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卜勒定律》作者:电子熊   文案:   自闭症天才钢琴家哥哥攻×兄控不自知的健气弟弟受   年上差5岁   方知锐×林西图   *   林西图小时候恨极了方知锐,恨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谁也不理,谁也不看,天天躲在房间里抱着那只丑不拉几的毛绒小狗拼拼图。   全世界只有拼图和琴谱能让他有点反应。   明明比他大了5岁,林西图却要天天跟在他哥屁股后面看着他,连去同学家玩游戏机的次数都少了!   -   再大一点,林西图他哥会讲话了,可还是冰冰冷冷的,不会笑,冷着脸给林西图弹《月光》,抱着林西图和毛绒小狗睡觉。   林西图中考完那年,等着他哥来接他回家,等来的却是方知锐出国治疗的消息,从此杳无音信。   -   六年后方知锐以国内最年轻有为的钢琴家之一的身份回国,登上音乐家的富豪榜榜首,却被红着眼的弟弟堵在剧院的洗手间里。   再后来林西图成了方知锐的毛绒小狗,不能离开,不许背叛,永远爱,永远陪伴。   *   一闪一闪亮晶晶   好像你的身体   藏在众多孤星之中   还是找得到你   挂在天上放光明   反射我的孤寂   提醒我   我也只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孙燕姿 《克卜勒》   标签:年上 自闭症攻 健气受 破镜重圆 酸甜 HE 第1章 像只被抛弃的家犬   “Asperger syndrome,简称AS,翻译为阿斯伯格综合征,是一种泛自闭障碍,被诊断为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儿童,必定会具有社交困难、语言沟通困难、固执和狭窄兴趣三种症状……”   深秋的午后比前段时间回温不少,阳光下暖意融融。不知道是谁开了热空调,七八十个学生挤在阶梯教室里,被暖气闷得昏昏欲睡。   秦瀚宇一边盯着窗上的水雾,一边碾着嘴角的死皮发呆,神游间忽然听到周围的人开始哗啦啦翻书,立马回过神。   “老规矩,下课前找个同学提问,不然我看你们都要睡着了,现在我开始随机抽人……”   秦瀚宇猛地清醒了,抬起头看见讲台边的老教授正拿着名单册翻动。   这门叫《人与社会心理解密》的公开选修课据说是全校最好混学分的几门选修课之一,秦瀚宇真是信了那些学长的鬼话,上了半个学期,老教授堂堂课都点名也就算了,还要在下课前抽人回答问题,答不上来的人通通要扣平时分。   别叫我,别叫我。   他手还没掀开课本,就听到老教授喊:“林西图。”   “林西图?”   “学号后四位2236这个,名字我没叫错吧?人来了没有?”   林西图戴着卫衣兜帽,埋在胳膊里睡得昏天暗地,根本没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秦瀚宇额头起了一层汗,手伸到发小牛仔裤的破洞里狠狠拧了一把。   “林西图!”   林西图被掐醒了,“哐当”一声站起来,睡眼朦胧间发现教室里的人都在往自己的方向看。他还没来得及问秦瀚宇什么情况,前面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   “就是你啊,刚睡醒?刚刚叫了你几遍了都不站起来,梦到什么了?”   林西图顶着一额头红印,尴尬地冲教授笑了笑,用余光狠狠瞪了秦瀚宇一眼。   秦瀚宇:“……”   “我问你,临床上常用来评估阿斯伯格综合征的量表是什么?”   底下翻动课本的声音更响了。   秦瀚宇看林西图双眼迷蒙无神,直呼完蛋,拿出手机偷偷在桌子底下搜,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听见林西图慢吞吞道:“……ADOS和ADI-R。”   “……”   老教授拉下眼镜仔细看了看林西图和他染成橘色的杂毛。   “嗯,不错,前面的课起码听进去了,坐下吧,这次先不扣你平时分。”   下课后林西图和秦瀚宇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一出教学楼,林西图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又张嘴打了个哈欠。   秦瀚宇把视线从他左耳反光的黑色耳钉上挪开。   “哥们昨天回去不会自己偷偷卷了吧,我都没在书上找到那个什么ADOS,你咋知道的?”   “你忘了我大一开始就去参加那个特殊儿童帮扶社团了?”林西图被晒得焉焉的,“常识起码要知道,不然我早被踢出去了。”   说是帮扶社团,其实就是给城北的特殊教育学校免费当长期义工,帮忙带带有自闭症的孩子。林西图去年就一对一结对了一个叫小河的女孩,每个星期都要往学校跑一次,神神秘秘的,秦瀚宇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帮扶什么。   “城北那么远,来回一趟都得两个多小时,又没学分拿,你吃错什么药了当初一定要加那个社团?”   “……你管我。”林西图含含糊糊。   每次都打马虎眼,秦瀚宇皱眉:“该不会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声招呼打断了。   两个人长得俊,个子又高,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   林西图皮肤白,不笑时像一条浑身暖呼呼毛茸茸的金毛巡回犬,笑时嘴边的虎牙半露不露,放在校园表白墙上就是“纯情坏小子”独一无二的象征,秦瀚宇看完那些帖子都觉得有些反胃。   怎么林西图是“纯情坏小子”,他秦瀚宇就只能是“长得像道明寺的花萝卜”,他哪里不够纯情了?   林西图又哪里纯情了?   “瀚宇,晚上去O’CLOCK玩会儿呗。”   秦瀚宇的狐朋狗友眼尖,瞅见他背后的橘毛,喊道:“西图来不来?”   “我晚上要去我妈的大排档帮忙。”林西图摇摇头,“你们玩。”   几个人在教学楼底下闹了一会儿才散,下午没课,林西图也不住寝室,秦瀚宇跟着他往校外走。   A大东校区的大门外正对的就是一个商圈和地铁站,下了课的学生平时没事就爱晃到这里逛。林西图重新戴上兜帽,穿过来来回回的人群,在深秋干燥的空气中吐出一口气,回头瞟见秦瀚宇还跟着自己,纳闷道:“你不回寝室?”   秦瀚宇冲他挤眉弄眼:“好久没尝过阿姨的手艺了。”   意思是要跟他回大排档。   “你歇了吧,我妈炒菜用的都是‘地沟油’,你这吃佛跳墙养出来的金胃还是少折腾比较好。”   上次秦瀚宇带了一桌朋友来大排档喝啤酒,点了份鸡公煲和辣炒鱿鱼,和人吹了两瓶就突发急性肠胃炎被送进医院急诊了,从大排档一路吐到医院门口,林西图被他吓得不轻。   秦瀚宇虽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但家世和如今的林西图天差地别,他是城西秦家的小少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林西图就得被铐去秦家被小鞭子抽打。   两人正说着,忽然被前方聚集起来的人堆绊住了脚步。   商圈的名字叫星悦汇,A座是最大的主楼,曲型外墙被一块电子屏和三块竖型的纸幕海报一分为二。   其中一张海报下聚集的人最多,都在举着手机拍照。   林西图还以为是什么明星的代言广告牌,刚想穿过去时,却被余光里的男人占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准确地来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巨大的暗调海报中,男人穿着高定燕尾服,正面向底下的观众弹奏钢琴。   头顶的银白灯光吝啬,只聚集在他一人身上,流淌过每一寸笔挺宽阔的脊背,直至在钢琴边留下星星点点的鎏银,恍若银河从弹奏者的指尖垂落。   这张海报的构图精妙,弱化了观众的存在,只凸显男人一人。   音乐家在表演时或多或少都是高傲如扬颈天鹅,或是沉醉在高亢的迷梦中无法自拔,图上的人却是安静、孑然的,像隔了层迷雾般无法触及。   见林西图怔怔地盯着海报看,秦瀚宇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地“哦”了一声。   海报最左侧用斯宾塞体写了一串花式英文,林西图分辨了好久才认出那是什么意思。   “Manlord’s Garden……”   “《曼洛德的花园》。”秦瀚宇说,“最近特别出圈的钢琴曲,作曲家听说是那个近几年一直占据国内音乐家富豪榜榜首的华裔钢琴家,而且这几天刚好要回国开第一场个人演奏会。《曼洛德的花园》就是他五年前的原创钢琴曲,我爸说有中东的富豪想花百万美金买断这首钢琴曲,那个钢琴家还不同意。”   “这人还挺神秘的,对外只用CX330这个艺名,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弹钢琴的时候还要戴面具。不过他的场在国外都是邀请制,票根本抢不到。”   秦瀚宇的话林西图只听进去了一半。   要是错觉就好了,不然他怎么会感觉海报上男人的背影这么熟悉,就像他那个已经失去音讯很久了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林西图问。   “我姐不是学古典乐的嘛,最近她天天都在跟我念叨这个人,恨不得放下身段去当他站姐,抢到两张票拍了十个朋友圈的照,我现在连他爱穿什么牌子的西装都知道。”   “你觉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   林西图回过头去看秦瀚宇,对方呆愣地回望过来:“怎么了,长得像谁,柴可夫斯基?”   “……大哥哥,我们之间的对话可不可以有营养一点。”   林西图翻了个白眼,最后瞄了眼海报下方演奏会的地址后就绕过人群继续往前走。   “你不拍张照再走?”   “拍下来发朋友圈说在他身上看到了柴可夫斯基的七生七世吗?”   秦瀚宇:“……”   秦瀚宇:“你神经病,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中心剧院音乐厅三楼。林西图琢磨着这个地址,又问:“这个音乐会的票还能搞到吗?”   秦瀚宇狐疑地看过来:“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这是CX330的个人独奏会,抢票的时候都设置门槛的,我姐也是靠人脉才拿得到,票务都拿不到。”   林西图想也是没可能了,只好搪塞道:“我以前不也学过一段时间钢琴,想培养一下情操怎么了,人穷贵在志大,也许我就是下一个舒伯特,中东的富豪可能会拿几千万美金来买我的作品。”   “那你还是去重生吧。”   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回去的路上林西图却总是想起那个男人的背影,随之而来的就是记忆中方知锐那张冷漠的脸。   只要一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林西图就好像变回了那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吃了罐带苦味的糖,却只能生生咽下去,在原地徘徊打转。   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林西图靠在椅背上,盯着对面黢黑的隧道,烦躁地揉了把脸。   这么多年过去,林西图才发现,他和方知锐之间或许连兄弟都谈不上,方知锐没了他或许也能过得很好,而只有他还会巴巴地留在原地,像只被抛弃的家犬。   所以他哥当年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第2章 又想你哥哥了?   回到家刚好临近饭点,林西图脱掉鞋环视了一圈,没发现林沐菡。   “妈——”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大概已经去大排档忙了。   林西图将桌子上吃到一半的柑橘皮收进垃圾桶里,看了眼冰箱,对里面绿油油的青菜毫无食欲,只拿了一桶泡面回房间。   他和林沐菡生活在城南旧小区一间刚好90平的房子里,虽然不算富裕,但起码过得凑合,只不过初中时和方裴胜离婚后,她妈的愿望算是过五十年都实现不了了。   西图西图,中间加个“雅”字就是西雅图,他妈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在西雅图的普吉特海湾边买一套海景房,最好能有个天台泳池,坐拥金发碧眼的男模无数。   但现在除了旧小区后面有条河,目前的进度跟这个梦想一点都不沾边。   林西图回到自己房间泡上泡面,登上“梦九州”的账号。   “梦九州”是前两年上市的一款古风江湖RPG游戏,以架空的朝代为背景。玩家可以扮演六个江湖派别里的一种,在地图上自由探索,钓鱼抓灵宠,打PVP或者PVE,甚至建设家园。   林西图的身份是万徽山的一名剑客,他对打副本和论剑没什么兴趣,每次上线都只在各个地图里游荡探索,找NPC聊天。   秦瀚宇只喜欢全是猫娘的二次元游戏,不屑与他为伍,林西图也不爱在聊天频道里加好友,列表里两年来孤零零地只躺了一个人的名字。   对方的ID叫“C的二次方”,跟他的外观一样无趣,像是系统随机生成的。游戏开始前每个玩家都有捏脸的机会,对方角色的脸却长得平平无奇,一直穿着一身黑衣,身份是璇玑阁的琴者。   二次方是林西图在探索万徽山时机缘巧合下加到的,初遇时琴客拿了一把古琴弹曲子,弹的好像还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然而二次方态度高冷,每次林西图叽里咕噜把生活里的事全向他倒出来时,对方最多简短地点评两句,大多数时间两人都在一起探索地图,没事的时候二次方就拿出背上的古琴,弹几首林西图听不懂的曲子。   只不过对方不经常上线——林西图打开好友列表看到那个灰色的头像,二次方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登游戏了。   打开聊天记录,里面基本上全是林西图的吐槽,对方有时应有时不应,还坚持不开麦,神神秘秘的,林西图也不甚在意,他的角色号两袖清风,一个子儿都没充进去过,总不可能是为了骗他的装备来的。   潦草打完一个副本,林西图开宝箱捡了一堆破铜烂铁,兴趣缺缺地下线,换了套衣服出门,准备往林沐菡的大排档赶。   从晚上六点开始就是林品大排档开业的时间了,店铺位置不错,在一条老商业街上,城南开始改造后商业街的人流量渐渐多了起来,都是附近的学生和刚下班的打工人。   小心绕过地上的酒瓶和餐巾纸,林西图远远看见林沐菡正在冰柜里捞菜。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饭吃过没有?”林沐菡问。   “吃了。”   林西图脱掉外套,只剩下一件T恤,围上围裙。   林沐菡长了一张极有风韵的脸,细眉凤眼红唇,印在老照片里就像民国时上海滩的女星,四十多岁了仍不见多少老态,做事也风风火火,和前夫离婚后凭自己的力量在城南开了家大排档,收入还算不错。   “周五人多,估计又要凌晨才能关门了。”林沐菡麻利地从冰桶里捞起几只生蚝,“今天后厨来人了,你去帮忙传菜就好,地上的酒瓶、垃圾也收一下。”   林西图应了一声,走去外面上菜。   城南当地的熟客都认识林西图,打了几个招呼。   “西图放假了?要不要来叔叔这里吹两瓶?上次你把文叔叔放倒了,他不服气得很。”   林西图从几个醉鬼脚边捡起啤酒罐,“今天忙,下次陪你们喝。”   八点才是大排档最忙碌的时候,店外又加了几张塑料桌椅,林西图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被秋天的凉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抬头,他才发现今晚商业街不同寻常。   远处灯火通明,城南最大的老饭店摘馐楼开了三楼的大包厢,廊檐下多挂了几个琉璃灯笼,仿古式酒楼的红漆木栏被灯光照得渡了层金边。   楼底下停了不少辆黑色的豪车,有安保和车童等在旁边,二楼走廊上的侍从匆忙,手里个个端的都是硬菜。   虽然隔了整整一条街,但那边的动静不小,吸引了大排档里不少人往外望。   几个背着乐器盒的大学生也在窃窃私语,林西图就在他们身后那桌收拾碗筷,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院里有个研究生学姐拿到CX330独奏会的票了,给钢琴专业的那些人嫉妒得脸都是扭曲的。”   “明天开独奏会,那CX330这几天是不是都在A市?我啥时候才能见到真人啊,去年他在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的独奏会视频我都快盘包浆了……你们说明天他弹钢琴时是不是也会戴着面具?”   “大神的路数都是这么剑走偏锋的,说不定皮下其实长得不帅。”   “不可能,我副业给人看面相,我看他眼睛就知道了,绝对是帅哥。”   “摘馐楼动静那么大,不会是CX330在那边吃饭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林西图忍不住又向摘馐楼的方向看去,谈话间楼下的豪车都已经被车童开走了,只剩下簇拥在门口的保安。   不对外公开自己的名字,上台弹钢琴时还要戴面具,哪个钢琴家像他这么神秘?   林西图漫不经心地想,有音乐天赋的人似乎智商都会比寻常人高不少,行动举止也会更特立独行,过去那些有名的钢琴家没有哪个不被称为“怪胎”,就像方知锐一样。   一想起方知锐,林西图的心脏就细细密密地泛起针刺般的疼来,连带着左耳上那只黑色耳钉也开始发烫。   这么多年过去,方知锐在高中时的脸已经渐渐模糊了,只有看到那些林西图自己偷拍下来的照片时,他才能重新回忆起少年冰冷但俊美的容颜。   当年方知锐出国后不久林沐菡就带着林西图离开了方家,她不知道的是,搬家之后,她儿子不仅拿走了别墅里所有关于方知锐的照片,连继兄的那只旧毛绒小狗玩具也偷拿回来了。   临近凌晨两点,商业街逐渐冷清下来,醉鬼搭着肩三三两两离去,塑料桌上到处是没喝完的啤酒,林西图和林沐菡一起把外面的桌子叠起来收好。   拉上闸门后,林西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不你周一到周四上课的时候就别来了,晚上弄到这么晚,早上还要上早八,对你身体不好,白天上课没少睡觉吧?”   林沐菡哗啦啦地甩着手里的钥匙。   “你妈我现在是最能干的时候,咱们也没穷到要拿命去赚钱的程度,你安心读你的书,周末再来帮帮忙。”   林西图盯着帆布鞋上的鞋带发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妈,你还记得方知锐吗?”   林沐菡锁门的动作一顿:“你哥我怎么会不记得,虽然咱们和方裴胜没关系了,但方知锐当时我也是真心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他不是一直在国外发展么,听说走的还是他爸的老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咋了,又想你哥哥了?”   听到最后一句,林西图脸色泛起一层薄红,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   “哎哟你这孩子,性子这么拧巴做什么,想就是想了……”   林西图还想再辩解两句,手机贴在裤袋里震动了两下,是秦瀚宇发了条微信过来。   【秦瀚宇:[图片]】   【秦瀚宇:怎么样?哥拿到手了,要不要去看?[得意]】   图片上是两封牛皮纸信封,外壳附有风信子的邮戳和火漆。   一封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是一张银色的硬质卡,没有被邀请者的署名,也没有编号,只有“Manlord’s Garden”的烫金英文,卡底在灯光下反射出鲜花的银纹轮廓,看上去非常精致。   林西图一怔,点开图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是CX330独奏会的邀请函。   【Westu:[赞扬][赞扬][赞扬]】   【Westu:你怎么拿到的?】 第3章 曼洛德的花园   “你的意思是你姐拍婚纱照的日程提前到了后天,所以她提前飞去马尔代夫了?”   林西图拉下鸭舌帽的帽檐,跟着秦瀚宇往中心剧院的方向走。   剧院门口的阵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夸张,剧院外也摆放了独奏会的海报,不少记者拿着摄像机堵在门口,安保忙得焦头烂额。   “男方家里喜欢看黄道吉日,后天马尔代夫27,风力二级,多云转晴,农历十一月十五,还是下元节,天时地利人和。”秦瀚宇说。   “但是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姐要结婚?”   “我没跟你说过?”秦瀚宇傻眼了,“她是闪婚,速度是比较快。”   林西图:“……”   “你妈也太着急了。”   小时候林西图经常跑去秦瀚宇家打游戏,他姐姐秦如令跟他们相差不过三四岁,但身材高挑,脸也长得成熟漂亮,不开口的时候能骗过老师去给秦瀚宇开家长会。   秦如令从九岁开始学习拉大提琴,穿一身粉色长裙坐在后院里拉琴的时候仙气飘飘,能惹得周围别墅区里的小孩都屁颠屁颠地过来看。   因为家里没人,林沐菡总是会要求林西图自己出去时也把方知锐带上,当时他正在小学生叛逆期,一进屋就和秦瀚宇打游戏打得打得天昏地暗。   打上头了差点忘记自己还带了个哥哥。   偶尔下楼休息时,林西图就看到方知锐哪儿都没去,搬了张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院门口,望着秦如令拉琴。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怎么都不是个滋味儿。   恰巧秦瀚宇也想起这事:“说起来当初你哥还是妥协了继续学钢琴,不会是受我姐的影响吧?这么一想他俩……”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西图阴恻恻投来的眼刀止住了。   音乐厅在剧院的三楼后侧,中间还要穿过一个玻璃花房。走到这里两人遇到了许多同是参加独奏会的听众。   男士穿得体的西装,女士则画了精致的浓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谈吐和身姿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秦瀚宇看了一眼林西图身上的卫衣,又看了看自己。   “我们是不是穿得太随便了,这不符合作为一个听众高大气派的身份。”   “来不及了。”林西图扯着他就走,“等你什么时候把G谱表和F谱表分清楚了再换也不迟。”   他们踩着点入座,舞台底下已经座无虚席。   厚重的法莱绒幕布旁是被漆成金色的罗马柱,穹顶上垂落下的流苏光斑婆娑,仿金色大厅的布局令人置身灿烂的迷梦中。   林西图在心里默默感叹,一进来就能闻到金钱在燃烧的味道。   入场后没过几分钟,厅内的灯光全部熄灭,观众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向舞台。   幕布还未拉开,先有清润的琴音从里面传出。   秦瀚宇拿到曲目表,悄悄对林西图说:“前半场都是CX330的原创曲,后半场是翻弹,第一首就是《曼洛德的花园》。”   伶仃的清调音阶扯动幕布,曼洛德的花园自台上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手中迎来夜晚,说是古典流派,可那曲律却并厚重,每一次按下琴键的声音都轻盈、灵活,却又冷若冰霜。   台上逐渐明亮的银色灯光下,曼洛德的花园在愈发急促的E小调中被朦胧的细雨包围。   脱离了浪漫派的婉转鸣音,男人指尖的琴音和意象都被蒙上了克莱因蓝色的忧郁。   直至雨水从河中睡莲的瓣尖滴落,E小调承转为G小调,最后音阶再次升高,缓慢、空灵地流淌于大厅的每个角落,如月光跃迁跳动。   花园的雨停了。   钢琴后的男人身姿如海报上那样高大笔挺,精心裁制的西装将一名男性的躯体包裹出优雅、成熟的线条。   他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专心于不断起伏的琴键上,修长的手指跃动其间,每一次因为音乐而鼓动的青筋都是赏心悦目的藏品。   一曲之间男人只偶尔会将余光分给底下的观众,他没有看到林西图,林西图却捕捉到了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极黑极深的瞳孔,和那些音阶一样冰冷,却又带着异样的蛊惑人心的色彩,宛如黑色深渊般要将人吸入。   一时间钢琴的声音都如潮水般慢慢远去了,林西图僵硬地坐着,手脚冰冷,最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双特别的眼睛,在过去蒙尘发旧的日夜里他曾和这双眼对视过无数次,努力想要探寻心理医生口中说的,对方能看到的与普通人不同的世界。   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个陷阱,将林西图的少年时期搅得一团糟。   方知锐,台上的人就是方知锐。   《曼洛德的花园》曲目结束后台下响起了持续时间极长的掌声。秦瀚宇抓紧时间,刚想给秦如令发一句“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微信过去,余光里却看见林西图红着眼一动不动。   “我草,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秦瀚宇吓了一跳,低声问,“没事吧你,这曲子威慑力这么大?你是……你是听哭了?”   林西图压下心口那团酸涩的郁气,抹了把脸,闷声道:“没事。”   “你要身体不舒服就跟我说啊,别听一半哭昏了。”   “……你听你的。”   但接下来的时间林西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琴音都裹了泡沫,变得模糊起来,视线中只剩下了坐在聚光灯下的男人。   别的钢琴家弹奏时都会用到肩背和手臂的力量,方知锐却只用手和手腕的力量,所以他永远能在琴凳上坐得像青竹一样笔直。   方裴胜是个老派的古典流派钢琴家,热衷于李斯特的花指弹法,他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到半分。   介于法国流派和浪漫流派之间的弹法,更像是自创了别具一格的风格,每一首曲子都像一幅冷色调的莫奈《睡莲》,难怪会风声大噪。   林西图知道方知锐弹琴时还有一个改不了的习惯,不管弹什么都会在末尾摸一下C2的琴键,直到现在也没有改。   直到最后一个C2音落下,整场独奏会结束,CX330从钢琴边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微微鞠躬后便迈开步子下台。   林西图也忍不住从掌声中站起来往外走。   “哎,西图,你去哪儿啊?”   “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你先走吧。”   一路穿过音乐厅外的楼梯回廊,林西图直奔后台。   给表演人员用的休息室外站着两个安保,人高马大,腰侧甚至带了配枪,不像是剧院自己的保安,倒像是私人雇佣来的。   见到林西图,安保习以为常地指了指角落:“不好意思,这里不让进去,有什么要送的东西就放在墙那边吧。”   林西图顺着看过去,墙角已经堆满了各种鲜花,全是粉丝送的。   他冷静下来,对安保露出一个笑:“我已经是CX老师五年的粉丝了,请问找他签个名可以吗,就签在衣服上也行。”   或许他这个笑太灿烂,安保的声音卡了一瞬。   “这个不行,我们有规定,CX老师私下不提供签名。”   林西图在心底暗骂一声,正准备换个借口时,忽然看到一位穿风衣的高大女人拿着手机从休息室里走出来,问外面的工作人员:“看到CX老师了吗?季先生的电话找他。”   “CX老师好像去楼上的卫生间洗脸了。”   “等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小李,小杨,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开放员工休息室,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挡一下前门的记者,我们从后门走。”   安保应了一声,回过头却发现刚才的橘发青年不见了。   林西图小跑着穿过走廊,从另一边的楼梯上到4楼,很快就看到了卫生间。   洗手池被独立设置在里间,林西图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本想深呼吸几口气冷静一下,但一想到方知锐就在里面,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几股跳跃的线将思维分割成了碎片。   他连开口的第一句说什么都没想好。   迎着隐约的水声,林西图推开门,看到了在洗手池边正弯腰往脸上泼水的男人。   听到声响,男人直起腰,四目相对。   没了面具的遮盖,方知锐成年后的面孔完完整整地倒映在林西图忽地泛红的眼中。   记忆中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已经被岁月打磨成更加成熟俊美的棱角,鼻挺唇薄,本是冷情的长相,却又被那双极黑极深邃的双眼中和成一种温情的假象。   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水珠从面庞的轮廓滑下,最后在喉结的红痣上戛然而止。   林西图盯着那滴水珠,脑中忽然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沾血的耳钉枪、昏暗的观影室、逆光站在楼梯上俯瞰的少年……方知锐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皮囊,这是林西图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这副皮囊迷惑了很多人,却不知道底下藏了怎样的深渊。   方知锐慢慢地撑在洗手台上,只看了林西图一眼就继续洗脸。   水龙头下的水柱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冻得他的指关节泛红。   昂贵的高定西装被随意用来擦拭下颌的水珠,再抬起头时方知锐发现林西图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长大了,但还是像只只会摇尾巴的小狗。   方知锐这么想着,走到林西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让开。” 第4章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鼻息间尽是方知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男士香水里掺杂着冰凉的水味,连吐息都是冰冷的。   不知怎的,一闻到这个味道,林西图的心尖就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每一寸心壁都在往外冒着酸涩的泡泡。   他恨死了方知锐,恨他给自己的青春期编制了一个迷离的梦,却又不告而别,到最后连兄弟都做不成。   是了,他们是兄弟,凭什么方知锐能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眼见林西图的眼眶又红了一圈,鼻尖也通红,却还是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   真可怜,方知锐无动于衷地想。   六年过去,他的社交障碍与少年时期相比已经进步太多,如今连在酒宴上也能披着和善的皮囊跟人周旋一番,可他偏不想在这个时候放过自己这个弟弟。   于是方知锐绕过林西图就要往外走,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衣袖忽然被一双手拽住了。   “哥哥。”林西图抬起头看向方知锐,哑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方知锐脚步一顿,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橘发下左耳上的黑色耳钉惹眼,在灯光中熠熠生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回这句话,转身继续走了出去。   彭悦然在员工休息室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方知锐,对方身上散发出冰冷的水汽,连额发也是湿漉漉的,她只瞄了一眼就知道对方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几年方知锐的前史病情只有作为经纪人的彭悦然知道,还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除了安排行程和演出事宜,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方知锐更换不同的心理医生,方知锐有时去有时不去,全凭心情。   但这么多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始终改变不了方知锐坐上琴凳时矛盾的人格,他是个公认的天才,却厌恶自己的天赋。   “方老师,刚才季先生来了两通电话,我都没接。”彭悦然将手机递给方知锐,低声道。   这时她口中的“季先生”又打来一通电话,来电显示“季时”。   看到这个名字,方知锐眉峰紧皱,他随手挂掉电话,从助手手里接过毛巾擦拭额间的湿发。   “不接吗?”   “放着吧,等会儿我会回的。”   彭悦然思忖一会儿,发现今天方知锐演出完后的心情似乎并不是那么恶劣。   “墙角这些都是你的粉丝送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方知锐闻言瞥了一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装鲜花,和花店里摆在展柜里的成品无异,每一朵都散发出浓重的工业香水味儿。   “拿去扔了吧,我说过不需要这些。”   话音刚落,余光却在锦簇花团中看到了一张被揉皱的便签纸,像是随手一放,又或者是哪个不满意他这次独奏会的粉丝写来的恐吓信。   方知锐被勾起一点兴趣,拿起那张便签纸,看到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道:哥哥,你的毛绒小狗还在我这里。没有署名。   彭悦然见方知锐脸上没什么表情,怕上面写的是一些粉丝偏激的话,结果对方只是垂着眼睫仔细地看了很久,随后重新将便签纸揉作一团捏进了手心里。   “走吧。”   秦瀚宇站在仍旧被记者堵满的剧院门口,和鬼鬼祟祟出来的林西图面面相觑。对方眼皮红肿,面无血色,像刚见过有深仇大怨的前任。   “你……你到底怎么了?真去厕所哭了?几首曲子而已,难不成你真是CX330隐藏了十年的真爱粉?”   “不是叫你先走吗?”林西图戴上兜帽和口罩,“洗脸的时候水进眼睛里了,那里面的水漂白剂放得太多。”   秦瀚宇将信将疑:“我觉得这个独奏会真的有些邪乎了,我听《皈依》那首原创曲的时候都出现幻觉了。”   “你出现什么幻觉了?”林西图恹恹地走在前面。   “感觉看到天使了,坂上智代*那种,即将吹响号角对我敞开爱的拥抱。”   “……神经病。”林西图无力跟他辩解,“下周二下午的课不用帮我占座了,我要去义工社团。”   “又要去那个特殊教育学校?那里的小学生周二都不用上课吗?”   林西图瞥他一眼,秦瀚宇立马举手投降,手在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闭嘴。   想起自己帮扶的那个女孩,林西图忍不住叹息一声。   “你知道的,和星学校的规矩特殊,对那些自闭症的孩子来说,只有周二下午才是他们在学校里真正自由的时候。”   秦瀚宇欲言又止,但看到林西图脸色认真,滚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回到家后林西图意外地发现今天林沐菡没有去大排档,女人穿着年轻姑娘才喜欢的毛绒睡裙,正在阳台侍弄花草。   夕阳的余晖勾勒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衰老的淑丽面孔,像艺术家手下精致的玻璃制品。   林西图恍惚了一瞬,他妈的脸到现在在整个城南都是很能打的,他至今都无法相信方裴胜会对着这么一张脸做出出轨的事来。   “回来了?”林沐菡走进来,“今天给员工和咱俩放一天假,忙这么多天,觉都睡不好,累死你老娘我了。”   “厨房的锅里还有乌鸡汤,你先盛碗喝。”   林西图依言端了碗汤出来,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地搅弄。   林沐菡眼尖,发觉林西图的状态不太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哥哥回国了。”林西图闷声说。   林沐菡剪枯叶的手一顿。   “你怎么知道哥哥回来了?”   林西图不说话了。   林沐菡叹了口气,和方裴胜的二婚大概是她人生中做出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单身母亲的困境降低了她的戒心,一不小心就跳进了方裴胜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在那栋欧式别墅的房间里看到那个自闭症男孩时,她就预感自己必定会因为这段婚姻焦头烂额。   但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在那段时间里竟成了唯一允许踏进方知锐房间的人,到最后林西图对方知锐毫无自觉的依赖也像是本末倒置了。   “这么大了还天天赖着你哥哥啊?”   林沐菡继续剪枯叶:“听说国外的医院心理诊疗技术都先进得很,你哥哥那病也不是不能治,现在这么大了也该跟小时候比好很多了。”   “我还挺想见见他的,当年我还是太害怕了,也没尽到多少当妈的本分。你要是有他联系方式,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家里坐坐吧。”   林西图想反驳前半句话,听到后半句后又安静下来。   我哪来他的联系方式?他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   林西图心里冒着酸泡儿,小时候明明还会耍赖抱着他一起睡觉,现在功成身就倒成了一朵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了,谁都碰不得。   晚上不用去大排档,林西图闲得在客厅乱转,到处找家里养的猫。   “锐锐,锐锐……”   “锐锐!”   “妈,猫呢?”   “不知道,刚还在阳台看到了,估计又躲在哪个角落里了,你再找找呗。”   锐锐是一只矮脚黑猫,除非心血来潮求摸,平时都是一副睥睨众生的高冷模样,还爱拿屁股对着别人,在整个林家的地位只手遮天。   林沐菡知道自己儿子宝贝这猫,平时也爱逗猫玩,空了就牵去楼下溜溜。但疫苗都是林西图带去打的,她至今以为猫的名字叫“瑞瑞”。   “锐锐,回房间了……”   黑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瘩里钻出来,蹭到林西图脚边,被抱回了房间。   锐锐还没玩够,不满地“喵”了一声,跳到林西图床上,窝在枕头边的毛绒小狗上不动了。   那只毛绒小狗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毛色发黄,里面的充棉也不太紧实,尾巴处还被人歪歪扭扭地用针线缝过。   “你也喜欢这个毛绒小狗是吧?”林西图把小狗拿起来,锐锐立马直起身子要去抓,“再怎么喜欢又有什么用,当初不带走,现在还不是在我这里。”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   或许是今天和方知锐的见面太过突然,又或许是锐锐趴在他脸上的毛太过温软,林西图倒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又见到了少年时的方知锐。   他没有一个人站在河边发呆,也没有独自坐在后院的角落里看秦如令拉大提琴。   而是就出现在林西图的眼前,穿着柔软的白色衬衫,背对着他坐在钢琴前。   窗户没关紧实,米色的窗帘携了房间里的青柠香,那香气点在方知锐的指尖,又落在林西图的心底,直到心如擂鼓。   少年的背影修长笔挺,发尾柔顺地贴在后颈上,假意温和。   他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清脆单薄的音阶在这个夜晚显得宁静又孤单。   梦太模糊,林西图也快忘了这是在什么视角下看到的方知锐了,或许是在钢琴边、窗边、床边,耳畔听到的总是《月光》的旋律。   这是林西图踏入禁忌的伊甸园的开始,《月光》是他落入方知锐瞳孔深渊中的前奏,此后的许多年,每当他听到这首钢琴曲,总是会无声地战栗。   秦瀚宇笑他是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从小听到大听怕了。林西图却觉得悚然,《月光》是方知锐下的圈套,也是一根套在林西图脖子上的项圈。   早该明白的,很早之前,他就对方知锐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在这首钢琴曲里,被背德的河水沾湿了衣角。   作者有话说:   来了!后面的章节会穿插一些回忆这本的哥哥会比《一只小狗》里的容总还要坏*坂上智代:游戏《CLANNAD》里面的一位大姐姐型女角色 第5章 林西图,站起来   周二下午,林西图准时到达和星特殊教育学校。   偌大的A市只有这么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还是近几年全国开始重视特殊儿童教育后,才由政府拨款建起了这么一所学校,接纳7-12周岁的聋哑、自闭症儿童接受系统性的学习。   相比聋哑儿童,自闭症儿童的收纳和教育更加艰难,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民工子弟的孩子,也有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平日里没人照料,学校里的老师人手不足,校方只能和大学合作,请志愿者来陪护这里的孩子。   林西图大学里的爱心义工社团帮扶的就是一群自闭症孤儿。   社团里的其他社员已经早早地等在学校门口了,平日一直和林西图搭档的学姐远远对他招了招手,林西图这才注意到门口拉了一条横幅。   ——欢迎各位天使基金会成员莅临我校指导!   “今天什么情况?”他走过去问。   学姐摇摇头,朝前方停车场里的几辆豪车抬了抬下巴。   “听说和星建成之后,有几个富豪和慈善家在学校里建立了个人基金会,相当于赞助了整所学校的开销,操场和图书馆也是他们捐的,今天不巧撞上日子了,估计是来学校视察的吧。”   所幸校门口安安静静,并没有聚集什么记者,也没有一群领导领着富豪到处视察,后面跟着摄像机装模做样录像的夸张景象。   林西图向来对这些所谓的“赞助”没什么好感,虽然钱确实是花在了学校上,但大多数人是利用特殊的孩子扩大自己的声誉罢了。   “那今天……”   “还是在老地方,如果有人要过来拍孩子们也没办法,我们做不了主,会有老师在旁边看着的。”   周二下午是学校里自闭症儿童唯一自由的时间,为了孩子的安全,周六周日除了住在本市的孩子能被家长接送回家,其他人都要待在宿舍或者集中在教室里活动。   但毕竟自闭症儿童是学校里最特殊的人群,也是一颗定时炸弹,无法流畅地沟通也无法正常社交,所谓的“自由”也不过是由义工和老师领到随机的地点进行固定的活动而已,还要时刻让孩子们都暴露在监控下。   这次轮到的是图书馆的阅览室,林西图记得自己帮扶的那个孩子最喜欢这个地方。   图书馆有三层,每一层都被建得宽敞明亮,从儿童绘本收录到《时间简史》,每一本书都是五成新以上的,确实是花了大血本。   二楼的阅览室足足有三个教室那么大,林西图轻轻推开门,看到了三三两两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小孩。   该怎么去形容这些孩子呢?   如果说正常的人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群居动物,那么自闭症的孩子就像是分散在宇宙中的陨石,在他们封闭的人生中里孤独、缓慢地踟蹰而行。   在他们身上无法反射出社会的联结,旁人不能与他们建立联系,而他们自己也身处无法正常表达情绪的痛苦之中,如同一根前后摇摆不定的走针,被困在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没有想象中的安静,阅览室里可以说是吵闹的,但发出声音的来源不是人,而是这些孩子手里的各个东西。   林西图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杂乱的书籍和画笔,碰歪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会造成一个孩子的焦虑和狂躁。   他用气音和学姐打了声招呼,继续往里走,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一对一帮扶的女孩。   小女孩叫小河,刚满9周岁,7岁时被父母仍在了学校门口,保安和学校老师在操场的角落里找到她时,她正机械地用碎石子在自己腿上划出平整的直线,整条小腿上鲜血淋漓。   小河是先天性自闭症,但具有一定的沟通能力。将近半年下来,林西图发现她比别的孩子更安静,不会刻意发出噪音,适应能力也更强。   但或许是有创伤性回忆的原因,小河更孤僻也更敏感,可以整整三天不说一句话,不进行活动时便只看着窗外发呆,林西图时常觉得她就像一根快断了线的风筝,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岌岌可危的小世界。   不过今天小河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画纸上画画,油蜡笔重重地戳在纸面上,划出的线条凌乱肮脏。   她涂画的速度很快,黑色的背景下,扎着马尾的大人拉着一个穿黄裙子的小孩,两个人脸上扬着大大的笑脸。   小河似乎对自己画的笑脸不太满意,裂开的嘴被越涂越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她脸上没有表情,用笔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手掌下的纸差点被撕破。   林西图静静看了她许久,这时不得不出声:“小河,还记得我们上次画了什么吗?”   小河没有理他。   林西图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纸,他摊开来放在小河面前,上面画了许多喜怒哀乐的表情,旁边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字迹一个成熟一个稚拙,像是两个人在进行对话。   “小河要是生气了一定要说出来!!!”   “小河高兴的时候也要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会有人听见。”   “有人听见?”——后面画了一个硕大的耳朵和问号   “高兴。”   “高兴。”   “小河高兴。”   小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着那张画纸。   “小河今天为什么生气了?”林西图和她一起趴在地上,轻声问。   小河呆滞道:“生气了,要说出来。”   “对,小河今天生气了,生气了就要说出来,为什么生气呢?”   小河转了转眼珠,继续拿蜡笔去画女人的脸。林西图顺着看过去,画里的小女孩穿着黄色连衣裙,和当初小河被发现时穿的一样,那么牵着小女孩的女人就是……   “妈妈。”小河一边画一边重复,“妈妈,妈妈……”   “哦——小河是不是想妈妈了?”   小河沉默了一会儿:“是,想妈妈,生气……”   “对,我们小河因为想妈妈了,所以生气了。”林西图又放轻了一点声音,“我们说过,生气就要说出来对不对,对谁生气了也要说出来,小河是对妈妈生气了……还是对自己生气了?”   说完林西图反倒有些紧张了,跟这些特殊的孩子沟通就像是电脑游戏上的扫雷,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他们的雷点,重新回到原点。   林西图不算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他总是想要接近、观察这些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感受、舒缓他们的痛苦,就像弥补当年自己没有能力去做的遗憾那样。   小河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西图以为她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了,刚想换一个话题时,阅览室前方忽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阅览室里的孩子们对这阵动静都没有反应,专心地做自己的事,反倒是老师和义工们都抬头往门口看。   在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时,林西图立即僵在了原地。是方知锐。   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西装,身后只跟着两个人,一个似乎是他的助理,另一个则是和星的校长。   校长率先看到林西图和地上的小河,立马笑着对方知锐指了指这个方向。方知锐没有说话,淡漠地瞥来一眼,带着助理往林西图的方向走来。   路上也没有踩到地上的书。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越靠近,林西图的心脏跳得就越厉害,他甚至还维持着半趴着的姿势,来不及想方知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男人已经走到眼前了。   “这就是小河,7岁的时候才来我们的学校,是先天性的自闭症,但封闭程度不高,旁边这个是A大来的一对一帮扶义工,叫……”   方知锐瞥了一眼林西图的牛仔破洞裤,露出的膝盖已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通红。   “林西图,站起来。”他淡淡道。   林西图下意识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反应过来又有些咬牙切齿,都不认他这个弟弟了,他还那么听话做什么,今天他绝不会主动和方知锐说一句话!   “哦、哦……原来方先生和小林认识,小林,还不快叫人?”   林西图保持沉默,但方知锐沉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将他网在阴影下,林西图刚立下的誓就被对方弹指间推倒了。   “……方先生,你好。”   方知锐单膝蹲了下来,看见小河继续正握着一支快要断掉的红蜡比涂颜色,现在画纸上“妈妈”的脸几乎全被红色覆盖了,远远看去有些瘆人。   “小河。”他叫。   小河还是没有反应,根本不理睬人。   方知锐这次出奇得有耐心,他一遍遍地低声叫小河的名字,始终保持一种固定的间隔和音量,像是要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   “啪嗒”一声,小河手里的红蜡笔断了,她终于肯抬起头,呆滞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红色的蜡笔都画在妈妈身上,小河因为妈妈不来找自己,生气了,是吗?”方知锐问。   除了林西图,周围的几个义工都有些吃惊。   自闭症儿童的情绪从不外露,就像一团雾,看不清也摸不着,需要陪伴在这些孩子身边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耐心来摸索,才能知晓其中的规律,方知锐却能一下子察觉到小河现在的情绪。   “生气……生气……小河生气!”小河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那就要想办法解决生气的来源,小河会做加减法吗?”   方知锐忽然伸出手将那张画纸折了起来,将“母亲”的形象折到背面,画纸上就只剩下了穿黄色裙子的小女孩。   “小河的世界里现在没有妈妈了,妈妈伤害了小河,不再属于小河的世界了。”   小河怔怔地与男人对视,她没有美与丑的概念,却被那双黑沉沉的眼钉在了原地,像被下达了一道指令。   “小河代表数字1,妈妈对小河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代表数字0,发挥不了作用了,如果把妈妈从小河的世界里减去,1-0还是等于1,所以小河不用因为妈妈而生气,没有妈妈,小河也活得很好。”   在场的成年人都因为这段话愣在了原地,逻辑和伦理情感上对于正常人来说都很怪异,甚至有些冷血,但小河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她重新看向地上的画,将“小女孩”的笑脸涂深了一点。   “小河,一个人,小河。”她重复,“小河活得很好。”   但方知锐否定了她:“不,小河的1不是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无限的意思,外面的世界是无限的,小河的能力也是无限的,只是现在被藏起来了,需要自己慢慢找到。等完全找到的那天,小河就再也不需要妈妈了。”   作者有话说:   图图是一只傲娇的小狗,会一边对哥哥摇尾巴,一边汪汪叫示威,如果哥哥装作不理他的样子,会呈流泪狗狗头状扭回去求抱求摸 第6章 我已经不是你哥了   方知锐的助理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些稀奇的玩具,除了一个毛茸的玩偶熊和好几盒蜡笔,其他几乎都是益智类的游戏。   林西图一件一件拿出来给小河看,小河都兴致缺缺,低头摆弄自己的蜡笔。   直到箱底的最后一件礼物被拿出来,鲜艳的颜色吸引了小河。   那是一本极厚的儿童绘本,每页上的文字却是大人才能读懂的晦涩诗集。林西图拿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误触了里面的声控按钮,书页里竟然传出八音盒般的轻柔音乐。   音乐安抚了小河的情绪,她抱起书,一页页地翻看起来,林西图也松了一口气。   刚刚方知锐提及的话题那么直白又敏感,他差点以为小河情绪要失控了。忍不住往方知锐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对方正在低头擦拭手指上的蜡笔印。   好像跟以前比起来,手指更长了,林西图闷闷地想,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国外弹钢琴的原因呢?那双手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光鲜亮丽,指腹上全是被琴键摩擦出来的薄茧。   林西图曾经许多次将这双手握在自己手里,明明自己的手都还没对方的手掌大,却还要紧紧地抓着,直到粘腻的手汗模糊了两层皮肤下的体温。   如果没有优渥的家世,当初的方知锐会不会也被送来这样的学校,成为这些孩子中的一员?   林西图光想想就感觉快炸了。   “小林,这位方先生以后就是小河的个人资助者,到大学毕业为止的所有衣食住行的开销都会由方先生承担。”   “方先生还给小河找了一个心理辅导的老师,以后每周你陪着去一次,来回的车费学校会给你报销。”校长说。   林西图闻言有些震惊地看向方知锐,小河现在才9岁,她的特殊性代表着学习普通的小学教材都有些困难,要扶持她到大学毕业,绝对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而且那么多自闭症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小河?   “你放心好了,学校已经和方先生协议好了,绝对不会对外公开小河的个人资料和肖像,小河的人身安全会被保护得很好。”   校长笑着拍了拍林西图的肩旁,转而对方知锐堆出一个恭敬的表情来。   “小林陪着小河快一年了,比较关心孩子,之前还一直担心小河在学校里过得不好,现在总算能放下心了。”   方知锐盯着校长搭在林西图身上的手,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林西图,跟我出来。”他道。   校长脸上的笑尴尬了那么一瞬,对林西图使了个眼色。   方知锐说完这句话就往门口走了,没有犹豫的机会,林西图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才发现助理竟然没有跟上来。   阅览室外是一条安静幽长的走廊,这个时间段只有阅览室开放,其他的房间大门紧闭。方知锐大步走在前面,皮鞋跟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回荡在整条沿廊里。   林西图一边追一边偷偷打量方知锐的背影,每当看到对方宽阔的肩背时他才能有两人已经分别了六年的真实感。   都不是小孩子了,也就失去了再次亲近的理由,林西图闷闷不乐,而且现在的方知锐看起来比以前更难靠近了。   一直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男人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哥……”林西图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忍不住叫道,“哥!”   “方知锐!”   他下意识地拉住方知锐的手,那只手宽大却冰冷,林西图如想象中的那般在指腹摸到了一层薄茧。   方知锐小时候身性体寒,到了冬天手脚常年都是冰冷的,只有林西图被他抱着睡时才能通过弟弟传递的体温变得暖和一点儿,到了现在还是这样吗?   被那股体温烫得手指蜷缩了一下,方知锐抽开身,反手把林西图拉到墙壁前。   “你在这里做义工?”   林西图壮着胆子,直勾勾地盯着方知锐:“你愿意和我讲话了?”   方知锐漫不经心地:“我什么时候不愿意和你讲话?”   说起这个,林西图别过头,心底那汪水池又咕噜噜地往上冒酸胀的泡儿,过了几秒又不甘示弱似的转回来狠狠瞪着方知锐,鼻尖又红了一层。   “那天在剧院的卫生间你叫我让开……而且根本不理我,你不能不理我,我等了你很久,六年前你就那么消失了,连我妈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中考的时候你明明说过的,等我考完以后……”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方知锐依旧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么斯文又得体,反观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哑着声音控诉,狼狈得像电视剧里被小三踢下原配位置的女主角,太可笑了。   他差点忘了和阅览室里的孩子们相比,方知锐以前更冷漠和不近人情,不许任何人踏入他的私人领地,现在也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能理你?”方知锐反问。   林西图一下子就卡住了。   “因为你是…你是我哥。”   “我已经不是你哥了。”方知锐往林西图的方向靠近一步,淡淡地阐述事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林阿姨离婚诉讼成功后就和方裴胜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也应该和我断绝关系才对,现在我们的定位是陌生人。”   “而且……你以前不是讨厌我吗?”   林西图脸色有些苍白,方知锐从他单薄的卫衣衣领下不经意间看到了脖颈处大片急促呼吸的肌肤。   “林西图,说话。”   “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讨厌你。”   话音刚落,林西图忽然听到方知锐轻笑了一声,他有些震惊地抬眼看,那笑意不达眼底,方知锐漆黑的瞳孔里仍然是冷淡的。   那股男士香水的味道忽然凑近了,带着方知锐清浅的呼吸,男人按住林西图的肩膀,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不允许他乱动。   太近了,林西图怕自己露馅儿,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战栗起来,却听到方知锐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你其实也不想我当你的哥哥吧,不是讨厌,那是什么?”   “你还有很多照片在我这里,拍摄时间是2016年的12月到2017年的5月。”   林西图愣住了,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方知锐口中的照片是什么。   但很快他就全部想起来了。   2016年的12月到2017年5月,那全都是林西图拿摄像机偷拍方知锐的照片。   因为当年林西图的初中部和方知锐的高中部在同一所学校,所以林西图经常可以遇到方知锐,并且肆无忌惮地用各种理由找到他,拿相机的镜头对准这只孤单的飞鸟。   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方知锐、弹钢琴的方知锐、藏在废弃教学楼里拼拼图的方知锐……白净的脖颈上飞快地蔓延出红霞,直到整个耳垂耳廓都变得通红,衬得那枚黑曜石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中愈发耀眼。   林西图彻底慌乱起来,别过脸,结结巴巴地狡辩:“什么、什么照片?”   他根本不知道方知锐是怎么拿到那些照片的,明明搬家时他都带走了!   像是很满意林西图现在的样子,方知锐垂下眼打量了一阵。   他的弟弟长了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紧张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咬嘴唇,偏偏那块地方有最丰腴柔软的弧度。   从小到大眼睛里藏不住东西,总是会把情绪出卖得一干二净,即使是最笨的小狗也不会这样做。   林西图受不了了,扒着墙壁想逃,可肩膀上的手牢牢地禁锢着他。   方知锐的气息又笼罩了下来。   “如果你想换回那些照片,就把家里那只毛绒小狗还给我。”   “小流氓。” 第7章 他真坏   林西图回到家时耳朵还是热的,眼睛盯着门锁,心已经飘到了西天,钥匙差点都插不进门孔。   林沐菡不在家,出门时忘了给猫添粮,金瞳黑猫蹲在空空如也的食盆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林西图一进门就对他不满地叫唤。   “锐锐,来。”   听到林西图叫它,锐锐立马换上一副迷蒙谄媚的脸,贴到青年脚边使劲儿拿头拱来拱去。林西图抱起它,和它对视。   “锐锐。”   “喵——”   “再叫一声。”   “喵!”   “要是他也能有你这个脾气就好了。”林西图嘟囔一声,给猫添了粮后快步回到房间翻找东西。   衣柜旁的柜子有几层上了锁,打开后全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玩意儿,已经没墨的黑笔、缺了一边角的团徽,甚至还有许多拼图的碎片。   最里面是几本相册,翻开来里面的相片都只装了一半,拍摄的时间都是六七年前,主角只有一个——在不同场合下的方知锐。   当年他在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性向后,做了青春期最叛逆的一件事,就是像个痴汉和跟踪狂般拿摄像机拍下方知锐的一举一动,这些照片全都是他的战利品。   然而方知锐就像只嗅觉敏锐的猫,慵懒但警觉,不可能没有发现林西图的小动作,只是当时没有戳破罢了。   林西图只当他根本不在意,没想到对方手里竟然有那些拍下的那些照片!   到底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翻找间瞥到摆在枕头边的毛绒小狗,林西图把它拿起来仔细观察。   样貌非常普通的毛绒玩具,除了表面的毛比较柔软,小狗的样子几乎和商场娃娃机里的无异,尾巴那里还断了一截,被几根红线歪歪扭扭地缝好了。   许多年过去,米色小狗的绒毛已经微微泛黄,即使林西图洗了很多次都洗不掉这些旧渍。   方知锐走后,林西图就把这只毛绒小狗占为己有,天天摆在枕头边,心血来潮了就塞被子里。   从小到大他都没能搞清楚,这只玩偶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方知锐小时候一直抱着睡觉也就罢了,现在都多少岁数的人了还惦念着。   方才在图书馆走廊里被压制的记忆再次涌上脑海,林西图脸又有点发热,恼羞成怒,掐着毛绒小狗的脖子想把它扔回床上,一人一狗对峙半天,最后还是摆回了枕头边,还给它盖上了被子。   “妈的,我真是有病。”   林西图暗骂,坐电脑前,登上“梦九州”。   翻了翻无关紧要的官方邮件,林西图发现一直失踪的二次方今天居然在线,还一条条地回复了之前他发的牢骚。   【西图不是西雅图:你今天有时间玩游戏了?】   【西图不是西雅图邀请C的二次方加入队伍】   很快对面就同意入队,出现在林西图的角色身边。   【C的二次方:嗯。】   【C的二次方:今天有空。】   【C的二次方: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   黑衣琴客在桃花源的湖边席地而坐,背影陌生又熟悉,林西图确实快憋不住了,坐在二次方身边,对话框里输入了一大串文字,剑客头顶上的省略号加载了半天还没憋出一个字来。   二次方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等着。   【西图不是西雅图: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重组家庭的哥哥吗?我又见到他了,上次在剧院见到他还是六年中的第一次见面,结果他狠心的程度令人发指,不想认我这个弟弟就算了,连句嘘寒问暖都没有,亏我还那么牵肠挂肚地惦记他……不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资助了我在特殊学校帮扶的那个小女孩,两个人好像还挺聊得来的。】   【西图不是西雅图:这么一说忘记跟他说谢谢了,那个小女孩挺不容易,现在起码不用担心吃穿和上学的问题了。】   二次方头上的省略号加载得很快。   【C的二次方:你想骂他还是夸他?】   林西图手一抖,牵引着白衣剑客站了起来。   【西图不是西雅图:我要骂他,我要骂他!他的态度极其恶劣,今天还意图威胁我。】   【C的二次方:哦?】   【C的二次方:他为什么要威胁你?】   再详细的事不好跟网友多说,林西图只好模糊地打出一列回复。   【西图不是西雅图:我只是手里握着他一个小小的把柄,他就要威胁我,戏耍一个年轻人纯真的心,小时候我明明对他那么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十指连心,他就这么对我?!】   这次二次方打字的速度慢了很多,半晌才回复林西图。   【C的二次方:嗯。】   【C的二次方:他真坏。】   看到这句林西图心里舒畅了不少,得意地哼了两句小曲,换了个话题。   【西图不是西雅图:等会儿要不要去打本?听说这两周金色装备的掉率提高了。对了,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你在自作曲,灵感找到了吗?】   二次方不像林西图,什么话都往外倒,平时寡言少语,几乎不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林西图也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对方大概是个音乐老师或者是音乐公司的作曲人,平时除了工作还要出去采风找灵感创作。   平时二次方都会回答他,结果这次对方急匆匆的就要下线了。   【C的二次方:已经有了,下次有机会可以把一些片段弹给你听。】   【C的二次方:有事先下线了,再见。】   林西图的“好吧”还没发出去,二次方的头像就黑了下去,黑衣琴客也在湖边消失了。   林西图在原地索然无味地转了一圈,做了几个支线任务后干脆也下线了。   退出页面后浏览器弹出几条媒体新闻,铺天盖地的全是那位天才钢琴家CX330的国内独奏首秀。   林西图趴在桌上一条条地翻阅过去,发现竟然没有媒体和报社知道方知锐的真名,只知道CX330这个艺名。   CX330……那颗诞生只有100万年的年轻恒星,周围没有任何其他恒星或行星作伴,孤独而稀有,被航天局称为宇宙中最孤独的恒星。   倒是和方知锐很相像。   网上关于方知锐国外独奏会或是巡演的视频非常稀少,连翻墙去外网也找不到几个清晰的视频,方知锐的独奏现场似乎被严格管控,不允许底下的听众拍摄视频。   寥寥几个都是工作人员偷拍的,钢琴声音没录进来,反而全是拍摄者发出的白噪音。   林西图今天在外面奔波一天,身心俱疲,看着看着脑袋就歪了下去,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又看到了那些已经模糊而遥远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方知锐是在林西图5岁的时候。   林西图的生父因为裁员失业后染上了赌瘾,差点把几张卡里的固定储蓄赌完,林沐菡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为了避免前夫的纠缠,干脆净身出户,把林西图放回娘家后就独自到另外一个城市打拼。   林西图不知道她是如何和方裴胜认识的,但林沐菡有一张在世纪初被无数星探递名片的脸,脑子灵活,情商也高。   即使在菜市场买菜时仪态也像个教养良好的富太太,笑时又保留着极其天真的情态,看起来就像只应该被好好爱护的百灵鸟。   爱上她的男人很多,但林沐菡情场里走完一遭,最后还是选择了浪漫又成熟的方裴胜。   林西图懵懵懂懂地跟着回了娘家,又懵懵懂懂地被接走,最后住进了一栋只有在绘本上才能看到的欧式别墅。   别墅宽敞亮堂,地板能倒映出林西图乌溜溜的眼睛,连通往二楼的楼梯也是像童话书里白云做成的悬梯,只是到处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几乎没有生气。   除了和林沐菡站在一起的方裴胜,林西图似乎没有在别墅里看到其他人,抑或是他们不被允许发出一点声响。   林西图小心翼翼地踩在楼梯的台阶上,发现林沐菡没有跟上来,瞬间不安起来,转过身跳下台阶,扑到林沐菡怀里不肯松手。   林沐菡被逗笑了,拍了拍林西图的背:“怎么啦?我们图图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上楼呀?”   一只宽大粗粝的手抚上林西图的头,他悄悄地从林沐菡的怀里抬起头,看到那个未来的“父亲”正在对自己微笑。   方裴胜身上似乎有混血的基因,面庞的轮廓深邃,眼底的虹膜嵌着暗绿色,像热带丛林里一闪而过的野蝶,散发出迷人的鳞粉。   但林西图偏偏不喜欢被自己的继父盯着,又把脸埋回林沐菡的怀里。   林沐菡不好意思地冲方裴胜笑笑,对方也不恼,绅士地抚平了林沐菡被林西图的动作弄皱的衣裙,继而弯腰在林西图耳畔轻声道:   “图图,你的哥哥就在楼上,你不想去看看吗?” 第8章 兔子与森林   方知锐的房间在二楼的最南侧,旁边就是楼层的阳台,采光不错,往下能看到整个后院里色泽娇艳的时季花卉。   但方裴胜说方知锐不怎么出房门,更不会到阳台去看风景,把他安排在阳台旁不过是前夫人的意愿。   讲起自己儿子时方裴胜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谈论自己年少时在钢琴大赛里取得的一支奖杯,林西图看不懂方裴胜的表情,抬头去看林沐菡,对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图图,妈妈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林西图刚想点头,却被方裴胜打断了。   “沐菡,让图图自己去吧,你也知道知锐比较特殊,不喜欢大人随便进他的房间,两个小孩子一起玩可能更有话题。”   林西图就这么被推上了楼,一直到方知锐的房间前。   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林沐菡的陪伴,林西图有点紧张,敲门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然而敲了几下他就发现对方竟然没有关门。   “…哥哥?”   林西图推门走进去,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独自坐在地毯上的方知锐。   十岁的方知锐个子就已经比同龄人高了一截,脸上的线条柔软青涩,却已经初具日后锋芒的雏形。不见孩童的天真,那双直直撞来的沉黑瞳孔里深不见底,林西图吓了一跳,立即别过眼。   即使见到站在门口的小孩方知锐也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寡淡得有些怪异,只暼了一眼就重新投入先前的动作。   林西图看见他在拼拼图,一千多块的拼图碎片被分成类整齐地堆放在地毯上,手边的拼图已经完成了一半,上面的图片似乎是一片幽静的森林深处。   整个房间的布局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干净得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会住的样子,四周的墙壁和地毯都是纯净的白,除了角落的钢琴,一张床、一个书柜和一张书桌就已经涵盖了全部。   只是床头的墙壁挂了许多相框,里面都是已经被拼好的拼图,大多和昏暗的森林有关,幽绿的色调在整个房间里格格不入,看久了林西图就有点打哆嗦,只能又把视线放在中央的方知锐身上。   这个哥哥好奇怪,可是又长得那么好看,他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林西图慢慢地走过去,和方知锐一起跪坐在地毯上。   “哥哥,你在玩什么呀?这是拼图吗?”   方知锐还是没有理他,专心于手上的拼图。他拼拼图的速度很快,而且有自己独特的拼法,只记颜色而不记图像,分出来的每一堆拼图碎片几乎都是同一个色块。   林西图只在幼儿园里玩过七巧板,此时看着方知锐拼拼图的样子惊叹不已,忍不住碎碎念起来。   “哥哥,你好厉害……”   “你很喜欢拼拼图吗?我很笨,有时候连七巧板都拼不好,也没拼过拼图。”   “这块拼图是放在这里吗?”   就当他捻起其中一块散落的拼图时,方知锐终于有了动静,他脸上丝毫没有愤怒或是不耐烦的表情,却狠狠地将林西图推倒在地毯上,一声不吭地夺过了那块拼图。   林西图的头磕在地上,幸亏底下铺了柔软的地毯,但他还是痛得鼻子一酸,眼眶很快就掉出泪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西图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低低地哭,哭声没让方知锐有反应,反倒招来了正在上楼的林沐菡。   从方裴胜嘴里得知方知锐有自闭症后,林沐菡就不放心,一上楼就看到林西图趴在地上哭,额头上有个红红的小包。   “图图,过来,快到妈妈这里来。”林沐菡焦急道。   林西图站起来扑到林沐菡怀里,方知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母子俩一眼,继续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方裴胜闻声也上了楼,站在林沐菡身边一齐看向房间里的方知锐。   林西图觉得委屈,哭得抽噎不止,方裴胜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图图吓到了?”   林沐菡环抱着他的手臂突然一紧,林西图的哭声跟着停了一瞬。   早在一周前林沐菡就住进别墅了,直到今天才把林西图接过来就是因为方知锐的存在。   方裴胜在这方面很诚实,从来没有隐瞒他的前段婚姻和一个患有先天性自闭症的儿子。   自闭症,孤独性障碍。   林沐菡在看到那些厚厚的医学诊断和药单时只觉得陌生,她在电视上才看到过患有自闭症的孩子,现实生活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特殊的群体,林沐菡甚至一直以为这些孩子只是比平常人少说话而已。   但她错了,方知锐不只是性格孤僻,他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捕捉别人的情绪,也无法感知和表达自己的愿望和心情,像一台生锈了的钟,永远在同一个间隔里来回走针。   拼图就是方知锐那个最贫瘠的兴趣,和女佣一起上来送饭时,五天里有四天林沐菡看到的是方知锐独自坐在地毯上拼图。   永远保持那个姿势,不会厌倦也不会疲惫,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才会停下。   说得刻薄一点,这样的孩子就是不正常的,是个怪胎。   林沐菡焦虑了好几天才决定把林西图接过来,她自认不是个大方的母亲,不能这么快就接受一个性格怪异的别人的孩子。   “妈妈……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林西图闷声问。   林沐菡眼神复杂地看向墙壁上那些森林拼图,她叹息一声,忽然觉得把林西图和方知锐放在一起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她刚想安慰林西图几句,把孩子带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身边的方裴胜忽然接话道:“哥哥不是不喜欢图图,是生病了,需要帮助。”   “帮助?哥哥生什么病了?”   林沐菡向方裴胜使了一个眼色,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一个小孩子解释一个生在他人身上的疾病未免太残酷。   可方裴胜还是继续道:“图图看到哥哥房间墙壁上的画了吗,那些森林?”   林西图点点头。   “哥哥一个人被困在这片森林里了,他迷路了,在森林里走了很久都找不到路。”   林西图怔怔的,努力理解方裴胜这句话里的意思。小孩子的记忆很短暂,林西图却对今天发生的事印象深刻,直到十几年后他有时还会突然想起继父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他的哥哥和别人不一样,是一个迷了路的人。   “所以哥哥需要帮助,对吗?”林西图问,“哥哥迷路了,需要有人把哥哥从森林里带出去。”   林沐菡勉强露出一个笑:“对,图图说得对。”   “图图愿意帮帮哥哥吗?”   林西图睁大的瞳孔里映出方裴胜温和的脸。   “努力把哥哥带出去。”   深夜的别墅熄了灯,月光下的阴影笼罩在后院的花丛上,连花瓣的颜色都蒙上了阴翳。   林西图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即使林沐菡睡前给他读了三篇童话故事都无济于事。   他的房间暂时被定为林沐菡和方裴胜的主卧旁,临近凌晨,靠近墙壁的时候林西图依然能听到妈妈和继父低低的争吵声。   隔着一堵实心墙,林西图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却听不到内容,房间里的夜色忽然变成了扭动的曲线,林西图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即使用枕头蒙住耳朵似乎依旧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闭上眼浮现的反而是白天在方知锐房间里看到的那些森林拼图。   森林的深处一片黑暗,只有寥寥几束光线穿透而下,仔细看时总会有树木枝叶在扭动,有什么东西要从浑浊的幽深里破土而出的幻觉。   然而林西图根本想不到这些,他只是突然想,哥哥还被困在森林里,到了晚上森林里黑乎乎的,哥哥会不会害怕呢?   犹豫了几分钟后,林西图还是跳下床,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别墅里那些看不见的下人把走廊上的壁灯都关掉了,继父说方知锐喜欢安静,所以平时才总看不见房子里的人。   林西图总怕他们忽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加快脚步往方知锐房间的方向走。   他只是想看看哥哥有没有在害怕而已。   走到一半,林西图忽地听到一阵时有时无的声响,他立马停在原地,背上起了一层汗。   在鼓噪的心跳声里,那阵飘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似乎是钢琴声。   叮咚作响的音色像汩汩流淌的溪流在静谧的夜里流淌,灵动而流畅,没有一次卡壳或停顿。林西图被这阵钢琴声吸引了,先前林沐菡给他读的睡前故事里也出现了钢琴,一个流浪的旅人和他的钢琴一起住在无人荒岛上的树林里,日日夜夜地弹奏,孤芳自赏。   琴谱都被旅人弹了千遍,就当他快要彻底厌倦这种生活的前一夜,一只会说话的兔子敲开了旅人家的门。   现在,林西图就像那只兔子,跟着钢琴声在黑暗中行走,直到站在方知锐房间的门前。   作者有话说:   回忆里哥哥十岁,图图五岁 第9章 他想问自己哪里做错了   方知锐的房间没有关紧,从里面漏出的光线劈开了整个昏暗的走廊。   越靠近房间,钢琴的声音就越清晰。   林西图扒着墙偷偷从那道缝隙往里看,方知锐穿着灰色的方格睡衣,正背对着他弹钢琴。   还是孩子的手远没有他父亲方裴胜的那么矫健有力,却那么灵巧,他的手指轻轻点在琴键上,琴音便要按照他的意愿组合。   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林西图鼓动的心跳却在钢琴声里慢慢平静下来。   方知锐弹得很专心,和拼拼图时一样没有人能干扰他,他似乎是没发现门口的林西图,亦或者根本不想理他,一曲结束后紧接着下一曲,中间连半点要停顿的迹象都没有。   深更半夜走廊里传来钢琴声放在电影院算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但别墅里没有一个人阻止他,大概也没有人有这个胆量。   林西图想起白天的事,不敢出声,也不想独自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干脆坐在门口,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   他未来的“爸爸”也很会弹钢琴,刚来别墅时他听过方裴胜弹过一首,高亢激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方裴胜似乎极喜欢自己完全沉浸在追求花指技巧和曲律节奏时的状态,每次独奏会的选曲也是偏向明朗恢弘的曲风。   不过林西图不懂这些,这些都是林沐菡告诉他的,林西图的概念里只有好听和不好听。   相比方裴胜的琴声,他更喜欢方知锐的,安静柔和的,却又带着不甚明晰的忧郁。真好听。   林西图带着这个念头慢慢阖上眼,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最后他是被林沐菡叫醒的,迷蒙中对方的脸上满是惊恐和焦急,看到林西图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方裴胜就站在她身后。   “图图,你吓死妈妈了,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林西图揉揉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方知锐的房门紧闭,钢琴声也已经消失了,不久前发生的事就好像一场梦。   哥哥看见他了吗?   林西图怔怔地被林沐菡抱回了房间,一直到天亮他都没再睡着,脑海里全是盘旋的钢琴声和那道冰冷的、紧闭着的木门。   正值暑假,林西图不用去上幼儿园,整整两个月都会呆在别墅里,但是林沐菡还得去上班。   方裴胜比她还要忙,除了第一天他在别墅里帮忙安置林西图的行李,之后几天林西图几乎没怎么看见过他。   方知锐也从来没有下楼吃过早餐,餐桌上永远只有他和林沐菡。   “图图……”林沐菡放下手里的咖啡,欲言又止,“你自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和楼下的阿姨们说,她们会给你的。”   “要是害怕的话,就不要去打扰哥哥,也少去哥哥的房间外面跑来跑去,哥哥喜欢安静,知道吗?”   “可是叔……爸爸让我帮帮哥哥。”林西图说。   说起这个林沐菡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了,现在帮不了哥哥,总之你乖乖听话,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林西图乖乖地应了,在大门口送走林沐菡。   然而之后他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看了会儿书后又开始走神,想方知锐在干什么,他从不下楼去餐桌上吃饭,如果饿了怎么办呢?   带着一点讨好的心思,林西图拿了个纸箱出来,斟酌着往里面放了很多东西,绘本、百科全书、巧克力和饼干,还有一个能发出八音盒音乐声的雪花水晶球。   林西图对最后一个礼物最满意,甚至在水晶球的外壁上包了层牛皮纸。一张便签纸被贴在纸箱的最上面,上面歪歪扭扭用拼音写了几个字:你好,gēgē,你晚上tán的gē叫什么呀?   wǒ们可以zuò朋友吗?署名是图图。   林西图把纸箱拖到方知锐的门口,鬼鬼祟祟地在门口转了一会儿,甚至故意弄出了一点儿动静想让方知锐打开门看看,可不论他怎么着急,房门纹丝不动,里面连声音都没有传来。   林西图只好像等一只怕人的流浪猫出来吃东西一样,远远躲回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忍到下午林沐菡下班回家,他才回到方知锐门前,惊喜地发现自己放的纸箱不见了。   大概是被收进房间里了,林西图心跳得很快,幼儿园里的老师说想和一个人交朋友,就一定要舍得和对方分享,如果对方接纳了自己分享的东西,那就是成功和对方成为朋友了。   那天晚上的凌晨,林西图不睡觉又偷跑到走廊,果然听见了熟悉的钢琴声,方知锐每次都会在零点弹一个小时的钢琴,一分钟也不会少。   林西图带好纸和笔,悄悄走到方知锐的房间门口,在纸上写好字后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递进去。   这次上面的字没有拼音了,全是他从书上查好的。   -哥哥,请问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吗?你喜欢吗?喜欢我再给你送。   房间里的钢琴声没有断,这次林西图只听了一会儿就乖乖回房间睡觉了。   这项行动林西图坚持了很多天,每天都能收拾出一个纸箱来,差点快把房间里的东西搬空。   最后实在没东西送了,就去楼下的后院里折几朵花来,甚至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本有声故事书也装了进去。   纸箱每次送过去后都会消失,林西图也不确定方知锐到底有没有收到,只能在每天深夜对方弹钢琴的时候写小纸条问,有时也会在上面写些有趣的事给他。   可方知锐从来没有回复过他,那扇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为林西图开放。除了第一天的见面,林西图几乎没有在别墅里见过方知锐。   如果说他是一位披荆斩棘的勇者,那么他的哥哥就是被困在森林荆棘塔里的公主,可公主从来不呼救,勇者迫切地想要找到森林的入口,却找不到方向,只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到最后就连林沐菡也看出来了。   “图图,你房间里的那些书呢?看完都丢掉了吗?上次给你买的模型和水晶球怎么也不见了。”   “……我都收起来了。”林西图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   老师说不能对大人说谎,但他为了哥哥学会了向林沐菡撒谎。   可很快林西图就发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夏日午后的天气多变,两点多的时候总是会聚起阴云下一场小雨。林西图吃完下午的点心后听到窗外传来细细簌簌的落雨声,好奇地探出头去看。   花匠正在把后院里名贵的盆栽花草往雨棚里搬,几个阿姨也在忙前忙后关窗户。   从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中,林西图看到一个阿姨搬着几个熟悉的纸箱,正在往杂物房里走。   林西图脑海中空白了一瞬,立马跑过去,发现自己没有看错,阿姨手上的果然是是自己送给方知锐的纸箱,连里面的东西位置都没有变过。   “阿姨……阿姨。”林西图拉住那个佣仆,结巴道,“这些箱子是哪来的?”   “这几个呀?这几个原来是放在大少爷门口的,我以为是他的东西,结果敲门问他他说不是,让我拿走,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仓库能不能放得下。”   林西图呆呆地看着那些纸箱,下意识地抿起嘴,眼皮子发烫。他怕自己在阿姨面前嚎啕大哭给妈妈惹麻烦,匆匆丢下一句“谢谢阿姨”就跑上楼。   跑到自己房间就忍不住了,一边抽噎一边像无头苍蝇般在床边乱转。   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被收下了,而是被哥哥丢掉了。   他在幼儿园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也没遇到像哥哥这样这么会伤人心的人,害他一来别墅就哭了两回,明明他之前是个男子汉,从来不会哭的。   林西图泪流了满脸,找来找去又找出一张纸和笔,走到方知锐房门前,抖着手在纸上写字,他想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哥哥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丢掉。   质问书才写到一半,掉下来的眼泪和鼻涕就已经快把前面的字泡糊了。磕磕绊绊地写完,林西图抹了一把眼泪,鼓起勇气刚想敲门时,房门却自己打开了。   方知锐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图图今天又被哥哥拒之门外…… 第10章 我的月光   方知锐站在门口,看到林西图双眼通红的模样,表情还是毫无波澜。这个男孩的到来让他这几天遇到了比拼五千块拼图还要困难的事。   方裴胜告诉他这是他新的弟弟,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相处。方知锐不知道弟弟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但这个小矮子总在他面前晃,还偷偷递一些无关紧要的纸条进来。   他不理解这个弟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全装到纸箱里放到他房间门口,就像现在这样两人干站着,方知锐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哭。   “哥哥……”   林西图止住眼泪,想把手里的质问书递过去,却见对方忽然想起来什么,走进房间,把一沓纸片放到他手里。   上面的字又大又粗,像蚂蚁在爬——全是林西图放在纸箱里或是在深夜留下的纸条。   “还给……”最后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方知锐忽然沉默下来。   因为他看见林西图圆溜溜的眼睛里又开始掉出豆大的眼泪,紧紧捏着那些纸条,像个快要融化的雪人,哆哆嗦嗦的。   “那些、那些是我送给哥哥的礼物……”林西图抽噎道。   方知锐的沟通技巧乏善可陈,看不出林西图此刻需要安慰,只能生硬道:“不需要。”   “可是里面有好多东西,有我的书和玩具……还有……”   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方知锐只想着拼图的下一部分应该从哪个角落开始,今天必须要拼完一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想要关门,可小矮子却靠得越来越近了,身上有股小孩子才有的奶味,眼泪都快要蹭到他的衣服上。   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你要干什么?”   方知锐警惕地挡住门,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句话,比他上一周开口的次数加起来还多。   “哥哥,方爸爸让我帮帮你,我们做朋友,可以吗?”林西图不死心,“我很乖的,绝对不吵你,我只是想看看哥哥拼拼图。”   “可以吗?哥哥,求求你……”   他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方知锐难得失去了几秒的判断力,迟疑了一会儿。   昨天晚上八点方知锐才从朴慧的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走出来,完成他每周固定的咨询任务。   咨询中心的创办人朴慧是方裴胜的高中同学,国内专攻儿童和青少年自闭症的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也是方知锐长期的理疗师之一。   说实话方知锐并不喜欢像朴慧这样善于诱导的女人,也不喜欢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那里充斥着清新剂的空气和墙壁上随处可见的自闭症八项注意事项一样恶心。   每次去朴慧都会泡味道不一样的茶水给他,这个女人似乎特别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下功夫。   方知锐不愿意沟通,朴慧只能对他提出自己的建议和要求,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相同的内容。   “知锐,如果你哪天愿意放下一点戒心,让别人走进你的房间,那么我们的进程或许就不会总是停滞不前,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僵持。”   想起这句话时,方知锐低头看向林西图的拖鞋。   走廊的釉面砖和房间的地毯被一扇房门阻隔,他就是这个领地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林西图再往前一步,就会打破他的警戒线。   “……哥哥。”林西图又小声地叫了一声。   方知锐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安,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林西图马上瞪大了泪眼,对方这是同意他进房门的意思。   “谢谢哥哥!”   小孩马上就不哭了,弯起眼笑得特别高兴,好像刚才的抵牾完全没发生过。   按照先前承诺的那样,林西图安安静静地趴在柔软的地毯上看方知锐拼拼图。   对方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在分出来的拼图堆里翻找的力道很大,拼的速度却比先前还要快,林西图还没来得及感叹,不知不觉间方知锐已经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角落。   这次的森林仍旧静谧而昏暗,青绿的色调和方知锐指尖苍白的肤色很搭配,他的动作也干净利落,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是林西图小孩子心性,没有方知锐那样超群的耐心和毅力,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窝在地毯里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方知锐已经把拼图完成了一半了。   质问书还被窝在手心里,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林西图换了一面重新展平,仿照拼图里森林的模样开始画画,最后又在森林的中央画了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他小心地把画推出去,方知锐余光一瞥就看到了。   林西图看样子没什么画画功底,树木画得像朵花,两个小人倒是画得很用心,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还被特别标明了“哥哥”。   方知锐看完没有作出什么评价,脸上也不动声色,抬起下颌轻轻点了点头。   小孩惊喜地睁起眼,笑出了一个梨涡。   但这似乎是今天方知锐对林西图的最后一次回应,剩下的时间林西图都趴在一旁画画,偶尔凑过来看看方知锐拼图的进度,无论他再做什么方知锐都不再说话了。   房间里很安静,闹钟似乎被人刻意拿走了,林西图只能凭借窗帘外的天色来判断时间。   永远静谧无声,不知光阴冷暖,不受人为的干扰,确实像在森林深处一般,而房间的主人就如同一颗行星,恒定地保持着自己自转和公转的速度。   从这天开始,林西图像是得到了方知锐特殊的允许,每天都在午后固定的时间敲响他房间的门,乐此不疲地看哥哥做自己的事。   深夜时方知锐还是会弹琴,那些钢琴的曲目似乎也是固定的,林西图总是会把第一首仔细听完再去睡觉。   但一个星期后林西图仍旧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也没有成功和方知锐说上几句话。   哥哥和自己买来的木头骑兵小人一样,不会笑,也不会讲话,喜怒哀乐都藏在木头芯子里。   林西图想自己一定要找个趁方知锐睡觉的机会悄悄来,偷偷听听他有没有心跳,会不会真的是个木偶人?   这天林西图带着自己的玩具又敲开了方知锐的门,却发现对方难得没在拼拼图,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琴谱,上面印着林西图看不懂的音符和文字。   纸面被杂乱无章地扔在地上,不像是房间主人以往的作风。   方知锐坐在钢琴前,表情有些阴沉,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按着同一个琴键。   钢琴优美的音色在单调频繁的音阶下也成了一种噪音,但方知锐没有停下,架势看上去想把琴键摁烂。   林西图直觉哥哥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一向喜欢有序的、规律的东西,不会随意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林西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挤到方知锐身边。   钢琴凳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觉和熟悉的奶味,C2音戛然而止,方知锐看向自己腿边的林西图,小孩睁着乌黑的眼睛,殷切地把手里捧着的水晶球递过来,另一只手举一张小纸片。   ——哥哥,你听,听这个会开心。   发条被拧紧,八音盒清脆的声音从水晶球里传出,玻璃里的雪花旋转飘扬,落了中央那个小雪人一身。   两人无声地把这十几秒听完,林西图扬起个灿烂笑容,小梨涡又出现在他婴儿肥的脸上。   方知锐抿起嘴,心里的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点。   地上的琴谱都是方裴胜今天拿来要他在半个月内学会的内容,对于自己的儿子,男人很清楚要怎么利用这个用自闭症换来的音乐天赋。   但方知锐不愿意,他不愿意方裴胜干涉自己每一秒的时间,哪怕是在弹钢琴这件事上。   林西图刚想再拧一次发条,忽然听见方知锐重新摁响了琴键。   叮叮咚咚,舒缓而柔和,像一场轻飘飘的大雪,正是刚刚水晶球里的旋律。   一个音符都不差,方知锐居然只听了一遍就能完全复刻下来。   “哇,哥哥,你好厉害!是水晶球里的声音!”林西图欣喜道,连房间里的“无声”规则都忘了。   方知锐瞥一眼林西图半挂上琴凳的腿,把凳脚调低了一点,板着脸说:“坐好。”   林西图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坐好了,靠在哥哥身边,偏头看见仍有些瘦削的男孩挺直腰背,垂眸俯视的姿态像绘本里提剑的小王子。   只不过方知锐指尖下流出的是曼妙的琴音,比水晶球里的声音还要纯真动听。   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缝中投射在跳跃的琴键和方知锐的手指上,空气中的微尘在一闪而过的琴声中被搅乱。   方知锐的目光专注地在起伏的琴键上游移,林西图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指尖转动眼珠,迫切地等待下一秒的琴声。   林西图感觉自己有那么片刻好像和方知锐一起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不断升空,升至月面之上,悬浮的钢琴下是皎洁的鎏银月光,也是淙淙而过、冰冷的流水。   这是方知锐在深夜时每次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林西图最喜欢的那首。   “哥哥。”林西图在这场迷梦结束时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呀?”   “德彪西的《月光》。”方知锐平淡道。   这是林西图过去模糊又清晰的记忆中,方知锐第一次面对面地给他弹奏《月光》。   月光,我的月光。   林西图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在从前乡下的家里见过旷野上的月光,一地银霜,只看得见但摸不着,但林西图总感觉那光是冰凉又温柔的,和这个房间,和他哥哥一样,是会被他永远好好珍藏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哥哥:好软好小的小孩。   图图(摇尾巴):哥哥,我的月光。   仿生小狗会梦到自己的月亮吗 第11章 发病   日子一长,林西图经常跑去方知锐的事还是被林沐菡知道了。   她和家里的佣仆一样,刚开始对这样喜怒无常的孩子有些畏惧,也担心方知锐会抵触父亲再娶,然而方知锐对她的存在没什么敌意,准确点来说是根本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母一般。   方知锐的母亲傅杳是一个知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在几次合奏中与方裴胜相识、结婚并生下了方知锐。方裴胜对前妻的描述寥寥无几,林沐菡拼不出这位前妻的轮廓。   不过她爱和家里的阿姨聊天,只言片语中得知傅杳身体不太好,产后抑郁加上乐团里的事业竞争压力大,在被医生确诊自己生下的孩子是先天性自闭症后就离开了方家。   可别墅里关于傅杳的东西可以说是干干净净,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林沐菡总觉得不太对劲。   但她更在意的是林西图房间里的东西自从来别墅后就开始慢慢变少,找阿姨一问,原来这捣蛋鬼之前把自己的东西全拿去装箱,想送给方知锐。   “你不要总拿自己的东西去送给哥哥,那些东西你喜欢,哥哥不一定喜欢。”林沐菡教训林西图。   林西图不知道林沐菡是怎么发现的,事实上即使他想送方知锐也不会收,林西图只能把自己的东西再次装进箱子里,等着什么时候被方知锐收留。   “可是哥哥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想送他点东西……”   “你怎么知道哥哥要过生日了?”林沐菡睨他。   “……”   林西图不说话了。   林沐菡坐到林西图床边,认真问他:“图图,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哥哥不是看上去那样凶巴巴的。”   林西图想说方知锐会给他弹钢琴,有时还会跟他一起看故事书,教他写字。   只是林西图在那个房间里还是有很多不能做的事,比如不能随意碰乱哥哥的拼图,也不能在他弹钢琴的时候大声说话。   林沐菡闻言叹了口气,来方家将近快要半年,她一直想不通林西图为什么这么喜欢方知锐。   “图图,哥哥跟我们总归是不一样的,你要帮他走出来,但不能为所欲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能太听哥哥的话,要是哥哥欺负你了,你一定要告诉妈妈,不要什么都不说。”   “哥哥才没有欺负我。”林西图小声反驳道。   哥哥那么好,只是说话比其他人少了一点而已,别墅里的人为什么要离他这么远,连妈妈也不会随意进哥哥的房间,林西图想不通。   