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吻   作者:金鱼刃   文案:   五年前一个暴雨停电夜,邹却意外与亲哥的暧昧对象接了吻,掩下心中哀戚仓皇逃离。可没想过未来某天会收到来自亲哥的委托,认定男友负心出轨,要求他帮忙找出可憎的第三者。   谁料抓奸不成,邹却自己却陷落其中,周旋于谜与谜之间,心甘情愿做了罪人。   他只当五年前的一切都是意外,直到某一晚,心上人拿着笔,要在他身上写点什么。他笑着把嘴唇贴在那人耳边说,写什么都行,反正只给你一个人看。   对方沉默很久,最后在他心口处一笔一画写,喜欢你。   几年前就写给过你的,再写一遍。   徐栖 (xi)定x邹却   笑面深渊和硌嘴豆腐。   本质是阴差阳错被耽误的双向暗恋+两个神经病谈恋爱,狗血有,攻受都一遇上对方就不正常,亲哥也不是好货。   是一个【我们要互相亏欠我们要藕断丝连】的故事,都以为对方是自己走出泥潭的唯一解,兜兜绕绕一圈发现其实谁也离不开谁…   _   人们往往形容爱人像光。然而徐栖定照在他身上,使他内里的一切阴暗不堪都明晃晃地暴露。于是这束光也成了罪人。   狗血、暗恋、伪强制、年上、HE 第1章 我和他复合了   【交易完成】   【单主评价:★★★★★】   【会员实时平台排名:79】   又完成一单了。邹却望着屏幕轻出一口气。   这一单的委托人提供了过于丰厚的佣金,邹却看了眼自己账号里的余额,心满意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果然还是钱带来的幸福感最高啊。   这是他在LoveMatters上接单的第二年,虽然平时还有主业要忙,能够接单的机会并不多,但或许是运气足够好,目前为止每个单子都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LoveMatters是一个为苦于各种感情问题的人们建立的平台。无论是深陷暗恋想要追到心仪对象,还是怀疑伴侣出轨需要求证是否存在第三者,又或是被疯狂追求者骚扰到渴望恢复平静的生活……遇到感情上这样那样的问题,都可以来这里进行委托。   一年多前,邹却从好朋友柯淼的嘴里听说了平台的存在,提到此行业市场增长迅速,有熟人在上面赚了一辆车。兴许只要运气好来钱就很容易,他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注册了会员。勇气虽然可嘉,但说到底没什么把握,甚至对恋爱其实一窍不通,因此几乎只接调查第三者的委托订单。   这活说难也不难,是所有类型里最容易的一种。无非是与私家侦探类同,主要内容只是跟踪和收集证据。但说容易,倒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事,毕竟也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一定程度的明锐机敏。   比起那些排名靠前的“专业”人士,邹却最擅长的是为单主提供情绪价值。来委托这类单子的基本是因为恋人出现异样而焦虑不安的女孩,他在每次汇报进度时都会见缝插针地适度开些玩笑,用轻松语气化解对方沉闷的心情,假如对方有倾诉欲也会毫无怨言地倾听,偶尔提些不痛不痒的小建议。   这样一来,他逐渐积累了一些客户口碑,此副业可以说是做得风生水起,到现在赚得的佣金已经远远多过主业工资……   邹却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被需要”的。   即使是躲在……一只憨态可掬的企鹅头像背后。   maeveee:谢谢你啦企鹅小哥,我跟他当面对峙过了,他承认确实劈腿了那个女生,我刚刚也终于跟他提了分手!   LM0394:不用谢^^拿钱办事呀   maeveee:已经给你五星好评喽   LM0394:看到啦,感谢感谢   maeveee: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冒昧,或许可以约你出来吃饭吗   ……又来了。   LM0394:抱歉我从来不和委托人线下见面的TT   maeveee:啊好…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LM0394:交易愉快0-0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邹却想起前几日在网上浏览过的文章,看来有时候短暂又频繁的聊天或许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对屏幕那头产生好感。   要是真见面了,一定会后悔吧。邹却垂下眼。   他的那些亲和力、幽默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讨客户欢心罢了。他并不在意戴着这一面具,虽然有时会感到吃力,但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只是偶尔也会好奇,若是这些女孩真的认识现实中的自己,好感还能保鲜吗。   这两年柯淼也总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死人样,轻飘飘地活着。他确实懒得去揣摩任何人的心思,好像这个世界什么样都无所谓,得过且过是仅存的生活态度。停停走走,身处人群却游离在边缘,只要不停下来思考自己究竟活得有多可笑就行。   也永远不轻易以真心示人,因为这似乎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游戏人间。   “叮”地一声,平台的消息提示音倏然响起。邹却关掉和上一位委托人的聊天窗口,慢吞吞地点开接单通知,被佣金数额惊得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因为对方出手阔绰。   而是他数来数去,那个数字分明就只有两位。   刚开始接单的时候,他毕竟还是个一点儿经验都没有的纯新人,不是没有接过低佣金的订单。可现在自己的能力非同往日,对比起近期其他单子给出的价格,这个数确实有点像来开玩笑的。   邹却无奈地闭了闭眼,正准备点“忽略”,却忽然瞥见委托人的头像,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是一只土黄色的猫咪布偶。   邹却定了定神,打开微信粗略浏览了一遍邹岩的朋友圈。邹岩平时鲜少在朋友圈分享些什么,但前几日晒了一只布偶玩具的照片,这才让他印象深刻。   对比了一下,确实是同一张图。   邹岩来找他委托?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邹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交往对象了。上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抱怨说找不着合适的人,这么快竟然已经到了要来……委托的地步吗?   邹却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点击了“发起聊天”。   LM0394:您好,您这个佣金数额我还得再考虑一下接不接……方便描述一下具体情况吗?   板烧鸡腿堡:你好你好   板烧鸡腿堡:哦哦我以为这个只是设置定金呢   板烧鸡腿堡:那再加50?   LM0394:……   板烧鸡腿堡:别嫌少啊,毕竟我又不知道你到底靠不靠谱,等事成了自然会给你多一点啊   邹岩那个爱贪小便宜的性子……怕是就算事成后也会找借口赖掉的。   LM0394:算了,我接,您直接描述情况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惊讶于他真的这么爽快就接了,随后连着发来几条60秒的语音。   邹却勉强忍耐了,一条条点开。   “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啊。我先说清楚,我喜欢男的,我对象也是个男人。”   “我和我对象好几年前就交往过一段时间,前不久在一个聚会上重新遇见,没想到他主动提出想要复合。我可能对他也有点余情未了吧,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就这样我和他复合了。”   “其实之前我们交往的时间不算很长,这些年里也一直没怎么联系过,所以我一开始有点奇怪他究竟为什么会提出这个想法。但他对我挺好的,给我买了很多礼物,也经常带我出去玩,所以我的疑虑就很快被打消了。”   “可最近几天我明显觉得不对劲,他有时候面对我会显得很没耐心,找我见面的次数也变少了,问起来只说是忙,但他工作很自由,起码在这方面应该谈不上什么忙不忙的。 ”   “最让人奇怪的是,复合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从来不主动和我做些亲密接触……更别提那什么了。可是我们现在是情侣啊,明明复合是他提的,他这样真的很令人不解。”   “所以我怀疑他是不是还有别人,只是把我当个消遣玩玩罢了。你们不是能调查吗,去调查他一下呗。”   LM0394:可以,需要您提供他的相关信息。   板烧鸡腿堡:既然都是芍城人,你应该知道文艺广场后面那条商业街吧?就是有很多酒吧的那条,其中一家叫“荒原”的是我对象开的   板烧鸡腿堡:不出意外的话他晚上一般会去那里待一会儿,其余时间通常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平时有工作要忙,而且我们并没有同居   LM0394:好的,照片、住址和他的社交账号都麻烦您发过来一份。   板烧鸡腿堡:OK   等待对方整理信息的时间里,邹却粗略回忆了一遍邹岩都交往过哪些人。在他印象里,邹岩一直是习惯喜新厌旧的类型,和每一任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太长。想到他提到的“余情未了”四个字,邹却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所有交往对象里,邹岩费心费力追过的,爱得死去活来的,似乎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是他吗。   板烧鸡腿堡:发过去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包含着姓名和照片的个人信息在屏幕上一条条跳出来。邹却望着那个名字,忽地觉得有许多滞在自己身体内的陈年雨水一股脑涌出,噼里啪啦砸在身上,湿漉漉的。全身器官好似都在叫嚣,声嘶力竭的架势,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像被淋成一滩烂泥,被迫湿透着挣扎着在二十岁醒来。   徐栖定。徐栖定。那个二十岁时他曾在心里轻声呢喃过无数次的名字。   有种心理学现象叫语义饱和,是说当人们不断重复看或听某个字词,会暂时出现不认识它的情况。   徐栖定。   然而邹却盯着它,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那个名字仍然像不可打破的魔咒,刺眼地立在那里。   刚才邹岩说什么来着?他和他复合了。   邹却被汹涌的回忆由里到外地剖开了。五脏六腑血刺呼啦地暴露,于是只是这样一个名字,就轻而易举地将他击垮。   --------------------   两个阴暗b谈一场迟到多年的恋爱,大概比较拧巴比较酸,情节可能会出乎意料因为人物都不太正常。   我始终确信一个角色是极其复杂的,什么标签都无法完全概括他们,所以感谢大家愿意阅读此文去从故事里认识他们的每一面。   可能需要排雷的:   *存在非典型囚jin情节   *虽然有隐情但明面上受确实是介入了他人“恋爱”关系 第2章 荒原   文艺广场并不在闹市区,而是在城南一个年代悠久的生态公园附近。邹却下班后打车过去,一路上无意识地把外套衣角攥得皱皱巴巴。   “小伙子,教乐器的?”   他刚刚是在琴行门口打的车。   “嗯,古筝。”   司机大叔惊奇地瞥他一眼:“古筝?我还以为这种乐器都是女孩儿学呢,男的确实少见。”   邹却的神情没什么波动,他从七岁开始学古筝,这样的讶异已经听过不下百次,于是只敷衍地点点头:“是少。”   “小女孩最适合学什么乐器啊?”大叔仍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我女儿上一年级了,我老婆也总说想给她报个兴趣班,就是不知道学哪个最好。”   放在往常,邹却大概是对话痨司机来讲最讨喜的那类乘客,有问必答,和声细语,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巧,他的大脑被重重心事占据,完全没有心思唠这些有的没的。   他微微抬高音量打断大叔:“师傅我最近喉咙痛,不太方便多说话,不好意思啊。”   大叔闻言只好噤了声,没忍住又好奇地瞅他两眼,这才转回头专心致志地开车。   邹却暗暗松了口气,望向窗外。城南不比自己居住的城北,更像老城区,多是低矮的老式居民楼和装修简单的路边小店。不过到了晚上这里一点不比城北冷清,除了热闹的夜市和跳广场舞的人群,最喧闹的便是广场后那条商业街——由于近些年开了很多酒吧和夜店,这里也被叫做酒吧一条街。   邹却付完钱下了车,站在街口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嘈杂的吵闹声渐响于耳,他即将要进入这个犬马声色、醉生梦死的世界,去寻找一个被掩埋在心底深处五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忘记了的人。   别紧张。他在心里叮嘱自己,不过是来完成工作的,即使委托人是亲哥哥,即使观察对象是曾经爱慕过好久的人。别紧张,不过是为了钱而已,有什么不能做的。   邹却往里走。“荒原”藏在街的末尾,店面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大。他拉开店门,一阵混杂着烟草和香水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音乐声虽不能说震耳欲聋,但那躁动的鼓点过于强烈,震得人心怦怦乱跳。   邹却平时滴酒不沾,点了杯不含酒精的饮料在角落坐下来。他张望了一下四周,视线被狂欢的人群遮挡,或许也是因为内心莫名涌上的焦躁,不过草草扫过一些人的脸,并没有发现正在寻找的目标,干脆垂下眼神游起来。   “帅哥一个人?”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凑过来,带着一身酒气靠在他身上。邹却下意识推搡了她一把,却被贴得更紧。   “别这样。”他皱着眉往边上挪了挪。   女孩笑了一下,没再为难他,懒洋洋地点起支烟:“你第一次来啊?感觉之前没见过。”   五颜六色的光点闪烁着游走在她脸上,邹却借这光看清了她的长相,女孩化着很淡的妆,五官却很明艳,是种极有冲击力的美。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她,别开脸答:“嗯。”   “我叫任柚。”女孩主动自我介绍道,“要交个朋友吗?”   才认识多久就交朋友。邹却心说。现如今这似乎是个挺普遍的现象,初次见面就相见恨晚打成一片的不在少数,虽然明白大多是客套和一时兴起,他还是无法理解。有时候他也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把“朋友”这个词看得太重,还是看得太轻,才会这样执拗得要死。   他于是又含糊答道:“随便。”   任柚好奇地打量着他。她刚才拒绝掉一个来搭讪的男人,一转头就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邹却。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任柚总算懂了以前上学时开小差有多容易被看出来。她像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望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明显不在状态,目光毫无神采地到处乱飞,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仿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群林中,他一个人纹丝不动地静默挺立。   “你来这儿干什么的?”任柚干脆地问道,“又不喝酒,也不起来玩,找个地方发呆也不该是这儿吧。”   “跟你有关系吗。”邹却想也不想地说。   任柚明显被他忽然变冷的语气惊了一下,不自在地张了张嘴,又很快恢复如常:“你别喝这个了,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邹却开始不耐烦起来。怎么会有这么自来熟的人?这类人总让他忍不住联想到大学时期的邹岩,积极开朗,擅于社交,对着下定决心要接近的人便像小狗一样,哪怕对面板着脸说滚,也锲而不舍地贴上去,还得笑着摇摇尾巴。   他自己没有这种勇气,也不认为自己能有承受任何后果的乐观,于是在阴暗处看着那些人,顾自鄙夷、不屑,他当然知道事实上自己这种人才是最讨人嫌的,可一想到以前的事,还是顿时倒了胃口。   可他毕竟不是那种惯对他人恶语相向的人,也不觉得一个陌生人值得自己这样做,于是只是握紧了杯身,准备起身换个地方,好让自己的耳朵得些清静。却没想女孩的下一句话,把他钉在了原地。   “反正我哥是老板,不收我钱。”任柚说,“你就陪我喝一杯呗。”   “你哥?”邹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这酒吧是你哥开的?”   “我表哥,咋啦?”任柚见他突如其来起了兴趣,莫名其妙道,“你认识啊?”   邹却摇摇头:“不认识。”又平静地朝她望去:“那就只喝一杯。”   -   “那就只喝一杯。”徐栖定皱着眉接过酒。   “这才对嘛。”狄明洄满意地点点头,“出来玩就是图开心啊,能不能别摆你那个臭脸了?”   他们站在二楼。狄明洄大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望着楼下正卖力表演的乐队,忽地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的人:“说起来还没谢谢你。”   徐栖定明知故问道:“谢什么?”   他顺着狄明洄的视线往下看,昏暗灯光笼罩的小舞台上,乐队主唱穿着白T抱着吉他,正慵懒自在地扶着立麦唱歌。   他心下了然,淡淡地笑了笑。狄明洄根本不是来找他喝酒的,分明就是有想见的人。   曹抒的乐队叫“失明码头”,今天是驻唱荒原的头一晚。上一个驻唱的乐队跑去首都谋生路了,曹抒不知哪听的消息,明明已经八百年不见的人,主动来向他毛遂自荐。   失明码头最近几乎濒临解散,毕竟组了两三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唯一发过的专辑无人问津,原本靠到处跑商演勉强吃上口饭,现下商演机会也寥寥无几。徐栖定知道曹抒这回来找他,是真的没了办法的对策,哪怕普通朋友他也愿意做个顺手的人情,更何况是发小的弟弟。   “这小子真是的……”狄明洄咬着烟嘴猛吸一口,“他要玩那个破乐队,我让他玩就是了,反正怎么样我都会养他。没想到脾气还挺大,都要饿死了也不肯来找我。”   “是啊。”徐栖定说,“曹抒没眼力见,就该从了你才对。”   “胡说八道什么呢?”狄明洄骂骂咧咧地往他腰上捣了一拳,表情却不自然起来。   他眯起眼睛:“这小子性子烈,不好管,我没精力对付他,要找当然找听话的。”   徐栖定回忆了一遍狄明洄的历任情人,对这番言论实在无法完全苟同。性格倒是都乖巧黏人,长相却如出一辙和此刻正在唱歌的某个人相似。   “你得了吧。”他讥讽道,“早晚还是得栽。”   狄明洄不在意地随便应了声,又想起什么似的,打趣说:“你呢?最近跟你那个对象怎么回事?既然复合了怎么又对人家爱答不理,急得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想到邹岩,徐栖定顿时感到一阵头痛袭来,皱起眉头道:“你接了?不用理他。”   “没接。”狄明洄做了个“我懂”的夸张表情,“虽然不明白你怎么就突然要跟那家伙复合,但看你这幅不上心的样子就知道铁定在打什么鬼主意……说吧,算计什么呢?”   “能有什么。”徐栖定漫不经心地答,“无聊当个消遣。”   他不想多聊这个话题,正准备找点别的话讲,狄明洄忽然搡了搡他,扬起下巴点了点角落的方向:“哎,那个怎么样?”   徐栖定望去,先是一眼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嗤笑一声:“任柚哪看得上你……”   狄明洄急哄哄地打断他:“谁说任柚了?我说她旁边那个!”   徐栖定于是定了定神,再次望去。坐在角落的任柚像刚听了一个好玩的笑话一样,正笑得前仰后合。而她身边那个带着浅浅笑意在讲些什么的人……   “长得还行是不是。”狄明洄摩拳擦掌想要下楼去。   徐栖定很快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他长得和曹抒也不像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狄明洄闻言脚步一顿,涨红了脸,“我看上的人为什么要和曹抒长得像?”   “哦,那你去吧。”   “……算了。”   狄明洄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没了兴致,本来也只是看见个合眼缘的想要请杯酒调戏一下就完事,现下闷闷不乐地趴回栏杆:“没意思。”   失明码头此刻正在演唱艾薇儿的《Losing Grip》,曹抒在湿热的空气里几乎嘶吼着唱出“我为什么要在乎”一句。楼上的两人默默无言,各怀鬼胎地听着,狄明洄小声嘀咕:“使不完的劲儿全用在唱歌上了。”   徐栖定没搭理他,手里攥着酒杯,眼神落在并不明确的一处。一曲毕时,他瞥见楼下的任柚抬起头发现了自己,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哥!”   一道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充满探究的目光,随着任柚明媚的笑意一同打在他脸上。   邹,却。   徐栖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冲着那两人的方向,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第3章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邹却比五年前似乎要更瘦了。徐栖定不露声色地望着他和任柚讲话。那人的发型倒是没怎么变,刘海柔软地搭在额前,身上套了件宽大的淡蓝色卫衣,握着酒杯的手半缩在有些过长的衣袖口。   还像个学生一样。徐栖定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笑什么?”狄明洄跟着往下看,眼神飘来飘去不知怎么就又飘向了小舞台。徐栖定有短暂的无语:“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和曹抒分别吞了块磁铁。”   狄明洄也不恼:“他是我弟,我关心他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他笑嘻嘻道:“我先下去了。”说罢一溜烟下了楼,向任柚坐着的角落走过去。徐栖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忽然警觉起来。   果不其然,他瞧见狄明洄那家伙一屁股在邹却身边坐下来,紧紧挨着,不留一点空隙。邹却挤在他和任柚之间,显出些笨拙的无措,又很快恢复正常,不着痕迹地把狄明洄往边上推了推,别开脸去。   狄明洄怎么说也是个俊俏帅哥,又穿着一身的名牌,搭讪从来没有失过手的时候。这时莫名其妙在邹却这里吃了瘪,面上现出一副欲发作又生生忍住的好笑神情。徐栖定乐得见好友出洋相,饶有兴致地看着。狄明洄扬手叫了几瓶酒。   邹却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今天没能从任柚嘴里打探到任何关于徐栖定的感情情况,最后还听她骂了半天前任,实在是挺浪费时间的。   任柚大概是骂累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什么。此刻再不脱身更待何时,邹却于是礼貌地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麻烦让一让,我准备回家了。”   “不是还早吗?回什么家。”狄明洄给他倒了杯酒,用自以为十分撩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陪我喝一杯再走也不迟啊。”   邹却没接那酒,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说:“请你不要再这样了……我有女朋友。”   “是吗?”狄明洄凑近了些,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别装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了。”   他其实没底,但这是惯用路数,对一些欲拒还迎的小男生屡试不爽。果然,他敏锐地发觉邹却眉眼间微妙的变化,溢出来的一丝慌乱被轻易捕捉。   是就是,撒什么谎。狄明洄想着,抬手想要轻轻覆上他手背:“就一杯,我觉得你挺……”   小舞台方向的歌声不知怎么就戛然而止,狄明洄听见话筒共振导致的啸声,尖锐刺耳。他疑惑地朝台上望,曹抒正在调整话筒状态,目光却直直落向他。   狄明洄被这目光倏地刺了一下,忽觉一阵不适,心里某种烦躁与不安交织的东西喷涌而出。他兴致乏乏地收回了手:“算了,你走吧。”   这是一种近乎打发的语气,邹却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却又顾不上这些,不声不响地准备起身。   “把酒喝了。”   他闻声动作一顿,抬头见到徐栖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楼,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酒,又重复了一遍:“这些,喝了。”   话音落下,他对着邹却笑了一笑。   那是种不带丝毫感情的皮笑肉不笑,像是下一秒整张脸便会冰封似的冷下来。邹却静静地回望,内心却有种想要立即逃离的冲动,他没看错的话,这个浑身散发着不善气息的人,竟然是徐栖定。   可又怎么会是徐栖定。   五年不算太长当然也不短,他几乎怀疑时间的流逝是不是私自篡改了自己的记忆。为什么那个人在自己心里的模样,也随着过去的生活被尘封起来后,一齐蒙上一层模糊薄纱?   印象里的徐栖定,温度值是恒定的暖意融融,待人接物极少有像现在这般,似乎毫无善意的时刻。很奇怪,这样的割裂感让邹却虽讶异却并无意外,有一种那人不过被扒掉虚假外壳的恍惚感。   狄明洄诧异道:“我都让他走了,你忽然凑什么热闹?”   徐栖定不答,眼神仍紧紧黏着在卡座上坐立不安的人。   邹却知道,这是还在等自己回答。   他脑子一片浆糊,却还是大着胆子问:“好啊,你陪我一起喝么?”   这是时隔五年,他对徐栖定说的第一句话。邹却听见自己稳着音调发出声音,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有些失真,连带着自己的呼吸声,都轻飘飘的,云一样浮到半空。   徐栖定闻言,眼神里带上几分道不明的玩味,很快利落地走过来坐下:“行。”   狄明洄茫然地看着他往杯里倒酒,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干脆夺过一个刚被斟满的酒杯:“我也要喝。”   徐栖定手顿了顿:“走开。”   “什么意思啊。”狄明洄委屈地叫起来,“这酒还是我点的呢……”   他还没说完,忽然像吃东西被噎着似的,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是曹抒背着吉他朝这边走过来了。   “唱完了?”徐栖定抬眼瞥见他,“唱完了就回去吧,顺便把你哥带走,他醉得一塌糊涂。”   狄明洄瞪他一眼:“放屁,我没醉。”   曹抒礼貌地向徐栖定点点头,接着忽略掉阴沉沉盯着他的狄明洄,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走了。   徐栖定不客气地笑道:“脾气是挺倔。”   狄明洄扭头朝他飞了个眼刀过去,心烦意乱了几秒后还是起身追着那人的背影往外走:“曹抒你别犟了!哥送你回去!”   “有人送我。”   “别扯谎了你,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关心你……”   那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彻底被周边的喧嚣鼓噪淹没,徐栖定转头看向身边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只一会儿工夫,邹却已经默默灌了两杯酒下去,眼神显然不再清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是让我和你一起喝吗?”徐栖定拿过他手边的酒瓶,“怎么不等我就自己喝。”   邹却抬头,他已经开始觉得脑袋发晕,心脏也不听使唤地剧烈跳动起来。为什么一看向那个人,心跳就怦怦乱了节奏……一定是,酒精的催化作用。邹却想着,鬼使神差摸上自己的胸口,用力在心口处按了按。   他慢吞吞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当然不奢望徐栖定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猜想得到的回答大抵会是谁谁谁的弟弟,毕竟他和徐栖定的一切交集,不就是永远只通过邹岩吗?   然而徐栖定盯了他半晌,把他盯得几乎要胆战心惊起来,却忽地淡淡道:“你是谁?你爸是市长?”   邹却愣在那里。徐栖定又说:“是谁都没用,刚刚你可是自己答应了要喝完的,是不是?”   邹却难以置信地蜷了蜷手指,又自嘲般暗自笑了笑:徐栖定似乎真的已经认不出他了。可想想也该如此,他们什么关系也未有过,已经五年了,为什么会要求人家记住一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人?   他想着,又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真的不知道吗?”   徐栖定这下看起来连玩笑也懒得开了,带着丝不耐烦道:“我对你的自我介绍没兴趣。”   邹却点点头,忽然抢过那瓶酒,咕咚咕咚把剩下的都一口饮尽。他抬手抹去嘴角的酒渍,冷静地说:“够了吗?还要喝多少?我还能喝。”   徐栖定有片刻的愣怔,而后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拉过一个服务生:“再拿几瓶过来。”   邹却不去看他,然而那人的目光像烧红的铁,用力烙进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说出的话又像冰冷的雨,不由分说地浇上来,呲啦呲啦,心好像在冒烟。   他有些悲哀地想,曾经奢求过哪怕落在自己身上一秒也好的东西,今天也算是终于让他尝到。他们坐得那么近,他知道徐栖定一直在看自己,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不是的,不是的,这绝不是当初他想要的。   邹却被盯得受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回盯过去。徐栖定没躲,手指在桌上嗒嗒地轻声敲击着。两人在嘈杂声里古怪地对视,酒精卷着燥热醺进邹却的眼睛,他心想自己是已经喝过头了,不然为什么觉得连空气好像都在沸腾。   “这么看我干什么。”徐栖定看起来很惬意,抱臂往后仰靠,“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很像在索吻吗。”   ……说出这样的话,丝毫不脸红。邹却掩饰着慌乱别过头去,平复几秒后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徐栖定变得不像徐栖定。徐栖定看起来对他有兴趣。徐栖定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某种消遣。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荒谬得他想发笑。   邹却咬了咬牙,回头注视着那人道:“如果我说我就是呢?”   他露出一个笑,像只温顺无害的小动物:“老板,你不就是想泡我吗。”   徐栖定觉得自己不受控制。他本能觉得邹却不对劲,这话不对劲,这笑也不对劲,但某种上涌的冲动让他来不及多想,驱使着他稍稍靠近了些,低声说:“你说的啊。”   邹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变浓变重,不等他回答,徐栖定便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接着将嘴唇贴了上来。   甚至用不上他试探,邹却的唇很轻易就被撬开。徐栖定发觉这人的身子在发颤,于是恶劣地吻得更凶。他始终睁着眼,瞧见邹却左眼皮上那颗淡淡的小痣,心里冒出不合时宜的想法:以前少有能这么近看他的机会,因此从未注意过这些。忽然想把他身上每一颗痣都数清楚。   邹却觉得头愈发晕了。潜意识告诉他不能继续这么下去,可心中隐隐约约的欲望将这念头不断压制,久一点吧,就一点,不会有事的……   他身子发软,手紧紧扶着桌沿。忽然哐当一下,他被惊得睁大眼睛,原来是趴在桌上昏睡的任柚迷迷糊糊地用手碰倒了酒杯。   徐栖定用余光瞟了眼任柚,对邹却不专心的样子似乎很不满意,强硬地扣住他的后脑勺,细细亲吻。然而邹却被刚刚那动静一惊,心中已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推开面前的人:“不,不要了。”   徐栖定回味似的抿了下嘴,眉头皱起来:“不要了?你不是也挺投入的吗。”   邹却觉得自己快要把一整年面红耳赤的次数在今天用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慌乱起身:“我真的要走了,谢谢你的酒。”   说完,他不等那人回答,快步朝外面走去。   荒原门口蹲着几个正在抽烟的醉鬼,邹却略过他们,感受到新鲜的空气打在自己脸上,双颊与耳尖很快便不再那样滚烫。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不知道你在这样的晚上这样对待过多少个人。他在心里想。   即使被当成了同样的一时消遣,而我,而我。   而我绝对和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徐栖定。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第4章 第三者   许是因为正值深夜,这次的司机师傅很沉默,倒省了他应付的精力。邹却拖着疲软的步子回家,开灯后直奔沙发,放肆地瘫了一会儿。   心跳总算是恢复正常。他从前很少喝酒,也不懂如何醒酒,直起身胡乱灌了口刚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冰水,凉意从口腔直冲大脑,那点被酒精俘虏的恍惚顿时潮水般退去。   邹却静静地坐了一阵,忽然做出个令他自己都万分不解的动作——弯起食指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嘴唇。他迟疑地将手放下,和徐栖定接吻的触感似乎还很清晰,柔软、湿润,他终于确认那不是个梦。   更重要的是,他以为他对徐栖定的爱慕早已成为过去式,是完全能够掌控的东西,然而事实给了他猛烈的一击,邹却发觉自己在面对徐栖定时仍然有数不清的冲动,那些不知于某年某日埋于心底的东西还是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也试图用手去拦,去挡,可它们水流一般,源源不断从指缝倾漏。   这感觉糟透了。邹却感到绝望,他不喜欢这种情绪被人牵着走的感觉,做被动的那一方使他觉得恐惧。最可笑的是,他因为一个吻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而那人估摸着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可真是滑稽啊。   事实上这并不是他们第一个吻,如果五年前那次也算吻的话。邹却的思绪飘远开去,他努力在回忆里寻觅徐栖定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似乎是没变,可明明哪里又变了。以前他觉得,如果人的温度能够具像化,徐栖定一定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虽然仅凭外表就是了。而今晚的徐栖定,他找不出词来形容,只觉得那人像浑身裹挟着凛冽的冷意,明明笑着,眼睛里却尽是漠然。   毕竟也五年了……邹却在心里琢磨着,假如时间能改变一个人,那么他已然明白五年之间自己心境变化之大,又何必因为那人觉得困惑。   道理他当然能想明白,只是倏地有些难过起来。一切都被留在过去,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过去的徐栖定。可他深知曾经自己的心意,却不敢确认当下的悸动。   无所谓了。邹却心想。五年前不是一路人,今天仍然不会是。   所以大概无论那人变成什么样,都和他无关罢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邹却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连忙点开。   是LoveMatters的消息提醒。   瞎想了这么多,他这时才猛然记起今晚会见到徐栖定是因为什么。是带着任务去的啊……结果出了一堆意想不到的岔子,打乱他的节奏。   板烧鸡腿堡:你好,现在方便聊吗?   邹却往墙上时钟看去,已经过凌晨一点了。邹岩这么晚了不睡觉,挑这个时候来和他聊天?   LM0394:在的   板烧鸡腿堡:可能急了点,但我想问问你有什么发现吗?我对他的怀疑又加深了。   -   任柚做了个梦,梦见有两栋楼那么高的怪物在追杀自己。她在昏睡中打了个激灵,意识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任柚头昏脑胀地坐起来,连抬眼皮都费力,半睁着眼睛看向四周。徐栖定第一个闯入她视野,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正在抽烟。   “靠。”任柚还没完全清醒,愣愣地脱口而出,“哥,你连这幅鬼样都好帅。”   徐栖定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接着慢条斯理地抖了抖烟灰:“我什么鬼样?你先看看你什么鬼样。”   “我睡多久了?”任柚揉揉眼睛,“我做噩梦了,梦见有个怪物追我……”   徐栖定轻哂:“你想得走火入魔了吧。”   任柚是网络漫画作者,最近在构思下一部作品,微恐风格。画网漫让她压力很大,上一本连载时常常被不满意剧情的读者们围攻,虽然明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称心,但这次开新本前还是想要把剧情构思得更完善。   大纲不断推了又重来,她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今晚原本是出来放松的。   任柚撇撇嘴:“确实太累了,喝完酒更累了……就该在家里睡一觉的。不管,我回去要睡个天昏地暗!”   她扫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酒杯和酒瓶,倏地想起什么来。诶……那个挺有意思的小帅哥呢?狄明洄也走人了?她下意识望向徐栖定,本想直接问出口,可看他一副不怎么情愿搭理人的样子,还是憋了回去。   “你怎么待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走?”她问。   “现在走吧,我送你回去。”徐栖定起身,和经理交代了几句后便拉着晃晃悠悠的任柚出了大门。   任柚瘫倒在车后座上:“困死了。”   “再忍忍,睡着了一会儿没人背你上去。”徐栖定启动车子,忽然问,“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啊?”任柚茫然道,“哦,你说那个小帅哥啊。”   她想了想:“就,瞎聊啊,我给他讲我的剧情脑洞,他也说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小脑洞,我都打算用上了!还陪我一起骂死渣男……哎哥,我突然觉得他这种类型的好像是我的理想型,五官挺端正的,声音又好听,讲起话来又好玩儿,能让我开心。”   “嗯。”   “嗯什么嗯,可惜没要到联系方式……”任柚有些遗憾地闭起眼,“啊对,他还问起你来着,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虽然他说不是,但我觉得怪怪的。”   “问起我?”   “是啊。”任柚点头,“问你是不是每天都来,我说也不是每天,还问你除了开酒吧之外还干什么。”   她眨巴了下眼睛:“我告诉他了,没关系吧?说你还开民宿。其他……反正就问些有的没的,我不太记得了。”   “没事。”徐栖定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任柚和好朋友一起租房子住。他开车把她送到家,对睡眼惺忪来开门的那位女生表示了歉意,接着嘱咐任柚早点洗洗睡。任柚嘟嘟囔囔地合上门:“知道了!你才该早点洗洗睡!”   出任柚家小区后,徐栖定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有些恨恨地往嘴里丢了颗糖。已经过去个把小时了,仍然满脑子都是那个人。   他眼前倏然浮现邹却闭着眼睛被自己深吻的模样,嘴里的流心硬糖忽然咯嘣一声给咬碎,甜腻的糖浆在齿间流淌开来。他没嚼几下便囫囵咽下去,心烦意乱地启动车子。   确实,还是回家早点洗洗睡吧。今晚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无论是邹却的出现,还是那个对彼此都意味不明的吻。徐栖定无心再消耗情绪,决定暂时把那个人抛在脑后。   他停好车,却远远见着有个人影在楼下徘徊。这人显然是等了很久,一发现他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你回来了。”   是邹岩。   “你回来得好晚。”他笑着说,“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我自己做了个汤,想拿过来给你尝尝……”   “谁让你来了?”   邹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徐栖定瞥了一眼他怀里的保温桶,还是把语气放柔了一些:“以后这么晚就别等了,也别自己跑过来找我,这不是又扑了个空。”   他说着径直朝楼里走去,邹岩在原地顿了几秒,赶忙跟上:“没事……我可以等的。”   徐栖定没应声。邹岩觉得周遭空气仿佛冷了几度,又改口道:“知道了,以后先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可要是提前“请示”了,又肯定会说还是别来了……邹岩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下来,自己是不是太过憋屈了。   他没法不承认他爱他,他在徐栖定面前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去,可即使这样那人也总是如此,把自己的心意掷到地上践踏,这像是正常的交往关系吗?   邹岩越想越委屈,尽量克制住情绪:“你最近很忙吗,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好像从来不主动找我……”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徐栖定不耐烦地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说:“很忙,你这阵子尽量少找我吧,我没什么时间。”   开门进门的动作一气呵成,明晃晃把身后的人当成空气。   邹岩见他丝毫没有想要让自己进家门的样子,咬了咬牙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邹岩浑浑噩噩地下楼,望着怀里原封不动的保温桶,忽然起了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坐进车里,沉默着拿出手机,给自己前些天在LoveMatters上找的人发去信息。   LM0394: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板烧鸡腿堡:我刚刚和他见面,闻到他身上有香水味,还挺明显的,这让我很不舒服   板烧鸡腿堡:你今天在不在荒原?见到他了吗?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比如他有没有和谁举止亲密?   邹却盯着对话框,鬼使神差打下否认的话,发了过去。   LM0394:很抱歉,我今天没有去   LM0394:目前没什么重要的发现,有进展了我会告诉你的   板烧鸡腿堡:……好吧   板烧鸡腿堡:你尽快行不行?接了就得负责啊   LM0394:抱歉   LM0394:委托完成时间打底一个月,我标明了的,会尽量快点   板烧鸡腿堡:行   邹岩的状态显示“离线”了。邹却松了口气,卸了力气般往后靠去,将手机锁屏丢到一边。方才内心一瞬间的心虚让他乱了阵脚,现在想来,其实香水味大抵是任柚的吧。还在荒原的时候,他闻到过,任柚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   由于邹岩的质疑像是将“香水味”直接与不明身份的第三者挂了钩,邹却有些不敢细究自己下意识的慌乱。究竟为何会感到心虚,说到底今晚自己确实去了荒原,也确实见到了徐栖定,而那个在邹岩怀疑中和徐栖定“举止亲密”的人,今晚是他邹却!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撒了谎。   乱七八糟的思绪像一股股拧紧在一起的细绳,邹却隐约觉得这事儿似乎远远不止今晚这般糟心,心底浮起不妙的预感,而某种隐秘的渴求又使他已经无法做到抽身,不安和焦虑漩涡一般包围他。   仅一晚,他变得和那个尚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第三者并无两样。他和徐栖定接吻了,而徐栖定现在是邹岩的男朋友。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尘封的隐秘心迹似乎并未在时间里完全褪去,可徐栖定完全不记得他,只将他看作一个旖旎的排遣,甚至是在酒精和尼古丁的作用下。   现在想想,徐栖定为什么会忽然注意到他,怕也是因为见着那位轻浮的好友正为难自己,起了同样戏弄的心思吧。   邹却疲惫地合上双眼,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第5章 同类   早晨七点多,邹却被昨晚睡意朦胧中定下的连环闹钟给炸得脑袋发麻,懵懵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他拿手机看了眼课表,今天不忙,上午去家附近的小学上节大课,晚上一节一对一和一节小班课。   他准备下午回趟父母家。前阵子娄晓青给介绍了个女孩,他直接把见面给翘了没去。这下好了,每天电话催命一样地打过来,躲肯定是躲不过去,只得找时间回去请罪一番。   邹却吃过午饭,先去买了几盒娄晓青爱吃的千层酥,又在水果店挑了一些新鲜水果,就这么两手满当当地到了家。他曾住了十多年的那个家。   娄晓青正坐在客厅看一个关于海洋的纪录片。邹却弯下腰换鞋,她这才按下暂停,慢悠悠走过来接过那些大盒小盒吃的:“这么多。”   “毕竟难得来一次。”邹却笑了笑。   他上一次回来还是春节,娄晓青做了满满一桌菜招待一屋子亲戚,而邹岩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了柜。简直是鸡飞狗跳的一天,他还记得当时娄晓青煞白的脸色,和邹岩怒气冲冲摔门离去的背影。   厨房里传来嗡嗡的震动声,他往里瞧了一眼,娄晓青在榨苹果汁。邹却喊道:“妈,别忙活了!我不渴。”   娄晓青很快端着果汁出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你不是爱喝这个吗。”   果汁被她摆在茶几上。邹却没去动,盯了几秒后垂下眼道:“妈,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说上次那事。我这几天也想过了,确实是我太随心所欲,不该一声不吭就放人家鸽子,也辜负你一番好意。昨天我已经给那女孩打电话道过歉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您以后还是别张罗着再给我安排相亲、介绍对象,我之前说过很多次,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谈恋爱也更没必要。”   娄晓青静静听着,不吭声。邹却耐心等她应答,半晌她才带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急不得不是吗,我知道的。”   邹却望着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知道娄晓青实际上急得很,引以为豪的大儿子长到二十多岁忽然成了同性恋,另一个儿子又性情古怪,对恋爱结婚的事漠不关心。有时被逼得紧了,他也想过要破罐子破摔,干脆学邹岩出个柜,大家一起烦去得了。   但想到娄晓青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差,过年那阵子就因为邹岩气得躺了好几天。他忍了又忍,还是打算给她留点近乎飘渺的念想。   “你们俩怎么就都这么不懂事……”娄晓青忽然哽咽起来,“老邹不在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你们还都要来气我。”   邹却只是沉默。   “邹却你说,我把你养这么大,有亏待过你吗?你小时候明明挺听话的呀。”娄晓青抹了抹眼泪,“你从小就没你哥哥招人喜欢,读书也没他有出息……我不还是一视同仁,啊?你哥哥现在每个月赚多少你也知道,你,我就不奢望你出人头地了,但起码多替妈妈着想着想……”   邹却猛地站起来。   娄晓青受到惊吓般停顿了一下:“你……”   “一视同仁。”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冷静地抬手指了指茶几上那杯苹果汁。   “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喝苹果汁吗?”邹却淡淡地说,“小时候买冲泡的果珍,你只许我们买一袋,因为邹岩爱喝苹果味,后来每周买的都是苹果味。”   “我喜欢什么味你记得吗?”   娄晓青愣了半天,支支吾吾地答:“你,你喜欢……”   “别费力气想了,反正我早就不指望你会记得。”   邹却说完,端起苹果汁朝厨房走去,一股脑倒在水槽里。他认真地清洗完杯子,在水槽前站了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   终于还是。他笑了一下。童年时他无数次想要把苹果汁倒进水槽里,想要大哭,想要大吼,想要把水杯狠狠掷在地上,可是从未有过,每一次他都只是沉默地把那杯液体倒进嘴里,麻木到几乎要尝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总算这么做了一次。   邹却走出去,娄晓青还坐在那里发呆。见他换鞋准备离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然而邹却看起来一秒也不想再在这里对待,她终究还是没出声。   “您多保重。”关门前他最后说道,“过年我还是会尽量过来。”   邹却出了小区,在路边奶茶店点了杯橙汁饮,一直坐到天色渐暗。他咬着吸管想,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喜欢橙子味就够了。   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邹却回忆了一下,冰箱里还有一些菜,离上课时间也还早,于是准备回家自己做晚饭。回家前突然很想吃薯片,又顺便去了趟便利店,结果遇见个眼熟的人。   邹却打量了那人的侧脸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昨天在荒原有过一面之缘的曹抒。   曹抒正拿着一盒便当,在冷冻区货架前挑冰面包。邹却在后面看着他,这人应该是在纠结吃哪个口味,一副冥思苦想沉思状。他忍不住笑,走过去,戳了一下他的肩:“你是那个乐队的主唱吧。”   曹抒转过头,像是在记忆里分辨面前的是谁,很快点头道:“嗯。”   他看起来话很少的样子,应完这么一声后便又把头扭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邹却莫名觉得他不太想搭理自己,只好也不再出声。然而过了几秒,曹抒突然说:“昨天不好意思,他就是很没分寸的人。”   邹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曹抒是在说狄明洄。从昨天徐栖定的话里听,这两人好像是兄弟关系?可昨晚曹抒明明一副极力想和狄明洄划清界限的样子,今天竟然替他说“不好意思”。   邹却感到一种微妙的心情,忍着好奇摆摆手道:“没事。”   他瞥了眼曹抒手里的便当,脱口说:“你就吃这个?”   “吃这个怎么了?这个不能吃?”曹抒果然和他昨天给人的感觉一样,浑身噼里啪啦一股火药味。邹却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我家就在旁边,你要不来我家吃晚饭吧,今天我自己做。”   曹抒有片刻的怔愣。   十分钟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邹却的家。   邹却觉得自己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他几乎从来没有请人来家里吃过饭——除了偶尔会莫名其妙过来的、惹人心烦的邹岩。但他不知怎么对曹抒很有好感,当然不是那种好感,大抵是种近乎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觉得曹抒好像和自己是同类人。   各种意义上的同类人。   曹抒这时才有些拘谨起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间屋子。   邹却租的是两室一厅独厨独卫,还带一个小阳台,一个人住足够舒适。屋内陈设普遍很是简洁,没有多少花里胡哨的装饰,他有时觉得家里和自己这个人一样,单调、乏味。   “你看会儿电视?”邹却围上围裙,“我就做两个简单的菜,很快。”   曹抒应了声好。   邹却速战速决,炒了个花菜肉片和酸辣土豆丝,又煮了碗番茄蛋花汤。曹抒帮着把菜端到餐桌上,尝了一口土豆丝后眼睛亮亮地抬起头:“好吃。”   这人其实还是挺可爱的。邹却在心里想。   他想起以前教过的一个小孩,一开始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平时脸上也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后来上了半年的课,逐渐跟他混熟了,变得很爱笑,一点儿也不拘着了,简直像蜕了层皮似的,活脱脱变成另一个人。   曹抒也给他这种反差感。在荒原听他唱歌的时候,邹却觉得这人看起来挺不好接近,现在倒像是邻家弟弟一样,亲切得很。   曹抒也不知是多久没吃过这么家常的菜了,幸福感直冲脑门,嘴里鼓鼓囊囊地和他讲:“我每天吃各种半成品和面包,还有速冻水饺。”   “主要是我不会做饭。”他努力地咽下去,“我哥又不喜欢我点外卖……”   讲到这,他忽然噎住似的止了话头。   邹却点点头问:“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住吗?你哥管不着你点不点外卖吧。”   曹抒举着筷子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跟我哥闹翻了,他不乐意我玩乐队,我就搬了出去。”   邹却回忆了一下昨晚狄明洄追着他出店门的样子,这怎么看都是曹抒单方面的“闹翻”,于是了然地笑了笑:“你哥其实也对你挺好的吧,而且那么有钱,你现在自己摸爬滚打的又是何必。”   曹抒闷头扒菜:“我一个人也饿不死。”   “好吧。”邹却在心里叹了句“有骨气”,又好奇地问,“你们是亲兄弟?”   “不是,我们是重组家庭。爸妈在国外,我其实算是我哥带大的,所以一直是他管我。”   啊……原来是这样。   吃过晚饭,两人一齐清洗完碗碟。邹却差不多该出门去琴行上课,曹抒也礼貌地准备告别:“谢谢你啊哥。”   “不用叫我哥。”邹却连忙说,“直接叫名字就好。”   “好。”曹抒弯起眼睛。   两个人一同下了楼,临分开时邹却迟疑一下,还是劝了句:“整天吃面包也不是个事,还是早点向你哥服个软,谁会跟钱过不去,何况他那么关心你。”   曹抒不大情愿的样子:“我不想。反正他身边有的是人,谁在意他分出来给我的那点关心。”   