楚淮毫无准备。   回到家傻狗还一无所知地邀功,“你看,我早就说了,我妈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以后你就做她的学生。”   温楚淮一颗心还在砰砰跳,对于傻狗的邀功,最大的耐心是不回应。   但傻狗不知道。   他缠着温楚淮,从厨房到卧室,衣服落了一地。   “哥,你什么时候也带我回去见家长好不好?”   “哥,见了家长,你就真的是我的了……”   “哥……”傅知越大着胆子,捏住了失神的温楚淮的下巴,“你太好了,我不放心……”   不放心温楚淮这样的冷淡性子,真的会心甘情愿被他纠缠。   不放心温楚淮这么优秀的人,真的就死心塌地栽在他一个人身上。   骨子里,傅知越其实是不自信的。   他知道其实温楚淮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可以选。   他怕哪天情到浓时,温楚淮突然跟他来了一句,“傅知越,我有更得欢心的人了,不用你了。”   傅知越想,他会疯的。   所以哪怕没有法律的背书,他也要让温楚淮身边的人知道,温楚淮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温楚淮哆嗦着,依旧清晰地拒绝了傅知越的纠缠。   温楚淮说:“不好。”   傅知越红了眼睛。   年少时期的傅知越,蛮横不讲理。   他只觉得温楚淮这样的人,应该是书香礼艺世家之中成长起来的,不想带他去见家长,不过是因为对他傅知越不在意,不想让他参与到他的生活里去。   于是床单被攥出了深深的折痕,冷白皮肤之下的血管根根暴起。   “吱——”   百万级的豪车在夜幕里刹出巨大的轰鸣声。   傅知越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息,脑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居然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没想过这朵云也曾经在泥泞里挣扎过。   好不容易脱身了,不想再回到泥潭里去。 第77章 我再告白一次   “叩叩叩——”   门被敲响。   是很熟悉的力度和节奏。   屏幕上白色的鼠标光标晃了一下,温楚淮关闭了阅读到一半的文献,去开门。   意料之中的,门外站着傅知越。   “哥,”走廊上的灯光并不算亮,傅知越低着头,声音小心翼翼的,音调都不敢上扬,“我带它做完检查了,医生说没什么事,让我过几天再带它去打疫苗。”   “但是我没养过这些东西,不太懂,哥,你能跟我讲讲养这个东西需要准备什么吗?我明儿去买。”   跟傅知越那段发来又撤回的微信语音一样,此刻傅知越的声音还是很夹,就像大型犬认识不到自己的体型,非要钻进主人怀里。   后果就是小型犬能坐在主人怀里,大型犬只能在主人怀里塞下自己的那个大脑袋。   伴随的是那只比格犬同样小心翼翼的,从傅知越身后探出脑袋,嗅了嗅空气中温楚淮的味道。   水汪汪的眼睛懵懂地望着温楚淮。   温楚淮瞟了大黄一眼。   傅知越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温楚淮蹲下了。   修长冷白的手指伸向了大黄,“过来。”   大黄没动。   它抬头望向傅知越,似乎在跟傅知越确定眼前这个人的安全性。   傅知越点点头。   大黄就一点一点挪到温楚淮手边。   先嗅了嗅温楚淮的手,然后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想要试探地去舔温楚淮的手指。   “嘶——”傅知越倒抽一口凉气,登时蹲下身,捏住狗嘴,小声嘀咕,“你别舔别舔,他洁癖……”   但温楚淮手腕一转,已经摸上了大黄的狗头。   傅知越:“……”   大黄:“……”   温楚淮没看傅知越的色变,满眼都是那个带着脏污的,却有一双纯善眼睛的狗头。   比格犬是这样的。   不管什么样的实验,不管给它喂什么药,不管吃了药以后它有多难受,下次温楚淮去实验室的时候,它还是会摇着尾巴,用湿软温热的舌头舔温楚淮的掌心。   傅知越放开了狗嘴。   大黄被温楚淮揉舒服了,胆子更大,往前进了两步,趴在地上,把脑袋往温楚淮掌心里送。   温楚淮温和的目光望着大黄,“狗粮,尿垫,磨牙棒。”   “……”傅知越正盯着温楚淮出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我、我拿备忘录记一下,别忘了,明天、明天就去买。”   这样的傅知越,其实有些笨拙。   就像傅知越冲动地跟温楚淮告白,情急之下用温楚淮的前途威胁过他。   等两个人真正坐下来,傅知越望着对面漠然的温楚淮,眼睛里是少年人的一往无前。   “温楚淮,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以前就知道你。”傅知越小臂撑在桌上,认真告白,“我之前没喜欢过别人的,上次的告白不正式,我再告白一次。”   傅知越说:“温楚淮,我喜欢你,这辈子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刚从实验室出来的温楚淮淡淡的,“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傅知越锲而不舍,“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马上就改。”   那是名义上两个人在一起后,温楚淮第一次正眼打量傅知越。   在傅知越身上,温楚淮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最想活成的模样。   热烈,真挚,意气,天塌下来也砸不垮的冲劲。   不像他,在最热烈的年纪,就把自己熬成了一汪死水。   傅知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把温楚淮刚刚说的那三样东西记好了。   抬头,正对上温楚淮幽深的眼眸。   那双桃花眸里是最温柔沉静的海,傅知越没有一次不溺死在里面。   “哥……”   傅知越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好像因为温楚淮的这一眼烧起来了。   温楚淮……   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这么认真……   温柔……   其实温楚淮是很温柔的人。   所谓的高傲和睥睨,更多是一种伪装。   傅知越喉咙都有些发紧,更堕落不可自拔的想法升起之前,他慌张调转了目光。   “哥,你、你别摸它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它洗澡,”傅知越结结巴巴的,“等我给它洗了澡再带来给你摸……”   感受到了傅知越的躲闪,温楚淮也移开了目光。   炽热的视线移走的瞬间,傅知越又偷偷抬眼觑了温楚淮一眼。   温楚淮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傅知越看得出来,他的五官线条很柔和。   “这两天不能洗澡,”温楚淮站起身,迎着大黄纯澈的眼睛,“我这有湿巾,你拿两包回去,给它擦擦身上的灰尘。”   “哦……”   傅知越晕晕乎乎的。   清醒的傅知越,现在给他两个胆他未必敢不经温楚淮的允许踏进温楚淮的家门。   但就因为他现在晕晕乎乎的。   傅知越下意识跟着温楚淮进了门——   入目是一片狼藉。   家里的杯子、瓷碗,能碎的东西碎了一地。   “这、这什么情况?!”傅知越跳过一大块没完全碎的玻璃杯边缘,站在客厅门口发呆,想起来以后给小周打电话,“你小子,你来开门的时候什么情况?”   小周那边应该是在聚会,捂住了话筒的声音闷闷的,“我今天去开门的时候,温医生家里就已经是这样了,我给您打电话来着,但是您没接……”   “那你不会报警吗?!高泽阳没来处理?今天没上班?”   “我报警来着,但是那两个人说是温医生的父母,后来也查了,确实是,那也不能因为这么小的损失真把他们俩抓起来……”   老子教育儿子,天经地义。   这个道理从古时候就流传下来,到现在,仍旧野蛮地存在着。   傅知越听到卧房里传来的脚步声,“知道了,下次这种情况别放过他们。”   傅知越急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落入口袋的时候,温楚淮正好从卧房里出来,拿着两包还没拆封的湿巾。   “这两个,没什么刺激性,也没有酒精。”温楚淮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产品成分,“回去以后,你如果有不要的旧衣服,可以临时给它搭个窝……”   温楚淮说着,将湿巾交给了傅知越,抬眼,对上傅知越的眸子。   眸子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温楚淮顿了顿,“怎么?我脸上有字?” 第78章 讨好   傅知越见过温楚淮在讲台上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他的那双桃花眼总是温柔,为了自己身为师长的威严,温楚淮总是冷着脸的。   眼下这么一句大江南北的老师通用的口头禅,硬是让傅知越梦回学生时代,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   傅知越甩头,“没、没有……”   摇完了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他接过湿巾,却不想就这么离开。   傅知越熟稔地走到厨房,拿起扫把,无视了已经过了十二点的时针,自言自语,“我……时间还早,要不哥你先洗个澡,我把家里收拾收拾……”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些碎玻璃往簸箕里扫,有些太碎了,傅知越就跪下来,贴着地板看有没有没清理干净的碎玻璃渣。   大黄不知道傅知越在干嘛,只看见他跪下来了,头往地上倒,于是走过来,用自己的脑瓜子垫住了傅知越的,不存在的眉毛也好像皱了起来。   被傅知越推了一把,“去去去,别刮了你的小狗爪,找……找温医生玩去。”   大黄不听。   小脑袋紧挨着傅知越,傅知越看哪它也看哪。   好像自己能看明白似得。   温楚淮也一直没走。   温楚淮就站在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位置,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但傅知越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热,但至少也不冷。   傅知越就不敢抬头。   他怕自己浑身的炽热穿透了眼睛,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   怕温楚淮的心有余悸,把他推得更远。   就这么低着头一点一点把家里打扫完,傅知越终于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   他站起来,望着手里的扫把,“……那……我、我打扫完了,你……”   他顿了一下,鬼迷心窍地,希望温楚淮能够把他留下。   哪怕只是看在大黄的面子上。   他是真怕这样的温楚淮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是温楚淮没出声,傅知越也不能强行留下。   “今天晚上走路小心一点,我明天叫个家政过来,再彻底清理一遍……”傅知越清了清嗓子,“你家里的这些东西,我、我找个时间,再给你买东西补上……”   “不用了,”温楚淮说,“我自己来。”   “……”   “……”   两厢沉默。   温楚淮,在拒绝他。   是在拒绝他的靠近,只要是他买来的东西,就都不想看见吗?   傅知越拿不准。   “要的要的,”傅知越连温楚淮的眼睛都不敢看,弯下腰,顾不得大黄身上的脏污,把狗抱起来,“哥你帮了我,还送我东西,我、我得感谢你……”   这话说得像是傅知越不想再跟温楚淮有什么牵扯,所以有了恩就要立刻报了一样。   傅知越话一出口就是一后背冷汗,生怕温楚淮这么理解,接受了,以后真就跟他没了任何往来。   “那个……”傅知越大脑疯狂运转,“我也没养过这些东西,以后肯定还得麻烦你。哥你到时候别嫌我烦……”   傅知越抱着狗就往外走,“那就这样,我先走了、先走了,家具我回家挑挑,到时候你看你喜不喜欢,就当是我付的学费了……”   他落荒而逃,一只手搂着狗,一只手去关门。   跟背后被鬼追了一样,跑到对面的楼道里,火急火燎地回了家。   回到家才发现身后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衬衫摩擦着后背还红肿着的伤处,蛰蜇燎燎得痛。   大黄大抵还没有已经有家了的实感,到了家里,自己找了个角落,贴着墙把自己圈成一个圈,紧张地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   傅知越记得温楚淮的交代,去衣帽间找了几件准备捐掉的旧衣服。   出来走到一半,私心又起,拐回去,拉开底下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衬衫。   是温楚淮的衬衫,上面甚至还有温楚淮身上的冷香。   温楚淮这人,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对生活上的小细节不在意,何况上班总是一身白大褂罩在外头,里面自己的衣服只要不破不脏,在温楚淮眼里就还能穿。   但傅知越这样的人,知道人靠衣服马靠鞍的道理,更知道狗眼看人低。   每次温楚淮出席什么重要活动,傅知越都得提前把衣柜给他淘换一遍,把那些过时了的、穿出去可能跟温楚淮身份不匹配的衣服全都收起来。   收着收着就收拾出来这么一柜子,搬到这里以后,傅知越把这些全都叠起来,放进抽屉里。   如今私心把它拿出来,是想大黄身上,也有温楚淮的味道,以后大黄也能认温楚淮当主人。   傅知越把狗窝铺好了。   其实本来是团吧团吧就搁那了,但傅知越举起手机,又发现镜头里的狗窝实在是乱的有点过分。   于是手机放下,傅知越耐着性子,一件一件把衣服叠好了,垫在地上,郑重其事地请大黄走着猫步上去,雍容华贵地坐下,斯斯文文地趴好。   趴好了傅知越又把周围的边边角角整理好,然后挑选角度,给温楚淮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哥,那个……狗窝我给铺好了,”傅知越捏着嗓子,“大黄挺喜欢的,谢谢哥的指点。”   他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像等待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弄得大黄莫名其妙。   是因为傅知越看见和温楚淮的聊天界面,抬头上面留个黑体的字——   【对方正在输入……】   傅知越严阵以待。   那行字持续了很久。   最后却只发过来一个——   【嗯。】   傅知越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似是逃过一劫。   却又难言一股失落。   他起身,走到阳台。   隔着楼与楼之间的空间,望向属于温楚淮的那扇窗户。   似是感受到了傅知越的渴望,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温楚淮一步一步走到窗边。   隔着今夜不算彻骨的夜风,隔着老树的枯干,隔着无尽名为错过的空间,傅知越似乎感受到,温楚淮在和他对视。   温楚淮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跟他对视过了。   傅知越不知道温楚淮有没有认出自己。   是不是在这么长的距离后,温楚淮只会觉得,站在阳台上,还逆着光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区,连一个楼道都不是的陌生人。   抓住阳台栏杆的手,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傅知越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喉咙里憋出一个音,“哥……”   “嗒——”   对面的灯熄灭了。 第79章 你能跟我一起吗   傅知越本想呼喊的声音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   温楚淮,到底还是没认出他来。   傅知越垂了头,松开攥住了栏杆的手,轻轻在栏杆上捶了两下。   空气的震动里,傅知越自我安慰。   没事,这样温楚淮至少不会觉得,他在监视他。   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知越宽慰着自己,却终究没忍住鼻尖的酸涩,搓了搓鼻子,怕自己真对着温楚淮的房子落下泪来,转身回了屋。   落寞的背影落在对岸的温楚淮眼里。   碰在墙上的开关上,连手指都是凉的。   他收到了傅知越发过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大黄乖乖的,连狗窝也是傅知越平日里不太能做到的整齐,看得出是傅知越摆拍了好久的。   温楚淮几乎能想象,平日里放浪不羁的狗崽子,一脸严肃地照顾另一个狗崽子的模样。   可第二眼温楚淮就看出了不对劲——   傅知越这张照片,为了显得整齐,只注意了灯光,没注意布局。   只消第二眼,温楚淮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小区房子的统一户型。   温楚淮不记得傅知越什么时候有的这套房子。   却下意识走到窗边。   夜色深浓,傅知越的影子在灯光中格外清晰。   清晰到温楚淮一眼就认出来。   两个被灯光勾勒出来的剪影,谁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温楚淮却听见风中隐约飘来一句——   “哥……”   本就搁在开关上的手一抖。   “啪——”   灯应声而灭。   温楚淮能感觉到对岸的身影倏忽一僵,原本被风吹起的发也耷拉下来。   温楚淮知道自己的呼吸都在抖,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把灯打开。   傅知越那边阳台的门关上,温楚淮也转身回了屋。   那个保温桶还是被傅知越借着拿湿巾的功夫,送进了屋。   此刻就静静地立在客厅的桌上。   温楚淮把里面的鸡汤面条倒出来,借着月光,慢慢把还温热的面条倒进碗里。   面条都是手工的,面和得劲道。   是傅知越某次路过街边,看见新开的店,热闹。   傅知越是个爱凑热闹的,当时就跟着一起买了点面条回家,跟温楚淮献宝,“哥,人家都说这个面条特别好吃,还不容易坨。对胃也好,容易消化。”   “哥,人家说你平时吃的太少了,应该多吃一点,这个面条,好多挑食的小孩都喜欢吃。”   “哥,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我还在旁边的店里买了老母鸡,要不煮点鸡汤一起吃?”   傅知越缠着温楚淮叨叨来叨叨去,推销得比开面馆的老板还带劲。   温楚淮戳一下他的脑袋,觉得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有一定的道理,傅知越这看起来以后像是个会被卖保健品的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模样。   那天下了面条,温楚淮确实多吃了半碗。   打那以后傅知越就记住了,但凡从那家店经过,都会买点鲜面条回来。   有时间就熬一锅鸡汤下面条,没时间就清水煮了,里面加点白菜,总比他不在家的时候温楚淮想起来就吃那些速食来得好。   后来煮多了,傅知越就找到了规律。   温楚淮不吃油大的面条,鸡汤里要是没有荤油,还能加两根青菜叶子,温楚淮会把鸡汤也喝干净。   于是某个周末,傅知越难得上午没事,熬了一锅鸡汤,中午温楚淮回来,桌上的却不是鸡汤。   傅知越等着鸡汤冷却了,荤油在上面凝固,傅知越把那块荤油挑出来扔了,剩下的就是纯纯的鸡汤。   两个人都是大忙人,吃饭要么是在外面找个环境好味道也不错的餐厅,在家里更多就是对付一口,没谁会花这么大功夫,等了半天,就为了这么点小事。   就连温楚淮自己都没想过,可傅知越做的很顺手。   做到现在,温楚淮只尝第一口,就知道这是傅知越自己做的。   他一根一根吃完了那碗鸡汤面条,保温杯刷好了,放在客厅的博古架上。   上面能砸的都被温宏胜砸了个干干净净,那个保温杯放在上面,分外醒目。   第二天温楚淮出了实验室,就看见傅知越在医院大门口溜达,堂堂首席律师,穿着皮鞋在马路旁边踢石子。   看到温楚淮从大门走出来,傅知越收起散漫,僵硬地走到温楚淮面前。   “哥……”   傅知越在距离温楚淮两步的地方停住脚步。   昨晚温楚淮的关灯,还是让傅知越没了底。   他害怕自己再往前一步,温楚淮又要后退。   “哥,我、我出来给大黄买东西,就你昨天说的狗粮尿垫和磨牙棒……”傅知越嗓子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正好从你们医院门口路过……”   温楚淮没回应。   但至少也没走开。   傅知越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我……我不太懂宠物用品,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他不敢看温楚淮的眼睛,怕泄露自己的包藏祸心,“我之前没养过这些,我怕买回去的尺寸不合适,到时候误吞……”   这是傅知越查了一晚上资料,能想出来的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虽然听起来还是蹩脚。   傅知越在赌。   赌宠物医院老板口中的那个小孩就是温楚淮。   赌温楚淮对狗这种生物还是有遗憾在。   等了很久,温楚淮终于出声,“嗯。”   “真的?!”傅知越猛地抬头,对上温楚淮平平静静的眼神,又老实下来,“那、那我去开车,哥你在这等我!”   “不用,”温楚淮说,“我自己有车。”   他同意跟他一起去买东西,可终究还是不愿意上他的车。   傅知越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很快又重新亮起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医院的停车场,温楚淮在前,傅知越在后。 第80章 一定很幸福   温楚淮熟门熟路地带傅知越来到一家宠物用品的商超。   下班时间,里面多的是主人带着自己的爱宠,挑选口粮和玩具。   他们买了很多东西,结完帐几个店里的人帮他们把东西都搬上车。   其中一个对傅知越眨眼睛,瞥着不远处接电话的温楚淮,“你那个朋友家里的狗狗肯定很幸福,这年头宠物用品没爆过雷的不多了,几乎都在你这一车里。”   “他养的什么狗?是宠物博主吗?”   “比格,”傅知越顺着店员的目光,望着不远处温楚淮正在打电话的背影,“我们两个,一起养的。”   “哦……”店员了然,心照不宣地微笑,由衷感叹,“小比有你们这样的主人,一定很幸福。”   末了加了一句,“你们也是。”   傅知越扶在车上的手停了敲击,半晌,也回以一笑,“谢谢。”   他目送店员离开,视线又回到了温楚淮身上。   那人还是很瘦,冬衣也撑不起来的骨架,却永远是挺直的背脊,哪怕是在打电话的时候,脖颈也没弯半寸。   傅知越走过去,听见电话那头似乎是温楚淮的学生在汇报工作,说的是他听不懂的专业名词。   傅知越耐心等温楚淮打完了电话,摘下自己的围巾,从后面给温楚淮围上了。   那动作很轻柔,但足以让正在冷风中打电话的温楚淮收了声。   他挂了电话,回身,不经意间撞进了傅知越的眼睛。   “哥,东西都买好了,”迎着温楚淮的视线,傅知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像是快被烧起来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大黄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没过脑子,话出口了傅知越又后悔了,忘了大黄现在在温楚淮家对面的房子里。   好在温楚淮垂了眸,“不用了,我回去还有点事。”   “……”   “围巾还你,”温楚淮说,“我不喜欢戴这些东西。”   “哥,”傅知越喊住了从他身边经过的温楚淮,“你……”   “……”   “你以前……”傅知越努力扬起笑脸,“你以前养过狗吗?”   温楚淮不动了。   他站在原地,望着商超里,跟在主人身边,吐着粉红色的舌头,憨憨的小生命。   过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没跟傅知越告别,温楚淮自己开车回了家。   小区里有养狗的居民,这个时候正是遛狗的时候,尤其是大型犬。   温楚淮坐在车里,望着路上时而过去的一个个养狗人。   有的宠物很听话,比如金毛,始终跟在主人身后,嘴里还叼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它自己外出要用到的水杯和铲屎袋,有着很强的自我管理能力。   也有横冲直撞的,比如边牧,秉承着牧羊犬的天赋,把主人当风筝放。   温楚淮点了一支细烟,缭绕的烟雾里,想起了温宏胜狰狞着脸对自己的奚落——   “你以后跟狗过一辈子去吧。”   “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你还敢跟你奶讲道理。”   “那就是个狗,你对父母都没有对狗上心!”   一切不过起源于小时候,他面对被判了死刑的宠物落了几滴眼泪。   小时候的温楚淮,是没有零花钱的,更不要提积蓄。   小时候的温楚淮,也不明白什么是抑郁。   他只是在面对温宏胜的时候觉得战战兢兢,觉得这个所谓的家让他喘不过气来。   可从小,温宏胜对他说的是,“爸爸妈妈是最爱你的,除了爸爸妈妈,没人会真心对你好。”   小孩子是没有什么是非的鉴别能力的,温宏胜这么说,温楚淮就这么信。   对于自己所有的不适,温楚淮都怀疑是自己的问题。   直到温宏胜弄回来一只狗。   温楚淮突然有了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突然觉得世界不是灰色的,或许还有更有意义的事。   但温宏胜想的是让狗帮忙看家,等不需要看家的时候,就把狗扔掉。   对此,温宏胜很有自己的说法,“我又没把它杀了吃了,我就是让它自己出去生存。”   可温楚淮不同意。   温宏胜只能把那只狗留下,只是吃喝都糊弄。   温楚淮就省下自己的饭钱,用来偷偷给它买各种打折便宜的营养品。   直到那只狗得了细小,医生说五百块钱一天,可能要挂十天的水。   十天,就是五千。   对于现在的温楚淮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十几年前的温楚淮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温宏胜听到价钱的那一刻就铁了心不治,要把狗送到荒山野岭,美其名曰看它的造化。   温楚淮求着把狗带回家,眼睁睁看着狗的眼睛上慢慢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粘液,瞳孔慢慢涣散。   整个狗看起来像是困极了。   它在家里的每个屋子都趴了一会,像是在给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趴完了,差不多到了温宏胜和赵梅快回家的时间,狗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摔在门口趴好。   等温宏胜和赵梅回来的时候,那条狗连站起来迎接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冲主人摇了摇尾巴。   那天中午,温宏胜埋着头吃饭,吃着吃着冷声下了通牒,“吃完饭我把它带走,家里弄个病狗,你让邻居怎么看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压力?!”   那时候的温楚淮不明白,温宏胜拉着一张脸,口口声声痛恨欲绝的“压力”究竟来自于哪里。   直到现在温楚淮想明白了,对于温宏胜这样自卑又自负的人,只会认为他自己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凡违背了他的意志,都会成为他的“耻辱”。   耻辱的东西,当然会被人嘲笑。   很可笑,一事无成的男人,却总觉得自己是世界关注的焦点。   但小时候的温楚淮,理不顺这个逻辑关系。   他只知道,陪伴他能让他不那么难过的伙伴要被送走了。   而要被送走的狗似乎没听明白温宏胜说什么,或者没听见温宏胜说什么。   它还是趴在门口,被浊液糊住的眼睛,看向温楚淮的方向。   满是遗憾和信任 第81章 被偏爱   大抵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温楚淮的精神开始走下坡路,一路下滑,到现在无可挽回的地步。   温楚淮也习惯了。   白天他是好学生,是老师眼里的好苗子,积极向上。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整晚整晚地失眠。   就这么上了大学,离开了家,看着其他人在学校门口依依不舍地和家长道别,孤身一人的温楚淮拉着轻飘飘的行李箱,唯一的感觉是如释重负。   只是那些人到底没放过他。   到后来就碰上了傅知越,两个人纠缠了这么久,到了现在,已经说不上来谁对谁错。   这么多年过去了,傅知越又开始像两人刚刚在一起一样,跟温楚淮报备。   虽然都是用大黄当做借口——   傅知越:哥,大黄怎么光吃肉不长膘?   温楚淮:尴尬期。   傅知越:哦,那就好,我以为它是个腊肠。   第二天又问——   傅知越:哥,它怎么吃粑粑?   温楚淮:缺微量元素、   傅知越:哦,我还以为它就好这一口。   温楚淮:……   傅知越:那我明天给它买补充微量元素的营养品。   当然偶尔也有好消息,但这种大多是傅知越单方面跟温楚淮分享——   傅知越:哥,大黄会握手了。   傅知越:等下次见面握给你看。   傅知越:我现在教它坐下。   这么一天一天的,用小孩子写作文的方式来说,叫白驹过隙。   转眼就到了快过年的时候。   傅知越捡回来的那只狗长出了新的毛发,状态也不像刚捡回来的时候那么草木皆兵。   傅知越每天早晚都会在小区里遛狗,首席律师,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时间。   温楚淮见过几次,有时候上班太累了,会躲着走。   但狗鼻子是很灵的,往往都是小比格嗅到了温楚淮的气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楚淮的方向,任由傅知越怎么拉也不走。   这么一来,傅知越也就发现了温楚淮。   两个人谁也没提傅知越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楚淮所在的小区这么件事,就好像傅知越是神兵天降到这个地方的。   温楚淮摸着狗头,声音很轻,“傻狗,怎么记性这么好?”   傅知越咽了咽口水,没敢说他把温楚淮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混在一起,给大黄做了窝。   大黄很喜欢温楚淮,大概是发现温楚淮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只有在面对它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很浅很浅的笑意。   果然不论是人还是狗,某种意义上,都喜欢被偏爱。   傅知越看着在温楚淮手底下打滚的大黄,在大黄往温楚淮怀里钻之前,眼疾手快把大黄拉进自己怀里,拍了拍它身上沾上的浮土和枯草,才把狗塞到温楚淮怀里。   大黄在温楚淮怀里撒娇,粉粉的舌头滴下口水,温楚淮也没嫌弃。   就是转手把口水抹到了大黄的毛上——   取之于黄用之于黄。   小时候的温楚淮就是这么干的,过了这么多年,温楚淮还是习惯这么干。   等大黄差不多玩累了,温楚淮听见傅知越开口,带着几分犹豫,“哥……”   傅知越试探着,“我……后天要去外地出差,是个临时委托的案子,你……”   温楚淮甚至能听见傅知越紧张到咽口水的咕咚声。   傅知越问:“你能帮我照顾大黄两天吗?”   温楚淮摸着狗头的手停住了。   修长的手指还捏着大黄的耳朵。   傅知越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剩下的话堵在唇边说不出来。   这次不是套路温楚淮,是有的人就是这么沉得住气,这个案子的委托人,真是今天白天刚刚来委托的。   委托以后,连火车票也买不到,傅知越得开车去。   傅知越本来想把大黄放在宠物店里寄养,可惜大黄有分离焦虑,在陌生的环境看见傅知越走了,就开始叫唤,宠物店的人也不敢收。   傅知越也是没办法了,看见大黄跟温楚淮亲热,想问问温楚淮能不能帮着养两天。   可是这样落在温楚淮眼里,傅知越不知道,温楚淮会不会觉得自己目的不纯。   “哥你不想养也行,”傅知越低下头,“我、我回头让小周来家里喂它……”   “嗯。”   “它……嗯?”傅知越一僵,傻愣愣地抬头。   温楚淮却没看他。   傅知越只能看见温楚淮的发顶。   一个旋儿,跟他一样,都是倔的。   傅知越牙齿都在打战,“哥……你、你的意思是……”   是能养?   还是让小周过来?   错愕间,温楚淮把傅知越手里的牵引绳扯了过来。   温楚淮说:“流浪狗容易分离焦虑,我养吧。”   “哥……”   傅知越的声音都在抖。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倏地站起来,“那、那我回去给你拿狗粮,还有它平时用到的东西……”   傅知越转身就跑。   跑得太快了,所以他没有看见温楚淮在他转身后,目送他一路进了楼道。   发大黄状态的人,从傅知越,变成了温楚淮。   温楚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就把摄像头打开,对着大黄。   大黄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的傅知越。   就这么又过了两天。   临近年关,街上开始逐渐热闹起来,温楚淮路过商超,看见宠物的零食在打折,会进去买点带回家。   按照惯例,温楚淮的师门,到了一年的最末是要聚餐的。   今年也不例外。   而白子萱和李俊昊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这场聚会的焦点。   有知道来龙去脉的,跟温楚淮摊牌,“上次老师请病假,傅知越来实验室闹,李俊昊护着小白,从那时候我就看这小子对小白的态度不太对劲。”   “小白可是咱们实验室的吉祥物,俊昊,你把人带走了,可得好好对人家,不然咱们这些人可不站你那边。”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还想起来了什么,“说起来,上次老师提议让小白找个对象,小白还推三阻四的,没想到这还没过多长时间,小白就脱单了。”   “老师要不也说说我吧,我也想脱单。”   “你不行,你天天守着那些书,一点都不浪漫,谁家好姑娘能看上你啊?”   一群人笑着,闹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   温楚淮抿着白开水,含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想着或许是到了今天该跟傅知越视频,让傅知越看看大黄的时间,温楚淮准备跟傅知越发条微信说明一下情况。   打开微信却是李主任发过来的消息——   【小温,我看了你的检查报告,情况不太好,你考虑一下这两天做个更详细的病理检查。】 第82章 那我就放心了   温楚淮扬起的嘴角落了下去。   手上还温热的白水也好像是冷了。   温楚淮放下茶杯,手指点一下输入框,输入法弹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   温楚淮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在意死亡的。   可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拉回来,看看天,看看草,看看在他身边撒娇打滚的大黄。   “老师,”坐在旁边的姜修远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温楚淮睫毛一颤。   “没事。”   他淡淡的,食指在屏幕上飞快打了两个字回复过去——   【好的。】   手机揣回口袋里,温楚淮面对来给他敬酒的学生,以水代酒,依旧从容。   好像刚才那条消息不过是一个不值得在意的小插曲。   所以周围的人也就没有注意。   “对哦,当时,老师还让姜师兄也找个女朋友,”提到这茬,有人忽然想起来,一脸坏笑,“现在小白都已经脱单了,姜师兄你……”   那孩子拖长了尾音,隔空点着姜修远,“不会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了吧?你这样可不厚道,小心以后没人愿意跟你换班,到时候耽误你跟嫂子的约会,嫂子埋怨你。”   一群人没大没小的,调侃着沉默寡言的姜修远。   “我上次好像看到姜师兄跟警察局的人站的还挺近的来着,”有人透露八卦,“师兄,你是不是……嗯?”   “哦?嫂子是个警察吗?”   “好酷哦,女警哎!说起来我当年也很想当警察,要不是视力不达标……哼……”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聊得远的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姜修远接下来的婚礼了。   姜修远听着,却没说什么,只是在一群小孩已经讨论到新娘的捧花要不要接的时候,端起杯子,杯底在桌上轻轻一磕。   发出的声响吸引了大家伙的注意,也打断了他们接下来的遐想。   “没什么嫂子,”姜修远淡声,“好好吃饭。”   冷淡得让温楚淮都侧目。   一群小孩噤声,不知道怎么一向谦和有礼的大师兄突然这么严肃。   吃完饭照旧是姜修远安排一群小孩回学校。   温楚淮没走。   他等在路边,看着姜修远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转过身来看见他的那一刻,姜修远眼底有一瞬间的无措。   温楚淮磕了根烟出来。   点燃,看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和天边的星子一样。   姜修远第一次躲开了温楚淮的视线,“老师……”   “有喜欢的人了?”   “……”   “警察局的?”   “我没有……”   “喜欢就去追,”温楚淮不容他狡辩,“警察局的,高泽阳应该能帮上忙,改天有时间,约高泽阳出来一起吃个饭。”   “不用……”   姜修远这次倒是拒绝得很利索。   利索到让温楚淮都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印象中姜修远稳重,很少对一个人这么避之不及。   “我的意思是……”姜修远噎了一下,“这种小事……就、就不用麻烦高警官了……”   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温楚淮慢慢拿下了嘴边的烟。   烟灰飘落半空,像几只枯叶蝶。   他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学生,突然就明白了当年沈曼柔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姜修远,这条路难走。”   “……”   温楚淮看他沉默不语。   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情由不得人。   他自己也不是没有体验过。   “你得做好准备,”温楚淮说,“没有法律保护,没有孩子,没有两个家庭的支持……”   温楚淮是说给姜修远,也是说给自己,“能维系你们这段关系的,只有虚无缥缈的感情。姜修远,你问问你自己,也问问高泽阳,敢不敢赌。”   夜风很凉,明儿就是除夕,今天晚上已经有孩子放弃了写作业,欢呼着,戴着网上买的虎头帽,冲上大街小巷放炮。   空气中都好像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姜修远透过隐隐起了白烟的空气,凝望着对面的温楚淮。   他开口,舌底发涩,“老师,您……我对您……”   “你对我,”温楚淮笑了,很温柔,是过来人对年少者的包容,“不是平等的关系。”   姜修远哑口无言。   他对温楚淮,是崇敬,是仰望,是看着笼在一层光芒之中的慈悲无瑕的神。   他想象不到温楚淮有什么弱点。   所以他不明白,也恨傅知越为什么要把温楚淮拉下神坛。   他明明可以高坐莲台,不染尘埃。   温楚淮说得对,这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连姜修远自己都没想过,如果温楚淮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下一步,他应该如何迈出去。   如今温楚淮直言不讳,姜修远只能节节败退。   温楚淮说:“姜修远,找一个不用让你战战兢兢生活的人吧。”   “砰——”   不远处,不知谁家放起了烟花。   随着一声巨响,一道流星划过,在半空中轰然绽开,火树银花,星落如雨。   姜修远以星火为幕,而温楚淮这边,夜空寂寂,只余几缕带着硝酸气味的白烟。   一边冉冉升起,一边岌岌落幕。   温楚淮突然提起了实验室的工作,“这次的实验结果……”   “您放心,”姜修远立刻转为了工作状态,“报告我已经写好了,下次的实验会严谨参考这一次实验的过程,做进一步的优化。”   “……好,”温楚淮顿了顿,终是笑了起来,“好,那我就放心了。”   可这笑让姜修远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   “没有。”   温楚淮的眸子闪了闪,昏暗中并不明显。   他望着不远处的烟火,接连不断,生生不息,很快整片天都亮如白昼。   温楚淮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没什么需要瞒着你们的。”   人生不过一程,离别不过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课题。   仅此而已。   所幸他终于将手下的孩子都拧成了一股绳。   所幸姜修远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和脾性。   所幸……   没有什么还需要他操心的。 第83章 情况很不好   除夕那天,温楚淮预约了胃镜检查。   刚推门进去,就发现不止李主任,科室的副主任医师,和几个经验丰富的主治医师,再加上麻醉科主任,乌泱乌泱站了一屋子。   就连院长也在里面。   但凡心理素质差一点的,见到这么大阵仗,第一反应大概是两眼一黑,准备交代后事了。   温楚淮不过推门的动作停了停。   见温楚淮过来,李主任打了个招呼,“小温。”   “李主任。”温楚淮环顾了一圈面色凝重的同事,“这是……”   “来学习的,”李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顺便给他们敲个警钟,当医生的,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否则就算再有成就,真是病到了身上了,也是一样难受。”   有时候是这样的,对于一些心理素质不太好的病人,遇到大病,医生是不好让这么多人围着检查的,也就是自己人,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当个样本。   “你们看这里,”胃镜下去,李主任拿着笔,在电脑屏幕上勾勾画画,“胃壁增厚,还有周围的,淋巴结相比于正常的淋巴结肿大,这个时候就要开始怀疑是胃癌了。”   李主任讲着讲着课,还要随机抽查,“来,你说说,这样的情况,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被点到名的学生正看得认真,记着笔记,被点到名猝不及防,但还是反应过来,“需要取胃腔表面的肿瘤组织进行活体检验,并通过血液检查,看是否出现几类抗原的明显升高。”   这些都是书本上的知识,能进医科大附属医院的,这些基础的知识都不会有问题。   李主任连笑容都舒展了几分,“对,所以我们现在先取个样本……”   他动作比说话还要快,温楚淮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胃镜已经钳住了中心的组织,将它剥离了看起来麻麻赖赖已经病变的胃壁。   温楚淮指甲掐进掌心,一声没吭。   好在院长这时候也开了口,没人注意到他一瞬间褪了血色的唇。   院长忧心忡忡,“老李,你见过的病历多,你看这个情况……”   “这个情况,”李主任收起了和颜悦色,把胃镜交给了手下的学生操作收回,“还没做进一步的病理分析,我也不好说,但我只说,从目前的病灶表面来看,情况很不好。”   “……”   “其实一个月之前小温就来做过胃镜,那时候看着情况就不是特别好,但还能控制,这一个月……”李主任摇头,想起来什么似得,“小温,你这一个月干嘛了?家人在不在身边?”   温楚淮刚从操作台上坐起来,正对上李主任关切的目光。   “你这个情况,肯定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到时候万一真要做手术了,不得有个人帮你跑前跑后的?”   家人……   温楚淮沉默了。   小时候他发烧久久不退,赵梅还有工作,让温宏胜带他去医院看医生,温宏胜骂了他一路。   骂他耽误自己的时间,骂他浪费钱。   而赵梅……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撒了个谎,“他们不在这。”   “那这大过年的,总不至于你们家人还分居两地?我记得小温你还没成家吧?过年你父母不来北城看看你?”   李主任是有女儿的,女儿成家了,不是每年都能回娘家过年,李主任干脆每年过年自己挤时间,带着老婆一起去女儿的城市,一家三代同堂。   所以李主任当然不能理解温楚淮的冷淡,“不过也是,我们这行,过年跟没过有什么区别。但是你这不是个小事,我建议你还是跟你父母说一声,不然到时候你自己一个人难受。”   李主任是好意,只是温楚淮自己不能说。   他没有把自己的伤疤露出来任人品评的习惯。   温楚淮下了操作台,只说了一句,“嗯,再看吧。”   温楚淮很轴,大家都知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有继续催促下去的必要了。   院长始终没什么太多的话,但眉间愁云不散。   温楚淮身上,三个亿的大项目,至今没有一个结果。   而至今,除了龚成德的团队,没有其他人和温楚淮一样执着于这个领域。   如果温楚淮出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接温楚淮的位置,三个亿就打了水漂。   三个亿,任谁都轻松不起来。   李主任当然也明白其中厉害,原本的笑容也不见了,指挥自己手下人,“你们去,给温医生抽个血。”   “好。”   乌泱泱的人又退出了诊室,温楚淮也不再多留。   抽完了血,温楚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开车回家。   许是因为过年了,许多平日里在外漂泊的人都回了家,在京打拼的人也开车想回家团聚,整个北城堵得水泄不通,更遑论北城的高速路。   温楚淮花了平日里两倍的时间才终于开到了楼下,熄了火,车里还有些空调的余温。   温楚淮听着车里的广播,点燃一支烟。   “今日除夕,全国范围内的高速公路再次迎来一年一度的返乡高峰,多地高速公路出现不同程度的拥堵现象。”   “为了让在外游子能够平安归乡,各地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提前制定详细的交通疏导方案,并增派了警力和救援车辆,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播音员的声音甜美大方,倒是旁边刚把车停稳下车的大哥,风尘仆仆,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鼻腔喷出白色的雾,“卧槽堵死老子了,本来五个小时的路活生生开了二十个小时,要不是没买到票……”   “好了好了,能到家就行,”后下车的女人安抚着男人的烦躁,“还好我们出发得早,你看热搜上的视频,现在的高速路才真是动都不动。”   两人从后备箱拎出年货,四只手都满满当当的,转头看见温楚淮降下的车窗,男人嘿嘿一笑,爽朗地打了个招呼,“兄弟,过年好!怎么一个人在车里坐着?”   温楚淮夹着烟的手抬了抬,“过年好。”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他没回答。   等到那小两口上楼了,温楚淮拿出手机,联系列表从上滑到下,多的是祝他新年快乐的消息。   有学生、同事、之前救治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   唯独那一个,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第84章 你回来了吗   或许越是热闹的时候,平日里还显不出冷清的,此刻都会觉得太过冷清。   原本能让他舒心几分的烟草味突然让人有些心烦。   温楚淮碾灭了香烟。   抽血的那只胳膊,整个肘窝都青了,有点抬不起来,温楚淮就换靠窗边的那只手关了车里的广播。   也顺手将手机扔进了储物盒里。   这个时候,傅知越如果聪明,就应该直接在外地过个年。   既能好好体会一把别的城市的风土人情,又能避开春节的回乡潮。   平心而论,温楚淮自己都不想挤这样的高速路。   又凭什么觉得傅知越会回来。   温楚淮本来在输入框里输入的“你回来了吗”就这么被温楚淮自己又删掉了。   他想他大概是被李主任的那几句话震慑了,以至于从来都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的脑子,居然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你这个情况,肯定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到时候万一真要做手术了,不得有个人帮你跑前跑后的?】   【那这大过年的,总不至于你们家人还分居两地?】   【胃壁增厚,还有周围的,淋巴结相比于正常的淋巴结肿大,这个时候就要开始怀疑是胃癌了。】   温楚淮几乎想笑。   这种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老天爷对他终于仁慈了一回,让他能心想事成。   只是……   只是当年的事,龚成德还是没付出代价。   只是规培制度还是那个规培制度,或许他走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照顾这群刚入行的学生。   还有……   他没帮傅知越找到一个能相扶一生的伴侣,以傅知越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没人敢在他旁边时时给他一耳光。   思绪万千里,温楚淮望着车外看了无数遍的绿化带出神。   的确是开春了,北城也不再像冬日里那般多雨多雪。   枝头的腊梅开到荼蘼,很快就要被墙角的迎春花抢了风头。   日头高起,照在车辆前方的引擎盖上,反射出来的光却是白惨惨的。   “小温。”苍老的声音闯进了温楚淮的耳朵,也打断了温楚淮不断下坠的思绪。   邻家奶奶探过头,看见温楚淮坐在车里,笑出了满脸菊纹,“还真是你,我以为你车忘了把车窗弄上去……”   温楚淮下了车,面对耄耋之年的老人,恭恭敬敬,“奶奶。”   “哎,”老人家应了,“大过年的怎么在车里坐着不回家?”   “嗯……”   “是不是又刚下班?你们做医生的,太辛苦了,过年都不能好好过。”   温楚淮笑了笑,“还好,都习惯了。”   “那怎么能习惯?大年三十是个大日子,”老人家不赞同地撇嘴,“辞旧迎新,得好好过。家里年货都备了吗?”   “……”   “是不是没时间布置?你弟弟呢?他不放假?说起来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他……”   “还有你爸妈呢?这大过年的,就留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年?”   老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   而温楚淮没那个圆谎的能力,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也只能沉默。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温宏胜此刻应该在大家族的聚餐上喝多了酒,喝的醉醺醺的,说不定和过去一样,醉倒在路边,被巡逻的警察捡到。   警察会打电话给赵梅,让赵梅去领人。   赵梅会骂骂咧咧地打个车过去,把破麻袋一样的温宏胜拖回家。   然后温宏胜会借着酒劲发疯,把赵梅娘家十八代都问候一遍,最后总结一句,“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光明磊落。”   虽然温楚淮也不知道一个啃老又啃小,家暴又无能的男人,是怎么把“光明磊落”这四个字这么堂而皇之地安在自己头上,但这的确是小时候,每年春节,温家的必走流程。   小时候的温楚淮,比现在的温楚淮性子还要直。   小孩子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却知道书上教的那些礼仪,是不允许这么侮辱人的。   也不应该这么双标。   再加上小孩子对母亲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信任,温楚淮维护过赵梅几次。   从那以后温宏胜就带着温楚淮一块骂了。   畜生。   白眼狼。   杂种。   借着酒劲,什么难听骂什么。   然后清醒一点了,就勾着温楚淮的肩,问温楚淮等他老了以后给不给他养老。   温楚淮脸上藏不住事,但凡不这个时候对温宏胜挤出点笑脸,温宏胜马上就瞪着一双牛眼,怒骂养个孩子根本没用。   下次温楚淮只要有一点没顺着他的心意,温宏胜的拳脚立刻就能落到温楚淮身上。   春节,对温楚淮来说,像个劫。   所以说春节没什么特别是真的,说习惯了也是真的。   红红火火的节日,从温楚淮记事开始就是灰色的。   也是和傅知越在一起的这十二年,温楚淮才知道,过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   应该是难得假期的小孩子拿着烟花和炮仗。   是家长不放心跟在身后,嚷着让孩子找个广场玩,不要在草地上点。   是天边一蓬一蓬的烟火。   是所有人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一起围在桌边,看一场可能无趣的晚会。   这些小时候没有实现的,过去的十二年,傅知越一个人用尽全力填补。   他贴上窗花,挂上福字,拉着他一起包几十个饺子,看越来越没有新意的晚会。   再在万人齐声的倒计时里,轻轻给他一个吻,说:“哥,新年快乐。”   只是今年,过年的终究只剩温楚淮一个人。   温楚淮定了定神,大概是刚取了活体又抽了血,整个人空得要命。   他扯了唇角,忽略了老人家的问题,只帮着拎老人手中买给小孩子的零食,“我送您上楼。”   他按了电梯,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层一层跳动。   老人家邀请他,“要不孩子,你来我家过年,我几个孩子都回来了,包了好多饺子,咱们一块吃。”   温楚淮淡笑,却拒绝了老人,“不用了,我回去还有点工作。”   “哎呦,你们医生真是……太辛苦了……”   寒暄中,电梯门开了。   温楚淮挡住了电梯门,让老人先出去。   他紧随其后,却在踏出电梯的那一刻,手里的布袋子落了地。   “傅知越?!” 第85章 回来了   傅知越站起来。   可能是蹲的时间太久,腿有点麻。   他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温楚淮。   “哥。”   大黄同时闻到了两个主人的气味,却不见有人开门,急的在屋里用爪子乱刨,以至于走廊上的声控灯一直不熄。   温楚淮问:“你怎么回来的?”   “我……”   傅知越动了动嘴唇。   他该怎么跟温楚淮说实话,他是骑电瓶车回来的。   开完庭,出了法院的大门,傅知越就知道自己撞上回乡潮了,车还没到高速公路入口就堵的水泄不通。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里,傅知越看了一眼手机导航,长段长段的红色显示,预估回到北城是时间是大年初一。   他想给温楚淮发个消息,嘱咐温楚淮好好过年,可文字都打好了,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立场。   温楚淮凭什么听他的,好好吃一顿年夜饭,好好把家里布置布置,等到大年初一,好好换一副春联?   温楚淮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可是只要想到万家灯火,灶上炊烟,唯独少了温楚淮的那一点。   唯独温楚淮那里什么都没有。   唯独温楚淮家里冷锅冷灶,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候拿速食随便对付对付。   傅知越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急流勇退,找了个商场的停车场把车停好,出来就开始用手机查回北城的公交路线。   能坐地铁坐公交的地方,就坐地铁坐公交,有的要经过两个城市交界的地方,公共交通也不方便,傅知越就定位一下附近的电瓶车点,提前下车,买一辆或者租一辆电瓶车继续赶路。   公共电瓶车上市的那年,傅知越已经买了车。   他甚至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却执着地询问路人,扫码,开锁,最后一辆换一辆,就这么骑回了北城。   夜里,寒风刺骨,骑过黑漆漆的山野荒地,傅知越一身名牌,也怕哪个不要命的跳出来打秋风,但还是咬着牙往回跑。   挺疯的,但放在傅知越身上,又很合理。   他就这么顶着寒风,终于在除夕这一天,赶回了温楚淮面前。   即使整个人都好像被冷风灌透了,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架。   “我……”傅知越扯了扯冻僵的脸,笑容比外面的日头还要灿烂,“我开车,提前回来的,避开了高峰期,我多聪明啊!”   傅知越说着,拎起脚边的大塑料袋,“我还顺路去买了年货,哥……”   他满怀希冀,却又住了口。   一句“我们一起过年”逾千斤重,傅知越不知道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或许温楚淮根本没想跟他一起过年,直接赶他走也说不定。   温楚淮似乎真的没什么反应。   邻家奶奶早就笑呵呵地被开门的小孙女迎进门,走廊里只有傅知越和温楚淮两个人。   没过一会门又开了,老人家端着一份水果拼盘出来,塞进温楚淮手里,转头对傅知越笑,“小傅回来就好,我刚刚看小温在底下一个人,还以为今年你们俩不在一起过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满是欣慰,“大过年的,就得团团圆圆的才好。”   可能是自己家里团圆的氛围浓厚,老人家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异常,还是把温楚淮往傅知越那边推。   “好了好了,外面这么冷,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小傅,还不赶紧带你哥哥进屋,大过年的要是再生病了,多不吉利。”   “嗯。”   傅知越被冷风吹得反应都不太灵敏,却明显地感觉到温楚淮在听到“生病”两个字时,步履迟疑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温楚淮门上的钥匙了。   就连指纹也已经被删去。   他没法带他回家,唯一的希冀是温楚淮能心软,将家门冲他敞开。   “奶奶!”老人家里的门大开,里面活蹦乱跳的小孙女大喊,“我想看汪汪队!”   “哎!奶奶这就给你调!”   老人家一叠声回去了,合着远处噼里啪啦的炮仗炸开声,佝偻着脊背也盖不住的喜气从影子里溢出来。   大黄还在屋里,爪子不停地挠门。   温楚淮没再看傅知越,只是手指放在蓝色荧光的地方。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温楚淮还没拉门,大黄瘦瘦的身体已经把门挤开了一条缝,黄花鱼一样溜出来。   看见傅知越,大黄疯狂摇尾巴,不大的狗站起来扑傅知越膝盖,想让傅知越跟它玩。   很热闹,指甲打在地面的瓷砖上,听着跟小孩子玩的摔炮也差不多。   温楚淮背对傅知越,站在门口,傅知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敢抛下温楚淮去跟大黄玩。   傅知越舔了舔被冷风吹得缺水的嘴唇,“哥,谢、谢谢你这几天照顾大黄……”   “嗯。”   “大黄好、好像也很喜欢你……”   “……”   温楚淮的沉默,让这场本就是他死皮赖脸缠上来的闹剧直接接近尾声。   外头的日光很灿烂,却没有什么温度。   照在人身上,也感受不到暖。   这般缄默中,傅知越的坚持终于溃不成军。   “哥,那、那你好好过年,”傅知越灰溜溜的,把那几个大塑料袋拎到温楚淮脚边,“这是我从超市买的,都是、都是你喜欢吃的,你拿进去吃,要是有什么想吃的你给我发消息,我再送来,这么冷的天,你就别来回跑了……”   他不敢看温楚淮的脸,怕在上面看见冷漠和厌恶。   对于温楚淮来说,他这样,何尝不是一种纠缠。   “那……哥,我就回去了。过年工厂都放假了,等、等过两天我把挑的家具图片整理好,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我就先、先回去了,”傅知越勉强扯了扯嘴角,“你……”   “傅知越。”   “……”   傅知越闭上了嘴。   冻僵了的指尖没有一丝温度。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抬起头,看向温楚淮。   那双唇没什么血色,傅知越想,温楚淮大概又想说——   【傅知越,别做无用功了。】 第86章 进来吧   傅知越想跑。   好像只要跑得够快,温楚淮的话就听不见。   他就能继续缠着温楚淮。   “那哥,我、我先走了,你……”   “傅知越。”温楚淮站在门口,打断了他的逃避。   “哥……”   傅知越是真的快疯了。   即使是知道他干过的那些事,是个人都不会原谅他。   即使知道温楚淮这样的人,要是想远离一个人了,就压根不会给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这一刻傅知越还是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冷风扑面,一路上的雪早就融化,渗进了衣物纤维,裹在身上,冷得他几乎被冰冻在原地。   温楚淮站在门口,嘴唇似乎动了动。   傅知越没听清。   直到大黄欢快地往温楚淮屋里跑,小尾巴甩成了螺旋桨。   傅知越凝神,才听见温楚淮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句,“进来吧。”   外面的烟花这一刻仿佛在脑海里具象化了。   极致的冰冻之后就是山呼海啸的狂欢,像是冰消始解之后,大坝开闸倾泻的第一潮春水,还带着雪山之巅的冰碴,滚滚而下。   “哎!”傅知越连连点头,怕温楚淮下一秒就后悔,抄起地上的几个大塑料袋就冲进了温楚淮的家。   甚至进去了都不敢在门边站着,一路冲进客厅里面。   直到站在门口,让出一条路的温楚淮把门关上。   室内亮起了冷白色的灯,傅知越对这一切才终于有了实感。   ——温楚淮,主动让他进家门了……   傅知越把塑料袋放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   他忙不迭地去掏塑料袋里的东西,“哥,我买了虾,还有螃蟹,这个时候的生蚝也好吃,个个都肥,我上锅给你蒸……”   “这些牛肉,咱们两个估计吃不完,就先放在冰箱里。羊肉你说有膻味,我就没买,但是我前几天跟客户出去吃饭,他倒是带我去了一家羊肉馆,是烤的羊肉,一整只羊腿,特别好吃,一点膻味都没有,明天我带你去吃……”   “还有青菜,我没多买,多买放了不新鲜,你又不吃不新鲜的,吃完了再买新的。”   “还有这个,薯片!我买的黄瓜口味和原味的,那些重口味的你都是吃一口就放那了,好长时间都不吃……”   “饮料我买了酸奶和椰汁,酒咱们就不喝了,你要是想喝的话,我那有几瓶好的葡萄酒,都是法国原产地寄来的,那个好喝,等你能喝的时候我拿过来……”   傅知越一件一件东西往外掏,像个哆啦A梦。   边掏还边叽叽喳喳的,每样东西几乎都要解释一遍,为什么买,为什么不买其他的。   原本静默的气氛突然就热烈起来,应和着外面小孩子的喊叫和大黄跑来跑去的动静。   温楚淮突然就觉得,好像,今天确实是过年了……   过去的十二年,傅知越也是这样,像个小孩子,进了超市就往购物车里一通扔东西,尤其是那些零食区,几乎是每一样都要拿一个。   拿回来也不是每样都吃,就摆在那,有时候摆的忘了日子,温楚淮看快到保质期了,会拆开吃一点。   有的放着放着能吃完,有的吃了两口就不想动了。   比如那些用调味料勾兑出来的重口味的薯片。   到了第二年,温楚淮就发现傅知越进超市,拿东西的动作收敛了很多。   那些他不爱吃的,傅知越几乎都没拿。   这么一年又一年下来,傅知越的口味好像变得跟他越来越像了,甚至不拘小节的傅少爷,开始学着看食品配料表。   “哥,”傅知越吵吵闹闹的,打断了温楚淮的思绪,“你今天想吃什么?我来做!”   他说着,还真撸起袖子,拎着菜就往厨房跑。   傅知越觉得自己找到了表现的机会,进了屋一刻都闲不下来。   然后温楚淮走过来,走过他身边,好像是白了他一眼,“吵死了。”   “……”   傅大律师闭了嘴。   但不过两分钟,又忍不住开始叭叭,开始围着厨房的温楚淮忙前忙后,“哥,我来!”   “我来!”   “我来!”   ……   到处都回荡着傅知越欢天喜地的“我来”,最后傅知越挤到菜板边上,嚷嚷着“我来”的时候,温楚淮可能终于是被他吵得忍无可忍,停下了切菜的动作,菜刀递给他——   “你来?”   “……”   对切菜这个事,傅知越心里是有点小小的“创伤”在的。   但对上温楚淮的冷淡眉目,傅知越秉承着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的精神,接过菜刀开始对着案板上的西兰花摩拳擦掌。   切了几刀,傅知越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总算把一朵西兰花分成了几大块。   抬手抹汗,听见抱臂冷眼旁观的温楚淮冷腔冷调说了一句:“你这手法,法医来了都夸你专业。”   “……”   温楚淮骂人是高级的,基本听不见他说什么脏字,但就能把人骂的体无完肤。   傅知越和温楚淮在一起的第一年,小伙子想要表现,也是这么花蝴蝶一样飞到厨房的各个角落要干活。   温楚淮就真信了他的鬼话,把手里的土豆和菜刀都递给他,让他把土豆切成丝,和胡萝卜一起炒。   傅知越哪下过厨房,凭借的就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歘歘就是干。   切完了,一旁刚把西兰花炒虾仁盛出来的温楚淮过来质检,捏起一根傅少爷切的土豆“丝”,在傅少爷满心等待夸奖的期盼里,冷哼一声——   “你这土豆切的,当年天蓬元帅怎么没让你给他做九齿钉耙呢?”   十二年过去了,傅律师切菜的手法依旧没什么长进。   温医生骂人的水平依旧没什么退步。   傅知越听着这熟悉的冷腔冷调,那一刻萌生了一种叫做庆幸的感觉。   就好像过去的龃龉可以是大梦一场,他依旧还有忏悔的机会。   傅知越站在旁边,看温楚淮熟练地切去了西兰花的梗,切成小块,和洗净的虾仁一起放在旁边备着。   看温楚淮冷白的脖颈微微弯下来,常年伏案的颈椎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看围裙系在他腰上,就算是这样也掩盖不住的贵气。   傅知越想伸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了。   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哥,你真好。” 第87章 去洗澡   “哒——”   温楚淮的刀锋一偏,落在菜板上。   随后温楚淮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备菜。   傅知越也不再叽叽喳喳的。   他也待在厨房里,精细活他做不了,但是力气活他行,什么颠勺,接了水上锅蒸食材,和面,剁饺子馅,傅知越手拿把掐。   就这么忙活了半天,到了晚上,晚会堪堪开始,温楚淮打开了电视,里面传来熟悉的祝词。   就和他们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多了一只狗,大黄放着自己的狗粮不吃,昂着头想看看桌上的两个人吃的是什么。   傅知越想给大黄吃点,被温楚淮用筷子打开了,“有辣椒,它不能吃。”   “哦……”   傅知越老老实实把筷子收回来了。   大黄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水煮肉片飞了,急的在桌子底下绕着傅知越的脚直哼唧。   傅知越给大黄使眼色,“不是我,是你那个主人不让喂。”   大黄就想来闹温楚淮。   被温楚淮一个眼神吓退了,夹着尾巴自己跑去吃狗粮。   看的傅知越埋头在碗里笑,“该,让你在家无法无天的,总算有人能治得了你了。”   被温楚淮斜了一眼。   温楚淮看着大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背影,起身,去给大黄开了个罐罐。   大黄又竖起尾巴,吃饱了就趴在温楚淮脚边,也斜着眼瞅着傅知越,像是找到了靠山,瞅得傅知越上去抱住狗头搓了两下,给大黄搓得满脸褶子。   温楚淮看着这人幼稚的行径,一点也没有首席律师的样子,不过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差不多到了头,对于一些事,温楚淮终究是想开了。   也懒得再花时间和精力去计较。   一顿饭吃得不快,好几个节目都演完了,傅知越还没放下筷子。   以温楚淮对傅知越的了解来说,这种速度,对于傅知越,跟让他数米粒差不多。   可是傅知越吃得就是很斯文。   连头都不抬。   温楚淮夹起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傅知越。”   “……嗯?”傅知越终于抬头,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了哥?”   “吃完饭……”   “……”   “……”   傅知越眼巴巴地瞅着温楚淮。   温楚淮一句话就梗在了喉咙里。   想说“吃完饭,你就回去吧”,到了嘴边,温楚淮低下头,换了一句,“吃完饭去洗个热水澡。”   “我、我不急,哥……”傅知越似乎想放下碗,但又不敢真的放下,生怕放下了,温楚淮就有了赶他走的理由,“我待会把碗筷收拾了……”   “不用你收拾。”温楚淮的语气不容拒绝。   “……”   傅知越的沉默让温楚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不近人情,“淋了雨,不洗澡容易生病。”   温楚淮不是傻子。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有人能开着车,穿过长龙,飞到他面前。   何况傅知越的外套还有淋湿又捂干之后的雨渍。   谁知道这个小疯子又用了什么方法,日夜奔波,才赶在这一天回到他身边。   温楚淮垂了眸,不久前才打了麻药取了组织的胃,消化不了太多东西,还隐隐作痛。   他搁下筷子,落在傅知越眼里,是在无声地赶他离开。   傅知越咬着筷子头,望着卧在温楚淮脚边的大黄,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在灌木丛里瑟瑟发抖的流浪狗。   却还是想争取一下。   他嗓音都带着颤,“哥……那……那我能在你这洗吗?”   温楚淮望着他。   那目光让傅知越无处可藏,“没事,我、我就是怕……家里的热水器不知道能不能用……”   这个借口委实拙劣得很,毕竟他不过是去临市出了几天差,不是出国一年半载没回来。   可是话说出口就不能改了。   “没事,我、我回去看看……”   “随你。”   “嗯?”   温楚淮还是淡淡的,“随你,怕热水器不能用,你就在这洗。”   “那我……”傅知越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我能先去洗个澡,回来再吃饭吗?”   “……随你。”   温楚淮说完就起身进了卧室,留下傅知越傻愣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觉得温楚淮的背影有点奇怪。   还是挺拔的,可是很僵硬。   像是不舒服的人找到了一个勉强没有那么不舒服的姿势,所以就只能僵硬地保持着。   过了很长时间,他听见卧室里传来一阵很轻微的响动。   也很熟悉。   熟悉到傅知越第二秒就反应过来,应该是药片穿透铝箔纸,被掰出来的声音。   熟悉到傅知越后背的汗毛一下炸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温楚淮卧室门口,透过门缝,看见温楚淮从桌上一堆瓶瓶罐罐里一一倒出几粒,倒了很久,也很多。   多到躲在门后的傅知越隐约能看见那个小山一样的尖尖。   温楚淮仰头,就着旁边的水,将那些药一把吞下。   水杯放回床头柜上,温楚淮陷在窗边的软榻里,灯光将他的睫毛投下淡青色的阴影,根根分明。   很宁静的场面。   可是傅知越看见温楚淮的喉结动了动。   那是温楚淮忍痛时候不自觉的反应。   再看温楚淮交叠的手,指甲也好像没有什么光泽。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没有一点力气挣扎。   傅知越脑子里的一丛热火倏忽灭了个干净,搭在墙上的手就想去推门。   可伸到一半又缩回来。   ——温楚淮不会跟他说的。   傅知越退回了客厅。   家里的一切跟他走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可就是这种没有区别,像昨晚野外下的那场大雨,把他整个人浇得透心凉。   ——过年啊……   今天是过年啊,为什么温楚淮这里,依旧这么死气沉沉……   是……   温楚淮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年?   傅知越脑子里灵光闪过。   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傅知越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温楚淮的公文包。   里面的东西放的井井有条。   证件,印章,香烟,签字笔,和日常随时可能用到的药和巧克力。   中间码着整整齐齐的一沓纸。   傅知越的手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指引着,颤颤地,翻开了每一页。   然后他就看见了被温楚淮藏在最底下的,一张血液筛查的通知单。 第88章 我能留下吗   没说查什么,但是最上面,清清楚楚印着三个字——   “温楚淮”。   而傅知越的印象里,常规的体检好像没有这张单子。   “你在干什么?”   清冷带着点疲惫的声线自他背后炸开。   傅知越后背一僵,扒拉着文件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温楚淮走过来,看看傅知越,又看了一眼自己敞开口的公文包。   他什么都没说,但傅知越能感觉到,温楚淮身上的刺已经竖起来。   温楚淮拉上公文包的拉链,转身就走。   还没抬脚,手臂就被傅知越抓住了。   “哥,”傅知越问他,“你……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温楚淮没吭声。   他刚吃了药。   出来就看见傅知越没在餐桌边上吃饭,反而站在沙发跟前,好像在对着什么发呆。   沙发上,有他的公文包。   公文包里,有他化验的通知单。   温楚淮忘了,他下车的时候,车钥匙扔进包里,有没有把包拉上。   他不想让傅知越看到那张通知单。   傅知越的情感太浓烈,浓烈得太过了,就容易伤人。   温楚淮自己就是医生。   他日日在医院里,见惯了生老病死。   他知道这种病熬人。   熬自己,也熬亲人。   熬到最后,病人成了一副骷髅架子,亲人熬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亲人,这辈子的温楚淮已经不指望了。   唯有一个傅知越。   小孩子一股热血上头的劲,什么都愿意做,可冷静下来以后呢?   如果他临死之前,还是不能还沈老师一个公道,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龚成德换一个领域,继续风生水起、只手遮天呢?   以后傅知越的那么多年,是不是都留着悔恨,为什么要救他?   温楚淮不知道。   但身后事,他不能不考虑。   他不想等有一天,他已离世多年,苍苍白发的傅知越回忆起和他的十二年,最终归于一句——   【早知道不该救他的。】   温楚淮这辈子,早就被糟心事磨搓得没了什么感知能力,只有这一句。   温楚淮想,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听到这一句,灵魂大概也是会疯魔的。   所以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走,他也想安安静静,一个人体体面面地走。   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温楚淮把手臂从傅知越手里抽出来,还是淡淡的,“没事。”   “哥!”   “……”   “你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傅知越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就像沈老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傅知越也总是缠着他,一遍一遍地问:“哥,你们的实验室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温楚淮闭上眼睛,就连原本欢快的大黄也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不再乱跑,自己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他越是这样,傅知越越急。   急到忘记了温楚淮还躲着他,上去就握住了温楚淮的手肘。   他感觉到温楚淮狠狠打了个哆嗦。   傅知越下意识松了手。   “哥……”   “什么事都没有,”温楚淮咬牙咽下一声闷哼,睁开眼睛,“别自己吓自己。”   他说完,抬步就走。   被傅知越捉住肩膀,没费多大力气就拽回他面前。   傅知越上手就要撕温楚淮的衣服。   “傅知越!”   过去的不堪卷土重来。   公文包坠下,温楚淮还能动的那只手抬起来,狠狠抽在傅知越脸上。   鲜红一个巴掌印。   “你发什么疯?!再发疯就给我滚出去!”   傅知越果然不动了。   他耷拉着脑袋,像被主人乱棍打出家门的小兽,一双眼睫湿漉漉的。   温楚淮是真被胃里的闷痛磨得没了脾气,傅知越刚刚攥住的又是他抽血的那一块,疼得温楚淮脱了力。   可到底没忍心让傅知越这么落魄下去。   “什么事都没有,”温楚淮吐出一口气,似是安抚,“你去洗澡,洗完澡……”   温楚淮顿了顿。   窗外,陆续有烟火炸开漫天星尘。   桌上,团圆饭吃到尾声。   温楚淮说:“洗完澡如果想留下,你就留下。”   这是温楚淮的让步。   他本以为这样,傅知越会安分一点。   可傅知越只是望着他。   他避开了刚刚握住的手肘,不容置疑地攥住了温楚淮的手臂,红着眼眶去扯温楚淮的袖子。   “傅知越!”   温楚淮怎么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傅知越还是这样。   “你他妈给我放开!”   “给我滚出去!”   温楚淮抗拒,下手也不轻,傅知越就默默挨着,一步一步把温楚淮逼到死角。   “哥,你跟我说你怎么了……”   “什么都没……”   “嗤——”   袖子从袖口被撕成了两半。   傅知越用蛮力扯开了粉饰太平的衣料,那一大片青紫就暴露在傅知越眼前。   真的很大一片。   大到温楚淮伸手去捂,还是会有淡青色从边缘露出来。   “傅知越!”   温楚淮连名带姓,三个字咬牙切齿。   恨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纯善的狗崽子。   “滚出去……”   可傅知越不滚。   他去拽温楚淮的手。   温楚淮本就不剩多少力气,被他缠了这么久,傅知越很轻易就拽开了。   青紫在冷白的手臂上格外吓人。   “哥……”傅知越愣愣的,对着那一块,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怎么会这样的?”   温楚淮眼帘垂落,“没事,常规体检,抽了个血。”   “你骗我。”   “……”   “你以前体检不会弄成这样的。”   “……”温楚淮想,长大了的傅知越,不如上学时候好骗了,“抽血的真空管有点问题,多抽了一点。”   往往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谎言最难拆穿。   真空管的确有问题,针扎进去,半天管子里没动静,吓得护士以为温楚淮血稠到抽不出来,又换了个人来接手。   后来怀疑可能是管子出了问题,把针拔出来的那一刹那,血都往外呲,下雨一样落了一桌子,吓得护士连连给温楚淮道歉。   可抽的多不是这个原因。   但傅知越没察觉。   他毕竟不是这个专业的,这么少见的情况他不懂。   “那、那你包里那张……”   “医院内部人的检查单,”温楚淮很平静地扯谎,“跟你们外面来体检的不太一样。”   “可是……”傅知越困惑,“你们医院原来内部人体检都是直接上传电脑的,你从来不打印纸质的往家里带……”   “嗯,医院制度改了。”   “……”   温楚淮就这么平心静气地回答了傅知越所有的问题,末了还要反问傅知越一句,“还有疑问吗?”   问得傅知越讷讷的,把撕成两半的袖子盖在温楚淮手臂上,“对、对不起,我以为……”   “别总多想。”   温楚淮丢下这四个字,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他捡起地上的公文包,准备拎回卧室之际,听见傅知越在他身后,小声跟他确认,“哥……我还能留下吗?” 第89章 新年快乐   傅知越还是留下了。   尽管是睡在客卧。   和温楚淮一墙之隔。   大年初一温楚淮值班,傅知越就在家里布置。   洒金的对联贴上,红艳艳的福字挂在客厅正中央,每扇窗户上都贴了各不相同的窗花。   茶几上摆设一样的果盘装上了瓜果和喜糖,冰箱里塞的满满当当的。   之前被砸的空落落的博古架,傅知越买了些古玩之类的填上,眼下看起来也琳琅满目。   就连大黄也穿上了刚到的舞狮服,摇头晃脑在家里跑来跑去,看着都喜庆。   温楚淮下班回家,看见喜气洋洋的室内陈设,明显怔了一下。   甚至不苟言笑的人,拉开门,还退回去看了一下门牌号。   傅知越大逆不道地想,真可爱。   只是“可爱”这样的词,肯定不能说出来。   爹要脸。   傅知越拉着他进屋,神神秘秘地,从卧室里背着手出来,到温楚淮面前,掏出一个红包来。   “哥,”傅知越笑,“新年快乐。”   温楚淮瞥了他一眼,红包没收。   收红包是小孩子做的事,爹不是小孩子。   但是他回了卧室,没多长时间,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跟傅知越不一样图案的红包。   “压岁钱。”温楚淮说。   爹从来只有给别人发红包的份儿。   为了不厚此薄彼,甚至连大黄都有一个。   发完了红包,温楚淮进厨房准备做饭,看见已经备好的菜,还有点不太适应。   傅知越站在厨房门口,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找人做好了送来的,你上了一天班,就别做饭了。”   有的时候,傅知越擅长的叫做“钞能力”。   温楚淮蹙了蹙眉,但可能是上班真的累了,也没多说什么。   年初三,傅知越带温楚淮去吃了那家烤羊腿,巨大一个,上面裹着厚厚的孜然,羊肉散发着醇厚的香气,羊油在表皮冒着细微的泡泡,滋滋作响。   傅知越撕下烤的外焦里嫩的羊肉,献宝一样放在温楚淮面前的盘子里。   “哥,你别看这是大排档,味道可好了,不比那些五星级的酒店差。”   温楚淮嗯了一声,对于吃饭的环境不太在意。   只是吃的还是不多,最后大半个羊腿都是打包回去的,回到家就被大黄盯住了,冲着羊腿流口水,口水淌湿了胸毛。   对此温楚淮给出的解释,是在食堂里吃的有点多,回来还不饿。   年初六,街上大大小小的商铺终于重新开门了,傅知越和温楚淮一起带着大黄去洗澡。   傅知越的车还没开回来,只能开温楚淮的车去。   傅知越坐在副驾驶,大黄待在后座。   车窗降下来,车里存的热气被冲进来的冷风吹散了。   温楚淮好像骂了他一句,但是傅知越也没记住。   他就是跟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打招呼,恨不得路边的狗都通知一遍——他重新坐上温楚淮的副驾驶了。   到了宠物店更是笑得像是一朵牡丹花。   店员:“先生您考虑在我们这里给狗狗办个洗澡卡吗?”   傅知越:“啊对,我坐我哥的车来的,他开车。”   温楚淮忍无可忍把他拍一边去,自己交钱给大黄办了张卡,才安抚了店员的莫名其妙。   大黄还是很没有安全感,被交到宠物店的人手上就开始哼唧,眼睛始终不离傅知越和温楚淮。   两人干脆就在大黄能看得见的地方坐着,隔着透明的玻璃,大黄安静下来,乖乖地让人洗澡。   中间温楚淮问了一句,“为什么叫大黄?”   傅知越一愣,“就……当时情况有点急,随口就叫了……”   “……”   傅知越看着温楚淮微微合着眸,摸不透温楚淮的想法。   温楚淮说:“不好听。”   “那、那给它改,”傅知越松了一口气,“哥,你说改什么就改什么。”   但这个事,也不是温楚淮说改什么就改什么。   还得看大黄究竟对什么名字有反应,要不然网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宠物名字。   最后换了几个名字,大黄只对“傻狗”两个字有反应。   听起来甚至还不如“大黄”。   温楚淮妥协了,大黄还是顶着这个名字到处晃悠,唯有傅知越就是喜欢叫它“傻狗”,偏生傅知越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大黄还不怎么理他,只有温楚淮叫这个名字大黄才有反应。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温楚淮,也没再提让傅知越回去的事,两个人就这么缄默着,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傅知越站在生活了很多年的房子里,望着焕然一新的博古架,抓心挠肝地想着什么时候能把那张照片重新放上去。   直到年初七那天晚上,温楚淮接了个电话,傅知越听见温楚淮很短促地称呼了一句,“李主任。”   温楚淮的科室里是没有什么“李主任”的。   傅知越当法律顾问的这一个月,对医院各个科室的负责人也大概了解。   能跟温楚淮扯上关系的,大概只有消化科。   傅知越背对着温楚淮,停下了咀嚼,端着碗筷的手都不动了。   他隐约听见那头的李主任语气严肃,让温楚淮抓紧时间来医院一趟。   而温楚淮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挂了电话,温楚淮回到餐桌前。   傅知越状似闲聊地给温楚淮夹了一筷青菜,“怎么了哥?这么晚还找你?”   “嗯,”温楚淮似乎没打算多说,“我去一趟医院,你吃完饭把桌子收拾一下。” 第90章 试着喜欢别人   温楚淮就走了,和他每一次出急诊一样,甚至还没有出急诊的时候焦急。   傅知越冲到阳台,从窗户往下看。   温楚淮很快从楼道走出来,走到车边。   似有所感,温楚淮抬起头,正对上傅知越的视线。   傅知越心下一震,却还是抬起手,挥了挥。   像一次告别。   温楚淮打亮了近光灯,在傅知越的注目下,缓缓驶离。   几乎是温楚淮刚走,傅知越就接到了律所打来的电话。   可能是被傅知越冷落了太久,沈忆秋的态度收敛了很多,“傅律师,恒生医药送来了一个案子,我对证据材料做了初步的审核,还是齐全的,具体的情况他们说要跟您详谈。”   听到是恒生医药的委托,傅知越甩开了脑子里那些无端的恐惧,沉声,“我知道了,小周呢?恒生的事情不是交给他去对接的吗?”   “周律师过年回老家了,”沈忆秋的声音穿过光缆,“还没回来。”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傅知越跟大黄嘱咐了几句,穿上外套出了门。   到了律所,大部分人已经收假回来了,但也有不少请了假回去,碰上春运没抢到票回来的。   沈忆秋看见他来,熟稔地引荐着傅知越和一个中年男人。   “这是我们律所的首席律师,傅知越傅律师。”   沈忆秋又调了个方向,“这是恒生医药的法务总监,秦茂川。”   “您好。”   “您好。”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傅知越感觉到秦茂川的手心有一层薄汗。   “所里的空调温度高?”   “啊?没、没有……”秦茂川连连摇头,战术性地端起了一次性纸杯,抿了一口茶水。   傅知越也没再追问。   他拿起叠得整整齐齐的证据材料,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这是……”见傅知越进入了工作状态,秦茂川忙放下了水杯,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傅知越听,“恒生医药这些年作为业界龙头,和很多企业都有经济往来。”   “生意人,傅律师应该也知道,很多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买卖,合同方面就没那么严谨。何况恒生医药的影响力,一般企业还想在这一行混下去的,一般都不会得罪。”   “但是架不住这两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很多小企业都已经倒闭了,欠了一屁股烂账,也欠了恒生医药不少钱,我们药都给他们发出去了,现在几百万的货款没收到。”   傅知越一边看,一边听他的描述。   工作起来的傅知越和温楚淮其实很像,尤其是傅知越的一双凤目,比温楚淮那种看谁都自带三分深情的桃花目看起来还要凌厉些。   何况这种还涉及多方的案子,最是复杂。   但至少上面还有几个公司的公章,看起来的确是一条还算完整的证据链。   秦茂川笑得诚恳,“其实这个案子,最开始我们也不想跟他们计较的,但是对方这个公司的老总……不太会做人,把我们李总惹恼了,所以李总说什么都要起诉他。”   傅知越笑了笑,抽出两根烟,递给秦茂川一根,“想不到李总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茂川嘿嘿两声,“那傅律师的意思是……”   “接,这不就是李总给我的考验吗?”   傅知越埋头点了烟,浓白的雾霭自唇间氤氲出来,团在他和秦茂川之间。   谁都看不清楚对面人的表情。   送秦茂川离开律所,傅知越把材料交给了沈忆秋,“交给小周。”   “好。”   傅知越交代完了就准备走。   他这几天没庭,手上的工作不是太忙。   何况温楚淮还在家等他,他得回去准备好饭菜,万一温楚淮从医院回来,破天荒地想吃宵夜呢?   还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沈忆秋的轻唤,“知越……”   “沈忆秋,”傅知越说,“叫我傅律师。”   “傅律师……”   “……”   “您……为什么不让我负责恒生医药的案子?”   傅知越掐灭了烟。   “我……我也很关心沈老师当年去世的真相,”沈忆秋走上前,轻轻地捏住了傅知越的袖子,“我也想帮沈老师讨回一个公道,傅律师,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   “沈老师……真的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了,”傅知越有些躁,“你没经验,给小周当助手,正好锻炼锻炼。”   提到自己母亲至今死因不明的早亡,傅知越总是沉不住气。   其实他如果能有温楚淮一半的冷静,有些事情或许早就露出端倪。   可那终究是傅知越最亲的人。   关心则乱,大抵如此。   傅知越又打车回了家,想着等再过几天,他得找个时间去把车开回来,这样天天打车也浪费时间。   到了家发现温楚淮已经回来了。   不同于离开时的匆忙,回来后的温楚淮身上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寂寥。   他背对着门口,靠在阳台的软榻里。   指间的香烟燃到尽头,笼罩在身上一股飘渺的雾气。   傅知越站在玄关,硬是没敢再往前迈一步,“哥……”   温楚淮夹着烟的手一顿,回眸,神色如常,“去哪了?”   甚至称得上温声细语。   “我……”傅知越想起温楚淮告诫他离龚成德远一点的话,“律所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   “嗯。”   傅知越战战兢兢,悄默声地换了拖鞋,走到温楚淮身后,犹豫几次,还是伸手把温楚淮手里的烟掐了。   “哥……”傅知越笑的勉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   温楚淮在傅知越不赞同的目光里又点了一支烟。   今夜的月光惨白,丝丝缕缕的云在银辉中勾勒出暗影,连带着吐出的烟雾也是冷的。   傅知越没再抽走温楚淮的烟。   他总觉得,眼前的温楚淮空得过分。   似乎下一秒就要跟着这些烟雾一起飘走了。   “哥……”   傅知越一颗心揪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能伸手。渐渐地,落在温楚淮肩头。   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指节。   最后是整个手掌。   温楚淮没有拒绝。   傅知越偷偷咽下一口唾沫,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想,温楚淮是不是准备接纳他了。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温楚淮出了声。   淡淡的,和弥散在黑暗中的白烟一样。   “傅知越,”温楚淮说,“你该试着喜欢别人了。” 第91章 玩够了就走吧   猩红的烟头,影影绰绰的火星一寸寸蚕食着细直的烟身。   傅知越刚刚沸腾起来的血瞬间凝成了冰。   脑子里冲进了无数个念头——   是不是他和恒生医药合作的事被温楚淮知道了?   还是他这几天哪里做的不好,让温楚淮不满意了?   他不敢细想,只能慢慢单膝在温楚淮身边跪下来,“哥……”   法庭上旁征博引的人此刻结结巴巴的,“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温楚淮扫了他一眼。   傅知越赶紧扬起一抹笑脸,“我从来喜欢的都是你一个,你干嘛突然就让我去找别人?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说,我改,我肯定改。”   他急切地去抓温楚淮的手,被温楚淮躲开了,就握住了软榻的骨架。   “哥,你……你别不要我……”   他跪在温楚淮面前,仰起头,能对上温楚淮淡漠的视线。   那视线没有温度。   没有恨,也没有爱。   如果非要做一个比喻,就像商店橱窗里摆着的那些娃娃。   是美的。   刀削斧凿,剑眉星目。   一切美好的词都能放在他身上。   唯独没有情绪。   没有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哥,我喜欢你,不对,我爱你……”   傅知越抬手,想去摸那双眸子。   他想,他总能像十二年前一样,重新把这双眼睛捂热的。   可温楚淮闭上了眼。   再睁开,温楚淮掐灭了烟。   傅知越听见他似乎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温楚淮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   把他推翻在榻边。   温楚淮抬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带,白玉一样的手指解开了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纽扣。   “哥,你干什么……”   “你还想怎么玩?傅知越,”温楚淮好像真的在征求傅知越的意见,“你说,我陪你玩,玩够了你就走吧。”   傅知越呆住了。   过去的几天温情,在温楚淮眼里,难道不过是他傅知越玩的把戏?   “哥,”傅知越求他,“我爱你,真的,我没玩。”   “可我在玩。”   “温楚淮……”   “别这么看着我,”温楚淮说,“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男人之间的游戏,谁也不吃亏。”   “温楚淮!”   傅知越手背上的青筋狰狞起来,却眼瞧着温楚淮一颗一颗解开了衬衫纽扣,冷白的锁骨如常年积雪的山脉,从白衬衫下露出来,分不清哪个更苍白一些。   他收回了即将出走的理智,手忙脚乱地把领子给温楚淮拢上,强颜欢笑,“哥,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你、你先回屋休息……”   “傅知越,”温楚淮的声音很轻,“十二年了,你还没睡够吗?你的新鲜感也该过去了吧?”   “哥……”   傅知越整个人都懵了。   如果说这辈子有谁能光凭言语就让他失去理智,那就只有温楚淮。   他攥住了温楚淮的手腕,“什么新鲜感?哥,我跟你在一起十二年,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追求的是新鲜感?!”   温楚淮睫毛颤了颤,望着近在眼前的傅知越。   倏忽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   很淡,又很残忍。   “就算你不是为了新鲜感,傅知越,我是。”温楚淮字字句句扎在傅知越心窝上,“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那么几次三番侮辱以后,还对你留有旧情?”   “……”   傅知越的手松开了。   被温楚淮的冷漠打的支离破碎,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他说:“哥,是我混账,是我之前做的不对,我以为……我以为我能弥补的……我……”   傅知越的样子,像是犯了错,被主人乱棍打出家门,又淋了一场大雨的犬。   温楚淮望着他发顶,心脏狠狠一抽,指尖都起了轻微的战栗。   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一把尖刀一样,刺向傅知越,“你拿什么弥补?”   “……”   “你弥补不了,又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给你弥补的机会,”温楚淮起身,起的很缓,但脑中还是一阵一阵眩晕,“傅知越,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哥……”   傅知越在他身后唤他。   温楚淮听见了,可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傅知越,自己收拾收拾走吧,我不想再陪你玩了。”   他进了屋,把傅知越和大黄都关在门外。   他费了很大力气,从心脏到指尖都麻痹了,才迫使自己一步一步离开门边。   卧室门落了锁,温楚淮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里面的药五花八门。   不久前李主任的话言犹在耳。   “小温,你现在的情况,虽然不至于到晚期,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你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耐受程度不足以支撑直接手术。而且你本来吸收就不好,如果手术真要把胃再切一部分,以后生活可能受到的影响也很大。”   “我们几个商量以后,决定你的治疗方案还是先化疗,化疗一段时间后,看看癌细胞控制的怎么样,如果有必要,或者有做手术的条件,再考虑手术。”   温楚淮自己就是医生,却还能在这时候,平平静静地问一句,“治愈的可能性大吗?”   李主任语塞。   但温楚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李主任清了清嗓子,“你也别想太多,养好身体。身体好了,能手术了,肯定机会就大一点,愈后也能好一点。”   可注定一辈子都要靠吃药来维系了。   温楚淮自己看得明白。   他在医院,看过太多人,刚一住院,身边亲人环绕。   等时间久了,就只落了抱怨、冷落、怨恨。   温楚淮不想这样。   他想体体面面地离开。   他点了一支烟,透过丝丝缕缕的白雾,望着窗外无星无月的苍穹。   那些药,温楚淮一个也没动。   两人一狗的房子里静悄悄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接到了奶奶的电话,“楚淮,你赶紧回来一趟,你爷爷出事了。” 第92章 治疗   如果说那个家庭里还有什么是值得温楚淮留恋的,大概就只有那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   温楚淮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自己穿戴整齐。   拉开最底下一层的抽屉,里面的药,温楚淮吃了两份。   药效发作的过程并不好受,尤其是精神类的药,温楚淮几乎能看见它们强行压制住不该产生的物质,强行把想要陷入沉睡的器官激起来。   一把药吃下去其实就饱了。   温楚淮打上领带,又是人前精致强大的温医生。   温楚淮出了卧室门。   门口坐着傅知越,大黄趴在傅知越脚边,一动也不敢动,只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瞅着温楚淮。   “哥……”守了一夜的傅知越揉揉眼睛,站起来,“你不生气了吧?我把昨天剩的粥热热,咱们吃早饭行吗?”   他声音小小的,透着紧张,温楚淮甚至能听见他咽口水的动静。   胃里骤然一紧,温楚淮下意识抬手,在快按上胃部的前一秒,硬生生弯了手指。   看起来不过是他在整理西装上的纽扣。   “哥……”   “我还有事,”温楚淮中气十足,“你想吃就自己吃,吃完了就回去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哥……”   傅知越带着细微哭腔的呼声里,温楚淮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给傅知越一个决绝的背影。   甚至大力甩上了门。   等到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放下了前挡风玻璃上的挡板,终于确定不会有人偷窥到他的狼狈了,温楚淮才终于弯下腰。   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胃和心脏都像是被拧水的海绵。   连呼吸都深一下浅一下。   搁在一旁的手机催命一样疯狂震动。   “楚淮,你回来了吗?回来妈妈有事跟你说。”   “楚淮,你到哪了?”   ……   温楚淮咬牙,车里常备的止痛片就着快要结冰的矿泉水吞下去。   等到痛感没那么尖锐了,温楚淮收起挡板,面无表情地驶离了停车位。   温楚淮是痛迷糊了,所以没看到傅知越随他后面从楼道里出来。   出来的傅知越直冲温楚淮的医院。   奈何医生值班的时间不一定,李主任这几天要去外地给人培训。   傅知越又去了温楚淮的实验室。   学生都自觉结束了春节假期,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见到傅知越,想起傅知越之前替温楚淮挨的那一下,大家对傅知越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   白子萱看着傅知越的眼神很不自在,“你又过来干嘛?老师今天不在……”   “我知道,”傅知越的声音有些哑,“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温楚……温老师,最近的情况?”   “……”   “……”   “最近的情况?”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在姜修远身上。   “师兄……”白子萱牙齿都在打颤,“老师怎么了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姜修远也只是摇头。   电光火石之间却想起了什么。   眸子倏然睁大,姜修远浑身僵直,不敢看师弟师妹们的眼睛。   “傅知越,”姜修远捋直了舌头,“你跟我出来。”   *   温楚淮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没想到这群疯子为了骗他回来,拿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的安危开玩笑。   温楚淮刚一进门就被一闷棍抡在后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下醒了,倒是能听见门外的吵吵嚷嚷——   “他一个男的,跟另一个男的在一起,不是变态是什么?!”   “我说他怎么这么多年也不愿意谈女朋友,原来是个同性恋!”   “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干出这么恶心人的事来!”   温宏胜一边喝着酒,一边骂骂咧咧。   廉价的玻璃酒杯在木头桌面上磕出巨大的响动,和温楚淮幼年时躲在被子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遭受重创的颈椎和后背经过一夜,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如今躺在床上,疼得他浑身止不住地抖。   他想翻身,一方面不想压着伤处,另一方面胃又开始绞着生疼,想弓起腰背缓缓。   还没怎么动,手腕就传来一阵拉扯。   熟悉得让温楚淮蓦地睁大眼睛。   视线向下,果不其然,手脚都被铐子绑在床上。   外面温宏胜还在痛心疾首,“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他现在弄这一出子,我们温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似乎是跟温宏胜碰了个杯,“哎,现在的小孩都这样,觉得自己特立独行,特别酷,殊不知给父母家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温宏胜心坎上。   温宏胜抽了抽鼻子,木筷子撞在瓷盘子上,应该是夹了一筷菜吃了。   吃完了又跟那个陌生人碰了杯,“我现在说什么他也不听,我也真是没办法才找到您。老师您看,怎么能把他纠正过来,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错下去。”   “这你放心,你既然请我过来,孩子我肯定给你教好了。我们机构,一年碰到这样的孩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那人咂着温宏胜收起来逢年过节才可能拿出来的酒,“刚开始都叛逆得狠,觉得自己没错,这样是有个性。到后来,一个个不都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好好谈个朋友,结婚生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老弟,我可得跟你说好,我们这个法子可受罪,到时候你不能心疼,要不然没效果了,到时候可不能怨我。”   “是,”温宏胜连连点头,“只要你能把他治好,你怎么治都行,这也是为了他好。”   “哎,跟你们这种开明的家长交流就是省劲。”   那人得了温宏胜的承诺,顺带嘴夸了温宏胜一句。   把温宏胜夸成了一朵花,更恨不得鞍前马后给人家效劳。   又嘀咕了几句,那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进了温楚淮的房间。   “呦,醒了?”那人进了屋,包往床尾一扔,拉开包第一件事拿牙签剔牙,把牙缝里的肉丝随口呸在地上,然后叼一根烟,“行,正好,也省得再等你,浪费时间。”   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从包里扯扯落落地掏出一台仪器来。   温楚淮眼尖,对这种医用仪器也熟悉。   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乱七八糟的电线中,几个有些发黑的电极片。 第93章 报案   温宏胜也跟着进来,看见床上的温楚淮醒了,翻了个白眼,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最后愤愤地总结成一个——   “不要脸的东西!”   温楚淮来不及管他。   他看着叼着烟的男人,一边扯着电线,一边朝他走来。   “你是谁?”温楚淮勉强还算冷静,但手铐还是挣脱不开,“你的医师资格证给我看一下……”   “啪——”   回应温楚淮的是温宏胜的一巴掌。   “呸!就你能!就你懂!还医师资格证?!人家就是专门治你们这些变态的!”   温宏胜恼得红了脸,指着温楚淮破口大骂,“我就说上次去你家,怎么有个男的,那么一大早在你家里,合着是两个变态!”   温宏胜一口一个变态,一口一个不要脸。   温楚淮也实在没有反抗的力气。   电极片贴在身前和额头,密密麻麻的,最致命的一个正正好好贴在胃的位置。   陌生男人咧着一口常年抽烟而发黑发黄的牙,指甲缝里攒着泥垢的粗短手指按上了开关。   几乎是那一刻,青天白日里,平地一声惊雷。   “卧槽,这什么鬼天气,这么大雷,”医科大附属医院,白子萱匆匆小跑进来,和擦肩而过的同事们打个招呼,“天气预报也妹说今天有雨啊……”   她甩甩头往实验室去,老远又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傅知越?”   白子萱诧异,“你怎么又在这?”   “我……”傅知越站起来,看见白子萱像是看见了救星,“昨天温老师没回家,他可能又连夜加班了,我不放心……”   “加班……”白子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昨天……昨天晚上不是温老师值班啊,今天才是……”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眼实验室里面的时钟——   已经过了温楚淮上班的时间了。   而温楚淮这么多年,从来没迟到过。   “……”   “……”   觉得诧异的显然不止白子萱一个。   没几分钟大家都聚集在实验室门口。   傅知越脸色很难看,却打不通温楚淮的电话。   他甚至猜,是不是温楚淮闹脾气,把他拉黑了,或者根本不想见到他。   可就连姜修远打电话,温楚淮也没接。   “不可能……不可能!”白子萱跺脚,“温老师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待机的!不可能关机!”   逐渐凝重的气氛里,没一个人敢出声。   冰冷的机械音就毫无干扰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温楚淮不见了,这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傅知越眼前一片空茫。   他甚至希望真的是温楚淮跟他闹脾气,想让他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眼前的情况显然要比这种情况严重得多,否则温楚淮不会不接学生打过去的电话。   “小白,打电话联系副主任,告诉他出了点情况,今天温老师不能来值班,让他来坐镇顶一下。”   姜修远也很慌,但他毕竟不像傅知越,对温楚淮有那么多愧疚,也熟悉医院的流程,眼下作为大师兄,站出来主持大局。   白子萱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一张小脸煞白,还强装镇定,“是。”   “李俊昊,你去给院长和行政科打电话,说今天温医生有事,临时请假,和副主任调个班。”   “收到。”   “张雨涵,待会副主任来了,跟副主任好好解释一下,然后跟着去查房,安抚一下温老师负责的病人情绪。”   “明白。”   “张泽,昨天出来的实验结果,你带着大家记录一下,成功的留在实验室,失败的还送到仓库里,数据记录要详细。”   “好。”   人人各司其职,散开去做自己的事。   整个体系有条不紊,可谁都知道温楚淮才是这个体系里的顶梁柱。   如今顶梁柱不知所踪,这样硬搭出来的框架危如累卵。   别的不说,光是温楚淮排好的那些手术,其中有几台就是除了温楚淮,其他人不敢轻易上手操作的。   “傅知越,”姜修远安排好了医院里的事,拽了怔忪中的傅知越一把,“跟我去警察局。”   姜修远的车也开得很快。   快到到了警察局门口,执勤的警察过来拦他们。   车辆急刹在门口。   警察敬礼:“同志,你们车速过快,依照法律……”   “我们报案。”   “……”   四个字语惊四座。   警察不敢耽搁,引着他们就进了派出所。   今天正好是高泽阳值班。   听完傅知越和姜修远的描述,高泽阳放下筷子,有些不敢置信,“不至于吧,温医生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   但温楚淮是什么样的人,高泽阳多少也了解。   说温楚淮好好的,结果没有理由地旷工了,高泽阳也不信。   “说不定就是你小子……”高泽阳点着傅知越,想说说不定就是他跟恒生医药合作的事被温楚淮知道了,所以气的温楚淮不愿意接他电话。   但念在姜修远还在旁边,高泽阳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就是你小子自作主张,气得温医生不愿意理你了。”   他说完,自己拨了温楚淮的号码。   姜修远也是太急,以至于这句话没转过弯来,更没想起来追问。   只是和傅知越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高泽阳的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嘶——”   高泽阳把盒饭丢到一边,面色已经有点凝重。   “人联系不上多长时间了?”   姜修远看向傅知越。   傅知越结结巴巴的,“昨天……昨天一大早他出门……我以为他生气了,到医院问了一下他的情况,回去想给他打电话说明,就、就打不通了……”   直到那时候,傅知越都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得温楚淮要对他敬而远之。   “艹,昨天早上到今天晚上,”高泽阳笑不出来了,“妈的去后面立案。” 第94章 相亲   “您就是温叔叔的儿子,温楚淮?”   工作日,居民区街角的咖啡店没什么生意,只有八音盒由不停歇地转着,回荡着单调的旋律。   咖啡店老板在暖风底下昏昏欲睡,却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听着窗边那两个小年轻的八卦。   做咖啡的店员凑过头,“老板今天怎么没走?”   老板给他后脑勺一巴掌,“闭嘴。”   老板已经年过四十,但人的爱美之心是不会变的,尤其是窗边的那两个人漂亮得像墙上的油画,淡金色的阳光勾勒着青年锋利又柔和的五官线条和女孩微卷的长发。   谁都想停下来多看两眼。   当然,如果没有不远处那几双鬼鬼祟祟的眼睛就更好了。   “现在的家长真是,”店员感叹,“相个亲还得在屁股后面跟着……”   “不过我看那些都是男方的家长,总不至于这么帅的男人,还是和妈宝男吧?”   店员和老板小声叽叽咕咕。   那声音没传到窗边的两人耳朵里去。   “我叫严半雪,现在在学校里当老师。”姑娘把店员送来的咖啡,卡布奇诺留在自己面前,冰美式推到温楚淮那边。   听见温楚淮跟她说了句谢谢,本就恬静的眉眼就更温柔了些,“经常听温叔叔和奶奶提起你,说你年纪轻轻就很有成就,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温楚淮勾了勾唇角,那意思是笑,只是眼睛里没多少笑意——   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衬衫穿在身上,摩擦过被电击过的皮肤。   甚至被电击过的躯体还没从电流里反应过来,衬衫挨上的那一刻温楚淮都控制不住地痉挛,就被这么押过来,强行测试“治疗”成果。   只是面前的严半雪,说起来也是无辜。   温宏胜可能都没有告诉她,和她相亲的男人实际上性向根本就不是她。   窗外,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   “这家的冰美式做的不错,我几个同事都说挺好喝的。”严半雪又把杯子朝温楚淮面前推了推,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你们男生好像都不喜欢甜,可能是我刻板印象,所以给你也点了一杯。”   温楚淮看了一眼,面前的美式表面漂浮着冰块,透过玲珑剔透的冰,能看见底下褐色的咖啡液。   涌上来的咖啡香气夹杂着冷意,氤氲在鼻尖,温楚淮能闻出的确是不错的咖啡豆磨出来的。   换成一个月之前的他,一定会喜欢。   可能都不用一个月之前。   两天之前的温楚淮,说不定都会端起来尝一尝。   可此时的温楚淮连碰都没碰。   “我平时……”温楚淮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不太喝咖啡。”   “这样啊……”严半雪有些窘迫,一窘迫也就忘了温楚淮刚才的不对劲,“我以为你们医生这么辛苦,动不动就加班,还有夜里值班,所以可能会经常喝咖啡来着,没想到……是我没考虑周全。”   严半雪的内疚显而易见。   温楚淮听着她渐弱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在想是不是他刚才说的太直接了。   或者是不是自己应该端起来至少抿一口,才不会让人这么尴尬。   “那算了,不喜欢喝就不喝嘛,”下一秒严半雪又恢复了元气,招手唤店员,“你好,麻烦给他一杯柠檬水!”   “不用……”   骨子里,温楚淮不习惯在自己在场的场合里,让女生动手来做照顾他的事。   何况柠檬水他也是喝不了的,到时候又能找什么理由对付过去?   温楚淮抬手想拦。   想拒绝的同时一并拒绝这姑娘的爱意,委婉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可刚一动,肌肉动作牵连到胃,温楚淮脸色一白,挺直的背下意识佝偻了一下。   一声闷哼咽了下去。   他撑住了桌边。   “怎么了?”被拦住的严半雪吓了一跳,当即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个救护车来?”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嘴唇都白了。”   “……”温楚淮落下眼帘,硬是让下意识要去捂住胃的手还搁在桌上,“没事。”   “温楚淮你别在这给我假惺惺的!”   温楚淮还没从痛楚中抽身,咖啡店贴着彩色贴纸的玻璃门被撞开了,温宏胜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指着温楚淮就破口大骂。   “你再给我装一个试试看?!”   “哎?你们有话好好说,”老板眼看着要出事,赶紧从柜台后面出来,“别动手,别动手……”   “不要脸的东西!”   “神经病!”   “你看你还有个男人样吗?!”   “装成这样,去勾引男的喜欢你?!”   最后一句像是点了温楚淮的死穴。   所谓的“治疗”,不过是用电击产生疼痛,再把疼痛和被“治疗”者“需要”戒断的东西联系起来。   比如毒品。   比如游戏。   放在温楚淮身上,就是傅知越。   刚消减一些的痛感伴随着心理暗示卷土重来,那些源源不断的电流又好像回到温楚淮身上。   打得他睫毛都微微颤抖,脊背还是挺直的,硬生生挨了温宏胜一下又一下。   抽他的东西,温楚淮认识,是他小时候,省下自己的饭钱,给狗买的牵引绳。   有温楚淮两根手指那么粗,卖家说,大狗就得用这样的绳子才拽得住。   狗都没了,这根绳子被留了这么多年。   如今抽在他身上。   老板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拦不住了就开始威胁,“你别动手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我这店里还要做生意,你要是再闹,我就报警了!”   “去你妈的,”温宏胜啐了他一口,“我教育自己的儿子,跟你有个屁的关系?!”   但说到底,真要报警,温宏胜还是有点怕。   他瞅了瞅老板手里的手机,突然上前拽起温楚淮,“走!回家!我的脸都被你丢完了!”   他吵嚷着就要把温楚淮拽走,手拉到温楚淮的衣角,却被一只手打开了。   穿着制服的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挡在温楚淮身前,“他不能跟你回去。” 第95章 住院   温楚淮已是强弩之末。   眼前光斑闪耀,耳边的叽叽喳喳像是隔了一汪静湖,朦朦胧胧,听不太清楚。   他看到有人挡在他面前。   看见窗外慢慢聚集了走出来看热闹的其他店老板和附近的居民。   看见严半雪被隔离出了这个混乱的局面。   听见老板忙着撇清关系,“警察同志,这是他们家里的纠纷,跟我们店没有关系啊……”   “刚开始就是这对小年轻在这里相亲嘛,哎呀,谁能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有人剥开一颗糖果,塞进他嘴里。   在他耳边说:“哥,你含着……”   “别吐……”   “……我带你走……”   从来这样喊他的,只有傅知越……   温楚淮几乎在想到“傅知越”的那一秒,心脏和胃同时一绞。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踽踽独行在一片黑暗里。   泼墨一样的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唯一的一点光亮,他去碰,然后被灼伤。   然后他就不碰了。   有那么一瞬间,温楚淮想,或许就这么留在这里也不错。   但那束光突然开始追着他走。   光芒不那么刺眼,像是收敛了,变得柔和又温暖。   温楚淮醒了。   醒来的时候看见傅知越拿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在看,不像是法学的书籍。   见温楚淮醒了,他抬头,“哥……”   “别过来!”   温楚淮又好像感受到了击打全身的电流。   整整一天一夜,连骨缝里都带着对“傅知越”三个字的恐惧。   温楚淮曾经以为自己是不怕疼的。   直到现在,哪怕稍微想一想,他都控制不住地指尖发颤。   “哥……”   傅知越站在原地不动了。   湿润的目光像是被抛弃的小兽,“哥,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楚淮闭着眼睛没说话。   或许是真的那么不想看到他。   傅知越忍下心底翻涌的黯然,笑得勉强,“那……哥,我去给你叫医生过来……”   傅知越说完就跑。   跑到门外,关上门,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是和高泽阳一起把人从温宏胜手里抢过来的。   抢过来的时候温宏胜脸红脖子粗的,跳着脚把傅知越全家骂了个遍,连带着不省人事的温楚淮,也被骂的狗血淋头。   傅知越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但回头对上店老板和窗外人各异的神色,傅知越咬牙咽下一口气,把温楚淮的脸埋进自己肩窝里——   温楚淮要脸。   可明明已经没有意识了,傅知越抱着他,还能感觉到,这具身躯在自己怀里打颤。   几乎是傅知越的手碰到哪里,温楚淮就会下意识躲哪里。   像是被打怕了。   傅知越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不能耽搁。   他带温楚淮来到医院,怕别的医院不清楚温楚淮的身体情况,想到温楚淮说前段时间刚做了体检,于是带温楚淮回了温楚淮工作的地方。   甚至出了警车,傅知越连抱着温楚淮的资格都没有。   也没有胆量。   高泽阳抱着温楚淮一路到了急诊大楼。   好在他一身警服,其他人看到也意识到事态紧急,会避着点走,倒也算是一路畅通无阻。   傅知越就跟在后面,帮着摁电梯,帮着给被不小心碰到的路人赔礼道歉。   短短的一路,傅知越说了这辈子最多的对不起。   到了急诊先做检查。   拍CT的时候,医生一个电话摇来了骨科的主任,傅知越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骨科主任看了一眼,结论就是伤到了肋骨,可能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温楚淮,没留一点力道,以至于连接着腰椎的六七八节肋骨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骨裂。   说这些,一直是高泽阳站在前面,傅知越躲在高泽阳身后偷偷听。   听到这傅知越忍不住了,“那要手术吗?我回去给他准备东西……”   骨科主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傅知越才想起来他和温楚淮的关系,于是涩然改口,“我……让他家人……帮他准备……”   可温楚淮哪里有什么家人。   能偷袭温楚淮的只有家人。   可能偷袭温楚淮的怎么能是家人。   骨科主任没深究,也是温楚淮的情况没心思让他深究这些八卦。   “手术……这个地方,我们不建议手术,还是保守治疗。”主任指给高泽阳和傅知越看,“这旁边就是腰椎,如果强行手术,很有可能瘫痪,一般只有上了年纪,自愈能力比较弱的,我们才会冒险给他做手术。”   傅知越逐字逐句听着,逐字逐句理解。   可不论怎么听。   无论怎么理解。   都只有一个结果——温楚淮伤得很严重。   “就算恢复得不错,以后腰也没法使力了。”骨科主任叹了口气,“以后那种大型手术怎么办,让院长赶紧定制个那种专门的椅子回来吧……”   感慨还没结束,半掩的门再次被推开。   李主任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抢过骨科主任手里的鼠标就开始挪屏幕上的图像。   直到挪到胃的影像上,傅知越眼见他五官都抽了一下。   “卧槽真牛逼,温楚淮,”李主任上了年纪,这些年这种粗话少了很多,这一刻却也忍不住飚出来,“老子上次就跟他说,胃癌,让他好好养着,好好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手术,他又干什么去了?把自己作成这样?!”   傅知越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胃癌”两个字大喇喇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   高泽阳还算镇定,闻言替傅知越问了一句,“什么胃癌?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一个月之前吧,”李主任愁的牙疼,“感觉他情况有点不太对,他那些学生硬拉着他来检查。哎对,之前就想检查的,结果我这边都给他排号了,他不知道干嘛去跑了。”   “那天你还跟着其他律所来体检来着,”李主任说,“后来检查发现病灶有病变的趋势,想着能不能吃药控制控制,结果没控制住,前两天发现就已经是中期了……”   一句一句,把温楚淮的近况说清楚,也把傅知越逼上了悬崖。 第96章 我们好好治病   高泽阳还得回去写人口失踪的结案报告,临走之前指着傅知越骂了一句,“我早跟你说过,有些事情得问清楚,就你,始终改不掉你那个牛脾气,现在后悔去吧!”   高泽阳走后,傅知越就在病床边守着。   他用已经混沌了的大脑,一点一滴回想起他做的那些混账事。   一个月。   一个月前,他因为解决了一桩陈年旧案,想要回去跟温楚淮好好庆祝一下。   他连玫瑰花都订好了,走到半路却收到了温楚淮要跟他分手的消息。   温楚淮冷冷淡淡的,傅知越问原因,温楚淮也不说什么。   他没想到那么大个医院,温楚淮能看见他和沈忆秋一起出现。   却想到温楚淮有几个学生,温楚淮对他们真的很好。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因为误会温楚淮和姜修远的关系,混合着这么多年对沈曼柔死因的疑问,一步一步把温楚淮逼上绝路。   他想起了温楚淮肘窝里大片的淤青,也想起了温楚淮那么平淡地对他说,“傅知越,你该试着喜欢别人了。”   姜修远的猜测成了真,温楚淮真的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不知道温楚淮在失踪的这两天两夜里发生了什么,却能够感受到温楚淮对他的抗拒。   傅知越想,这样是对的。   温楚淮如果一早远离他,或许不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傅知越叫来了医生。   李主任和骨科的医生齐刷刷地都来了。   傅知越躲在门后,偷偷听他们说话。   “你这个情况,后续别太累,多休息。还有,保持精神稳定,如果出现耳鸣之类的也是正常的,这些你自己应该都知道。”   “等腰上的伤好了,就尽快安排化疗,不能再拖了,告知书你待会签一下。”   不管他们说什么,温楚淮都是淡淡的一句“嗯”。   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中途姜修远来过一次,温楚淮还是问:“这次的实验结果怎么样?”   傅知越看见背在姜修远身后的手指绞住了。   但姜修远说:“还不错。”   “跟上次的结果差别不大?”   “嗯,不大。”   温楚淮松了口气。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姜修远说,“龚老的方法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嗯。”   “您别操心这么多,先好好休息。”姜修远把那沓子告知单捧到温楚淮面前,“这个您签了,待会我给李主任送去,人家要得急。”   “先放那吧。”   姜修远停住了。   傅知越在门后疯狂给他打手势,姜修远才反应过来,温和但催促,“您签个字就行了……”   “放那。”   温楚淮声音不大,但这个情况,现在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除了傅知越。   姜修远走了,那一摞告知单,签名的地方还是空白的。   傅知越稳下一颗心,给温楚淮发消息。   【哥,你想不想吃什么?】   【不想吃,有什么想喝的没有?门口新开了一家水果店,我出去给你买点水果榨汁喝好不好?】   【疼不疼?麻药的劲过了没有?】   【我拿平板给你放电影看好不好?最近新上线的几部电影,还挺好看的,有讲你们这一行的。】   【不过肯定没有你专业,你要是看了生气就更不好了。要不看点喜剧片?】   温楚淮的手机就在床头。   傅知越能听见他手机在响,但温楚淮没拿起来看。   他好像睡着了。   印象中温楚淮很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   傅知越就停下了发消息。   他出了医院的大门,买了几杯鲜榨的果汁,又转去超市,买了几只布偶。   黄白相间的狗狗布偶,跟家里的大黄差不多。   然后开车回家,把大黄从家里接出来,安置在车后座,还带上了大黄的狗粮和日用品。   做完这些傅知越回到医院。   温楚淮还没醒。   傅知越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拿起旁边的签字笔,在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意定监护协议书”上签了温楚淮的名字。   然后偷偷拿起温楚淮的手指,在上面印了个手印。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温楚淮的笔迹,傅知越能模仿个大概。   等温楚淮醒了,就看见自己床上摆的全是毛绒玩具。   阳光撒在病床上,半明半暗中,每一只布偶都好像在冲他笑。   和家里那只活蹦乱跳的傻狗一模一样。   傻狗……   温楚淮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和傅知越的那些过往汹涌而来。   拥抱住他裹着他,告诉他他信他的傅知越。   每天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他的傅知越。   牵着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站在门口的傅知越。   拎着大包小包想要给他过年的傅知越。   ……   每一个都那么明媚,是春天的第一抹暖阳。   却在现在带上了隆冬的料峭刺骨。   疼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可能是大黄的原因,痛感没有昨天那么重。   温楚淮知道,某种程度上,这是脱敏训练的第一步。   他不能一辈子被这种恐惧操控着。   尽管他这一辈子也不是很长。   但温楚淮不喜欢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床上的布偶,眼睛亮晶晶的,阳光下深邃又纯澈。   更衬得猫在门后的那个人鬼鬼祟祟。   傅知越终究没出现在温楚淮面前。   温楚淮在医院住几天,傅知越就躲在门边守了几天。   每天姜修远会准时过来,傅知越就把自己买来的东西交给姜修远,让姜修远带回去。   和傅知越猜的一样,温楚淮醒了以后不吃东西。   姜修远买来的盒饭,温楚淮拗不过面子,吃了两口,等姜修远走了以后全都呕出来。   傅知越等温楚淮睡着了偷偷溜到他床边,发现他额前的头发全是湿的。   傅知越说不明白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是那天去车上喂大黄的时候,搂着大黄,头埋在大黄的脖子里。   再抬头,大黄脖子上的毛都湿透了,打了绺。   喂完大黄傅知越回了病房。   温楚淮没醒。   傅知越坐在床边,数着温楚淮的睫毛,拿着温楚淮刚输完液的手放进被子里。   “哥,我们好好治病。” 第97章 我不治   余下的十几天,温楚淮清醒的时候都不多。   医生说这是人体在自我修复,让傅知越别打扰,傅知越就真的不打扰。   他慢慢把自己的那些工作都挪到了病房里,后面几天还买了一个简易的小桌子放在角落,方便他在病房里敲电脑。   但只要温楚淮有醒来的迹象,傅知越就会自觉躲开,不出现在温楚淮面前。   姜修远来了,傅知越就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榨汁交给他,让他拎进去,温楚淮有时候睡醒了心情好点了,可能会喝一点。   就这么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整个医院的人都默认了傅知越在温楚淮病房里的存在,也没人多嘴去问一句,傅知越以什么身份留在这。   温楚淮出院的那天,北城下了新年的第一场春雨。   路边的小草发了新芽。   雨丝濛濛,落在窗台瓷砖碎裂留下的小水洼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水花。   傅知越的卷宗还在小桌子上,人却因为温楚淮的突然醒来,吓得猫到门后面去。   听到温楚淮很轻地唤了一声,“傅知越。”   傅知越一激灵,差点把门砸上。   他想着,温楚淮这么不想看见他,甚至都不让他近身,这一声怕也是温楚淮用来诈他的,等他出去了,温楚淮就和之前一样,让他去喜欢别人。   所以他猫在门后装死。   又听见温楚淮说了一句,“出来吧。”   “……”   “傅知越。”   傅知越就知道这是温楚淮的最后通牒。   他磨磨蹭蹭从门后出来,那么大个人,畏首畏尾的。   “哥……”   “……”   “我……我就是路过……你别生气……”   这理由实在牵强。   温楚淮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小桌子。   他没瞎,不是没看见这几天桌子上的卷宗。   那封皮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   傅知越慌乱地扑过去收拾,“那什么……我就是拿着太重了,所以借你的地方放一下……”   他背对着温楚淮,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上的残局。   连背影都是急匆匆的。   温楚淮没说什么。   十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暗暗地进行脱敏训练。   傅知越的每一次动静,温楚淮都能感受得到。   疼到现在,又恢复了有些麻木的状态。   其实傅知越是这样的,过去的十二年,只要温楚淮需要,除了一些实在调不了的工作,傅知越都会守在他身边。   像一只粘人的犬,一定要把它的下巴放在主人腿上,湿润的小鼻子嗅着空气里主人的味道,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只装着主人一个人。   这十几天,傅知越守着他,温楚淮也都知道。   傅知越那句,“哥,我们好好治病”一出来,温楚淮就知道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   温楚淮看傅知越收拾着东西。   看他收拾着收拾着,又不动了。   傅知越垂下脑袋,脊背有微微的战栗。   好像是委屈极了。   温楚淮不由得就软了语气,“你哭什么?”   傅知越摇摇头。   好像是说自己没哭。   温楚淮绕到他前面看,傅知越就把头埋起来。   那么大一个律师,哭起来跟学生时候一样,眉头和鼻头都是红的。   温楚淮叹了口气。   温楚淮说,“回家吧。”   “啊?”   傅知越一愣,第一反应是温楚淮在赶他走。   可等他转过身,没有在温楚淮的脸上看到厌恶和抗拒。   “哥……”   温楚淮避开了他的视线,“送我回家吧。”   “……”   好像窗外的雨飘进了室内,落了一地的春意盎然。   傅知越渗出来的一小颗泪珠还挂在下睫毛上,呆愣愣地望着温楚淮。   温楚淮已经动手去收拾住院时候的那些东西了。   傅知越去抢他手上的活,“哥,你坐那歇歇,我来……”   “来”到一半,傅知越想起了什么,又乒铃乓啷把那些东西撂下了。   “哥,咱不走。”傅知越蹲在温楚淮脚边,手就搭在温楚淮膝盖上,“咱留下,我陪着你,咱们好好治病。”   一往无前的傅知越,有着天底下最纯净的眼睛。   温楚淮眼睫颤了颤。   “没什么大病。”温楚淮说,“回家也能治……”   “哥,”傅知越打断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   “哥,”傅知越慢慢试探着,握住了温楚淮的手,“治病。”   “……”   温楚淮无言。   膝头上是傅知越握紧他的手,似乎想这样给温楚淮一些力量。   可是温楚淮知道,这些不过是人的自我安慰。   死亡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早晚而已。   他不想自欺欺人。   “傅知越,”温楚淮终于把话摆在明面上,“我不治。”   “哥!”傅知越高了声音,意识到以后又唯唯诺诺的,连哄带劝,“……就按照人医生说的来呗,人说化疗能治,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不遵守医嘱呢?”   “我不治。”   “温楚淮!”   “傅知越。”   “……”   温楚淮冷凝了眉目,“我说了我不治。”   “哥……”   “傅知越,我自己就是医生,”温楚淮说,“我知道化疗是什么样子。”   化疗是把腐蚀性的药水注射进身体里,不管癌细胞还是健康细胞一律杀掉。   温楚淮曾经以为自己是不怕疼的,可这一遭终究还是有些怕了。   何况脱发,面容憔悴,形容枯槁。   温楚淮不想让自己沦落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傅知越,”温楚淮把手从傅知越手里抽出来,“你能让我体面点走吗?”   傅知越就呆住了。   温楚淮就这么平平静静地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体面点走。   温楚淮才三十三岁。   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什么走不走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傅知越低下头,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到连声音都打着颤。   “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先治着呗,”傅知越笑得勉强,“再说……你自己就是医生,每天医院里那么多病人,好多家里倾家荡产都要把人留下。咱们这么好的条件,就这么放弃机会多不合适……”   傅知越劝着,温楚淮就听。   听听就算了,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小孩子哪怕即将失去的只是一个玩具,也会在心里惋惜很久的。   但时间长就忘了。   直到护士推开门,看了一眼温楚淮,又对照了一下手上的通知单——   “温医生,”护士说,“你的化疗安排在下周,这周注意好好休息,多补充点营养。” 第98章 意定监护   “什么化疗?”温楚淮说,“我没同意。”   “啊?”小护士愣了一下,又把上面的名字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没错啊,是您的名字。”   “我……”   傅知越一叠声打断了温楚淮的话,“好好好,你们安排,有什么要注意的,我待会去跟你们请教。”   傅知越比温楚淮积极多了,跳过去接温楚淮的通知单,客客气气把人家护士送出门。   门关上以后,傅知越喜气洋洋地转身进屋。   刚一抬头就对上温楚淮淡漠的视线。   “怎么回事?”   “就……意定监护嘛……”傅知越缩了缩脖子,声音很小。   “傅知越!”   温楚淮提高了音量,甚至因为生气起了微微的咳嗽。   后腰又开始隐隐作痛,温楚淮除了瞪着傅知越也做不出什么别的动作来。   意定监护,温楚淮陪傅知越参加过那么多次辩论赛,对于这种基础的知识当然清楚。   几乎等于温楚淮的命交到了傅知越手上,是去是留,都是傅知越说了算。   现在,显而易见,傅知越趁着他不知道的时候,自作主张替他签了化疗的同意书。   “那……哥,你生气了?”傅知越想去给他揉揉腰,被温楚淮一巴掌把手打开了。   于是又讨好地凑过去,把脸伸到温楚淮面前,“你生气了那要不你打我两下?”   “……”   “咱们说好,”傅知越像一只粘人的大狗,“打完了我你就不许生气了。”   “我不生气,”温楚淮冷笑,“你现在是有主意了。”   “……”   傅知越看着温楚淮的“我不生气”,琢磨着是不是该吃个熊心豹子胆把温楚淮现在的表情拍下来,让他自己看看。   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敢。   他开始转变策略,给温楚淮描述美好未来,“等你治好了,咱们还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玩,去骑马。”   “你不是想去海边吗?等你治好病,估计也是夏天了,咱们去海边冲浪,还有椰子树,到时候椰汁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还有啊,还有大黄,”傅知越拿过一只布偶,放进温楚淮怀里,“它才刚成年,还有好多养它的注意事项,我都不知道。”   “你住院的这十几天,它就睡在车后座的,整个狗都瘦了一圈,你忍心让它刚见到你没多久,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能说的都说了,只换来了温楚淮冷声命令,“去把那个同意书给我要回来。”   “……”   “……”   “……不行……”傅知越说话的腔调黏黏糊糊的,但态度很坚决。   拒绝了温楚淮以后又跟条蛇一样缠上去,“哥……哥,你就听我一回吧……”   “你不去拿,我自己去。”   “那你去吧。”傅知越干脆开始耍赖了,“你去拿,拿了就说是我冒充的你的签名,到时候人家追究起来,我大不了这个律师证不要了。”   “……”   “还有你们医院,你们医院病案上也有记录吧,为什么昏迷状态下的人能签意定监护协议书?他们还按照这个协议书给你开化疗通知单了?”   温楚淮撑着床边想起身的手松开了。   傅知越还在耍赖,“到时候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我和医院都得承担责任。你去吧,现在就去!”   温楚淮就彻底不动了。   他不难想明白,为什么医院的人,这么熟悉他的字迹,明明知道他那个时候醒不了,还是默认了那份意定监护协议是他自己签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让傅知越替他决定了生死。   好像很多人都希望他活下来。   无论是想因为实验、资金、利益关系,还是一些情感上的不舍。   至少都是希望他继续活下去的。   可如果他就这么贸贸然就坐实了那份意定监护协议是傅知越签的,一旦出了事,傅知越第一个脱不了干系,追究下去,医院就是第二责任人。   而温宏胜和赵梅,到时候又会用他的死做什么文章,给别人添多少麻烦。   温楚淮不知道。   傅知越这一招玩的是真的釜底抽薪。   也真的疯得很有傅知越的个人风格。   在温楚淮对他那般冷言冷语之后,依旧敢用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去赌温楚淮会对他心软。   赌温楚淮不会去戳破那份意定监护协议的真实性。   他也确实赌赢了。   温楚淮不但没去戳破,为了不给以后埋下祸端,温楚淮还亲自又出了一份意定监护协议给医院送去。   傅知越看温楚淮拉着一张脸,极力克制想要翻白眼的欲望,温文尔雅地对负责的同事交代:“上次交过来的那张签的不太好看,我拿回去,你们留这一张。”   傅知越躲在后面,笑得嘴角和太阳肩并肩。   觉得这样硬扯理由的温楚淮,也好生动。   怎么都比躺在病床上病恹恹的温楚淮好。   把那张傅知越冒充签名的意定监护协议书撤回来,温楚淮转身,就看到倚在门框上的傅知越咧着嘴朝他笑。   温楚淮:“……”   他本就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如今对上傅知越这个表情,只微微皱了眉头。   越过傅知越的时候一巴掌把那张协议书拍在傅知越脸上。   低斥:“胡闹!”   傅知越吹了一下粘在额头上的纸,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总能把温楚淮重新捂热的。   两人又去了李主任的值班室。   李主任刚检查完今天最后一位病号,见温楚淮和傅知越走进来,也站起身来迎接。   “化疗的时间都知道了吧?”李主任根本不提意定监护协议书这件事,“这几天吃饭多吃流食,喝点小米粥,吃点南瓜,还有黑加仑,里面也有抗癌的成分,这些你自己就是医生,你应该也知道。”   温楚淮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只是蹙眉,低声埋怨:“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们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第99章 他不是小孩子   “谁啊?”李主任装傻充愣,“谁不懂事?”   “……”   “……”   值班室静默了将近一分钟,李主任终于又开了口。   意味深长,“楚淮啊,他三十了,不是小孩子。”   “……”   这个“他”,是傅知越。   傅知越今年三十岁了。   换成健康的伴侣关系里,傅知越已经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时候。   “楚淮,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是一段关系想要长久,不能一方总把另一方当小孩子来看。”   李主任眸色深深,“他可以依靠你,但反过来,你也可以依靠他,这才是一段能长久走下去的感情。”   温楚淮没再说话。   傅知越疯子一样的做法,突然有了别的方式的解读。   “行,只要你也同意化疗,”李主任拍了拍温楚淮的肩,眼睛却望着傅知越,叮嘱,“那也可以出院,别总在医院里呆着,总在医院呆着人心情压抑。”   “傅律师,”李主任扶在温楚淮后背上的手轻轻使力,就把温楚淮带到了傅知越面前,“那我们医院的顶梁柱,就交给你了,你可务必得把人好好给我们送回来。”   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不放心的老父亲。   傅知越连连点头,“您放心,您放心……”   傅知越说不出什么花团锦簇的颂词来,最大的承诺大概就是三个字——   你放心。   他收拾了温楚淮的东西,跑上跑下,办好了温楚淮的出院手续,又去药房拿了药。   温楚淮在病房里等着,所有手续办完了,东西也拿到楼下,等傅知越开车过来,温楚淮站在医院门口。   路过的同事和病人有的认识他,跟他打招呼。   “温医生。”   “温医生出院了。”   温楚淮一一点头回应,对临时换了其他医生的患者,温楚淮也温言解释清楚。   “王医生也是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医生,您这问题不算太大,经过治疗是很有可能康复的……”   这么站着聊了一会,刚刚愈合的骨头开始不堪重负,患者终于放下了心离开。   温楚淮和颜悦色地把人送走,目送那人挤进了医院一楼大厅汹涌的人潮,才反手撑住身后的桌子。   好在傅知越很快就来了。   来了的第一件事是扶住温楚淮的胳膊。   “哥,”傅知越小声,“你先上车。”   “那些东西……”   “都不是值钱的,你先到车上,我来搬。”   傅知越到底顾及温楚淮在公共场合的颜面,声音和动作都不大,也没引起谁的注意。   到了车边,终于等来了温楚淮的大黄格外热情,甩着舌头就想往温楚淮身上扑,被傅知越一条绳拴在了后座,还是不甘心地想往副驾驶的温楚淮身上跳。   傅知越一路开车送温楚淮到楼下。   小区的门卫,傅知越在温楚淮住院期间过来特意关照过,温宏胜和赵梅以后都进不来。   把温楚淮的东西全都搬上楼,傅知越牵着狗,结结巴巴,“那……哥,我就、就先走了,我……”   温楚淮冲大黄抬了抬下巴。   小狗收到了眼神指示,整个狗更加兴奋,小尾巴啪嗒啪嗒抽在傅知越腿上,像是在催促着傅知越再主动一点。   可是傅知越不敢了。   他的勇气只够支撑他完成那份意定监护协议。   “你这几天多休息,别、别太累了,你听医生的话……”傅知越拉着牵引绳的手指搅在一起,“明天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给你做好了送过来……”   话说到一半,温楚淮说:“进来吧。”   “啊?”   “你上次的那张照片。”   “……”傅知越听见自己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温楚淮说:“在哪拍的?”   傅知越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   照片?   什么照片?   他最近给温楚淮发照片了?   最近的事情太多,年后律所的工作也堆积而来,再加上心情一直在坐过山车,以至于傅知越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楚淮看着他懵逼。   “你什么时候在这个小区有的房子?”   “……”   一句话,醍醐灌顶。   但也戳破了傅知越的那点小心思。   他支支吾吾。   或许是前后的落差太大,尽管还考虑着温楚淮的病情,尽管不合时宜,傅知越依然有一种牛郎织女终于在七夕这一天相会的感慨。   两个楼栋,在过去的一个月,中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吹过风,下过雨。   唯一没有一个途径,能让他越过那片虚空到温楚淮这里。   如今倒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可这个理由是温楚淮命不久矣,对什么都已经看开了。   傅知越宁可不要这个理由。   “我……”傅知越收起了全身硬茬的毛,头顶不存在的两只耳朵都好像耷拉下来,实话实说,“我当时不知道哥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但是我不想跟你分开,所以我就……”   “你就买个隔壁楼层,每天这样监视我?”   “我没……”傅知越张口就想狡辩,对上温楚淮的眼神,又收敛了,“我……有时候站在阳台看看……但是我没监视,真没有,监视器也没有……”   “你倒是敢。”   温楚淮似乎是冷哼一声,傅知越也没听清。   但他跟在温楚淮身后进了门。   不是过年时候那样,惊弓之鸟一般窜到客厅最里面。   他撒手让大黄先闯进去,自己在玄关换了拖鞋,关上门,再弯腰把他自己和温楚淮两个人外出穿的皮鞋都整齐地摆进鞋柜。   大黄在迈巴赫后座蜗居了十几天,眼下回到熟悉的地方,一个猛子扎进自己的狗窝里疯狂打滚。   “哥,医生开的地塞米松片你吃了吗?”   “咱们晚上简单吃点,吃完出去绕着小区走一圈,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我看了,是家连锁店,里面的水果品质不错,咱们去买点回来,李主任不是让你吃点黑加仑吗?”   “哥,家里的榨汁机被你收到哪里去了?我拿出来刷刷洗洗?”   “哥……”   “哥……”   “哥……”   整个房子里都回荡着傅知越的声音。   还是带着年少者的朝气蓬勃,只是细听,能听见那声音终究和少年时期不一样了。   像是无根的雾霭中不知何时生长出了参天大树。 第100章 道是寻常   吃完饭两人下楼。   说是下楼散步,但温楚淮的腰其实支撑不了他走太久,两人去了趟水果店就准备回去了。   傅知越牵着狗。   大黄流浪了很久,又加上比格犬的天性,学不会随行,走几步就暴冲一下。   到了水果店门口,傅知越就把大黄拴在门口的石墩子上,跟温楚淮两个人进店。   刚刚开春,应季的水果其实并不太多,很多是冷库里拿出来的,傅知越一边拿手机查,什么东西该买,什么东西不该买,一边把该买的那些放进购物车。   中间律所打来了电话,傅知越接了,声线是完全不同于在温楚淮面前时的沉稳。   “你看一下公司那边提供的数据,让他们加盖财务公章,提交人盖公司章和法人章。”   “数据有看不懂的地方跟会计核对一下,起诉状拟好发给公司确认一下。”   “嗯,对,降低自身风险……”   简单说了几句,说得很细,操作性也很高。   傅知越,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带教律师。   有能力,有手段,有耐心。   温楚淮在一边看着,看得挂了电话的傅知越有点不好意思,“哥,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温楚淮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直白得过了头。   “……没事。”   只是感慨,曾经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鬼,似乎真的不需要倚仗他了。   傅知越在餐厅定了饭菜,每天定时往家里送,还有各种新鲜的水果。   这么多年,傅知越第一个熟练使用的厨房设备是榨汁机。   他在医院里翻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书,都是菜谱,傅知越找水果店先榨了汁尝尝味道,温楚淮其实好养但也不好养。   他什么都能吃,就导致对什么东西都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喜好。   但是注意观察能看出来,有的东西温楚淮会吃的很快,有的温楚淮就放那,不到最后期限都不太会动。   所以果汁里要加多少糖,放多少水果榨出来的果汁比较清淡,傅知越都试过一遍。   温楚淮喝了一口放在那的,傅知越就有意无意绕过去,把剩下的都喝了。   温楚淮从书房出来发现自己剩下的那些果汁没了,就去问傅知越。   傅知越逗着狗,装傻充愣,“啥?你说那一杯啊,我刚刚遛狗回来,渴了,就喝完了。”   温楚淮:“……”   “你想喝吗?想喝的话我再给你做。”   “……”温楚淮转身就走,“不用了。”   傅知越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他跟在温楚淮身后,“哥,其实你不喜欢可以直接跟我说的,我下次改。”   回应他的是温楚淮把书房的门关上了。   傅知越摸了摸差点被撞扁了的鼻子,坚持不懈地推开温楚淮书房的门,“那哥,我们晚上喝点香蕉牛奶,再蒸点南瓜,行不行?”   “随你。”   “别随我啊,”傅知越粘着温楚淮,“是香蕉牛奶不喜欢?还是南瓜不喜欢?”   “……”   “牛奶?”   “没有。”   “南瓜?”   “……没有。”   “好,那就不蒸南瓜了。”   傅知越反应比谁都快,摸清温楚淮的诉求,在温楚淮眼刀飞过来之前,把一盘黑加仑“嗖”一下递到温楚淮桌面上。   “那我先出去了,哥你过个十分钟下来吃饭,吃完饭吃药。”   就这么循环往复地,傅知越一点一点摸着温楚淮的习性。   中间拗不过温楚淮的坚持,傅知越送温楚淮去了医院实验室。   只是到了实验室门口,温楚淮被白子萱几个人拦下来。   几个小孩手拉手站成方队,对温楚淮严阵以待,说什么都不让温楚淮进去。   “老师您回家,等治疗结束了您再来。”   “就是,实验室里面环境不好,万一有什么对您身体不好的怎么办。”   “您放心吧,有我们在,您就专心治病。”   “快快快,傅知越,你快带着老师离开。”   一群之前跟傅知越斗鸡一样的小孩,不知怎么了,现在跟傅知越同仇敌忾。   温楚淮看着平日里自己掌管着钥匙的地方,今天被隔绝在外,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我进去看一眼。”温楚淮要拨开他们,“里面的东西我都熟悉,有没有危害我心里清楚。”   “不行!退!退!退!”白子萱仗着自己年纪小,和傅知越一样,玩起了撒娇耍无赖的那一套,把温楚淮推出了走廊。   温楚淮无奈,但又不好跟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被推出去了也只能一笑了之。   温楚淮退而求其次,“那把你们这两周的实验报告发给我看看。”   “实验报告啊……”白子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瞅了一眼温楚淮的脸色,爽快答应,“那老师您先回家,我们今天下班了,回去电子版发给您。”   这话也没什么毛病。   温楚淮虽然觉得不太妙,但也只能选择这条路。   当天晚上,白子萱信守承诺,把这两周的实验报告发了温楚淮邮箱。   温楚淮点开看了,是很长很详细的实验报告,还附了几百张的图像,一张一张看过去,整体来说,比上一次的实验结果又有了很大的进步。   中间傅知越过来,一手撑着温楚淮的座椅靠背,一手撑着桌子的边缘,看那些图片,“天,真不知道你们医生都是什么视力,这些图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怎么就是不同的实验结果了。”   谁也没想到傅知越此时无心的一句话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至少此时的温楚淮还是满意的。   这次的实验成果算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好消息。   没什么事做,每天休息的日子,温楚淮其实过不惯,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阳台的几盆花熬过了这个冬天,终于能搬到外面接受新鲜的雨露滋养。   温楚淮看了会书,坐了一会,坐的腰痛,干脆起来在家里溜达溜达,准备把花搬到阳台上去。   傅知越一进来就看见温楚淮弯腰准备去搬东西。   甩下扑他要他抱抱的大黄,傅知越撑着沙发跳到温楚淮身边,把温楚淮手里的活抢下来。   