直到搬入方家后的第一个冬天,方知锐的病情发作,林西图才真正意识到,方知锐跟所有的普通人都不一样,跟故事书里那个完美无缺的小王子也不一样。   临近十二月,初雪还未降临,方家的地面上已经被铺上了厚厚的绒毯,来往的佣仆小心踩在上面,反倒越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来,因为在这座别墅呆过两年以上的下人都知道,二楼尽头房间里的那位少爷并不喜欢冬天,尤其是十二月。   但林西图不知道他们的忌讳。   暑假过去,开学后林西图能去找方知锐的时间大大减半,只能在晚饭后偷偷去哥哥的房间里呆一会儿。   方知锐的房间在几个月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书架上的书本和琴谱多了一些,剩下的就只有地毯上不断变换背景样式的拼图。   他似乎不用去上学,只需要靠自己看书自学就能跟上那些在学校里的孩子。   林西图也不知道方知锐到底在什么时间段看的书,那些书本有时会出现在书桌上,但更多的时候是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多数时间里方知锐还是会闷声不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即使有了暖气,拉上窗帘后方知锐的房间依旧和主人一样昏暗冰冷,唯一有点人情味的就是床上那只有些破旧的玩偶。   林西图已经观察这只毛绒小狗很久了。   很普通的玩偶款式,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小狗,脖子上有一个塑胶做的项圈,尾巴上甚至曾经断了一截,被粗糙的红色绣线缝好了。   不知在方知锐的枕头边放了多久,绒毛都有些褪色,这么长时间过去,林西图从来没看到这个玩偶消失过哪怕一分钟。   哥哥也会像他小时候一样要抱着娃娃才能睡觉吗?可他都已经是大孩子了。林西图这么想着,在方知锐生日前用自己的零花钱去商场里挑了只新的毛茸小狗。   小狗的模样和原来那只很像,但是米白色的,眼睛也比旧的那只大了许多,看起来憨态可掬,脖子上还挂了颗小巧的金铃铛。   林西图本想着等别墅里的人一起为方知锐庆祝生日的时候再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可他没想到的是,十二月十四号那天,不仅方裴胜没有回家,连佣仆准备的晚饭都如常。   餐桌上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方知锐的身影。   林西图呆呆地坐着,面前的排骨饭立刻味同嚼蜡。   林沐菡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怎么不吃饭?”   “……今天不是哥哥的生日吗?”   林沐菡顿住,半晌才说:“哥哥不喜欢过生日,今天晚上他去心理中心了,你不要再偷跑到他房间里,八点多的时候妈妈再过来帮你做学校里的手工作业,好吗?”   林西图没说好不好,低头一声不吭地吃饭。   等到林沐菡去书房处理工作上的事,林西图才把房间里藏的小狗玩偶拿出来,悄悄地靠近方知锐的房间。   房门内一片漆黑,方知锐确实不在,但那股冷冽的气息还滞留在原地。   林西图紧张地打开灯,走到床边看着那只破旧的毛绒小狗,小狗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打破规则偷偷进哥哥的房间。   犹豫了好一会儿,林西图才摆上了自己买的新玩偶,把旧小狗带回了房间里。   这天晚上方知锐回来得很晚,一直到做完手工作业开始昏昏欲睡时,林西图都没有等到方知锐。   他把毛绒小狗藏在自己的被子里,偷偷嗅了嗅,上面有哥哥身上的气息。   青柠和桉叶的沐浴露的味道,冰凉又馥郁。   林西图抱着小狗在这股熟悉的气味里睡着了,朦胧间他好像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紧接着周围陷入一片沉寂。   但很快走廊的方向又传来噪音,那声音越来越响,像一根尖刺扎入了林西图的梦境中,他猛地惊醒了,打开房门发现走廊上的灯亮着。   方裴胜和林沐菡都站在方知锐的房门外,脸色凝重,不断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从那片灯光中传出,但没有人说话。   林西图的心脏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响声中怦怦猛跳起来,他走近方知锐的房间里,在林沐菡有些空白的表情中看到了里面的一片狼藉。   他从未看到过那样的方知锐,脸色苍白地喘着气,像一只得了失序症的白鼠般在房间里打转,将入眼所即的所有东西都狠狠扫到地上。   书架上的书、琴谱、墙上的相框,全狼狈地落到地上,那只雪人水晶球也被打破了,小雪人歪倒在地上,玻璃碎了满地。   方知锐赤着脚踩在那些玻璃上,脚趾上全是被割破的伤口,但他像不知道疼痛一样,脚步沉重而焦躁。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愤怒的情绪,脸上的表情生硬而怪异,眼眶通红,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知锐,停下来。”方裴胜严肃道。   方知锐没有理他,也不说话,继续把柜子上的玻璃奖杯扔在地上,碎片溅出门外,林沐菡和林西图都吓了一跳。   “方知锐!”方裴胜提高了音量。   能扔得东西已经被扔得七七八八,但方知锐仍不能发泄,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打转。   琴盖被他猛地打开,五指狠狠按下琴键,响亮尖锐的噪音瞬间惊动了整座别墅里的人。   林沐菡把林西图拦在身后,鼓膜快要被那些杂乱的钢琴声震碎。余光里的林西图像是被吓到了,鼻尖通红,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方裴胜也忍受不了了,怒道:“方知锐,我再说一遍,马上停下来!朴阿姨不是告诉你了吗,有什么事要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当初就应该听你妈的话把你送进医院里!”   不知道是哪个词牵动了方知锐的神经,他指尖的力道越发重,脚底板的鲜血把毛毯染得触目惊心,可没有人敢往前一步,踏入那个房间中。   不知为何,见到这副可怖的景象,比起恐惧,林西图的心脏更多地被一股莫名酸涩的情绪揪紧了,他买来的新玩偶就躺在床边,同样呆滞地望向房门外的人。林西图一怔。   “图图,你先回去睡觉,妈妈等会儿就……”   林沐菡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小孩忽然跑开了,跑向自己的房间。   作者有话说:   自闭症孩子一般都会有固执和刻板行为,对周围生活的环境必须要求是熟悉的环境,比如哥哥的刻板行为就是不断地拼拼图,也是一种舒缓不能发泄情绪的痛苦,一旦熟悉的环境发生改变或者固执行为受到限制就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第12章 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房间里还亮着暖黄的小灯,毛绒小狗静静躺在被窝里,林西图拿起小狗,观察狗尾巴处的红绣线。   第一次看只觉得那缝补的线歪歪扭扭,丑得不得了,现在看来这大概是方知锐自己缝的,即使断了尾巴也不想丢弃换只新的,对方很珍视这只小狗。   林西图不知道这只玩偶是什么来历,但他现在才惊觉自己做错了事。   房间里外的两人还在僵持着,方裴胜再也维持不了平时斯文的模样,满面怒容,要打电话给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人,林沐菡及时拦住了他。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两人回过头,看到林西图抱着一只小狗玩具急匆匆地跑过来,拖鞋都跑掉了一只,脸上还挂着泪痕。   “图图,你要干什么?”   他跑得太快,直接冲进方知锐的房间里,林沐菡甚至来不及拉住他。   地毯上的玻璃渣毫不留情地扎进脚底板,林西图痛得腿肚子一抽,眼泪又掉下来几滴,瞳孔里映出方知锐冰冷的脸。   小孩痛得在地上站不住,几乎是扑进方知锐怀里,方知锐被他带得后退几步,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抱住林西图。   毛茸小狗挤在两人之间,还带着余温和林西图身上的味道。   看到熟悉的玩偶,方知锐慢慢平静下来,怀里的男孩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挂在他脖子上,一边抽噎打嗝,一边道歉。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对不起……”   “我只是想送给、送给你一个新的生日礼物,对不起哥哥……”   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方知锐睡衣的衣领上,他一动不动地听林西图断断续续地道歉,在听到那句“送你一个新的生日礼物”时身体僵硬了一下,抱着林西图的力道却加深了。   方知锐确实有一个坏习惯,长这么大了还要抱着这只毛绒小狗才能入睡,只有怀中满盈,鼻间充满房间熟悉的气味时,他像虾壳般弓起身体,才能幻想出回到母亲羊水中的感觉。   那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时,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但是现在,与纤维绒毛不同的质感,一个温热的、更柔软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滚烫,吐息间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体温传达过来。   方知锐第一次和人靠这么近,手指有些发麻。   林西图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入侵过来,不仅要侵占他的房间,还要入侵他全身的感官。   可抱着林西图的手最后还是没有放下。   方知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抱紧了怀里的毛绒小狗和林西图。   房门外林沐菡和方裴胜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惊诧。   林沐菡住到别墅后也看了不少关与自闭症的纪录片和书籍,普通人和这类孩子之间就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想要建立可以正常沟通和靠近的亲密关系非常困难,基本上要花费比普通孩子多出好几倍的时间。   方知锐的戒心比其他自闭症的孩子更强。他并非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却固执地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但现在看来似乎出现了一个例外,他在这个晚上接受了弟弟的存在和靠近。   最后林西图哭累了,抱着方知锐的脖子呼呼大睡。方裴胜叫来佣仆把房间里的狼藉清理干净,两个孩子的脚上都是伤口,不处理会发炎。   林沐菡看到自己儿子不争气的模样有些尴尬,趁佣仆打扫时想把林西图抱回来,方知锐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似乎都因为这个动作愣了一下。   半晌林沐菡才对方知锐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指了指林西图,轻声道:“知锐,弟弟今天晚上留在你的房间里好吗?或者我拿个被子来在地上铺一层,让他打地铺好了,小孩子睡觉挺老实的。”   方知锐沉默又警惕地盯着林沐菡,半晌才点点头。   这一夜的记忆到最后变得混乱而模糊,走廊重归平静,陷入黑暗中。   迷迷糊糊间林西图感到自己被放进了一个充满青柠和桉叶味道的被窝里,身旁有温热的东西在动,紧接着一只柔软的玩偶被放在他们之间。   小狗的塑料鼻子一直顶在林西图背后,他被挤得难受,换了个方向睡,那股青柠的味道一下子浓郁起来,有清浅的鼻息打在头顶。   林西图舒服了,立马沉沉睡去,只不过他没有看到的是,黑暗中一直有双沉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个晚上方知锐没有丁点儿睡意,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天亮。   哥哥今天晚上好像没有弹钢琴,林西图在梦中迷蒙地想。*   周六上午十点,林西图刚从睡梦中冒出点要醒过来的苗头,就被手机闹铃吓醒了。   “呀,西八老马shake it!呀,西八老马shake it!呀,西八老马shake it ……”   林西图抹了一把脸,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手机把闹铃关掉。   破音变形的韩语怒吼余音还在耳边环绕,他呆滞地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被子里的毛绒小狗。   几分钟前他还梦见自己小时候和方知锐睡在一起,难得温馨静谧的时刻,居然被这破闹铃打断了。   林西图打开微信找到秦瀚宇,吼了一句“是不是你给我改的西八闹铃”发过去,退出来的时候发现通讯录上多了一个红点。   一个黑色森林的头像申请加他好友,验证消息是:我是方知锐。……谁?   林西图的睡意彻底被驱散了。   他来来回回退出微信好几次,验证消息一直摆在那里。不是假的。   林西图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很精彩,他还没想办法去要到方知锐的电话号码,对方反倒直接过来加他的微信,实在不符合方知锐以往的作风。难道是诈骗?   除了原始的那句验证消息,对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林西图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好久,才发过去一句:“156×158是多少?”   如果对面不能在十秒内发过来就一定是诈骗,方知锐除了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还有超常的心算能力这件事恐怕连方裴胜都不知道。   对方很快发来答案。   【Side:24648。】   【Side:干什么?】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喜滋滋地发了一只小狗跳舞的gif表情包过去。   【Westu: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Side:和星的志愿办负责人给我的。】   【Side:我给小河找了一位可以一对一疏导的心理咨询师,以后每两个星期都要带她过去一次,日程已经全部预约好了。】   【Side:地址我发给你,和前台说预约了咨询师朴慧就好。】   【Side:[位置分享]】   靠,林西图压下嘴角,敢情不是主动来找他的。但是事关小河,林西图还是认真地把位置记录下来。   【Westu:那位心理咨询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社会上关于心理咨询师诱导病人的案例也不少,小河一直被养在学校里,基本没有出去过,不通人情世故,林西图总怕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会被恶意引导。   【Side:是女咨询师,在儿童和青少年自闭症咨询上很专业,你可以放心。】   林西图重新趴到床上,对着他和方知锐的聊天记录发呆。   对方的头像很像小时候他在方知锐房间里看到的拼图,这个异于常人的爱好方知锐一直保持到高中,拼来拼去就是那一片森林,冬日的、暴雨下的、阳光下的,林西图几乎从来没看见拼图的背景换过别的东西。   如今的方知锐看上去几乎已经和普通人无异了,可在前不久那场独奏会上,再次听到熟悉陌生的钢琴声时,林西图有时候总觉得方知锐还逗留在那片森林里。   林西图发了张“谢谢”的表情包过去,带着一点隐秘的窥探欲打开方知锐的朋友圈。   背景纯白,没有签名,朋友圈只展示半个月前,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刚刚才注册的。   和方知锐高中时的QQ一模一样。   那时因为每个人必须加班级群方知锐才注册了一个QQ账号,头像全黑,个性签名和QQ空间里也是一片空白,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有QQ秀和VIP,除了接收老师的通知几乎从不上线,可每天申请列表里加他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林西图那时也注册了QQ号加了他的好友,每天都要偷偷摸摸地翻进方知锐QQ空间里偷窥一下。   留言板上全是一些告白和暧昧的踩踩。林西图也要留,留十条二十条踩踩,阴暗地想把那些暧昧的留言全部顶下去,结果方知锐一条都不回。   林西图怀疑他根本不看QQ空间。   现在可能也根本不会发朋友圈。   林西图失望地退出来,等了五分钟才等来对方的下一条微信。   【Side:林西图,上次跟你说的话,你的回复呢?】   林西图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方知锐说的上次是哪次。   就是用毛绒小狗换照片的事。   提到照片,林西图的耳朵又烫起来,立刻如坐针毡。那些照片是他初中时唯一的小秘密,结果到最后被方知锐里里外外扒了个光。   如果对方是个愚钝的人,亦或者还是个没到青春期的孩子,或许不会知道林西图的动机是什么。   但现在的方知锐不一样,他像从石头里忽然蹦出来的狐狸,一双眼能把林西图的心思看得干干净净,连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林西图恨恨地拎起毛绒小狗,照着屁股想打两下,转念一想又把小狗放下,塞进被子里给它盖好被子,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拍了张照片过去。   【Westu:[图片]】   【Westu: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Westu:哥哥。】 第13章 很高兴见到你   周日的和星大门紧闭,东区自闭症的孩子基本都待在宿舍里,不允许出校门活动。   和星刚建成时收留的第一批自闭症学生里曾经出了一例案子,四个人的宿舍里,两个男孩因为争夺一本书而大打出手。   其中一个学生用剪刀扎进了另外一个男孩的眼睛里,血流了整个楼梯,骇人的场面让当时所有在场的老师到如今都忘不了。   自此以后四人宿舍改成了两人间,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有老师在宿舍楼巡逻,防止再出现意外事故。   林西图看过许多国外心理专家对自闭症和阿斯伯格综合征一些剑走偏锋的解读,有时说他们是茧房里潜在的反社会人格也不为过。   大部分孩子都有着比普通人高出大半截的智商和天赋,唯独被剥夺了对情绪的敏感度和对社会联系的感知。   他们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万物的另一面,对人类社会制度的解读也比正常人高一个维度。   但他们从不像一般的反社会人格那样通过漠视社会规则或者侵犯别人的权利来取悦自己,宁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制造规则,或许他们单单只是觉得这样很无聊罢了。   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早早被打过招呼,带着小河站在门口等林西图。   小河今天被生活老师扎了一个短马尾,安安静静地看着林西图走过来。   “小河,你看这是什么?”   林西图笑嘻嘻地从包里掏出一本填色书,里面是一些线条精致的线稿图,花纹犹如万花镜般繁复而有规律性,如果被填上颜色会更加漂亮。   小河很快就被这些图案吸引了,拿着书哗啦啦地翻,末了有些局促地看看身边的老师,又看看林西图。   “小河,我们是不是在课堂上学过的,别人送给我们东西的时候,要说什么呀?”老师问她。   小河抓着衣角,对林西图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今天跟着西图哥哥去找一位阿姨聊聊天,就在两公里外的一栋大楼里,聊一个小时后哥哥就带你回来,好吗?”   小河抱着书本,接过老师递来的水壶和蜡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沉默地走到林西图身边。   牵住她的手时林西图感觉对方的手心里有些潮湿,小姑娘的表情没有表现出什么,手指却比平常僵硬。   带她的生活老师无奈地笑了笑,对林西图做了个口型:“第一次出门,有点紧张。”   这下林西图也有点紧张了,好在一路上小河都很安静,对坐出租车也没什么反感的迹象。   第一次出门,相比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小河更喜欢自己趴在车座上画画,到心理咨询时已经画完了整整一页纸。   林西图在车上打开微信,最上面那条是方知锐的消息,对话停留在昨天他发过去的那张照片和最后一句话。这句发过去后对方再也没有发来消息,好像失踪了似的,也可能单纯不想再理。   林西图冷笑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莫名委屈,快要被他哥搞成精神分裂了。   再坚持24小时,林西图想,再过24小时不回我的话我就要72小时不给你发消息。   方知锐给的位置是在城北的市中心,一座地标大厦的36层。   这里的地段寸金寸土,每个月的租金高得吓人,林西图也是头一次听说A市知名度最高的私人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竟然开在这里。   来之前林西图查过那位朴慧咨询师的资料,对方的来头不小,修满双学位的心理学海归博士,也是南方青少年心理协会的副会长。   年轻时在A市的精神卫生中心做过五年身心障碍科的特聘专家,十年前辞掉了医院的工作,和另外一位合伙人投资建起了这间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专心做咨询师的事业。   十年前的人们几乎还没有意识到儿童和青少年心理问题的重要性,朴慧能将口碑积攒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咨询中心有两层,朴慧的咨询室在第二层,前台在电脑上确认过预约消息后让林西图和小河先在休息室等一下,说朴老师的上一场咨询还没有结束。   宽敞的走廊里铺着实心的木地板,淡蓝色的墙纸加上清新可爱的贴纸,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确实能让人放松不少。   休息室很大,里面还坐着许多家长和孩子,这些孩子和小河一样安静,坐在阅读区里自顾自看书玩玩具,只有家长在旁边小声交谈。   小河不愿意四处走动,林西图挑了个安静点的位置让她继续趴在沙发上画画,自己在旁边走了两圈。   除了贴纸,休息室里还有很大一面照片墙,木板上挂了很多照片,拍摄的时间从十年前延续到今年。   拍的都是一些来咨询过的孩子,有红着脸大笑的,也有板着脸冷漠无神的,神态各异,每个孩子的脸上好像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西图一张张看过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个有些瘦削但笔挺的男孩,穿长袖衬衫和及膝的针织呢短裤,背对着镜头坐在地毯上摆多米诺骨牌。   说是多米诺骨牌,不过是一些被弯折过的扑克牌,每一张牌之间都被男孩衡量过距离,看上去一毫米都不差,精准得可怕。   看到男孩的那一刻林西图就被钉在了原地,这个背影再过十年他都认得出来。   竟然是方知锐。   原来小时候方知锐会定期去的心理中心居然是这里?   林西图捻起那张照片,想凑近了仔细看看时,前台过来叫了一声。   “先生,朴老师的咨询室空出来了,我现在带孩子过去,就在走廊的612室。”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林西图回过神,走到沙发边,发现小河没在画画,而是盯着一个方向发呆。   林西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一对坐在一块儿的母女,小女孩用乐高拼出一座城堡,笨拙地举起来给她妈妈看,对方笑了笑,干脆蹲下来和小女孩一起玩乐高。   “小河。”   小河回头看了林西图一眼,又去看那对母女,眼睛在小女孩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最终看向那位年轻的母亲。   她收起蜡笔和绘本,慢吞吞地走到林西图身边,下嘴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   蜡笔盒里黑色的蜡笔明显比其他蜡笔短了一截,林西图摸了摸她没有表情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大概是不太开心了。   “小河,跟着这位姐姐去找阿姨聊聊天好吗?蜡笔和画画的本子也可以带过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话也可以,听阿姨讲讲话就好。”   “我们去聊一个小时就回学校睡觉,柳老师也在学校里等你,不用怕。”   林西图捏了捏她的手,小河沉默地点点头,跟着前台往走廊的方向走。   一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林西图却有种自己在等产房的错觉,比咨询室里的小河还紧张。   最后实在等不住,他又走到照片墙前去看那张照片,把相片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那是在他偷拍的镜头下都不曾呈现过的方知锐,藏在儿时的记忆里,遥远又模糊。   指尖碰上相片另一端男孩的肩背,那股淡淡的青柠味好像又萦绕在林西图的鼻尖。林西图靠在墙上,心跳微微加快了些,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拍下的角度刚刚好,方知锐的侧脸在老相机下有些曝光,苍白又冷淡,林西图盯了半天,最后做贼似的把这张照片设成了手机桌面。   时钟走针一分一秒地往前走,休息室里的家长小孩陆陆续续换了两批,除了翻阅书籍和木头积木碰撞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声。   林西图被暖空调烘得昏昏欲睡,迷蒙的梦里一会儿是和星的图书馆,一会儿又是在那间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的昏暗的、挂满拼图挂画的房间。   直到一道温和的女声出现在耳畔。   “西图。”   林西图瞬间惊醒了,睁开眼看到一个气质姣好的女人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正对他微笑。   小河就坐在旁边,低着头在绘本上涂涂画画。   “……您好?”林西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拉下兜帽,“咨询结束了吗?”   三杯散发出清香的铁观音横陈在玻璃桌上,女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镜片上起了层淡淡的雾气。   林西图说不上对方给人的感觉如何,像家中任何一位在阅历和年龄加持下和蔼而异常慧敏的女性,温和淡雅,举手投足间如同浅淡的冬雾。   镜片后的双眼却是十分锐利,打量林西图的眼神克制而不冒犯。   “你好,西图。”   朴慧的语气熟稔,像见一位故人。   “很高兴见到你。”   作者有话说:   哥哥很会玩多米诺骨牌和轨道装置,后面会写图图正在往收集哥哥满图鉴的方向靠近……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超级高兴^^大家的评论真的太可爱了,每次更文都有动力了,谢谢宝们! 第14章 走出来后,去哪里?   “……您认识我?”   “当然,你的哥哥以前是这里的常客。”朴慧笑道。   林西图沉默了一会儿,他一时想不到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联,方知锐来这里咨询的时候难道会提到自己的家人吗?   谈话间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朴慧眼里,像所有有朝气的大学生那样,林西图染了一头潮色,发尾微卷,穿宽松的连帽卫衣和破洞牛仔裤,匡威鞋头上有几道打篮球时留下的划痕。   那张脸的五官温润,给人一种极好驯服的错觉,像北海道的大雪下那些永远停留在青涩年代的少年,周身总是笼罩着一股男性朦胧的美感。   朴慧很喜欢林西图给人的感觉,她想起方知锐第一次提及自己弟弟时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那时的方知锐可以说是她遇到过的所有自闭症孩子里最特殊的那个,聪明、冷淡、克制,藏在完美皮囊下的攻击性却很强,和她的谈话之间甚至有反引导的意识,和他的每一次咨询都像是在棋盘上的博弈。   这么多年过去,朴慧对方知锐的印象依旧深刻,也从来没想到他会在某天主动提及另外一个人。   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弟。   “我们先来说说小河吧。”   朴慧拿起身边的iPad,点开记事薄,里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咨询时的笔记。   “今天是和小河的第一次咨询,主要是了解她的情况,日后才能对症下药,引导她、帮助她走出自我封闭的茧房,起码在与人沟通的能力上能有一点进步。”   林西图点点头。   朴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情况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轻轻摇了摇头。   “小河的身世和在学校的基本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对比其他同龄自闭症的孩子,我认为小河对情绪的敏感度或许比他们更敏锐一些,但对自我人格的认知比较低下。”   “假如说我们也给这些自闭症孩子设立一个多血质和抑郁质的坐标,那么我觉得小河更偏向抑郁质。”   林西图用余光看了一眼小河,对方对朴慧的话没什么反应,几乎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林西图无法想象在这样一种情境下,朴慧是怎么和小河交流的。   “身世或许是她的一个心结,但这些信息除了从别人的嘴里反馈,我更希望能让小河自己说出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是让小河走出来的关键,否则只借助外力强行融入社会,到最后也会自行成茧与外物割裂。”   “今天她的话很少,但如果我提问的话她有些时候还是会选择性地开口回答,大部分时间都在保持沉默,咨询结束的时候我问她未来想要自己做出什么改变,她没有回答。”   “……她是第一次从学校出来到别的地方,可能比较焦虑和紧张,也有点不开心了。”林西图说。   朴慧脸上的表情不算凝重,弯起眼夸林西图:“你很细心,小河喜欢画画么?”   两人一齐看向小河的画纸,纸面上精美的项链线稿外缘都被涂黑了,中间的猫眼宝石被画上了宝蓝色的蜡笔。   远看只觉得线条杂乱阴沉,仔细看去又觉得那点宝蓝色像被包裹在宇宙中的无垠星河,美丽而神秘。   “我常常会惊叹有些自闭症孩子对于音乐、色彩和装置结构的敏锐和天分,如果说心灵是一双看世界的眼睛,那么我倒是觉得这些孩子心里的眼睛都是显微镜,我们看到的是‘宏观’世界,而他们看到的则是‘微观’世界,这也是为什么我这几年痴迷于青少年自闭症问题的原因。”朴慧说。   “但获得这些天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林西图低声道。   朴慧一怔,随即笑道:“你说的不错,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为了保持人类天平的平衡,赋予什么就总要夺走什么,任何人都避免不了。”   “以后每周日都要麻烦你带小河过来一趟,我们一个咨询疗程是三个月,一共12次,之后我会视小河的情况酌情增加一点咨询的时间,费用你的哥哥都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提及方知锐,林西图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张照片,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出声询问。   “我哥……方知锐他以前就是在这里做心理咨询的吗?”   “是。”朴慧点头,“当时我是他一对一的长期咨询师,他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只不过等到上高中时,知锐就暂停了心理咨询。前些天因为小河的事他来联系我,我差点还认不出对面是谁。”   “……变了很多,对吧?”林西图问。   朴慧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向来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又一意孤行,在每一次的谈话里,选择权都捏在他的手里而不在我身上,我很好奇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样一个人开始主动愿意融入社会中,变成一个普通人。”   我也想知道,林西图在心里嘀咕,当年林沐菡给他的答复是方知锐为了日后能够顺利走上乐坛,放弃高考出国治疗。   六年的时间里几乎把方知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些寥寥无几的独奏会视频上,方知锐被西装和精致的灯光包装成一个独具音乐天赋的绅士,无数人为了和他见上一面趋之若鹜,似乎再也看不见曾经那个躲在房间里拼拼图的男孩的影子了。   这样的变化好像在高中就有了苗头,林西图总觉得那时的方知锐有些奇怪。   只是当时方知锐为什么会放弃高考呢,总不可能真的是为了做钢琴家吧,林西图脑海里忽然一阵刺痛,居然想不起来了。   “我哥他高三那年就出国去国外治疗了,那时我妈和我继父正在闹离婚,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年来他也没有跟我联系过。”   林西图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可能是那六年的治疗有了成果,现在这样也确实不错,没有人再敢笑话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了,他甚至比大部分的普通人站得都高。”   朴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西图的神色,觉得有趣。   谈起方知锐的变化时,林西图的语气像是在高兴,面部表情却是低落的,好像失去了一只独属于自己的罐装蝴蝶。   难怪会吸引方知锐这样的人。   “西图,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有没有看过一部叫《怪奇物语》的美剧,里面有一群被养在实验室里的拥有超能力的孩子,那个第一个被发现有超能力的孩子1号,和你的哥哥很像。”   “啊?”林西图懵了,“1号?”   那不是个夺心魔吗?   “1号天生拥有和他的家人不一样的眼光,痴迷于蜘蛛世界的法则,并且漠视和家人间的关系与普通社会的规则。知锐和他一样,拥有自己的思维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东西可以说是和外界颠倒的,并且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并且主宰自身。”   朴慧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茶杯,绿汤上的茶叶渣立马跟着晃动起来。   “普通的自闭症孩子是被动的,即使是在治疗的过程中,也是在我们的帮助下被动地去接受外界的信息。”   “知锐不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拥有自主的意识,而且自律得可怕,即使他不能正常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但这对他来说可能无所谓,他不是不能走出自己的森林,而是不想走出来。”   这番话重重敲在林西图的心上,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方知锐病情发作时的场景,响彻整座别墅的钢琴噪音和满地的玻璃碎片,林沐菡和他当时都吓傻了。   但方知锐或许完全可以遵从方裴胜的话安静下来,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   “为什么…不想走出来?”   “走出来后,去哪里?”朴慧反问他。   沙发对面的青年忽然安静下来,朴慧观摩他的脸,抿嘴笑了笑:“是不是勾起了你的什么回忆?”   “嗯……好像、好像。”林西图支支吾吾。   走出来后,去哪里?   记忆里好像也有个人这么问过他,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直到把小河送回和星学校,林西图脑海里还盘旋着和朴慧的对话。   如果他的人生是个游戏,肯定会重新读档到小时候,把每一帧的方知锐截图下来,拼起来好好研究。   然而现实里既读不了档也存不了档,方知锐也不是NPC,是个攻略难度为五星的BOSS,每一步都捉摸不透。   快要走到家门口,林西图已经在楼梯上听到门内林沐菡传来的怒吼声,随之儿来的还有乒乒乓乓玻璃砸碎的声音。   林西图吓了一跳,加快脚步打开门,结果家里没有小偷也没有持刀歹徒,只有碎了一地的玻璃花瓶。   一只奶牛猫蹲在茶几上,对满地狼藉丝毫不理,高贵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林沐菡拿着鸡毛掸子站在一边,看到林西图回来立马扯着嗓子吼道:“林西图,你看看你养的猫,这个月打碎多少个花瓶了?!天天窜上窜下要跑出去找小母猫,还不快点把它带到医院里割蛋!”   听到“割蛋”奶牛猫立马老实了,趴下来对着林西图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   “……”   “下个星期再不带去阉了你们俩都别进这个门!”   “锐锐。”林西图无奈地抱起奶牛猫,在半空中颠了颠猫肥波荡漾的肚子,“下周就送你上路,你安心地去吧。” 第15章 都很粘人   从城南到城北祐安宠物医院的路上奶牛猫叫了一路,在猫包里使劲儿撒泼打滚,林西图差点背不住包,怎么恐吓都不好使,下车前司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在看一个猫贩子。   “再吵就把你关到医院里去孤独终老。”林西图继续威胁道,“别说小母猫了,连小公猫都看不到,你就闻自己的屁股吧。”   “喵!”   见到医院的大门,锐锐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最后的命运,继续在猫包里翻滚,嘶声力竭地对林西图大吼,骂得很脏。   医院里还有很多带着主子过来体检的家长,听到奶牛猫的咒骂,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   林西图尴尬地冲他们笑笑,把猫包拖上前台。   “您好。”前台忙着写登记单,“请问是来看病还是日常体检保健呀?”   “我之前预约了今天下午一点的绝育手术,林岳平医生主刀的那场。”   “好的,您稍等一下,现在有点忙,等会儿我给您先写张登记单。”   或许是因为奶牛猫实在是叫得太吵,前台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声音发出的来源,和一双瞪得溜圆的猫眼对视。   “您这个是……猫还是比格犬啊?”   林西图:“……”   真幽默,这么会开玩笑。林西图干笑道:“猫,是猫……奶牛猫就是这样的。”   “我看它好像待在猫包里不舒服,要不把它放出来吧,旁边有给猫猫设置的娱乐区,让小宝先去那里玩一会儿,不然太紧张了等下麻醉也不太好做。”前台说。   林西图松了口气,他早就想把锐锐放出来了,被这猫闹腾得肩膀连带着手臂都是酸痛的。   娱乐区里还有好多家长放进来的猫咪,有两只布偶猫的眼睛水汪汪的,趴在猫爬架上舔毛的时候清纯又可爱,奶牛猫的眼睛都看直了,喵呜一声就窜了进去,想和美女约会。   站在娱乐区旁的家长眼神又瞟了过来。   林西图装作和那只猫不认识,默默地挪回了前台。   一会儿的功夫,前台旁多了一个高大笔挺的男人,穿一身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侧面的五官深邃而俊美,薄唇冷淡,右臂里却趴着只白色的马尔济斯犬。   他的外貌和穿着太突出,站在一众阿姨大爷里鹤立鸡群,不少家长聊着聊着就悄悄瞅着男人窃窃私语起来。   林西图有些震惊地愣在原地。   方知锐怎么在这里?   对方正在弯腰自己填写登记单,似乎没有注意到身旁靠近的林西图。那只握笔的手修长有力,每一寸突起的骨节和青筋都暗藏成熟男人散发出的隐秘讯号。   中性水笔握在他手里似乎有些委屈了,起码应该用一只昂贵的钢笔来衬托才足够赏心悦目。   意识到有陌生人的气味,马尔济斯犬警惕地竖起耳朵,对林西图叫了一声。   方知锐直起身,向林西图投来沉默的目光。   被这么看着,林西图背在身后的手心里忽然沁出了一层汗,他微微偏过头,又偷偷瞄了方知锐一眼,小声道:“……哥哥。”   应该硬气点直接叫方知锐的大名的,语气越冷酷越好,最好能拿出甩出一张黑卡的气势来。但一被方知锐拿那双沉黑的眼睛看着,林西图就像一颗被晒坏的黏黏糊糊的泡泡糖,瞬间萎顿在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   还没说什么耳垂就红了,方知锐俯视着对面的青年。   他知道林西图有个坏习惯,纠结或者紧张不安的时候嘴里的虎牙会叼着外面的下唇肉不放,松开后嘴唇总是会被咬得通红,像还处在口欲期里的婴儿,必须拿点什么顶住才能罢休。   “你怎么在这里?”他回过头继续填单子。   “嗯……我的猫今天要过来做绝育。”   林西图又不动声色地往方知锐的方向靠了一步,卫衣袖管和大衣的衣角碰在一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在方知锐身上浅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青柠味。   在林西图看不见的视角里,方知锐放下笔,在台面下摘掉了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贴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   被抓包了,林西图心虚地退开一点,末了又阴恻恻地看向方知锐怀里那只小狗。   “这是你养的狗?”   “朋友养的,托我带来医院做个护理。”   “朋友”这个词放在方知锐身上有些陌生,过去他从不参与任何社交,即使是在高中校园里也是独来独往,周围的学生想要上赶着结识都没办法。   毕竟方知锐的拒绝直白得可怕,最后只能敬而远之,也就只有林西图会乐此不疲地从初中部赶到高中部,拖着方知锐一起回家吃饭。   什么样的朋友能正大光明地占据他哥的时间呢?   林西图脑子里又在开大会,前台的声音在这时打断了他。   “先生,在这张纸上写一些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前台递上纸笔,又拿出另一张登记表。   “请问您的猫叫什么名字呢?我们这里也要登记一下,防止后面的药包弄混。”   林西图张了张口,余光里方知锐还站在旁边,想说的话忽然就卡壳了。   “先生?”   “……锐锐,猫叫锐锐。”   一道视线从身边投了过来,林西图拉上下巴的口罩,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一声。   “锐锐?哪个rui?祥瑞的瑞吗?”   林西图感觉自己背上起了一层汗,脸上的温顿滚烫,鼻尖越发浓郁的方知锐的味道让他一阵心悸,头恨不得埋桌子里。   “……锐利的锐。”   说完这句林西图都不敢去看方知锐的反应,低下头却发现锐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娱乐圈跑出来了,正在方知锐的皮鞋边绕圈。   它似乎对男人极感兴趣,扒着裤脚到处嗅闻,发出谄媚的喵叫声,尾巴已经无师自通地缠到了方知锐的小腿上。   方知锐也看见了,放下马尔济斯犬,摸了摸锐锐的头,奶牛猫立刻眯起眼享受地仰着脖子去贴男人的手,方知锐一动它就欢快地倒在地上露出肚皮,不让他走。   林西图站在旁边震惊无比,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会变脸的猫,明明在家里要像奴才似的哄着才能给摸两分钟肚皮,现在光天化日下竟然直接躺倒,一副可以让方知锐肆意玩弄的态度。   简直是奇耻大辱!   “锐锐。”林西图板着脸,“你在干什么呢,快点起来。”   奶牛猫理都不理一下。   “快起来,谁让你爬到人家身上去了!”   “这就是你的猫?”方知锐漫不经心地逗了逗锐锐的下巴,锐锐瞬间心花怒放,夹着嗓子使劲儿蹭,“和你很像。”哪里像了?   方知锐接着淡淡道:“都很粘人。”   身边忽然没了声音,林西图没像往常那样反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口罩笼去了他脸上大半的神情,但露出的通红耳廓还是出卖了主人此刻劈里啪啦的心情。   “又不是谁都粘。”他哑声道。   那只挠猫下巴的手顿了顿,方知锐站起身,看向林西图低着的后脑勺。   他弟弟从小就有股叛逆的劲儿,小学的时候同学穿长裤他穿短裤,同学剃平头他非要把脖子后的头发留下来,脾气犟起来的时候甚至能跟方裴胜吵两句。   男孩在人嫌狗厌的年纪到哪儿都像只竖起刺的刺猬,唯独牵着方知锐的手心是温软的,每次偷看过来的眼神的情绪像蜜桃满胀而溢的汁水,还自以为藏得很好,林西图大概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看向哥哥时的眼神是一种怎样的赤裸。   一直蹲在脚下的马尔济斯犬被冷落了许久,不满地汪汪了两声,被奶牛猫发现了存在,立刻弓起背炸毛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林西图在锐锐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把猫抱起来。   “凶什么凶,你是能吵得过人家还是怎么样?”   方知锐垂眸,冷冷地朝马尔济斯犬瞥了一眼,小狗呜咽一声,立马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看了眼腕表的时间,忽然对林西图说:“方裴胜出国了,西郊莲苑的别墅空出来以后我打算改成工作室,如果你和林阿姨还有什么东西没拿的话,今晚过来拿。”   林西图怔了一瞬,刚想说话,身边那股浅淡的青柠味忽然靠近了些。   “你还有很多照片在我这里,要不要看看?”   林西图如遭晴天霹雳,怎么还有照片在他手里?   “……看完以后能再还给我吗?”林西图傻傻地问。   “不能。”方知锐不咸不淡道,不再逗留,带着马尔济斯犬走出了宠物医院的大门。   等走到医院旁的停车场,方知锐放下马尔济斯犬,有些厌恶地看向自己被小狗踩上灰尘的大衣袖管。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季时”。   铃声只响了三秒就被挂断,地上的小狗敏锐地察觉到男人此时的心情不太好,连呜咽声都不敢再出,小心翼翼地跟在方知锐身后。   电话被挂断后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方知锐没有理,他从另一侧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神色阴郁地看了一会儿后,才重新戴上中指。 第16章 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林西图!林西图!”   “林西图——”   电脑屏幕上,一身紫旗袍的春丽怒吼一声,向前突进,一气呵成地朝对手放出回旋鹤脚蹴,双方的血量立刻降到了差不多相同的位置,只差关键一招就能分出胜负。   林西图握着手柄,仔细盯着敌手玩家的动作,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   “林西图——林西图——你在不在!”   对面的RYU谨慎地向前假踢了一下,林西图上了当,刚想操纵春丽做防御动作时,不料对方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释放了一个升龙拳,紧接着是波动拳、龙卷旋风脚,春丽被打得节节败退,血量骤降,最终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K.O.!”   林西图愤怒地甩下手柄,打开窗户,看到还穿着小学校服的秦瀚宇正站在别墅下,吼得满脸通红。   “干嘛!今天不出去玩,我《街霸》才打了两局!”   “不是……”秦瀚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林西图,你哥又跑出去了,我刚刚在云顶公园那里看到他……”   听到后一句话,林西图在心里“靠”了一声,立马穿好拖鞋往楼下跑。   怎么又在他打游戏的时候跑出去了!   今天方裴胜和林沐菡都没有回来,晚上只需要准备两个孩子的晚餐,这对厨房里的阿姨来说反而是选择最困难的一天。   林西图在餐桌上的喜好很明显,爱吃土豆和豆腐,不爱吃鱼肉和虾,但方知锐就不一样了。   从三年前方知锐渐渐开始下楼吃饭时,阿姨就从来没猜准他喜欢吃什么过。长了那么高的个子却吃得不多,什么都只夹一点,慢吞吞地嚼。   林西图自己不爱吃虾,是因为懒不愿意剥壳,但每次看到方知锐碗里只有两棵青菜,怪可怜的模样,即使他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方知锐自己有手有脚,最后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剥两只虾放在他碗里。   “阿姨,我哥他怎么又跑出去了!”   厨房里的阿姨闻言一惊,擦着手出来:“刚才小陈才在二楼的琴房里看到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知道,我现在去找。”林西图在玄关飞速地换好鞋,打开门往外冲,“晚上的鸡汤多放点香菇,我哥爱吃……”   秦瀚宇还等在门口,差点被跑出来的林西图撞飞。   “喂,你真去找你哥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真的跑丢啊……”   林西图头都没回一下。   “别管我了,下次再跟你打游戏!”   秦瀚宇口中的云顶公园位于这片别墅区的中心,里面给孩子和大人的娱乐设施都做得不错,旁边还有两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坪。   东边就是流经整个A城的泗河,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的风景都很漂亮,别墅区的不少富人喜欢在周末到大草坪上露营,小孩子也爱在放学后聚到公园里玩。   林西图不喜欢,他只喜欢在放学后躲进房间里打游戏,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方知锐开始下楼活动后,那个比他还能躲房间的人突然开了窍似的,总喜欢走到那个公园去。   方裴胜不允许方知锐走远,但派出去跟随的保镖最后都会被他甩掉。林沐菡和方裴胜都没办法,最后只能让林西图跟着方知锐,毕竟方知锐从来不会甩开弟弟一个人走掉。   叛逆的心思上来了,林西图有时也觉得方知锐麻烦,毕竟连他周末到秦瀚宇家玩游戏也要带上方知锐。   秦瀚宇的姐姐秦如令还区别对待,只让方知锐听她练大提琴,其他人都不让,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矮冬瓜,连他哥一半的个子都没到吗?   方知锐这几年又长高了好多,像一棵立在雨中的青竹,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沉默,在房间里自顾自拼拼图,那些拼图从林西图小时候拼到大,已经占满了整个床头的墙壁。   一想起小时候那些糗事,林西图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再粘着方知锐了,走廊尽头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在这些年好像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冰冷阴沉。   有个自闭症哥哥不是一件光荣的事,至少对还是小学生的林西图来说不是。   这个年纪的小孩爱拉帮结派,嘲笑林西图家里有个傻子,每次把林西图惹恼了打了一架才肯闭嘴。   我哥才不是傻子,林西图打完架抹着眼泪,带着点怨气想,也可能是傻子,但他私底下肯定比谁都聪明的。   可每次方知锐拿那双黑沉沉的眼看过来时,林西图心口总是酸酸的,想离他远远的,又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献给他哥。   正值傍晚,云顶公园里全是尖叫着在滑梯上上蹿下跳的小孩,林西图在那群矮冬瓜里一眼看到了方知锐,他被几个高中生围在中间,眉眼阴郁。   这几个高中生无非都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平时除了逃课去酒吧猎艳就是在躲在云顶公园里抽烟打牌,爱惹是生非,什么都敢做。   三个男生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背着书包,拾起地上的碎石块往方知锐身上扔,一边大笑着骂他是哑巴王子,在等一个傻子老婆娶回家生智障小孩,老了连路都不会走。   方知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任由尖锐的石子砸在自己身上,只冷冷地盯着那几个男生,像座沉默的雕像。   林西图远远看到那群人欺负他哥,心里腾地起了火,捡起地上的木枝冲过去,怒吼道:“滚开!谁允许你们欺负我哥了?!”   他挡到方知锐身前,举着木枝威胁道:“有本事就来打我啊,这里有监控,看谁打了以后能走出这个公园!”   “又是你,矮冬瓜。”   几个男生被林西图的架势吓了一跳:“你是你哥的保姆啊?天天跟着他,只有傻子出门才要人看着,你哥不是傻子是什么?”   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小学生是真敢打,还会咬人,打不过会耍小聪明,叫保安来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他们的爹知道了一顿好揍,抽伤至今还留着。   能住在这个别墅区的人背景都硬,不是随便就能惹的。   “你再骂他是傻子试试看!”林西图气得满脸通红。   三个男生对视一眼,率先妥协了,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林西图松了口气,丢掉手里的木枝,树皮上黏糊糊的全是他的手汗。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方知锐把目光从那三个男生的背影慢慢挪到林西图的后脑勺,瞳孔里阴沉沉的雾气慢慢消散,露出里面那汪黑夜里平静的湖水。   背在身后的手里,那把已经露出刀锋的小刀重新缩回了袖子里。   “哥,你没事吧?”林西图转过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还没等方知锐回答,他又嘟囔着问,“怎么又跑出来了?”   “咱们现在回家,等会儿要吃饭了。”   方知锐微微皱眉,吐出一个字:“不。”   “……不回家,那你要去哪里?”   方知锐不说话。   林西图跟他对峙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阵清浅的青柠味袭来,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他脖颈侧,指腹有些粗粝,划过肌肤的触感让林西图吓了一跳,轻轻打掉了方知锐的手。   “你、你干嘛?”   方知锐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指了指林西图的脖子。   “汗。”   “哦、哦……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林西图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脖子,把那块皮肤都搓红才罢休。   方知锐不肯回家吃饭,林西图也没力气硬拖他回去,只好又问了一遍:“那你想去哪里?”   方知锐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地伸手指向泗河边的木头栈道。   “那里。”   那是一条平时供这里的居民吃完饭出来散步的木头走道,栏杆外的泗水这个季节已经开始有浮萍泛滥的迹象,就连中央的河水都是绿色的,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他哥的世界就像潘多拉魔盒,里面全是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定能看到河水里的草履虫在找东西吃。   林西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一条红绳。   红绳一头系在方知锐的手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上,这样两个人就能绑在一起,谁都不会走丢。   这条红绳还是林西图拿以前的平安锁项链改的。   林沐菡一开始担心方知锐会像甩掉那些保镖一样甩开林西图,然后自顾自走远,于是买了根儿童防走失的手环系在两人之间。   这个手环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伸缩的弹簧绳很长,两人一隔远就会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被秦瀚宇嘲笑了很久,说林西图看上去才是容易走丢的那个。   方知锐也不喜欢这个手环,在一次出门后就把手环扯断了,林西图只好拿红绳顶上。   毕竟他哥心情不好时是真的会悄无声息地突然失踪,林西图最怕一回头看到背后空空如也的景象。   还没来得及取下的平安锁系在两只手之间,随着摇晃叮叮当当作响。   方知锐的手已经和林西图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了,肤色白皙,皮肤下的静脉犹如藤曼蔓延。   他的手指纤细而修长,骨节因为瘦削而分明,但指腹下有一个个薄薄的茧,那都是日夜弹琴留下的。   林西图还带着点婴儿肥的手这下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林西图诽腹着打好结,抬起头时看到方知锐垂着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好像风一吹,那只蝴蝶就要起飞了。   林西图看呆了,站在原地不动。   方知锐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   林西图回过神,脸色有些发烫。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情态肯定就像秦瀚宇看到隔壁班那个总是扎双马尾的班长一样造作扭捏,但是这么比喻好像也不太正常,要怪就要怪他哥为什么长这个样子,搞不好会被坏人骗走。   不,应该是他把坏人骗得团团转。   “走吧。”林西图闷声道,和方知锐一前一后往河边走。 第17章 我就一直跟着你   天色渐晚,最后几缕残霞也渐渐快要没入地平线,夜幕侵袭,大草坪上也逐渐安静了下去,只剩平安锁的银铃声在微风中摇晃。   林西图和方知锐走得很近,手指与手指间总在行进时不间意地碰到,两人好似在保持一种心照不宣,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只以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漫步走进风中。   “他们拿石头砸你……还骂你是傻子,你不生气吗?”林西图小声问。   背后始终没有传来声音,久到林西图以为方知锐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时,对方却忽然开口了。   “不。”   “为什么不反抗?”   “……我跟他们不一样。”   即使动手了也会被当成精神病对待。   “哪里不一样了!”林西图忽然大声说,“哪里不一样?他们有两只手两条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不也是吗?你还长得比他们好看,会拼拼图,会弹钢琴……”   他转过身,正对上方知锐平静的眼,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偃旗息鼓。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方知锐问。   “……”林西图不说话了。   别墅里的阿姨都对方知锐敬而远之,林沐菡作为家里的主母,平时也会对方知锐嘘寒问暖,做尽继母的职责,但私底下还是担心方知锐会像之前那样发病伤害到林西图,毕竟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   作为和方知锐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方裴胜这几年来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除了会定时给方知锐安排心理咨询和医院复诊,和方知锐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不走出那个昏暗的房间,方知锐就是别墅里一颗无人问津的尘埃,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徘徊,但走出了那个房间,就要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只能行走在社会的边缘。   说到底出不出房间别人根本不会在意,而对方知锐来说,不过是走上了通向森林的另一座独木桥罢了。   若真是那些人嘴里的傻子说不定也是件好事,毕竟傻子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世界永远停在自己感到快乐的那一刻,可方知锐不是真正的傻子,他在那片森林里无处可去。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   见林西图不说话,方知锐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不说话?”   语气又加重了点,方知锐此时的表情有些阴沉可怕,林西图有些被吓到了,呆呆地望着他。   “林西图,说话。”   “叮铃”一声,红绳被绷直了,林西图想往前走,方知锐却站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林西图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不知道是因为被凶了一下而感到委屈还是为了方知锐。你不是傻子,也不是应该被区别对待的人,就我自己这样认为不行吗?   看到前面的小孩偷偷摸摸地抹眼泪,方知锐焦躁的情绪忽地消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前方那只抓着校裤缝的手,抓得那么紧,好像下一秒就会大哭出声。为什么哭?   方知锐想不明白,朴慧每次都会在心理咨询结束前复述一遍他们之间的规定,如果因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惹到了别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说对不起。   虽然他并不想听朴慧的话,但林西图是不一样的,那是他的弟弟。   “……对不起。”   林西图吸了吸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安锁忽然发出了两声铃响,林西图感到自己抓着裤子的手被拉开,另一只冰凉但比自己宽大的手握了上来。   拇指上的薄茧摩梭过关节,像是在汲取温暖,林西图忍不住战栗了一下,眼泪瞬间就不流了。   “对不起。”方知锐又说,“图图。”   林西图扭捏地咳嗽一声,因为这个称呼脸色有些发红。   方知锐很少叫他的小名,每次叫就代表对方这是在示弱了。他就当是接受了哥哥的道歉,手悄悄地回握,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总算有了一些暖意。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方知锐只盯着河面发呆,林西图被哥哥一路牵着,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长这么大还要被哥哥牵实在太丢人了,另一个踹过去一脚,专心眷恋方知锐手掌的温度和来之不易的温柔。   他用余光偷偷往身后瞟,发现方知锐原来在看河面上月亮的倒影,风一吹,那轮模糊的圆月便荡漾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水里。   明明天上的月亮更好看,方知锐却只执着这轮被浮萍囚禁在水里,虚无缥缈的月影。   林西图没有读心术,他知道看着这轮月亮时方知锐肯定想到了什么,就像他在每个深夜弹琴时那样,可到底想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双漂亮的瞳孔里应该装海,装冰原上的极光,装日出日落,而不是只看着这灰蒙蒙的月亮倒影发呆。   “哥……为什么总是要从家里跑出来啊?”林西图打破沉默。   他们一起边走边看,月亮跟随在两个人身后。   “不知道该去哪里。”   林西图听了心口莫名有些难受,脚下的木头栈道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不远处就是方家的别墅,林西图却忽然不想带着方知锐进去了。   “……”   他反复酝酿了很久,才有些羞涩地袒露出自己想说很久的真心话。   “哥,要是以后不知道去哪儿的话就来我这里吧。”   方知锐一怔,终于从河水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定在自己弟弟身上。   林西图有所察觉地偏过头,和方知锐目光撞上后立马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一股脑儿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反正哥哥想的话,我就一直跟着你。”   说完这句林西图就闭嘴再也不说话了,加快了脚步拉着方知锐往家的方向走,他不敢去看背后的人有什么反应,别扭地恨不得大吼一声直接跑回家,自然也忽略了几分钟方知锐轻飘飘的一句回话。   他说:“好啊,你不能骗我。”   这天夜里天气突变,后院的遮阳棚上不知不觉间发出滴答作响的声音,睡在隔间里的阿姨被吵醒了,打着手电筒出大门往天上看,半空中已经飘起了冰凉的雨丝。   林西图是被一道响亮的雷鸣声吓醒的,他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枕头掉在地上又吓了他一跳。   楼下隐隐约约有阿姨和花匠匆忙往屋内搬花的声音,又是一道闪电落下,云后雷声伴着磅礴雨声炸起,林西图背上瞬间沁了一层冷汗。   小时候走在乡间的路上,林西图差点被一道闪电劈到脚,让他至今都忘不了那道尖锐的雷鸣在耳畔爆开的感觉,从此以后就落下了一个怕雷的毛病。   以往夜里打雷他都是要跑去找林沐菡一起睡的,但恰巧这周林沐菡回娘家处理事情,方裴胜也不在家,整个二楼只剩下了他和方知锐。   窗帘再次被先行的闪电照亮,雷声还未到,林西图先哆嗦了一下,抱着枕头就跑出了房门,在轰鸣声里站到方知锐的房间门前。   房门没有关紧,露出一丝白光。   方知锐还没有睡。   林西图悄悄推开门,看到方知锐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手撑在窗台上。   两扇窗敞在一边,瓢泼大雨倾斜而入,打湿了方知锐冷得有些发白的指节,但他似乎浑不在意,看着漆黑的夜幕,聆听雨声。   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琴谱,还有一些纸笔,上面被写了几段字迹潦草的谱面,还没等林西图来得及细看,又一声雷响砸下,他匆匆跨进灯光里,和方知锐对视。   “哥哥……我今天晚上能跟你睡吗?”   方知锐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关好了窗,把林西图怀里的枕头放到了床上。   相比走廊,方知锐的房间里温暖了许多,等林西图缓过劲儿来,方知锐已经把地上的琴谱捡起来收拾好,坐到了钢琴边。   林西图怕一会儿又打雷,像个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方知锐身边。   方知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让出琴凳一半的位置,低声问:“要听吗?”   “要!”   林西图挤到方知锐身边,和他手肘挨着手肘,哥哥身上的青柠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水腥味,有些奇怪又有些好闻。   林西图像小狗似的嗅了嗅,身体终于不打哆嗦了。   窗外依旧雨雷滚滚,可坐在方知锐旁,林西图耳边那些轰鸣渐渐远去了,感官中只能看到方知锐的手指轻轻抚上琴键,三个连续的音符汇成水流倾泻而出。   意外的不是《月光》,而是另一首陌生的曲子,没有厚重的和音,也没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转调,好像只是一首普通又平淡的小曲。   每一个音节都那样寂寥又伶仃,像窗外的雨夜,又像白日里方知锐眼中倒映出的河中之月。   从单手到双手,方知锐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下的黑白琴键跳动,面庞的轮廓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下,组成少年面容的线条和他弹奏的钢琴曲一样忧郁而默寞,从睡衣传出的体温却又是温热的。   方知锐弹琴时从来不会走神,所以林西图能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他的哥哥如果不是人,那一定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狼也好,兔子也好,灵魂被困在不能表达情绪的躯体里,或者是银河系里那颗最特殊最孤单的小行星。   可只有付出这样残酷的代价,小行星才能看到别的恒星看不到的宇宙景色。   等方知锐弹完这首曲子,林西图忍不住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Born a Stranger》。”   “S……Stranger?什么意思?”   “意思是生而陌路。”   林西图不说话了,名字和方知锐弹出来的琴声一样伤感。   “我可以试试看吗?”   他悄悄用食指摸上琴键,光滑冰凉的触感,轻轻按下去就能发出震动的幽鸣。   二楼走廊的中间还有一间琴房,里面有台漂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有时林西图会在里面看到方知锐。   弹奏那架钢琴时,他坐得比在房间里还要笔挺,身姿和弹出的曲子与钢琴的漆色同样漂亮。   林西图扒着门框偷看,有时会觉得羡艳,不知是在羡艳钢琴还是方知锐。   “来。”方知锐点点头,让林西图的手指跟他的一起放在其中一个琴键上,“这里开始。”   还是那首《Born a Stranger》,林西图一点基础都没有,只能笨拙地模仿方知锐的动作。   他紧紧地跟随对方的手指,触碰同一个琴键,弹出同一个琴音,曲子被弹得磕磕绊绊,但每一个余音都在林西图脑海里停滞,最后却又变成了方知锐身上的味道和指尖相触的温度。   楼外的雨声渐停,雷声和闪电都慢慢远去,花匠和阿姨重新陷入熟睡中,林西图脑海里的困意全被驱散了,只剩下纯粹的钢琴声。   他偏头看向他哥哥,方知锐脸上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有人陪着,手指也被弟弟的体温捂暖了,少年瞳色里化不开的阴郁气也如雾似的散开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林西图忍不住想,他第一次坐在琴凳上听方知锐弹《月光》时,钢琴声也像这样安静地流淌,从哥哥的手底下淌进他的心里,变成相连的红绳,变成泗河里的月亮倒影,变成咸腥的眼泪,全被林西图藏进了心底的珍宝瓶里。 第18章 我才不是小狗   弹到最后林西图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困得差点额头砸到琴键。方知锐见状也不再弹了,起身继续收拾地上的琴谱。   那股青柠味远去,林西图迷蒙地睁开眼:“哥,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睡觉。”方知锐说。   这个话题终于来了!   林西图顿时清醒了不少,除了小时候方知锐发病那次,林西图从来没跟哥哥一起睡过。   按照方知锐的性格来说,如果他提出要留在房间里,他哥让他去地毯上打地铺也不是没有可能,确切来说,今晚睡地上的可能性和睡床的可能性是6:1。   但是林西图有自己隐秘的小心思,他就是想睡床,睡哥哥的床。   于是他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又在方知锐身边跟前跟后,方知锐瞥他一眼,对上一双满是期待和乞求的眼,头顶上看不见的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要是不让他睡床的话,林西图会不会当场哭出来?方知锐漫不经心地想,故意不说话,先躺进被子里面。   林西图果然也跟到床沿,小声问:“哥哥,那我睡哪里?”   方知锐把毛绒小狗摆在枕头旁边,林西图立马变了脸色,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神却好像能把毛绒小狗戳出两个洞来。   小孩的反应实在好玩,方知锐难得嘴角露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拉开身边的被子。   “来。”   林西图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睁圆了,怕方知锐反悔,一骨碌滚进去。   被子里青柠的香味更浓郁了,干燥而温暖,方知锐就躺在旁边,稍微一动就能碰到哥哥的手。   这个距离下,林西图甚至能看到方知锐的喉结上有颗小小的痣。   他不老实地窝在被子里乱嗅,被方知锐发现了,把毛绒小狗隔在两人中间。   “你和它一样。”   “……什么意思?”林西图颇为嫌弃地看向那只玩偶。   “都是小狗。”   切,小狗才不会天天跟着你,况且这只玩偶狗连话都不会讲。林西图跟那只毛绒小狗对不上眼,翻了个身背对方知锐,嘟囔道:“我才不是小狗。”   关灯后房间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安静得只剩下了窗外微弱的雨声和背后清浅的呼吸声。   方知锐的睡相很好,整个晚上几乎不会变姿势,他似乎也是朝着林西图的方向侧着睡,怀里的小狗挤在两人中间,就像小时候那样,塑料鼻子又顶在林西图的后背上。   这下林西图反而睡不着了,耳畔全是方知锐的鼻息。他动了动腿,却碰到了方知锐曲起的膝盖,除了手脚,哥哥身上都是热乎乎的,将整个被窝捂得越来越暖和。   本该舒舒服服地睡着的,林西图却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越发沉闷急促起来,耳朵将藏在雨声里的规律呼吸声放大,和心跳一起共振。   不知过了多久,林西图终于忍不住了,翻了个身,轻声叫道:“哥哥。”   方知锐没有反应。   “哥。”   “哥……”   “哥哥,能不能把小狗换到别的地方,它顶得我难受。”   方知锐紧闭着眼,还是没有动,就当林西图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方知锐忽然伸出手,从自己怀里拿出玩偶,塞进了林西图怀里。   林西图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抱住毛绒小狗。   玩偶的毛柔软得不成样子,散发出方知锐身上浓郁的沐浴露的味道。被子被林西图拱出一个洞口,冷气灌了进来,方知锐像是失去了耐心,将林西图翻回去,拖到自己身边抱着。   “别动。”他低声道。   林西图安静下来,再也不敢动。方知锐从背后环抱住他,脸贴在他脖颈后,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像一朵小小的绒花拂在上面。   方知锐的手明明是冷的,怀抱却又是那么温暖,紧紧抱着人不放。   林西图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代替怀中的玩偶成了方知锐的毛绒小狗,抱团取暖,成了雨夜里除去不安的慰藉。   耳畔多了另外一个人沉稳的呼吸,本该更加睡不着的,林西图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抱着小狗缩在哥哥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那天夜里林西图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像只有儿童故事集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变成了只黄色卷毛的小狗,和另外一只足足有几层楼高的灰狼依偎在一起,躲在草原上唯一一间能够避雨的木头房子里。   房子明明只有一点点,却塞得下那只巨大的灰狼。   林西图抬起头,甚至看不到那只黑狼的眼睛,只能默默地看向窗外的狂风暴雨。   灰狼不开口说话,也不驱赶挨在身边的卷毛小狗,两只动物一起缩在一块儿取暖,静静地等待云散雨停的时刻。   直到很久以后,方知锐毫无征兆地离开A市,林西图才知道那首叫《Born a stranger》的钢琴曲是出自一个叫《To The Moon》的像素小游戏。   他用三个小时玩完了这个游戏的四分之三,但快要到结局的时候却不敢继续往下打了。   故事里的主角是一位即将垂死的老人Johnny和活在他记忆里患有自闭症的妻子River,因为兄弟的意外死亡,Johnny小时候的记忆缺失了不少,也忘记了许多关于River的事。   River不愿意开口说话,用叠纸兔子的方式来与Johnny交流,他们通过纸兔子互相约定,兔子黄色的肚子就代表月亮,如果哪天找不到对方了,就到月球上相见。   Johnny忘记了他们约定的内容,却忘不了去月球,于是制造记忆机器的公司里两位博士被委托去帮助Johnny实现他的愿望,也帮助对方拾起过去丢失的记忆。   这个游戏是他和秦瀚宇一起躲在房间里用手柄玩的,秦瀚宇玩到一半就鬼哭狼嚎,倒在地上夸张地痛哭流涕。   屏幕上还停留着两个像素小人的对话。   River叠好了手里的兔子,那只兔子的身体是明黄色的,头和其他部分却是蓝色,圆滚滚的肚子里装着两人向往的月球。   River问Johnny:“如果日后我们不能在一起,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或者是走丢了呢?”   Johnny回答她:“那么我们总会在月球上相遇的,傻瓜!就在小兔子的肚子那里!”   玩到这里秦瀚宇死活不肯再玩下去了,他怕自己明天顶着两个泡肿眼去学校,被自己漂亮的同桌嫌弃。   林西图那时心里也堵得慌,不仅是因为Johnny和River之间感人的爱情,更因为River是一个自闭症患者的设定。   River酷爱看星星,曾经和Johnny说过一段话,她一直以为天上的星星是灯塔,成千上万的灯塔镶嵌在遥远的天际。   它们能看到其他所有的灯塔,它们也想彼此交流,可它们不能,因为它们相隔得太远了,听不清其他灯塔的声音。   星星所能做的,唯有努力地绽放自己的光芒,让那光芒照耀其他的灯塔,也照耀着River自己,因为总有一天,她会和它们的其中一个做朋友。   看到这段台词时,林西图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把River说的这几句话抄到自己的日记本上,抄着抄着却想到了方知锐。   他不知道方知锐是上哪儿知道了这个游戏,但哥哥就像那颗躲在宇宙角落里的孤僻的星星,其他灯塔的光芒照耀不到他,也没有灯塔会找到他,和他做朋友。   林西图充其量是宇宙中一粒小小的尘埃,他曾经找到了通往方知锐这颗星星的路,一路跟随,一路环绕,但现在,那颗星星却不再需要他了,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迷茫地绕圈圈。   那颗孤单的星星说不定是自己才对。   林西图写完最后一句话就忍不住哭了,他真的恨死了方知锐,但又绝对不承认自己是想念哥哥的怀抱。   每每想到那个方知锐第二次和他躺在一块儿的雨夜,林西图心里就泛酸,难道方知锐真的当他是小狗一样,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吗?   好吧,他确实是想方知锐了,想得不得了。方知锐实在是太狠心,能把他撇下六年不管,那颗其他灯塔都照不到的星星又怎么会知道宇宙里还有一颗很小很小的尘埃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他?   秦瀚宇哭,林西图也哭,两人都对着电脑屏幕上River和Johnny在月球上的背影哭,最后秦瀚宇莫名奇妙地看着林西图泪流不止,骂他是不是有病。   最后River说的话还是没能在日记本上留下来,那本牛皮本上留下了很多关于他哥的事,林西图舍不得把其他日记涂掉,只撕掉了这页纸,把日记本锁进了抽屉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作者有话说:   哥拿童养媳的待遇养图图……   秦瀚宇:我哭爱情,你哭鸡毛啊?   林西图:我也哭爱情,你管鸡毛? 第19章 你这不是兄控是什么   那场雨夜过后,林西图忽然摸清了方知锐的睡觉习惯,他每天晚上抱着毛绒小狗睡觉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必须怀里要有东西才有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的人一般睡眠质量比较差,只有当怀里有填充物时才能疏解心里的焦虑和不安。   可那只毛绒小狗那么小,毛是软的,里面的棉花却是硬邦邦的,哪有人抱着舒服?   于是林西图隔三岔五地抱着枕头站在方知锐的房间门口,脸上大剌剌写着“我能跟你一起睡吗”这几个字。   起初方知锐还会有拒绝的时候,但林西图个子矮,小孩子还没开始发育,身上软绵绵的像团云朵,脖子上还有牛奶沐浴露的味道,确实比毛绒小狗好抱,方知锐最后妥协了。   林西图赖在他哥床上的频率从每周一次上涨到每周三次,到最后整个暑假里每天都被哥哥抱在床上睡午觉。   方知锐的房间不向阳,拉上窗帘后房间里一片昏暗,凉快得连空调都不用开,聒噪的蝉鸣被隔绝在窗外,林西图舒服得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想回了,恨不得24小时赖在哥哥这里。   他哥思维聪明,不用去上学,大部分的课业都靠自己自学,即使是这样,他在初二的年纪也能跟得上初三的课程。   有时林西图看到他在书桌上做题,草稿纸上的计算公式码得整整齐齐,连一点空挡都没有。   林西图看得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但对方知锐来说,规律和高度的整洁似乎是一种享受。   他学习的时候林西图就闭上嘴当哑巴娃娃,自顾自玩了会儿游戏后就困了,最后倒在床上抱着玩偶呼呼大睡。   迷蒙中他感到有人也上了床,冰凉的丝绸睡衣贴在他露出的胳膊上,冰冰凉凉。   那人到了夏天手也是冷的,抱住林西图的腰时让他忍不住舒服地嘟囔了一声,朦胧道:“哥……你手怎么这么冰?”   方知锐躺在他身后看着小孩呼呼大睡的脸,对方像个小火炉一样,隔着一层T恤,皮肤的温度很快就能把自己的指尖捂暖。   “三点以后我要去找秦瀚宇玩游戏……”林西图又在说梦话,“哥,你走慢点,等等我……”   “嗯。”方知锐把头埋在他脖颈后,“睡吧。”   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林西图沉迷PSP游戏机,每天沉浸在任天堂里享受游戏人生,忙得不亦乐乎。   刚好秦瀚宇家里买了个可以连接PSP的显示屏,馋得林西图隔三岔五就往他家跑,还会把方知锐带去。   秦瀚宇已经完全看透了林西图,虽然林西图每次来都会抱怨一句把他哥带来是多么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但每次打游戏打了半个小时就坐立不安,像屁股长了痔疮,说要下楼看看他哥在干什么。   “你就像我爸养猫一样,养的时候到处嫌弃它拉屎臭掉毛多,结果撸猫的时候就是亲亲小宝贝让爸爸好好抱抱你,你这不是兄控是什么?”   秦瀚宇恨铁不成钢地控诉道。   “兄控”这个词林西图第一次见到时还是在秦瀚宇玩的galgame上。   里面有一个叫百川雅田的病娇妹,是男主人公的妹妹,每天眼里除了自己的哥哥就是自己的哥哥。   百川雅田想和自己的亲哥哥结婚也就罢了,还不让别的女生靠近男主人公,最后还把其中一个可攻略的女角色绑架了,两人都对这个病娇妹妹印象极其深刻。   “你说什么兄控?”林西图大惊失色,“你以为我是百川雅田吗?我就想看看我哥在干什么,你不要污蔑我!”   “哪个好弟弟每隔半个小时就要看看哥哥在干什么,你还和你哥睡一起,我3岁的时候就不和我哥哥姐姐一起睡觉了!”   “你放屁,秦如令怎么可能让你爬到她床上睡觉,她只会在你蠢蠢欲动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踹到太平洋,你不是还经常偷看你姐的QQ聊天记录吗?我看你才是姐控!”   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掐起来,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低鸣,秦瀚宇立刻安静下来,表情沉稳:“我姐又在拉大提琴了,你别吵,幼不幼稚。”   林西图:“……?”   林西图:“走,下去看看。”   秦如令喜欢在后院的草地上拉大提琴,最好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会让她有种自己是孤独的森林公主的错觉。   上次秦瀚宇偷偷趴在草地上看,扰乱了她拉琴的氛围,还差点被胖揍一顿。   今天太阳太大,秦如令只能屈尊躲到花藤架子下拉大提琴。   她只比秦瀚宇大了三岁,但一张鹅蛋脸成熟又漂亮,祖传的丹凤眼像白狐狸又像天鹅,骄矜得瞋人一眼时,任谁都生气不起来。   她从8岁就开始学大提琴,现在除了上课就时飞往各地参加青少年大提琴比赛,奖杯多得一面墙塞不下。   平时在全国各地看到过的少爷小姐太多了,秦如令逐渐开始往颜控的方向发展,长得不好看的一概不理。   林西图长得白净,一双杏眼水润润的,五官还没长开,看上去甚至有点雌雄莫辨,比黑乎乎的秦瀚宇讨人喜欢。   秦如令待他不错,经常在他要回家时给他一袋子国外昂贵的巧克力拿回去吃。   但现在看来,秦如令似乎更喜欢方知锐。   第一次来秦家时,林西图尝试让方知锐跟他们一起打游戏,但都是碳基生物,方知锐的大脑跟他们不像一个维度层的——《街霸》的规则看一眼就能上手,即使用技能最拉跨朴素的角色也能把春丽和达尔锡打得节节败退。   林西图和秦瀚宇两人操纵同一个角色打都屡战屡败,从方知锐拿起手柄开始就注定了大魔王的游戏统治时间开始了,林西图和秦瀚宇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连女孩子爱玩的换装游戏,方知锐每次搭配出的评分都比林西图和秦瀚宇两个人加起来的分数高。   “你哥的设定太不合理了。”   秦瀚宇崩溃了,和林西图说悄悄话。   “这样不公平,两个打一个还是输,你哥肯定开挂了,让他歇歇吧,再这样下去我作为男人的自信心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话糙理不糙,但林西图不爱秦瀚宇说他哥的坏话:“你自己菜,怪我哥干什么?我哥就是比别人聪明点,咋了,你不服啊?”   “还说你不是兄控,你……”   秦瀚宇话还没说完,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把他拉开了,方知锐挡在林西图面前,低头看向秦瀚宇,表情有些冰冷。   少年进入发育的年纪后已经完完全全褪去了小孩圆润的弧度,五官俊美冷淡,黑眸薄唇,像日本纯爱漫画里忧冷的美少年,可气质却和那些美少年大相径庭,冷得能掉冰碴子。   秦瀚宇差点被吓哭,和从方知锐背后探出头来,和一脸迷茫的林西图对上眼,使劲儿打眼神。   “你哥要干什么!我打不过他!”   但方知锐好像丝毫没有要揍谁的迹象,也不说话,只是搬了张凳子坐在秦瀚宇和林西图的中间,不让他俩讲悄悄话,也不让两个小孩凑那么近。   久而久之双方都觉得无聊,再来时方知锐最多看着他们打游戏,或者下楼到后院一个人坐着,听秦家的大小姐拉大提琴。   方知锐从不上前搭话,也不会夸赞秦如令拉得好,只是坐在椅子上远远看着。   两人保持着半个院子的距离,心照不宣的,直到傍晚秦如令练习完时,谁都没有出声。   秦如令高傲,但对方知锐也不是没有好奇,每次都想出声搭话时,发现方知锐的视线越过自己,竟然看的是身后的花花草草。   大小姐脾气作祟,秦如令自顾自生闷气,干脆专心做只白天鹅拉自己的大提琴。   今天也是如此,一个人练,一个人听,放在两个小孩眼里却不对味儿起来了。   秦瀚宇扒在窗台上往下看。   方知锐像是不觉得热似的,就坐在大太阳底下,像是在看秦如令又不像。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衬衫T恤,身姿笔挺,暴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和秦如令放在一块儿时确实赏心悦目。   “你说你哥是不是对我姐有意思,要么就是我姐对他有意思,她以前都不让别人听她拉大提琴的,我爸我妈都不行,现在居然天天让你哥听,是不是看对眼了?”   秦瀚宇撞了撞林西图,笑嘻嘻道。   林西图也趴在窗上看,看的始终是他哥,刚想着方知锐这样在太阳底下晒居然连汗都没怎么流,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怒了,拿手肘拐了秦瀚宇一下。   “什么看对眼看不对眼的?你当这是童话书,公主王子在你家后院相遇啊?还是你抢你同桌的言情小说看了?”   秦瀚宇被拐得傻眼了:“你这语气怎么酸溜溜的?你……你……林西图你不会暗恋我姐吧,我告诉你,虽然你是我兄弟,但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神经病。”林西图不想理他,继续看他哥。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的占有欲作崇,每次下楼看到方知锐又在听秦如令时林西图就浑身不得劲儿,打游戏也心不在焉的。   脑海里全想着他哥在干嘛,是不是又在听秦瀚宇的姐姐拉大提琴,大提琴到底有啥好听的,要是他也去学,方知锐会不会天天坐在他旁边听?   “哥。”林西图忽然抻出个脑袋叫方知锐。   “林西图,你干嘛?你这样我们要暴露了!”秦瀚宇嚷嚷。   “哥哥!”   方知锐抬起头,看到林西图弯起眼对他笑,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笑出了个梨涡,微卷的额发被夏天的风吹成了中分,勾勒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像只还没长大的金毛犬。   方知锐从长椅上站起来,用眼神示意他怎么了。   林西图却忽然爬上了窗户,大喊道:“我要下来了,接住!”   这扇窗户离地面很近,小孩子爬出去轻轻跳一下就能着地,但秦瀚宇还是被林西图这个无厘头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靠,林西图你要干嘛!姐——你看他!”   《杰奎琳之泪》被拉错了一个音节,秦如令也站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西图爬出窗户,自以为相当帅气地纵身一跃。   方知锐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将跳下来的林西图抱了个满怀,往后倒退了两步。   男孩挂在他脖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哥哥,眷恋地在方知锐耳边蹭了蹭,如愿以偿地嗅到了好闻的青柠香。   秦瀚宇挪开捂在眼睛上的手,大喊:“接住了吗?接住了吗?”   方知锐叹息一声,低声道:“接住了。” 第20章 我不会让他离开   午后A市上空终于飘来了几朵阴云,被烈日炙烤过的柏油马路被蒙上了水汽,在下午两点时刻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窗户没有关紧,倾斜的雨丝打湿了木地板,一股潮湿沉闷的水腥味在走廊上弥漫开来。   趴在桌上小憩的前台被灌进来的风冷醒,抬头看见朴慧拿着杯咖啡走进来,立马清醒了,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往602的方向瞟了一眼。   半掩的房门内,清峻的少年仍旧半跪在地毯上,不知道是在拼拼图还是在玩多米诺骨牌。   “怎么开着窗,不怕雨全都打进来?”朴慧问。   前台小声道:“是知锐说要开的。”朴慧了然。   方知锐可以说是这个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常客,但这么多年过去,也仅仅只是一位对于心理咨询公事公办的“客人”而已。   即使是同样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孩子,在长达5年的陪伴下,都会对心理咨询中心产生依赖感。可方知锐是个异类,产生信任的阈值极高,像只永远也养不熟的野狼。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朴慧又觉得方知锐是阿斯伯格综合征里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感官异常,抵触噪音,但又喜欢50分贝的雨声,在音律和思维上的天赋令人大跌眼镜,而且不具有自闭症的运动障碍。   直到现在,朴慧仍旧没有摸清方知锐的思考方式。   “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拼拼图……我不敢进去看,上次我想进房间,他把那些多米诺骨牌全部推倒了。”   前台语调里还有些后怕,她见过许多有自闭症的青少年和小孩发怒时的样子,大多数都会发出刺耳的尖叫,甚至会拿手边的东西攻击他人。   但方知锐的愤怒是安静的,他从来不动手,既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只拿那双黑得有些异人的瞳孔直视过来时,前台就能吓得背后冒冷汗。   “没关系,他确实不喜欢被打扰,下次就直接把门关上吧,窗户也暂时不用关,就那样开着好了。”   朴慧喝了一口咖啡,带上纸笔和平板电脑,走进了602的房间。   背对着他的少年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侧脸的轮廓带着青涩与冷淡的矛盾感,可以让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女孩在晚上做一个情窦初开的梦。   朴慧站在他背后感叹,比起正常人,她觉得方知锐更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仿生人,处处完美,却不知冷暖,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知锐,今天下午的这场雨下得刚刚好,把这几天的郁闷气儿全给下没了,你觉得呢?”   方知锐专注于地上的事物,没有回答,朴慧习惯了被这样冷落,干脆半蹲下来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地毯上是一些凌乱的积木、瓶盖、木板和弹珠组成的轨道,或者说是一种精巧的机关。这件工艺品似乎刚完成不久,方知锐拿起一颗铁珠,准备验收自己的成果。   铁珠从木板隔出的轨道上垂直落下,碰撞到了放在木棍上的另一颗弹珠,弹珠跟在铁珠的后头,沿着木板的表面向前推进。   在它们路途的前方,接下来的每一块木板上都有两颗弹珠,而一开始的弹珠就像一个变相的推力器,冲力让位于前头的下一颗弹珠落下,成为第二个推力器……周而复始,最后一颗弹珠压下时,一根本处于平衡的木板立即因为重力而处于倾斜的状态,得以让最开始的那颗铁珠通行。   方知锐的眼睛直直地跟着那颗勇往直前的铁珠,丝毫没有为朴慧分出半点注意力。   朴慧也被这个装置引起了兴趣,看那颗铁珠如何巧妙地撞倒一个系着棉线的瓶盖,继而触发了连锁反应,被棉线绑住的多米诺骨牌相继跌倒,将铁珠送进了由积木做成的跷跷板上……材料有限,这个装置的路程做得并不长,但是每一个机关都足够精巧,环环相扣,制作者的物理思维和想象力几乎凌驾于一个成年人之上。   直到最后铁珠推倒了最后十片立起的黑桃A扑克牌,陷进地毯里不再动了。   验收结束后方知锐的表情不见喜悦,依旧神色淡淡,好像这个精心制作的机关道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游戏。   朴慧沉默了一会儿,笑着给方知锐鼓了鼓掌,这么长时间过去,有时她还是会为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的天赋而感到不可思议。   “很精彩的一场表演,这种装置我还只在网络上看到过,没想到你只用这些道具也能复刻一个出来。”   朴慧站起身,却没有向沙发的方向走去,而是拉开了一旁的沙盘桌。   “今天我们不聊天,再做一场游戏怎么样?沙盘游戏,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其他自闭症孩子都很喜欢这个环节,但我好像从来没和你做过这个游戏。”   沙盘游戏,在心理学领域上也被称作一种是能够反映思维与心灵世界的过家家游戏,主体由一个漆成蓝色的矮边木箱构成,里面堆放着高度达三分之一的沙子。   配件则是各种各样的植被、人物、交通工具、动物模型,体验者可以拨开沙子制造水域,也可以把模型摆放到沙盒里,塑造自己潜意识中的世界。   在过去的先例里,自闭症孩子所展示出来的沙盘世界一般都是单调而空白的,很少会有社会组成的迹象,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很难拼凑出来,能用到10个模型以上的人少之又少。   朴慧本觉得沙盘对方知锐没什么帮助,但今天难得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他能拼出什么来。   模型都摆在手边,方知锐盯着沙箱里的沙子,很久都没有抬起手。   窗外的雨声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分贝之内,但身旁咖啡的苦味和朴慧身上的香水混杂在一起,让方知锐感到莫名烦躁。   他实在不喜欢那瓶叫做“沉水乌木”的香水,也不喜欢这个咨询室里的儿童贴纸。   那些因为干胶而翘起来的边缘实在恶心,破坏了整面墙的格调,对方知锐来说就像听到指甲在黑板上刮擦出来的声音一般感到厌烦。   但今天空气里雨水的味道刚刚好,方知锐一边聆听窗外规律的雨声,在大脑里模拟着每一滴雨珠间的距离,想着想着,脑海里却忽然蹦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   浅淡的眉,柔软的浅棕色额发,弯起的杏眼里好像盛了一汪被搅起涟漪的湖水,露出的犬牙还只是一个圆润的弧度。   那是他弟弟林西图的脸,伴随而来的是记忆里被具象化的气味。   只有他知道弟弟身上是什么味道的,像小狗身上暖烘烘的绒毛,在无数个夏日的午后,从他被窝里蔓延开来,缠在他的梦中。   弟弟的脸冒出来扰乱了方知锐对雨滴距离的计算,搅得一团乱,还想要霸占另一边的大脑。   方知锐却头一回没有因为出现计划之外的变故而感到焦躁,相反,他慢慢拿起了一个绿树模型。   朴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知锐的动作,少年摆放模型的动作就像在下国际象棋,指尖下是蓄势待发的战车,对面坐着一个无法被观测到的对手。   然而方知锐只是将一个又一个模型摆放在沙堆上,不断从外向内呈同心圆的模样扩散,直到沙面上彻底被一片森林覆盖,只剩下中间方圆十厘米的空地。   一座没有出口的森林,朴慧沉吟。   原始得甚至有些直白了,没有房屋,没有车辆,没有其他动物,甚至没有人类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游离在社会的边缘,丝毫不存在人与物的联系,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   “一片森林,这是你日后所期望去往的地方吗,还是说,你认为现在生活的环境就像一片森林?”朴慧问。   方知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冷淡道:“这是我的森林,我在这里。”   他从人物模型中挑出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摆在中央的空地上。   自我意识很强,朴慧在心里这样评价,她继续诱导道:“是的,这是你的森林,那么这里面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吗?溪流、觅食的松鼠、或者是其他误入到这片森林的人?”   方知锐闻言沉默片刻,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朴慧的问题。   两人僵持了很久,就当朴慧要在平板电脑上写下社会意识为0的结语时,方知锐忽然又向人物模型伸出手。   他挑出了另一个稍矮的微笑脸男孩,摆在了白衣少年的身侧。   朴慧有些惊讶。   在过去的咨询记录里,方知锐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家庭和与他人的联系相当单薄,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可现在这个男孩模型又是谁?   两个男孩紧紧地贴在一起,像是一起被困在这座森林中,又好像只是甘愿躲在这片没有人会打扰的桃花源里。   “知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陪在你身边的这个男孩是谁吗?是你新交的朋友,还是……”朴慧小心翼翼地问。   方知锐看着那两个模型,半晌才垂下眼,低声道:“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   朴慧怔了一会儿。   “……弟弟?好,如果说这个男孩是你的弟弟,但是这片森林里没有路,他是怎么走进来的?”   “不,他不需要走进来。”方知锐否定道。   “我们一起生长在这片森林里,我不会让他离开。”   作者有话说:   哥其实是一个相当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是把图图放进了和自我一样的地位里,以后有个剧情里会有点疯疯的,预警一下 第21章 “项圈”   很久没有回到云顶公园,林西图下出租车后看到公园中央被翻新过的滑梯,恍惚了一瞬。   