邹却站在风里,忽然有种隐隐约约的恍然大悟之感。他憋着笑,叫住了转身走开的曹抒:“哎。”   “干嘛。”曹抒回头,冷着脸。然而邹却已经见识过他放下心防的样子,于是小鞭炮哪怕噼里啪啦也变得可爱起来,一点都没有威慑力。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他认真地说,“我还挺会做饭的。” 第6章 挪威森林   狄明洄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徐栖定不小心按到了免提,于是那家伙的哀嚎声在餐厅内陡然炸起:“徐栖定!我好饿!”   周围用餐的食客都诧异地看了过来,徐栖定淡定地切回听筒模式,压低声音对那头说:“再一惊一乍就拉黑你。”   狄明洄今天在隔壁市开会,估摸着一整天没好好吃饭,会议又结束得晚,在去吃东西的路上无聊的心情达到顶峰,徐栖定当然成了他找人瞎侃的首要人选。   “你在干嘛呢?”狄明洄问。   徐栖定瞥了眼对面正低头切牛排的邹岩:“和人吃饭。”   “你也吃这么晚。”狄明洄唉声叹气,“我问你,曹抒好像是今晚要唱新歌,你去不去荒原?去的话给我录段视频看看。”   “你到底哪来那么多消息?”徐栖定讥讽道,“整天偷偷摸摸打听人家的事,你怎么还没被当成流氓抓起来。”   “滚。”狄明洄在这事上被他损惯了,也懒得狡辩,“谁流氓了,我正大光明得很,他们乐队在微博上自己发的。”   “那你等着在微博上看官方视频吧。”徐栖定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邹岩放下刀叉看向他:“是狄总吗?”   “嗯。”徐栖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吃饱了?饱了就走吧。”   带邹岩吃饭并不在计划之内。今年新开的民宿最近在装修,他没怎么去监工,也不知道雇的那些人盯得怎么样了,于是打算今晚过去看一看。   然而邹岩忽然打电话来,问能不能一起吃个晚饭。徐栖定想起前几日自己对他的态度,也确实是有那么一丝的过意不去。说到底他们现在是情侣关系,更何况这邹岩也不是很好打发的人,自己要是一点也不装,谁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   两人上了车,徐栖定径直朝邹岩家小区开。邹岩犹豫半晌,试探着问:“其实现在去江滨散散步还挺舒服的,正好可以消食……”   “也没吃多少,消什么食。”徐栖定说,“早点回去休息吧,散步之后有的是机会。”   他这样一说,邹岩就算是失望也没法再辩驳什么,只好点点头:“好。”   车开到小区门口,邹岩却迟迟没下车,支支吾吾不知道想说什么。徐栖定等得有些不耐烦:“有事就说。”   邹岩这才问:“可以亲一下再走吗。”   他们复合满打满算一个月了。正常情侣交往一个月还没接过吻,说出去谁信啊。徐栖定本想再一次直接拒绝,却也知道邹岩心里有委屈挺正常,尽量将语气放柔道:“要不就抱一下吧,听话。”   这要是放在前几天,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邹岩也一定会答应。然而他心中那股郁结之气此刻忽然难以压制,数日来被忽略、被冷淡对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你怎么老是这样,哪有情侣谈恋爱连嘴也不亲的!”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邹岩生气地大声说,“我真的想不明白了,哪怕是想捉弄我,也不是这么个捉弄法吧!你要是不想谈就分手啊!”   “行啊。”徐栖定神情淡淡地望着窗外:“那就分手吧。”   邹岩被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气得噎了一下,说要分手的话也确实是气话,他语无伦次了半天,最后一声不吭地下车,“啪”地一下用力甩上车门。   徐栖定内心丝毫未起波澜,一脚油门开走了。去民宿的路上要路过荒原,途经时他忽然改了主意,将车在荒原附近停下。   自那日遇见邹却之后,他有三四天没再去荒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既渴望再见到他,又有些不愿见到他。他不喜欢与无措的心情做周旋,而邹却拥有让他失去理智的魔力。   其实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邹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那人明显不是来买醉,更不是来寻艳遇的。若不是被任柚搭话,若不是被他和狄明洄为难,他本来是准备做什么的呢?就那样干坐着?   任柚说邹却问起自己,难道邹却早就知道荒原是他开的……会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邹却是来找自己的吗?   徐栖定摇了摇头。   明明是自己开的酒吧,他却在踏进大门的刹那为自己想了个理由,他是来替狄明洄拍曹抒的。想完他自己都发笑,自己的店想来就来,怎么还莫名其妙找上借口了。   徐栖定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小舞台上曹抒正在介绍失明码头的新歌:“这首歌最开始是我十八岁时写的,歌名叫《鲸鱼骨》。讲的是有个人幻想从大海里偷走一条鲸,用比它还大的泳池养它的故事。”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将鲸鱼困住,可为什么要困住鲸鱼,他也答不上来。而他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待时间流逝,鲸鱼有一天会只剩下骨架,然后他将跳入泳池,投进鲸鱼的怀抱,溺死在那副巨大的骨架里。”   这歌不知怎么让徐栖定想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有种光怪陆离之感。曹抒的嗓音很特别,听他唱歌像被涌动的海水包裹住,掺杂细细的颗粒感,是故事感很强的声音。   “好好听啊……”旁边一个蓝色头发的姑娘发出由衷的赞叹,徐栖定看看她,又看看别的一些专心听歌的人,心里想,曹抒确实在音乐上挺有天赋的,还真给大伙儿都听痴了。   歌快唱完时,他才发觉自己忘了给曹抒当站哥。完全不觉得抱歉的徐栖定低头给狄明洄发信息:唱得太好听了。   狄明洄:真的?   狄明洄:你小子肯定没录视频吧?   徐栖定:录了   狄明洄:发过来,麻溜的   徐栖定:用眼睛录的,眼睛是最好的相机   狄明洄:……滚!   徐栖定忍不住笑了一下,一抬头表情却凝固在脸上。   刚才一直没注意到,原来邹却又坐在那个位于角落的“老位置”上。   邹却今天是专门来听曹抒新歌的。侦查是次要,实话说这大概是他处理委托速度最慢的一次,可心里确实下意识提不起什么该有的责任感,尽管几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查到拍到,他也没怎么着急。   反而是庆幸没见着徐栖定,不用花心思应付心底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弯弯绕绕。   曹抒这首歌他很喜欢,听得差点入迷,也因此没发觉有个人正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小舞台边的人群热热闹闹地在要求点歌。邹却没参与,一动不动地坐在卡座上喝饮料,准备再待十多分钟去和曹抒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家。   好像开始下一首了。   是只有人声的清唱。曹抒握着话筒唱出第一句的时候,邹却无意识晃着杯身的动作有短暂的停滞。   好几年前,他曾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写:你听过挪威森林吗?是我很喜欢的歌。不是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是花儿的那首《挪威森林》。   邹却轻轻摇了摇头,将忽然溢出的回忆碎片生生挤出脑袋。   都是好久不听的歌罢了。他也不会再听了。   身边无声无息坐下个人。邹却扭头,正对上一张足以使他一瞬间心乱如麻的脸。   他见鬼一样地又把头扭了回去。   ……   他不出声,徐栖定也不说话。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着,正当邹却再也忍受不了,终于打算主动讲点什么的时候,那人总算开口了。   徐栖定低声问他:“你听刚刚那首歌了吗?”   邹却愣了愣:“听了。”   “我点的。”徐栖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邹却觉得莫名其妙,这语气不知怎么让他觉出一丝邀功的味道,可这到底能代表什么,是想让自己恭维他听歌品味好?   思考间他又有些恍惚。如果徐栖定是认真的,那么他和五年前的自己竟有喜好相似的方面,一时甚至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若是那时,他们不仅仅止步于一个乌龙的吻,若是那时他们能有更多交集,现在看来其实竟会是投机的吗?   他的心还是不由颤了一下。   可这毕竟不是五年前。   尽管一种淡淡的怪异感始终横贯在心头,邹却没有多想,只轻描淡写地说道:“挺好听的,以前听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徐栖定在听到这话后似乎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弄得让人几乎怀疑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两人坐在一起,中间不过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却谁也不搭理谁,各怀心事地听着曹抒唱歌,好像在比谁先沉不住气似的。   看来是徐栖定输了:“喝吗?”   邹却冷静地答:“老板次次都请我喝酒的话,跟做慈善又有什么两样。”   他倏然惊觉自己毕竟还有任务在身,此时正是旁敲侧击的好机会,于是还没等徐栖定应话,又见缝插针地问:“你有……对象吗?”   他想听徐栖定的回答。会说有吗,如果说有,他下一句就该大着胆子问那你那天为什么要吻我了——   “怎么了。”徐栖定却没正面回答,“突然问这个问题,是对我感兴趣?”   ……究竟是怎么做到说出这种话还脸不红心不跳的。邹却强装镇定,干脆也学他的样子,选择一个暧昧不明的应答:“有的话就算了。”   徐栖定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邹却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在心里告诉自己,别乱了阵脚,乱了阵脚就输了……   而徐栖定没有给他演更多内心戏的时间,因为下一秒那人的脸便在他眼前骤然放大,有温热的气息打在他唇畔,靠得极近,却忽然停住,将贴未贴。   太、太近了。   “不愿意就躲开。”徐栖定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电光火石间,邹却做了一件他预感此后无论何时想起都会觉得丢脸到极致的事。   他猛地把眼睛给闭上了。   多久过去了?一秒、两秒,又也许只是那么一瞬间,邹却却觉得仿佛度过一个世纪,他听见徐栖定的轻笑声——他并没有吻上来。   徐栖定的眼神带着几分让邹却禁不住耳尖发烫的玩味。他慢条斯理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靠回到卡座上,就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这一刻,邹却才真正懂了什么叫想原地打个洞钻进去。   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鬼使神差闭上眼,是在期待还是别的什么,真傻,蠢死了。   他越想越有些恼羞成怒,气徐栖定玩弄自己,气自己不争气,他明明决定把那点真心严防死守好的。   这气堵在胸口窒闷得慌,邹却蓦地站起来。   “我,我要走了。”他看也不看徐栖定一眼,也顾不上和曹抒打什么招呼,话刚说完便抬脚走人。   曹抒刚唱完一首,转头恰好瞧见邹却飞快地往门口去了,逃命似的。他一头雾水,视线扫向角落,徐栖定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地拿起桌上的……一罐旺仔,端详了一番。   不知怎么的,栖定哥这副样子看起来欠得很,像是刚刚做了某件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的事,叫人看了不爽,想给他两拳。   曹抒想着想着忽然记起现在每天的饭钱还得指望他栖定哥,一瞬间清醒了。算了,穷成这样不如给我自己哐哐两拳。曹抒在心里忿忿道。 第7章 四面都是终点   邹却去便利店买了一桶最贵的冰淇淋,像抱着一块柱形冰块,缓缓走进单元楼电梯。   他疲软地靠在角落电梯壁上,泛红的耳尖和双颊在温度逐渐褪下后有种发麻发烫的感觉。   他得给自己降降温。   回到家才发现稀里糊涂买错了口味,喜欢的抹茶买成了绿茶,一字之差却让他沮丧万分。邹却颓丧地把它往冰箱冷冻室一塞,甩掉拖鞋趴倒在沙发上。   熟悉的信息提示音又在响,邹却有气无力举起手机看一眼,又按灭屏幕丢到一边。   LM这几天多了好几个新委托,他一个都没接。和邹岩的聊天框也没什么动静,估计邹岩也觉得他不太靠谱,至今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吧。   不知道那两人现在处得怎么样了。邹却把脸埋进沙发,视野变得一片漆黑,他开始在这漆黑中画一颗颗五颜六色的星星。这是小时候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用来安慰自己的方法。   可星星画着画着,漆黑中又陡然出现一张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的脸。邹却泄愤般锤了下沙发,漆黑的幕布顿时哗地在想象中粉碎瓦解,玻璃渣似的散了满地。   邹却闭着眼睛想,那个邹岩认定的第三者究竟存不存在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徐栖定轻佻的样子始终让他觉得陌生,可他甚至并不反感。还是说,其实不只是五年前的徐栖定能够轻易挑起他的那根弦,而是,只要是徐栖定,就可以。   如果徐栖定能和他这个“陌生人”几次亲密触碰,那也少不了和其他人。这样一来,揪出所谓的第三者便变得毫无意义。尽管他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徐栖定还要选择一个从某种程度上拘束他框住他的身份:一个有正式对象的,恋爱中的人。但邹却不得不推断,对于现在的徐栖定来讲,过往的暧昧有时效性且毫无价值。   邹却偶尔觉得,出轨的证据最终能否找到于他讲并无所谓。他最初只是简单地希望徐栖定身边不是邹岩,于是暗自准备看场好戏,至于不是邹岩换成谁,他其实不太在乎。   可仅仅是和那人见了几次面,他身体里不受控地滋生出一些愈加出乎自己意料的念头。既然是谁都可以,那能不能是——   够了。他默默将这想法压下,可就像在压制一个饱满的氢气球,一松开手便又颤颤悠悠浮起来。   真贱啊邹却。他哀伤地想。那个人,那个人,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还不清楚。而他抛给你一点幻想,你挣扎半天还是紧紧攥住。   贱。   昏沉中邹却做了场朦胧的梦。两个五年前的身影一同出现,一个承载过他隐秘青涩的暗恋,一个给过他无法释怀的痛击。从未被他同时忆起过的两道身影,在梦里竟淡淡地重叠在了一起,轮廓柔和又锋利,刺伤他,拥抱他,推开他。   接着什么都消失了。他被孤零零留在原地,被巨大的寂静包围。他向四周望去,这是一片空旷的野地,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每一处都是未知方向。   有人在念他的名字。徐栖定的声音。   邹却快速奔跑起来,他在梦里忽然想到酒吧的名字。那么徐栖定,徐栖定,他苍白人生中的荒原。   他跑不出去了。四面都是终点,全部蜿蜒通向同一个名字。   邹却在闹钟声里惊醒,心跳差点漏了一拍。他飞速把那闹铃关掉,心脏骤停般的感觉才得到些缓解。   今天是周六,白天排的课不算少,晚上时间空出来,正好曹抒准备正式搬进来了。两人商量着晚上吃顿好的,选餐厅选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在家里煮火锅吃。   下午最后一节课拖得迟了点,邹却走出琴行的时候很郁闷。倒不是因为下班晚了,这节课带的学生是个刚上初中的女孩,六岁开始学古筝,在他这里也有一年多了。每周六都风雨无阻来上课,也确实学得很好,女孩说每天吃完晚饭都要练两个小时。规矩是她妈妈定的,两小时的任务完不成就不许睡觉。   女孩说古筝不是自己要学的,她一直觉得没那么喜欢这门乐器,但坚持着坚持着也这么坚持下来了。然而上了初中得上晚自习,八点才回家,有时还要把没写完的作业带到家里做,每天两小时是压根挤不出来了。   初中学业自然是比小学要忙的,除去写作业,上数学和英语的补习班,据说还要去游泳馆,因为她不擅长长跑,而妈妈已经开始为体育中考做打算,听说是游泳更容易些,让她从现在开始练起。因此既便是周末,她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练琴。   前几天女孩妈妈和她商量,要不就把古筝先放下吧。   女孩对邹却哭丧着脸道,本来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但到了真的要舍弃时,却万分舍不得。   邹却叹了口气。那女孩按课时交钱,下周说是不再来上了。   他对这乐器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小时候邹岩想学钢琴,娄晓青陪着一起上课,没工夫管另一个儿子,干脆将他扔到旁边的古筝班。别的孩子不愿意了能撒娇,能一个劲地哭,能在地上打滚,他不行。他只能无条件接受娄晓青的一切安排,没有说“不”的资格。   于是他绷着小脸开始学古筝。上课的老师是个很好的人,绝不会因为他没有家长陪着就忽视他,反而格外关注,非常非常耐心。她问邹却是不是不喜欢学古筝,邹却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是想学下去。但那时全凭那位温柔善良的老师,他才愿意去挨过枯燥的课程和练习。   他就这样误打误撞坚持了下来,不算多么出色,却也参加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赛。那些奖项于他而言意义不大,娄晓青不会看上一眼,因为那时邹岩已经开始拿省级奥数竞赛的金牌了。   可能人和乐器也讲究个“日久生情”,虽没那么热爱,但老夫老妻般一路走过来,竟将彼此看得越发顺眼。他大学学的是英语,恰好是曾经能在娄晓青面前唯一有点资本骄傲的东西——英语演讲比赛,他也能拿省级。   这种比较挺无聊的吧。   他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聊。可当时确实满心满眼都是委屈,没法做到不在意,于是参与到这残酷的无聊中去,常常在心里高喊着,为什么,为什么呢!看我一眼,对我说一句你很棒,为什么这么难。他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亲生儿子,娄晓青会把百分之九十九的爱意倾泻在哥哥身上,偶尔施舍他可怜的百分之一。任他如何努力,到底也没获得什么真心实意的关注。   他其实也没多喜欢英语。他其实也没多想要参加比赛。他其实对拿奖感受不到丝毫满足。   毕业之后还是误打误撞拾起了古筝,是在商场遇见曾经一起上过课的熟人,对方盘了家琴行正缺人,于是他也开始当老师。   那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只当这是个过渡,最开始只是周末去代一两节课。过渡着过渡着,竟也慢慢就这么安定了下来。在琴行的工作其实他挺满足,休息时间对他来说绝对够用,除了偶尔会遇到年纪小不听话的学生和事儿精家长,工作内容并不算折磨人。同事都是同龄人,虽然谈不上交心也相处得十分和谐,有时下班后还能一起约着吃个夜宵。   他不怎么喜欢孩子,但在琴行收获许多次来自纯真童心的暖意。有个小女孩每次来上课都给他带零食,糖果一小把一小把地往他口袋里塞。还有在节日给他画贺卡的孩子,工工整整写“祝亲爱的小邹老师永远快乐”。   还有生日。邹却曾经不爱过生日,小时候因为跟邹岩的生日只差十几天,他于是成了个“顺便”,从未在真正的生日那天得到过庆祝,像个多余。那之后他就开始忘却生日,将那日子当成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没想到在琴行工作的第一年,老板和同事就悄悄为他策划了简单的生日惊喜,笑着祝他每天都能开心幸福。他其实不是很习惯,却被这温暖冲击得浑身忍不住发颤。   希望这份回忆也能永存吧。邹却走进夜色,想。那个对陪伴自己好多年的乐器万分不舍的女孩,也希望有一天她或许还能再拾起来。   他给曹抒发去信息,说自己总算已经下班,马上就到家。曹抒打字飞快,回复很快一条条跳出来:   好   我在整理东西:D   我已经饿了   我等会想去趟便利店买冰淇淋   他还打过来一个语音电话,邹却正在逗脚边一条绕着他转的小狗,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   “你要不要吃巧乐兹?”曹抒问他,“我等下去买,给你也带一个。”   “好啊。”邹却惦记着他那些乐器的事,曹抒前几天已经简单把行李收拾过来了,还剩下他那几把宝贝吉他和贝斯,说着是今晚拿来。“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还是我去帮你拿吧?”   曹抒的声音突然顿了一顿:“不用,有人帮我拿。”   “谁啊?”邹却不明所以。   “我哥……”曹抒听起来咬牙切齿的,“真的烦,不知道听谁说的我要搬走,一直给我打电话,我就把他号码拉黑了,结果他还找上门来了。”   邹却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未来室友的人身安全:“然后呢?”   电话这头,曹抒回头望了眼正仰着头喝汤的狄明洄:“他说他肚子饿,把我的泡面给抢了。”   “……”邹却有些语塞,“就当你们是和好了。”   他到家没多久,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家里,曹抒也很快拎着两根巧乐兹来了。邹却看他除去棒冰两手空空的样子,问他:“吉他跟贝斯呢?”   曹抒指指身后还没关上的门:“还在后面。”   邹却点头,看了眼餐桌上已经被自己摆好的食材,犹豫了一下,准备当回好人:“那干脆让你哥留下一起吃吧,三个人够。”   他话音刚落,虚掩着的门被拉开,邹却已经做好了见狄明洄的心理准备——毕竟那晚狄明洄调戏自己不成,这事儿还挺叫人尴尬的。   然而。   徐栖定扛着吉他包出现在门口,目光对上邹却的眼睛,一愣。   两人中间隔了个曹抒,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第8章 每一毫厘   这晚徐栖定本来被狄明洄约去见一位共同的朋友,结果朋友临时有事爽了约,可餐厅早早订好,两人于是寻思着还是去吃吧。徐栖定开车去接他,在小区楼下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人。打电话过去一问:在吃泡面。   他杀到曹抒的小出租屋,冷眼看着狄明洄把汤都喝个一干二净。   “你不是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吗。”曹抒嫌弃地问。   “对,”狄明洄正色道,“所以这包我帮你吃了。以后也不准买。”   真的有够神经的……徐栖定暗笑,从小到大那家伙就一直爱逗曹抒,在他看来挺像捉弄心爱女孩的小男生,说实话蛮幼稚的。他转头去看,曹抒果然被气得一言不发,突然想起好久以前狄明洄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曹抒一恼,就像个呲呲冒气的小喷气壶。   小曹抒每次都皱着眉说:我现在不喜欢你了,等我喜欢你了再跟你说话。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狄明洄有时候还会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曹抒小时候生气完就又黏着人不放,现在生气是连人也找不着。   徐栖定懒得掺合进这两人的百般拉扯,谴责完狄明洄的放鸽子行为后就想走人,结果还是被迫充了劳动力。他对曹抒为什么要搬走、要搬去哪里并不感兴趣,只觉得自己已经好事做尽,哪天得记着敲狄明洄一笔。   见到穿着家居服的邹却时,他一下傻了眼。   邹却翻箱倒柜地找新拖鞋,逐渐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其实顺着一捋也不是什么很值得震惊的事,徐栖定和狄明洄关系明显很好,和曹抒也走得很近,他在邀请曹抒搬来和自己同住时,就该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邹却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邀请是否不自觉带了点私心,分明是自己硬生生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   那种难捱的燥热又蹭一下从身体里窜起来。他找借口说下楼买点一会儿喝的饮料,逃也似的从家跑出来。   邹却在夜风里站了几分钟,摸不清自己乱糟糟的情绪,懊恼地蹲下来。自从接了邹岩的单子、在荒原见到徐栖定后,一切都仿佛背后有只手在推动着,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又觉得每分每秒都极虚幻,一戳便破。心里有支燃着的蜡烛,因为那个人,他的爱忽明忽暗过许多次。   是命吗,是命吧。   回去时狄明洄在替曹抒铺床,邹却跟着帮忙收拾了些房间内的陈设。这个房间本来被他用作书房,放了个漂亮的木质展示架,上面摆着些其实很少会看的书,更多是他这些年收藏的一些唱片和专辑。这里给曹抒当卧室之后,他打算把展示架移到客厅沙发旁的一个小区域去。   徐栖定站在展示架前,像是很认真地在欣赏那些精美的唱片。邹却瞟了眼他,却发觉他正立在那儿出神。   “怎么了?”他走过去。   徐栖定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这些唱片的音乐风格,和五年前邹却的听歌口味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口味这种东西是多变的他当然明白,可这样一个被打理得很好、明显极受主人爱惜的展示架,上面竟然连一个,一个他刻在心底的名字也没有。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会最喜欢这首歌。」   正因为他知道当年邹却写下的这话不是信口胡编,也被信誓旦旦地保证过那是时间洪流没法摧毁的意义,可明明是那样,那么为什么。   再看那几本书……也没有,也没有。   原是他自以为是,他暗自窃喜书籍音乐也能封存某些想要珍藏的回忆,他以为那些是仅他们两个人共有的宝物,殊不知早就被另一个人毫无眷恋地抛下,一直记到今天的原来只剩他——   徐栖定终于、终于回过神。   他笑着摇头:“没事,只是随便看看。”   邹却不明所以,却也没有细想,招呼曹抒他们:“走吧,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两个人正好的小桌边莫名其妙挤了四个人,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各怀鬼胎。邹却觉得自己脑袋昏了,竟然真的让那两个家伙留下来一起吃……   他能感觉到徐栖定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而这打量又偏是光明正大,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可真是叫人难堪。   还是狄明洄先硬着头皮开了口:“那个……小邹是吧,我那天喝得有点多,你别放在心上啊。”   狄明洄万万没想到,曹抒的新室友怎么会是自己那晚在荒原随便看上的男人。而除去被这迟来的尴尬席卷之外,他还敏锐地注意到徐栖定似乎不在状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古怪得很。   “没事没事。”邹却笑了笑,内心祈祷这一页能就此翻过——谁想回忆那天晚上的事啊。   曹抒闷声说:“你还好意思讲。”   