温楚淮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   “我来搬。”   “那我干什么?”   “你负责夸我搬的好。”   “……”温楚淮无语,半晌评价了一句,“从哪学回来的这一套。” 第101章 再也别想甩开了   这么多年,温楚淮大男子主义惯了,也爹惯了。   他看着傅知越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就好像把小时候的自己又重新好好养了一遍。   以至于忘记了傅知越今年也三十岁了。   如果在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里,也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   “傅知越。”温楚淮突然唤他。   傅知越正往阳台上搬着仙人掌,“嗯?”   温楚淮想问他,如果他这次真的就醒不过来了,傅知越要怎么办。   可是这种话对于温楚淮来说太矫情了。   更显得患得患失。   “没事。”   “……”   温楚淮站起来,去接了杯水。   杯子里的水平面缓缓上升,身后突然贴过来一个灼热的胸膛。   “哥,”傅知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一定得好起来。”   “……”   “不然我就跟你一起,下辈子也缠着你。”   “哒——”   疯子一样说的话,却让温楚淮按在出水口按钮上的手指一抖。   热水从水杯里溅出来。   明明傅知越与他之间还有半步之遥,他却好像能感觉到傅知越极速跳动着的一颗心。   温楚淮接满了一杯水,状似毫无反应地从傅知越身边路过。   “疯子。”   “是啊,”傅知越也转过身,看温楚淮走到了客厅中央,打开电视,“只有对你的时候,我就是个疯子。”   “……”   “哥,”傅知越说,“你再也别想甩开我了……”   夜凉,又起了风。   风撩动了纱帘,阳台上的几盆植物微微颤动。   温楚淮没再提不愿意化疗这件事,但傅知越看到温楚淮有时候会在流理台前洗完脸,站一会。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傅知越心念一动,就走到温楚淮身后。   如今,他比温楚淮还要高半个头,站在温楚淮身后,客厅的光投进来,温楚淮就被笼在他的阴影里。   “哥,”傅知越垂眸,看见他只有一个旋儿的发顶,“怎么了?”   “……没什么。”   温楚淮转身想离开盥洗室。   刚一转身,又被傅知越牵着手腕拽了回来。   “哥,”傅知越兴致勃勃,手指绕着自己日日打理的头发,“我想把这玩意儿剃了。”   温楚淮:“……”   傅知越迎着他的目光,“到时候我就是天恒看着最不好惹的崽。”   温楚淮对此的回应是——   “神经。”   “真的哥,”傅知越跟在温楚淮身后出了盥洗室,老和尚念经一样碎碎念,“人家都说光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我长这么好看,剃了光头肯定也好看。”   “……”   “再说了现在那么多卖假发的,我看了好多她们小女生戴的长假发也好看,到时候我买两顶回来,让你体会一下一夫一妻的快乐。”   “……”   就这么吱哇乱叫着,很快到了温楚淮化疗的日子。   化疗的那天,天气很好。   傅知越联系法院,把那天的开庭时间调了一下,自己送温楚淮去了医院。   化疗室门口,白子萱和姜修远为首,一群小孩早早在那等着。   倒是没占用门口家属和病人等待时坐的椅子。   就是一群人这么虎视眈眈地站着,有的还穿着工作时候的白大褂,看着就更吓人了。   以至于温楚淮出现在走廊尽头,一群人迎上去,接温楚淮到了化疗室门口,旁边不明所以的病人和家属看着温楚淮的表情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能在这样的大医院被这么多医生关注,这个年轻人到底病得多严重。   但一群小孩全然不觉。   叽叽喳喳地,问着温楚淮的动向——   “老师你今天早上吃饭了吗?”   “李主任开的地塞米松有没有按时吃?”   “体重报一下,我们要做记录……”   其他的都还好说,就最后李俊昊的这么一句,温楚淮终于没忍下去,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干什么?什么时候你们成肿瘤科的人了?”   “哎呦——”李俊昊一捂脑袋,委委屈屈地瞅向白子萱,“你看我就说老师是不会理我们的吧……”   白子萱对上温楚淮,也害怕,但她知道温楚淮这人,实际上就是嘴上不饶人。   于是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请病人配合我们的工作。”   温楚淮又抬手。   白子萱一缩脖子一眯眼,决定扛过一阵是一阵。   像极了明知道乱叫会被主人赏一逼斗,还要犯贱叫一声,叫完的那一瞬间开始缩头闭眼做窝囊废的小狗。   就这么笑着闹着,倒是把原本沉重的气氛冲散了不少。   没过一会有人出来报了温楚淮的号码,通知进去准备。   傅知越能看到温楚淮刚才的笑意淡了下来。   傅知越喊了一声护士。   “那个……我……”傅知越指了指温楚淮,又指了指自己,“我能进去陪同吗?”   “……”   “我是他……我是他弟弟,”傅知越按下温楚淮的阻拦,大庭广众之下,关系似乎点到为止,“我进去陪陪他行吗?”   “傅知越!”   “哥你先别说话。”   “……”   堂堂温医生,也终于有一天,会被一个看起来比他年轻些的男生,这么斩钉截铁地剥夺了说话的资格。   连护士都惊了一下。   视线在温楚淮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护士淡淡撂下一句,“行,去那边填个申请表,做好防护。”   “傅知越!”   温楚淮声音都冷了。   傅知越卖萌,“哎,哥,你还缺什么你说。”   “你……”温楚淮伸手不打笑脸人,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你在外面等着,不许进去。”   “那不行,”傅知越摇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哥,你换个要求。”   “……”   “没要求我去填表了。”   傅知越一溜烟跑了   直到后来,傅知越都很庆幸。   还好那时候他没什么都听温楚淮的。   还好那时候他摸透了温楚淮的脾气,自作主张。 第102章 陪他   化疗的药是不能直接静脉注射的。   将近四十厘米长的管子,从上臂一路通到心脏,药物注射到心脏,再由心脏收缩,随血液供到全身。   前期就像是一个小手术。   李主任和肿瘤科的主任都在化疗室里,拿出那根管子的时候傅知越下意识把温楚淮挡住了。   “你们……”傅知越声音都有些抖,“你们这是干什么……”   “傅知越。”   温楚淮熟悉这套流程,在傅知越身后喊了他一声。   傅知越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也知道为什么温楚淮说,“你能让我体面点走吗?”   软管是随身带着的,温楚淮的血管比常人的还要再细些,活动必然比常人更受限。   比普通输液针粗了几倍的针筒接在化疗的软管上,被黑色的遮光罩蒙上的化疗药通过针筒一点一点泵进心脏里。   温楚淮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眼睛从看着那袋化疗药挂上去,到后来慢慢闭上了。   指甲上原本因为气血不足还有的淡淡紫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哥……”傅知越有点慌,渗着掌心冷汗的手轻轻地去盖温楚淮的额头,“你怎么样?”   温楚淮动了动唇,似乎很想像往常一样说一句没事,可是没有声音。   倒是旁边李主任拍了拍傅知越的肩膀,“你别跟他说话,他现在没力气搭理你。”   化疗本来就是折磨人的过程,尤其是等这种腐蚀性的药水进入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是从骨头缝里都透出来的疼。   好多人熬不下去,化疗到一半,就自己放弃了。   “你待会出去租个轮椅,”李主任小声给傅知越支招,“在医院人来人往的,你也不好总是抱着他走来走去。”   “好,我待会就去。”   傅知越记下了,没离开温楚淮半步。   等今天安排的化疗结束了,粗长的针头从留置在体内的管子口拔出来,傅知越又记下了后面的注意事项。   温楚淮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睛。   就连眼球也好像被药水腐蚀了,热辣的,带着隐痛,碰到外界强光的那一刻又防御地闭上了。   “哥……”傅知越过来,搀住了温楚淮微微发颤的手,“你……”   大概是被这么久的疼痛刺激到了,温楚淮下意识想说一句,“我都说了,别让我沦落到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可对上傅知越殷切的目光,原本的抱怨就咽了回去。   温楚淮说:“没事。”   “……”   “跟你说了让你别进来。”温楚淮低声道,“把防护服穿好。”   化疗的过程中多少带着对人体不好的辐射,所以医院里默认的规矩,没有成家没要孩子的年轻人,一般是不让踏进这个屋子的。   傅知越这种傻大胆,不知道厉害。   “知道了哥,我穿好了,”傅知越把他从床上扶起来,也小声回答,“再说了,我又不准备要孩子,这东西对我影响没那么大的。”   温楚淮乜了他一眼。   傅知越绞尽脑汁揣度着温楚淮的意思,“还是说,哥,你想要个孩子?”   “……”   “那不行啊,咱俩也没这本事。”傅知越越想越天马行空,想到后来居然露出一丝傻笑,“不过哥,我想了一下你带孩子的场面,肯定特别美……”   想想家里有个还没有温楚淮腿高的小豆丁,穿着连体的毛茸茸的衣服在家里跑来跑去。   温楚淮这种操心的性格,肯定一边嫌弃,一边又要暗中观察小豆丁别磕着碰着。   别扭又温柔。   “哎呦!”   特别美的温医生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一巴掌打破了傅律师满脑子的粉红泡泡。   “真的,哥,你要是想要孩子的话,我们可以去收养一个。”   “不过按照目前国内的法律,我们俩收养不了小女孩,只能收养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实在太皮了,我怕我到时候忍不住跟他打起来。”   不知怎么的,从傅知越知道他的病情以后,就变成了个话唠。   虽然之前傅知越的话也多,可没像现在这样,一个没什么结果的问题上能给他分析个几千字的论文出来。   唠的温楚淮连疼都先放下了,只想让他赶紧闭嘴别再出馊主意。   李主任来查房的时候,傅知越正好出去租轮椅。   看着被布置一新的办公室,李主任很感慨,“都说你是个工作狂,把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家。得,这下好了,真成你家了。”   温楚淮靠在榻上,没了傅知越的吵吵闹闹,疼痛无孔不入,也疼得他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不过好在你这次化疗的结果还不错,各项指标都有往正常值上靠近的趋势。”李主任把这次的检查结果放在温楚淮面前。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化疗期间白细胞很少,你几乎没有什么自愈能力和凝血能力,要注意,不要让自己磕着碰着。”   “还有饮食方面一定要清淡,开的地塞米松是止吐的,这你也知道,别到时候大病治好了,留下个食管反流的小毛病。”   “这段时间厌食、脱发都是很正常的,等熬过了治疗期就好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实在不行……”李主任嘿嘿两声,“你不是有那个弟弟吗?让他陪着你一起把头发剃了。”   温楚淮:“……”   他一直静静的听着,听到现在额头终于滑下了几根加粗的黑线。   脑子里是前几天傅知越食指绕着自己的头顶——   “哥,我想把这玩意儿剃了。”   “我看了好多她们小女生戴的长假发也好看,到时候让你体会一下一夫一妻的快乐。”   北城是有些人杰地灵在身上的。   几乎是在温楚淮脑子里刚刚出现傅知越的声音时,傅知越推着轮椅进来了。   温楚淮不知道他是出去租轮椅,看见轮椅的那一刻就拧起眉头。   “你推这东西来干什么?” 第103章 未来   傅知越把轮椅推离了温楚淮的视线范围,“人家李主任建议的,你就听人家的吧。”   “我不用。”温楚淮还是倔,“就这几步路,不值当占用医疗资源。”   “不占,咱不占,”傅知越没硬顶温楚淮,说他化疗完了路都走不了,“这轮椅我从外面买的,人家店家又不缺货,巴不得想要我给他的这单生意呢。”   温楚淮:“那你去给它退了。”   傅知越:“退不了,又没有质量问题。”   温楚淮:“那你……”   傅知越:“……”   病中的温楚淮,其实脾气有点奇怪。   他强大惯了,所以什么时候都不想把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所以对于一切需要借助外力而不能由他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他都有些抗拒。   他想,办公室跟化疗室之间的这段路,他这么多年走了无数遍。   熟悉到他闭着眼都知道走了大概多少步的时候,要转身去电梯间。   进了电梯以后,哪一排哪一列的按钮是化疗室对应的楼层。   出了电梯以后就大概走多久能到化疗室门口,中间可能会经过几个病房,会经过护士站,会经过医生的值班室。   怎么就突然有一天要坐着轮椅才行了。   傅知越一点都不怀疑,等到温楚淮老了,一定是那种,犟着头不肯服老,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还要出去散步的小老头。   没耐心的会觉得这人真不让人省心。   可傅知越是在他的庇护下长大的。   傅知越知道,就因为温楚淮这样的性格,他才能在温楚淮的羽翼下安心成长那么多年。   这性格可爱死了。   哪怕是生气了,傅知越也有办法顺毛捋,“真退不了,哥,再说这也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   温楚淮闭上眼睛,那意思是不听他狡辩。   傅知越大脑急速运转,“而且轮椅也不是给你买的,我也能用,出化疗室你坐,进化疗室之前我坐,我歇歇。”   这说的都不是人话。   李主任瞠目结舌,理解不了现在小年轻的脑回路。   但温楚淮很吃这一套。   至少傅知越这么说了以后,温楚淮对轮椅不是那么抵触了。   傅知越还是喜欢榨汁,开春的草莓和车厘子,不要钱一样往办公室里抱。   “都是人家现摘的,树上熟的,没打催熟剂。”傅知越洗好了水果,摆在温楚淮面前,没什么力度,但不容拒绝地把温楚淮正在看的文献抽走了。   温楚淮眼睛跟着那份文献走,“你……”   “你吃点,吃完了睡一觉,醒了以后我们出去遛遛,大黄在车后面等着呢。”   傅知越把文献放回书架上。   提到大黄,温楚淮又没有那么强硬了。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傅知越在生活上的能力确实提升了很多,以前的傅知越连水果也不太会买。   橘红色的夕阳里,傅知越推着温楚淮,暮光将他们的倒影叠在草地上,拉了很长很长。   他们寻了一个小花坛,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出来,倒是留了一片清静。   傅知越拉住温楚淮的手,似乎只有在这样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才能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的爱意宣泄出口。   “哥……”傅知越目光灼灼,“我……”   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他做了很多错事,一步一步把温楚淮逼到这个田地。   他是罪该万死的,可温楚淮还是愿意给他这么个弥补的机会。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最多只会换来温楚淮的一句——   “没事。”   温楚淮委屈自己委屈惯了。   这一遭后,傅知越多多少少去调查过温楚淮曾经生活过的家庭。   一个重男轻女极度宝贝自己儿子的奶奶。   一个从小被宠坏,动不动就发脾气,酗酒,一事无成还总幻想着一步登天的父亲。   一个单亲穷苦家庭长大,脾气古怪,爱慕虚荣还执迷不悟的母亲。   温楚淮的前半生,都在顺应这个家庭。   他像是被放在一个名为“好孩子”的模具里的非牛顿流体,“好孩子”的模具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六边形。   温楚淮把那个六边形填满了。   可挤压的情绪早就在犄角旮旯扭曲的家庭氛围里,一路滑落至无尽深渊。   傅知越知道这种情况,不应该试图把六边形的模具摆的更规整,而是应该把阴暗里那些温楚淮想要掩藏的情绪兜起来。   “哥,咱们好好治病,”傅知越温热的指腹摩挲着温楚淮酸痛的指节,“等治好了病,我手头的工作也清一清,咱们出国,找个合法的地方,把咱们的结婚证领了。”   他摸着温楚淮无名指上那一圈浅浅的白,终究是没有脸再把过去的那枚戒指就这么若无其事,原封不动地重新戴回温楚淮手上。   “我找人重新订个戒指,”傅知越说,“戒指里刻我们俩的名字,等我们俩领证那天亲手给你戴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素圈就不要银的了,换成铂金的。上面还能嵌钻石,哥,你想嵌多大的?”   “钻石的大小,我一直是拿不定主意。太大了,我担心你嫌弃它太女性化,但是那种小碎钻又不值什么钱。”   “回头设计师把设计图发来,我发给你看看,看看你喜欢哪个款式。领完了证我们就办个婚礼,我看国外有挺多小孩,长得都可漂亮了,到时候借两个过来当花童。”   ……   傅知越在微醺的暮色里,畅想了很多他和温楚淮的未来。   在这一点上,傅知越和温楚淮是很像的。   他们都喜欢把事情做到万无一失了,再把成果宣告出来。   可有些人有些事是等不起的。   那句话说的很对,“明天和意外,不知道究竟哪个先来。”   但两个人当时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温楚淮是得过且过。   傅知越是犹自筹谋。   化疗的过程很漫长,一秒钟拆成一年那样煎熬。   温楚淮能坚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到后来可能还没下病床就没了意识。   傅知越次次陪着,推着轮椅进去,化疗结束了,等管子抽出来,温楚淮缓一会,无意识的发抖没有那么严重了,傅知越就把温楚淮抱到轮椅上,推回办公室。   就这么循环往复,温楚淮的气色越来越差,等到傅知越守着温楚淮甚至不敢合眼的程度,终于等来了李主任的通知——   “前期化疗结束,准备这周六手术了。” 第104章 想要自由   这句话像一声胜利的号角。   对于外行人来说,只要前期的化疗结束了,在他们心里,就意味着全身扩散的癌细胞被控制住了。   就意味着,只要一个手术切除了病灶,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一直悬在脖子上的刀也撤下了。   对于傅知越来说也是这样。   傅知越躲在温楚淮身后,头埋进掌心里,眼泪很快盈满了手心。   缓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甚至大脑都有从长期的压力底下解放出来的松快。   他鼻头红红的,去接李主任手里的通知单,像是接到了什么特赦,“给、给我吧,谢谢你们,周六还让你们加班……”   李主任拍了拍傅知越的肩膀,对温楚淮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还是没见过风浪。”   温楚淮坐在椅子上,看着傅知越又哭又笑,有些无奈,抬手拍了拍傅知越的后背。   “别哭了,这么大的人了。”   傅知越点头,又仔仔细细把那份检查报告看了一遍。   好像这样能确定眼前的不是一场梦。   “好了,知道你是个肯在专业上下功夫的人,但是我们医学,也不是那么容易能看懂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如让温医生给你解释。”   “他不给我解释。”傅知越囫囵把那些看完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我晚上回去再看,要是有什么不懂地再跟您请教。”   “那这可是温医生的不对,”李主任玩笑着替傅知越打抱不平,“温医生,咱们堂堂的首席律师,怎么在你那什么事都瞒着不让人家知道?”   温楚淮只是笑了笑,轻轻推了傅知越一下。   傅知越就把李主任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办公室。   掩上办公室的门,傅知越终于表现出一丝惶恐来,“那……李医生,这个手术做完,是不是就没什么事了?”   “这个……”李主任有些为难,“谁也不敢跟你保证。有些医生说能活几年,最后寿终正寝的也有。有些医生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回家没多长时间人就没了。”   “……”   李主任看着傅知越又灰败下去了的脸色,赶紧宽他的心,“但是你思想负担也别这么重,小温他自己毕竟就是医生,这些注意事项他也清楚,平时多注点意……”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或许李主任自己也知道,温楚淮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做了手术,能健康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是很大。   但总归能活着,人生就还是有希望。   匆匆安慰了傅知越几句,李主任离开了,留下傅知越一个人站在温楚淮办公室门口。   失魂落魄的。   后来是温楚淮在里面等了太久,自己把门拉开。   正对上门口傅知越红通通的眼睛。   温楚淮有些责怪,“干嘛站在外面不进去?当门神?”   “没有……”傅知越嗓音都是哑得,却还是挤出一抹笑来,“我刚刚在想,我们去哪里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庆祝哥你终于坚持过化疗的阶段,只要好好攒点力气,咱们做完手术,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傅知越这人,不喜欢画饼。   当上司的时候也不会像其他领导那样,天天给手下的实习律师画饼,画完了又不兑现。   可是面对温楚淮,傅知越的饼画的又大又圆。   那天晚上,傅知越带温楚淮去了海边。   刚开春的海边没有多少人,更何况还是晚上,沙滩上空空荡荡的,灯塔破开海上的薄雾,兀自做着海上航船的启明星。   “哥,这是内海,”傅知越把一条小毯子盖在温楚淮膝头,牵着大黄,坐在温楚淮的轮椅边,“等你做完了手术,病好了,我们就去南方,那边的海更好看。”   温楚淮没说话。   他静静地眺望着薄雾里航船的巨大身影,听着海浪涌上沙滩,又带走沙粒。   大黄也出乎意料地没再到处乱跑,它坐在轮椅旁边,顺着温楚淮的方向,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暗蓝色海面。   傅知越伸手,轻轻握住了温楚淮冰凉的指尖。   在这种无人的角落,见不得光的爱意肆意生长。   之前的龃龉也好,恶语也罢,都好像成为泛黄缺角的旧照片,不再为人所记起。   傅知越知道,那是因为温楚淮过往的三十多年,太贫瘠了。   他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了那么少。   所以只要后面有人愿意给他一把糖,不管这个人之前多么恶劣地对待过他,温楚淮都会不计前嫌。   傅知越想,哪怕温楚淮现在跟他闹一闹脾气,再给他几个巴掌,把旧事重提也好。   可是温楚淮没有。   他不像他。   他从来没有被人给过任性的资本。   温楚淮突然开了口,“傅知越。”   “嗯?”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把骨灰洒在海里。”   “哥……”温楚淮的声音很静,却吓得傅知越一惊。   一惊之后,就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哥。你没听今天李主任说嘛,说你的情况控制得很好,只要你做完了手术,就能……”   傅知越说不下去了。   他垂下头,不想让温楚淮看见自己的眼泪。   可有些事情不由他。   滚烫的水珠落在温楚淮冰凉的手背上,温楚淮不是感觉不到。   他抬手,揉了揉傅知越的头。   相比于傅知越的崩溃,温楚淮显得冷静得多。   “这辈子做人做够了,”温楚淮甚至可以算得上洒脱,带着笑地望向低空盘旋的海鸥,“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想做海上的一缕风。”   “……”   “傅知越,”温楚淮说,“我想要自由。”   温楚淮极少对谁提出过什么请求,只有这一次。   温楚淮被送去火化的那天,傅知越想,是不是所有动物都一样,在噩耗来临之前,心里总是有预兆的。   “我答应你,哥。”傅知越忍下了眼泪,“但是你也答应我,没到最后,咱们谁都不能放弃。要是……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了,我……”   他没说下去。   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去一把沙砾,每句话都带血。 第105章 合同不能签   温楚淮是个闲不住的,何况资本在赚钱的机会上从来都不愿意等。   几乎是在温楚淮暂停化疗的第二天,院长就给温楚淮打了个电话,说长林医药一直想要跟医院合作。   听姜修远他们说,最近实验室的进展还很顺利,所以想把温楚淮和长林医药双方叫在一起,看能不能达成共同意向。   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温楚淮在负责,能不能合作,和谁合作,当然也要温楚淮点头才行。   所以傅知越拗不过温楚淮,还是送他来到医院,自己匆匆去律所处理点紧急事务,让温楚淮有什么事打他的电话。   “温医生,这是长林医药的负责人,赵总。”院长给双方做着自我介绍,“赵总,这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也是行业精英,温楚淮温医生。”   温楚淮让傅知越把轮椅推出去了,他还是坐在办公室的办公椅上。   办公室的环境干干净净,冰冷的铁柜子里,摆着满满当当的参考文献和专业书籍。   柜子上摆着两盆吊篮,开春了,气温回升,吊篮的枝蔓也开始苏醒,丝绦一样从顶上垂下来,倒是给纯色的办公室添了一丝生气。   温楚淮笑了笑,骨骼嶙峋的手伸出来,跟赵总的肉手握了一下,“您好。”   “温医生一看就是学识渊博的学者。”赵总不吝对温楚淮的夸奖,国字脸总是透着一股天生自带的正气,客套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院长也很高兴,“您有眼光,温医生是我们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前途不可限量。如果我们医院能跟长林医药达成合作,必然能达成双赢的局面。”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热切,温楚淮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从赵总手里抽出来,“坐。”   “哎,赵总,您坐。”院长一边殷勤地帮赵总拉开椅子,一边拽了一下温楚淮,“赵总是长林医药的老人了,这次来也是代表长林医药对于跟我们这次合作的重视。”   温楚淮手落下来,另一只手无声搓了一下刚刚被摩挲过的手背,“嗯。”   “我知道你是学院派的思想,觉得学术是至高无上的,但是还是那句话,现在不是那么天真的时候。几个亿已经投下去了,一点成果都没有,后续还能不能申请到科研资金都很难说。”   “如果申请不到,之前的几个亿打水漂不说,之后你这个项目也只能被迫中断了。”院长生怕自己说的隐晦,温楚淮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是如果能跟长林医药合作,他们能够继续投资,那这个项目就还能继续下去。”   温楚淮听着,没多反驳。   理性点来考虑,院长说的其实也是实情。   医药领域不止这一个项目,也不止这一种疾病。   投在这一个领域里的钱,可能足够其他两三个疾病研究出像样的成果,轻重缓急,大家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而资本不一样。   资本逐利。   前有恒生医药跟龚成德合作,描绘了美好前景,后面的长林自然也不甘示弱。   某种程度上,是在赌。   但确实能解决实验可能被迫停止的燃眉之急。   何况按照实验室传来的消息,以及最近发给温楚淮的实验报告来看,实验确实有了很大的进展。   如果真能就此跟长林医药合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削瘦的指尖抚了抚眉梢,温楚淮说:“我知道。”   可他毕竟很久没进实验室了,对于现在的实验进程也不是很了解,所以只能叫姜修远过来,跟面前的赵总聊一聊最近的进展。   “这位是长林医药的赵总,”温楚淮给姜修远介绍,“这位是我的学生,医科大的博士生,姜修远。最近的实验室也是他来负责。”   “哦,姜医生,”赵总上下打量了姜修远几遍,“年轻有为……”   说不上来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什么,但姜修远忍不住蹙了蹙眉。   温楚淮让姜修远把座椅安排在自己身边,和赵总隔了一张办公桌,“长林医药听说实验取得了重大成果,想要跟我们合作,你最近天天在实验室,你比较了解。详细跟赵总介绍一下,以便长林医药能对此次合作有个正确的评估。”   温楚淮终于看见,姜修远搁在桌子上的手,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   但赵总似乎并没有注意。   那目光还是逡巡在姜修远脸上,带着常见的生意人的精明和算计。   姜修远口中蹦出来的那些专业名词,他估计压根没听懂,只是在姜修远每次停顿的时候微微点头。   最后留下了一式三份的合同。   “医药上的事,你们是专业的,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们对温医生和温医生的团队也是百分百的信任。”赵总站起来,跟姜修远握手的时候不忘说些生意场上的客套话。   “也请温医生考虑一下和我们集团合作,成为我们集团的首席研究员,长林医药是不会亏待有真才实学的人才的……”   赵总说了几句就走了,前前后后都透着诡异。   无论是长林人才济济,为什么要派这么个似乎不懂医药但很懂人情世故的草包来跟温楚淮谈判。   还是就这么轻易地甩下几份合同,等着医院来签字。   “老师,”姜修远看着温楚淮的脸色,“这个合同,我们……”   “你先回实验室,”温楚淮不想把这么大的压力落在姜修远身上,“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   姜修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关上门以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样,转身去了院长办公室。   这些,温楚淮都不知道。   他只是下意识给傅知越打了电话,问傅知越:“你能不能来一趟医院?”   傅知越嗯了一声。   没过半小时,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温楚淮面前。   温楚淮直截了当把那份合同放在傅知越眼皮子底下。   傅知越公文包都来不及放下,拿了笔就开始在合同上勾勾画画。   越画面色越沉,越画眉宇之间的沟壑越深。   最后头都没抬,就说了一句,“这合同不能签。” 第106章 不能合作   和温楚淮预估的一样。   傅知越看温楚淮面无表情,似乎生怕温楚淮没把自己的劝阻当回事,把另一份合同掉了个头,摆在温楚淮面前翻开。   “你看这个合同第五章 ,权利条款。还有第七章违约责任。”   傅知越俯身过来,用签字笔对照着自己面前那本做好笔记的合同,一点一点给温楚淮讲解。   “这个、还有这个……”   “还有这一条……”   “你把这几条连起来看,”傅知越急切道,“这就是个对于长林来说稳赚不赔的合同。如果研发成功了,当然最好,但是院方和长林的分账也不会很高,或者说,远没有——”   傅知越脱口就想说,远没有恒生医药跟龚成德签的分成比例高。   但想起温楚淮对龚成德的态度,哪怕傅知越说和恒生合作只是为了进一步调查龚成德,只怕温楚淮也会不高兴。   于是傅知越只能含糊其辞,“远没有其他医药企业给研发人员的福利待遇高,哥你现在这个身体情况,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分账去透支自己。”   “还有这几条,违约责任,如果你们研发不出来,你们是要赔偿长林的全部损失的。”傅知越生怕温楚淮听不懂,“说白了,给你们投资,有点像天使轮投资,但是长林作为天使轮投资人,把所有的风险都压在了你们头上。”   “不能签,哥,真不能签。”   “你们要是缺少资金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投资让你们再顶一阵……”   傅知越的语速很快,快到温楚淮没来得及深思傅知越刚才那句“远没有”后面想说的是什么。   傅知越说的有道理,但实验室没有资金,也确实撑不了多久。   过去投资的几个亿可能就要打水漂。   温楚淮叹了口气,拿起那本合同,顺着傅知越刚刚画的那些线,又仔细的看了两遍。   “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   “哥,别考虑了,”傅知越去夺温楚淮手里的合同,“不能合作……”   他想起了温楚淮刚住院,姜修远说没什么问题,可却在背后暗暗绞紧了的手。   “你如果真的担心资金链的问题,你跟院长商量商量,就这个项目注册一个小公司,”傅知越退了一步,“公司交给我,我把它做到北交所上市,至少公司的投资不会背在你一个人身上,行不行?”   傅知越的态度很坚决。   坚决到温楚淮也有些摇摆不定。   最后温楚淮也做了让步,“我去跟院长说一声。”   “……好。”   傅知越无法,只能陪温楚淮一起去院长办公室。   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太阳突然躲到了云层之后。   耀眼的金光湮灭无声。   “胡闹!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这些学生!居然敢这么糊弄院方!”   还没接近院长办公室,就听见拔高的声音从门缝里爆裂出来。   早已混成人精的院长拍着桌子,破口怒斥着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你们这是什么行为?!欺骗领导!欺骗导师!现在怎么办?!人家谈合作的已经找上门了!你们拿什么挽救?!”   傅知越下意识觉得不好。   可想要把温楚淮推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院长办公室里,姜修远的声音传出来,“是,之前没有跟院方汇报,是我的失职,跟团队的其他人没有关系。如果院方要追究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你承担?!你承担的起?!你……”   “你承担什么?”   “哥,你……”   从温楚淮在门外开口的那一刻,傅知越就知道今天的事态往拦不住的方向发展了。   姜修远显然也没料到傅知越真就带着温楚淮来了院长办公室,“老师,您怎么……”   “你承担什么?”温楚淮没理他的欲言又止,“怎么回事?”   “我……”   “温医生,你的这些学生,一个个可真是好样的。”   院长还是很生气,粗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姜修远,咬牙切齿。   温楚淮没看他。   他只望着姜修远,“你说,怎么回事?”   温楚淮和一些上级最大的不同,就是温楚淮会给下面的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这件事,从医院这个整体的角度来考虑,就是他们做错了,毋庸置疑。   何况长林已经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姜修远很少有这样低头的时候,此刻也垂下了脑袋,不敢看温楚淮的眼睛,“我们的实验……其实……”   姜修远又顿住了。   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卡得旁边的院长冷笑,“其实实验根本就没有进展,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谓的有进展,不过是看你身体不好,害怕你操心,所以编了谎话来诓你的。”   院长越说越气,“好好好,怪我平时对你们的管束太松了,连这种关系到医院未来发展前景的大事都敢向上级隐瞒!”   他怒不可遏,大概是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来时的路,也看不起那些刚刚走上这条路,开始摸爬滚打的年轻人。   平日里,为了节省时间,他都是直接跟各科室的主任沟通的。信息层层流转,他只负责接收最上面一层的信息。   偏偏过去的一两个月,温楚淮几乎没有踏进过实验室,实验室的所有进展都是手下的学生通过实验报告汇报给他的。   从实验报告来看,确实前景一片大好。   院长来问他,他也就如实按照实验报告上的情况跟院长说了。   谁也没想到,传来的第一手消息就是假的。   更没想到,资本闻风而动,速度会这么快。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跳出来你说你承担?!你当你自己是谁啊?!这么大的责任,你担得起吗?!你知道因为你的失误,我们医院要赔多少钱吗?!” 第107章 引咎辞职   “是,您说的对,”姜修远默默挡下了院长的所有指责,“是我自作主张,连累了老师和团队,也连累了医院,我这就引咎辞职。”   “你引咎辞职顶个屁用……”   “还有我们,我们也有责任!”   很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清脆的声音之后,一声接着一声——   “对,我们也有责任!”   “瞒着温老师这个主意是我们一起出的,没道理让大师兄你一个人扛着。”   “我们也引咎辞职,给医院造成了多少损失,你说,我们一起赔。”   “我要是不当医生,改行去当主播,赚的可比现在多多了!”   以白子萱为首,一群学生鱼贯而入,把温楚淮挡的严严实实不说,还把姜修远也拉回了自己身边。   温楚淮的师门,本就是出了名的团结。   更把院长气的冒烟,“你们现在这是什么意思?!造反了是吧?!不要以为你们辞职了,我就拿你们没办法,拿辞职来威胁我是吧?!”   “我们没有威胁任何人的意思,既然是我们做错了,我们就认。”   “那你们现在一帮人气势汹汹的来办公室是干什么?!你们以为法不责众,一群人来了,我就不敢开除你们了?!我告诉你们,我这么大一个医院,离了谁都照样转!你们不是要引咎辞职吗?现在就回去给我打辞职报告!从今以后不要想再踏进医院半步!”   “院长,这件事情是我的错,”姜修远拉住了一群莽撞的小孩,“跟他们没有关系……”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能轻饶了你?”院长冷笑,“姜修远,学术造假是多大的事儿,你自己心里难道一点数都没有?!”   “……”   “……”   “……”   四下皆静。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最终发展到这个地步。   院长还是不解气,想到之前跟长林医药的通话中,对方提及的那些条件,和自己这边如果违约要承担的后果,就恨不得把姜修远撕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这次的信息差,往轻了说是疏于管理,往重了说是合同欺诈。   以至于让这个快退休的人也顾不上体面,“你不是想一个人承担吗?行,从今天开始,你休想在学术圈有任何作为!滚!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不要让我在这个圈子里再看到你!”   气氛冷凝。   一向看起来儒雅的人此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一群学生自知理亏,敢怒不敢言。   冷眼旁观的傅知越却笑了,笑声打破了办公室快要冰封的氛围。   “一直以为院长是个好说话的,”傅知越抚掌,“今天看起来倒跟我一直以为的不太一样。”   “……”   “倒也没必要把学术造假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傅知越笑,“不过是一群小孩怕自己老师出事,做起事来没那么谨慎而已。”   他把还没签字的合同拿出来,放在院长面前,“从法律上来说,双方当事人还没有签字,对方发出要约,而我方并未承诺,合同合意未达成,当然也就不存在合同成立生效的问题。自然,合同的违约条款也无法生效,医院不会面临高额的赔偿金。”   傅知越的分析,让院长面色稍霁,“但与之相对应的,长林的投资款也拿不到,这个实验室还要怎么维系下去……”   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傅知越想了想,“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倒是认识一些小公司,虽然可能没法像长林医药这样一下拿出很大的手笔,但也不失为一项资金来源。”   “但前提是你们得让他们看到投资回报的希望……”傅知越也有些为难,“说起来你们最近做的报告,我跟着也看了一点,那些图像……”   “图像……”白子萱小声,“都是我们复制粘贴的。”   “……”   “……”   “……”   “我们……复制了那次成功的实验样本,多粘贴了几次,打乱顺序,放在这几次的实验报告里……”   白子萱低下头,光秃秃的手指卷着衣摆。   傅知越哑口无言。   难怪当时温楚淮看报告的时候,他坐在旁边,总觉得那些图片虽然看起来各个不一样,但还是眼熟。   想起来这一茬的并不止傅知越一个。   温楚淮坐在轮椅上,从听见院长说“其实实验根本就没有进展,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些很长很详细的,还附了几百张的图像,整体来说比上一次的实验结果有了很大进步的实验报告,都是这些孩子特意花了心思来做给他看的。   那天傅知越过来,随口感叹的那一句——   “这些图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怎么就是不同的实验结果了。”   如今正中眉心。   温楚淮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像是在半空中飘浮了很久的人,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踩到了实地,实际上脚下踩的不过一片浮萍,浮萍下面是不知通往哪里的无底洞。   “温老师……”   “老师,我们错了……”   “您别生气……”   一群小孩围过来,纷纷伸手,却不敢碰他,只扶住了他的轮椅。   温楚淮定了定神,看着眼前一群孩子歉疚又担忧的目光。   “没事。”温楚淮说,“你们先回去。”   “老师……”   “你们先回去吧。”   傅知越把那群孩子隔开了。   等他们走了,傅知越准备带温楚淮回去,听见院长在身后幽幽叹气。   “温医生,你有你自己的主意,之前我一直不好插手。但是现在,你也得给我点东西,让我能对外交差。”   刚才还拍桌子的人,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温楚淮闭上眼睛,吐出的气息都是颤的。   “我知道了。”   傅知越避开了温楚淮所在的科室,推着温楚淮出了医院大门。   外面飘着雨丝,雨中的一切颜色都是焕然一新的,只可惜落在温楚淮眼里,都是灰白。   “哥,”傅知越脱了自己的外套笼在温楚淮头顶,手指蹭了蹭温楚淮冰凉的脸颊,“没事,都会好起来的,医学实验本来就会失败很多次的,对吧?你有这么好的一群学生,最后的成果肯定是你们的。”   他这么宽慰着温楚淮。   温楚淮自己也是这么宽慰自己的。   毕竟在这个病之前,他的研究成果也不少。   实验嘛,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总能熬到云开雨霁的那一天的。   如果他没有接到后面的那个电话的话。 第108章 诈骗   “这就是个骗局……”   接到电话赶到警察局的温楚淮,看见的就是垮着脸的赵梅和眉头紧锁的高泽阳。   温楚淮扫了一眼桌子上大喇喇摊着的两张纸,明显是彩印出来的。   但显然,赵梅至今仍然不相信自己被人骗了,把那两张纸拿起来看了又看,不甘心地跟警察解释,“这上面是盖了公章的……”   “哪有这么多公章……”高泽阳都懒得跟她纠缠了,单刀直入地问她,“你被骗了多少?”   赵梅张了张嘴。   温楚淮淡漠的视线落在赵梅后背上。   赵梅吐出一口气,“一百多万……”   温楚淮眼前一黑。   高泽阳看起来比温楚淮还要震惊,抖着两张纸,喊醒了原本在沙发上躺着午休的同事,“别睡了别睡了,走走走,准备立案。”   几个警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让温楚淮陪着赵梅到旁边的值班室里等着,这边开始联系反电诈中心。   温楚淮没坐轮椅。   他只身前来,还是一身笔挺的大衣垂落膝下,整个人高挑又挺拔。   只有温楚淮自己知道,架着这身大衣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分崩离析。   他和赵梅一起坐在值班室的小桌子边。   赵梅似乎终于从偏执中缓过劲来,听到“立案”两个字终于知道怕了,整个人气质都颓丧下去。   温楚淮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捏着打火机,指甲扣进打火机的接缝里。   温楚淮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赵梅盯着桌子,“……从网上借的。”   “哪个网上?”   “……反正就是网上……”   这是赵梅一贯的表现,只要理亏的时候,不是装腔作势显得自己不心虚,就是耷拉个脑袋一动不动。   温楚淮用尽了所有的理智才控制自己不要发火,可是骤然一百多万的大山压过来,是谁都轻松不起来。   “每个月还多少?”   “……”   “你总得让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温楚淮把打火机拍在桌上,寒气从脊背里透出来,“每个月还多少?”   赵梅被揭到痛处,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咋呼起来,“一个月还十几万,你能帮我还?”   “……”   温楚淮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赵梅。   眼神里有失望、震惊,和他自己想要掩饰都掩饰不住的痛楚。   一百多万。   温楚淮今年三十三岁,博士后,主任医师。   过去的三十三年,赵梅和温宏胜,在温楚淮身上花的总额,都远没有一百多万。   温楚淮甚至都想不通,入不敷出的赵梅是怎么敢眼睁睁看着这些大额的流水从自己手下转走的。   而此刻,赵梅龇着牙,质问温楚淮能不能帮她还。   温楚淮还捏着那只打火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想回一句,“你怎么不敢对诈骗分子用这个态度?怎么对那些人就只会摇尾乞怜?”   可赵梅突然低下头,指节粗大的手指捋过头发,埋下脸,“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温楚淮看着她还不到六十岁,就已经生出的斑斑白发,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温宏胜的不正干,让赵梅一脚踏入传销组织,以至于赵梅被教唆学会了各种网贷,对于金钱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几万几十万全不手软。   又或许是赵梅这样时不时爆雷,又自以为是,瞧不起所有人,所以温宏胜很早之前对她的忍耐就到了极点。   可兜兜转转,这些都报应在温楚淮身上。   温楚淮拿着打火机出了值班室的门。   到了无人的角落,终于撑住墙,弓下腰,抑制不住地开始咳嗽。   削瘦的肩胛撑起了本来厚重的呢子大衣。   有了暖意的春风吹不进逼仄的角落,温楚淮浑身都是冷的。   冷的骨缝里都透着疼。   捂着唇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温热。   零星是几滴血迹。   他把擦了血迹的纸丢进垃圾桶,给傅知越打了电话,“你来一趟派出所。”   电话挂了没一会,傅知越就来了——   温楚淮接到电话的时候,傅知越本就想跟着一起来,奈何温楚淮坚持不让傅知越出现在赵梅面前,他才自己找了个地方躲着。   高泽阳看见傅知越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把傅知越叫过去,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   傅知越转身就看见站在阴影里的温楚淮。   他上前,可以说大逆不道地,摸了一把温楚淮的后脑,“哥,等我一会。”   他跟着高泽阳进了值班室。   在外人面前,赵梅让做什么做什么。   温楚淮站在透明的玻璃门外,漠然看着值班室里的一切。   傅知越熟练地拨打了反电诈的报警电话,声音掷地有声,“您好,我要报案……”   “对,一共是……”傅知越点着赵梅的手机屏幕,快速应答,“六十笔转账,第一笔的时间和金额是……”   傅知越比温楚淮冷静得多。   温楚淮点了一根烟。   从开始化疗,温楚淮几乎算是已经把烟戒了。   傅知越给他买了很多糖果,各种口味的,每天检查他的口袋,确保温楚淮一伸手就能摸到糖果,也确保温楚淮身边不会再有烟。   可是今天,大概是心有预感,温楚淮把烟带了出来。   现在那些糖解不了温楚淮的躁郁。   燃烧的烟叶带着苦味,尼古丁过了肺再吐出来,是一股股浓白的烟雾。   一根烟很快就燃到尽头,烟头碾灭,在路边公共垃圾桶上的不锈钢烟灰盒里划出一道黑黢黢带着颗粒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   温楚淮点完了最后一支烟,四下环视,准备看看哪有小卖店,能再去买些。   身后响起傅知越的声音,一只手温柔地抽过了温楚淮手里空空如也的烟盒。   “哥,我带你回家。” 第109章 你让我走吧   温楚淮坐傅知越的车离开了派出所。   赵梅坐在车后座,沉默寡言,没了温楚淮这次刚见到她时的神气劲儿。   也是,一百多万的网贷,利滚利也能压垮一个人。   傅知越先开车,送赵梅回了家。   车子停在路边,赵梅在车后座等了一会,没听到温楚淮的挽留。   她也一言不发,抬手去拉车门。   车门打开的声音和温楚淮的话同时响起来——   “妈。”   赵梅安静下来,后视镜里,温楚淮能看见她保持着拉车门的姿势不动了。   温楚淮望着后视镜里的赵梅,“你爱我吗?”   温楚淮想,问出这四个字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怜。   温楚淮不喜欢自己这么可怜。   可他实在太空了。   也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   所以在赵梅动动嘴唇,说一句“爱”的时候,温楚淮追根究底——   “那为什么你们从来不会把精力和金钱投在我身上呢?”   “是因为我不值得吗?”   所以传销的那些人说什么,赵梅就信什么。温楚淮朝不保夕的那些年,赵梅能红了眼几千几千地把钱扔给那些人,为了他们口中那个“璀璨的、能一跃成为家庭主宰”的虚假泡沫。   所以温宏胜不愿意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坚信自己大器晚成,从老母亲那里和赵梅这里搜刮过来的一点钱用得捉襟见肘,还要抱怨是温楚淮拖累了他。   所以哪怕他现在已经是博士后、主任医师,在他们两个人眼里,仍旧没有任何投资价值——   温楚淮甚至忍不住把自己比成了一个物件。   可事实是,即便是物件,或许也比不过赵梅这么多年鬼迷心窍往家里搬的那些“产品”,比不过温宏胜往自己身上“投资”的那些“排面”。   十万块钱的车,年检的时候被检测人员轰大了油门,温宏胜回来描述,心疼得五官扭曲。   而温楚淮这么长时间的化疗,温宏胜连问都没问一句。   没问上次温楚淮被警察带走,后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问温楚淮几乎失联的这两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温宏胜还沉浸在温楚淮没有按照他的“旨意”完成相亲的愤怒里,端着架子等着温楚淮卑躬屈膝地去给他道歉。   其实这时候不该说这些。   温楚淮知道自己此刻的胡思乱想大抵可以被称为“迁怒”。   电信诈骗和赵梅之前参与过的那些传销终究还是不同,赵梅也同样是受害者。   可他太累了。   累到没有力气再去相信赵梅空口白牙说的那些——   “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是妈妈不对,这次是我做错了……”   到后来赵梅也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妈妈很小的时候,你姥爷就去世了,是你姥姥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吃饭都成问题,哪有时间教我们这些。”   “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多担待……”   温楚淮坐在副驾驶,似乎冷心冷情地始终没有回头。   “这次的事情处理完,以后你们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管了。”温楚淮冷淡着,“以后就当陌生人。”   他说的话那么冷漠,可傅知越看见温楚淮的睫毛都已经湿透了。   是两扇暴雨中的鸦羽。   赵梅最后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话是对温楚淮说的,“以后……找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人……”   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   温楚淮闭上眼,心口和胃绞在一起,连带着食管都往上泛着铁锈味。   他没下车。   赵梅离开后,傅知越一路把迈巴赫开到了小区楼下。   傅知越拉开副驾驶的门想抱他出来,温楚淮拒绝了。   他还是站直了走下来,脊背挺直如一杆标枪。   直到开门进了屋,温楚淮走到盥洗室的流理台跟前,打开灯,看见了被化疗掏空了的自己。   很薄很薄的一片,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双目无神。   和温楚淮之前预感的一模一样。   连温楚淮自己都不愿意再看第二眼。   一口血涌上来,控制不住地溅满了水池。   到处都是血红的,眼前也是。   温楚淮伏在流理台上,血液似涨潮的海水,一股一股往上翻。   血液带走了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气,身体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只能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   有人喊他的名字。   温楚淮迟缓的大脑思索了片刻,意识到好像是他让傅知越进来,把大黄一起牵走。   “傅、知越……”   “哥,我在,”傅知越魂都没了,“我在,哥,你坚持一下,我叫救护车了,救护车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他语无伦次,一遍一遍重复着“马上就来”。   他去擦温楚淮嘴角的那些血,他想让温楚淮待会体体面面地见人。   可温楚淮好像个被扎漏了的血葫芦,一口血还没擦干净,又有新鲜的血液从嘴角渗出来。   猩红的,蜿蜒的。   一把利刃一样从傅知越的眼睛扎进心里。   大黄围着温楚淮打转,明明之前没有学过认东西,却从客厅的茶几上叼来了纸巾,放在温楚淮身边,不算强壮的爪子去扒拉温楚淮,急的嘤嘤叫。   整个流理台一片狼藉。   面池里的血迹汇成一缕一缕,顺着滑进下水道里。   台面上的那些漏不下去,一滩一滩的,有些浸入温楚淮的衬衫。   触目惊心。   傅知越这辈子活到现在没这么恐惧过。   他拼命地抽纸,捂在温楚淮唇边。   可不管多厚的纸,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浸透了。   猩红粘稠的血液糊了他一手。   “哥……不等、不等救护车了……我送你去医院!”   傅知越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一颗心跌到了谷底。   可温楚淮等不及救护车了。   “高泽阳,小区附近有没有民警?!”傅知越拨通了电话就冲着那头吼,“请他们帮忙开个道!”   那头的高泽阳显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傅知越不愿再废话,挂了电话,下意识避开一身狼籍的温楚淮,拍了一张流理台的照片,给高泽阳发过去。   “出了点状况,我得送他去抢救……”   傅知越连语音转文字都来不及,直接一条条语音发过去。   生死攸关时,一只手伸过来,手指颤巍巍的,却一点一点收拢。   最后攥住了傅知越的衣襟——   “傅知越,你让我走吧。” 第110章 抢救   傅知越怎么也没想到,温楚淮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傅知越,你让我走吧。”   气若游丝。   精疲力尽。   高泽阳联系了交警一路开道,各个路口接力棒一样,几乎是用在高速上的架势跑出了一条生命线。   医院里也已经严阵以待,从看见傅知越的车的那一刻,推担架的推担架,按电梯的按电梯。   手术室头顶的红灯亮起来,显示“手术中”。   傅知越心脏都快停跳了,站在手术室门外,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他只看见很多很多医生进了手术室。   看见有人拿了很多很多血袋进去。   病危通知书很快就被送到傅知越眼前,“这种情况很危险,抢救不过来的几率很大,所以家属签一下病危通知书,我们好继续抢救。”   听到最后几个字,傅知越抓过笔唰唰就签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一点犹豫——   这种时候,犹豫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尽力一搏。   高泽阳也跟着来了,一路高声呼喝让旁边的无关车辆让开,此刻气喘吁吁的。   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傅知越的肩膀,却感觉到傅知越禁不起这一拍。   于是只能扶傅知越在旁边坐下,“不是,你们回家干什么了?怎么能弄成这样?”   “我看温医生从派出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傅知越什么都没说。   他拿了张支票,写了几个字,交给高泽阳,“你把这个给赵梅。”   “……”   “给了她之后,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别再接近温楚淮,否则我就让他们两个进去吃牢饭。”   “不是,你这是干嘛?”高泽阳倒吸一口冷气,把傅知越的手推回去,“他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   “换句话说,别说你了,这事跟温医生都没关系。赵梅是个成年人,自己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既然敢做,那就得自己承担后果。”高泽阳说,“再说了,那些钱也没花在温楚淮身上,她就算是让温楚淮帮她还那笔钱都没有道理。”   “……”   “何况这件事情本来就不能这么解决。”高泽阳谆谆善诱,“你这样直接帮她还了,刀子不割在她身上,她不知道疼,她对钱还是没有什么概念。这次是一百多万,你帮她还了,她现在的平台额度一下提上来了,下次给你捅个几千万的窟窿,你怎么办?”   高泽阳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傅知越做律师这么多年,这样的人也见了不计其数。   不贪小便宜,其实这种诈骗是很好识破的。   本质上都是赌徒。   赌狗根本不值得同情。   可是傅知越忘不了温楚淮的那一句——   【你爱我吗?】   温楚淮到死,可能期盼的都是一点来自家庭的温暖。   “那我能怎么办?”傅知越手上还是没擦干净的血,抹了一把脸,就连脸上也是淡淡的血痕。   “……”   “诈骗团伙在国外?”   “……嗯,国内的基本上这几年已经抓完了。我们查了那个诈骗软件的IP,在东南亚。”高泽阳叹息,“这种……抓到的可能性不是特别大,就算抓,可能也只能抓到一些小鱼小虾,真正背后的那个人……”   “……”   “……”   “草。”   傅知越咬牙切齿,恨到手都在抖,也好像无济于事。   最后他说:“如果能有一天把他们抓回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高泽阳叹了口气,安抚性地拍了拍傅知越的脊背。   上学的时候,总是觉得,只是一些财产上的损失,比起人身损害的案件,恶性可能没有那么大。   可真等踏进社会,见过世间百态,就会知道,财产性的损失,有时候可能也是致命的。   手术室的灯灭了。   傅知越一哆嗦,从座椅上弹起来。   温楚淮的学生也都齐刷刷赶到了,一群人眼睁睁看着温楚淮被人推出来。   坐镇指挥抢救的是医院里退休返聘的老专家,出了手术室的门还是心有余悸,“你们,送他去ICU,路上小心一点。”   又看向傅知越,“你是他的监护人是吧?”   傅知越讷讷点头。   老专家沉重地点了两下头,让傅知越跟他过去。   姜修远和一群小孩跟着去了ICU,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扒在玻璃窗上,对里面的温楚淮张望。   白子萱害怕了,“是不是我们之前不应该隐瞒的?是不是老师知道我们隐瞒以后就生气了?老师是不是因为我们才变成这样的?”   姜修远没说话。   他额头抵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被护士插上氧气管和心电图的温楚淮。   心电图波动的曲线并不剧烈,堪堪在正常值上浮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拉成一条直线。   周围其他人都在小声抽泣,一群平时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的研究生,哭得满脸通红,眼睛都是肿的。   “老师你起来吧,我们以后肯定不瞒着你了,你以后说什么我们都听……”   “我们也不拦着你进实验室了,以后我们也不休班了,我们天天在实验室里守着,等到做出结果为止,你起来好不好……”   “老师你说了你会陪我们毕业的,我们的毕业聚餐还没聚呢,我们都看好餐厅了……”   这些呓语,隔着中空的玻璃,传不到里面去。   只有傅知越过来解答他们——   “跟你们没关系。”   几个人惊了一下,转过泪水涟涟的脸,望着一身疲惫的傅知越。   “你怎么……”   “他这样不是你们的原因,”傅知越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力气解释,“跟你们没关系。你们……”   傅知越深吸了一口气,是在安慰他们,也是在安慰自己,“你们都回去吧,都在这里守着也没用。你们做好自己的实验,等到……等到他醒了,肯定希望你们能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   “别可是了,”姜修远拍了拍白子萱的后背,“按照他说的办吧。”   一群小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到了夜里,医院走廊的灯光也暗下来。   ICU门口的走廊上,只留下傅知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第111章 我守着你   傅知越在外面,温楚淮在里面。   都是形单影只的。   夜幕降临,星子点缀在藏蓝色的月影之中,发了新叶的枝丫是一道道横斜的影。   抢救温楚淮的医生把傅知越叫过去叮嘱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太好,跟傅知越说那些话的时候还带着喘。   “这种急性吐血的情况是很危险的,这次是因为我们知道他胃有问题,最快时间确定了出血点,但是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就不一定能像这次这么幸运了。”   “但是这次人虽然救回来了,但是原本计划好的手术可能要延迟——这还是建立在他能醒过来的基础上。”   “因为他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太好,这么一闹,后面只能通过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这样直接上手术台根本下不来。”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就看他自己的求生意识了。”   傅知越不是学医的,但想也知道,能让从死神手里抢了那么多人回来的老医生用上了“求生意识”这个词,情况就已经严重到了快要无法挽回的程度。   可温楚淮哪里还有什么求生意识。   他挣扎了三十多年了。   傅知越额头抵在玻璃上,像是这样就能穿过这层阻碍,陪在温楚淮身边。   温楚淮对傅知越说,傅知越,你让我走吧。   可傅知越也想对温楚淮说,温楚淮,你带我一起走吧。   他顺风顺水了三十年,如今为他撑船的人要离他而去了。   “温楚淮……”傅知越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你……”   傅知越想说,你醒过来好不好。   话到嘴边,傅知越又咽下去了。   那一瞬间傅知越甚至冒出来一个念头——   这样的结果,对温楚淮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不用再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希望的实验,不用在外界的压力和自己的学术坚持之间挣扎。   也不用面对一对赌徒一样的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他埋下的地雷。   尽管傅知越觉得,温楚淮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应该就这么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   他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医学史上留名的人物。   他光辉的一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仓促落幕了。   “哥……”傅知越轻声昵喃,“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太累了啊……”   “那你好好休息吧……”   “我守着你……”傅知越哽咽了,“你要是……你要是歇够了,想醒过来了……你就醒过来……”   “醒过来,我们去骑马……去赶海……”   “我们之前的工作都太忙了……忙的没有时间过二人世界。我……我早就应该带你一起去国外领证的……”   “你要是……你要是太累了,不想醒了……你就好好睡……”   傅知越努力扬起一抹笑容,“你等我查完恒生那边的事,我就去陪你……”   “反正不管你怎么选,我都带你回家……”   杀伐决断的首席律师,第一次在外面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隔空,望着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温楚淮。   沈曼柔病最重的时候,是温楚淮陪着去治病的,傅知越不知道。   这是傅知越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原来一个人的生命,真的不过是一堆数据。   到了后半夜,姜修远来找过傅知越一次。   他带了一点食堂里打来的饭,饭盒包在塑料袋里,随手递给垂着脑袋的傅知越——   “给。”   傅知越抬头。   姜修远挑眉,“拿着,我们医院里可没你们CBD附近那些精致的餐点,凑合对付对付得了。”   “……谢谢啊……”   傅知越哑着嗓子接过来,却没有打开,只放在一边。   姜修远在他面前站了一会,终于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手里拿了两根棉棒,递给傅知越一根。   全做抽烟。   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傅知越打破了死寂,“实验室那边……还好吗?”   姜修远回头看了他一眼,“嗯,已经把真正的实验数据发到副主任的邮箱了,但是副主任也不熟悉这个课题,很多数据他也不是太明白,可能要花点时间跟他解释。”   “……”   “这次谢谢你啊,”姜修远手肘撑在双膝上,抬头望着走廊对面的被拉长的影子,“法律上的事情,我们都不懂。”   “其实你们不应该谢我,”傅知越说,“你们院长,一心就想和长林达成合作,签合同这种事情,一点都没问过我。是温楚淮……是我哥,觉得你跟长林医药的人谈合作的时候不太对劲,所以打电话让我来看看合同。”   “……”   傅知越用牙挫了搓棉棒的木棍那头,“但是我确实没想到,你会那个时候去找院长,如果……”   如果没有像这样恰好被温楚淮撞到,或许温楚淮不会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可是从姜修远的视角来说,他也不知道温楚淮会这么快找到院长办公室来,想不到温楚淮会听到那些话。   他不能让医院真的跟长林签了这份合同,但也不能当着温楚淮的面,直接戳破之前跟温楚淮讲的都是假的。   那个关头的姜修远,只能去找院长。   那是姜修远所能争取到的最后回转的余地了。   傅知越当然知道。   所以谁都怨不得。   好像每个人都在很努力地活着,很努力地做事,可阴差阳错,到最后,还是一团糟。   手机在掌心里震了一下。   傅知越一怔,反应过来那不是他的手机。   是温楚淮的。   傅知越打开,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温教授您好,我们是龚成德院士科研团队的成员。据传闻您的团队在脑纹紊乱症领域的研究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作为科研同行,向您致以最诚挚的祝贺。同时也诚邀您与我们团队合作,为人类的健康发展做出更卓越的贡献。】   【龚成德科研团队敬上。】 第112章 喜欢我什么   “怎么了?”   “没事。”傅知越摇摇头,按下了息屏键,“一条运营商的月末消息而已。”   “嗯。”   “……”   话题就又回到了刚刚。   “我……”姜修远梗了一下,“确实没想到,长林下手这么快。我以为温老师这个身体情况,就算是要合作,至少也要等他身体好些,毕竟他才是这个实验室的负责人……”   “天真了不是。”傅知越一笑,几分嘲讽,“资本在赚钱这条路上,一秒都等不得。”   “……”   “何况他们要的只是实验成果而已,只要能拿出实验成果让他们赚钱,温楚淮前脚把成果给他们,后脚死了也没关系,反正也就是一条致哀的公告而已。甚至还能用这个消息,为自己打一波广告,拉一波好感。”   商人和医生之间的思维逻辑,实在是天差地别。   姜修远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   两人各自沉默,望着虚空。   又过了一会,姜修远说:“傅知越,其实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温老师到底喜欢你什么。但是现在来看……”   现在来看,又好像的确只有傅知越可以保护他。   “喜欢我什么?”傅知越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你说得对,其实我现在也在想,他到底为什么愿意喜欢我。”   为什么温楚淮已经被伤成这样了,还是愿意义无反顾地相信他,相信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   温楚淮一直觉得,傅知越应该不知道他是怎么这么了解法学院的。   可是傅知越什么都知道。   他那么阳光,那么善于社交,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都如鱼得水般的自信,闪闪发光。   只要他想,没有什么八卦是能逃过他的耳朵的。   而温楚淮,尽管温润,却还是耀眼。   起初傅知越能偶尔听到有人在议论——   “咱们学校跟隔壁医科大有什么合作吗?我怎么老看到隔壁医学院的那个大神往我们学校跑?”   “不能吧,就算是有合作,也应该是医学院跟他们医科大之间合作,咱们是法学院,就算是合作,也跟咱没有关系。”   到后来说的人越来越多,温楚淮的脸本来就是杀人的利器,没过多长时间,傅知越就开始频频从同班的女生嘴里听到温楚淮的最新消息——   “今天隔壁医科大的大神又来我们学校了,还问我我们专业有没有什么比赛是含金量比较高的。”   “啊,他真的好好看啊!怎么会有学习成绩那么好的人,还长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不过他问这些干什么啊?他不是学医的吗?难不成学医的同时还想学个法?”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劝人学法千刀万剐。他居然想学两个,真是对他致以深深的敬意啊……”   “但我感觉他不像是自己要学……该不会是他女朋友是我们学院的吧?为了督促女朋友的学业,所以这么忙还要亲自来我们这里打探?”   “嘶——你别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   “啊啊啊啊这么幸运的女孩子到底是谁啊,能不能说出来,我今晚去暗杀她(bushi)……”   “太嫉妒了……”   一群人窃窃私语,没人注意到,大神的“女朋友”就在他们身边,支楞着耳朵,四根手指轮流敲着脸颊,暗自窃喜。   傅知越一直以为,这么会照顾人的温楚淮,必然也来自于一个有爱的家庭,耳濡目染,所以对别人也是有样学样的这么好。   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温楚淮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当出来一个傅知越能让他投射那些感情时,温楚淮几乎是报复性把自己曾经没有得到过的全都给了傅知越。   他又想起刚开始和温楚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在他的印象里,温楚淮是带着点阴郁的,尽管他站在阳光底下,可是傅知越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他觉得这人就像冰,抱在怀里都能把人冻死了。   第一次拉住温楚淮的时候,温楚淮提了三个条件——   同居、报备、上交银行卡。   说白了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傅知越不怕。   “知难而退”这四个字在傅知越的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   他把温楚淮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当成了温楚淮同意和他在一起的信号,筑巢一样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他们的出租屋里去。   刚开始的温楚淮是有点抗拒的。   如今的傅知越能想明白,是因为温楚淮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就接受不了另一个人这么直白地闯进他的生活。   可是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楚淮变得慢慢不那么抗拒的呢?   傅知越想不起来。   可能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傅知越翻墙记过的那些荒唐事,对于傅知越来说,不过是少年热血澎湃的一生中的寻常事。   却能在温楚淮心里记好久。   只是如今,好像也要随着温楚淮的离去变成脆弱的回忆的碎片。   傅知越低下头,水珠顺着下睫毛坠落,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   “你得振作起来,”姜修远看着他,“等老师醒了以后,还得靠你呢。”   “他啊……”傅知越揩了一把眼角,笑了,睫毛犹挂泪珠,“这话可不能让他听到,你们温老师,只能别人依靠他,他可不愿意依靠别人……”   这话是玩笑话,可是只有当局者知道这话里面有多少心酸。   后半夜的住院部没有多少人,长长的走廊通向无边夜色,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   傅知越攥紧了手机,停了一会,问姜修远,“他生病的事,外面还不知道吗?” 第113章 开始抢救   “谁?”姜修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摇头,“你说温老师?院长的意思是让所有人先守住这个秘密,毕竟现在长林医药想要跟我们合作的意向很强。”   “我们的实验还没有什么进展,这个关头,温老师再出了什么事……”   院长还是不甘心几个亿的项目打了水漂。   温楚淮现在的情况还没有放出风声去,倒也难怪龚成德团队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只是温楚淮和龚成德水火不容的,傅知越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龚成德纡尊降贵,向温楚淮抛出橄榄枝。   后来姜修远也回去了,傅知越一个人守着。   所有这几天开庭的案子一律往后排,法院和仲裁委的人都能理解,安慰了几句,就放下电话去跟对方协商另定开庭时间。   傅知越每次出去,会从楼下的花店买上一两支鲜花,还带着露水,放在窗台上,就好像冰凉的病房里也有了一丝生机。   “我……我能进去陪陪他吗?”第二天,傅知越找到护士,接近两天两夜没休息的人面容憔悴,却很坚持,“他这人爱干净,我进去……我进去帮他收拾收拾。”   傅知越声音都在颤,却还努力冲护士扬起笑脸。   护士都很忙,瞟了他一眼,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和鼻头,正翻着工作挂历的手停下了。   “这个…… ICU病房一般是不允许家属进去陪护的。”   “我……”   “这也是为了病人考虑,病房里面都是无菌的,我们进去都要经过消毒,家属进去陪护,可能会造成交叉感染,所以……”   “那我不进去了,”傅知越听到“交叉感染”四个字,慌忙摆手,“我不进去了……”   这样畏缩的傅知越,看起来实在很可怜。   护士长叹了口气,“陪护是肯定没有办法进去陪护的,但是你们这个情况比较特殊……”   “……这样吧,我去问一下医生,如果说各项数值稳定了,我们这边帮你申请一下进去探视。”护士长说,“但是你得知道探视跟陪护不一样,到时候你穿上我们规定的衣服,好好消毒,到了规定的时间你就得出来。”   “好、好……”傅知越连连点头。   他想,只要能进去,跟温楚淮说说话,让他干什么都行。   