这些年来城北的市中心和商圈一路向外扩大发展,连带着北郊的这些别墅区的房价也踩上了天梯,每平的房价高得吓死人,但新修的别墅反而多了不少。   相比少年时期的回忆,大草坪上又种了许多名贵的花草,多了些为居民露营使用的木桩凳和天然料理台。   木头栈道上刷了层新漆,栏杆外的泗河波光粼粼,景色也比以前漂亮了不少。   这个时间点正值不远处的私立幼儿园放学,小孩儿都穿统一的小黄帽和制服,玩滑梯和跷跷板的样子也是斯斯文文的,保姆在旁边看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蹭出个伤口来。   别人都成群结队地在滑滑梯上爬上爬下,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蹲在沙坑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还往沙堆里倒水。   林西图看了眼手机,还没到他和方知锐约定的时间,干脆挪过去蹲在小男孩身边看。   忽然有个陌生人靠过来,小男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继续自己的工程。   他拿了根木棍在沙子里挖渠道,先用水把周围的沙子浸湿了再挖出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最后汇到一个深坑里。   林西图和他一起看着从水倒下的水流顺着沟渠一路蜿蜒而下,像一种变相的多米诺骨牌,最后顺滑地流进沟里。   “哇。”林西图感叹,“你好厉害,这渠挖得真好,还挺好玩的。”   小男孩吸了吸鼻涕,终于肯抬头看身边的橘毛青年。   “你、你也喜欢、喜欢玩这个吗?”他结结巴巴地问。   林西图想了想,他小时候过得太邋遢,像根长在阴地里的菌菇,一放假除了打游戏烦他哥就没别的活动了,几乎从来没到云顶公园玩过。   小男孩的眼神充满羞涩和渴望,林西图衡量再三,最后还是诚实道:“我不喜欢玩,但是我哥哥喜欢玩类似的游戏,我以前经常……”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林西图身前的沙地上忽然笼罩下一片阴影,紧接着一只手抓住林西图的衣领把人给提溜了起来。   背上靠上一层温热而坚硬的胸膛,好闻的男士香水味将林西图包围,低沉嗓音响在他耳畔:“你在干什么?”   林西图迷茫地偏过头,和身后正俯视他的方知锐对上眼。   两人靠得太近,林西图甚至能感受到方知锐说话时胸膛的震动。   离得太近了,怕再靠久一点小心思又要露馅儿,林西图装模做样地咳嗽一声,刚想退后一步,却发现方知锐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冷淡道:“说话。”   也许是方知锐脸上的表情太臭,小男孩吓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抓着自己的水瓶就跑了。   林西图叹了口气;“你把他吓跑了。”   “是吗?”方知锐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在沙地上看到了那条沟渠,“你也是小孩子?”   “你以前不也喜欢自己设计那种轨道装置吗?把我和秦瀚宇唬得一愣一愣的,当时应该拿相机拍下来,作个纪念也好。”   两人一起沿着木头栈道往前走。   余光里方知锐还是白天在宠物医院时的打扮,羊绒大衣上得体干净,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狗毛,左手微微露出的劳力士在余晖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林西图郁闷地想,他哥现在是真有钱。   好吧,以前也很有钱。   “你要纪念的东西很多么?”方知锐目不斜视,“比如说我上高中时候的样子?”   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林西图想起这件事就脸红已经快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照片落到方知锐手里根本就成了他的案底,还不能狡辩的那种。   “……把照片还给我。”林西图破罐子破摔,“把照片还给我!那是我的,你难道不想要你那只毛绒小狗了吗?”   方知锐停下脚步,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林西图和发色差不多的脸上,刚一对上青年就心虚地眼神躲闪,又开始无意识地用犬齿咬唇肉。   “照片里的主人公是我,你有经过我的同意吗?”   “我拍自己哥哥…哪里还要什么同意不同意的……你先还给我……”   一只手忽然捏上了自己的下巴,大拇指指腹上粗粝的触感让林西图忍不住抖了抖,微微睁大了眼看向方知锐。   那根手指往上游移,最后抵上温软的唇瓣,用指尖顶住了那里尖锐的虎牙。   林西图呼吸都停滞住了,呆愣地看着方知锐。   “松开。”方知锐皱眉道,“小时候喜欢咬,长大了还是这样?”   林西图下意识缩回虎牙,松开的那一刹那舌尖似乎轻轻扫过了方知锐的指尖,带着点冰冰凉凉的痒意,刚刚暂停的心跳在这几秒又跟不要命似的怦怦跳起来。   原来小鹿乱撞是这个意思,林西图开始胡思乱想,高中女同桌看到言情小说诚不欺我,可心脏要是被小鹿撞死了,方知锐会对他负责吗?   没等林西图回答,方知锐退后一步径自往前走,林西图跟上去,像小时候那样,一前一后地在这条小道上漫步。   视野里的背影已经不是那个孤单而瘦削的少年,男人的肩背宽阔成熟,已经足够富有而强大,不会再为自己无处可去而感到迷茫,也不用林西图拿脖子上的平安锁牵住手腕。   缺了中间的六年,他和方知锐之间的八年一晃而过,不过弹指光阴。   林西图戴上兜帽,泄愤似的踩在方知锐的影子上,良久,忽然出声问:“哥。”   方知锐没应,林西图就不厌其烦地喊。   “哥——”   “哥哥。”   “哥!”   方知锐像是不耐烦了,抛来一句:“你要说什么?”   “小时候我在这里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方知锐再次停下脚步,回头问:“说了什么?”   林西图知道方知锐肯定记得,可对方的模样好像是要自己再说一遍。   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也不记得了搪塞过去,可现在他和方知锐重新站在这里,像那六年中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对面的人带着真实的体温,黑眸中只装得进自己一人。   “我说过,你要是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就来我这里,你…你还记得吗?”   话说出口又觉得后悔了,方知锐如今事业有成,是国内最有声望的青年钢琴家之一,想见他的人能挤满两片大草坪,独奏会上座无虚席,哪里还会无处可去?   现在无处可去的应该是自己吧。   眼见林西图头顶上两只看不见的耳朵耷拉下去,方知锐忽然伸出手,林西图还以为对方要抽自己,迅速拉紧帽绳,把自己的脸捂死。   “你现在别看我!”他别扭道。   那只手在林西图头顶停了几秒后,往下拉开了他被绑紧的兜帽。   “要哭了?”   林西图睁开眼,发现方知锐的眼里居然有淡淡的笑意,意识又有些恍惚了。   方知锐为数不多的几次笑都发生在他的高中时代,第一次看到方知锐笑时林西图还以为对方肌肉病变了,吓得不轻。   因为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缘故,方知锐即使有情绪外露的时刻,像一潭黑色的死水,可笑起来是水面就会泛起涟漪,是极好看的。   林西图默默移开眼,故意吸了吸鼻子。   “我才没有,问你记不记得,你又不回答我,不记得就算了。”   “如果你能保证你说的话到以后都会作数的话,我就记得,否则我就当从来没听见过。”   林西图一愣,又听见他哥低声问他:“所以作数吗?”   一群拉着手的小孩嬉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林西图回过神,急着要开口,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忽然盖过了他。   “当然作数!”小男孩拿着两张奥特曼卡片对自己的同伴炫耀,“下次你来我家,我给你看泰罗奥特曼的典藏金卡。”   林西图:“……”   方知锐像是已经从自己弟弟脸上的表情知道了答案,继续迈步向前走:“走吧,阿姨已经在家做好晚饭了。”   方家的别墅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前院的花草盆栽少了不少,楼角的爬山虎被晒成了枯藤,蔫巴地攀在墙壁上,看上去已经很少有人来打理。   木秋千也没了。   虽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林西图对这栋别墅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现在看小楼一副好久好没人住的样子,忍不住问:“方……方叔叔现在是不住这里了吗?”   “他在国外和现在的情人有套房子。”方知锐走进玄关,脱下自己的大衣。   “……哦。”   这个话题太沉重,两人都刻意避开。   林西图一想起自己读初三时混乱的那一年就头疼,毕竟他和林沐菡都没有想到,方裴胜外表沉稳斯文,在古典乐的圈子里众望攸归,私底下的私生活却那么乱,而且在方知锐的生母还在时就有前科。   如果不是方裴胜在外面包养的情人故意找上门,林西图这辈子可能都被蒙在鼓里。   中考前那段时间林西图过得浑浑噩噩,甚至都忘了林沐菡是怎么成功和方裴胜离婚的了,那时他身体不太好,总觉得忘了很多事。   好在他妈的心是钢铁做的,现在就算没有再婚也过得不错。   “林阿姨现在还好吗?”方知锐问。   “她在城南开了一间大排档,生意很好,天天关店回来就在床上数钞票。”林西图笑了笑。   但辛苦是真辛苦,夏天晚上人多,大排档又是得开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关门,有时林西图收拾好外面的桌子进店,就看到林沐菡躺在两张拼起来的椅子上睡觉,连张毯子都没盖。   “做餐饮生意很辛苦。”   “对,好辛苦的,我妈起码私房钱很多,而我是一个真正的穷学生,四处为了生计奔波,还要被老板拒之门外。”   林西图仰起脸,幻想着他哥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张黑卡甩在自己脸上。   他笑眼弯弯,嘴边笑出了个弧形可爱的梨涡,专注地看着方知锐,背后没有形状的尾巴在半空中摇啊摇。   方知锐不为所动地俯视他:“所以呢?”   “所以哥要不要包养可怜的穷学生?盈利很大的那种。”   方知锐的视线从林西图的脸转移到他左耳的黑曜石耳钉上,戴了好几年,耳钉的颜色依旧黑得纯粹。猫眼黑曜石的名字叫哈迪斯之眼,是方知锐在林西图16岁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也是方知锐给林西图戴的“项圈”,他弟弟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故作纯情,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包养都是要拿‘别的东西’还清的,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让我在你身上投资?”方知锐弯下腰,在林西图耳边问。 第22章 现在怎么这么不乖了?   “方先生,您回来了?”   “菜都做好了,都还是热的,两荤两素一汤,您看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做。”   做饭的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方知锐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色发红的青年,很上道地问:“这位少爷饭后甜点想吃什么?冰淇淋蛋糕或者布丁,什么口味的都可以做。”   “抹茶布丁吧,谢谢阿姨。”   桌上摆了一道红烧肉、一道辣子鸡丁和两盘色泽鲜艳的葱油蔬菜,外加山药排骨汤。   都是些不起眼的家常菜,但阿姨手艺好,每道菜咸淡适中,自己炸出来的葱油既不油腻也不寡淡,很下饭。   上一次和方知锐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方知锐口味淡,不吃调料太重的菜,但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林西图吃饭不老实,无聊的时候就数他哥每道菜下筷子的次数,味道重的菜和清淡的菜之间就差了那么几筷,但还是被林西图发现了,他哥大概是吃不了太咸太辣的菜。   好心告诉阿姨,结果后来做的川菜都不放辣椒了,林西图嘴里差点淡出鸟来,晚上做完作业实在寡得受不了了,还得偷偷溜下楼吃火鸡面加餐。   现在方知锐好歹身价后面不知道跟了多少个0,居然还是喜欢吃这些淡得跟白开水一样的家常菜。   而且都是吃的同一道清汤上海青,为什么方知锐的个子能比他高这么多?   林西图一边吃饭一边神游天外,方知锐坐在他旁边,夹菜的姿势都像在弹钢琴,不论做什么,他的脊背总是笔挺的,姿态优雅,看上去赏心悦目。   两人的椅子挨得有些近,林西图伸长腿,大腿却一不小心蹭到了方知锐的腿侧。那里的西装布料轻薄,只是轻轻一擦,就能感受到底下坚硬而炙热的大腿肌肉。   林西图不敢动了,只能任由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搅得他心猿意马。   偏偏方知锐也没有动,冷眼看他:“吃饭。”   身上这么热,脸还是冷的,林西图“哦”了声,埋头吃饭,结果脑子里又蹦出一只天使一只恶魔来,互相打架。   天使哭唧唧地趴在地上装柔弱,掐着嗓子说:“你就听他的话吧,做个乖巧的弟弟,偶尔装装可怜,博取他的同情心,说不定他一心软,你就有可乘之机了。”   恶魔扇扇翅膀,一脚把天使踹飞了。   “装个屁!方知锐是没有同理心的,再怎么装都会跟他越走越远,不如主动出击,就现在,学电视剧里偷情的小三那样,脱了鞋踩在他的皮鞋上,撩开他的西裤裤管,一路踩上去……”   “啊?”林西图蒙了。   可根本没给他犹豫和实践的机会,方知锐已经吃完饭起身。腿边的热源忽然消失,林西图下意识抬起头和方知锐对视。   “你刚刚在想什么?”他哥问。   我在想怎么勾引你。   林西图挤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尴尬道:“没什么,我在想这辣子鸡丁还怪好吃的。”   方知锐静了一瞬,径自往楼上走。   “我先去洗澡,你吃完可以去阿姨和自己以前的房间看看。”   等一楼只剩下林西图一个人后,他才泄气似的趴到餐桌上。   方知锐是他哥,没有那层真正的血缘关系,他和方知锐之间的联系就像跟风筝线般一碰就能断。   那人那么聪明,偷拍的照片也在他的手上,怎么会看不透自己连藏都藏不好的小心思。   他赶着要送上床对面估计还不乐意,如果他送方知锐999朵红玫瑰,一边弹钢琴一边向他大声示爱,方知锐会不会直接扇他一巴掌?   林西图不敢往下想了,把剩下的菜吃完,灰溜溜地上了二楼。   他在二楼的走廊里晃了一圈,只有琴房的门是开着,里面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到最大,地毯上还摆了许多琴谱,大多数的谱面还没有成型,只写到一半。   在他来之前,方知锐大概就在这间琴房里工作。   林西图拿起其中几张半成品,试着弹了几个音,发现这些琴谱的基本调都差不多,只是末尾有几个调不一样。   以沉重的重音起调,像大雨来临前潮湿沉闷的那一刻,继而重音被弱化,高阶单音起调,清脆的单音节在方知锐写下的缓慢柔和的曲律下,叙述出一个有些孤单的故事,平静而暗潮汹涌。   然而琴谱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接法可以有无数个,可以一直是悲伤而柔和的高音单阶,也可以加上和音高亢起来,但方知锐精益求精,对这段单音的要求很高,改了好几个谱面似乎都没有满意。   手越弹越痒,林西图干脆坐到琴凳上弹了首《卡农》。   初中的时候他才正式开始学钢琴,方裴胜对自己继子也算是慷慨,找了位私人老师教他,但大多数时间,林西图还是听方知锐弹琴,一边弹一边学。   只不过离开方家后,林西图就失去了碰钢琴的机会,只能拿电子琴断断续续地学,大学时借用音乐学院的琴房练习,到现在也算是完全入门,常弹的曲子能弹得流利,但谱子再复杂一点就有些困难了。   大学里他经常练习的除了《月光》就是那首《Born a Stranger》。   林西图挺直背,轻轻呼出一口气,回想着记忆里无数次练习过的那样,指尖按下《Born a Stranger》的第一个音符。   弹到一半,身后忽然有一股温热的水汽靠近,方知锐不知道什么走到了钢琴边,要在琴凳上一同坐下。   林西图吓了一跳,赶忙让出一半的凳子来,接下来的曲子弹得乱七八糟。   方知锐按住他的肩膀:“别动,继续弹。”   林西图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余光里方知锐的手也抚上琴键,开始给林西图弹和音。   这是原曲里没有的部分,似乎是方知锐有心改编,又或者只是一次心血来潮,轻柔的和音托起林西图弹出的音符,整首曲子悲伤的基调被弱化,好像凌晨前的月球余晖,琴音恬淡而静谧地流淌。   手指和手指之间偶尔会触碰摩擦,林西图的心一会儿在月球的陨石坑里,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跟方知锐一同弹钢琴的时刻。   那个带着些微凉意的雨夜,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起弹了无数次这首曲子,淡淡的青柠香和现在一样萦绕着林西图。   他哥哥的体温和气味围成了封闭的茧房,要让林西图沉浸在醒不过来的迷梦中,温柔又无情。   一曲结束后,林西图不敢看方知锐,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微红的眼眶。   方知锐回国这段时间林西图还没跟他算过账,迷茫的六年里,林西图做过无数个关于方知锐的梦,天知道他会像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那样,永远停留在过去自己眷恋的记忆里不肯走出来。   “哥。”林西图低着头哑声道,“你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出国了?”   方知锐淡淡道:“方裴胜要让我出国治疗,林阿姨不也跟你讲过吗?”   “我才不信,之前明明好好的,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出国治疗,你答应过我,会在中考结束后过来接我的,你……”   林西图回想着初三时的记忆,可越想越混乱,甚至有些不能确定方知锐到底是在自己中考前还是中考后出国了的,伴随着杂乱的片段而来的是右脑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林西图那点要掉不掉的眼泪差点真流出来。   “林西图。”方知锐沉声叫他,手把着青年的下巴尖让他转过来,“停下,别去想这种事。”   他一凶,林西图立马不想了,愣愣地看着方知锐。   方知锐刚从浴室出来,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睡袍,额发潮湿,显得整张脸的轮廓柔和了不少,黑眸里氤氲的迷雾未散,倒映出林西图两只通红的兔子眼来。   “不要想。”   林西图张了张嘴。   “安静。”   “……”   右脑的疼痛慢慢消散了,可和那张冷淡的俊脸对上,林西图心底的火腾地蹿了起来。   他一口咬在对方握在自己下巴上的食指上,虎牙顶着指甲盖,眼眶里终于颤颤巍巍地掉出滴眼泪来。   对这样的冒犯,方知锐表情不变,只是说:“又哭什么?”   “都是你害的,你就是坏蛋,你认不认?!”林西图口齿不清道。   “嗯,我认了。”   方知锐抽出手指,拿起钢琴上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   “刚刚我去看过了,林阿姨房间里还有一箱旧书没拿走,今天睡在这里,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顺便把书拿给林阿姨。”   “如果我说不呢?”林西图心里的小恶魔慢慢长出角。   方知锐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是低下头重新看向林西图,他忽然伸出手,拇指在林西图左耳上的耳钉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感受到手下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战栗了一下,方知锐的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现在怎么这么不乖了?”   小恶魔刚咧开嘴就被从天而降的天使一屁股坐死在了地上,天使头顶上还顶了颗怦怦跳动的红心。林西图呆呆地怔了会儿:“……那好吧。”   方知锐不再看他,换了本琴谱,是要继续工作赶客的意思了。   林西图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盯着门把手问:“哥,最后Johnny在月球上见到River了吗?”   方知锐调节琴凳的手一顿,半晌才道:“见到了。”   “是博士们帮助Johnny登上月球了吗?”   “不,他们只是给Johnny制造了一段他能够和River相遇的记忆。”   林西图听了这个结局心情一落千丈,怪不得秦瀚宇都不肯玩到最后,披着温馨的皮,结果最后还是致郁的结局。   现实里Johnny还是没有重新遇见River,但甘愿沉浸在一场美好的迷梦里,又未尝不是一种成全。   只是林西图是务实派,接受不了。   青年的背影落寞,就差在身上写“我不开心”四个字,方知锐暼了一眼,沉声道:“抹茶布丁做好了在楼下餐桌上,洗完澡再去吃。等会儿再来琴房,你不是很喜欢听《月光》么?”   “……哦。”林西图的狗耳朵又竖了起来。   等走出琴房后他才回过神,天使已经在心里摇着大旗耀武扬威了。   自己怎么又被方知锐牵着鼻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图图:不是我不想勾引…… 第23章 偷吻   洗完澡后林西图花两分钟吃完了布丁,然后迅速地找到自己以前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他搬走后这里的布局也没怎么变,只是阿姨给床和旁边的书柜都死死盖上了防尘罩,想找点东西都费劲。   书桌抽屉里没有,床头柜里没有,书柜上也没有。   林西图坐在床上,一边喘息一边幽幽地想:方知锐是不是把他落在这里的照片都拿走了?   他晃回琴房,也不进去,等里面不断重复的钢琴声停下以后敲了敲门问:“哥,我今天晚上睡哪里?”   方知锐低冷的声音很快从里面传来。   “你房间里的被套床单都被阿姨拿去洗了,今天晚上先睡我以前的房间,我去睡主卧。”   让他去睡方知锐以前的房间?林西图惊了,世界上还有这种天大的好事?   他勉强压下自己快翘到天上去的嘴角,又假惺惺地问了一遍:“那我先回房间了啊?”   琴房里没有应答,只有再次响起的钢琴声传了出来。林西图也不甚在意,哼着小曲儿回房间。   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林西图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不太满意地重新嗅了嗅,才在浓郁的栀子花香里闻到熟悉的青柠味。   这个房间六年没有住过人,除了被搬空的书架,其余仍和小时候的模样差不多。林西图走到墙边,打开钢琴的琴盖,指尖轻轻抚过琴键。   这架钢琴不如琴房里那架斯坦福昂贵,方知锐不爱换新的东西,一用就是好几年。   琴键不知道在多少个日夜被那双手抚摸过,已经蒙上了一层旧渍,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有几个琴键上有马克笔标音阶的痕迹。   墙上那些拼图挂画全都没有被撤下,画框边缘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林西图拿餐巾纸把灰尘擦掉,玻璃板后面的森林逐渐清晰起来,在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展现出不同的姿态。   如果林西图没记错的话,高中的时候方知锐开始融入校园,也不再那么执着于拼拼图了。   他智商高得吓人,一跳就是三级,进去就直接开始读高三,即使是这样,方知锐的成绩还是始终保持在全校前五。   因为情况特殊,再加上方知锐在学校里给自己立的人设就是乖巧的好学生,老师选择完全溺爱,平时对他有时会逃课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林西图知道方知锐逃课时会去哪里,他不会逃去学校外,就在市一中西侧的废弃教学楼里随便找个空教室待着,睡觉、或者重新开始拾起拼图。   那时林西图像个跟踪狂一样到处找他哥,找到了也不干什么,偷拍几张后就傻乐。   照片里方知锐拼的拼图色调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林西图买的小相机聚焦程度就那么高,也拍不出拼图的具体背景。   所以当时方知锐到底在拼什么呢?   林西图一头倒在柔软的床褥上,从胸腔里沉沉吐出口气。   阿姨来换被套床单的时候居然没拿客房的来,拿的还是方知锐以前用过的灰色被套。林西图窝在被窝里,拿被子遮住半张脸,果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青柠味儿。   恍惚间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怀里是被捂得温热的毛绒小狗,腰间那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哥哥把头靠在他的肩背上,好像把弟弟当成了自己怀里的玩偶,呼吸湿润而清浅。   两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依偎着度过了许多午后。   林西图也慢慢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后又猛然惊醒,他还有要事没有干!   这一觉看似短,实际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林西图暼了眼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最适合干坏事。   现在那些照片都被方知锐攥在手心里,这几天他都因为工作睡在这里,那么有50%的可能照片被放在他睡觉的地方,至于另外50%……也可能是被拿回了林西图从来没去过的方知锐的私宅里。   但那些照片要是一直拿在方知锐的手里,林西图这辈子就得被这个大魔王捏着三寸,是可忍熟不可忍,他要起义!   主卧在二楼走廊的另一头,林西图在黑暗里狗狗祟祟地摸过去,一拧门把手,发现居然没锁,简直是天助我也。   房间里一片漆黑,方知锐大概已经睡着了,呼吸浅得听不见。林西图就着窗帘缝里透出的一点月光慢慢走过去,看了眼床上隆起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突然心虚地出了层手汗。   床头柜上放着手机和一杯冷茶,旁边还有枚银色的男士戒指。林西图狐疑地凑过去看,只是一枚再平常不过的素戒,不知道有什么用。   这时床上的方知锐忽然翻了个身,吓得林西图浑身汗毛都炸开了,等对方的呼吸再次均匀后争分夺秒搜查整个床头柜。   然而床头柜里空空荡荡,以前林沐菡留下的梳妆台里也什么都不剩,根本没有照片的半点影子。林西图狼狈地把头转向床上的方知锐,不会是藏在枕头底下了吧?   他慢慢地靠过去,小心地撑在床上。   方知锐闭着眼,一副陷入熟睡的样子。   帘缝里漏进来的月光似乎也怜惜他,淡淡的银辉勾勒出五官深邃的轮廓,流光从饱满的额间流淌至纤长的睫毛、山根、鼻尖,再至浅淡的薄唇上。   一张让林西图又爱又恨的脸,睁眼时能将他拒之千里之外,闭上眼时又像绘本里沉睡在森林的神灵,恬淡而温和。   林西图半个膝盖爬上床,靠到方知锐身边,在这难得的机会里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从初中后的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林西图发觉自己看哥哥的眼神变了,变成粘稠的追逐和酸胀的渴望。他哥哥触碰他的指尖不只是温暖,带来更多的是身体不可控制的战栗。   不敢去看哥哥的眼睛,怕陷进那片蛊惑人心的沼泽里,那首《月光》也不再是小时候的入眠曲,方知锐弹出的每一个琴音都缠进林西图的心脏里、梦里,生根发芽,让林西图的心无处可去。   所以林西图的青春期里根本没有对女孩子产生的悸动和惘然,只是一片死灰。当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那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后,一切都完蛋了。   都是你害的,林西图一边盯着方知锐的睡脸一边嘀咕,你不是坏蛋谁是坏蛋?害我成天胡思乱想,最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他这么想着,慢慢低下头,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可在这个城市里再次看到你时,我还是不争气地觉得高兴啊,哥哥。你拿绳索牵住了我,却不想负责,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吗?林西图闷闷地想。   方知锐的鼻息温热,林西图的视线一路落到对方的嘴唇上,忽然红了脸。方知锐性子这样冷冰冰的,嘴唇亲起来又是什么滋味呢?   或许是周围包裹着的青柠味让林西图的大脑不甚清醒起来,他慢慢弯下腰,紧张地闭上眼,最后在方知锐的唇上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意料之外的柔软,唇珠相抵相碰,可以肆无忌惮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气息,亲密无间。   林西图脑子有根弦蓦地绷断了,忍不住露出虎牙,在方知锐的下唇瓣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末了又觉得自己咬得太用力了,小狗似的舔了舔。   底下的人呼吸忽然粗重了一下,林西图吓得僵直在原地,等对方的吐息再次平缓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从耳根到脖子红了个彻底。   他猛地直起身,极其狼狈地逃回了房间。   直到把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林西图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第24章 哥,你身上好香   早上林西图顶着一头橘色鸡毛下楼吃早饭,看见方知锐已经早早地坐在餐桌前了,在喝豆浆。   阿姨做了两碗海鲜粥出来,香气扑鼻,林西图馋得慌,刚要动勺,却被一双筷子架开了。   方知锐看向他头上的杂毛,冷道:“这就是你的餐前礼仪?”   林西图和男人对上眼,对方今天换了套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端端正正,衬衫扣到喉结下的最后一颗纽扣,禁欲又矜贵。   袖口下的腕表让他又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饥饿感瞬间消失了,舌头差点打结。   好在方知锐神色如常,还是一副冷冰冰的大佛样,应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坏事。   林西图这样安慰自己,红着脸嘴硬:“我这个是美国西海岸风格,就是得乱糟糟的。”   方知锐沉默一会儿,端着咖啡杯忽然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   林西图刚进口的海鲜粥差点又喷出来,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努力镇定道:“我昨天、咳,没干什么啊?什么叫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晚上我当然在睡觉。”   “你脸色很差。”   “这个……我有点认床,昨天晚上没睡好。”   “那张床你不是睡过很多遍了吗?”方知锐语气很淡。   林西图噎住,好一会儿才嘀咕道:“……那又不一样。”   那个时候你在身边,现在不在,怎么能一样?   一顿饭林西图偷瞟了方知锐无数次,确认对方对昨晚上的事完全不知情以后悬着的心才送下去,过一会儿又提了起来——他偷做坏事的时候一直用餐巾纸包着,应该不会留在床单上吧?别墅里新请的这个阿姨是个做事老成的,万一换被套的时候被发现了上报给方知锐怎么办?   这么想着林西图脸色又有点难看起来,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被方知锐蛊惑一下就没什么好事情。   他匆匆吃完碗里的海鲜粥,又上楼检查了一遍,确定被子上什么都没有后才下来,这时方知锐已经穿好大衣在门外等他了。   后院停了一辆黑色的迈巴赫S680,车身被保养得很好,车型线条流利漂亮,林西图看到时眼睛都看直了。   要说他和直男唯一能握手言和的两件事,一件是游戏,另一件就是爱车。虽然现实贫穷,但林西图做梦还是能梦到这种豪车的。   方知锐系好安全带,余光瞥到林西图正用一种相当恶心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想说什么?”   林西图真诚道:“哥,你好有钱。”   “居然开迈巴赫……迈巴赫哎,我就在电视上看到过,它长得好漂亮,这个液晶表盘是不是可以支持3D裸眼系统的?椅子后面这个是干什么的?冰箱吗?前面这块显示屏是可以连蓝牙的吗?听说它的发动机是12缸的,真的假的……”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狗尾巴又在半空中拼命晃,最后又来了毫不相关的一句:“哥,你身上好香,用的什么香水?”   “……”   方知锐听烦了:“好了,闭嘴。”   他探向林西图身侧,青年立刻就老实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漂亮的杏眼里全是他一个人,有些紧张又有些欣悦地看着自己,像块半融化的巧克力,散发出甜蜜而又粘腻的味道。   方知锐故意不去看他的眼,替人系好安全带后才带着些警告瞥他一眼,低声道:“乖乖坐好。”   巧克力里冒出了个黏黏糊糊的泡。   “回学校还是回家?”   今天上午没课,林西图想起早上和星的生活老师给他发来的微信,说小河这两天情绪不太好,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道:“我想去和星一趟。”   “去看小河?”   “嗯,生活老师说小河这几天不太开心,我怕她又钻牛角尖,心里多想。”   方知锐没再说什么,踩下油门往和星学校的方向开去。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生活老师又给林西图发了条微信,说小河被带到学生处了,林西图一惊,连忙发消息询问。   【Westu:她怎么了?跟同学闹矛盾了吗?为什么要被带去学生处?】   【柳老师:昨天下午她没来上课,一个人跑了出去,把我们吓死了,还以为跑到学校外面去了,幸好人最后在后门围墙那里被保安找到了。】   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出去了?林西图有些焦急,继续问:“昨天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吗?”   【柳老师:没有啊,就是聋哑学区的孩子可以放假两天回家里休息,当时后门有好多家长接孩子,学校怕路堵着,把大门开放了一段时间。那时那么多人,保安也顾不得看,幸好没有真跑出去……】   林西图也有点心有余悸,小河的社交能力为0,身上连联系工具都没有,如果真的跑出大门,除非自己有意识回来,否则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找了。   他把这件事说给方知锐听,对方沉吟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过去,今天刚好没有行程。”   等到和星时,小河已经从学生处办公室里出来了,其他同班的孩子正在上音乐课,只有小河和柳老师待在另一间空教室里。   林西图推开门,远远看见小河趴在地上,旁边全是散落的画纸和蜡笔。   看到林西图,柳老师像看到了救星似的立马站起来,但在看到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时,震惊得脸色都变了。   那个给自闭症学区捐了一大笔钱的方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您好……方先生。”柳老师打了个招呼,忍不住拿询问的眼神瞟林西图。   方知锐颔首点了点头,看着皮鞋底下那些皱巴巴的画纸,上面都是一些无意义的线条,即使画出了形状也被黑色的蜡笔粗暴地涂黑了。   “她心情不好。”方知锐说。   林西图直接忽略了柳老师眼里的疑问,开门见山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昨天从后门处被带回来后就这样了,不愿意跟别的小朋友一起上课,一进教室就尖叫,一直趴在地上画画,饭也吃得很少。学校没敢让她回宿舍,我陪她在医务室一起睡的,晚上醒了好几次,可能是做噩梦了。”   林西图蹲下来,看着小河。   小河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袖口被蹭得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蜡笔屑。   长到这个年纪,小姑娘还是一副瘦弱的样子,脸色苍白,贫瘠的表情让她整个五官显得无神起来,像一只有瑕疵的洋娃娃。   “学生处的主任凶她了吗?小河有没有哭?”林西图轻声问。   “没有。”柳老师摇摇头,“但是批评还是批评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要通报出来引以为戒,问她为什么要跑出去,她也不愿意说,主任考虑要不要把小河带去精神卫生中心再看看。”   林西图沉默了,他慢慢挪到小河身边,试探性地喊她:“小河?”   小河闷头涂自己的画,像是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   林西图低下头仔细看,发现她画的居然是一条裙子,只不过衣袖和裙边都被涂成了黑色,凌乱的线条呈锯齿状环绕在裙子的轮廓上,远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   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回过身仰头看方知锐:“……哥哥。”   尾音里还带着毫无自知的依赖,好像看到他哥还站在那里就能让人安心。   方知锐读懂了林西图眼里的意思,淡淡道:“想做什么就做,我在这里陪着她。”   柳老师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更惊恐了。   “柳老师,昨天学校后门的监控还在吗,我想去看一下。”   “在、在的。”柳老师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她怕自己再呆下去脑子里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都会冒出来,连忙道,“安保室里就能看,我带你过去调出来。”   两人走后音乐教室里重归宁静,只有隔壁隐约传来其他孩子上课的声音。   他们跟着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唱《蜗牛与黄鹂鸟》,唱得稀稀拉拉,有几只“黄鹂”的声音跑调,比谱子高了一个音不止,听起来怪异又好笑。   然而教室里的两个人都无动于衷,方知锐根本不想笑,小河是笑不出来,两张脸面无表情,连嘴角平直的曲线都那么相似。   小河认得不远处的男人,但对方的气场太冰冷,不招小孩子喜欢,她拿着自己的蜡笔和画纸,默默往远处趴了点。   她一动,方知锐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讲台旁的钢琴边,轻轻打开琴盖。   手指底下裙子里的空隙已经被黑色填满了,小河盯着那些线条,胸口闷得厉害,眼泪像从眼眶倒灌进了心里,怎么也泄不出去,只能从手指里的蜡笔尖下发泄。   她又拿了一张白纸,开始重新勾勒裙子的线条。   这条裙子所有的花纹和形状都基于她的想象和昨日的回忆,在被汽车鸣笛和嬉笑声充斥的后门处,小河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子,穿一条红色的法兰绒布裙,正要跨上她妈妈的电瓶车。   两人脸上的笑容并不陌生,和她在心理咨询中心时看到的那对母女一模一样。   为什么这么开心?   蜡笔粗粝的线条往前延伸之时,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钢琴声,紧接着是一首加入了和音的《小星星》钢琴曲。   小河抬起头,看见男人坐在琴凳上,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回转。   一曲结束后几乎没有停顿,方知锐继续开始弹奏下一首。   那是小河从来没听过的旋律,琴声也和平时音乐老师弹奏出来的枯燥音节完全不一样,欢快活泼,像八音盒里芭蕾舞者旋转的裙边,又像绘本里蜂蜜小熊吹出的无数镭射泡泡。   下一秒琴声的节奏忽然急促起来,急转直下,小河被攥住了所有的注意力,她慢慢走到方知锐身边,有些着迷地听方知锐手底下发出的钢琴声。   不用翻动琴谱,一曲结束后又是新的一曲,新的音律和节奏,悬日孤月,花开花落,潮汐洄游,好像都包含在这些琴声里。   直到方知锐停下动作,琴声戛然而止,小河还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幻想里。   方知锐暼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对方回过神,眼神变得紧张又戒备,她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久才磕绊道:“为什么,不弹了?” 第25章 一条冬天的路   另一边,林西图和柳老师一起匆匆赶到保安室,里面的两个保安大叔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有学生跑了出去,连忙把两天的监控调给他们看。   昨天下午三点是整个聋哑残障学区的学生每周固定放学的时间,人流量很多,电瓶车都堵在后门,汽车在后边停不进来也开不出去,急得鸣笛声此起彼伏。   保安穿着荧光色的导车服忙着帮家长泊车,没什么工夫去照看门口小鸭子出圈似的学生。   林西图和柳老师分工合作,在三点到三点半这个时间段里调监控,四处找小河的身影。   除了一开始在学校后门被找到时穿的黄裙子,小河这几年的衣服几乎都是中性的长袖短裤,颜色也灰扑扑的,放在灰白色调的监控画面里根本不好找。   两人闷头掉了半个小时,柳老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视线飘到后门围墙边的监控,忽然在三点二十三分时在围栏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林,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小河?”她惊喜道。   林西图走过去调大了监控画面,小女孩的衣着和五官特征立马暴露在两人眼前——确实就是小河,她趴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学生和家长。   她的行为和直白的眼神有些怪异,不少孩子从她面前经过时都奇怪地瞟了一眼,但小河就像感受不到外界给她发出的驱赶的信息似的,直直地凝视一个固定的方向。   林西图顺着她的视线往右上角看去,看到那边有对刚刚汇合的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和小河差不多的年纪,穿长裙和小皮鞋,把书包递给自己的母亲,笑着和她打手语。   两人也很快注意到围栏内那道强烈的目光,齐齐向小河的方向看去。   被注意到了存在,小河似乎兴奋不少,她扒住栏杆,嘴巴张张合合,可惜监控只能收录画面不能收录声音,林西图和柳老师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过那对母女听完小河的话后表情都有些奇怪,母亲扭头催促女儿坐上自己的电瓶车,谁也没有理会小河。   小河动嘴的语速更快了,甚至伸出手指着小女孩,情绪难得有些激动,见那对母女没有在意自己,她攀上围栏想要出来。   小女孩吓了一跳,连忙给自己母亲打了个手语,两人调转电瓶车头后就开走了,剩下小河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他们骑远。   好在那对母女消失了,小河就丧失了要跑出学校的动机,门口的保安很快就注意到她,纷纷围了过来。   再之后的事,林西图已经从柳老师的嘴里听完了全过程。   小河被送回了教室,但不肯遵守秩序,情绪不稳定,也不愿意回宿舍呆着,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天被送到学生处。   监控画面结束,林西图和柳老师面面相觑,他重新倒回到小河向母女俩伸出手的画面,思忖了一会儿说:“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看口型不像是让那对母女带她出去的意思。”   小河已经在学校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潜意识里也觉得除了学校她无处可去,对要逃出学校的意识非常淡薄,毕竟相比已经熟悉的环境,校门外陌生的社会对她来说才是更可怕的牢笼。   “她看起来在问些什么。”柳老师说,“但她平时开口的次数真的很少很少,更别说主动提问题了。”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询问的意识和举动?”   “大概是…”柳老师想了想,“大概是她非常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   方知锐翻开面前的琴谱,随手一页页地翻动,小河乌溜溜的眼睛也紧跟着他的动作来回转。   她想听像刚才那样的钢琴声,但男人好像自动忽略了刚才那句话,仍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态度冷漠。   小河有些着急了,在琴凳旁绕了几圈,又把自己的画纸和蜡笔盒通通拖过来,摆在方知锐脚边,但不知道该干什么,可怜巴巴地盯着方知锐看。   她似乎想把画纸蜡笔分享给方知锐,好讨好到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让他继续弹琴给自己听。   方知锐没有看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礼物”,而是忽然道:“如果你想让我做什么的话,就从嘴巴里说出来,否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小河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涨得通红。   “这里只有你和我。”   小河拼命回想生活老师教给她的请求对方的话,这个男人不像学生处的老师那样会拿锐利打量的眼神看着她,也不会像和自己的同学那样对她推搡尖叫。   手上的画纸被揉成一团捏进了汗湿的手心里,小河终于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小河……想请你、请您弹钢琴,小河想听。”   说完这句话,小河像吐出了一口胸腔里的浊气,浑身轻松了不少。   方知锐终于看向她,眼神柔和了许多,他奖励似的将琴谱递给小河。   “做得很好。”   “接下来想听什么,你可以从这本琴谱上找出来给我,但是作为交易,每弹完一首后你都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交易?”   “等价交换。”   “这样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小河看看手里的琴谱,又看看方知锐。   方才那些钢琴声带来的幻想实在太过美妙,胜过她看过的任何一本绘本,方知锐弹琴时,那些因为昨天的事而下起的心雨一下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不用再被堵在身体里横冲乱撞的情绪左右,只要跟着琴声走,什么都不用想。   她打开琴谱,刚好翻到一首叫《月光》的曲子,配图是海面上皎洁而静谧的圆月。   小河将谱子展示给方知锐看,请求道:“我可以听这个吗?”   方知锐看到曲子的标题皱了皱眉:“抱歉,这首不行,其他都可以。”   “……为什么?”   方知锐凝视着《月光》的曲谱,这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二首钢琴曲,第一首是《卡农》,凭借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节奏掌控的天赋,小时候方裴胜甚至不用在固定的时间把他逼上琴凳,方知锐自己也会不眠不休地练习这首曲子。   不知为何,只有在弹这首曲子时,方知锐才能从时时焦躁、寂寞的深夜焊成的牢笼里得以短暂的喘息。   所以幼时即使学会百来首钢琴曲后,方知锐还是习惯在凌晨弹《月光》给自己听,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同样喜欢这首曲子,他们共同听了无数次。   当那个人和自己坐在同一张琴凳时,《月光》赋予他的意义就变了。   “我答应了一个人,这首曲子只会弹给他听。”方知锐淡淡道,“你换一首吧。”   小河不懂方知锐话中的含义,但是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她也没怎么纠结,想了一会儿翻到下一页,指了指谱面的标题《水边的阿狄丽娜》。   “可以。”   方知锐再次按响琴键。   这首曲子很熟悉,小河有时会在学校里的广播听见,但隔着音响和听方知锐亲手听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旋律逐渐由缓变急,高潮时小河几乎看不清方知锐指尖的动作,只感到急促如雨点的琴音敲打在心口,久久不息。   琴声逐渐平缓的时候,方知锐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跑到校门口去?”   小河低下头,琴声戛然而止,等了好一会儿,方知锐才听到小姑娘嗫嚅的声音。   “老师说……今天会有很多爸爸妈妈来接小朋友,我想去看看。”   按照约定的那样,方知锐只问她一个问题,接下来又是一曲朦胧轻柔的《蓝色多瑙河》。   小河不知道多瑙河是什么,但那条“小河”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她安静地听,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里,直到那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再次向自己提问。   “为什么想看?”   “他们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提到“妈妈”这个字眼,小河的神情又有些焦躁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断重复:“妈妈……妈妈……老师说每个人都是平等,但他们为什么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想去看看。”   隔壁教室的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出教室,闹出不小的动静。   方知锐却丝毫没有被影响,《悲怆鸣奏曲》厚重的琴声里,午时的阳光悄悄地蔓延到了教室的整个角落。   男人的肩背一半沐浴在日光下,一半潜藏在阴影里,光辉跳跃在他的指尖和琴键之间,鸣奏曲抵达高亢的高潮,方知锐复又问道:“那么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小河呆滞地盯着方知锐,她一直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面前的大哥哥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离群索居嗅觉敏锐的孤独动物,小河的心事藏在画里,而大哥哥的心事藏在钢琴声里。   鸣奏曲再次进入和缓的副调,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悲鸣后的余韵,又像一场大雾,遮住了小河过去几年里不甚清晰的记忆,却重现了那些被忧郁贯彻到天明的夜晚。   雾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不够高大也不够结实,脚步却走得那样决绝,在每个梦境离她越来越远。   琴音停止,小河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咸腥的泪水从心里的缺口涌出来。   她说:“嗯。我看到了她和她的妈妈……她的裙子好漂亮,裙子……裙子……我也想要裙子……我问,那条裙子是哪里买的?她没有回答我,和她的妈妈一起走了,是不是只要穿了好看的裙子,就会像他们一样?”   小河的话语序混乱,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方知锐不知道她嘴里的那个人称是谁,方知锐阖上琴盖起身,把小姑娘拉到琴凳上坐下,低声问:“小河还是想要妈妈,是吗?”   “我做了减法,我做了减法…可是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用做减法?”小河抽噎着问,“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明明我们都有好好地活在这里呀?老师说坏孩子也会有爸爸妈妈,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坏孩子,那我是什么……”   她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   “小河。”方知锐按住她的肩膀,冷静道,“现在看着我。”   小河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那双黑如夜色潭水的眼眸里,那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淹没,瞬间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听见耳畔有声音在引导她。   “从现在开始数数,从1数到50,每个数字间间隔2秒,一秒都不要多,在心里默数,做得到吗?”   小河乖乖地照做了,数到最后一个数字里,她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呼吸仍旧急促。   “平静下来了吗?”   “嗯……嗯。”   “我没有立场对你说劝诫的话,也不愿意。”   方知锐淡淡道。   “老师说的话不完全对,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公平的,我们从母亲的羊水里破出,剪短脐带,获得新生,但也会有一群特殊的人在出生的那刻有一片灵魂就被永远留在了羊水里,只能获得残缺的活着的机会。”   “我也是吗?”小河愣怔地问。   “你是,我也是。”方知锐说,“但这不是过错,也不是谁的责任,尽管这会让我们这类人生来就不能拥有别人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们在走和别人不同的路,一条冬天里的路,所以会比他们走起来更艰难,但是别人的终点可能是为了抵达童话书里美好的结局,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找到自己完整的灵魂。” 第26章 天生暴君   小河仰起脸,表情愣怔,她还没完全理解方知锐这几句话的含义,几道敲门声忽地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   后门被推开,一个穿驼色外衫的男人走了进来,看到方知锐,他脸上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你果然在这里。”   男人一头微长的黑发,额发下的眉眼狭长深邃,肤色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唇边有一颗小巧的红痣。明明是极漂亮风流的长相,对方的气质和眼神却阴郁异常,只有看到方知锐时那双棕色的眼眸里才会泛起甜蜜的笑意。   彭悦然跟在他身后,对上方知锐投来的冰冷视线,有些心虚地理了理自己的卷发。   方知锐这尊大佛平时连行程都不跟她报备,除了准备巡演的时候,她几乎看不到这个人,还不接季时的电话,那位季少爷的电话今天都轰到了她这里,说必须要见到方知锐。   彭悦然就是个小小的助理,惹不起这个性格怪异的少爷,只好把人带来和星碰碰运气,没想到方知锐果然在这里。   然而见到自己未来的未婚夫,方知锐的脸上丝毫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反而愈加冷淡,语气也像结了层冰碴:“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悦然姐带我过来的,你总是不接我电话,我只能亲自找过来咯。”   季时对方知锐冰冷的态度熟视无睹,笑眯眯地走过来。   看到坐在琴凳上的小河,季时的笑意淡了些,一边打量小姑娘一边问:“这就你是资助的那个自闭症孩子?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嘛,你当时为什么……”   他刚向小河伸出手,女孩就被方知锐拉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季时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被拂了面子,季时的脸色有些阴沉下来:“你何必这么防我?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   方知锐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小河说:“去找柳老师,跟他们说不用回音乐教室了,我等会有事要先走。”   他刻意没有提到林西图的名字,似乎不想让季时知道什么。小河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揉了一把脸就跑了出去。   方知锐重新坐回琴凳上,身后那股相橘和苦橙叶的味道不断靠近,直至在四周的空气中萦绕,季时站在方知锐身后,指尖点上琴键,竟也弹出了几个舒伯特《小夜曲》的前调。   “你刚刚在给那个小姑娘弹钢琴?真稀奇,你的钢琴不是一直只弹给自己听的么,在德国的时候,我从来没听你在学校的舞会上弹过钢琴,这会儿怎么舍得给别人当免费的琴师了?”   “有什么事现在就说,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方知锐面无表情道。   “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未婚夫的?”   季时故作伤心状,目光始终流连在男人笔直的肩背上,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扬声对彭悦然说:“悦然姐,你在外面等我们一下吧,我有几句话要跟知锐说。”   彭悦然了然,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再也不进来。   这个教室里的气氛太奇怪了,虽然是快要订婚的未婚夫,但彭悦然有时总感觉方知锐看季时的眼神不太对劲,那绝对不是看待情人的眼神,更像是一位厌恶的仇人,想要把对方推入悬崖中永劫不复。   临走前她又看了一眼姿态亲密的两人,心里暗暗有种预感,这次回去她要被扣工资了。   等彭悦然走后,季时的眼神越加放肆起来,犹如附骨之蛇攀于方知锐的脊背上。   自高中时第一眼看到方知锐,季时就知道自己永远走不出去了,他病态地视方知锐为可以支配自己的帝王和神祇,想方设法想要走进对方的世界里,那时的方知锐却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好在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后,季时还是如愿以偿。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季时轻声问,“你明明是我的未婚夫,我却连你的半点行程都不知道,这不合适吧?”   “季时。”方知锐冷冷地警告他,“我们在进行一场交易,事先已经协议不会干涉双方的私人生活,如果你想越界,就终止这段关系吧。”   “关系?什么关系?你倒是说得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季时眼神越发幽怨起来,却越发压低了声音。   “是,这是一场交易,你想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时峰娱乐,掌持我旗下公司一半的股份,我要你和我结婚,但好歹也要做做样子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像个婊子一样想要爬上你的床,你也不愿意,这辈子能让我放下身段的有几个人?你对我未免太狠心了点。”   “你不过是想借我的声誉和地位在季家在站稳脚跟而已,何必说得一腔深情?”方知锐淡淡道。   “方知锐!”   季时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甘愿从国内追你到国外?而且明明在国外发展得好好的,马上就能获得肖赛金奖,为什么突然要回国?方裴胜也在国外,你想回国找谁?你那个没有血缘的弟弟?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被我发现……”   “砰”一声巨响,钢琴的琴盖被方知锐猛地阖上,对方突如起来的暴躁让季时一下子噤了声。   方知锐从琴凳上站起来,居高临上地俯视季时,他眼底一片冰冷,玄黑的瞳孔似乎还是毫无波澜的样子,季时却陷进那片没有杂质的纯黑里,找不到方向,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吐息也无法移开目光。   “你在威胁我吗,季时?”   明明是句不容反抗的威慑,方知锐眼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丝笑意,怪异至极,让季时的脑中忽然涌现进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黄昏下寂静无声的教学楼走廊里,季时倒在最底下的水泥地上,意识模糊,那个穿蓝白校服的高挺少年逆光站在楼梯的最高层,看向自己的脸上也带着这样怪异的笑。   “如果你还想干高中做过的那种傻事的话,我回敬的方式也不会像当年那样简单了。”方知锐说,“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从我手里得到这个机会。”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季时的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不要再做让我不高兴的事情,懂了吗?”   可正是因为季时深知方知锐完美的皮囊下是怎样暴戾的魑魅魍魉,才让季时这么着迷。   他天生慕强,喜欢可以轻易掌控一切的人,却还能披着人畜无害的模样蛊惑人心。   方知锐就是这样的人,天生暴君。   季时微微战栗起来,示弱道:“……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我是想说今晚季家有一场晚宴,季家的所有孩子都会去,我父亲也在,你说过要帮我得到掌权人的位置的。现在父亲为了拉拢你,今晚说不定会让我代表季家去参加秋季金玉珠宝的拍卖会,只要你肯做我的男伴一起出面……”   “我知道了。”方知锐打断他,“现在就走吧,学校里还是有政府上的人,在订婚前不要让他们看到我们走在一起。”   另一边,小河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在走廊上小跑,要下楼时却迎面撞上了刚好走上来的林西图和柳老师。   林西图见小河眼睛肿得像水蜜桃的样子,一愣:“怎么了小河?我哥……方先生欺负你了?”   小河摇摇头,想起方知锐刚刚和她说的话,断断续续道:“不是、没有……他说他还有事…我们先走。”   虽然说得语句混乱词不达意,但林西图还是听懂了,忍不住郁闷地想,来之前不是还说今天不是没行程吗?怎么突然又有事情了。   “那今天我们不去上课了好吗?昨天晚上你都没有好好睡觉,我们先回宿舍睡一觉,剩下的事等你醒来再说,也不用再去学生处了,柳老师会陪着你的。”   小河犹疑地抠了抠手指,半晌才道:“……嗯。”   两人正准备带小河回去,柳老师摸了摸口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包好像还放在教室里,手机给忘里面了,我去拿,你们在这里等我好了。”   “没事,我去拿吧,你陪着小河。”林西图见小河贴着柳老师一副寸步不离的样子,主动请缨。   “那麻烦你啦,就放在第一排的凳子上,一个棕色的包包。”   林西图快步往音乐教室的方向走去,学生们都下课了,这一层的教室里全都空旷又安静,越是在这种没人的环境里,林西图就越是容易神游。   他忍不住想,下次再和方知锐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能拿什么理由勾他哥和他见面。   手指不经意间抚上左耳凸起的耳钉,冰凉的触感让林西图灵机一动,指尖一用力,耳钉就从耳洞里拔了出来。   林西图怔怔地盯着躺在手里的耳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耳钉是他初中时方知锐亲手给他戴上的,连同唯一的那个耳洞也是对方亲自打出来的,方知锐从来不允许他摘下耳钉,他这六年里也确实乖乖听话,一次都没有动过,现在居然破戒了。   如果方知锐知道他把耳钉摘下来了,会怎么样?   正想着,一阵消消乐的背景音乐飘进林西图耳里,他抬起头,和站在教室外的彭悦然面面相觑。   林西图在中心剧院见过这个女人,似乎是方知锐的助理,但对方显然不知道他是谁,有些尴尬地和他对视。   林西图只好露出一个标准的金毛犬似的笑,对她点点头,偏过头从窗户里看到音乐教室里的场景,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方知锐还没有走,和一个略矮的男性面对面站在一起,两人靠得很近,看起来姿态亲密。   穿驼色大衣的男人伸出手,想要抚平方知锐西装上的褶皱,却被对方把住手不让动。   林西图一下子懵了。   作者有话说:   哥是处男   对公司股份转移方面的事不太专业,可能写得不好,大家当法律架空将就看看 T T 第27章 “你失恋了”   从林西图的视角看过去,能看到男人精致的侧脸轮廓,对方的眼神粘腻而炙热,仿佛只容得下方知锐一个人,里面的专注爱意是林西图相当熟悉的,但这份熟悉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认得这个人,而且在未来十几年二十几年内都不会忘记,这人竟然是季时。   一阵强烈的心悸感忽然从胸腔里蔓延开来,季时的脸在脑海里不断放大,最后变成一些不断晃动的虚影。   那些虚影将炽亮的手电筒对准自己的脸,嘴巴张张合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西图猛地捂住嘴,右眼前开始不断闪动电视机雪花屏状的碎片,一股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在瞬间侵袭了全身。   彭悦然见刚刚还笑着的青年忽然脸色大变,一副要晕倒过去的模样,忍不住走过来问:“你…你没事吧?”   她一靠近林西图就往后退,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有点偏头疼而已。”   “我是学校里的义工,过来帮老师拿个包,等你们走了以后我再进去,麻烦可以不要跟任何人说看到我的事情吗?”   最后一句话的要求有些奇怪,但青年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方才还笑得让她差点芳心大悦,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彭悦然点点头。   “行,你要不要去哪里坐着休息一下?”   林西图快速地和彭悦然说了声谢谢后,闪进了隔壁的空教室里,把前门后门都关上,窗帘拉紧实后,才瘫在椅子上,松开手重重地喘了口气。   方才那几秒心悸带来的濒死感太恐怖,林西图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舒服一点。   但偏头疼的视觉前兆褪去后,左边的大脑就像被钉进了一根铁钉般痛得要命,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林西图努力把那阵恶心感咽了下去,沉闷地揉了把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只要回忆起初三中考前最后的片段就会记忆错乱。   记不清日子也就罢了,有时连自己在那几天到底干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果非要往深了想就会偏头痛,但像今天这样看到人就忽然发作还是第一次。   一想起季时,林西图浑身就有股躁郁的劲儿没处使。   为什么季时又出现在方知锐身边了?   林西图勒着自己的帽绳阴郁地想,是又像高中那样缠着他哥了吗?   可那时的方知锐还会冷冰冰地拒绝了,被弄烦了干脆不上课躲起来谁也不见,方才在教室里两人分明靠得那么近,根本不像是陌生人的关系。   方知锐的经纪人就在外面,明显也知道季时的存在。   如果只是朋友要讲话,靠那么近做什么?   林西图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脸色阴沉得能结出冰来。   季时的手还是像高中那样不老实,都是成年人了难道不懂社交礼仪吗?手伸过去是要碰他哥的领带还是喉结?!   今天我就要制裁你。林西图这么想着,大步往后门走,然而走廊上彭悦然已经不在了,隔壁教室也空空荡荡——人早就都走了。   靠,林西图挫败地环顾一圈,居然来晚了。   他一个人站在寂静的走廊里,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斗志还没燃起就已经被浇成了烟灰渣,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脏又被另一股尖锐的情绪刺得发酸。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如果真的冲进去了又能怎么样,是朋友是追求者是恋人他都无权干涉,能不成还能在地上撒泼打滚指着季时的鼻子破口大骂吗?   恃宠而骄也是要看程度的,况且他林西图还不算方知锐的谁,宠都没有,上哪儿骄去?   林西图吸了吸鼻子,走进教室里拿走柳老师的包,出来时又觉得委屈,他真是恨死方知锐了,把他钓得团团转,当他是小狗还是小猫吗,会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明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还……林西图越想越萎靡,步伐虚浮,像一张纸似的飘在半空中,表情也空洞起来。   如果他哥有那么一点点在意他,明知道他最讨厌季时,又为什么要和那人走那么近?   脑海里的天使和恶魔忽然蹦出来,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从哪里抬了快木牌子出来,放在林西图眼前。   上面用红漆写了几个字,板上钉钉——   “你失恋了。”   林西图让天使和恶魔滚了,掏出手机给秦瀚宇发了条微信。   【Westu:你还记得季时吗?高中和我哥同班的那个?】   对方微信状态显示“游戏中”,结果微信秒回。   【秦瀚宇:记得记得,我印象可深了,老是缠着你哥的那个是不是?跟前跟后的,那时候QQ校园墙上还有腐女写他俩的……那叫什么CP文?底下评论老多了。】   林西图勃然大怒。   【Westu: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秦瀚宇:你不都恨死他了吗,QQ加了又拉黑,拉黑完了又放出来视奸人家QQ空间,你哥QQ空间的留言板都被你翻遍了吧。】   林西图感觉自己的记忆又出现断层了,秦瀚宇说他加过季时的QQ,可他印象里从来没和这个人有过什么交流,更别提网络上了,他什么时候加的?   【秦瀚宇: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他来了,他不是一直在国外吗?】   【Westu:他当时高考参加了吗?我有点忘了。】   【秦瀚宇:没啊,他高考前忽然就转学出国了,当时这件事在学校闹得还挺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秦瀚宇:不过中考前那段时间你有好几天没来上学,老师说你请了病假,好半个月才回来,你当时到底咋了啊?我问林阿姨你生病在哪儿住院,她也不肯告诉我。】   还有这种事?林西图看着那段文字一愣,刚才那阵记忆诡异的空白感又出现了,好像有一块关键的线路板被硬生生扒走了,其他地方怎么连都连不起来。   他到底什么时候生病住院了?   【Westu:今天我在和星又看到他了,他回国了,不知道为什么和我哥走在一起。】   【秦瀚宇:……青天大老爷,前段时间你才说你哥回国了,这下怎么他也回来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你哥没揍他?】   【秦瀚宇:难不成他俩真有一腿?】   林西图看到这句回复垮下脸,如果不是实在没心情他真想打个语音电话过去骂秦瀚宇一顿。他不再看手机,快步走出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林西图变性一般,每天安分守己地上课,堂堂课的点名都没落下。   上课前提前20分钟就到教室里等着了,秦瀚宇踩点跨进教室里看到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林西图,你这是要干嘛?冲击国家奖学金,还是提前为你的诊断学期末考分数祈福啊?”   “别吵,我在思考对策。”   “什么对策……”   秦瀚宇思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季时驱逐作战计划是吧,我也不喜欢他,你还记不记得,他高中时候那会儿看我俩的眼神老讨厌了,好像我们是两条原始草履虫。他不是经常跟几个混混长相一样的人在一起么,那群傻逼还揍过我们,好吧不是我,其实被揍的是你。”   林西图和他迷茫地对视。   “你又不记得了?你真要退化成草履虫了吧。”秦瀚宇嫌弃道。   “那你有什么高见?”   “你可以跟我妈一起看看《甄嬛传》,学习心计大法,离间他和你哥。”   这都什么乱心八糟的,林西图拉下脸,把桌上的摩卡重重放在秦瀚宇面前。   “等我学完心计,人家都已经上位了,到时候只有冷宫等着收留我,你想点儿有用的。”   秦瀚宇上上下下打量了林西图一会儿,潮流发色,俊俏脸蛋,春风气质,时尚着装,浑身洋溢着青春男儿的气息。   “在我心里你已经赢了,你忘了你校园墙上的外号了吗?‘纯情坏小子’,季时那种货色放我们学校里人气肯定没你高。”   “……还有呢?”   “西图。”秦瀚宇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你还记得我们都是尤弥尔的子民吗?我们曾经发誓要为帕拉迪岛献出心脏,现在不要犹豫,发动地鸣*,把季时从你哥身边驱逐出去吧。”   林西图心中震撼,他不知道秦瀚宇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那样你也活不了了。”   秦瀚宇作大义凛然状,狠狠啜了一口摩卡,演上瘾了咖啡差点从嘴里飙出来溅到林西图脸上。   “我没关系,你不用管我,这都是为了你哥,为了大义……”   林西图脑海里想到季时被几百个巨人踩在脚底的样子,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真是神经病,秦瀚宇也是神经病,他们都没救了。   林西图怕自己又头痛,不再去想季时的事,一下课就回家,连跟秦瀚宇去网吧打游戏都提不起劲儿了,自律得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这段时间方知锐没再给他发过一条微信,林西图心里也存了股气儿闷不吭声,跟他哥开始单方面的冷战。   和方知锐的聊天背景被他换成了锐锐的照片,对方的头像点了又点,方知锐的朋友圈始终是空白的,干净得给林西图留一点幻想的空间都没有。   失联的这几天,林西图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方知锐的场景。   他哥在门内,他站在门外,只是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却像隔着一条银河,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摸不着。   自己想说的话对方也听不到,他哥躲在一个小小的漂流瓶里,林西图趴在玻璃壁上看他,像身处两个时空。   明明六年自己都捱过去了,为什么方知锐一回来,他就成了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不得到对方所有的关注和爱就要耍任性的性子,伤心失意呢?   林西图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鼠标久久没有点开“梦九州”的图标,右下角这时跳出好几条微信消息,都是柳老师发来的关于小河的情况。   小河这几天一直处在学校的观察期,好在那天过后小女孩的情绪平静了不少,也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发呆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前段时间的周末林西图因为参加了科研项目,要去实验室给老师帮忙,没办法带小河去心理咨询中心,这个担子暂时就由柳老师挑了。   对方虽然也才刚从校园里毕业没多久,但对小河的事尽职尽责,每次咨询回来都会告诉林西图一些关于小河的情况和朴慧交代的话。   【柳老师:朴老师说小河这段时间有些抑郁的倾向了,晚上的睡眠也不好,可能需要一些药物治疗。】   【柳老师:她说小河比较特殊,有创伤性的回忆,可能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因素在起作用。而且自闭症的孩子没办法倾诉和抒发自己的情绪,一直堵在心里,自己钻牛角尖,很容易憋出病来。】   林西图在“创伤性应激障碍”几个字上停留了几秒,有些着急地回问:“那怎么办,要带去医院吗?”   【柳老师:没事,你先别着急,这件事我会先和学校说的,如果要带去精神卫生中心配药的话我会陪着小河过去,一定会照顾好小河的。】   【柳老师:朴老师说吃药主要是为了调节小河体内的激素和内分泌平衡,现在先再观察一段时间,到时候小河要是情绪低落的持续时间长的话,就去医院看看。】   【柳老师:学校到时候也会通知方先生的,不会私自做决定。】   看到这里,林西图松了口气,发了个小狗跪地谢谢的表情包过去,打算过几天再去学校看看小河。   等所有琐事都处理好,林西图心情放松下来,才有了一点玩游戏的欲望,只是光标刚摸上“梦九州”的快捷图标,又往下点到了QQ的标志上。   林西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登上了自己以前的QQ,在自己的列表里找到了一个纯黑的头像。   方知锐的QQ自从六年前开始就一直处于离线的状态,资料框干净得像个三无账号。   几年前的聊天记录都已经找不到了,林西图一咬牙,违心点进了对方的QQ空间里。   作者有话说:   *出自漫画《进击的巨人》 第28章 变的只是自己而已   网页版的QQ空间里连后面的背景都是原始图片,除了学校共青团老师要求团委转发的内容,说说里方知锐发的条数少得可怜,一眼就能看到尾。   来访问的人当然也不会去看那几条公事公办的转发,大多都是冲着留言板去的。   林西图记得那时候很流行装扮QQ空间,有些女生收藏夹里的素材库多得能叠好几页,连自己发出的留言框都能装扮。   一眼望去,方知锐简单贫瘠的留言板里几乎全是花花绿绿的留言条,带炫彩闪光的都有,底下的页数码到了几百页,翻都翻不完。   直到去年的9月份,竟然还有人在方知锐的留言板里踩了踩。   林西图一路翻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当年自己的霸屏留言,霸了整整三页,除了“踩踩”就是“踩踩踩踩”,也不说别的话。   和一众“学长你好帅啊”“方学长可以看看我送给你的信吗”“今天我们数学老师说高三(一)班的方知锐数学联考卷子就扣了最后一道导数大题的3分,来此膜拜一下大神”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头像也很普通,一只挤在镜头上的金毛幼犬,名字就叫“披着床单的金毛”。   没有会炫酷的头像框,即使猛刷了三页屏,在那些会动的特效里看起来还是有些微不足道。   怎么那么多人喜欢你,看着你,追捧你啊?   林西图翻着那些暧昧的留言,面无表情地想,可惜初中时自己还想着无论怎样他都和方知锐有一层兄弟的关系连着,总归是和那些偷偷暗恋方知锐的人不一样的,现在再想想,他们分明是一样的。   然而林西图想找的不是这些,直到翻到留言板快一半的页数,有几条留言才跟前面有些不一样来。   那是个男生的留言,顶着夜空圆月的头像,和林西图一样,没有头像框,也没有眼花缭乱的特效。   不过他的留言内容相当亲密,好像日日跟在方知锐身边。   -“知锐,今天下午的四节课你又不来上吗?王老师说可能抽最后两节课考一张数学卷子,你不来的话我就把卷子放你课桌肚里了。”   -“今天中午食堂2号窗口有梅菜扣肉、蟹黄豆腐和炸猪排,炸猪排很好吃,我给你打包一份好不好?”   -“知锐,你什么时候能看看我?我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你写字的姿势很漂亮,如果只能让我一个人看见就好了。”   似乎是发现方知锐根本不看QQ空间,也从不回复任何一个人的留言,那个男生留下的话越发暧昧露骨起来,丝毫不怕被别的人看到。   -“知锐,今天又有两个女生往你课桌里塞情书,她们配不上你,我把情书给扔了,你不会怪我吧?”   -“知锐,我也开始学钢琴了,但怎么弹都弹得没你好,你弹钢琴的时候真好看,我做梦都在想要怎么把你藏起来。”   林西图越看越不对味儿,翻完最后一条留言后捂住嘴差点吐出来,恶心死了。   季时你是真他妈的有病啊。   林西图甚至都不想点进对方的QQ空间看就退了出来,仔细回想起来,记忆里季时确实就像一团飘在方知锐身边的雾,如果说他是光明正大地偷看,季时就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窥视。   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长相也不错,五官阴柔秀气,可偏偏气质阴郁,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季时在班级里没什么存在感,人缘不太好,但和十三班和十四班的几个差生混得很近。   愣愣地盯着电脑桌面,林西图又陷入了一种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的错觉。   记忆里他和季时应该是没什么交集的,似乎也从来没说过话,可为什么一想起这个人的名字,他就有种强烈的眩晕和怨恨感?   就好像他对自己做过什么事一样。   想到最后又快有偏头痛的前兆,林西图连忙打住,看了眼时间觉得还早,决定自己一个人回市一中看看。   市一中在城北和城南的交界处,是整个A市一本升学率最高的公办学校,暗地里说它是A大的附属高中,不少富人不愿意送自己的孩子进私立高中,花了重金也要他们排进市一中的重点班里。   但高一本率不是说着玩玩的,每个学期期末学校都要通过期末考试的成绩来重新分班,四个重点平行班,六个普通班,还有最后四个基础较弱的班。   为了争取重点班更优越的教学资源,学生要在这种残酷的竞争机制上卯足了劲儿往上游,但也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天才可以游离在这些规则之外,就比如方知锐。   市一中的占地面积很大,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校区,两座主要的教学楼里可以通过几个走廊连接,但教导处的办公室就在走廊中间,谁也不敢越过去串年级串班。   六年过去,学校里又在校门口处新建了两座教学楼,给这两年扩招生的初中部用,高中部还是原来的那栋。   林西图慢吞吞地走进旧初中部的大楼,从楼梯间的玻璃窗往前看过去,可以看到对面高中教室里埋头苦写的学生,而往后就是很早以前就被闲置的废弃教学楼。   他初三时的教室里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两块满是灰尘的黑板和几张损坏的桌椅。   整条走廊上安安静静,只有高中部隐隐约约传来朗读课本的声音。   说怀念还谈不上,林西图并不怎么喜欢读书,厌学的情绪上来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有高二到高三跟打了鸡血似的努力拼了两年,他脑子灵活,最后高考在数学上拿了高分进了A大。   高中时往教室的路上总是沉甸甸的喘不上气,而走在这条走廊里时居然没什么感觉。   或许初三那段时间里有方知锐,被大脑潜意识地美化了,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记忆总归是要珍藏的。   林西图慢慢走到北边的窗户,拉开窗帘,那栋有些荒芜的废弃教学楼出现在眼前。楼层的外漆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了一层皮,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自草地里蜿蜒而上,几乎覆盖了半面墙壁。   教学楼后是一片小树林,里面没有路,晚上连带着整栋废弃教学楼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晚自习里不少人爱凑到窗边看那栋楼,一边看一边跟同学编鬼故事。   而林西图只喜欢在白天看这栋教学楼。   他的目光定在四楼走廊的第三个教室里,里面同样空旷一片,只剩下几张破旧的桌椅,其中有对课桌椅被整齐地摆在讲台后,桌面也被擦得很干净。   林西图怔怔地盯着那副桌椅,恍惚间窗外的风好像停了,回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同样是一个天色明媚的午后,有个挺拔的少年坐在哪里,指尖夹了块拼图,垂眸漫不经心地思索。*   “咔擦——”   林西图放下手里的相机,满意地看向自己拍下的照片。   方知锐穿着一身蓝白色的夏季校服,正坐在课桌后拼拼图,桌面上的拼图已经完成了将近一半。   林西图眯起眼凑近了仔细看,却看不出拼的是什么。   再抬起眼,方知锐仍坐在废弃教学楼的空教室里,侧脸的轮廓那样好看,如若此时有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林西图一定要拉那个一天到晚吹自己是后现代美学大师的美术老师过来看看,这个时候不该惊动的到底是蝴蝶还是正在思索的少年。   “林西图!”   “林西图——”   “林西图!我草,叫了你好几声儿了,发什么呆呢?”   秦瀚宇带着一身汗味凑过来,怀里还抱了颗篮球,校服都被蹭脏了一块儿。   “你离我远点,臭死了。”林西图捂住鼻子嫌弃道,“大夏天中午的打什么篮球,受不了。”   秦瀚宇不理会他的话,看到对方手里的相机,奸笑一声就要抢。   “天天拍拍拍,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拍什么,是不是背着我偷拍什么校花美女了?好猥琐啊你林西图!”   “滚!”林西图红了脸,捂住相机不让他动,“快滚,还不去厕所把你的汗臭味洗洗,等会儿你同桌又要跟你画三八线,你就等着哭吧。”   提到他那位淑女文静的女同桌,秦瀚宇脸色大变,“草”了一声就往厕所跑,边跑边回头对林西图喊。   “今天下午放学你总有时间来打球吧,东子说你不来跟他抢篮板打篮球都没那个味儿了,你要是不来,咱们西部篮球仔的脸都快被丢光了!”   林西图刚要说话,对方立马喝道:“不许拒绝!就这么决定了! ”   在心里暗骂一声,林西图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继续偏头看对面的方知锐。   今天是周五,不用晚自习,初中部三点半放学,高中部比初中学生晚一个小时放,或许能有机会和方知锐一起回家。   上了高中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哥好像慢慢从自闭症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些森林拼图还挂在他的房间墙壁上。   但方知锐好像找到了一条独自和社会相处的出路,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和同学老师沟通不畅的情况,但话还是少,对社交的态度冷淡,从不主动回应。   林沐菡警告林西图不要天天去哥哥的房间打扰他学习,林西图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方知锐哪有在学习,他都根本不用学习,每次林西图偷跑到对方房间里,方知锐都在弹钢琴或者拼拼图,或者看一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从小到大,方知锐都没有变过,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林西图按动相机的按钮,把自己拍下来的照片一张张翻看过去,里面全都是不同状态下的方知锐,有的能清楚地看到五官,有的却只有一个背影。   或者说,变的只是自己而已。   林西图看着看着手指就蜷缩起来,手心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层汗。   就在一个月前,他像所有步入青春期的男孩那样梦遗了,只不过别的男孩惊醒前的梦中都是些性感的酮体和朦胧魅惑的写真。   而他林西图梦到的却是方知锐,梦见他哥把他压在昏暗的器材室里,暴戾又克制地亲吻。 第29章 那么凶干什么?   午休铃声响起,班主任抱着作业本踩点进教室,教室里发出一阵小小的哀呼。   被高中部不要命似的卷度影响,最近初中部也开始流行利用中午午休的时间做英语听力或者数学压轴题,一做就是45分钟,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了不少。   还没到期末教室里的气氛就已经压抑起来,难怪秦瀚宇每天吵着要出去打球呼吸新鲜空气。   林西图刚想收回目光,忽然在教学楼底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身材有些纤细的男生,穿着和方知锐一样的高三校服,有些偏长的黑发遮住了侧脸,将五官的轮廓衬得阴柔。   对方手里提着个食盒,正站在楼底下往上张望,像是想找到谁。   靠,又是你季时。   林西图看到那个男生浑身都不得劲起来,心里的陈年老醋被打翻,五味杂陈。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方知锐的身边见到季时了,季时就像一个地缚灵似的一直跟在方知锐身后,恨不得时时刻刻占据方知锐身边的位置。   林西图每次找方知锐说话时,都能感受到背后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季时是方知锐的同班同学,就坐在方知锐位置的斜后方。   秦瀚宇说他是珠宝世家季家的私生子,虽然不受宠但到底还是富家少爷,他妈妈给校长塞了不少钱才被送进了重点班。   林西图不关心这些,只关心季时凭什么能在方知锐身边的出现频率这么高?   先前他还懵懵懂懂,可那场梦遗过后,林西图就像开窍了似的,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开始不一样起来。   就像秦瀚宇看他那个文静淑女的同桌时就总是带着别扭和暧昧欢喜的笑,喜欢在女孩子的作业本上拿铅笔画乌龟,然后笑嘻嘻地招一顿骂。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上人每一个小动作都能牵动心脏跳动的频率。   即使是在最疲惫压抑的冲刺时间,教室里还是能挤出粉红色的泡泡来。   但季时不一样,林西图从没见过那么狂热的眼神,好像生长在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微不足道但无处不在。   他从来不掩饰对方知锐的感情,恨不得昭告全校。林西图不喜欢他总是用带着欲望的眼神盯着方知锐,一点也不喜欢!   季时在楼底下徘徊了好一会儿,却一直不敢上楼,林西图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要是一有要往楼梯间去的动作脑子里就会拉响警报,一时间连班主任在叫他都没听到。   “林西图。”   “林西图!”   “啊?”林西图终于回过神,慌慌张张地看向班主任。   班主任推了推眼睛,将抱来的作业本重重放在讲台上:“窗外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我叫你几遍了都没听见,叫大伙都跟你出去看看。”   其他同学闷闷窃笑起来,林西图没办法,只能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作业上。   他同桌写了张纸条悄悄递过来,林西图打开来,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行字:英语书Unit3黑体字的单词,等会儿老师要默。   林西图抬起头看了同桌一眼,扎高马尾的女孩正巧和他对视,眼神甫一对上对方就红了脸,弯起眼对他腼腆地笑了笑,指指他的衣领,用气音道:   “你的校服领子没翻好。”   林西图怔了几秒,低头把自己的衣领整理好,对她点了点头:“谢谢。”   才刚刚踏入5月,午后的气温已经有了盛夏的气势,蝉鸣阵阵,惹得人心烦意乱,林西图在这响亮的蝉声中心不在焉地度过了一下午。   放学前都是几节主课,老师上课的节奏抓得紧,林西图连往窗外瞥的机会都没有,等到下课再往教学楼的方向看时,那间教室的桌椅上已经空了。   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天气骤变,半空中逐渐阴沉下来,没过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大雨。   雨滴打在窗玻璃上,杂乱的节奏让班上的学生心都浮躁起来,还有40分钟就能回家过周末,谁还能专心听课?   “眼睛都看哪儿呢!快点把课本翻到89页,就剩40分钟了难道还坐不住吗?谁再往窗外看我让他站外面去看个够。”老师把黑板敲得怦怦响。   伴随着哗啦啦翻书的声音,林西图低着头把周末作业的数学卷子上写上姓名和班级学号,在大雨中默默想,他还没告诉方知锐今天要等他一起放学回家呢。   终于捱到放学,走廊上的沉闷气儿立刻烟消云散,到处是欢呼和嬉笑怒骂的声音,林西图快速把作业和课本收拾好放进书包里,背起包就要往外走。   “林西图,你上哪儿去啊?”秦瀚宇急了,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不是说好放学去打球的吗?”   “下大雨了还要打球啊,你们男生真是……”他同桌嘀咕道。   秦瀚宇软绵绵瞪她一眼,再探出头时林西图已经在走廊上跑远了,边跑边说:“我去找一下我哥,你在教室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走廊上全是打进来的雨水,楼梯上也湿漉漉的一片,帆布鞋随意地踩进水坑里,林西图绕过住校生堆在地上的行李,终于赶在下节课上课前的五分钟跑到了方知锐的教室门口。   方知锐刚好从隔壁办公室里走出来,抱着一沓试卷,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口还在撑墙喘息的男孩。   他弟弟像是刚从对面楼里跑过来,微微蜷曲的额发被风和雨水打乱了,露出底下红润的脸颊和漂亮的杏眼。   校服的衣领扣子扣得歪歪扭扭,脖子上的红绳半挂不挂,方知锐知道那里有颗小巧精致的平安锁,就紧紧地贴在少年的锁骨下。   一见到方知锐,林西图的眼睛就亮了,瞳孔里淡棕色的水流汩汩流动起来,倒映出哥哥冷淡的五官,水底下似乎还有隐秘的渴望快要破土而出。   “哥!”他凑过来,像只围着方知锐转的小狗,“我们今天一起回家好不好?我等你放学。”   方知锐的目光从他领口下露出的大片白皙肌肤上停留了几秒,绕过他往前走,语气平淡道:“我今天要去练琴。”   “要练到几点?我也可以等你啊,刚好秦瀚宇今天叫我去打球,他们不知道要打到几点……我可以一直等你练完的。”   他缠人得紧,好像方知锐今天不答应就不罢休。   方知锐莫名其妙有些烦躁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空气中太过于潮湿粘腻的水汽,还是因为心底那些看到林西图时就会苏醒的不可告人的欲念。   如果林西图知道他的梦里曾经用一个红色的项圈把弟弟拷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敞开身体被肆意地玩弄,大概会吓得脸色煞白,再也不会拿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今天早上没有按时吃药,他现在不想看到林西图,只想快点去废弃教学楼里或者琴房。   可林西图根本不知道这些,他急忙拉住方知锐的校服,用一种迷茫又无措的眼神看过来。   “哥……你最近为什么老是不理我了?我没…我没做错什么事吧?”   方知锐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冰冷地望向林西图的手。   “林西图,松手,要上课了。”   “我不,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不会是……”   “我再说一遍,松手!”   方知锐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那双铅黑色的眼眸变得阴沉时已经比他父亲发火时还要有威慑力,林西图被凶得一缩,下意识松了手,方知锐就这么径直走进了教室里,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林西图独自站在教室门口,顶着里面好奇望过来的视线,有些迷蒙地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子。   他蠕动了一下指尖,那里残留的温热布料的触感转瞬即逝。   不回就不回,那么凶干什么?   林西图心里莫名委屈起来,把那些偷瞟来的目光都瞪了回去,忽然失去了继续站在这里的勇气,只能低着头快步往楼梯间走。   上了初中以后,他就失去和以前那样与哥哥亲密无间的机会。   经过几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除了依旧狭隘的兴趣爱好与不爱说话社交,方知锐好像已经走出了阿斯伯格综合征这个标签下的阴影,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不会再整天滞留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   时钟的走针终于开始旋转,而且每一次的转动都是那么精密完美,不再需要有人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林西图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看的那个睡前故事,会说话的兔子敲开了孤独旅人的房门,从此兔子的生活就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最后的结局里兔子爱上了旅人手下弹奏的乐曲,甘愿和旅人一起留在孤岛上,和其他动物朋友共同快乐地生活,旅人也不再感到孤单。   果然童话都是骗人的,林西图愤恨地想,应该加上一个现实版的结局,旅人最后被人类世界的大船接走了,也带走了琴谱,把兔子抛在了荒岛上。   忘恩负义,方知锐也是,都是坏蛋。林西图抹了把眼睛,又想,他已经好久没听到他哥弹《月光》了。   他走得太快,忽略了从窗户里投来的另一道冰冷视线。   季时坐在座位上,把专注的目光从讲台前传试卷的方知锐身上挪开,放到走廊上逐渐走远的少年身上。   他知道对方是谁,和方知锐长得一点都不像的便宜弟弟,长得倒是不错,但光是一天到晚摇着尾巴绕着方知锐转这点就让人生厌。   林西图一看就像是从爱里长大的孩子,还能分得许多他看不到的方知锐在家里的另一面。   实在是有点碍眼了。   季时收回目光,看了眼自己的腕表,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哥(凶巴巴):松手!   图(小狗失意.jpg)   这次的回忆章是哥哥弟弟感情启蒙的章节,可能会比以前的回忆更长一点 第30章 大雨里的小狗   室内篮球馆里呼喝一片,鞋底和篮球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盖过了窗外雨声,几个男生的书包和水壶胡乱堆了一地,林西图刚从场上下来,坐在体操垫旁,脖子上连汗都没怎么流。   秦瀚宇来时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的PSP酣战,还以为又在冲《街霸》的排行榜,凑过去一看,屏幕上穿红色背带裤的水管工叔叔努力踩在邪恶蘑菇上蹦金币。   秦瀚宇:“……”   秦瀚宇:“你不来打球就在玩超级马里奥啊?刚刚咋回事,跟东子抢了四次篮板三次没抢过,一中篮板王要宣布退役了?”   “……你们打吧,我今天不在状态,怕被篮球砸到脸。”   林西图操纵着马里奥跳上绿色水管,啪唧一下被里面冒出来的食人花咬死了。   “你咋了?”秦瀚宇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看向林西图的脸,“之前不是找你哥去了吗?又跟你哥闹矛盾了?”   林西图不说话了,脸色比先前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一点。   “哎哟,我说什么事呢。”   秦瀚宇拍了拍林西图的肩膀,力道大得他身体一歪,手里的游戏机差点磕到地上。   “你哥不理你,你闹别扭了是吧,我姐也是这样,说我跟她有代沟聊不来,老让我滚远点。聊不来就聊不来,我还不稀罕跟她聊,你硬气点。”   “而且你哥不理你的次数还不算多吗?习惯习惯就好了,他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呗,大不了兄弟俩打一架,你被你哥揍服了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最后几句话简直像几把剑扎在林西图心上,他现在不想跟方知锐打架,只想跟秦瀚宇这个猪头好好打一架。   但他说的倒也没错,方知锐不理他的次数还不算多吗?   每次都是他上赶着绕着他哥转,这次他一定要坚决贯彻好冷战政策,起码三天都不要和方知锐说一句话,让他尝尝失去被弟弟跟着团团转后怅然若失的感觉!   可转念又想,哪有自己跟自己暗恋的人搞冷战的,那人还是他哥。   林西图彻底没劲儿了,轻飘飘地拎起地上的书包就要往外走,脚步虚浮。   