狄明洄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水平地岔开话题:“这个虾还挺好吃的,来,我给你剥。”   “谁要你剥。”   “臭小子……我还不乐意呢!”   趁那两人又拌起嘴来,邹却悄悄望向徐栖定。那人始终没有出声,吃的也没动多少,他每次这样就显得很冷,虽不至于说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但还是让人下意识就想避开他的眼神。   邹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回来,心想如果自己会读心术该多好,他真想看看徐栖定都在想些什么。   吃完饭,他草草将碗碟堆到水槽,思考着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应付局面,因为那两人似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过倒也是……刚吃完就赶客人走,也不是个事。   曹抒想帮忙洗碗,被他阻拦道:“放着吧,等会洗也不迟。你先去外面坐,看看电视什么的,我给你们泡点茶。”   他真的认认真真拿出茶壶泡起茶来。倒水时隐约觉察到后背上似乎黏着一道炙热目光,回头一看是徐栖定斜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没什么表情地望着自己。   邹却想起刚才快吃完时,他在餐桌上向那两位正式介绍了自己,包括名字年龄工作毕业院校,心道这回徐栖定总算该记起他是谁。他一股脑说完,忍不住叫了声,学长。   “学长……我们之前是一个大学的,我哥你应该认识。”   那会儿徐栖定也像这时一般,只是神情淡淡地点头,说想起来了,有点印象。没有意外,没有讶异,好似内心一点波澜也未起。   邹却觉得失望。他故意提到邹岩之后,心里其实莫名涌上报复感的快感——你知道邹岩是你男朋友吧?得知前几天接过吻的人,是男朋友的亲弟弟,是那个曾经一点存在感也没有的小学弟——你会是什么感觉呢。   会慌乱吗?会不知如何应对吗?会觉得恍惚吗?   没有。徐栖定没有。他的眉眼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失态。   为什么永远是自己在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邹却在这一刻才完完全全意识到,在他们两人之间,始终是他在做被动反应。他本以为自己藏了这么多心思,因此在暗处的是自己,只需观察明处的徐栖定即可。可徐栖定意外比他想象得变了更多,为什么,你也藏了什么秘密吗?   他的无措像憋足气吹出来的肥皂泡一样,飘得遍地都是。   “要我帮你吗?”徐栖定问。   “泡个茶而已,有什么可帮的。”邹却端茶出去,面不改色地无视掉门边那人。再回来的时候,却忽然被紧紧攥住手腕。他听见徐栖定声音极轻地说:“这是在闹别扭吗。”   这语气很温柔,哄他似的。可又像没有温度,不知道藏着多少危险。   邹却生怕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两人,小幅度地挣开他。他轻出一口气,盯了徐栖定半晌,忽地笑了:“那你呢?你现在都知道我是谁了,这是还想泡我?”   徐栖定垂眼看他,两人奇怪地僵持着,周遭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他们一动不动地对视。   直到徐栖定低声说:“我有点想吻你了。”   这显然是句通知。没等邹却反应过来,那人便不由分说地贴近,将嘴唇压了上来。   邹却瞪大了眼睛,使了些力气将他推开。徐栖定后背撞在门框上,皱了下眉。这动静闹得实在很难让人忽视,客厅里的人立刻探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不小心滑了一下,在门框上磕着了。”徐栖定大声应道。   他说这话时仍然注视着邹却,邹却望进他的眼里,心中忽然生出种自暴自弃般的悲怆,循着血管经流四肢百骸,他在这一刻心如擂鼓,情难自禁。   明亮的光面,不堪的暗面,五年时间,叠在一起也没有出口,每一毫厘都在叫嚣,不如就这样。为什么不。   没必要忍了。   邹却转头望了眼客厅的方向,曹抒和狄明洄在看一个乐队节目,争吵不断,没有人往这里看。   他平静地转回去,仰起脸,在徐栖定诧异的眼神里,往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第9章 他自愿被困   从邹却家出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沥小雨。狄明洄点了根烟:“你说靠谱吗。”   “什么靠不靠谱。”   “那姓邹的小子啊。”狄明洄说,“曹抒一直跟我夸他有多好,做的菜有多好吃……还顺道把我给贬了一万遍,我来看他也算是真心喂了狗。”   徐栖定漫不经心道:“你是选室友还是选弟媳,曹抒这么大个人了,又不用邹却给他做保姆,有什么靠不靠谱。”   又说:“一百颗真心都不够你喂的。”   狄明洄忿忿地把嘴闭上了。   两人告了别,徐栖定望着路边过往的车辆,雨雾被车灯一照像细碎的雪。真是种转瞬即逝的美。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振动。是邹岩发来的信息:对不起,现在可以见一面吗?   徐栖定在小区楼下见到一身酒气的邹岩,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简短说道:“清醒的时候再找我谈。”   他的手臂立刻被紧紧抱住。邹岩看上去很憔悴,显然是这几天没怎么睡过好觉,嘴里嘟嘟嚷嚷着道歉:“栖定,真的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不应该那样的……”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分手不是可以随便讲的话,是不是?栖定,我真的错了。”   徐栖定皱眉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你错了?”   “错了。”邹岩巴巴地点头。   前一秒还轻声细语的徐栖定声音骤冷下来:“错了要怎么样,赎罪吗?”   他甩开邹岩的手:“没用,你连赎罪都不配。”   邹岩被他甩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喝得烂醉,此时呜呜呜地哭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被翻来覆去,从他嘴里一遍遍蹦出来。徐栖定不耐烦地说:“你究竟要为什么事道歉?你该说对不起的事还有很多,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一切撕开撕裂,像撕一张纸那样。可过去太久了,什么都变了。”   “全变了。”徐栖定有些激动起来,稍稍提高了音量,指着自己心口,又指指虚空 ,“他变了,我变了,撕开没用。”   “所以就这样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不会对自己撒谎。”   三个小时前他在邹却家的厨房把那人吻到全身发软时,心里也这样说。就这样吧。   他有时也觉得奇怪,明明什么都还是模糊的,像透过毛玻璃看自己的爱一样,诸多问题诸多不解,甚至有愤怒有恨,最后他用来开狄明洄玩笑的话回到自己身上。那个人身体里有块磁铁,把他的心晃晃悠悠吸到半空。于是他有所谓,又似乎全都无所谓。   就这样。他无法对自己撒谎。   徐栖定把醉倒在地上的邹岩扯起来,费力地拽进车里。把人送回家后,他独自坐在车里,安静地听完了一整首《挪威森林》。   曹抒最近热衷于一件事,给一个正在征集主题曲的游戏投自己写的歌。竞争无疑是很激烈的,尽管他已经试着把期待降低到零,看到落选邮件的刹那还是有种想把电脑给砸了的冲动。   “我真的有时候很难受。”曹抒对邹却说,“我觉得我能力还可以,也一直在努力做得更好,可是每次好像都差一点点。你说我最缺的是不是其实是运气?可那也未免太不公平。”   邹却在料理阳台上那几盆植物,头也不回地随口接道:“你对这个破世界要求公平,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曹抒唉声叹气地继续浏览各种征集信息。邹却去洗了些水果,切好装盘端到他手边:“水果永远不会背叛你。”   曹抒拈起一颗小番茄,泄愤般丢进嘴里:“不会背叛我的还有邹哥,我要是gay我就和你长相厮守。”   倒也不用“要是gay”,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邹却在心里默默吐槽。   曹抒很好哄,被他呼噜了两下脑袋很快又振作起来:“下次我准行!”   来电铃声突兀地响起,是邹却的手机。他下意识地立刻接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才发现打来的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而是有段时间没联系了的柯淼。   柯淼做自媒体,作息颠三倒四把身体给累垮,前阵子说要换换心情,说走就走地跑去泰国度假,昨晚终于神清气爽地回来了。   邹却和她约在一家新开的烤肉店见面。柯淼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扑了过来:“却——我想死你啦!”   邹却面无表情地把她从身上扒拉开。柯淼晒得黑了些,她是浓颜美女,长得有点像混血,小麦色皮肤倒是很适合她,有种野性的健康美。   他将这赞美如实讲出来,柯淼哈哈笑道:“我现在生命力爆棚。”   两人边吃饭边东拉西扯,柯淼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自己在曼谷的一段艳遇,说是在唐人街遇到个同样来旅游的挪威男孩,喝了点酒聊得很投机,第二晚就聊到床上去了。   她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冷不丁将手探向邹却的脖子。邹却被吓了一跳:“干嘛啊。”   柯淼幽幽地望着他:“邹却,我没看错的话那是草莓吗。”   啊……他出来得急,忘记遮了。   自那晚在厨房里的僵持之后,他和徐栖定之间的关系就变得不清不楚起来。   邹却开始每晚雷打不动去荒原看曹抒演出,私心确实是因为想见那个人。他们不总能见到面,见面时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在一起听曹抒唱歌,徐栖定喝酒,他喝饮料。徐栖定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吻他,他不推拒,甚至主动迎合。很奇怪,从厨房那个吻开始,一切自然而然发展向某个未知的方向,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挑明,只是这样心照不宣地,溺在稀里糊涂、暧昧不明的情欲里。   他不愿去仔细想,不愿去内耗情感,去把那些本能心理给掰开了揉碎,既然那个人觉得可以,那他当然也可以。   除去在荒原之外,徐栖定平时不会联系他,更不会约他出来见面。他们像两个平日里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只偶尔在一些隐秘角落发生纠缠拉扯的人。   徐栖定很是为所欲为,从来不听他的抗诉,执着于在他脖子最显眼处留下些痕迹。他拿这个我行我素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买了遮瑕,去上班前遮一遮。有时被徐栖定发现,那人还要不高兴,然后吻得更凶。   邹却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荒诞可笑也莫名其妙,在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后,柯淼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柯淼是他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知道他那时所有的秘密,自然也记得邹岩和徐栖定。她有些无语地说:“所以你接到了邹岩的单子,然后现在和徐栖定不明不白。”   “嗯。”邹却说,“我前几天给邹岩退款,已经把单子取消了。”   柯淼冷笑几声:“那现在邹岩跟徐栖定分手了吗?”   “没……”邹却垂下眼,“我在LM上最后问了他,他说和好了。”   “你问的邹岩?所以你没想过跟徐栖定提这事?徐栖定也压根没想告诉你他要怎么处理和邹岩的关系是吗?还是说他觉得一边和你暧昧不清,一边还有个正牌男朋友不是什么需要解释的事?”   邹却闷声不响。   “那你这样不就是在做小三?”柯淼突然激动起来,压低声音道,“他对你怎么想的,你不好奇?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你非得和他掺合在一起吗?你之前不是还和我说,真心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不会再交出去?”   这话戳到邹却痛处,他知道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可还是……他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那些失序、逾越,并无在意的样子。   又或许,这已是他挣扎过的结果。   “你就当我贱吧。”   “算了。”柯淼叹了口气,“……随你吧。”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这就是邹却的出口,那就让他去。   她见过邹却五年前爱人的样子,当然不及邹岩他们,爱意明朗,炽热如初升太阳。邹却的爱很安静,疼也很安静,人生似黑白默片。他是透明的角落生物,只有主动走近剖开他的人才知道他内里原也不止黑白,是素淡的色彩,不张扬却也柔和使人心安。   后来他将自己封起来,流失过的真心锁在满目疮痍的铁塔,柯淼想也罢,他监禁自己伤害自己,可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人轻易刺痛他。   她那时隐约有想过,这样的爱,残破后变无限偏执,也许连邹却自己也再难控制。只是她从未料想,此般爱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心魔,五年之后竟还能使他心甘情愿地跌进去,哪怕是对方态度难辩的一场荒谬游戏。   “你爱他?”她还是没忍住问。   “我没有想过爱不爱。”邹却望着滋滋冒油的烤肉说,“没想过我爱不爱他,没想过他爱不爱我,所以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是想靠近他,我不在乎。”   他懦弱,他胆怯,他甚至希望徐栖定永远不要把不见光的当下挑明。他过分谨慎,他感情观扭曲,他已经不想知道徐栖定为什么要和自己纠缠,因为问出口,他怕这一切会崩塌。   人对未知总是有恐惧,假如写着“装满”的盒子有掀开后空荡荡的可能性,那他选择永远不打开它。   邹却有时候觉得很绝望,他花费五年时间,明明已经把自己活成一具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这时突然出现一个人,没有问过他的意见,轻而易举就让他将死的心脏恢复生机,死灰复燃一样重新跳动。   荒原没有出口和荒原有唯一出口,其实是一样的。   他自愿被困。 第10章 锈蚀的吻   天气越来越冷了。邹却花了一个下午整理冬天的衣服,那些厚厚的羽绒服和大衣外套被他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件在床上铺开,然后整整齐齐地挂到衣柜里去。   曹抒昨晚坚持要熬夜写歌,说是灵感忽然像喷泉一样爆发,结果写到清晨进度还是没动多少。邹却早上七点多起来洗漱,瞧见他仍无精打采地趴在电脑前,一副八百年没睡过一个好觉的憔悴模样。   曹抒被他赶去睡觉,一直睡到将近傍晚才迷迷糊糊地起床。   “你怎么把这些衣服都拿出来了。”他揉着眼睛看邹却整理衣柜,“才11月,我还穿短袖呢……”   “那是你身子经得起折腾。”邹却没好气地瞥曹抒一眼。最近昼夜温差大,他每天下晚课回来都要裹上厚外套,在风里艰难前行,而曹抒像是有季节认知障碍,常常大晚上穿着短袖短裤就下楼去买吃的了……   “气温降下来很快的,等真的入冬了我再收拾衣服就来不及了。”邹却终于全部理完,合上衣柜门奔向冰箱,“晚饭炖个山药玉米排骨汤怎么样?”   曹抒瘫在沙发上巴巴地点头:“好好好。”   他住进来这段时间已经快把邹却奉为厨神了。邹却不白给他当厨子,常逼着他学些简单的菜,曹抒遂在勤学苦练之下,成功掌握了七八道家常菜的做法。   邹却调侃说等他回去露一手能让狄明洄惊掉下巴,曹抒撇撇嘴说谁想回去了,住在这里我的幸福指数不知道提升多少。   汤咕噜咕噜地炖上了。曹抒闲没事做切起了水果,邹却靠在料理台上浏览刚刚收到的信息。   是琴行老板给他发的。说今晚前台有事请假提前下班,等晚课结束店里应该只有他和教钢琴的小陈老师,需要他们两个帮忙关一下门。   邹却回了一个“好”过去,退到微信的信息页面,望着最上面那个对话框发了会儿呆。   他已经一周没见到徐栖定了。   他点开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干净得让人觉得发窘:除去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再无其他。   “最近去荒原怎么都没见到徐老板啊?”他转向曹抒,状似不经意地问。   曹抒刚切完一盘苹果,摆得漂漂亮亮的,邀功似的递过来:“你说栖定哥啊,不知道,我也纳闷他怎么好多天没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拿起一块苹果扔进嘴里:“大概是忙吧,之前听我哥讲他想和栖定哥一起盘一家咖啡厅来着,可能是这事有着落了。”   “那他事业发展范围还挺广,又开这个又开那个的。”   “有钱呗。”曹抒水果一块接着一块,口齿不清地应道,“栖定哥家里是开连锁酒店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毕业之后自己出来单独干了……好像现在跟家里关系还不是很好。”   “是吗?”邹却竖起耳朵。   “嗯啊。”曹抒腮帮子鼓鼓的,“说起来,你和栖定哥的关系比我想象得要亲很多!上次你说你们是一个大学的,看栖定哥的反应我还以为你们不熟呢,但是前段时间在荒原老见你俩在一起,这不是挺熟的嘛。”   “嗯……你看见了啊。”邹却呛了一下,“汤差不多了,你端出去吧,小心点儿啊。”   曹抒放下果盘,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出去了。邹却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干脆地把徐栖定的微信拉黑了。   他无法定义他们现下是何种关系,也知道自己处于这样的位置上,患得患失是必然的事。他想,让他放手已经是断然不可能了,他的时间从来没有逆时针,没有反方向,一切一切种下的恶果都还是由他自己来吞,苦得发涩。   他从徐栖定那里什么都得不到,他们现在不过是两个摸不透对方内心的人,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接过几次稀里糊涂的吻而已——他不能再被动下去了。   好,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邹却自暴自弃地想,既然已经能够直面自己心底汹涌的欲望,那他顺着欲望走,又何罪之有。五年前他怯懦,他退缩,如今老天可怜他,给他第二次能够抓住的机会。   他凭什么放手。   他对柯淼说了慌。他怎么会不在乎那人爱不爱他,他偏要试,便要赌。   徐栖定,和我一起下地狱吧。他在心里说。   晚饭过后,邹却和曹抒一起把碗碟收拾干净,然后出门去琴行上晚课。小陈老师正在一楼吃晚饭,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小邹你来啦。”   邹却点点头,被她热情地塞了一个鸡腿:“今天不是发工资嘛,我想犒劳自己就点了全家桶,一个人压根吃不完。”   邹却失笑:“怎么今天你男朋友没来?”   小陈家离琴行很远,有晚课的时候只能留在琴行吃饭。她男朋友就在附近上班,每天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来给她送吃的,被大家调侃说是中国好男友。   “他这几天不在芍城,有个亲戚去世,回老家奔丧去了。”小陈叹了口气,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邹……你最近没事吗?”   邹却疑惑地看着她:“嗯?”   “这些天在琴行遇见你,老感觉你魂不守舍的,有几次喊你你都没听见。”小陈有些担心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邹却愣了下,很快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   他岔开话题,两人又随意交谈了几句,邹却的学生到了,他于是领着人去二楼古筝教室。孩子从口袋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东西,要邹却张开掌心:“邹老师我要送你礼物。”   “对我这么好吗。”邹却笑着摸摸他的头,乖乖摊开手,“是什么呀?”   孩子把一块软塌塌的牛轧糖放到他手里:“我自己做的!”   牛轧糖的卖相实在很难让人有夸奖的欲望,然而邹却心里还是像被人放了个刚煨熟的红薯,热乎乎的。   他怀着此般温暖的心情上完晚课,对来接下课的孩子家长夸赞了几句,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有好几条未接来电。   有曹抒的,邹岩的,还有不认识的陌生号码。   他给曹抒打回去,那边很快接起:“我能吃冰箱里那个绿茶味的冰淇淋吗?我微信问你你没回。”   “……能,你全吃了吧。”邹却无奈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   “嘿嘿,行,那我吃完就准备去荒原了。”曹抒喜滋滋地说,“今晚你来吗?”   邹却想了想:“不去了,我直接回家休息。”   他挂了电话,小陈老师刚把饮水机和二楼的灯全部关掉,正往身上披厚外套:“那小邹我先走啦,还得麻烦你关下店门。”   邹却点头:“你一个人回去注意安全。”   小陈应了声,推开门走了。   邹却慢吞吞地收拾完东西,思考要不要给邹岩回个电话。他和邹岩平时联系不算多,一般来说,邹岩找他不是有事要帮忙就是想要炫耀点什么,反正不存在什么真情实意的关心。   也不知道他这次打来又是为了什么。邹却想了想,还是准备不去理会。要是以后碰见了问起来,就假装自己太忙没看见吧。   他正要走到门边把一楼的灯也关掉,门口却倏然出现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他怔在原地。徐栖定走进来,先是环视了一下琴行一楼的陈设:“嚯,工作环境还挺舒心。”见他仍愣着,走近了将人拉进怀里:“怎么了?”   邹却下意识要推开,被他箍得更紧。徐栖定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耳边,邹却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烧起来。   “我前几天忙,今天想起来给你发个信息,结果你把我拉黑了。”   他轻声问:“生气了?我可是特别想你。”   听到“想你”两个字,邹却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不说话,又挣了几下,没能挣开。正巧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才迫使徐栖定松了手,不乐意地看着他接起电话。邹却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邹岩又打了过来。   “喂,哥。”他故意叫了声哥,然而徐栖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邹却有些失望,心不在焉地听邹岩在那头絮叨:“邹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最近有空吗,咱俩什么时候再一起吃个饭?”   “说不好,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也没有,就是忽然想起来好久没见你了。”邹岩突然话锋一转,“啊对了,你那个叫柯淼的朋友,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邹却有点读不懂他的意思了,“没什么事的话改天再说吧哥,我这儿要下班了。”   “哎等等,一会儿跟哥一起去吃个夜宵吧?我已经快到你琴行门口了。”邹岩不等他反应过来便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什么……?   邹却握着手机沉默几秒,忽然把灯啪地一下给关了。   “能走了?”徐栖定往门口迈,“那走吧,我送你回家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被邹却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把。徐栖定踉跄站定,疑惑道:“怎么了?”   邹却拉着他的手臂,又往更里走了几步,才松开手,用气声说:“邹岩说他要过来。”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阵,邹却听见徐栖定说:“你怕了?”   “……只是解释起来会很麻烦。”邹却盯着那人在黑暗中的轮廓,“最该怕的不是你么。”   徐栖定很轻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怕的。”   他顿了顿,忽然走近,摸索着攥住了邹却的手。   下一秒,邹却听见邹岩问“有人在吗”的声音在门口迟疑地响起,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走进来,而徐栖定扣住他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上来。   他整个人软绵绵的,被徐栖定半撑着压在墙上。徐栖定虎口卡着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视野一片漆黑,邹却耳边像忽然响起密集的雨声,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锁起的匣子里飞了出来,邹却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五年那个停电的暴雨夜,徐栖定也是这样在黑暗中拥着他,给了他一个在经年雨水般回忆的浸泡里,早已锈蚀的吻。 第11章 蜜桃味益达   松迩路其实离大学城不算近,步行约二十分钟能走到。整条街都是夜宵小吃:大排档一家挨着一家,街边烧烤摊随处可见。炭炉上的生蚝滋啦滋啦冒着油,打赤膊的男人们围坐着侃天侃地,点菜的大声向后厨吆喝菜名。走在路上便是穿梭于掺杂着烟雾和酒精分子的空气,碰杯声虽不怎么悦耳,却也叮叮当当此起彼伏。   拐过街角那家飘着香味的烤鱼店,就是一家不大的私人超市,门头上“阿凤超市”四个发光字已经有两个不亮,在黑夜里远远望去只知这是“凤市”,不伦不类,倒也没人去管。   阿凤其实是老板娘的名字,然而邹却在这里打工一个学期都只见过老板一个人。看到招人信息去面试的那天,老板打量了他很久,问确定能上?他点点头,说确定。   邹却开始每个周末去阿凤超市上夜班兼职,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工作内容和连锁便利店没什么差别,收银、理货,交班前算好帐清点完现金即可。   不苟言笑的老板意外很好说话,告诉他店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柜台里有椅子随时能坐下休息,没有客人的时候也可以随便玩手机,但收银时绝对不能出错。   邹却花很短的时间学会了操作收银系统,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记住每一种烟的名字——他不抽烟,压根认不得谁是谁,因此每次有人来买烟时总是极其狼狈,人家报出个名儿,他得凭价格标签上的商品名费劲地找。有时客人说的名字还对不上,例如黑色的软长嘴利群,标签上只说是利群,客人一说来包软阳光,他便不知道是哪个了。   超市晚上生意仍然很忙,除去附近吃夜宵的人们常来买烟买酒,周边还有不少租金便宜的单身公寓,租客们有需要买的东西也基本都会来阿凤。   