可如果他知道护士长口中的“情况特殊”,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温楚淮命不久矣,不想让温楚淮弥留之际还孤身一人,或许傅知越此刻心里不会存留一丝希望。   傅知越跟着医生进去了。   医生负责记录各项数据,检查插在温楚淮身上的管子有没有移位。   傅知越就单膝跪在温楚淮床边,小声跟他说话。   说了很多。   他说:“哥,那些事情我都已经解决了,你忘了我本职工作是干什么的了,这些事情你交给我,不用你操心。”   他说:“现在年轻人都流行断亲,我都已经看好了,等你醒来以后,我就带你去云市,那边风景好,气候也舒服,还有好多好多水果可以吃。我们一起去,再也不回北城了,以后北城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无关。”   他说:“家里我都已经收拾好了,那几盆花我是放在阳台里面的,每天能晒到太阳,但是不会被冷风吹到。等你出院的时候,那几株风信子应该刚好能开花。”   他说:“大黄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到发情期了,也不太听话,我想带它去做个绝育,但是不知道该选哪一家宠物医院才好。”   到最后,傅知越隔着厚厚的隔离手套,轻轻碰了碰温楚淮毫无动静的指尖。   “哥,我真的好多好多东西都还没有学会,”傅知越哽咽着,却没在温楚淮面前落下泪来,“你醒过来,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傅知越突然发现,他真的很不像个律师。   他直率、冲动、情绪化。   除了把法条运用得炉火纯青,其他的,一直都是温楚淮在包容他。   “嘶——”   副手倒抽了一口凉气,指着温楚淮的手,小声惊呼,“你们看!温医生的手指头!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什么什么?!哪里动了?!”   “我看看,我看看!”   “还有这个心脏跳动的数值!也比刚才要好!”   一群人压低声音的欢呼里,傅知越昏沉的头脑已经反应不过来他们在欢呼什么。   却有人轻轻搡了一下傅知越的肩膀,小声催促,“这说明温医生对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有反应!你快多说点!你让他放不下你!”   死气沉沉的病房突然好像涌进了春日的阳光。   之后的几天傅知越每天都被允许进去探视,跟温楚淮说说话。   说自己这两天遇到了什么奇葩的案件。   说马上学校开始春招了,又有一批学生拿着自己的简历,一股脑的想往天恒律师事务所冲,但本科生是很少有这个机会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年温楚淮陪他一起比赛的往事。   说律所附近的商场里又新开了几家店,听同事说里面的吃的味道不错,种类也多,等温楚淮能吃了,两个人就去把这些店吃个遍。   只是说这些,温楚淮都没有什么反应。   只有傅知越说“你教教我”,心电图跳动的数值会有些微的变化。   “哥,家里的那几盆绿萝,土都有点干了,绿萝是喜湿还是喜干啊?我该浇多少水?”   “大黄最近吃的那个牌子的狗粮,国际上爆出了点问题,我是不是得给他换粮了?哪个牌子的狗粮比较好?”   “哥,家里的灯,灯泡烧着了,我不会修,我是文科生,哥,你学了这么多年理科,你教教我。”   他像个生活白痴,可温楚淮偏偏对这样的话有反应。   那数值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就像是温楚淮快要忍耐不了他的白痴,马上就要坐起来打他一顿。   多好啊。   如果真是这样多好。   傅知越想。   只要温楚淮能重新起来,哪怕是打他一顿,不管是拿什么打,他一定都是笑嘻嘻的。   等温楚淮打累了,他就把脸凑过去。   温楚淮那个别扭的性子,肯定还会推他的脸,说不定直接给他一巴掌。   但也没关系,反正温楚淮的力道也不重。   打完了他就直接把人圈进怀里,失而复得,谁也别想把温楚淮从他身边带走了。   他是这么想的。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温楚淮自己想要走了。   心电图被拉成一条直线,机器发出尖锐长鸣。   正在换隔离服准备去消毒的傅知越,怔怔地看着本来正在协助他穿隔离服的护士扔下他,朝着温楚淮病房的方向一路狂奔——   “通知各科室!开始抢救!” 第114章 葬礼   傅知越时常在想,他在温楚淮的生命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当初,他就不应该出现在温楚淮的生命里。   可如果不出现在他的生命,后面那段漫漫长夜,又有谁陪着温楚淮一股脑地往前冲。   又或许其实,在把温楚淮介绍给沈曼柔的那天,他就应该从温楚淮的世界里退场了。   负责指挥抢救的老医生也参加了温楚淮的葬礼。   他看着傅知越的脸色,起了皮的嘴唇动了动,却无声。   最终只是说:“这种紧急出血的情况,很少有能救回来的,一般都是在手术台上,人就没了。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个医学奇迹了。”   “小伙子,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但我从他的身体指标能看出来,他很在乎你。”老医生浑浊的眼睛也盈上了泪意,“你不能辜负他,你得好好活下去。”   傅知越没点头也没摇头,好像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他抬头,漫无目的地望着面前高高树立着的花墙,花团锦簇之中,温楚淮的笑容浅淡,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要是我……”傅知越哽了一下,喉咙酸涩,“要是我不进去看他,他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跟你没关系。”   “……”   “他本来……精神状况就不太好,但凡有一点自我意识,能想起来让他抢救的那些事,内脏出血都是随时的事,何况化疗之后,他身体里的白细胞本来就只有零点几。”   “……”   “至少在他有意识的时候,知道是你在陪他,他也不算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泪水从眼尾的沟壑渗出来,老医生看惯了生死,可面对温楚淮的离世,终究还是很惋惜。   傅知越闭了闭眼睛,没说话。   他怕自己一说话,就露了怯。   沈曼柔葬礼的时候,温楚淮对他说,“你是沈老师唯一的儿子,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而如今,温楚淮的葬礼,傅知越还是绷着。   他是温楚淮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不能让人看温楚淮的笑话。   可听到这里终究还是绷不住了。   他抖着嗓音,很用力才能扬起唇角,跟老医生确认,“他……他能听见我在陪他的吧……他知道我一直在陪他……他不是一个人的……”   “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他说,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他分享……”傅知越喃喃,硬憋着眼泪,憋的五官硬朗的一张脸,从眉心到下巴,都是红的。   旁边白子萱递过来一张纸巾,“他肯定能听见。”   白子萱今天穿了一身黑。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人,肃穆着,跟自己的恩师做最后的道别。   哀乐奏响,不算大的礼堂,人也并不多。   温楚淮不爱那些虚伪的繁文缛节,何况他也还年轻,能称为“师门弟子”的学生也并不多。   也就是姜修远他们几个,和代表医院来的同事。   温楚淮躺在花团锦簇里,那么远的距离,很好地掩盖了被化疗折腾的形销骨立。   他好像解脱了,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又安详,好像世间种种终于和他无关。   就连眉宇也好似是舒展的。   温楚淮的葬礼,傅知越没选择殡仪馆提供的黄菊花和白菊花。   他买了很多很多玫瑰。   火红火红的,在素净的礼堂里分外灼目。   傅知越想,下辈子的温楚淮,要有很多很多爱。   哪怕温楚淮只是海上的一缕风。   吊唁的人排队,挨个绕过花墙,走到温楚淮的棺椁前,鞠躬致意。   “也好,这样……少受罪。”迈出大厅的那一刻,老医生含糊地说,“我们抢救的时候,就发现他这个身体,之前应该是被当做过实验体,身体情况跟一般人还不太一样……”   傅知越怔了怔,“实验体……”   “算了,都过去了。”   老医生回眸,又看了那放置着温楚淮的棺椁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清明时节雨纷纷。   远山都藏在雾霭里,萧条不似人间。   等温楚淮火化的过程里,傅知越抽了根烟。   过年之后,和温楚淮日日生活在一起,傅知越已经很少抽烟了。   一是只要跟温楚淮在一起,没什么不顺心的事需要靠尼古丁来解决。二是温楚淮的身体也不宜吸烟,更别说是二手烟。   直到现在。   傅知越望着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幻视到温楚淮在随着这阵烟离他而去。   傅知越仰头,茫茫然望着乌云漫天,不见天日。   也不见温楚淮。   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是他,也处处没有他。   手上的烟不是他平时习惯的牌子,是温楚淮经常抽的万宝路。   温楚淮这人,有时候在一些奇怪的细枝末节上很讲究。   而傅知越也喜欢看他抽万宝路。   傅知越觉得,温楚淮夹着这种精致的细烟,有种别样的平日里见不到的慵懒。   开始化疗,温楚淮几乎等于把烟戒了,剩下的那些就一直放在那里。   如今成了傅知越唯一的慰藉。   他想起温楚淮说,“这辈子做人做够了,下辈子,我想当海上的一缕风。”   所以此刻烈火灼身的温楚淮是不是完成了他的心愿,随着那些白烟一起去了海上,去他这辈子没来得及抵达的地方。   傅知越不知道。   他只知道工作人员把盛着温楚淮骨灰的罐子放在他手里的时候,轻飘飘的。   他开车,带着温楚淮去了海边。   海浪依旧翻涌,墨蓝的海水在礁石上拍成蓬蓬白沫。   傅知越坐在距离海水有一段距离的路牙石上,把那个罐罐放在自己身边。   “哥,我之前跟你说,要带你去外海,”傅知越吸了吸鼻子,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冲那个罐罐挤出一抹笑,“我肯定给你兑现,你等我一段时间,等我把手上的案子都了结了……”   “去了外海,天地更广阔,你说你看着这么严肃古板的一个人,怎么收藏夹里,老早老早……怎么……怎么还收藏着百慕大三角啊……”   “你啊,其实他们都觉得你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你才是最叛逆的那一个……”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温楚淮这辈子,从来没有叛逆的资格。   唯一的一次叛逆,是三十三岁,英年早逝。   消息传回温宏胜那边,被温宏胜大骂是个讨债鬼,好不容易培养成人了,还没享到温楚淮的福,温楚淮就没了。   气得温宏胜连后事也不愿意给他操办。 第115章 没有人回应   “你这个报复的手法真低端,”傅知越毫不留情地戳了戳温楚淮的骨灰罐罐,“你就应该活着,活得光鲜亮丽的,让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沼泽里看着……”   话说到一半,傅知越又顿住了。   戳着骨灰罐罐的手指慢慢屈起来,强撑了整整一天的人,终于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腥咸的海风里弓下腰,是一个痛到自我保护的姿态——   温楚淮的这一生,何尝不是挣扎在这片沼泽里。   唯一开出的一朵花,名字叫傅知越。   他奉献了自己所有的养分,在荒芜里开出一朵最绚烂的玫瑰。   带温楚淮看过了海,傅知越又带温楚淮去医科大附属医院门口溜了一圈。   “以后啊,这地方可能你也不能经常来了。”傅知越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就像原来搭住温楚淮的肩膀一样,搭住了那个罐罐。   “我问姜修远了,他现在在实验室挑大梁,但是对于跟上级领导之间汇报这样的行政性的事务,他还不太熟悉。”   “尤其是出了这么一桩事,院长就算理解,但心里也是有个疙瘩,短时间内两个人的关系可能会有点僵。”   傅知越说着,就隐约好像看到副驾驶幻化出了温楚淮的人影。   温楚淮手肘搭在车窗上,撑着下颌,听到他刚刚说的话,转过头,对傅知越微微蹙眉。   傅知越耸肩,“这也不能怪他们,当初你在的时候,你把这些任务一肩挑了,让他们专注自己的实验课题。他们骤然没了主心骨,适应起来肯定要一段时间。”   温楚淮眉间还是阴云不散。   “好了,这都是每个人职业生涯必须经历的成长,你总不能一直做他们的保护伞。”   看到温楚淮的影子,傅知越平静了很多。   他抬手,想去抚平温楚淮眉心的那点褶皱。   可是手从那团虚影里穿过去。   温楚淮还是蹙着眉,桃花一样潋滟的眸子望着傅知越。   转眼就消散了。   傅知越怔了怔,看清自己触碰到的,不过是副驾驶靠背上绑着的枕头。   一瞬间傅知越手都在抖。   旁边的罐子安安静静,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   哪里有温楚淮的影子……   他带着那个装着温楚淮的罐子回了家。   就连大黄也感受到了傅知越身上笼罩着的那股浓重的哀伤,在傅知越进门以后,破天荒地没有往傅知越身上扑。   它仰头看了看傅知越,又退了一步,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等了一会也没再等到人,它就探出半个身子到楼道里去看。   可是那个会跟傅知越一起进门,会给它添水添粮的人,再也没回来。   傅知越终于如愿以偿,重新把那张照片摆回了博古架,照片微微褪了色,几次折腾下来,也有了些许褶皱。   可照片里的温楚淮真好看啊。   剑眉桃花目,凛冽又温柔。   傅知越指腹隔着玻璃,抚摸着照片里温楚淮的面颊。   眼泪于无人处,终于一滴一滴砸下来,砸在相框上。   他把温楚淮的骨灰摆到那张照片旁边。   他在博古架前面守了七天,他怕温楚淮对这个世间还有感应。   他想让温楚淮能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个人愿意抛开一切守着他的。   头七那天,傅知越去温楚淮的卧室。   卧室是温楚淮一贯的风格,干净,整洁。   可在雪白的枕套上,傅知越还是找到了几根头发——   化疗到了后期,几乎每天都在脱发,拦不住的,哪怕温楚淮爱干净,到最后收拾起来也难免力不从心。   他把那几根头发放在密封袋里保存好,从网上预约了定制。   那个画师他关注了很久,画的画栩栩如生。   傅知越准备找他定制一个钥匙扣,准备把这几根头发藏在钥匙扣的两层牛皮里收起来,日日带在身边。   那些书和论文,有些还摊开在桌上。   风从窗户吹进来,像是温楚淮在念念不舍地翻动书页。   临死,温楚淮放心不下的,都有这些东西。   今日头七回魂,只有这里先起了风。   傅知越抚平了书页,轻轻把书合上了。   承载着温楚淮一路艰辛的书柜被最后一本书填的满满当当。   书柜的门关上了。   好像温楚淮不过出了一趟远门,这扇玻璃门还在等他亲自回来打开。   好像温楚淮还在,这个家还能井然有序地运行下去。   做完这些,傅知越去了厨房。   没有人再冷言冷语地嫌弃他做饭慢,嫌弃他切菜切得不像样子。   他就慢慢地,一刀一刀切碎了已经有些干了的西兰花,一片一片切表面有些青的土豆。   忙到月上柳梢了,两盘子菜堪堪布好。   傅知越回头,好像看见温楚淮回来了,还是抱臂,倚着厨房的门框,眉心的皱痕很深。   “哥……其实……其实我还是能干的,”傅知越冲着虚空笑了笑,“你看这不也切好了吗?你之前太急躁了,什么你都看不顺眼,什么你都抢着干……”   温楚淮眉宇压下来,似乎在说傅知越胆子大了,现在还敢怪起他来了。   傅知越抽了抽鼻子,苦笑,“我没说怪你啊,我就是……”   “刺啦——”一声,油烟爆开。   傅知越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运作声里,低声喃喃,“我就是觉得,你这样……多受了多少累啊……”   眼泪就着盐一起撒进菜里。   傅知越把菜端出来,照例在桌上摆了两双碗筷,照例在自己对面,温楚淮坐着的位置,摆了一小碗果蔬汁——   化疗到后期,温楚淮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吃饭跟吃药一样,就着水能往下顺两口。   傅知越低着头,说,哥,你吃点吧。   没有人回应。   春风化雨,连带着空气都带着泥土的潮湿。   馥郁的风信子终于开到尾声,一阵风过,花瓣坠落。 第116章 似是故人   傅知越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三年。   三年,人前,傅知越是言出法随的首席律师,接的案子越来越刁钻,越来越有学术价值,几次一路打到最高院,或者拜访学说的开创者,几经讨论,出一篇论文,引发一场全民和学界热议,知名度节节攀升。   人后,傅知越一人牵着狗,形单影只地回到温楚淮的公寓。   傅知越出海了不知道多少次,手里抱着装着温楚淮的罐罐。   可每次到了公海的领域,吹着腥咸的海风,傅知越打开罐子的手硬是做不出动作来。   最后抱着温楚淮重新回到家,把那个罐子重新放回博古架上的照片旁边。   “哥,我知道你想要自由,”傅知越努力笑了一下,对越来越频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温楚淮轻声安抚,“再给我点时间,等我把这些事情处理好,我跟你一起走……”   虚影里的温楚淮还是不太高兴。   傅知越站在原地,连抬手都不敢。   赵梅的一百多万,傅知越还上了,交换条件是温楚淮的这个房子不能动。   赵梅和温宏胜被网贷平台的催债电话吓得草木皆兵,也不管这个房子实际的价值,只希望这件事赶紧了结了算完。   一切平静得好像温楚淮这个人没有出现过。   “你看,我都说了,”跟赵梅签完协议的那天,傅知越回到家,把温楚淮的骨灰盒抱在怀里,“这些事情交给我,我都能给你解决。”   “你啊,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其实你才是需要人照顾的那一个。”   三年足够打磨一个人的脾气。   三年后的傅知越,在温楚淮面前敛起了全部锋芒。   三年也足够了解和信任一个人。   三年的时间,傅知越在恒生的活动范围,从最开始恒生派人把所有资料送到律所跟傅知越对接,到后来他能去恒生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和高层直接面谈。   再到现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出入恒生医药集团的研究院,接触到一些研究员,跟他们聊一聊恒生最近新研发的项目,偶尔能听到一些集团内部的八卦。   “那这次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秦茂川把所有的材料抱到傅知越面前,“他们窃取我们集团的商业秘密,给我们造成了最起码几千万的损失。”   傅知越大致看了几个关键的证据,对于秦茂川的说法进一步追问:“损失是多少你们要有一个具体的数字,写起诉状的时候,这一项会作为诉讼请求写上去。如果你们没有具体的数字,也不能提供相应的证据,只待法庭酌定的话,可能结果会不尽如人意。”   “这个我明白,我这两天催一下财务,让他算个具体的数额。”   “嗯。”   “那这些资料傅律师先带回去?”秦茂川看了看傅知越的公文包,“傅律师今天一个人来的?这些资料可能拎不下吧,要不我派个人给您送到律所去?”   “不用了,”傅知越亮了一下车钥匙,“我开车。”   对于恒生,傅知越始终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   所有的材料都只收复印件。   所有接手的材料必须一项一项列明,并由经手人亲笔签字。   就算是这样,傅知越也绝不会让交到自己这边的材料脱离自己的视线。   秦茂川愣了一下,旋即也笑起来,“好,那我帮傅律师一起把这些东西拎到车上,还挺沉的。”   “嗯。”   傅知越没拒绝。   两人一起拎着厚厚的几大袋子文件,出了行政楼,就是研究院的园区。   龚成德团队已经搬到了这里,方便合作双方能够随时互通有无,实验区搬迁的那天,恒生医药造了很大的一场势,几乎通知了现在主流的所有媒体,各大社交平台上的热搜连挂几天。   “三年了,”傅知越现在行政楼屋檐的阴影下,看着来来往往穿着白大褂行色匆匆的实验员,“龚老的实验,应该已经快进入临床了吧?”   “采购部已经在采购专门生产这种药的设备,预计今年下半年就可以大规模生产,投入市场。”秦茂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颇多感慨,“我到现在都记得,恒生医药当时找傅律师合作,就是因为龚老。没想到一合作,咱们就合作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这么快,”傅知越笑了笑,“我也还记得,当时的流言蜚语还是挺多的,没想到现在药都快被研发出来,快要上市了。”   “是啊,这么多年也多亏了傅律师的努力,替恒生医药和龚老正名,让那些造谣者噤声。如今恒生医药集团欣欣向荣,傅律师功不可没。”   “哪里,还是你们自己行的端坐的正。”   这样直白的阿谀奉承,换做三年前的傅知越,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三年之后的傅知越,说起来如此得心应手。   秦茂川也笑了。   两个人各自保留成年人的体面,对于更深层次的东西,谁也没有再提。   七月的日光炙烤着大地,纯白的实验大褂在烈日下好像反着光。   “那咱们就先这么说,”秦茂川走进太阳底下,“傅律师,你的车在哪?”   “哦,那边。”   傅知越自然地拎起脚边的几个纸袋,走进阳光里。   “傅律师这么忙一个人,也应该多招几个实习生,帮你分担分担,”秦茂川边走边说,“这些体力活也别都自己干。”   “实习生也苦,”傅知越说,“律师跟医生一样,实习期的时候都是为了学点真本事,不是为了纯纯受压榨的。”   “傅律师还真是个好带教,我见过的律师,像傅律师这样负责任的不多了。”   “是吗。”   “是啊,就我了解实习律师跟医院规培生一样,用年轻人的话说,在单位里都是纯纯牛马,这两年不是经常有医院规培生自杀和实习律师猝死的消息嘛……”   秦茂川绘声绘色,傅知越不过淡淡一笑。   是啊,谁都知道这两个行业,刚入行的新人难。   可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用他那一身傲骨,给身边的人撑了一把伞。   想到那个人,傅知越微微勾起唇角。   杀伐决断都好像被烈日融化了,成了一汪盈盈的水。   大概是在太阳底下被晒的太久。   又可能是融化的那些水渗进了眼眶里。   傅知越把那些资料放进后备箱,再抬头,看见远处树荫下路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那人戴着兜帽,遮住了脸。   可即使那么远,即使被宽松的白大褂罩着,也依旧能看出那人背脊挺拔。   “哥……” 第117章 或是幻觉   傅知越心都快停跳了,那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昵喃着就想追着那个身影而去。   刚抬脚,手腕就被秦茂川抓住了。   “傅律师,怎么了?干什么去?”   傅知越甩开他的手。   可再回头,哪还有那个身姿挺拔的穿着白大褂的影子。   是他……   又出现幻觉了?   可他的幻觉里,温楚淮从来没有过这副装扮。   也从来没有这样只留一个不露脸的侧影。   何况这里算是龚成德的地界,温楚淮和龚成德,不说是不共戴天,也是水火不容。   除了——   除了温楚淮危在旦夕的那段时间,龚成德给温楚淮发的那条消息……   “傅律师,傅律师?”   “哦,没事,可能是太阳太晒了,”傅知越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没事……”   “哦,”秦茂川不疑有他,弯腰又推了推后备箱里摞成山的材料,“咱们这种坐办公室的工作就是容易身体不好,天天都接触不到太阳,傅律师有时间的时候也可以经常出来走走,接触接触阳光。”   “……”   “我啊,也是从龚老搬到这里之后,经常跟他们科研人员接触,他们给我提的建议……”   秦茂川的闲聊,傅知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刚才出现过的树荫。   等到秦茂川整理好了,直起身,傅知越回神。   手指抠着迈巴赫几百万的车身,“秦总还真是善于社交,跟科研人员也能聊的这么贴心。”   “哪里,就是下班在园区,偶尔同行一段路,随口聊几句而已。”秦茂川朗声笑道,“说白了,人家是搞科研的,我虽说是个法务经理,但真正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傅律师,我就是个打杂的,专业性跟人家没得比,也说不上什么话。”   “秦总也不用这么妄自菲薄,众所周知法学和医学都是天坑,谁也别说谁。”   “也是也是,我要是能有傅律师这个水平,我在他们面前也就能把腰板挺直了。”   “这话太自谦了,”傅知越递了根烟给秦茂川,还亲自帮他点燃了,“这三年多都是秦总跟我对接的,他们科研水平再强,遇到麻烦事不还是要秦总帮忙解决?”   “……唉,”秦茂川吐出一口烟圈,狠狠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实验总部的高楼,“帮忙解决……”   傅知越没再说话。   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却锁住了秦茂川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   再配合刚才开玩笑般的一番奉承话,傅知越已经大致摸清了秦茂川的底,也大概摸清了这个园区的运转情况——   说到底,恒生医药和龚成德,表面上齐头并进,相辅相成,背地里谁都不信任谁。   恒生医药的高层摸不清龚成德团队的内部情况,而龚成德团队的人,对恒生医药的人也有显而易见的戒备。   可如果是这样,傅知越就永远处于龚成德团队的外围。   傅知越掸了燃尽的烟灰,不动声色地开口,“怎么了?我刚刚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秦茂川摇头,“只是……我就说恒生医药跟龚成德团队合作,就等于给自己请来了一尊大佛。”   “……”   “……”   傅知越知道此刻,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   但秦茂川也是在职场中打拼多年的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傅知越等一支烟燃尽了,确定就这么等下去,等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又推了一把,“不过最近的这些案子,都跟医药成分之类的科研内容有关,秦总要是不了解,那还真是有点难办。”   “……”秦茂川讪笑,“傅律师谦虚了,什么案子还能让您觉得难办……”   “话不能这么说,你说民法商法,我都好解决。但是你们最近送来的案子都是商标专利之类的,”傅知越深深地看了秦茂川一眼,“都是知识产权法上的内容。”   “……”   “这两年国家抓知识产权也抓得严,你们应该大概也听说了。法学跟医学,隔行如隔山,要是在法庭上说错了什么,到时候就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损失了。”   秦茂川捻灭了那支万宝路,眉宇间起了淡淡的皱纹。   “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秦总作为公司代理人,跟我一起出庭,遇到这种专业性的问题,还得秦总跟法官解释清楚才好。”   一句话,几乎把秦茂川逼上了绝路。   傅知越的态度很明显——   法官判案所依据的前提不过两个——事实和法律——我只负责法律的部分,至于事实是什么样,就由你们公司自己派人解释。   解释对了,不会给公司造成什么损失,属于秦茂川的分内之事。   一旦解释错了,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傅知越作为医药领域的外行人和集团的外部人,不清楚是能理解的,可你秦茂川身为公司的高管,如果对这些事情都不清楚,怎么敢出庭解释。   到最后如果出了事,责任全都落在秦茂川一个人身上。   秦茂川好歹跟法律打交道了这么多年,这点弯弯绕不会想不清楚。   所以他冷汗都下来了,“出庭……我就不去了吧,公司每天都有合同要审……”   “合同早一天审晚一天审,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傅知越笑,“毕竟恒生医药这个地位,一直都是作为甲方,晚一天也不会产生什么违约责任。但要是庭审的时候出了差池,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可就不是一个合同能够弥补的了。”   “……”   “或者秦总如果有顾虑,我去跟董事长商量一下,请秦总那天一定要到庭审现场。”   “傅律师……”秦茂川打断他,笑得很勉强,“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龚老团队的人,到时候陪您一起出庭,毕竟在科研领域,他们才是专业的,到时候也好向法官解释……” 第118章 放下吧   “既然这样,那就……”傅知越又瞥了一眼那片树荫,“麻烦秦总了。”   “哎、哎……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份内的事……”   秦茂川耷拉着眉眼,却还是努力保持着生意场上的客套。   傅知越又跟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驾车离开。   他没回律所,而是直接去了医科大附属医院的实验室——   原来是温楚淮主管的实验室。   三年时间,姜修远已经适应了这个位置,隐约成了这个实验室新的带头人。   “姜修远……”傅知越把姜修远叫到一楼的安全出口,手里掐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你们医学界现在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人复活的?”   “……”   这话听起来实在跟天方夜谭一样。   更像是经过三年的时间,傅知越终于不堪重负,成了一个疯子。   姜修远没答话,只是眉宇压下来,端详着傅知越,确认他的精神状态。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但是……”傅知越原地踱了几步,气息逐渐紊乱,“但是我看到他了……我真的……我看到他了……”   “谁?”   “温楚淮!”   傅知越猛然转身,正对上姜修远惊疑不定的眼睛。   “我看到他了!”傅知越再次重复,“他就在恒生医药集团跟龚成德的实验基地里!”   “……”   这话一出,姜修远眼睛里原本闪烁的光芒熄灭了。   “真的,他穿着一身白大褂,好像是基地里的研究员穿的那种!他……”   “傅知越。”姜修远吐出一口气,垂了眸子,“放下吧。”   “……”   “我知道这三年你并不好过,实验室里的每个人,这三年都不好过。”姜修远嗓音有些哑,“但是人走了就是走了,哪怕有人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傅知越定在原地。   “何况他对龚成德是什么态度,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即使他还在,他也没有理由留在龚成德的实验基地,三年时间不和我们有任何联系。”   “……”   “……”   姜修远一字一句,字字清晰,浇灭了傅知越堪堪从心底燃烧起来的一点渺茫的希望。   傅知越僵住了。   背脊还是直的,可是每一个骨节都像是被人打了钢钉,动弹不得。   稍微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   是啊,这么多年,关于往事,温楚淮对傅知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离龚成德远一点。   怎么又会违背自己的原则,认贼作父。   可终究是被那个身影扎了眼睛也扎了心,漠然三年的情感冲泻而出,击溃了傅知越所有的理智。   “不是的,或许……或许他有什么苦衷,所以……”   “傅知越,”姜修远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或许是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温老师如果还在……大概也不想看到你这副样子。”   姜修远说得委婉。   可那意思很清楚——   看见的温楚淮,和过去傅知越看到的那些一样,都不过是傅知越的幻觉。   人在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自我保护行为的。   比如幻听和幻视。   傅知越恍恍惚惚地点头。   “我知道了……”傅知越扶住了身边的墙,“你们……你们的实验还顺利吧?”   “……”   “不顺利也没关系,我哥在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医学实验,从来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   “你们就负责专心搞实验,资金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傅知越……”姜修远喊住了他,有些话本来说不出口,但也到了不得不说出口的时候,“别再费力气了,实验室撑不了多久了……”   “……”   “……”   傅知越站住了。   三年前的傅知越在温楚淮面前,最擅长的就是落荒而逃,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温楚淮收拾。   可三年后的傅知越没了温楚淮,所有的一切,他都得学会站出来解决。   “怎么会……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医生和学者……”傅知越说,“你们是不是担心资金的问题?不用担心,我既然能给你们做到北交所上市,后面拉投资的事情也是我来给你们安排,你们只要负责好好做实验就可以了……”   “……傅知越,”姜修远的目光沉沉的,“实验看不到希望。”   “……”   “哪怕你的商业版图做的再好,你的运营计划做的再周密,可是实验作为源头,解决不了这个源头,后续的所有计划都是空谈。”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傅知越问。   姜修远默了默,意气风发的人此刻也弯下了脊背,“傅知越……放弃吧……”   “……”   “……”   夏风带着暑热,从安全出口的窗户冲进来,夺去了人全部的呼吸。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好像树上的蝉鸣也渐渐声歇。   傅知越才终于回了魂,扯起唇角,“放弃……”   “……”   “他是我哥、是你老师,毕生的心血。他到死都惦记着这个实验结果,他为这个实验室搭进去了小半辈子!”傅知越问,“你告诉我,我怎么放弃?!”   “……”   “你既然不想让无关的人再投资,那这是我的卡,”傅知越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来,“是我参与工作这十年来的所有积蓄,够你们再撑一段时间……”   “这不是钱的问题。”   姜修远提高了声音后,傅知越也沉默了。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姜修远声音有些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温老师毕生的心血。可没有进展就是没有进展……”   温楚淮走后,实验室的所有人,虽然悲痛,但每个人心里都牢记着这一点,整个实验室还能有条不紊的运行。   可这个领域研究成功的人毕竟太少了,曾经温楚淮在的时候,他是一盏指路的明灯。大家虽然心里都没底,但跟着他走准没错。   可一夕之间温楚淮没了。   那盏指路的明灯没了。   那把保护他们的伞也没了。   没了温楚淮挡着,也没有实验成果的团队,成了如今规培制度下最好倾轧的群体。   更关键的是医学硕士博士想要毕业,是要拿出自己的实验成果的。   他们都受了温楚淮思想的影响,对于学术造假是绝对不能也不屑去干的。   可如果继续在这个实验室耗下去,就好像永远没有成果,永远毕不了业,永远看不到未来。   他们熬过了没有钱的日子。   熬过了规培期间的加班连轴转。   却不能没有实验成果。   否则之前那些蹲在无人的角落里,吹着冬天的寒风,裹着一张小毯子背单词的岁月就作了废。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都心照不宣地选了别的研究方向好能顺利毕业。   只有在闲暇的时候,大家才会来实验室看看。   这已经是他们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可对于一项医学实验来说,几乎和放弃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个实验室……”姜修远顿了顿,“院长已经答应批给别的团队了,让我们把最后几批实验做完,出几份实验报告,这个实验项目……就算彻底结束了。” 第119章 他的样子   换成三年前的傅知越,不管姜修远说什么,他都一定会强行把银行卡塞进姜修远手里,求他把这个实验室撑下去。   可是三年了。   三年里傅知越变了很多,他知道,换位思考,姜修远他们,已经做到他们能做到的最好了。   他们都很忙。   少的可怜的那点闲暇时间,还要扑在这个见不到前路的实验上。   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感谢温楚淮当年给他们撑起的那把伞。   傅知越捏着银行卡的手,指尖微微泛白。   良久,傅知越扯了扯嘴角,把银行卡收起来,“既然……既然这样,那我来想办法吧。”   他没说自己要想办法干什么。   姜修远也没问。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谢谢你们,”傅知越红了眼眶,“这么多年,辛苦了。”   “……”   曾经斗鸡一样的两个人,终于还是有一天,有这么平和对话的时候。   “还有过去,误会你和我哥……”傅知越终于把压抑了三年的话吐出来,“也很抱歉,我那时候……”   他笑了笑,骂自己,“我那时候脑子不好。”   “……”姜修远凝视着他。   “那我……我先走了。”   “傅知越。”姜修远开了口,“你不应该跟我说抱歉,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温老师。”   姜修远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指责,却好像千钧重担砸在傅知越肩头。   傅知越狼狈地点点头,不敢看姜修远的眼睛。   “我知道……”   “三年了,让老师入土为安吧。”   今年是温楚淮去世的第三年。   骨灰依旧在傅知越手里。   他们不知道温楚淮临死前的遗言是下辈子要做海上的一缕风,也不知道温楚淮不愿意再被凡尘俗世所牵扯。   他们只知道,每年清明节,他们想悼念温楚淮,都没有地方可以寄托哀思。   他们还怕傅知越像之前那样,对温楚淮摔摔打打。   傅知越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的想法。   他很局促地笑了笑,“我会按照他的意志,把他的骨灰安排好的。”   “你……”   “真的,你们相信我,我不会再那么混账了。你们相信我……”   傅知越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痛。   温楚淮走的这三年,傅知越越深入了解温楚淮的原生家庭,就越疼。   疼到后来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三年前打在温楚淮身上的每一下,都在三年的时间里无数次抽在傅知越自己身上。   他跟姜修远做着保证,那么卑微,连脊背都微微佝偻,就那样退了出去。   出了医院,傅知越去了律所一趟。   沈忆秋已经通过了实习考核,现在是正式的执业律师,只是还远远达不到天恒律师事务所内部的晋升条件,现在只能跟在傅知越身边,做些基础的案件工作。   见到傅知越过来,沈忆秋从自己的工位上站起来,“傅律师。”   “嗯。”   “恒生医药那边派来了人,说是研发人员,跟傅律师说一下专利侵权的情况。”   “嗯,来接待室。”   傅知越先回了趟办公室,从抽屉里摸了两粒药稳定住心脏供血,然后拿起桌上的文件,随手合上了最底下装着药的抽屉。   动作一气呵成。   抽屉门关上,木板和木板撞出轻微响动的时候,傅知越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套动作如此熟悉——   当年温楚淮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把所有的药都藏在最底下的抽屉里。   摸了药吃完了,就随手把抽屉合上,再上个锁。   三年过去,他长到了温楚淮当年的年纪。   如今他和温楚淮同岁。   也和温楚淮做着同样的行为。   心脏一窒,傅知越甩了甩发懵的头,也暂时甩开了那些念想,去了接待室。   来的果然是龚成德团队里的科研人员。   傅知越坐在他对面,看着对方精心做出来的PPT,听着对方口若悬河地跟他聊基因序列,聊细胞结构,聊病症靶点,聊怎么研发一项疾病的靶向药物。   全程一言不发。   等到对方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很详细了,傅知越倾身,手指上下滑动了几下鼠标滚轮,拧眉,似在思考。   随后在对方信心满满的目光里,露出诚恳的笑容,“您介绍得确实很详细,但我从高中主修的就是历史政治和地理,对于生物和化学确实没有太多了解。”   “……”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带我去实地参观一下,让我对你们的工作模式能有更深入的了解?”   “这……”   “何况我看你们的侵权案件还不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你们内部的风险控制没有做好。”傅知越放下了鼠标,跟犹豫的研究员推心置腹,“我实地考察以后,也能对你们的内部管理提一些建议,毕竟法律最好的防控,是在案件发生之前。”   傅知越说这话的态度,完全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考虑的模样。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外界传言冷心冷情的首席律师,这么温声细语地急自己所急。   所以那个研究员踯躅了一下,拿出手机,“那傅律师请等一下,我请示一下上级。” 第120章 重逢   傅知越没有阻拦。   笑容在研究员走出接待室的那一刹那淡了下去,又在研究员推开接待室门的那一秒重新挂回脸上。   “我们领导说,实验基地一般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的……”   “……”   “但既然是恒生集团和傅律师有需要,那就破例一次,”研究员注意着傅知越的脸色,“但是进入基地以后,还希望傅律师能够遵守基地的安排,不要擅自行动。”   “当然。”   傅知越颔首,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没人知道藏在平静表面之下,他一颗心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三天后,傅知越穿戴整齐,进入了三年他都没有进去过的地方。   龚成德团队最核心的研发基地。   基地里到处都是监控,少数的死角,是夏天横生的还没有来得及被修剪掉的茂密枝杈之下。   车位早已经被集团内部人停满了,傅知越干脆顺水推舟,把车停在树下。   来接他的是个行政人员,大概对傅知越的放浪不羁早有耳闻,因此对于傅知越这样随意的行为,虽然蹙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引傅知越去了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成片成片的研发设备,比在一些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夸张。   一个个套着防护服戴着面罩的研究员看不清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盯着滴管头即将坠落的溶剂。   “这就是我们的实验区,”进了实验区后,引路的是首席研究员,也是主管整个研发团队的领导者,“每天上班和下班都会经过专门的安检,我们有专门的机器对他们进行扫描。”   “同时,我们团队也是人员流动性最低的科研团队,尤其在与恒生医药达成合作后,研究员的福利待遇有了大幅度提高,也不存在有员工跳槽后违反竞业条款和保密条款的可能。”   主管带傅知越穿过实验区,期间一直在介绍。   傅知越左右张望,时不时点点头。   似乎听得很认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找那个熟悉的影子。   可是没找到。   出了实验区傅知越还是不死心。   他回头,实验区的门却在他面前关上了。   主管端详着他的反应,皮笑肉不笑,“傅律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傅知越视线一顿。   “没有,”他说,“只是想着您刚才说的,恒生医药的待遇不错,能看出来,大家的体型都很健康的模样,看来我们律所能省下很多处理劳动待遇纠纷的精力。”   “那是当然。”主管勾唇,对于傅知越临时编出来的理由,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他引着傅知越继续往外走,“做研发虽然不像在工地上搬砖那样,直接在太阳底下晒着做苦力,但对研发人员的身体素质也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无论是体力、专注力,还是对于一些新型病毒的抵抗能力,都要达到一定的水平,才能够被筛选进我们团队。”   主管走在前面半步,按下电梯按钮后,转回身,望着傅知越,似笑非笑,“所以一些病秧子,是没有进入我们团队的资格的。傅律师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一句话像一声警钟敲响在傅知越脑海里。   “嗯,”傅知越稳住心神,不在似乎看透一切的老狐狸面前露了破绽,“您说的对。”   主管笑了笑。   似乎刚才真的不过是在跟傅知越做最普通不过的介绍。   电梯很快在这楼层打开。   傅知越和主管走进去,两个人各站一边。金属的电梯四壁反射着两个人模糊的身影。   傅知越望着不断变小的数字,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和恒生医药合作研发的新药,听说已经准备大面积投产了,祝贺。”   主管瞥了傅知越一眼,不知是已经听过了太多这样的恭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来。   他只是弯了弯唇,连苹果肌都没有上扬,“多谢傅律师,也感谢傅律师一路的保驾护航。”   “那……新药对于治疗脑纹紊乱症有多大把握呢?”   “药物效果是因个体差异而论的,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有多大把握。”主管回答得很官方,甚至犀利地抛出反问,“就像我如果问傅律师对于恒生医药的案子有多大把握,傅律师能给我一个准确的带着百分比的答案吗?”   “……”   “……”   聊天又就此终止了。   电梯门关上又打开,傅知越被主管送出了实验区。   主管跟傅知越握了手,“如果傅律师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以后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   “好,”傅知越点头,“您留步。”   “那我就不送了。”   两个人维持着成年人之间的虚情假意,都知道彼此话里有话,也都没有戳穿。   只是心有些凉。   傅知越幽魂一样,往停车场那边飘过去。   他又经过了那片树荫。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是说,那天真的和往常一样,不过是……   他的错觉?   傅知越不知道。   却知道不能在这停留太久——如果他还想下次能有机会进入基地内部的话。   他迈步朝车的方向走去。   距离树荫还有几步距离,傅知越又看见了那个影子。   笔直、颀长,光是透过罩在外面的白大褂,都能想到穿着它的人是怎样的芝兰玉树。   傅知越用掌根使劲揉了揉眼睛。   揉到两只眼睛通红,再睁开眼,那个身影还在那。   “哥……”傅知越顾不得体面,一路飞奔,“哥!”   他跑到那个人身前。   眼前的人带着兜帽,帽檐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哥……”傅知越浑身的血都快凝固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眼前的人没动。   傅知越哆嗦着手指,去挑眼前人的兜帽。   明明那么软那么轻的布料,傅知越手抖了几次,还是没挑开。   可能希望碎了太多次,再降临的时候,总归会让人心生畏惧。   “哥……”   兜帽落下,于是五官硬朗的一张脸就露出来。   剑眉,桃花目。   一双唇瓣颜色不深,但线条清晰。   傅知越心脏都皱成一团——   是温楚淮。 第121章 我们不认识   就连眼角眉梢的那份冷冽,都跟三年前傅知越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好似也更凉薄了些。   “哥……”   他哑着嗓子,压低声线也掩盖不住喉咙里的低泣,“温楚淮……温楚淮!”   他不管不顾,三年来的所有理智在这一瞬间全部分崩离析。   “温楚淮,温楚淮……”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这么一声一声地,唤着温楚淮的名字,像是要把这三年之间欠下的都补回来。   “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傅知越语无伦次。   他在梦里,那么多次见过温楚淮,那么真实,最近的一次,温楚淮就躺在他身边,他甚至能听见温楚淮呼吸的频率。   那天晚上,温楚淮问他:“傅知越,你能放我自由吗?”   哪怕只是在做梦。傅知越都觉得心脏好像撕碎成了无数片。   他拉着温楚淮的手,跪在他面前,跟他承诺,“哥,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温楚淮没再说话,只是那双桃花眸凝望着他,琥珀一样的瞳仁里满是哀伤。   那是最真实的一次梦境。   真实到傅知越能数清楚温楚淮的睫毛,能看到温楚淮柔软的发丝。   他抬手,想摸一摸那一头柔软的发。   可是闹钟一响,眼前依旧什么都没有。   傅知越快疯了。   所以这一次,他分不清、也不敢分清梦境还是现实。   本来应该随着青烟而去的温楚淮,这么直白地出现在他面前。   怕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越是真实,醒来以后就越是空荡。   他甚至不敢问一句“你是不是还活着”,他只敢一遍一遍跟温楚淮确认,“你回来了……”   哪怕是梦境也好。   只要温楚淮愿意回来。   傅知越着了心魔,只当是在梦里又见到了温楚淮,他抖着手,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只敢跟眼前不知道是温楚淮本人,还是依旧只是温楚淮的影子,颤着声诉说自己的这三年——   “哥,我好想你……”   “我带你出了好多次海,我知道你想要自由,可是我舍不得,对不起,对不起……”   “温楚淮,我好长时间没有梦见过你了,你是不是怪我……”   “怪我没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你等等我,等我把这边的事情了了,我陪你一起。”   “你做海上的一缕风,我就做海里的一滴水,你走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哥……哥……”   他那么惶恐,可温楚淮的眸子那么淡漠,琥珀一样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   看的傅知越心生畏惧。   畏惧到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冲的太猛了,就一下抱了住温楚淮。   而这一次,没再像之前那样扑了个空。   他真真正正的、三年里头一次,抱住了一个人。   纤薄的,嶙峋见骨的。   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冷香。   终究是傅知越跟他有体型上的悬殊,加上旧疾沉疴,傅知越粗鲁的这一下,温楚淮没忍住一声闷咳。   只那一声,傅知越睁大了眼睛。   他压下心底爆开的那丛火,勉强让温楚淮稍稍离开了他的怀抱,低头看了一眼。   眼前的温楚淮,额前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那么……   真实……   傅知越鬼使神差地,抬手沾了一点那丝冷汗,搓在指腹,有滑腻的触感。   梦里的温楚淮……   也会出汗吗?   梦里的温楚淮……   也能感觉到疼?   还是说……   三年死寂化为这一瞬的风起云涌——   “哥……你……”   “你还活着……”   “我现在、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对吧?!”   他实在是被这三年反反复复的梦境与现实折腾怕了,所以哪怕手指已经触摸到了温楚淮的皮肤,却依旧执着地想要外界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温楚淮没说话。   他还是拧着眉,只是在傅知越手指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刹那,轻轻垂了眸子。   和曾经每次他们缠绵悱恻的时候一样。   “哥……”   “温楚淮……”   傅知越像是飘在云端里。   三年的重压一时间无影无踪,整个天灵噼里啪啦炸着烟花。   他对温楚淮的冷漠视若无睹,就像十五年前那样,不管温楚淮是怎么拒绝的,傅知越总能拿出自己的十二万分热情来,贴在温楚淮身边。   温楚淮这人啊,有点给人当爹当惯了的意思。   追他这样的人最好追了。   你就跟在他后面,天天叫他。   叫哥,叫爹,叫一切可能让他对你产生保护欲的称呼。   等到时间长了,温楚淮自己就把这份“责任”挑起来了,说不定哪天看你没有跟上,还会奇怪你今天怎么不喊他了。   傅知越把他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可时至今日,也想把两个人之间的角色调一调。   “哥……”傅知越反应过来,用手给温楚淮遮住了头顶上,透过繁茂的叶片,投落的零星的光斑,“你晒不晒?我们进车里说……”   他不由分说,拉着温楚淮的手腕就把他往迈巴赫上带。   温楚淮站在原地,脚下好像生了根。   傅知越拽不动。   却不敢再使力。   “哥……”傅知越回头,跟温楚淮商量,“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家里……家里我都布置好了,你放心,肯定不乱的。大黄现在年纪上来了,也不太拆家了。”   明明傅知越比温楚淮还要高出一些来,可是此刻,温楚淮是上位。   傅知越佝偻了脊背,从下往上望着温楚淮,声音近乎乞求,“我还在家里买了好多东西,就、就等着拿给你看,哥,你……”   “傅律师。”   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温楚淮和傅知越之间诡异的氛围。   一个傅知越没见过的人走过来,向傅知越微微致意后,走到温楚淮面前。   “温医生。”   而温楚淮点头,“嗯。”   熟稔地让傅知越猝不及防。   那人侧首,看了一眼在他身后的温楚淮,语气里已经有了试探的意味,“温医生和傅律师……认识?”   傅知越开口,“我们……”   “不认识。”   温楚淮的回答,比傅知越的干脆,也比傅知越的冷漠。 第122章 认错人了   “不认识……”傅知越呆住了。   他死死扣着温楚淮的手腕,红血丝顷刻之间爬了满眼。   “哥,你说……你说我们不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哥……温楚淮!你看清楚,你和我!之前怎么可能不认识?!”   傅知越不知道是气还是急。   脑子里那一刹那转过千百个念头。   是不是温楚淮还在生他的气?   是不是这三年,温楚淮一直躲着,不见他,就是因为三年前,他自作主张?   以至于温楚淮现在跟他一点联系也不想再有。   而被他牵制住的温楚淮,不过淡淡扫了他一眼。   “抱歉,这位先生,”眼前和温楚淮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薄唇轻启,“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烈日灼心。   风好像静止了,只有蝉鸣不歇。   傅知越弯了弯唇,语气尽是讽刺。   “认错人了?认错人……”傅知越笑了。   他还是没松手,眼睛盯着温楚淮琥珀一样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向前迈了一步,距离温楚淮不过一步之遥,他能听见温楚淮凉薄的呼吸,不似他这般紊乱。   来人紧紧盯着傅知越和温楚淮两个人,一双手微微悬空放着,似乎生怕眼前的这两个人剑拔弩张打起来。   傅知越无视了她的存在。   “我认错人了……”傅知越低下头,掩去了从心底爆发出来的苦涩,抓住温楚淮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三年了,我每天抱着你的照片睡着,醒来的第一眼,是跟你的照片说早安。”   “哥,你知道你有多少张照片吗?一千三百六十三张,其中一千三百四十张都是我偷偷拍的。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文件夹里。”   “你不喜欢笑,哪怕我是偷拍的,你也很少有笑的时候。”   “但还是有几张照片是笑着的,是因为你终于想明白了那段时间的一个难题,和取得了新的实验成果。”   “我听人说,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死亡,等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才是这个人真正死亡的那一天。”   “我害怕那一天,所以每天晚上,睡前,我看看你的照片,你还会到我梦里来。”   傅知越的手慢慢覆在温楚淮的手背上。   五指张开,最后十指相扣。   “哥,温楚淮,我做了那么多个梦,你今天,终于从梦里走出来了,”傅知越很轻很轻地重复一句,“你现在跟我说,是我认错人了……”   傅知越想,他大概终于知道了,三年前的温楚淮究竟有多难过。   就好像心脏被一只手捏住了,挤出里面全部的血液,最后只剩一个空壳。   掌心之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动。   面前的温楚淮还是淡淡的,“不知道您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我是您认识的那位故人的。”   “……”   “容貌?还是姓名?”   “……”傅知越哑口无言。   真要是说的话,那是一种感觉。   是只要温楚淮往哪里一站,他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落在温楚淮身上。   无关样貌,无关身份。   哪怕只是一个从树荫下经过的,戴着兜帽,遮着脸的影子。   可这些,眼前的温楚淮都不相信。   他那么平和,跟傅知越解释,“这个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重名的,就更多了。”   温楚淮缓缓地,把自己的手腕从傅知越手中抽出来,“很荣幸见证了傅律师对另一个人的深情,但可惜,我不是他。”   “哥……”   傅知越愣住了。   他望进温楚淮无波无澜的眸子,那里面平平静静的,没有厌恶、惧怕、警惕。   与此同时,也没有喜悦、温柔、纵容。   好像,站在温楚淮眼前的,真的只不过……   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生冷得让傅知越心口一滞。   条件反射地按住发紧的胸口。   而温楚淮不过淡淡一瞥,就对来人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然后径直从傅知越身边离开。   他还是跟三年前一样,走起路来,步履都好像带风。   “温医生,”来人跟着温楚淮的脚步,“我刚刚看你们俩聊得挺好的,怎么您不认识他?”   “是么?”温楚淮只看着远方的路,“一个认错主人的小狗罢了。”   “……”   “……”   “温医生可真厉害,”小年轻吐了吐舌头,“那可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也就只有您敢把他比作小狗……”   “……”   “还不止这些,他现在已经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执行主任了。好像是几个红圈所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行主任,挺厉害的。”   来人还在说,“温医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您之前在的医科大附属医院,也有一个实验项目,大家都不太看好,但是傅律师成立了个公司,还做到北交所上市了,之后这个公司的所有投资全部用于了那个项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温楚淮的脸色。   可温楚淮什么表情都没有,夏日炎炎,就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进了实验基地的大门,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   来人抢先一步帮温楚淮按了电梯按钮,依旧不死心地追问:“温医生……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楚淮才终于有了反应,“记得什么?”   “……”   “叮——”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了。   温楚淮率先走了进去,金属的四壁倒映着温楚淮漠然的眉眼。   跟着温楚淮的人也只能继续沉默地跟着。   直到把温楚淮送回了房间,那人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对温楚淮欠了欠身,似是关照,“天热,温医生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遵照陈教授所说的,多在房间里休息。您才刚醒没多久,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   “嗯。”   温楚淮微微点头,关上了门。   好像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直到走到房间里,温楚淮一点一点摊开掌心。   惨白的皮肤上,是几个指甲深深嵌入后,留下的月牙。 第123章 橄榄枝   傅知越说了很多混账话,但有一句话,傅知越说的很对——   资本在赚钱这条路上,一秒钟也不愿意等。   温楚淮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李总,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将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投下纤长的影。   李总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双眼珠却躲着温楚淮的注视,只垂眸摆弄着桌上的紫砂茶具。   “前几天就听说温医生醒了,但是集团的事情太多,一直没来得及抽空跟温医生道喜。”   李总咧着嘴,因为上了年纪胶原蛋白流失而下垂的苹果肌硬是被嘴角推起来,看起来总是有些怪异。   温楚淮对这样的奉承无动于衷,“您是?”   “我是恒生医药集团的法定代表人,”李总对温楚淮的冷漠并不在意,还是殷勤地替温楚淮斟茶,“说起来,温医生之前在医科大附属医院所做的医学项目,正好和龚老的项目重合,我们恒生医药和龚老之间的合作也有段时间了。这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场缘分了……”   这缘分攀得属实牵强。   攀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攀得就差直接跟温楚淮说——   【温医生我这有点事情要你帮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商业上的事就是这样,说得太隐晦了,有时候反而达成不了自己的目的。   何况温楚淮还是个书呆子——至少李总是这么认为的。   跟书呆子讲话,就得讲得直白一点,商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他们不懂。   所以他拖长了尾音,等着温楚淮自己接下去。   期盼的眼神在温楚淮身上闪了八百个来回,眼睫毛都快眨冒烟了。   然而温楚淮没接话。   李总只能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换了个切入点,“这次能够帮助温医生死里逃生,留住温医生这样的医学天才,也是恒生医药的荣幸。”   “……”   “当然了,温医生的身体情况,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后续需要继续治疗避免排异反应的,恒生医药一定为温医生提供最好的医疗。”   温楚淮终于有了反应。   或者说,出入社会这么多年,他知道所有的糖果都标着筹码。   “条件?”   “嗯?”   “虽然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温楚淮还是淡淡的,“但是能让李总纡尊降贵,亲自来跟我提点的,应该不是什么小事。”   李总噎了一下。   “既然不是小事,那么自然,李总想让我做的,也不会是一件小事。”   “咔哒——”   煮茶的茶壶,壶盖被蒸汽顶开,几滴水珠溅出来。   温楚淮看他略显匆忙地去擦不小心洒在桌面上的茶渍。   滚烫的茶汤淋透了一旁的茶宠,油润光亮。   李总把一杯茶放在温楚淮面前,终于斟酌着开了口,“不知道温医生还记不记得,三年前,附属医院的院长说,温医生的团队也有了重大进展,引得长林医药都慕名想去跟温医生的团队合作。”   “龚老本来就是这个领域的开山鼻祖,但是温医生大概也了解过,长林医药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跟我们恒生医药较劲,所以我们这边跟龚老合作后,长林一直在找别的机会试图超过我们。”   “但恒生医药肯定是不愿意给长林医药这个机会,所以温医生……”   李总不笑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我们同样希望您能加入我们恒生医药,成为我们的同伴。恒生医药一定会给您提供最好的一切。”   三年前,他就是这么盯着傅知越,把那个据说正义感爆棚且脾气火爆的首席律师拿下的。   三年后,他同样有把握把这个看起来不盈一握的天才医生拿下。   因为温楚淮比傅知越缺少的更多。   不断治疗才能继续维持的身体机能、回不去的附属医院、没有什么物质保障的生活……   无论哪一项,对于温楚淮来说,可能都是灭顶之灾。   “只要温医生愿意跟我们合作,”李总撕下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了很长一串数字,“把之前在附属医院的研究成果贡献出来,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们恒生医药的高级研究员。”   他缓缓张开食指和拇指,“年薪八位数。”   八位数。   上千万。   高级研究员。   相比于之前在附属医院,一个月两三万的薪水,遇到那种不讲理的医闹,张口就要几百万防不胜防的,这样的条件几乎可以说是天堂。   李总自信这些绝对拿得下一个在公立医院苦哈哈打工的医生。   所以温楚淮开口的时候,他胜券在握。   直到温楚淮跟他客气了一番,话锋一转,“但是我现在,对于过去的事情,真的记不清了。”   李总的脸色有些难看。   然而温楚淮说得那么诚恳。   “可能是因为刚刚醒过来的原因,”温楚淮抚了抚眉毛,似乎也对自己的状态不胜其扰,“今天才刚刚见了一个人,也说认识我,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温医生别是在开玩笑,我们给温医生的手术,可没有大脑的这一项。”   “长时间的缺氧也可能会导致大脑损伤。”   “……”   “……”   “温医生说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对于这些倒还是对答如流。”   温楚淮笑了笑,很坦诚,“从医这么多年,多少对基础知识有些了解。”   李总不说话了。   只是目光不住在温楚淮脸上逡巡,像是在研究温楚淮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而温楚淮并未有什么躲闪。   这么过了半分钟左右,李总挑了挑眉,“好,那我们等着温医生想起来的那一天。”   温楚淮淡淡一笑,终于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唇堪堪沾到杯沿之际,听见李总不知有意无意地介绍了一句——   “我今天听小张说了,说你今天出去溜达了一会,碰到了傅律师,应该就是你刚刚说碰到的那个人。”李总说。   “说起来,你也是刚刚才醒,很多事情不知道。那不是什么外人,天恒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傅知越,是我们恒生医药外聘的法律顾问,我们合作了三年多了,一直很愉快。”   温楚淮眼皮子底下的水面,突然起了浅浅的涟漪。   但也只是那一下而已。   温楚淮淡淡一笑,“是吗,年少有为。” 第124章 不是他了   “不是,那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泽阳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被傅知越拉出来喝酒本来就烦,但是听到傅知越说起温楚淮,就还是出来了。   只是从傅知越口中听到温楚淮在恒生医药的实验基地,还是有点震惊。   “他去恒生医药了?”高泽阳去拿酒的手顿住了,“不应该啊,三年前他不是就……”   三年前人就没了啊?!   为这事医学界还起了一场骚动,不管是不是跟温楚淮一边的,都由衷觉得有点惋惜。   “人都火化了,总不能……”   “我没第一时间见到他的尸体。”傅知越说。   “嗯?什么意思?”   傅知越把脸埋进掌心里,“那段时间在处理赵梅的那些事,电话太多了,当时温楚淮被推出来的时候,是医生先出来跟我说的,我哥他直接被推去了太平间。”   “……”   “可是……可是虽然是这样,”高泽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后来没去太平间看过?”   “看过。”   “那不就行了?”   “可是谁能保证那就是温楚淮本人呢?”   “……”高泽阳瞠目结舌,半晌只能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但是这种想法实在太像个疯子了。   “如果中间的那段时间,有人把温楚淮调换了呢?”   “……”   “……”   高泽阳一时无言以对。   而傅知越的眼底,燃烧着天火。   “不是,那按照你这个说法,还能有谁替温医生被火化了?”高泽阳干笑,“你不会是觉得我们警察还有这个权力,跟武侠小说似的,能弄个死刑犯出去给温医生替死吧?”   “……”   “关键是你后来也去太平间看过了,那确实是温医生的脸没错吧?就温医生那个长相,你觉得短时间内,能弄来一个跟他一样的还是死透了的人来替他?”   话说到这,其实一般人就应该放弃了。   想也知道不可能。   可傅知越的脑子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他握着酒杯,拇指指腹摩挲着杯口,声音沉沉的,“万一……可以呢?”   “你……”   “克隆技术发展了这么多年……”傅知越不知道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万一……温楚淮也是被克隆的人之一呢……”   “你……”   高泽阳无话可说,面前的傅知越,眼底有妖冶的红。   他就知道,这个宿舍里年纪最小,做事也最乖张的小幺,心里大抵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于是他只能妥协,“你先别轻举妄动,你又不是这个专业的。我帮你问问啊,我帮你问问……”   他边说边拿出手机。   手机的第一个号码就是姜修远。   “姜医生,”高泽阳现在跟姜修远说话的语气比原来放松了很多,“你现在不忙吧?”   “啊,是这样,就是傅知越,他刚刚想到克隆这个问题,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我请教请教你,这个克隆技术现在发展的情况怎么样啊?”   “啊对,啊对,就是因为温医生这个事嘛,这孩子现在看着有点走火入魔……”   “是啊,这孩子这两年因为温医生的事,是心脏也不好了,精神也有点衰弱,所以我想看看你们这些专业人士能不能开解开解他……”   高泽阳说着说着离开了座位,捂着话筒走了出去。   傅知越就坐在原处看着。   对于高泽阳说他有病不置可否。   傅知越觉得自己一直挺有病的,要不然三年前不会对那个对他那么好的人做出那些事。   他靠在沙发上,盘算着,如果温楚淮真的不如他幻想的那样还活着,等他把这边的事情完结,正好借着这场病去另一个世界找温楚淮。   到时候,他是因为生病走的,温楚淮就不会怪他胡闹,就不会不理他,不会跟他生气了。   他害怕温楚淮生气。   没过多久高泽阳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姜修远。   如今傅知越跟姜修远之间已经不需要高泽阳隔开了,但姜修远还是坐在高泽阳身边。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据我了解,现在的克隆技术还是存在伦理和技术上的困境,是不可能这么直接用在人身上的。”   姜修远开门见山,“何况温老师已经三十岁了,即使现在能有对克隆细胞催化生长的化学药剂,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让人长到三十岁。”   姜修远说这些的时候,傅知越垂着眼,不知道听没听。   高泽阳硬把傅知越的头拔起来,让他听姜修远分析。   “更何况……”姜修远抿唇,“就连克隆出来的宠物,性格和原主都有可能大相径庭,你觉得,被克隆出来的温老师,哪怕长相和原来的温老师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落下了最后一把闸刀,“你觉得,那还是温老师吗?”   “……”   “……”   姜修远的这个问题,不可谓不狠。   就连高泽阳都暗暗倒抽一口冷气,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一把姜修远的腿,想让他少说两句。   可姜修远今天来,就是抱着彻底敲醒傅知越的目的来的。   他看得明白温楚淮对傅知越到底有多放不下,所以不能让傅知越继续沉浸在过去的伤感里。   人总要往前看的。   “傅知越,你如果真的放不下温老师,就应该好好活着,”姜修远夺过了傅知越的酒杯,“你是他花了那么多力气培养出来的,你出了什么事,你是要他过去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吗?”   “……”   姜修远很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   傅知越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在思考,或许姜修远说得对,就像今天白天,“温楚淮”问他的那样——   【不知道您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我是您认识的那位故人的。】   【容貌?还是姓名?】   克隆出来的温楚淮,似乎真的……   已经不是温楚淮了。 第125章 永绝后患   傅知越从小到大,很少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可几次三番的打击,终究还是让他垂下了高昂的头。   他默不作声地重新抓过来一只酒杯,往里面倒酒。   倒了满满一杯,他也不看任何人,直接往喉咙里灌。   酒是苦的。   一路灌下去,整个喉管都是苦的。   那些应酬上,那些人,怎么都喜欢喝这么难喝的玩意儿……   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他又默默地去倒第二杯。   姜修远和高泽阳,谁都没有拦他。   人在难过的时候是需要发泄口的。   温楚淮就是因为把自己逼得太紧,最后落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只是在一瓶酒空了以后,傅知越还想叫两瓶过来,高泽阳看他醉的不成样子,偷偷往酒里兑了饮料。   反正傅知越现在也分辨不出来。   等到最后,傅知越自己把自己喝趴下了,高泽阳和姜修远帮他开了个酒店房间,让他睡一觉醒醒酒。   这两年傅知越的酒品很好,在酒吧乖乖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被扛到酒店就乖乖躺着睡觉。   偶尔咕哝两声,不用听都知道是在喊温楚淮的名字。   高泽阳耸了耸肩,对姜修远有点埋怨,“让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现在倒好,这孩子直接给自己干趴下了,醒了还不知道是副什么样子呢。”   姜修远凝眉,看高泽阳把被角给他掖好。   “什么话都不跟他说清楚,他就一直存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实验室都要留不住了,再一意孤行下去,他会把自己都赔进去。”   “……”高泽阳直起身,“你说的也对。”   都知道傅知越对温楚淮的感情,极致到甚至可以归结于执念。   可是执念伤身。   温楚淮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是希望傅知越好好的。   怕傅知越喝醉了,半夜把自己呛死,高泽阳和姜修远没有离开。   两个人一个拉过凳子,一个靠在沙发上,等着天亮。   中间傅知越的手机响过一次。   高泽阳迷迷糊糊把电话拿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沈忆秋”的名字。   