秦瀚宇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幽怨的气息快把体育馆里的热气都吹散了,连忙也抓起自己的书包和水壶,跟着林西图往馆外走。   “秦瀚宇,你和林西图要上哪儿去啊,才刚热身呢!”东子抱着球叫住他们。   “热身个屁!”秦瀚宇对他竖了个中指,“哥几个今天不在线,再打就打虚脱了,我可不想两天都瘫在床上。”   东子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废物小饼干”,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两人在体育馆门口撑起伞,走进大雨里的那一刻周身就被绵延不绝的雨线包裹,溅起来的雨水很快就把裤管打湿了。   林西图边走边跳,躲地上的水洼,鞋子里已经进了一半的水,粘腻的感觉让他烦躁到了极点。   这时高中部教学楼里传来一阵下课铃声,许多学生背着包蜂拥而出,急匆匆地往校门口赶。   他抬起伞沿,在大雨里往上张望,没看见方知锐。   “走了,快点回去,等会身上都湿光了。”   “不等你哥了?”秦瀚宇问。   “不等。”林西图心里补了一句,以后都不等了。   为了避开正门拥挤的人群,两人一齐往后门走,中间要路过废弃教学楼南面的车库。   车库里和这栋废弃教学楼一样,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清理过了,没有学生敢把自己的车停在这里,角落里堆的都是前几届学生留下来的早已生了锈的自行车。   临近傍晚,车库里昏黑一片,还有股混着水汽的阴森森的味道。   林西图和秦瀚宇一前一后走得很快,结果路上不知道堆了什么东西,林西图没看清楚,一脚踩过去差点被绊倒。   旁边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了两道笑声。   林西图还没反应过来,膝窝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吃痛地跪在地上,膝盖刚好磕到一块尖锐的石子上,痛得他又忍不住嘶了一声。   有人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灯光落在林西图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看看这是谁?本来还想守株待兔的,怎么自己跳进陷阱里来了?”   说话的男生声音尖利嘶哑,漂了一头颜色极浅的黄毛。他穿着高三校服,耳廓上的耳骨钉打得密密麻麻,在阴影里反射出令人不舒服的光。   秦瀚宇懵了,连忙跑上去把林西图扶起来,焦急道:“你没事吧?”   “没事,就擦破点皮。”   林西图捂着膝盖直起腰,冷冷望向围过来的三个人。   都是十三班和十四班的富家混混,脚上那双OFF-WHITE和AJ1的联名款篮球鞋价格至少要五位数。   这些不菲的价格给了他们能在这样一所重点学校里混吃等死的资本,就比如现在,每个人都拿轻蔑的眼神看着林西图,好像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你们想干什么?”林西图低声问。   “不干什么啊?什么干什么,我们干什么还要告诉你吗?”   黄毛和同伴对视一眼,又笑嘻嘻起来。   “就是有个少爷看你有点不爽,想让我们来跟你谈谈呗。至于要谈什么……”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林西图退后一步,身后立即有人围了上来,但那三个人好像只是针对自己,根本不管一旁的秦瀚宇。   他们俩虽然在初中部里个子算高的,天天打篮球也算有点力气,但到底还只是刚刚开始抽芽发育的小孩,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高中生根本不是对手。   秦瀚宇和林西图紧张地对视一眼,对方一怔,了然地点点头,抓着伞就跑了出去:“你们等着,我去叫老师和保安来,你们要是敢动手就完了!”   对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雨里,林西图傻眼了,偏头和那个黄毛对视,顿时心如死灰。   蠢蛋!他的意思是两人一起找机会逃出去,什么时候叫秦瀚宇去找人手来了?他跑了,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三个人,《街霸》里都是1V1公平对决的啊。   “秦家那小子跑了,怎么办?”有人问黄毛。   黄毛不耐烦地摆摆手,点起一根烟:“管他的,又不是让我们来找秦家小子的,跑了就跑了,你们去把他的书包抢过来。”   有人在林西图背后重重推了一把,林西图被推得一个趔趄,书包带子很快就被另一个人拎了起来。   “滚开!别碰我的东西!”   林西图挣开那人的手,要去抢书包,又被黄毛一脚揣在膝盖上,鞋底和校裤布料狠狠摩擦过方才的伤口,林西图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狼狈地跌坐到地上。   书包链子被拉开的声音在车库里清晰地响起,紧接着整个包被捏着倒置,里面的课本和卷子哗啦啦地落到地上,纸面很快就被污水浸湿了。   “初三(四班)林西图,哟,字写得还挺好看,看来学习不错啊?”   黄毛拖着调子,又把手电筒对准了林西图的脸,一边端详一边啧啧赞叹。   他拐了自己同伴一肘,有些不怀好意道:“这小子脸长得不错啊,这眼睛的形状比阿雅的还漂亮,一个男的怎么长成这样?可惜了,这次没叫徐浩他们来,感觉那个变态会喜欢这种类型。”   林西图重重地喘息着,把目光从地上被踩脏的课本移到黄毛嬉笑的表情上,双目赤红。   “这么凶干什么,我们不就聊聊天嘛。”   黄毛吐出一口烟雾,浓烈的烟味呛得林西图别过脸,余光里却看见黄毛从他的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心脏瞬间像被冻住了般停滞跳动。   “这小子包里居然还藏着好东西。”   黄毛上下翻转着手里黑色的方块。   “这是相机吧?怎么款式这么老,能拍照吗?”   “打开来看看呗,没事把相机带学校里来,小弟弟是要拍什么东西啊?”同伴说。   林西图看见那个相机眼眶忽然红了,想要打开相机很简单,只要长按最顶上的按钮就能打开,也能立即找到相册里那些他偷拍下的照片。   如果让他们看到那些照片的话一切就都完蛋了。   他藏在心里的、珍贵的秘密就会公布与众,方知锐也会知道。   不知忽然从何处生出的力气,林西图猛地挣扎起来,挣脱了身后按着他的人,狠狠一拳砸到黄毛的脸上,怒骂道:“把东西还给我,神经病!”   谁也没想象到林西图会突然暴起,包括黄毛。他被毫无防备都揍了一拳,还正好打在鼻梁上,捂着鼻子痛得退后两步,相机也掉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林西图的心跟着相机碎裂的声音冷了下去。   “他妈的……贱货。”   黄毛抹了把鼻子下流出的血,一脚把相机踢远,阴恻恻道:“胆子挺大,还敢对老子动手,今天不收拾你我就不姓章,你没意见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突然提高了声调,不知道是在跟谁报备,半晌,林西图听到从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传出一句淡淡的应答声。   “随便。”   原来里面还有一个人。   可林西图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昏暗的光线中,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下一秒眼中的画面急转,他又被凌厉的腿风横扫到地上,车库外的雨帘自阴沉的穹顶倾泻而出下,愈大的雨声逐渐盖过了车库里发出的声响。   “快快快快,就是这,那几个高中生要打我同学……”   秦瀚宇急急忙忙地带着保安赶来,车库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满地已经被雨水浸透的试卷。   地上的灰尘轨迹凌乱,像是什么东西摩擦过留下的。   “完了……”秦瀚宇喃喃,“林西图呢……”   “同学,这里都没有人啊,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保安狐疑地问。   “我没记错,就是这里!那群人怎么不见了,我同学怎么也不见了?”   秦瀚宇回过神,急得跳脚。   “我草……不会被他们带走了吧,快快,你们快到附近找找,我同学刚刚真的在这里,我去找他哥!”   另一边,林西图一瘸一拐地往操场边缘跑,被踩断了三根支架的雨伞在风雨里岌岌可危地飘摇,膝盖上不断传来的刺骨疼痛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林西图边跑边往后看,大雨里已经没有那三个人的身影,大概是被甩开了。   直到跑到一块有雨棚的健身器材场地里,林西图才放松早已酸痛无比的咬肌,泄了力坐倒在单杠旁。   雨伞没收起,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很快就被风吹跑了,林西图麻木地盯着他飘远的伞,忍不住想,他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啊?   浑身哪里都是痛,脸颊上擦破了皮,被碎石子划出了一道口子,手上和胳膊上也到处是踢伤,连相机也被那群人拿走了,好在那台相机不中用,大概率已经被踢坏了。   林西图在雨里狼狈地喘息咳嗽,这会儿还能跟自己开玩笑地想,幸好只下雨不打雷,不然他今天真的走不出校门口了。   拉开已经被雨水泡湿的裤腿,露出膝盖上那道狰狞的划伤,血液已经被水冲散了不少,伤口被泡得发白,轻轻一屈腿,剧烈的疼痛便从里面钻出来,牵动着林西图全身的神经都在此刻嘶叫。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在赶着回家,操场的大灯没有开,昏黑的天色里只有不知疲倦的雨声在提醒林西图这是现实世界。   冷风一吹,林西图打了个哆嗦,也不打算放下裤腿,就这么蜷缩在单杠旁,抱着膝盖,迷惘地望向包围自己的这场大雨。 第31章 一座不可破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的雨声似乎变小了一点,但膝盖上的伤口的刺痛感却越来越强。   林西图试着动了动腿,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跑来的时候太急了,现在卸下劲儿来,整条腿现在跟断了似的不能动。   几次尝试站起来都无果,他沉沉地呼出一口郁气,干脆听天由命,坐在地上不动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林西图脑子里想了很多,想到底是谁看他不顺眼,找他讨债来了?   或许是那个一直躲在车库阴影里的人,可直到最后从那里逃出来,林西图都没能看清那张脸。   自己的相机该怎么办?如果那群人执意要看里面的内容,最多就是找个数码店修一修的事,里面根本就没拍过其他的照片,全都是方知锐。   要是他们把照片全洗出来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上昭告全校的人,林西图也没办法,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私底下对自己哥哥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暗的想法,把他视为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林西图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如果方知锐知道自己有个同性恋弟弟,还暗恋自己,对方会怎么做呢?总归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结果。   胡思乱想中,大雨里忽然出现了一把黑伞的轮廓,伞底下的人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也逐渐清晰起来。   林西图还以为是黄毛卷土重来了,抓着自己的书包往后挪了挪,定睛看去时却愣在了原地。   居然是方知锐。   高挺的少年没有背书包,只举着手机打开了手电筒,似乎路上来得急了,他肩膀的校服料子湿了一半,鞋边的裤腿也湿淋淋的。   大雨倾倒在他的伞面上那样沉重,可方知锐仍旧像青松似的立在雨里。   “图图?”   大雨模糊了他的声音,但林西图还是听清了,他猛地直起身。   “哥!”   方知锐快步走过来,伞被随意地丢在一边,在确认出声的人确实是自己的弟弟后,他松了口气,蹲下身来仔细查看。   膝盖上血红的口子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男孩的脸上也有淤青和划伤,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像刚受了伤极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似的,找不到地方独自舔舐伤口,只能拿依赖的眼神看他,一靠近就抓着自己的校服不肯松手。   “哥……你怎么来啦?”林西图小声问。   指尖沾上了一点未干的血迹和组织液,方知锐的脸色陡然阴郁下来,冷声问:“谁做的?”   他语气和表情都太凶,林西图已经好久没见过方知锐脸上出现过这样鲜明的神态了。   那股无声的威压让林西图噤声几秒,忍不住嘀咕道:“你这么凶干嘛?今天下午也是,总是对我那么凶。”   “……”   方知锐闻言表情缓和下来,把林西图的裤腿又往上撩了撩,方便查看整个伤口。   “告诉哥哥是谁做的,他们打你了,是吗?”   “也没怎么打,我还手了。”   林西图逞强道:“好像是高三十三、十四班那几个混混,我也不认识他们,有个染了黄头发,说有人看我不爽,要来教训我。”   “神经病,说打就打,当自己是热血漫画的主角啊。”他又偷偷嘟囔了一句。   方知锐低着头,认真地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   他弟弟的皮肤白,明明是个男孩,皮肉却嫩得像豆腐,身段柔韧修长,是这个年纪最美好的时候。   那道伤口怪异而突兀地横陈其上,也像划在方知锐开始加速鼓动的心脏上。   这是他弟弟的身体,是他的所有物,为什么还有不怕死的泥虫敢来染指?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一个坐着,一个蹲着,谁都没再说话。   林西图闻着水腥味里那股青柠香,身体瞬间舒服了不少,只是方知锐那只握着自己小腿的手太炙热,烫得林西图心里不自在起来,刚想找点什么话题时,膝盖上忽然传来一阵粗粝的触感。   是方知锐正在慢慢用指尖把伤口周围渗出来的血抿掉。   指甲不小心碰到了外翻的皮肉,林西图“嘶”了一声,动了动腿。   “别动。”   方知锐加大了力道握住林西图的小腿,不允许他乱动,那块白皙的皮肤上很快就留下一道红色指印。   “很痛吗?”   “嗯……”虽然很痛,但林西图还是说,“有点。”   方知锐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下午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林西图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方知锐确确实实在向他道歉,语调被大雨冲刷过一层后显得那样温柔,珍重的态度好像自己是对方的什么宝贝。   林西图不中用地红了脸,只是哥哥的一句道歉就把他哄好了,先前那些幽怨和立下的誓通通给忘得一干二净,心里那头躲起来的小鹿又冲了出来,到处乱撞。   还没等他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回复,方知锐忽然低下头,柔软的黑发盖住了他的神情。   他轻轻朝林西图的伤口上吹了口气,冰凉的气息冲散了那块皮肤的疼痛和灼热,忽地变得绵软起来,还带着一丝痒意。   “哥……”   林西图的尾音有些颤抖,方知锐的吐息让他浑身战栗。   “你、你在干嘛?”   “小时候你不也对我这样做么?”方知锐淡淡道,又缓慢地朝伤口上吹气,“你说这样就不会痛。”   他说的话拉起了林西图的回忆,尴尬得脸又热了一个度。   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在他很小的时候,方知锐曾经被后院的碎花盆划伤过小腿,当时林西图热心地要当医生,趴在哥哥腿上到处吹,一边吹一边哄人,幼稚地说这样痛痛就会全部飞走啦。   没想到方知锐到现在还记着。   林西图低下头,和刚巧抬起眼的方知锐对上视线,那双乌黑的眼在雨里显得朦胧不少,像黑夜迷雾中起伏的海面,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暗涌,林西图却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红了眼眶的脸。   他哥就是这样有本事,一个眼神就能把他迷得团团转,把他本该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尝到情窦初开滋味儿的青春期搅得一团乱。   他的青春期根本就不是甜的,而是像没成熟的苹果,被他哥握手里,又酸又涩。   “哥……我想回家了,不想去医院。”   “嗯,让家里的医生给你看看。”方知锐拉下他的裤腿,站起身扶住林西图,“还能走吗?”   林西图试着直起膝盖,却立马疼得呲牙咧嘴,差点又摔到地上。   方知锐也知道他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走路,干脆在林西图面前蹲下身。   “上来,我背你。”   林西图吓了一跳,下意识重复:“背我?”   方知锐没说话,只用眼神催促他。   他已经快站到雨棚外面去,斜倾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额发和半边校服。   林西图怕他衣服全部湿透,只好匆匆拿起旁边的伞,有些别扭地趴到方知锐的身上。   和想象中的不同,他哥哥的肩背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瘦肉纤细,18岁的少年的骨架宽大,随着动作牵动着的背肌柔韧而有力,稳稳托着林西图的身体,毫不犹豫地迈入雨中。   雨点打在伞面上重新发出鼓噪的啪嗒声,林西图却只能听见自己紊乱而急促的呼吸,他紧紧地抱着方知锐的脖子,把脸眷恋地埋在他脖颈处。   那里的皮肤散发出的清香和热意驱散了身上的寒冷,鼓动的脉搏与他的心跳一起共振。   那些恐惧、疼痛和焦虑好像都消散了,方知锐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让林西图浑身的肌肉都松懈了下来。   大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像世界末日前一场静谧又孤单的旅行。   林西图在这时终于意识到方知锐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森林里的男孩了,也不再需要他用红绳牵着对方寻找家的方向。   现在迷路的是他自己,渴望哥哥身上的温度和爱,舍不得他和方知锐靠“阿斯伯格综合征”建立起的牵绊,却又希望他哥可以像普通人,像那些已经堆在角落的绘本中的参天大树一样,能够肆意生长,顶天立地,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东西,获得很多很多的爱与关注。   可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只是躲在方知锐的衣领里,闷闷地叫道:“哥。”   “嗯?”   “……哥哥。”林西图又叫了一声。   “嗯。”   “方知锐。”   “嗯。”   林西图一遍一遍地叫他,叫哥,叫哥哥,叫他的大名,方知锐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但不厌其烦地回应他,一次都没有落下。   最后林西图喊累了,窝在伞、大雨和哥哥宽阔肩背组成的小世界里不动了。   方知锐将他往上抬了抬,加快脚步往校门口走,可过了一会儿,右肩上忽然传来湿热的触感。   方知锐偏头往后看,林西图脸埋在他肩膀上,微微颤动,眼泪濡湿了那里的布料。   他哭得没有声音,在挨揍时没哭,独自坐在雨里时也没哭,偏偏靠在哥哥肩膀上时忍不住哭了。   方知锐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哭,眼泪是人最复杂的情绪,他对感情贫瘠的资历还不能够了解林西图每一次流泪时的含义。   他想起朴慧以前说过,人流泪时或许是因为一件事,又或者是为了好几件事,好几个人,高兴时哭,悲伤时哭,委屈时哭,感到苦涩时也会哭。   可她没说过,为什么林西图哭的时候,自己心里也会跟着疼痛。   方知锐收回目光,沉默地加快了脚步,背着弟弟向光亮处走。   在初夏之际,他们一起渡过这场酸涩的大雨,迈过所有能说和不能说的秘密,任由朦胧的欲望在雨幕中不断发酵,直到最后组成一座不可破的囚笼。 第32章 别去动他   章明城朝楼梯间里张望了一眼,确认这个时间点没有老师和学生会上来后,才放心关好天台的门。   几个人的烟头落了一地,章明城自己也拿出一根万宝路,运动鞋扬起地上的烟灰,开玩笑道:“草,你们有没有素质,烟头也敢随处扔,等会被学生处那只母老虎看见了就完了,你们的老父亲又得从小情人床上赶过来谢罪。”   其他人笑嘻嘻地围过来,主动给章明城点烟。   “谁怕她啊,又不是没叫过,都抽好几回了,这不是还有章哥帮我们顶着吗?”   章明城哼笑一声,理了理自己黄色的碎发,偏头瞥见地上有个寒碜的塑料袋。   “这什么东西?里面不会装了你们吃剩下的垃圾吧?”   其他人也看见了,迟疑道:“这是……”   还没等出声的人说完,章明城自己打开了塑料袋,袋口下露出台老旧的相机,镜头已经被摔出了两道裂缝,上面全是脚印。   “这是初中部那小傻逼的相机?”   章明城认出来了,玩味地把相机翻转了两下,发现开关怎么按都开不了机,果然是那天被踩坏了。   “这什么山寨牌子,我都不认识,随便踩一脚就坏了。你们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不去扔垃圾桶里,还打算做纪念啊?”   其中一个人吐了口烟雾,无奈道:“季时说他想看看相机里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先留着,其他东西也别碰,他要放学过来自己检查。”   章明城暗骂季时真是脑子有病,盯梢他心上人盯得像个要抓小三的原配,连班上有个女生送了方知锐一支笔也要叫他们过去警告,真当他章明城是季时的狗了?要不是这季少爷手里钱多,他才懒得干这种变态才会做的事。   “还有其他东西?什么东西?”   章明城撑开塑料袋,在最底下看到了一本牛皮笔记本。   “这什么?”   他拿起笔记本掂了掂,正要翻开来看时,耳畔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   天台上的几个男生都安静下来,连嘴里的烟都忘了吸,怔怔地看向那扇逃生门。   已经午休打铃十分钟了,这个点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来天台?   章明城还以为是来查楼的老师,烦躁地掐掉了烟,怒骂道:“我草了,你们不是说这里没人吗?还愣着干什么,呆在原地想被抓啊!”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扔掉烟头,正要往另一个方向跑时,逃生门已经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门缝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撑开,慢慢露出后面的人。   那是个个子极高的男生,在A城已经二十几度的天气下仍旧套着蓝白色的校服外套。   他表情淡模地站上天台,动作轻得好像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但章明城从他黢黑的眼底里看到了一股极其阴郁的情绪,冰冷得几个男生心口都重重跳了一下。   章明城对这张脸的印象极其深刻,在这个年纪可以说得上是完美的五官,偏偏冷漠得像只生来高傲的野兽,难怪季时会喜欢。   “方知锐?”其他人也认了出来,“……你有事?”   “你们去找我弟弟了,是吗?”   方知锐的声音很淡,语气比起质问更像肯定句,似乎也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回答。   章明城闻言心里一跳,弟弟?季时只说那个叫林西图的初中生做了点事惹他不爽了,没说那小子是方知锐的弟弟啊。   方才出声的男生和同伴对视一眼,忽然嗤笑出声:“原来那是你弟弟啊,怎么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呢,细皮嫩肉的跟头小羊似的,轻轻一踹就倒了。”   方知锐没说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章明城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刚想开口,就见方知锐忽然拿起门边被弃置的金属撬棍,健步上来猛地挥在那男生的肩胛骨上。   “啊!”   空气中传来骨头折裂的可怖声响,男生重重倒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其他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凌厉的拳风袭来,另一个人被打得偏过头,一边痛呼一边往后踉跄两步,鼻子下方很快就涌出大量的鲜血。   章明城终于反应过来,双目赤红地朝方知锐冲过去,怒吼道:“我草你的,方知锐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方知锐退后一步,反应极快,抬手拿金属棍挡住章明城的拳头。腕骨狠狠敲在金属壁上,章明城痛得牙倒酸,犹豫的短短两秒里被对方发现了破绽,一肘狠狠顶在胃部。   那一刻章明城痛得双眼发黑,感到血腥味从喉咙里蜂拥而上,他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结果又被方知锐踢中膝盖,差点跌坐在地上。   金属棍灵巧地从左手换到右手,方知锐躲开身后男生挥过来的手臂,转身将棍子毫不留情地敲在对方的下颚上。   男生脑子里嗡一声,脖颈上蓦地传来湿热的触感,他惊恐地一摸耳朵,发现耳垂被棍尖割开了一大道口子,正往下汩汩流出鲜血。   又是一棍、一拳,每下的力道都极重,丝毫不在意地方是跟自己同龄的血肉之躯。   隔三岔五在技校打架的几个人竟然打不过一个整天坐在教室里的书呆子,所有人都挂了彩,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方知锐还像来时那样,除了袖口上沾了一点血迹,干净得体。   章明城被棍子打中了嘴,躺在地上偏头吐出一口血沫,余光里方知锐正扼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的喉咙,将他狠狠抵在墙壁上,棍子往下劈到大腿骨,章明城不由地闭上眼,只听到男生一声惨叫就没了声响。   一种怪异的恐惧感慢慢从心底升起。   他们虽然是吊车尾的浑浑,爱圈领地好面子,看谁不爽就摇人去打,但到底都还只是高中生。   即使头上有A城上流圈里的父母顶着,但为了家里的声誉,打架从来不敢动真格,最多就是断一条肋骨住两个星期院就出来了,谁敢真的闹出人命来?   可方知锐跟他们不一样,他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不计后果,毫无同理心,挥过来的每一拳每一棍都像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如果方知锐现在不肯不停下的话,他们可能真的要被打死了。   章明城浑身都疼得厉害,嘴里全是血腥味儿,他瞥了眼地上的相机,在心里暗骂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只脚忽然狠狠踩上他的胸腹,那里的肋骨不知道断了没有,章明城喉头一酸,差点又要吐出口血沫来。   那只脚上穿着比章明城还要昂贵的运动鞋,金属棍握在方知锐的手里,被卡在章明城喉间,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割破那里的皮肤。   章明城生出一股窒息感,抖着身子往后退。方知锐居高临上地盯着他,不让他有任何的动作。   “我弟弟的东西呢?”   章明城艰难地咳嗽两声,忽然朝方知锐露出一个狠戾的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龈。   “……方知锐、咳,你够狠。”   金属棍又往里顶了顶,求生的意识让章明城下意识抬手握住铁棍,不让它再进分寸,但肚腹上那只脚很快就加大了力道,章明城疼得两眼模糊,好久没有听到方知锐的回应,知道自己这次是碰上铁板了。   “那里……相机在地上,塑料袋里还有一本笔记本,就这些了,没其他的了!”   方知锐偏头瞟了地上的相机一眼,还是没有放开他。   “谁让你们去找他的?”   “……”   胸腹上的压力再次加强,好像要硬生生踩断章明城的骨头。   “说话。”   章明城快被身上的疼痛折磨得晕死过去,“季时”两个字差点要脱口而出,但他猛地想起季时平时那些下作恶心人的手段——如果这个时候他把人供出去,对方一定会把自己平时做的混帐事告诉他爸。   方知锐到底还是个学生,不会在学校里给自己自找麻烦,但他爸就不一样了,能把他银行卡全断了,变着花样折磨他。   三秒的权衡后,章明城喊道:“没谁,就是我看你弟不爽怎么了?有本事你就在这里把我打死,看我出院后你还能不能留在这个学校里继续当你的学霸!”   铁棍被收回,章明城终于可以大口喘息,可一下秒却又被棍子打偏了脸,一颗断牙从嘴里吐了出来。   “别去动他,如果再被我发现,我会把这根棍子直接砸到你的后脑勺上。”   方知锐脸色阴云密布,语气冷得像结了层冰碴。   对于章明城的威胁他仍旧无动于衷,后半句话完全不像在开玩笑,闹出人命这件事似乎根本不在他世界的规则内。   “哐当”一声,铁棍被随意地丢到墙角,方知锐捡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笔记本,没有再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径直推门而去。 第33章 他只想看看弟弟的眼睛   闷热的午后,街上游荡的人寥寥无几,数码店的老板也不指望这种天气下的工作日能有什么生意,干脆早早地关上了玻璃门,窝在躺椅里昏昏欲睡。   朦胧间玻璃门被一双手拉开,高挺的男生挡住了门外大半的光,投下的影子纤长。   他长得太惹人注目,老板撩起眼皮瞄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   “小伙子要给手机贴膜吗?”   方知锐摇摇头,把书包里的相机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言简意赅地问:“能修吗?”   老板拿起相机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一款早就过时的老式佳能家庭相机,屏幕和镜头都裂了几道缝隙,开机键也坏了,所幸SD卡没有断。   他又偷瞟了相机的主人一眼,穿着市一中的校服,长相矜贵,脚上的篮球鞋也价值不菲,看上去就是富人家的孩子。   于是老板摘下眼镜,斟酌道:“修还是能修的,存储卡还在的话里面拍的照片就都能留着,不过这个相机的款式实在是太老了,修的钱还不如拿去再买一台新的。”   方知锐没有同意:“把这台修好就可以。”   “……也行吧。”   “需要等多久?”   “一个小时估计就够了,你要是没事上旁边坐着吧,那边有风扇,别热着了,这鬼天气怎么比去年还夸张……”   方知锐依言坐到柜台旁的塑料凳子上,他腿太长,坐在矮凳子上身子舒展不开,束手束脚的。   老板埋在桌子上修理相机,偶尔抬起眼往男生的方向看一眼,即使在这种市井环境中,他还是坐得笔直,一边快速地扭转着手上的20面体魔方,一边在腿上的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同时在两件事上分配的时间很规律,花五秒钟的时间转几次魔方后便在纸上记下一个数字。   老板从来没见过能把左右手用得这么好的人,好奇地抻长脖子去看那张纸,发现这个有些古怪的高中生竟然在做数独。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聪明。老板在心里感叹一声,继续手上的活儿。   一个小时后方知锐拿着被修好的相机走出数码店,在附近的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   相机上的镜头和屏幕都重新换了一个,焕然一新。   他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自己,就像林西图平时对他做的那样,动作笨拙,破绽连连,以为自己没有发现,越来越肆意妄为,但其实每次按下快门时,方知锐都能敏锐地感受得到。   所以这个相机是专门用来拍自己的吗?   方知锐按下开机键,漫不经心地选择存储相册,一张张翻看过去。   果然全都是自己的模样,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动作,大部分背景都在校园内,或是垂首看书的侧影,或是在琴房里弹钢琴的背影。   还有几张距离极近,是他趴在废弃教学楼里的空教室桌椅上睡觉,阳光在眼睫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上去比睁开眼时温柔脆弱不少。   能看得出拍摄者虽然没什么摄影技巧,但每张照片都拍得很用心。   方知锐逐渐放慢了翻动的速度,直到最后每一张都会仔细地看过去,屏幕里全都是自己的脸,方知锐脑海里想的却是林西图在偷拍这些照片时的模样。   相机后的那双眼里会藏着什么东西?会和那个下雨天一样蓄出味道苦涩的眼泪吗?   可他弟弟那样好懂,对着他时情绪根本藏不住,抓着他的手会悄悄磨挲,带着另类的渴望。   一颦一笑眼底的欢喜和青涩的欲望就会毫无自知地传递过来,笨得要死,难怪会被人盯上。   最后一张照片拍得最早,看起来只是刚开始拿到相机时的第一次试验,照片内容是方知锐放在钢琴上的手,因为动作太快或者镜头晃荡,照片拍得很糊,也并不好看,但林西图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删掉。   这张是什么拍的呢?方知锐淡淡地回想,他居然没有注意到。   把相机重新放回书包时,指尖忽然摸到一面粗糙的牛皮。   那本找回来的笔记本还静静地和他的课本躺在一起,应该没有被章明城那群人打开看过,封面上的包扣紧实地扣着。   方知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笔记本。   他以为是林西图的家校作业本,没想到里面写下的竟然是日记。   林西图好像把打游戏的毅力都花在上面了,写了大半本,几乎每两天就会写一次。   不过显然对方的初中生活熬清守淡,憋了半天都憋不出半页纸,有些地方还被歪歪扭扭的修正带修过。   如果把这些日记全导进电脑里搜索关键词,出现得最多的句子就是他哥不理他,第二是他妈教训他,第三是游戏里又被人坑了。   方知锐无意偷看别人的隐私,只是浅浅地翻过去,不过他发现有几天林西图写的日记特别长,比他寒假作业写的作文还长。   翻动的指尖停在其中一页,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四日,正好是他的生日。   林西图事无巨细地把自己早上七点睁眼开始的事一直写到晚上,等方知锐从心理咨询中心回来吃黑巧蛋糕。   他说他哥很没有品味,不喜欢吃巧克力淋酱,觉得太甜,但是喜欢蛋糕胚里的新鲜芒果。   所以他把所有的巧克力都挖到自己这里了,剩下的芒果全让他哥吃,还要在日记本里抱怨,本来应该是哥哥让着弟弟的事,为什么到他这里就成弟弟让哥哥了?他又不是孔融!   “但是哥哥今年给蛋糕插蜡烛许愿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闭上眼睛许愿,许的到底是什么愿?有我的存在吗?我真的好想知道,我愿意以后承包他以后所有生日蛋糕的巧克力,能不能今晚让我梦见我哥到底许了什么愿?”   看到这段话时,方知锐眼底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指尖随着目光继续往下移动,下面的字被涂改过很多次,黑笔迹稀稀拉拉地躺在比山高的修正带上,但主人的字迹写得很用力。   “虽然不是我的生日,但我也想许三个愿望,麻烦在十二月十四日看着我哥出生的玉皇大帝、上帝耶稣、西王母娘娘抽几秒钟听听我的心愿(好吧,可以先听我哥的再听我的,不过也没差)。”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长大以后也能跟我哥在一起,我不是赖着我哥,我只是觉得不放心,我哥他长得太好看了,偏偏社交能力是负次方,我总怕他会被不怀好意的人骗(我是说认真的)。”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我哥能考上名牌大学,或者成为世界上最厉害最有钱的钢琴家,不过这个我觉得他自己肯定能实现,可以暂时略过。”   “最后一个愿望可能有点艰巨,我哥以前是个自闭症小孩,吃了很多苦头,总被人嘲笑是个傻子不会说话,可我哥真的是全A城最聪明的小孩(当然了,现在是全市一中最聪明的),后爸和妈妈想让我把哥哥带出‘森林’,我好像没有做到……不过现在补救一下可能还来得及。”   “我想以后得有很多人看到我哥,听到他弹的钢琴,他应该得到很多很多的关注和爱,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被落在房间和角落里发呆。”   “如果能重来一遍,我一定要让他做自闭症里最快乐的小孩(一定以及肯定),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林西图发誓禁止任何东西剥夺我哥的微笑权)。如果实在不行,让我一直陪着我哥也可以,如果他能高兴的话,但是有我陪着肯定会高兴的吧哈哈哈哈……”   这个愿望实在是太过贪婪,恐怕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帮他实现。   底下还有很长一段文字,方知锐却忽然止住了继续看下去的目光,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笔记本的纸面。   他阖上笔记本,双手捂住口鼻深深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止住了即将呼之欲出的叹息,抬起头时眼眶有些发红。   公园里的人来来往往,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往他脸上看一眼。   方知锐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或许很怪异,“自闭症”短短的三个字让他做不成正常喜怒哀乐的表情,连笑和流泪都成了一种奢侈,所以他的弟弟才会那么珍惜。   不需要和人交流接触,也不需要关注,一个人能做很多事情,也能运作,也能生活,为什么他的弟弟总觉得他需要被爱呢?   可他从来都不想要别人的爱和痴迷,他只需要一个人的,要那个人的目光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方知锐忽然在这个陌生的公园分外想念林西图,不带任何荷尔蒙和激素产生的欲望。   他只想看看弟弟的眼睛,给他弹最喜欢的《月光》,和他拥抱,或者在他睡着时轻轻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好像只有将弟弟的身体和隐秘的爱贪婪地当作港湾时,他才能得以从森林里逃出片刻,真正降临在这个尘世里。 第34章 你不能结婚   林西图根本不知道方知锐已经看了他的相机和日记本,还把自己心窝底藏得好好的暗恋挖了个一干二净。   他美滋滋地请假“卧病”几天,对林沐菡的说辞是和班上的男同学起口角打了一架,躺在床上玩了好几天游戏。   还好被揍的时候躲了几下,没有伤到骨头,都是些皮肉伤,没几天林西图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但是临近中考和高考,为了提高最后的复习效率,家长群里连发几条通告,要学生自愿来学校参加晚自习。   说是自愿,其实教务处已经做了所有人必须都来参加的决定,不来的学生都得被拉去做思想工作。   林西图一看到林沐菡手机屏幕上的通告就蔫儿了,他和秦瀚宇一样都是坐不住的性子,一天坐十个小时还不够,晚上还要继续坐牢,是天要亡他。   “就剩没多少时间就要中考了,马上就是你生日,等你生日过完,猪养肥了也是时候送上屠宰场了,摆什么臭脸呢?”   林沐菡坐在林西图身边道。   林西图在床上翻了个身,闷闷不乐,他不想听。   “这几天你怎么不去缠你哥了?终于知道学乖了?”   最近一段时间方知锐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准时回家,没再像以前那样逗留在学校,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   这对以往的林西图来说可以说是好事,按他的性子必定会在吃完晚饭后跑过去骚扰一下他哥。   但这几天林西图像是打完一架就成了霜打的茄子似的,不仅没主动跑去找他哥,连在饭桌上都安安静静,没再没事找事,乖得厉害。   林西图把自己的脸又往被子里埋了点。   上次被揍成那样,让他哥背着走,还偷偷埋在哥哥脖子里哭鼻子,实在太伤自尊心。   又或许是一下子和方知锐离得太近了,这几天晚上他睡不好,梦里全是方知锐,内容越做越暧昧,堪比上次梦遗时做的春梦。   搞得他现在一闻到方知锐身上的味道就条件反射地战栗,更别提主动找了。   饭桌上方知锐就坐在他对面,他闷头吃饭,不敢看方知锐,却总感觉对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说是审视,林西图却觉得那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条冰凉的蛇在他皮肤上游移,亲密而冰冷。   “对了,差点忘了这件事。”   林沐菡站起来回房间拿来一个布袋,放在林西图面前。   “你哥让我给你的东西,是不是丢三落四又落在学校里了?”   林西图往布袋里一瞟,发现居然是自己的相机和日记本。   他怔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得吓了林沐菡一跳。   “怎么了?”   林西图没说话,先拿起相机上下查看。   那天他分明看到镜头已经被黄毛摔碎了,现在上面却连一道裂痕都没有,显然是被换了全新的屏幕和镜头。   他按下开机键,相机竟然“咔哒”一声伸展镜头,正常开机了。   他还以为这个相机再也拿不回来了,方知锐难道是从黄毛那里找回来的吗?   而且竟然还替他修好了,下一秒林西图突然又惊恐起来,既然拿去修了,里面的照片不会都看到了吧?   还有……目光移到笔记本上,林西图感觉自己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牛皮本的包扣扣得很牢,一副从来没打开过的样子。   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个本子什么时候被黄毛那群人拿走了,虽然里面没写什么露骨的事,但谁愿意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日记?   他翻过本子,发现下面贴了张便利贴,上面是方知锐锋利冷峻的笔迹。   ——没有人看过。   林西图顿时松了口气,他哥从来不会骗人,估计也不会稀罕去偷看别人的日记,说没人看过就是真的没人看过。   “你得去谢谢你哥,上次他把你从学校里面背出来的时候,司机都吓坏了,这几天班里的回家作业还都是他拿回来给你的。”   “你小子平时烦你哥的劲头呢?这个时候怎么扭捏起来了,小时候不是都是你哥还没说话,你就要把房间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送出去,就差把自己也送过去吗?”   “你别说了。”林西图红了脸,“我晚上就去找他,现在我要做作业了,娘娘慢走。”   林沐菡哼笑一声,起身往门口走,快要走出房间时,忽然又听到林西图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妈……你不觉得爸爸…方叔叔他已经出差好几天了吗?这一年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回,我听阿姨说他在外面还有好几套房子,他不回家…是不是都睡在别的房子里?你们吵架了吗?”   林沐菡的脚步一顿。   “他这段时间要在国内巡演,日程比较忙而已,你小孩子家家管这些做什么,少胡思乱想,先把中考考完了再说,暑假想去哪儿玩再叫你爸带你去。”   林西图看着她的背影从门框后消失,失落地垂下眼。   几年过去,林沐菡好像还是刚来方家时候的模样,精致漂亮的面孔不见衰老和疲惫,却也没有因为嫁入地位和财富显赫的方家而雍容。   印象里自从林西图上初中后他就很少看到方裴胜和林沐菡同时站在一起的画面,现在想想,这么久过去,他们家连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都没有拍过。   收回目光时瞥到书桌上厚厚的一叠试卷,林西图郁闷地叹息一声,又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第二天是周日,市一中难得大发慈悲,把原本高中部的补课取消了,改放一天假。   凌晨一点十五分,林西图抱着自己的枕头,鬼鬼祟祟地从房间探出头来,确定别墅里的人都睡着了以后才打起小手电,往方知锐的房间走。   他房间旁的小阳台里被添置了一个懒人沙发,周末补课回来时方知锐偶尔会在沙发上睡觉,林西图有幸在一个小雨天收获了一张他哥睡在上面的珍贵照片。   这个点方知锐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钢琴声,也没有翻书的声音,主人大概率已经睡下了。   林西图从小到大做惯了这种事,动作娴熟地拧开门把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床上传来的呼吸声规律而清浅,看来已经睡熟了。   还没沾上枕头,林西图心里已经得意起来,像个夜袭的色鬼般慢慢朝床的方向靠近。   方知锐闭着眼侧躺,五官的轮廓在黑暗下显得柔和不少,鼻梁高挺,虽然是寡情的薄唇但是唇珠饱满,看上去就很好亲。   他哥睡觉的时候也这么好看。   脑子里的画面越走越歪,林西图急忙打住,把被子往外扯了扯,慢吞吞地放下自己的枕头。   拉被子时林西图才发现方知锐怀里还有什么东西,凑近一看,毛绒小狗和他对上眼,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靠,这只狗怎么还在这里?   林西图心底咕噜咕噜往上冒酸泡,这小狗到底有什么好,有他抱着舒服吗?   方知锐动了动腿,林西图立刻屏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进了被子里。   被单和身旁的人身上传来温暖的青柠香,林西图舒服地眯起眼,带着自己隐秘的小心思往方知锐的方向靠了靠。   方知锐喜欢弓着背侧躺着睡,林西图头靠着他哥的背,抬眼往上就是方知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宽阔而有力的肩背。   他哥的个子现在已经很高了,虽然他自己在班上也算高个子,但看他哥时还是要仰着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林西图伸出手指,轻轻在方知锐突起的脊骨上点了点,一路往下游移,还没摸两下对面的人忽然就转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漆黑的眼眸里很清醒,分明一点睡意都没有。   “林西图。”方知锐警告道。   “哥……”   林西图被抓了个正着,心虚道:“我吵醒你了吗?”   他想往后退,却有另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力道不容置喙,林西图只能半趴在他哥的怀里,仰头和他对视。   一下子超过安全距离,林西图一边被方知锐怀里的气味和温度迷得晕头转向,一边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有种整个房间里都是他心跳声的错觉。   他现在发现了,他如果是只乡下来的土猫,那么方知锐就是高级猫薄荷,一吸就上瘾,终生都戒不掉。   “跑来干什么?”方知锐低声问他。   那声音就像在林西图耳边窃窃私语,他手抵在方知锐胸膛上,两人近得几乎呼吸相闻,好像谁再往前一步就能在对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巧的吻。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动,方知锐直直地盯着林西图,又看向他已经红透了的耳垂肉,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西图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说:“你好久没抱着我睡觉了。”   说完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方知锐闻言眼神里带了些玩味,反问:“你想我抱着你睡?”   “不是……我不想,你听错了。”   “只有以后和我结婚的老婆才能被我抱着睡,你不知道吗?”   林西图震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方知锐,他难以想象“老婆”这两个字竟然会从方知锐嘴巴里说出来,他还以为方知锐一辈子都不会有结婚的想法。   回过神来时他先前心底冒酸泡的池子已经炸开来了,往上冒的不再是泡泡,而是比百年老醋还酸的水柱,天上还在往下下PH值低于1的酸雨。   他哥要是结婚了,他怎么办?   “不行,你不能结婚。”他脱口而出。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方知锐感觉那双专注看着自己的杏眼忽然湿润了不少,可怜巴巴地像只被大雨淋湿的小狗,还要坚持向路过的人发出“抱抱我”的信号。   方知锐又朝他的弟弟靠近了一点,禁锢着少年柔韧温热的身体,不让他逃出自己的控制和怀抱。   “图图,你不是说不能让我一个人吗?我以后一定会离开方家,到时候没有人陪着我,那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图:不行,我要当我哥的老婆 第35章 哥哥,求求你   他循循善诱,好像只要自己怀里的猎物说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就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林西图怔怔地看着方知锐,被子里的温度一下子忽然高得吓人,他手心里沁出一层手汗,脑子里也被烫成了浆糊,那句“以后我陪你”迟迟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说出口,不就等于他要给他哥当老婆了吗?虽然他没什么意见,但是另一个当事人会不会把他踹下床让他滚出去冷静一下?   林西图挪开眼,小声道:“不行,只有这个不行……我马上要过生日了,这个是我的生日愿望,你要答应我。”   方知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还有什么愿望?我可以考虑一下。”   说起这个林西图就来劲了,鼓起勇气继续和他哥对视,看不见的尾巴和狗耳朵忽然出现,就差朝方知锐汪呜叫两声。   他确实是叫了,讨好地叫了声“哥哥”,凭他哥现在是防备心最弱的时刻,摇着尾巴问:“我说什么你都能答应我吗?”   “说。”   “第一个愿望,我中考考完最后一门那天你要来市一中接我回家。”   不算过分的要求,方知锐的高考比林西图的中考早一个星期,接人只能算一件小事,方知锐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林西图的语调小了下去,“以后《月光》只能弹给我听,《Born a Stranger》也是,可以吗?”   方知锐没有回答,静静地低头看着弟弟。黑暗里看不清脸色,林西图壮着胆子不挪开眼,又汪呜一声:“可以吗可以吗?”   “求人的话应该怎么说?”   方知锐没问为什么,反而如此平静道。   这句话比起反问更像一个有些暧昧的命令,林西图在被子底下小心地勾了勾他哥的手指,温热的指尖相触,只是皮肤一次一触即离的摩挲根本不够,林西图满足了,却没发现夜色里他哥的表情像是要吃了他。   “哥哥,求求你,不要弹给别人听。”林西图用气音哀求。   他感到腰间的手又搂紧了些,方知锐像是觉得困倦了,又像在掩盖什么,把林西图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脖颈里,叹息着说:“好,还有呢?”   第三个愿望全被林西图写进日记本里了,但他脸皮薄,那么多肉麻的话实在没办法说出口,想着干脆生日那天再写张纸条给方知锐,于是道:“第三个…第三个我还没想好,暂时就这两个,其他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其实还有第四个,林西图的欲望在心里叫嚣,他想要代替那只毛绒小狗的位置,最好是永远霸占这个位置。可这到底是一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愿望,林西图郁闷又苦涩,见方知锐好像又要去拿那只玩偶,立马道:“哥,小狗能不能让我抱着?”   方知锐看他一眼,把小狗拿过来塞进他的怀里,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低声道:“睡吧。”   熟悉的体温离去,林西图反倒不自在起来,抱着小狗翻了个身,总觉得那双手仍握在自己的腰上。   戒色,戒色。林西图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好不容易把刚才的画面从脑海里驱散了,才渐渐有了睡意,阖上眼昏昏欲睡。   在他背后,方知锐像许多年前林西图第一次和他躺在这张床上的夜晚那样,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弟弟,眼底浓郁的夜色却像一张网,要将陷入睡梦的少年彻底笼罩在自己的手下。   这晚林西图奇迹般地没有乱做奇怪的梦,一觉睡到天亮。方知锐房间里原本米色的窗帘换成了深灰色,外面的光透不进来,即使已经是清晨房间还如四五点那般昏暗。   林西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以为是在自己房间,习惯性地伸到枕头底下乱掏一阵,想把闹铃掏出来,结果掏出一部手机。   锁屏的壁纸是一张金毛幼崽,小狗蹲在壁纸的右下角,裂开嘴笑得很开心,背后是无垠的旷野和即将破晓的地平线,顶上的时间显示早上八点十五分。   林西图的瞌睡瞬间清醒了,放下手机,想翻身却动弹不得,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紧紧地扣着他的腰,脊背上传来不可忽视的沉甸甸的重量,方知锐把他圈在怀里,紧闭着眼,垂下的纤长眼睫微微颤动。………… 第36章 我有自己的原则   打开琴盖,调节琴凳的高度,摆好琴谱,试音调音,这些动作方知锐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不知道做过多少遍。   方裴胜说这是作为一个钢琴家不可或缺的修养,在登上音乐厅的舞台时,面对台下成百上千双眼睛,无论弹奏的技巧如何,登台的礼仪一定要做到完美。   即便弹奏的是再简单不过的《小星星变奏曲》,钢琴家的脊背也不能佝偻下去一分。   这一方面,他的生母傅杳和方裴胜倒是出奇得一致,追求光鲜亮丽的外表,耗费再大的精力也要做一个能靠仪态和外貌蛊惑人心的两面派。   今天要练习的琴谱是371页的《升C小调幻想前奏曲》,方知锐挽起衬衫的袖口,摆正琴谱,看着自己放在琴键上的手,难得发了一会儿呆。   就在前不久的那个清晨,他拿这双手抚摸过少年柔韧白皙的肌肤,林西图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或者说比想象中的更加乖顺。   一想起对方望过来带着雾气和迷恋的瞳孔,方知锐手指不经意地用力,按出了一个琴音。   他们是兄弟,却在兄友弟恭的路上背道而驰,甘愿坠入深渊。但那又如何?   方知锐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他完全可以不顾社会正常的规则和伦理纲常,也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神,他只要林西图永远呆在自己的身边,一步都不可以离开。   按下接下来的第二个琴键,随即急促如雨点的琴音在琴房里响起。   无需再照着琴谱,只凭着对音律和节奏几乎超常的感知力和肌肉记忆,指尖便能在高速转换的音调中碰上正确的琴键。   他少年时期的私人钢琴老师曾经评价他手底下的钢琴是一台冷漠的机器,可以根据方知锐脑子里的“编程”弹出任何完美的钢琴乐。   但那音乐是冰冷、理智的,不带任何的感情和幻想,方知锐游离在琴音之外,明明是自己弹出的曲律,弹奏者却仿佛一个局外人,只是在做一项能够获得完美评价的程序。   可现在好像又有点儿不同了,那些急促高亢的琴音成了拍打在弟弟身上的雨水,将他浑身浇得湿淋淋的。   转调后舒缓低沉的节奏又成了林西图想要努力靠近的唇和吐息,杏眼里带着懵懂的爱和渴望,坦诚地向自己剖开心。   方知锐不知不觉沉浸在钢琴声里,难得没有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   方裴胜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放下自己的手提箱,将西装的外套随意丢在一旁的沙发上。   这会儿他已经没空再对自己儿子的天赋感到惊叹,阴沉着脸冷声问:“方知锐,听说你打了章家的小儿子?”   他刚结束在米兰的最后一场巡演,就接到助理匆忙的电话,说章家的大夫人登门拜访方家住宅,声称方知锐将她的小儿子章明城打进了医院里,到现在都没能出院。   方裴胜接到那通电话时,第一次在方知锐除了音乐以外的其他方面感到惊讶。   他这个儿子虽然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但从来不像别的自闭症孩子那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暴躁易怒,相反可以说是冷静过了头,根本不屑搭理学校里的同龄人。   这样一个几乎称得上冷血的人居然对别人大打出手?   章家不是土生土长的A城人,靠偶然的房产机遇起家,说得难听点就是暴发户,方裴胜自然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那位大夫人实在难缠,将这件事往整个上流圈里传,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方裴胜即使和章家的家主私了这件事,还是被硬生生摆了一道,拂了面子。   方知锐闻言不甚在意一般,连手上的动作都没有停下,前奏曲再次转调升阶,变得紧凑起来。   方裴胜从未觉得肖邦的曲子像现在这样聒噪过,他快步走近方知锐,怒道:“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方知锐?现在马上给我停下!”   “你想知道现在整个上城区的人是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是有反社会人格的怪胎,根本不像个正常人!”   “你母亲说得确实没错,天生就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即使在艺术方面再怎么有天赋怎么样,融入不了社会,就根本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没有感情的音乐和完美的人格,谁会为你买账?”   节奏中断,方知锐十指同时按在琴键上,斯坦福钢琴内部立刻发出沉重刺耳的嗡鸣。   他站起身,个子竟然比方裴胜还高了快一个头。   方知锐冷冷地俯视父亲的脸,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道:“我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有自己的原则,但也没有人能够约束我的行为。”   他眼里的威慑力太强,方裴胜不禁退后一步,随即又为自己方才心里一闪而过的恐惧感到恼怒。   “所以把章明城打进医院就是你的原则吗?我给你请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在还没有能力承担自己做事的后果的时候就应该放谦虚一点!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是,这件事我确实做得有疏漏,但是如果章明城下次还敢在我面前有什么小动作,我还是会动手,直到他不敢往他家里说出这件事为止。”方知锐淡淡道。   “你!”   方裴胜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脸色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斯文的皮囊荡然无存。   相比他的失态,方知锐的淡漠更像是一种藐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儿子正悄悄地从他的手里篡夺权力——乐坛对方知锐弹出的钢琴声的反响已经超过了方裴胜当年的荣誉,这间琴房也不再是独属于方裴胜的工作室。   面前高大的少年像一头年轻的雄狮,冷血而无情,正在逡巡自己不断往外扩张的领土。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章明城吗?”   方知锐继续说:“有人指使他,把林西图堵在教学楼里,几个高中生打一个初中生。林西图的膝盖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全都是血,周医生给他缝了好几针,这件事你知道吗?”   方裴胜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连林沐菡都没有跟他提起过。   想来整个巡演期间,他都没有和这个继子打过一通电话。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方裴胜的脸色缓和了一点,“你林阿姨也不知道吗?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去找图图的麻烦?是不是他闯祸了?”   方知锐坐回琴凳,冰冷道:“这件事你确实不用知道。”   方裴胜差点又要被他的态度惹怒,结果对方的下一句话立刻让他僵在了原地。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换过衬衫吗?全是真我缪斯的香水味,你觉得林阿姨闻不出来吗?还是说你也想像当年对我妈那样,戏演不下去了就要破罐子破摔?”   方裴胜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似乎真的从自己的衬衫领口上闻到一股甜香,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快要高考了,不该想的事就不要想,这点应该也不用我提醒你了吧?有什么事都等考完了过后再说,在这之前管住你的毛病,不要再对章家的小子动手。”   说完方裴胜就要匆匆往外走,回房间换衣服。   转身的那一刻他和方知锐黑洞洞的眼睛对上视线,对方似乎很满意自己这副狼狈的姿态。   琴房的空气忽然沉闷起来,压在方裴胜的胸膛里,他一秒都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走到门口时背后又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会告诉林阿姨,她有知情的权利,知道你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为止出过多少次轨,时间就定在林西图中考结束后。”   方裴胜强压下心底的怒意,拿起沙发的西装,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离高考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林西图的生日也近在咫尺,他反倒高兴不起来。   高中部喊楼过后,初中部的气氛也空前绝尘地紧张起来,每次数学和生物课下课都有一群人涌到讲台上找老师问问题。   平时坐在后头吊儿郎当的几个人也收了心,埋在书堆里红笔蓝笔都用完了好几只。   林西图也被这种气氛带得焦虑起来,做试卷的效率比平时快了不少,下课没事就被英语老师抓过去背单词,连喘口气去找方知锐的机会都没有。   相比全校的紧张氛围,高三(一)班里反而跟往常一样,坐在这个教室的不是平时就已经习惯高强度学习时间的人,就是脑袋聪明得不需要怎么复习的人。   即使高考迫在眉睫,布置的作业量照旧,除了午休前的二十分钟,所有人都自觉地在课间保持安静,连走廊上经过这个教室的学生都要放轻脚步。   方知锐的弟弟已经有四天没有过来了,季时坐在座位满意地想,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章明城的恐吓奏效了,他没再看到过那个讨厌的影子。   不过奇怪的是,那天过后他就怎么都联系不上章明城,连带着平时跟他在一块儿的几个浑浑也都没来上学。   但季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方知锐。   此时正值早晨第一堂课结束后的大课间,学校取消了高三部的跑操,学生全都留在教室里自习。   季时收拾好桌上被红笔写得一团乱的试卷,下意识抬头去找方知锐的身影。   方知锐不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站在走廊上和人说话。   季时皱起眉,偏头从窗户外望过去,一个穿高二校服的卷发男生正递给方知锐一个黑色的高档礼袋,袋子上印有栎冉珠宝的LOGO。   卷发男生叫冉杨,家里和季家一样是A城是珠宝世家,并且自创了栎冉珠宝这一品牌,和国外的珠宝商联系密切,会私下收购一些好货在上城区进行拍卖。   方知锐接过礼袋,对冉杨点点头,口型似乎在说“谢谢”。   两人完成这项交易后就没再说别的话,方知锐径自走进教室,季时立刻收回自己的目光。   等对方在位子上坐下后才重新把窥视的目光再次投向男生。   方知锐从礼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绒面礼盒,摆在桌面上。   季时忍不住好奇起来,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哥(凶巴巴)   还有四章结束高中篇,后面两章会有一个小高潮,大家可以期待一下~ 第37章 看来不是双向奔赴啊   比起外盒的精致,盒子内部除了一块朴素的海绵垫,反倒没有其他装饰。   毕竟海绵垫中央那块色泽和品相极其纯正的猫眼黑曜石就足够让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黑曜石看上去足足有两克拉,被做成男士耳钉的款式,在没有光线的环境下是极其纯粹的玄黑色。   但若是放在阳光下,宝石的色泽就成了五彩斑斓的黑,壁内细碎的星河随着转动的角度闪烁,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知锐捻着耳钉端详了一阵,像是很满意黑曜石在阳光下的模样,放在桌面有光线的一角看了一会儿后才重新收回盒子里。   季时就坐在他斜背后,将耳钉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有些震惊。   他母亲为了博得季家家主的青睐,曾经逼着他学了不少关于珠宝鉴别的书。   黑曜石虽然价值不高,但猫眼黑曜石不一样,是比钻石还珍贵的存在,品相上等的猫眼黑曜石每克拉的价值甚至能达到五位数,方知锐手里的这颗就是其中之一。   他回想起刚刚站在走廊上的冉杨,心里疑窦丛生。   他跟在方知锐身边转这么久,从来没发觉冉杨和方知锐有什么亲密的来往。   冉杨在A城的少爷圈子里玩得很开,女朋友一个月换一个,是个实打实的直男,绝不可能送方知锐的东西,那么这颗耳钉只可能是方知锐托冉杨从拍卖会上拍下的。   一股阴暗的酸意在心底弥漫开来,季时握紧了手中的水笔,低下头咬牙暗想,不像是自己买来要戴的,所以这颗耳钉要去送给谁?   折叠试卷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季时忽地记起自己在午休前往方知锐的课桌肚里放了一瓶鲜牛奶和便签条。   他从来不会遮掩自己放肆打量方知锐的目光,但也不敢就这么大剌剌地直接报上家门,便签条上只写了“祝你下午的数学考试顺利”这一句话。   带着隐秘的希冀重新抬起头,方知锐果然在拿试卷的时候看到了那瓶牛奶和便签,但只看了一眼,他就带着牛奶起身,经过季时的桌边时扬起的衣角打在课本上。   季时猛地低下头,听见垃圾桶的方向传出“咚”一声脆响,不少学生都被这声音吸引了,抬头往方知锐的方向看。   季时不敢看,他咬着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委屈里生出另一种扭曲的恨意。   他一定要知道那颗耳钉最后被送给了谁。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体育中考结束后课程都被改成了自由活动。   都还是好动的初中生,成天坐在教室里一天的劲儿没处使,全想在体育课上发泄出来,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做作业。   林西图也和秦瀚宇出去打了一节课的球,打得浑身是汗。   秦瀚宇热得恨不得在操场上裸奔,拎着T恤的下摆往里灌风,露点都露完了。   林西图实在不想跟他站在一起,在教学楼下的洗手池边洗脸。   这几天他来了状态,抢篮板十抢十中,给秦瀚宇乐地合不拢嘴,说放学了要请他去星巴克小聚。   “你最近都在玩啥游戏?还在玩PSP啊?”秦瀚宇的声音遥遥传来。   林西图往脸上泼水,冰凉的水流瞬间泼灭了皮肤上的燥热。   “别守着你的格斗游戏了,跟我一起去网吧玩ARPG游戏,地下城与勇士你听说过没有,里面有个女吸血鬼叫多米娜,老天爷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   秦瀚宇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最后戛然而止。   林西图抹掉眼睛上的水,抬起头看到秦瀚宇已经把撩起的短袖放下去了,端端正正地站着。   林西图:“?”   一阵清脆的嬉笑起哄声传来,几个女孩子推推嚷嚷地靠近。   被推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生扎着高马尾,身材小巧,苹果肌在夕阳下红彤彤的很可爱。   林西图一和她对视,对方就慌乱地低下头,脸色越来越红。   秦瀚宇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道:“我草,不是吧,这不是你同桌吗?”   周茜搡开背后笑嘻嘻的女生们,带着点儿气愤道:“我知道了,别推我了!”   女孩儿走得越来越近,林西图撑在洗手池上,同样愣怔地看向周茜。   对方脸上扭捏而暧昧的神色林西图很熟悉,他在很多班上的男生女生身上看到过,带着这个年纪青涩的雀跃和期待,听不到的心跳声在不断缩短的距离里逐渐有了端倪。   周茜看着林西图脸上的水,红着脸没说话,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相印纸巾递给他。   后面的几个女孩立马不满地叫起来:“周茜!推你过来不是让你递纸巾的,你之前的气势呢?快点把东西给他啊!”   “知道了,闭嘴!就你们最会吵!”   周茜顶了回去,转回头时脸上的红霞更明显了。   林西图迟钝地接过她的餐巾纸,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   周茜嘴唇动了动,忽然将怀里一封粉红色的信封连同餐巾纸一起塞进林西图手里。   “这个也给你,可以等你……等你回家了再看。”   信封的封面做得很漂亮,贴了许多可爱的贴纸和小蝴蝶结,还散发出一阵清香,一看就是女生花了很多时间认真做的。   至于里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秦瀚宇又喃喃着骂了一句:“我草。”   不等林西图有所反应,周茜的好朋友又开始笑着起哄。   “林西图,不用看了,周茜喜欢你,那封是情书!”   她们说得很大声,惹得不少正在回教室的学生探头往这边看。   周茜恼羞成怒,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你们!”   林西图被迫接过那封情书,忽然觉得手里的分量有千斤重。   余光里不少下了课的高中生也听到了洗手池的动静,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望,一边看热闹一边跟着起哄,场面忽然变得极其混乱起来。   四楼的走廊上,林西图和一双熟悉的眼对上目光。   方知锐怀里抱着一叠试卷,静静地看着林西图。   楼下那么多人,他只看林西图,漆黑的瞳孔里不带什么情绪,居高临下的俊美面容让那个充斥着模糊欲望的早晨重新在林西图的脑海聚拢。   林西图被钉在原地,手里的情书忽然在他哥的眼神里变得轻飘飘的了,连方知锐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都没看见。   季时也抱着一沓卷子缀在方知锐身后,顺着方知锐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个惹人厌的弟弟。   林西图身上的伤好得很快,才一个星期过去,连脸上的疤都找不到了,看上去活蹦乱跳。   季时在心里冷哼一声,埋怨上次章明城下手还是太轻了。   刚才他特意支走了另外一个数学课代表,就为了能和方知锐一起在办公室里数十分钟的试卷。   季时不想看见林西图,低声道:“马上要上课了,我们先回教室发卷子吧?”   方知锐没有理他,专注地看底下的人,季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可能不太好。   整条走廊都被余晖照得温暖亮堂,柔和的光线却走不进方知锐的眼眸里,里面的情绪愈发冷淡下来。   季时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跳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那颗耳钉该不会是要送给林西图吧?   “林西图,你别傻站着,说话啊,人家女生在等着你呢!”   秦瀚宇见林西图一直发呆,比本人还着急,拐了人一肘,把他的魂儿给拉了回来。   周茜羞涩地将扬起的碎发别在耳后,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你别听她们瞎说,我…我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你有空就看看,不想看也行,先专心中考再说,那我先走了……”   女孩子脸皮薄,怕再被好朋友起哄,推着恋恋不舍的几个人就往教室的方向走,只剩林西图和秦瀚宇还留在原地。   秦瀚宇恨铁不成钢道:“多好的机会,你怎么跟个呆子似的!”   “滚。”林西图被他推烦了,“你在急什么?”   收到别人的情书可以说得上是一件引以为豪的事,不管男孩女孩都有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即使本该没有的情愫也能在指尖相触、情书传递的这几秒里,从异常的心跳和上升的荷尔蒙中悄悄生起,可林西图既没有心跳加快,也没感到自己有荷尔蒙泄露,更别提感受到周茜身上的荷尔蒙了。   他确实像秦瀚宇嘴里说的那个呆子一样,迷茫地捏着那封情书,心里没有半点开心的情绪,再次往高中教学楼的方向望。   青春期里所有朦胧的欲望和喜欢都是他哥教给他的,他让林西图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成了生理书上从来不会过度关注异性一举一动的“异类”。   连梦遗前的幻想都是方知锐强势而冰冷的亲吻,而不是女孩美好的酮体。   “……看来不是双向奔赴啊。”   秦瀚宇观察着林西图的表情,半晌幽幽地叹息一声。   林西图执着地想要去找方知锐的身影,可四楼的走廊上空荡荡的一片,方才还在往这里看的人已经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哥马上出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 第38章 你喜欢谁?   “K.O.!”   PSP屏幕上的游戏又输了,林西图烦闷地揉了把头发,没什么心情再开新的一局,干脆关掉游戏机,对着面前的日历发愣。   还有三天就是他的生日,以及还有一个半月就是中考的日子。   林西图咬开马克笔的笔盖,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叉叉。   目光从日历移到旁边的书堆,最上方放着一封粉红色的信封,林西图怔了怔,纠结了两分钟后还是把信封拿了起来。   离周茜把这封信交给他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他始终没那个勇气打开。   平日在学校时他和周茜的相处模式仍和以前那样,做一对熟又不熟的同桌。   周茜长得漂亮,情商又高,这一个星期过去什么火花都没有擦起来,知道那封信大概是没着落了。   可她不明着问,林西图也不说,就当那封信只是张和平时一样善意提醒的便签,谁都没有刻意提起。   可这封信做得比手工课的作业还漂亮,到底是一片心意,林西图捏着信封来回看,心里拧成了一股进退两难的麻花。   看,还是不看?   虽然说来电不了,但总得把人家认真写的信看完才能好好拒绝吧?   林西图花了五分钟说服自己,终于将手伸向火漆印,决定打开信封。   就在那块樱花漆印快要被扒开的时候,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林西图身后伸出来,按住了那封信,力道很大,指尖将信直直抵在了桌面上。   林西图吓了一跳,回头正撞上方知锐冷淡的眼。   他哥今天放学回来得很早,往常这个时候应该在房间里练琴或者看书,怎么到他的房间里来了?   方知锐的视线从林西图的脸上挪开,移到那封情书上,慢慢将信拿起。   “你要打开?”   “哥……你怎么来啦?”   林西图也不知道自己在尴尬什么,总之他不想让方知锐看到那封信,莫名有种电视剧里在糟糠妻面前和情人出轨被抓包了的感觉。   明明他是清白的啊!   “你要打开?”方知锐又重复了一遍。   滚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林西图慢吞吞道:“嗯……我不打开了,准备明天去学校还给人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这句话时,方知锐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浅淡笑意。   他忽然按住林西图的肩膀,在他的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不打开?有人写这么多字说喜欢你,你不高兴吗?”   “……”   林西图眼神飘忽不定,最后被迫和方知锐对上眼。   说这句话时他哥那星星点点的笑意消失了,语气也是冰冷的,好像只是在开一个聊胜于无的玩笑,但林西图总觉得他哥对自己想打开信的想法很不满意。   准确的来说,方知锐应该是生气了。   “刚刚想了一下,我不喜欢她,打开了或许就要对人家负责了,那样不太好。”   林西图握住方知锐的手,轻轻晃了晃,对他弯起眼讨好地笑:“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男人不能三心二意的嘛。”   方知锐摩挲了一下弟弟的指尖:“是吗?你喜欢谁?”   林西图:“……”   早知道不说那句话了,怎么老是给自己挖坑?   好在他哥似乎并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光盘,盘面上没有人物的印花也没有内容和名称,只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05。   “学校后门口的书店里听说进了一批新的国外经典动作片光碟,我去买了几盘,要不要去影室里去看?”   林西图受宠若惊,盯着光盘看。   方裴胜爱看电影,在三楼特地留了一个房间设计成私人影院,屏幕和音效都相当还原,除了打游戏,林西图以前就喜欢往这个影室里跑看各种电影。   只不过方知锐似乎对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他们寥寥几次一起看电影的机会还都是林西图软磨硬泡出来的。   好吧,林西图承认,他也不是真的喜欢看电影,只是想跟他哥待在同一个房间里而已。   但现在方知锐居然主动邀请他去看电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林西图端详光盘上不详的红黑色,迟疑道:“不会是恐怖片吧?这个光盘怎么这个颜色?”   “不知道,老板说进货的时候怕被海关查才弄成这样的。”方知锐说,“你要看么?不看的话我回房间了。”   “要!”林西图立刻点头,“走吧走吧。”   影室里的光源除了投影仪的镜头,就只有墙壁上一盏昏暗的小壁灯,房间里被铺上了厚重的红绒地毯,拖鞋踩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   占满整面墙壁的大屏幕后摆放了四张真皮沙发,林西图躺上去,把后背调成最舒服的角度,浑身像被几团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了,这几天在学校里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方知锐放好光盘后就关上了房间里的灯,黑暗中林西图隐隐约约看到他手里好像又拿了什么东西进来,搁置在空沙发上,看不真切。   即使坐在轻软的沙发上,他的身姿还是笔挺得像棵青竹,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坐在琴凳上的样子。   等电影开始的前几分钟里,林西图漫无目的地想,要是他哥以后真成了钢琴家,恐怕很多人会为了一睹他的外貌和仪态一掷千金吧,到时候如果他去收停车费是不是也能赚很多钱?   “咔哒”一声,投影仪开始运作,屏幕从黑色逐渐变成了深灰。   林西图屏息等待,五官都在黑暗的环境里变得敏感起来。   鼻尖总有股似有若无的青柠香萦绕,他小心地从余光里瞥了一眼方知锐,对方同样专注地看着大屏幕。   两人靠得很近,轻轻一动衣料就能碰在一起相互摩挲,林西图莫名其妙地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即将开始的电影,而是因为他脑海中跳出来的坏心思。   如果现在不小心碰到方知锐的手,他哥会是什么反应呢?   音响里终于传来音乐声,可屏幕上既没有片头,也没有各种赞助商的LOGO宣传,电影就这么直接开始了。   电影开场就是一个戴鸭舌帽的高大亚洲男性在敲门,男主角似乎是混血,五官有白人特有的高挺深邃,眼珠却是东亚人温润的黑。   男人长相英俊,被贴身T恤包裹的身材也相当完美。他手里提着工具箱,看上去像是上门修理电器的修理工。   在房门逐渐打开一道缝时,电影的题头以手写的轨迹浮现。——白裙。   这是动作片?林西图懵了,还是爱情片?   他没想到的是,开门的人也是个男生,不过是个长相相当温润的黑发男孩儿,白皙的皮肤被头发和眼眸衬得发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穿了一件女孩儿才会穿的白色连衣裙,冰凉的丝绸布料贴在大腿上,脚上没有穿鞋,冲男人微笑时无端生出股勾引的味道来。   这下林西图彻底怔住了,他没看过这种片子,只觉得迷茫,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升出另一种惊骇的猜测来。   修理工被男孩迎进了家门,他们互相用英文交流,在安静昏暗的出租屋内行走。   男人很快就修好了漏水的空调,镜头给了他因为工作而汗湿的躯体几个暗示意味十足的特写,男孩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最后笑眯眯地说了声Thank you。   然而下一秒氛围却忽然变了,男孩主动贴近男人的后背,亲吻在对方有力的脊背上。   紧接着白裙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男人回过神,凶狠地吻了上去,将男孩抵在沙发的角落里。   他们放肆地抚摸亲吻,唇瓣撕咬,眼里带着赤裸裸的渴望。   影室里的音响是3D立体环声,收音的效果实在太好,电影里两人唇齿相碰时清晰暧昧的水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林西图顿时生理性地心跳加速起来,在两具逐渐袒露的、身型差异明显的身体里坐立不安地直起了背。   他忍不住去看身边的方知锐,和他的局促和尴尬截然相反,方知锐撑着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屏幕,好像这一幕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剧情。   男人和男孩的动作逐渐放肆起来,白裙被剥掉一半,像朵绽开的雏菊摊在沙发上。   林西图手心里起了一层汗,却不由自主地被屏幕上的两个人吸引。   他们都是有相同特征的男性,其中一人却穿着模糊了性别的裙子,被另一个男人禁锢在怀抱里。   男孩声音很甜也很主动,常常抱着男人的脖子索吻,另一股晦涩的粘稠水声盖过了亲吻声,像绳索般紧紧箍住了林西图的心。   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大屏幕,里面的人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陌生,身体却无师自通地在这场狂欢里变得潮湿起来,镜头随着晃动的动作逐渐模糊,混血男人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的五官永远像北极圈的冰山一角那样冷淡,深渊般漆黑的瞳孔里也会染上温度和欲念,汗湿滚动的喉结迷人而性感。   穿白裙的男孩变成了他自己,带着泪水被他哥不容置喙地囚禁在怀里,拥抱、亲吻,最后湿淋淋地达到高潮。   林西图坐不住了,他哆哆嗦嗦地再次扭过头,声音哑了一半。   “哥、哥……这个电影是不是不太对啊……”   方知锐转头看过来。   林西图额头和鼻尖上起了层薄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瞪大的眼睛无助又可怜,拼命咽着唾沫,脸红得不正常。   他还真以为自己的哥哥是被书店的老板诓骗了,扯着校服下摆想要掩饰些什么,见方知锐一直不说话,先慌慌张张地移开目光,起身想要关掉投影仪。   结果还没起身就被方知锐强硬地按在了原地。   林西图愣愣地感到对面独属于他哥的气息靠近,男生的身材已经快要接近成熟的青年,手撑在沙发把手上时能够把弟弟完全笼在自己怀里。   他投下的视线好像对这场“失误”浑不在意,眼里不合时宜地露出昙花一现的冷淡笑意。   手指的温度滚烫,捏在林西图同样炙热的左耳垂上,漫不经心地揉了揉。   心跳停滞之间,林西图听到他问:“图图,在这里打个耳钉,好吗?” 第39章 你太不乖了   虽然是句问句,可林西图却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身体战栗得更厉害了,在电影里越发露骨的喘息声里汗如雨下,像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狗。   可方知锐偏不怜惜他,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好吗?”   林西图完全被他哥牵着鼻子走了,毫无自觉地朝方知锐凑近。   “好、好……”他慢吞吞道,“什么耳钉?”   方知锐眼底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他的指尖缓慢下移,点在林西图汗湿的脖颈上,勾出了那根长命锁,放在掌心中把玩。   林西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那颗长命锁,被揉捏成各种形状。   电影里的男人和男孩好像仍处于温存之中,他们亲密地用气音交流,说一些挑逗的话,不过很快尾音就被融进了唇齿相碰的勾缠声里。   那只手随着亲吻的声音轻轻抚过林西图的脸颊,摸一只心爱的宠物似的捏了捏他的下巴。   林西图轻轻地喘息一声,眼前的景象都变得迷蒙起来,只剩下了方知锐的眼睛。   他毫无自觉地蹭了蹭哥哥的手,想要对方更多地爱抚自己。   为什么电影里的两个人总在接吻,林西图迷迷糊糊地想。   他忍不住又开始犯坏习惯,用犬牙叼着下唇瓣碾磨,将那里咬出了深深牙印,跟电影里白裙男孩的嘴唇一样,泛出红润的水光。   方知锐的手指抵住他的牙不让他再咬,结果被林西图稀里糊涂地舔了好几口。   “哥……”他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蹭来蹭去,想让对方放过自己,又贪心地想再凑近一点,“哥、哥哥。”   “哥哥,什么耳钉,你说呀?”   “过来。”   方知锐忽然松开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林西图不明所以。   “趴到我腿上来。”   林西图迟钝地看向方知锐的腿,有些不可置信,想再确认一遍。   “再晚一分钟,你的礼物就没有了。”方知锐说。   林西图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把沙发间的两个挡板调了下去,红着脸躺在了方知锐腿上。   男生的腿部肌肉坚硬而炙热,校服上带着浓郁的青柠香,林西图一转头鼻尖就能碰上方知锐的腹部。   他趁方知锐不注意用脸蹭了蹭,那里有腹肌的轮廓,底下是一具极其年轻和健康的身体,和电影上的男人一样,有一副相当好的身材。   再往下就是……那种快要被潮水淹没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林西图在狂跳不止的心跳声里闭上眼,感到方知锐的手再次摸上了自己的耳垂。   越摸身体越抖,林西图的身体敏感得不像话,方知锐装作没发现他像动物一样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动作,拿起耳洞枪,安抚地捏了捏少年的后颈。   “会有点痛,能忍住吗?”   林西图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哥哥,我能抱住你吗?”   头顶上传来极轻的应答声,林西图立马抱紧了方知锐的腰,隐秘青涩的爱恋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刹那间形成了一道汹涌的浪潮。   在大屏幕上那对情人再次在汗水中共同达到高潮时,耳垂上忽然清晰地刺痛了一下,林西图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刺痒过后,一个冰凉的事物很快被推进耳洞里,耳钉牢牢地戴在林西图的左耳上,最后严丝合缝地嵌在皮肉里,也堵住了他一直在膨胀的心口。   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知锐终于拿遥控机停下了电影。   林西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发红发烫,还有些肿胀,中间的宝石冰凉坚硬。   方知锐打开手机里的镜子,照着他的耳朵让他看。   那是一颗小巧的黑曜石,颜色黑得纯粹,就像他哥的眼睛。在手机屏幕幽弱的灯光下,那点黑里闪烁出点点细碎的光芒,美丽而内敛。   好漂亮的耳钉。   林西图反复转着那颗耳钉看,刚刚打好的耳洞血迹未干,被林西图这么一折腾又渗出点血丝来。方知锐制住了弟弟的手,拇指抹掉了那点血迹。   “好看吗?”他问。   “好看,好帅啊。”林西图满意地摇尾巴,“哥你从哪里买的这颗耳钉啊?网上?还是饰品店?这是水钻吗,怎么这么漂亮。”   方知锐当然不会说这颗耳钉的价值值五位数,也不会说耳钉里面藏着一个比宝石本身更值钱的东西,只说:“在商场的专柜里买的,不是水钻。”   林西图哦了一声,还是很高兴,他还保持着趴在哥哥腿上的姿势,握住方知锐的手腕,把通红的的耳垂展示给他看,小声问:“哥,你觉得好看吗?”   他好像是突然不敢看方知锐,瞳孔一对上方知锐的眼就慌乱地转到别处,还要逞强地抓着对方的手,待到两层皮肤都被捂得火热也不肯松手。   宽松领口的一截白皙脖颈明晃晃地露出来,一种拙劣的小小勾引,方知锐却像是被取悦了,揉捏那颗耳垂肉,欣赏黑曜石钉在弟弟软肉里的漂亮模样。   “嗯,好看。”方知锐低声说,“戴上了以后就不许再摘下来,知道了吗?”   这句话的语气很严肃,林西图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不能摘下来,嘴上已经先一步答应了。   方知锐松开手,那股蛊惑人心的气息和体温慢慢远去了,林西图身上的温度也降低了些,冷静下来时才发现他现在的动作有多暧昧。   他猛地坐起来,坐直了又看到大屏幕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大脑又宕机了。   方知锐重新拿起遥控机,林西图吓了一跳,还以为又要继续,结果对方只是把电影关了。   尴尬的余韵回潮上涌,林西图一想起刚刚和方知锐一起看了将近半个小时这种动作片的场景,恨不得一头钻到地毯下面去。   “哥,你是不是被书店的老板骗了啊?他怎么…怎么卖这种光盘给你,怪不得没有封面。”   “哪种光盘?”方知锐反问。   “就是这种啊……这种抱来抱去亲来亲去的。”   林西图支支吾吾道,或许是他描述得太纯情,方知锐的表情变了一瞬,放在林西图眼里就是一种变相的嘲笑,他恼羞成怒道:“我知道这种!秦瀚宇也给我看过,只不过我没看过这种…这种两个男人的。”   “秦瀚宇也给你看过?”方知锐语气忽然变得危险起来,“他给你看什么了?”   秦瀚宇是个二次元宅,给他看的不过是些带着色色成分的R18 GalGame,里面有很多大胸御姐,或者是像《星空铁道与白的旅行》那样的猫耳萝莉萌妹。   每次跳出女孩字的CG时秦瀚宇都很激动,春心澎湃,但林西图没什么感觉,他只觉得那些女孩可爱,湿透裙子下的酮体也是美好而圣洁的,完全像个贤者一样,根本起不了欲望。   “没什么。”林西图乖乖闭上了嘴,“他什么都没给看,就只有一些二次元萌妹。”   方知锐沉默地看着他。   林西图只好补充了一句:“脱掉了衣服的二次元萌妹。”   方知锐的声音沉下来:“以后不要跟他一起玩这种游戏。”   可我还跟你在这里一起看动作片呢?林西图呆呆的,脱口而出道:“哥,你也会看这种吗?”   方知锐挑眉:“哪种?”   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对方好像一定要让林西图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心里憋了口躁气,恨不得在他哥脸上咬上一口,只好破罐子破摔道:“就是男人和男人这样那样的视频。”   像是很惊讶林西图嘴里会跳出这个词似的,方知锐静了几秒。   “这和普通的特殊动作片一样,是人用来疏解自己欲望的一种手段。只不过被置换了性别,在爱里沉浸的是同性而不是异性,你很介意么?介意的是同为男性的演员,还是这个片子带着特殊成分的本身?”   “……我不在意。”   林西图嘀咕道,他在意的是方知锐竟然也会知道这样的视频。   在他的印象里,方知锐就像一座千年不化雪的雪山,给人的感觉永远是冰冷而禁欲的,除了幼时开始的那些范围狭隘的爱好,方知锐从来没有展现过对这些世俗之物的兴趣。   他连朋友都不爱交,林西图根本无法想象方知锐看这些片子时是什么样的。   也会沉浸在电影带来的感官刺激里,渴望另一局身体的靠近吗?   林西图脸上刚褪下去的温度又有反涨上来的趋势,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觉得恶心?”方知锐问。   “没有,不恶心。”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林西图一怔,慢慢把目光挪了回去,被方知锐抓了个正着。   “很多人的性启蒙就是这些视频,每个人都要跨进性的领域里,这没什么,有欲望是最正常的生理现象。”   “包括你也是吗?”   “包括我也是。”   可我不一样,林西图在心里说,他的启蒙不是这些视频,也不是爱情电影里一闪而过的暧昧片段。   他的启蒙是方知锐,是梦里喘息流汗的方知锐,雪山上的雪都被梦里两个人滚烫的体温融化了,变成蒸腾的水汽萦绕。   心里嘀咕的话一不小心就漏了出去,方知锐没有听清,皱眉道:“什么?”   “我说不一样,我不看这些视频,但我会做梦。”林西图小声道。   这次方知锐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靠近了一点,手漫不经心地整理林西图刚刚被弄歪的校服领口,淡淡问道:“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一个人…”林西图说不下去了。   “那个人亲你抱你了?”   林西图心虚地想说没有,可是方知锐投过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不让他撒谎,他从来没在他哥面前说谎过,诚实道:“……嗯。”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轻笑声,林西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抬起头时方知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瞳色似乎比方才更深了,带着些阴晦的情绪。   他的手抵在林西图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和骨骼,感到底下有颗有力的心跳在剧烈的跳动。   方知锐知道出现在林西图梦里的是谁,可还要装作训斥他的大人慢慢道: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你太不乖了。”   作者有话说:   哥:[欲擒故纵拿捏]   图图:[升天] 第40章 你喜欢你哥,对吧?   到了新一周礼拜一放学的时候,林西图骗秦瀚宇说要去林沐菡上班的地方找他妈,结果一出校门就鬼鬼祟祟地拐进了门口的志澄书店。   除了大门东侧的文具店,这家店的生意在整个市一中旁一家独大,除了卖教辅书,私底下还进了许多时新的漫画书和追星杂志。   今年老板有了闲钱,扩大店铺添了个阅览区搞租书和餐饮生意,平时放学后在店里逗留的学生不少,都是花回家前十几分钟的时间来看闲书的。   林西图在里面逛了半天都没找到方知锐在这里买到的黑色光盘,还旁敲侧击地问了老板一遍,把老板吓得不清。   “开玩笑,我这里每个月都要被你们学校的老师走一遍,还得防着漫画书和杂质被发现,怎么可能进那种光盘。”   “小同学,你可不要跟你的同学传我这有那种货的谣言啊,被市一中的校长知道了,我可是要卷铺盖走人的。”老板说。   “……哦。”   林西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店里买了杯奶茶当作老板的精神损失费。   然而不幸的是,他今天出门好像没有看黄历,居然在书店里碰到了一群最不想看见的人。   季时和几个染了潮色的富二代坐在一起,聚在阅览区的最深处吵吵嚷嚷地打牌。   章明城明黄色的杂毛在里面很显眼,他脸上的神情比之前又阴郁了不少,左脸上包了块纱布,桌上稀稀拉拉散落的全是他指尖的烟灰。   除了上次堵住林西图的几个混混,这群里似乎还有他没见过的人。   穿着隔壁职高的红黑色校服,男生的个子比周围的人高出一截,眉眼深邃,脸上贴了许多条创口贴,不笑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笑起来时却又像个吊儿郎当的流氓。   他搭上季时的肩膀,嬉笑着不知道说了什么,冲人吐了口烟雾,季时面无表情,抬手扒开了男生的手。   林西图一闻到那群人里的烟味就要打喷嚏,他没来得及想为什么季时会跟那帮人坐在一起,只想快点离开。   虽然上次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的仇还没报,但他今天还是一个人,寡不敌众,还是先撤为妙。   “林西图?”   季时眼尖,看到那个深蓝色的书包,故意叫住了人。   早知道就叫秦瀚宇一块儿来了,林西图后悔地想。   他没理季时,继续往店外走,结果耳边忽然传来物体高速划过的疾风声,尖锐的边角差点划破他的耳廓。   林西图站住脚,看着掉在脚尖前的烟盒,慢慢转过身。   “叫你呢。”章明城冷笑道,“还想装没听到啊?真是冤家路窄,今天我们方家的小少爷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了?”   最开始叫他的季时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左耳上的耳钉看。   徐浩没见过林西图,用一种饶有兴致的赤裸眼神上下打量他,问道:“章明城,这谁啊?也是你们一中的人?长得细皮嫩肉的还挺好看。”   “季时心上人的弟弟,一个小倒霉蛋,被我们季少盯上了就跑不了了呗。”   “哟,是做什么事了惹到季少爷了。”徐浩笑嘻嘻的,“还是方知锐的弟弟,欺负人小弟弟干嘛?追不到方知锐就恼羞成怒了啊?”   “你闭嘴。”季时冷冷瞟他一眼。   林西图被那个叫徐浩的人看得浑身不舒服,抬起脚跟就要往后退,季时却忽然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烟味朝林西图靠近。   待到对方靠近了,林西图才发现其实季时也长了张相当漂亮的脸。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五官缺少了锐利的曲线,带了点中性的模糊感,桃花眼里含情脉脉,看向方知锐时里面泛波澜的湖水将溢不溢,但此时对着林西图却是冰冷的。   “你耳朵上的耳钉哪儿来的?”他阴冷道。   “……”   林西图也冰冷地瞪回去,现在他想明白了,上次藏在车库角落里的或许就是季时,章明城那帮人说不定也是季时叫过来的。   “我在问你话,林西图,你耳朵上的耳钉哪儿来的?”   季时眼里满是红血丝,看向耳钉的表情让林西图很恶心,像在厌恶又像在垂涎。   他说话间轻轻拍了拍林西图的脸颊,夹杂在烟味里的甜腻香水味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狠狠地打开了季时的手。   “嘶。”   季时看向自己被拍开的手背,忽然阴恻恻地笑了笑。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听了,这么明显的事还用问干嘛……”   “你是不是有病?”林西图低声道,“上次也是你叫他们过来打我的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这个,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真是不得了啊林西图,居然能惹得你哥放下身段做出他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他把章明城几个人全打进了医院,一个星期了身上的伤还好不了,怎么,你是对你哥吹枕边风了?”   “你说什么?”   林西图心里惊诧,他哥跟章明城他们打架了?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上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   季时像是没听到林西图的话,自言自语道:“这次不会再让他发现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西图的耳钉,脸色忽然变得恐怖起来,在少年的耳边附耳轻声道:“那会儿怎么没把你打死算了呢,林西图?”   林西图微微瞪大眼,想推开季时,不料对方用了十成的力道,纹丝不动。   “你喜欢你哥,对吧。”   季时继续道,在看到林西图逐渐变得苍白的脸时满意地弯起眼:“你怎么那么贱啊,林西图。他是你哥,你们是兄弟,你也敢爱上你哥哥?你以为在演童话故事吗?爱能跨过千山万水阻万难?如果让整个学校、让你的父亲知道你对你哥的心思,该怎么办呢?”   