邹却一个人上夜班,有时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也时不时遭受一些难缠客人的刁难,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熟练了很多,于是还是准备继续坚持,咬咬牙告诉自己就当提前进入社会。   到大约凌晨三四点店里就没那么忙了,周边的嘈杂喧哗声也逐渐安静下去。这个时候有大把摸鱼时间,只需时不时往货架上补点货。邹却一般会缩在柜台后面,偷摸吃些小零食,于是一旦突然来人,他就会特别无措地抬头,手忙脚乱拿起扫码枪给顾客结账。   那人进来的时候他刚窝在椅子里拆开一包蟹黄瓜子,听见声音猛地站起来:“您好……”   啊,又是这个人。   徐栖定个子很高,本就扎眼。又因为皮肤很白,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他一副懒洋洋的神色,眼神望向邹却身后的货架:“拿一包原味绿箭。”   “好。”邹却转身去取,将口香糖轻轻放在柜台上。在等对方出示付款码的时候,他偷偷向那人的脸瞄去。   他当然认识徐栖定——单方面的认识。徐栖定是那种,怎么说呢,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虽然没有夸张到人人都知道他的地步,但确实很受欢迎,身边也总簇拥着许多朋友。邹却每次在学校遇见他的时候,总见他笑着,大大方方,从容温和,跟校园里洒落下的温暖阳光很搭。   邹却有时想,假如他们身处的世界是一部校园漫画,那么徐栖定一定是当之无愧的主要角色,至于自己,大概透明到甚至没办法出演哪个路人甲乙丙。   徐栖定垂着眼,视线在手机屏幕上。邹却趁机大着胆子看他——毕竟很少有能这么近距离看他的时候。   他注意到徐栖定的睫毛很浓密,也很长,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平时比起来多了几分淡漠慵懒,眼尾是下垂的,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眼睛也淡淡的没有情绪,却让人莫名觉得像深渊,仿佛含着一股风,把人一点点刮进去,直至吞噬殆尽。   邹却被自己这无端的联想吓了一跳。怎么会呢,徐栖定在人群里明明是灼眼的太阳,却偶尔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让人窥见他的捉摸不透。邹却脑中莫名出现一个也许不太恰当的比喻,有点像……锋利的圆角。   徐栖定付完钱,拿起口香糖往门口走去。邹却瞥见放满临期商品的那个货架,电光火石间忽然冒出个突兀的想法。他朝着那人的背影,鬼使神差道:“那个……”   徐栖定顿住脚步,转回身。邹却和他视线相撞,手心起了薄薄一层汗。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说:“送你一瓶蜜桃味的益达……在那边架子上。”   话说出口,他反倒镇定下来:“都是快到保质期的东西,看你总来买口香糖,恰好那边有瓶临期的益达,你要的话可以拿走。”   徐栖定向他说的货架望去,忽然又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眼像锐利的针,邹却觉得自己心里被人毫不讲理地刺了一下。   “可以直接拿?”徐栖定说,“临期商品也是要付钱的吧。”   “不用。”邹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眼神落在货架上,“老顾客福利,你要的话直接拿走就好。”   徐栖定仍是没说话,也不动作。邹却咬咬牙,已经做好了那人再提出质疑的准备,然而徐栖定忽然对他笑了一下:“谢谢。”   “……不用谢。”邹却愣愣地看着他拿起那瓶益达,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徐栖定回过头,对他做了个抹嘴角的动作:“这里,沾上了。”   “嗯?”邹却连忙拿纸巾擦了一下嘴,原来是刚才喝酸奶,没注意嘴角处沾了酸奶渍……   他又羞又恼,抬头一看,徐栖定已经走远了。   邹却发了会儿呆,然后去拿了瓶一模一样的蜜桃味益达,扫价格,打五折,掏出自己的手机付钱。   当然不可能是免费的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撒这样一个谎。   邹却想起刚做夜班兼职的第一个晚上,他就遇见了和朋友一起来买饮料的徐栖定。他们明显是常来,有个寸头的男生看见柜台后还不太熟练的他,愣了一下:“换人啦?之前那个兼职的女生呢?”   邹却怯怯地摇头:“不知道,她辞职了。”   寸头男生很自来熟,也可能是喝了酒有点上头,拉着他喋喋不休地问问题:“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大几的啊?这里工资高吗……”   邹却有些招架不住,但还是一个一个认真答了。徐栖定始终一言不发,插兜站在一边等着,在这群喝得醉醺醺的人里显得格外沉稳。邹却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最后是徐栖定搭着那寸头男生的肩将他拉走了:“别发疯了,没见人家根本不想理你么……”   他对邹却点了下头表示歉意:“他喝多了就这样,不好意思。”   邹却对上他那双乌黑的眼眸,本来就因为窘迫而很红的脸瞬间变得更红。   他开始在阿凤兼职之后,发现徐栖定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都会来,多数时候是和朋友一起买啤酒和饮料,假如是单独来的话就是买口香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邹却发觉自己心里不自觉浮起些莫名的期待,虽然他和徐栖定除去正常的对话外从不讲些多余的话——但在黑漆漆的、一个人打工的晚上,不知为什么遇见那人就很安心。   当然,一旦回到白天的校园,他便又是那个没有姓名的甲乙丙丁了。   邹却拿起那包没吃完的蟹黄瓜子,仰起头一股脑全倒在嘴里。   他望着店外汹涌的黑暗,心里想,怪了。   邹却一直觉得,思考时自己是更偏理性的人。又或者说,是不得不理性。娄晓青有一次责骂他时说,你这孩子心思太重,死气沉沉,叫人怎么也摸不透,妈妈怎么去了解你呢?   他于是将那些情绪和想法藏得更深,总之万物有序有逻辑,人生也不过一条大路往前走,那么走就是了,他不觉得随波逐流是什么坏事,主见和原则对自己来说不值一提,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也没有人会来听。   邹却尝试用理性思维去分析今晚自己撒谎送徐栖定口香糖的动机,这很艰难,花去他大半个小时,仍得不出什么答案。他猛然意识到他放任自己麻木许久,终于到了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时候。   人生是不是总该有这种时候来临的?   任你自大,任你脆弱,任你孤独,任你快乐。   只是这漂漂摇摇快要浮到胸口的答案,他暂时还没能品出个所以然。   邹却放弃了思考。   他将蟹黄瓜子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然后接到了柯淼的电话。   柯淼像在疾走,声音被风灌得断断续续:“气死我了,我真他妈的倒了大霉了!”   “你别急,怎么了?这么晚了没在寝室吗?”   “我今天没回寝室。”柯淼听起来怨气冲天,“我跟她们大吵了一架,去网吧了。刚才看到她们发动态骂我,给我气得……”   “你在哪呢?在上那个夜班?”她缓了口气,“我现在过来找你,我真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好……那你来吧,注意安全。”   邹却知道,柯淼说的“她们”是和她同寝室的、排挤她的那几个室友。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他随口问了句:“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她们骂我是鸡!”柯淼在那头恨恨地说。 第12章 醉鬼   柯淼和邹却同级,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是个客观意义上的大美女,而从邹却积攒的人生经验来看,这类长相优越的人一般都是人群中心,当然是和他这样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沾不上关系的。   柯淼对他此番论断做的评价是:太想当然。   “你长得也不赖啊。”她仔细端详着邹却说,“不还是无人问津。”   倒也是。   邹却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确切认知,几乎只来源于从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小时候是“长得挺乖一孩子”,再大点是“看着很斯文”。柯淼说他太秀气了,白白净净看起来很好欺负,叫他别总低眉顺眼的。   柯淼的性格是邹却最招架不住的那种,心直口快,固执强势,不太会拐弯抹角,也容易意气用事,总之是一点儿窝囊气都受不了。这样的性格当然有好处也有坏处,邹却多数时候还是挺羡慕,毕竟他跟自己说过最多的话便是“算了”。   邹却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身边能讲上话的也都是和自己一样安安静静、沉默内敛的同类人。因此柯淼在他生活中的出现算是绝对的爆炸事件,也更没想过他们的关系能拉近到这种程度。   他们是在松迩路一家黄焖鸡米饭店门口认识的。邹却那天遇见一只流浪小猫,拿了刚买的三明治掰开喂给它。猫咪扒着它的裤脚喵喵叫,身后台阶上的柯淼攥着纸巾嗷嗷哭。她本来一直在小声抽泣,看着一猫一人在树下分享三明治,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饭了,于是眼泪开了闸似的止不住,抽噎声也骤然变大。   邹却本来没注意她,听见这声音迟疑地望了她一眼。柯淼长得很眼熟,邹却短暂地回忆了几秒,想起来她是前不久主持学校晚会的那个女孩。记忆深刻是因为,那天他被喊去后台跑腿,见过柯淼自言自语地嘀咕脚上这双高跟鞋有多难穿。   就在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递句关心时,柯淼忽然哭丧着脸冲他说:“你蠢啊,照烧鸡肉的难吃死了,为什么不买厚蛋烧火腿的……”   说完她又抹了把眼泪,小声道:“对不起,不是真的骂你蠢。”   邹却简直觉得手足无措了。每次遇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场合,他心里都在不断重复:我要说什么?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简直要抓狂。不过柯淼没给他继续纠结下去的机会,拎起包起身,指指他手里还剩一小半的三明治:“我能吃吗?我要饿死了,一会儿再去买个新的还你。”   “啊……”邹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去给你买一个好了……”   他本来还想补一句“很快的”,结果柯淼已经走到跟前,把那一小块三明治连带包装一起夺走,然后流着眼泪塞进嘴里。   邹却的第一反应是:人在极度悲伤或饥饿的时候,甚至不会拒绝自己讨厌的口味。   柯淼努力咽了下去,将包装纸顺手扔进路边垃圾箱。她胡乱拿纸巾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然后认真打量了一番邹却。   邹却被她赤裸裸的审视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垂下眼。本来在脚边打转的猫咪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谢谢。”柯淼总算开口了,大概是哭了太久,声音有些哑,“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新的。你要什么口味的?”   邹却摆了摆手:“不用了,只是一小块而已……”   不等柯淼有所反应,他便匆匆快步走开了。   这不过是生活里一段有点古怪的小插曲,他是这么想的。自己好心帮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同学,对方也想着要返还这份善意,嗯,是件让人舒心的事情,之后他们大概就不会再见。   然而柯淼没能如他的愿。   邹却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礼拜,每天早上都能遇见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柯淼,手上被塞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红枣酸奶。   口味还每天不重样。   柯淼跟在他后面:“哎,你倒是拿着呀,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是谁的……”   邹却脚步不停。   老天,她知道在路上这样大声说话有多让人尴尬吗?!   柯淼浑然不觉他的无语,还在说着:“你别不好意思,你帮了我,算我回请你一个礼拜的早餐,酸奶反正是打折的……”   “我真的不需要。”邹却终究还是回过身,眉头紧紧蹙着。   “别不要啊。”柯淼顿了顿,露出个轻快的笑,“还是说你觉得每天吃三明治会腻?那明天我请你吃小馄饨去!”   啊这人真是……邹却没绷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被气笑的。   “行吧。”他无奈道,“就到这个礼拜为止。”   柯淼点头如捣蒜:“肯定啊,我又不是做慈善的,谁会自愿当你长期饭票啊。”   邹却这回是真的被她逗乐了:“噗……”   两人的友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建立,还意外变得十分牢固——邹却是在和柯淼变熟之后才讶异地发现,她竟然也没有多少朋友。   相对于他的透明,柯淼显然属于那类由于太过出众才遭到排斥的人。她一副对此已经习惯了的样子:“无所谓,初中的时候就被讨厌我的老师说‘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以后去做小姐吗’。”   邹却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无所谓。不然那天也就不会见她哭得那样伤心了。   于是看起来没有丝毫关系的两人,竟这样误打误撞地开始抱团取暖。   柯淼在十五分钟后出现在阿凤的门口。她是跑过来的,手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邹却把椅子让给她,担忧地望着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矿泉水,然后愤恨地将空瓶子压扁掷进垃圾桶。   “没事吧?”   “我刀枪不入。”柯淼摇摇头,“不会打扰你上班吧?”   “不会,现在人来得不多。”邹却老老实实说。   “那行。”柯淼起身,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靠着柜台抱起手臂。“我真的要被那几个女的气死了,下学期一定要在外面找房子住。”   柯淼和室友其实最开始关系还不错,大一刚入学时相处得很是和谐,甚至算得上“亲密无间”。只是后来摩擦不断,关系走势逐渐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最终到了冷暴力和排挤的地步。   “再怎么样也不能骂我是鸡、造谣我在外面陪酒吧……”柯淼像是已经生不起来气了,神情有些难过,“可能是我玻璃心吧,但我确实做不到无视。”   “我初中莫名其妙受人非议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别在意他人眼光,可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究竟该怎么不去在意?我觉得我已经做到极限了,我尽量说服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他们怎么想我怎么说我都不重要,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她吸了下鼻子:“可我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在乎。”   “当然了。”邹却起身走近,轻轻拍拍她背,“我也做不到,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吧。”   人若是日日浸没在他人充满恶意的眼光里,真的能永远专注于自己,假装这一切不存在吗?还是说释然是很简单的事情,只需尽力说服自己?那么实在说服不了,又该怎么办?   邹却想来想去都是无解,这种时候总恨自己嘴笨,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听柯淼抱怨,却给不出什么实质的建议。   柯淼断断续续地诉了会儿苦,很快恢复到正常状态,带着歉意对他说:“阿却对不起,一下子憋不住就跑过来找你了,还要你听我发泄这些负能量。”   邹却摇头:“真没事……我还正嫌一个人上班冷清。”他望了眼钟,又道:“不过你还是尽早休息吧,太晚了。”   “嗯,我一会儿再回网吧待一阵子,等早上回寝室去。”   柯淼上学期在那个网吧打过工,和老板挺熟,所以还算是比较稳妥的去处。   “得注意安全。”邹却看着她起身,“路上遇见醉鬼的话不要理。”   “知道。”柯淼对他挤出个笑,“我刚刚来的路上就有碰到,我都是绕着走。”   她顺了邹却一包蟹黄瓜子就摇摇手走进店外夜色中去了。   邹却不放心,走到门口望着她走远,直到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慢吞吞回到柜台后面。   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零食也吃了,理货也理了,卫生也做了,暂时找不到什么可干的,缩在椅子里恹恹欲睡。   邹却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几乎快要睡着,忽然被一声粗着嗓子的喊叫吓得一激灵:“来包软玉溪!”   他抬头一看,是个面生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黑色背心,面相算不上和善。   最重要的是,这人摇摇晃晃,眼神迷离,浑身充斥着酒气,明显是喝醉了。   邹却最怕遇上酒醉的顾客,尤其是那些醉得神智不清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之前遇到过一个,喝得烂醉,买完烟直接咚地一下趴倒在柜台上,邹却小心翼翼地推了他好一会儿才把他弄醒,醒了又捣鼓半天手机都没支付成功,最后还得他去帮着操作,一来二去花费不少时间精力。   但他没想到的是,跟今天比起来,那样的醉鬼竟还算不错了。   背心男人付完钱并不离开,而是在店里瞎晃悠,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嘴里时不时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邹却不敢阻止他,只好由了他去,只是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生怕他弄坏什么。然而男人晃着晃着竟然直接绕进柜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邹却死命将他推开:“你干什么!”   男人嘟嘟囔囔地再次贴近,邹却被他堵在死角,差点就挣脱不得。跟酒鬼毕竟讲不通道理,他怀着恐惧,花了好一番力气才从柜台里跑出来。   邹却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继续发抖,试图冷静下来后决定跑出店外寻求帮助。再往前十几米有另一家24小时的连锁便利店……说不定有人可以帮帮自己……   他忐忑地回身望了眼在柜台里到处乱碰的背心男后就往店外走,起码得找个人帮忙一起把那人弄走吧。出了店门没走几步,邹却猛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树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交谈,他的不安和慌乱顿时更加汹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朝那两个身影跑过去。   “那个,请问能不能帮我一下……”   他站定,小心地开口,却在抬头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瞬间愣住了。   徐栖定垂眼看着他:“怎么了?” 第13章 自己能行吗   树边立着柱半坏不坏的旧路灯,昏黄灯光并不显温柔,倒像是熄灭前最后的苟延残喘,零零碎碎地洒下。徐栖定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不知为何让邹却觉得那目光添上几分凌厉。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店,店里有个人,我一个人不行,他喝醉了……”   越是着急越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邹却被自己吐泡泡一样结结巴巴的话急得半死,忽然间见着徐栖定的眉头拧了起来,心里更是生出某种近乎于绝望的心情,猛地低下头去。   “慢慢说。”徐栖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邹却怔了怔,连忙深吸了口气,在心里努力理清讲述事情的正确逻辑才开口:“有个醉鬼在店里买完东西赖着不走,能不能帮我把他弄出去……”   他悄悄抬眼看徐栖定的表情,和那人直直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邹却慌忙别开脸,听见徐栖定说:“走吧。”   他身边的同伴明显没摸清状况,疑惑地问了句:“这谁啊,你俩认识?”   “在前面阿凤打工的,不是见过么。”   邹却回身走在前面,徐栖定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他听着身后的声响,身体里蓦地涌上一阵安定,浓重的夜色也好似不显得那么寂寥了。   邹却推开阿凤的玻璃门,胆战心惊地朝里望去。担心的场景没出现,各类商品都完好无损地躺在货架上,而那醉鬼竟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睡着了。   “就是他……”他转头看徐栖定,“刚才一直在店里乱碰,现在好像睡过去了……”   徐栖定还没出声,他的那位朋友便用一副“这事儿简单”的口气说:“你把他搡醒啊,就这么干站着什么也不做能有什么用。”   邹却张了张嘴,求助般望向徐栖定。他被那醉鬼强抱过,难免生出抵触心理,不愿再接近触碰。然而徐栖定看样子并没读懂他的意思,也站在原地脚步未动,似乎等着他去亲手将醉鬼弄醒。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推了几下没什么效果,邹却又加大了力度,那醉鬼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里唧唧咕咕冒出些听不懂的词,屁股却像沾了502一样仍牢牢黏在椅子上。   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邹却在心里默默想。他感到些许难堪,那两人是来帮忙的,可现在倒像看戏一般,立成两尊冷冰冰的、事不关己的雕像。   而鉴于雕像之一是徐栖定,这难堪竟然有些要演变成委屈的趋势。邹却被自己的无端情绪吓了一跳,徐栖定对自己又有什么特殊可言?   他心一横,扯着醉鬼的胳膊使劲拽,心想你莫非要生根长在店里不成?他这似要将人连根拔起的动作惹得一声轻笑响起,邹却余光瞥见徐栖定终于走近,握住他的手腕带离醉鬼的胳膊:“别拉了。”   “有水吗?”他问。   邹却忙不迭点头。储存商品的小仓库旁就是店铺的卫生间,能接自来水。   他照着徐栖定的话去接了一杯水,心里已经明白过来那人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可看着徐栖定将杯子接过去泼在醉鬼脸上时,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万一把这醉鬼惹怒了怎么办?!   徐栖定却一副很是从容的样子,淡定放下水杯,不慌不忙地倚着柜台等醉鬼恢复了些意识,接着拎起领子将人扯离椅子,往门口方向拽。   醉鬼睡眼惺忪,这时才高声嚷起来:“哎哎哎,干嘛啊?有病是不是?”   “喝醉了别在这里给人家添麻烦。”徐栖定面无表情地将他朝店外推了一把。那人或许是自知理亏,又或许是觉得三对一不好对付,竟然也没多做纠缠,嘴里又嘀咕了几句,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邹却松了口气。他不怎么敢看徐栖定,只能把目光投向柜台,却见一包被捏得皱巴巴的软玉溪还孤零零地躺在那上面,急忙拿起来想要跑出去追人。   那醉鬼虽让人嫌恶,但毕竟是人家付了钱的东西,这点良心呢,当然还是得有的。   徐栖定见他一副急匆匆的样,又瞄一眼他手里的烟,了然地伸出手:“给我吧,我去给他。”   邹却的脚步顿住了。他乖乖将烟递过去,从店门处探出个脑袋望着徐栖定不紧不慢地叫停醉鬼背影。醉鬼没好气地一把夺过烟,胡乱塞进口袋,斥了句“真倒霉”。   倒霉的是我吧。邹却悻悻地缩回身子,拨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刘海。   徐栖定也踱着步子走回来了,在门口站定,一手插在裤兜里,面上没什么特别的神色。邹却陡然意识到为什么今晚自己能从他身上找到某种“安定感”,徐栖定像是全程情绪都很稳定,甚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这和平时在校园里能见到的他有些不太一样,可两种样子似乎都很好。   邹却抿抿嘴,意识到自己该道谢了,于是从冰柜里取了两罐可乐出来:“谢谢你们……我请你们喝饮料吧。”   徐栖定没应声,他那位朋友先笑嘻嘻地接了话:“你太客气了,是学弟吧?以后有事找我!我叫程启,他叫……”   邹却小声道:“我知道他叫什么。”   程启短暂愣了愣,随后夸张地“哦”了一声:“我说嘛,知道他也正常。”   他们俩在冰柜前说话,徐栖定站在三四步远的店外,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见程启迟迟没挪步,他扬声催了句:“走不走了还。”   “来了来了。”程启扭头应道。他冲邹却晃了晃手中的可乐,“这个谢谢了啊,我们走了,还要去找朋友一起玩。”   他只拿了一罐可乐。   徐栖定已经径直走开去了,邹却看着程启跟上去和他并肩,犹豫半晌还是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个,你还没拿这个。”他递出可乐,“我想给你们俩一人一罐的。”   徐栖定停下脚步,不声不响地接过去。邹却心里总算舒坦许多,又听他忽然开口说道:“下次要是遇到实在搞定不了的,就直接报警。”   “哦……”他怔怔地点头。   “自己能行吗?”   能行吗?是在问他一个人上班能行吗?虽然时不时就碰上些糟心事,但还是坚持下来了,何况本来就是打工来的,不行也得行啊。邹却知道这只是句随口的客套,即使他回答“不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发生,难道徐栖定会留下来陪他不成——但这本没必要的、多余的一句话还是让他心里浮起些莫名的暖意,多像徐栖定在关心他啊。哪怕只是听起来像。   “嗯。”邹却应道。   那么他们的对话到此也该结束了。他垂下眼睫,准备转身回阿凤,徐栖定却忽然抬手把那罐冰可乐贴到他面颊上:“留着自己喝,辛苦赚点外快多不容易。”   凉丝丝的。   或许是因为温度差过于明显,邹却这时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发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旁程启开始不好意思了:“那我这也……你拿回去吧,我还没开。”   说罢幽怨地盯住徐栖定,表情像是在说“你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厚脸皮”。   “不用不用!”邹却忙摇头,“你拿着就好。”   “那我……回去了。”这话是朝着徐栖定的。   那人点点头,没再对他多说什么,揽上程启的肩:“喝吧你,推来推去的你当是过年给红包呢。”   三人就此才是真的分路而行。