再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   “我草,”高泽阳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些红圈所加班这么恐怖吗?!怪不得现在猝死的这么多……”   骂是骂的,怕耽误事,高泽阳还是接通了,“喂!”   那头的沈忆秋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傅知越,“您是?”   “我是他朋友,”高泽阳对沈忆秋没什么好印象,“有什么话我给他转达。”   “……也、也没什么事……”沈忆秋的语气听起来很奇怪,“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想要请教一下傅律师,看看他能不能来一趟律所……”   “这大半夜的,去律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睡觉呢。”   高泽阳“啪”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对上姜修远疑惑的目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没、没什么事,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傅知越要是清醒,他对那人也是这个态度……”   高泽阳回忆起三年前,对这么个骄纵跋扈的年轻人依然印象深刻。   这三年,可能是温楚淮已经做了泉下骨,沈忆秋老实了很多,缠傅知越也缠得不是那么紧了。   电话这头,高泽阳在揣测沈忆秋。   而电话那头,沈忆秋也在揣摩着高泽阳这边的情况。   “他好像不在家,”沈忆秋放下手机,对翘腿坐在暗处沙发上的李成仁汇报,“李总,刚刚接电话的,是傅知越大学时候的室友,现在是个警察。”   “警察……”李成仁眉心跳了跳,“你的意思,傅知越现在跟那个警察搞在一起了?”   “那倒没有,”沈忆秋说,“他们应该只是普通朋友。”   “……”   “但是这么看来,温楚淮……也并没有去找傅知越。他是真的把过去都忘了?”   李成仁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话。   房间整整一面墙的监控录像正在播放,覆盖了整个实验基地的各个角落。   他点了一根烟,看着白天,温楚淮从树荫下走出来,身后跟着忙不迭的小张。   仅从这个视角来看,看不出来温楚淮有什么异常。   缭绕的烟雾里,李成仁冲沈忆秋招了招手。   沈忆秋乖觉地走过去,这两年养的细白的两条手臂,柔弱无骨地搭在李成仁脖颈后,然后——   顺从地歪进李成仁怀里。   动作那么熟练,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做了无数遍。   李成仁口中的白烟喷在沈忆秋脸上,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住了沈忆秋的下巴。   “李总……”沈忆秋没躲,只是头往李成仁身上靠了靠,“您怎么不在温楚淮的房间里直接装上监控?那他的一举一动,不就都在你的视线之下了?”   李成仁皱了眉,瞥了沈忆秋一眼。   沈忆秋噤了声。   那眼神,是位高权重的人,看一只愚蠢的宠物的眼神。   不是在看一个平等的人。   沈忆秋心里打了个寒战,眼帘乖顺地垂下来,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也是看李总总是为温楚淮的事情烦心……”   李成仁睨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跟温楚淮撕破脸的时候。”   “嗯,您说过的,我都记得。”沈忆秋赶紧接话,“您说过,如果温楚淮还记得之前的实验结果,能留下来为我们所用是最好。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直接做掉他。”   李成仁没出声,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沈忆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就更慌了——   他只是这些人的一个玩意儿,宠辱生杀,都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那……您刚刚让我给傅知越打那个电话,就是为了试探温楚淮是不是去了傅知越那里?”沈忆秋拼命想要体现自己的机灵,“如果温楚淮去找了傅知越,就说明他的失忆都是装的。”   “可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沈忆秋说着说着,自己也不解,“温楚淮这个人,对集团很重要吗?”   或者说,温楚淮这个人,为什么对所有人都那么重要?   沈曼柔、傅知越、恒生医药。   甚至是温楚淮的那群学生。   为什么都好像唯温楚淮马首是瞻。   他只不过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有什么不可替代的?!   沈忆秋想不明白。   眼下的情况也不给他时间想明白。   李成仁勾住了他的下巴,带着浓重尼古丁气味的嘴凑近了,“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你只需要记得,你既然背叛了傅知越,来为恒生集团效命,就监视好傅知越。”李成仁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其他的,不是你该插手的。”   那语气中的森寒,让沈忆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是……”   又静了几秒。   “那要不要……”沈忆秋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做掉他,永绝后患……” 第126章 还没到时候   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沈忆秋后背上的汗毛都快要立起来了,可是搭在李成仁脖颈上的手臂还是尽了最大的可能维持着柔软。   这些上位者,都喜欢菟丝花,喜欢一切让他们觉得没有威胁又能感受到成就感的事物。   最后的那句话,是在博李成仁的开心。   同时,隐隐地,还是在向恒生医药效忠,向他展示自己的价值——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思维可能没有跟金主同步,但他沈忆秋,至少足够心狠手辣,可以做恒生集团的一把刀。   果然,李成仁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寒凉刺骨。   “还没到时候。”   李成仁顺了顺沈忆秋后脑的发,像是在奖励一只瑟瑟发抖的狗。   “至于在温楚淮的房间里装监控,也还是这一句——还没到时候。”   “……”   李成仁叹了口气,意味不明,“还没到要跟温楚淮真正撕破脸的时候。”   沈忆秋不再多言。   狂跳的心却因为李成仁后一句话里平和的语气稍稍放进肚子里。   夜色深浓,吞没了那些滋长在暗处的阴谋和野心。   两根雪茄燃尽了,李成仁突然开口,“对了,傅知越现在还没有怀疑你吧?”   “啊?”沈忆秋被烟味熏得有些迷糊,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没有,我毕竟是沈曼柔看着长大的学生,真要算起来,还算是傅知越的弟弟……”   李成仁不屑地哼了一声。   沈忆秋有些难堪,但还是假装没有听出那声音里的嘲讽,继续强颜欢笑,“而且自从温楚淮出事以后,他每天浑浑噩噩的,很多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温楚淮的那个实验室上,所以我们平时的接触也不多……”   “那就好。”李成仁无视了沈忆秋刚才说自己和傅知越是兄弟的话,看也没看沈忆秋一眼,只望着窗外的虚空,“让你办的那些事,尽快办好。这样,温楚淮和傅知越……”   “……”   “谁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夜鸦惊动,嘲哳难听。   半空中飘落几片飞羽,不知落往何方。   后半夜,傅知越从酒店的床上醒来。   睁开眼第一反应就知道,这不是家里的床。   傅知越猛一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看见旁边坐着的是高泽阳和姜修远,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干嘛这个表情?”高泽阳捞起枕头砸在他身上,“干嘛?一个大男人,怕被骗财骗色?”   傅知越酒醒了,但脑子还懵懵的,下意识挡住了迎面飞来的枕头。   “行了,醒了我们就放心了。反正这房间也是开了一晚上的,不如就直接在这休息吧。老子明天还要上班,我真是服了你这个小崽子了,天天就是这一套,怎么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天天的使不完的牛劲……”   高泽阳骂骂咧咧,翻了傅知越个白眼,衣服也没脱,干脆就这么挤上了床,合眼躺下了。   姜修远倚在沙发上,似乎也只是小憩了一会,看见傅知越醒过来,又重新把眼睛合上了,看那样子也是准备在这个房间里凑合一晚。   傅知越脑子还是混沌的,“要不我给姜医生再开个房间吧,委屈你们陪我这么久……”   “重新开个嘚儿,”高泽阳一脚把傅知越踹下床,招呼姜修远,“人家姜医生明天也要值班,还折腾来折腾去干嘛,都是大男人,来一起睡一会算了。”   傅知越:“……”   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确定再看看。   “对了,”高泽阳脸埋在枕头里,“你睡着的那阵子,你那个手下,叫沈忆秋的那个,给你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有什么地方不会要请教你,问你能不能去律所。”   傅知越打开手机,果然在通话记录里看到了沈忆秋的来电。   凌晨的时候。   傅知越微微蹙眉——   温楚淮走后,傅知越继承了温楚淮对待手下人的精神。   温楚淮是自己淋过雨,所以给手下人,给傅知越撑了一把伞。   而傅知越,他在温楚淮撑的那把伞下长大。   如今他把那把伞接了过来。   傅知越的团队,是几个红圈所里第一个引进AI技术的法律团队。   这项技术能省下百分之七十的人力成本,尤其是前期的背调和法律分析模块,使用者只需要敲几下键盘,AI可以自行工作。   但与之对应的,是这项技术引进需要上百万的专利使用费。   傅知越大手一挥,买了。   从此他的团队成了效率最高的团队。   所以,他的团队,是不会加班到这个时候的。   沈忆秋,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律所?   右眼皮跳了跳。   傅知越掌心捂住了右眼,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微凉的眼皮。   “我说太晚了,让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明天去律所问问他怎么回事吧。”   “嗯。”傅知越把地上的枕头丢回床上,“那你们在这里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回去干嘛去?”高泽阳从枕头里抬起头,嘴都快笑烂,还得装模作样地挽留傅知越,“这么晚了,都是大男人,一起在这休息休息呗?”   “不了……”傅知越看了一眼毫无察觉的姜修远,“我家里还有事。”   傅知越说完就拉开门出去了。   门在身后重新合上的那一瞬间,傅知越突然开始疾步往外走。   家里……   好像是真的有事……   他没人可说,因为跟谁说,或许谁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说什么都没有他现在赶回家验证一下,来得迅速……   疾走到后来不知不觉变成了快跑。   傅知越一路冲出了酒店。   后半夜的北城终究也还是有些冷清。   手机软件打不到车,傅知越干脆关了手机打车软件,靠着路边一路小跑。   时不时停下来几秒,看看身后有没有值夜的出租车。   终于到了家门口,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傅知越腿一软,几乎跪在门口。   “哥……” 第127章 倾诉   无边夜色,月光朦胧。   那个在阳台,披了一身银辉的人,不是温楚淮又能是谁。   两人分离的这三年,温楚淮大概过得也很不好。   本来就消瘦的人如今薄薄一层,甚至抵不住月光倾泻。   整个人透着一股疏冷的寒气。   “哥……”傅知越像被打怕了的狗,连眼神都是哆嗦的,“你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阳台,指尖触碰到温楚淮的肩头。   温楚淮没再拒绝。   傅知越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你白天说不认识我……”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   “一定是开玩笑的,否则、否则你不会找到这里来的。你……”   “唰——”   寒光闪过,冷锋在月光下划出雪亮的弧线。   连带着把傅知越澎湃激荡的血也都好像冻住了。   傅知越一动不动。   梦里那么多次相见,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眼前的温楚淮转过身,手里那把刀横在傅知越咽喉前。   电光火石之间,傅知越脑子里响起了姜修远的话——   【被克隆出来的温老师,那还是温老师吗?】   如今看来,似乎的确不是了。   至少曾经的温楚淮,不会冷冰冰的拿刀抵着他。   哪怕是有一次温楚淮动了刀,那也是他先动了手,是他先不是个东西。   从来没有过这样真的想要杀了他的眼神。   傅知越脑子还被酒精浸泡着,思绪是一团蒙蒙的雾,可整个人已经被一盆冷水浇透了。   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眼前的被克隆出来的温楚淮,不是他的温楚淮了。   傅知越望着他,想要透过他,看到曾经的影子,可是过去挂在嘴边的称呼,却好像叫不出口了。   僵持直到温楚淮出了声,声音比刀锋还要冷。   “你去给恒生医药做法律顾问了?”   “……”   闷热的风带着暑气从窗户滚进来,堵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楚淮显然没了三年前的好耐心。   也可能是这具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分崩离析,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听傅知越解释。   “我怎么跟你说的?傅知越?”温楚淮握着刀,逼近一步,“我让你离龚成德远一点,你呢?你去给他做了三年的法律顾问?!”   “我……”   “傅知越,你他妈疯了。”   温楚淮刀还横在傅知越脖子上,一巴掌已经扇在傅知越脸上。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自投罗网,助纣为虐!”   “你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什么勾当?!知道你在帮谁辩护?!知道你在打压的是什么人吗?!”   “你去给他们做法律顾问?!为什么?!”   傅知越恍恍惚惚中想,面前被克隆出来的温楚淮,显然,没有三年前的温楚淮冷静。   温楚淮只会冷淡地命令他,立刻终止和恒生集团的合作。   而不是像眼前的温楚淮一样,从来深情的桃花目爬满红血丝,目眦欲裂。   温楚淮手上的刀微微切进他的皮肉,傅知越能感觉到刀锋的寒凉。   压抑了十一年的困惑和崩溃终于在面对眼前这个克隆体的诘问时倾泻而出,傅知越疯子一样,顶着锋利的刀刃,往前进了一步。   极细的血线从伤口渗出来,顺着脖颈淌下来,染红了雪白的衬衫。   在眼前温楚淮的错愕里,傅知越反问:“那你呢?”   “……?”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   傅知越扯了扯一边唇角,是个极其嘲讽的弧度。   “你知道一个谜题解了十一年还解不开是什么滋味吗?”   “这么多年……从我妈去世,到今天,十一年了,我都等不到一个答案。”   “温楚淮、我哥……就是你克隆的原主,让我离他们远一点。整整八年,我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接触过,可是我哥走了。”   “甚至不止我哥,十一年前那个实验组里的人,都去世了。没有人能再跟我解释当年的事。”   “我只能自己去找,我不能让我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背负了所有的委屈和冤枉。”   “温楚淮,”他迎着刀锋,嗓音微微颤抖,“我快疯了你知道吗?”   他明知道面前的温楚淮不过是个克隆体,明知道说这些,这个被克隆出来的温楚淮,大概也不明白。   可是在这个和温楚淮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面前,傅知越终于可以不再是外面呼风唤雨的首席律师。   他在温楚淮面前,似乎永远都有软弱的资格。   也有软弱的勇气。   温楚淮手里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傅知越也终于弯下腰。   脸埋进掌心里,呜咽极其低微压抑。   “现在就连你也走了……”   “三年,哥,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哥你知道吗?”   “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出了不知道多少次海。我想着等我查出当年的真相,我就跟你一起走。”   “可是我在龚成德的实验基地里见到了你,我以为是你回来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葬礼那天是我亲自送你去火化的……我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我知道的……”   温热的眼泪盈满掌心,从掌根的缝隙里顺着手臂淌下来。   就这么静了一会,傅知越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眶里的水迹,苦笑,“算了,你不过就是他的一个克隆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傅知越的脑子是真的被这种一喜一惊的来回折腾得混沌了,否则这时候他应该反应过来,如果面前的温楚淮是克隆体,那知道了这些秘密的克隆体,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他应该想尽办法让这个知道了真相的克隆体永远都不再会说话,否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恒生医药那边去。   但他没有。   或许是面前温楚淮这张脸,傅知越永远下不了手。   他抓住了温楚淮的肩膀,骨头硌着他的掌心。   傅知越想,克隆温楚淮的人还真是吝啬,都克隆了,也不愿意给温楚淮克隆一副好一点的身体。   “你啊……”傅知越叹了口气,捧着眼前人的脸,指腹一点一点描绘着他五官的轮廓,“你啊,你的原身,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医生……”   “所以你也要光明磊落的,不要再掺和这些肮脏事了。我给你钱,你出国,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生活,好好把这幅身体养好,替他好好活下去,行吗?”   泪水又涌上来,傅知越掩饰地低头,准备去掏银行卡。   耳边却炸开了温楚淮的声音,“谁跟你说的我是克隆体?” 第128章 为什么生气   温楚淮眉头紧锁,望着面前一会哭一会笑的傅知越,“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傅知越愣了一下,大脑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能力。   他呆呆地瞧着温楚淮,“可、可是……”   可是温楚淮明明说他不认识他的?   可是温楚淮明明那么无情地拿刀指着他的?   “……”   傅知越沉默了一会。   脑子里突然闪过温楚淮对他的诘问。   那么冷。   那么锐利。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自投罗网,助纣为虐!】   “你不是……你是温楚淮……”傅知越眼前有些模糊,心脏抽紧被他硬生生地忽视了,“你是我哥……”   “……”   “哥……”傅知越眉目间的悲哀之色褪去,重新漫上来的是望不到头的困惑。“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喃喃着,一句一句跟温楚淮交代着这三年他的成果,“哥,你不在的这三年,你父母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那一百多万,我把你的房子买下来了,以后他们都不能来打扰你……”   “还有大黄,大黄也绝育过了,我每年都带它去检查身体,医生说它身体很好……”   “还有你在附属医院的实验室……”傅知越有些费力的抬头,“我也……我也筹到了好多资金……你嘱咐我的所有事,我都尽我最大的努力完成了。”   视线里,温楚淮的影子有些模糊。   和三年里每一次傅知越见到他的影子一样,都笼着一层模糊的光影。   可梦里的温楚淮,没说过他助纣为虐。   傅知越整个人都快要被这四个字压垮了。   “你说我助纣为虐,”傅知越笑了,眉心却紧锁着,“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那个基地里?!”   “三年,你说我给他们当了三年的法律顾问是助纣为虐,那你呢?!”   傅知越还握着他的肩头,想要摇晃,却又怕把温楚淮就这么摇散了。   所以他只能悲鸣,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你为什么三年都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当面来骂醒我?!为什么躲了我整整三年?!”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无言以对。   他为什么在龚成德的实验基地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这样的他,也似乎的确没有来过问傅知越的资格。   他对上傅知越的眸子,眼底的血色慢慢退去。   温楚淮手里的刀落了地。   “当啷”一声。   身形不可觉察地晃了晃,又很快稳住了。   两个人都是苟延残喘。   两个人都在强撑。   “现在去把合同解除了,”他推开了傅知越握住他肩头的手,从傅知越身边越过,“离龚成德和恒生医药远一点。”   “哥。”   傅知越突然攥住了温楚淮的手腕。   他侧目,望着身边的温楚淮,“我不能听你的。”   “你……”   “除非你跟我解释清楚当年的事。”   “傅知越你……”   “否则我不可能退出。”   傅知越无甚表情地打断了温楚淮的怒焰。   “我花了三年时间让恒生医药信任我,让我能接近当年的真相,不可能只因为一个助纣为虐就停止。”   “所以哥,你想让我退出,就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温楚淮很固执。   而傅知越同样固执。   哪怕温楚淮掐住他的脖子,傅知越还是那句,“告诉我当年的事,否则我不可能退出。”   傅知越很疯,温楚淮知道。   所以也知道,傅知越说不会退出,就真的不会退出。   就像三年前,背着他偷偷加入恒生医药一样。   温楚淮掐着傅知越的脖颈,指下是傅知越砰砰跳动的大动脉。   血液里奔流的都是莽撞和奋不顾身。   可温楚淮行医这么多年,他能感受到,这种跳动的频率,不是正常的频率。   “傅知越,”温楚淮手下的力道松了一点,话题一转,“你是不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   “我没……”   “说实话。”   “……”   傅知越不吭声了。   眼帘垂下来,原本飞扬的眉眼看起来有点躲藏可怜。   温楚淮的性子急了很多。   他干脆甩开傅知越,自己去屋子里找药箱。   傅知越放东西的习惯他再熟悉不过了,径直拉开电视柜最底下的一层抽屉。   里面还是他临走之前用的那个药箱,里面分了两格。   一格是他三年前吃的那些药,一格是傅知越现在正在吃的那些药。   最上面一盒——   盐酸普萘洛尔缓释片。   温楚淮僵住了。   职业本能立刻反应过来那是β受体阻滞剂,用来抑制心肌收缩力。   “这是什么……”温楚淮没回头,“傅知越,怎么回事?”   他根本没指望傅知越回答。   他转身就去了书房,从最底下一层的书架开始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地翻找——   他还在的时候,傅知越的身体健康得很,温楚淮就没见过傅知越把什么病历之类的东西放好过。   如今找起来,居然觉得无从下手。   身后脚步声近了,温楚淮也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腰,强行将他捞起来。   “傅知越!”   “哥。”傅知越打断了他的发怒,一双眼睛耷拉下来,“咱们玩个游戏好吗?”   “……”   “你把十一年前的事情告诉我,我就把我为什么要吃这些药告诉你。”   “你……”温楚淮咬牙,“你真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你的病历?”   “你找不到,哥。”傅知越温温柔柔的,“从我在基地里见到你的第一眼,回来以后,我就把之前的病历全都烧掉了。”   “……”   “你现在已经不在附属医院的编制里了,你也查不到。”   温楚淮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你他妈……”   “哥,你担心我,所以十一年前的真相,你不让我知道。”傅知越低低地咳了两声,还没咳完就又笑了,“可是你看,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我的情况,我也不让你知道,为什么你就生气了呢?”   “傅知越!”   “哥,我不是真心要惹你生气的……”傅知越的嘴唇都有些泛紫,却还是紧紧抱着温楚淮,像是要和温楚淮同归于尽,“你别怪我……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太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了……”   心脏一阵一阵抽搐,傅知越搂着温楚淮的腰,慢慢将下巴放在温楚淮肩上。   近乎呓语,“我只是……太想知道了……”   傅知越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大抵应该被称为悲哀。   他只听见温楚淮忽远忽近地唤了一声,“傅知越!”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29章 这人   “你走的这三年,刚开始傅知越还是在你那家附属医院看病的,所以前期的病历我也不知道。”   卫河正收起了自己的听诊器,边收边跟温楚淮交代,“他来到我这,就已经有一点心衰的症状了。你应该也能想象,你对他这么重要,你突然走了,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温楚淮坐在床边听着,看似无动于衷。   但他自己知道,听到“心衰”两个字,握着傅知越傅知越的手指凝滞了。   “心衰?”温楚淮准备去帮卫河正收拾东西,实际上是想离卫河正更近些。   人在不愿意相信某个事实的时候,是会找各种方式来自欺欺人了。   他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毫无意识的傅知越反手就抓住了他的手。   “哥……”   “你别走……”   高高大大的人,生了病,也成了一个小孩子。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   温楚淮不动了。   他坐回床边,拇指轻轻摩挲着傅知越手指关节。   傅知越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是,心衰,”卫河正说,“至于他为什么不在医科大附医继续治疗,我猜测,应该也是因为附属医院都是你原来的同事,还有你的学生和你的那个实验室,都在附属医院里,他应该是不希望他的身体状况被他们知道,影响到实验进展。”   “……”   “我说这些,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他也可以很成熟,只是你之前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看。这三年,他自己一个人,工作做的也好,成了天恒律师事务所最年轻的执行主任,连电视台都报道了好几回。”   “你的那群学生,他也照顾得很好。他毕竟有沈老师当年的人脉在,你走了以后,那些学生一下群龙无首,傅知越都帮他们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研究方向。”   触及到沈曼柔,坐在床边的温楚淮抿了唇。   但那动作实在太轻,以至于卫河正没有察觉。   卫河正还在感慨傅知越的这几年,“唯一的一点,就是他一直以为你真的去世了,这么长时间,一直自责,硬生生把自己的心脏熬出了问题。”   “温楚淮,其实你那时候跟他在一起,我一直不太理解。”卫河正笑了笑,“你这个人心思重,思虑太多,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在一起,就跟爹带儿子一样。我一直以为你有什么带孩子的癖好。”   “现在看来,傅知越跟你其实是一路人。”   “所以其实你看,你没必要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这对傅知越来说,也是一种不公平。”   卫河正拍了拍温楚淮的肩,“他不是小孩子,对于过去的事,他身为沈老师的儿子,一样拥有知情权。”   “如果你还想和他重新开始,温楚淮,你得学会平等地对待他。”   卫河正说完,把药箱里傅知越常吃的药拿出来,摆在温楚淮手边,自己默默离开了。   熟悉的房间里,只剩下温楚淮和傅知越两个人。   大黄蜷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高高昂起小脑袋,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床上的傅知越,望了一会不见傅知越起来,又嘤嘤了两声,抬头望着温楚淮。   两条不存在的小眉毛也好像皱着。   温楚淮回神,摸了一把狗头,顺着大黄的视线,也望向床上双目紧闭的傅知越。   三年,傅知越瘦了很多,原本英挺的眉目更加立体,唇峰的线条也分外清晰。   只是原本红润的唇,眼下带了些淡淡的紫。   是心脏有问题的人最常有的表现。   尘封了三年的记忆卷土重来,李主任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刚发生在昨天。   “谁不懂事?谁不懂事?”   “楚淮啊,他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是一段关系想要长久,不能一方总把另一方当小孩子来看。”   晨光熹微里,温楚淮若有所思。   想的最多的,是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他早就应该把傅知越当成一个成年人看待。   是不是他一直剥夺了傅知越成长的机会。   “傅知越……”   温楚淮抬手,轻轻摸了摸傅知越的脸颊。   微凉的,一天一夜过去,下巴都冒出了淡青色的胡茬。   扎的温楚淮收了手。   他起身去厨房。   傅知越一身酒气,也不知道喝酒之前吃饭了没有。   这孩子……   嗔怪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一句,“这人……”   厨房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看得出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傅知越怕是没下过几次厨,碗盘都还是他走之前的那些,其中一个还磕了一个小裂口。   温楚淮搜罗了家里仅有的一点小米,熬了一锅小米粥,最后往里面丢了几颗枸杞。   切冬瓜准备用来炒毛豆的时候,傅知越醒了。   他听到厨房传来的切菜的声音,心念一动,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门口。   温楚淮还是跟三年前一样,系着围裙,冷白的脖颈微微弯下来,后颈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哥。”傅知越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菜刀,“我来吧。”   温楚淮没给,“醒了?”   “嗯。”   “……”   “……”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傅知越还是把刀拿过来,熟练地给冬瓜去皮切片。   “这几年……”傅知越笑得苦涩,“我练了点刀工,切得还行吧?”   “……你心脏怎么回事?”   “没什么,”傅知越摇头,“就是……你那时候突然走了,我一时间接受不了……没事,真没事。”   三十三岁的傅知越,终于活成了三十三岁的温楚淮的模样。   口头禅从国粹,换成了“没事”。   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第130章 一起面对   温楚淮望着傅知越切菜的背影。   他不知道傅知越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好像……   不应该一上来就把傅知越当成小孩子,一上来就对他剑拔弩张的……   满心欢喜和他重逢的傅知越,对上那把刀,该有多难过……   哪怕傅知越以为他不过是个被克隆出来的替身,傅知越说的也是——   【我给你一笔钱,你出国好好生活。】   【好好替他活下去。】   有点好笑,觉得这人脑洞实在太大。   可回过神再品一品,温楚淮不知道傅知越究竟对他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连一个克隆出来的替身,傅知越都想要好好安置。   这么想着,温楚淮迟钝地抬起手,轻轻抚上了傅知越脖颈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   “疼不疼?”   傅知越摇头,红着眼眶,“不疼。”   他没闹,也没喊叫着让温楚淮陪他。   曾经的傅知越,一点不顺心都要闹的鸡犬不宁,可是到了今天,也学会“隐忍”这两个字。   温楚淮望着憋红了脸却不落泪的傅知越,突然有些鼻酸。   他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环节错了,他好像又把傅知越养成了当年的自己。   为什么……   他好像让傅知越也染上了他的惊惶。   他明明想让傅知越自由无拘地长大的。   “傅知越……”温楚淮轻轻卸下了傅知越手里的刀,“你能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傅知越抬起眼帘,看了温楚淮一眼,又垂下眸子。   是个有些逃避的态度。   温楚淮心都揪紧了。   “你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傅知越,”温楚淮捧着他的脸,不让他逃避,“别藏着心事,好吗?”   傅知越的睫毛颤了颤。   温楚淮的眼睛是轻而易举能溺死他的海。   傅知越在海水里浮沉。   “哥,”最终沉溺在柔软的水波中,傅知越轻声问,“你能让我陪你一起吗……”   一句话说出来,就好像再也刹不住闸。   “不管什么情况,哥,你让我陪你一起行吗?”   “你别再抛下我了,别再抛下我一个人……”   傅知越微微弯下腰,垂落身侧的那只手终于忍不住把温楚淮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脸埋进温楚淮脖颈里,直到鼻尖充盈了温楚淮身上的冷香。   傅知越下巴搁在温楚淮颈窝里,轻轻磨蹭着。   “哥,你别瞒我了,你让我知道过去的真相,你让我跟你一起面对,成吗?”   房间里很静谧,是许久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宁。   温楚淮似乎犹豫了很久。   久到傅知越快要绝望了,以为温楚淮又要和过去一样,转开话题拒绝他。   温楚淮开口,“好。”   温楚淮抚平了傅知越脑后翘起来的一撮头发,“我说给你听。”   顶灯没开,只开了天花板四周的氛围灯,朦朦胧胧的。   大黄窝在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脚边,头枕着温楚淮的脚面,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实际上温楚淮稍微一动,大黄立刻警觉地抬头。   好像和傅知越一样,都被温楚淮的突然消失搞怕了。   温楚淮的语气不由得就软了下来。   “当年啊……”   温楚淮坐在沙发上,傅知越就坐在他身边,他望着半隐在黑暗中的墙纸,思绪也飘了很远。   “当年沈老师,带着我们整个课题组研究寻找突变型脑肿瘤靶点,研究传统脑部胶质瘤的新型药物,每天进出实验室。”   “沈老师,也和很多老师不一样。那些最经常接触放射物的工作,她总是自己去干。”   提到沈曼柔,温楚淮和傅知越都是温柔的。   那实在是一个很有力量,但又很内敛的女性。   不像有些老师,声势浩荡,稍微做出点什么成就来,就各个公众号疯狂发帖。   学院的、学校的、社会的。   那些可有可无的会议也一个不落,站在靠近大佬的位置,彰显自己的重要地位,实际上会议上有价值的话都讲不了几句。   亟待让自己的影响力更胜一筹,以后申请科研经费能有更多的筹码。   可沈曼柔不是。   她很少参加那些无关紧要的会议,尤其是学院一些为了完成任务的会议,以至于很多会议和讲座上,虽然摆着她的名字,但根本就没有她,最后是让其他人坐在她的位置上充个人数的。   她就是埋着头做自己的学术研究,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就算是做出点什么成就,也就是发几篇论文,或者写几本著作就算了。   都得那些人发现了,主动来找她道喜,她才会淡淡回一句感谢。   可就是这么淡薄的一个人,学院里每年公费出国留学的那么一两个名额,都在她的师门里。   沈曼柔还没去世的那年,傅知越抱着温楚淮,眼睛亮晶晶的,“哥,等你研三的时候,公费出国留学的名额肯定是你的。你出国可不能被那边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睛,不能忘记国内还有个‘糟糠之妻’在等你……”   温楚淮轻轻拍了一下傅知越的脑门,“瞎说什么。”   “真的,每年公费出国的都是我妈的学生,你是这一届里最优秀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温楚淮笑了笑,没跟傅知越说自己的家庭,可能连出国留学前验资的这一项都过不去。   但他知道,即使不是他,这个出国留学的名额一定还在沈曼柔的师门里。   可那时候,温楚淮和傅知越就见识过了——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那一年的常规体检,沈老师查出了罕见恶性肿瘤SMR49。”   温楚淮扯了扯唇角,“你知道为什么说它罕见吗?”   室内的灯光很暖很柔和,可是傅知越不寒而栗。   温楚淮说:“因为这个病的名字,是根据沈老师来命名的。”   SMR49。   沈曼柔,49岁。   卒。 第131章 SMR49   傅知越狠狠打了个哆嗦。   哪怕跨了领域,傅知越也知道,这种情况,被用来命名的那个人,唯一的后果似乎就是死亡。   “所以……”傅知越搂着温楚淮的手臂已经僵直得不能动弹,“所以你们一起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哪里治病了吗?”   他的尾音颤颤的,可最后,傅知越自己都知道,这个想法不过是一场奢望。   如果只是简单的治病,这个病就不会用沈曼柔的名字来命名了。   “治病……”温楚淮淡淡的,“算吧。”   “我们联系了能联系到的所有医院和医生,但对于这种性状的癌症,没有一个人见过。”温楚淮没有拿走傅知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于当年也不过一带而过。   十一年前的深秋,在记忆里成了褪色的老照片,可有些片段还是鲜活的。   那天的枫叶染上红色又褪去红色,连带着褪去的还有叶片的全部水分,砸在水泥地上,被路过的行人踩成无数碎片。   医科大附属医院肿瘤科,温楚淮站在沈曼柔身后,而他身后,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弟师妹。   沈曼柔轻轻握住了温楚淮的手,笑得温柔,“别这么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温楚淮弯了弯唇,摇摇头,那意思是自己不紧张。   可掌心里的一层薄汗骗不了人。   他定了定神,耐心地等着对面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一手扶着老花镜,一手拿起摊了一桌的CT片子,挨个比对。   旁边站着肿瘤科的主任,也已经年过半百,经验丰富,可面对眼前的情况,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站在自己的老师身边,大气也不敢喘。   整个诊室,落针可闻。   那些噩耗听起来就格外清晰——   “这个肿瘤的性状不太常见。”   “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吗出现不适的情况才短短一个星期,在结合片子上反映的情况,也就是说短短的一个星期内,这个肿瘤已经恶化了。”   “说明这个肿瘤的恶性程度极高,可能早期也没有什么症状,但是发展速度很快。”   身后年纪小一点的,有几个已经开始啜泣。   温楚淮垂落身侧的手,手指也抖了抖,但没表现出来。   老专家就像在教室里给人上课,指着片子上的几处不一样的病灶。   最后得出结论,“这种癌症极其稀少,目前没有作为医学界的重点研究课题。”   没有作为重点研究课题。   就意味着,没有治疗的途径。   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那天从医院出来,所有的人都好像被抽空了灵魂。   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进进出出附属医院的车辆络绎不绝。   医院,真是一个与现实的繁花似锦极其割裂的地方。   而沈曼柔,也马上就要跟那些落叶一样,走到自己人生的尽头。   送走了陪自己看病的其他学生,沈曼柔摸了摸站在自己身边没有离开的温楚淮的头,“楚淮,你也回去吧。”   温楚淮摇头,“我不走。”   “……”   “肯定能找到办法的,”温楚淮说,“虽然罕见,但罕见就代表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时候的温楚淮,其实有点像一年前陪他一起度过难关的傅知越。   一年前的傅知越拿着手机,不断刷新词条,鼓励温楚淮,“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年后的温楚淮打开电脑,一家一家搜索联系医院和医疗机构,告诉沈曼柔,“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SMR49恶化的速度是真的很快,没过几天,沈曼柔就几乎无法进食,只能每天由温楚淮给她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   这些,十一年后,温楚淮都隐去了。   温楚淮只说:“你当时在国外做交换生,每天课业都很重,还要准备毕业论文。”   “北城大学毕业太难了,”温楚淮抬手,轻轻抹去了傅知越眼角的湿意,“我们都怕影响你。”   “所以,”傅知越喉间酸涩,“所以你们谁都没有告诉我,所以我回来看到的,就是我妈的遗体。你们怎么这样……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只有她一个妈妈,我……”眼角像是永远擦不干一样,傅知越嗓门不大,但声声泣血,“你们怎么能这样啊?你们怎么都瞒着我……”   傅知越永远忘不了自己接到噩耗的那天。   那天,他终于完成了国外的论文答辩,确定可以获得那个学校的学位,准备给温楚淮打个电话报喜的。   他想跟温楚淮倾诉自己在外这么长时间的想念,吐槽自己这段时间准备毕业论文的辛苦,然后跟温楚淮撒撒娇。   最好能哄温楚淮一起来国外度假,他们可以一起去海边晒日光浴,那个季节的海边,日头不是很毒辣,不用担心会晒伤。   可是温楚淮的电话先一步打过来了。   接通电话之前,傅知越还在暗自窃喜,想着温楚淮跟他不愧是心有灵犀。   嗓子都捏好了,准备“坑蒙拐骗”温楚淮的时候,温楚淮先跟他说——   沈曼柔去世了。   宛如被一桶冰水在三伏天当头浇下,每个毛孔都打开了,又被灌进了冰碴。   傅知越连动都不会动了。   等重新活过来,傅知越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   落地连时差都来不及倒,傅知越跌跌撞撞地直奔医院,看见的就是被一张白布盖着脸的沈曼柔。   温楚淮站在床边,看见傅知越进门,没有太多的反应。   后来国外的学位,傅知越拿到了。   拿到就被傅知越扔进了最底下的抽屉里。   傅知越永远都不想想起那一天。   甚至逃避去回忆自己有出国做交换生的经历,好像这样他就没有离开北城,没有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几个月后,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那天,在医院见到温楚淮。   傅知越的印象里,那天的温楚淮也很疲惫,整个人干枯得像被拧干了水分的海绵。   傅知越没冲温楚淮发火,他只是望着合眼的沈曼柔,问温楚淮:“怎么会放弃治疗的?”   温楚淮回答得也很简单:“没钱了。”   “怎么会……”   “特效药,”温楚淮说,“没纳入医保,报不了。”   特效药,有些用一次就是几十万。   这个道理,傅知越懂,所以他不说话了。   可多年后的今天,傅知越重新问:“既然是罕见病,哪来的特效药。”   温楚淮沉默了。   半晌,自失一笑,“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效药。” 第132章 过往   “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效药。”   一句话,将傅知越打入谷底。   搭在温楚淮肩头的手手指收紧,淋过大雨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温楚淮。   温楚淮只望着虚空。   过了几秒,温楚淮笑了,不知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家私人的实验基地,号称是世界上唯一一家研究这种病症的研究所。”   “研究所……”   “是,研究所,”温楚淮闭上眼睛,“即使知道很荒唐,但那是我们当时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查了一下那家研究所的资质,我们就去报名做了实验体。”   “可是……哥,”傅知越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把温楚淮搂进怀里,“你没病的话,怎么能当……”   “……”   “……”   傅知越住了口。   “所以,你是不是……”傅知越战战兢兢的,长年执笔覆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上温楚淮的眼睛,“哥,你是不是也是……”   “我啊……”温楚淮的语气很温柔,“我和沈老师一样,也是SMR49。”   “……”   “只不过我的症状,比沈老师轻了很多。”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好不容易忘记的那些事重新回到脑海里。   几十根管子插在身上。   实验阶段的药怎么配被称为药。   那不过是一种又一种化学制剂,顺着管子冲进血管里,和血液一起游过全身,连指尖都是疼的。   所以听到化疗,温楚淮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   他知道,可能化疗要比就这么病死疼多了。   而多年前的那段时间,比化疗还要狠。   化疗至少还有个盼头,知道这阵挨过去,起码会有些成效。   可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效果。   也不知道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头。   “所有的钱,最后都捐给了实验室,前期的实验要比特效药贵多了。”   贵多了,也受罪多了。   可再难熬也得熬下去。   温楚淮隐去了所有的无望,只说:“我们都以为能熬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的,所以我们都没有告诉你。”   “对不起,”十一年后的温楚淮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是我们自作主张,”   傅知越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是怨的。   怨温楚淮把他蒙在鼓里,哪怕是为了他,却整整瞒了他十一年。   可当年的温楚淮,也已经拼尽全力。   哪怕温楚淮只是一语带过,傅知越也知道,那些东西,一定是在温楚淮身上试过了,才会用到沈曼柔身上。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哪一种就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几种制剂在体内发生化学反应之后的成果,温楚淮幸存下来。   只不过在那之后的温楚淮,没了健康的身体,哪怕只是一场感冒也能辗转病榻好久好久。   而沈曼柔终究没熬过那个春天。   傅知越闭了闭眼睛,下一秒将温楚淮揽进怀里。   “哥……”傅知越喉咙里都是腥甜,“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哥……我错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宣泄出滞闷在心口的情绪,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被这种情绪撕裂了。   他辜负了那么好的温楚淮。   他把温楚淮从地狱里捞出来,又亲手把温楚淮推进地狱。   可是温楚淮明明什么都不欠他的。   他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好了。   哪怕他傅知越那时候在,又能改变什么吗?   不能的……   不能的!   可是他却因为这不能改变的一切,误会了温楚淮这么多年。   也伤害了温楚淮这么多年。   温楚淮啊……   温楚淮他站在深渊里,他好不容易才看到了那一点点阳光。   “我错了,我错了……”   “是我混账,是我不是个东西,是我不懂得珍惜,哥,你打我一顿吧。”   他抱着温楚淮。   那么紧,像是要把温楚淮直接揉碎在自己怀里,从此两个人血脉交融,再也不会被世事分开。   “哥,你疼不疼?”傅知越问,“你疼不疼……”   他一遍一遍跟温楚淮确认。   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好疼。   他不敢想当年,一身沉疴的温楚淮,是怎么死守着这个秘密,熬过那些漫漫长夜的。   他恨不得进门时候的温楚淮,手里那把刀再插的深一点。   以死谢罪。   可怀里的温楚淮很静。   温楚淮只是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温楚淮说:“没事。”   那一瞬间傅知越泪如雨下。   他知道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的意思是——   “我习惯了。”   “哥……”   一口气堵在胸口,傅知越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慢慢地,温楚淮抬起手,也回抱住了傅知越。   很单薄。   但这个很单薄的怀抱,包容了他很多很多年。   温楚淮用脸颊蹭了蹭傅知越的耳朵,“好了,不哭了,大黄还看着你呢。”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刚从二人世界步入三口之家的小夫妻,一个人帮另一个擦了眼泪,还要小声说一句,“别哭了,孩子看着呢。”   傅知越对上脚边大黄皱着小眉头的眼神,抽噎收了一下。   他稍稍松开温楚淮,低头把眼睛抹干净,又去用袖子给温楚淮擦脸。   “不哭了,你也不哭了……”   动作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薄如蝉翼的瓷器。   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   呼吸相闻。   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再后来傅知越揽在温楚淮腰上的手慢慢上移,扶在温楚淮的颈后。   狼子野心。   可温楚淮没有拒绝。   尽管傅知越听见他叹了口气。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覆住了琥珀一样的眸子,那双淡粉的唇近在咫尺。   窗外有晨起的第一架飞机掠过,在鲸蓝色的天空留下一笔尾迹云。   好像过去与现在切割,两个人终于坦诚相待,不再过那些彼此煎熬的日子。   等云层穿透第一缕朝霞,傅知越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了那些痕迹,才又开口,“哥,我之前听卫河正说过……”   “……”   “说你们业内都传言,那次的事故不是一场意外……” 第133章 公道   头发还没完全干透的温楚淮缓缓舒开眼睛。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摸根烟,手却被身边的傅知越握住了。   没了事后烟的温楚淮很是无奈,“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不怪他,”傅知越赶紧解释,“是我那天送你去医院,他看不下去了,才跟我说的,都是我的错,哥你别生气。”   他实在太害怕了。   他想让温楚淮的余生都是顺心的,不想有一点遗憾和不满。   所以道歉道得格外干脆。   温楚淮勉强抬起身,靠在床头。   记忆从一望无际的实验室抽离,回到了刚刚确诊的那天。   “那天从医院出来以后,沈老师让我们所有人都结束自己手头上的实验……”   傅知越心头隐约笼起一片阴云,“为什么……”   温楚淮看了他一眼,在一室旖旎里,终于投下了这场往事中的最后一枚炸弹。   “因为查出问题,医生怀疑是工作场所的危险物质超标导致的。”   “……”   “沈老师不放心,自己出钱,让实验室的所有人都去做了体检。”   “……”   “实验室九个人,八个查出了肿瘤,只有一个没有。”   “……”   “你是不是觉得那唯一的一个很幸运?”   “……”   “不是。”温楚淮笑着笑着,眼底就变得波光粼粼的,“唯一没查出来的那一个,患的是胰腺癌。”   傅知越瞳孔都放大了。   胰腺癌是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   恶性程度极高,但早期又几乎没有什么症状,偏偏发展速度又很快,一旦查出来,基本上就离死期不远了。   “对,你没想错,没过一个月,她就因为胰腺癌去世了。”   温楚淮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就像那个从朝气蓬勃到日薄西山的生命一样。   傅知越懵了。   去世了……   没过一个月,就去世了。   沈曼柔的学生,都是佼佼者,都是千军万马里闯上岸的天之骄子,是未来扛鼎的人物啊。   可还没毕业,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余下的,也无一例外,病痛缠身,死神的镰刀时时刻刻悬在头顶。   温楚淮的声音有点像上个世纪的留声机,带着岁月摩擦过的沙哑,给画面蒙上一层朦胧的姜黄色的光影。   光影里沈曼柔挨个摸过了每个学生的后脑,还是轻声细语的,“好好治病,学校那边,我会帮你们申请休学,等你们治好了病,回来继续跟别的老师做研究。”   被她摸过头的女孩落了泪,“沈老师,那你怎么办……”   “沈老师……”   “我们舍不得你……”   “好了,都忘了?生病的人要保持心情愉悦,才能康复得更好。”沈曼柔一一望过自己的那些学生。   有刚进入大学的,也有快要博士毕业的。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只是该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本来以为我能让你们顺顺利利毕业的。”   “老师……”   “跟老师没关系,一定是实验室内部管理出了问题。”   ……   温楚淮突然不继续说下去了。   就像正激越的鼓点戛然而止,击鼓的人收势突然,伤了自己。   听鼓的人意犹未尽,一颗心悬而未决。   “所以……真的是实验室内部的管理出了问题?”   实验室九个人,六个人肿瘤,一个是最难治愈的胰腺癌。   还有两个,甚至是变异的癌症。   傅知越如今终于明白了,卫河正当年说的那句“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外能这么百发百中。   温楚淮合上眼睛,傅知越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情绪,却能看见他的睫毛湿淋淋的。   “所以你不让我接触他们……”傅知越声带抖得厉害,“是怕我去找他们,再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傅知越说:“可是……可是他们现在……也都去世了……”   温楚淮静了静。   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全都……”   “是,全都去世了。”   最后的两个,也在温楚淮消失的这三年里,抱憾离去了。   唯一幸存下来的,居然只有温楚淮。   “哥,他们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公道……”   “是不是他?”傅知越咬牙,“那个实验室,是龚成德在管对吧?!”   否则这么恶性的事件,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不了了之?!   象牙塔,不过是表象罢了。   塔里面是什么样吃人的景象,外面的人看不到。   只知道有人走进去了,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他们成了这座塔的养料。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奉献者跪在塔下含冤九泉无人悼念?!   凭什么剥削者高居塔尖坐享其成名利双收?!   傅知越几乎是从被子里跳出来。   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卧室里转了几圈,突然抓起扔在桌上的车钥匙冲向门外。   温楚淮拽住他,才发现傅知越眼底全是红血丝。   密密麻麻缠住了乌黑的眼球。   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他要个公道!”   傅知越整个人都快要炸开了,恨不得连车都不开了,直接空降到龚成德面前,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偏偏拉着他的人是温楚淮。   温楚淮现在一点重力都经不得。   所以他只能僵在原地,被温楚淮拽住的手臂一动不敢动,身子却还是往外冲的。   “哥你放开我!”   “放你干什么去?放你去送死?!”   温楚淮也发了脾气。   他一把把傅知越拽回来,话还没说,巴掌就落在傅知越脸上。   只不过力道不大。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都下定决心不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个性格。”   三年后经过打磨的傅知越都这么冲动,换做三年前的傅知越,十个温楚淮估计都拦不住。   “龚成德是你说动就能动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温楚淮没忍住闷咳两声。   “……”   “你冲动之下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当年都试过。”   那时候,舆论也好,当面质问也好,都试过。   可是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温楚淮把他摁回床边,“你给我一点时间,傅知越,我大概知道方向了。” 第134章 为什么   “什么方向?”   “……”   温楚淮没出声。   受了伤的腰经不起今晚的这一顿折腾,他暗暗倒吸了两口冷气,重新靠回床头。   黎明的昏暗里,温楚淮抬起瘦削的手遮住了眼睛。   他刚醒没多长时间,停滞了三年的大脑重新启用,就像太久不使用的机器,总还有个磨合的过程。   可是他没有。   他一边和恒生医药虚以委蛇,一边了解空白的这三年究竟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发展的。   知道医院的院长,大概是觉得几个亿的项目没法交代,所以对外还是说项目已经取得了良好进展,但还不算成熟,需要时间加以检验。   知道三年过去,恒生医药才刚刚准备采买设备,将龚成德团队的研究成果投放市场。   温楚淮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模模糊糊的,还没成型。   如果这个猜测成了真,会是扳倒龚成德的利器。   可是没验证之前,温楚淮什么都不敢说。   因为如果验证的结果和他猜想的不一致,龚成德,真的会成为医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而他们,终究只能仰望,伤不到他分毫。   成败的落差感是能摧毁一个人的。   所以他只能告诉傅知越,“你先终止和恒生医药的合作,后面的事情我会解决。”   “……”   温楚淮真不愧是沈曼柔的得意门生,就连这种时候,也不忘沈曼柔的行事风格。   他曾经是被遮风挡雨的那一个,所以成长起来后,执着地想要当那把伞。   “哥,你怎么……”   傅知越想说“你怎么又这样”,可是想到温楚淮的性子,就转了句式,“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面对的吗?”   “而且……”傅知越从身后抱住了温楚淮,轻轻给温楚淮吹耳边风,绞尽脑汁,“而且你也看到了,他们现在很信任我,我都能进他们的实验室了……”   傅知越的话并没有换来温楚淮的松口。   甚至温楚淮眉宇间的痕迹更深了。   他醒来就能感觉到,恒生医药对他并不是放任的。   而和李成仁的一番对话,温楚淮更坚信,他不知道的角落,应该都是监视他的眼线。   虽然不知道恒生医药已经有了龚成德,究竟还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但温楚淮知道这种情况绝对算不上安全。   尤其是,他们默许了他那天出现在傅知越面前。   甚至那天的小张,是带着点引导意味地,把他往傅知越的车所在的地方领。   又在离开之后,频频追问他是不是还记得什么。   恒生……   应该是希望他还有过去的记忆的。   可是为什么。   明明他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十一年前的那场事故都不记得。   甚至……他直接去世,对于龚成德来说,不用担心再有人翻旧账。   对于恒生医药来说,不会有人再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他去世了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可为什么他们花了那么大力气,把他救回来。   温楚淮按住了怦怦跳动的太阳穴,浆糊一样的脑子思考不了一点问题,却还是直觉想把傅知越往局外推。   他已经是被现实世界除名的人了,可是傅知越不是。   傅知越还有大好的前途和未来。   可傅知越不放弃。   他把温楚淮重新塞回被子里,支着手臂侧躺在温楚淮身边跟温楚淮讲道理,“我用了三年时间,让恒生医药信任我,让我能接近他们的实验基地,能看到一些内部资料,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温楚淮的思路正走到死胡同,说话也没什么好气,“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给你看的资料都是真实的?”   “……”   “傅知越,当了这么多年律师,你不会连这点风险防范意识都没有。”温楚淮望着傅知越,一句“执迷不悟”到了嘴边又咽下,“虚假诉讼是多严重的后果,你应该比我清楚的多。”   傅知越那一瞬间,脑子里团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却仍旧坚持,“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但是所有的资料都是他们给我的,上面都有经办人的签名,我们已经很谨慎了……”   “你以为他们想不到这一层?”温楚淮望着他,眼睛幽深如两汪深潭,“有钱能使鬼推磨,傅知越,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   “可是秦茂川……”   傅知越想起了那个儒雅的男人。   商业上的手段是很肮脏的,两家竞争的企业,为了让自己能够更胜一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一旦事情败露了,金字塔顶端的人藏得严严实实,出来背锅的都是手下人。   可是秦茂川,就连傅知越让他去法庭上跟法官解释解释案情,他都谨慎地往后退,否则傅知越不会那么容易就见到温楚淮。   这样的人,会铤而走险,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吗?   傅知越想不通。   温楚淮却说:“对于有些人来说,坐几年牢换来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值得。”   傅知越握着温楚淮手腕的手,默默松开了。   “……是,你说的对,”傅知越嘴里有些发苦,“即使是牢狱之灾,只要钱给的足够多,依然有人往前冲。可是……”   “可是什么?恒生医药多的是替罪羊,”温楚淮问,“那你呢?”   “……”   傅知越不说话了。   牙齿轻轻叼住嘴唇里面的软肉。   他垂着头,疯狂后支楞的头发软下来,一言不发。   像是被主人骂了一顿的大狗。   良久,才开口,“可是……哥,我不想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和外面的天气一样。   他也不敢抬头,怕看见温楚淮脸上的失望、气愤和厌烦。   脖子上的那道伤痕不深,在傅知越身上,很快就凝固了,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线,喉结滚动,有蛰蛰麻麻的疼。   满室死寂里,傅知越回想起他和温楚淮的这十五年。   前三年,温楚淮固守在自己的城堡里,他花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在那个城堡里凿出了一扇名为傅知越的门。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的安生日子,母亲去世,成了横在他和温楚淮之间的一个沟壑。   再到现在,这个沟壑越来越深。   他该怎么填平啊?   他该……怎么填平啊…… 第135章 挑拨   傅知越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至少能抱着温楚淮,能闻到温楚淮身上的冷香。   这就够了。   他拥着温楚淮,笼着浅粉色的朝阳。   两个小时以前被填满了的心再次抽紧得发疼。   他轻轻吻了一下温楚淮的额头,终于还是妥协,“睡吧哥,你先好好休息。”   温楚淮在他没说这句话之前就已经沉沉睡去。   如今的温楚淮,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了。   傅知越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小心地拉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调了空调的风向,最后轻轻从温楚淮身后拥着他,合上眼睛。   就这么小憩了一个时辰,傅知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开车去了律所。   天恒律师事务所笼在金色的朝阳里,里面的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   “傅律师。”   “傅律师好。”   “嗯。”   路过的同事会停下来跟傅知越打招呼,傅知越也一一点头回应。   迎面碰上抱着一大摞文件夹的小周,“傅律师,这是恒生医药这两天要开庭的三个案件。”   “所有的材料都让他们签字盖章了吗?”   “是的。”   “知道了,拿到我办公室去。”   “好。”   也有其他合作的团队,见到傅知越回来,招手,“傅律师,正好我们那个案件移送检察院了,咱们讨论一下最新的进展,看看下一步怎么走?”   “好,一会见。”   如此种种,都是公事。   傅知越穿过律所的集中办公区,径直走到沈忆秋的工位前,敲了敲沈忆秋的桌面,“你跟我到办公室来。”   命令完转身就走,没看沈忆秋一眼。   耳边偶尔能传来小声的诧异——   “今天傅律师看起来心情不错哎。”   “是啊,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了不少,不像前段时间病恹恹的。”   “挺好的,傅律师毕竟对大家都挺不错的,要是他病倒了换成咱们不熟悉的周扒皮来当咱们所的执行主任……嘶——我都不敢想。”   一群人三三两两,头凑着头。   “难不成背着我们偷偷结婚了?现在正在新婚燕尔的蜜月期?”   “蜜月期?也没听说傅律师有女朋友啊?”   “哎?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有个医生来律所找过傅律师,两个人好像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也好久没见过那个医生了。”   他们凑在一起,揣测着傅知越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傅知越也没解释。   毕竟没有温楚淮的指示,他什么都不敢动。   只是提到“那个医生”,傅知越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想温楚淮这样的人,果然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的人物。   可是一想到温楚淮为数不多来律所,他对温楚淮干了什么,傅知越嘴角又放下了。   过往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傅律师……”办公室里,沈忆秋坐在傅知越对面,坐立不安,“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知越看着小周刚发过来的电子版资料。   电脑文档上密密麻麻的字印在镜片上,反光下,沈忆秋看不清傅知越的眼神。   等到文档看完了,傅知越才放下鼠标,转过头,“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沈忆秋一愣,“啊?”   傅知越没说话。   他凝视着沈忆秋。   之前忙起来的时候不觉得,眼下静下来了,再看沈忆秋,却觉得这人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   傅知越说不出来。   沈忆秋摸了摸脸,笑得勉强,“怎么……怎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傅知越收回视线,“你前天晚上不是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律所,说你有地方不明白吗?”   “哦……”   “……”   “那都……都已经解决了,”沈忆秋不敢看傅知越的眼睛,“我问了其他同事。”   “嗯。”   “那、那我先走了……”   “沈忆秋,”傅知越突然喊住了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沈忆秋的反应很激烈。   激烈到让傅知越忍不住蹙眉。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沈忆秋搁在腿上的手搓了几下,手指捏在一起,“我只是……”   “嗯?”   “我只是听说,恒生医药……似乎救了个至关重要的人回来,那个人……”沈忆秋觑着傅知越的脸色,“是温医生吗?”   “……你听谁说的?”   “我……我毕竟也是你们的助理,恒生医药我也去过两回,就……顺耳听了几句。”   傅知越捏了捏眉心。   沈忆秋还是不死心,仍旧试探,“知越,那个人……”   “沈忆秋,”傅知越打断了他,本就凌厉的眼眸里像是能射出冰凌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   “你来天恒也有几年了,”傅知越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考核表撂在桌面上,“但是考核永远不过关,哪怕到现在已经拿了执业证了,也还只能当律师助理。你根本就胜任不了天恒的工作,不如趁早辞职看看别的机会吧。”   “知越,你是在赶我走吗?”   “……不算是赶你走,”想起母亲生前对沈忆秋的关心,傅知越压下心底的烦闷,“你有了在天恒工作的履历,无论是想接着做律师还是找个公司当法务,都比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得好。做人要有志向,你总不能一辈子只做律师助理。”   “可我愿意,”沈忆秋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知越,“知越,我可以一辈子当你的助理……”   “但我不可以。”   “是因为温医生吗?”   “我都说了跟他没关系……”这话一出傅知越就知道说漏了嘴。   他心里暗骂一声,摆摆手,“总之你自己回去打辞职报告,你放心,你去下一家公司,他们来我这做背调,我不会说你一句不是。”   沈忆秋不吭声了。   他望着傅知越,眼睛里全是怨怼。   就这么过了一会,沈忆秋揩去了眼尾的妖红。   “傅知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挽救温楚淮?”   “就这么肯定温楚淮一定是你这边的?” 第136章 他才不会   回到家,温楚淮已经离开了。   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和三年前一样,铁画银钩——   “尽快跟恒生解除合同。”   他没说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傅知越却直觉温楚淮要干的不是一件小事。   耳边回荡着沈忆秋的声音——   【他消失了三年,怎么就突然又出现了?傅知越,你自己难道不好好想想吗?】   【他这么着急想要让你终止跟恒生医药的合作,不过是因为他马上就要跟恒生医药合作了,他怕被你发现,心虚而已。】   【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去找过龚成德。还不让你去找?】   傅知越甩了甩头,把那些冗杂的声音都甩出去。   “他才不会。”   傅知越小声嘟囔。   他掏出手机拨了温楚淮的电话。   铃声却在卧室里响起来。   傅知越僵住,半晌,苦涩一笑。   是,他怎么忘了,三年前温楚淮“去世”后,温楚淮的手机就保存在他这里。   三年里,傅知越小心翼翼地给手机充电,每个月给电话卡交话费。   每次打开手机,傅知越都觉得好像温楚淮还在他身边。   如今温楚淮回来了,手机忘了还给他,而温楚淮走了。   傅知越还不能冒冒然地冲到恒生的实验基地里去找——   除了知道温楚淮真的在基地里,傅知越对别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不能害了温楚淮。   所以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傅知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卫河正来到酒吧就看见傅知越面前摆着一杯金汤力。   “得,我还得再夸你一句有进步呗?”卫河正把那杯酒端到自己面前,“至少不喝烈性酒了?”   傅知越抬眼,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酒吧里的灯光影影绰绰,傅知越选了个清吧,没有聒噪的音乐,倒是有一只小猫,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傅知越身边,用头蹭蹭他的手指。   “说吧,又因为什么事?不是都跟你说了,你这个病情最好一滴酒都不要沾。”   傅知越挠着三花的下巴,“当年的事儿。你就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   “……”   “只言片语也行。”   “你今天又发什么神经?”卫河正被逼问得节节败退,“这三年我该说的可全都说了啊……”   “你说温楚淮……”傅知越打断他的告饶,“有没有可能加入龚成德的团队?”   “嘶——”卫河正狠狠倒抽一口凉气,一巴掌招呼到傅知越后背上,“你疯了是吧?这两个人说不共戴天有点夸张,但也绝对算得上势不两立。”   “……”   “你这脑子一天天想什么呢……”卫河正白了他一眼,招手让侍者过来,自己点了一杯白桃乌龙,指着傅知越对侍者说,“记他账上。”   傅知越:“……”   三花在他手边躺倒了,傅知越手指揉着它耳朵后面的短毛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又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哈,我怎么这么肯定?”卫河正冷笑一声,“我说句不太恭敬的,当年沈老师也是龚成德的学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   “……”   “而且当年那个情况,说实在的,我如果是温楚淮,我弄死他都是轻的……”   这一句话就露了馅。   傅知越撸猫的手停下了。   一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卫河正。   “艹……”   卫河正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被套话以后的愤怒。   