垂在身侧的手蜷缩起来,最后紧紧握成一个拳头,指甲在掌心里越刺越深,几乎要刺出一道血痕。   “……你凭什么那样说我和我哥。”   林西图呼出一口气,强作镇静道:“空口无凭,你说什么他们就会信?难道不是你跟疯子似的暗恋我哥更明显吗?”   “我什么都不怕,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但你可就不一样了。”   季时无所谓地笑了笑:“小心点吧,你的把柄被我抓到了,以后就得夹着尾巴做人。”   林西图不想再跟这个神经病理论,又推了季时一把,终于把人从自己身边推开。   他扭过头,最后看了角落的那群人一眼,他们都在看着自己,像毫无收获的猎人终于在山林里见到了自己心仪的猎物。   林西图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两下,不再犹豫,抬脚离开了书店。   徐浩看着林西图离去的背影,抽了口烟,扬声问季时:“季少爷又有什么指示?”   季时坐回来,漫不经心地重新拿起还没打完的牌,可脑海里一想到林西图左耳上的耳钉,一股强烈的嫉恨就占据了整颗心脏,连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绝对不会看错,那颗耳钉就是当初他在方知锐手里看到的猫眼黑曜石。   方知锐果然把东西送给了林西图,明明他付出的更多,凭什么林西图就能得到方知锐的偏爱?   指尖攥紧了扑克牌,季时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把牌扔在桌上。   “你不是就喜欢林西图这种类型的吗?想做什么就做,随便你。”   徐浩抽出两张牌,一模一样的红2,他的手里就剩最后三张牌。   “什么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季时和徐浩对视,这是一个芯子里比章明城那伙纨绔子弟还要腐烂的人。   他和季时同样是富人家的私生子,但徐浩不一样,他甘愿做个在泥潭里行走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不公平的地位而感到不满。   对他来说,只要有钱和满足他的欲望就足够了。   职高里没有哪个老师敢管他,徐浩是个双性恋,男女通吃,能把高年级的学姐搞怀孕,也能把低年级的学弟堵在厕所里亲吻,床伴换得比烟还勤。   季时一想起那些恶心事就忍不住皱眉。   “装什么,你的烂事这里所有的人都清楚,我说随便就随便,你在意那么多干什么?”   “那可是方知锐的弟弟,你就不怕方知锐知道了报复你?”   徐浩说着就把目光移向了章明城,章明城对上他眼底的嘲笑和轻蔑,恼羞成怒地骂了句:“草,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说随你。”季时加重了语气,“你听不懂吗?”   徐浩举手投降:“那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我可不负责啊,我就是个混账,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可要让那个弟弟小心点了。”   “章明城,你上次可是被方知锐跟狗一样打进医院里,不会被他打怕了吧,要当窝囊废?”他继续挑衅道。   章明城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一想起先前把方知锐打成的那个狼狈样就恨得不行。   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几乎被他的所有狐朋狗友嘲笑了一轮,天天在职高打架的人居然打不过一个只会坐在教室里的书呆子,简直是笑话。   “别动方知锐,其他都随便。”季时警告。   章明城重新拿了根烟抽上,浓郁的尼古丁很快抚平了内心的躁意。   “你这次威胁他,那小子肯定会多长个心眼,到时候想找个机会把他单独拉出来就难了,方知锐也在看着他,怎么让他出来?”   季时打出手里剩下的炸弹,忽然问:“上次你是不是从林西图的包里找出了个相机?”   “怎么?我没打开来看,你也没来得及拿走,里面有什么?”   季时大概知道相机里都是什么,他曾经看到过林西图拿相机拍照的样子,被拍的对象是正在教学楼下洗手的方知锐。   “里面是方知锐的照片。”季时阴沉道。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重新回到现实的时间线啦,大家放心,不会出现很吓人的情节… 第41章 你的耳钉呢?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高中部教学楼里的寂静几秒钟后被打破,穿蓝白校服的高中生从教室里陆陆续续地涌出来,往卫生间和楼梯间的方向走。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现在顿时站满了出来放风透气的学生。   有的趴在栏杆上瞥见初中楼里的林西图,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对方长了一张酷似学生的俊脸,没穿校服,身上穿的全是潮牌,女生围在一块儿瞅着他窃窃私语,男生跟耍猴似的,冲他吹了声口哨。   现在市一中的学生怎么变得这么开放了?   林西图被那声流里流气的口哨声从回忆里拉醒了,有些无语地冲他们笑了笑,离开教室往楼下走。   他现在才想起来,原来当初他并不是和季时一点交集都没有,相反已经差点演变到了仇人的地步。   说来也有些可笑,季时的眼睛尖得就跟八点档狗血剧里的婆婆似的,林西图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知道,确实是章明城嘴里说的那样,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这种心理变态的少爷最难缠,有钱有势,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林西图想着想着,心底忽然升起另一种想要呕吐的生理不适感来。   他在楼梯上停下,感到自己重重心悸了几秒,右半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又有要偏头痛的前兆。   是了,季时说的话向来说到做到,那时他和章明城、徐浩那帮人一定又对他干了什么,而且他那么喜欢方知锐,最后为什么会突然转学?   他哥又为什么最后没去参加高考?   记忆里那种怪异的空白感又悄然出现了,这种感觉让林西图毛骨悚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迫连根拔起,硬生生地凿了出去。   他的记忆一定出过什么差错,一片混乱,不然也不会今天回到母校后才想起来初中时的那些事。   我到底怎么了?   林西图走着走着忽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捂住嘴趴在栏杆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恹恹把头埋进胳膊里,叹息一声。   露出的一只眼透过楼梯间的玻璃窗,看到了废弃教学楼的车库,再往后就是一片长势茂密的小树林。   里面什么都没有,可以称得上是荒凉,只有一条泥路通往后面的宿舍楼。   不过冬天晚上天黑得早,树林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没有住校生愿意走这条小路,路面也早被落叶盖得不成样子。   他读书时这片树林就在了,学生之间都在传市一中没建成前的遗址是个火化骨灰的殡仪馆,那片林子底下埋了很多没人认领的骨灰,怨气大,学校也不敢轻易在上头翻建其他建筑。   不过这都是学生为了找乐子闲来无事的怪谈而已,和编排废弃教学楼时一样玄乎,林西图当时就不信,不过现在再看那片林子,忽然被勾起了一点好奇。   头痛得快要炸开,心底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警告林西图不要过去,林西图却像魔怔了似的,出了教学楼一步步往里走。   今天的天气不错,树林里没有看上去那么阴暗,但里面确实荒芜得唬人,篮球鞋踩在枯枝落叶上细细簌簌地响,周围连声鸟叫都没有。   那条泥路已经被枯叶盖得完全看不到了,林西图抬起头,环顾四周,右半个脑袋又不合时宜地刺痛起来。   在哪里,在哪里……林西图茫然地在这片树林里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那个地方只存在于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里,而且越想脑袋越痛,痛到了寸步难行的程度。   林西图无意识地越走越深,越往里树长得越高,遮盖了头顶上大半个天际。   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鬼鬼祟祟地继续往里走,神经保持着高度紧张,忽然听到背后有道冰冷的声音在叫他。   “林西图。”   “啊——!”林西图吓得怪叫一声,差点软在地上。   背后站着的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   方知锐就站在五米外,身后跟了一众领导老师,表情有些难看地看向表情惊恐的林西图。   “……”   两方面面相觑,方知锐背后的人都对林西图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西图迅速闭上嘴,懵懵地看着方知锐,尴尬道:“哥……你怎么在这?”   方知锐今天穿得很帅,一身今年YSL春季致敬70年代Yves Saint Laurent设计师的英伦风西装。   丝绸质地的灰色布料衬得他身材挺拔高大,西裤裤管松弛,皮鞋锃亮,尽管已经将气质压得足够低调,但漏出的锋芒还是显得周围人都矮了一头。   只不过那张俊脸上的神色实在是阴沉,方知锐回国后,林西图还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显露,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方知锐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身后的一众人也是一头雾水。   今天本来是市一中开校友会的日子,在这里毕业的成功人士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方知锐这样年轻有为。   有老师暗传方知锐就是那个一跃富豪榜榜首的国内首席青年钢琴家,不过几年过去,市一中的校长和领导都换了几批,只知道方知锐以前是个特殊的自闭症学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简直是活生生的励志纪录片主人公。   校领导开完会本还想找个机会挽留方知锐,让他吃完饭给学生做个演讲。没想到刚经过这片林子,就看到一个疑似校外人员偷鸡摸狗地钻进去。   偏偏那位方先生一看到校外人员的背影就黑了脸,长腿一迈就要追上去,跟在他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只能也跟着进来。   不想两人似乎认识,还是兄弟。   林西图支支吾吾的,看见方知锐头痛好像轻了不少,含糊道:“我今天回母校看看,刚在教学楼底下看到好像有只猫窜进来了,就想过来看看……”   学校里哪来的猫?   几个领导还没缓过神,就感到方知锐浑身的低气压又下去不少。他快步走到林西图面前,林西图仰头看他哥,敏锐地感到方知锐现在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林西图不明白。   “林西图,说真话,为什么要走进来?”   方知锐黢黑的眼紧紧盯着林西图,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   “不知道,我最近老是头痛,刚刚一看到这片林子就魔怔了似的想进来,你那么凶干嘛……”林西图越说声音越低。   方知锐蹙眉,瞥过弟弟左耳时没看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他一怔,捏着林西图下巴逼他抬起头,将干干净净的左耳耳垂彻底暴露出来。   他语气愈发冰冷,一字一句道:“你的耳钉呢?”   靠,忘了这茬了。   林西图暗道不妙,还没想好怎么用这个耳钉钩他哥上钩,怎么先被发现了。   毕竟他答应方知锐永远不会把耳钉摘下来的,现在他理亏,怎么解释都不在理。   “说话。”方知锐握住他下巴尖的力道加重,力气大得林西图脸生疼。   林西图心一狠:“对不起,哥,耳钉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弄丢了?”方知锐重复。   “……弄丢了……”林西图尾巴都摇不起来了,握着方知锐的手进退两难。   “……”   方知锐沉默两秒,忽然低下头,附在林西图耳边阴冷道:“图图,你忘了自己怎么跟哥哥说的了吗?”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带着侵略性的男士香水味。   林西图闻言下意识一抖,脸上桎梏的力道忽地消失了,转而移到肩膀上。   方知锐揽着他的肩,力道比之前还大,好像不允许他挣开,带着林西图就往外走。   林西图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哥,问了几遍“哥,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方知锐都不说话。   他们穿过还愣在原地的人群,直到快走出树林那群人才回过神。   “方先生,您要去哪儿啊?晚上不一起去摘馐楼吃饭吗?”   “不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助理联系。”   方知锐冷淡地留下这句话后就带着林西图走了,学生处的领导和助理对视一眼。   “那年轻人以前也是市一中的?我怎么不知道方先生还有个弟弟?”   有个上了岁数的男老师盯着林西图的背影推了推眼镜,忽然道:“我好像认得他,初中在学校里读的,还是在俞老师那个班上。”   提起俞建鸣,几个资历比较老的老师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俞建鸣是好几年前市一中好不容易从首都大学附属中学挖来的金牌教师,手底下带出过好几届理科状元,在学校里的风评一直都不错。   但几年前老人家忽然退休辞职回家养老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带学生。   “话说当年俞老师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辞职?学校对他的待遇也不薄,如果他还在的话,这几年一中初中部的重点率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男老师叹息一声,摇摇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八年前学校出了件闹得挺大的霸凌事件,被霸凌的似乎是俞老师班上的学生,那件事过后俞老师就不肯再回学校了。”   年轻的老师闻言脸上抑制不住地讶异。   “……霸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哥的西装特别好看…宝们有兴趣可以去我的wb看看图片 第42章 哥哥喜欢听话的孩子   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就停在校门口,林西图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掼进了车里。   好在高档车的真皮沙发就是不一样,林西图倒在黑绒座垫上,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抬起头和驾驶座上同样表情呆滞的助理面面相觑。   “……你好?”   林西图见过这个助理,第一次在和星遇见方知锐时这个看着有些古板的年轻人也在。   “你、你好。”   助理推了推眼镜,刚想说点什么,车门被猛地关上,方知锐从后座另一边绕了上来,冷声道:“开车,去兰屿湾。”   老板回来了,情绪好像还不太好,助理立马上道地闭上嘴,专心开车。   后视镜里那个被带进来的青年看起来还是学生的模样,干净俊秀的脸被一头耀眼的橘发衬得像只大金毛。   他似乎和方知锐熟识,等男人坐进来以后也不怕,胆大地凑过去。   助理的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无数本古早豪门狗血大剧从脑海里闪过。   方知锐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冷漠地回视过来,眼底带着警告的意味。   助理如芒在背,不敢再多看,还贴心地升起了车后座的挡板。   林西图:“……”   他回过头去看方知锐的侧脸,对方紧抿着嘴,直视前方,一副别过来我不想和你说话的样子,可林西图偏不遂他的意,指尖抚上冰凉的西裤布料,最后大逆不道地撑在方知锐的大腿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那里的肌肉猛地紧绷起来,温度炽热。   林西图手指蜷缩了一下,眼下的皮肤像是也被烫红了,但还是靠得离方知锐越来越近。   男人身上凛冽冰凉的男士香水味在车后座变得浓郁起来,林西图没在里面闻到熟悉的青柠香,有些不满。   “哥……哥,你生气了吗?”他问。   他越来越得寸进尺,整个人快趴在方知锐身上。   方知锐伸手抵在林西图的胸口上,掌腹下就是青年有些单薄的肋骨,里面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温热皮肉上传来的余震让他的眼神暗下来。   “乱动什么?”   方知锐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但对林西图来说完全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林西图知道自己哥哥最吃哪套,就差屁股直接坐在方知锐腿上。   他握住哥哥的手往自己左耳的耳垂上碰,笑嘻嘻道:“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要把耳钉摘下来的,对不起。”   方知锐没说话,就着林西图的手在耳垂肉上揉捏。   用耳洞枪打出来的耳洞细小,耳钉摘下来没几天洞就能自己愈合,现在白净的耳肉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戴过耳钉的痕迹了。   那只手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揉捏耳垂,林西图脑子里想的却是方知锐用他弹钢琴的、漂亮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抚摸的模样。   唐僧还没动心呢,盘丝洞的蜘蛛精自己先快要缴械投降了。   耳垂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林西图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正撞上方知锐黑沉的眼,对方好像不太满意他这时候还能走神,在给自己惩罚。   两人靠得很近,几乎呼吸相闻。   方知锐哑声道:“下去坐好。”   “不要。”林西图也倔起来,“你不说是不是生气了,我就不下去了。”   “我是又怎样?”   林西图忽地弯起眼,心里已经很久没出现的小恶魔又扑扇着翅膀蠢蠢欲动。   就是现在!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勾引他,翻肚皮给他看,方知锐难不成还能做柳下惠?   他偏头把整个干干净净的左耳露出来,轻声道:“不要生气了,你再在这里打一个好不好?那个耳钉不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再给我过过生日,就当再帮我过一次生日了。”   “打哪里都行,随便你。”   方知锐闻言抵在林西图胸膛上的手改成了半握不握地轻抚他的脖颈。   “随便我?”   林西图撑不住地微微挪开眼,脸红道:“……嗯。”   脸颊被猛地捏住,把林西图捏成了金鱼嘴,方知锐眯起眼看他,不客气道:“林西图,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撒娇的技俩?”   林西图:“……”   他哪里在撒娇了?不是在好好地说话吗?   可方知锐看他的眼神明明就写着“多大的人了还在撒娇”,林西图抓着他哥的手,口齿不清道:“……窝没、我没有!”   方知锐松开手:“先坐好。”   林西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乖乖坐到旁边。   助理开车的速度不快,一路向A城的北面开,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方知锐口中的“兰屿湾”。   路上方知锐没再说话,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似乎在处理公务。   林西图透过车窗的倒影偷偷打量他,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方知锐要到底要把他带到这里做什么。   兰屿湾是今年城北新开的高档公寓楼盘,公寓楼建得很高,但为了保护用户的隐私性,每层只设置了两个住户,这个时候楼里还没住几户人,走廊里干干净净。   助理把车停好后就走了,林西图跟在方知锐身后,从电梯上到18楼,最后停在1809公寓的门前。   虽然是单身公寓,但里面的陈设还是让林西图对有钱人的认知又上升了一个境界。   公寓里用一道旋木楼梯分开了上下两层,家具风格简约冷淡,没什么生活的痕迹,冰冷得像精装修时就配套好的。   但玄关一架巨大的透明收纳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说明这里是方知锐平时的私宅。   林西图换好拖鞋,亦步亦趋地跟在方知锐身后,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张望。   很好,充斥着一种单身汉的寡淡,他就喜欢这种淡如白开水的味儿。   方知锐走到吧台,摘下腕上的表,问他:“要喝什么?”   林西图看了眼台面上几台风格各异的咖啡机,不假思索道:“黑咖啡,谢谢。”   方知锐淡淡地瞥他一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子牛奶倒给他。   林西图:“?”   林西图:“我不要喝牛奶,我要喝咖啡!”   方知锐没理会,直接把橙子牛奶拿到林西图面前。   他还记得对方初中的时候补暑假作业逞能,一天喝了三杯黑咖啡,最后上吐下泻,犯了急性肠胃炎,在医院里挂了两天水才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从此以后别墅冰箱里的浓缩咖啡都被方知锐悄悄拿掉了,林西图还傻傻地以为全被林沐菡拿去喝了。   “小孩子喝什么黑咖啡?”   “我是大学生,不是小孩子了!”林西图恼羞成怒。   方知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哥哥喜欢听话的孩子。”   “……”   林西图顿时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刚刚还想顶嘴的气势被这句话全堵了回去。   刚出来游荡的小恶魔瞬间占了下风,被复活的天使一榔头砸进了地里。   天使大喊:听到了没,你哥喜欢听话的乖孩子!   林西图默默地接过那杯橙子牛奶,别扭地啜了一口。   他讨厌香蕉牛奶,但这杯橙子牛奶的滋味儿好像还不错。   方知锐看着林西图像舔水的小狗一样一点点把牛奶喝了,眼底露出点淡淡的笑意,留下一句“在这里等着”就往楼上走。   二楼是他平时用的卧室和琴房,衣帽间就在卧室的旁边。为了各种独奏会,衣帽间的面积很大,大多都是被熨得崭新笔直的各式西装。   方知锐喜欢有规律的东西,即使不需要请阿姨来整理,他也能将衣帽间储物的格式设计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可以说这个公寓里所有家具的样式和摆放方式都是他一手设计出来的。   衣帽间的最深处是摆放腕表的收纳桌,方知锐缓缓拉开第二个抽屉。   隔着一层玻璃,法兰绒软垫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款式的男士耳钉,IIb型的美洲钻石、Hemmerle的猫眼宝石、J’OR蓝宝石……每一对耳钉的款式都精致而昂贵,种类几乎比第一个抽屉里的腕表还多。   方知锐自己没有戴耳钉的习惯,但自从六年前出国开始,他就开始在拍卖会上收集世界各地的耳钉,并且将这些珍藏品全部从柏林带了回来,储存在这个展示柜里。   林西图的耳垂肉多但并不大,只有颜色深而小巧的耳钉才能衬出那处软肉和青年性格完全不同的媚意曲线来。   但比起宝石的价值,这些耳钉更值钱的是藏在里面的东西——方知锐给每个耳钉都安上了军用的定位器,平时不会亮也不会发出声响,如果不将耳钉拆开来根本不会发现,这个秘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从展柜的右上角拿起一颗与林西图的旧耳钉极其相似的猫眼黑曜石,转着看了一圈,在手机上确定里面的定位器正常运作后,慢步走出了衣帽间。 第43章 那现在算哄好了吗?   林西图在吧台喝完牛奶,把手机上游戏的日常任务全做完了,还不见方知锐下来。   正百无聊赖之际,终于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方知锐冷淡的嗓音从头顶上传来。   “上来。”   林西图抬起头,看见方知锐正站在二楼的扶手边,说完这句后就走进了身后的房间里。   林西图沿着悬梯跟上去,没想到二楼的空间比楼下还大,房间很多,对于只有一个人住的房子来说实在是相当奢侈。   他忍不住往走廊的最深处看了一眼,却发现最里面不是封闭的墙壁,而是一个开放空间的拐角。   那拐角里的光线很昏暗,不像是平面,似乎有道往下的阶梯。   怎么这里还有楼梯?   林西图被昏暗的角落吸引了,抬脚慢慢往那个方向靠近。   果然和他想象中的没错,走廊尽头居然还有一道楼梯,阶梯两边都是实心的墙壁,墙头灯没有开,所以才会显得那样昏暗。   楼梯下面几乎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什么,大概率是通向一楼哪面墙壁藏着的房间里,只不过林西图方才在一楼吧台的时候也没看到周围有适合藏房间的地方。   有股阴凉的气息从楼梯下飘出来,林西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头撞见方知锐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吓得差点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滚下去。   “你在看什么?”方知锐问。   林西图从楼梯边退后两步:“哥,这里怎么还有道楼梯啊,下面是什么?”   方知锐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楼梯之下。   “杂物间。”   “……哦。”   林西图最后瞄了一眼楼梯,乖乖跟着方知锐往先前的房间走。   比起光线昏暗的走廊,这个房间宽敞明亮不少,三扇巨大的落地窗外能将A城市中心夜间迷离的蜃景一览无余。   最中央的灰色地毯上摆了架三角钢琴,除此之外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窗边的沙发和矮桌。   矮桌上搁置了一杯早就冷掉的拿铁,陶瓷杯底下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琴谱草稿。   看来除了在别墅里的琴房,他哥平日就在这里工作。   方知锐坐在沙发上,拿着耳洞枪一言不发地看着林西图,林西图突然被他看得扭捏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在原地像个愣头青。   “不想打?”方知锐问。   “不是……”林西图小声道,“怎么打啊?”   “小时候怎么打现在就怎么打,刚刚在车上不是还能说会道的吗?”   林西图闻言噎了一下,最后羞耻心还是被自己的色心打败了,假模假样地环顾了一圈后才矜持地挨在方知锐身边坐下。   手腕碰到对方腰际冰凉的西装布料,多年前关于那个影室里混乱的回忆霎时涌入脑海里。   成年之后林西图在网上找到了那部叫《白裙》的片子,重看一遍,无论是意境还是各种情色镜头的特写,都是小电影里可以说让人印象深刻的那一种。   可无论林西图怎么拉进度条,身体都无法再涌现出初中时那种青涩的、狂热的悸动。   原因显而易见,林西图花了好长时间才去承认,当时的悸动和欲望不是片子给的,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人给的。   他哥哥就是这么坏心眼儿,要挑在那个时候做出给他打耳洞这样暧昧的举动来,一个眼神就能让林西图没出息地小鹿乱撞,在那个昏暗而躁动的影室里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性启蒙。   坏得林西图几乎要怀疑那部影片是方知锐故意放的。   但如果真是故意的,他也不至于独自一个人蹉跎六年,林西图闷闷地想。   方知锐对谁都不近人情,那点儿仅存的特殊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弟弟而已,林西图还没那个勇气在这种时候就恃宠而骄地拿自己八年的暗恋去赌对方的一个心意。   “在想什么?”方知锐蹙眉,“躺下。”………………   方知锐抽开手,那一瞬间一个冰凉而尖锐的事物抵上林西图的左耳,紧接着熟悉的刺痛感从皮肉上传来。   林西图还没反应过来,左耳上已经又被穿了个耳洞,新的耳钉被轻轻地推了进去。   他抬手摸了摸,是和旧的那只相仿的棱角和质地。   “还是猫眼黑曜石吗?”   林西图上高中时特地找了个回收奢侈品的鉴宝平台鉴定自己的这只耳钉。   那时他才知道方知锐送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饰品店里的水钻,是货真价实的稀有宝石,价格林西图都不敢想的那种。   如果不是为了钩他哥上钩,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耳钉摘掉的。   “嗯,这次不要再摘下来了。”方知锐淡道。   “……好像肿了。”   “……”   “我说屁股肿了。”林西图嘀咕。   “等会儿拿冰块来敷一会儿。”   屁股上的余痛还在一阵阵地传来,林西图动都不想动一下。   回想起来还是太丢脸了,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凭什么就这样像个小孩子似的被打屁股?   “哥,你刚刚为什么要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真的很丢脸……”   他想说下次要打之前能不能商量一下,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太窝囊了,绝对没有下次了!   “你不是想哄我高兴么?嘴巴上说几句就算哄好了?”   林西图卡壳了,捂着耳朵和方知锐对视:“……那现在算哄好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你要怎么做?”   方知锐挑眉,眼底的深缘勾人魂魄,像是要把林西图的心神整个儿卷进去。   林西图上钩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到底是谁钓谁,此刻他和哥哥凑得这样近,好像要把六年横隔的距离都在咫尺呼吸间弥补回来。   方知锐的视线专注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再也没有其他人。   林西图张了张嘴,方知锐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被自己的虎牙咬得通红的下唇,和主人的杏眼一样,散发出懵懂而青涩的引诱的气息。   “什么都能做吗?”林西图问。   方知锐的表情似笑非笑:“你可以试试。” 第44章 牙齿这么尖   林西图静了片刻,忽然从方知锐的腿上翻起身,只不过他没有离开沙发,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哥的腿上。   方知锐的腿实在太硬,坐下去的那刻林西图感觉自己灵魂都被疼去了半条,下意识地想调整一下位置。   林西图心有余悸地想,幸好他哥没翘二郎腿。   大腿上传来的不仅仅是对方身上的体温,更是暧昧的绵软肉感,方知锐的表情一下子冷下来。   林西图确实是越来越不乖了,什么都敢做,什么线都敢越,胆子比初中时还大,偏偏表情那么无辜,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   方知锐掐住他的腰,不让他再乱动拱火,刚想呵斥一声的时候,林西图自己的脸色反倒难看得起来。   他的勾引计划中道崩殂了,屁股太痛,如果不是刚刚打的那三下,他一定能叫他哥欲火焚身。   说欲火焚身好像太夸张了,林西图有些紧张地去看方知锐的脸,果然冷得能掉冰碴。   林西图跪在他身体两侧,趁他快要发火之前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推,方知锐毫无防备地躺在沙发靠背上,也不说话,静静地看林西图还能造出什么花样来。   “你说、你说我可以试试的。”   林西图一开口就结巴了一下。   “所以呢?”方知锐好整以暇地和他对视,“你想做什么?”   “我要是做了,先说好,你不能打我,也不能骂我,更不能凶我。”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林西图一怔,简直恼羞成怒,刚刚那三下不是打吗?简直是欺人太盛!   “五分钟前你就打了我…你打我……”   青年红着脸卡壳了,方知锐表情还是淡淡的,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连喉结下的领带都没有皱一下。   他还握着林西图的腰,那里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柔韧触感。   “打哪儿了?”方知锐微微眯起眼,“屁股上那么多肉,打了也伤不到什么。”   林西图懵了,第一反应是他哥居然说荤话了,第二反应是他哥居然拿一张冷冰冰的帅脸说这种荤话,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这回学聪明了,不接话,接了也只会上他哥的当,干脆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按住方知锐的肩膀,慢慢凑近他。   离那双黑沉的眼眸越近,林西图反而越紧张起来,握着他哥肩膀的手指蜷曲,用力得指节泛白。   温热的鼻息互相交缠、融合,连身上的气息也快要融为一体。   林西图鼻尖全是方知锐身上的味道,眼前是对方漂亮的眼和鸦羽般的睫毛。   在这样亲密的距离下,他才能从香水味里闻到熟悉的青柠香。   那香味刺激着林西图的荷尔蒙和肾上腺激素,脸烫得快要烧起来,在方知锐的角度看起来可怜得不行,还要逞强装作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样子。   “你闭上眼,哥哥,求你了。”   “不。”   方知锐不近人情地拒绝了他。   不闭就不闭吧,那我自己闭!林西图阖上眼,嗅着他哥的气息,在一片漆黑中慢慢偏转过头,想要去寻那瓣温软的嘴唇。   接吻,和方知锐唇瓣相贴,像情人那样温柔厮磨,或者带着掠夺性的欲望唇齿相抵,噬咬舌尖,交换最亲密的吐息。   这是林西图初中时就做过的梦,那个梦他连写上日记本的勇气都没有。   梦里他哥吻他时从来都不是温柔的,和他冰冷的性格一样,强势而不由说分,将林西图的唇咬得红润发肿。   林西图只能抱着方知锐的脖子,像只被灰狼压在身底下的绵羊,仰着头迎合,在不断分离又紧贴的唇瓣中,将自己的迷恋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方知锐。   在唇与唇快要相触的那一刻,林西图微微睁开眼,对上方知锐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   那里面的情绪很复杂,像一种纵容,又像是变相的引诱和控制,好像此刻要被勾引的是他林西图而不是方知锐,他在他哥一步步的圈套里不管不顾地要跳进深缘中,从此万劫不复。   林西图心脏重重地震颤了一下,嘴唇的角度偏了位置,向上移,最后轻轻亲在方知锐的鼻尖上。   亲完林西图也愣了,有些尴尬地和方知锐对视。   怎么亲在鼻子上了?   林西图内心混乱,冷静下来后又有些后怕,他刚才确实冲动了点,如果真的亲下去,那他岂不是连白都不用告就暴露了?   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方知锐反身一脚会把他踹出房间也说不定。   他大脑里正忙着打架,耳朵里却忽然传来方知锐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   “……太久没见你了,亲近一下。”   林西图狡辩道:“我最近在学法国礼仪,他们见到关系亲密的人,除了会贴面吻还会亲一下鼻子,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跟你亲近亲近嘛,哈哈……”   说到最后连中文都说不清楚了,林西图说完也觉得自己是在扯淡,干脆闭上嘴装死。   “是吗?”   方知锐语气淡淡的,好似接受了他这个说法。   林西图此刻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悻悻从他哥身上下去时,方知锐的手又轻轻握住了他的下巴,拇指抵在嘴唇上,皱眉看向那颗又几乎要把嘴唇压迫的虎牙。   “松开,你这到底是什么坏习惯?”   林西图乖乖松开牙齿,舔了舔有些刺痛的下唇瓣,软肉上面已经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   这个习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林沐菡有时也会骂他这个坏习惯,可林西图就是改不了。   方知锐没松开手,反而更近一步,揉开了他的嘴唇,露出下排牙的虎牙来。   林西图上下的虎牙都长得很漂亮,笑起来露出这四颗牙齿时,确实和一只咧嘴哈气的大型犬无异。   “牙齿这么尖。”方知锐忽然问,“谈过女朋友吗?”   林西图迷茫地摇摇头。   “男朋友呢?”   林西图回过神,心中警铃大作,这是要查岗?   他立刻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守身如玉,是个大好的处男。   嘴唇手指的力道忽然加重了,好像要把那道齿痕生生揉开似的,林西图心脏又狂跳起来。   方知锐忽然凑近他,像刚才快要唇齿相依的距离那样,牢牢攥住弟弟的视线,握住青年腰的手不动声色地揽到后腰上,往自己的方向带。   “这么喜欢咬自己的嘴唇,以后接吻的时候难道还要咬别人吗?”   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跳到了接吻上,林西图在这种距离下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手抵在男人肩背上,假惺惺地推拒。   “什么接吻?”林西图头顶冒烟,“不能、不能咬吗?”   “对方说不定不喜欢被咬。”   “那怎么办?可我的虎牙就是这样长的啊,万一…万一……”   林西图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混混沌沌地想,如果方知锐也不喜欢被咬怎么办?   他这颗牙磨也磨不平,亲个嘴百分之九十的概率能蹭到对方。   方知锐的指尖重新抵上那颗尖牙,瞳孔里危险的色彩一闪而过。   “没关系,有的人会喜欢,如果不小心咬到别人,不需要在那个时候说抱歉。”   “那要怎么做?”   “舔,会吗?”   方知锐脸上和语调里都毫无欲色,目光看向的却是林西图微微张开的嘴里,被隐匿起来的润红的舌尖。   可惜这只懵懂的小狗还不知道他哥在逗他玩,迷蒙地点点头,一副什么都听的样子,回过神来时又浑身不得劲起来。   他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不会在国外已经找人练过了吧?   林西图垮下脸:“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知锐松开手,又成了那个冷淡的正人君子,捋了捋西装的褶皱,眼神示意林西图赶紧下去。   “书上说的。”   林西图才不会信他的鬼话,恋恋不舍地回到沙发上坐好。   “哥,你还记得初三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的事吗?你不能结婚。”   长大后林西图才意识到当初的这个心愿有多么无理取闹,他是个自私的胆小鬼,连背后的原因都不敢说,只想把他哥困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答应你了吗?”方知锐问。   “……没答应吗?”   林西图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方知锐确实好像从来没答应过这件事。   居然真的没答应过?   林西图顿时震惊了,伤心了,绝望了,转过身不去看方知锐,背影萧索,狗耳朵和狗尾巴都无力地垂了下去。   琴房里静了一会儿,方知锐站起身,手撑在林西图头上,在橘毛里轻轻揉了两下。   林西图抬起头,望见他哥正在看落地窗外的CBD区,神色有点冷。   “还有件事没有完成,等那件事结束后,你可以再来试试讨个心愿。”   方知锐回过头,低声道:“什么心愿都可以。” 第45章 暂时停更通知   因为被人举报在作者有话说里指路,《克卜勒定律》被禁榜4期,暂时停更一个月,和各位追连载的宝们说声对不起,非常抱歉……具体可去我的wb看5月28号会恢复更新,请宝们等我一下!T T这期间会一直存稿到完结,尽力在28号开始多更!会在wb不定期掉落一些哥哥和图图的番外小片段感谢秋貓、快乐小狗是我呀、清竹子、潇潇xiao、烦死了不想上班、楼楼挨不昼、橙子烟滚滚、困困曦、秋貓、xixi6022赞赏的鱼粮感谢熱狗大王赞赏的猫薄荷,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orz 第46章 欲乐园   等林西图被助理送回了A大,他还没想明白方知锐口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助理换了辆低调的深灰色宾利送人回去,出兰屿湾的大门时,另一辆红色跑车刚好与宾利擦肩而过。   跑车棚顶敞开着,季时摘下眼上的墨镜,眯起眼从后视镜里看向宾利的车尾。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辆宾利Bacalar在这个小区里只有方知锐一个人才有,驾驶座上的人是平时会和彭悦然交班的另外一位男助。   这个点他把车开出去干什么?后座上的是方知锐,还是其他人?   车载电话在这时忽然响起,季时瞥见车载屏上的来电显示,烦躁地吐出一口气,指尖刚要点上挂断的选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接通了。   来电人正是季时的母亲,高璐珺。   “小时,你去哪儿了?今天晚上你父亲要回大宅,怎么没在别墅里看到你?”   高璐珺的声音温温软软,尾调像含了一汪水。他母亲的长相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是南方水乡养出来的清平调,最能勾起一个男人的保护欲。   偏偏高璐珺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单纯,否则也不可能以孩子为筹码要挟季时的父亲,虽然只是身份低微的情妇,却获得了住进季家大宅的资格。   “我在知锐这里。”季时冷道。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响,几秒后才重新响起高璐珺有些失真的甜腻嗓音。   “小时……我听你二哥说你把名下时峰娱乐一半的股份转给方知锐了?现在还没有订婚,你就把自己的资产拱手让给别人做什么?”   “你太信任他了…时峰那么多权力在他手上,他如果现在想在你的公司上做什么手脚也绰绰有余,况且你忘了他高中的时候……”   季时不耐烦听这个,脚下踩油门的力道逐渐加重,排气管轰鸣的声音在整个小区内隆隆作响。   “都六七年过去了,你还提高中那时候干什么?他名下的资产都快抵得过整个季家了,难道还需要靠时峰的股份来赚钱吗?”   季时道:“当初不是你说的,让我尽早和知锐订婚,拉拢到季家来,只要知锐和我结婚,我就能顶替掉大哥和二哥成为季家下一个继承人,这些你都忘了吗?还是你就只想做一辈子上不了台面的情妇?”   他咄咄逼人,高璐珺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小时,方知锐不是你以前在国外养的那些情人,我只是怕你被骗。”   高璐珺永远也不会忘记方知锐第一次踏进季家的那天,穿纯黑色西装的男人身高腿长,喉结下灰色的领带优雅笔挺,已经不再是高中时那个眼神晦暗阴郁的少年。   他像是忘记了高中时发生过的事,得体地向季家餐桌上的所有人打招呼,样貌和一把好嗓音将季家几个还没出嫁的小姐心魂都拉走了一半。   她的儿子季时像只陷入爱河的小鸟般依偎在方知锐身边,有些得意地介绍方知锐如今作为首席钢琴家的艺名。   CX330,这个名字在整个乐坛甚至上流圈里如雷贯耳,年轻的权贵如一颗冉冉而起的新星,暗中想要结识他的人数不胜数。   可高璐珺却在重新见到方知锐的那天做噩梦了,又梦到高考前夕那个沉闷的雷雨天。   她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时心脏差点骤停,一路闯了三个红灯赶到市一中,看到的却是季时倒在楼梯的血泊中昏迷不醒的模样。   “妈,我马上到他家楼下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不是说让知锐生日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么?这事我还没跟他说呢。”   让方知锐到季家吃饭这件事还是季时的父亲主动提的,他先前从来没怎么关注过自己这个儿子,但方知锐一来后,一切都变了——待到他儿子和方知锐结婚那天,对方说不定真的能帮他登上季家家主的位置。   可高璐珺忽地有些迷茫了,她不知道在国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季时重新遇到了方知锐,还得以让对方再次接纳他。   一切好像都顺利得过了头,她到如今也不能确定让季时和方知锐结婚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小时,妈问你,知锐他对你怎么样?”   季时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副驾驶座上那束散发出幽香的卡罗拉玫瑰。   里面藏了一张贺卡,被季时满满当当写满了字,只为了邀请方知锐到季家来吃一顿晚饭。   季家的女儿们都羡艳季时能有这样一个伴侣,但事实上他和方知锐别说亲吻,连一次亲密的举动都没有。   季时想用这场交易困住方知锐,哪怕只是制造出一个能让自己有所期望的温情假象也好。   “他对我很好,季家人都看出来了,妈你还看不出来吗?别瞎操心了,我要停车了,先挂了。”季时淡淡道。   “小时,等……”   还没等高璐珺下一句话说出口,季时就挂掉了电话。*   林西图上完课回到家,屁股还没在凳子上坐热,就被林沐菡几通电话轰到了大排档。   这几天城南山里的晚枫熟得很漂亮,在社交媒体上因为几条热搜出了圈,不少人驱车过来拍照打卡,连带着整个城南的旅客都多了起来。   大排档生意好,人手不够,林西图和林沐菡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才有机会歇一会儿,叫厨房炒了几盘菜来吃。   林西图方才在店外面忙来忙去地传菜,还被拉着灌了半瓶啤酒,此时坐下来热得不行,脱得只剩最里面那件T恤,一边夹菜一边扇风。   林沐菡看他这副不怕冷的样子就要骂,把后厨的窗户给关了,端来两只大闸蟹。   “还不快点把外套穿上,还当现在是9月份呢,这个季节要是感冒上有你好受的!”   “热死了。”林西图嘀嘀咕咕,慢吞吞地套了件薄外套。   “这几天都上哪儿去了,瀚宇跟我告状说你这段时间都没去他家打游戏,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   林西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秦瀚宇这个告状精,就会造谣给他添堵。   他保持沉默,摸来一只被蒸得金黄锃亮的大闸蟹,上来就扒开蟹壳想吃蟹黄。   十一月底的大闸蟹正是膏肥体胖的时候,一掰开外壳,油亮咸鲜的蟹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留了一手指的余香。   林西图满脑子蟹黄蟹膏蟹肉,连他妈在说什么都没听到。   “问你话呢,是不是真谈恋爱了?”林沐菡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林西图抿了口蟹黄,幸福地眯起眼,本来还想扯个慌混过去,这下全交代了。   “我去找我哥了。”   “又找你哥去了?”林沐菡怔了一下,“上次让你叫你哥来吃个饭,你说了没有?这么大人了还天天黏着哥哥,像什么话。”   “我哪有天天粘着他?”林西图不满道,“我想找到他还找不到呢,而且我也很忙的好吗?怎么说得我跟游手好闲的流氓一样天天吃饱了没事做。”   “你不是吗?你在忙些什么,忙着找你哥?”   简直没话聊了,林西图决定不再和他妈绊这些没用的嘴,打开墙壁上的电视,想找个宫斗剧频道堵上林沐菡的嘴。   电视上的各种画面一闪而过,宫斗剧的频道还没找到,母子俩先被屏幕上一张熟悉的脸吸引了注意力。   电影频道的后一台就是花边娱乐新闻,这家媒体请来了两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嘉宾,正对着方知锐在国外独奏会的视频头头是道地点评。   那场独奏会的视频林西图居然没有在外网上翻到过。   舞台不像其他音乐大厅那样到处闪烁着高雅矜贵的金色亮光,反而被设计成了阴冷而成熟的红黑配色,连一旁的幕布也是纯粹的纯黑色绒面。   空旷的舞台中央有一架与周围格调格格不入的纯白色钢琴,琴凳上的钢琴家一身黑色燕尾服,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紧实的布料衬得那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   视频里的钢琴声空灵而柔美,每一个音节发出的嗡鸣都通透如细雨声,下一秒却在低沉的和弦中变得朦胧起来。   曲子节奏并不急促,相反和缓得能让人品味出每一次变奏。琴音的尾调轻颤,在被专门做了回声设计的大厅内留下柔软回声,像情人间温存时暧昧的私语,钩得人心也忍不住要和琴声共振起来。   舞台中央的灯光很暗,方知锐如同隐匿在无边的黑夜中,只见得漂亮的双手在琴键上跳跃。   若此时周围有海浪声,这段钢琴声一定会被海上的水手错认成塞壬引诱欲望的美妙歌声。   视频结束,两位嘉宾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副被猫抓过似的表情。   “《欲乐园》这首曲子果然名不虚传,也确实只有像CX330这种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敢在古典音乐的基础上做改变,创造出这种钢琴曲来。”   “感觉比Manlord’s Garden还要让人印象深刻,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像雨果和加西亚那样的人重新写出了本《洛丽塔》,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下燃烧出欲望之火与生命之光,这种感觉你能懂吗?”   另一个嘉宾笑道:“也不知道CX330会不会在国内的巡演里演奏这首曲子,如果会的话,我敢打包票,场次的票比Manlord’s Garden还要难求。”   “你这个形容挺有意思,不过要是《欲乐园》会在国内巡演的话,音乐会分级的事项也得抬上流程了吧。”   两个嘉宾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林西图都没听进去。   他还从来没听方知锐弹过这首曲子,喑哑的暧昧里又隐约透出疯狂的爱欲,林西图忍不住怔怔地想,他哥那样薄情的一个人,当初是怎么在国外创作出这首曲子来的?   “我就说你哥的天赋了不起,以后肯定会比他爸还出名。”林沐菡听得很高兴。   “嗯。”   林西图有些怏怏地继续拆自己的大闸蟹,努力把注意力放回蟹肉上,耳朵里却还是窜进了两个嘉宾的谈话声。   一个人开始了另外一个话题,屏幕上的图片也变了,变成了两个模糊的背影。一高一矮,穿着正式的晚礼服,被觥筹交错的人群围在中间,举着香槟杯交谈。   “听说CX330最近和季家那位小儿子关系匪浅,两人经常出现在同一场慈善晚宴上,这事儿是真的么?” 第47章 我其实是他的梦男   看到那两个背影时,林西图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   那天在和星的音乐教室看到的果然不是巧合,这么多年过去,季时竟然还和方知锐有联系。   电视上的另一位嘉宾眯起眼,像是对身量较矮的那位不太熟悉:“季家的少爷?是A城那个赫赫有名的季氏珠宝的季家对吧?我只知道大少爷叫季今于,二少爷季今合,这个背影好像都不太像啊。”   大屏幕上的图片轮换,变成了季时的正脸照,一身白色的晚礼服,额前的碎发被高高竖起,露出和高中时所差无几的精致五官。   眼尾下垂的弧度显得整张脸都有些阴柔,看上去就像是个被捧在手心里的美人。   “这是季氏的小儿子。”   嘉宾笑道:“时峰娱乐的老板,虽然生母不是季家的大夫人,但他母亲曾经是轰动过整个A城的女星,牵得住现任季家家主的心,早早就被认进了季家的主宅里。”   “听说他高中也是在A城上的,不过毕业前突然被季家送到国外留学,或许就是那几年在德国碰见的CX330,当时就有狗仔追到了国外去,拍到两个人的同屏照。”   “你说的‘关系匪浅’……是怎么一个匪浅法?”   话题忽然变得暧昧起来,但也是今晚这档节目最有爆点的时候。   然而都是公众人物,嘉宾也怕祸从口出,思忖了一会儿,只能委婉道:“听说季时的性取向是同性,以前爆过绯闻的也是些公司里的小明星。”   “有人说这位季家的小少爷正在追求CX330,也有小道爆料声称CX330已经到季家拜访过了,但这些都没有实据,毕竟CX330很看重自己的隐私,狗仔都近不了他的身,那些娱乐媒体想挖出点什么真料都难。”   “啪嗒”一声,筷子掉落在地砖上,林沐菡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脸色有些苍白。   林西图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再三确认林沐菡看的是电视上的季时后,捡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妈,你认识季时?”   林沐菡回过头,眼角有红血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西图,你又见到季时了?你们俩…有没有见过面?”   一提到“季时”,林沐菡好像就变了个人似的,提高音量又固执地问了一遍:“说话呀!他有没有看见你?”   “没有,我们根本没说过话。但是上次我看见他来找我哥,怎么了啊妈……你这么激动干什……”   他还没说完就被林沐菡打断。   “他来找你哥?你哥经常和他在一起么?”   说起这个,林西图自己情绪也低落下来。   电视上的两位嘉宾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绯闻,但后厨里的两个人明显都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跟踪狂,天天二十四小时监视我哥,我哪知道他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   林沐菡沉默了一会儿,给电视换了个频道,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图图,你有你哥的电话号码没有?妈想跟他说两句话。”   林西图闻言有些迟疑地抬起头。   林沐菡和方知锐之间没有太深的感情,唯一的联系就是自己,叫人回家吃饭可能是一种客套,但林沐菡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方知锐说。   “……没有电话,只有微信,等会儿我把他名片推给你。”   后厨里的气氛就这么冷了下去,林西图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沐菡看见季时时的反应这么大。   虽然说高中的时候季时确实是个变态,天天尾随他哥也就罢了,还搞校霸那一套,但林西图从来没和林沐菡提起过这人,为什么他妈会知道季时长什么样?   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身上的汗被冷风一吹,惹得大脑都混沌起来,林西图在心里暗骂一声,怎么一想起这事儿偏头痛就要发作了,真得找个机会上医院看看了。   “图图。”   林沐菡沙哑的声音拉回了林西图的注意力。   “不要和季时碰面,知道吗?”林沐菡紧紧地盯着他,“绝对不要,就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别去因为你哥打听到,咱们离他远远的,好不好?”   林西图怔怔地和林沐菡对视,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怪异感,所有人好像都在忌惮一件事,那件事与他有关,与季时也有关,可偏偏只有林西图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种记忆被深深拆开剥落的感觉又上来了,林西图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忍不住皱了皱眉。   “好了,咱不想这事了。”林沐菡立马岔开话题,“这人品行不太好,妈只是叫你不要交些狐朋狗友而已,吃饭吃饭,大闸蟹腥了就不好吃了。”   林西图闷闷地哦了一声,也不再去逼自己想记不起来的事了,母子俩都默默地把这件事藏进心里,安静吃饭。   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多,林西图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床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起来,忍不住就要闭上眼睛。   毛绒小狗歪歪扭扭地垫在他脖子下面,锐锐从门缝里窜进来,灵活地跳上床,对着玩偶就是一口咬了上去。   林西图拍了它屁股一巴掌:“又发什么颠?松嘴,什么都咬,怎么不咬自己?”   “喵!”   锐锐不满地示威一声,死死抱住小狗的脖子不松开,跟马上要分别的小情侣似的黏在一起,林西图一碰小狗就要冲他哈气。   “这死猫。”林西图翻了个白眼,“你是幼年版方知锐附体了还是怎么着?拿去拿去,都是你的,再敢冲你爸哈气,你今晚不要睡床了。”   锐锐安静下来,嘴里又哼唧两声,盘在小狗身边,马上就跟猪似的闭上了眼睛。   林西图给它顺了顺背上的毛,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登“梦九州”了,不知道错过了多少活动,立马把困意咽下去,转去电脑前登录游戏。   一登上地图的初始点屏幕上就跳出了一条来自特别关心好友的提示,今天C的二次方居然也在线,而且看上去已经在线很长时间了。   林西图邀请他入队,对方很快同意了申请,顺着跟随系统出现在林西图身边。   一黑一白两个人站在金陵的夫子塔塔顶,入眼是灯火辉煌的金陵城和半空中随风飘荡的孔明灯火。   林西图操纵自己的角色在黑衣琴客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琴客毫无反应,静静地站在原地。   林西图滚动鼠标和琴客拉近距离,放大了对方的脸,总有种对方这种冷淡的气质特别像他哥的错觉。   但他哥在这种方面上是个老古板,怎么可能会花心思玩这种游戏。   林西图想了想,在输入框里打入一行字。   【西图不是西雅图: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上线,你今天有空了吗?】   琴客头顶上冒出几个跳动的省略号。   【C的二次方:我在等你。】   短短四个字相当有份量,林西图有些受宠若惊,以往都是他上线后二次方才姗姗来迟,今天是怎么回事,对方居然会特意等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西图不是西雅图:你…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吗?你要结婚了?还是小孩要满月了,还是升职加薪了啊…】   琴客头上显示正在输入的省略号跳了一会儿就不跳了,林西图等待的时候故意折腾他,往他头顶上不停放烟花,把琴客的整张脸都照得亮堂堂的。   过了两分钟琴客忽然席地而坐,林西图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终于不耐烦了要插旗和他一决高下。   【C的二次方:坐下。】   【C的二次方:上次答应要给你弹新的曲子,不听了吗?】   林西图想起来这码事,顿时心花怒放,发了三个感叹过去,挨着琴客坐下。   二次方摆好背在身上的琴,一点一点开始起调。   这个游戏里的演奏功能还不是很完善,古琴的声音也有些单调,但二次方不知是手指太灵活,还是偷偷用了技巧,弹出的琴音余韵悠长,两个音节之间的间隔极短,像加上了和音般动听。   林西图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旋律有些耳熟,像他先前在方知锐的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还没写完的谱子,只不过古琴的声调冷寂,仔细听似乎又不太像了。   果然还是钢琴声更好听。   弹完一曲,C的二次方说:“这个还只是初版,用这里面的琴弹起来有些奇怪,抱歉。”   林西图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二次方,你会弹钢琴吗?”   【C的二次方:是,这首曲子用钢琴弹更好。】   【C的二次方:好听么?】   林西图又开始往他头上放烟花,喜气洋洋地拍马屁:“好听好听,史无前例的大师水平,真的好听,你要不要试试去参加肖赛?感觉这个原创曲能去拿金奖。”   二次方静了几秒,忽然问:“比起那个CX330呢?”   林西图沉默了,烟花也不放了,和二次方面面相觑,两个角色都面无表情地站在塔顶吹西北风。   也是,弹钢琴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CX330,但这样的比较要他怎么回答?   他也不好意思说CX330是他哥,可能会被对方举报在游戏里散发虚假信息。   侠客头上的省略号跳了又跳,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让他背着他哥去夸别人有点困难。   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嗯…比起…呃…稍微还差了点…我的意思是,这游戏里的琴设计得不好,可能换成钢琴会…CX330毕竟是大神嘛,你别生气哈……”   “砰”一声,是黑衣琴客反过来往林西图的角色上放了一束烟花。侠客傻愣愣的,跟着系统动作把佩剑插进地里。   【C的二次方:你很喜欢CX330?你是他的粉丝?】   林西图松了口气,没生气就好。   但抛来的这个问题他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网络情缘一线牵,到底是当了好几年树洞的网友,二次方都这样谦虚了,不堂堂正正地袒露一下真心怎么行?   很早之前林西图就在各种吐槽里无意中对二次方出柜了,对方接受良好,不像个会恐同的钢铁直男。   于是林西图慢慢打出一句话——   【西图不是西雅图:我其实是他的梦男。】 第48章 你看那是谁?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林西图按捺着紧张的心等对方的回话,琴客头上的省略号很快就消失,接下来发来的却是——   【C的二次方:抱歉,有工作上的事,先下了。】   这句话刚冒出来,琴客就消失了,头像变灰,显示已下线。什么意思?   林西图呆滞在原地,如遭晴天霹雳。   他还想着给对方科普一下梦男是什么意思,结果二次方就这样急匆匆地下线了,好像在避什么洪水猛兽。   是隐藏的恐同属性终于暴露出来了吗?还是二次方也是CX330的粉丝,同担见面分外眼红?他是不是被讨厌了?   侠客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天上的孔明灯,风一吹就要吹到另一个地图里去。   林西图看着屏幕,一颗心差点灰飞烟灭,干脆操纵侠客从塔顶一跃而下,摔成了重伤。整个游戏界面都灰了下去,林西图看着侠客瘫痪的“尸体”喃喃道:“我说错啥了……”*   另一边空旷的单人公寓内,方知锐退出“梦九州”的界面,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山根。   鼠标边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发出铃声,来电显示“季时”。   这已经是今晚季时给他打的第四通电话,对面的人不知道在哪里,喝成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浓浓的酒气。   他不欲和对方作过多的纠缠,把手机关机,站起身往落地窗外看。   腕表上的时针已经快要指向12点,A城最繁华的地段依旧灯火通明。商贸大厦的广告灯牌发出刺眼的光芒,倒映在男人漆黑的瞳孔里,那点亮色彷佛也要被浓郁的黑吞没。   地面上绚烂温暖的霓虹灯光照不进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方知锐没有开灯,站在夜色中,静静看着窗外的斑驳光影。   那些灯景实在是无趣,男人只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   拖鞋踩在灰色的地毯上,几堆细小的拼图碎片被整整齐齐地摆在脚边,中间已经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角落。   这副有上万块碎片的拼图是个大工程,从高中定制出这副拼图开始,方知锐陆陆续续拼了许久,现在已经拼完了整个拼图的好几个部分。   中间出国停了几年,如今方知锐重新拾起来继续拼,暂停的几年没有让他的思维生锈,拼图的速度反而比年轻时更有效率起来,大概能在那件事完成后拼完整幅图。   在这之后……方知锐蹲下身捻起其中一块拼图,上面不再是昏暗的森林,而是一片色泽白皙的肉色,仔细看肌理上有颜料叠加的痕迹——这副拼图的背景是一幅巨大的人像画,地毯中央拼好的部分是男性赤裸的蝴蝶骨,看上去瘦削而脆弱,在窗外灯光的照映下白得发光。   方知锐沉默地看着那堆拼好的角落,眼里的黑融于夜色,显露出一点阴郁而疯狂的端倪来。   在这之后,他要如何让他的弟弟再次乖乖地走进自己的圈套里,将脖子上项圈的锁链交给他?*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寒潮过后,日历上的时间跨进了今年的最后一个月。   快要进入大学的期末周,林西图变得忙碌起来,头昏脑胀地在家、教室和学校图书馆里两头跑。   义工社团在这个学期的帮扶任务也即将落下帷幕,刚好和星学校在十二月中旬会按照惯例给学生开一场游园会,社团得去学校做今年最后的免费劳动力。   游园会的时间暂定在十二月十三号,很巧的日子,就在方知锐生日的前一天。   这段时间林西图开始变得神神秘秘起来,每节水课都提着电脑来,坐在最后一排眉头紧皱地搜索,秦瀚宇想窥屏对方还不让。   “你不会在给你哥挑生日礼物吧?”秦瀚宇狐疑道。   “……是又怎样?”林西图坦坦荡荡。   “别搜了,你那点破钱你哥看不上,如果你送一辆全球限量版超跑的话,当我没说。”   “物质!”林西图批判道,“你以为我哥像你一样?普通的奢侈品已经不能吸引他了,我得想个别的。”   秦瀚宇指尖一挥,在手机屏幕上的三国杀界面里潇洒拍出一张牌。   “把这天地江山送给你哥吧,你若君临天下,我必当誓死相随……看这大好山河,全是朕一人的……”   “秦瀚宇,你在干什么?”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上马克思主义原理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镜片后犀利的眼直直看向秦瀚宇的手机屏幕。   秦瀚宇浑身一哆嗦,手指按在音量键上,不甚把游戏音效调到了最大。   三国杀里的魁梧大汉随着对方出牌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怒吼声响彻了整个阶梯教室。   “兄弟们,给我杀!”   秦瀚宇:“……”   林西图:“……”   秦瀚宇:“老师,我不是故意的,刚刚不小心按到广告了,你听我解释……”   马原老师朝后门口抬了抬下巴,无情道:“站那儿去吧,下课前都别回来了。”   林西图低着头憋笑,他比秦瀚宇动作快,在马原老师来之前就已经把笔记本合上了。   合上的最后一秒界面的订单成立,两张电子证书生成,过一个星期国际快递就能把纸质书邮寄过来。   想起他买的礼物,林西图忍不住在心里得意地哼了首小曲。   虽然钱包里面空荡荡的一片,但他实在是不辜负星座学,绝对是这个教室里最懂浪漫的那个白羊座。   他哥是个假射手座真魔羯座,等他拿出这个礼物,用求婚的郑重语气跟对方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他哥会不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份期待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十三日和星游园会开始的那天。   这种日子不多,对总是待在学校里的孩子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放松机会。   校门口喜气洋洋地摆了一个气球拱门,不少校领导站在门口会客,等天使基金会的成员一起进去参观游览。   林西图和其他社团成员从学校后门进,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在游园会里给孩子当NPC,分发气球、蛋糕摆盘,或者是在每个项目旁维护秩序。   任务都是一开始抽签决定好的,很不幸,林西图抽到了最艰巨的一项任务,要穿上绿青蛙的玩偶服给每个进入游园区的学生发一个气球。   秦瀚宇今天也自告奋勇过来凑热闹,看到那个略有些猥琐的青蛙头套,在林西图耳边故意“噗”了一声。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青蛙王子啊?王子,你的公主呢?”   林西图:“……”   那套衣服是社区拿入团经费随便在网上买的,还买了个盗版,蛙眼睛大得有点吓人了,不像是给小孩子看的,像在给《异形》打广告。   “就今天一天,将就着用用。”   学姐无奈道:“咱们社团这几年进来的新生没几个,社团经费给大家团建一次都不怎么够,只能买到这种玩偶服了。丑也是种美,小孩子今天高兴,不会在意的。”   “当心不要把别人吓哭哦。”秦瀚宇又贱兮兮地在林西图耳边道。   林西图就这么套上青蛙的衣服站在操场上,拽着一大把气球,有学生过来就往手里塞一个。   背后的足球场上设了很多小游戏的场地,能钓金鱼、夹弹珠、玩迷你版保龄球,失明的孩子可以玩摸画板猜动物和歌曲接龙的游戏,不限参加次数。   参加活动的孩子都能拿到游戏券,最后统一去音乐楼底下的大厅换奖品。   今天的和星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小孩子放肆而快乐的嬉闹声。   抓不住的气球晃晃悠悠地在那些漆黑的圆眼睛里飘上天空,年纪小的伤了心,站在原地闷声不吭地流眼泪,林西图又给了他一个,对方这才流着鼻涕,咧开嘴跑走了。   自闭症学区的孩子姗姗来迟,路过林西图时都紧紧地盯着青蛙头看。   隔着一层衣服,林西图被看得毛骨悚然,都说自闭症孩子里眼里的世界看上去和普通人相比不太一样,他们看我这颗青蛙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难不成真成异形了吗?   在队伍的最后头,林西图看到了小河。   她今天难得穿了件新的红格子连衣裙和毛面靴子,背着黄色的小书包,眼底的阴郁气淡了不少。   柳老师陪在她身边,看到青蛙时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牵着小河走到林西图面前。   小河目不转睛地盯着青蛙的大眼睛打量,林西图和她大眼瞪小眼,忍不住开口:“小河,我是西图哥哥。”   柳老师吓了一跳,尴尬地挽了挽头发:“是西图啊,今天你们也来学校帮忙了吗?你这衣服……”   林西图实在不想谈论这件衣服,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   小河还是一言不发的,把视线从林西图身上转到了头顶那些五彩斑斓的气球上,显然是想要的意思。   “青蛙先生给你一个爱心气球。”林西图挑了个颜色粉嫩的给她,“小河今天要玩得开心!”   小河接过气球,小声说:“谢谢。”   “那我就先带她去班级里集合了,等会儿你们还要去音乐楼的吧?校长好像还要在哪里讲话。”柳老师道。   林西图点点头,和小河告别。   等整个自闭症学区的孩子下来,他手里的气球也发得差不多了,跟着旁边的小孩在操场上转了一圈,捡了点游戏券。   一个下午很快就要过去,结束游戏的孩子都稀稀拉拉地往音乐楼走,林西图跟在他们后面也去凑热闹。   路上越走人越多,最后成群结队的学生围在学生楼的大厅里,踮着脚张望着什么。   林西图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两下,脚步忍不住加快了点。   他个子高,还穿着丑青蛙的衣服,身旁想挤进去的小孩抬头一瞧,跟大眼睛青蛙头对上眼,心灵的角落里一块阴影悄悄地滋生了,连忙给青蛙让道。   饶是如此,林西图还是被挤得满身大汗,直到大厅门口,钢琴声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正了正头套,在小孩兴奋的窃窃私语里看到了坐在中央公共钢琴前的男人。   快一个星期没见面,林西图见到他哥时的第一眼还是会跟小狗看到主人般摇着尾巴雀跃。   一只手忽然暗中搭上了林西图的肩膀,林西图偏过身,和秦瀚宇面对面。   他这么猛地一回头,秦瀚宇先被那张丑陋的青蛙头吓了一跳。   “卧槽,吓死我了,你这个衣服真的太丑了,真没吓到别人?怎么有奇怪的生物混进来了,我现在就去找保安把你拖出去。”   “有屁快放。”林西图阴恻恻道。   “你看那是谁?”秦瀚宇忽然指了指钢琴旁。 第49章 也不许把我关在门外   如果林西图没有看错的话,他竟然在旁边那群校领导和天使基金会的富豪中间看到了季时。   季时一身驼色风衣,芝兰玉树地站在黑西装的中年人中间,有人给他递了一束包得相当漂亮的风信子。   季时把花抱在怀里,眼睛一直紧紧地看着正在弹钢琴的方知锐,似乎是想找机会上去献花。   方知锐听不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只专注于手下的琴键,既没看到林西图,也没去注意背后的季时。   他正在弹《土耳其进行曲》,欢快明朗的钢琴声和如万花镜般的变奏吸引了很多学生围过去听。   早熟的孩子对着男人俊美的外貌议论纷纷,但谁都没有在琴声里大声讲话,怕惊扰了中间的弹奏者。   林西图皱着眉看向季时,又想起电视上那两位嘉宾说的话,心里难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季时就是个十足的疯子,沾上了以后就再也甩不掉,但林西图从来不认为方知锐和季时之间的主导权在季时身上。   他哥戒备心那么强,居然默许了季时的靠近。   到底是为什么?   林西图焦躁地想咬手指,心里闪过无数个阴郁的念头,抬起头才发现青蛙手套都没摘掉,烦闷地在心里暗骂一声,恨不得冲过去和季时当场对峙。   “我草,真是季时……”   秦瀚宇看清了以后也有些震惊:“不是说他出国了吗?现在这是回来了?他现在这是要干嘛,给你哥送花?他们俩关系有这么好吗?”   他的问题跟炮仗似的一连串地冒出来,林西图藏在青蛙头套下的脸简直阴得不能看。   对啊,他们俩关系有这么好吗?   “大图子,你可别忘了季时是初中时候想揍我们的幕后黑手啊,我看他这副样子就生厌,你快让你哥统一战线,我们团结的内部怎么被间谍入侵了?”秦瀚宇晃了晃他的肩膀。   “我哥和我们有团结过吗?”林西图问。   秦瀚宇被问傻了。   从小到大方知锐确实没和他们在同一条战线过,林西图他哥想做什么时,没人能拦得住他。   秦瀚宇再大大咧咧也察觉到林西图此时心情不太好,小心翼翼地问:“你哥会不会和季家有什么商业合作啊?”   “我哥又不是明星,你见过他代言过季家的珠宝吗?”   秦瀚宇仔细一想,还真没有。   要真有合作,那也是季家蹭了CX330的大腿,按季家那爱炫耀的做派早就把星悦汇的广告牌全包了。   说起CX330,当初林西图和他说方知锐就是那个钢琴大神时,秦瀚宇被吓得不轻,但似乎也合乎情理。   小时候方知锐是秦瀚宇遇到的头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孩子,第一次在方家的别墅里见到方知锐时,对方冷漠而警惕的眼神让秦瀚宇在那天晚上不争气地做上了噩梦。   林西图提起他哥时总是带着别扭又骄傲的眼神,说他哥跟他们都不一样,以后是要成为大钢琴家的人,却又不许他们这群小孩当面说方知锐跟普通人不一样,怕他伤心。   明明就是个兄控,还死不承认。   CX330,那颗在银河系里孤独旋转的恒星,这个名字就像天生嵌在林西图他哥身上的。   秦瀚宇接受能力极高,没过一天就觉得“方知锐=CX330”这个公式相当合理起来,还想找林西图讨个签名,被骂回来了。   他正神游,忽然感觉身边变得空荡荡的,偏头一看发现林西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那头绿色的青蛙放在一堆矮冬瓜里实在太显眼,惹得对面的领导也忍不住把眼神分了过来。   此时大厅内的钢琴声已经换了一首,李斯特的《爱之梦》,前奏的低音舒缓柔美,像有情人在窗棂后暗怀爱恋的凝望。   在琴音忽地过度变奏之时,季时扬起一个笑容,想上前把那束风信子放在三角钢琴上,一只绿青蛙忽然挤开了他,直直地往方知锐身边走。   众人都有些错愕地看向这只长得有点恐怖的绿青蛙,季时也愣住了。   谁都没想青蛙竟然直接坐在了另一半琴凳上,还有些不客气地把方知锐往旁边挤了挤。   方知锐弹琴的手指凝滞了一瞬,但他既没有转过头也没有停下弹奏。视野里绿青蛙摘掉了手套,露出底下纤长白皙的手指,一齐放在琴键上。   林西图蒙在青蛙头套里的额发下冒出了点汗。   《爱之梦》也是他在高中练了无数遍的曲子,可除了上次在别墅里,他就再也没有和方知锐四手联弹过,而且《爱之梦》也并不是专门用来联弹的曲子,万一他一出手就破坏了方知锐的节奏了怎么办?   刚刚脑子一热就跑过来坐下了,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硬着头皮上、软着头皮上,和没有头皮上。   但他的顾虑似乎并没有出现,方知锐稳稳当当地坐着,在琴声里低声道:“弹升调,我配合你。”   林西图一怔,但立马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按下第一个琴音。   另一道更清脆的琴音加入,方知锐收敛了方才的锋芒,改弹曲子中间高亢升调背后的和弦,一高一低的钢琴声混杂在一起,似乎比方才方知锐一个人弹时还要和谐。   《爱之梦》在四只手里逐渐攀上高峰,紧凑的节奏攥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孩子们都无暇顾及白马王子和绿青蛙坐在一起弹琴的怪异场景里了,静静聆听着这首由爱恋迷梦编制出的钢琴曲,陷入自己的幻想里。   事实上林西图紧张得手指快抽筋了,他半路出家,到底没有方知锐那样快的反应力和弹奏水平,弹错了好几个音都被他哥用和音混过去了。   弹到后来似乎越发顺畅起来,他的记忆里曾看了无数遍方知锐弹琴的模样,知道他按动琴键时的每一个习惯,也知道在方知锐的主导下,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和在别墅里不一样的是,他就坐在方知锐身边另一边的琴凳上,和他共享同一台钢琴,弹同一首钢琴曲,在纵目睽睽之下,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   这栋楼里的大厅实在太大了,让林西图有种错觉,好似他和方知锐坐在同一个音乐厅的舞台上,台下是乌压压的人群。   他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只能看清身边的人的,也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哥哥跃动的指尖上。   一曲结束,爱之梦陷入尾声,大厅里安静了一瞬,蓦地响起清脆的掌声。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正了正歪倒的头套,在掌声里偷偷看方知锐。不料对方也在端详他,用一种认真的语气点评道:“弹得很好。”   林西图立刻眼泪汪汪,好久没听到他哥夸他了,现在一听好像天降甘霖,心都被滋润了不少,他刚想开口说话,方知锐又说:“哪里来的这么丑的衣服?”   林西图:“……”   余热一过,那些校领导立刻把犀利的眼神投向林西图,好像要把他的青蛙头盯出一个洞来,林西图有种预感,他们马上要叫保安来把自己架出去,于是猛地站起身。   青蛙凸出的眼睛实在太丑,校领导被这两颗眼珠子瞪了眼,脸上露出一种有些恶心的表情来。   林西图:“……”   季时的表情也有些难看,不是因为绿青蛙长得太丑,而是因为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人把他的风头全占了,现在他连送花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林西图想看的就是这个,心里的小恶魔得意地狞笑两声,浑身舒爽了不少,在校领导要走过来前弯腰在方知锐耳边悄声道:“哥,季时要送你的风信子,你不许接。”   绿青蛙的表情阴恻恻的,语气却软得要命。   “求求你了,明天晚上我来兰屿湾找你,也不许把我关在门外。”   方知锐一怔,还没回复绿青蛙就跑了,还把云里雾里的秦瀚宇也一起拽走了。   等结束一天的活动后,社团里的成员横七竖八地歪在大巴上,累得不行。   林西图脱掉了青蛙玩偶服,背上快要干涸的汗水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快要登上大巴前,他回过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发现柳老师牵着小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校门口,正朝他招手。   “柳老师。”林西图也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小河今天玩得开心吗?”   小河怀里抱着一只系红领结的泰迪熊,对林西图轻轻点了点头。   她白天大概也玩得出汗了,此时脸颊上红扑扑的,看起来气色比平时好多了,眼底似乎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神色。   林西图思忖了一会儿,问柳老师:“小河今天晚上有安排吗?”   柳老师一愣:“没有安排,学生们今天玩累了,都让回宿舍休息去了。”   “那小河今天晚上能不能请个假跟我出去一下?八点之前我就把她送回来。”   “啊?可以是可以……”   林西图是小河一对一结对过的帮扶人,对小河的尽心尽责大伙儿都有目共睹,向学校请个假不是什么难事儿,柳老师看了眼身旁的小河,就怕小河不愿意出去。   “不过大晚上的你要带小河去哪里呀?”   林西图蹲下身,笑眯眯地问:“小河,你还记得那个会弹钢琴的大哥哥吗?他给你买了好多书和玩具,以后还会帮你去更大更漂亮的学校读书,我们是不是要谢谢他?”   小河的眼睛藏在泰迪熊后面,似乎在回忆方知锐的长相,半晌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个大哥哥弹钢琴很好听,她今天也在音乐楼里听到了,还有一只柳老师说是西图哥哥的奇怪绿青蛙坐在他旁边。   “明天就是大哥哥的生日了,我们要不要去做个蛋糕送给大哥哥?”   “蛋糕?”小河睁大眼。   “对呀,蛋糕。”林西图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以前大哥哥不爱过生日,也没什么人给他过生日,所以大哥哥没怎么吃过生日蛋糕,我们去做一个送给他,祝他生日快乐。” 第50章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可惜林西图和小河动手能力都不是很强,最后做出来的蛋糕有点惨不忍睹。   现在流行油画美学型蛋糕,林西图在网上找了张例图。   伯爵茶冻加芒果馅儿,蛋糕坯外面涂成通透的天蓝色,用白色奶油抹了几朵白云。最顶上摆了个小巧精致的钢琴摆件,同样用翻糖和奶油做成的鲜花堆砌在钢琴旁,整个蛋糕看起来很有格调。   但是看归看,做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难度不小。   林西图特地找了家人少的手工烘培店,老板娘很热心,就站在他们旁边,一边帮他们搅奶油一边指导。   林西图勉强把蛋糕坯外面的天蓝色奶油抹匀了,结果多出来的奶油全留在最顶上,只能一刀一刀地挖掉,挖得整个蛋糕坑坑洼洼,不像天空像陨石坑。   老板娘帮着小河搅奶油,最后还是打发过头了,林西图抹上去的时候跟水似的往下流,浪漫白云立马变鸟屎了,看上去令人毫无食欲。   林西图:“……”   林西图;“老板娘,你几点下班,这个蛋糕还有挽救的机会吗?”   老板娘看着那异形蛋糕笑得也有些勉强。   “这是今天店里最后一个蛋糕坯,要重做也只能等明天了。”   “要不然今天做完了把蛋糕放冰箱里冷冻一下,把旁边的奶油冻住了,明天看上去就会好看些了,还是你要再做一个呀?”   林西图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围裙,小河挨在他旁边,儿童围裙上也脏兮兮的,嘴边还有奶油的痕迹,她看着蛋糕,一副不舍得丢掉的样子。   明天白天小河还得上课,想请假恐怕还得过教导主任那一关,林西图毕竟不是小河真的监护人,能把她再带出学校的可能性不大。   “算了,没事儿,就把这个蛋糕留下吧,长得丑也是种特色。”   林西图安慰自己,虽然长得丑,起码好吃啊。   好在钢琴和老板娘做的翻糖放上去后把蛋糕的颜值拉回来不少,林西图最后裱了个花,在钢琴边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写上:哥哥,happy birthday!   署名是林西图和小河自己拿果酱写的名字。   蛋糕完成后,小河出神地盯着这串祝福前面的称呼看。   “为什么是哥哥,不是方先生的名字?”小河问。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是小河的大哥哥。”   林西图把蛋糕装进冰箱里,带着小河下楼找老板娘结账,准备明天下午再来取蛋糕。   “大哥哥是看着西图哥哥长大的,比我大了5岁,所以西图哥哥是大哥哥的弟弟。”   哥哥,弟弟,听起来像一首绕口令。   林西图牵着小河推开烘焙店的玻璃门,离开了干燥的暖气,初冬夜间的冷风扑面而来,两人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都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那为什么大哥哥要帮我做那么多事呢?”小河抬起头看林西图,“我不是他的弟弟。”   林西图被这句话逗笑了,霓虹灯牌的光彩倒映在他浅淡的瞳孔里,熠熠生辉。他把下巴藏在自己宽松的毛衣领子里,笑得暖呼呼又懒洋洋的。   小河怔怔地盯着他看,好像提起大哥哥时,林西图就会不自觉地弯起眼,笑出浅浅的梨涡,仿佛在谈论自己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你和大哥哥有缘分。”   林西图重新看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眼神变得落寞起来。   “大哥哥小时候跟小河很像,总是一个人玩,有时候比小河还要孤单,家旁边的小孩子都说大哥哥是傻子,是哑巴王子。”   林西图说:“大哥哥只是被一些东西困住了,不爱说话而已。现在的大哥哥已经很厉害了,很有钱,弹钢琴也很厉害,没有人敢再说他是傻子,可是大哥哥有时候还是会不开心吧。”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是大哥哥的弟弟了!”   林西图得意地哼哼两声:“所以我现在后悔了,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大哥哥一个人扛过去了,现在哥哥我知道了,想要弥补还来得及。”   “怎么弥补?”小河认真地问。   林西图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复又弯起眼。   “当然是一直陪在大哥哥身边,这样大哥哥就不会像以前那样那么孤单了,大哥哥如果想要什么,我就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拿到送给他。”   “如果大哥哥想要天上的星星呢?”   林西图一听语气更得意了,吹牛道:“想要星星我也能摘下来,虽然哥哥我没大哥哥那么有钱,但是星星还是能送他两颗的。”   小河不知道林西图话里说的星星要怎么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得意,但是林西图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就因为明天是那位大哥哥的生日。   小河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个家里也有一个比大好几岁的哥哥,可那个哥哥的脸和父亲一样永远都是模糊的。   只有母亲会和她说话,但如今好几年过去,记忆里连妈妈的脸也开始模糊起来。   她妈妈没什么学历,以前在袜子厂当女工,毛絮飞进嘴里弄坏了嗓子,说话时尾音总是沙哑而模糊的,可小河却记得她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河,你说话呀!妈妈怎么教你的,在外面要叫叔叔阿姨,你叫呀,哑巴了吗?”   “小河,把胸挺起来,不要驼背,这样子难看得要死……”   “小河,你哥哥想吃麻糍,你跟妈妈一起出去买,这次不准再像上次那样瞪别人了,听到了没有?”   “小河,他们都说你生病了,说你是神经病,要我带你上医院看看,咱们才不是神经病,是不是?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夸张,用不着吃药……你就是世面见得太少了,等以后嫁出去了你就知道生活有多辛苦……”   “小河,小河!你疯了吗?!谁让你咬哥哥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拉开啊!”   可即使小河努力按照她母亲说的每一项要求去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三年前她和母亲最后一次出来给哥哥买麻糍,母亲说让她在学校门口等一下,她去找公共厕所解急。   小河依言乖乖地在后门口等着,从烈日的午后等到深夜,从站着到蹲着再到坐着,她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小河想,那个家大概不再欢迎她了,所以才会把她像破布娃娃一样扔掉。因为来家里用异样眼神看小河的亲戚越来越多,他们围在母亲身边,窃窃私语,说她有精神病。   她妈妈最后也相信了,所以放弃了她。   可她明明每件事都好好做了,咬过哥哥后她跪下道歉了,再也没犯过错,可为什么没有人要她呢?   林西图忽然感觉身边的小女孩身体贴紧了,呼吸有些急促,还夹杂着哮鸣声。   他低下头去看,却发现小河满脸苍白,嘴唇有些发绀,明显是呼吸过度了。   “小河,小河,深呼吸!”   小河把脸紧紧贴在林西图腰间,抓着他毛衣下摆的手指用力得指尖发白。林西图焦急地顺着轻抚她的背,把人带得离马路远了点。   “没事、没事…小河,我们深呼吸,慢慢来,不要着急,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吗?”   “小河今天做了好多游戏,还赢到了一只泰迪熊,以后这只泰迪熊可以天天陪你睡觉了…刚刚店里的老板娘还夸你了是不是?夸你长得可爱,手也巧,帮了哥哥好多好多忙……”   林西图絮絮叨叨地讲,也不知道小河听没听进去。   小河在青年温和的声音里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那些混乱的记忆甩出去。   可越是这样,妈妈的声音越是清晰起来,在耳边不断地盘旋,小河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愤怒。   她想大叫,用力跺脚,想像别的孩子那样皱着鼻子撕心裂肺地大哭,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还会有人怜惜和包容。   可她不行,她确实是精神病,眼泪通向外界的轨道里长了一个腐烂的瘤,那颗瘤也长在她的心上,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了一颗和正常孩子都不同的心脏。   抚摸小河脊背的那只手坚定又温柔,她从来没觉得林西图这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挥着翅膀绕着她转。   小河忍不住想,既然他的哥哥和自己一样,那么西图哥哥以前也会像这样绕着那个大哥哥转,只为了哄他高兴么?   在那些结结巴巴的安慰里,小河始终没有松开抓着林西图衣服的手,最后还是没有流出眼泪,眼睛红彤彤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我想找柳老师。”小女孩的声音嘶哑。   “我们现在回去好吗?我把你送到柳老师身边,今天晚上抱着泰迪熊睡个好觉。”   小河疲惫地点点头。   最后林西图一路把小女孩送到宿舍楼门口。   柳老师是今天的值班老师,还在另一栋宿舍楼里巡逻没回来,林西图本想和小河一起等柳老师来了再走,对方却摇了摇头。   “阿姨……就在楼下,这里很亮,我一个人,也可以。”   为了学生的安全,宿舍楼的一楼大厅的灯会一直亮到凌晨,阿姨也就在不远处的前台后,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河坚持要一个人等,林西图只好进楼跟阿姨打了声招呼后才慢慢地往校门口走。   一步三回头,小河逆光站在夜色里,也在回望着他。   林西图冲她摆了摆手,用口型道:“小河,晚安。”   小河背在身后的手指慢慢地收紧了,抠进掌心里。   她其实很想和林西图一起等柳老师来,可一路上林西图在出租车里打了五六个哈欠,眼里全是疲惫的神色,小河看出来了,也按照柳老师和她说的那样做了,要学会体谅别人。   林西图的背影走进黑暗里,越来越小,逐渐缩成一个黑点,小河怔怔地想,我是不是离做一个普通的孩子更近一步了呢?   直到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小河也转过身想往大厅里走,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河,小河!”   沙哑的、尖锐的,永远带着焦急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她的名字。   小河迟钝地瞪大眼,手指猛地颤抖起来。她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过身,在宿舍楼旁的栏杆围墙边看到了一张陌生又刻骨铭心的脸。   是她的母亲,何亦芸的脸。   女人的脸色发黄,稀疏的发顶比几年前斑白了不少,脸颊瘦削,显得得一双眼有些凸出。   那副乌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小河的面孔,几秒后,女人的脸上瞬间迸发出惊喜的神色来。   “小河,我是妈妈啊,小河!”   小河全身震颤起来,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往后倒退了一步,在女人张嘴要说下一句话前遽然尖叫起来。 第51章 别让我失望   季家的洋郦别墅内在十二月十四日这天夜里灯火通明,整个A城上流圈身份显赫的权贵都聚集在别墅里。   筵席之外觥筹交错,一边谈笑着举杯,一边暗暗将打量的目光投向大厅中央高大俊美的男人。   方知锐一身随意简洁的Brioni高定,脱掉了外面那件羊绒大衣后,剪裁精致的三件套西装将男人优越的身材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如今CX330这个名声大噪的乐坛首富已经和“方知锐”这个名字完全挂在了一起。   无论是上个世纪开始就盘踞在A城的传统家族还是白手起家的新贵,都想结识这个靠一双弹钢琴的手就能轻而易举攀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   可惜的是,方知锐今晚似乎并没有想在众人面前弹奏钢琴的兴趣。   他和季家的家主季明赫站起一起闲聊,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甚至可以说是兴致缺缺,但手中的香槟已经饮下去大半。   今天季家说是要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婿庆生,私底下不过是想借着方知锐的影响力巩固季家在A城权贵里的地位。   季时今天到场才知道他母亲骗了他,现场根本就不是她口中说的“一个家族里的小小聚会”,不过又是一个打着幌子的名利场罢了。   大厅中央假惺惺地摆了一个六层的精致蛋糕,但今天庆生宴的男主角自进入洋郦别墅后,连一眼都没有放到蛋糕上。   为了方知锐的生日,季时特地在半年前就飞到瑞典,找到一位手艺快要失传的老工匠,花重金定制了一块石英表当作礼物,藏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今天送过去的时候助理却支支吾吾地说方先生没有收。   白天刚和季明赫因为订婚的时间大吵一架,下午又被方知锐拒绝了心意,季时的少爷脾气犯了,宴会上迟迟不露面,在后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往大厅的方向走。   方才时峰娱乐的财务总监发来公司上个季度的报表,时峰的股市和总收入都比去年这个时候上升了两倍的百分点。   季时没什么心思打理公司,以往又总和旗下的明星传绯闻,时峰在业界的口碑一直都不太好。   但半年前方知锐在准备回国时,给时峰请来了一个专业于风控和股市管理的金融团队跟进。   两位金牌经纪人也和方知锐有交情,明星的行程都被严格管理,公司上下的风气都好了不少。   季时走了运,三个月前一位查不到真名的金融大亨给时峰注了不少资金,将整个公司的股市的百分点都往上抬了不少。   如果没有方知锐,时峰恐怕再过五年都到不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地步。   想到这里,季时对方知锐的怨气突然消散了不少,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总归是要和方知锐结婚的,收不收礼又有什么关系?   未来还有很多个十二月十四日,总会有一年方知锐会收下他的礼物。   若男人真的对这段婚姻没有感觉,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培养时峰?   即使是他父亲的授意也是件好事。   季时心头的郁气消散了,急匆匆地往大厅走,想立刻见到方知锐。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季时划开锁屏,是他派去美国跟着章明城的保镖发来的消息。   只有短短两句话,但却让季时猛地停下了脚步。   -老板,章先生在佛罗里达州失踪了。   -我的人已经找了快一个星期都没有找到他。   在高中那件事发生以后,整个市一中和几个富豪家都陷入了舆论的风波,章明城当年也没有参加高考,直接跟着他爸迁到美国发展。   可两年前章父的企业忽然宣布破产,章家在美国彻底倒台,章明城一下子从阔少爷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每天都混吃等死。   季时上次见到他时就是在佛罗里达州,对方不知道有没有吸了什么不该吸的东西,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总是和季时说有人在跟着他。   章明城不知从哪里拿到了季时的微信和电话,不眠不休地骚扰,要他派保镖过来保护自己一段时间。   季时被他烦得受不了,半个月前拉黑了章明城的所有联系方式,现在对方居然失踪了……明明身处温暖的室内,季时的背上却忽然出了一层冷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把章明城的微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11月份之前的聊天记录都被删除了,只剩下三个星期前和半个月前对方发来的消息。   11月25日章明城在半夜发来几条微信——   【Z:季时,再找几个保镖来美国跟着我。】   【Z:季时,季时!你人呢?你听到没有,我不要钱,我只要有人能保护我,有人在跟着我!他妈的快点回我微信。】   【Z:[已拒绝通话]】   【Z:[已拒绝通话]】   【Z:你他妈的不回话是吧。我手上还有一份当年高中那件事的录像带备份,如果你不派人过来的话,我现在就把这份录像带发到网上,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见,你觉得那时你能怎么办呢?】   【季时:章明城,你疯了,你敢威胁我?当时的录像全都被删了,你手上怎么可能还有备份?】   这条微信发出去后,章明城没再回话,季时气得不轻。   不过还是派了几个人到美国跟着章明城,对方这才安分下来,一个星期都没有再找过季时。   但过了两个星期章明城又在深夜没头没尾地发来几条微信,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Z:我找到徐浩了。】   【Z:你猜他在哪里?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他会被关到那种地方,6517 Richmond Rd,Morgantown,VA26506,他被锁在这家精神病院里,你敢去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么?】   【Z:季时,你不觉奇怪吗?一个接一个,有人在刻意报复我们。】   【Z:你觉得下一个是我还是你?】   季时在谷歌地图上搜索了章明城发来的地址,确实是西弗吉尼亚州摩根敦一家极小极旧的精神病院。   他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徐浩,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更不愿意信章明城说的鬼话,干脆直接把人又送进黑名单了。   徐浩被关在精神病院里,怎么可能?   季时从胸腔里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章明城现在在美国就是一游手好闲的穷光蛋,说不定在地下赌场欠了别人几千美金,拍拍屁股后就跑到别的州去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失踪?   他对保镖回复了一句“知道了,继续到隔壁州找,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过去,收起手机,带着满腹惊疑继续往前院的方向走。   到达大厅时正是正常宴会氛围最高涨的时候,佣仆正踩着扶梯小心翼翼地切蛋糕分给周围的宾客。   方知锐站在蛋糕桌旁,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香槟下去,脸色不见醉意,表情还是冰冷的,漂亮的瞳孔里却悄悄起了一层夜雾。   