邹却拖着步子走进阿凤,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失落感。他搜肠刮肚地在脑海里寻找与之相似的感觉,是什么呢,就像他中学时在公园因为打羽毛球认识了个和善的大叔,那时候娄晓青不怎么让他出去玩,所以能和大叔一起运动的机会并不多。于是每次打完羽毛球回去的时候,心脏总被夹杂着心满意足的失落感侵袭。   好奇怪的类比啊。徐栖定和自己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似乎连“认识”都谈不上。   邹却带着满肚子困惑熬到清晨五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就等老板来交班。这是老板这个月第三次迟到,五点过七分钟,他才打着哈欠出现在店门口。   “没出什么问题吧?”他慢慢腾腾地小步挪进柜台。   这是交班时的惯例,上班期间要是发生了类似扫错商品、少收钱这样的事需要及时跟老板交代。刚来阿凤上班那会儿邹却老出这样那样的错,几乎每次交班都垂头丧气。   他摇头:“没。”   又迟疑了一下:“就是有来买烟的醉鬼闹事,不过没惹出什么麻烦。”   老板闻言反应不大地打开手机,邹却以为他又要像往常那样打开广播大声外放来提神,然而老板却点开了店里的监控,转过头问他:“几点左右?”   邹却老老实实报了时间。   “我看看是不是那个人。”老板边拖时间条边说,“我跟你说,有个喝醉了总是来捣乱的,在你之前做的那个小姑娘还一直被他骚扰,报警都报了好几次……管不住自己就别在外面喝酒啊,你说是不是。”   他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好像不是那个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啊。邹却困意直涌,根本不关心那个醉鬼是不是有案底。然而老板今天不知怎么的,精神格外亢奋,一惊一乍地指着手机道:“小邹啊,下次再碰上要给我打电话!我住这么近,过来很方便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邹却精神恍惚地凑过去跟着看了眼手机屏幕,画面上刚好是那醉鬼闯进柜台要强抱他,被他惊慌失措地挣开。   老板推了推眼镜:“小邹,你可别不当回事,有些人他变态得很,就是不分男女都欺负的。”   “啊……”   老板以为他不明白,干脆将话更直白地讲出来:“现在社会上可不正常啦,不是也有很多同性恋嘛!不止女的被骚扰,男的也是有可能的!你看这人正常吗?他哪怕喝醉了酒,至于这么色眯眯地把你一个大男人搂住?所以我说你要小心点,变态都不分人的!”   “嗯。”邹却模糊地应了声。   他心想老板这话还是不严谨,那骚扰人的醉鬼铁定是不正常,但跟社会上有很多同性恋有什么关系呢……喜欢同性就也是不正常?   他打着蔫儿迈出店门,将这莫名的义愤填膺归为胡思乱想——人又没说你不正常,跟你有什么关系。   此时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邹却耷着脑袋慢慢走在路上,准备去附近那家连锁便利店买根烤肠儿吃,毕竟阿凤不卖任何热乎的东西。   叮咚一声,他踏进店门,无精打采地朝收银小哥道:“麻烦给我拿一根黑胡椒脆骨的。”   这个点静悄悄的,店内和阿凤一样,没什么人。待小哥取烤肠的当儿,邹却不经意地往窗边望了一眼,思考等会儿是坐下来吃完还是在路上边走边吃。然而他望见一个看起来十分眼熟的背影,坐在最右边的位置上,单手撑着脑袋,像是在看手机。   “徐,徐栖定?”邹却的大脑宕机了几秒。   他没记错的话,程启说他们接下去是要去找朋友玩的……那这人现在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呢……? 第14章 他只是对谁都很好   邹却回到在校外租的房子,简单洗漱完便倒头大睡,再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暗沉下去,房间里黑漆漆一片。   他闭着眼睛去摸枕边的手机,啪嗒一下把手机碰到了地上。他干脆四仰八叉地继续躺着,几乎快有再一次陷入昏睡的趋势时,手机叫魂似的唱了起来。   邹却惊得睁大眼睛,呆了三四秒后才缓缓起身。   来电显示是柯淼,他有气无力地把手机贴到耳边:“喂。”   “你才醒?”柯淼一听就是在学校南门附近那条小巷子里,毕竟天下只有一家饰品店会每天重复不断地拿音响播放大家一起喜羊羊。   “哎你知道吗。”柯淼贼兮兮地在那头道,“你刚睡醒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那么一丝性感。”   “滚。”邹却早就习惯了柯淼偶尔的语出惊人,也懒得与她拌嘴,闭起眼睛往后仰倒在床上。“什么事啊?”   “你都睡多久了,五点下班,到现在该十二个小时了吧?”柯淼说,“早饭也不吃,午饭也不吃,每个周末都是这种作息和饮食,你不想要命了你。”   邹却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咕咕叫起来。倒不是他故意不吃饭,但每次下班都没什么力气,于是只在路上买点吃的垫着,回家就忙着会周公去了。至于午饭,睡着的人怎么进食啊。   “知道啦……我会看着办的。”他含糊应道,“等会点个外卖吧,你呢?晚饭准备吃什么?”   柯淼的声音添上些无奈:“我就是想叫你出来一起吃才打电话给你啊,赶紧收拾收拾出门,我在老刘麻辣烫等你。”   不等邹却回答她便干脆地挂了电话,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邹却揉揉眼睛,开始换衣服。他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巴不得自己是木偶师手里没有灵魂的木偶,什么都不用费力气费脑子,被操控着走就行。   房子就租在学校附近,所以巷子很快就走到了。一路上邹却的注意力都极其涣散,险些被过往的电瓶车撞到。他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要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没精神。   不回忆还行,一回忆可不得了——邹却猛然想起,在自己梦里作乱的并不是什么凶恶的怪兽,而是一张俊朗的脸,脸的主人名字叫……   “阿却!过马路啊愣什么呢!”   邹却回过神来,不情不愿地走到她身边。柯淼正举着一串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你发什么呆呢?我都怕你撞上电线杆子。”   邹却脑里无意识地琢磨着那个梦,脱口就答:“我梦见徐栖定了。”   “嗯?”   柯淼歪了歪头,反应了一阵这个名字,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说的谁了。”   她狐疑地盯过来:“你和他认识?”   “啊?没有。”邹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按柯淼那个爱好刨根到底的性子,指不定要讲上一晚的徐栖定,而他并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今天上班时的事。   柯淼果然毫不脸红地开起玩笑:“梦见他又怎么啦?我记得他是不是长得特别帅来着?”她拿手肘捅了捅邹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怎么,你做和他的春梦啦?”   邹却的脸顿时红得像被蒸熟的螃蟹:“别瞎说!才不是,我又不喜欢男的……”   “就是喜欢男的也没什么啊。”柯淼咧着嘴咬下最后一粒山楂,将竹签掷进垃圾箱,“我就开个玩笑!走吧,吃饭去。”   他们路过那家音响震耳欲聋的理发小店,迈进柯淼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老刘麻辣烫。这家麻辣烫人气很高,店里永远满当当的,在饭点去找个空位都难。柯淼眼尖地瞧见角落里的两对情侣准备起身,拉着邹却的胳膊飞奔过去:“呼,运气真好!”   邹却此刻倒真有点像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了——顺从地等人离开,机械地坐下来,望着桌角上一处缺损发呆。柯淼先去排队取菜了,他放心地想起那梦来,事实上并回忆不起多少内容,绞尽脑汁也只能记起徐栖定冲着自己温和地笑。邹却想不通为什么会梦到他,这也许能用日有所见来解释,毕竟那人替自己赶跑了讨人厌的醉鬼;可自己因着这只有几个朦胧画面的梦而心绪不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又不是真的做了春梦。他嘀咕道。   柯淼很快回来了,见他仍坐着一动不动,催他快去选菜。邹却拿着托盘在菜柜前磨蹭,明明肚子挺饿却对着一柜子菜品提不起什么食欲。正打算随便挑点时,有只手越过来去夹最高一层的方便面,手腕上的银链碰到了他的脸颊。   其实也不过是轻轻碰到,手的主人却像是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背抚了一下他被触碰的那块皮肤,又飞快放下,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   邹却愣愣地转头。那人也愕然地眨了下眼:“是你啊?”   扰乱他梦的主角,忽然降临在面前。   徐栖定同他一样已经换了身衣服,简单的款式也被穿出种出众的挺拔。邹却已经不知道是该茫然还是该礼貌微笑,忽然大脑一抽,转身把徐栖定未成功夹走的那块方便面面饼夹到了他的盘里。   “……”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邹却迟钝的大脑缓慢运转,他觉得自己只要一遇上徐栖定似乎就失去了正常的语言组织能力。   徐栖定温声道:“谢谢。”   “嗯。”邹却声音小得像蚊子。   没有什么更多余的话,两人很快各自走开去。邹却随意地拣着菜品,想起今早在便利店遇见徐栖定,那人面对他“你怎么还在这儿”的提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早点回去吧,我也要走了。现在想来确实是答非所问,他不敢、也没来得及问上更多,可徐栖定这行为显然就是容易引人浮想联翩,邹却差点就要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等自己下班。   你神经了吧。他暗骂自己。一定是最近受柯淼影响,天天听她讲些电视剧里的黏黏糊糊恋爱剧情,精神已经被荼毒了。   先别说他们俩都不是同性恋,徐栖定对自己暧昧?简直比任何笑话还更像笑话。   他只是……对谁都很好。邹却有些丧气地垂下头,这样的人于他来讲按理最是讨厌,像是活成一个圣母,随处散发施展不完的绵和,温温柔柔让人拒绝不了。徐栖定会帮他赶人,其实根本就在意料之中,哪怕他这样一个与那人距离如此之远的透明角色,只要开口,便能分到善意。   活在阳光下的人总是容易让人觉得刺眼的。然而他……完全讨厌不起来,甚至有些渴望分到更多,虽知不过是虚而不实的幻想。   邹却捧着碗回到座位上,柯淼却不知道跑去哪了。他四处张望了下,见着她正站在门口打电话,空着的手还不闲着,一片一片拔着矮树丛的叶子。邹却天马行空地想,假如这通电话能维持很久,说不定那树丛会被她薅凸,就像高中化学老师光滑的大脑袋。   他安静地吃起来,为了不再纠结有关徐栖定的事,开始在脑中幻想牛肉丸和鱼丸在汤汁里打架。还没等丸子们分出个胜负,邹却忽地感觉后颈被压上一份重量,有人勾着他的脖子在身边坐下来。   “一个人吃饭?”是邹岩。   邹却波澜不惊地扫了哥哥一眼,目光还没回落到碗里就又移了回去,且变得惊悚起来——他注意到邹岩唇下有颗钉子样的东西,映着店里的灯光,闪闪发亮。   “哥的唇钉怎么样?”邹岩得意洋洋地指了指嘴唇,“酷吧?”   邹岩在打扮上一直挺时髦的,不过倒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而且他也从不关心就是了。   “挺酷的……”邹却应和道,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妈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邹岩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我打都打了,她又奈不了我何。”   邹却默默点点头,想象了一下娄晓青歇斯底里的模样,心想还是别被知道的好,不然到时候两个人吵起来自己又被无端扯入,他可没这趟浑水的心。   柯淼也不知道是跟谁打电话,都多久了还在拔叶子。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树丛恐怕只能自求多福,因为他还得在这当邹岩的陪聊。   邹岩是和两三个朋友来的,就坐在前面几桌,他刚刚竟然没注意到。这人也丝毫没有回自己桌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番邹却道:“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他眯起眼睛:“还在打你那个工?”   “嗯。”   “嗐,我说你还是别打了,咱妈给的生活费又不是不够花。”邹岩一副好言相劝状,“耽误了学习,回家妈又得骂你。”   可不是不够花么。邹却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土豆片。邹岩常跟朋友在外边吃喝玩乐,这学期初还跟娄晓青说交了女朋友,娄晓青生怕这宝贝大儿子钱不够花,生活费翻倍地给。至于自己么,又学不来叫苦卖乖,也不会主动提些什么,充其量不过是能吃饱饭就行。   他喜欢独处,今年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为了能付上房租,只好四处找兼职。所幸在阿凤的夜班工资比起其他兼职要多一些,不然他可能也得向娄晓青开口多要些钱,而这对他来说比登天都难。   邹却心不在焉地随便糊弄道:“先上着吧,随时都可能不做的,学习上毕竟也不清闲。”   邹岩又抓着他扯了些有的没的,还问他是不是在跟柯淼谈恋爱,差点让他一口喷出来。   “我?跟柯淼?”邹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可能,我们只是朋友。”   “是吗?”邹岩无辜道,“你们整天成双入对的,怎么看都像是在谈啊。”   他侧过来低声说:“柯淼长得漂亮,其实人气挺高的,我有个室友就蛮喜欢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心高气傲的,好像也没人敢直接追。”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邹却心想。柯淼很好,看起来心高气傲只是因为厌倦了被人编排,既然都这么想她了何必又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自己和柯淼也只是抱团取暖的好朋友,他要真喜欢上柯淼说不定还得被她踹出八米远。   想到这,他蓦地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惆怅,主要是替柯淼难过。这惆怅很快又变成庆幸和真情实意的感激,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足够幸运的,哪怕作为路人甲乙丙丁,却拥有一个这样好的朋友。起码偶尔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和柯淼都还有彼此。   这么想着,邹却慢吞吞地回:“我们真只是好朋友,别瞎说了。”   “行吧行吧。”邹岩也不知道信了没,“那你不交女朋友啊?咱家基因也不赖啊,就没女孩子喜欢你?”   邹却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油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但确实……邹岩是好看的。小时候娄晓青就常跟邻里夸耀,说大儿子长得可帅,随了他爸爸,眉清目秀的,鼻梁都是如出一辙的高挺。   而自己大概是长得更像娄晓青,因为凡是见过她的都这么说,你和你妈妈好像哦。邹却不敢评定自己什么,但在他的审美里娄晓青长得并不难看,反而很美。他翻过妈妈年轻时的相片,不是那种有冲击力的惊艳美貌,而是淡淡的,娴静的,像风里摇曳的小白花。   娄晓青却不知是不是嫌弃自己的外貌,从没有像夸邹岩那样夸过小儿子的长相。   “不想谈。”邹却说,“你呢,跟那个女朋友还在谈吗?”   邹岩那个女朋友只是在家吃饭的时候听他和娄晓青提过,至今也没见着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名字。   邹却不知道邹岩会跟怎样的女孩恋爱,想必也是同等的优秀和好看吧。   就在这当儿,邹岩朋友那桌站起来个人,朝他们走过来:“干嘛呢,呆那么久不回来。”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生,留着狼尾,长得还不赖。邹却在心里默默比较了下,好像比徐栖定还高点。他不认识,但听这亲昵的语气,猜想应该是和邹岩关系很好的朋友。   狼尾男走到他们桌边,竟伸手摸了把邹岩的脸:“他们几个都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邹岩打开他的手:“你们走吧,我跟我弟聊着呢。”   邹却漠不关心地埋头苦吃,然而因为离得近,狼尾男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飞进他的耳朵。   “还跟我生气呢?”狼尾男低声说,“别气了,分手这种话不能随便说。”   分手?   邹却惊诧地停下手上动作,脑袋里冒出个不怎么对劲的念头。   邹岩的女朋友,说的该不会是这狼尾男吧? 第15章 好像有一点喜欢   “还说这些干什么……我是认真的。”   狼尾男的脸比炭还黑,微微提高了些音量:“邹岩你别闹了,就是真分手也总得有个理由吧?你莫名其妙把我给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违心事,可我明明就对你不差啊?”   不会要在这里吵起来吧。邹却捏着筷子战战兢兢,所幸店里本就不算安静,他们的动静也只是让附近几桌侧目过来,没到要人人看戏的地步。   他看了眼狼尾男,又看了眼邹岩,很快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邹岩大概是同性恋。不过从这两人的体型和打扮来看,倒不能说狼尾男是邹岩的女朋友,反一反还差不多。   “到底还需要什么理由啊?”邹岩不耐烦地抱起手臂,“厌了,倦了,你是非要听我说出来吗?又不是没了我就不能活,在这演什么电视剧。”   邹却听得沉默。换做自己遇上这场面,估计又成了哑巴或结巴,哪怕占理也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就很羡慕邹岩的性格,偶尔这种羡慕会变成嫉妒甚至是讨厌,例如此刻他就莫名有些急躁起来,邹岩的生活显然比他精彩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展示到自己面前?   邹却很想走人,奈何位置靠里,总不能在人吵架的当儿站起来说请暂停,先让我出去。于是他又开始盼着柯淼早点回来,好将自己拯救于这诡异的混乱之中。然而柯淼大概是跟手机连为了一体,打电话的姿势已经换了好几个,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嘴中喋喋不休,表情看上去不太妙。   邹却猜想她那里大概又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不由感慨最近他们这对难友真是霉运连连,恐怕急需去庙里求神拜佛一趟。   狼尾男脸色实在是很难看,邹却以己度人了一番,心想要是自己谈恋爱的话,对方因为厌倦这个理由提出分手,也确实会感到不快吧。   虽然他不知道那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个事,但以邹岩的性子,定是半分亏都不会咽,那么大概该是这位狼尾男频频吃亏了。   这对仿佛置他人于不存在的怨侣又争辩了几个来回——当然多数是狼尾男在抓狂质问,邹岩始终作出副无所谓的姿态,给出些不痛不痒的回应。邹却忽然觉得邹岩真是个很可怕的狠角色,反正他自己在交流时最怕遇见这样的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叫人气得牙痒痒。   “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俩还没完!”争吵由狼尾男甩下的狠话结束,邹岩嗤了一声,没事人一样地对着他那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说:“你们先回去吧。”   邹却简直想扶额,人家走了你不走是想干嘛??自己不需要陪聊,更何况他和邹岩之间根本没什么可聊的。   邹却盯着对面那碗属于柯淼的麻辣烫,心里替食物叫冤,她再不回来就该凉透了!邹岩在他身边跷着腿,竟也没有继续他的滔滔不绝。要不是压根不可能,邹却几乎要怀疑他也在跟自己一起等柯淼回来了。   “……哥?”他迟疑地出声,“你还不走……”   邹岩打断他:“嘘。”   他顺着邹岩的目光望去,两人的眼神一齐落在离得有些远的一桌。   咦,可那不是……徐栖定么。   “你觉得他怎么样?”邹岩竟然这么问他。   谁怎么样,徐栖定?他当然觉得徐栖定很好,优秀到能轻松聚焦大家的目光,人很好,长得很好,甚至是声音也很好,手指也很好看……邹却忽然定住了。   这事儿似乎不能细想。   “挺帅的是不是?”邹岩的声音里居然掺了点不好意思,在他身上显得怪割裂的,“我准备追他来着……哎,你觉得你哥我机会大么?”   邹却懵懵的:“啊……?”   邹岩想追徐栖定。   他开始有些同情狼尾男了,既然是这样的话,邹岩说厌了倦了看来是真的,心里有了别人倒也是真的。这不就无异于精神出轨。   原来邹岩喜欢上徐栖定了啊……   邹却无端感到心乱如麻,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有些不太想应话。这信息来得突然,他想自己大概是来不及串起这几个人来,怎么偏偏邹岩喜欢上了那人呢。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他心说。徐栖定这类人,男女通吃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可为什么听到邹岩喜欢徐栖定,自己心里下意识会涌起些无法概括的复杂心绪。   他含糊应道:“机会挺大的吧,哥你长得好看。”   “哈哈。”邹岩明显被夸得开心了,笑着说,“你替我保密哈,我还没确定他是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他起身,看了眼门口,“你还等你那朋友吧?那我先走。”   邹却望着他出了门,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还没确定”是指还没确定徐栖定是不是gay。   他竟也跟着好奇起来。   徐栖定身边应该是没有女友的,不然该人尽皆知他女朋友是谁才对。至于暧昧对象什么的,邹却毕竟和他不熟,也不可能清楚这些。只是知道他身边同性异性朋友都很多,而这暂时不能说明什么。   他正琢磨着,柯淼怏怏不乐地回来了。   “我来了。”她一屁股坐下来,“我妈给我打的电话。”   邹却顿时心下了然。柯淼的妈妈一向唠叨且过于神经质,两人只要一说话就没有不吵起来的时候。   他安慰了几句,心思又飘到了不知哪里去。   今天一天下来,无端攒了不少莫名的迷惘,而某个模糊的答案也在不断的心乱如麻中逐渐现形,再探一点便能伸手抓住。   ——说到底,邹岩是同性恋,邹岩要追谁,这些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究竟为什么在知道那个对象是徐栖定之后,心里会生出焦躁与不安,甚至暗暗祈祷着事情不会如邹岩所愿去发展。   为什么会想要送给徐栖定益达,为什么夜班看见徐栖定就很安心,为什么只是梦见徐栖定却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徐栖定今天在菜柜前用指背抚过他脸颊时,他后知后觉发现心脏怦怦跳得很快,被触到的那一小块皮肤也开始发烫,好一阵才恢复正常。   那答案终于浮出水面,湿淋淋地被他攥在手里。   邹却有些茫然地意识到,徐栖定是不是gay他还无法确定,但有一件事似乎已经明了——自己因为徐栖定而生出的一切困惑,似乎都是因为,他对他,好像有一点喜欢。 第16章 夜航西飞   邹却在初中时短暂地谈过一次恋爱。   是同班的一个女孩,叫陈筱筱。圆脸,戴一副黑色细框眼镜,镜片也圆圆的,衬得脸更圆,笑起来整张脸都红扑扑。邹却觉得她像个可爱的苹果。   陈筱筱坐在邹却左前方,看黑板时总会先注意到她扎得乱糟糟的麻花辫。两个人被分在一组打扫包干区,在学校食堂边那条林荫道,早中晚各一次,拎着扫帚畚斗打仗一般同满地的树叶与榕树籽作斗争。雨天更糟糕,树叶湿漉漉沉甸甸,黏在路面上难分难舍,连扫帚也难派上用场,便得拿着环卫专用的垃圾钳,弯下腰去费力地夹起每一片叶子。   两个人都不爱说话,到了地方便分头从路两头扫起,默默无言,大功告成后再一起回教室。垃圾房有些距离,邹却常常把倒垃圾的活给揽了,陈筱筱便老老实实握着扫帚柄在路边等他。你来啦。嗯。那走吧。好。   他那阵子心情不好。学校有个夏令营的活动,去美国游学,发了表格让带回去跟家长商量,有意向的可以报名。三万多块的报名费用,他当然没抱任何想法,只在饭桌上提了一句。   没想娄晓青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又催着他多说些具体的内容。他几乎错以为妈妈对自己变得慈悲,夏令营说不定变得有戏,于是兴高采烈地讲了宣传单上游学的各种安排,顺带着转述老师的话,说这机会不可多得,开阔视野,增长知识,有能力的家长一定要考虑一下……   娄晓青说,可惜,这么好的机会,前两年要是也有就好了。   他的头便埋下去。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把整个身子无限缩小,躲进饭碗里。米饭在嘴里嚼着嚼着开始没了味道,像是苦的,艰难下咽。   娄晓青又说,小却,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家庭条件,不过普普通通,三万块钱这么贵,只拿去供你一次夏令营,太奢侈了,别想啦,妈妈肯定不可能让你去的。   可他也没想啊。   他本来就没抱希望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条狗,被虐待千百遍还摇着尾巴迎上去,期盼着主人这天心情好,或许能大发善心扔块骨头给自己。   失温的心总在被自己捂热,反反复复,简单维持着那么一点轻微的跳动。   陈筱筱走在前面,校裤的裤脚过长,被她卷起一些,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踝。邹却瞥见那上面有大片明显的青紫色。   他没多问,只当是在哪磕着撞着了,毕竟自己和她也没到可以随口关心的熟悉程度。   然而晚饭后,他路过教学楼一楼入口附近的那个公共电话机,却瞧见陈筱筱正站在墙柱边,握着话筒的手由于用力而指节泛白。邹却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听见她在哭。   他并非有意偷听,但陈筱筱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对着电话那头哭着吼出来:“可今天是我生日!”   陈筱筱永远安安静静斯斯文文,邹却被她打电话时的样子吓了一跳。   九点晚二下课,住校生说说笑笑往宿舍方向走,邹却和少数几个走读的同学慢吞吞地留在教室收拾书包。陈筱筱住校,此时却还没走,正伏在桌上写作业。眼看着人快走完,教室前排的灯也已经被关了,邹却再按亮:“你还不走吗?要锁门了。”   陈筱筱抬起头来,哭过的眼睛依然红红的:“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走的时候会把门锁好的。”   “哦……那你别忘了关灯。”邹却只好背起书包往后门走去,快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生日快乐啊,陈筱筱。”   那晚他和陈筱筱一直在教室坐到宿舍快要熄灯,陈筱筱说她爸妈很早就离了婚,她跟着爸爸,妈妈改嫁有了新家庭。基本是放养,爸爸是开出租的,经常不着家,极少对女儿的生活上心,不过是非打即骂。妈妈更是从不敢联系,小时候偶尔会在爸爸忘记给生活费后怯生生地打电话过去,被冷漠回应“找你爸去别来问我要”,之后就再也没有拨出过那个号码。   邹却说但你很想她吧,陈筱筱沉默地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陈筱筱,只好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讲的”。