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先说明,这些都只是我偷听来的,”卫河正先给自己出了个免责声明,“前因后果我都不知道。”   傅知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卫河正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认识的人,才躲在侍者送来的酒后面,凑到傅知越耳边,压低了声音,“当年啊……”   当年,一群刚知道自己患了绝症的孩子,还没有认清楚社会的真面目。   他们拿着检查结果去找龚成德,起初也没有想要闹什么,只是九个人里八个人得病,想要提醒龚成德,是不是实验室哪里的防护措施做的不到位。   也想问问,龚成德这样的前辈,在业内人脉广,有没有靠谱的医疗资源,能让他们少走些弯路,也少花点钱。   “那时候的家长对学医哪有这些概念,都觉得是个好出路,实际上三十岁之前几乎都需要家里供着。他有几个同门我也认识,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好,为了治病家里把唯一的乡下自建房都卖了。”   卫河正想起当年的惨状,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那时候好多癌症的药还没有纳入医保,花费可想而知,耽误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   “前期他们去了好几次,但是一次也没见到龚成德。毕竟你想医科大这种顶级学府的院长,还是脑纹紊乱症的领军人物,天天开讲座、参加会议都忙不过来,在学校的时间都不多……”   傅知越默然。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部分原因。   龚成德作为院长,光鲜亮丽地飞着全球各地,到哪里都是鲜花簇拥的,才没有时间和精力看一眼角落里腐败的土壤。   更多的原因是——   因为龚成德知道,这一批花朵凋落了,过不了多久,新的一批又会栽进来。   直到第一个人因为胰腺癌去世了。   “那时候,温楚淮和沈老师好像都走了,不在学校。”   傅知越嗯了一声,知道大概那时候,温楚淮和沈曼柔都去了实验基地。   “我那天是在另一个同楼层的老师办公室里,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就躲在门里面偷听了一会。”   至于为什么是在门里面偷听的,是因为那群孩子——卫河正想,大概他现在也有资格称那些同学为“孩子”,如今他三十六岁了,而他们永远留在了二十多岁。   ——那些孩子甚至连院长的办公室都没进去。   “院长的办公室被人围了,你就能想象学校得多戒备,我当时躲在门后面数了一下,差不多得来了十个保安。” 第137章 助纣为虐   十个保安,那就差不多整个学校的保安都过来了。   为了挡住一群化疗之后没剩多少力气的学生。   “我印象里还有一个骨癌的,当时坐着轮椅,差点被这群人直接从楼梯上推下去。”   卫河正扯了扯嘴角,没有一丝笑意。   他至今都记得龚成德的蔑笑,“既然不能继续做实验了,就赶紧自己回家,来我这闹什么?真以为闹大了就能从我这得到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我是坚决不会助长你们这种风气的!”   也记得学生群里,代表发言的一两个人还算冷静,“我们没有想闹事,但是实验室出了这么大的事,学校和实验室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查了过往的师兄师姐的履历,这个实验室建成不过十年,一共有109个人在这里做过实验,但是91个现在都已经去世了。你……”   “那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龚成德恶狠狠地打断了学生的话,“你想证明什么?!我告诉你,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你要是想用这个来跟我理论,那就不用跟我谈了,去跟学校的律师谈吧!”   “还有,你们不要觉得自己现在出了什么事就有理了!你们既然选择了这门学科,就要有为这门学科奉献自己的准备!想要快活想要安全,你们学文学去啊!你们去天天背那些之乎者也,那安全!”   “学校愿意给你们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我愿意给你们提供一个实验室,已经是对你们的恩赐了,你们这些白眼狼,连感恩都不会。警告你们别不知好歹,再闹你们连休学也别休了,直接退学!”   “知道自己天天在什么环境里面还不知道给自己买个保险,现在出事了想要讹学校了是吧?”   龚成德气壮山河地把脏水都泼到一群学生身上,瞅着他们因为生病而惨白的脸涨出不正常的红,轻蔑转身,回到自己那张大的惊人的办公桌后。   “他那张办公桌我听别的老师说过,”卫河正声音更低了,“说是哪个合作的企业送来的,黄花梨的,不知道价是多少,但是绝对不便宜。还有他那天手上的手串,我也在拍卖会上见到过……”   卫河正想起自己从门缝里偷瞄到的那些细节。   想起龚成德盘着手上价值一套房的菩提子,望着一群学生铁青的脸色,呵呵一笑,“还在这站着干嘛?有病不赶紧回家治病去?再不回去借钱都借不到了。”   他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嘲讽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甚至在保安抬手想要收走其中两个气得上头想要拍视频的学生的手机时,呸掉了唇间的茶叶梗,蔑视着镜头,挥手示意保安把他们轰出去。   傅知越握着金汤力瘦长的杯身,里面的冰块撞击着薄薄的玻璃,清脆作响。   “生气是吧?还有更生气的。”   这件事埋在卫河正心里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说起来也就没个头。   “他把学生轰走了,还要在背后骂人家。”   【闹事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闹事,就是不能助长这种不良风气!】   【还想拍视频,真以为什么事发上网按闹解决?!网上那群人懂什么?不过就是一群键盘侠,除了会打字,现实中屁用没有!】   【蠢得要死,还指望着他们能帮着做什么?都用不了一个月,一个星期过去,他们谁还记得你们是谁叫什么名字?!】   卫河正想起那天躲在门后偷听到的龚成德的嗤笑,就忍不住心寒。   那日的龚成德何其猖狂。   他盘着价值一套小房子的菩提子,叉着腿坐在黄花梨的办公桌后,咧着嘴,讥讽着没钱治病的医学生。   说他们螳臂当车,痴人说梦。   可他也确实有猖狂的资本——   学校是不会放弃一个功成名就的学术泰斗,去保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些学生把这些事发到网上,很快就有另一股舆论反扑过来。   说学生是被沈曼柔和温楚淮策反了。   说沈曼柔一直想跟龚成德争院长的位置,但龚成德的学术成果不容撼动,所以就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说这些人都是沈曼柔的学生,沈曼柔迟迟不出现,是在拿他们当枪使。   卫河正不知道处于舆论中心的沈曼柔和温楚淮去了哪里,却记得再后来没过几天,沈曼柔的整个师门,都被移出了龚成德那个大群。   用龚成德的话说,是他们兴风作浪,想要诋毁学校和他这个学术泰斗。   “后来他们就陆陆续续休学,我就没有再听过他们的消息了。再后来就是同门聚会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他们去世的消息,就……”   卫河正顿了顿,也是无言。   终是叹了口气,将杯中最后一点白桃乌龙一饮而尽。   “说实话,当年我们系里最牛逼的人,几乎都在沈老师门下了,完了这一下,全军覆没。”   “所以你问我,温楚淮会不会加入龚成德的团队。”   卫河正摇头,“砰”一声,杯子顿在桌上。   昏暗里,卫河正声色俱厉,“温楚淮!他但凡有一点心!他都不可能跟龚成德一个阵营!”   “他要真是过了三年把脑子过糊涂了!他就对不起他那些去世的同门!”   杯子里整冰碎成了几块,被这一下撞得叮当作响。   小猫受了惊,一骨碌爬起来跳下桌子跑了。   傅知越望着空空荡荡的手边,有几根黄白的猫毛。   就这么安静了一会。   被当年血淋淋的真相震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时隔数年,从外人口中说出来,还如此惊心动魄。傅知越想不到当年,身为局中人的温楚淮,是怎样的光景。   而那时候,他在国外,满心想着的,只有怎么把温楚淮也拐到国外来。   傅知越握住细长的酒杯,良久,慢慢转动着。   一下一下。   像是转动着谁生命的齿轮。   手背上青筋暴起,傅知越终于明白,温楚淮为什么骂他助纣为虐。   的确。   助纣为虐。   温楚淮的怒火是有原因的。   如果傅知越没有在半个月后,看到温楚淮出现在实验室里的话。 第138章 新的专家   半个月的时间,傅知越没见过温楚淮,温楚淮也没有来找过他。   像是消失了。   像是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南柯一梦。   唯一能证明温楚淮来过的证据,是那张字条。   和这么多年温楚淮叮嘱他的一样,让他离龚成德远远的。   越远越好。   可傅知越只是将那张字条方方正正地折起来,收进抽屉里。   和恒生医药的合同还是继续履行。   半个月的时间里,傅知越去了几次恒生医药,也并没有受到阻拦,没有人刻意不让他去哪,甚至比温楚淮来找他之前还要自由。   “傅律师看来对医学也很有兴趣?”秦茂川还是陪着,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恒生以前也有合作的律师,不过他们可不会这么执着想要进恒生的实验基地。”   “是吗,”傅知越笑了笑,还是说着场面话,“毕竟了解案情是对客户负责,否则上了法庭,法官对我一问三不知,也会给客户造成损失。”   “是,您说得对,要不怎么说天恒律所能一直屹立在律政圈顶端呢……”   傅知越扯了扯嘴角,主动给秦茂川递了一根烟,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不过说起来,龚教授的团队既然选择了跟恒生合作,也不能什么事都这么瞒着你们,好歹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秦茂川接了烟,转手摸出一个打火机来,先双手给傅知越点上,才点燃了自己的,跟傅知越两人并肩站在树下,吞云吐雾。   “谁说不是呢,三年过去了,恒生往这个项目上少说也得投了五十多亿了,接下来买设备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唉……也说不得,这种有本事的人,啧,”秦茂川甩头,颇有些怨言,“就是有地位,跟咱们这样的人不一样。”   “秦总还是谦虚了。”   “什么谦虚不谦虚的,傅律师,今天我也给自己抬抬咖位,斗胆称呼你一句‘知越’。”秦茂川突然伸手,拍了拍傅知越的肩,“知越,咱们俩都是学法的,但我现在混得,远不如你。你一句话说出来,恒生医药上下都得掂量掂量,我呢?”   “我说这不符合法律规定,董事长说,‘那我们之前都是这么干的,也没出什么篓子’,让我赶紧也这么安排。”   秦茂川狠狠吸了两口烟,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雕花的皮鞋踩上去拧了几下,碾灭了火星,怨气却没随着火星熄灭。   “让我这么安排,没出纰漏的时候都还好说,但凡出了点差池,你等着看吧,头一个被找麻烦的就是我。”   “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虽然对前途还很迷茫,但是身上有股用不完的闯荡劲儿,还没有家室。”秦茂川朝地上呸了一口,“不像我们这些中年人,有老婆有孩子,有房贷有车贷。”   “说句难听的,房贷跟车贷对现代人来说,就像上个世纪套在牛马身上的笼头,捆的人哪都去不了,什么都不敢干,只能一睁开眼就拼命干活,盼着有朝一日能解放。”   显而易见,秦茂川对恒生医药的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傅知越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的是——   秦茂川这么大的怨气,总不至于有朝一日还会为了恒生医药牺牲自己的前途和家庭吧?   可他算来算去,忘了算在秦茂川心里,自己的前途究竟价值几何。   忘了当犯罪收益大于犯罪成本的时候,总归有人会铤而走险。   甚至拉上无辜的人一起陪葬。   “不过毕竟三年投了五十多亿,他们那边也不能毫无表示。”秦茂川好似埋怨够了,舒了心头的那口怨气。   也可能是因为跟傅知越称兄道弟傅知越没有拒绝,秦茂川凑得离傅知越更近了一点,声音低低的,“我现在偶尔也能听到一点他们的内幕消息。据说这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又从哪里请来一位专家,也是脑纹紊乱症的前沿学者,听说也在这个领域有自己的研究成果。”   “有了这个人的加入,后续的研究进程能加速不止一倍。预计很快,药就能够投入生产上市了。”秦茂川说着,还拍拍傅知越的肩膀,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到时候你的律师费,我的工资,都能翻一翻。怎么样?是不是个好消息?”   秦茂川很兴奋,连连拍着傅知越的肩。   可几乎是秦茂川的话出口的那一霎,傅知越就联想到——   脑纹紊乱症。   前沿学者。   有自己的研究成果。   还在龚成德的实验基地里。   四个要素,凑在一起,几乎拼成了温楚淮的身份证号。   唯一的一点不同,可能是医院那边的研究已经进入了停滞阶段,没有什么像样的研究成果。   但这一点,外界是不知道的。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挽救温楚淮?】   【就这么肯定温楚淮一定是你这边的?】   【他这么着急想要让你终止跟恒生医药的合作,不过是因为他马上就要跟恒生医药合作了,他怕被你发现,心虚而已。】   手上燃尽的烟头烫得傅知越打了个激灵。   迎上秦茂川探究的视线,傅知越捋直了舌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   “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傅知越垂眸,在身边的花坛边缘捻灭烟头,“哪来的神兵天降,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   “说起来他名字还挺好听的,”秦茂川似乎没有觉察到傅知越的不对劲,“叫什么来着……”   “……”   “好像是叫……温、楚、淮。” 第139章 还手,傅知越   傅知越就是在这样的预告下,看到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温楚淮的。   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线条柔和,是春日里桃花瓣的圆润弧度。   “这是我们实验室新来的,温楚淮,温老师。”   引荐傅知越和温楚淮的,还是上次给傅知越引路的高管。   “温老师,这位是恒生医药的法律顾问,傅知越傅律师,这三年,我们所有的纠纷都是他来解决,帮了我们不少忙。”   明明是三个人站在实验室外的阳台上,可温楚淮只望着傅知越,傅知越也只望着温楚淮。   主管耸肩,“既然两位之前都认识,那我就不打扰了。温医生。”   “嗯。”   “十分钟后我们还有个报告会,需要您作为带头人参与旁听,也是为了确定我们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希望您准时参加。”   “好。”   主管点了点头,又看了傅知越一眼,离开了。   阳台和实验室内部隔开的玻璃门打开又合上,狭小的空间就只剩下温楚淮和傅知越两个人。   阳光穿透玻璃,将两个人在地上投成两团小小的,却互不相干的影子。   傅知越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哥……”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楚淮已经一巴掌招呼过来,隐约还带着破风之声。   傅知越没躲,下意识紧闭双眼。   耳边是温楚淮的恨声,“我他妈是怎么跟你说的傅知越?!你他妈为什么?!”   温楚淮很少发这么大脾气,用上这样的字眼就说明温楚淮真的很生气了。   傅知越缩了缩脖子,像犯了错屡教不改要被主人教训的大狗。   一巴掌落在他后背上。   眨眼的功夫,傅知越愣了一下——   温楚淮刚刚的力道……   “傅知越,很早之前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让你离这里远一点?!”   “你是怎么做的?!”   “你还敢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疯了你才甘心?!”   这样的温楚淮,是傅知越没有见过的。   温楚淮从来不会说“你是不是要把我逼疯了才甘心”,哪怕是三年前被他的家庭逼到了死角,温楚淮也没说过。   这种话对于温楚淮来说,过于软弱了。   所以傅知越一下没反应过来,“我……”   温楚淮也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傅知越被提着后衣领,抵在被阳光烤暖了的落地窗上。   面前的温楚淮剑眉倒竖,清瘦的手掐住了傅知越的脖子。   傅知越愣愣地,握着温楚淮的手腕,“哥……”   温楚淮逼视着他,一双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   “哥,我……”   他想跟温楚淮解释,但还没开口,却听见温楚淮喉咙里压出来的一句,“傅知越,反抗我。”   “哥,我不……”   “记住是我害死了沈老师,动手!”   “哥你不是……”   “还手!”温楚淮眯起眼睛,“越狠越好!”   “……”   “快点!”   “……”   掐着他脖子的手,根本就没有使力。   可温楚淮太瘦了,哪怕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手背上的青筋还是鼓起来。   阳台的动静已经吸引了实验室里面人的注意,有人频频往他们这边转头。   傅知越咬了咬牙,握住温楚淮手腕的手猛地一挥,将温楚淮一把甩到阳台的吊椅上。   他背对着实验室里面,居高临下,指着温楚淮,“你凭什么命令我?!温楚淮,当年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怎么?做贼心虚了是吗?!就这么不希望我查到当年的真相?!”   众目睽睽之下,傅知越扑上去,双手揪住了温楚淮的衣领,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死盯着温楚淮的眼睛,“你呢?!你现在为什么要给他们卖命?!”   “是谁要逼疯谁?温楚淮!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是你要把我逼疯了!”   三年了,三十三岁的傅知越,已经少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此时爆发起来也格外吓人。   温楚淮被他揪着衣领,还是不依不饶地给了他一巴掌,神态里都是对傅知越的失望和倦怠。   “狼心狗肺的东西……”   “是,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送给温医生。”   主管拉开门进来的时候,传出去的就是这么两句。   实验室的那群人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又转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了。   主管似乎也很意外温楚淮和傅知越会动手,上前来劝,“傅律师,温医生身体不太好,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养好的,您可别伤到他。”   又把温楚淮从吊椅上拉起来,“温医生,我们和傅律师也合作了很多年了,都是朋友,有什么话好好说,别闹得这么难看。”   两边说下来,只有恒生医药作为中间人是个好人。   温楚淮借着力道起了身,手腕上擦破了点皮,他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   “不可理喻,”温楚淮丢下一句,“别让我再看见你。”   温楚淮说完就走了,留给傅知越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会议室里,已经有二十多个人正在等待。   都是恒生医药的核心成员,龚成德也在其中。   看见温楚淮过来,几个人站起来,伸出手,“温医生。”   温楚淮点头,“久等了。”   “没有没有,知道温医生忙。”李成仁呵呵笑,轻轻推了龚成德一把,挤了一下眼,“那……咱们会议开始?”   温楚淮敛了心神,“好。”   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很低,冰窖一样,阳光洒进来也是冷冰冰没有温度的。   和在阳台上见到傅知越时候的温度截然不同。   温楚淮无意识扶住了刚才被傅知越握过的手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傅知越的温度和气息。   一场会议开了两三个小时,等到日落西山了,李总才做了最后的发言,无外乎是寄语温楚淮加入恒生医药以后,能够实现更大的目标,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   等到会议结束,其他人都走干净了,龚成德来到温楚淮面前。   “温医生,好久不见。”   温楚淮直起身,看了一眼伸到自己面前的布满皱纹的手。   良久,笑了一下,“龚教授,应该不是很想见到我才对。”   “温医生说笑了。温医生年轻有为,学界有您这样的人才,是患者的福气。”   温楚淮没说话。   他在等。   果然没过多久,龚成德拿出身为长者的“气度”,主动弯腰,拉起了温楚淮的手。   投下了最后一颗炸弹,“温医生不用这么紧张。”   “毕竟,如果不想见到你,我就没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把你救回来。”   “你就不好奇,明明你那副身体都已经漏成筛子了,我们是怎么让你活过来的?你又能活多久?” 第140章 我不信   是夜,温楚淮终于走出了恒生医药总部的大门。   踉踉跄跄,步履虚浮。   这幅身体,比他三年前还不如。   只不过没有三年前那么凶险了。   快刀子和慢刀子的区别而已。   夜幕降临,气温稍微降下来,消停了一天的蝉鸣重新响起,聒噪得很。   四下无人,连风也止歇。   不知从哪伸出来的一双手,把住了他的肩头。   温楚淮涣散的神志瞬间回笼,另一只手扣住那人手腕,扭身便是一个标准的擒拿技巧。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发力,腰椎的位置就传来一阵裂痛。   疼得他软了半边身子,猛地闭上眼睛,冷汗侵袭全身。最后的体面是没去用手捂住患处,没在身后不知什么人面前露了怯。   可不待他伸出手,一只大手带着源源不断的热力,熟门熟路地捂上了他的腰。   “哥。”   熟悉的声音在温楚淮耳边炸开。   “是我。”   温楚淮蓦地睁开眼。   是傅知越。   那双亮晶晶的,黑暗里都看得一清二楚的眼睛,只有傅知越才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傅知越小声解释了一句,借着夜色,把温楚淮藏在自己身下,两人一起钻进了停在角落树下的迈巴赫。   车里的视线也并不太好,傅知越为了不引人注目,车内灯也没开。   只能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光,朦朦胧胧看到对方的人影。   但这也够了。   傅知越听见自己咕咚咕咚咽了两下口水,伸手去揉温楚淮的腰。   掌下的触感纤细而柔韧。   “哥,”傅知越收敛着自己的心思,专心用着三年前的那些手法,“这样还疼不疼?”   傅知越聪明,学什么都快,记忆力也强。三年前那段最艰难的时间就是傅知越每天学着那些专家按摩的手法让他舒服一点,三年以后,还是熟悉的操作流程。   温楚淮闭上眼睛,总觉得“疼不疼”这种字跟自己的嘴沾不上边。   但身体的放松是骗不了人的。   傅知越就明白了,手下的力道更收放自如。   迈巴赫的后座空间不算小,有足够他施展身手的余地。   可没等他把一整套手法做完,温楚淮缓过了劲,拍开了他的爪子。   黑暗里,一双桃花眸舒开,里面盈满了不赞同。   就连声调也是冷冰冰的,带着怒气,“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都是演给他们看的,”傅知越俯身,亲了亲温楚淮的眉梢,“你打我那一下根本就没用劲,哥,我知道你的。”   “你……”温楚淮语塞。   那一下确实没用劲,也确实不过是演给恒生医药看的一出戏。   但是就这么被狗崽子戳穿,温楚淮还是没了威严。   于是半晌骂了一句,“自作聪明。”   “是啊,哥,我笨死了,我好几次,差一点点就把你弄丢了。”   “……”   “所以这一次,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傅知越拉起温楚淮的手,梳开他五指,按在自己喉咙上,喉结抵在温楚淮掌心。   他把最脆弱的地方交给他,从此信他、护他,再也不怀疑他。   “哥,不管你做什么,”说话间,喉结抵着掌心,上下滚动,“我都跟定你了。”   “……”   “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温楚淮终于抬眼,正视面前的傅知越。   印象中冲动的少年,终于蜕变成了眼前棱角分明坚毅冷静的模样。   掌心的触感好像也抵着心口。   温楚淮试探性地开口,“哪怕我准备加入龚成德的团队?”   傅知越喉头紧了紧,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的从温楚淮口中说出来,傅知越心尖还是颤了颤。   那毕竟是温楚淮十几年来叮嘱他远离的地方,他本以为温楚淮会坚定地一辈子不踏足。   傅知越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温楚淮轻声重复着傅知越的这句话,扯了扯嘴角,“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的身体,我的家庭。”   “……”   “我想要活得更好,就需要恒生医药的帮助,所以我只能出卖自己,你信不信?”   “我不信。”傅知越的回答连犹豫都没有,“哥,我不信。”   “……”   温楚淮凝视着傅知越,良久,笑了。   “但其实,他们真的用这些东西诱惑我。”   沉睡了三年的温楚淮,像一台老旧的机器。   从最初睁开眼睛的茫然,到见到傅知越的惊愕。   从知道傅知越给恒生当了三年法律顾问的恼怒,到对傅知越袒露过去的释然。   在他从傅知越那回来的当晚,李总,李成仁,来他房间里找过他。   什么都没说,先递给他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厚厚一沓照片,从他出了恒生医药的实验基地,到他上了车,再到他进了傅知越现在住着的曾经他的房子里。   那晚的李成仁就说了一句话,“温医生是聪明人,名利双收还是同归于尽,温医生心里应该有所决断。”   一句话,温楚淮就知道,在这三年里,这些人绝对给傅知越下过套。   只是这些套现在还没收网。   这个网要不要收,就看温楚淮能不能为他们所用。   到今天,几个小时以前,龚成德干脆跟他亮明牌——   【别这么看着我,你总不至于觉得,你那副身体已经漏成筛子了,我们还能给抢救回来吧?】   【有些问题,我觉得,温医生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否则温医生未必还能这么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上。】   【但是恒生医药既然能把你这个筛子补起来,当然也可以给你续命。】   【何况你之前的家庭,我们也调查过,温医生也不希望自己跟之前的家庭还有什么牵扯吧?只要温医生愿意把之前的成果贡献出来,以恒生医药的能力,完全可以给温医生弄到一个全新的身份,让温医生即使走出实验基地,也能无牵无挂地生活。】   傅知越知道,这对于温楚淮来说,能够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对于温楚淮来说,是一个多大的诱惑。   可傅知越还是想也没想地说——   我不信。 第141章 我的世界在你身边   就像十二年前一样,雪片一样冲击而来的流言蜚语里,傅知越一把抱住了即将迈出窗台的温楚淮,说,我信你。   都那么不假思索。   那么坚定。   温楚淮张了张口,半晌,还没出声,泪意先涌上来。   他极少在人前流泪的,哪怕是温宏胜和赵梅把他逼到死角,他的眼泪也是在人后的。   可如今却凝在下睫毛上,像一颗碎钻。   温楚淮说:“傅知越,人性经不起考验的。”   “我知道,哥,”傅知越抹去了他眼角的那点水汽,一笑,恍惚间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少年,“但那个人是你,就经得起。”   “……”   “我不信你只因为这个理由,就愿意助纣为虐。但是我也跟你说,哥,不管这件事情的结果究竟怎么样,我带你走。”   “什……”   温楚淮想问他什么意思,傅知越已经急吼吼地从车里的储物盒里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文件。   “这是我转所的申请书。”傅知越把那张纸摊在温楚淮腿上,“我知道,哥你不想再跟过去有牵扯,只要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去云市。”   “那边气候好,风景也好,吃的也多。我从天恒辞职,把律师证转到那边去,那边距离北城十万八千里,咱们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还有这些,”傅知越兴冲冲地又打开一张纸,“这是云市所有医院的信息。你看这几个,这几个比较注重科研,这两年多个研究成果获奖,不过相应的工作压力也会比较大,你的身体不一定能吃得消。”   “这几个倒是不错,虽然在科研成果上没有太多的成就,但毕竟是老牌公立医院,救死扶伤那也是顶尖的,我问了在那边的朋友,你要是去的话,去那就是主任。这样你的科研压力不用太大,专注于实务就可以了。”   “我还查了那边的房价,那边的房价比北城低一点,我们可以靠海边买一套房子,到时候我给你在海边做个秋千,没事的时候荡荡秋千,吹吹海风。”   “不过你那些学生好多也想留在北城,云市毕竟离北城很远。你要是放心不下他们的话,咱们北城的房子就不卖,咱们偶尔回来,还能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一段时间。”   傅知越如今,充当起了当年温楚淮的角色。   傅知越的大学,温楚淮安排得事无巨细。   温楚淮的余生,傅知越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可温楚淮知道,相比于当年的自己,傅知越的代价大的多得多。   “傅知越,”温楚淮把那张计划书折起来,“你是天恒的执行主任。”   顶尖律所,顶尖职务。   傅知越去了云市,短期内,发展的一定不如继续在北城发展的好。   何况律师还是有地域性的,傅知越要跟他去云市,就等于把过去十年在北城打拼的人脉全都放弃了,去云市重新开始。   这绝不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该做的决定。   所以温楚淮说:“你的事业在北城。”   而傅知越说:“我的世界在你身边。”   那一刹那,天地无声。   窗外的蝉鸣都好像隔了一层深海。   海水涌进耳道里,听起来模糊而空灵。   唯有傅知越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杂糅在一起。   很久以后,温楚淮想起这一晚,其他的感觉都淡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念头,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好像在傅知越身上找到了归依。   温楚淮慢慢抬手,捏住了傅知越的下巴。   傅知越能闻到那股冷香渐浓。   即将擦枪走火的最后关头,他伸手握住了温楚淮的腰,“哥,你别闹,你还有伤……”   “你要不要?”   “……”傅知越从来没见过这么主动的温楚淮。   黑暗里,傅知越都能感受到,温楚淮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的一定全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舔了舔嘴唇,握着温楚淮腰的手,掌心都开始发烫。   温楚淮捏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微凉的唇瓣落下来,击溃了傅知越全部的理智。   他声线已经有些嘶哑,“哥,我轻点……”   三个字挨了温楚淮一下。   傅知越反应过来这种摆明了“照顾”意味的词是不能在温楚淮面前提的。   爹觉得丢人。   别扭得要命。   可爱得要命。   只是“可爱”这两个字,要是不想再挨一下,是一定不能说出来的。   所以傅知越付诸行动。   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被定位成了他最不喜欢的形容词,他最后一个命令还是冷腔冷调的。   很有身为爹的威严,“别留印子。”   有些地方,夏天的衣服遮不住。   于是能遮住的地方,没过多久就一片狼藉。   迈巴赫的空间不算小。   可有些时候又小的过分。   小到两个人的呼吸就好像已经把这个空间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   傅知越的确克制,结束后温楚淮还能清醒着,倒是傅知越,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憋了一脑门子汗。   温楚淮看着可怜,还是亲力亲为帮了一把。   都结束以后温楚淮抬眼,正对上傅知越幽暗的眸子,里面翻着滔天的火。   可都被傅知越自己压下来了。   傅知越,的确,成长了很多。   温楚淮这么想着,傅知越凑过来,长臂一伸,就把温楚淮整个人搂进怀里。   “哥,”傅知越靠在温楚淮肩上,“你能告诉我,你想加入龚成德团队的真正原因吗?”   “……”   “还是你就准备这样继续让我担惊受怕?”   温楚淮深吸一口气。   过度的刺激以后,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可温楚淮知道现在不是空白的时候。   他甚至连他那乱七八糟的家庭都来不及想,就给傅知越布置了任务。   “你回去,把这三年,你所有经手过的恒生医药和龚成德团队的案子,全部卷宗拉出来,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从程序到内容,不要被他们抓到一点把柄。”   傅知越眸子一下清明了,“哥,你的意思是……”   “还有,”温楚淮不等他说话,“下次见面,把三年前姜修远他们作假的那份数据拿给我。” 第142章 解释   “哥,那份资料是假的啊,”傅知越攥紧了温楚淮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知道温楚淮的为人,那份假的资料,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它出现在学术界。   傅知越都忘了那份资料后来被放在电脑的哪个文件夹里,但温楚淮现在又让他把它找出来。   如果不是什么很重大的原因,傅知越是不信的。   所以温楚淮静了静,望着面前的傅知越,还是将自己这半个月来埋在心里的猜想和盘托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温楚淮说,“龚成德的科研根本就没有进展。”   “什么?没有……”傅知越瞪大了眼睛,“没有进展?!”   “……”   “不是,没有进展,”傅知越捂住嘴,压低声音也压不住语气,“那是三年啊!五十多个亿!恒生把全部的宝都压在龚成德身上了!而且现在消息都已经放出去了,我这边知道,恒生跟下面的小医药公司就这个项目的和他都签了几十份了!怎么会没有……”   说着说着,傅知越自己的声音也小了。   有些事情,自己说着说着就能反应过来。   如果不是这样,恒生不至于花了这么大代价把温楚淮救回来。   因为院长的不甘心,也是因为担心赔违约金,医院到现在还没对外宣布医院项目的失败。   理所当然的,外界所听到的消息就是温楚淮团队已经就这个项目取得了重大进展。   同样关注到这一“进展”的,就是龚成德团队。   或许龚成德对恒生医药还没有说实话,又或许恒生医药已经知道了龚成德项目出现了停滞。但不论是哪一种,趁乱把温楚淮保下来,为己所用,都是对这两方最有利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三年前一群学生不计后果维护老师造成的一场乌龙,三年之后,成为了温楚淮活下来的筹码。   蝴蝶效应,大抵如此。   “可是,哥,他们不知道你当年和龚成德团队闹得很僵吗?”傅知越还没想明白,“都闹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会肯定你愿意跟他们合作。”   温楚淮闻言,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因为你啊。”   “……”   “因为沈老师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大学老师,说白了也是职场,职场上总会有一些拉帮结派的。沈老师不争不抢这么多年,和她有利益冲突的人有,但不多。”   而且人都没有,再多的利益纠纷,到后来都会化为一句惺惺相惜。   后面这话,温楚淮知道傅知越明白,“所以最开始的舆论尚能控制,到了后来,有些跟沈老师打过交道的同行,都开始站出来明里暗里帮沈老师鸣不平。”   “时间久了,刚开始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温楚淮说,“所以后来的风向,变成所有的事故是我造成的,造成实验室的危险物质泄露,沈老师作为我的老师,因为这件事引咎辞职。同时也因为我的疏忽,导致沈老师生病,进了医院。”   后面的版本,就是后来傅知越回国以后,听到的最终版本了。   舆论瞬息万变,而傅知越听到的就是最终的版本。   是经历了实验以后,整个人几乎垮掉的温楚淮,没了任何精力和时间处理的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傅知越好多年。   也把温楚淮拽进深渊里好多年。   而这些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不言而明。   傅知越的指甲掐进掌心。   温楚淮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笔带过,似乎那些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过往,“所以我们两个之间永远横着沈老师这么一根刺。而你的脾气,几乎人人都知道,跟个炮仗一样。”   “你还愿意跟他们合作,他们就推断,我还没有把过去的真相跟你说。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这么多年,那大概说明……”   那大概说明,他们两个人似乎早就已经把对方埋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明知道玫瑰是有刺的,却还是让枝干在自己的血管中生长。   温楚淮不习惯说这么肉麻的话,所以他只做了最后的总结,“他利用你来牵制我,同时也利用我,让你继续为恒生医药效命。”   思路清晰的温楚淮,看起来闪闪发光。   哪怕是那么暗的车里,傅知越也能看到,温楚淮的眼睛里尽是寒芒。   傅知越后知后觉,“所以你今天在实验室,要我跟你演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恒生医药放心?”   温楚淮没说话,但摸了摸傅知越的脖子。   半个月前被刀划破的一条伤痕,现在已经结痂脱落了,还剩一条微微鼓起的线。   温楚淮终于软了声音,“没受伤吧?”   傅知越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没有,哥。”   他说着,又亲了亲温楚淮的手腕,“是我没收住力道,哥,疼不疼?下次我轻点。”   他说的是温楚淮手上被蹭破了皮的那道伤,可车里的环境太暗了。   何况还弥散着荒唐之后的味道。   何况还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温楚淮终于不再把他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孩子,而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并肩的伴侣的此时此刻。   想必不只是傅知越,就连温楚淮的呼吸也乱了几拍,想到不久之前傅知越的那句,“哥,我轻点。”   两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最后还是温楚淮先冷静下来,“所以你记住,在外,我们两个还是有沈老师这个误会横着。”   还是明明相爱,却恨不得让对方给自己陪葬。   “是,我知道,”傅知越抬手,黑暗中描摹着温楚淮笔挺的鼻梁,“等过几天我再来恒生医药,到时候我还把车停在这里,哥……”   “你把数据带来,”温楚淮不忘强调一句。   傅知越点头,“好。”   如果温楚淮的猜想成了真,如果龚成德真的没有取得进展。   甚至更恐怖的猜想——   如果……   连龚成德的数据都是伪造的,学界,怕是要有一场大变革了…… 第143章 你的辞呈呢   “傅律师,这三年恒生医药的案子太多了,有些还没来得及装卷,有点乱,需要点时间整理。”   回到律所,小周跟傅知越汇报最新的进展。   “手上还有十几个恒生医药的案子正在诉前调解阶段,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下个阶段。”   “知道了,总之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案子,有没有结案,辛苦你们这段时间把它们都找出来,一张一张材料地检查。”傅知越步子很大,“这段时间加班可能会比较多,你去跟财务和行政报备一下,加班时间工资按三倍算。”   “好。”   “还有沈忆秋,他之前对那些案子的参与度有多少?”   “在我这里的不算多,而且都是些基础的工作,对对方进行背景调查之类的。但后期也让他写过一些法律文书,恒生医药有时候派人来律所也会跟他说几句话。”   “把他经手过的那些重点查一遍,他的业务能力毕竟不如你们。还有,如果是他和恒生医药对接的,把证据留下来。”   对于沈忆秋,傅知越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   沈曼柔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资助沈忆秋这么多年,中途也曾带着傅知越去他生活的地方看望过他。   傅知越对那个小山村印象深刻,那里的年轻人很多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留守儿童。   第一次见到沈忆秋,傅知越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看着沈忆秋跟着爷爷奶奶从地里回来。   老人家一见到沈曼柔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眼泪从被日头晒得通红的脸上滑下来。   那时候的沈忆秋瘦瘦小小的,挑着比自己还要长的扁担,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谙世事,来回在傅知越和沈曼柔身上逡巡。   等村长也来了,大人们就去谈资助的正事,沈曼柔叮嘱傅知越,让他带沈忆秋在外面玩,去小卖店买点吃的也行,别让他听见资助不资助的,到时候让孩子心里产生自卑。   只可惜傅知越这人说话也是不好听,看到沈忆秋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小脸,好心给人家涂个防晒霜,没话找话想让人家好好防晒,张口来了句,“你晒黑了不好看了。”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但能中译中把这句俗语说得这么不中听的,傅知越算是一个。   何况沈忆秋眉眼清秀,在村里从来都是人人夸奖的,第一次这么当面被人说“不好看”。   沈忆秋当时就眼泪汪汪地回去了,还导致傅知越被沈曼柔揪了耳朵。   村长和几个大人哈哈大笑,说:“我们忆秋从小到大都是我们村里的希望,不论是长相还是脑子,都是出类拔萃的。”   “沈老师,有了你的资助,我们忆秋也算是有了出人头地,不被埋没在这个小村庄里的机会了。”   “快,忆秋,给沈老师磕头,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不用不用……”   “要的要的,沈老师您坐上座……”   “快快快,忆秋,你的命运就在沈老师这里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在沈曼柔的劝阻声中,硬是把沈曼柔按在开裂的木头椅子上,把沈忆秋按跪在沈曼柔身前。   沈忆秋似乎也理解了这两个光鲜亮丽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这间破败的砖瓦房里。   沈忆秋跪下,本来就瘦小的人在一群干农活的五大三粗的人群中间更显渺小。   他两手交叠放在额前,迅速磕了下去。   那就是傅知越对沈忆秋的初印象。   敏感、害羞、听话、懂事。   好像世界上一切“好孩子”的标签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对应的点。   所以沈曼柔去世以后,傅知越扛起了扶持沈忆秋的“职务”。   可沈忆秋是什么时候变得,傅知越不知道。   “傅律师,”回到办公室,沈忆秋就坐在沙发上,见到傅知越进来,站起身,“你怎么现在才来上班。”   傅知越没回答,只问:“辞职报告打好了?”   “……知越,”沈忆秋改了称呼,笑容有几分勉强,“我真的不能继续在你身边工作了吗?”   “……”   “我知道我会的不如你多,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很多事情我可能没有你开窍。但是知越,我保证我可以学的……”   “跟这些都没关系,忆秋,”傅知越打断了他的求情,“这么多年,我和我母亲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不能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的生活就是你啊,”沈忆秋笑了,可眼睛却红了,“知越,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傅知越看也没看他,拿起笔冲沈忆秋招了招手,“你的辞呈呢?”   “……”   傅知越的态度,很坚决。   坚决到沈忆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只能挪着步子,走到傅知越对面坐下,紧紧捏着那张辞呈,“知越,你一个人,不孤单吗?”   傅知越抬眼。   眼刀直朝沈忆秋飞过去。   沈忆秋想去拉傅知越的手,被躲开后又垂泪,“知越,你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温楚淮?”   “……”   “……”   傅知越屏住呼吸,脑子里响起了温楚淮的话——   【在外,我们两个还是有沈老师这个误会横着。】   “知越……”   傅知越“啪”一下把笔摔了,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眼神阴鸷,“够了,别再在我面前提他!”   这动静把沈忆秋吓了一跳,肩膀都抖了抖。   却还是开口,“知越,你越是不冷静,说明你对他越是在乎。”   “……”   “可是你如果就这么轻易的原谅了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有没有想过,沈老师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   沈忆秋蹙起眉心,是个有些忧伤的神态。   傅知越很熟悉这样的神态,就是这个样子,傅知越一直觉得,沈忆秋是没有什么攻击性的。   他没想过这种温顺的皮囊下,藏得可能是一个工于心计的灵魂。   傅知越搁在扶手上的手,手指慢慢收拢了。   看起来像是被沈忆秋的话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没有原谅他,”傅知越直勾勾地盯着沈忆秋的眼睛,凤眸晦暗不明,“也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 第144章 议论   醒过来以后在恒生医药的这半个月时间,温楚淮发现这里的人对龚成德有一种近乎迷信的盲从。   哪怕他们做了成千上万次实验,能够和龚成德得出一样结论的次数屈指可数。   哪怕龚成德大部分时间根本就不在实验室,每次开会的时候也大多都不在,只让他的助理参加。   但龚成德的脾气变了很多,变得圆滑世故。   起初温楚淮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偶尔能听见同事们的聊天,他们把这种圆滑世故称之为“情绪价值”。   温楚淮问过,“这么长时间你们都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没想过别的原因?”   回答都是大差不差的,“想过,但是龚老师毕竟是这个领域的奠基人,他就是靠着这个研究成果在医学界出名的,他说了没错,那我们的方向就肯定没错。”   温楚淮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垂眸喝了一口,什么都没说。   旁边的人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还要继续加码,“所以温老师,您不用想太多,既然加入了我们团队,那就和我们一起努力吧。”   “是啊温老师,您不知道,这几年在您身上,龚老师可是费了大劲了。”   温楚淮才抬眼,“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这个嘛,我们也不太清楚,”一群人挠头的挠头,耸肩的耸肩,“虽然我们都是一个团队里的,但是团队里的等级也很严,您当时治疗的地方只有最核心的成员才能进去,我们是不知道的。”   “不过您现在都已经是高级研究员了,以后成为核心成员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您不就都知道了?”   “是啊温老师,以后我们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啦。”   “这可比您之前在公立医院上班的待遇强多了……”   “嘘——忘了龚教授说什么了?在这里,谁都不能提温老师原来的身份。”   “啊对对对,我的错我的错……”   他们似乎对于温楚淮的“叛变”并不意外。   或者说,之前,很多人对温楚淮选择苦哈哈地守在附属医院的选择都充满不解——   明明他这样的人才,如果从那里出来,会赚的更多。   当然,有能“理解”温楚淮现在的选择的,自然,也就有鄙弃温楚淮为了五斗米折腰的。   “他都昏迷了那么久了,那些知识早就旧了,居然上来就是高级研究员。”   “我有几次看见龚教授对他的态度可不好了,也不是说不好吧,就是阴阳怪气的,感觉他不是个好人。”   “我之前还看李成仁去找过他,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是恒生医药的人了,为了窃取我们的机密,特意安排过来的。”   温楚淮听到过很多次这种言论。   不过一笑。   他等着傅知越把之前姜修远他们作假的数据拿过来,在此之前,他按兵不动。   但他自己不知道,他笑起来实在是很好看。   圆圆的桃花眼弯起来,像是天上的上弦月,哪怕戴着口罩都能感受到口罩底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的温柔。   于是口风又变了——   “他不会是李成仁包养的小白脸吧?”   “毕竟他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适合实验室里的工作了,恒生应该知道才对。”   “资本啊,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他要真的清高,为什么要放弃之前在附属医院的研究?你以为为什么现在都不让我们在外面提他的身份,不就是因为他那个项目是在医院签的,他现在把研究成果给我们,属于违约?本质上还是十年前那个背信弃义连累老师的货色罢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态度各异。   对这一切,温楚淮都充耳不闻。   眼下的情况,骂他背信弃义的未必是坏人——毕竟他们说得对,如果这个研究成果真的存在,温楚淮真的像明面上做的那样,把研究成果就这么拱手送给了恒生医药,对于医院和体制来说,真的是违约。   而那些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也不是坏人——至少在这种时候,他们也没有落井下石。   每个人看世界的角度真的很不一样。   温楚淮放好了最后一根试管,目不斜视地从他们眼前走过,刚刚还窸窸窣窣的环境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都跟你们说了让你们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   旁边排的几个人隔空狠狠点了点嚼舌根的一群,围着温楚淮走出实验基地的大门。   “温老师,他们都还年轻,有时候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说的话不太好听,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您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才,后续即使和医院那边有什么纠纷,您放心,我们也会帮您摆平的。”   “没错,如果能和恒生医药一起把这种特效药研究出来,那点违约金不算什么。”   “是啊是啊,温老师就安心做研究……”   他们围着温楚淮,温楚淮无论往哪个角度看,对上的都是一张笑脸。   只有一个人。   是个小姑娘,双肩包背了一半,前面的人不走了,她在后面不得不一个急刹车,包就顺着肩膀滑下来。   她眉心拢着散不去的愁云,似乎感应到了温楚淮的目光,于是有些怯怯地抬起脸来。   温楚淮眯了眯眼睛,迟钝的大脑在搜索有关这张脸的记忆。   好像……有些眼熟。   “那既然这样……”送温楚淮出来的一群人,为首的注意到温楚淮的视线着落,不动声色地给那个小姑娘让出一条路来,“那陆娅欣你送温老师回宿舍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温楚淮拒绝,“不用了,我……”   “要的要的,龚教授叮嘱了,让我们一定把您照顾好。”   “是啊,那我们就先走了,正好娅欣你有伞,你帮温老师打伞,太阳太毒了。”   几个人说着说着就已经跑远了,很快只留下温楚淮和陆娅欣两个人。   而陆娅欣,对于自己被分到“护送温楚淮回宿舍”这个任务,似乎并不意外。   “温老师。”   “你是……”   “您不认识我,”那女孩恭恭敬敬地,冲温楚淮微微鞠躬,“但是我知道您。” 第145章 吻合   温楚淮没说话。   却在灵光乍现间想起,当年龚成德第一次召开记者发布会,说自己的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全网都在欢呼雀跃,把龚成德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温楚淮看见一个账号,提起了当年沈曼柔的事。   虽然还没等温楚淮去道谢,那个账号就被屏蔽了,可是那个账号的头像,温楚淮还记得。   照片上的女孩和眼前的小姑娘,面容有八分相似。   温楚淮想到了,也便问出来了,“你是不是那个在微博上……”   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描述不好,想去拿手机,却惊觉原本手机没在身上。   现在用的手机,是龚成德给他配的。   陆娅欣却点点头,“是我。”   “……”   “我当年,本来也是想选沈老师当我的导师的,只可惜晚了一步。”提起故人,陆娅欣勾了勾唇角,笑容有些苦涩。   “晚了一步……”温楚淮也扯起唇角,似是叹息,“晚了一步,也好……”   如果没晚那一步,说不定这些年去世的,又要多一个人。   “所以没想到,现在还能再见到温老师。”   “那你怎么会在这……”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温老师,”陆娅欣说着,真就走到温楚淮身边,撑开遮阳伞,遮在她和温楚淮头顶,“我送您回宿舍。”   陆娅欣的个头并不是很高,站在温楚淮身边,堪堪到温楚淮锁骨的位置,举着伞有些费劲。   温楚淮虽然觉得自己一个男人,在大夏天打伞有点不成体统,但也不好让一个小姑娘举着伞追着自己跑,于是把伞接过来自己举着,阴影几乎全都留给了陆娅欣。   陆娅欣明明没晒着,脸却有点红。   温楚淮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他只听到陆娅欣声音压得低低的,语速却急,“温老师,我知道您是对学术有追求的人,您如果相信我,就别在这里再待下去了。”   温楚淮便知道,手上的这把伞,未必只是一把单纯的遮阳伞,更可能是一个保护罩。   温楚淮问:“为什么?”   “……我们都签了保密协议,具体的情况,我不能跟您说。但是您听我一句劝,如果您现在还没跟他们签卖身契,还有挽回的余地,您一定先逃出去。”   这么急的语速里,温楚淮却捕捉到了重点,“卖身契?”   “是,卖身契,”陆娅欣说,“温老师,我已经三年没有走出过这个实验基地了。”   “什……”   “只要跟恒生医药和龚成德的团队签了合同,就不能再出这个基地,所有的通讯设备都会被监视,不允许和外界有联系,说这是为了药品前期研发的保密需要。”   就像高考命题人出完了试卷,在高考结束前不能回家。   就像一些关系到国防安全的地域,进入以后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温楚淮开口很谨慎,“以恒生医药对于这次的药品研发的投入,这个要求,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这根本就是个骗局!”   “!!!”   “我现在跟您说这些您未必相信,但是我在这里呆了三年,一些内部消息我们这些外层的人员虽然不能太确定,但是风向总会有所耳闻的。”   “这个项目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进展,那种被龚教授说,一定是造成了脑纹紊乱症的叫做Ω75的物质也并不能被稳定提取出来,可能根本不能百分百证明它就跟这个病症有关。”   “所有的进程都还在初始阶段,所以他们才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把您救回来。因为他们都听说了,您已经找到了攻克这个病的关键,确定了靶点。把您救回来,让您为恒生效力。”   “可是……”温楚淮说,“既然毫无进展,为什么就要引进设备,准备生产药品投入市场……”   “因为五十个亿啊,”陆娅欣停了停,“五十多个亿投进去,一点水花都没有,恒生医药怎么可能不急?听到有人比他们先发现了病因,他们怎么可能放弃您这根救命稻草?”   这些话,不久前,温楚淮和傅知越分析说过。   即使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眉目,真的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温楚淮还是怔了怔。   这么大手笔的一个局,牵连有多广。   温楚淮甚至很难想象,那些满心以为自己买到了救命药的病患和家属,大把大把的钱扔进恒生医药和龚成德架起来的火炉里,却看不到一点成效,还要被那些人花言巧语,用“药效因体质因人而异”这个理由搪塞回去的时候,会有多绝望。   尤其是,这种新上市的“特效药”,还都是自费药的时候。   那一瞬间温楚淮甚至想,这冤屈他背了十几年,继续背着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龚成德真的能像他对外宣扬的那样,找到了这种病症的靶点,真的能够如他所说的那样“挽救千万个家庭”。   “温老师,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陆娅欣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温楚淮,“您如果真的已经发现了靶点,能够研制出靶向药物,就别把自己困死在这里,这里是没有希望的。”   “……”温楚淮抿了抿唇,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您是我最敬佩的老师。”   陆娅欣说完,也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接伞的时候碰到了温楚淮的手指,她的耳尖都有些红了。   温楚淮望着她小跑着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陆娅欣曾经的仗义执言,温楚淮那日因为微博被炸掉而没有发出去的一句感谢,都在此刻汇成了想要相信陆娅欣的念头。   更何况陆娅欣的说法和不久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可这个基地里,步步都是监控,步步都是陷阱,就连傅知越都是躲着猫着跟他见面的。   而陆娅欣,过于坦率。   坦率到温楚淮抬头环顾四周,总觉得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在盯着他的反应。   陆娅欣,像是恒生医药用来直钩钓鱼的饵。   温楚淮不想因为感性,在这个处处充满了危险和阴谋的地方,让自己成了一条没有脑子的胖头鱼。 第146章 新的身份   之后的时间,温楚淮被龚成德带着,参与了很多场恒生医药的发布会。   就温楚淮参加这些发布会的身份,龚成德团队和恒生医药起过几次冲突。   龚成德私心希望自己还是这个领域的泰斗,并不希望温楚淮出现抢了他的风头,尤其是在新药即将投产上市的关键节点,突然宣布温楚淮的加入。   之前温楚淮不在的三年,这个项目都没有任何进展,如今温楚淮加入了,恒生立刻就有了投产的行动,岂不是打了他龚成德的脸。   而从恒生医药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希望把温楚淮的名字打出去的。   毕竟温楚淮的团队取得进展是业内人士早就知道的事,就连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长林医药也多次和附属医院进行磋商。   如果能把温楚淮的名号打出去,等于告诉整个市场,两大巨头现在都在恒生医药的旗下,这个领域的特效药,恒生势在必得。   哪怕还没有上市,都能吸引到足够的眼球,帮疲软的投资者重拾信心。   谈判的时候,龚成德说的还是温楚淮的那套说辞,“这个项目,是温楚淮当年和附属医院签订的合同,如果你们就明晃晃地打上了温楚淮的名字,谁来承担违约责任?”   而李成仁已经被金光闪闪的未来迷晕了眼,整个人几乎快要扑到龚成德面前,十指张开,“违约责任?恒生医药在乎那点钱吗?!龚教授,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能把温医生的名头宣传出去,到时候不说六千亿,就是万亿,也是可能的。”   “……”   “他那点违约责任算什么?!”李成仁鼓出来的眼球都是红的,浑身上下似乎都裹着名为贪婪的涎液,“在万亿面前,都是九牛一毛!”   “可是李总别忘了,温楚淮的风评可不怎么样,你要是还让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当个叛徒,那……”   “那都不重要,”李成仁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只要能有药,你以为他们会在乎救命的人是叛徒还是英雄吗?有用的坏人和无用的好人,你会选哪个?”   龚成德沉默了。   李成仁眼中火焰疯狂跳动。   他知道龚成德动心了。   毕竟恒生医药当时为了把他拉拢过来,划给了他不少股份。   按照分红,温楚淮的加入,也会惠及他。   打从一开始起,恒生医药,就要龚成德和他们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果然,没过多久,龚成德妥协了,恒生医药也不能一点龚成德的面子都不给——   恒生医药毕竟还用得到龚成德的名声,需要龚成德在这个项目上坐镇,毕竟龚成德团队的项目进展在恒生也是个秘密,恒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龚成德那边一直给他们的都是好消息。   双方各退一步,最后协商出来的方案是温楚淮出席每一次的发布会,且镜头一定会带到温楚淮的脸。   而名字,温楚淮不用自己本来的名字,改名换姓,名为“傅望”。   李成仁和龚成德听了这个名字,或不屑或调侃地一笑,评价温楚淮:“温医生,你和傅律师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改个名字居然也要跟他一个姓氏吗?”   七月下旬,温楚淮参加了一场学术会议。   这场学术会议是业内知名的,涉及医学的各个分支,世界各路大佬云集,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带头人纷纷现身于此,博士只是参会的最低的门槛。   而温楚淮,坐在龚成德身边,垂眸敛眉,看似极不起眼。   可镜头每每带到他,现场的人声都静了静。   直到温楚淮开口。   第一句话是,“大家好,我是傅望,是龚成德教授的学生。”   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甚至曾经跟温楚淮打过交道的几个老教授,手上的笔都掉了,嘴巴开开合合了几次,却没能出声。   温楚淮好像没看见他们的反应,只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自己做好的幻灯片投在会场的大屏幕上。   专业、利落,话不多,但是每一句都在关键点上。   他像是一块玉,温润得很,哪怕是对一些理论提出自己的看法,也是谦和有礼的。   引得台下的人交口称赞。   可是,傅望。   这个名字之前查无此人,他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会议结束以后,照旧是一些叙旧的环节。   有人拄着拐棍,摇摇晃晃地来到温楚淮面前,拉着温楚淮的手,端详着他的眉目。   能和龚成德一个级别的,基本都是可以当温楚淮爷爷的人,头发花白,望着温楚淮的时候,眸子却是亮的。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同席的院士,皱皱巴巴的手指抚摸着温楚淮的脸,“年轻的一代有你们,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可以安安心心闭眼了。”   “老龚啊,你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有熟识的人从背后搭上了龚成德的肩。   搭着龚成德,眼睛却是瞟着温楚淮的,“你说说你,一边跟恒生医药合作,一边还能收到这么好的徒弟,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你这个老小子给占了?”   “傅望是吧?你考不考虑来我这里?我这是大学,能给你安安心心地做研究,没有生意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下手还挺快的,”有人斜了说这话的人一眼,带着笑意,“你那研究也挺危险的,我看傅望太瘦了,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就是身体不好才要来我这,我这给买保险,”被说的人不服气,还要争取温楚淮一下,“说真的,老龚那里应该更危险吧?你连老龚那里都能接受,我这你肯定也能接受。”   大概是刚刚会议上,大家都太过紧张,以至于到了此时此刻,紧张过头的大脑放弃了思考,有些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都是搞学术的,也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龚成德身上的气压肉眼可见地低了下去,就连嘴角也慢慢放下来。 第147章 傅望   有年轻一些的与会者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老师,您刚刚说的那些,我有些地方不明白,能不能请教您……”   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人引走了。   连脊背都佝偻了的前辈,撑着拐杖,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后辈对专业上的疑问。   那距离不算长,温楚淮能断断续续听见几人的谈话。   临时编出来的问题实在是算不上高深,甚至有些浅显,换成不耐烦的老师,可能会直接让人回家自己去查资料。   可是老前辈没有。   拐杖在地上杵了几下,几个比龚成德还要年迈,头发花白的老人,抬起手,跟后辈边比划边解释。   “你刚刚说的这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一个遗传性的问题,但是这个提取过程中……”   他解释了很长一段。   解释完了,还要转头看看自己的同仁,“我刚刚说的是不是有点太专业了?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我怕这个娃儿听不懂。”   于是又有人接着把那些比较专业的部分又用通俗的语言又解释了一遍。   等到年轻人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几位老师。”   还有教授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几本书的名字,平和地递给年轻人,“这几本书你可以看看,对你的这个研究可能会有启发。”   不厌其烦。   这几位前辈,有些是院士,有些是顶尖学府退休返聘回去的终身荣誉教授,也有正在各自领域拼搏的主力军。   这种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是小儿科。   可是对于一些还没真正进入实务的晚辈来说,真的有一定的难度。   医学生入职场,要克服的第一个难关,就是书上的病记得挺明白的,可是一坐诊,发现患者不按书上写的病。   所以他们没有不耐烦,而是生怕自己哪里说得不清楚,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耽误了一位患者的病情。   他们的身份和年龄可能并不相同,但对后辈,对医学都是一样的满腔热血。   于他们而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绝不只是写在纸上的一纸空文。   他们是真的用自己的心血为患者熬出了药,为医学事业熬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温楚淮知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文人风骨”。   所谓的“薪火相传”。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龚成德。”   隔天晚上,回到基地的温楚淮被傅知越扯进了车里。   黑暗中,傅知越感受到了温楚淮不再那么锋芒毕露,问温楚淮发生了什么,温楚淮如是说。   傅知越叹了口气,轻轻把温楚淮揽进怀里。   “哥,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他实在太害怕了。   害怕温楚淮又冒冒失失的,丢下他一个人出去当那个出头鸟。   他知道温楚淮这个人的,表面上看着冷漠,实际上背地里是最感性的,不然也不会被他那个家庭,被他傅知越绑架了这么多年。   说着说着,手机开始震动。   傅知越拿出来一看,是白子萱的电话。   温楚淮刚想说什么,傅知越已经把电话接通了。   温楚淮只能闭嘴,无声给傅知越比划着。   两个人贴的很近,温楚淮能听见电话那头白子萱的激动,“傅知越!你有没有看见昨天的医学论坛,我好像看见温老师了!”   黑暗中,傅知越和温楚淮对视了一眼。   “没有……”   “我就知道你没看!我跟你说,有个年轻人,特别特别特别像温老师!”白子萱根本不在意傅知越的冷淡,“你不是律师嘛,你要不去查查这个人吧!”   “小白,我是律师,我不是警察,”傅知越有些无奈,“而且就算是警察,现在没有法定程序,也是不能随便查询人家的信息的,现在的公安系统都有记录,随便查人是要被处分的。”   “……”白子萱不说话了。   毕竟当年是医院的人亲口宣布了温楚淮的死刑,她也去参加了温楚淮的葬礼。   葬礼上虽然和棺椁有一定的距离,但是那个轮廓是温楚淮没错。   如今又说温楚淮还活着,实在是过于玄幻。   “真的不可能嘛?”白子萱小声嘟囔,又不死心地跟傅知越说,“他叫傅望,是不是他忘记了什么,但是还记得你,所以潜意识里,还是给自己取了个跟你一样姓氏的名字?”   “……”   “喂?喂?!傅知越?!听得到我说话嘛?!”   白子萱郁闷的呼喊里,傅知越低头,望着温楚淮。   而温楚淮躲开了他的目光。   傅知越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你想太多了,人死不能复生。”   “……”   “何况,”傅知越的嗓音有些干涩,“他没去世之前,我做过那么多混账事,他就算是回来了,只怕也不想见到我吧。”   “可是你也是唯一陪着温老师走过最后一程的人啊……”   白子萱喃喃。   提到那年的温楚淮,两头都有些难过。   白子萱又说了几句,嘱咐傅知越不要想太多,终于把电话挂了。   而傅知越,在挂了电话以后,抱着温楚淮,抱得紧紧的。   紧到温楚淮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干嘛?”   傅知越一颗心都快皱成一团了,埋在温楚淮脖颈间拼命摇头,“哥,你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只要再给你点时间,你肯定能做出成绩来的……”   傅望。   负望。   医院的,学生的,病患的,大众的。   无论是哪一个,都压在温楚淮肩上。   可是无论傅知越怎么安慰,的确,这个项目失败了,温楚淮没有任何推卸的理由。   而成绩什么时候能做出来,谁都不知道。   所以对于傅知越的宽慰,温楚淮不过一笑。   他抚了抚傅知越的后脑勺,转移了话题,“让你带的数据呢?”   傅知越这才把他松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U盘,捏在手上,没有立刻给温楚淮。   “哥,你如果想要用这个作为交换条件进入核心团队,那动作就一定要快。你知道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这个作假瞒不了太久,可能很快就会被他们识破了。到时候……”   傅知越也不知道到时候具体会怎么样,但直觉危险。   “不会,”温楚淮抽出了U盘,“他们又不是学计算机的,对于这种电脑操作没有那么敏锐。”   这个时候的温楚淮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份作假的数据拿给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发现。   所以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 第148章 条件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研究成果。”   第二天,温楚淮叫来了李成仁和龚成德。   三个人各自为阵,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温楚淮手里那只小小的U盘。   “谈个条件吧,”温楚淮玉白的掌心里托着那只银灰色的小东西,给两人看了一眼,又在贪婪的目光中合上手掌,“我可以把它给你们,前提是,你们想好,你们能给我什么。”   李成仁恋恋不舍地盯着温楚淮的那只手,对上温楚淮清凌凌的目光,讪笑,“温医生这么说就见外了,只要新药上市,好处都是我们大家的,谁也不会落下……”   温楚淮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李成仁的笑容就变得越来越尴尬。   他是真的被万亿的好处迷昏了头脑,所以平日的圆滑一点也施展不出来。   直到温楚淮作势要将那枚U盘重新装回口袋里,“画饼这种事,李总还是省省力气吧。对刚入社会的年轻人适用,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这一套已经过时了。”   “哎哎哎?!”李成仁眼瞧着这场谈判要崩,赶紧上前去抢。   手伸到一半,碰到温楚淮的眼神,又把手收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说得大义凛然,“这样吧,温医生,只要你愿意把资料贡献出来,温医生对医院所有的违约责任,由我们来承担!”   “……”   “……”   气氛静了一会,温楚淮似笑非笑,“然后呢?”   李成仁的笑容有些裂痕,“然后?”   “李总应该不会想不清楚,如果我不把这些资料给你,我现在回到附属医院,依然还是主任医师,还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温楚淮侧首,望着李成仁,声音不大,但是里面玩味的意思很重,“您策反我,条件是帮我承担我本来无需承担的违约责任。李总,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   “……”   “温医生也不用这么说,”龚成德沉吟,“毕竟如果没有恒生医药,你现在也无法坐在这里。”   “是么,那按照龚教授的说法,我还要感谢你们?”温楚淮笑容不动,“感谢你们把我救回来又不让我回去,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还是感谢你们用我来牵制傅知越给你们卖命,又用傅知越来牵制我给你们实验成果,最后你们渔翁得利?”   “……”   “龚教授,在有的人眼里,命也不是那么稀罕的东西。”温楚淮温温柔柔的,“何况我至今仍旧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您想试试每天休息闭上眼睛之后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的滋味吗?”   “……”   龚成德沉默了。   视线如蛇信,一路往下,一寸一寸舔舐过温楚淮的脖颈。   似乎在考虑怎么能杀人不见血。   “咳,那个,温医生,也不用这么自暴自弃嘛,生活还是可以很美好的。”李成仁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僵,赶紧出来打圆场,“您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恒生医药能满足的,一定满足。