周围的人都在碰杯,祝他生日快乐,方知锐矜贵地颔首表示谢意,不卑不亢,很是有旧时贵公子的味道。   有人看到了季时,微笑举杯示意,季时打了一圈招呼,最后绕到方知锐身边。   他不知道男人喝了这么多酒是醉了没醉,试探道:“知锐,今天晚上就在洋郦休息怎么样?等明早醒了酒再回去。”   方知锐淡淡地看他一眼,眼里的雾气消散了,又恢复成一派清明的模样。   “不了,今天还要回去处理巡演的事。”   对方的拒绝就代表再也没有可以回转的余地,季时脸色不太好看,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想起财务总监发来的报表,又忍不住高兴道:“知锐,幸亏有你的团队在,时峰这个季度的报表很不错,如果保持这个势头的话下个季度说不定股市还能再上一层楼。”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个匿名的富豪一直在投资时峰,我猜是哪个小明星背地里找的金主,这个月他又……”   “安静。”   他说到兴头上,却被对方忽然打断了。   方知锐像是真的觉得他的声音很吵般,语气里带着压迫,脸上还是一副矜贵的模样,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   “……我是真的很高兴。”   季时放软了语调,抬起头却刚好撞上方知锐居高临下的、审时他的眼神。   那双乌黑瞳孔里的雾气全都消散了,成了凌晨前冰冷的霜,眼底深处的黑浓郁得化不开。   像猎人开枪前冷漠的凝视,又像在看一只令人生厌的蝼蚁,总之不该是看一位未婚夫的态度。   章明城失踪前发来的短信在这几秒内阴魂不散地涌上季时的脑海,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那种被人在暗种紧紧盯住的感觉又来了。   “是吗?”   方知锐放下手里的酒杯,在季时的表情里捕捉到一瞬间的惊恐后勾了勾嘴角,眼里的神色温和不少,好似刚才的冷淡只是一种错觉。   “那就好,让财务总监把报表发给赵主管吧,他会在这几天和团队赶出下一个季度的风控方案,让别的部门照着做就行。”   季时回过神,哑声说了声好,最后还是把想问对方知不知道章明城失踪的话给咽了回去。   “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方知锐看了眼腕表,已经快要到晚上十点,他微微蹙了蹙眉,放下酒杯准备往外走。   眼尖的下仆看到他想要往门口去,立刻取来了羊绒大衣。   “你要走?”   季时猛地看向方知锐的背影,追上去,脸上带着病态的偏执。   “知锐,今晚留在这里好不好?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你还没有吃蛋糕,是不是这个蛋糕不合你的胃口,我让厨房再次重做一个,起码吃了再走……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   他想拉住方知锐的手,却被对方警告地瞥了一眼。   “季时,别做不该做的事。”方知锐冷道。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季时想要继续追逐的脚步猛地顿在了原地。   佣仆拉开了厅前厚重的大门,冬日的冷风袭来,方知锐站在夜色和水晶灯光的交错处,五官影影幢幢。   季时不知道他说的“别做不该做的事”到底指的是什么,但他有种预感,肯定不只是在众目睽睽下挽留他这件事这么肤浅。   在走进浓郁的夜色前,方知锐端详着季时惊疑不定的脸,最后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别让我失望。” 第52章 这颗星星叫方知锐   指针从晚上八点逐渐走向十一点,林西图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头顶上的声控灯在百无聊赖的脚步声里亮了又暗。   包装好的蛋糕放在门前的地毯上,林西图蹲在它旁边,不知道第几次看了眼手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丧家犬。   这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为什么他一定要死死守在方知锐家门口不肯走?   明明说好了今晚等他,可三个小时过去,方知锐根本没有回来过的迹象。   林西图把头埋在膝盖和胳膊之间,手机屏幕的亮光亮得晃眼,界面上是和方知锐的聊天记录,那句“哥,你在哪里”迟迟没有发出去。   那些焦急和沮丧最后都被膝盖上麻木的酸痛感冲淡了,林西图也不走,就蹲坐在地上玩了无数把闯关冲塔的小游戏,久到眼眶因为强光和心口酸涩的郁气变得赤红起来。   他像少年时和方知锐赌气一般,在一厢情愿的茧房里折磨自己。   等待好像是一种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变得漫长的东西,明明小时候林西图等过方知锐无数次,等他说话,等他弹琴,等他将自己抱入怀中,可现在林西图却在这份等待里陷入莫名的惶恐中。   以前的等待总是有回应的,或许那是他哥只是当他是小孩子,在纵容他,那么现在呢?   等待过后又会是什么?   林西图站起身,将露在袖子外面冰凉的手腕贴在发热的双眼上,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蛋糕,吸了吸鼻子,正准备当作无事发生离开时,走廊中间传来“叮”的一声,电梯门开,里面的亮光瞬间劈开了走道里的黑暗。   方知锐似乎一路上都走得很急,高定西装上难得没有被打理得一丝不苟,晚风吹乱了他的额发,那双眼在攥住林西图的身影时黑得有些吓人。   他哥从走廊那头快步走过来,林西图像个放学等半天都没等到家长来接的小孩,在看到他哥的第一眼鼻子又忍不住酸了起来。   他想埋怨,想大声问方知锐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蛋糕都快要不能吃了,但方知锐走过来抱住他的那一刻,所有的抱怨都哑火了。   方知锐像是很疲惫似的,身上还带着浓郁的香槟酒气,他埋在林西图脖颈间的吐息比平时炽热不少,将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弟弟身上,渐渐放松了浑身紧绷的肌肉。   “哥……”林西图扶住他,“你喝酒了吗?”   耳边过了很久才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嗯。”   林西图怀疑他是真的喝醉了,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没有戒心地趴在别人身上?林西图将方知锐扶到门口,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想打开指纹锁。   “先进去再说吧。”   他正手忙脚乱,方知锐自己先拿拇指的指纹开了锁,“咔哒”一声,伴随着大门开锁的声音,林西图听到他哥说:“对不起。”   林西图一怔,在昏暗的光线里去寻他哥的眼睛,恰好对方也在看着他,瞳孔里又升起了一层雾,将背后的情绪遮盖得晦涩不明。   “等了多久?”   方知锐一示弱,林西图就有点找不到东西南北了,他别过脸,感觉自己又要哭了,闷声道:“……很久很久。”   “对不起。”方知锐又说。   听他哥道歉是件很稀奇的事,毕竟方知锐不爱社交,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很完美,从来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也不用向别人的道歉。   可只要他一道歉,就是能把一切都冲散的魔法,林西图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会被魔法弄得晕头转向的凡人,什么都不会计较了。   “知道了。”   林西图小声嘀咕,他对他哥总是心硬不起来:“你要是把蛋糕吃了我就原谅你。”   公寓里还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怕酒精再发作,林西图特地没有开暖气,让方知锐坐到沙发上后到吧台找蜂蜜水。   方知锐醉了以后好像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脸色也没有发红,表情依旧冷得能当场开始下雪。   他的瞳孔黑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端坐在沙发上,肩背挺得笔直,好像身下坐的是琴凳而不是软垫。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顶着对方直白的目光在吧台上调醒酒汤。   今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方知锐有无数个理由在这天里喝醉,但林西图心里总是不舒服。   他哥不喜欢喝酒,连果酒也不会动一下,厌恶酒精到了发指的地步,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今天又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汤勺叮叮当当地敲在陶瓷杯壁上,林西图正在出神,忽然感到背后一热,一双结实修长的手搂住了他的腰,是方知锐又沉默地靠了过来,他似乎对林西图的擅自离开不太满意,将弟弟整个搂在自己的怀里。   高挺的鼻梁重新埋在林西图光洁的脖颈里不动声色地嗅了嗅,在在闻到熟悉的气味后眼神才变得满意一点。   林西图:“!”   方知锐的怀抱实在是太热了,连那双手都是滚烫的,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带着强势而不容抵抗的味道。   汤勺跌在杯沿边,林西图撑在吧台上,浑身也被那股馥郁的酒香和鼠尾草的香水味熏得发热起来。   “哥……”   林西图慌慌张张地去推方知锐的手,对方却越抱越紧,像只犯了脾气又黏人的猫。   林西图偏过头,撞进方知锐漆黑的眼里,他紧紧地盯着林西图,锐利而不容置喙。   像是刻意在观察林西图的反应一般,方知锐就在弟弟呆滞的目光里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那一下力道有点重,刺痛拉回了林西图的理智,一个深深的牙印留在了白皙的脖颈上,仔细看还渗了点血丝。   方知锐把林西图抵在吧台边,干燥温热的唇擦过牙印,血丝被撷去,舌尖隐隐约约贴在还在发热发痛的皮肤上。   唇齿带来的温热触感让林西图抖了抖,几乎在同时身体里升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病态的满足和姗姗来迟的理智不断拉扯,林西图差点站不住,握住哥哥的手,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了,不是他哥完蛋,是他要完蛋了。   林西图把方知锐异常的举动全都归结于喝醉的原因,举着瓷杯要他灌下去。   “哥,快喝这个,喝完就舒服了。”   方知锐不动,张嘴又要咬,林西图吓了一跳,捂住自己的脖子,让他哥咬在了指节上,方知锐叼起那块皮肤,将骨节咬得通红。   “哥哥,你把这个喝了,我等会儿给你看我送你的礼物好不好?”林西图哄他。   这句话起了一点效果,方知锐微微退后了一步,就着林西图的手把蜂蜜水喝了。   林西图趁机把他推向卧室的方向,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蛋糕可能吃不了了,但还是能拿来插个蜡烛表示一下,但是插二十几根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插一根又太敷衍……”   “哥你知道我送你的礼物是什么吗?花了我好多好多钱,但是你肯定想不到,我送的虽然有点不是什么实用的东西但是绝对不是凡俗之物,连秦瀚宇知道了都要夸我浪漫……”   他的表情还是慌慌张张的,好像被刚才的那两口吓得不轻,拼命地说话找补。   方知锐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想的却是弟弟那段带着自己牙印、通红滚烫的颈子。   林西图把方知锐推上床,又神神秘秘地去客厅拿自己的蛋糕和礼物。   他本以为方知锐起码能清醒地自己脱掉外套的,但没想到林西图再回到卧室里,方知锐像家猫把自己盘进猫窝里那样,裹在被子里,里面还是端端正正的西装三件套。   林西图:“……”   完了,他哥今天确实是醉得不轻了。   “哥,你要把衣服脱掉了再睡呀?”   林西图半跪上床,去拽方知锐的被子,结果纹丝不动。   他哥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凌乱细碎的黑发和一张冷淡的俊脸,眼睛还直勾勾地攥着林西图。   “听话,把衣服脱了。”   “不。”方知锐拒绝道。   林西图:“……”   林西图:“好,不脱就不脱。”   折腾这么久,林西图累得直接坐在地毯上,趴在床沿边,和方知锐对视。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闻。   房间没有开灯,窗帘也没有拉,夜色却在林西图的眼里变得淡薄起来,或许不是变淡了,而是全部被装进了他哥的眼里。   从小到大他哥的眼睛都那么漂亮,旁人都说方知锐作为一个自闭症的孩子,看人的眼神有些吓人,瞳孔也黑得怪异,像能把所有的光亮都吸进去,倒映不出这个世界的色彩。   可林西图却觉得他们都在放屁,他哥的眼里能倒映出月亮、星空、舞台穹顶的灯光,五彩斑斓,像林西图第一次在验光仪里看到的景象那般,模糊过后是永远近在咫尺的红房子,那么漂亮,却遥不可及。   “……哥哥,生日快乐。”   林西图轻声道,从身后掏出两本牛皮本和相框。   木质相框上是NASA和星协合作的烫金标识。   NASA不会随意出售小行星的命名权,林西图在外网和各种社交媒体上才找到一位小有名气的天文爱好者,花钱买下他的授权后,在官网上将两颗在土星和木星之间发现的小行星提交,生成了最后的档案。   编号51607和编号51608的星星,之间只有750万公里,远远不到一光年。   除了土星的柯伊伯带,目前在土星和木星之间的轨道只发现了这两颗孤独的小行星,在黢黑的宇宙之中互相映照,发出微弱却持久不息的光芒。   牛皮本上有望远镜里看到的两颗小行星的图片,一颗比另一颗更亮一些,虽然没有恒星那样耀眼的亮度,但在夜幕中还是足够醒目。   从地球的角度看过去,两颗小行星就像挨在一起般,周围是空旷无垠的夜空,衬得两颗星星散发出的星光那样悠远而寂寥。   林西图把牛皮本和证书摆在床边,将星星指给方知锐看。   “哥,你看,这颗星星叫方知锐,另外那颗叫林西图。”   “你还记得River说的话吗?星星都是相隔遥远的灯塔,得不到其他星星的陪伴,也交不到朋友,但是这两颗星星不是。”   林西图说:“方知锐是一颗以前不小心生了病的星星,但是没关系,叫林西图的星星可以永远看得到方知锐的星星,照亮他的森林,那样方知锐星星就不用变成孤单的CX330了,他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也不会再在森林里徘徊迷路。”   方知锐的神情难得变得忡怔起来。   这段话林西图大概在心里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抬头,但悄悄抬起眼帘偷看的那一秒还是被方知锐抓住了。   慌张的、纵容的、爱慕的湿润瞳孔,比青年说的话更诱人,让方知锐沉寂的心脏忽地剧烈跳动起来。   无关酒精,只是因为他的弟弟。 第53章 哥哥,生日快乐   林西图说完就紧张起来,低着头假装盯着牛皮本和相框上的照片看。   毕竟从天上买两颗星星这件事说出口还是很玄乎,平时也认不出来,最多在手机上安个APP每天看看星星在哪儿动呢,除此之外还不如买顶床头灯实在。   但他刚刚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哥哥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上都是一座孤独的灯塔,地上的方知锐有人陪,天上那颗“方知锐”起码也要有颗星星陪着一块儿玩吧。   越想越觉得自己肉麻,林西图头低得恨不得埋进床里。   视野右上方那片细碎的黑发忽然动了动,接着一只手伸出来,好像怕有人会抢走似的,很霸道地将牛皮本和证书全部卷进了被子里。   林西图:“……”   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那只手卷了礼物还不够,又伸过来轻轻掰住了林西图的下巴,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被单摩擦声,一个轻如鹅毛的吻忽然落在林西图的鼻尖上,那么轻盈,像陷入一团甜蜜柔软的棉花之中。   “为什么低着头?”方知锐问。   “哥……”   林西图还留在那个吻里回不过神来,方知锐握着他的下颌又凑近了些,好像非得逼着弟弟看自己才能罢休。   林西图不得已只能半只手肘撑在床沿上,他的视线像只兔子,慌慌张张地想逃,一和哥哥对视眼底就要忍不住流出蜜一般粘稠甜腻的情绪来。   可方知锐攥住他,交缠的呼吸间尽是浓郁的酒香,那层朦胧的雾不断蔓延,好像从他哥的眼里跑到了林西图的眼里,林西图不敢再靠近了,怕一说话就能碰到嘴唇。   “谢谢,我很喜欢。”   方知锐低声道,逗弄似的摩挲弟弟的下巴,故意问:“今年我能吹蜡烛吗?”   “能!”林西图松了口气,立马转身去拆地上的蛋糕。   他哥今年生日过完26岁,林西图干脆就插了6根蜡烛,六六大顺,图个吉利。   蜡油被点燃的气味萦绕在两人之间,蛋糕尺寸不大,林西图把它捧在方知锐面前,把上面的祝福寄语亮给他哥看,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这个是我和小河一起做的,上面的奶油花是烘焙店老板娘裱的,不过外面这个白色的云…奶油是我涂上去的,怎么样?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是里面有芒果和茶冻,应该很好吃……”   方知锐闻言向蛋糕壁那些诡异的白色糊状物看去:“这是鸟屎的意思吗?”   林西图:“……”   林西图恼羞成怒:“这个是云,天上的云!”   一声低笑从被子里传来,方知锐弯起眼,眼底有亮光在闪烁,他好像从来没笑得这么高兴过,也从来没把自己的情绪这么坦率地表露在脸上,或许是酒意在发作,今夜出现了奇迹。   对方笑得太好看,林西图看呆了,却被方知锐抓住空档一下子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   “哥,你许愿了吗?等等,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唱生日歌……”   “许了。”   方知锐看着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巧克力酱寄语,林西图和小河的名字糊在一起,都快看不出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林西图受宠若惊,放下蛋糕,嘴比脑子先快了一步:“可以问吗?”   虽然说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是这里只有他和他哥两个人,没有鬼也没有上帝,他林西图发誓绝对会守口如瓶,把他哥的愿望带进棺材里。   “过来。”方知锐淡淡道。   林西图背后那个不存在的尾巴又欢快地摇了摇,乖乖凑近了,听见他哥在他耳畔缓慢道:“我今天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心愿,只在十二点前生效,还有三分钟。”   林西图一怔,下意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23:57,确实离明天只剩下三分钟了。   一个相当另类的愿望,不是给自己许愿,而是把机会让给他。   方知锐今晚大概是真的醉了,连语气都染上了纵容,刚刚那个吻也是,一切都在计划外,今夜也不需要什么计划,只要趁着酒意按照心里的欲望来就好。   那只有力的手又伸过来,摸了摸林西图的脸颊,他刚建立起来的理智又在触碰到哥哥手掌的那颗崩塌了,他握住那只手痴恋地蹭了蹭,偷偷摸摸地在手掌里亲了一口。   本以为藏得够好,但这个小动作还是被方知锐发现了,他哼笑一声,嗓音低哑。   “小狗狗。”   林西图权当没听到,但下一秒又听方知锐道:“还有两分钟,你要放弃吗?”   林西图心里闪过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想法,他有些着急地握紧了方知锐的手腕,犹豫了0.1秒,抬起头正想开口,却溺进了对方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   那片夜间的海面不再是毫无波澜的样子,慢慢起了大浪,里面有淡淡的笑和藏在海面下的欲望,那股欲望犹如蛇类冰凉的鳞片,剐蹭在林西图的全身,勾引他做出坏事来。   是我引诱你吗?*那双眼好像在这样问,是或者不是,答案似乎都不重要了。   林西图放在被单上的手指紧紧地蜷缩起来,用说一个秘密的语气问方知锐:“哥哥……我能亲你吗?”   一个晚上也好,他想要得到方知锐的吻和爱,想要承受男人所有的欲望。   方知锐直直地盯着林西图,看他的虎牙又将自己的唇瓣咬得通红。   酒意催发神经,心底的欲念快要因为这个夜晚和面前羊羔似的人满溢而出。   或许不应该做商量的,他向来不喜欢和别人交易,这意味着他必须要在交易中妥协,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也不能满足自己总在膨胀的欲望。   可他弟弟和他心有灵犀,他们都想要一个吻,就在这个不清醒的今晚。   方知锐没有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取下喉结下的领带,将领带覆上了林西图的双眼,丝绸冰凉的触感袭来,林西图有点迷茫地想去抓,被方知锐轻声警告道:“不许动。”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林西图的心脏狂跳起来,逐渐敏锐起来的感官嗅到了不断靠近的、熟悉的气息。   一片温热柔软的唇贴上来,轻轻地摩挲过虎牙留下来的齿痕上,林西图猛地屏住了呼吸,攥得发白的指节被他哥的手握住了,在腕骨上叩了叩。   “张嘴。”方知锐用气音命令道。   林西图温顺地照做,下一秒立刻被方知锐攥住了唇舌,他从来不知道他哥哥的吻是这样强势,带着不容反抗的掠夺性,噬咬他的唇瓣,将他的舌尖咬得通红。   林西图受不了了似的攀上方知锐的肩背,他没有接过吻,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讨好地吮吸哥哥的舌尖和嘴唇,结果换来的却是更肆意的侵犯。   “唔…哥哥……”   吞不下的津液从嘴角流到下颚,在夜色里投射出暧昧的反光,林西图在唇齿分离的空档大口喘息,仅仅只是接吻,快感就从尾椎骨上窜了上来,在大脑里劈里啪啦炸开和心跳同频共振的烟花。   方知锐也在轻轻地喘息,低声道:“不要?”   “……要。”   林西图诚实地搂上哥哥的脖子,被吻得晕头转向,什么都顾不了了,仗着眼前蒙了条领带,眼底的迷恋毫不掩饰。   他蹭了蹭方知锐的嘴角,贪恋对方的温度和气味,小声说,“再亲亲我吧,哥哥。”   方知锐的眼神暗了下去,又和弟弟吻作一处。   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被剥夺,林西图只能依靠在方知锐的身上,唇齿相碰相缠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林西图脑子聪明,但在接吻这件事上似乎怎么做都领悟不到诀窍,这能被他哥带着走。   林西图不会换气,方知锐只能亲一会儿停一会儿,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可林西图亲迷糊了就像只粘人的小犬,时时刻刻都要黏着他哥才觉得舒服。   刚喘上一口唇瓣就要重新贴上去又亲又蹭,小心翼翼地吮吸哥哥的舌尖,嘴唇被亲得红艳艳的,分离时微张的唇里软舌若隐若现,尽是痴态。   两人不知吻了多久,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嘴唇分离和舔咬时的水声,林西图迷迷糊糊地叫哥哥,亲了要叫哥哥,不亲时也要叫哥哥,最后一个个吻落在方知锐的唇角、下巴、鼻尖、眼睛上,好像要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他哥。   方知锐屹然不动,欣然让他黏自己蹭来蹭去,只是专心把弟弟吻出眼泪,让那双杏眼里只装得下自己。   他摩挲着弟弟左耳上的耳钉,将林西图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弟弟的温顺和嘴唇温软的触感让他今夜的烦闷都烟消云散。   一份不错的生日礼物,方知锐这么想着,在脑海里猜测着林西图此时每分钟心跳的频率。   唇上又传来湿软的触感,弟弟又亲了自己一口,拿湿漉漉的眼神看他。   尽管电子钟的数字已经过了十二点,但林西图还是弯起眼,带着紊乱的气息再次祝福他。   “哥哥……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第54章 一只不乖的小狗叼走了   次日清晨。   方知锐慢慢从床上坐起,大脑深处因为宿醉而传来的疼痛令他忍不住蹙起眉。   这样的经历在柏林时有很多次,论起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国外的乐坛舞会不亚于国内,方知锐从来不会放任自己酗酒,确保能在每一场宴会上保持90%的清醒程度。   但昨天他难得破例,允许自己放纵一回,夜里的记忆也跟灌下去的香槟那般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记忆的最后他似乎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的冷水澡,带着一身冷气入睡。在那之前,大概有什么人进过他的房间。   方知锐赤脚踩在地毯上,床头柜上放了两张排版精致的相框和牛皮本,都印有NASA和星协的烫金LOGO。   翻开牛皮本的第一页,就是望远镜下两颗小行星的图片,再往后的照片了标出了每颗小行星的运行轨道和距地距离。   无垠夜色中两颗星星互相依偎着,像在迷路中作伴的人,牵着手旋转着,若即若离。   小行星的名字就印在图片的下方,一颗叫“方知锐”,一颗叫“林西图”。   方知锐静静地看了许久,指尖慢慢地抚上那两颗行星,可无论怎么遮盖,白色的轮廓总是会从边缘倾泻而出。   他想他这个弟弟脑子里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想象力大概会和一些艺术家不相上下,性子却那么执拗,想到什么就会去实践。   从小时候傻兮兮地往他房间门口送东西时就是这样,喜爱和讨好都写在脸上,所以最后才会被人捏住了把柄伤害得体无完肤。   他把牛皮本和证书拿回书房,挑选合适的位置摆放。   这两样礼物最终越过了《Finnegans Wake》《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Being and Time》这些书,就像越过方知锐脑海中最晦涩难懂的思维,最后摆在了书架的最上层。   再次回到房间寻找要清理的衣物时,方知锐发现自己少了一根领带,是和昨夜的高定西装配套的爱马仕秋冬季款。   现在西装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的沙发上,领带却不翼而飞。   方知锐环顾了一圈房间,一双湿漉漉的眼忽然撞进脑海里,眼尾和湿润的嘴唇一样红得惹眼。   攥着西装的手指猛地蜷曲起来,方知锐在原地静静地思忖一会儿,想他的领带大概是被一只不乖的小狗给叼走了。   直到下楼吃完家政阿姨预留下的早餐,方知锐才给手机开机,锁屏上全是微信消息,还夹杂着季时在十一点多打来的两通电话。   男人全当作没看到,本以为那么多条微信也是季时发来的,想一并清除时,底下却冒出了个熟悉的微信名。   【Westu:哥,你醒了吗?】   【Westu:早上好,今天又是风光明媚的一天[微笑][勾引]】   【Westu:哥,你在吗?】   【Westu:哥哥。】   【Westu:[小狗上吊]】   【Westu:[小狗刨地]】   从早上六点钟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热情得有些异常,发了一个小时才消停下来,到15分钟前,林西图发来的消息忽然严肃起来。   【Westu:哥,快来一趟和星,学校里的老师说小河前天晚上遇到她妈妈了,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来上课,她父母今天闹到学校里来了,说要把小河带走。】   【Westu:朴老师也来了,在医务室里给小河做心理辅导,小河的父母现在在校长室里闹,我快顶不住了……】   【Westu:哥,[小狗流泪],你快点来啊。】   方知锐看完这几条消息,脸上的表情陡然阴沉下去。   能把自己的女儿抛在特殊教育里几年都不闻不问,连学费和生活费也从来没有给过,现在突然闹到学校里来要把小河带走,能有什么好事?   他打了个电话给彭悦然,对方刚喝下两杯黑咖啡,神清气爽,感觉再在方知锐这尊冷面佛手底下干个十年也不成问题。   她大着嗓门道:“方老师,您醒了吗?今天中午的安排是和东方银河协奏团的首席钢琴家云遥老师在东郡塔Epicure意餐厅吃饭,商讨一下日后原创曲目合作的问题。”   “下午三点肖赛的一位老评委古德教授到达国际机场,教授说非常想见您一面,如果你们今晚有意向一起吃顿晚餐的话,我现在就叫人去接机……”   她行程还没安排完,老板接下来的一句让她嘴里的黑咖啡差点都喷出来。   “推掉。”方知锐说。   “……推掉?”   “嗯,云遥的午餐见面推到明天11:25到13:25,你以我的名义和Epicure的主厨说一声就行。”   “今天下午让工作室的人去机场给教授接机,住宿就安排在机场旁的萨韦利亚大酒店,晚上我会亲自和教授说明情况,餐厅先不用定。”   彭悦然愣了几秒后立即回过神,把方知锐说的话全都记下来。   毕竟她这个老板特立独行,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有时根本不需要助理帮忙,整个工作室的人都要跟着他的脚步走才能跟得上。   等她记完,对面的电话已经挂了。   听着手机对面嘟嘟的忙音声,彭悦然瞬间瘫倒在工位上,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无糖的黑咖啡。*   另一边的和星校长办公室里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和星的校长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面对桌前中年女人喝中年男人的谩骂,只听不说。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地令人喘不上气。   何亦芸提了个塑料大袋子,里面装的全是小河的出生证明、户口本,甚至连在影楼的相册都拿来了。   不过一翻相册里面大多数拍的都是小河的哥哥,只有一张是关于小河的——从小就瘦削的女孩穿着影楼里提供的极不合身的布裙,坐在藤椅上,乌黑的眼睛大得有些瘆人。   即使摄像师再怎么想把小河的表情P得好看一点都无济于事,旁人都能看出这张照片的不同寻常来,小河面部表情呆滞,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就是因为这张照片,何亦芸丈母娘家的人开始碎嘴,有人说小河这眼距像是得了唐氏综合症,平时也不说话,保不齐是个傻子;又有人说小河是有精神病,得拿土方子来治。   何亦芸听了几个月的谗言,再怎么不信都得被人给说信了,带小河上精神卫生中心一看,医生居然说她是什么自闭症。   何亦芸和丈夫张栋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但手机上一搜也知道这个是精神类的疾病。   如遭晴天霹雳般,他们家的女儿竟然真是个精神病,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是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指指点点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小河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就算是个精神病,也不能待在这种残障学校受人非议。   何亦芸来了底气,把塑料袋里的户口本和出生证明全甩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扯着嗓子吼。   “户口本都在这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小河是我何亦芸的女儿!我才是她的合法监护人,现在我想带我女儿走,你们凭什么敢拦我?”   “我都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学校,到底合不合法,我女儿在这什么都学不了,一呆就是三年,你们就不怕我报警告你们非法监禁?”   她的态度实在太恶劣,几个老师面上明显起了怒色,往前一步想跟她吵,但被校长一个眼神禁止了。   林西图来的时候何亦芸夫妇俩已经在校长室里闹了很久了。   两人都穿着普通的工服,裤子上甚至有些来不及清洗的污渍,何亦芸说话时口音很重,看上去是从外地来A城务工的子弟,家境大概不算好。   何亦芸的嗓门大得林西图脑门嗡嗡作响,是铁了心地要把小河带走,明明丢掉小河时那么果断,现在又卷土重来,敢上校长室里闹,总不可能是突然对女儿感到愧疚,母爱打发了吧。   林西图悄声问一旁的柳老师原因,柳老师气得整张脸都是通红的,胸脯起伏了好几下才勉强平静下来。   “别听她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这两人昨天晚上就来学校门口闹了,说不带走小河就要在门口拉横幅,叫那些记者过来拍。”   “校领导都弄清楚他们家里的情况了,是他们的大儿子得了肾衰竭,医生说长期用肾透析拖着效果不好,也费钱,不如找到合适的肾源换肾,小河是直系亲属……”   说到这里林西图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何亦芸和她丈夫想把小河带走根本不是出于好意,只是觉得小河忽然有了用处才要带回去,回家也不过是要让小河给他们的儿子续命。   一阵恶寒从脚底直冲上天灵盖,林西图从来没见过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把儿子当块宝,却把女儿当作贱命一条。   况且小河天生就有自闭症,从小还没尝到世间的人情冷暖就已经被迫被自己的父母锁在了家门里,根本就不知道该有的亲情是怎样的。   “她还没满18周岁,哪个医院敢把她当作肾源,这是犯法的!”   “……”   柳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不打算把小河带去三甲医院,现在他们的儿子在乡下一家小医院里,那里的医生说多付40%的费用就同意换肾,所以才一定要来带走小河。”   林西图火气腾地上来了,敢用未成年当肾源的医院能正规到哪里去?   如果小河在手术中出了三长两短又让谁来负责?况且小河凭什么白白要给一个丢弃她的家庭做活命的垫脚石?   他在校长和一众错额的目光里将何亦芸放在桌上的证件全部狠狠扫到地上,阴着脸冷道。   “小河在这里过了三年,你们两个谁给她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说谁来看她过一次?监护人有能力但不履行抚养职责,同样可以向法院起诉变更监护人身份。”   “小河虽然有精神类疾病,但还是独立个体,有自主选择权,如果她自己不同意,谁都不能让她私自换肾给别人续命,就算是父母也不可以。”   “而且你们称得上是父母吗?哪来的亲戚就在这里闹事?” 第55章 其实是我的第二人格   何亦芸听了这话直接愣住了,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她丈夫张栋。   一听林西图居然把他们私底下打的念头都跟淤泥似的捞了上来,慌不择路,指着林西图的鼻子骂道。   “你就是那个大学里来的义工?连这里的老师都称不上,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和我们叫板?”   “让一个男大学生和我女儿走那么近,谁知道你私底下会对我女儿怎么样!”   他一口一个“女儿”,仿佛真的是在为小河处处着想,其他老师听不下去了,出声为林西图辩驳。   “你怎么说话呢,这是A大请来的志愿者,都持有符合规定的志愿证,我们学校也是正规的残障特殊教育学校,你别血口喷人!”   谁知道何亦芸闻言忽然变了脸色,干脆坐在地上撒泼,哀着脸哭丧道:“好、好……一个义工都还没她爸妈重要!你们这群人颠倒黑白,想把我女儿关在这里好给你们的学校做噱头,我只是要我女儿回来而已怎么这么难!”   “我们家小河真是命苦啊……得了那种病不说,连爸爸妈妈都见不到,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惯会欺负我们这些底层来的老百姓……”   所有人都没想到何亦芸能这样耍无赖,一时震惊在原地呐呐无声,办公室里全是何亦芸半真半假的哭嚎声。   和星校长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刚要拨电话给警卫处时,桌前的青年在此时动了动,随即一脚把何亦芸的塑料袋踹出去老远。   发癫是吧,就你会发癫?   林西图在心里冷笑一声,忽然揪起张栋的衣领,他比张栋高了半个头,差点把这个矮小的男人整个儿拎了起来。   张栋怔怔地和青年对视,眼看着对面的表情猛地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哭什么哭!老子就是来路不明的义工怎么样,你们俩不也挺来路不明的?谁当你们女儿都觉得晦气。你儿子呢,接妹妹回家你儿子怎么不来,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   “他是不是躺在医院里跟死人一样不能动,等着他妹妹给他第二次重生的机会啊?”   “你们还想找记者来曝光是吧,来,试试看,把记者都叫来,看他们把和星曝光得快,还是把你儿子的医院曝光得快!”   他表情实在太凶恶,像吃人似的,张栋懵了,哆哆嗦嗦地:“放手,你给我放手,我警告你……!”   “警告什么警告?”   林西图凑近他,两眼阴恻恻的。   “那你现在就报警啊,叫警察来把我抓起来,不是说我对小河私底下不知道干过什么吗?快点叫警察来把我关进去,关个三年五年的,等我出来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夫妻俩,你觉得怎么样?”   张栋都快被吓哭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愣怔地看着林西图发疯。   等这夫妻俩消停下来,林西图才松开张栋的领子,对方往后踉跄两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林西图立刻换了副人畜无害的脸,好像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似的,看到张栋惊恐的模样,哎哟一声,想去扶他。   “叔叔这是怎么了……不好意思,刚刚我是不是又犯病了,实在对不起,方才那个其实是我的第二人格,他是不是又跑出来威胁你们了,真的对不起……”   他说着眼眶突然红起来,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其实我是有潜在的人格分裂症,不堪其扰,才想来和星当志愿者,看到这些自闭症的孩子我总有种亲切的感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们把那些尖锐的东西都拿远点吧,我怕等会我的第二人格又跑出来,他这人什么都敢做,要是再刺激他的话说不定……”   林西图变脸变得太快,不止何亦芸夫妻俩,连和星的校长表情都空白起来,只有柳老师捂住嘴噗嗤一声,憋笑憋得脸都红透了。   何亦芸回过神,指着林西图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两瓣嘴皮子磕碰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刚想的撒泼的词儿全被林西图给搅乱了。   “你……你……”   她怒不可遏,这段时间为她儿子奔波的疲惫郁气和对小河的恨一股脑儿地涌上来。   那时她将小河丢在和星学校门口时就在想了,当初就不应该把小河生下来,如果是个男孩儿,她何亦芸这辈子还会受这么多苦么?   何亦芸咬紧牙帮,扬起手狠狠朝林西图的脸上挥去,凌厉的掌风已经拂在林西图的脸颊上。   在这0.01秒里,林西图大脑高速运转,第一反应是完了,这老阿姨是真要打他,这力道下来他的脸就要破相了。   然后就在指甲尖快要刺入林西图的皮肤上时,何亦芸的手腕忽然被另一只男人的手紧紧制住,对方的力道大得恐怖,何亦芸吃痛地哀叫一声,想挣扎,却纹丝不动。   方知锐不知何时站在两人之间,身上的气息冷得能让大理石地板都结出层冰碴来,整个办公室里顿时噤声。   方知锐低头冷冷地俯视何亦芸,瞳孔里浓重的警告意味让女人不禁颤抖起来。   “你要打他?”方知锐一字一句地问。   何亦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好在方知锐像是对她毫无兴趣一般,很快就松了手,转身面向林西图。   林西图一见到他哥眼睛就亮了,背后的尾巴疯狂摇摆,恨不得扑到方知锐身上闻闻嗅嗅。   “哥!”   方知锐淡淡地暼了他一眼,确认对方毫发无损后,朝办公室门口摆了摆手。   四个配枪的私人警卫鱼贯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警察只看了一眼被警卫团团护住的方知锐和林西图就挪开了目光,把视线转到一脸苍白的何亦芸夫妇上。   “收到民众举报,是谁在这里寻衅滋事?”   等警察把何亦芸夫妇带走后,办公室终于恢复了清净。   朴慧带着小河姗姗来迟,就站在办公室门外,小河不肯进去。   何亦芸不知道私底下给小河灌输了什么思想,小女孩这两天的脸色很差,乌黑的眼里看谁都是惊恐和不安的神色。   她躲在朴慧身后,紧紧抓着对方的裙角,一步也不愿意离开。   看到办公室里乌泱泱站的全是人,小河像一只应激的猫般,拼命地朝朴慧摇头,手指甲无意识地扣挖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皮肤上已经被指甲边刮得通红。   “怎么啦,小河,里面都是学校的老师,没有坏人的,方先生和西图哥哥也在里面,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朴慧柔声问她。   小河只是摇头,不说话,眼眶无声地往外涌出泪水,脸部的肌肉因为无法做出正常痛苦的表情而显得有些痉挛。   朴慧叹了口气,抚了抚小河的后背。   “来,小河,跟着我的节奏,深吸一口气——三、二、一……放松……放松……”   这是方知锐和林西图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见到小河这副样子,林西图恨刚才没再癫一点,把那对夫妻吓到再也不敢来学校。   他抽出纸巾轻轻擦掉小河脸上的眼泪,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小河是最勇敢的小女孩,你看,不想看见的人都走了,现在不会再有什么烦心事缠着你了,方先生也在这里,他背后有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小河,没有人可以把小河随便偷走。”   小河闻言看向方知锐背后,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外国警卫不知该怎么回应小女孩的注目礼,皮笑肉不笑地微笑了一下,把小河吓得后退一步。   “退后。”方知锐用德语对警卫说。   几人得令,利索地退出一米开外。   林西图:“……”   小河攀着朴慧的手,又看向方知锐。   方知锐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刚才的事眼神还显得有些阴沉,但他走到小河面前微微弯下腰,朝她摊开手掌,里面有两颗大白兔奶糖。   “吃这个心情会变好。”方知锐言简意赅道。   小河犹豫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从男人手掌里扣出奶糖,呐呐道:“谢谢,方先生。”   朴慧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微笑起来:“知锐,好久不见。如果回到八九年前,我大概都想象不出来你安慰人的模样。”   方知锐颔首点头,只道:“朴老师,好久不见。”   他说着,背后又鬼鬼祟祟冒出一双青年的眼睛。   对上朴慧玩味的眼神,对方立刻明朗地弯起眼,露出一颗看上去分外可爱的虎牙。   “朴老师,你好。”   待在哥哥身后的林西图,好像比起上次独自带小河来心理咨询的模样变了不少,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亮光。   不过这些亮光带着依赖性和追随性,容下的全是身前那个男人的背影。像一只忠诚而粘人的陪伴犬,生命的意义只在于汲取和回馈主人的爱。   “你好呀西图,一段时间不见,好像长得越来越帅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来我的咨询所帮帮忙,感觉可以当个不错的招牌。”朴慧捂嘴笑道。   方知锐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朴慧反倒笑得更开心了。   她以前苦苦寻求答案的难题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解决了不少,不过说到底她曾经给方知锐的帮助只是微薄的,方知锐能够走出来全凭他自己,或者说是他对自己的弟弟的执念。   但执念一旦过深就成了病态的偏执,朴慧在微笑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方知锐和林西图两人身上的氛围。   这对兄弟之间的排他性太强了。   她曾给方知锐做过许多次MMIP,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量表,最后做出来的结果是精神病态量表和说谎效度量表的分数很高,这说明方知锐在测试时有很明显的引导性,努力将结果引向一个尽善尽美的方向。   如果他拥有反社会人格,那么在作案过程中的反侦察意识绝对相当强烈。   即使有意在改变自己的测试结果,精神病态的分数还是偏高。   偏执、控制欲强、有潜在的攻击性,这类人如果想要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绝对要花大功夫。   朴慧觉得事情又忽然变得有趣了起来,方知锐不想露出病态的獠牙,故意捏造出克制淡漠的人设出来,是怕吓到谁呢?   小河不知道几个大人间的暗潮云涌,她把奶糖放进嘴里,机械地嚼了嚼,忽然感到头顶上又笼罩住一只温暖的手。   林西图问她:“小河,我们一起去学校外面那条小吃街逛逛怎么样?今天太阳特别好,出去走走吹吹风,会很开心的,小卖铺的冰激凌要不要吃?”   “冰激凌?”小河抬起头。   “对,草莓冰激凌,又甜又冰冰凉凉的,想吃吗?”   “……想吃。”   林西图转过头,狗狗眼巴巴地看向他哥,哀求道:“哥,我也想吃冰激凌,我们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克卜勒定律》外传之男频《林西图自传》第一章《双重人格18线小明星勇闯娱乐圈》第二章《林小明星再次人格分裂,竟有七七四十九种人格?!》第三章《林明星掀巨浪——斩获影帝奖!》第四章《林影帝偶遇金色传说火灵根,破金丹修为,历劫在即!》……第五十章《林影帝登上金字塔,大战哥斯拉金刚,立鼎怪兽之王!》……第一百三十五章《林影帝大闹南天门,扫平仙魔两界》第二百四十六章《教会他爱的是——斗宗神子方知锐登场!》…… 第56章 好乖   最后林西图和小河都在学校外的商业街上买了个甜筒,一路舔着吃。   今天是12月里难得的大晴天,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脸上暖烘烘的,好像一夜间回到了金秋十月,舒服得不得了。   林西图要了个原味的甜筒,给小河买了草莓味的,他还想撺掇方知锐也买一个吃。   然而他哥似乎不爱吃甜食,从小到大林西图还没看过方知锐在夏天吃冰棍。初中暑假最热的时候,他也只见过方知锐勉强插了几块阿姨送上来的西瓜吃。   “太甜了,不要。”   方知锐看着店员递来的巧克力淋酱甜筒皱起眉,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闻到巧克力酱传来的黏黏糊糊的甜味儿。   “不甜,一点都不甜,上面淋的是黑巧克力酱,你吃一口试试。”   林西图挤到方知锐身边,拿走甜筒递到方知锐嘴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得了空的年轻店员都挤在一块儿看着他们偷笑,方知锐不喜欢别人暧昧不清的注视,妥协了,从弟弟手里拿走甜筒,低声道:“到外面去。”   只吃了一口方知锐就后悔了,黑巧克力酱是苦的,下面盖着的雪糕却是甜滋滋的,从味蕾一路甜到嗓子眼儿里,不知加了多少甜牛奶,甜得甚至有些发腻。   方知锐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旁边两个人,林西图吃得很快,一个甜筒已经快见底了,一大一小脸上都洋溢着春风,“真好吃”三个字就差喊出来了。   方知锐又看向自己手里的甜筒:“……”   工作日的正午大概是整条商业街最清闲的时候,路上除了洋洋洒洒卷着门闸的店铺就再没什么别的游客。四个警卫远远缀在三人身后,引得商店里的人频频往外张望。   林西图这一路上心理活动相当丰富,他几次回过头,确认那几个警卫跟得很远后,张口想说话,结果抿了一口甜筒后勇气又跟融化的冰激凌似的瞬间消失了。   方知锐神色如常地走在他身边,好像昨晚他们亲吻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按照道理不应该觉得尴尬吗?   人在上头时和清醒时的心态总是不一样的,林西图早上醒来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不后悔,还在心里冒了很久的粉红泡泡,恨不得在床上打一套军体拳,像情窦初开的少男终于牵到了女神的手似的,在被子里滚来滚去。   但一想到方知锐回想起来的反应,他又像被泼了桶冷水。   无论是兄弟还是林西图单方面暗恋的这段关系里,他哥总是占据着克制而理智的那一方。   昨夜的方知锐明显是喝醉了破了戒,平衡被打破,林西图自认他们不能再做纯粹的兄弟了,方知锐好的还是坏的反应他都能接受,大不了死缠烂打。   好吧,其实他就是想要哥哥以后能再亲亲他而已。   结果现在方知锐完全跟无事发生一般,连和他的距离之间都把控得那么好,好像就只有林西图自己在患得患失。   咬了口脆皮筒,林西图在心里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哥、咳!”   冰激凌太冰,刚开口他的嗓子就劈叉了。   “怎么?”方知锐停下脚步看他。   “没什么……就叫叫你……”林西图的底气越说越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本想着糊弄一下就能过去了,方知锐却一反常态,按住林西图不让他走。   “忘了我们之间的规定吗,有话就说,不能说谎,不能对哥哥有隐瞒。”   林西图一怔,这是什么时候的规定?   他花了五秒的时间想起来了,大概是哪次莲苑别墅的那几个混混又在到处传他哥是个哑巴傻子,林西图知道后气不过,孤身一人拿了根棍子就去挑战混混们的权威,结果惨败而归,腿上还被踹出了好几个淤青。   他本想叫别墅里的阿姨偷偷拿红花油上来的,结果还是被方知锐知道了。   那天他哥哥很生气,连给他抹油的力道都下了死手,无论林西图怎么哭怎么装可怜对方都不为所动。   “图图,我们立个规定,你可以不听哥哥的话,但是在我面前不能说谎,也不能隐瞒,听到了吗?”他哥说。   林西图留着鼻涕眼泪拼命点头,只想叫他哥下手轻一点。   只不过后来他似乎再没怎么看到那几个混混。   有人说其中有户人家的儿子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身上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伤口,邪门得很,最后一家子都搬出了莲苑。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说方知锐是哑巴傻子,也没有小孩和高中生敢把石头扔到林西图头上。   记起这话后林西图意识到了原来方知锐对他也并不总是纵容的,他确实像个合格的兄长,优秀而严厉,他一冷下脸,林西图就比林沐菡生气教训他时还听话。   方知锐是他的哥哥,他的老师,他敬仰的星星,有时又像严格的父亲,可林西图贪心,他还想从他哥身上索取别的东西。   于是林西图开口了:“哥……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果然昨天晚上林西图来过兰屿湾,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   方知锐在名利场上周旋时的唯一缺陷就是如果喝了太多烈酒就会断片,这点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知道。   为了防止有人想利用这个弱点在他酒里加料,每场宴会上方知锐会把自己的饮酒量精确控制在五个高脚杯以内,而且绝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后才离席。   不过昨天晚上是个例外。   方知锐沉默地看着林西图,想从他的表情里看看能否拼出一些记忆的碎片,可他的弟弟只是被盯得耳垂肉越来越红,想壮着胆子回视,眼神却下意识躲闪起来。   林西图一紧张就想咬嘴唇,但这次大概学乖了,虎牙刚露出来又收了回去。   训诫很有成效。   方知锐不想骗他,诚实道:“抱歉,我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可能可以回忆起来。”   林西图闻言表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有些失望又像在庆幸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他又问了一遍:“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昨天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   “嗯,喝太多会断片。昨天你来兰屿湾了吗?我看到牛皮本和证书了,你买了两颗星星送给我?”   林西图有些别扭地别过脸,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方知锐竟然什么都不记得,那么那个吻只能当作一场旖旎又真实的梦,只有他自己才是清醒的,可他哥明明在吹蜡烛后许了愿,许的愿望是实现弟弟的愿望,现在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林西图心里又隐秘地升起一次侥幸,如若他那晚不来兰屿湾,就得不到最后的吻,方知锐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横竖他都占到便宜了。   “没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我就是来给你送生日礼物,哥你说了很多次喜欢,还要把我把证书裱在墙上。”林西图胡编乱造。   “是吗?”方知锐深深看他一眼。   林西图蓦地想起刚才那句规定,立马闭上嘴不说了。   三个人行至一处巷道口,林西图想找个垃圾桶把甜筒的纸壳扔了。   余光里却发现方知锐的甜筒根本没怎么吃,冰激凌的边缘已经被太阳晒化了,混着巧克力酱顺着男人修长的手指往下流。   “哥,你怎么不吃啊?”林西图指着冰激凌,“快快快,冰激凌要流下来了!”   方知锐暼了一眼粘腻的手指,沉默了,动作也慢吞吞的,想换只手拿甜筒。   林西图着急地干瞪眼,那滴融化的冰激凌从方知锐的手背一路往下蜿蜒,马上就要滴下去。   “要滴到衣服上了,等一下等一下,哥你把甜筒给我!”   方知锐伸出手,林西图下意识低下头,嘴唇碰在他哥的手背上,把那滴冰激凌舔掉了。   林西图:“……”   方知锐:“……”   小河也吃掉了最后一口甜筒,舔了舔手指,抬头发现西图哥哥和方先生之间维持着童话书里王子亲吻公主手背的姿势,西图哥哥的脸已经红得像颗成熟的番茄。   林西图回过神,感觉头顶都在冒青烟,他退后一步,用贫瘠的语言解释:“不是……我不是故意要舔你的……我的意思是,那个冰激凌要掉下来了,我舔一下……不是、不是舔,我怕它滴到衣服上。”   越描越黑,林西图干脆破罐子破摔不说话了,抬起眼偷偷瞧他哥的反应。   方知锐的表情淡淡的,仿佛不惊讶也不生气,但带着强势的威慑,好像在看一个多么不乖的坏小孩,就像昨晚他提出要亲他时那样。   “还有呢?”方知锐忽然说。   “……什么还有?”   “这里。”方知锐抬起另一根手指,上面也全是粘腻的冰激凌,“图图,这里没舔干净。”   林西图怔怔地看着方知锐骨节分明的指掌,指尖被修得很莹润,无论是放在钢琴上还是搭在西裤上都那么赏心悦目,可现在手指上沾满了咖啡色的半凝固黏液,看上去说不出的暧昧。   他没心思再去想这句话放在兄弟之间有多么怪异了,林西图的视线全聚焦在那几根手指上,根本挪不开眼,心跳快要跳到嗓子眼儿,连带着后背都起了一层热汗。   “图图。”方知锐语气里的命令加重了一些。   “……哦。”林西图呆呆地应了。   他再次低下头,伸出舌尖,在舔舐到那块甜腻的皮肤时,林西图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不敢去看哥哥此时的眼神,只能尽心尽职地做只小狗或者小猫咪,温热的软舌将冰激凌全部卷走,味道比他自己吃掉的那根还要甜蜜。   方知锐翻转手指,指尖没入林西图的唇间,压在他的舌尖上。   细碎的橘发盖住了林西图的侧脸,方知锐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开,青年的脸颊果然滚烫,悄悄抬起眼睫看他,眼里没有欲望,赤诚一片,好似满心满眼装的都是方知锐,殊不知这样的眼神才最勾人心魄。   林西图像只小动物一般小口小口地舔,舌面不小心抵上哥哥的指腹吮吸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声音清脆得连小河都听到了,她疑惑地看过来,两个大人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干什么。   “没、没有了……”林西图直起腰擦了擦嘴,脸红得不能看,偏过头不让方知锐看自己此刻的表情。   方知锐微微弯起眼,被舔得湿淋淋的手指碾上弟弟的左耳垂,低声道:“图图好乖。” 第57章 在等你未来女婿上门?   那天小河一整天都没有回去上课,自闭症的孩子很少有主动交友的倾向,教室里空了她一张桌子也没什么影响,也不需要做作业,没有同学会来关心她,小河也不需要这些。   除了中午的冰激凌和一点食堂的午饭,小河就再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柳老师给她带了草莓蛋糕,小河也没有碰,但是把它好好地保存在了一楼宿管阿姨的小冰箱里。   柳老师说如果再看到她的爸爸妈妈,一定要先告诉周围的老师,不要擅自跟他们走,小河都记下了。   不知为何,看到何亦芸时,她再没了先前强烈的思念和渴望,只剩下了恐惧。   小河知道何亦芸和《学会感恩》系列拼音书里的妈妈不一样,故事里的小女孩拿自己贫瘠的零花钱买了束白色的石竹花,浸在红墨水里染色后送给了妈妈,插画上的“母亲”抱着女儿,笑得明朗又欣慰。   她效仿了小女孩的行为,也拿邻居家染布用的水浸红了一束康乃馨送给何亦芸时,何亦芸的表情很恐怖,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钱是从哪里偷来的。   “小河……小河……”   “小河!”   耳畔又传来何亦芸幽幽的呼唤声,小河停住走向宿舍楼的脚步,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那个沙哑的声音愈发焦躁起来,小河的心脏也跟着那不断提高的分贝砰砰乱跳。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果然又在围墙外看到了何亦芸和张栋。   何亦芸见小河回过头,惊喜地大喊:“小河,我是妈妈啊!过来,快过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她和张栋大概是刚从警察局出来,脸色蜡黄疲惫,头发也扎得乱蓬蓬的,眼底狂热的神色不像母亲,倒像个十足的疯子。   一见到有别的学生过来,他们就躲进灌丛的阴影里,急声道:“小河!小河,快过来啊!爸爸妈妈有话想跟你说……”   不应该过去的,所有人都在警告她不要和何亦芸走得太近,虽然那是她的亲生妈妈。   小河曾经躲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九个多月,一条脐带连着两个生命和心脏,可脐带被剪短的那刻,就像方先生说的那样,她的灵魂被流在了消逝的羊水里,她和母亲的联系也断了。   “小河,你听妈妈的话,过来……”何亦芸哀着眼,一副又要流泪的模样。   小河垂下眼,鞋前跟磕在地上的碎石子,她绞紧了身后拉扯着的手指,最后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河,你看看妈妈。”   小河一来,何亦芸就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小河对这样的的疼痛无动于衷,脸上面无表情,不看何亦芸也不看张栋,只低头盯着地上树叶的影子发呆。   “你也看到了,不是妈妈不想进来,是这个学校不放我和你爸爸进来啊,他们想把你一直关在这里,和其他那些生病的小孩一起,就是想做宣传,宣传他们是什么公益学校,这都是他们骗人挣钱的手段……”   “妈妈当年不是要故意把你丢在这里的,那时是妈妈厂子里忽然出了事情,老板催着要回去解决,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不要怪妈妈……”   “……”   小河咬着嘴唇不说话。   旁边张栋见妻子一直絮絮叨叨说些没用的话,不耐烦地推了推她:“说正事!等会儿这里的老师就要来巡逻了!”   何亦芸慌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一个视频给小河看。   手机的牌子已经很老了,拍出来的视频像素糊还卡顿,但小河还是能看出屏幕上的背景是在一间重症监护室里。   “小河,你看,你还认识床上的人吗?那是你哥哥呀。”   十六七岁的男孩躺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青白憔悴的脸,戴着呼吸面罩,病房里只剩下滴答作响的心率呼吸检测仪的声音。   心率仪旁有一座庞大的机器正在运作,从男孩的侧腹不断抽出血液,过滤后再泵进他的身体里。   一看到儿子陷在病床的模样,何亦芸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丝毫没感受到掌心里小女孩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冷僵硬起来。   “你哥哥得了肾衰竭,现在只能靠肾透析挂着一条命,每天要花好几万块……现在医院里到处找不到合适的肾源,你哥哥的病就只能一直拖着,爸爸妈妈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可要怎么办……”   何亦芸抹掉脸上的眼泪,刚想继续说话,手掌中细瘦的手腕忽然猛地挣扎起来,小河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想挣开手捂住耳朵,或者蹲下来尖叫,怎么样都好,但何亦芸不放过她。   女人怕小河又像上次那样逃走,抓着她的力道更紧了,把手机屏幕几乎挨到小河眼前,焦急道:“小河、小河,嘘……你看,这是不是哥哥?哥哥以前虽然态度对你差了点,但是那是你亲哥哥呀,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哥哥,好吗?咱们就去这一次,哥哥也很想看看你的……”   小河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一种无法用她贫瘠的语言形容的,快要撕裂身体的情绪从心底抽芽,将心口捅得血肉模糊。   她忽然想起朴阿姨跟她说过的话。   直到第三次心理咨询,小河主动对朴慧开口坦白内心的次数依然寥寥无几。不过朴慧似乎并不着急,每次来都会给她泡口味不一的茶水。   在那滚烫而温润的茶汤灌进胃里时,朴慧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最后点了点小河的心口,对她说:“小河,如果你不想再孤单一人,那么就要试着从你心里的‘小房间’走出去。但是无论做什么,必须要有动机,我们才能下定决心去做。”   “那么第一步我们先来想想‘需求感’,无论是你对什么东西的需求感也好,或者别的东西对你的需求感,都可能成为支撑你从‘小房间’走出去的动力。”   “但想要知道后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看故事书时,我们有时并不能第一时间分辨一些角色到底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对吗?”   小河思忖了半晌,点点头。   “如果想开一点,会发现平常会有很多东西需要小河的存在,比如小河寝室里的多肉需要小河的陪伴和照顾,我和柳老师需要小河开心的笑,教室里的画纸也需要小河的蜡笔去画出漂亮的东西来。”   “他们需要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是小河这一个人,而不只是你身上的某个部分。小河是被需要着的,可以试着将这些“被需要”转化成自己需要的东西,如果哪天小河明白了这句话,我们就能踏出第一步。”   她的妈妈此时也在需要她吗?还是只是需要她身体的一部分呢?   小河实在是太笨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特殊的自闭症孩子,也没有方先生说的那种能力,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可此刻她只想做一个自私的女儿,请求何亦芸放过她,可那只粗糙的手将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条在出生时断掉的脐带好像又被强行连上了。   小河低着头,盯着录像里刺目的白,眼泪又蜿蜒着从眼眶里滑落而出。*   十二月十六日这天一大早林沐菡就来大排档了,不是来准备晚上的生意,而是在闸门上贴了张纸,上面用记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今日家中待客,大排档歇业一天。   有熟识的周围居民看到林沐菡,笑着问:“什么客这么重要啊,不会是阿拉西图带女朋友回家了吧。”   林沐菡也捂着嘴笑:“哎哟什么女朋友啦,是我另外一个儿子回来了。”   跟林西图唠叨了快一个月,终于让人把方知锐带回来了。   她特地上海鲜市场买了一大袋虾和两条海鲈鱼回来,林西图说方知锐爱吃口味清淡的菜,刚好林沐菡最近刚跟大排档的厨师学了一手闽南风味的葱油清蒸,很合当地人的口味。   林西图下午一上完课就回来了,坐在客厅里逗了会儿猫后,又帮林沐菡杀了两条鱼,接着就紧张兮兮地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地板都殷切地拖了一遍。   做完这些还不够,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回巡视,好像等会儿来的不是他哥,是国家领导。   “没事就把锐锐带下去溜溜吧,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你这是在等你未来的女婿上门呢?”   林沐菡坐在餐桌上,一边剥豆子一边看电视剧。   屏幕上仙气飘飘的古装女主正撞破男主和另一位女配的暧昧场景,全剧最狗血的地方就要来了,林西图乒乒乓乓的动静吵得她根本没心思看。   林西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五点零五分,再有一会儿方知锐就要来了。他无视锐锐不满的挣扎,强行把一个精致的小领结套在猫咪的脖子上。   “今天你就是门口的迎宾小弟,听到没?”   林西图拿了一块冻干在它面前晃了晃,奶牛猫立刻态度十八变,扭着腰殷切贴了上去。   指针刚刚挪向五点十分,玄关处传来门铃响起的声音,林沐菡瞪了林西图一眼,起身去开门。   方知锐独自站在门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毛衣和厚风衣,提着两盒深海鱼肝油和路易威登的礼盒。   脖子上和毛衣同色系的围巾将男人的五官衬得深邃立体,他定定地看着林沐菡,沉黑的眼让林沐菡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栋精致而冰冷的欧式别墅里的生活。   “阿姨,好久不见。”方知锐淡声道。 第58章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知锐,快进来。”   一看到那个路易威登的盒子林沐菡心花怒放,赶紧把方知锐迎进来。   不知是门框被设计得太矮还是方知锐个子实在太高,男人一站进来玄关就显得拥挤不少。   林西图从他妈背后冒出一个头来,笑嘻嘻地打招呼:“哥!”   锐锐也从林西图的腿边窜出来,鼻子顶在方知锐裤腿边闻闻嗅嗅,像是很满意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千回百转地喵叫两声,又像上次在宠物医院那样,扒在方知锐腿上想讨抱。   林西图贴心地接走了方知锐手里的东西,好让迎宾小弟把客人伺候满意了。   方知锐抱起奶牛猫,锐锐瞬间跟瘫软掉的冰激凌般,窝在方知锐怀里,随着男人抚摸的动作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隆隆呼噜声。   “平时也这么乖?”方知锐问。   “对呀对呀,在家里一直都很乖的。”林西图违心道,对着锐锐的屁股翻了个白眼,颜控猫是这样的,柿子挑软的捏,奶牛猫只挑帅的献媚。   “这只猫叫什么?”方知锐勾了勾猫脖子上的领结,“锐锐?”   林西图还没出声,猫自己听到有人叫他,吊着嗓子喵了一声。   这个名字完全是林西图当时心血来潮时给刚来的小猫起的,奶牛猫那会儿跟方知锐小时候的脾气一模一样,不让摸不让碰,非要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玩。   唯一不同的是,奶牛猫被摸得不舒服了就要发脾气,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咬人,而方知锐连给别人让自己不舒服的机会都没有。   “对……叫锐锐。”林西图开始支支吾吾。   “那天我在宠物医院可能没听清楚,哪个‘rui’?”   “……”   林西图怀疑他哥是故意的,可那道极有分量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林西图只好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理头发,而后轻飘飘道:“……锐利的锐。”   林沐菡惊了:“不是祥瑞的瑞吗?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一直叫错,我说锐锐怎么老是不肯理我。”   “不都是读rui吗!不理你是因为妈你老是揪他的尾巴!”林西图恼羞成怒。   两人争吵的空档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方知锐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把猫放下,好像在问林西图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叫锐锐?”   林西图闭嘴不说话了,一副要把理由带进棺材里的架势。   林沐菡挽了挽自己头发,瞪林西图一眼:“我去厨房准备晚饭,你还不快点请你哥去客厅里泡茶?”   这套房子的面积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狭小,供两个人生活刚刚好,方知锐跟着林西图走向客厅,一边走一边打量。   他的继母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在挑选家具和侍弄花草上也是如此。   从前莲苑的别墅坐落在泗河旁,一到梅雨季节别墅里就潮湿得厉害,木制家具常常会发霉发软,更换家具都是林沐菡一手操办,连院子里大半的花都是她和花匠一起在养。   房子里每处都被布置得温馨而干净,阳台上的盆栽影子倒映在瓷砖上,随着傍晚的微风影影幢幢,左侧还放了一个懒人沙发,锐锐跳到沙发上窝成一团,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原来人留下的生活痕迹应当是这样的,方知锐想。   林沐菡挽起袖子,走到厨房水槽边洗虾剪虾头。   这一袋虾在缸里养了一天还是活蹦乱跳,摇着细腿到处乱爬的时候简直是在她心上跳惊险桑巴,她回过头,刚想喊林西图过来帮忙,就见方知锐站在厨房外,对方淡淡道:“阿姨,我帮你。”   “西图呢?不会茶泡到一半又溜回房间了吧?”   “他去楼下超市买饮料了。”   方知锐站到林沐菡身边,面前的水槽里刚好还有一盆没处理过的活虾。   “就拿剪刀把虾头这边剪一刀,把头去掉就可以了,尾巴和脚什么的我来处理就好。谢谢你啊,知锐。”   “没事。”   林沐菡心惊胆战地看着方知锐拿起剪刀。   男人的手指实在太漂亮,从背面看过去干净无瑕,应该弹钢琴握餐刀的手现在浸在浑浊的污水里剪虾头,尖锐的喙缘在他指尖蠢蠢欲动,林沐菡真怕他的手被虾给咬了。   但方知锐在处理任何事上都有自己无师自通的方法,动作干净利落,一时间厨房里只剩下了剪刀破开虾壳的咔哒声。   林沐菡打开水龙头,还没开始回暖的自来水冰冷,从菜叶溅到她腕间一块玉镯上。   上海青被细细搓洗,林沐菡在水流声里逐渐恍惚起来,不知为何,她不怎么敢看方知锐的眼睛,因为她总是对这个曾经的继子有一种亏欠感。   方知锐虽然是天生的自闭症,但他在别墅里的生长都靠自己,从不靠她和方裴胜。   像他这样的孩子社会上有很多,但没有哪个最后活得像他这样成功。人想变得特殊总是需要代价的,林沐菡不知道方知锐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她只是常常后悔,在别墅里的那段日子应该多把目光放到这个孩子身上,起码陪他度过孤单痛苦的童年也好。   可此时站在她身边的男人面容沉静,举手投足都已经是上位者冷淡而优雅的气质,过去大概不是对方现在想谈的话题。   林沐菡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知锐,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方知锐顿了顿,“不用担心。”   “那时跟你父亲离婚后我经常觉得后悔,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小时候我把视线全放在西图身上,担心这担心那,忘了你也是我的孩子。”   “母亲该尽到的职责我都没有尽到,那时你也不过是比西图大几岁的孩子,本该可以让你过得更高兴轻松一点的……知锐,实在对不起。”   被剪去了头部的虾仍在拼命地挣动,方知锐将它们随意弃置在一旁。   他天生缺少普通人该有的怜悯和同理心,对林沐菡的话没有多少触动。假使当时林沐菡想要靠近他,方知锐也只会多一分警惕心,而不是被姗姗来迟的母爱感化。   有没有人陪伴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需要弟弟永远不离开就够了。   “没事,这不怪阿姨。”方知锐说,“如果过分关注我,对当时的我来说会是一种麻烦,可能还会给您造成一些不好的回忆。您本身没有义务照顾我,不用自责。”   他话说得太直白,林沐菡有些尴尬,但也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起码这些都是真心话。   厨房里又沉默下来,林沐菡把青菜从水里捞出来一根根掰开,快要见到菜心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知锐,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最近和季时走得很近,是真的吗?”   手下的活虾在剪刀靠近时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尖锐的虾喙还是刺进了食指的皮肤。   方知锐像感受不到渗血时指尖传来的刺痛一般,毫不犹豫地剪断虾头,拔出来扔进垃圾袋里。   “是。”   他坦诚道:“他还欠了我一些东西需要还清。”   这句话太意味深长,林沐菡掰开了在心里琢磨了很久都没想到季时到底欠了他什么东西。   六年前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林沐菡有些抑制不住地心悸起来,她担心方知锐还会做出像高中时那样疯狂的事来,有些焦急。   “知锐,现在我们让季时离西图远远的就好,只要他们两个没有交集,季时就伤害不到西图。”   “当年的事……当年的事我就当过去了,西图他自己也忘记了,我们就当一切都了结了,你也离季时远远的,他缠不到你,这样不好吗?”   “了结了?”   方知锐一字一句地重复这句话,他放下剪刀,望过来的眼神忽然冷了下去,眼底有罕见的暴戾涌动。   “林西图至今都缺了一段记忆,如果他想起来,那件事的阴影会伴随他一生。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需要赎罪,季时也需要,这件事对我来说还没有了结。”   林沐菡怔怔地看着方知锐,因为他的这番话背后出了一层细汗。   “但是你已经付出过代价了不是吗?那时、那时你不是把季时……”   她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方知锐的眼里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好像高中的事只是对季时一个小小的惩罚,而这样的惩罚对方知锐来说根本不够。   不让对方付出十倍、百倍的痛苦,他就不会停手。   “……”   厨房离的气氛在短短几分钟凝滞住,林沐菡僵硬地挪开视线,看向水槽里被掰得七零八落的菜叶,半晌,才长长地叹息一声,疲惫道:“知锐,你要做到哪一步呢?”   “我不会让季时影响你们的生活。”方知锐语气柔和了一点,“抱歉,阿姨。”   “你不用道歉。”   过去的回忆让林沐菡忍不住红了眼眶。林西图中考前的日子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混乱的时刻,方裴胜养在外面的情人找上门,她为了离婚焦头烂额,忽视了林西图的状态,结果最后竟然发生那样的事。   在医院看到他儿子满身污泥地躺在病床上,裸露出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伤口,被医务人员急匆匆地推进抢救室时,她觉得天塌了也莫不过如此。   或许方知锐说得对,季时根本还没有受到该有的惩罚,过去的伤疤只是强行被她强行缝补上了。   可这道伤会一直蔓延溃烂,再怎么懦弱地回避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林西图也总有一天会想起来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知锐,这么说可能太自私了。”   林沐菡闭了闭眼:“我和西图现在都只是普通人,那些权贵之间的事太复杂,我怕西图又被卷到里面。”   “他一直是个很勇敢的孩子,不应该受那些无妄之灾……如果、如果可以的话,阿姨希望你能帮帮他,保护他,起码让他好好地把大学读完,就这件事,阿姨求你……”   “我知道。”方知锐平静道,“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第59章 哥,亲亲我吧   这顿饭林沐菡做了六道硬菜,三荤三素,摆了满满一桌。   自从大排档开业后,林西图他妈做饭的手艺从灾民区光速往厨王争霸的水平发展,有时林西图晚上六点有课,五点零五分下课后都要匆匆赶回来,就为了吃上一顿林沐菡做的饭。   方知锐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林西图私底下偷偷数他下筷数,那盘葱油清蒸鲈鱼比其他的菜多了不少,大概也觉得好吃。   还好,林西图欣慰地想,资产阶级还没有把他哥养成松露胃。   饭吃到一半,林沐菡忽然“哐”一声将一箱红酒提上桌,豪气道:“来,喝!这是大排档的老客户送的,普顿庄园,好酒啊!”   林西图吓得鸡肉从嘴边掉进碗里:“妈……你干嘛……”   “今天你哥回家,你妈我高兴怎么了,来来来,都喝两杯。”   “臭小子你也别装了,平时不是在大排档最能喝吗?几瓶葡萄酒而已,知锐你喝不喝?”   方知锐今天给助理和司机都放了一天假,自己开车过来,于是摇了摇头。   林沐菡也不强求,拿了两个喝啤酒的杯子就囤囤囤往里面倒酒,自己一杯,林西图一杯。   摇晃的酒液从杯口震出来,差点洒到他衣服上。林西图急忙抽餐巾纸来,一边嚷嚷着让林沐菡少喝点一边擦桌子。   腿边忽然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是方知锐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大腿,西裤的面料轻轻摩擦过轻薄的牛仔裤,惹得林西图忍不住偏头看。   但他哥好像真的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表情不变,轻声对他说了一句“抱歉”,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林西图本来不想喝的,现在喝酒的欲望却被这一蹭突然从心底勾了起来。   喝!为什么不喝?   虽然他哥是不爱喝酒的外星人,但保不准就心血来潮自己给自己满上了。   林西图心底开始冒小恶魔的尖尖角,鉴于上次的表现,他哥大概酒量不是很好,今天晚上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对红酒直白抗拒的神色来,如果今晚能把方知锐灌醉,那么今晚说不定可以把他顺理成章地留在家里。   这么想着,林西图得意洋洋地灌了一口,结果喝得太急差点呛到嗓子。   方知锐见他咳嗽,蹙眉看过来,抽了张纸巾给他。   “没事,没事。”林西图尴尬道,“我很能喝的……”   很能喝的林西图三杯以后就开始犯迷糊了,林沐菡给他装酒的杯子太大,三杯见底后林西图连桌上有几副筷子都数不清了。   林沐菡自己也喝了不少,喝得嗓门越来越大,“砰”一声把酒杯敲在桌子上,大着舌头道:“知、知锐啊,你还记得西图小时候屁股被马蜂蛰过吗?屁股蛋上肿了那么一大块,他还以为自己长肿瘤活不长了,偷偷跑回家哭,我到处找找不到……”   “那时候还是你找到他的,这臭小子躲在你房间里哭鼻子,眼泪鼻涕沾在衣服上,又傻又邋遢,哎哟……西图,你是没看到你哥当时的表情,嘴角一直瘪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西图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得整张脸都红彤彤的,醉得语言错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我什么时候屁股被马蜂咬了,妈你别瞎说……”   两人快把半箱葡萄酒喝完了,方知锐还是滴酒未沾,静静地端坐着看母子俩发酒疯。   林西图额头靠在餐桌上,一边说“我不行了,不喝了”,一边胡乱去抓方知锐的衣服,把他的毛衣拽得都快变形了。   他撑着额头作沉思状,忽然诡异地笑起来,笑完了又开始丧着眼要哭,不安分的手改去抓方知锐的手腕。   “哥……哥……你在哪儿呢?哥,你在不在这里?”   “我在这里。”方知锐道。   “你知不知道……算了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说,也别跟我妈说。”   林西图说得很大声,林沐菡分明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秘密我其实藏很久了,你猜猜看?算了别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   方知锐及时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发疯,林西图迷茫地眨了眨眼,张开要舔他哥掌心时,房门忽然被砰砰敲响了。   “沐菡啊,你在不在啊——昨天的局咱们还没散呢,今天我找了街口的老林一块儿来,来搓几把呗?”   是林沐菡平时打麻将的牌友找上门来了,林沐菡现在正在劲头上,回了一声就要开门招人来搓麻将,她回头看方知锐也跟着站起来,赶紧又把他按下去。   “没事、没事,桌子先别收,等会儿我来……林西图这小子醉得不轻了,你帮阿姨把他带到房间里去,知锐,你今晚就留下来睡一觉再走吧,西图房间那张床大,你们兄弟俩挤一挤,好不容易来,不急这一时的。”   她执意要留,又急着开门会牌友,方知锐只好点了点头,拽着林西图的卫衣把人往房间里拎。   林西图一进房间好像清醒了不少,但还是跟条没骨头的虫似的软在床上,呆呆地盯着方知锐看。   “有话要说?”方知锐淡淡地问他。   “哥,你今天长得好帅啊。”林西图迷蒙道。   另一个放麻将桌的房间里已经呼啦啦传来混麻将的声音,林沐菡的效率比谁都快,下一秒已经和牌友热火朝天地碰起来了。   方知锐看了眼腕表,快九点,确实已经有点晚了,他走到阳台打电话叫了个家政阿姨上门来把狼藉的桌子收拾好,碗也放进洗碗机里洗干净,等把家里都清理干净后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   把挂在玄关的风衣拿起,方知锐轻推开林西图房间半掩的门,里面只开了一盏有些昏暗的墙头灯。林西图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洗好了澡,穿着睡衣,正坐在床上发呆。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好,嘈杂的笑骂声和麻将音被阻绝在外,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林西图的脸颊还是红得如一颗刚成熟的苹果,不只是酒意还没退下去,还是被热水蒸的。   一见到方知锐走过来他就亮了眼睛,杏眼里含着一汪通透的水,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要缠上方知锐的身体。   “哥,你看这是什么?”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把被子下的毛绒小狗抽出来拿给方知锐看。   方知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只小狗了,无论是儿时多么珍爱的东西,随着记忆的流逝还是会变得模糊起来。那只小狗被林西图照顾得很好,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上面不再是青柠香了,而是散发出一股牛奶沐浴露的味道。   温热的、馨香的。   方知锐想从林西图手里接过毛绒小狗,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就变卦了,死死抱住小狗不让他拿。   “不行。”林西图道。   “看一眼。”方知锐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林西图力气没他哥大,见小狗快要被抽出去,干脆攀着方知锐的手耍赖:“不行,我不给,还给我!你拿了小狗就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趁方知锐因为这句话愣怔之际,胳膊坏心眼地用了点力道,拉着他哥一起倒在床上。   毛绒小狗安安静静地滚在一边,方知锐撑在林西图身上,一垂眸就能看到弟弟敞开的睡衣领口下,露出的大片白皙无暇的肌肤。   林西图眼里的水色越聚越多了,明晃晃地泛着涟漪。   房间里只有他和方知锐两个人,隔着一道门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干什么,林西图毫不掩饰地露出眼里苦苦藏了许久的痴爱,朦胧而青涩的欲望破水而出,勾引人的技俩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埋在哥哥的手心里满足地蹭了蹭。   方知锐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眸色却逐渐转深,他轻轻撩开弟弟凌乱的额发,露出底下的眼和五官。   指尖从光滑的额头一路游移下去,眉间、鼻尖、嘴唇再到脸颊,反复摩挲着青年比同龄人都要白皙不少的皮肤,直到那里的颜色变红变热。   林西图忍不住微微喘息了一声,握紧方知锐的手,余光却看到他的食指上贴了一块创口贴。   “……这里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林西图将那根手指贴在自己嘴唇上亲了亲,握在自己下巴上的手顿时收紧了,方知锐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脸,把弟弟的嘴捏成了金鱼嘴,好像在警告他这个动作太冒犯了。………… 第60章 林西图,你谈恋爱了?   整个晚上林西图都感觉自己被溶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里,身体敏感的阈值被另一个男人的手和怀抱调到了最高。   酒精在全身的血液里沸腾、跳跃,林西图紧紧地贴着方知锐,做尽所有亲密的事。   林西图被他哥托举着沉沉浮浮,疼了就要耍赖索吻,好像只有方知锐靠近的气息才是能让他得以喘息的新鲜空气,唇瓣贴贴合合,咬紧下唇的虎牙被强硬地撬开,湿哒哒地吮吻,留下一个又一个齿痕。   吻大概是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事,脆弱的唇齿被紧紧攥住,用最原始也最温柔的方式舔舐,交换吐息。   亲到最后林西图上了瘾,只要一对上眼神就要凑过去亲亲蹭蹭。   方知锐有时纵容,有时又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惩罚弟弟的贪婪,到最后林西图浑身是汗,像条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   或许是睡之前太累了,林西图这个晚上难得连一个梦都没做,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门外隐约传来林沐菡教训锐锐的声音,林西图被吵醒了,下意识摸了摸旁边的枕头,那里没有人,床单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清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冬日和煦的日光从没拉紧的窗帘里漏出来。   床单和床铺上干干净净,除了屁股和腰上不可忽视的酸痛感,林西图身上也没有半点粘腻的感觉,清清爽爽,好像昨天晚上发生的都是一场梦。   但当他拉开睡衣的领口时,从胸前到锁骨上青青红红,还有许多未消的咬痕,连手腕都有。   “林西图,醒了没有?昨天晚上是不是拉着你哥通宵打游戏了,睡这么晚还不起来!快起床给锐锐铲屎!”林沐菡敲了敲房门。   林西图蔫蔫地应了一声,宿醉过后头还是痛,但是昨夜身上出了不少汗,大概把酒精都蒸发掉了,思维反倒清醒了不少。   他坐了一会儿,又躺了回去,半晌又跟多动症似的地坐了起来,脑海全被昨晚的场景给占满了。   他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处男,倒像个欲求不满的变态,他哥越打他他越兴奋,最后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出来。   而且方知锐全听进去了。   林西图又拉开睡衣看了看满身的痕迹,脸在2秒内立刻红成了番茄,这颗番茄在沸水里滚了一遭,还在噗噗往外冒烟。   “林西图!再不起来我要直接进来了!”林沐菡又叫了一声。   林西图回过神,立刻从床上翻起来,结果腿肚子抽筋,差点没跪回去。   床头柜上一张便签条在他的动作下随风飘到了被子上,林西图拾起来一看,上面的字迹凌厉清峻,是方知锐写的两句话。   -床头灯旁有软膏,四个小时涂一次。今天有巡演的行程,等结束了我会来找你,不要胡思乱想。-听话。   林西图怔怔地看着那张便签,把上面的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在确定方知锐是认了昨晚的事后,他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重重地躺回床上,顺便把被子里的毛绒小狗也卷进怀里。   林西图莫名其妙地忍不住笑起来,他抬起手腕,看着腕上的咬痕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轮廓。   记忆的片段闪回,方知锐搂着他的腰,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从背后把他压进柔软的被褥里。   他打着颤抓紧了床单,却被哥哥一根根掰开了手指,另一只手掌代替床单紧紧地叩了进去。   林西图脑子不清醒,软绵绵地喊哥哥,说要跟他哥结婚,让毛绒小狗当他们的小孩。   方知锐捂住了他的嘴,不轻不重地咬在弟弟的腕骨上,把人逼得战栗不止。   林西图想着想着,那阵被完全掌控的感觉又慢慢从身体深处蔓延出来,他轻喘了一声,准备窝进被窝里再做一场美梦时,林沐菡忽然打开房门走了进来,将手里的衣架甩得啪啪响。   “林西图!叫你名字你听不见是不是?”   林西图吓得魂差点去了一半,猛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红着脸恼羞成怒道:“妈,你干嘛突然进我房间啊!”   “叫你几遍了不起床,都大学生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你下午不是还要去实验室吗?赶尽起来吃饭回学校,在家里窝着我看着碍眼!”   她不知是不是昨天晚上打麻将上了头被牌友敲走不少钱,脸色阴云密布,就差把衣架抽在林西图屁股上。   锐锐也跟在她身后窜进来,娴熟地跳到林西图身上,这小肥猫最近发福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一跳差点没让林西图还处在脆弱状态的身体受到灾难式的打击。   “知道了,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林西图认怂了。   “赶紧的,饭都快做好了。”   她走之前林西图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哥今天早上几点走的?”   “人家七点就起床了,说下午还要准备去隔壁市的巡演,忙得很,哪像你天天吃吃喝喝睡睡。下次有空再叫你哥回来吃饭,听到没?”   我也是很忙的好吗,哪有吃吃喝喝睡睡,林西图郁闷地想。   林沐菡关上房门走了,林西图抬起头,和还蹲在他身上的奶牛猫大眼瞪小眼,锐锐悠哉地晃了晃尾巴,林西图垮下脸,威吓道:“死肥猫,还不快点下去!把你爹压死了你高兴了?”   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林西图乖乖听了他哥的话,洗了个澡,前前后后都涂了药膏,去学校的时候专门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赶去学校的时候春风得意。   白大褂一穿,拿移液器吸药剂的时候都在哼小曲,秦瀚宇正在他旁边用离心机,听他嘴里变了调的两只老虎,吓得盖子差点没按住。   他上上下下审视了林西图一遍,纯情坏小子不穿卫衣了,穿高领毛衣,这是要走跟他哥一样的成熟型男路线,笑得眼睛里都要迸射出镁光灯的高光了,实在不对劲。   “林西图,你谈恋爱了?”   林西图手一抖,洗脱液差点滴出来。   “实验中不要聊和我们手中正在进行项目以外的无关话题。”他严肃道。   秦瀚宇:“……”   秦瀚宇:“实验中请不要展现出‘我谈恋爱了我要告诉全世界我马上要谈恋爱了’的丑恶嘴脸。”   林西图冷笑:“你这是嫉妒了?”   秦瀚宇被戳到痛处,嘴硬:“谁稀罕,我只喜欢跟纸片猫娘谈恋爱,谁想知道你那点儿破事?”   刚说完他就跟精神分裂似的换了一张脸,阴恻恻道:“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就能挖出你在跟谁谈恋爱,我还要告诉你妈,让你知道背叛兄弟的下场。”   “你敢告诉我妈你就完了,是男人就用真正的技术堂堂正正地决斗。”   林西图揪着他的领子,和秦瀚宇像小孩子一样推搡:“今天下午实验后,抄上你的家伙,后街网吧不见不散,特种兵,你敢不敢跟我在C港用霰弹枪决一死战?”   笑话,他在C港跟人刚枪还没输过,秦瀚宇正要钩嘴邪笑,忽然听负责项目的老师一拍讲台,怒吼道:“林西图,秦瀚宇!实验还做不做了?今天下午五点前做不出凝胶你们把自己塞进电泳仪里做电泳啊?”   林西图:“……”   秦瀚宇:“……”   晚上八点赶去后街网吧前,林西图还在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哥来找他。   微信的图标被他进进出出,方知锐的消息置顶在消息列表的最上层,可那轮挂在夜色里的圆月始终没有发消息过来。   林西图憋不住了,自己发了十几个小狗表情包过去骚扰对方,结果不到两分钟,手机锁屏亮起,来了好几条微信消息。   他还以为是方知锐回话了,满怀期待地点了进去,却猛地愣在了原地。   夜幕下屏幕上那几条绿色气泡忽地刺痛了林西图的双眼,笑意冷在脸上。   林西图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机,A市个位数的温度下,他的背后却起了一层冰凉的汗。   不是他哥发来的消息,而是柳老师发来的语音消息。   对面年轻的姑娘显然已经情绪崩溃了,哭得抽噎不止,吐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西图,小河不见了!宿管阿姨说她昨晚上就没有回寝室,今天一天都没来教室里上课,学校里所有的角落都被其他老师找过了,都没有找到……”   “监控看到你和方先生来学校的那天晚上,小河的父母又来找她了,是不是他们把她带走了,呜呜…可是今天我们去了张以昊的医院,那里的护士都说没看到过小河,她到底去哪里了……”   “怎么办…怎么办…小河会不会被带到别的地方做手术了?西图……求求你过来一趟吧,小河她没有手机,身上也没有钱,如果自己跑出去了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学校已经报警了…你……”   最后一句语音消息还没有听完,林西图猛地转过身,迈起腿就往街口跑。 第61章 一闪一闪亮晶晶   “据气象局预计,A市将迎来强锋面寒潮,接下来三日内会有大到暴雨,请各位市民注意降雨橙色预警,注意出行安全……”   林西图拿起遥控器,关掉了休息室里的电视机,室内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柳老师隐隐啜泣的声音。   从昨晚九点钟到今天下午,学校里的老师和警察在附近地毯式搜寻了将近快十个小时,依旧没有找到小河。   一群人撑着伞筋疲力竭,来不及换下的衣服上全是泥点子。   不光是自闭症学区的带班老师,校长也一脸沉重,在办公室外和警察交涉了许久。   林西图在昨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在派出所见到了何亦芸和张栋,两个人面色同样灰败,坐在审讯室里坐立难安。   柳老师见到夫妇俩情绪很激动,扑上去就要骂,被其他老师拦了下来。   警察告诉林西图,小河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去了哪里,他们本想着将小河带去儿子张以昊所在的医院,到达A市的汽运中心时,小河说自己想去一趟厕所,何亦芸答应了,结果在候车厅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等来人。   怕把小河擅自带走的事被学校知道,何亦芸和张栋两个人发现小河失踪了以后简直是心惊胆战,还在汽运中心旁独自找了三个小时才敢报警。   可现在已经24个小时过去了,雨也从早上下到了现在,A市这么大,想找到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根本不是一件易事。   林西图昨天回去只睡了两个小时,满脑子都是小河独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还记得朴慧说小河和别的自闭症孩子相比有抑郁的倾向,如果何亦芸和张栋是压死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小河现在会身处哪里?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林西图根本想都不敢想。   他撩开窗帘,几辆警车再次停在了和星的校门口,警察们举着黑伞匆匆走进来。   下楼去音乐厅上课的孩子们见到红蓝闪烁的警灯都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往校门口张望,被老师急忙催促走了。   “柳老师,警察又来了,说不定是有小河的线索了。”林西图安慰道。   柳老师别过头,用餐巾纸捂住红肿的眼皮,没有说话。   数次搜查无果后,老天爷像是终于不忍心了般,给了警局和老师们施舍了一点线索。   为首的老民警擦着汗跨进休息室,把几张监控录像的复印纸拍在茶几上,喘着气儿道:“你们来看看,这个背影是不是那个叫小河的女孩儿?”   “我问过那对夫妇了,他们带走这个女孩的时候穿的是黄色的裙子和灰色外套,汽运中心5公里外的跨江大桥下在今天中午的时候拍到过她的背影。”   “跨江大桥?”   林西图愣怔片刻,一张张拨开复印纸,监控录像并不是很清晰,但从裙子的花纹和体型来看,确实是小河没错。   这条黄裙子还是小河第一次被学校找到时穿的那件,原来一直没扔。   “是、是!”柳老师眼眶里又涌出泪来,“是她!”   “跨江大桥往城区方向下有一片滩涂,那里都是几年前A城还没开始改建时留下来的老厂和渔民船,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孩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老民警顿了顿,严肃道:“这几天雨下得大,江边肯定要涨潮了,如果小女孩还在滩涂边徘徊的话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我们所里的人打算去这个滩涂边看看,如果再找不到就上报市中心派出所,你们学校的老师最好也一起跟过来帮忙找找。”   傍晚五点前,自闭症学区的老师都在这天被学校要求留下加了一个特殊的班,呼啸的警车载满了帮忙搜寻孩子的人,飞速往跨江大桥的方向赶。   风雨在天色黑下去后逐渐变得强烈起来,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和雨披上,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和老民警嘴里说的不差,滩涂处都是一些早就没有人烟的破旧工厂,里面所有的家具和器械都搬空了,如果小河确实就在这附近,很可能就躲在工厂里。   可林西图和其他老师一个一个地找了进去,把工厂的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依旧没有小河的踪迹。   “小河——”   “小河——你在哪里?老师来了!   “小河!听得见吗?小河——”   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林西图忽然定住了脚步。   他抬起伞沿,在密密麻麻的雨幕往不远处正卷起黑浪的滩涂边缘看,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河,当你三年前被母亲抛弃在陌生的城市里时,还和所有未开智的孩子那样,以为这这是和爸爸妈妈短暂的分别。   