回了家洗漱时却不自觉地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妈妈,想到小学时忍不住在网上搜索,“怎样才可以得到妈妈的爱”。   陈筱筱和他好像。   在一起是陈筱筱提的。他没拒绝,那会儿两个人熟了很多,把彼此当成树洞,能够毫无顾忌地倾诉对爱的渴望和不安,都没谈过恋爱,懵懵懂懂觉得这就是依赖和喜欢。   牵了几回手,觉得别扭。干巴巴提不然还是算了吧,陈筱筱也赞同,说谈恋爱好像没什么意思,不如做回朋友。   她说:“我看小说上写,和喜欢的人对视一眼都会忍不住心脏狂跳,但是我们两个好像不是这样。别说对视了,连牵手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他们对对方都没什么感觉。   邹却后来想了很久,究竟要怎么做到对视就能心跳加速。和体育课跑完一千米是一个感觉吗?可到底会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自己在脚步都未动半分的情况下,只是对上那人的眼睛,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呢?   好荒谬。好荒谬好荒谬。   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吧。   “在想什么呢?”   邹却从回忆里晃过神来,手里被塞了一块包装好的曲奇。安安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发呆呢?这饼干是我自己做的哦,巧克力味特别浓郁,送你一块。”   邹却忙说谢谢,看着她把自己刚刚点的咖啡放在桌子上。   安安是“茶泊”的店员。这家咖啡店开在离大学城很远的一个公园边上,他有时去爬山散心,会在店里坐上一小会儿。由于离得远,开始打工后闲暇时间又少,因此来得并不频繁,但只要周末能抽出空来,他便常过来点上一杯咖啡。   他很喜欢这里,在学校附近总能遇上各类或面生或面熟的同龄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他不太自在。茶泊开得偏,每次去的时候永远只坐着那么两三个客人,倒给他留了处安心踏实的放松空间。   去的次数多了,安安已经跟他混熟。生意反正也不忙,于是常常送他些小零食,找他搭话聊天。邹却很喜欢安安,觉得她实在是个不错的朋友,无论聊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还总抛出些古灵精怪的观点看法来。   他想了想,对她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安安愣了下,扑哧笑出声来:“好俗的问题啊!怎么,哪个姑娘突然让你春心萌动啦?”   “我问得很认真。”邹却喝口咖啡,他想到陈筱筱的话,“心跳不由自主加速就是喜欢吗?”   安安搡了把他:“具体讲讲。”   “就是……我总不好意思看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跟他离得太近心就会怦怦跳,但我又觉得是因为我胆子小的缘故,不敢跟那种太出众的人接触而已。”   “那确实是说不好。”安安点点头,“还有什么别的吗?”   邹却有些尴尬:“我梦到他了。”   “梦到他什么了?”   “就,就没什么啊……记不太得了,只是几个零碎的片段。”   “那不是很正常吗?”安安说,“我还老梦到老板和一些常来的客人呢,还梦见过你!”   她转了转眼珠:“但不正常就不正常在,梦见就梦见了,没人会总惦记着啊。你不会就因为梦见这个女孩子,心里不踏实了好些天吧?”   心思被戳中,邹却没答话,嘴抿得紧紧的。   他确实已经心绪不宁挺久了。   说服自己接受喜欢上一个男人的事实花了些时间,琢磨完又轻轻出了口气。还好。喜欢徐栖定不会有结果,这和爱上哪个明星有什么区别。因为明白只能是远距离的单恋,便也少了些不现实的奢望,这样的喜欢大概不会那么难熬吧?   安安说,喜欢就追呗,他只是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自己本来就不是会大胆追爱的类型,永远都在被动,连对朋友的感激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徐栖定那样的人太灼眼,他有些嫉妒,又有些好奇,接近一些后发现原来统统都是喜欢。   发了会儿呆,在店里晃悠了一阵。这家店老板很有情调,店一角有一整面唱片墙,边上贴了很多英国乐队的海报,挂着几把旧吉他。还有一架大大的落地书柜,红橡木的,塞满各种古今中外的书。   邹却把那本墨绿色的《夜航西飞》抽出来,翻了翻,找到那张鹅黄色的便利贴。   吧台边有面贴满留言的墙,上周百无聊赖,喝咖啡时问安安要了笔,胡乱写下:店里出的新品不好喝,但芝香豆乳蛋糕好好吃。   写完又觉得这种话明晃晃贴在墙上不太厚道,于是叠起来夹在了书的扉页里,暗自得意或许有一天会有别的客人在翻书时发现它。不过到了那时候或许新品也早就下架了吧?   现在,便利贴被展开,平整地压在书页中。背面多了行小字,字迹很娟秀,看起来像女孩子写的:   第一次来,听了你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才一周!   好像随手埋下的时间胶囊,在远早于想象的时间内就被陌生人发掘出来。惊喜,又觉得神奇。   邹却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笑,转头向安安要了张新的便利贴。 第17章 哑   邹岩和他那狼尾男朋友的事自大闹分手那天后便没了下文。   邹却本没理由关心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弯弯绕绕,也不是爱八卦的类型,哪想一朝开了窍,徐栖定在心里成了见不得光的特殊存在,因而总惦记着邹岩究竟能不能把人追到手,又忐忑,又不安。   徐栖定到底会不会喜欢男人呢。   他要不是gay就好了,邹却想。一来邹岩便没了机会,二来自己也好死了这心。身体像个黑漆漆的匣子,装了一小簇金红的火焰,此刻炽热得要命,可到底是不论如何都冲不出匣子,于是盼着什么时候能有瓢冷水浇下来,彻底熄了所有的幻想。   这样大概会好过一些。   两个人的圈子不同,邹岩平日跟他鲜少见面,邹却虽有心打探,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问个究竟。只好日日盯着邹岩的朋友圈,不错过他一条动态,后知后觉又反应过来这种事怎会光明正大地宣之于众,即使大胆如邹岩也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出柜。   暗自苦笑,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茬。徐栖定到底是有多大的神通,怎么就硬生生往他胸腔破个口子,不由分说挤进来。这样想来,喜欢那家伙的人这么多,就好像片漂亮的琉璃瓦,碎成许多块,钻进不同的心里,一不留神就把心脏割得血次呼啦。   喜欢上不可能的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在阿凤上班时又见着几次徐栖定,没多余的话,扫码,付钱,淡淡地对自己说“谢谢”。几度想开口搭话,踌躇至人家拿了东西走人都没能鼓起勇气,只能默默望着那个背影和同伴说说笑笑地消失在门口。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会变成哑巴。明明有想说的话涌上喉口,张开嘴又发不出声音,风灌进肺里,火苗被吹得颤一颤。   邹岩一定不会这样。   邹却想起中学时代,邹岩做什么事都是大张旗鼓,自己的青春悄无声息,邹岩那样的才叫轰轰烈烈。追求喜欢的女孩儿,文艺晚会为她弹款款深情的钢琴曲,下了台就大大方方表白。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我很喜欢你。这样的话他一辈子都学不来,为什么有的人陷入爱慕时成了哑巴,有的人却能把心里话说得更大声、更清晰呢?   邹岩会怎么做。会千方百计接近徐栖定,争取和他拉进关系,再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若找到肯定的答案,大胆求爱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几天没见着人,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煎熬度日,盼着能从邹岩那里听到“坏消息”。然而没等到邹岩,倒是先等来了狼尾男。   那会儿他和柯淼刚吃完晚饭,柯淼想去附近商城新开的KTV玩,觉得只一个人太吃亏,想叫上他一起。邹却正空着,想着回家也不过是往床上一趟,对着手机屏幕无意义地发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柯淼填饱肚子懒得走,两个人准备坐公交车去。站牌下等了一阵,车站人不少,挨挨挤挤的,邹却老老实实站在柯淼身边,总觉得一旁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简直如芒刺背。茫然地回过头,原来是和邹岩闹分手的那个狼尾男。   狼尾男大名叫余盛,这阵子死活联系不上邹岩,正心烦意乱着,经过车站觉得邹却要多眼熟有多眼熟,一番冥思苦想才回忆起这位是前男友的亲弟弟。   “帮帮我呗。”他大剌剌靠在站牌边,姿态倒没有丝毫请求的意思,“你哥把我拉黑了,每天绕着我走,压根找不着他人。”   还挺痴情。邹却暗叹一口气,邹岩到底是哪来的本事,把人勾得这样死心塌地。   柯淼不清楚那天的事,不明所以地将他护在身后,对着余盛口气不善道:“你谁啊?”   余盛笑笑:“我在和他说话,跟你没关系啊。”   眼看着柯淼暴脾气一点就燃,邹却连忙安抚她道:“他是邹岩的朋友,找我帮忙吧,没事儿。”   余盛想让他帮忙问清楚人在哪。邹却虽不太想答应,奈何这余盛一看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只得不情不愿地发信息给邹岩。   邹岩半天才回:“在玩呢,什么事?”   他发的是语音。邹却调高手机音量,点开外放给余盛听。余盛示意他接着问,对面却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喂,哥?”邹却忙接起。   “突然找我是有什么急事么?”   电话里背景音填满嘈杂的人声,仔细听还能听见躁动的鼓点。邹却猜测他大概是在酒吧,不太意外地应了声。   随便找了个借口:“那个,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现在在哪?我过去找你吧?”   余盛似是对他的话很满意,凑过来凝神听着。柯淼已经等得不耐烦,手缩在袖口里打了个呵欠。   “那你过来吧。”邹岩报了个地址,“五楼,别找错了。”   那地方他没听过,但看余盛一脸了然的表情,应该是再清楚不过。挂了电话,邹却自以为万事大吉,准备拉着柯淼开溜。没想余盛精得很,打探到人在哪里还不够,非让他跟着自己一块儿去。   “他不乐意见我。”余盛说,“你跟着一起,他总不至于对着你发脾气。”   我去他就乐意见你了?邹却很想翻个白眼。想来也奇怪,他和邹岩在外明明从不表现得兄友弟恭,但大家似乎普遍认为他们关系十分要好,这算哪门子事嘛。   没敢翻的白眼有人替他翻,柯淼不客气地瞪了余盛一眼:“你这人是不是脸皮太厚了啊?帮你又不是义务,还得寸进尺了上了?你再不要脸一点,邹却快成给你跑腿的了!”   余盛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对女生口不择言,只悻悻地辩解了几句:“我这不是一筹莫展了吗?人学弟还没说话呢,你倒急上了……”   眼看着这两人快呛起来,邹却忙打圆场。柯淼此时的兴致已经被夜风吹得散了个尽,又知道他是个面子薄学不会拒绝的主,没好气地推推他:“得,你去吧,我们改天再约。”   “真的?”邹却小心翼翼观察她神色,“你不生气?”   “好心情早就被这位厚脸皮的大哥给毁没了。”柯淼瞟一眼余盛,“我自己找家奶茶店坐一会儿,你帮忙去吧。”   又恨铁不成钢地和他咬耳朵说悄悄话:“下次遇到这种根本不熟的,一开始就要拒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邹却尴尬地点点头,内心浮起些歉意。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余盛着急忙活地扯着胳膊坐上出租车:“走走走。”   柯淼隔着车窗对余盛比了个中指。   “你……干嘛啊。”邹却这下真有些恼火,“我还没和我朋友说完话。”   余盛理直气壮:“我急啊!我今天必须跟邹岩把事情给说明白了。”   关我屁事。邹却别过头去不打算再搭理他,转念又想多问些有关邹岩感情的事,顿了顿问:“你和我哥,是怎么,呃。”他瞄了眼专心开车的司机师傅,“在一块儿的啊?”   “哦,你问这个。”余盛大大方方地答,“群里认识的。”   “群?”   “嗯啊。有个同城群,我和他在上边聊得挺好,后来发现是一个学校的,就干脆见面了。”   邹却猜想他口中的群大概就是他们那些“同类”聚集在一起交流的聊天群,暗自想着自己实在是落伍,在意识到性取向问题后仍游离于圈子之外,不知要去哪里倾听相同的心声,认识相同的人。   他又问:“那交往是你……先提的吗?”   余盛看他一眼,不太在意地说:“不是啊,我跟他去酒吧玩,酒精上脑睡了一觉,觉得合得来,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邹却吸了一口凉气。   他以前不知道邹岩谈恋爱有这么随便。   “哦。”干巴巴应道,“这样啊。”   邹岩给的地址是家挺偏僻的酒吧,邹却极少出入这类场合,唯一一次还是高考完被邹岩带着去的。余盛看起来对这地方熟得很,领着他进去,冲吧台边正调酒的男生点点头:“看见邹岩没?”   那人应了声,给他指了个方向。余盛拔腿就走,步子迈得老大,邹却忙跟在他身后,悄悄嘀咕这人着急得像是要去捉奸。   酒吧里光线昏暗,人并不多,又或许是都藏在暗处瞧不见的地方。邹却绕过两个搂抱在一起热吻的男人,眼神往地上飞,浑身上下颇有些不自在,又大概明了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原来还有这种地方。   有人喊了声他的名字。邹却一个激灵抬起头,见走在前面的余盛已经停下了脚步,此时背对着自己站在一处卡座边。   卡座上是邹岩,正懒洋洋地卧于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冲他摇摇手打了个招呼。 第18章 梦中人   邹却想到自己上一次去酒吧。   那是高考最后一天,娄晓青去接的他,一见面就劈头盖脸问考得如何。他出来得晚,考场出口处已经站满了学生和家长,此刻心头重担得以放下,大家也都不急着走,有的在和同学拥抱,有的接过父母送的花冲着手机镜头比耶。邹却闷头往外走,穿过拥挤的人群,身后跟着不依不挠追问的娄晓青。   “儿子,今天这门难不难啊?”   “现在全部考完了,你估分看看大概能有多少?”   “你倒是说话呀!”   邹却偏不说话,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晒得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球表面附着的水汽像要被阳光尽数吸走,格外干涩。他眨了眨眼,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后座还坐着邹岩。邹岩正低头打游戏,头也不抬地用胳膊肘碰碰他:“考完了啊。”   邹却“嗯”一声,攥紧手上的准考证。   娄晓青跟着坐进驾驶座,嘴里仍在喋喋不休:“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要说话、要说话,你怎么总就不声不响的,你什么都不说,妈妈怎么去了解你的情况啊?”   邹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他想到老师常讲的,等考上大学,就是彻底的解放,你可以拥有新的人生。他想到很多个晚自习自己在日记本上写,我一定要考到很远的地方。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逃离。   中学时代结束了,真能逃离吗?逃得远远的,可以像现在这样,不想应答就不应答,也不用堵起耳朵,再也听不见娄晓青的话?   他正胡思乱想,邹岩收了手机,在车载广播的路况播报声中拱拱他:“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去不去?”   邹却小声问:“哪儿啊?”   邹岩瞄一眼前座的娄晓青,做了个口型。   邹却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酒吧,随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原本盘算着一回家就躲进房间,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把一些平日里没时间看的书给看了。邹岩见他这副模样,不高兴地“啧”了声,也没继续劝,顾自低下头继续看手机了。   邹却反倒不自在起来,想了又想还是准备答应。他不太想惹邹岩不高兴,基本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毕竟邹岩心眼小,一个心情不好就能把人晾上三四天,他可不想气氛尴尬。   更何况,这是“赏脸”愿意带着自己去玩儿呢,哪有拒绝的道理,简直应该跪下来谢主隆恩。   邹却于是更小声:“那我去吧。”   邹岩斜他一眼,这才露出个笑:“这才对啊。”   那晚他们用看电影做借口出门,娄晓青没多问,给邹岩转了些钱,叮嘱他想买什么就买,不用省。邹岩一出小区就兴奋道:“一会儿哥请你喝点好的。”   邹却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   邹岩带他去的那家酒吧显然生意火爆,几乎人头攒动,邹却错觉耳边生出喇叭,捂着耳朵盯住邹岩的脚后跟。邹岩刚进去便丢下了他,全然忘了要请他喝什么好的,自顾自找了相熟的人聊天。邹却钻出人群躲进酒吧厕所,刚从局促中缓过劲来,又被隔壁隔间传出的暧昧呻吟声吓得想要拔腿就跑。   他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邹岩,却见邹岩正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搂抱在一块,身体贴着身体,挨得紧紧的。那女孩的头发很长,瀑布一样,发丝垂落在邹岩手臂上。   邹却看到他们两个接吻。脸颊贴脸颊,嘴唇碰嘴唇。   就像此刻,邹岩坐在这个陌生男人怀里,转过脸和他接吻。   余盛握紧了拳:“邹岩!我们还没正式分手!”   邹岩悠哉悠哉地起身:“余盛,你什么时候开始走深情路线了?本来就是看对眼处着玩玩,怎么还认真上了。我难道还怕找不到比你更行的人么?还是说你是个什么宝贝,我得爱着护着捧在心尖,一辈子都不放手?”   他嘴毒,说话像毫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也不给人插话的机会,脏词儿连珠炮似的一个个从他嘴里蹦出来。余盛脸色阴沉,邹却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余盛就要挥起拳头,血溅当场,手刃负心汉。   原先搂着邹岩的那男人笑起来:“你欠的情债还挺多。”   邹岩也跟着笑,眼睛瞟着余盛说:“意外意外。”   余盛冷哼一声,朝他努努下巴:“那什么时候还钱?”   “就知道你惦记着这个。”邹岩又笑,“行了,现在就转你,要钱直说啊,装出副情圣的样子来累着了吧?”   他拍拍余盛的肩膀:“又不是不清楚彼此尿性。”   余盛有些不耐烦地后退几步,没再出声。邹岩拿起手机操作了会儿,余盛便撇撇嘴转身了:“借你弟用了用,你自己看着办啊。”   他丢下这句话就大步走开了。   邹却一头雾水,想着该怎么开口解释自己跟着过来的事。邹岩看一眼他,指指卡座:“坐吧。”   这又是唱的哪出。邹却仍站着,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看邹岩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手往旁边男人大腿上一搭,没头没尾地说:“之前我过生日,余盛给我转过五千块,就知道他忘不了这茬。”   原来余盛不是因为痴情才对邹岩穷追不舍啊……邹却有些想笑,笑自己太天真,他想起邹岩那句“又不是不清楚彼此尿性”,这两个人分明都不是什么好鸟,自己倒脑补出一场恋恋不忘的爱情戏码。   邹岩给身边男人点烟,男人吸一口烟,凑到邹岩面前,往他口里渡。邹却看得眉头直皱,连手也一时不知往哪放,慌乱了半天插进口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刚要抬脚,邹岩终于和那男人分开,眯着眼冲他笑了笑:“来都来了。”   邹岩给他倒了杯酒。邹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着身子被邹岩扯到身边坐下。他象征性抿了口酒,抹抹嘴唇道:“哥,我真的得走了,还有事。”   邹岩没立即应声,过了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尾地答话:“这种地方第一次来吧?”   邹却忙说:“我不会和妈说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邹岩笑嘻嘻的,“你进来的时候没吓到吧,在这儿大家都挺随心所欲的,没什么拘束。”   邹却想到方才撞见的那两个热吻的男人,脸颊有些发烫。他不敢把那场景回忆太多,胡乱摇摇头,又忍不住问邹岩:“那是你……新的交往对象吗?”   他说的是和邹岩接吻的男人。男人此时已起身离开卡座,靠在吧台边和调酒师说说笑笑起来。邹却只道邹岩对徐栖定的好感消失殆尽得如此之快,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邹岩毫不在意地说:“不是啊,只是今天晚上刚认识的。”   这话叫邹却大跌眼镜,他实在没法想象两个刚认识的人是怎么做到立刻像被胶水黏在一起那样,难分难舍地亲热。可那毕竟是邹岩自己的事,他到底没资格评判,只得试探着说:“那……是有点好感?”   “好感?”邹岩觉得这个词很新鲜似的,想了会儿才答,“我们真没那么讲究,看对眼了就及时行乐呗,没想那么多,干嘛非得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框在框架里,亲了就是有好感?做了就是要交往?本来就是来玩的,找点乐子,又不是小孩了。”   他百无聊赖地朝四周望,嘴里还说着:“余盛都跟你说什么了?没说我坏话吧?跟他谈恋爱实在没什么意思,想想还是分开的好。”又嗤了声:“没想到他还跑去找你了?真是有够闲的。”   邹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觉得组织好的语言稀里哗啦散了个粉碎。邹岩真是这么想的吗?这在他眼里是不是还算是及时行乐?   他不能理解,犹豫三番还是开口道:“你不是说,你想追徐栖定……”   邹岩点头:“我是想啊!”   “那怎么……”邹却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还是闭上。   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能够和别人暧昧的吗?是能和别人亲吻、拥抱,甚至上床的吗?   也是,又不是已经开始交往,就算再喜欢犯不着为了那人守身如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才对。   可他不行。   他想他喜欢徐栖定,就只想和徐栖定接吻、拥抱,甚至是……他还没想过的事。   他擅作主张觉得邹岩的喜欢好廉价。转念心里又泛起苦涩,至少人家的喜欢是亮堂堂的,从不遮遮掩掩,还有谁的喜欢能比自己更廉价?好像玩打地鼠游戏,时刻提防着感情漫出来溢出来,一冒头就锤回去。因为看不到结局,所以过程也要抹杀。   他不敢。   他不说话,邹岩觉得没趣,陪他坐了会儿就起身往别处飘了。邹却握着酒杯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数音乐节拍。身边不知何时凑上来个人,喷他满脸酒气:“在等谁?”   邹却扭头一看,一张陌生的脸,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纪,染着头黄毛,长得倒是不吓人,就是喝醉酒的样子着实令他心惊。他想起那天上夜班打工遇到的醉鬼,这里再没有什么徐栖定来替他赶人。   邹却慌忙推开这男人:“你干什么?”   黄毛醉醺醺地要伸手来摸他脸:“一个人坐这,等谁呢?”   邹却扭过头,避开那只不安分的手。没想黄毛竟将手径直往他腿间探,他整个人都快弹起来,费了些力气才挪开一些:“别这样了行吗!”   要是徐栖定在就好了。   好想见徐栖定。   黄毛嗤笑一声:“都来这儿了你装什么纯啊?别跟我玩欲擒故纵这套啊,这情趣不时兴了知不知道?老子喜欢主动点的。”   他说完便又想靠过来,邹却心想要是实在不行就给他一拳,眼看着黄毛的手要来抓自己手腕,邹岩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来:“干嘛呢?”   邹却如同见了救星,站起来往邹岩身后躲:“我不认识他。”   邹岩走过去,和颜悦色地拍拍黄毛:“又喝这么多?我记得你之前找的那个不是挺管着你的吗?”   “早分了。”黄毛大着舌头说。他看看邹岩,又瞅瞅邹却,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认识啊?”   “我弟。”   “哦,哦,原来是这样。”黄毛嘿嘿笑,“以后多带来玩啊,我看他还挺害羞的。”   邹却在心里啐了一口,硬邦邦地插话:“我先出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身后邹岩又同那黄毛聊了几句,也快步跟出来。他点了根烟,脸被打火机映亮:“我刚跟熟人聊天呢,没注意到那小子望你跟前凑。”   邹却分不清他是假惺惺还是真关心,也没那个精力猜,只闷闷地“嗯”了声,没再多说上什么。一路走到楼下,邹岩转过脸问他要不要一起打车回去,他想了想没拒绝。   两个人站在路边等车,邹却看着邹岩用鞋跟碾灭烟头,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的?”   邹岩反应了一会儿,很快答:“就去年吧。”   “其实我高中就挺喜欢班上一个男生的。”他咧开嘴笑,“反正就,对他有意思呗。那会儿隐隐约约明白一点,还觉得新鲜,对男的女的竟然都能行。”   他指指裤裆,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邹却站在树影里皱了皱眉。   “接着去年吧,认识了挺多这个圈子的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身份认同。反正这些都是去年的事,那之后就经常来这里玩,挺开心的。”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邹却才接话:“那你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男人的啊?”   “就因为,”他声音骤然小下去,“发现你对男的也行……?”   他没好意思像邹岩那样指裤裆。粗俗。   邹岩看他一眼:“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不是。”邹却忙搜刮借口,“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我就是,有点好奇。”   “你可别跟妈说啊,说好了的。”邹岩说,又故意卖关子似的顿了顿,“你想知道啊?自己试试不就得了。对男的能不能起反应,这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啊?”   邹却涨红了脸,一时语塞。好在打的车正好赶到,这个话题被彻底终止。邹岩在车上同他扯了些别的无聊话题,他心不在焉地一一应答。心好像飘到天边,琢磨着些朦朦胧胧想不明白的事。   邹却回了家,先给柯淼发去信息,问她是不是还在奶茶店。几分钟后得到一条靠标点大呼小叫的回复:你不敢看看几点了??我是要在奶茶店坐到生根吗??怎么样,那个狼尾贱男没为难你吧??!邹却我告诉你你可欠我一杯奶茶啊!下次请我!!!   邹却一边笑一边给她回复,简单洗漱完就舒舒服服躺上床。兴许是在酒吧待久了,感觉大脑里此刻还残留着五光十色的塑料碎片,扎得他没法睡觉。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了会儿,思来想去还是没法理解邹岩的喜欢。   