您看您是要股份还是项目分红,不说多,八位数,肯定是有的。”   “八位数……”   温楚淮轻哼,似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舒展了坐姿,靠在背后的沙发上,指尖还勾在那个U盘尾部的圆环里。   “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李成仁声音都破了。   温楚淮扬眉,望着他。   李成仁和龚成德互相使了个眼色。   似乎都没想到,外表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温楚淮也有这么一天,这么贪心地跟他们谈条件。   还是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可温楚淮还愿意跟他们谈条件,就说明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往好的方向想想,这样至少出了事,能把温楚淮一起拉下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有时候更让人安心。   “温医生可能对生意上的盈利不太了解,”李成仁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又摆出了一张笑脸,“百分之十已经是我们集团的大股东了,您用一项还没成熟的实验就想要成为我们的大股东,这个条件,我也没有办法跟集团的其他股东交代。”   “要不然这样,您的违约责任我们替您承担,您应该也知道,您和医院签的那个合同,如果真的被人发现您违约了,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赔偿金。”李成仁重申了恒生医药在“违约”这个事项上的损失。   “剩下的,恒生医药给您百分之一的股份,您每年可以直接参与恒生医药的分红。您看这样行不行?”   “……百分之八。”   “这个比例真的实现不了……”   两方开始拉锯。   温楚淮好像是真的铁了心要用这个成果给自己博一个金碧辉煌的未来,谈判谈得李成仁一头冷汗。   但胆战心惊的同时又夹杂着对眼前这人的不耻和嘲讽——   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钱搞不定的。   所谓搞不定的,不过是因为给的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而已。   那些患者把温楚淮传得那么不染尘埃,怕是也不知道,背地里,温楚淮也在把他们的利益拱手相让。   思及此,李成仁的心里甚至有些兴奋。   是把万众瞩目的神祇拉下神坛的兴奋。   最后李成仁定了个数,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对普通人的不耐烦,“好了,就百分之三,温医生不要太得寸进尺。”   温楚淮不说话了。   李成仁舒了口气,“再高我没有办法和集团的其他人交代,也希望温医生能够体谅我的难处。”   温楚淮顿了一会,笑了,“百分之三可以,但我还有个条件。”   “……”   “……你说。”   龚成德阴沉的目光里,温楚淮缓缓抬眼,直视他,“这个项目既然是我负责的,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给了你们,我一样要继续跟着,直到它成熟上市为止。” 第149章 处理掉   搞科研和创作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执着。   把自己的工作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种心态,李成仁虽然不理解,但是奈何温楚淮现在手上有他们迫切需要的东西。   更何况——   恒生医药也想知道,龚成德团队的内部,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   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顺利。   如果顺利,又为什么要费劲巴拉地把温楚淮救回来跟自己抢功劳?   单是这一点,恒生医药要说还是完全不怀疑龚成德的态度,那是不可能的。   “龚教授,”李成仁嘿嘿笑了两声,“温医生这个心态,你们都是搞科研的,你应该能理解吧?那你看……”   龚成德瞥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温楚淮脸上。   眼前这个后辈,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   可是温楚淮的要求并不过分,至少对于恒生医药来说,一下少了百分之七。   而他此刻如果拒绝,看起来更像是做贼心虚。   龚成德一双老眼眯起来。   眼周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着,“如果温医生坚持的话,我们团队,当然欢迎温医生的加入。”   温楚淮微笑。   “只是不知道,温医生的身体,”龚成德咧嘴,“吃、不、吃、得、消。”   *   温楚淮加入了龚成德的核心团队。   在协议签订的第二天,有人来到温楚淮的宿舍,拿走了温楚淮本来的手机,换了另一部。   中途温楚淮被人叫出去一趟,说是要给他办进出核心实验室的通行卡,录入信息,可是温楚淮回来以后,就知道自己宿舍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   摄像头也好,监听设备也罢,这个房间里安置得毫无死角。   “温医生,想要加入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保密。”戴着口罩的主管眸光冰冷,传达着这个基地里的准则,“您所提供的实验报告,实验过程并不明晰,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需要进一步核实,如果有需要您配合的地方,还希望您能够据实以告。”   “当然。”   “另外,您的工作区域在那边,基础的器材已经添置好,如果后续有需要,您可以联系我。”   温楚淮看了一眼被隔开的区域,“我以为我加入了这个团队,至少应该和大家通力合作,而不是目前这种对立的关系。”   “当然不,”主管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实话实说,您是我们敬重的老师,但是在这里,您毕竟是一个新人,我们之间有不信任,我想您是可以理解的。”   “……”温楚淮挑眉,没有再争辩。   有的时候,太过执着容易惹人怀疑。   而经他修改过的实验报告,没有他的插手,他笃定这些人拿不准。   有的时候,用词需要准确,而有的时候,也可以很模糊。   他去了一旁的工作台,什么都没有,一切从零开始。   但不得不承认,恒生医药的确家大业大,温楚淮从启动第一个仪器的时候,就看出了仪器和仪器之间的区别。   这一台仪器,造价加上关税和运输,价格应该是医院那台的两倍不止。   入行十几年,温楚淮做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项目,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可从来没有像这个项目一样,这么多年,严格到几乎吹毛求疵地按照前人的方案做了几千次,一点进展都没有。   可是龚成德那么信誓旦旦。   恒生医药几十个亿投进去,甚至还在吸引天使轮的投资人,继续往这个项目上添砖加瓦。   就连附属医院那边,财政也拨了几个亿。   那是真金白银砸进去的。   温楚淮看着眼前金光闪闪的一切,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是医院里的设备不够先进,才致使项目至今没有进展。   哪怕失败了成千上万次,面对眼前崭新的先进的一切,温楚淮还是重新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一双眼睛眯起来,高悬在试管上空的滴管稳如磐石。   也旁若无人。   有些数据不是当场就能得到的,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和反应,温楚淮做完了手上的工作,摘下手套准备离开。   刚开始还说一不二的主管拦住了他。   “温医生,”哪怕戴着口罩,温楚淮也能看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您给我们提供的资料似乎并不完整。”   “嗯?是吗?”温楚淮一副很讶异的模样,“我拿来之前看了一眼,还是挺清楚的啊。”   “温老师。”那人加重了语气。   温楚淮坦然,“可能是每个人的表述习惯不同,这些资料是学生整理的,有些用词可能没有那么严谨。但都是同行,你们应该大概能猜出来才对。”   “您应该知道,实验是不能够靠猜测进行的!”   他拔高了音量,声音回荡在实验室里,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耳膜上。   转头拔下那枚U盘扔回温楚淮脚边,“如果温医生没有和我们合作的诚意,那我会禀报龚教授,之后我们也不必合作了。”   气氛一下变得很凝重。   几十道目光游走在他和温楚淮之间,想看究竟谁先支撑不住。   温楚淮捡起了那枚U盘,拇指抹掉了表面沾上的浮尘。   脊梁依旧不弯一寸,从所有人面前淡然走过,“随你。”   “喂!”那人忍不住喊住他,“如果达不成合作,你可能会……”   温楚淮侧目。   那人咽了口唾沫,“可能会被处理掉。”   温楚淮眼周的肌肉紧了紧。   刹那间扫视全场,温楚淮确定这些人应该知道些内幕。   而“处理掉”,听起来也并不像什么好词。   这一点预警,在出了实验大楼,迎面碰见陆娅欣后,得到了证实。   温楚淮问的简单,“他们说我可能会被处理掉?”   陆娅欣望着他,幽深着眸子,没有说话。   温楚淮追问:“处理掉是什么意思?”   陆娅欣嗓音喑哑,“我跟您说过,让您别趟这趟浑水的。”   “……”   “您是不是已经跟他们签了合同?”   “……”   温楚淮扶额,面对眼前暂时无法分清敌友的女孩,他无法将自己准备借此机会进入核心团队,取得关键证据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只能迎着陆娅欣似乎失望的视线,说:“他们开的条件很优渥。”   “但温老师,您不是这样的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温楚淮没让她说完,“我也只是一个俗人。”   “……”   “……”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后来还是陆娅欣先开了口,“您不是想知道什么叫做‘处理掉’吗?今晚十二点,我还在这等您。” 第150章 举止亲密   “你告诉他今晚十二点带他去找真相?”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电子屏幕上的亮光,一整面墙的屏幕分成了上百个小块,监视着基地里的一举一动。   其中放在最中央的,是温楚淮房间里的。   温楚淮坐在窗前,点了一支烟,监控只能看见他笔挺的脊背,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蓝色的荧光照在坐在屏幕前的人脸上,身后的陆娅欣看不见他的表情。   陆娅欣很恭敬,“是,他问我什么是‘处理掉’,我说今天晚上给他答案。”   “很好,”屏幕前的人转过脸,是李成仁,“温楚淮的胆子还是太大了,需要敲打敲打。”   “是,”陆娅欣低头,“那是带他去一号储存室吗?”   “不,现在还只是刚开始,没必要一开始就把杀手锏亮出来,”李成仁说,“带他去十号。”   “是。”   “陆娅欣,你很聪明,任务也完成的很不错。”   陆娅欣颔首,没吭一声。   “等这件事办成以后,你就可以离开基地和家人团聚了。”   “是,谢谢李总。”   “不过出去以后,记住,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提的事不要提。”李成仁笑了笑,油腻的手指勾起陆娅欣的下巴,“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是谁害得你。”   “是,我知道,”陆娅欣的眼神很空洞,重复,“是温楚淮害得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是温楚淮害我变成现在这样。”   “很好。”   李成仁嗤笑一声,捏着她下巴的手松开,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脸。   陆娅欣又把头低下去。   “还有,你觉得温楚淮对你的感情如何?能不能按照之前我们制定的计划那样执行?”   “有很大难度,温楚淮是个同性恋,对于女生他并没有心思。”   “嘁,同性恋……”李成仁一把掐断了身边枝蔓茂盛的绿萝,啐了一口,“变态。”   “……”   “算了,既然这样,说明他和傅知越的感情一时半会也断不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你,”绿萝的汁水染了李成仁满手,他指着陆娅欣,“他既然知道你是当初那个帮他说话的人,自然心里会对你有不一样的信任。你只需要执行我们的新计划,你负责恐吓,集团负责利诱。甜枣加大棒,他温楚淮就算是个圣人也抵抗不了这样的诱惑,我就不信他能不动摇……”   “是。”   陆娅欣领命而去。   李成仁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良久,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沈忆秋,让你做的事情你做的怎么样了?”   夜晚的蝉鸣躁动不歇。   天恒律师事务所,所里的灯还亮着。   有人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食指曲起,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听见里面一声“进来”,就嬉皮笑脸推开门,“傅律师,怎么这是?最近怎么看你们团队的人老是加班?我印象中你们团队原来可不这样,那几百万白花了?”   正在查阅文件的傅知越从电脑屏幕间抬头,“干嘛?帮不上忙来我这落井下石?”   “哪能啊,我这不是到你这来叙叙同事情了嘛。”   “忙着呢,没时间。”   “哎哎哎?”同事闪身从门缝挤进来,神神秘秘的,“我要是跟你说点关于沈忆秋的事,你有时间没有?”   “沈忆秋?”   傅知越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沈忆秋白天已经办好了离职手续,傍晚把自己所有的工资打包搬走,如今他的工位上已经空了。   傅知越知道,沈忆秋在天恒的这三四年,想来是和同事相处的不太和睦的,他前脚刚走,后脚傅知越就听见三个前台小声嘟囔——   “走了好走了好,本来上班就烦,还要看他那个死动静。”   可是那都是手下人的闲话,傅知越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他没想到真的有同为合伙人的大律师来专门找他说这件事。   “说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来人压低了嗓门,“恒生医药的案子,你是交给谁负责的?”   傅知越想也没想,“小周啊。”   “就没交给沈忆秋?”   “他充其量也就算个辅助吧,毕竟你也知道他这几年水平没有什么太大的提升,还没有达到能够独立接待当事人的水平,我也不可能让他独立负责案件。”   来人的表情开始变得莫测。   傅知越心下一紧,“好端端的,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   “你跟恒生医药的合作,是他介绍给你的吗?”   “不是。”   “……”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傅知越是真的有点躁了。   本质上他就不是个有好耐心的人,只不过这三年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本性压抑起来。   如今温楚淮提醒他把过去的所有卷宗翻出来,那必然不是什么小事,而他又是最不耐烦回过头去整理的。   是以就连声音也高了两度。   来人摸了摸鼻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恒生医药和沈忆秋来往密切,这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什么叫做来往密切?”   “那我换个词吧,”同事眸光沉下来,一字一顿,“举、止、亲、密。”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小周不待傅知越允许,就推开门闯到傅知越面前,面色煞白。   “傅律师,有三个标的额几百万的案子,提供的证据材料,好像……”小周咽了口唾沫,“好像有几项找不到了……” 第151章 下一个应该是您   “没关系,”傅知越此刻还算冷静,“我们不是没收他们的证据原件吗?找个时间去恒生医药再复印几份就好。”   律师手上的卷宗太多,当事人的证据原件是一定不会保存的。   毕竟丢失原件的风险高居律师执业风险榜前三。   尤其是对于恒生医药,傅知越更是留了十二万个心眼,所有的证据拿过来,登记,经手人签字。   复印好了拿走,也要经手人签字。   拿进律所的和拿出律所的,必然一向不差。   “可是……”小周从来没有露过这样的难色。   同事跟小周的眼神一对上,就知道接下来说的内容,自己不便在场,于是起身告辞。   “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别不放在心上,就刚刚小周跟你说的这件事儿,你联想起来想一想,这些事情怎么就这么凑巧?”   同事说完就走了。   小周这才走近,几乎凑到傅知越眼前,“之前我们开过庭的一个案子,刚刚法官打电话给我,说里面的一项材料是伪造的……”   五雷轰顶。   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   傅知越“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伪造的?怎么可能?!”   “是,那个合同上的盖章,对方当事人当庭提出异议,不知道傅律师还有没有印象,说那个合同上的章不是他们公司的公章,对那项证据的真实性不予认可。”   “我记得,”傅知越说,“我们双方当庭都对那一项证据上公章的真假提出了鉴定……”   “对,现在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个合同上的公章和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有备案的公章不一致。”小周拧眉,“不知道这个没有备案的章,究竟有没有被对方公司在其他途径以上使用过,但从目前来看,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很不利。   这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更直接的说法是,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傅知越的律师证可能会直接被吊销。   更有甚者,连傅知越自己都要进去蹲几年。   傅知越当然知道厉害。   所以他咬牙,最后的理智是告诉自己不要拿不相关的下属撒气。   “明天联系秦茂川,让他来律所一趟。”   “是。”   “……还有,不止秦茂川,”傅知越深吸一口气,“连李成仁,一起给我叫过来。”   夜色下,实在是藏了太多的罪恶了。   有的人从光鲜亮丽一夜沦为阶下之囚。   有的人从生龙活虎一夜长眠黄泉之中。   不过片刻,温楚淮已经忘记了自己刚看清十号储藏室里的一切时,有多震惊乃至于如遭雷击。   人脑在面对冲击力过强的画面时,总归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   “你是说……他们……”   温楚淮说不下去了。   偌大的储藏室,四周悬停着外形像针筒一样的透明圆柱体的玻璃仓——又或者不是玻璃,是别的什么。   仓内是淡绿色的液体。   液体里飘浮着的,是一个一个闭着眼睛的人。   有男有女,女生长长的头发漂浮起来,海草一样,洒在半空中,里面的液体是静止的,所以头发也好像是静止的。   在幽闭昏暗的环境下,只有地板上荧荧的一点暗光,映得里面的人更显诡异。   饶是温楚淮从医多年,血腥的场面也见的多了,第一眼看清这里的时候,也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面的人,看起来很安祥。   这才是最诡异的。   陆娅欣手里,还攥着孤零零的一把钥匙,据她所说,是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入,只有少数的几个高层有解锁指纹,所以钥匙是她偷来的。   “是,他们已经是标本了。”陆娅欣声线平平。   温楚淮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这和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大体老师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环境奇怪了一点,本质上都是为了推动医学的进步而已。   “那你们保留这些人体标本,有没有做过备案?”   “没有。”   温楚淮蹙眉,“那你们……”   “您是不是想问,医学院里就算是一个头骨都是有编号和备案的,这里足足几十个人体标本,为什么没有备案?”   温楚淮不言,事实上他想问的也的确是这个问题。   陆娅欣轻笑,“几天前我就跟您说过,我们这些签了合同的人,是出不了基地的。”   “……”   “这些人,”陆娅欣走进去,一个一个,轻轻抚摸过仓身,“他们都曾经是我们的同事。”   陆娅欣如今已经把温楚淮划归到了“我们”的行列里。   “那怎么会……”   “因为他们不听话。”   “那你们也没有随意处置他们生命的权力!”温楚淮此刻大概可以用一句气血攻心来形容,“你们这是杀人!是犯法的!”   “不,这不是杀人,”陆娅欣摇头,“他们是自愿的。”   “……”   “温老师,不知道您心急签协议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里面有一张告知书,上面写的是,前期实验有风险,如后续发生任何意外,后果由我们自行负担。”   “……”   温楚淮舔了舔后槽牙,没有说话。   那张单子,他看到了。   可一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论如何,他想要一个真相,这些东西都必须要签,讨价还价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二来他以为恒生医药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至多不过他再染上什么没见过的怪病,再去当一回实验体。   他没想到是这个下场。   陆娅欣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储藏室的存在,“所以温老师,他们是自、愿,为医学事业献身的。”   这样的陆娅欣,让温楚淮觉得陌生极了。   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微博上那个仗义执言、烈日里会主动帮他撑伞、劝他快点离开恒生医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形象。   温楚淮怀疑过她是不是恒生医药派过来到他身边探听消息的卧底。   可心里又隐隐抱着一丝期望,想着如果是这样,陆娅欣应该极力劝他加入恒生医药才对,为什么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让他赶紧离开。   鬼光从下往上,照在那张圆圆的脸上。   陆娅欣语气森森,“所以温老师,我曾经提醒过您,让您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可您没有抓住机会,如今他们当然也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   温楚淮默然。   “既然签了协议,就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恒生医药。温老师,如果您还这么藏着掖着,”她缓缓扭头,“我想,下一个进去的,应该就是您。”   温楚淮的心终于在此刻沉到了谷底。   眼前的小姑娘,和前几次见的大相径庭。   却在这时,一滴眼泪顺着陆娅欣的脸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 第152章 意外   昏暗的环境里,五步之外,没有人能看清这一滴透明的液体。   可是温楚淮就在她面前。   温楚淮看见了。   却不知道这一滴眼泪,是不是可以称之为鳄鱼的眼泪。   良久,温楚淮问:“那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不是我们,是他们,”陆娅欣眉宇之间是化不去的哀伤,“温老师,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带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不行了。”   “……好,他们。”温楚淮说,“他们希望我怎么做?”   “当然是和他们通力合作,”陆娅欣望着他,“可以实现互利共赢。”   “可他们并没有对我坦诚,”温楚淮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外围,有没有听到核心团队里最近的风声。我虽然进入了核心团队,但是被他们隔绝在外的,没有任何人有想要和我合作的打算。”   “怎么会这样……”   “事实就是这样,”温楚淮笑了笑,“以我的身体状况,我也可以一个人继续,但是时效我不能保证,可能一年两年,或者三年四年。更悲观的来说,在新药还没有研发上市,我就已经倒在岗位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从十号储藏室出来,看见月光的那一瞬间,温楚淮后背湿了一片。   地下阴森森的潮气好像还攀附在皮肤上,夏日的暑热也蒸不干。   两人谁都没有急着回去,找了个台阶席地而坐。   陆娅欣抱着膝盖,脑袋搁在膝头上,歪着头看温楚淮,“那您觉得,之前外界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   “传言龚教授根本就没有研究出什么所以然来,所谓的研究有进展不过是他们编了骗外界的?”   一个问题,把温楚淮问沉默了。   他不能确定陆娅欣究竟是哪个阵营的。   如果是真心帮他,那他当然可以将这一切分析给他听,几个人里应外合,当然会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很多。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陆娅欣是恒生医药的人,他肯定了这个传言,说不定就能让恒生医药成为他的助力,一起揭穿龚成德的阴谋。   但如果,陆娅欣是龚成德团队的人,贸然把这样的猜测说出口,温楚淮肯定,自己活不了多久。   就是赌。   但温楚淮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赌。   他对人的信任已经所剩无多,唯一信任的也就是傅知越一个。   好在傅知越如今也已经生长出宽阔的羽翼,能够遮风挡雨。   温楚淮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想到这么快会在李成仁的办公室里见到傅知越。   傅知越也没想到他来找李成仁一趟,李成仁会把温楚淮也叫过来。   小周联系了秦茂川,但是联系不上。   联系李成仁,李成仁也不愿意去律所,只说自己这边没有时间,让傅知越来恒生医药一趟。   傅知越只能亲自过来。   没过一会,温楚淮也来了。   傅知越一下垂手站起来,小学生似的,好在眼下的情况也让他笑不出来,所以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站在原地,压低了声音,“温楚淮?你怎么会来?”   温楚淮淡淡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   傅知越就要冲过去,“你这是什么态度?!”   “哎哎哎,傅律师不要激动。”李成仁看戏看够了,出手拦住了傅知越,“是我叫温医生过来的。”   “那麻烦李总让他离开。”傅知越薄唇上下一碰,“我看着碍眼。”   温楚淮也挪开了视线,冷冷丢下一句,“不知好歹。”   “你!”   “好了好了,两位火药味不要这么重嘛,”李成仁笑呵呵的,“傅律师惯会开玩笑,温医生这样的长相,让人好好欣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觉得碍眼?来来来,都坐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傅知越这才坐下,依旧是气鼓鼓的,连余光也不扫温楚淮一下。   温楚淮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眼观鼻鼻观心,当傅知越这个人不存在。   耳朵却朝向傅知越所在的方位。   傅知越说:“李总,上个月的那三个案子,有部分材料,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   而李成仁反问:“之前秦茂川不是说核实过了吗?”   温楚淮就知道这中间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眉心微微拢起来,藏在茶杯后的手指摩挲着杯身。   但傅知越做的比他想象中的好,至少几次李成仁表示出不愿意配合,或者质疑傅知越办事不力给恒生医药造成损失的时候,傅知越都能拿出相应的证据脱身。   温楚淮稍稍放下心来之前,傅知越突然问:“秦总最近不在集团吗?感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哦,你说他啊,”李成仁呷了口茶,“他已经离职了。”   “离职了?!”   “怎么了?”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傅知越说,“只是之前的一个案子,提供的关键证据里,有一个合同的印章……”   他说到一半,又不说了,“算了,我回头再打电话问问秦总吧,律所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他起身告辞,走得很快。   李成仁也没留。   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看见他上了电梯,李成仁才走到温楚淮面前,“温医生,你知道傅律师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   “他想说,那个公章是假的。”   温楚淮眼皮蓦地一跳。   他知道他一直担心的那个情况终于还是出现了。   李成仁端详着温楚淮变了的脸色,大笑出声,“温医生,你应该知道伪造证据的严重性。这么以来,傅律师这张律师证可能就保不住了,要是能进去蹲几年,正好,温医生也不用再瞧着他心烦。”   “他不会伪造证据,是秦茂川给他的证据就出了问题。”   “啧啧啧,”李成仁惋惜地摇摇头,“看不出来,温医生还真是信任傅律师,只可惜你这么在意他,却被他误会了这么多年。”   “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温楚淮态度很冷淡,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温楚淮有些着急了。   李成仁像一只戏弄耗子的猫,“那,傅律师的前途还要不要,就看温医生接下来的表现了。” 第153章 确认   第二天温楚淮再回到自己的工位上,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友善了很多。   温楚淮猜,可能是恒生医药给龚成德施加了什么压力。   他查看了培养皿这几天的变化,做了详细的数据记录,和他之前在医院里做出来的那些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   中午吃饭的时候,前两天还趾高气昂的主管主动邀请了温楚淮一起去食堂。   吃饭的时候温楚淮开口,“我给你们的数据看了吗?”   “嗯,看了,”没想到温楚淮会主动搭话,主管噎了一下,赶紧灌了一口水把喉咙里的米饭冲下去,“不过具体的流程我们还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是吗?你们太谦虚了,我做这个领域的研究都是在龚教授后面,他才是开山鼻祖,那些报告也都是按照他过去发表的论文来做的,对于你们这种一直跟在龚教授身边做研究的高材生来说,用不上‘研究’二字。”   温楚淮说着,抬眸夹了一筷土豆丝。   余光看见了那主管略显迟疑的表情。   “怎么了?”温楚淮问。   “……没、没什么。”   主管急匆匆地,扒了两口饭就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他说完,甚至等不及其他人开口,挥挥手就跑走了。   温楚淮心里的猜想又印证了一部分。   吃完饭温楚淮回到实验室,却意外发现主管并不在,倒是其他几个人在各自的位置,见他进来了,抬手跟他打招呼。   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小姑娘偷偷朝他招手。   温楚淮走过去,她指着屏幕上温楚淮的实验报告的实验过程部分,小声问温楚淮:“温老师,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看明白怎么操作。”   温楚淮看着屏幕,那是被他刻意模糊过的一句话。   于是他没有解释,直接引她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操作一遍给你看。”   他取溶液,拿试管,一滴溶液在滴管的口颤颤,几下后落进试管里,和里面的液体融为一体。   “就这样。”   “啊?”那姑娘小声惊讶了一下,下意识拿起温楚淮用过的瓶子来看,看到上面的标签后更是连眉毛都起飞了,“我也用的是这个啊,怎么得不出这样的结果?是我手抖滴多了?也不能啊……”   她纳闷儿着,嘀嘀咕咕地自我怀疑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温楚淮把试管插回架子上,走过去,“那你得出的是什么结果?你让我看一眼,说不定我能知道问题在哪。”   小姑娘望了他一眼,偷偷又打开了一个文件夹,自己往温楚淮身边凑了凑,两个人用后背挡住了电脑屏幕。   “就是这些,”小姑娘扁嘴,“就挺莫名其妙的,怎么你和龚教授用这个方法就能得出那个75,我怎么就得不出来?这玩意儿还带歧视的?”   “说不定是你的用量没控制好呢?”   “不能啊,我一次控制不好,我成百上千次我还控制不好吗?再说了,我一个人控制不好,难不成这整个实验室所有人都控制不好?”   这句话,等于明晃晃地告诉温楚淮,这个实验室的人,没有成功的。   也难怪龚成德这么急吼吼地想要他的实验成果。   如果之前都还只是猜测,到了这一刻,温楚淮终于可以确定——   龚成德当年一战成名,如今登顶学术领域的脑纹紊乱症的研究,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温楚淮哑然,“或者……你们就没想过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比如会有新的物质之类的……”   “不会啊,龚老师是奠基人,他说的肯定有道理,要不然不会凭借这个研究有了现在的成就。他说了是这个,那肯定就是这个,我们没做出来肯定是我们自己的原因。”   小姑娘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   可温楚淮知道这不对。   以地位推断真理,又以真理巩固地位。   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适用的。   唯独龚成德是个例外。   在龚成德这里,维系这个循环的就是一个骗局。   骗进了几十个亿的科研投入,骗进了无数后辈学者的心血。   也骗进了亿万患者的殷切期望。   温楚淮想不通,明知这一切繁荣都是靠着一场骗局维持的龚成德,是怎么对着摄像机,对世界上平均每三秒就会出现一位的患者说——   “医学研究的道路是漫长而艰辛的,但为了人类的健康,吾辈当自强不息,勇往直前。”   怎么敢。   怎么配。   那天的工作结束以后,温楚淮回眸看了一眼身后高耸入云的大楼。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了。   心里一直以来的猜测成了真,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他甚至希望就是自己能力不够,希望是公立医院没有恒生医药有钱所以设备跟不上需求,总之不要是现在这个结果。   温楚淮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   刚入校时校长的致辞,“愿以吾辈之青春,捍卫学术之尊严。”   毕业了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一群青瓜蛋子举起拳头庄严立誓,“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与幸福。”   学术会议上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前辈问长身玉立的后辈,“娃儿,你听懂了吗?”   得到了后辈肯定的回答,布满菊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像是在说,有你们,我们就可以安心地走啦。   一切都那么辉煌而盛大,是一捧生生不息的火种,燃烧起了每个人心头的热血。   没人注意到地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蚕食了一个大洞,里面用棉絮勉强遮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地上传递火种的人一并拖下去。   温楚淮几乎能想象到,这件事情曝光以后,对医护行业的打击会有多大,本来就紧张的医患矛盾会直接攀至最高峰。   可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恒生医药采购的机器设备最近就要送到,投入生产后,那骗的就不只是希望,还有实实在在的血汗钱。   温楚淮点了一支烟。   盘桓在心头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傅知越怎么办。 第154章 发布会   恒生医药的动作比温楚淮想象中的还要快。   中间隔了一天的时间,实验基地封锁的大门打开,几辆重型货车驶进来,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个人跳下车,揭开了后面车斗装着几米高的被蒙着设备上的黑布。   崭新的亮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辛苦了辛苦了,”李成仁亲自在门口迎接着,跟车上下来的领头人握手,“这速度比我们本来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一个星期。”   “是啊,这不是知道李总要的着急,所以这边一落地,那边我们就赶紧安排人给送来了。”   “啊呀,大家都辛苦。”   两方人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客套着,互相谦让着,到有空调的地方说话。   工人闷着头把设备零件从车上卸下来,再一个接一个扛进温楚淮印象中从来没有启用过的厂房里。   温楚淮知道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和核心团队的其他人站在一起,剩下外围的人员和他们有一段距离。   温楚淮看见了陆娅欣。   小姑娘站在烈日下,和周围的其他人比起来,显得更为瘦小。   “哎!这边!”   “别这么大劲!轻一点!这上面的漆都是定制的!”   “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这都是精密仪器!都小心着点!”   “听到没有?!都小心着点!”   工人的嗓门比一般人的嗓门都大些,尤其是这种常年出卖体力扛东西的,往往平时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场地大,现场又嘈杂,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一副大嗓门。   大到站在仓库门口,里面的人吆喝一嗓子,温楚淮都感觉自己耳膜被震得生疼。   何况他们还一个接一个地喊,声浪差点把房顶掀起来——   温楚淮总算明白这句话的具象化了。   再加上运过来的东西确实很多,几十个人进进出出,好多趟才总算搬个大概。   恒生医药对于这个项目极为重视,重视到为这一个项目,生产线铺满了整个厂房。   混乱中,陆娅欣溜到他身边,很小声说了一句,“他们准备后天就开记者发布会,到时候会让您也参加,如果您准备逃出去,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毕竟,外面还是个法治社会。   温楚淮猝然望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但陆娅欣已经走开了。   外人看来,不过是陆娅欣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借着仓库里轰隆隆的回声遮掩,谁也听不清他们两个人刚才的对话。   而没过一会,果然,李成仁给他发了消息,“温医生,我们准备后天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靶向药物正式投入生产。”   温楚淮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又抬眸看了一眼远去的陆娅欣的背影。   李成仁又发来一条,“说是发布会,实际上也是一个招商会,咱们这个项目到底能引进多少投资,能签多少合同,就看后天温医生的表现了。”   一顶高帽扣下来。   温楚淮回了一个,“嗯。”   心绪已经乱成一团。   他能够预想,这次的发布会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大概整个医学界都会震上一震。   那就必然逃不过白子萱他们的眼睛。   他该怎么解释他这三年的不知所踪,又该怎么解释他的背信弃义。   温楚淮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像是炸开一样。   可无论他如何纠结,时间还是过的飞快,很快就到了发布会开始的那天。   发布会举办在北城最大的礼堂,旁边就是酒店,方便全国各地前来的企业老总下榻长谈。   依旧是龚成德作为主心骨,和李成仁并肩坐在最中间。   而温楚淮,身为“傅望”,坐在龚成德身边的位置。   主持人慷慨激昂,闪光灯此起彼伏。   “多年来,龚教授深耕这一领域,如今已经在这一领域取得了显著成果。”   主持人一边说着,坐在旁边的后勤人员尽职尽责地跟着她的语调,恰如其分地在每一个气口和高潮点切换下一张幻灯片。   台下攥着支票的老板们铆足了劲,想要第一个从恒生医药口中分一杯羹。   当然也有比较清醒的,提问:“请问龚教授,您这个药是否经过了临床试验,能够作为脑纹紊乱症的靶向药物吗?”   “感谢您的提问,”龚成德笑笑,一只手掌着话筒,“请大家放心,我们对于患者的病情一定是上心的,也是确定有效以后,才召开了今天的发布会。”   “请大家相信,每一位患者都是我们的家人,在此也非常感谢愿意以身为我们做实验的患者,你们的奉献是托举医学进步的台阶。”   他说的那么大言不惭。   如果不是温楚淮知道生产线这两天才装好的话,几乎也要被他的这番话说动了。   “从这张实验室拍摄出来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到,所提取出来的靶点非常清晰和干净,足以证明我们已经攻克了这一难题。”   龚成德又着重强调了一下被放在幻灯片上有些糊了的实验照片,话锋一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制药的条件已经达成,但是具体药物作用到每个人身上效果如何,还是跟每个人的体质有关。”   几乎是和温楚淮预料之中一模一样的说辞。   温楚淮压住想要嘲讽的嘴角,视线从在场的人面上扫过,却在看到一个人时,目光一凝。   有些眼熟,似乎是长林医药的……   赵总?   在恒生医药那座囚牢里徒做困兽的温楚淮,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   如果……   让长林医药加入这场战斗呢?   现场“咔擦咔擦”的快门声渐远,温楚淮只盯着长林医药的人。   等到好不容易熬完了发布会,温楚淮冲着那几个想要离开的人走过去。   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   温楚淮回身,看见拉住他的是李成仁。 第155章 认出   “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李成仁微微一笑,亲自抬手,抚平了温楚淮领口上的褶皱,“招商这种事情,就不劳烦您了,免得铜臭污染了您,您只要负责学术上的事就好了。”   说罢,不等温楚淮再开口,朝身后招了招手。   有人上前一步,手臂一伸,低头冲温楚淮行了个礼,“您请吧。”   说话的内容很客气。   可是语气不容置喙。   温楚淮就知道这个时候想要去找长林医药的人是不可能了。   手下人直接引他去了旁边的酒店。   酒店里站满了恒生医药的保镖。   温楚淮从前台拿了房卡,刷电梯上了楼。   电梯门再次打开,门外,白子萱和其他几个学生眼眶通红站在门口。   温楚淮抬眸看了他们一眼,面上古井无波。   抬步从他们身边越过时,白子萱却抓住了他的手,“温老师!”   “你认错人了。”   “不会的!你就是温老师!”   “我说了我不是。”   “你就是!”   白子萱这三年也变了很多,换做三年前,她只是个刚开始实习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温楚淮一个眼神过来,她都得解释半天。   “老师,您为什么躲了我们三年?为什么不继续回来?为什么要加入恒生医药?为什么要跟龚成德一起?您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学生们声声质问,也泪水涟涟。   三年前的哀乐好像还响在耳边,躺在花丛中的人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他们的信仰和榜样,在今天却好像崩塌了。   “是……因为恒生医药的待遇更好吗?”   “还是您觉得我们太笨了,这么长时间都做不出成果来,所以不要我们了?”   “老师……”   “我说了,”温楚淮闭了闭眼睛,声音还是冷的,“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他望着那些学生失望的脸色,“但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也有这么被人惦记的一天,应该也会很开心。”   他说完,抽回自己的手。   这一层的酒店安保并不多,所以白子萱他们才能上来,只是不知道哪里就有监控,温楚淮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   “老师……”   白子萱还想说什么,一个人影却闪过来。   “傅知越?!”白子萱看清来人,松了口气,指着温楚淮对傅知越说,“这个!这个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傅望!他就是温老师!你快看看!他一定就是!他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傅知越深深望了白子萱一眼,转过身。   温楚淮已经在找四周的监控摄像头,思考如果傅知越真的叫破了他的身份,这些学生激动起来,他该怎么应对。   但傅知越只是对温楚淮点点头,“傅医生。”   “嗯?”   那群学生愣住了。   “傅知越你是不是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模一样呢?!”   “你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现在人已经在你面前了,你又要放他走?!”   “抱歉,傅医生,”傅知越笑笑,一双眼却死死锁在温楚淮身上,看不够似的,“他们太喜欢之前的老师了,所以有些失态。”   “没关系。”   温楚淮转身就走。   他没有太多害怕的时候,哪怕现在要干的是件大事,不小心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可是却害怕面对学生眼底的殷切。   和那些眼睛里燃起又熄灭的火种。   他进了房间。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   温楚淮打开门,一股力道从门外冲进来,带着熟悉的铺天盖地的沉香气息,将他按在旁边的墙上。   门又被踢上了。   “傅知越!”   “哥,我好想你……”   这几日的慌乱、压抑,好像一只在暴风雨中颠簸一路的船,在这一刻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却又忍不住想让这片港湾也翻江倒海。   “傅知越,”傅知越意乱情迷间,温楚淮尚存一丝理智,“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今天要跟其他公司签合作协议,秦茂川不在,所以他们要我来草拟合同……”   声音在亲吻中断断续续,黏黏糊糊。   到后来擦枪走火,傅知越干脆弯下腰,把人打横抱起,没扔,而是轻柔放在床上。   温楚淮又问:“白子萱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好像来参加这场发布会的有她现在的导师……”   傅知越有些忘情,身下的温楚淮面色雪白,可唇却是嫣红的。   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一样。   傅知越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冲上脑门。   “哥……”   年轻一点的人还是精力旺盛,何况憋了三年,所有的火都攒下来,藏在看似平静的炉膛里。   只待温楚淮这一杯酒精浇下来,炸开冲天的烈焰。   “别胡闹,”温楚淮说,“我刚刚看到长林医药的人也来了发布会。”   “……”   这个语气,这件事,就注定了现在不是胡天胡地的时候。   傅知越敛了心思,“哥你的意思是……”   温楚淮点点头。   “我明白,你放心,等今天出去以后我去找他们谈谈。”   温楚淮嗯了一声,“还有,我虽然还没有拿到他们的原始数据,但是目前,从其他人的口气中推断,进展应该是没有的,这就是一场骗局。”   “好,我一并跟他们说。”   “但是你这么跟他们说,他们未必会信。保险起见,你先去跟他们交涉,透露一点风声,我这边抓紧时间去收集证据。”   “知道了,让他们先加入,能分掉恒生医药的很大精力。”   “嗯,”温楚淮揉了揉靠在他身上的傅知越的头发,“公章那件事,李成仁没再追究?”   “什么公章……”   傅知越想狡辩,可抬眼对上温楚淮的眼神,又老实了,“没有,他们现在还用得上我。”   “……”   “别担心,哥,还有时间,我能想到机会补救。”   傅知越磨蹭着温楚淮,所有的正事谈完了,堪堪势微的火就重新燃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   傅知越按了一下床头的按钮,厚重的窗帘缓缓合上,整个房间如坠夜色,只留悬吊在床头的一盏鸟巢造型的氛围灯。   朦胧的暖色灯光好像也染上了温楚淮生冷锋利的眉眼。   “哥……” 第156章 风声   眼前的情况根本由不得他们胡闹,温楚淮的身体也支持不了他这样胡闹。   傅知越心里那丛火烧得再旺,也只能去冲个冷水澡,出来以后头发都滴着水,可怜兮兮的,像个淋透了雨回家的狗崽子。   发布会举行了整整三天,效果只能说中规中矩,没有预想中的盛大。   李成仁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奶白色的烟雾吐出来,“这些人怎么回事?问问市场部,没有人去跟他们对接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进展?!”   他说着说着就拍了桌子。   无他,实在是前期的投入太大了。   秘书不敢看他的脸色,拿着自己手上的那份报表,“是,已经和市场部的人确认过了,和我们一直合作的那些企业大部分都和我们签了订单。但是其余有些是和长林医药那边有合作的,目前几乎都是在观望状态。”   “观望?观望什么?!”   “他们有人说,那天发布会,龚教授放出来的那些图片看起来太模糊,不像是直接拍摄出来的照片……”   “怎么可能?!龚教授是这个领域的开山鼻祖,模糊只不过是现场的设备条件跟不上而已,那么小的照片投放在那么大的屏幕上,像素肯定是会受影响的。”   “是,但是他们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希望能再开一个小型的会议,用恒生医药自己内部更精密的设备来播放这些幻灯片……”   “哪来这么多要求?!”李成仁啐了一口,“这些都是涉及内部机密的消息,我们能拿出来给他们看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还想要看得更清楚,做梦!”   “……”   李成仁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恶狠狠的,“你让市场部的人告诉他们,如果这次不跟我们合作,选择相信长林,那就以后都不要想再跟我们合作了!”   “……是。”   秘书低着头,离开了办公室。   打工人对于上司说的话,总是“行、行、好”。   但大众从来不惯着人这些毛病。   很快社会版面的新闻就出现了几个词条——   【脑纹紊乱症特效药,究竟能起几分效?】   【恒生医药的体面,还能维持多久?】   如此明着暗着的嘲讽,下面伴随着不知名群众的幸灾乐祸——   “就那几张图,说实话,跟网上那些水印都包浆了的图片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按理说这种发布会不是应该让使用了这个药的人出来说几句话吗?为什么这个发布会没有?”   “楼上的说的有点玄乎了吧?他们胆子再大,应该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可能就是发布会举办得比较匆忙,所以时间调不开,没请来人。”   有人甚至设下了“赌局”,“来来来,咱们来赌一赌。觉得是因为发布会举办得临时所以没安排好的扣1,觉得是其他原因的扣2!我赌一根辣条,是2!”   至于什么是“其他原因”,发这个微博的人没说,但大家懂的都懂。   于是纷纷下注。   没过一会“2”的进度条就甩得“1”几乎看不见了。   李成仁急得两眼冒火,摔了手机又打电话给傅知越。   接通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傅知越开火,“傅知越,把这些闹事的网友给我抓起来!”   傅知越闻言不过淡淡一笑,“李总说笑了,我现在正在忙着那个公章的案子,我自己的律师证都快保不住了,您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关心您的集团现在闹成什么样子吗?”   “你!”李成仁一梗,才惊觉自己上一次对傅知越做的事实在太过,以至于现在没有把柄可以拿捏他,“你赶紧把这件事情给我处理了!你拿了恒生医药的顾问费,别只拿钱不干事,不然我就去投诉你!”   “可笑,我连律师证都保不住了,我还害怕你去举报?”   “那温医生呢?你总不会想让温医生出什么事吧?”   “……”   李成仁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洋洋得意。   “别这么激进,傅律师,只要我们愿意承认,那个案子我们就当做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你和温医生,现在虽然还没有和好,但是总归人还在,是不是?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你是怎么做的手脚?”   “这可就不是我应该给您解答的问题了,”李成仁哈哈一笑,“不过傅律师,您这么聪明,应该能想到,你已经防范得这么严了,为什么还能出现这样的错误?是不是身边人出了问题?”   “你!”   傅知越的气结里,李成仁畅快地挂了电话。   黑暗中沈忆秋走出来,手上拿着几份文件,乖巧地,放在李成仁面前的办公桌上。   那些文件,是周律师发现少了的那些。   李成仁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抚摸着一只宠物狗。   眼神却是冷的,“怪不得这么多年,傅知越都不愿意重用你。只知道把这些复印件抽出来抵什么用,他转头还能来找我们重新复印一份。”   沈忆秋低下头,没有争辩。   这份顺从取悦了李成仁,“不过你现在也离职了,他就算是怀疑,也怀疑不到你身上。”   “是,这些案子,本来是周律师负责的,我只是帮忙打下手。”   “周律师……”   “嗯,是团队里的另一个执业律师。”   李成仁兴致缺缺地点点头。   “哎呀,他身边能帮他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下不会怀疑到那个周律师身上吧?”李成仁阴阳怪气,伸了个懒腰,“这下可好咯,连自己窝里都清扫不干净,怎么到处都是叛徒?”   “……”   “你虽然是打下手,不过也算是做的不错,”李成仁瞥了他一眼,一张支票落在沈忆秋脚边,“拿去吧。接下来你该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是。”   “只要做好了,你的下半生都衣食无忧。”   “是。” 第157章 唯一的下场   凌晨四点,李成仁的办公室只亮着一盏小夜灯。   从外面看,整栋大楼都是黑灯瞎火的,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鬼影重重。   若是进了内部,就会听见此起彼伏的敲击键盘的碎响,其中一个楼层,工位上坐的全是程序员,电脑屏幕上的蓝光照在他们脸上。   “李总,”有人推门进来,“技术部已经查到了,那些闹得最欢的网络评论是从长林医药的集团总部发出来的。”   “确定?”   “是,我们根据新发出来的评论进入主页,通过账号ip直接定位,显示的经纬度我们查了一下,就是长林医药总部的那栋楼。”   李成仁抽了口烟,火星几乎从烟头烧到烟嘴。   “我们要报警吗?”毕竟这属于恶性竞争。   李成仁抿了抿唇。   屋里的沈忆秋和下属都不敢出声。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以前恒生医药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恶意竞争,盯着想要造谣诋毁恒生医药的不是一次两次,毕竟树大招风。   但恒生医药从来不惯着,几乎是这边查到ip,那边就报警出警,把造谣的人抓起来。   这种事情,他们都很熟悉,所以即使这个点加班,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开灯,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惕性。   可是没想到这一次,李成仁竟然好像犹豫了。   下属等不到指示,抬头看了一眼李成仁,发现李成仁也在瞪他。   下属又把目光转开了。   李成仁牙根都痒痒。   他当然犹豫。   甚至有点恨这个下属问问题不过脑子。   这种问题需要问他吗?!问他,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难不成要他这个恒生医药的负责人出来担责?!   这种就应该他们自己决定,这样就算是后来查出来报假警,也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真实情况。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这样的辩解警方不接受,恒生医药也不是不能给他一笔钱让他养老。   但是他李成仁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大家全完了!   “先把证据留存。”李成仁咬牙,“花钱把这些舆论先压下来,后面怎么做等等再说。”   “……好。”   “还有,继续查,这些话最开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不相信没有内鬼。”   “是。”   李成仁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等那人关上门出去了,沈忆秋才凑到李成仁身边,“李总,我们要等什么?”   李成仁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实在是不想和这样没有什么脑子的叛徒解释什么。   他心里烦得很。   就算是龚成德什么都没跟他说,这么长时间,他多少也能感觉到一些端倪,所谓的实验未必有龚成德说的那么顺利。   发布会现场去了很多专业人士,有现在的风言风语不足为奇,可是龚成德一点也没有澄清的意思。   背后代表着什么,心照不宣。   他当然是要等龚成德自己坐不住了,出头去解释这些事,好把责任甩的干干净净。   眼下这个关口,就看谁能真正沉得住气。   这个项目,咬着牙也得继续下去,反正最后的亏绝对不能让恒生医药来吃。   沈忆秋讨了个没趣,还是不死心,“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那些话是不是温楚淮散播出去的?”   李成仁终于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看的沈忆秋心脏怦怦直跳。   “你是说温楚淮知道实验毫无进展?”   “我……”沈忆秋后背发毛,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一抹笑容来,“我只是想着,他现在也是核心团队的成员,对于这些内幕,应该比我们了解的清楚……”   “……”   “那……我们要联系温楚淮,问问他真相吗?他不是已经掌握了技术吗?如果龚教授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和温楚淮合作,到时候……”   “没有什么温楚淮。”   “啊?”   沈忆秋呆住了。   蠢笨的样子让李成仁忍不住皱眉,“没有什么温楚淮,记住,现在基地里这个是傅望。”   “可是……”   沈忆秋想问点什么,后脊梁却蓦地一麻。   基地里的这个,是傅望。   不是温楚淮。   傅望是个无依无靠的新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和恒生医药没有关联的同事也没有。   更没有温楚淮那样的成就,足够让医学界关注。   他是个随时可以被抹杀的透明人。   除了给恒生医药提供有价值的实验成果,没有任何作用。   这么久,恒生医药的招牌都是龚成德,哪怕龚成德真的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这个招牌像一面幡,还是要继续挑着。   如果温楚淮真的知道了真相,那就只能是一个后果——   死。   他死了,他的成果完全交给龚成德。   哪怕龚成德一时半会参悟不透,但漏风的墙被封死了,外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恒生医药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研究,慢慢实验。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沈忆秋望向窗外,半空中看不见那些花木。   那些用血肉滋养出来出来的花木。   “李总,”又有人敲门进来,面色凝重,“我们溯源查找了那些消息,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源头的一条,来自于咱们集团内部。”   “啪!”   李成仁手中的金属打火机合上了,金属撞击声分外清脆。   恍惚中,他叹息一声。   “温楚淮啊……”   与此同时,温楚淮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猎杀即将展开。   他在跟时间赛跑。   假的那些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这几天陆续有人问他操作上的问题,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也一一作出了解答。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就算是按照他的方法,也依旧得不出实验报告里的那些结果。   他们会发现报告是假的。   而他必须在这之前找到他们造假的证据。   温楚淮到现在,给自己设定的最晚时间,仍然是那份实验报告被揭穿之前。   所以他打开门,看见外面排成方阵的保镖时,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温医生应该比我清楚。”李成仁站在后面,被保镖保护着,冷笑,“温医生,这场无间道的戏,我们就只陪你演到这里了。”   说罢,举起手,并起两指,手指向下一点。   “带走。” 第158章 赌一把   温楚淮再醒来的时候,人在实验室里。   李成仁还是不死心,把他带来了实验室,周围站着一群保镖,各个虎视眈眈。   李成仁坐在窗边,看见温楚淮醒来以后,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保镖解开了温楚淮的手铐。   李成仁走过来,“温医生,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是我们既然说好了要互利共赢,那您总是这样对我们遮遮掩掩的可不行。”   温楚淮淡淡望着他,等他下文。   “但是,恒生医药,历来都是重视人才的。这样,温医生,我今天就把话给您说开了,只要您能够当着我的面,把成果做出来,您的一切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   李成仁幽幽地,“但是相反,如果您做不出来,您应该知道,我们恒生医药是不养闲人的。”   温楚淮反应平平,“那你们又想怎么样?”   “……您这个意思,是做不出来了?”   “当然不是,”温楚淮眉毛也没抬一下,“只是好奇,如果我不配合你们,你们又怎么把我脑子里的信息提取出来为你们所用?”   “……”   “……”   两厢沉默。   淡漠的桃花眼里是李成仁狼一样的凶狠模样。   没过几秒,李成仁又笑起来。   旁边手下有眼色地弯腰给他点燃了一根雪茄。   烟雾缭绕里,李成仁说:“温医生,你自己就是医生,怎么会不知道,人的作用,可不止脑子里那一点。”   还有每个医学院都有的大体老师。   还有那天陆娅欣带他去看的十号储藏室。   人啊,有时候,可真是太有用的东西了。   温楚淮闭了闭眼睛,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金属手铐冰凉的温度。   “不过,我想温医生应该也是不想跟我们闹成这样鱼死网破的局面的,”李成仁给温楚淮铺了台阶,“毕竟傅知越他……”   “他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   温楚淮像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和他的关系你们不是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一次两次我可以忍他,这么长时间,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他委曲求全?”   “是吗?”李成仁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看来绝情还是温医生绝情,我们跟傅律师联系的时候,傅律师可是很关心温医生的。”   “你……”   “好了,我知道,温医生其实一直想合作的是长林医药。”李成仁懒洋洋的,“不过温医生,你可得记得,把你救回来的是恒生医药,天下没有白白接受的好处,更没有把硕果奉献给救命恩人的竞争对手的道理。”   手下人把温楚淮推到实验台跟前,各项器械摆在温楚淮手底下。   “温医生,请吧。”   墙上的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死亡倒计时一样。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的手,视线灼热地像是要把眼下的一切直接烧成他们心目中的万亿黄金。   温楚淮知道这是到了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实验室最近也并不平静,每个人好像都在做自己的事,但浮躁的气氛是骗不了人了。   温楚淮知道这是傅知越在外面造成的影响。   他不确定现在的长林医药究竟参与了多少,但是也只能赌一把。   赌长林医药能在他们撕破脸之前闹起来。   温楚淮手指攥了几下,血液流到指尖也好像没有什么热度,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冰凉的。   他拿起试管,打开溶液的瓶子。   刺鼻的化学药剂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几个保镖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取样、滴入、震荡、再放置回试管架。   再取过镊子,把压片放在显微镜下,调整视距。   操作有基础的,也有复杂一些的,温楚淮都从容不迫,好像身边那些压迫性的视线不存在。   李成仁后来也看入了迷,看那只修长的手在各种他叫不出来名字的小东西中穿梭,误入花丛的蝴蝶一样。   “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在一室寂静中格外突兀。   温楚淮淡淡地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李成仁赶紧转开视线。   温楚淮这才继续做他的实验。   实验的过程很长,在看不懂的人眼里,这一步一步都在消磨耐心,尤其是很多东西他们觉得长得都一样,怎么一会拿了,过了一会又拿了。   但温楚淮很淡定。   淡定到让其他人不敢产生质疑。   恍惚想起,三年前也是,眼前的这个人往那一坐,就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等到夜幕降临,一群保镖的腿都站麻了,李成仁的雪茄在手上盘包浆,温楚淮终于摘下了手套。   “结束了?”   “结束了。”   “那、这……”李成仁傻眼,“结果呢?”   温楚淮冷冷斜了他一眼,“反应需要时间。”   “反应需要什么时间?!”   温楚淮吐出一口气,眉心已经蹙起来。   “你不要觉得我不懂,跟发面一样,反应不够快就是温度不够。”李成仁点了两个人,“去,你们俩去把温度升起来,加快反应!”   “行啊,”温楚淮说,“模拟人体烧到七十度,就看您这个药能不能起死回生。”   “……”   李成仁哑口。   他扭身盯着温楚淮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温楚淮甚至已经在脱白大褂了,平静地看起来好像无事发生。   李成仁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温医生……”   难不成……   真的是他误会温楚淮了,温楚淮真的比龚成德还要强?   龚成德可是开山鼻祖,凭借着这个研究成果稳居现在的位置,温楚淮会比他还要牛?   李成仁内心闪过很多个念头。   而温楚淮走到门边,被保镖拦下来。   他转头,冷冷清清地看了李成仁一眼。   李成仁刚想抬手让那些人放温楚淮过去,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门口,龚成德的三白眼锁住了温楚淮。   “温楚淮,”龚成德说,“你装模作样的时间太久了,也该歇歇了。” 第159章 终是败露   李成仁猛然回神,“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龚成德将手上的U盘扔在温楚淮脚下,“温医生,不给李总解释一下吗?”   “……”   “温医生,龚教授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李成仁追问。   温楚淮目光落在U盘上,什么都没说。   龚成德身边的人冷笑,“温医生,您之前一直自诩诚信,没想到也有在报告上做手脚,欺骗大众的一天!”   “李总,这些温医生所谓的研究成果,我们经过了比对,根本就是他用相同的图片复制粘贴过来了!”那人指着温楚淮,厉斥,“亏我们这么信任你!费了这么大劲把你救回来!你知不知道光是把你救回来,我们就——呜!”   话没说完,是龚成德命人捂住了他的嘴。   他似笑非笑,而李成仁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刚刚看了温楚淮那么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   凡是看过温楚淮工作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工作能力。   “那个……龚教授,”李成仁居然开口在中间调和,“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刚刚我……”   “没什么可误会的,”龚成德凉凉开口,“温楚淮,为了和长林医药合作,你们做的也不少。”   “等一下,长林?”李成仁警觉起来,“你的意思是,温楚淮和长林医药有合作?”   “当然,恒生医药和长林医药之间的竞争关系有多激烈,李总您应该比我清楚。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大多也是长林医药挑起来的,究竟是谁带的头,您想不清楚?”   “……”   “咔哒、咔哒——”   秒针一顿一顿地跳动,时间却好像静止了。   温楚淮藏在口袋里的手攥了攥拳。   他知道,他没赌赢。   果然赌徒都不值得同情。   李成仁视线慢慢转到那个U盘上,过了一会,抬手一点,“去把那个U盘送到技术部做技术分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手下人领命而去。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龚成德、温楚淮、李成仁。   三个人,三方势力。   各有心思,绵里藏针。   窗外无星无月,整个夜幕黑漆漆的,天地堕入永夜。   “李总。”   温楚淮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想我和龚教授也没有什么合作的必要了。”   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温楚淮八风不动,“我们既然刚才做完了所有的实验,那有什么话,不妨我们等这次的实验结果出来再说。”   “您究竟是要和我,还是和龚教授合作,到时候,相信您心里自有定论。”   一番话说得李成仁有些摇摆。   李成仁又想起了刚刚温楚淮的胸有成竹——   或许……是龚成德和他生了异心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一个自己控制不住的龚成德,和一个性命被他握在手里的温楚淮,那一定是温楚淮更好操控。   如果温楚淮还真的能做出成果来,那就更好,到时候就不要傅望这个身份,直接公布温楚淮的真实身份。   等把新药的第一波市场名声打出去,到时候谁管温楚淮是死是活,大不了就是赔点钱的事。   李成仁的目光在龚成德和温楚淮身上来回逡巡,几秒之间,利弊已经权衡了几个来回。   他抬了抬下巴,对门口的保镖,“送温医生回宿舍。”   “不可以!”   龚成德“啪”一下摁住了门,拦住温楚淮。   “李总,技术部那边说……”半个小时前离开的属下又急匆匆回来,贴着李成仁的耳朵说了几句。   说的什么,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但肉眼可见的,李成仁的脸色阴沉下去。   温楚淮面上还是淡然,心里却叹了口气。   今天在劫难逃。   李成仁阴狠地用视线攫住了温楚淮,“抓起来。”   “是。”   “是!”   几人暴起,炮弹一样冲着温楚淮而去。   温楚淮撤步,闪身躲开两个人。   他刚才不说话,已经默默把在场所有人的站位估算一遍,所以此刻面对惊变也不算是毫无准备。   一只手五指成爪,钳向他肩头。温楚淮扭身,躲过那一下。   保镖一愣,似乎没想到一个长年坐办公室还是刚刚沉睡三年醒来的人,能有这样的身手。   怔愣间,温楚淮如同灌满了内力的长鞭旋身而起,半空中一个扭身,飞起一脚——   就这一下,温楚淮听见受过伤的后腰隐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像一台老旧的许久没有上油的机器。   保镖倒地,与此同时,温楚淮连收势都收不住,摔在地上。   单手撑着地板,下唇里面被咬出血腥气,温楚淮硬是控制着另一只手扶在膝上,没去捂后腰的位置。   他不能露怯。   把弱点暴露出来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也不待他缓过一口气,一群人蜂拥而上,反剪了他双手,压住他的肩。   李成仁和龚成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惺惺相惜,好像之前的嫌隙都不存在一样,并肩站在一起。   而温楚淮,被一脚踹在膝窝里,面朝两人的方向,单膝跪地。   那些押着他的保镖,在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总是想,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仗义执言者向蝇营狗苟辈卑躬屈膝。   可那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温楚淮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夏天薄薄的白衬衫,在他背后湿了一片,能看清底下一节一节的脊柱。   他垂着头,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连脉搏都很微弱。   龚成德啧啧两声,语气凉薄,“温楚淮,我还当你是个什么刚正不阿的硬骨头,原来也不过是欺世盗名。我真是替沈老师觉得不值,怎么她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最后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李成仁的反应则更为直接,“绑起来,送到一号仓库去。”   一号仓库,是陆娅欣上次问要不要带温楚淮去,李成仁说暂时不用这么大强度的地方。   几个保镖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李成仁轻描淡写的,“那些东西,烙铁也好,电棍也好,该通电的通上电,该烧热的烧热了。”   “咱们温医生是个硬骨头,”李成仁笑,“工作做不到位,可撬不开温医生的嘴。” 第160章 住手   一号仓库是一个冰窖。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巨大的停尸房。   温楚淮一眼就看到了墙上那一个一个抽屉的拉手,和医院太平间的抽屉一模一样。   进去之前,一行人全副武装,从头包裹到脚,就连眼睛也被包裹在头套里,头套开了一个口,放上护目镜抵御严寒。   只有温楚淮还是一身白衬衫。   手下人来禀报,“李总,绝对零度的环境里,电机工作不了。”   “工作不了就换一个,再不行你就给电机加点保温措施,”李成仁很不耐烦,“这种小事也要来特意说一声?”   手下喏喏应了,临走前看了温楚淮一眼。   温楚淮知道那里面的情绪大概可以被称为怜悯。   很快一个巨大的保温箱被推进来,几根手指粗的管子从箱子里伸出来,管子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金属的十字架。   几乎是在越过仓库门的那一瞬间,十字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有人从后面推了温楚淮一把。   温楚淮往前一扑,下意识避开了那个十字架。   冷汗瞬间湿了全身,又瞬间被极低的温度冻住。   每个毛细血管都像是被针扎进去,透骨得疼。   “温医生好身手。”李成仁带着几分赞赏,“这东西温医生可能没见过吧,一会呢,就把温医生绑到这个架子上面去,然后通电。”   “金属导电这个事儿,温医生应该也清楚。电击嘛,肯定是要疼一点,不过温医生最好忍一忍,毕竟要是出了汗,就跟东北的小孩冬天舔铁栅栏似的,到时候皮肉都粘在这上面,一撕下来,血刺呼啦的,不好看。”   他慢条斯理地,有人已经按照他的指示,往温楚淮手腕上套了两个皮扣。   像极了那天温宏胜不知从哪请来的那个江湖骗子,把他捆在床上,发黑脏污的电极片贴了他全身。   指甲有些发白,温楚淮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可太多了,”李成仁笑笑,“我想知道温医生是什么时候跟长林达成的合作。”   “想知道温医生怎么也会用这种虚假的成果去骗取长林医药的信任。”   “还想知道温医生醒来以后是什么时候跟长林医药联系上的,温医生,又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向长林透露了几成?”   相比于温楚淮的蓄势待发,李成仁懒散的多。   “按理说,你们就是这一行的人,应该知道研发一种药要投入多少,也应该知道自己的方向究竟对不对,哪怕前期没有一点头绪,至少也应该让投资者心里有个底儿,不能拿投资者当冤大头,无休无止地砸钱填你们这个无底洞。”   李成仁说着说着,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龚成德,“龚教授,您说对吗?”   “……”龚成德眼皮掀起来一点,笑又不笑,“您说的有道理。”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火星四溅。   李成仁眉心抖了抖,目光回到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温楚淮身上。   “这些,温医生都能为我解答了吗?”   温楚淮没吱声。   身后被绝对零度完全冻住的金属,竖着的那根贴着他的脊柱,横着的那根贴着他的手臂。   交错的地方凸起一个球形,正抵着他颈椎的起点。   只要通了电,温楚淮知道,从颈椎往下的位置,基本不会再有什么活动的希望。   他的这一生,差不多就到头了。   但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该他做的他已经做完了,余下的也不想管了。   就像温宏胜可以靠着自己母亲养着自己儿子,还要标榜自己已经尽善尽美地完成了自己作为父亲的义务,心安理得地要温楚淮对他百依百顺,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就像赵梅可以赌红了眼不管他的死活,转而还能说爱。   他这辈子,做不到这种程度。   可他到底是个人,不是神。   他也累了。   如果真能这么干脆地解决掉他,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解脱了。   温楚淮闭上眼睛,听见耳边李成仁的声音阴恻恻的,“温医生,你可想清楚了。”   他还听见了有人靠近那个保温箱,金属的按钮慢慢往下按,发出的摩擦声。   “滋滋——”   电流在冷空气里击打出蓝色的火花。   “住手!”   “都别动!双手抱头!”   “小丁去把人放下来!”   “别乱动!再乱动我们开枪了!”   一阵骚动,按按钮的人可能也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一哆嗦,手下没轻没重摁了下去。   “温医生!”   “艹!给那玩意儿关了!”   嘈杂声忽远忽近,眼前朦胧之中,能看见穿着警服的人扑上去把他们摁在地上,银白色的手铐在一片昏暗中闪着冷白的光。   温楚淮再醒来的时候,坐在床边小板凳上的是高泽阳。   见到他醒了,高泽阳站起来,揉揉眼睛,“温医生。”   温楚淮有些狼狈地转头,“我不是。”   “好了别装了,”高泽阳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傅知越都跟我说了,傅望就是温楚淮,温楚淮就是傅望,让我注意恒生那边的动向,注意保护好你。”   “……傅知越呢?”   “你说他啊,”高泽阳突然有些窘迫,抠抠嘴皮又抠抠耳朵,“他……挺忙的,这几天好像有个外地的案子要开庭,他走不开。”   “嗯。”温楚淮不疑有他,“你们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警察就可以随意进入别人的实验基地?”   “咳……”高泽阳更尴尬了。   和温楚淮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高泽阳拿出了最老土的办法,“温医生,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高泽阳哽住,“要不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   “好消息是我们捣毁了恒生集团的犯罪窝点,之前很多人员失踪都跟恒生集团有关,我们要感谢温医生协助我们破获了一起大案,表彰的锦旗不久就会送到温医生手里。”   “坏消息?”   “坏消息……”高泽阳心虚地朝门外瞟了瞟,“坏消息是,温医生你之前跟医院签订了合作协议,但是后续却和恒生集团合作,涉嫌泄露商业秘密,对方要控诉你合同诈骗,你可能得跟我们去看守所蹲两天……” 第161章 瞒着他   “不可以!”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着门被大力推开,白子萱率先冲进来,挡在温楚淮身前。   三年过去,生气的时候还是那样,小脸鼓的像个包子。   “温老师不能进看守所!”   “是啊,温老师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让他去那种地方,他以后还怎么在岗位上立足?”   “而且我相信老师绝对不是什么诈骗犯,他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   一群学生在温楚淮不在的这三年里已经打散分到了各个科室,可是到了今天,又不约而同地汇集到一起,挡在温楚淮和高泽阳之间。   姜修远为首,“虽然我没有跟你们去抓捕,但是我相信,如果老师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和恒生医药同流合污,那他现在不应该躺在这。”   “就是,送过来的时候人差点就没了,谁家好人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同伙?”   “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反正你不能把老师带走。”   “白子萱,”温楚淮无奈喊了一声,“别说气话。”   “反正”怎么怎么样,这样的任性话,也是能在警察面前说的?   换成在真要逮捕的案子里,治你个妨碍公务罪。   但眼下,显然高泽阳比温楚淮还要无奈。   “温医生……”   “高警官,”温楚淮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的学生考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看守所我不能去。”   “……”   构成合同诈骗罪的首要条件之一,就是犯罪人在与对方签订合同时就存在诈骗的故意。   但温楚淮签了合同以后,前前后后几千次实验,光是废弃掉的器材就堆满了几个仓库,更不用说前前后后做的成百上千份实验记录和实验数据。   合同诈骗罪是绝不可能构成的。   唯一可攻击的点,就是温楚淮去了恒生医药,还作为恒生医药的核心成员参与了几次发布会。   但是他们的实验根本就没有进展,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商业秘密。想要追究温楚淮的责任,唯一的方式就是追究他违约。   但违约不过是民事范围的纠纷,再怎么也是闹不到看守所里去的。   高泽阳作为警察,对于这些最基本的法律常识不可能不清楚。想带温楚淮进看守所,不过一个原因——   对于现在的温楚淮来说,看守所里要比外面安全的多。   果然高泽阳默了默,“进去也不会待太久,差不多也就是个七天,你在外面……”   “我知道,”温楚淮颔首,“但我不能去。”   流言蜚语的力量他见识过太多次,断没有再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的道理。   “……”   高泽阳挠挠头,知道是劝不动了。   “行,那既然是这样,我回去回禀一下上级。”高泽阳把自己的话圆回来。   等出了病房,高泽阳叮嘱姜修远,“既然温医生不愿意跟我们走,那还要劳烦你们多关注关注他,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让他接触外面的事,手机电视什么的都别让他打开。”   “嗯,你放心。”   “放心,你办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嗯。”姜修远点头,“傅知越呢?他现在怎么样?”   “他那个疯子怎么样你能不知道?从温楚淮那边那个监测仪发过来报警提醒以后,他整个人跟疯了一样,看守所的大门差点关不住他。他这要是一跑,好家伙,本来没事的,可能都有事儿了。”   “怎么还是这么冲动……”   “没辙,这三年你看着他成熟不少,那是没碰到温楚淮的事儿,这一碰到事儿就暴露了吧,本质还是个小疯子。”   “……”   “算了,暂时也不说这么多了。我还得赶紧回看守所,把这个消息告诉傅知越,温医生没事了,让他好好在看守所里配合调查。这事你先别告诉温医生,我怕他身体还没好全,又因为这个事担惊受怕。”   “这是我说瞒就能瞒下来的?老师住院也不是一两天的时间,他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第三天还不来,你觉得老师不会起疑心?”   “嘶——这两个人……”高泽阳头发都快薅秃了,“这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到现在咱这些外人也不知道他俩到底什么情况,又是他俩闹的最狠的那一阵……”   “闹得最狠的那一阵也不妨碍傅知越天天来医院骚扰温老师。”   “emmmmmm……”高泽阳为难成了震动模式,摸着下巴,“你说的对。”   现在想想傅知越怎么跟个狗似的,一步都不能离开主人,离开主人就不会独立行走。   搞得他们这些外人现在想编个理由都编不出来。   “反正我这边尽量拖延时间,但是你那边也要抓紧。你前段时间不是说在收集证据了吗?现在收集得怎么样?”   “……那这个是侦查阶段的内情,我不可能跟你说呀……”高泽阳苦了脸,“反正……能瞒着尽量瞒着吧。我也得先回去了,这一下逮起来这么多人,各个都要提审,局里面人手都不够了。这事儿牵连得太广,啧……难办。”   高泽阳发了几句牢骚,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姜修远站在门口,从病房门上的小窗户向里瞧。   那群小孩是真的有很多话想跟温楚淮说,隔着门都能听到他们叽叽喳喳没个完。   “温老师,我已经硕士毕业了,申请了海外的博士,也已经通过了,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出国继续深造了。”   “老师老师,我毕业论文不会写,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老师老师……”   “温老师……”   一个个踊跃举手发言,使不完的牛劲。   姜修远轻笑,摇了摇头,推门进去,轻轻给每个人脑门儿上一个脑瓜崩。   “好了,老师才刚醒,有什么话等过两天再说。”   一群长大了的小孩捂着脑袋,满是怨念,但还是听话地站起来。   “好吧……”   “老师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嗷!”   “老师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厨艺可好了!”   他们热热闹闹,倒是让温楚淮有了几分笑意。   等到他们走了,病房里只剩他和姜修远,温楚淮才终于叹了口气,“姜修远,你跟我说实话,傅知越去哪了?” 第162章 一场闹剧   “他真没事。”姜修远淡笑,“知道温老师放心不下他,要不我现在跟傅律师打个电话?不过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庭,要是打扰他开庭就不好了。”   姜修远坦坦荡荡地和温楚淮对望,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   倒是温楚淮,被那句“知道温老师放不下他”雷得够呛。   “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温楚淮低了眸,“只不过看他不在有点奇怪而已。”   “毕竟傅律师也是首席律师,他忙一点很正常,老师总觉得他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一眼都不能离开,这才奇怪吧?”   “姜修远!”   温楚淮蹙眉,觉得自己收的这第一个学生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什么话都要跟自己呛着来。   姜修远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温楚淮无奈,但又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第二天果然跟他们说的那样,一群小孩——至少在温楚淮看来还是小孩——轮番拿着东西来病房。   最初拿的还比较正常,有新鲜的向日葵,有小米粥,到了中午有家常的饭菜。   后来拿来的东西就逐渐开始放飞自我了。   什么小蛋糕、薯片、奶茶、果脯、甜甜圈,巴拉巴拉一堆东西,温楚淮床边可以开个小卖部。   温楚淮:“……你们离不离谱?这是病人应该吃的吗?!”   白子萱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离谱不离谱,反正老师也天天在医院里也无聊,不如吃点小零食打发打发时间。”   温楚淮:“实在不行你把你的论文拿过来,我看那个打发时间。”   白子萱:“那不行,万一给老师看恶心了,吃不下去饭了,饿瘦了不是更不好?”   温楚淮:“……”   白子萱又加一句:“毕竟我们都是学术垃圾。”   温楚淮:“……”   好好好,那他这里算什么?   废品收购站?   白子萱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把温楚淮也损进去了,还是把送来的零食都打开口,架起小桌板放在病床上,把那些东西都摆在温楚淮面前。   做好这些李俊昊进来了,跟白子萱已经相当熟稔,也不像三年前那么害羞了。   “老师,”李俊昊还送来了杂志,“都是送来解闷儿的。”   白子萱顺手接过去,放在温楚淮床边。   两个人配合默契。   温楚淮眯了眯眼睛,“你们两个……”   “夫唱妇随。”   姜修远先开了口,他恨不得温楚淮的每一秒都不闲着,现在温楚淮自己引起话题,他当然乐得顺水推舟。   “去年,小白跟李俊昊已经结婚了,人家小两口现在是新婚燕尔,甜蜜得很。”   “哎呀!师兄!”白子萱一张小脸皱起来,去推姜修远,“你怎么什么都说啊!”   “嗯?我说的不对?是谁婚礼上还哭鼻子,说要是温老师在就好了来着?”   “哼……不许说了,太丢人了……”   那时候哭温老师不在了,现在人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怎么想怎么有点尴尬。   白子萱又去推李俊昊,“出去出去,你们两个太烦人了……”   几个学生插科打诨,每个人轮着班地来病房里吸引他的注意力。   但温楚淮不可能不出病房。   尤其是医院里的同事知道他回来了,也听说了他参加过恒生医药的发布会,多多少少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别的心思。   有关心他的,比如李主任,把之前给温楚淮做手术的前辈都请过来,几个人在病房里,泪水爬了满脸。   “好、好,人没事就好……”前辈拉着温楚淮的手,从头到尾,老泪纵横地把温楚淮打量了个遍,“人没事就好……”   “当时你去世了,对老师的打击可不小,”李主任在旁边陪着,给几个人都递了纸巾,自己也是泪眼婆娑的,“老人家做梦都说自己没救回来你,医学界倒退几十年。”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前辈抹了抹眼角,“现在回来就好。”   他这么说着,苍老的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甚至还年轻了几岁,“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你现在回来了,把身体养好,以后还是要好好工作。”   温楚淮点点头,“我记住了。”   “哎、哎,好孩子……”   温楚淮目送老人家离开。   后面的几天,温楚淮就算是不上网,也能在开门关门的间隙听到人议论几句。   如他所料,医学界出现了一场大变革。   这个项目,大大小小不少实验室在做,只是没有龚成德和温楚淮这么声势浩大。   前前后后,林林总总,加起来,投入的资金超过百亿。   百亿,哪怕只是放在那里,都能把人淹死,可如今全都打了水漂,连个响声也没听到。   更不用说好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学者以这个课题为基础发布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有不少学生的硕士和博士论文就是这个项目,用的都是龚成德的数据。   各个高校紧急开始了自查,教研室的灯通宵通宵地亮着。   学法的人说,新的法典一颁布,几乎等于废了一半的图书馆。   法律是不断变通的,按理说理科不会这样,公式定理可能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动一下。   可因为龚成德的一己之私,活生生也废了医科大的半个图书馆。   凡是和这个项目有关联的,全部打回去重做,哪怕是已经毕业了拿到毕业证的,毕业证收回来,重新做一个新的项目。   电视台争相报道,看一代行业泰斗如何陨落——   “近日,以龚成德为首的近百人团队被北城公安机关逮捕,据知情人士透露,龚成德团队涉嫌利用虚假数据,隐匿事实,骗取投资资金高达数十亿元人民币。而龚成德本人,更是可能和十一年前的一件实验室危险物质泄漏案件有关……”   而医患矛盾也在终于到达了顶峰,附属医院这样的权威医院,平均一天接手处理的冲突就已经高达三个,行政科的电话天天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整个行业绷成了一张张到最大的弓,只稍空气稍稍震动,利剑即将射出。   天女散花。   在这场闹剧里,没有一个人获益。   “我们导师已经在教研室睡了三个晚上了,”温楚淮出病房溜达的时候听见一个同事说,“一个一个把他带过的几十个学生的论文全翻出来,看看有没有跟这个有关的,哪怕是用了一个数据也不行,要翻出来重做。可怜老头快九十了,带着老花镜,眼睛都快瞅瞎了。”   “你那个导师我记得,是不是也是终身荣誉教授来着?行走的参考文献。不行你让他把这些活分给底下的老师干呗,那么大年纪了折腾他干啥呀,让人好好退个休享受享受晚年吧,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操劳一辈子了。”   “我们这么说来着,老头不乐意啊。老头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勤恳恳一辈子了,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拿病人开玩笑,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拐杖在地上都砸烂,非要一个一个查,绝对不漏一个。” 第163章 故意杀人   “别说你们导师那种老学究了,就是我们老师,刚上任的小年轻,估计也还不到四十岁,连夜查我们的读书笔记和平时交上去的小论文,大半夜发微信骂我们啊。我第二天早上一看微信几十条都是他发来骂人的,说我们这个水平别读研了,读不明白的。”   “关键是这事爆出来之前,谁也想不到这种事情还能造假。换成一般人,干了这种事以后恨不得把脸埋进沙土里这辈子不出来,再不济也得胆战心惊个两年,生怕摊上什么事。他还真就敢这么招摇过市,靠着这个假数据一路高歌猛进招摇撞骗,你说说这谁能想到?”   “还有恒生医药,平时调起的挺高,结果谁能想到,他跟养蛊似的,后面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么长时间都没人爆出来,还真是藏的好。”   “那要不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恒生医药那种集团,背后的法务团队都几十个人,人家都是拿年薪的,年薪说不定抵咱们一个科室的工资。人家还有外聘的律师,那都是顶级的。”   “说起来他们那个律师不需要进去吗?这么大的事,他们律师说不定还是帮凶呢!”   “我好像听说是进去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前两天去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好像听院长唉声叹气的,说傅律师好像……”   “你的意思不会是……傅律师是恒生医药的律师,傅律师进去了吧?!”   “真的假的?!傅律师平时看着挺正直的一个人啊,怎么会帮着恒生医药做这种事……温医生?!”   “温医生,您怎么出来了?”   几个人小声惊叫,把温楚淮围起来,搀扶的搀扶,引路的引路。   “温医生,老师嘱咐了您现在是恢复身体的关键期,要好好休息,能不下床走动的尽量别下床走动,多睡觉,好好养养精神。”   温楚淮像是在原地扎了根。   他定定地望着刚刚聊到傅知越的那两个人,“你们刚刚说,傅知越怎么了?”   “他……”   “他被抓……”   有人刚想回答,被旁边的人踹了一脚,又闭上嘴。   踹他的人冲温楚淮讪笑,“他胡扯的。那个,温医生,你感觉怎么样?出来这么久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我去帮您叫医生过来。”   说完一溜烟跑了。   余下的人低着头,不敢跟温楚淮对视。   没过几分钟医生就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姜修远。   回到病房,医生给温楚淮做了最基础的检查,留下一句,“你这个心啊,也是少操一些。”   温楚淮气息有些沉,“姜修远,你们的毕业论文……”   “都是别的课题,您放心。”姜修远拖了个凳子过来,坐在温楚淮床边,“您离开之后,傅知越帮我们都找到了别的导师,我们跟各自后来的导师做出了研究成果。”   “嗯……”   “你啊你啊,就是思虑太重,想得太多。”医生拍了拍温楚淮的肩,“你说这个事,它稀奇吗?”   “……”   “稀奇,但也不稀奇。每年那么多学生,难免有几个就是想混个文凭,随便搞出来一堆数据,弄个样子,能看,能给自己混个学位证,就算了。”   “这件事没出之前,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不就是几个数据吗?不就是一个现在我没做出来但是以后肯定会成功的实验吗?稍微有点水分或者全是水分怎么了?影响到谁了吗?”   “可真到了这么真金白银地砸进去了,才知道那句话说得对,过去的每一步都算数。”   医生叹了口气,悲哀更胜于惋惜,“你也管不到这成百上千万的学生,你只能做好你自己。温楚淮,你会是你学生的榜样。”   身边的姜修远,轻轻点头。   “等您回来,”姜修远轻声说,“等您回来,我们也回来。还回来做您的学生。”   “你们别这么频繁换导师,”温楚淮不同意,“好好跟着你们现在的导师把手上的项目做完。”   “行,那我们还能继续报考您的研究生吧?”   姜修远的眼睛弯起来,笑眯眯的。   温楚淮无奈,那意思就是随便你们。   姜修远的眼睛就更弯了。   气氛又静了一会,温楚淮终于开口,“姜修远,傅知越是不是进看守所了?”   “……”   “他如果进去了,你跟我说一声,侦查阶段和审查起诉阶段是关键的时候,傅知越身边不能没人,我能帮他找律师。”   “……高泽阳想帮他找过,”姜修远终于说,“但是您也知道,傅知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直系血亲了,所以很难从外面委托律师,值班律师的水平也还可以,但是在傅知越这里可能不够看。”   “……”   这倒是句实话。   傅知越这人聪明,最大的能力是过目不忘,几乎是天选了为做律师而生的。   值班律师的知识储备说不定真的没有傅知越的多。   “但是就我现在了解的情况,”姜修远压低声音,“他可能涉及虚假诉讼……”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温楚淮的心还是悬在了嗓子眼。   姜修远抿了唇,“还有……可能涉及故意杀人罪……” 第164章 他去委托   “怎么可能?!”   “是,我们也觉得不可能,可是恒生医药后面的场景您也看见了,那些东西,说傅知越作为他们的顾问律师完全不知道,大众肯定也不信。”   “他就是不知道啊,”温楚淮掀了被子就要下床,“那地方防卫很严密,就连我都进不去,他怎么可能进得去,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地方,李成仁他们也不会让他知道。”   “是,您说的我们都相信,但是现在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警方也需要给大众一个交代。何况还有虚假诉讼的案子在他身上,那个案子给他定的主犯。”   “虚假诉讼?”   “是,有一个案子,他是主办律师,里面的一个证据材料,上面的公章可能是伪造的。”   “那也是秦茂川给他的,跟他有什么关系?恒生医药呢?”   “恒生医药把秦茂川推出来了,”姜修远说,“说这件事情都是底下人做的,和恒生医药没有关系。”   “……”   和温楚淮当初预想的一模一样。   秦茂川,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饵。   “老师!”姜修远赶紧拦住他,“你现在不能出院,医生说了你要好好休息,过一会还有个检查要做。”   “让开!”   “不行……”   姜修远扑上去抱住他,想把他摁回病床上。   可是温楚淮的力气出奇的大。   姜修远说什么,温楚淮已经听不见了。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出院。   他要去帮傅知越找律师。   “您出去了也没用!”姜修远掰住了温楚淮的肩膀,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高泽阳说了,不是近亲属,委托不了的!”   刑事诉讼上的近亲属。   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姐妹。   或者,配偶。   可是温楚淮,没有最后一项的资格。   温楚淮的挣扎弱了。   从来风雪不催的脊梁看起来有些弯。   他坐在病床上,抬手捂住脸。   姜修远叹了口气,轻轻蹲下身,抬起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摆,最后扶住了床沿。   “没用的,老师,您出去也没用,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您放心,傅知越他自己就是律师,他当然知道怎么澄清自己,您现在就是要把您的身体养好……”   “不、不是,”温楚淮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了,露出一双湿淋淋却又异常坚定的眸子,“不是,我要出去,我能帮他委托律师。”   “老师……”   “我是他的意定监护人。”   “……”   “是,三年前,我恼他自作主张,他……”   温楚淮嗓音有些发颤,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三年前傅知越插科打诨的笑脸好像还在眼前——   【你去拿,拿了就说是我冒充的你的签名,到时候人家追究起来,我大不了这个律师证不要了。】   【还有你们医院,你们医院病案上也有记录吧,为什么昏迷状态下的人能签意定监护协议书?他们还按照这个协议书给你开化疗通知单了?】   【到时候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我和医院都得承担责任。你去吧,现在就去!】   那时候的温楚淮被他气个半死,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可是那混小子,打了左脸给右脸,只要他同意化疗。   只要他愿意活下去。   温楚淮气个半死还是去医院把那张傅知越假冒的委托书给换回来。   回到家,傅知越还跟个大狗似的,黏在温楚淮身边,“哥,你还生气呐?你别生气了呗……”   温楚淮转个身,不理他。   傅知越又绕到他另一边,“哥,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你想吃哪个?我给你拿来?”   温楚淮还是不理他。   到后来傅知越没辙了,自己咚咚咚跑回书房。   没过几分钟,傅知越拿张纸出来了,塞到温楚淮手里,“呐,我是你的意定监护人,你也是我的意定监护人,这样是不是就公平了?”   “……”   傅知越见他终于瞟了一眼自己递出去的东西,赶紧见缝插针,“那你别生气了嗷!不兴生气了!”   温楚淮踢了他一脚。   后来那张意定监护的协议书被傅知越好好地珍藏在了卧室床头柜的最底下一层。   连带着的,还有两份遗嘱——   但凡双方有一方出了意外去世了,所有的财产都归属于对方所有。   他们打不了结婚证。所有的财产在国内,就算是在国外领了结婚证,真要是按照国际私法,到时候遗产也是分不到对方身上的。   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笨拙又赤诚地坚守着自己对对方的保护和承诺。   温楚淮还记得那天,把这几张纸放进那个抽屉里的傅知越格外珍重。   法学生说不出来什么浪漫的情话,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哥,我什么都给你。”   如今三年过去了,那几张纸看起来比三年前要暗沉。   纸上凹凸不平,是眼泪滴在上面又风干留下的痕迹。   温楚淮几乎能想象,在他不在的这三年里,或许傅知越曾经无数次拉开过这个抽屉,把这几张纸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而如今,温楚淮把它拿出来了。   他拨了个电话,几乎是等待音一响,那边就接通了,“温医生,傅知越那边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这两天看新闻,这小子现在怎么成法制咖了?!”   熟悉的声音让温楚淮找回了点神志,“嗯,就是因为这件事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去律所找你谈?”   “有时间有时间,我们和傅知越好歹也是当年一起上过辩论场的‘战友’,知道这事以后都等着给他辩护呢,但是苦于没人委托,我们也没法主动介入。那这样,我把我们律所的定位发给您,您看是我去接你还是你打车过来?”   “我过去就好。”   “行,那我通知他们一下,让他们几个也过来,大家一起商量个对策。”   那边语气很急,是律师说话专有的那种语速和态度。   温楚淮把协议书装进口袋里,看了一眼地图上的定位,“好,我预计半个小时以后就到。”   他挂了电话,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从来都从容不迫的人,今天是真的慌乱。   以至于他没有发现花坛后面藏着的一闪而过的人影。   他赶到律师事务所,之前和傅知越并肩战斗的几个人,现在也都在各自的领域闪闪发光,其中就有专攻刑事领域的,温楚淮当场就跟他签了委托合同。   “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温医生放心,本来这个事一出来我们就想找你问问情况的,但又不好打扰你,现在你来委托了,我们必须把事情给你办好。”   “就是,傅知越这小子是什么样人我们怎么可能不清楚,保不齐又是被人坑蒙拐骗了,天天不长点心。”   “温医生也顾好自己,我看你也瘦了不少。” 第165章 是我家属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劝温楚淮把心放回肚子里,法律不可能诬陷一个好人。   可这心不是说放就放的,尤其是温楚淮这样的人,他但凡心大一点不问事一点,也不至于三年前落到那副田地。   温楚淮就这么魂不守舍地过了二十多天。   律师在接到委托的当天就前往看守所递交手续会见,温楚淮开车送他去。   那律师进去之前还跟温楚淮开了句玩笑,“那小子的面子可真大,这辈子我还能让温医生这样的人物给我当一回司机。”   温楚淮回以一笑,只是这笑容急匆匆的,还没到眼底就又落下来。   他望着看守所高耸的大门,“你进去以后问问他,在里面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要给他打钱,打到哪个账户上。”   其实门口就贴着一张纸,是看守所的统一账户,上面写着家属给犯罪嫌疑人转账通过上面这个账户。   但是温楚淮还是不放心。   不是心疼钱,他是怕万一转的不对,万一这张纸过期了,万一更新了的账户没贴在这贴在别的地方了,他转过去傅知越收不到。   那个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娇气包,真要在里面过几十天没钱没东西吃的日子,温楚淮连想都不敢想。   律师看出他的担心,也收敛了笑意,“行,那我先进去,温医生你在外面等一等。”   律师进去了,温楚淮就在外面等着。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觉得车里空调的冷风吹得头疼。   于是又从车上下来,站在车边,热浪一阵一阵朝面上扑过来,站了一会,又觉得晒得眼前发花。   有人递过来一瓶水,看起来也是个嫌疑人的家属,跟他攀谈,“也是来看人的?第一回吧?”   温楚淮接过水,凉丝丝的感觉分散了一部分的暑热,“嗯,谢谢。”   “看你这紧张的样子应该是第一回,”大哥爽朗又心酸地一笑,“没事,我看你不是请了律师嘛,等会问问他人在里面的情况。”   “嗯。”温楚淮瞳孔慢慢聚焦,“你……不是第一次?”   问得有点冒昧,换成思维还在线的温楚淮,是绝对不会这么直白地问这么尴尬的问题的。   好在大哥并不介意,“昂,我弟弟,嗐,手脚不干净,开赌场,被逮进去了。”   “……”   “逮进去也好,省得出来还祸害家人。”大哥丢了手上的烟头,一脚踩灭了,“你呢?谁进去了?”   “他是……”   温楚淮的话猛然停住了。   傅知越,是他的什么人呢?   是初见面时龇牙咧嘴的小狗。   是联系不到他以后莽莽撞撞跳下三楼,千里迢迢来找他的毛头小子。   是在他被千夫所指时,连后果都不考虑,抱着他说我信你我陪你的愣头青。   是用自己的前途威胁他好好治疗的小疯子。   还是三年后不管不顾依旧赤诚的大律师。   往昔历历在目。   大哥疑惑的目光里,温楚淮淡淡地笑了,“是我家属。”   “哦,是你老婆啊,那还少见哎……”   大哥说什么,温楚淮已经不太能听清了。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傅知越是家属。   对,是家属。   哪怕法律不承认,可是那四张纸足够了。   他是他的。   他也是他的。   公平合理。   “温医生。”   飘远的思绪被律师的喊声拉回来。   温楚淮直接帮律师拉开了车门,两个人坐进去。   “傅知越的状态还行,”第一句话先给温楚淮吃了个定心丸,“你别太担心,他自己就是律师,肯定知道要注意哪些环节,警察也都是实实在在办案,没有人要故意为难他。”   “嗯。”   “但是他这个案子毕竟牵连太大,人一时半会是没法放出来的,至少要等其他人都讯问地差不多了,证据也收集地差不多了,才能往检察院提起批捕,到时候批捕还是释放,就看检察院那边的定夺了。”律师拍了拍自己的公文包,“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好,”温楚淮点头,侦查阶段,律师能透露的其实不多,“他有没有说缺什么,我从外面给他买。”   “倒是不缺什么,也不用买。但是他特别叮嘱了,说他自己在里面都挺好的,让你在外面好好的,别太担心,他不是小孩。”   律师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肉麻。   其实更肉麻的也有。   十分钟前傅知越隔着栅栏,被剃成板寸的脑壳也没能阻挡他的帅气,眼睛更是亮亮的,“你出去跟他说,我就这一次没听他的话,以后我什么都听他的。”   “让他自己在家好好吃饭,别动不动随便吃两口就打发了。我回去以后是要让他上秤的,要是又瘦了,我就……我就……”   “我就”什么,傅知越没说出来,嘟嘟囔囔几次,“反正我就罚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的,看看傅知越的耳朵还有点红。   他还莫名其妙,惩罚就惩罚,耳朵红个屁。   但在温楚淮面前,这些脏话就自动在脑子里过滤了,不耻于说出口,省得脏了人家的耳朵。   后来的几次会见,都和第一次差不多。   温楚淮知道,一般刑事案件逮捕以后,最多也就是三十七天,就能得出释放或者逮捕的结论。   所以算算日子,快到三十七天的时候,温楚淮又去了一趟律师事务所。   律师给温楚淮倒了杯水,“估计就是这两天,检察院那边就会下通知,到底是逮捕还是释放。”   “嗯,”温楚淮握着杯子,“……你觉得,释放的可能性大不大?” 第166章 释放   这种问题,过去的温楚淮是绝对不会问的。   问律师这种问题,跟问一个医生能痊愈的可能性大不大一样。   说的是可能性,可是落在一个人和一个家庭身上,只要摊上了,就是百分之百。   温楚淮不喜欢给人太大的心理压力。   可是如今被关起来的是傅知越。   律师失笑,“温医生,就从我目前知道的情况来看,如果傅知越在会见的时候跟我说的都是真话,那他被逮捕的可能不是很大。这是比较官方的版本。”   “那不官方的版本呢?”   “不官方的版本,我觉得你现在可以回家收拾收拾,等着傅知越回来了。”   “……”   “真的,”律师笑起来,“所以我就说,这小子的风险防范做的是真好,每一步都留痕。刚开始警方那边是怀疑他来着,但是翻了他所有的记录,还去天恒律师事务所他办公室搜查了一遍,翻出来的全是证明他没掺和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证据。”   “还有几个仓库的指纹,警方也去提取了,但是现场没有发现傅知越的指纹、毛发或者其他和傅知越有关的任何东西。”   “只能说,恒生医药可能防着他,也幸好恒生医药防着他,所以没让他掺和太多。”   悲喜之间的落差有点过于大了。   以至于温楚淮面前都开始有白光,耳膜一阵一阵地鼓动。   有人扶住他,“温医生?”   “没事吧?”   温楚淮定了定神,“我没事。”   “嗯,这段时间感觉你是不是又瘦了?赶紧趁着这两天把自己好好补一补,不然傅知越从看守所出来,到时候怀疑我没把话带给你,到时候找我麻烦。”   这话是玩笑话,但在当场,真的缓解了温楚淮快要窒息的紧张。   手术台上面对心跳骤停都能冷静的医生,现在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   “谢谢,”温楚淮起身对律师鞠了一躬,“辛苦你们了。”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律师往旁边一跳,躲开了,“温医生,其实说实话,按照年龄来说,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哥,但是傅知越那小子太暴躁了,非说这个称呼只能他一个人喊。”   “其实当年比赛的时候我就想说,你怎么不来学法呀?你要是学法估计也没有我们什么事儿。其实这个事儿你心里也清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可能你现在这种情况就是……”律师歪头想了想,“关心则乱?”   律师笑着,给了温楚淮一个拥抱。   朋友之间的拥抱。   和傅知越的拥抱不一样。   温楚淮走出律所。   灰暗了这么久的天终于绽晴。   温楚淮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库,去了家附近的超市。   他准备买点菜回去。   那个娇气包在里面呆了那么久,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出来至少给他改改口味。   可还没走到超市,在一个死角,一个人影突然从后面盖住了他的影子。   温楚淮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往旁边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砰——!”   *   看守所门口,律师拿着黄褐色皮子的卷宗,远远望见里面出来的一个人影,赶紧抬起手打招呼。   是傅知越。   “行,给这衣服换了吧,”两人上了车,律师递给傅知越一件新衬衫,“温医生交给我的,让我带给你。看守所穿的衣服就别带回家了,不吉利。”   律师坐在驾驶座,别开头给后排的傅知越换衣服的空间,还不住摇头,“啧,要我说还得是你小子,居然能让温医生这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说出不吉利这三个字来。”   傅知越傻乐,三下五除二把衬衫套在身上。   在看守所的这二三十天,傅知越还是清减了不少,原来穿着合身的衬衫,现在穿在身上有点大。   傅知越低头看看自己快要没了的胸肌,琢磨着怎么能不让温楚淮看出来。   琢磨着琢磨着还得问一句:“我哥呢?”   “公安给我打电话说过来把你领走的时候,你哥刚从我们律所离开。我打他电话没打通,我估摸着是回家给你准备接风宴了。”律师说,“你这速度还挺快的,我这边刚跟温医生说,你这两天估计就能确定到底是被逮捕还是释放。”   “打他电话没打通?”傅知越嘴角的笑容僵住了,“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能保证你每个电话都能接到吗?”   “我不能,但我哥一定能。除了他主刀做手术的时候,其他时候他不会不接电话的!”   “那你是说……”   “对,龚成德!”傅知越头皮都快炸开了,“龚成德因为年纪大了,还有基础病,不在看守所里!”   “你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不对,报警!报警!”   傅知越拉开车门跳下车,冲回看守所。   霞光万顷,残阳似血被抹开在天边。   “都怪他!都怪他!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我不用躲到这种地方来!”   “温楚淮!嘿嘿嘿嘿……”   桀桀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温楚淮眼前朦胧一片,还没反应过来,一桶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哗啦——”   水里还有碎冰,劈头盖脸砸在温楚淮身上。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头发,龚成德扭曲的老脸怼在他面前。   “温楚淮!你这个祸害!”   “当年沈曼柔要收你的时候我就说过,能举报导师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沈曼柔那个蠢货,就算是这样也要收你做学生!果然,果然最后她不得好死!你就是个扫把星!跟你沾上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被水淹没的窒息感还在,温楚淮被扯住了头发,水滴汇聚在他的睫毛、眼角、鼻尖。   而他双手被反剪,绑在一把破椅子上,双脚也和椅子腿绑在一起。   动弹不得。   “你是……”温楚淮有微微的喘息,“你是怎么出来的……” 第167章 是你害了他们   “我怎么出来的?温楚淮,你管不着。我不但出来了,我还要拉着你……拉着你一起陪葬!”   “你拉着我陪葬也没用,”温楚淮仰着头,视线垂下,望着眼前的龚成德,“你现在去自首,把所有的事情经过交代了,或许还能从轻处理……”   “闭嘴!”   龚成德暴跳如雷,薅住温楚淮头发的手更紧了,一下一下抓着温楚淮的头往旁边的墙上砸。   “你闭嘴!你闭嘴!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从轻处理?哈!可笑!他们凭什么处理我?!我做错什么了?!医学实验本来就是要试错的!凭什么要求我一次就成功?!”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想要窃取我的成果!你嫉妒我!你嫉妒我能拉到恒生几十个亿的投资!嫉妒我功成名就,而你们只能做一个无名小卒,仰我鼻息!”   “你的成果?!”温楚淮终于开了口,“你的成果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那些实验照片根本就是你伪造出来的!”   龚成德一愣,默默停了手。   灰扑扑的墙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   血从温楚淮额角淌下来,划开惨白的一张脸。   “你,你用伪造出来的实验结果,骗了恒生医药几十个亿的投资。他们不甘心投进去的钱就这么打了水漂,硬是把这个谎越编越大。现在生产线已经搭建起来了,你们还准备骗多少人?”   “不是……不是的!”龚成德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的结果不可能有错!我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而已!但是我迟早会找到的!”   “但是你找不到不应该让这么多人替你买单!”   “……”   “你知不知道这种药投入市场,一盒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们想实现的万亿目标,是多少个家庭的希望?!他们可能只有那点钱,却被这个毫无效果的所谓靶向药骗走了!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   仓库里的气氛好像凝滞了。   眼前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温楚淮就知道,这种情况,大概率是脑震荡。   如今的声嘶力竭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血顺着侧脸滑下,凝在下巴底下,红珊瑚珠似的一滴。   那血色顺着血管一路蔓延,蔓延到温楚淮的眼睛里。   也染到了龚成德的眼底。   “不可能……不可能,那是医学进步必须要做出的牺牲!他们不应该有怨言!”   龚成德歪歪扭扭地走远了两步,没过多久,又反身回来。   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   “都是因为你……是你想要取代我的位置……是你想要陷害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十一年前我不用从原来的领域转到这个领域,我就不会是今天的下场……”   “都怪你……都怪你!”   龚成德突然拔高了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半空中划出的雪亮的刀光——   “去死吧!”   “住手!”   “温老师!”   “砰——!”   嘈杂声起,眼前的一切快成了无数道虚影。   有滚烫的血,雨点一样洒在温楚淮脸上。   有龚成德的。   还有——   陆娅欣的。   “温……老师……”   陆娅欣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模样,血液的快速流失带走了她唇上的血色。   “对不起啊……在基地的时候,我想让您早点离开的……但是我……说的太晚了……”   她的话很费力,断断续续的,几乎每说几个字,就有血沫从喉咙里涌上来。   持枪的警察冲进来,后面还有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把陆娅欣抬上担架。   躺在担架上的陆娅欣,眼睛还是望着温楚淮的方向。   血从胸口漏出来,很快染红了一大片担架。   “温医生!”   “温医生你没事吧?!”   “卧槽这个糟老头子,看你年纪大了怕你死看守所里把你放出来在家待着,你干这事?!”   子弹贯穿了龚成德的肩膀,趁他疼得不能动弹,几个警察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带队的警察亲自上前给温楚淮松绑,扶他起来,“温医生还好吗?”   “还好,”温楚淮不想让他们分心,“你们怎么来的?”   “今天傅知越从看守所出来,他说你出事了,让我们赶紧出警。”   “刚开始都没人信他,还好,还好高泽阳说听他的。”   温楚淮怔了怔,“傅知越出来了?”   “是啊,出来了,现在估计快到家了吧?”   几个警察插科打诨,帮温楚淮舒缓过度紧张的情绪。   温楚淮点点头。   仓库外面,救护车已经开走了一辆,他下意识往前跟了一步。   “温楚淮!”   身后,龚成德突然吼了一声,带着苍老,带着恨。   还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   几个警察想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温楚淮顿住脚步,慢慢转身。   被按在地上的龚成德咧着嘴,呲着两排发黄的牙,“我告诉你!”   “老登你闭嘴!”   “再多嘴给你嘴封起来!”   “温医生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赶紧去看看头上的伤。”   “没事。”温楚淮摇摇头,抬臂拦住了几个警察的阻止。   这里是不知道哪个偏僻场所被人遗忘的小仓库,唯一的光源是高处几个带栅栏的小窗。   傍晚的残阳从窗口漏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间里投下光影。   细小的尘屑在其间舞蹈。   温楚淮披着那层残阳,望着曾经的声名显赫的人,如今跪落在尘埃里。   “你说。”   龚成德扯着嘴角,脸上血迹狰狞,“你活过来,是因为有人替你去死。”   “……”   “???”   “!!”   “温楚淮,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你得了那种怪病,没有药可以治,如果你没有去做人体实验,实验基地不会发现你的体质那么奇特,不会发现你这个人求生意志那么强。”   “我们克隆了很多个你,但是很可惜,他们都是废物,”龚成德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是半途中夭折,就是根本没有办法像你那样留给我们做实验。”   “三年前我们取了他们的器官,把你那些破烂的器官都换了一遍。包括火葬场,替你被送进去火化的那个,也是你的克隆体!是你害了他们!” 第168章 大结局(一)   “卧槽你胡咧咧什么东西……”   “闭嘴!铐起来带走!”   “违背法律搞克隆人你还有理了,你把这话留在法庭上慢慢说吧!带走带走!”   可能是温楚淮灰败的脸色实在过于可怕,几个警察赶紧把龚成德从地上薅起来带上了警车。   即使如此,还是远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温楚淮,你就是个凶手!如果不是你!他们就不会死!”   “你以为一号仓库里的人是什么?那都是因为你死掉的人!”   “温楚淮你就是个扫把星!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你死掉的!”   “你等着吧,你也活不了多久!你会遭报应的!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苍老的声音盘旋在空旷的野地里,像是被秃鹫直勾勾地盯着,剑拔弩张。   他们走出了仓库,夹杂着暑气的夏风吹过来,驱散了鼻尖的血腥气和霉味。   温楚淮回身望了一眼那个仓库,似曾相识。   在逐渐降临的夜幕里,像一个能吞噬人的巨兽。   一辆迈巴赫远远驶来,在被灰蓝逐渐淹没的金棕里,一人从车里走下来。   个头高高的,留着板寸。   温楚淮定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   好像头也没有那么晕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天地之间的那一个人身上。   “傅知越……”   “哥!”   那人远远跑过来,张开双臂。   风吹起了他的衣角,像在他身体两侧翻飞的翅膀。   在看守所的这二十多天,傅知越身上常年有的那种香气已经很淡了。   但依旧熟悉。   傅知越在温楚淮的一步之外刹住车。   两个人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   “哥,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多血……”   温楚淮只望着他,“没事。”   “傅知越你来得正好,你带他去检查一下,”带队的警察走上前,站在温楚淮和傅知越中间,“看看有没有伤到脑子。温医生,这段时间和十几年前的事,之后可能需要你配合我们调查。”   温楚淮点头,“好。”   “还有,这是我们在仓库门口捡到的信,我看上面写着‘温医生亲启’,我们就没打开。但是这毕竟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东西,如果跟这个案件有关,我们得带走,所以要不你现在打开看一下?”   一个信封递到温楚淮面前。   打开,纸张和信封都是新的,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最后的落款,是陆娅欣——   【温教授,当您打开这个信封的时候,我就已经完成了我最后的使命,可以安心离开了。】   陆娅欣的笔迹很软,是那种娟秀的字体,字如其人,看着就知道是个性格温婉的小姑娘的手笔。   仅仅是从文字,温楚淮也能想象,一个身影伏在案上,背着所有人,在一室昏暗中仅存的一盏灯光下思忖着,一个字一个字琢磨措辞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写——   【您在之前并不认识我,但我时常听我姐姐说起过您。我姐姐,也是在十几年前那一次实验室的意外里,离世的。我是农村的孩子,那里女孩子都不上学,有什么吃的,家里也都紧着我弟弟。   是我姐姐有一年去支教,看到了我,她说女孩子不能不上学,不上学就没有出路,不上学就要一辈子被人欺负。所以她把我带出来,让我读书。   我想着,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能赚钱了,我要让她不用那么辛苦地工作,我要给她买好多好吃的,也要跟她一样,帮助更多的人,可是我没想到她走的那么快。   她确诊胰腺癌的那天,我见到了姐姐的父母,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人,知道我是她资助的学生,在姐姐去世以后,把姐姐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我,一路扶我继续长大。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帮我姐姐报仇。   可是医学生真的好难,我考上了硕士,可对于医学生来说,硕士真的只是入行的门槛而已。龚成德的团队我进不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只能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发了一条微博,甚至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替你们伸冤。   但我没想到没过多久,恒生医药的人就联系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来这里工作。我想这里至少离他们近一点,所以我同意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什么异常都没有,可是我慢慢发现他们在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工程。   但这时候我已经出不去了,也完全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取得外界的帮助。所幸我是恒生医药用来制衡他们的棋子,他们两方都知道,所以他们也并没有对我下手,只是和我保持距离。   再过一段时间,我听说您也出事了。我以为,十几年前的事情就会这么永远深埋谷底,再也不会被人提起,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开始行动。】   字迹到了这里,开始有些洇墨,隐约有点毛边。   这三年,想必陆娅欣也并不好过。   就连温楚淮这样的性子,在这种地方待几个月,都觉得毛骨悚然,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坚持了三年的。   温楚淮想起了那个最早离世的同门。   也是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生。   就是这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生,在得知自己无法治愈的那天,放弃了生的希望。   她选择把所有的希望都留给这个自己资助的女孩,希望她走出那个山沟沟,走出来看看外面的天。   而她也确实没有看错人。   她走出来了,可也把去世的她当成了自己人生的信仰。   翻开崭新的一页信纸,大概是陆娅欣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就连笔锋也更清晰了些——   【我开始挑拨恒生医药和龚成德之间的关系,但李成仁对他们是真的很信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好像不太相信,可是这种话说的次数多了,李成仁找他们要了几个仓库的钥匙。   拿钥匙的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仓库里面的真实情况。其他仓库,是我们死去的伙伴,而一号仓库,不知道那次您有没有看清楚,那里面全都是畸形的克隆人,克隆的原身,是您。   他们的克隆技术远远没有达到他们想要达到的水平。那天,听他们的聊天,他们的本意是看中了您的基因,觉得您耐药性强、求生意志也很强,是个很好的用来做实验体的苗子。但培育出来的克隆人并不符合他们的预期。   很多只停留在胚胎阶段,能出生的,也几乎都是刚出生几个月就去世了,最长寿的一个活了三年。   婴儿是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的,为此,他们又开始研究细胞催化生长,想让那些克隆人尽快长大。也的确是有点效果的,几个月的克隆人,可以长得像四五岁的小孩那么大。   可惜本来就是病态方法培育出来的克隆人,他们的神经像是一根皮筋被强行拉伸,这么一来,全都坏死了,甚至活的时间还不如之前的那一批活的时间长。   也都去世得很痛苦。   那个最大的,据说是存活时间最长的,远看已经有了您的样貌的克隆人,肢体扭曲,一只手上七根手指,一只手上三个拇指,两条腿长短不一,一条粗壮如牛,而另一条只有正常的婴儿手臂那么大。   还有胸口,过度生长的脏器被没有及时张开的肋骨勒出气球一样膨胀的形状,有点类似人死后长期泡在水里形成的巨人观,可能比那种看起来还要更诡异一些。   我形容不出那种可怖程度,我只能说,不光是我,就连李成仁那天都吓得蹦起来。】   字到这里,涂改了几遍。   陆娅欣坐在桌前,窗外是无尽的黑夜,基地里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   夜深了,她不想引人注意,就连那一盏台灯,也是开到最暗的。   整个人被黑暗吞噬,她在黑暗里想起了那天的一切。   李成仁一个大老爷们,也要强作淡定,但身体诚实地往后退了两步,指着那个生死不明的克隆人问龚成德,“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个人怎么是这样?”   陆娅欣听见了他紧张到咽口水的声音,很大一声。   龚成德比李成仁淡定得多,白布重新盖上了那个“人”的脸,“别害怕,李总,一个失败的试验品罢了。”   “什么失败的试验品?他是死是活?!”   “早就死了。”   龚成德不在意地给了那“人”一刀,果然,连血都没流出来。   “那、那你们还不赶紧处理掉,留着干什么?!”   “留着,当然有我的作用。”龚成德拍了拍手。   四周的暗角推出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胚胎,还有很多和那“人”一样的、只是体积更小的、大小不一的躯体,展示在李成仁面前。   李成仁下意识往龚成德身后退了一步。   龚成德桀桀地笑着,“李总,你就不想把温楚淮也收入囊中,为你做事?据我所知,温楚淮死前,他的团队可是想要和长林医药合作的,想必实验也已经有了很大进展。”   李成仁嗓音都跟平时有点不一样,“你、你说温楚淮?你不是这个领域开山鼻祖吗?我们、我们有你就够了,这些怪物你赶快给我弄走……”   “话不是这么说,李总,你难道就不想有个双保险,保证万无一失?”   “那你、那你就算是想要把他请来,又跟这些怪物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傅知越看温楚淮看的那么紧,不把傅知越糊弄过去,怎么把温楚淮弄过来?”   “你把话说明白!”李成仁望着自己周围的那些死尸,声音都破了,“我听消息,温楚淮已经快不行了,你怎么能有办法起死回生?!”   “那这可就离不开李总的助力了。”龚成德冷不丁地拍了拍李成仁的肩,拍得李成仁差点叫出声,才阴恻恻地笑了,“我知道恒生医药也不止我们这一处实验基地,李总是个惜命的人,就连身边也经常跟一个影子,是跟您签了协议,愿意随时能在您生命垂危的时候给您做器官移植救命的人。”   “……你、你怎么知道……”   “有钱人经常玩的金蝉脱壳的把戏而已,”龚成德还是笑,“很巧的是,您的影子,和温楚淮,刚好适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李总不愿意麻烦,那就借您的影子用一用。”   李成仁停了有一两分钟没有出声。   龚成德又说:“当然,据我所知温楚淮这次是因为胃出了问题,或许也用不上您的影子,毕竟现在还没有胃移植成功的病例。但是李总手下人才济济,能紧急调来一个适配的人工胃,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龚成德提了要求,李成仁勉强掌握了主动权,“你说的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有。李总,等这次的药上市了,你就不想继续研究点新的东西?”   “……”   “克隆,还是克隆以后促进细胞加速分裂。现在的人多重视情感价值你不是不知道,就连宠物,他们也愿意花上几万块钱去克隆,如果能给他们克隆出一个他们失去的人呢?这是多大的市场?”   “可是……”李成仁难得在“市场”两个字面前还有心情想其他的。   他艰难地环顾一周,“可是如果克隆出来的是这些……”   “这不重要!所有的技术都是要经过一次次进步的,再说,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和原来的人长得像的东西而已,至于那些失败品,我们大可以直接销毁!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销毁!统统销毁!”   龚成德的嗓音尖利,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又压下来,“李总,你知道温楚淮是个多好的实验体吗?”   以龚成德幽幽的嗓音为背景,那些怪物,被龚成德手下的人用小床推着,把李成仁和陆娅欣围在中间,一步一步缩小了包围圈。   一步一步逼近。   一双双完全没了焦距的死鱼一样的灰白的眼珠子,空洞地朝着李成仁和陆娅欣的方向   龚成德一紧一松,加上面对那些诡异的场景。   饶是李成仁这样的人物,也差点被搞疯了。   更别说陆娅欣。   写到这里的陆娅欣,坐在黑暗中,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那些毫无光亮的眸子。   那些扭曲的、发育畸形的、已经冷柜冻得青白或者被福尔马林浸泡得浮肿的身躯。   都好像在她身后——   不,就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瞧着她写这封信。 第169章 大结局(二)   他们盯着她落笔。   所有的言语化成了一个字——   跑!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找上我,直到后来得知了您去世的消息。您的身体状况,他们知道的或许比您以为他们知道的时间要早。】   陆娅欣想起了那个偶尔会出入李成仁办公室的年轻男孩。   她很少在龚成德的实验基地里看见他,但几乎每一次,他从李成仁那里离开后,李成仁都会把她叫过去,吩咐下一步的任务。   她隐约听见有人说,他姓沈。   至于叫什么,她也不太清楚。   【再在基地里看到您的时候,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但是没过多久,李成仁又把我叫过去,让我接近您,套取您的实验成果,我就知道,您应该是按照龚成德的说法,活过来了。   但是李成仁身边的影子还在,死去的那些克隆人,身上的器官也是没有办法换给您的,所以我猜应该是李成仁从国外给您调过来了人工胃或者是别的什么技术。   这个不是我能够探听到的消息,现在事情应该都已经了结了,希望您赶紧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人工胃和正常的胃毕竟不一样,他们的技术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水平,会不会对您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如果可以的话,您让警方帮您留意留意李成仁的办公室和龚成德的居所,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药。   刚见到您的时候,我就让您快走,那是真心的。可是我不能说太多,因为我身上也有窃听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传到李成仁那边去。如果知道您有了异心,李成仁会立刻同意龚成德的提议,把您作为实验标本,用来继续做实验。   带您去十号仓库,钥匙也是李成仁给我的。我看得出您那时候对我有怀疑,因为我的借口也的确很拙劣,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本想直接带您去一号仓库,我相信您看了一号仓库的那些克隆体,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不给我一号仓库的钥匙。   李成仁说,还不到时候。我那时候就猜,他们应该是想把那个仓库作为一个杀手锏,如果哪天您脱离了他们的控制了,他们就把你带过去,恐吓也好,欺骗也好,让您继续给他卖命。过去的三年,他们对我们的那些同伴都是这么干的。】   行文的思路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的那个句号,画的很用力。   像是小姑娘下定了什么决心。   【至此,之前一直不能跟您说的,我现在也已经说完了。   我知道,我其实挺笨的,做事也不够干脆,在这里三年,除了成了龚成德团队的帮凶,没有任何进展,在您来了之后,也没有帮到您什么。   这场骗局,折腾了好多年,折腾了好多财力,也折腾了好多人的希望。   我对不起同行,民众对于医疗行业的信心会倒塌,这份信任,重建起来真的很难。   对不起民众,他们可能真的以为我们已经取得了进展,我们给了他们希望,又让他们失望。   对不起学校引我入门的老师,入学时候的誓词,是我没有好好遵守。   也对不起我姐姐,她把她治病的钱都给了我,她说女孩子要走出大山,可是我走不到她曾经的位置了。   温医生,您是十一年前那场事故里仅存的一个人,就请您替我帮我姐姐看看龚成德怎么自食恶果。至于我,也要下去告诉我姐姐这个好消息啦,只是我做了这么久的帮凶,希望姐姐不会怪我。   忏悔人:陆娅欣】   那张信纸,皱皱巴巴的,有些水渍的边缘清晰可见。   温楚淮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小姑娘,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三年的隐忍和恐惧都写在这厚厚的几页纸上。   “温医生……温医生?”   旁边警察轻声,唤回了温楚淮的思绪。   “现在看来,这封信和这个案子有关,我们要带回去作为证据。”   他们伸出手,等着温楚淮把那几张纸交到他们手上。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濛濛细雨,那点残阳都被乌云遮盖了。   傅知越脱下外套,罩在温楚淮头上,顺手轻轻拽住了温楚淮手里的信纸,“哥,给他们吧。”   温楚淮没有抗拒。   雨丝落在那几张纸上。   温楚淮下意识伸手,“哎……”   “您放心,”警察察觉到了他的在意,用手把信纸表面的水抹干净了,“这信我们肯定保存好,等案子结束以后,我们看看能不能还给您。”   不远处的苍山,在夜幕和细雨中,是一个巨大的坟冢。   埋葬了那些初始的雄心壮志,和结尾的丧心病狂。   那座实验基地黑洞洞的,没有一盏灯。   或许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结上蛛网。   再过一阵,铁锈会侵蚀这个怪物。   再到最后,有人路过,会对这个满目疮痍的怪物避之不及。   相反的方向,警车和傅知越的迈巴赫,车灯亮着,照亮了崎岖的山路。   温楚淮跟在警察后面下了山,傅知越没有说话,静静地跟在温楚淮身边,撑在温楚淮头顶的外套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那行,我们就先走了,傅律师,你送温医生去医院检查检查,龚成德下手挺狠的,别有什么后遗症。”   “好。”   傅知越点头应下,目送他们又从警车里拿了手电筒,重返山上的实验基地搜集证据,一束束灯光贯穿漆黑的雨夜,偶尔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温楚淮没急着上车,傅知越就站在他身边陪着。   良久,傅知越问:“哥,你和我妈当年……就是在这里做的治疗吗?”   “……嗯。”   只是没想到,这个实验基地幕后,还是和龚成德有关系。   温楚淮望着那个人去楼空的空壳子,黑暗中,傅知越看不见他的表情。   或许在懊悔当初怎么就病急乱投医,怎么就自己把自己送进虎口。   傅知越垂下眼帘,撑着外套的一边手臂也放下了。   胸膛经过这二十多天看守所的日子,已经消瘦了许多,但足够给温楚淮遮风挡雨。   傅知越把他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发顶,“没事了,哥,都过去了。”   上了车,傅知越熟练地倒车、掉头,迈巴赫在雨幕中流转着警车车灯反射过来的暗光。   离开前,温楚淮看了那山上的实验室最后一眼。   过去十一年的纠葛,到这一刻,终于划上了句号。   回去的路上,温楚淮接到姜修远他们的电话。   “老师,如果龚成德发现的Ω75确定不是靶点,那我们之前实验多次得出来的不知名物质,有没有可能才是真正的靶点?!” 第170章 大结局(终)   迈巴赫径直驶进了附属医院的大门。   白子萱他们跺着脚搓着手,等在门口,看见傅知越的车进来就围上来,等温楚淮下车,看见温楚淮额角的伤口,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   “先去处理先去处理……”   “急诊外科的老师!我们老师受伤了!!”   “让一让让一让!”   温楚淮顾不得跟他们打岔,一把拽住了姜修远的手腕,“你刚刚说的,有没有最新的实验验证?!带我去看看!”   ……   两年后,北城墓园。   细雪纷纷扬扬,墓园里,这个时候来拜祭的人并不多。   五年过去,墓园石板路的路面,比五年前磨的更平整黧黑了些。   薄雾中有人掌一把黑伞,伞面很大,伞下不再是形单影只。   墓碑上,照片依旧洁净,照片里的沈曼柔笑靥如花。   “妈,我们俩来看你了。”   傅知越撑着伞,把手中的向日葵靠在碑上。   “我们准备去云市了,楚淮做了全身检查,他现在的胃是人工胃,余生都得好好养着。北城环境没有云市好,工作压力也太大,我们以后可能就长居云市了。以后可能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能来看您,您要是舍不得我们,待会就跟我们一起走。”   “您可真行,什么话都不让他跟我说,我们俩硬生生误会了这么多年。”   傅知越提到这茬,还是心有戚戚,下意识抓住了身边温楚淮的手。   “我知道是我太毛躁,您不放心,所以才瞒着不跟我说。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傅知越弯腰,手机打开新闻直播,放在沈曼柔的墓碑旁边,主持人沉稳的播音腔散在雨幕里——   “近日,原医学家龚成德涉嫌故意杀人罪、诈骗罪等多项罪名案件二审在北城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开庭审理。本案由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一审认定龚成德、李成仁为主犯,犯罪情节极其恶劣,后果及其严重,依法判处龚成德、李成仁死刑立即执行,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余人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十五年有期徒刑、十三年有期徒刑不等。”   “判决作出后,龚成德、李成仁不服,向北城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北城市高级人民法院今日做出终审判决,一审法院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应予维持。综上,驳回上诉人龚成德、李成仁上诉请求,维持原判。”   “龚成德、李成仁死刑立即执行,并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违法所得。”   镜头一转,从庄严的审判席转到被告席上,昔日光鲜亮丽,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的人,如今沦为阶下囚。   手铐、脚镣,过去价值不菲的西装换成了洗得发白的宽带背心。   龚成德已经没了两年前的疯癫,戴着手铐的手被桌上的铐子又铐了一层,法警拿东西给他签字捺印的时候,手都活动得很困难。   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旁听席有龚成德和李成仁的家属喊叫,听不清喊的是什么,被法官敲着法槌呵斥注意法庭纪律。   这是第一次,对于这么大年纪的人被处以极刑,一般情况下,年过七十五的人,是不会轻易判处死立执的。   就连死缓也很慎重。   新闻最后,是龚成德麻木的一张脸。   而下一条新闻一改肃穆沉重的气氛,就连屏幕的颜色也好像亮了几分——   “昨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纹紊乱症科研团队向外界宣布了其重要进展。其推翻了龚成德团队坚持的Ω75作为该病靶点的论断,提出该病症的诱因是另一项物质在颅脑内的合成。”   镜头一转,姜修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们知道,因为龚成德的案件,导致目前质疑我们的声音很多。但我们开放实验室,欢迎同行随时莅临指导,也欢迎患者、家属以及有兴趣的人现场参加我们的活动。”   ……   傅知越把手机拿起来,擦干净屏幕上落的雪片。   温楚淮对沈曼柔汇报:“之前我们就多次合成出了这种物质,但是当时一心只想提取龚成德所说的靶点,所以忽略了它。”   “现在证实龚成德的方向是错的,我们又经过了两年实验,基本可以确定靶点了。”   他又想起当年,沈曼柔对他说——   【如果能熬过这一关,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温楚淮仰头,从伞檐望着灰蓝色的天。   他想,如果沈曼柔在天有灵,能看到,他没辜负她的期待。   他给了当年的他们一个公道。   他还养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首席律师。   走在离开的青石板路上,傅知越问:“哥,你就这样,不署名,就离开了?”   温楚淮看着路,“嗯。”   “那是你这么多年的心血,现在好不容易开花结果了,你就这么放弃……”   “可它已经开花结果了,不是吗?”   “……”   温楚淮也停下脚步,望着落后半步的傅知越。   那双凤眸里满是不解。   温楚淮笑了笑,“我毕竟是跟龚成德有过牵扯的人。”   龚成德、脑纹紊乱症、学术造假、诈骗。   这四个词,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几乎绑定在一起   龚成德死立执,让原本就紧绷的医患关系危如累卵。   温楚淮不希望自己和龚成德的那点关系,让他们这么多人努力的成果,成为被大众怀疑的对象。   也不希望因为这份怀疑,后续新药上市受阻,延误了患者的病情。   所以他没有署名,对外称“附属医院科研团队”,需要出面的,就由姜修远来。   所幸姜修远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隐约有了领头人的样子。   温楚淮想的,傅知越也想得明白。   大抵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望着温楚淮,眸色深深。   他身后,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是暴风雪后的云开雨霁。   “走了,”温楚淮伸出手,桃花眸子弯成了上弦月,“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