将近一千多天,两万五千个小时里,不断地失望、绝望,重塑期望,再到打破期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容器。   妈妈的爱全灌进了那颗能够和儿子匹配的肾脏里,当你发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无法融进社会的孩子,世界上没有人真正愿意爱你时,小河,你是怎么想的呢?   林西图慢慢抬脚往江边走,将身后手电筒的光线远远抛在了身后,直到在雨里汹涌而来的潮水打湿了鞋子和裤脚。   他在心里不断呼换着小河的名字,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臆想般,黑潮破开,被雨幕模糊的虹膜中,一点色调灰暗的黄色身影出现在江水里,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小。   “哗啦”一声,上涨的江水已经淹没到了林西图的小腿,而小河离他更远,她在大雨里没有声音,猛扑而来的水浪将她打得摇摇晃晃,头发和衣服已经湿透了。   但那个寂寥的背影正在坚定的、毫不犹豫地往更深的水下走,紧接着又是一个巨浪袭来,彻底推倒了小河,那点黄色被卷进黑水里,很快就要消失了。   林西图的心被猛地冻住了,他抖着嘴唇,丢下手里的伞,用自己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往江水里冲——   “小河!”   翻滚的江水很快也淹没了林西图,冰冷刺骨的雨水扑面而来,四肢很快就变得麻木起来。   滩涂边的水太脏,林西图根本睁不开眼睛,在漆黑的水下也看不清小河的身影,视野里除了随着动作不断向上翻腾的气泡,再无其他。   “小……咳咳、小河…小河!”   耳朵埋进水里,雨声和背后急忙赶来的呼喊声被彻底隔绝在水面外,林西图不小心呛了口水,痛苦地吐出几口水泡。   他勉力睁开眼,在水面下终于看到了前方正在慢慢往下沉的小河。   她没有像溺水前的人那样被求生意识驱动着挣扎,反倒如一只被拨开了内芯的玩偶,又像水中飘渺的浮游物,慢慢地等待着生命的流逝。   林西图感觉自己肺里也进了水,痛得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但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游,抓住小河冰凉的手腕,转头往岸边撤。   江面上的雨实在太大了,浪潮推着浪潮,不知疲惫地往前挺进,林西图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小河,每次想要从水面上冒出头时就又被大浪拍回了水面下。   如果不拼命往前游的话,他和小河都会被浪潮越推越远,最后死在水下。   这时林西图的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起恐慌来。   他看向怀中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浑身都在痛,连心脏也被一只手攥紧了,要把里面的血肉全部碾碎。   第二次见到小河时,林西图终于领略到自闭症孩子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好接近。   小河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戒备,好像他们不属于同一个灵长类动物。   为了和小女孩讨好关系,林西图带她偷偷逃了一节最讨厌的数学课,他们慢悠悠地逛完了整个校园,最后逛到食堂后门口。   那里住着一个在食堂里打工的阿姨,或许是想烧点兔肉加餐,阿姨买了只白色的肉兔,兔笼子就摆在后门口。   小河对里面的兔子来了兴趣,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小兔子翕动的鼻翼,没想到对方像是在回应她一般,往前跳了一步,抖了抖耳朵。   那时林西图才发现小河的眼睛里的色彩不总是冷漠的灰色,看向那个小小的生命时,即使做不出笑的表情来,这个自闭症孩子眼里也会流露出温柔和欢喜的情绪。   林西图看她喜欢,向阿姨买下了这只兔子。   小河珍惜地抱着兔子,将脸颊蹭在兔子的脊背上,柔软的茸毛和有力的心跳让她微微睁大了眼,愣愣地看了看兔子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看林西图。   “如果不把它从那个笼子放走的话,会怎么样呢?”   这是小河和林西图自见面起说的第二句话。   “……应该会死掉吧,你发现了它,救了它的生命,让它又能继续开心地吃草睡觉活下去了。”林西图思忖了一会儿说。   小河垂下眼,摸了摸兔子的头,呐呐道:“嗯,活下来,真好。老师说,大家的生命都很珍贵。”   林西图拼命地在水里挥动着手脚,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他和小河紧紧拉着的手已经变得同样冰冷,右眼又开始出现大片锯齿状的雪花暗影。   许多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那时他大概心里还憋着一句话,又怕给小女孩留下一个老成的形象,最后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可他现在后悔了,那不是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他想在幼时的方知锐说自己不知道去哪里时就想说的话,也是应该早早就对小女孩说出的话。   “小河,即使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是有自闭症的小孩,但我们的灵魂和生命也跟别人一样珍贵。”   “即使无处可去,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话,不被包容,得不到别人的赞赏和爱,我们也是天上最最最亮眼的星星,我们的身体是一闪一闪亮晶晶,发出的光芒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会被找到的。”   林西图游向边岸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在耳畔耳鸣逐渐拉长的那一刻,几双手从水面上伸进来,把他和小河重重地拉出了江面。 第62章 绝对不能被别人看见   林西图和小河被众人拉着从水里捞出,湿淋淋地倒在滩涂上。   嘴里全是咸腥的江水,林西图头和肺疼得都快要炸开,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大口喘息。   即使出了水面,其他人的呼喊声还是模糊不清,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林西图艰难地抬起头,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那些在雨里摇晃的黑影与记忆中某个消失了许久的片段逐渐重叠起来。   手电筒刺眼的光打在他的身体上和脸上,林西图猛地捂住嘴,咳嗽之余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群人围着他,拿手电筒肆意地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发出怪异的嬉笑声。   “他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干呕?学校医务室的老师呢,快让他来……”   “让一下、让一下!你们先把孩子带走,林西图,你还好吗?林西图!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林西图瘫软地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喘息,他都像缺氧的鱼似的吸不够空气,眼神涣散,手脚在二氧化碳过量的排出下变得僵硬起来。   身体和心脏都在不断地下坠,背上冒出的汗很快就和雨水混在一起,狼狈至极。   “是不是惊恐发作了,快去车上拿个塑料袋过来套在他口鼻上,别让他过呼吸了!”   “林西图……林西图……”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几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驶进了这片滩涂,明亮的车灯刺破雨幕,很快就有持枪的保镖快速有序地下车,向林西图的方向包绕过来。   几个警察看到这个阵仗都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想从雨衣里掏出电击棒,却看见两个人从为首的轿车下来,快速向他们走来。   彭悦然举着伞焦急地跟在方知锐身后,在看到滩涂边倒在泥沙里的林西图时,心里一凉,方知锐迈出的步子太大,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林西图。   他刚刚结束一场演出,身上还穿着价值不菲的燕尾服,冰冷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鼻尖和额发,保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人敢在这时出声说话。   “方先生……”柳老师呐呐。   “把手电筒都关掉,别拿强光照他!”方知锐低吼道。   他的气势太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照做了,江边立刻陷入一片昏暗中。   彭悦然蹲下身,看着一直在颤抖的青年,拍了拍他的背:“弟弟,你没事吧?”   方知锐却先她一步将林西图抱在怀里,冷道:“别碰他。”   彭悦然一怔,方知锐虽然待人冷淡,对什么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尤其厌恶社交,但向来会在外人面前保持完美的绅士态度。她从来没在方知锐脸上见到过如此暴怒的神情,向除了林西图的外界散发出无差别的敌意。   可仔细看那双漆黑的眼里却被雨淋湿了,好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玻璃,轻轻一敲就能四分五裂。   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喃喃:“别碰他。”   林西图恢复了一点意识,看到方知锐的脸,喘息道:“哥……”   磅礴的大雨下,方知锐抱紧了林西图,将头埋在弟弟潮湿的脖颈里,用手捂住他翕张的嘴,让他暂时只能用鼻子吸气。   “嘘,跟着我的节奏呼吸,放松……”   男人温暖宽阔的怀抱让林西图的手逐渐回暖不少,他握紧了哥哥的手掌,将自己蜷缩在对方的身体里,努力控制呼吸的节奏。   他在方知锐的手里嗅到了熟悉的青柠香,耳边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如退潮般远去了,林西图的身体在方知锐怀里逐渐变得轻盈起来,四周只剩下了哥哥的温度、哥哥的手和哥哥的拥抱。   “图图。”方知锐哑声叫他,环抱弟弟的力度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肉里,“我在这里。”   林西图痛苦地闭上眼,生理性的眼泪从眼睫上滑下,落进方知锐的指缝里。   他全都想起来了,关于六年前他有意想去遗忘的所有事。*   离中考和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教室里的每个人都争分夺秒,下课后连出去上厕所的同学脚步都是轻巧的,生怕惊扰到身边正埋头于试卷里的同桌。   林西图正在改数学模拟卷上一道平面几何大题,红笔迹写了又被修正带划掉,反反复复,算出来的答案始终和老师给的对不上。   “刺啦”一声,擦草稿的橡皮把试卷擦裂了一道口子,林西图怔怔地盯着残破的试卷,忽然把头埋进胳膊里,趴在课桌上不动了。   周茜闻声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低沉的林西图。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她以为林西图只考前焦虑,但没看到他胳膊下悄然红了一圈的眼眶。   本来一切都应该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和方知锐都会好好地备考,正常发挥,考到心仪的学校。   但是就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一切都被一个找上门来的女人毁了。   那是一个长相极妩媚漂亮的女人,红色的眼影将上挑的狐狸眼勾勒得风情万种。   女人声称自己是被方裴胜包养的情妇,根本不知道方裴胜已经有自己的家庭,还是听同事和其他人聊天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小三,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自己的不知情。   那天是林西图给这个女人开的门,他绝对不会相信对方话里那些无辜的指摘。   因为她在微笑,笑林西图苍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只是无足轻重的几句话,她就打赢了一场仗。   之后和所有电视剧里那些破碎的家庭一样,方裴胜回来后每日都在和林沐菡吵架,有时甚至能听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林西图晚上睡不着,也不敢睡,偷偷躲进哥哥的房间里。   方知锐每个晚上都会弹一首《月光》给他听,抱着弟弟,捂着他的耳朵入睡。   林沐菡想要等林西图中考完后再和方裴胜离婚,让儿子安心备考。可林西图怎么安心得了?他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再敏锐一点。   其实早就有预感的,他的继父热爱巡演和各种酒宴,流连在名利场里,又有一张英俊的脸和风流的天性,怎么可能会没有秘密?   每次方知锐弹钢琴时,林西图都会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林沐菡说当初是因为产后抑郁和生下的儿子天生性格残缺才离开了方家,可现在想想,会不会方知锐的母亲遇到过和现在一样的事呢?   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林西图自愿签了协议书,留在学校里晚自习。   没了晚上待在家里的几个小时,林西图和方知锐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很多。   他总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方知锐,也不想让林沐菡替自己担心,干脆留校专心复习。   中午上完最后一节数学课后,教室里的学生饥肠辘辘地涌去食堂吃饭,林西图总算改出了平面几何的答案。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到教室外吃完了一桶方便面。下楼扔垃圾时,看见许多学生正挤在一楼的布告栏前窃窃私语。   这里是贴光荣榜和黄榜的地方,比起看别人的成绩,学生们更喜欢看黄榜。   因为上面大多是高中部十三班、十四班里的学生因为打架斗殴和男女交往过密的行政警告,上面的名字能给他们紧张的学习生活增添几分无聊的乐趣。   林西图经过布告栏时也往上面瞟了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顿时被钉在了原地。   上面没有新的黄榜,而是多了一张A4纸,用记号笔写了几个大字——   “初三四班的林西图,你有东西落在我们这里了,晚自习后请来空教学楼旁的树林里来取,不见不散。”   纸后还夹了张照片,上面是一台破碎的老式照相机掉在地上的模样。   林西图恍惚地看着那张纸和照片,心脏顿时如坠冰窟。   这分明是那台他用来保存方知锐照片的那台相机。   什么时候拍下来的?是他在废弃教学楼和黄毛打架的那天吗?   周围的学生都在议论“林西图”是谁,为什么要到树林里去还相机,兴奋地猜测相机里的东西,可只有林西图自己知道A4纸上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方知锐帮他从黄毛手里拿回相机也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那群人性格那么恶劣,怎么可能会不在意相机里的内容?   说不定早就已经打开过了,里面的照片也已经被看得一干二净,放这张相机的照片根本就是在警告他,如果晚自习后他不去,下去贴上布告栏的就会是他偷拍方知锐的照片。   林西图背在身后的手猛地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撕咬自己手指上的死皮,直到皮肤上被拉出一道血口。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能被别人看见。   林西图额头上沁出一层湿汗,他在心里不断地喃喃着,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健步上前撕掉了A4纸和照片,一路逃回了教室。 第63章 伤痕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埋头苦干的学生终于获得了一天中真正自由,长呼短叹地收拾桌子上的课本试卷,三三两两走出教室。   林西图在原地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在晚自习上课前就和家里的司机打了招呼,撒了个慌说自己要请教老师几道问题,晚点回去。   通往宿舍的路上挤满了吵闹的住校生,林西图绕过人群,独自走到废弃教学楼的树林旁。   和几十米外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的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树林的入口黑黢黢一片,里面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   林西图捏紧了书包带子,站在教学楼边徘徊,他的脚步往后退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住了,五秒后缓缓往前挪。   很久以后他仍在后悔这个晚上,在这漫长的五分钟内做出的决定。   如果那天没有走进这片树林就好了,如果他能冷静下来再多想一分钟就好了。   可他不是热血漫画里的主角,也不是天赋异禀的超能力初中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注定要承受自己作出的决定的代价。   树林里很暗,他需要打着小手电才能看清地上的枯枝落叶。   但很快,几点手机屏幕的光出现他眼前,随之而来的的还有股薄荷爆珠的烟味儿。   看到林西图,那些猩红的烟星子在半空中晃了晃,有人在黑暗里露出一口白牙:“章明城,你看看谁来了,是你说的初中部那小子不?”   章明城靠在一棵树上,也在抽烟。   他举起一根手电照在林西图脸上,林西图被那刺目的强光照得下意识闭上眼,可就在他这不设防的几秒,背后忽然伸出几只手,故技重施地将他的书包扯走扔在地上。   一个尖锐的触感抵在林西图的腰侧,林西图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   这些人手里居然还带了刀。   “来得还挺快,听说那张A4纸和照片刚贴上布告栏就被这小子撕下来了,胆子挺大啊?”   章明城走过来拍了拍林西图的脸,被对方厌恶地躲开了。   “一个人什么都不带就敢走进来,你今天是铁了心要逞英雄啊?”   林西图被身后的人踹了一脚,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前些天刚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泥都还是湿润的,手指陷进泥里有股恶心粘腻的触感。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嗓音颤抖,冷声问:“你们是不是看了我的相机?如果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的话,我警告你们……”   他威胁的话还没说完,就先被一阵夸张的嗤笑声打断了。   一个上次林西图没见过的高大男生站在章明城旁,笑得指尖的烟星子都在不断抖动。   “我天,他还会威胁别人啊,这么可爱呢?季时你还真是聪明,那张照片就把这小子骗上钩了。”   林西图的心脏一下子坠到了湖底,所有人都在围着他笑,林西图低下头,手指用力叩进泥地里。   他被这群人骗了,他们根本没有看过什么照片,只是用一点技俩他就傻傻地信了。   现在他走进了这个圈套,还能有逃出去的可能么?   “这小子怎么哭了?这么不经吓……”   “笑死了,说两句就哭鼻子了,小傻逼心是玻璃做的啊,那等会儿要怎么办?岂不是要哭成泪人了?”   “徐浩,快点拍下来啊,你不是就好这口吗?”   双颊忽然被人用极大的力道捏起,林西图被迫抬起脸,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季时的脸。   季时看到林西图的眼泪,忍不住弯起眼笑了笑,随即伸手狠狠一掌掴在他的脸上,快意道:“哭什么?等会儿有的是你哭的时候。你不是很能打吗?现在扮可怜给谁看?你哥哥不在这里,你想让他救救你都没用。”   “……季时!”   林西图咬紧牙关,赤红的眼里满是愤怒和憎恶,反而让那点泪水变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徐浩在旁边吹了一声流氓哨:“季时,你下手可别太重,这小子脸长得不错,我喜欢。”   季时也沉下脸,根本没听徐浩的话,又是重重一掌扇在林西图的左脸上,这一下力道极中,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了血痕,林西图偏过脸,口腔里很快渗出了血沫。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林西图。”   季时阴冷道:“像个苍蝇似的围在方知锐身边转,凭什么,就凭你是他的弟弟?可你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吧,就因为这样你就敢拿那种恶心的眼神看你哥是不是?”   “可你哥不是普通人,方裴胜不会允许自己有个和弟弟乱搞的儿子,再不然日后方知锐就是方家的继承人,只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算什么东西?”   林西图闻言怔了怔,脸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思维开始迟钝起来,他将季时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分,每个字都组成了一柄锋利的刀,刺进他的心口,将整颗心脏搅得血肉模糊。   可下一秒林西图忍不住笑了,露出的牙齿上还有血迹。   “我是癞蛤蟆,你又算什么东西?只会在角落里偷窥我哥的虫子吗?我哥他不喜欢你,你就想把怒火迁怒到别人身上,季时,你的本事就只有这点了?”   季时闻言彻底阴了脸色,他站起身,不欲再和林西图纠缠,重新点了支烟,漫不经心道:“随便你们吧,别弄出人命就行。”   周围的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些人平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惯了,最知道打哪里能让人服软。   很快就有人揪着林西图的头发把他摁进泥里,另一个人拿着金属棍,狠狠一棍砸在林西图的脊背上,林西图痛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每一秒好像都被上天刻意延长了,林西图被人拎起又重重扔进泥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和别人厮打在一起,可眼前的景象很快就在狠狠落下的拳脚和铁棍中变得模糊起来。   “这小弟弟还挺能造,被打成这样还有力气反抗,这性子怎么跟方知锐那人完全不一样。听说方知锐以前有自闭症,被传是哑巴王子,真的假的?他那成绩看起来不像是个傻子啊。”   徐浩摸了摸脸上被林西图打出来的伤痕,嬉笑道。   季时一脚把烟头踩灭,刚想警告徐浩别说不该说的话时,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忽然扑了上来,脏兮兮的拳头挥在他脸上,林西图猩红着眼吼道:“不许你这样说我哥!”   “……我草了。”徐浩抹掉嘴唇上的泥,“他妈的把他摁住,快点!”   林西图很快又陷进泥里,尖锐的小刀划在他的皮肤上,污血渗出留下,又落入泥里消失。   章明城蹲在他身旁,将手里的烟头随意地扎在林西图的校服上,星火很快就融掉了校服,烫在林西图胳膊上,他已经痛得没力气再叫了,眼眶里再次汩汩淌出眼泪来。   “把这小子的衣服脱了,光打能有什么用,让他伤自尊懂不懂,拍几张丑照捏在手里人就老实了。”徐浩忽然道。   季时冷笑一声,但是没有阻止:“是你这个变态自己想看吧,还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其他人兴奋起来,上去扯林西图的衣服。   林西图涣散的意识被这个动作重新聚拢起来,这下他终于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哆哆嗦嗦地拽着自己的衣服,嘶哑道:“滚……滚开啊!”   但手指很快就把落下的棍子敲开,衣服被剥开,林西图赤裸的身体被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他像个虾壳似的蜷缩起来,恨不得立刻陷进泥里,躲藏起来。   可没有救世主,也没有超级英雄,林西图在那些刺眼的手电筒灯光和闪光灯下崩溃地啜泣起来,他在心里拼命祈祷着快点结束这一切,虎牙咬破了下唇,狼狈的模样却惹来了更加恶意的笑声。哥哥,哥哥。   林西图的大脑痛得再也无法继续运转,鼻子下方突然涌出温热的鼻血来。   他靠最后的本能在心里不断呼换着两个字,像是在求救,又好像这两个字是彻底崩溃前最后一堵能够设防的心墙。   眼泪和鼻血汇在一起,林西图无神地看着黯淡的夜空,像个坏掉的机械娃娃般不断重复着。   “哥……”   徐浩拍完了照,满意地一张张看过去,林西图的皮肤白得吓人,在夜色里就像被曝光了似的发光,偏偏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泥点,看上去就像一只落入泥潭里挣扎不得的蝴蝶。   他确实如季时所说,是个变态,最喜欢看美人受了伤的样子。   徐浩看着看着,呼吸忽然变得有些粗重起来,抬起眼和季时对上眼神。   对方对拍丑照的环节兴致缺缺,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瞥见徐浩的眼神,恶心道:“你他妈在想什么,他还是未成年,你当心被抓进去坐牢!”   徐浩切了一声,收起手机。   季时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已经不成样子的林西图,他一脚踩在林西图的手指上,把少年的手指重重碾在泥里,可林西图只是微微撩开眼皮,泪水、血迹和泥斑让他的脸变得触目惊心。   季时生不出半点怜悯,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玩味道:“痛吗?痛就对了,痛才能长记性啊,弟弟,我说得对不对?”   “滚…滚……!”林西图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   季时啧了一声,他最讨厌林西图即使落入泥地里还能时不时爆发出来的倔强的生命力,正想往他肚子上狠狠踹一脚时,章明城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下,有人来了!”   几束陌生的手电筒灯光从树林外快速地闪动,保安和老师脚步匆匆地跑进来。   “谁在哪里?!”保安大喊。   “我草,怎么找过来的,那个是不是教导主任啊?”   季时也慌了,把脚底散落的烟头全部踩进泥里:“还不快跑,想都被抓到吗!” 第64章 对不起,图图   匆忙赶来的老师围在林西图身边,另外三个学校保安拔腿继续去追作鸟兽散的高三学生。   林西图疲惫地睁开眼,对上那些震惊和愤怒的眼睛时,忍不住再次蜷缩了起来,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赤裸裸的模样。   在人群中,林西图看到了自己班主任的脸。   俞建鸣作为市一中的任教老师,已经上了年纪,或许再带一届学生就要退休。   他是个相当板正的人,无论是在数学题的证明步骤还是平时对自己学生的人格教育上,都要求每一个人不可贪图捷径,光明磊落地走好每一步,才能不落下被人诟病的把柄。   可诟病的选择权到底在谁的手上?   俞建鸣怔怔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学生,半晌都没有力气往前挪动自己的脚步。   他毕业后就开始任教几十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霸凌事件,即使不去伤害别人、不惹麻烦,也会招来无缘无故的职责和伤害。   他教过数千个学生,林西图只是其中最普通的学生之一,办公室的老师都说这个孩子是天生的乐派天,可责任感悄悄那么强,即使考差了被叫到办公室里训话也不会哭,最后还是笑嘻嘻地走出去。   语文老师那时想了想说:“大概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哭出来吧,我看他刚刚嘴角都瘪下去了,是想哭的,但是忍住了。”   可此时林西图肮脏的脸上满面是泪,无神望过来的眼里全被漆黑的夜色覆盖了,有的年轻老师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别过脸不忍心看。   就当几个老师沉默地想把林西图从泥地里拉起来时,一个高挑的男生忽然从人群外冲了进来,先他们一步将脱下的外套盖在林西图的身体上,跪进泥里把人半抱起来。   耳鸣渐退,随之而来的是少年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和紊乱慌张的呼吸。   林西图被紧紧地锁在方知锐怀里,明显感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浑浊的眼里逐渐清明起来,仰起头,看到他哥哥赤红的眼眶。   那是自林西图和方知锐第一次见面时,在对方脸上看到的第三种鲜明的情感,暴怒的、恐惧的,混合成一个可怖的漩涡。   五官都被这些情绪撕扯得模糊起来,只剩下一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瞳孔,倒映出林西图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破碎又重聚。   林西图慢慢地眨了眨眼,眼泪随即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来,他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方才受到的所有痛苦和侮辱都发泄出来。   可他不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哥……哥……呜呜……哥哥……”   方知锐沉默地把弟弟拢在怀里。   他手心里握着一把出来找林西图前带的小刀,刀面狠狠地扎进掌心,钉在血肉中,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里涌出,弥漫出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有老师担忧地看到他手里流出来的血,想上前提醒,却被其他老师拉住了。   方知锐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仍由刀面在手心里越扎越深。他弓着背替弟弟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轻声问:“很疼?”   林西图闭上眼,没有回答,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哆嗦着身体喊哥哥。   方知锐抬起头,看向几个人逃走的方向,俞建鸣就在他的斜前方,在看到少年的眼神时心底一阵阵地发冷。   先前里面的痛苦神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墨一般的恶意和仇恨,少年人明明有一张极俊美的脸,却在夜色中恍若恶鬼。   只是恐怖的眼神转瞬即逝,方知锐重新低下头,用受伤的那只手抹掉了林西图脸上的眼泪,连带着血迹也沾了上去。   “哥、你的手……”林西图哭声小了下去。   “没事。”方知锐和他贴着面颊,也闭上眼,“对不起,图图。”   “……对不起。”   林西图怔怔地望着他,直到方知锐垂下头,埋进弟弟伤痕累累的脖颈里,他说了很多声对不起,血和弟弟的泪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林西图看不清他的神色,把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   伤口蓦地刺痛起来,是方知锐环着他肩膀的手在不知不觉地用力,林西图张了张嘴,喊不出痛,只能紧紧地回抱,在血和泪的滋味儿里回抱这棵扎在他心里的参天大树,他幻想里的超级英雄,意识也逐渐昏沉了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方知锐的脸被狠狠地打偏,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他一动不动,没什么表情地把嘴里的血水给咽了下去。   林沐菡眼里含着泪站在他面前,头发凌乱,身上的工作服穿了两天都没来得换下。   一夜之间她的脸竟然显得衰老不少,眼白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们就在急诊病房区的大门外,打了镇定剂的林西图就静静地躺在其中一个病房里。   林沐菡刚从学校回来,事情发生后隔了五个小时才了解到其中的前因后果,匆匆跑来医院,没想到自己的继子也在这里,从林西图被送来医院后就一直守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   林沐菡慢慢放下颤抖的手,哑声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那个叫季时的学生主谋的是不是?你班上的同学说那个男生是季家的少爷,喜欢你很久了,一直得不到结果,所以才迁怒到西图身上,是不是?”   “……”   方知锐垂眸,没有说话。   “知锐,你说话呀!”   “……是。”   林沐菡的眼泪蓦地流出来,她跪下身,死死按住方知锐的肩膀,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女人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哭得很难看,再没了温润美人的形象。   当她看到躺在病床上,浑身是伤的林西图时,她就想,大概是老天对她的报应来了。   当初嫁给方裴胜不是没有想要变成富家太太的虚荣心,林沐菡爱美,也爱手握权力的感觉,和方裴胜结婚无疑能让她的事业走上坡路,成为别人嘴里阔绰的豪门太太。   但最后这些私心全成为报应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权贵圈根本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只要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即使是只有十几岁的高中生也是这样。   季时的背后有珠宝世家,也有其他同样家世显赫的同伙可以作伪证,他们特意把林西图叫到树林里,就是因为那里没有监控,逃跑时也能从小路一路逃到学校别的地方。   如果说得再残酷一点,在整件事里,只有林西图自己知道霸凌他的是哪些人。   凭什么她的儿子平白无故地受到伤害,那些伤害他的人还能逍遥法外?   如果当初没有嫁进方家就好了,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林西图会不会过得更幸福?   林沐菡痛哭不已,奔波了整整一天,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似的往下滑,头靠在继子的肩膀上,嘶哑道:“知锐,我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弟弟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说他昏迷前记忆就已经开始错乱了,苏醒后很有可能会得创伤性应激综合症,这要让他以后怎么办…?”   方知锐依旧沉默地听她哭诉,直到林沐菡安静下来,整条走廊里只剩下女人的哭泣声。   “对不起,阿姨。”方知锐哑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弟弟。”   听到这句话,林沐菡怔了怔,她捂住嘴,突然抬起泪眼,猩红的眼紧紧地盯着方知锐。   “知锐…我们一起去求求你父亲好不好,他有很多律师,一定知道怎么让那些人受罚……那些人敢这样对我儿子,他们怎么敢……”   林沐菡说着情绪又崩溃了,汹涌的泪水弄花了所有的妆:“他们想毁了西图,毁了我儿子,知锐,阿姨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   “不,不需要方裴胜,阿姨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方知锐忽然出声打断了她,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毫无波澜的黑色海面,说的话让林沐菡在原地愣怔了许久。   “我会让季时付出代价。”*   这场霸凌事件最终以全校老师的封口告终,有小道消息的同学只知道两天前废弃教学楼的小树林发生过高年级和低年级打架斗殴的情况,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情况。   校长办公室和教务处的老师们为了处理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气氛凝重,但对于备战中考和高考的学生们眼里,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教室里依旧只有笔尖在卷面上不断书写的沙沙声,黑板上距离高考的日子从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越来越近,连吃饭也成了一种赶时间的比赛。   有时校门外会忽然出现几辆只有在网络上才能看到的豪车,路过的学生都会往外张望一眼,和同伴讨论几句异想天开的话,然后马上又因为成堆的试卷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季时在家里躲了几天后就又继续来上课,出乎他的意料,周围的人似乎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徐浩和章明城他们也没有发来什么露陷儿的坏消息。   那天的保安并没有追上他们,所以除了林西图,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天到底有谁在树林里。   他一整天都保持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直到确认教室里的气氛如常后才放下心来。   走出教室去上厕所前还偷偷瞟了一眼正在做题的方知锐。   少年的坐姿依旧很漂亮,写下的做题过程流畅完美,他没有看季时,也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与之前相比好像变了又没有变,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季时松了一口气,可刚走出教室时却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背上,那种感觉太恐怖了,不像蛇在爬行,更像是一只剧毒的蜈蚣,颤动的千足慢慢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季时猛地顿住脚步,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僵硬地回过头,其他人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谁都没有在看他。   这种怪异的感觉缠绕了季时一天一夜,让他在课上一句都听不进去。就在他快要受不了,准备在晚饭后逃晚自习回家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忽然叩了叩自己的桌角。   季时愣怔地抬起头,看见方知锐俯视着他,手里拿着一瓶鲜牛奶。   那是他中午吃完饭放在方知锐课桌肚里的牛奶。   季时有些无措地红了脸,抠了抠自己的指甲,低头问:“方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你送我的牛奶么?”   季时慢慢抬头,方知锐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柔和,嘴角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勾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次他竟然没有再把牛奶扔进垃圾桶里,而是说:“谢谢。”   季时微微瞪大了眼,心脏开始雀跃起来。   “现在你可以跟我出来一趟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知锐道。 第65章 寂寞的星星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去食堂吃午饭了,空旷的走廊上只有两双篮球鞋的踢踏声,季时侧耳听着傍晚广播里放的英文歌,一边轻轻地哼一边跟着方知锐被傍晚余晖拉得纤长的影子。   方知锐不急不缓地走在他前方,直到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楼梯间才停下。   季时也跟着停了下来,心脏在短短几秒里又开始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方知锐叫他单独出来是想说什么?   季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幸好那天晚上他和章明城几个人走得快,根本没有老师看到他们。   方知锐心思那么缜密的第一个人,不经过大脑反复思索后得出来的结论绝对不会说出口,没有确切的证据,总不可能要把林西图的事怪到自己头上吧?   而且方知锐应该不知道自己和章明城的关系才对。   或者是他多虑了,方知锐今天特地没有扔掉他送的牛奶,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转机。   季时鼓起勇气悄悄上前一步,方知锐却忽然让开了身子,两人的位置调换,一个站在阶梯前,一个站在另一个人对面。   季时愣了一下:“方同学,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方知锐的面庞藏在余晖与半面阴影里,优越深邃的五官被割裂出阴阳两面,看上去美丽又诡谲。   他没有直接回答季时的问题,而是忽然问:“季时,这几天你有联系到过章明城吗?”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季时,这两天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章明城和徐浩发来半点不好的消息,隔十分钟就要偷偷看一次手机,但所幸微信和短信记录里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或者说是章明城和徐浩自那天晚上后根本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来。   季时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撒谎道:“……没有啊,我跟他根本都不熟,为什么这么问?”   方知锐忽然走进黄昏中,和季时靠得很近。   他弯下腰,在季时耳畔轻声道:“因为我见到了他们,见到了当时在树林里的所有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季时一怔,霎时僵在了原地。   在脑海完全消化掉这句话后,季时猛地慌乱起来,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往后退,他越退,方知锐就越要逼近上来,直到自己的脚后跟差点在台阶上悬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把他们的头一个一个摁进了水里,等他们全部喘不上气了才拉上来,你能想象他们快要窒息前的表情吗?”   方知锐淡淡道,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时刷白的脸:“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脸红得像被踩烂的西红柿。他们一边下跪一边求我放过他们,但最后我还是把他们的脸重新摁进了水里。”   季时彻底颤抖起来,方知锐的语气饱含恶意,根本不像在开玩笑,表情却平淡如水,好像说出的话只是在纸上写下名字那么简单。   “不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   方知锐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还有章明城和徐浩,我打断了他们两根肋骨,把钉子钉进了章明城的左手。”   “林西图昏迷前一直在自言自语,说章明城用这只手拿烟头烫在他的皮肤上,既然这只手只会干这种事情,那么还留着干什么?”   “徐浩也是一样,我让他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道歉。只是把他的手指给踩断了而已,他就把所有的事都供了出来。”   “……”   季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可背后就是高楼台阶,他退无可退。   哆嗦着想要攀上楼梯的扶手,却被方知锐强硬地隔开了,季时的脸色和墙砖一般苍白,这下连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班级里私底下悄悄流过的传言,说方知锐虽然是个天才,小时候却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所以才不爱搭理人,表面上看上去越完美的人背地里越残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们说对了,季时想,方知锐就是个疯子。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起因和利益会把你们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你们身上都散发出了一股恶心的臭味,臭味会招来更多的苍蝇绕着转,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你说对吗,季同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季时抖着嗓子,想把方知锐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犹如一睹铜墙铁壁。   头顶上始终投来一束充满恶意的目光,不再披着平时冷淡矜贵的外表了,扒了那层斯文的皮,这具皮囊下是能将人吸入深渊的魑魅魍魉。   季时在方知锐漆黑的瞳孔中不断破碎、分解、皱缩、最后又重聚成一张狰狞和惊恐的脸。   他害怕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楼梯间,逃得越远越好!   就当季时要转身往下跑时,方知锐忽然又朝他靠近了一步,脸上那些阴郁的神色忽然全部消散了,露出一个堪称柔和的笑来。   他伸手抵在季时的胸膛上,感到手掌底下那颗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   “你喜欢我吗,季同学?”他笑着问。   季时因为他的笑晃神了几秒,张着嘴没有说话。   “喜欢到哪一个程度?”   “可以为了我去死这种程度吗?”   方知锐抵在季时胸膛上的手轻轻一推,季时随着惯性退后一步,后脚跟在阶梯上踩空,身体蓦地变轻,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他猛地睁大眼,喉咙在惊吓下吐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里,楼梯间里传来肉体滚落下楼梯沉闷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季时来不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后脑勺重重着地。   “咚!”   那一刹那剧烈的疼痛如同将他的整颗大脑挖空,季时歪着头躺在最底下的地面,眼前很快就被额头上淌下来的鲜血模糊了视野。   他抖着手摸了摸自己脑后,摸到了一手黏腥的触感。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季时急促喘息着,转动干涩的眼珠往上看。发生了什么?   方知锐还端立在楼梯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逆光站在余晖中,脸庞像教堂壁画里抱着羊羔的处女之子,可他脸上的微笑僵硬、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季时喉咙滚出断断续续的“啊啊”声,意识随着疼痛逐渐流逝,他想放声尖叫,却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像一堆无机质的枯枝败叶般倒在血泊里。   最后阖上眼前,他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幕居然还是方知锐微笑的嘴角。   这个晚上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再次呼啸着驶入市一中,短短几天内,这座学风森严的重点高中里就出了两件大事。   季时被叫来的救护车抬上了担架,但楼梯间的鲜血还来不及处理,看上去触目惊心。   整个高中部都乱套了,还没正式开始晚自习的学生不顾教导主任的斥骂,一窝蜂地下来看。   在瞥见那摊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大量血迹时,这些从来没经过这种事的孩子又激动又恐慌,被警察呼喝着赶入警戒线后方又慢慢地往前挤。   在慌乱之中他们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知锐穿着市一中高三的蓝白校服,身姿笔挺。   晚风撩开了衣角和耳边的碎发,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黯淡余光勾勒出男生侧脸的轮廓,漂亮得像梦里才会出现在森林里的精怪。   但他的手腕上拷着冰冷的手铐,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慢慢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那是高三(一)班的方知锐?”   “是他吗?他手上铐着手铐唉,什么情况?”   “别吓我,刚刚思齐楼那滩血你们看到了没有,方知锐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你说啊!”   “他不会杀人了吧?”   “……”   还有五分钟打铃,一段口音蹩脚英文播报结束后,校园广播正在放晚自习开始前的最后一首歌。   “周四广播小站的最后一首点歌,孙燕姿的《克卜勒》,送给大家,祝愿每一位中考生、高考生都能在走上最后的考场前在漫天繁星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熠熠生辉。”   骚动的学生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个被铐住的学生。   在方知锐靠近时自发地退后一步,好似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警戒线前慢慢地留出一块空地。   方知锐没心思去看他们的脸,那些或惊愕或厌恶或嘲讽的眼神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在发现由自己的臆想营造出的完美的人不符合该有的一举一动后,完美就成了堕落,天使也能成为恶魔。   可这都和他无关了。   广播里舒缓温柔的女声缓缓流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等不到你,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我依然愿意借给你我的光][投射给你][直到你那灿烂的光芒][静静地挂在遥远的天上]方知锐抬起头,在教学楼之间逼仄的天空中望到了那轮黯淡的圆月。   今夜的天气晴转多云,灰蒙蒙的灰色天幕上剩下一颗璀璨的北极星环绕在圆月旁。   那颗星那么明亮,即使在云雾中也能散发出灿烂的光,固执地守在圆月身边,即便那夜色那么浑浊浓稠,即便前方需要走一段漫长而寂寥的路。   他的弟弟就是那颗傻得可怜的星星,也是克卜勒定律里永远不知疲倦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麻烦又黏人,可这颗星星原本永远只需要在天上肆无忌惮地闪烁就好了。   前排小声议论的学生忽然噤声了,因为他们看到方知锐低下了头。   前方的警察出声催促他,高挺的少年才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遥远的天际,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一闪一闪亮晶晶][好像你的身体][挂在天上放光明][反射我的孤寂]方知锐收回目光,恢复成淡淡的表情,不再看夜空,也不再看圆月和星星,脚步逐渐加快,和周围的学生渐行渐远。   广播里的女声随着他的离开在夜色中也逐渐飘渺起来。   [提醒我……][我也只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作者有话说:   可配合《克卜勒》这首歌看这章 第66章 轨道装置   关于接下来的事,林西图的记忆还是模糊的。   从江边救下小河后,他就被一同送进了最近医院的急救室,观察了一天才转到了急诊病房。   林沐菡就坐在他身边削苹果,林西图呆呆地盯着苹果皮一圈圈落下,最后摔到地上,不甚清晰的记忆也开始抽丝剥茧。   因为方知锐做出的事,霸凌事件不得不被曝光,一时间市一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高三部的老师除了要监督学生复习,还要频频往警局跑做笔录,忙得焦头烂额,学生们也被这件事受到了影响,在各种阴谋论与恐慌之中步入了高考和中考的考场。   如所有人所料,那一届的初三和高三是市一中建校以来重点率最低的一次。   高考结束后这场风波仍旧没有被平复,返校的学生掀起了反霸凌的风波,逼着校长向所有家长发了通告,在蜂拥而至的记者面前明确向林西图的家属道歉后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季家的丑闻和市一中一时成了所有镜头对准的对象。   高考前方知锐一直待在派出所里,他每天需要面对不同警察的审问和笔录,已经几乎看遍了警局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孔。   警察以为他起码会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方知锐只是平淡地把所有的事都血淋淋地剖开,包括如何将尖锐的小刀钉进章明城的手里、如何让何浩的腿骨和肋骨骨折,又包括如何差点溺死同样参与了霸凌的其他高三生。   最后又细致地描述了季时如何摔下楼的场景,在这过程中他的表情始终是淡薄的,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无聊不过的事。   朴慧也被方裴胜叫来在审讯室里旁听。   这里的民警平时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见方知锐的态度这么顺从只能面面相觑,在笔录本上刷刷地记下来,只有朴慧越听越心惊,直到最后雪纺衬衫上被冷汗浸了个透。   她在这间小小的审讯室里看到了方知锐几年来隐藏的另一面,一个克制又疯狂的反社会人格。   方知锐在陈述时的引导意识和反侦察意识很强,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却也是假话。   他坦述的心路历程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因为高考压力和同学受害而失去了理智的普通高中生,一直以来不断被季时跟踪骚扰,最后不堪其扰出手伤人。   弟弟也是这场骚扰里无辜的牺牲品。   所以的话都在往霸凌案引导,季时和其他人在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之前先被套上了恶意霸凌低年级同学、行为恶劣,且有性侵倾向的少年罪犯。   “据你所说,当时你们两个都在楼梯间里,离下一层台阶很近,我想再确认一遍,是你把季时推下去的吗?还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警察问。   “我不能确定。”   方知锐淡声道:“我问他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把手放在他的左胸上想要感知他的心跳,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他的后脚跟在站着的时候就已经半悬空了,可能被我的动作吓到了,所以他不小心又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以看看那个楼梯间有没有监控,应该能记录到整个过程。”   偏偏这有那个楼梯间的监控前不久因为大扫除的学生玩弄,被石子砸坏了。   警察对视一眼,神情里尽是不确定的神色,只好继续埋头做笔录。   朴慧心神不定地看向方知锐,对方恰好也将目光投射过来,两人对视。   方知锐的眼睛古井无波,瞳孔的颜色黑得令人产生一种生理性上不适的感觉。   他对朴慧的到来并不惊讶,就像他们在那个咨询室里,无数次观看方知锐自己做好的装置轨道获得成功的实验那样,少年慢慢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坦诚地公布了自己的罪行,却把这里的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就像装置轨道上的弹珠,只能依靠方知锐布置出的轨道前进,每一步都在他精心的算计中。   包括季时、章明城、徐浩和所有其他人。   朴慧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恐惧,方知锐还在微笑,用口型问她:   “朴老师,我的装置成功了吗?”   朴慧蓦地起身,在其他警察惊诧的目光下低头快步走出了审讯室。   一直以来都错了,不知不觉她和这个自闭症孩子间的关系已经不是患者和咨询师的关系。   他们都是那个轨道装置上的弹珠,不允许出错,不允许逃出,只需要跟着主人的示意往前滚动,触发不同的连环机关,最后得到设计者想要的结果。   所幸季时虽然是后脑勺着地,但最终还是因为抢救及时被捞回来一条命。   高考考场的桌子上,属于季时、章明城、徐浩和方知锐的桌子都空了出来,发下来的卷子被老师用铅笔涂上缺考,坐在旁边的学生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走向自己前往大学的康庄大道。   考场外几公里,躺在病床上的林西图果然如医生所说有创伤性应激障碍的征兆。   关于在小树林被霸凌那晚的记忆都被大脑的保护机制藏在了海马体的某个角落里,变得模糊起来,只要一细想就会头痛欲裂。   中考在即,林西图没办法放弃这么重要的考试,每天都在医院里刷卷子,将这些似真似假的记忆全都抛到脑后,直到发生在小树林的事在他脑海里彻底被篡改。   周围的人都说他这是上学路上被车撞了才躺进了医院,林西图脑袋发懵,不信也得信了,最后终于在中考前一天,带着一身还没痊愈好的伤回校完成了自己的中考。   考完最后一门是下午三点,林西图特地和林沐菡说不用来接自己,要和同学出去吃完饭庆功。   不过这都是假的,既没有什么同学,也没有庆功,只是为了当初和方知锐说好的承诺,等哥哥来接自己而已。   整个高考和中考前夕,林西图只在病房里见过一次方知锐,对方给他带来了一束漂亮的插花和黑巧岩浆蛋糕。   他哥安静地坐在病床边,既没有穿校服,面容上也不见疲色,将掌心摊开来给林西图看。   少年干净宽大的手掌里躺着一只纸折的小兔子,明黄色的身体,耳朵和其他部分却是蓝色的,看上去有些怪异。   林西图接过那只兔子,一弹它的耳朵,纸兔子就在手心里跳了起来。   “哥,这是兔子吗?它的肚子为什么是黄色的?”   “……”   很久没有传来回答声,林西图在病床上抬起头,却发现方知锐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晦涩潮湿的眼神,像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里无处不在的苔藓,慢慢地蔓延到林西图身上,想将他完完全全地包绕住。   方知锐轻轻伸手一弹,兔子又往前跳了一步。   “……因为它的肚子里装着月亮,如果想要相见的人最后忘记了诺言,或者两个人走散了也没关系,不管等了多久,都会在月球上相见的,就在兔子的肚子里。”   这句话说得太文艺,完全不像他哥平时的作风。   林西图听愣了,但还是小心地把纸兔子收了起来,直到方知锐离开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方知锐来病房后没多久,林西图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头痛起来,脑海里闪过的片段让他又有了惊恐发作的迹象,医生匆匆赶过来给他打了镇定剂。   在几身白大褂中,林西图看着他哥慢慢地走出了病房,直到他出院前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西图一直故意忽略心底不好的预感,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看着冲出来的学生投入父母的怀抱里,在鲜花和气球里放肆大笑。   有几个学生全家人都来了,拉着一条横幅等在校门旁,父母举着家庭相机录像,满心欢喜地想记录自己小孩结束一场漫长旅程后的哭声和笑声。   林西图独自站在一边,从他们的镜头下撤开,结果另一户人家也聚在一起拍合照。   林西图东躲西藏,最后只能藏在靠马路边的树下,焦急又期待地在人群里搜寻方知锐的身影。   他忍不住美滋滋地幻想,想他哥会给他带花过来吗?还是会带毕业礼物来?   可惜他先前住院错过了方知锐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给他哥拉个全场最大的横幅。   好吧,如果他再有钱一点,就请个交响乐团来,从高考结束吹到他哥出校门,最好铺个红地毯,这样方知锐绝对是整个A城最万众瞩目的高考毕业生。   林西图沉浸在完全不存在的幻想里,得意地鼻子都要翘起来。   他就这么站在树下,看一批又一批出考场的学生和家人团聚,又哭又笑,不小心从手心里溜走的气球慢悠悠地飘上晚霞渐起的天空,直到消失在天际。   无数人在这个停车站短暂地下车,又等待着登上下一班车开始另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   林西图也在这个下午等候着,直到学生和家长逐渐说笑着离开,直到校门开始关闭,直到老师踩着扶梯取下“市一中中考考点”的横幅。   直到他站在满地花瓣和飘带中,整个校门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林西图呆呆地站在树下,脚底板传来阵阵刺痛。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数遍了地上的砖块,看过了每个家长送给小孩的花和礼物,他们都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这个重要的日子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可他为什么始终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呢?   是忘了吗?还是没有看见他,和他错过了?   林西图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想把心底的情绪全部咽下去。   可看不见尽头的等待和期望过后的失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羡慕和渴望也是,林西图捡起地上别人不要的花瓣,自己给自己拼了一朵,花刚拼完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慢吞吞地往保安室的方向走。   保安室里烟雾缭绕,两个保安正在大笑着聊天,见到校门口还有个落单的学生也有些诧异。   林西图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把眼角的湿润悄悄抹掉,问:“我能打个电话吗?”   两个保安噤声,点点头,把座机让给他。   林西图默念着心里的号码,先拨了方知锐的号码,可只呼叫了几秒后对面就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的冰冷忙音。   他的手一下子颤抖起来,立刻把电话拨给林沐菡。   对面很快接通,林沐涵如常的声音传来:“西图,你吃好饭回家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林西图抖着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断断续续地问:“妈…哥哥呢?他说好今天来接我的,怎么没有来?”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林西图的呼吸忍不住放轻了,才听到林沐菡哑声道:“哥哥他昨天出国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他没有跟你说吗?”   “……”   林西图举着话筒,怔怔地看向窗外,任由泪流了满脸。   那颗马路边的树底下似乎还有个傻兮兮的影子,不知疲倦地绕着大树转,从地砖的这头跳到那头,哼着《月光》的节奏,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方知锐走了,把他抛在这里,抛在这个湿热而朦胧的六月雨季里。   作者有话说:   哥像电子仿生人,仿生人会梦到爱他的小狗吗? 第67章 你把我变成了你的东西   方知锐彻底激怒了方裴胜,莲苑别墅的菲佣每天都只能捏着力道走路,二楼的琴房经常传来琴盖砸落的声音,吓得她们不敢分出一点心神闲聊。   听闻男主人的小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躺在医院里,大夫人也跟着好几天没有回来。   别墅里整日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自从一个星期前回家后也再没有出去过。   方裴胜一边要和林沐菡打离婚官司,一边要应付长年累积下来的各种绯闻,私人律师每天行色匆忙地来往于律所和莲苑别墅之间,每次从方家出来衬衫已经湿了一大半。   律师给方裴胜处理了将近快十年的琐事,知道自己的主顾绝不允许自己因为有一个高功能自闭和反社会倾向的儿子而被上流圈诟病。   可能有什么办法?   方裴胜发的火都成打在了棉花上,每次看到被关在房间里依旧不言不语的方知锐,方裴胜都有一种错觉——这个不向阳的房间依旧冰冷而没有生气,而他的儿子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冰冷注视每一个人。   即使被软禁在方寸之间,他依旧掌控着他的装置,隐约间钢珠随着轨道向前滚动的声音还在轻响。   这种感觉让方裴胜不寒而栗。   甚至成了未来缠绕在方裴胜心头的阴影,父亲惧怕自己的儿子,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以至于出国后方裴胜几次动了要将方知锐送进柏林的精神病院这种念头。   但林西图不知道这些,后来的事都是林沐菡说给他听的,如果他哥不开口,他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或许是溺水的后遗症,又或者是应激障碍还在起作用,每每想到季时,林西图都会想起那夜在树林里漫长而痛苦的一个小时,喉咙里的苹果块立马吐了出来,林西图趴在病床的床栏止不住地干呕,把林沐菡吓坏了。   “别想了……图图,别去想这些了,已经没事了,咱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林沐菡抱着他,眼眶擦干后又变得湿润起来。   林西图拉起自己的病服袖子,小臂上的肤色健康,已经一点伤疤都没有。   如果记忆也能跟肉体上的伤痕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了,可它依旧盘踞在林西图的脑海里,在每个深夜都会成为一个不断重复播放的片段。   他咬着指甲,心惊胆战地想,如果当初季时没有阻止徐浩想做的事,他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后来恨意和恐惧都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反胃,林西图迫切地想要见到方知锐,可他哥就像当初那样忽然消失了似的,在他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每天早上床头花瓶里变幻的鲜花和空气里淡淡的青柠香才能让林西图安心下来,确认方知锐每晚都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病房。   除了林沐菡,病房里陆陆续续来过很多人。   秦瀚宇一开始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诉衷肠,后来干脆以看望同学为由天天请假窝在林西图的病房里打游戏,林西图想让他滚都不行。   “你真的是要吓死我了,跳江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在考验老天爷会在你临死之际赐予你超能力还是让你转生成异世界的史莱姆啊?如果你和小河都没能被救起来怎么办,你就这么去了我怎么办?!”秦瀚宇控诉道。   林西图恹恹地躺在床上看手机。   那片滩涂偏僻,当时除了老师和警察没什么人,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这么惊险的事,要是被送上新闻了他可吃不消。   “小河怎么样了?”他问。   “医生说她溺水的时间不长,抢救得也及时,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我看她病房里有老师陪着,应该没什么事。”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没白跳江。   “你这几天来的时候……看见过我哥没有?”   他翻过身,看过来的眼神阴恻恻的。   秦瀚宇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放下手里的游戏机,如实交代:“没有啊,倒是经常看到你妈,咋了,你哥不肯来看你啊,这么可怜?”   “没有,我就问问。”林西图垂下眼。   他哥大概是全世界最不像人类的人了,冰冷寡言,做出的事都不按常理来,根本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林西图就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天天刮彩票,就为了能在他哥这张彩票上刮出大奖来。   他想了个法子,晚上睡前都折一只纸兔子,把兔子的肚子涂成黄色,耳朵和腿涂成蓝色,就像以前那样。   第一天的纸头上写着“哥哥,好想你”。   第二天写“现在为什么要和季时走那么近”。   第三天写“有人在等你,为什么不肯见见他”……每天早上兔子都会从床头消失,明显是被方知锐拿走了,但除了漂亮的鲜花和水果,他哥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   林西图脾气也上来了,一直死折兔子,一边装可怜说自己晚上睡不着,一边控诉方知锐行径之冷漠令人发指,这个幼稚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他出院前那天。   这几天他头痛恶心的症状缓解了不少,经常到住院部楼下散步。   有时他能远远地看到两三个穿黑衣的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概是他哥派来的,林西图就当作不知道,慢吞吞地在花坛边上逛来逛去。   出院前的那个晚上林西图照例下楼散步,这次竟然让他刮出了大奖。   通往门诊部的路上,林西图终于看到了方知锐。   12月底夜晚的风已经冷得刺骨,方知锐却只穿了套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连大衣也没有披上,像是刚从某个宴会场出来。   男人背对着他,正和牵着小河的朴慧说话。   小河穿着不合尺寸的儿童病服,低着头任由朴慧牵着,不动也不说话,像只断了线的娃娃。   朴慧低头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又对方知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林西图站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也不上前打扰,等三人分别后他才悄悄地跟在方知锐身后,一路往医院大门走。   方知锐的步伐很快,林西图怕走到门口跟丢,又怕被人发现,紧紧地缀在后面,羽绒服里都起了层热汗。   可走着走着前方的路就变了,方知锐根本没往医院大门走,而是拐到了另一条小路里,在林西图离他只有五米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林西图。”   林西图当作没听见,继续靠近方知锐,最后扑在他哥背上,紧紧抱住男人的腰。   “……哥。”   林西图脸埋在方知锐的脊背里,闻到熟悉的男士香水和青柠味后,终于像个被糖果抚慰了的孩子,这几天心里的焦躁和委屈都被抚平了。   明明他哥什么都没说,只要闻到对方的气味,听到对方的声音,林西图就像被套上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项圈,绳子的那头被方知锐紧紧地捏在手里。   “哥哥。”他不争气地红了眼,又黏糊地叫了声。   “头不痛了吗?”   林西图摇了摇头,手反而越抱越紧,就差没把方知锐的西装给抓坏。   “林西图,松手。”方知锐警告道。   林西图试探性地微微松开手,果然只要他一不抱着方知锐,方知锐就有要往前走的迹象。   刚放开的手立刻又环上了,林西图一边想我是脑子有病的病人你就让让我吧,一边继续把方知锐抱紧了,闷声道:“我不放,不许你走,我就要这么抱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方知锐回过头俯视他,林西图仰起的脸上表情凶巴巴的,明明嘴上在说威胁人的话,眼神却像只被主人抛弃了的流浪犬,汪汪汪叫个不停,其实想说的是求求你不要走的吧。   他哥就不说话,林西图的胆子越来越大起来,他撤开一只手,想去牵方知锐,结果指尖却在对方的无名指上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圆圈。是戒指。   林西图怔住了,失神的几秒里被方知锐拉开了手,两人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保持着一个极其冷淡的距离。   “哥,你明明说让我等你的,但是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为什么只有晚上才愿意来病房?”   “我没有躲着你。”方知锐说。   “……你没有后悔吧。”   林西图低下头,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用力地扎进掌心里。   “那天我是喝醉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没有强迫我,我都是自愿的,我就喜欢你对我那样,别人管不了,你让我等我就等……”   后面还有一句话被迫咽进肚子里,因为方知锐忽然靠近他,制住他已经被指甲刺出血痕的手。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变回了那个伸出手就可以亲吻拥抱的夜晚,可方知锐的脸上的表情阴沉,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像是想起什么,眼底有星星点点的暴戾。   如果可以,他确实想就在这里让他的弟弟张开嘴,好收获一个绵软乖顺的吻。   可那颗戒指紧紧地套在他的无名指,提醒他那天晚上对林西图做的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计划之外,是他无法克制欲望的一次失败。   明明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他绝对不该在这个时候去碰他的弟弟。   “是吗?”方知锐说,“我让你等你就会等吗?即使我要去做一件你无法容忍的事呢?”   他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可怖,林西图有点被吓到了。   不等他回答,方知锐继续冷声道:“林阿姨是不是都告诉你中考前发生的事了?所有人都以为季时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否则方裴胜的那些精英律师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能把我送出国外。”   “但他们都被我骗了,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方裴胜也知道,他想把我送进柏林的精神病院,骂我是个疯子,你觉得呢?”   林西图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哥哥是全世界最聪明的自闭症孩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疯子。   即使他把季时推下了楼。   林西图麻木地想,他似乎并不对这件事感到惊讶,从林沐菡嘴里听到这件事的第一秒林西图就知道了。   他哥不是疯子,但却是个会蛊惑人心的骗子,只要他想,没有人能不相信他的谎言。   “我又不在乎这些,如果你想要让我也以为季时是自己摔下去的,我就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听你的话。”   林西图抖着嗓子,冷风灌进他宽松的羽绒服里,一片冰凉。   “哥,那天晚上你是什么意思?因为喜欢我吗?”   “不是对小孩子的那种喜欢,我的意思是,你爱我吗?”   方知锐的态度忽然冷漠下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做过了?”   “我身上流着方裴胜那种人渣的血,在十几岁的时候才能模仿别人的表情,装哭装笑,没有青春期,无法感知和产生正常的荷尔蒙,但却还是不可遏制地会产生生理反应,第一次梦遗时甚至不知道发生这种反应的欲望从何而起,你想在这种人身上奢求爱吗?”   “那为什么要送给我耳钉……”林西图喃喃,“为什么要吻我呢?”   吻和性是不一样的,明明在唇齿相依的时候,他觉得他们有那么一刻是相爱的,即使他们是兄弟,即使这个吻蹉跎了很多年。   “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林西图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方才在方知锐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冷好像都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变成了一个看走眼的错觉。   他哥又恢复成冷淡得体的模样,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距离感和陌生感重新横隔在两人之间,所有的游戏进度都想回到了第一天存档的那刻。   方知锐还是那个站在昏暗房间里,对所有人保持敌意的自闭症小孩,林西图也还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不速之客,被哥哥拒之门外,偷偷地抹眼泪。   可无论重来多少次,游戏开始多少个周目,林西图都会像里面的NPC一样,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次又一次踏进方知锐的房间里。   对呀,你把我变成了你的东西。   可即使是那只毛绒小狗,也会在梦里幻想爱和陪伴的,不是吗?   可直到方知锐离开后,林西图都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第68章 贪婪的本性   过了圣诞节,学校里的日程就开始忙碌起来,林西图刚出院不久,每天补课补得眼前发黑,丧尸一般游荡在学校和家之间。   秦瀚宇也不敢找他打游戏了,他还欠了老师几篇实验报告,埋头狂补,两个人每分每秒都活在炼狱里,脸色比男鬼还难看。   吃饭的时候在食堂刷手机,林西图每隔几条就能看到关于方知锐的照片。   最近媒体的新闻风向好像都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方知锐最近的国内巡演在乐坛上名声大噪,CX330不再是那颗神秘的钢琴家新星,而是成了一种财富和权力的代名词。   而娱乐新闻的版块更乐意将方知锐和季家捆绑在一起。   狗仔偷拍到的两人同框的私照越来越多,不少人都趁着网络发酵的时刻猜测这两个人的关系,连带着季时和时峰娱乐以前的丑闻都被重新挖了出来。   林西图都不敢看底下的评论区,草草扫过几眼照片后就关掉了手机。   退出各种媒体软件后,手机桌面上方知锐小时候的照片就跳出来,照片上的人不会动、不会笑,也不会回头。   林西图呆呆地看着,恍惚间却好像看见男孩转过了头,对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别再等我。”   “你不看题库在开什么小差呢?”   秦瀚宇突然凑过来,林西图晚了一步,熄屏前还是被他看到了桌面。   秦瀚宇:“……”   秦瀚宇:“那是谁,那是你哥吧?!你拿你哥的照片当手机桌面,还说自己不是兄控!”   “嘘,你想死啊!”林西图捂住他的嘴,“这里是图书馆!”   “兄控@…%…&我看不起你……”   林西图懒得再鸟他,戴上兜帽自顾自趴在桌上,像朵蔫了的花,重新打开微信刷朋友圈。   秦瀚宇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凑过来鄙夷道:“林西图,我说真的,实在看不起你,你知道兄控的下场是什么吗?”   “知道,和舔狗的下场一样呗。”林西图恹恹道。   秦瀚宇:“……我可没那么说。”   朋友圈一路刷到底,刷到昨天凌晨的动态,林西图在一众期末周升天的哀嚎里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方知锐在昨晚一点多发了条朋友圈,没有文字,只有一张配图。   照片的角落有一只普普通通的玻璃罐,里面装了很多黄肚子蓝耳朵的纸兔子,折兔子的人大概手指不利索,折得很不像样,幼儿园的小孩子或许都比这折得好看。   因为兔子的外貌实在太突出,林西图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在医院那几天折给方知锐的兔子。   原来都有好好保存着啊。   林西图来来回回地点开那张图片,已经被压在心底好几天的迷茫和委屈在看到这张图片的瞬间涌了上来。   和方知锐最后一次在医院见面后,他回去失眠了很久,在床上干瞪着眼,脑子里乱作一团。   那时的眼泪大概全都转移到今天了,不然为什么只是拿个瓶子把他的兔子全都装起来而已,林西图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呢?   最后一只纸兔子的肚子里写着“我们一定会在月球上相见的”,不知道方知锐有没有看到?   秦瀚宇合上平板,偏头看到林西图眼眶红了一圈,表情和具尸体似的,懵了:“说你两句怎么还哭上了?”   “……”林西图闭上眼。   12月31日,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A大考试周的伊始。   林西图刚刚考完三门必修,身上的压力瞬间轻松了不少。   不久前林西图从朴慧那里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张画,都是经小河之笔。   皱巴巴的纸头上是一个橘色头发的小人儿,小人儿站在太阳底下,嘴角的笑咧到了耳根,皮肤和衣服终于都是正常的颜色,整幅画至少不会有种恐怖的感觉。   这大概是小河画得最好的一次,小人儿身旁还牵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没有表情,画得也比大人粗糙多了。   林西图想,这个小女孩大概是小河最后才补上去的。   另外一封信里的信纸比画纸还要皱,还有一些干涸的水渍。   纸头上写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小河字写得不好,铅笔的笔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很认真。   到最后密密麻麻的字都成了“谢谢”和“对不起”,一遍又一遍,挤满了纸张,直到信纸的最下方,又用稀烂的拼音又加了一句话。   -“谢谢,西图gē ge,老师说,每个人的生mìng,都很zhēn guì。”   林西图将这封信和画纸看了许久,久到眼珠有发酸的迹象,才把两张纸好好地收了起来。   晚上秦瀚宇和他的狐朋狗友想叫他去秦家的江景别墅里玩狼人杀和国王游戏,林西图没什么兴趣,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秦瀚宇此人图谋不轨,坏点子很多,看他这几天萎靡不振的模样必然会给他找点乐子,或者在他身上找点乐子。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林西图踏进那座别墅,必定会有各种和其他邀请来的女生玩配对游戏的机会在等着他。   第二天朋友圈里大概会流传出自己喝醉后各种出洋相的丑照。   不入虎穴,抛儿弃子。   这是陷阱,不可去。   林西图没地方去,想到林沐菡的大排档帮忙,结果被林沐菡轰了出来,叫他去跟同学玩,别在跨年夜里大发孝心。   林西图只好一个人在市中心转了一圈,想起那两张纸,最后干脆转到朴慧的心理咨询中心,在那里重新看到了小河。   小河有了自杀倾向后情绪不太稳定,和星的校长不放心让她继续在学校里上课,干脆把她送到朴慧这里做心理疏导,何亦芸和张栋也没那个机会再靠近她。   比起在医院时,小河的气色红润了不少,穿着颜色鲜亮的厚绒裙,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文静内向的小女孩。   见到林西图小河的情绪高涨了一点,又或许是那张信的缘故,小女孩有些羞涩,趴在地毯上迅速地用蜡笔在画纸上涂涂画画,最后递给林西图看。   这次的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牵着两个男性大人,左边的人瘪着嘴穿黑西装,右边的人笑嘴依旧裂得很大,穿卫衣和蓝色的裤子,三个人其乐融融地走在蓝天白云下,像一家三口。   “……这是我吗?”   林西图指了指那个咧嘴小人。   “为什么我每次笑得都…都这么开心?”   小河点点头:“西图哥哥是这样。”   “那这个呢?穿黑色的西装,是方先生吗?”   小河又点了点头,赞扬的眼神像在夸林西图聪明。   林西图这几天郁闷的心情被这张稚嫩的图逗得消散不少。   方知锐的嘴实在瘪得太夸张,和自己的笑脸简直天差地别,好像有人欠了他几百亿似的,加上利息利滚利滚利滚利又欠了小几百万,都能用往下的嘴角走路了。   “像道上讨债的……”林西图嘀嘀咕咕道。   为了给小河一点奖励,林西图带她跑到另外一个休息室里,那里的角落有台三角钢琴,因为太久没有人使用,差点只能当个摆设落灰。   林西图坐在琴凳上,在脑海里翻来翻去,最后还是给小河弹了《月光》。   他虽然弹得没有方知锐流畅,但琴声也足够吸引人,小河显然很喜欢这首曲子里静谧的感觉,一直听得很认真。   直到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她才有些着急地追问:“可以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月光》,是一个叫德彪西的人写的。”   林西图笑道:“很好听吧?小河听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眼前有月亮的样子?”   小河怔怔的,月光,月光,她在琴声响起的时候曾经给这首曲子取了无数个名字,但似乎都没有这两个字来得贴切。   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能把月亮描绘出来的声音。   “方先生以前也给我弹过钢琴。”   小河低下头慢吞吞地说:“我也想听这首曲子,但方先生没有,同意。”还有这种事?   林西图诧异地问:“为什么没有同意?”   “方先生说,他答应了一个人,这首曲子只能弹给他听。”   说完这句话钢琴边很久没有传来声音,小河抬起头,发现林西图的表情也变得忡怔起来,他慢慢地抿起嘴,垂下眼睛,不过很快又抬起头,对小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这么说方先生是一个很守承诺的人,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对吗?”   这句话里有小河听不懂的情绪,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点头还是摇头好,朴老师告诉她如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沉默。   于是小河静了一会儿,忽然用林西图的话反问:”哥哥听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眼前有月亮的样子呢?”   “我听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一个人。”   “为什么是人?是什么人?”   “……这个要保密。”   林西图脸上的笑还是带着小河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意味。   “因为那个人对我来说就像月光一样,是比月亮来说还要漂亮的东西,所以我总是会想到他,想很久很久。”   小河的求知欲很强,不懂的事情就要追着问。林西图看她还能有说话的欲望就放心了,一边打哈哈一边陪她玩,玩到很晚才准备离开。   临走前朴慧又叫他喝了杯自己泡的茶,把他送到大厦门口。   “跨年夜怎么不和你的同学去玩?再过一会儿中心广场应该有很多人吧。”   林西图围上围巾,在冬日的冷风里冷得跳了跳。   “嗯,等会我也去广场凑个热闹。”   朴慧弯起眼笑了,忽然从背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林西图。   林西图有些惊讶地接过来,发现竟然是照片墙上那张方知锐小时候的照片。   “我看你之前一直在看这张照片,应该很喜欢吧,喜欢就带走,这张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拍的了。现在再看真得感叹一句时间过得真的很快,知锐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犹豫了一会儿林西图还是接过照片,食指轻轻抚上相纸上男孩的侧脸,指尖的温度在他的轮廓下留下几道小小的痕迹。   他沉默地看着,垂眸时眷恋而酸涩的情态全落在了朴慧眼里。   朴慧靠在大厦的旋转门边,抬头看向十二月黢黑的夜空,嘴边吐出一口湿热的雾气,忽然道:   “当时的我把和知锐的咨询过程当作做一种奥数题,用不同的途径和过程解题,一条路走不通就放弃走另外一条路。”   “也可以说是在求一种难度极高的概率题,需要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好才能打下草稿。”   “这是一件很累很麻烦的事,所以很多家庭放弃了自己的自闭症孩子,就像小河的母亲那样。”   林西图一怔,慢声问:“那么这道奥数题会有解吗?”   “那样看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解了。”   朴慧看着林西图,从他失落的神色里窥见一点端倪。   “自闭症的孩子的起跑线和别人天生就不同,在感情上,普通人能够理解感知的事,他们需要付出几倍十几倍的努力才能消化,无论这个孩子到最后有多成功,有一副多么完美的仪态和面具。”   林西图总觉得朴慧后面几句话明里暗里地是在讲方知锐,他也没办法和对方多讲自己和方知锐的事,只能点点头当作认同。   临走前林西图回过头发现朴慧还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当作告别,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朴老师,你说我哥他以后会有可能爱上别人吗?”   朴慧愣了愣,隔着雾气望向青年,他比住院前消瘦了不少,站在冬日的寒风里看着一吹就要散了。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方知锐一起坐在沙盘前的场景,那时的她还带着许多年轻时的揣测和幻想,当男孩把那个微笑的小男孩模型放进沙盒里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在暗想:这样的孩子,能有机会被爱,或者爱上另外一个人吗?   “说不定呢。”   朴慧最后笑了笑,温声说:“无论是谁都有贪婪的本性,当习惯孤单的人重新获得重视和陪伴时,一定会把这份爱牢牢抓在手里。”   “知锐他如果哪天爱上了别人,说不定会变得很可怕哦。” 第69章 你眼中的我和烟花   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中心广场上已经人满为患,许多年轻人穿着标新立异的衣服,站在霓虹灯光下谈笑。   小熊维尼和安陵容站在一起抽烟,惹得路人忍不住驻足围观。   安陵容吸了一口薄荷爆珠,翘起兰花指在镜头面前念台词,还被小熊维尼绊了一脚,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全被旁边凑热闹的人举着手机拍下来。   今夜广场的大屏没有一个是暗着的,各种各样的商业广告和热点新闻在LED屏上滚动。最中央的地标大厦上投影出了一个巨大的钟表,分针正在缓缓走向新年。   林西图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却莫名感受不到别人的期待与快乐。   聚在这里的人太多了,放眼望去都是陌生的面孔,三步就能遇到一对依偎的比翼鸟,林西图一个人站在他们之中实在是有些凄凉。   听说零点的时候江边会有烟花音乐秀,不少父母带着孩子也来看,年轻的学生正举着手杆自拍,上传tiktok或者发给朋友。   林西图小心地绕过他们,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站着,忽然有种回到中考后那一天的感觉。   他手里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拿铁,朴慧给他的照片还紧紧地攥在手里,林西图又把照片掏出来看,忍不住想他哥此时在做些什么。   是一个人吗,是坐在钢琴前为下一场巡演做准备,还是也在落地窗前看着地标大厦上的时针呢?   又或者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   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林西图拿出手机在通讯录列表里找到方知锐,在对话框里敲出“新年快乐”这四个字。   还没等他鼓起勇气发出去,浏览器忽然跳出了一条通知,与此同时,坐在旁边长椅上的情侣也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你看这个,真的假的?”   人群忽然开始往前涌动起来,有人走得急,从背后撞了林西图一下,拿铁差点脱手而出,咖啡液溅到了围巾上。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林西图的嗓音有点哑。   他没去点开上方的浏览器推送,而是僵硬地抬起头,和周围的人一起看向地标大厦旁的LED大屏幕。   上面的实时新闻快速滚动着,短暂的黑屏后,屏幕上出现了两个长相俊美的男子。   一个冷峻一个精致阴柔,穿着款式类似的高定西装,连领带夹都被设计成了相性极好的样式。   两人被整个A城上流圈的权贵簇拥着,漂亮可爱的花童正往他们头上撒百合花瓣。   季时挽着方知锐的胳膊在红毯上往前走,笑得快乐又幸福。   每一个镜头都恰到好处地献给了这对壁人,守候在广场上的人们被这猝不及防的高调宣传引起了全部的兴趣,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   “我刚刚在网上也看到了!你知道吗,方家的大少爷就是那个富豪钢琴家CX330。原来前几天新闻上说CX330和季家的小少爷走这么近是这个意思啊,我说他们俩同框的时候气氛怎么总是有点暧昧呢。”   “这是订婚宣传片吗?什么时候要订婚,我结婚的时候能不能也能搞这么大排场啊……”   “好像就在这几天,左边那个男的真的是CX330吗?我还以为会是那种留胡子的艺术家形象,原来长这么帅,他有到30岁吗?”   “能不能让我也去围观一下订婚宴……”   手里的照片落到了地上,很快就在人群的踩踏中消失不见。林西图焦急地弯下腰寻找,却又差点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撞到。   鼻尖全是拿铁苦涩的味道,胃底忽然猛地灼痛起来。   照片再也找不到了,林西图迷茫地直起腰,被大屏幕上的两张脸刺痛了眼。   如果是在做梦就好了。   林西图恍惚地想,胃痛得他忍不住想要弯下腰干呕,走上来的人群投来怪异的眼神,纷纷分流绕开了他,绕过后又谈笑着聚拢在一起。   小孩子喝什么黑咖啡,林西图忽然想起他哥说的这句话,但是很可惜,他总是不听他哥的话。   如果他这一生都在做梦的话,为什么要在八年前让方知锐出现在他的身边,夺走他所有该生的和不该生的的情感,夺走他所有的少年念想,让他走上注定艰难的独木桥,让他成为方知锐的弟弟呢?   他把八年的喜欢和爱都献给了他哥哥,不敢退,不愿放弃,无数次幻想这自己的存在对方知锐来说是截然不同的。   自顾自地绊住对方,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勇往直前的人,其实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吧?   太自以为是了,太幼稚了,太天真了。   现在梦醒了,现实世界里没有格林童话,没有感恩系列丛书的结局,也没有电影里欢笑喜泪的结局,他的喜欢和爱与那些堆在幼时方知锐房间外的纸箱没什么两样,一厢情愿,只能惹得林沐菡和方裴胜无奈地发笑。   他的哥哥要结婚,最后能走进那片森林的原来也不是他。   可即使是这样,林西图还是没能怨恨方知锐。   因为他的日记里第三个愿望比第二个愿望更重要,给予方知锐爱的可以是很多人,也不一定全是自己。   可林西图现在发现他最终还是当不了圣母,不是那个万里挑一的特殊的人,所以只能当个自私痛苦的普通人,一遍遍地想——他已经没有能力再爱上别人了,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林西图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孩子,死倔的孩子。   林沐菡总是这样说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要把头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痛。   连在爱人这件事上也总是死脑筋,轰轰烈烈地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最后只能惨淡地收场。   对呀,我就是这么没用。   林西图的眼眶红了,除了他哥,他就再没有勇气爱上别的人,非要飞蛾扑火。   “铛”一声,地标大厦上的时钟马上就要走向零点,所有的大屏幕变幻出恭贺新年的电子烟花和礼炮。悠长的钟声破开A城的不眠长夜,在秒针最后归位的几秒中里,电视机上跨年晚会的主持人含笑大声道:   “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让我们一起倒数——”   广场的人欢呼着齐声大喊:“十……”   林西图在心里默念:“九。”   “八……”   脑海里忽然闪回过很多个支离破碎的画面,很久以前他也是曾经和哥哥一起跨年的,就在被森林拼图包围的昏暗房间里。   那时菲佣都被林沐菡放了两天假,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和方知锐两个人。   林西图耍赖说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总感觉有鬼,非要挤到方知锐的房间里,窝在哥哥的床上看跨年晚会。   方知锐是不爱看这些的,跨年对他来说仍旧是普通的一天,坐在琴凳上自顾自地弹钢琴。   窗外莲苑有其他人家放了烟花,林西图偏头向窗外看去,瞳孔里倒映出火树银花绽放的轮廓。他呆头呆脑地盯着看,也忍不住出声跟着主持人倒数。   “七。”   《钟》狂乱的节奏忽然慢了下来,方知锐听着背后林西图傻兮兮地数数,不知何为再也沉浸不到钢琴声中了,每当弟弟数出一个数,他都会摁响一个琴音。   “六。”   “五”没有数出声,方知锐回过头,瞥见14岁的林西图躺在他的床上,毛绒小狗被他捧在脸边,眼里带着自己毫不自知的珍视和恋慕,弯起眼,露出嘴边小小的梨涡。   “哥哥,新年快乐!”   “四……”   二十二岁的林西图独自站在夜空下,周围再没有那阵总是带着忧郁意味的钢琴声,也看不到哥哥比极夜还深的眼,当回忆成了一种奢侈的时候,林西图就明白自己注定当不了一个洒脱的人,只能甘愿忍受折磨。   “三!”   “二!”   “一——”   巨钟再次发出整点报时的悠长钟鸣,银树在大厦的背面遽然升空,枝叶蜿蜒而下,炸出一朵朵璀璨的花火,火光照亮了A城的半边天幕,在人们的手机录像中凋谢、生长,昙花一现。   烟火同样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和明亮的眼,所有人都在尖叫、欢笑,交换吻和拥抱,敞开整颗期待的心迎接新的一年,新的起点,新的爱人和家庭。   唯独林西图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在新年的钟声中,慢吞吞地流下了眼泪。 第70章 checkmate   世界上没有人能在做错事后被无缘无故地原谅,这是季时的母亲高璐珺在季家做情妇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季时从小听到大,但不以为然。   就是因为高璐珺懦弱的性子,他才只能一辈子做个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得不到父亲的关注,从小活在别墅的阴影里,渴望和其他兄弟姐妹分一杯羹。   但现在不一样了,季时站在衣帽间的落地镜前,满意地看着今天的装束。   精致西装被骨架撑出服帖的弧度,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跟妆的化妆师不敢抬头,低眉顺眼地替他整理袖扣和领结。   他马上就能得到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这样东西凌驾于野心之上,任何东西都比不过。   今天是季时和方知锐准备回季家祖宅办订婚宴的日子,就在新年刚刚到来的两天后。   只要过了今天,让方知锐戴上婚戒,无论男人对他有没有感情,季时都能用婚姻抓住他。   即使不被当事人认可,但获得方知锐身边的位置和名分对季时来说,已经是旁人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好了,你下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季时低头戴好订婚戒指,示意化妆师可以走了。   化妆师点点头,正准备拎起包往门口走时,季时又叫住了她。   “等等,把我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拿来。”   这几天订婚宣传片给时峰和季家带来的影响不小,高璐珺怕太高调会适得其反,劝季时暂时先卸载社交软件,季时也没空搭理网络上那些流言蜚语。   订婚宴之后不久就是真正的婚礼,蜜月的地点、婚礼时间、服装、场地和戒指的款式他都要一一过目,根本没时间处理其他的琐事。   新年前的一个月季家上下都在忙着安排订婚宴,时峰被他全权交给方知锐的团队管,季时也乐得轻松。   “季先生,方先生已经到楼下了。”   佣仆在这时敲了敲房间的门。   季时正在翻微信列表和通话记录,发现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高璐珺居然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来。   高璐珺虽然性子懦弱,但对自己儿子的事有极强的控制欲,按照往常早在今天早上七点前就会打两三通电话过来了。   不仅如此,连季家那群游手好闲的少爷小姐都安安静静,谁都没在家庭群里阴阳怪气。   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时皱了皱眉,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辆纯黑色的宾利。   方知锐没开自己的车来,挑了辆季家车库里的车,大概是为了顺季时他父亲的心思。   刚刚飘出来的疑窦瞬间被另一种甜蜜喜悦的情绪打散了,季时在西装的前胸袋里别了只漂亮的玫瑰,打开门大步走下楼梯。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方知锐,没发现家中请来的菲佣里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远远地站在一边,安静寡淡地看着季时,丝毫没有为主人的新婚感到多少喜悦。   走到大门口才发现时峰娱乐几个元老也在。   这群人和今天要求统一穿黑白制服的下人们站在一起,脸色莫名有些苍白,西装的领口也皱巴巴的,看到季时时努力仰起脸对他笑了笑。   “季总,恭喜您。”   “……你们怎么在这里?不去祖宅,留在这里做什么?”季时迟疑。   其中一个人的额发湿淋淋地贴在耳边,他嘴皮颤抖了几下,盯着季时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脸色忽然变得惊恐起来,不敢再说话了。   站在他旁边的财务总监立刻接上话:“我们一会儿就过去,方先生让我们跟车在后面,等季总您和方先生走了,我们再开车一块儿过去。”   “是吗。”   季时冷淡道:“那叫厨房里的阿姨给你们做几碗海鲜羹,吃完了再走吧。”   “好、好……谢谢季总。”   等季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大门后,几个人的精神才勉强松懈了一点。   就在他们的腰际,几柄冰冷的手枪顶在上面,只要说错一句话冰凉的子弹就能刺进他们的身体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别墅里游走的下仆和管家的面孔正在悄悄地变幻,他们几个人一进别墅就像走进了别人精心设置好的圈套里,再没有逃出去的余地。   财务总监这次急匆匆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季时关于时峰娱乐的噩耗。   最近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时峰旗下的艺人爆出来的丑闻,一些私密的床照明显连狗仔都拍不到,一定是公司内部出了奸细。   到底是谁挑在季时订婚前要将时峰娱乐置于死地呢?   财务总监脑海里隐隐约约冒出个绝对不可能的想法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到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他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季时走出这扇门后,真的能顺利地回到季家的祖宅么?   车童低着头为季时打开副驾驶的车座,季时弯腰坐进去,在车内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男士香水味。   方知锐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身上的西装剪裁精致,季时多留意了一眼。   是Loro Piana冬季在意大利首秀的全球定制款,他去国外出差时本来也相中了这套成衣,不过Loro Piana手里那位名声大噪的裁匠日程安排紧,一个季度在全世界只接几单,季时拖了几个朋友都拿不到排队的名单。   季时怔怔地看着方知锐的侧脸,一种细微的变化正在这个男人身上悄然生长。   比起刚回国时备受瞩目的乐坛新星,方知锐如今更像是天生就手握权力的人,只要一抬手,就能将别人的命运置于赌桌的筹码之间。   浸淫名利场的人季时见过很多,包括他的父亲也是,总会拿一种看商品的眼神看他和高璐珺,但方知锐不一样。   季时和他对视,对方的眼里很平淡,既没有轻蔑,也没有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带上特殊的情绪,或者说有些死气沉沉。   季时的脊背忽然莫名其妙地发毛,硬着头皮道:“知锐,不是说十点来接我么,怎么早了一个小时?”   方知锐回过头,手搭在方向盘上掉头,漫不经心道:“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还没有完成,我想了想,还是早点结束比较好。”   “什么事?”   “等会就知道了。”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之中,季时接入自己的手机蓝牙,放了首轻柔的英文歌。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车后空空荡荡,时峰娱乐的那几个人根本没有开车跟上来。怎么回事?   宾利一路开出别墅区,驶上郊外的大道。   季家的祖宅在A城郊区一座山头的半山腰上,这次订婚宴也设在那里,宴会要正午十二点才开始,此时过去起码还要再等上两个小时。   他正想着这两个小时里应该拉着方知锐做点什么时,忽然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在歌声中响起。   “你还记得章明城和徐浩吗?”   季时脸色一僵,脑海里音乐的旋律瞬间被打断了。   他不知道方知锐忽然提起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思忖一会儿,小心翼翼道:“记得啊……大家都是市一中的,哦徐浩是隔壁职高的,怎么了?为什么要提这两个人?”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们忘了。”   “怎么会……”   季时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西装的下摆。   “那时他们俩不都出国了吗?读书的时候我父亲还和章明城他爸有过来往,只不过后来他家破产了,我就没怎么再和他联系,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游手好闲的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说出章明城已经失踪的事。   “他变了很多,尤其是在知道家里破产,从阔少爷变成一只过街老鼠时,到处求人借钱的模样大概是他高中时从来不会想到的。”   方知锐偏过头,深深地看了季时一眼。   “每天活在贫穷和被人监视的心惊胆战中,被威胁,被跟踪,在被害妄想的癔症里越陷越深。”   “你觉得这样的人,最后的结局如何呢?”   冷汗蓦地从季时的脊背上淌下来,大脑机械地咀嚼方知锐的这一段话。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他家破产了?”季时尾音颤抖。   “我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和西弗吉尼亚州见到了章明城和徐浩,很遗憾这么多年来他们并没有活成我所期待的模样,以至于到最后我也没有欣赏到预期的结果。”   “什么结果?什么结果?”   季时把车载屏的音乐关了,抑制不住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章明城失踪了!他说徐浩被关在摩根敦的一家精神病院里,说有人一直在跟着他!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了?为什么要见他们啊?还是说……”   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季时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他噤声去看方知锐的眼,对方却专心地看前面的路,对他的质问一点反应都没有。   “知锐,你说话呀!”   方知锐终于转头看他:“你想我说什么?你的心底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让章明城失踪的是我,把徐浩关进精神病院的也是我,你觉得这个回答如何?”   “你疯了……你疯了……”季时喃喃,“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锐…如果是因为那件事的话,我已经道过歉了,也付出代价了,章明城他家里也已经破产是不是,为什么还要…还要……”   “付出代价了?”方知锐轻轻蹙眉,对季时的回答不甚满意。   “那是你们自以为的‘付出代价’,可惜章明城痛哭流涕时候的表情实在太恶心,差点坏了我的兴致。”   “但是他说了很多时峰娱乐这几年的秘密丑闻,也算是有一点价值,所以我让他继续活下去,只是比先前活得更糟糕一点,他不应该感谢我么?”这是什么话?   这是正常人能说得出口的话吗?   前胸口的玫瑰掉在脚边,季时此刻也没心情去捡了,他颤抖的指尖悄悄摸上安全带,忽然想起章明城失联前给他发的最后一条微信。   【你觉得下一个是我还是你?】   “你把他怎么样了……知锐,你别这样好不好?今天不是我们订婚的……”   车载屏上来电通话的铃声忽然响起,号码显示的是他的行政助理小肖。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自动挂断后小肖又打来一个,好像季时不接的话就会一直打下去,没有人不知道今天是他订婚的日子,小肖平时根本没有这个胆子给他轰电话。   除非是极其要紧的事。   “怎么不接?”方知锐淡淡道。   车里明明没有开暖气,季时却感到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脖颈里,他伸出冰凉的指尖,哆嗦着点上接通的按键。   小肖哽咽沙哑的声音很快就从车载屏里传出。   “季总,是您吗季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一直要打电话的,但是给别的部门的经理和总监打电话,他们都没有接……我实在没办法了,现在公司里都乱套了……”   “有人把沈易息那几个一线的艺人以前的丑闻都扒出来了,沈先生他私生活太乱了,很多照片都没来得及销毁……”   “但是之前一直被经纪人捂得好好的,昨天不知道被哪个狗仔和娱乐社勾结,把以前的那些事儿全套出来了,今天时峰的热搜一直霸榜压不下去……”   “公关呢?!宣发部那群人都死了吗?”季时忽然大吼。   小肖吓了一跳,抽噎一声,结巴道:“网上的营销号全都倒头了,到处都是转发丑闻的水军,公关已经在拟了但是没什么用……财务部的说这两天公司的股市跌得很厉害,之前那个…”   “之前那个一直给时峰股市投资的富豪忽然把手里的股票全都抛出去了,现在股市已经崩盘了,财务总监的电话也打不通,季总,你在哪里啊……能不能先回来……”   “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季时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猛地眩晕起来,“你说那个人把股票全抛售了?”   这是一个相当经典的恶意抛售、扰乱股市的例子。   以几个艺人丑闻被曝光,时峰的声誉下降为由,股民能有无数个理由把自己手里的股票趁如今股市价还高时全部卖出去。   这个神秘的富豪就是第一个放线的人,之后其他入股的人都会因为恐慌,效仿富豪的行为而把股票全部抛售,不用几个小时,时峰娱乐的股市就能崩得七零八落。   说得难听点,就是他的公司被人做空了。   “季总,求你了,你先回来吧……”小肖也崩溃了,“公司里的人都慌了,说要辞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季时红着眼喘息起来:“沈易息的经纪人是谁?”   “是、是于先生啊,就是方先生从国外请来的那两个精英经纪人之一,之前于先生明明把几个艺人管理得很好的,不知道那个狗仔是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季时挂断了。   车内重归宁静,只剩下季时紊乱的呼吸声。   “是你做的吧……”季时扭过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方知锐骗得到底有多惨。   他想得还是太简单了,方知锐身上最可怕的点不仅仅是知道该如何得心应手地玩弄手里的权力,更懂地怎么用金钱、用美丽的皮囊蛊惑人心,玩弄别人的命运。   季时就像个傻子一般陷入男人的陷阱里,直到最后一刻才恍然大悟,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就和高中那时一模一样。   “于清崖是你找来的,一直在当沈易息和其他几个艺人的贴身经纪人,想拍什么样的照片都可以。那个一直在暗中投资的富豪也是你吧……把时峰的股市抬高再做空它,这样时峰即使能挺过来也快要接近破产。”   “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时峰也毁了。”   “方知锐,你就那么恨我?!”   车载屏上又有人打来电话,不过不是小肖,而是他的母亲高璐珺。   这些人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都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要他的人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明明只要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能和一直渴望的人订婚,继承季家的家业,获得最幸福的生活,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是他的未婚夫毁了这一切。   面对季时的眼泪,方知锐冷漠得像一块坚冰,这次他没有再让季时接电话,而是先一步伸手挂断了高璐珺的来电。   男人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在方向盘上,既没有偏头也没有说话。咚、咚、咚。   那轻微的敲击声逐渐和季时狂乱的心跳声融合在一起,最后将他的心脏彻底溺入冰冷的湖底。   “这几年在柏林我去过很多家心理咨询中心,他们对我诊疗的手段无非是询问、诱导和催眠,催眠很有效,每次都能让我重新审视高中的记忆,看到我弟弟裸着身体躺在泥土里的样子。”   方知锐冰冷道:“当时我就在想,你们脱下林西图的衣服给他拍照的时候,在想些什么?给他施加痛苦会给你们带来快乐吗,还是说,看到他哭会让你有成就感?”   “不…不是这样,知锐,你先停车,听我说好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时指尖发麻,愤怒和怨恨逐渐被强烈的恐惧替代了,因为他发现宾利正在以一种极其疯狂的速度冲上山路。   方知锐一直在往下踩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平稳地往右滑,直到冲刺到一个危险的数字。   高璐珺的电话还在不知疲惫地打来,方知锐的耐心像是被耗尽了,干脆直接锁住了车载屏。   “方知锐,停车!”季时尖叫道,“你要干什么!”   可方知锐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普通人在急速中该有的心惊和恐惧,连嗓音都没有起伏,依旧平静地质问季时:“说话,季时,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能把你们全杀了就好了。”   方知锐打开一条窗缝,呼啸的疾风吹乱了他被化妆师精心整理过的黑发,明明在说一句惊骇世俗的话,他的语气却那样淡。   “为了让你们体验到现在这种感觉,我花了很多时间,但好在你们都和我幼时做的装置轨道那样容易操控,一切都在根据我的意愿有条不紊地进行,你也是一样,季时,这点你做得不错。”   “方知锐,你他妈疯了?!停车啊——”季时想去夺他的方向盘,但却被方知锐躲了过去。   “求求你,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跟林西图道歉,我真的错了,求求你停车!”季时大喊,涕泪横流。   方知锐在车前镜里见到他这副模样,蹙起眉峰:“你哭得实在是太丑了,季时。”   他扭转方向盘,继续将油门踩到最大,宾利车头往盘山公路的另一侧冲去,眼看就要撞上山坡上一颗老树。   这样下去他们绝对会死的!   树干在季时紧缩的瞳孔里越变越大,前半生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在季时的脑海里轮转。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神经都已经在巨大的惊恐中僵直紊乱了,耳畔被迫一遍遍地回放方知锐说的话。   当看着章明城那些人脱下林西图的衣服时,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快意的吧,现在身份置换,他成了那只被掌握命运和生死的蝼蚁,不得挣扎,只能任由绝望将身心都撕得体无完肤。   不该招惹方知锐的。   季时在最后一刻战栗着扭过头,不料驾驶座上的男人也在看着他,对方再次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却又怪异至极的微笑,眼底黑洞洞的一片,和他当初被推下楼梯时看到的那个笑一模一样。   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和章明城几个人根本就没有逃出学校的树林,又或许已经逃出去了,但又被迫赶进了另一片森林里,他们招惹来了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魔,一只叫方知锐的恶魔。   在最后一秒,季时在阵阵耳鸣声中听到方知锐低声道:“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可以和你订婚,但是代价是我要看到你们所有的东西都被夺走,然后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忍受你们这些垃圾?”   “你们把我弟弟吓到了,这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砰”一声巨响,休憩的鸟从山林里被惊醒,振翅而飞,宾利车以一种可怖的力道直直撞上树干,最后在不断掉落的枝叶中翻滚下山坡。 第71章 我好想你   春节前夕,大排档里的厨师和员工都要准备回老家过年,林沐菡给他们放了假,自己也干脆歇业几天,买了些年货送回娘家。   林西图考试考完了,回到家每天不是像吸血鬼似的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睡觉,就是演男鬼在半夜两三点起来打扫卫生。   林沐菡凌晨三点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他在给猫换猫砂,吓了一跳。   林西图抬起头,看向他妈的脸脸色苍白,每天睡那么久的觉眼底下还是长了一圈黑眼圈,双目无神,换猫砂的手一边抖一边撒,锐锐在蹲在旁边,不满意地嗷嗷叫。   林沐菡吓得都快要尖叫了,她儿子怎么这样了?   林西图的心眼儿是马里亚纳海沟,除了受到重大挫折,其他的事都能一笑而过,某种程度上比秦家的小子还要没心没肺。   她旁敲侧击地追问,林西图一个字儿都不肯说,连手机都不愿意看,躲在角落里悄悄发霉。   刚好林沐菡这次空下来想和小姐妹去日本旅游一趟,把林西图也从床上拉起来带走了。   林沐菡和小姐妹急着要去涩谷和东京的免税店买东西,壮大她的代购事业,林西图对购物没有什么兴趣,自己和几个阿姨分别,一路北上,到北海道的札幌独自逛。   前段时间札幌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路面和两旁的房屋屋顶上都堆上了厚厚的雪绒,空气里都是冰雪融化后的水汽味儿。   这里冬天的气温和国内北方差不多,林西图在南方温暖的城市待惯了,此时饶是身上穿了件厚羊绒大衣还是觉得冷。   经过中央区的狸小路商业街时,在里面随手买了条针织围巾戴上,人顿时舒服了不少。   札幌的地铁大多都是陆上电车,一路上能看到很多漂亮的风景。   林西图有时坐电车,有时一个人走路,陌生的语言和面孔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大部分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只看着车玻璃窗外的电线杆和房屋一路向后移动,就这么打发时间好像也不错。   “……”   林西图靠在车窗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他下意识去摸,手却在触到手机壳时忽然停下了。   他这个时候胆子反而小了起来,不敢打开手机,也不敢点进任何社交媒体,各种浏览器都被他设置了禁止推送,到了晚上再发短信和林沐菡报平安。   可那些新闻无孔不入,生怕别人看不见,年初那会儿林西图打开手机,还是能猝不及防地看到方知锐要和季时订婚的热搜。   这样的新闻标题每次都会被他愣愣地盯许久,然后自虐般地点进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写这些内容的小编大多都用词夸张,先挖方知锐的背景,再挖季时的背景,一通夸赞两人门当户对后再揣测背地里联姻的原因。   文章最底下总是那几张那段霸榜热搜好几天的订婚宣传片截图。   每次看到方知锐无名指上的婚戒林西图就想流眼泪,他把图片放大了看,生怕戒指的内圈里会刻着季时的名字。   那戒指素雅,但外圈的花纹被设计得很漂亮,也很配他哥的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以前他曾无数次幼稚地臆想自己能够和方知锐结婚的画面,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似的谋划未来,却唯独没去想有一天方知锐会和别的人结婚。   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林西图下车走进雪地里,鼻子不知是因为心理还是冷风变得酸涩起来。   不想在异国他乡这么窝囊地哭出来,林西图只好快步往下一个目的地走。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在札幌逛,从中央区逛到《情书》拍摄的圣地小樽。   那里的冬日景色相当漂亮,雪积得比市中心还厚实些。   从船见坂的坡路上一路往下望,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都是蓝白灰调,远望去能看到蔚蓝的海面。   因为是《情书》的著名取景地之一,又是下雪的旅游旺季,来船见坂的游客不少。   路旁的小店里挂着很多这部电影的照片,就连小小的关东煮店门外也放了一块小黑板。   上面写着岩井俊二在《情书》里写过的片段。   ——“寂寞地眷恋和想念一个人,就像留恋我们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   林西图蹲在这块小黑板前看了很久,久到关东煮店里的老奶奶擦着围裙走出来,笑着问他:“おでんでも食べますか?(要进来吃碗关东煮吗?)”   林西图受宠若惊,从原地站起来,用有些蹩脚的日语回复:“あ、結構です,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食事をしたばかりです。(啊,不用了,谢谢。刚刚吃过饭)”   这家小小的关东煮店似乎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在打理,此时店里没什么客人,她干脆搬了张椅子出来和林西图闲谈。   “你是中国人吗?我以前曾经去过中国的吉林,不过很可惜,那时没机会多学几句汉语,到现在我也只会说两个字。”   老奶奶笑眯眯地,用生疏的口音对林西图说了两声“你好”。   林西图也笑了,点点头说是。   “你很喜欢这句话吗,刚刚我在店里的时候看到你蹲在这看了很久,和我家养的阿毛一样,看到喜欢的东西会走不动道。”   林西图问阿毛是谁,老奶奶捂着嘴笑:“是我孙女养的小狗啦。”   “……”   林西图想那只阿毛应该是只卷尾巴的柴犬吧,死犟死犟的那种。   老奶奶又和他聊了几句,忽然走进店里拿出张信纸和碳铅笔来,递给林西图。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写点什么在上面,把地址也留下,在我的店里存放一年,一年后我会帮你把信寄回去,到时候再看这封信心情说不定会不一样了哦。”   “寄到中国也可以吗?”   “当然,我们这里也是有很多中国游客的。”   “很浪漫吧?大家都是为了《情书》这部电影过来的嘛,有好多中国的情侣在我的店里吃过关东煮,他们都很喜欢写这种信呢,我把信都给他们寄过去了,不知道现在那些孩子都怎么样了。”老奶奶说。   国内的旅游景点也有很多这种时光邮箱,但跨国的林西图也是第一次遇到。   他跟老奶奶道了谢,接过信纸和信封,思考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那信纸是很传统的老信纸,纸面有些粗糙,但有股淡淡的竹香味儿,很好闻。   林西图像有了多动症似的,擦了擦纸,又把纸抬起来嗅了嗅,绞尽脑汁,动了半天信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老奶奶坐在他身边的摇椅上,抱着暖手袋忽然说:“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喜欢的人说呢?”   林西图吓了一跳。   “我刚刚见你盯着小黑板的时候,表情跟电影里跟少年时的柏原崇样子很像,寂寞地想念,寂寞地等待,即使对方迟钝得没有发现,但是就算这样也责怪不了,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人?”   “……”   其实应该更像未来知道柏原崇已经去世以后酒井美纪的表情吧。   林西图沉默了,心想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像个流浪狗似的蹲在这里发呆,结果还是为了一个已经拼命不想去想的人。   明明他都想装不在意了。   可他真的想哥哥啊。   林西图嘴一瘪,被老奶奶这么一戳破,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他把针织围巾拼命往上拉,快要遮住整双眼睛,可滚烫的泪还是不争气地掉出来,洇进围巾里,最后落在信纸上,把纸面打湿了一大片。   “哎哟,不要哭啊,怪我总是喜欢说一些大道理,没事没事。”   老奶奶从躺椅边抽了几张纸巾给林西图,听到这个有些奇怪的中国年轻人拼命地擤鼻涕,挂着泪的脸狼狈又好笑,老奶奶只觉得可爱,又微笑起来。   “你现在反倒有点像我那个正在读高中的孙女了,经常为了班里的男生伤心,一边骂一边还要带着眼泪织围巾给他。”   再说下去林西图怕自己要嚎啕大哭了,他抹掉眼泪,铅笔的笔头点在湿润的信纸上,差点把纸头戳破。   想说的话突然跟着上涌的泪水一块儿流出来,他写了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写“方知锐,我恨你,你为什么要结婚”。   写“哥哥,我爱你”。   又煽情地写了好几句《情书》里的金句,最后通通划掉了,划得七零八落。   最后只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句——   “我好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我身边?”   他把信纸塞到信封里,递给老奶奶,老奶奶珍重地将信封收好,笑着承诺道:“明年的今天一定会寄出的哦,无论写下的是什么事,一定不要为自己的心意后悔呀。”   林西图也笑了,给老奶奶支付了邮费,起身想离开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女声。   “……林西图?”   林西图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的马路边,脖子上挂着一台摄像机,小巧的圆脸出落得很漂亮。   一见到林西图的脸,女人忍不住微笑起来,红润的苹果肌勾勒出了很多回忆。   “真的是你啊,林西图,太巧了,你还记得我吗?”   船见坂的半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慢慢悠悠地往下飘雪,林西图怔怔地站在原地,和女人就隔了一条街,半晌,他不太确定地叫对方的名字。   “周茜?” 第72章 你不要哥哥了吗?   隔着嘴里呼出的雾气遥望雪幕,林西图和周茜撑伞站在711便利店的门口。   热腾腾的玉米汁驱散了胃里的寒冷,周围的声音如潮水悄然退去,整个小樽都被包围在大雪中,变得格外静谧起来。   他们一路往上坡走,想去天狗山看看。   周茜的皮靴踩在冰雪上,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声,林西图听着这个声音,心思都有些恍惚起来。   在异国他乡忽然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实在是有些抓马的事,偏偏这个女同学还给他递过情书,两个人的气氛从走出711开始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相比初中的文静内敛,周茜长大后变了很多,变得更漂亮自信了,也更爱说话。她很擅长找话题,一路上给林西图介绍了很多札幌的景点。   说她也是一周前才来的日本,现在已经在一家时装杂志社里工作了,因为公司里的模特要来札幌拍时装成片,所以提前过来踩点取景。   林西图安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他在特别能找话聊的人面前能一下子变成i人中最阴暗的那类,最好一路都能听周茜讲下去自己不用说话,毕竟跟老同学聊天找话题真的是件相当有挑战性的事。   但聊着聊着,话题还是拐到了初中的时候,周茜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林西图一番,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感觉你和初中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嘛,你知道当时班上其实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你吗?因为你脸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梨涡和虎牙,都觉得你像那种被家里养得很好的狗狗,看起来就暖呼呼的。”   “现在好像也是这样呢,真好。”   这不就是在说他完全没长大嘛,林西图感觉自己现在眼皮子还是热热的,怕被周茜看出来自己刚哭过,眼神躲躲闪闪,说话都差点舌头打结。   “我当时比较迟钝,没看出来,你好像跟初中的时候变了很多……”   “变得怎么样了?”周茜从伞沿下凑过来看他。   “呃……变漂亮了,眼睛也变大了,好像还更爱说话了,以前跟我当了两年同桌,咱们实际上话都没说几句。”林西图呆呆道。   周茜噗嗤一声笑了,转过头,喝了口玉米汁,仰头看向雪下的天幕。   “那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夸我,说实话当时就是因为仗着你看起来很迟钝,才鼓起勇气给你递情书的。”   “结果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几天我白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晚上其实根本睡不着,一直在想你这样的人会喜欢谁呢?”   “我有表现出喜欢谁的样子吗?”林西图嘴里的玉米汁差点呛出来。   “当然了,你知不知道你眼睛藏不住东西啊,每次看过来的时候就差没在脸上写‘我有喜欢的人了’这句话。”   “……”   林西图摸了摸鼻子:“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没当着我的面把情书扔进垃圾桶里。”周茜说,“不过这种事怎么想你都做不出来。”   她顿了顿,陷在回忆里,半晌才问:“不过当时你成功参加中考了吗?中考前一个星期老师忽然说你生病请假了,很久都没来,最后中考前我都没看到你上课,当时是怎么了吗?”   林西图握紧了手里的纸杯。   “大概压力太大所以生了场病,后面考试赶上了,没什么大事。”   “这样啊。”   周茜敏锐地察觉到林西图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还真的是好巧啊,A城那么点地方没让我碰到你,现在居然在日本遇到了。等会儿给我当一分钟的模特吧,我给你拍张帅帅的照纪念一下。”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了天狗山。   天狗山被一片皑皑白雪包围,从上往下俯瞰,能看到整个船见坂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大雪下这片海边的小港镇静谧地矗立着,缓慢的生活节奏让路人行走的步态都如电影中那般悠游自在。   周茜收起伞抬头看雪,兴奋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像《情书》海报女主角抬头的角度,快快快,快帮我拍一张!”   说实话,林西图拍照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手还会抖,拍了十几张只有一张勉强算清晰。   但周茜的侧脸看过去很有日系美少女的感觉,不管画质怎么糊都能拍出老电影像素的美感来。   “来,你过来站着,我也给你拍一张,我现在拍照可是专业的。”   周茜把林西图拉到一棵满是积雪的枯木下站着,让他收起伞在树底下站好,林西图怕她偷偷踹树一脚把上面的雪全都踹下来,心惊胆战的,紧张地看向镜头。   “很好——很好——”   周茜蹲下身,镜头里林西图有些苍白的脸埋在针织围巾中,橘发一路上被冬日的风吹得乱糟糟的,表情懵懂,警惕地看着她,额发遮住眼睛的时候像少女纯爱漫画里会经常脸红的同学。   周茜慢慢把镜头调大,在满地的白里忽然注意到了林西图左耳耳垂上漂亮的黑色耳钉。   她怔了怔,忍不住仔细去看耳钉的模样,镜头虚焦了几秒,却发现林西图背后的山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穿黑色西装的人。   他们来得悄无声息,而且和林西图保持着一大段距离,只沉默地站在山坡下,周茜能依稀看到他们上衣下摆下有手枪突起的轮廓。   “等一下,你先别动。”   “啊?”林西图问,“怎么了?”   撑黑伞的高大男人慢慢走进富士的镜头里,穿漆黑的羊绒大衣,俊美深邃的五官带着阴冷的气息。   那双点星般的瞳孔如深渊一般,在大雪中相当夺人眼球,即使是小樽轻柔的雪也不能把他身上冷意抹去半分。   一个浑身都是黑色的人,唯一突兀的是他额头上的绷带,像是才刚刚从医院出来,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周茜放下相机,忽然觉得这个人眼熟,初中的时候她是不是在林西图的身边见过他?   林西图不明所以地看着周茜的表情从迷茫变得忡怔,耳畔传来皮鞋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转过身时被一把宽大的黑伞撑彻底笼罩住。   他猛地撞进方知锐深不见底的眼里,那里面的情绪太深太晦暗,林西图被牢牢地钉在原地,甚至来不及想方知锐为什么在这里。   “哥……”林西图吓了一跳,震惊得尾音都在颤抖,“你怎么在这里?”   他哆哆嗦嗦的,瞥到方知锐头上的绷带,脱口而出:“你的头怎么了,受伤了吗?”   方知锐没有回答,只静静地俯视他,半晌才拿冰冷的手指抚摸上林西图的脸,将他耳边的碎发轻轻撩开。   男人的手冷得吓人,林西图索瑟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躲,却立马被一股大力钳制住了下巴。   他哥不允许他动,眼神还是淡淡的,但林西图总觉得那层黑色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暗潮涌动。   “……”   林西图微微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方知锐忽然拨开了他的围巾,将手探了进去。林西图只感觉脖子上忽然一痛,有什么东西扎在了皮肤上。   他挪动干涩的眼珠,瞥见方知锐的指间夹着一支小巧的针头,冰凉的液体从针头注进他的血管里。   不到几秒钟的时间,林西图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眼前方知锐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林西图——!”   周茜想冲过来,但很快就被一同赶来的黑衣人远远拦住。   “你给我……打了什么?”林西图捂住脖子。   “一点麻醉的药而已。”方知锐语气冰冷,“只会让你睡一觉。”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秒,小樽半空中的雪也在眼睫之间悄然离去,他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感到他哥又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钉。   “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图图,你不要哥哥了吗?”方知锐轻声道。 第73章 那把你眼睛也蒙起来吧   今夜在B市维多利亚音乐厅最后一场巡演结束后,反响热烈。即使已经散场一个小时,音乐厅前仍有兴奋的乐评人聚在一起滔滔不绝。   和前几场巡演不同,这次的独奏会采用了审核严格的邀请制,受邀来听CX330钢琴独奏的人不多,大多都是乐坛上声名显赫或者造诣颇深的元老。   但无一例外,听众都对这场独奏会的评价很高,因为CX330在这场巡演上首次弹奏了自创曲《欲乐园》。   这还是CX330第一次破例在国内的巡演公开这首特殊的钢琴曲。   凌晨一点,方知锐打开私人公寓的大门。   空旷的室内安安静静,他随手拨上吧台边留声机的唱针,底下的黑胶唱片慢慢回转起来,《欲乐园》旖旎的钢琴声从针尖下流淌而出,在整个公寓里回响。   这是他上一次弹奏这首曲子时录下的声音,方知锐习惯于在每一场巡演结束时重新复盘一遍。   因为无论如何练习,他都无法做到每次弹奏时,都能百分百把节奏控制在同一条轨道上,而这些细微的变化在听众耳里会被无限放大。   就像今夜,有人笑着调侃CX330大概是金屋藏娇了,弹出来的《欲乐园》比以前更让人有脸红心跳的魔力。   不过方知锐并不怎么喜欢“金屋藏娇”这个词。   他在钢琴声中慢条斯理地脱掉身上的大衣,但没有摘下领带和手套。   在黑暗中一路往二楼走廊的最东面走,那里曾经被林西图偶然发现了一道台阶,可惜他没有走下去看,也不知道最底下是一扇安了指纹锁的房门,只有方知锐的指纹才能打开这个房间。   “咔哒”一声,指纹锁在夜色中闪烁片刻,由红转绿。   方知锐拧开门把手,皮鞋踩在厚实的绒地毯上,只发出沉闷的踩踏声。房间里同样一片黑暗,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这是一间可以称得上布置豪华的房间,跟公寓里简约冷淡的风格格格不入。   樱桃木的地板上全部被铺上了柔软的米色地毯,正中央是张欧式的大床,绒布帷幔被随意地竖起,露出躺在床中央正在酣睡的人。   窗帘遮住了窗外所有的霓虹灯光,偶然漏出的光线投射出墙壁上一些矩形的轮廓。   墙面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种被相框装饰起来的拼图,有大有小,图片大多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森林深处恍若深渊,如果凝视久了会让人莫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方知锐随意地坐在床边的家具椅上,看向陷在被褥里的青年。   麻醉的药效还没彻底消退,林西图从日本一路睡回A城,到现在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方知锐脸上的表情很平淡,没有丝毫不耐烦,沉默地坐在黑暗中,听着那道呼吸声,静静地等着他弟弟醒来。   林西图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日本的旅店里,他翻了个身,却发现床铺软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手脚发沉,像泥一般窝在温暖柔软的床褥里。   翻转的动作间耳边传来锁链哗啦啦被挣动的声音,林西图猛地清醒了,抬起左手发现上面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铐,纤细的铁链延伸到离他很远的黑暗中。   脖子上也有怪异的桎梏感,他摸了摸,发现自己既没有穿羽绒服也没穿毛衣,只穿了件宽大的衬衫,光裸的脖子上被套了一个类似choker又类似项圈的皮环。   皮环内圈凹凸不平,似乎烫了字,但周围实在是太黑了,林西图拨开皮环,根本看不清上面烫了什么,他仔细摸了摸,是串英文。   直到抬起头,林西图才发现自己床边坐了个人,方知锐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差点把林西图吓得软在床上。   “哥?”他小心翼翼地叫道。   记忆还停留在他和周茜走上天狗山拍照的那一刻,他哥如天降神兵般出现,一点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还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了……林西图猛地捂住脖子,又忘了上面被套了个皮圈,皮革光滑的质感让他忍不住紧张又惶恐起来,下意识往方知锐的方向凑了凑。   “哥,这里是哪里?我们回国了吗?”   方知锐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开灯,也没有起身,伸出手摸了摸林西图的脸颊。   丝绸手套光滑冰凉的触感让林西图哆嗦了一下,那股青柠的馨香包围着他,或者说是侵占了整个房间。……………… 第74章 青柠味的房间   方知锐在这个夜晚做了一个已经许久没有做过的梦,梦里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白,没有淡色的窗帘,也没有因为潮湿而翘边的儿童贴纸。   他身处德国柏林的一家心理诊所中,而不是记忆里那座A城的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   德国人做事的方式一向硬派,比起过程他们更注重结果,不会对任何有任何心理创伤的病人怜香惜玉。   毕竟他们要的只是如何抹去这个烂疤疮口,而不是任何它慢慢治愈。   每个星期的星期日下午三点是方知锐固定的诊疗时间,方裴胜找了很多人监视他,必须看到他从柏林艺术大学走上去诊所的路,最后走进它的大门。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坐在他身边,放倒了他的躺椅,用纤细的金属棒轻敲一颗不断摆动的金属球。   金属球内部是空心的,球壁与金属棒相触时发出悠扬空灵的嗡鸣,在空旷的诊疗室里回响。   观察窗外还有导师带着实习的学生在往里观察,每个人的表情都严肃得像一出默剧,在手里的本子上写写画画。   “梆、梆、梆——”   “闭上眼。”   女人在嗡鸣中开口。   “放弃现在所有的身份,试想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你现在只是一个正在准备升学考试的高中生。”   嗡鸣声消失,诊疗室的音响播放出一段背景音乐,走廊上学生喧闹的嬉笑声、粉笔在黑板上有规律地摩擦、有人的笔尖在纸面上沙沙摩擦,最后又将纸头粗暴地揉成一团。   方知锐抱着试卷站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走廊里,他看不清周围任何一个人的脸。   那些人黑洞洞的目光却全部聚集在自己的脸上,或羞涩、或带着探索的欲望、或带着嫉恨和不满。   那些目光最终在嘈杂的白噪音里变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线团。   无数人向他走来,又径直穿过自己的身体离开,其中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浑身都在发光,个子比自己稍矮,正急切地小跑过来。   “你已经站在学校的走廊上,面前正在发光的人是你整个学生时代最想见的人,是么?”   女人冰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你不敢上前,也不敢握住他的手。”是这样吗?   方知锐迷茫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发光的小人离他越来越近。   “因为见到他会让你感到痛苦,你要如何去面对这个让你感到痛苦的根源?”   方知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在催眠之外的世界里,套在他头顶的脑电波仪器正在闪烁红光,一旁的屏幕上不断记录着峰值一直在上涨的电波。   “你的痛苦来自于何处呢?”女医生一边描出脑电波,一边慢慢地诱导他。   在发光的小人伸手触摸到他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昏暗黝黑的小树林。   他的弟弟赤身裸体地倒在泥泞之中,皮肤上有许多丑陋的伤口,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闭着眼,悄无声息。   方知锐就站在林西图的身体前,逆光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少年整个躯体,他的手心里仍旧握着小刀,刀片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流进他的影子里,流到弟弟的身上。   他的呼吸紊乱起来,在女医生惊诧的目光中猛地睁开眼。*   林西图半夜被热醒了,睁开眼愣愣地看向漆黑的天花板。   他一动,腰就剧烈地酸痛起来,但除了背上出的汗以外身体上清清爽爽,就和上次一样,连睡衣都被套好了。   撩开手臂的袖管,皮肤上全是青青红红的痕迹,还有深浅不一的牙印。   他脑子还没睡醒,摸着那些牙印想,自己难不成像霸总小说里的主角那样能发出什么香甜小蛋糕的味道,所以他哥会这么热衷于咬他?   想起方知锐,林西图回过头,看到对方就躺在自己身边,只是睡得并不安稳,眉峰皱成一团,鬓角有细密的冷汗,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之中。   林西图凑过去撩开他汗湿的头发。   这么动手动脚他哥居然还是没醒。   对方穿着黑色的睡袍,敞开的领口上有许多林西图咬出来的痕迹,如果不穿高领的衣服根本盖不住。   林西图脸色有些发红,想找那只毛绒小狗塞到方知锐怀里,却忘了自己早就不在家里了。   手腕上的锁链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林西图举起手,黑暗中的铁链也顺着往上抬。   说是手铐,可上面根本没有锁或者其他防拆的措施,林西图其实只要用力一掰就能把链子掰断。   方知锐根本没有成心要把他关在这里,只要林西图想走,他能有一百个方法从这扇门走出去。   静静地看了手铐片刻,林西图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重新躺下来,把自己埋进方知锐的怀抱里。   闻到熟悉的气息,方知锐睡梦中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他睡觉时还戴着那副黑手套,奇怪得很。   林西图早觉得不对劲了,现在终于有机会,悄悄地把手套摘下来,发现方知锐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中指的指骨一路蔓延到手腕。   这道伤口很新,才刚刚结了肉色的痂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一个钢琴家的手上出现了这种无法逆转的伤痕,这意味着未来十几年的巡演里,如果不想被乐坛和媒体诟病和猜疑,他就不能露出手弹钢琴,只能和手套相伴。   大概是在车祸里留下的伤。   林西图握紧方知锐的手,心口细细密密地疼。   他哥哥的手那样好看,巡演上无数的人会将目光聚焦在他灵巧的手指上,感叹造物主对这个天生音乐家的怜惜。   可如今一只手毁了,即使套上黑手套,似乎也少了那么点味道。   林西图低下头,嘴唇轻轻碰在那道伤口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一路吻上去,直到方知锐的手指蜷曲起来,他才做贼似的离开。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哥哥能一辈子只给自己弹钢琴就好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阴暗想法。   他哥是那么厉害的钢琴家,合该坐在聚光灯下被所有人当作神邸一般注视。   “林西图。”方知锐忽然哑声叫道。   “……”   林西图吓了一跳,僵在他哥怀里不动。   方知锐一睁眼就看到弟弟鬼鬼祟祟的模样。   噩梦的余韵很快就消散了,现实里没有冰冷苍白的墙壁和脑电波仪,也没有少年满是伤口的身体,只有林西图心虚的脸,和怀里温软的身体。   “……你刚刚要去哪里?”方知锐问。   “没有啊,我没去哪里,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方知锐沉默地看着林西图,昏暗的光线在他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收紧了手臂,把林西图完完全全纳进自己怀里。   林西图和他额头贴着额头,感到男人额角湿润的汗汽。   这几天林西图几乎都待在这个房间里,方知锐早早地就和林沐菡说过他已经回国的事,林西图也不用担心谁在找他。   除了在房间里乱转,夜晚他每天都会和自己的哥哥做尽背德之事。   方知锐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进来,慢条斯理地脱掉林西图的睡衣,将他压在床上,久而久之,林西图甚至能从他的吻中判断哥哥今天的心情是好还是坏。   方知锐做得很凶,粗暴的时间大于温柔温存,林西图总是软成了一滩水,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在颠簸中被方知锐送上高潮,带着泪水和方知锐接吻。   到最后已经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被蛊惑的一方,明明林西图被强制关在这个房间里,他却生不出半点惶恐和怨恨。   这个房间很大很豪华,角落里也有一台钢琴,里面充斥的青柠香气让林西图感觉又回到了幼时哥哥的房间里。   有时林西图从睡梦中醒来,就能看到方知锐背对着他坐在钢琴前,《月光》的钢琴声在房间里静静流淌。   他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亲吻方知锐,就像现在这样,林西图攀上他哥的肩,安抚似的贴在男人线条锋利的嘴唇上轻轻磨蹭。   他大概上辈子确实是方知锐养的一只小狗,林西图想,脖子上方知锐给他套上的皮圈就是证据。   白天时林西图掰开来看过,皮圈内侧确实有一圈烫金的英文字母,CX330,是他哥的艺名。   方知锐不说话,林西图只好又问了一遍:“哥,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又想蹭上去,却被他哥拿手捂住了嘴,方知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想出去吗?房门可以从里面打开,如果你想,其实可以随时从这个房间出去,我没有权力把你一直关在这里。”   “……”   “如果你想我留在这里的话,我就会一直待在这里。”   林西图坚定地说:“哥哥,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不知道去哪儿的话,就来我这里吧。”   林西图本以为方知锐又会像以前那样让他再说一遍确认这句话,但今夜他哥闻言却挪开了眼,漆黑的瞳孔里有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   “睡吧。”他摸了摸林西图的脸,背过身,“再过两天就让你回家。” 第75章 在月球上相见   白天林西图没事干的时候一直在观察这个房间。   卧室里的布局就像是为林西图量身定做的一般,电视上都连了PSP,西面的墙壁上甚至有他初中时特别爱看的漫画书。   林西图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每天无忧无虑,窝在懒人沙发上对着超大尺寸的电视屏幕能打一整天的游戏。   谁家的金丝雀这么邋遢啊?   林西图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也不想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哥快点放他出去,只想这辈子都烂在这个房间里,最好大学都在这个房间里上。   和这个房间唯一格格不入的,除了大床墙头的相框,就剩下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油画拼图。   林西图一开始见到这幅拼图的时候吓了一跳,整幅画大概由几万片拼图组成,画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蜷缩在地面上,用手护住了私密部位。   他半阖着眼,每一寸皮肤都如玉白皙。油画的笔触细腻,整幅画上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给人的感觉朦胧而诡谲。   林西图站在拼图下,指尖慢慢地抚上青年半遮的面孔。   那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分明是自己的脸。   一个人想要在上万块拼图里拼出这幅画,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呢?   林西图忽然在记忆里翻出一个角落,在老相机的镜头里,方知锐总是一个人待在废弃教学楼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拼拼图。   那时他哥手里拼图碎片的颜色就变了,从幽深的绿变成了浅色。   难道方知锐高中就在拼这副拼图了吗?   林西图不知道方知锐是找谁画的这幅画,但每个下笔的部分大概都有他自己的参与,画里扑面而来的晦涩偏执的情绪像一只手扼住了林西图的喉咙。   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拼图,为什么要设计出这个房间,又为什么要把拼图放在这个房间里让他看到?   旁人看到或许只会恐惧,大骂那个绅士优雅的钢琴家私底下是个变态疯子,可林西图却透过这幅画里看到了另一个答案。   可方知锐说不爱他。   林西图和画上的自己对视,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少年身体青涩的曲线上,点着点着,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出来。   他哥说不爱他,怎么可能?*   剩下的两天里林西图做了一个决定,他连游戏都不玩了,天天趴在床上折纸兔子,还是那只肚子涂成黄色,耳朵涂成蓝色的兔子。   只不过这些兔子和在医院里折出来的一样,大有玄机,其实只能说是林西图搞浪漫的一个小小把戏。   每只纸兔子的肚子里都被写上了三个大字,他折了整整一瓶,折纸的手艺精进不少,折出来的兔子越来越像模像样了,有的一弹尾巴还能跳两步。   折这些兔子花了他六个小时三十二分钟的时间,一直到方知锐约定好放他出去的最后一天。   纸兔子一只一只地摆在房间里,从门口摆到床边,做成了一支兔子大军。   林西图本想守到半夜,等方知锐回来后看他见到纸兔子的表情的,可他的毅力全花在折兔子上了,没到十一点就窝进被子里呼呼大睡。   零点十二分,房门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方知锐站在门外,楼梯间里没有开壁灯,黑暗吞没了他脸上大部分的表情。   今天他没有再穿西装,换了一身居家的毛衣。   刚从酒宴上下来,浑身都是酒气和混合的香水味,太臭,会打破这个房间里的味道。   方知锐刚抬起脚就碰倒了什么东西。   卧室里的窗帘没拉紧,月光照亮了半张床,也照出了一路从门口往床边延伸的东西。   那是无数只黄肚子蓝耳朵的纸兔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路,拦在方知锐面前。   第一只兔子旁放了张纸,上面用张牙舞爪的字写了两段话。   “你好,闯入这片森林的勇者!如果你想要解救床上沉睡的王子的话,请一只只地打开面前的纸兔子。”   “注意,一定要每只都打开,一只都不能漏!对此,你的选择是——   “A.我同意 B.我同意 C.我同意 D.我同意。”   方知锐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那些兔子上,微微勾了勾嘴角。   他拿起第一只被碰倒的兔子,熟练地拆开兔子的肚腹,看见纸片的中央写着“我爱你”三个字。   他攥着纸片的手指一紧,在原地怔了几秒,随后蹲下来继续拆第二只兔子。   里面还是写着“我爱你”。   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每只兔子的肚子里都写着相同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拆到床边的最后一只时,方知锐脸上的表情难得变得空白起来,捏着纸片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若此刻林西图从床上醒来,大概会吓一跳,因为他那个一向克制、游刃有余的哥哥的眼红得吓人,盯着手上那些幼稚的纸兔子的表情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孩子,那个站在房间里会因为找不到毛绒小狗而发狂喘息的自闭症小孩。   最后的兔子是用A4纸折的,里面写的不再是“我爱你”了,而是长长的一段话。   “哥哥,我爱你,我会一直在纸兔子的肚子里,在月球上等你,一直一直,等多久都没关系。”   方知锐站在床边,久久地盯着手里的纸,把这句话从头到尾看了无数遍。   这大概是林西图这辈子字写得最好看的一次了,连高考时写自己的名字和学号时恐怕都没有这么一笔一划地用力过。   方知锐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纸铺平叠好,放在床头柜上,半只膝盖跪上床,用身体将被子里的林西图整个儿笼罩起来。   他慢慢摸上弟弟的脸,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鼻尖上,林西图皱了皱眉,痒得不舒服,想伸手擦脸,手腕却又被方知锐死死地叩住。   “图图。”   方知锐在他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低声唤道。   林西图被咬醒了,睁开眼就是他哥那张放大的俊脸,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心脏倒是下意识地加快了。   “哥?”   他恍惚了三秒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猛地想坐起来,却被方知锐按在了床上不允许动,男人的力道很大,姿势像极了每次要做之前的模样。   林西图有些忐忑地去看地毯,他折的纸兔子都没了,一沓平坦的纸堆在床头柜上,最上面那张还是他那句想了很久才憋出来的小学生作文情话语录。   “哥……你要做吗?”林西图的脸色在月光下发红。   方知锐脸埋在他的脖颈里一动不动,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可温热的嘴唇却轻轻碰在弟弟光滑的皮肤上,汲取想要永远禁锢在自己掌心里的体温和气息。   “不做。”他哑声说,“别动,抱一会儿。”   林西图乖乖地任由他抱着,可一想到自己折的纸兔子都被方知锐看见了,又扭捏地紧张起来。   “哥,我折的纸兔子你都拆开了吗?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不太清醒,话讲不好……”   “不过我都是认真的,你知道的,我初中就喜欢你了,就是那种喜欢,我偷拍你就是想留个纪念,我这个只能叫暗恋,不能叫早恋,你不能凶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越说声音越小,像蚊子似的喃喃自语。怀里的方知锐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回答,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   房间里忽然沉默下来,月光投射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不知道谁把谁抱得更紧一点。   林西图偏头从窗帘的罅隙里看到圆月的一角,做了两个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问:“哥,你、你喜欢我吗?我是…我是想问,你爱我吗?所以想把我留在这个房间里?”   半晌,他才听到方知锐平静的声音从脖颈处传来:“如果你想要一个结果的话,我的回答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奢求爱没有用。”   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林西图也沉默了,方才还紧张地怦怦跳的心脏忽然慢慢平息了下去。   “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刚开始走出莲苑别墅的那段时间吗?我妈和方叔叔让我老是跟着你,要拿长命锁的红绳绑在你手上我才能安心。”   “那个时候我还嫌你是个麻烦精,每天放学回来要一直看着你,周末也要把你带到秦瀚宇家里,连打游戏的时间都少了。”   “……你讨厌我?”方知锐问。   “怎么可能呢。”   林西图眼眶有点红。   “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不舒服,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胸口总是酸酸涨涨地冒泡。”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那些说你是哑巴王子的高中生都没眼力见儿,我哥长得那么好看,还会弹钢琴,可是造你的女娲啊、老天爷啊不眷顾我哥哥,把他的灵魂留在了妈妈的羊水里了,对吧?”   “可是我哥哥他就是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啊,如果他的灵魂悄悄溜走了,我就把它找回来,就算找不到了,我哥也是最聪明的自闭症小孩。”   “只有你自己这样认为。”方知锐的嗓音哑了。   “那就只有我这样认为好了,这个秘密我还不想别人发现呢。”林西图佯装不在意。   抱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了,林西图感到方知锐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他像个大人似的摸了摸哥哥柔软的碎发,男人的身体一抖,静了片刻,他才用颤抖的嗓音问:“为什么?”   林西图说:“因为哥哥是我的星星,我的灯塔,我绝对不会让这颗星星感到孤单。如果你想要一直待在自己的森林里,那么我也会陪你,走不走出来都没关系,无论是森林里的方知锐,还是森林外的方知锐,都是我的哥哥,我最爱最爱的人。”   肩颈里忽然传来一点濡湿的触感,林西图微微睁大了眼,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他哥哥的眼泪。   他的哥哥从来都不会哭的。   林西图刚刚还装作大人,这会儿也像个小孩子似的流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又弯起眼笑了。   “你看,你肯定是爱我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不然为什么要哭呢?”   他回过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揽上他哥的脖子,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语气道:“哥,你居然哭鼻子了。”   弟弟的躯体温热而柔韧,蓬勃跳动的心脏自皮肉的深处鼓动而出,方知锐抱紧了林西图,终于想起小时候抱着毛绒小狗,在阴雨天与弟弟窝在床上入睡时是何种感觉。   不论过去多少个八年,不论独自走过多少崎岖的路,大雨下的、阳光下的、还是厚重的雪幕下,不论其中的那个哥哥收获了多少财富和权力,他们都还是很多年前用一根红绳系在一起,牵着手的孩子,藏在多少颗星星后,都能找得到彼此发光的身体。   他们是等待在月球上相会的river和Johnn,是两座灯塔,是银河系里两颗挨在一起的行星,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永远也不能分离。   “嗯。”方知锐抬起头,吻在林西图的嘴唇上,他们都尝到了泪水咸腥又酸甜的滋味儿。   “你说得对,我爱你。”   为此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献出我的身心,我的一切。 第76章 别让他跑回娘家烦我   【秦瀚宇:林西图,你回来了没?】   【秦瀚宇:你去秋叶原了吗?帮我带小圆的手办回来了吗?没被扣下来吧?】   【秦瀚宇:林西图!林西图!】   【秦瀚宇:西八林西图,你上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林西图正在手游的抽卡界面上进进出出,最后一发十连抽,这十抽之后他的家底就会被耗得干干净净,必须慎重。   他翻开之前自己的抽卡记录瞄了一眼,不是吃满大小保底就是大保底歪到另外一个池子里去,可以说是非酋中的非酋,用泰坦尼克号偷渡他都渡不到欧洲的那种。   求求老天爷再爱他一次。   林西图窝在沙发上,紧张地深呼吸两口气,颤抖的指尖马上要点上“抽取十次”的按键,几滴冰凉的水珠忽然淌进了自己的卫衣领口,冰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就把这十连交代出去了。   林西图仰起头,发现方知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沙发背后,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刚从浴室出来,裸着精赤的上半身,皮肤苍白,腹肌块块分明,实在是一具极其养眼的成熟酮体。   他的头发没有擦干,挂着一块毛巾,额前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落水。   方知锐撑在沙发背上,拿掉了林西图嘴里的巧克力棒。   “晚上不要吃太多巧克力。”他淡淡道。   林西图放下手机,跪在沙发上,拿起毛巾给他擦头发。   “哥,你怎么头发没擦干就出来了,客厅里没开暖气啊。”   他嘴上一边这样说,眼神一边忍不住往下瞟,被方知锐眼神抓到了就假惺惺地干咳两声。   “这样会感冒的。”   方知锐的头发都被林西图用毛巾揉得乱糟糟的,懒洋洋地接受弟弟的服务。   只是面前的人不老实,头发擦着擦着就凑了过来,他们额头贴着额头,方知锐在林西图的吐息间闻到了一股巧克力的甜味儿。   他眯起眼:“晚上吃了多少包巧克力棒?”   “也没有很多啊,就两包而已,我都这么大了,又不会长蛀牙。”   林西图笑嘻嘻的,把湿漉漉的毛巾也盖在自己头上,小狗的尾巴又在欢快地摇。   自从和他哥谈恋爱后,林西图恨不得和方知锐24小时都黏在一块儿,一闻到他哥身上的味道就想呼哧呼哧摇尾巴晃耳朵。   这副样子如果被秦瀚宇知道了一定会大声唾骂他是叛徒中的叛徒,罪大恶极的程度应该被送上单身神坛的绞刑架。   但林西图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看着面前的人越凑越近,方知锐抵住他,视线落在对方卫衣领口里的皮圈上。   “要干什么?”   “哥,你要不要也尝尝巧克力啊?”   “……怎么尝?”   宽大的毛巾搭在两个人头上,形成了隐秘又安全的密闭空间。林西图搭上方知锐的肩膀,唇瓣蹭在男人还有些潮湿的唇角上,轻轻地蹭了蹭。   “这样尝,行吗?”   方知锐不为所动:“不要,巧克力太甜了。”   “那哥哥给我吃吧,好不好?”   林西图在方知锐的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满眼写着“我想亲你”四个大字,屁股后面的隐形尾巴都快要摇断了,好像方知锐不安抚一下就不肯罢休似的。   方知锐眼神暗下去一点,张开嘴和弟弟吻作一处。   林西图最喜欢这样温柔细密的吻,从唇瓣的磨挲和轻咬再循序渐进成舌尖相碰,两人的气息都在缠绵的吻里互相揉碎了交换,浸透每一寸唇齿。   每隔两三个小时林西图都要缠着他哥亲一次,接吻的技术在方知锐的亲身教导下堪称突飞猛进,也知道该怎么换气了,跟刚刚染上网瘾的毛头小子似的,怎么亲都不够。   方知锐揽着林西图的腰,有些粗暴地噬咬弟弟软滑的舌尖,林西图被咬痛了,眼睛里弥漫出朦朦胧胧的雾气,却缠得更紧,安静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亲吻时暧昧的水声。   但林西图在如何用自己的唇舌取悦对方的技巧上还是青涩,总是被他哥吻得气喘吁吁,最后只能被动地吞咽。   他不服气,在方知锐下唇上咬了几口,方知锐退开一点,眼神里是纵容的神色,亲在弟弟鼻尖上,嘴上却警告道:“不许咬。”   林西图汪呜一下被顺毛了,讨好地舔了舔刚刚咬上去的地方。   方知锐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用手指勾了勾他脖子上皮圈:“乖狗狗。”   “……”   林西图愣怔了一下,脸颊立马以0.5每平方厘米的速度爆红,他还想确认一遍他哥刚刚说了哪三个字,玄门的门铃忽然响了。   方知锐从沙发拿起睡衣随意套上,转去开门。   林沐菡提着猫包站在门口,看到方知锐立刻露出一个比向日葵还灿烂的笑脸。   “不好意思呀知锐,挑这个时间点过来,你是要准备睡觉了吗?”   “阿姨。”方知锐打了声招呼。   林西图闻声望过去,和他妈大眼瞪小眼。   林沐菡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扬声道:“林西图,在你哥家待得舒不舒服?是准备一辈子都住这里了是吧?”   他妈怎么在这里?   林西图差点从沙发跌下来,下意识去看自己领口有没有不合时宜的痕迹,但那根皮革项圈大剌剌地挂在脖子上,一看就耐人寻味,就差拿根绳子拴着。   “妈、妈……”   林西图手忙脚乱地戴上卫衣的兜帽,末了又觉得什么都掩盖不了,悻悻地又摘下来,把沙发背上的毛巾扯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系在脖子上,像系了块口水巾。   “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啊……你手上那个是什么,怎么把猫也带来了?”   林沐菡:“……你在演西部牛仔?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这下林西图是真的宕机了,看看方知锐又看看他妈,两个人都是一脸风轻云淡。   “什么意思?”   事实上两天前林沐菡就见过方知锐了,她刚从日本回来不久,一回来就被网上季家的小少爷与未婚夫在订婚当天出了车祸的消息吓了一跳。   可分明不久前方知锐才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带着林西图回国,林沐菡握着手机迷茫半天,在抬脚要去医院前给方知锐打了个电话,才知道对方早就出院了。   林沐菡想见他一面,方知锐没有拒绝,也很坦诚,在私人的咖啡馆里向林沐菡全盘托出了一切。   包括他在德国柏林时遇见季时,和后来的几年里他如何步步为营,走近季家,将自己的人渗透进季时名下的时峰娱乐,最后做空公司,又制造了一场车祸让季时永远陷入了沉睡中。   这实在是一出狠戾的复仇计划。   可偏偏方知锐陈述时的语气那样淡,让林沐菡想起了多年前和对方一起坐在林西图病房外的场景。   那时的方知锐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高中生,脸上的表情寡淡而机械,只是用平静的语气一遍遍地说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时隔六年,他遵守了承诺,确实让参与霸凌的所有人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不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事情的发展好像都被方知锐牢牢地注视着,像他手下的多米诺骨牌,一块一块地向前推进,直到抵达他想要的结果。   想到这里,林沐菡的背后忍不住出了一层冷汗。   方知锐一直是个她捉摸不透的孩子,连他的父亲方裴胜也看不透他。   普通人遇到这样城府深沉到极点的人大概只会觉得恐惧,想要远离,即使这样的人有一副多么完美的皮囊。   “知锐,我知道你一直很聪明。”林沐菡低头看着咖啡杯里的浮沫,“只要你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所以这个计划里,包括西图吗?”   方知锐沉默了一瞬,林沐菡是一个很敏锐的女人,大概很久之前她就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   “……包括,也不包括。”   方知锐说了一句矛盾的话。   “他是我的弟弟,也是我会一直保护的人。高中的时候我只是把他当作房间里的毛绒小狗,潜意识里我已经认为他是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控制欲让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林西图依旧是那只毛绒小狗,但我想要爱他,让他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这是前不久他刚刚教会我的事。”   林沐菡很久都没有说话,错愕地看着方知锐。   她年轻时遇到过不少男人,和他们有一段露水情缘,因为漂亮的脸蛋和多情的性格,让她天生对爱情有种敏锐的嗅觉。   她的儿子从小就黏那个没有血缘的哥哥,直到青春期还是这样。   同龄的男孩早就因为旺盛的雄性激素同性相斥了,偏偏林西图还紧紧缀在方知锐的身后,嘴上变扭,却身体力行地要当哥哥的影子。   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预感,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她的儿子都会和方知锐紧紧地绑在一起。   直到林西图出事时,这种预感达到了顶峰。   “……知锐,你能再说一次吗……?你的意思是,你……你爱西图吗?”林沐菡的嗓音颤抖。   “是。”   方知锐平静道:“抱歉,阿姨,今天来我就是想说这件事,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也会想其他的办法说服您。”   “这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起点,但我会用所有的时间去学会如何去爱他。”   如何让他尚且青涩的爱人像幼时那样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狗。   剩下的话方知锐没有说出口。   林沐菡的眼眶红了。   她对同性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抱什么偏见,但实在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还是和曾经的继兄。   可是她早就看出来了,林西图眼睛了根本藏不住事儿,看他哥时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眷恋和欢喜,好像方知锐就是他的全世界。   她儿子固执而且死脑筋,爱上一个人以后大概就没有勇气再爱上别的人了。   小时候林沐菡不知道骂过多少次林西图是犟脾气,性子上来了一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是要吃不少亏的,可林西图幸运,得到了哥哥的偏爱。   除了抱不了孙子,让两个孩子待在一起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西图他知道这事吗?”   林沐菡深吸了一口气,用指尖抹掉了眼眶里的泪,抬头看向咖啡馆的窗外。   对面是一条大学生爱逛的商业街,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许多嬉笑着靠在一起的情侣,或拥抱或亲吻。   有时她还在想林西图以后会找个什么对象回来,现在看来,她儿子真的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   “知道。”   方知锐喝了一口咖啡,和林沐菡一齐看着窗外。   “但未来我还会和他说很多遍,直到他彻底相信为止。”   “阿姨,您愿意把西图交给我吗?”   林沐菡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在汽车的鸣笛声里回过神。   她红着眼,仔细看向面前身姿挺拔的男人。   无论再见面多少次,林沐菡都无法再将现在的方知锐和小时候那个阴沉的自闭症孩子联系在一起。   方知锐的黑眸里还是冷,可那底下有一份被隐藏起来的小小温柔,连着她儿子的身体与心脏。   这份温柔强大,足以将林西图笼罩起来,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即使他们只是一对没有血缘的兄弟。   咖啡杯里的浮沫被铜匙撇到一边,露出底下澄清的咖啡液。这家咖啡店做的卡布奇诺偏甜,咖啡的香气里总给人一种回甘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林沐菡的眼里秋水荡漾起来,带着滚烫的热意,她沉默了几秒,忽然释怀似的弯起眼。   “我才不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别看林西图天天笑嘻嘻的,背地里心眼可小了,还没安全感,以后别让他跑回娘家来烦我就好。” 第77章 克卜勒定律   林西图在得知林沐涵已经同意了的事后,整个人飘飘然如一朵云。   一个小时里有五十分钟处于得意忘形的状态,连打游戏十连跪嘴角的笑意都没有下去过。   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使唤他回学校的实验室一趟做几个培养基,林西图乐呵呵地同意了,末了还不忘把整层楼的实验室和无菌室都打扫了一遍,状态和即将和初恋步入婚姻的男子没差。   他从家里把毛绒小狗接了过来,正大光明地摆在床上,晚上藏自己怀里,故意让他哥碰不着毛绒小狗,只能抱着他睡。   然而最近方知锐似乎又在准备首都新的巡演,每天都忙得看不到人。   这次的巡演要额外新增一首原创曲目,方知锐大部分时间都在莲苑的工作室里练曲。   白天神龙不见尾,林西图寂寞守空房,晚上还想等他哥回来亲两口,结果每次都人还没等到,自己坚持不住先睡着了。   这个周末下午方知锐难得在家,A市却连夜下起了大雨,哪儿也去不了。   林西图在雨幕里昏昏欲睡,干脆软在懒人沙发里睡觉,脸埋在宽松的毛衣里,也不怕气闷。   方知锐换了身居家的睡衣进来,躺在林西图身边。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青柠香,林西图在睡梦里喃喃着叫了声“哥哥”,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趴在方知锐身上,抱着他的腰越缠越紧,像条被挂了绳儿的八爪鱼。   轻轻扯开毛衣的领口,方知锐低头看了弟弟许久,伸手撩开他的橘色碎发,将左耳的耳钉露出来。   这几天家里的中饭和午饭都是请了私厨来做,林西图这辈子还没吃这么好过,完全被他哥养成了米虫。   瘦削的肋骨上都多了层肉,晚上有了劲儿,使劲撩拨方知锐,胸前的痕迹就没消下去过。   “……哥……你什么时候回家…?”   林西图埋在方知锐脖颈边,又在说梦话。   方知锐轻轻捏住林西图的鼻子,没过几秒林西图就皱起脸,硬生生被憋醒了。   睁开眼看到他哥那张脸,就着还迷糊的劲儿攀上去在男人嘴边蹭蹭,弯着眼笑:“你回来了?”   亲一口还不够,林西图黏上去还想再得寸进尺,被方知锐用手指抵住嘴故意不让亲。   林西图还是笑嘻嘻的,张嘴把哥哥的手指咬入口中,尖锐的虎牙在指腹上亲密地剐蹭。   方知锐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记。   这两天林西图身上又长肉了,摸上去软得不行,被大掌一掴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听着多了些暧昧的意味来。   林西图红了脸:“你犯规了。”   说完又补充道:“哥,我好想你。”   方知锐抽出手指,上面被林西图咬得都是齿痕,他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弟弟的下巴,怀里的青年脸色又红上了一层。   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暗号。   每个深夜方知锐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林西图这个暗号,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只要哥哥勾勾自己的下巴,林西图就知道对方这是同意亲吻的意思,只要林西图再凑到哥哥脸颊边亲一口就能收获一个温软缠绵的吻。   “我们没见面的时间不超过24小时。”方知锐说。   “超过两个小时我就想了。”   林西图朝他哥抛了个媚眼,情话还没把对方感动到,自己反倒牙酸起来。   他刚要再叼上方知锐的手指,他哥忽然从懒人沙发上起身,林西图扑了个空,不满地仰头看着他。   他哥没穿正装的模样很少见,额前的碎发全部放了下来,好像又变回了高中时那个冷冰冰的美少年。   林西图忡怔地看着,色心渐起,什么时候能让他哥同意再穿一次市一中的校服?   “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过来。”   林西图窝在沙发上耍赖:“‘你’是谁?”   “林西图。”   “我不叫林西图了,你换个称呼。”   方知锐无奈道:“图图。”   “我也不叫图图。”林西图握上方知锐的手,轻轻晃了晃,“再换个称呼。”   他哥是一块千年大冰块,对说情话这件事大概是一窍不通的。   林西图本想听听对方到底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也有可能直接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落个吻搪塞搪塞,无论是哪个林西图都是会欣然接受的。   不料对方挑了挑眉,忽然道:“宝贝,起来。”   林西图愣了几秒,刚退下去的红霞瞬间卷土重来,从整个脖颈蔓延到了头顶。   心底的小恶魔和小天使又冒出来了,只不过这次两只没再打来打去,而是握着手眼冒红心,唱着吼着春天要来了。   他哥刚刚叫他什么了?   “谁、谁是你的宝贝?”林西图结巴着嘴硬。   “你觉得谁是我的宝贝?”方知锐反问,“如果这里没有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他佯装迈开腿要走,被林西图猛地拉住衣角。   “我是、我是!”   “你是什么?”   “我是你的宝贝……”   林西图越说声音越小,手指塞进他哥的手掌里不肯松。   “这里当然就我一个宝贝了,还能有谁?!”   方知锐漆黑的眼底露出点细碎的笑意,他满意地捏了捏林西图的耳垂,又摸摸青年的脸,把人摸得眯起眼蹭过来时才松开手:“那就请他过来吧。”   如果林西图在此刻抬起头,大概会发现方知锐漆黑的瞳孔里全是沉甸甸的欲望与被硬生生揉碎后再次拼接起来的宠爱。   那宠爱之中参杂了晦涩的杂质,变得不再纯粹,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只不过这些情绪都被方知锐藏得很好,生怕吓到了他那个敏感的弟弟。   最后方知锐把林西图带到了公寓的琴房里。   这间琴房与莲苑的工作室不同,房间的布局上带了方知锐很多自己的风格,井井有条。   除了琴谱,钢琴旁的桌子上还摆了很多孔明锁和九连环,林西图一看到那些复杂的锁链和方块大脑就开始烧起来。   他大概能猜到方知锐的工作状态,左脑右脑一起用,一边写琴谱一边玩孔明锁,和高中时保持着同样的习惯。   有时林西图忍不住想,几十年后会不会有科学家要把他哥的大脑剖开来看看?   方知锐率先在琴凳上坐下,递给林西图一副写好的琴谱。   那居然是一支四手联弹的曲子,林西图扫过前几个音节,发现是自己以前在莲苑琴房里看到的那些半成品。他哥原来那么早之前就在筹备新的钢琴曲了。   “这首曲子是你要去首都弹的那首吗?叫什么名字?”林西图也在方知锐身边坐下。   “克卜勒定律。”方知锐说。   克卜勒定律,开普勒定律?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林西图惊讶地问。   方知锐垂眸,按响一个琴键。   “克卜勒定律,也是行星定律,所有的行星都会沿着固定的轨道绕最中心的太阳运动,因为它们之间有几亿个粒子互相吸引,直到宇宙坍塌萎缩,克卜勒定律都会一直存在。”   林西图上道地从他搜罗过的《每日二十四句不得不说的情话》里找到了关键词。   “哦,你是我的太阳,我就是绕着你转的小行星,是不是?”   方知锐今天的心情大概很好,罕见地弯起眼笑了,握住弟弟的手,放到琴键上。   两只手相碰时,林西图感到指缝里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他低下头,发现他哥左手的无名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戴上了一枚戒指,外圈的花纹和他自己手上在地下室房间被戴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一副对戒。   “没有太阳。”方知锐说,“我们都是彼此的小行星,在纸兔子的肚子里旋转,也是river嘴里说的两座灯塔。”   林西图怔怔地盯着戒指看,他抬起头,在斑驳的光影里和哥哥对视。   时间在这一刻恍若倒退回六年前那个废弃教学楼的午后,方知锐趴在桌子上睡觉,林西图也在同样稀疏的光线里看着他哥,小心翼翼地捧着心底的爱意。   那天天气阴沉,没有明媚的太阳,林西图却感觉满室都是璀璨绚烂的阳光。   不过已经有很多事情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他可以肆意拥抱眼前的人,亲吻他,在哥哥的眼里获得很多很多的爱。   未来他们会一起走过一年四季,直到真正变成两颗天上的星星,成为克卜勒定律里在宇宙里永恒不息运作的小小粒子。   “哥……”林西图吸吸鼻子。   “图图,在首都弹完这首曲子以后,我们就去国外结婚,好吗?”方知锐在林西图耳畔低声问。   十年前,林西图第一次坐在哥哥的琴凳旁,小人的胸口还没放琴谱的架子高。   听着方知锐弹《月光》,笨拙地模仿,四只小孩子稚嫩的手在琴键上磕磕绊绊地合奏。   十年后,林西图再次坐在这里,碰上方知锐的唇,两幅对戒在窗外的雨幕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林西图睁开眼,握紧他哥哥的手,体温互相交融、浸透。   “好啊。”在耳畔落下的一串细密的吻里,林西图抵着他哥的额头笑了,“让锐锐当花童吧。” 第78章 完结章   “小河,下车吧。”   车门被打开,一股冷风灌进来,小河从后座上抬起头,膝盖不小心碰到了座上的乐高拼图。   小人咕噜噜地滚到车座下,小河弯腰刚要去捡,一只涂了裸色指甲油的手先一步替她拾了起来。   朴慧和柳老师都站在车外看着她。   “拼图要带进去吗?”   两个人今天都穿了款式漂亮的冬季礼服,淡妆素雅。柳老师还不习惯穿那么细的高跟鞋,在冷风中跺了跺脚又怕风把编好的头发吹乱,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   她在坐飞机来首都的路上比小河还紧张。   第一次受邀来CX330的音乐会当听众,柳老师本着刻苦钻研的精神在来之前学习了一个晚上的独奏会礼仪。   当知道CX330就是给和星慷慨捐资的方先生时,她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钢琴弹那么好又有钱的年轻富豪,整个A城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了。   朴慧和小河也接到了邀请,是林西图亲自将烫金的黑色邀请函送过来的。   这次上面的暗纹不再是盛放的风信子了,而是两颗围绕在一起的小星星,小河不知道这是什么,收到时还懵懵懂懂的。   距离她出院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一个星期前她重新回到了学校和同学一起上课,柳老师成了她在校内的特殊“监护人”。   差点闹出了一条人命,和星加强了学校的警卫,何亦芸夫妻也再也没有在学校周围出现过,不过如今也没有人在意夫妇俩和他们的儿子最后会怎么样了。   柳老师询问过朴慧要不要再给小河找新的家庭和监护人,朴慧摇了摇头。   “比起在这个年龄强加给她一段陌生而岌岌可危的关系,不如让她学着独自治愈自己。”   “毕竟在学校里还有像柳老师那样的人在陪着她,小河从来就不是独自一人。跨过了这道艰难的坎,未来会更好的。”   就像朴慧所说的那样,在药物和定期心理诊疗的作用下,小河的情绪已经好了不少,不再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画画,有时也会试着参加体育课和集体活动。   林西图和柳老师创建了一个“小河笑脸记录文档”,每次小河脸上出现微笑的表情时都会被记进文档里,次数渐渐地由少变多。   林西图每次来和星小河都很高兴,即使有些话还是憋在心里说不出口,但她已经开始生疏地向周围传递自己的感恩和善意,还给林西图写了不少信,信里的最后一句总是问:   “还能再听到方先生弹钢琴吗?”   林西图每次都笑眯眯地回她:“当然了,总有一天小河会在一座很漂亮豪华的‘城堡’里听方先生弹琴的。”   “小河,快把围巾系上,我们要进场了。”   柳老师牵着小河的手走出车门,替她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   今天小河也被打扮得很漂亮,毛呢短外套和格子长裙,脚上套了双小皮鞋。   她大概也是不习惯穿这么正式的衣服的,有些害羞地躲在柳老师身后。   朴慧笑着将车上的乐高拼图递给她:“进场后我们可以悄悄地再拼一会儿,马上方先生就会出场弹钢琴了。”   此时正是晚上六点整,面前不远处的首都中央音乐厅灯火通明。   整栋建筑矗立在夜色中,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架没有支脚的钢琴,楼顶倾斜的巨大玻璃窗设计成三角钢琴的琴盖模样,在金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有不少人游走在露台上,等待今晚整个音乐厅唯一的一场钢琴独奏会。   一个月前社交媒体上突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一起霸凌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所有受害者的个人信息都被保护地很好,只有参与霸凌的几个上流圈的少爷被彻底暴露在各种新闻媒体上。   然后仅仅一夜之间,这些消息忽然全部被封锁清空了,只留下一些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关键词。   连同季家似乎也在A城销声匿迹,曾经老派的珠宝世家轰然倒塌,旗下大大小小的企业都被冉家的栎冉珠宝收购。   不过这些私底下的暗潮云涌只有上流圈那些个权贵才知道,普通人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些。   很快各种社交媒体上又被另一股浪潮覆盖,CX330新的原创曲目将亮相于首都巡演的消息铺天盖地。   这次的独奏会以面向所有听众的形式售票,除了特殊邀请函,普通票被一扫而空,速度被当时Manlord’s Garden还要快。   只不过独奏会严格限制人数,能得到这个机会的人还是少数。   林西图把邀请函交到朴慧和柳老师身上时脸上挂着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   朴慧问他新的原创曲被放在什么时间段,林西图支支吾吾的,说放在最后一首。   “一定一定要听到最后啊,算是特殊的Encore吧。”林西图鸭舌帽底下的眼睛微弯,“说不定我哥就只弹这一次哦,能听到的都是超级幸运儿。”   “新曲叫什么名字,就不方面透露一下?”朴慧挑眉。   “……我是想说,但是我哥不让我说。曲目单上大概也没有,必须要听到最后才能知道,就当是一个惊喜吧。”   和林西图说的不差,当朴慧和柳老师带着小河在厅里落座时,位子上已经每人放置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是所有的曲目的名称和大概的时间表。   册子的最后一页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候,底下果然印了两个英文单词。   Special Encore.   “什么是Special Encore?”小河问。   “正式表演后的加演节目,就像学校吃完午饭会给大家再分一份水果加餐那样,是给这里的听众额外的礼物。”朴慧说。   来之前他们在音乐厅的门口看到了这次的宣传海报,和以往以CX330为中心的风格不同,海报上只有一台锃亮的黑色钢琴。   三角钢琴坐落在一片刚刚下过雨的茂密森林里,蓝色的满天星铺满了琴键的一角,柔软花蕊如瀑布般从琴身垂落至凳脚。   摄影师用了微微曝光的手法,森林里的钢琴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孤单寂寥,却能让路人一眼驻足。   头顶是漫天星辉,黯淡的月光笼罩琴身,一只黄肚子蓝耳朵的怪异纸兔子坐在琴键上,仰望着头顶的月亮。   朴慧看到这个海报时有些惊讶,森林的意象是她相当熟悉的。过去的方知锐认为自己所生活着的世界就是一片浩瀚的森林,没有出路,也没有活物,只有他自己一人。   但很显然,现在这片森林对他的意义大概不再和小时候相同了。   清场两分钟后,一个戴着针织帽的年轻人落座在他们身边。   年轻人长得高高大大,穿美式复古的宽大卫衣,和周围穿长裙和晚礼服的听众有些格格不入。   看到椅子上的小河,年轻人有些惊讶,欸了一声,轻声问:“小河?”   小河抬起头,撞上秦瀚宇犹疑的眼神。   这个大哥哥她曾经在林西图身边见过,对他有些印象,小河严肃地点了点头:“瀚宇哥哥。”   柳老师也疑惑地看过来:“……你们认识啊?”   秦瀚宇刚想再说些什么,大厅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他只能噤声坐好,看看林西图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拿到特殊邀请函的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姐,不然秦如令会从国外嘶吼着追杀回来把他碾碎。   红色的幕布拉开,方知锐坐在钢琴边,颔首向所有听众致意。   大厅里抑制不住地骚动起来,因为这次CX330没有戴面具,明亮的灯光聚焦在他一人身上,所有人都能看到男人冷淡俊美的五官。   他没有穿惯常的燕尾服,而是一身纯黑的西装三件套,身姿高大而笔挺。   听众的目光慢慢地从他的脸挪到赤裸的手上,那双被上帝赋予了音乐神性的手掌修长有力,指尖圆润。   手背上却横亘了一条狰狞的伤疤,和无名指上的婚戒互相交织,有种怪异的美丽,如同额尔斐神谕所里,阿波罗的神像平白无故多了一道裂痕。   可当方知锐按响第一个琴音时,连残缺都成了一种美。   听众在琴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很快就沉浸在钢琴声里,忘却了方才所有的震惊和疑惑,成了阿波罗掌心中的鸟、跪拜于脚底聆听神谕的芸芸众生。   小河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听得比所有人都认真。   她的视线一直紧紧地放在方知锐在琴键上灵巧跳跃的手上,心也如琴盖下旋转的音板般不停地跳跃。   柳老师余光瞥见她专注的神情,用气音笑着在朴慧耳边说:“小河以后说不定也会变成很优秀的钢琴家呢。”   整场演奏会有一个小时45分钟的时长,最后的15分钟就是Encore的专属时间。   在这之前有十分钟的中场休息。   秦瀚宇在听众席上到处张望,没找到林西图。   方知锐退场后红色的幕布重新闭合,拉上前他似乎在舞台上看到一抹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不会吧。   他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夸张的猜想,难道林西图也要上台吗?   十分钟过去得很快,很快舞台上再次亮起灯光,只不过这次的聚光灯被调得很暗,大部分的光线都来自于投射在舞台顶部的银河投影。   听众席上一片漆黑,有侍者安静地往每一排的听众手里分发新的册子。   那是一封厚实的牛皮信封,拆开火漆后里面便是一张信纸,里面打印了几行手写字,落款是CX330。   与此同时舞台上再次传来悠扬空灵的钢琴声,刻意放慢的伶仃琴声比曼洛德的花园更加寂寥柔和,像宇宙中独自旅行的孤星。   场下听众瞬间被这段没有和声的单音吸引了,在他们快要沉浸在这段冰冷孤寂的自白里时,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白西装的高挑青年,他额前的橘发被拨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初上舞台,他的表情有些羞涩,弯腰轻轻鞠了一躬,随即走到钢琴边,坐到方知锐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红着脸笑了笑,手一齐放在琴键上。   很快另一段温柔的和声加入方知锐的独奏中,天上独自旋转的星星突然多了一颗,坚定不渝地绕着另一颗转动。   两人的手在黑白琴键上下交错,无名指上款式一样的婚戒在相触时轻轻发出啷当声,在银河天幕的照耀下,银圈上倒映出璀璨的光芒。   方知锐也垂眸微笑起来,笑得那样令人惊艳,点漆般的眼里却只装得下身边的白衣青年一人,将所有冷淡和疏离下的温柔和宠爱都献给了身边的青年。   琴声逐渐进入高潮,两端声音有时分离独奏,有时却又糅杂、交缠在一起。   像湖中的两尾鱼,半空中贴在一起落下的两滴冰冷的雨,地面上交错斑驳的树木倒影。   最后变成了方知锐和林西图记忆里静静立在床上的毛绒小狗,变成雨天下《月光》叮咚流淌的旋律,又变成夏季捏在湿漉漉掌心里的校服和若即若离的拥抱。   林西图将这首曲子在两个月里练习了无数遍,他紧紧地跟着哥哥的手,跟着身边人的节奏,就像这十年来他一直做的那样。   指腹下琴键按下的触感忽然变得轻盈起来,直到最后一个琴音结束,林西图松了口气,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舞台上,转头就想去找哥哥的眼睛。   方知锐也在看着他,眼底带着点温和的笑意,他们的手在钢琴下交缠在一起。   “很厉害。”方知锐用口型说。   林西图弯起眼笑了,鼻尖上因为紧张出了一层汗。   “我爱你。”他回给哥哥三个字。   戴针织帽的青年在喝水时猛地咳嗽起来,一副大气喘不上来的样子。   朴慧低头打开手里的信封,将方知锐写的话一字一句地看过去。   “感谢所有人的聆听,最后的Encore是四手联弹的合奏曲,曲名叫《克卜勒定律》,是今年国内巡演的最后一首原创曲。”   谨以此曲,献给所有走在自闭症这条路上的孩子,愿所有寂寞的星星都能找到自己的灵魂,寻到自己的轨道,获得互相辉映的机会。”   也将此曲献给我年轻的爱人,愿他永远幸福、快乐,能够在我的怀抱里继续长大。   CX330留。”   一闪一闪亮晶晶好像你的身体藏在众多孤星之中还是找得到你挂在天上放光明反射我的过去提醒我我不再是一颗寂寞的星星-《克卜勒定律》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这几个月来的陪伴,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追读一直是我更新的动力T T这本写得很开心,很喜欢哥哥和图图,也想借这篇文让大家可以多多关注自闭症儿童孙燕姿这首《克卜勒》非常好听,欢迎宝们去听听看休息两天后更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