如果是我,我会只想吻徐栖定。   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合上,他也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幻想。邹却回忆徐栖定的嘴唇,那两片嘴唇在脑海里一张一合地说话,问他,自己能行吗。吻起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好像只是唇贴着唇就很不错。   他意识朦胧地把手往身下探,在幻想中抓住了徐栖定的手,同时也抓住了自己的欲望。   整个人都开始发热。喉头慢慢变得干涩,像水分在慢慢流失。邹却下意识地动着,觉得梦里的徐栖定从来没有离自己这样近过。他好想摸摸他的脸,摸摸他微微凸起的眉弓,线条流畅的鼻梁,温热的嘴唇。   在幻想里,一伸手便能触碰。   邹却好像置身于巨大的宇宙,四周空空,只有自己和徐栖定。呼吸开始急促,身体似乎马上要漂浮,他微微喘着,小幅度地发颤。   邹却拿纸巾擦手,失神地靠在床头。方才胸脯起伏得厉害,好几分钟后才缓过气来。他脑子一团浆糊,乱得不行,只觉眼前还是徐栖定的影子,轻轻一够就把自己的心给掏走。   他竟然想着徐栖定做了这种事。我是变态吧,邹却绝望地想,可如果我因为他有了性冲动,这是不是说明我真的很喜欢他?   这一晚邹却没睡好,被梦魇反复缠绕。身体里有奇怪的虫子在爬,不断侵蚀啃噬他的理性。无数个碎片组在一起,那不由分说攫取他神智的怪物,怎么看都是徐栖定的模样。 第19章 温开水   邹岩神出鬼没,那晚过后便又彻底消失在邹却的生活里。邹却惦记着还没问他怎么追徐栖定的打算,又意识到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过问,于是像泄了气的皮球,再度回到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与黯淡中去。   柯淼最近倒是反常,打电话少了,信息也不怎么发,问起在做什么只说忙着打工。渐渐地信息也不再回,学校里见着面只匆匆打个招呼,没多余的话。邹却只当她是又心情不好,之前也有过好几次,几近断联一段时间,事后才解释说提不起精神社交,很抱歉没及时回复。   邹却有些能理解。偶尔陷入很差的状态中时,总想着一个人躲起来,恨不得化身一只蚕,吐丝作茧,把自己给关在里头。很想隔离一切社交,也有无数不想回信息的念头,只是最后往往还是打起精神进入状态,很多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啊。   但因为柯淼是自己的朋友,至少在自己这里,可以百分百地体谅她、纵容她,让她至少能够拥有些喘息的时间。   这周女生搬宿舍,邹却提前给柯淼发信息,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对面没回复,他不太意外,想着到时候去宿舍楼下等她,倘若自己不去,柯淼一个人也未免太吃力。   邹却租了辆电三轮,大老远地见着宿舍楼人进人出,行李堆了满地,忙在人群里分辨着柯淼的身影。还没到门口,又被不认识的女生塞了瓶饮料,问可不可以帮忙运一下被褥。他于是给柯淼发信息,让她如果看见就在楼下等着自己。   送完陌生女生回来,半途还遇到替朋友搬行李的余盛。邹却想装没看见,被余盛喊住:“喂!”   他只得停下,硬着头皮转过脸去。   余盛上下打量他:“那晚最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邹却想起酒吧那夜就头疼,“你倒是跑了。”   余盛穷追不舍:“邹岩和那家伙开房去了吧?”   “……没吧。”   余盛闻言“哦”一声。   “你不是只为了要回钱的吗?”邹却忍不住问。余盛那晚拿了钱就跑,怎么现在还关心起邹岩找谁睡觉。   余盛摆摆手:“随口问问,还想他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差。”   他说完转身走远了。邹却怔在原地,回过神后又低下头苦笑。   邹岩眼光怎么会差。   邹岩想追徐栖定啊。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徐栖定的事。朝着宿舍门口方向走,看了眼手机,聊天框依然没有动静,柯淼仍没回信息。邹却抬头,在一堆行李里眼尖地瞟见拖着个编织袋的她。   柯淼刚把所有行李搬下楼,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缓着气。邹却犹豫了片刻才走过去,喊了声她的名字。   柯淼望过来,邹却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柯淼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又向来倔强,只紧紧咬着下唇,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   邹却愣了愣,没问她怎么了,伸手拿过她的行李箱:“我租了车,送你过去。”   柯淼点点头,没出声。   两人合力把行李一件件搬上电三轮,邹却一言不发,心里琢磨着柯淼的情绪。不用想也知道又是那几桩事,无非和室友的矛盾升级,只是不清楚这次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让她难受成这样。   他最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到了关键时刻也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想让柯淼干脆搬去和自己合租,又觉得不好干涉太多,该让柯淼自己做决定才对。   他怀着心事闷头搬东西,直起身来的时候不留神撞到身后的人,忙挪开一步,抬起头道歉:“不好意思——”   对上双日思夜想的眼睛。   徐栖定看样子也是来帮人搬行李的,手上扶着个箱子,对他笑了一下:“没事。”   邹却猛地回转过身,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不敢笃定徐栖定还记不记得自己,他们毕竟有过几次对话,可又好多天没见。   徐栖定不会记得他吧……?说到底,他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心烦意乱,潦草将东西在车上排列好,想扭头喊柯淼上车,赶紧溜之大吉。当然想多看几眼徐栖定,可每每离那人这么近,他便慌张失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邹却最受不了这种感觉,简直像丧失身体各项功能,和任人摆布的玩偶没什么两样。   徐栖定到底有什么魔力啊?   他正要开口喊柯淼的名字,忽地听见个陌生的女声在一旁响起:“溜得挺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   邹却身子一抖,几乎要以为这话说的是自己。他回过头看,不安的心情又添了几分。说话的是个短发女孩,眼睛很大,正双手抱胸站在行李边,姿态冷傲。她毫不掩饰地盯着柯淼看,眼神里有明显的嫌恶,叫人看了心里不大舒服。   邹却立刻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柯淼之前和自己提过的那个,“短头发、小心眼的寝室长”,好像是叫白小珺。按柯淼的话说,这个白小珺是个极其伪善的人,最擅长装模作样,背地里却冷不丁插你一刀。刚开学时,白小珺极照顾她,嘘寒问暖好不关心,时间一久原形暴露,动不动便呼来唤去地使唤她,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俨然把柯淼当成了佣人,还觉得理所当然。   柯淼和她有些竞争关系。之前学校晚会的主持,原先定的是白小珺,后来据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请了假没办法主持,这才临时换成柯淼。没想自这件事后莫名的恶意变得更甚,整个寝室在她的带动下公然把柯淼排除在外。   柯淼的性子本来就受不了忍气吞声,也没给几个室友什么好脸色看,因此矛盾愈发激化,已经大吵过好几次。   邹却望向柯淼,她脸色发白,没作声。这不像她的一贯作风,被人阴阳怪气该第一时间反驳回去才对。邹却心里不太踏实,想直接拉她走人,不和存心找茬的人浪费时间。   白小珺又开口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跟导员申请换寝室了,你说平时不合群就算了,怎么还干出这种事来。”   她看起来是在和身边的朋友说话,可故意讲得大声,分明是想挑出些事来。周围进出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一瞥,邹却浑身不舒服,替朋友打抱不平的话脱口而出:“她干什么了?”   白小珺斜他一眼,像是就等着有人问这话,很快接道:“你问她呗。寝室丢东西,问了一圈没找着,最后在她床上翻着了。难道还有人陷害她不成,我可没那么闲。她自己要做小偷,怪得了谁呢?”   怎么可能?邹却心口堵了团气,柯淼他再了解不过,除了心直口快有些莽撞,没有别的毛病。为人正直善良不过,怎么可能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再一万个人这么说他都不会相信。   他深吸口气,打算同白小珺理论。开口前有些紧张,他一向害怕和人吵架,往往占不了上风,语言功能像刚进化,吵着吵着便语无伦次,没了气势。放在以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避免的都避免了,可这回是柯淼在自己眼前被人污蔑中伤,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柯淼见他准备反驳,扯了把他的袖子:“走吧。”   就这么算了?邹却诧异地望着她,愤怒的火烧得更旺。她们到底是怎么对柯淼,才让她蔫成这副模样?!   “柯淼不可能偷东西的。”他硬邦邦地说。   “你是她谁?”白小珺看笑话似的打量他,“男朋友啊?擦亮点眼睛吧同学,这种女的也敢找?她的事你没听过吗?破鞋一只而已。”   邹却攥紧了拳头。他不明白人对人的恶意为什么能有这么大,以至于恶毒的话可以随口就来。他做不到,只能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辨驳,反倒是晃神中的柯淼终于有了些动静,从行李袋里随手摸了瓶牛奶就往白小珺身上砸。   “谁是破鞋?”她说,“你说够了没有?”   白小珺吃惊地看着牛奶落到地上,她的脸也涨红了,往前迈了两步:“长能耐了啊柯淼,还想动手了?”   “动手又怎么样?你不就是想闹到人尽皆知吗?”   邹却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是正常的柯淼。他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他又有些担心,忍不住四处张望,正瞧见徐栖定刚搬完一趟回来。   徐栖定看看邹却,又看看白小珺,温声问:“怎么了?”   白小珺本不甘示弱地准备反击,见着徐栖定,态度立即软了下来,用半嗔怪的语气道:“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呀,偷我东西那个,我跟她理论呢。”   “你那哪是理论啊。”柯淼不客气地说,“你那跟泼妇骂街有区别吗?”   白小珺一听这话,抓过身边人手里的水杯朝柯淼身上泼。被抢了水杯的人惊呼:“那是刚接的热水!”   邹却本还处在白小珺和徐栖定竟然认识的失神中,闻言心下一惊,一个箭步蹿到柯淼面前挡了挡。好在水不算太烫,溅到身上也不至于受伤。他后知后觉缩了缩身子,余光感受到徐栖定正望向自己,羞耻感无止境地蔓延上来,遂回身抓住柯淼的胳膊:“别跟她浪费时间了,走吧。”   柯淼仍恨恨地瞪着白小珺,脚步未移半分。周围已经站了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邹却无奈,先绕到电三轮边上去了。   那边柯淼和白小珺又争论起来,他躲在车头处拿纸巾擦衣服上的水渍。心里涌起些莫名的失落,怎么每每被徐栖定瞧见自己的窘样。他把纸巾叠好揣进口袋,被头顶倏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抖。   “没事吧?”   好近好近。邹却僵硬地抬头,避开徐栖定的眼神:“没事,不是很烫的水。”   太阳又来施舍他的光芒了。光太亮,他躲不过的。   原本是真没什么事,有了这样一句关心,鼻子反倒开始泛酸。邹却垂下眼,盯住徐栖定的鞋。两个人的鞋子靠得好近,鞋尖对鞋尖。   他忍不住又往前移了一点点。   “我替我朋友给你道歉。”徐栖定的声音好像一杯温度适宜的温开水,“不知道她跟你女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做得实在太过了。”   邹却说:“没事。”   又说:“柯淼不是我女朋友。”   徐栖定笑笑,显然不觉得这是重点:“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还有一包纸巾,你需要的话拿去。”   邹却胡乱摆手,说不用,又担心地朝不远处望,见那两人也不欢而散,柯淼板着脸往这边走过来。   邹却小声对徐栖定说:“我朋友不是那样的人,她绝对不会偷东西的,我了解她。”   说完又开始后悔,同他讲这些干什么?再怎么样徐栖定也该站在白小珺的立场上才对,何况他本就是不了解前因后果的局外人,怎么就在这一刻忽然想着要个认同?   邹却想这话定会让徐栖定为难,难堪地闭了嘴。没想徐栖定愣了下便点点头:“柯淼我知道,之前晚会讲过几次话,我也觉得她不该是那样的人。”   他笑笑,安抚似的:“不清楚有什么误会,希望她们能好好解决吧。”   徐栖定转身走开了。一阵微微的风被带起来,邹却想如果自己的心是个铃铛,一定早已被这风吹得叮铃作响。   他出神地看那人的背影,柯淼探头探脑地过来检查他的衣服:“没事吧?”   邹却按按太阳穴,又把对徐栖定的回答重复一遍:“没事,水不烫。”   柯淼略微松了口气,神色恹恹地跟着坐上车:“走吧,晚饭的时候和你说。”   两人总算把行李搬完,筹划着去哪里吃晚饭。柯淼又想吃麻辣烫,邹却由了她去,嘴里嘟嘟囔囔:“怎么老吃麻辣烫啊。”   柯淼没接话,半晌才说:“找个哭的理由呗。”   邹却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一个不太能吃辣的人回回点爆辣的原因。想起每回柯淼擦着眼睛嚷“辣死了辣死了”的模样,心中不免泛酸,偷偷去捏她的手。   “在我面前随便怎么哭都行。”他说,“不要憋。”   柯淼正在夹一根蟹棒,听了这话忍不住笑。笑完又抽纸巾抹眼睛:“哎呀好辣。”   她轻轻说:“谢谢你。”   “我最近又没怎么搭理你。”她放下筷子,“对不起啊阿却。”   “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缓冲的时间。”邹却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试探地问:“那,和我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柯淼把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她就那个样,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就是……想起我初中的事。”   “那时候住校,六人寝。大家本来玩得很好,直到有天寝室有人少了钱,都在猜到底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   “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怀疑对象。说起来很好笑,那时候刚开始流行手机里的测谎仪软件,她们一时兴起,让偷偷带手机的同学拿着手机问我,钱是不是我偷的。”   “我问他们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她们说洗漱前听见我说想攒钱买一条有些贵的裙子。”   她笑:“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好几个寝室的人围着我,逼问我,让我承认我是小偷。我当然否认,拼命辩解我没有,我没有偷钱,我也没有撒谎。我是很想要那条裙子,但还不至于去偷同学的钱。”   “然后那个测谎仪软件就滴滴地响了。”   她笑得有些勉强了:“你猜他们什么反应?她们开始惊呼,开始指着我说,你果然撒谎了吧!这个软件真的有用!”   “我那时候站在窗口,她们审我的时候,我好想眼睛一闭从六楼跳下去,来证明我是清白的。”   她呼吸急促起来,缓了口气才接着说:“人一辈子怎么能两次被安上小偷的罪名?白小珺说我是小偷的时候,我大脑一片混乱,心想完了,我是不是永远摆脱不掉这个词带给我的恐惧了。”   “我这次也没有。”柯淼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碗里,“阿却,你相不相信我?”   “信。”邹却拼命点头,他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了,“我一直相信你。”   柯淼吸吸鼻子:“初中同学倒是比白小珺通情达理些,我高考完给她们中的几个发过信息,问还记不记得当年那桩事。有人回,对不起啊,那时候年纪都太小了,没想过会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伤害,真的对不起。”   “我能怎么想?我给她们发信息的时候忍不住去偷偷看动态,好幸福啊,都过得好幸福啊。好像只有我还记着当年的事,只有我还留在特别特别黑的那个晚上,只有我走不出来,仍然时不时做着在她们面前纵身跳下窗口的噩梦。”   施暴者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到底算得了什么呢。   柯淼顿了顿,把头发扎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我这段时间把情绪调整好,不就又生龙活虎了嘛。吃吧!我要辣出一身汗然后赶紧回去冲澡休息!”   她拿起筷子:“倒是你,最近还有在做梦吗?”   “做什么梦?”邹却还在兀自难过,呆呆地问。   “徐栖定啊!你上次不是说你梦到他了?”柯淼笑得意味深长,“我看你们刚刚说上话了,怎么样,和梦中情人见面的感觉如何?”   邹却一个慌乱,将鱼豆腐囫囵吞了下去。他费劲地咽下,眼神躲躲闪闪地反驳:“胡说八道,什么梦中情人。” 第20章 茉莉香片   梦中情人徐栖定好几晚没来,邹却心想掌管梦境的神仙实在是不够意思,给他点甜头叫他食髓知味,又不再让徐栖定在梦境里出现。   好不容易再梦见一次,却见徐栖定忽然变成滑溜溜的泥鳅,一溜烟就从自己手里逃跑。   睡醒又接到柯淼电话,她去参加家里亲戚的聚会,兴致冲冲地在电话那头说:“泥鳅炖豆腐,特别好吃!”   “泥鳅?”邹却刚在梦里和泥鳅幽会完,一听梦中情人成了人家饭桌上的菜,就要进到柯淼的肚子里,吓得差点一骨碌从床上摔下来。   待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把徐栖定和泥鳅通通抛到脑后,才慢吞吞地起床洗漱。下周娄晓青生日,他和邹岩都没时间回去,于是商量着这个周末去陪她吃顿饭,算把生日提前过了。   邹却拎着糕点在小区大门口见到邹岩,邹岩半张脸缩在卫衣兜帽里,两手空空,指间夹着刚燃的烟。一见他来,烟没抽几口就被扔在地上碾灭。   “走吧。”   邹却看了眼他,心道好儿子形象马上要上线,邹岩未免太会演,要是让娄晓青知道他又吸烟又泡吧,交往对象还是男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楼,娄晓青大概是在厨房做菜,隔了几分钟才来开门。邹岩先进,被她捧着脸看了又看:“怎么黑眼圈这么重啦?我跟你说了,少熬夜,你看妈妈给你转的那篇公众号文章没有,身体是自己的呀,要上点心。”   邹岩懒洋洋地应了几声,径直往沙发上一坐。邹却闷声不响,把几盒糕点放在玄关柜子上,默默弯腰换鞋。娄晓青像才看见他似的,笑着迎上来:“哎呀,买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她又转身进了厨房,颠锅翻炒的声音很快响起。邹岩瞄了眼厨房的方向,冲准备回房间去的邹却招招手:“过来过来。”   “怎么了?”   “上次的事,”邹岩不放心地小声说,“别穿帮了啊,替我掩护着点。”   邹却认命地点点头。把邹岩的秘密说出去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无非惹得家里鸡飞狗跳,自己也得被无辜误伤。   更何况,他现在又何尝不是怀揣着秘密。邹岩恐怕性向的事被娄晓青发现,却还不知道弟弟也早已蹚了这趟浑水,两个人莫名其妙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饭桌上娄晓青果然问起邹岩的女朋友。邹却听着娄晓青一口一个“小余”地叫,有些憋不住笑,那脸埋在碗里闷头扒饭。   “那个小余还跟你好着吧?”   “嗯,我俩挺好的。”   “什么时候领回来吃顿饭呀?我也想看看我儿子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娄晓青笑眯眯。   什么样的女孩子?五大三粗的汉子!邹却悄悄翻白眼,又一想邹岩现在的追求对象,觉得徐栖定若是女孩,一定是个极容易在此时此刻被邹岩拿来被炫耀的对象。   邹岩果然不高兴地咂咂嘴:“妈,你现在就这么着急干什么啊?我是和人家谈恋爱,没奔着结婚去,什么领不领回来的。”   娄晓青给他夹糖醋里脊:“那你说说,小余怎么样?每次问你你都不说,我也会好奇的呀。”   邹岩不出声,娄晓青没了辙,又转向邹却:“小却,你见过你哥的女朋友没有?快跟妈妈说说看,小余应该挺漂亮的吧?”   “嗯,挺漂亮的。”邹却努力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个子挺高的,还留了个狼尾鲻鱼头。”   “个子高好啊。”娄晓青听了直笑,“狼尾鲻鱼头是什么?”   邹岩瞪他一眼,邹却憋笑:“就是个发型,很时髦的。”   好在娄晓青没再多问,只叮嘱邹岩好好对人家小姑娘。邹却想到人高马大的余盛在别人嘴里成了小姑娘就直乐,绷着嘴角偷偷和邹岩对视,做了个“任务完成”的口型。   待娄晓青去上厕所,邹岩才松了口气,勾着邹却脖子说:“不错不错,没露馅。”   邹却笑笑,不动声色地把他胳膊移开:“哥,那你这阵子还打算谈恋爱么?”   “为什么不谈?”邹岩翘起二郎腿,“我还没把人追到手呢。”   眼看话题成功引到徐栖定身上,邹却忙继续旁敲侧击:“你之前不是说,还没确定他是不是吗?”   生怕邹岩又起疑,他替自己的打探找了个借口:“我就好奇问问,这不以后还得继续替你掩护么。”   邹岩点点头:“是啊,还没找到机会,听说他考了潜水证,前几天刚找了共同朋友约他吃饭,说想请教请教这方面相关的事。”   潜水证?徐栖定好厉害啊。   听他的追人计划有了进展,邹却失落地垂下头。果然,邹岩做什么事都比他更轻松。   他想了想,又问:“那……你打算怎么确定啊?”   邹岩睨他一眼:“这种事急不来,先从朋友处起呗。熟了之后好下手,试探的招多得是,慢慢来,再说吧。”   邹却心想邹岩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徐栖定。找人暧昧排遣的机会于他来讲多的是,竟然愿意“慢慢来”。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潜水?”娄晓青端了盘切好的苹果过来,脸色不太好。   邹岩说:“没什么……”   邹却不作声,默默听娄晓青训斥:“我看谁胆子肥了想去玩潜水!我有没有再三跟你们说过潜水玩不得?”   邹岩还想说些什么,犹豫几秒,也把嘴给闭上了。   潜水这个词在他们家是违禁词。   他们的父亲年轻时是潜水爱好者,恰在娄晓青怀邹却那一年出意外去世,邹却成了遗腹子。娄晓青与丈夫恩爱,和婆家关系倒是不太好,邹却记得小时候她常常对着邹岩和自己念叨:   “你们是不知道,我当时嫁到你们爸爸家里,真的是吃尽了苦头。我那时候很瘦,整个人弱不禁风,看起来特别好欺负,大嫂和弟妹为了在我面前立下规矩,都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还想方设法地讨好她们,打听她们的喜好,送衣服送首饰,没几天就撞见她们和隔壁邻居偷偷讲我闲话。”   “造孽的事儿多了去了。我在楼下晾被子,她们就从楼上用脸盆往下泼水,末了还说不是故意的,没见着底下有人,假惺惺道个歉。那段日子和生不如死没什么两样,每天都想着干脆撕破脸皮,又告诉自己能忍能忍,才刚嫁过来,不能给你们爸爸添麻烦。好在不久之后就搬出去,至少不用再受尽白眼。”   “刚结婚的时候怎么都怀不上,被婆家看轻、瞧不起。觉得我没用,生不出来孩子,婆婆甚至催着你们爸爸和我离婚,赶紧找个能生的。得亏我们俩是自由恋爱,感情很好,你们爸爸总是向着我,整个家就他一个人替我说话,维护我。”   “小岩生下来也是我自己带大的,我不要他们养。”   “小却是意外怀上的……我那时候下定决心不会再生,想去把胎打掉。婆婆他们一个劲劝我,说什么儿女双全,多个孩子多份福气,天天找人看着我,不让出门,几乎是把我软禁在家里。我就拼命做家务,跪在地上擦地板,累出满头汗,盼着能出意外,孩子能流掉。”   后面的故事她总是讲不下去。邹却早就明白了个大概,不想要的孩子留在了肚子里,未等生下便传来丈夫出事的噩耗。他想他有时能理解娄晓青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见,也替她愤愤不平过,可多数时候还是觉得委屈——怎么上一辈恩恩怨怨的后果全要他来承担?   邹岩承诺不会再提潜水,娄晓青才缓和了脸色。丈夫意外去世确实给她留下不小的阴影,一度非常怕水,每天都做关于溺水的噩梦。邹岩小学想学游泳,也被她拒绝了好几次,百般劝说再加期末考试拿满分的承诺之下才不情愿地答应。有一年夏天邹岩常去的那个游泳馆还出了事,七八岁的小孩因为家长疏于看管在泳池里溺亡,新闻一出便吓得她又萎靡不振了好些天,勒令邹岩不许再下水。   三个人坐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娄晓青又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多半是冲着大儿子去的。邹却乐得落个清净,缩在沙发上望着电视画面出神。他暗暗祈祷邹岩能遇挫,最好在成为朋友这一步上就绊个跟头。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要多幼稚有多幼稚,这和暗地里偷偷扎小人诅咒别人有什么区别?   临他们离开,娄晓青从冰箱里拿了罐自己腌的醉蟹,塞进邹岩手里要他带去学校:“你很爱吃这个。”给邹却则随手拣了些水果装进袋子:“多补充维生素。”   两人出了小区便简单告别分开。邹岩有朋友来接,不知道接下去是又要去哪里潇洒,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走了。邹却慢吞吞往前走,手上提着那袋东拼西凑的水果,心里颇不是滋味,索性坐在路边长椅上一口一口啃起梨子。   偏心了这么多年,说习惯其实也早习惯了。有时候也会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没有自己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更好的婚姻?幸福圆满的三口之家?人好像总是会自动美化未能实现的那条道路,邹却常常觉得如果娄晓青没有怀上自己,甚至是如果她不嫁给父亲,她的人生一定会幸福许多。   自己则没那么重要了。   这话要是讲给柯淼听,一定又会被骂不许自轻自贱,你的人生也很重要。可他确确实实是那样想的,自己好像个邪恶的源头,本就不是怀着爱生下的孩子,随母亲的痛苦和悲伤一同来到世上。这样一想,原来什么都是注定好的。   他看了眼时间,回学校太早,又想不到该去哪里打发时间,于是准备提上水果去茶泊找安安。踏进茶泊的小门时觉得好安心,店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时钟秒针跳动的声音。   安安伏在柜台后打瞌睡,听见门口的风铃声一个激灵抬起眼皮。邹却跟她挥挥手,点了杯绿茶拿铁,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梨子递给她。   安安兴奋地小声问:“什么日子啊?”   邹却失笑:“没有啊。我回家了一趟,从家里带了点水果,分你一个。”   “谢谢谢谢!”安安把梨子揣进口袋,“你的老位置空着呢,去等着吧。”   她指指书柜边那个靠窗的桌子。邹却点点头,准备就在柜台边等她做完咖啡。他看着安安操作,随口问她最近生意如何,安安眼睛亮晶晶地抬起头来:“生意就那样啊!但是经常有帅哥看,不错哟。”   她对邹却眨眨眼:“你也是其中一员。”   邹却被她逗笑,两人又胡扯了几句,有新的客人进门,他便端着自己那杯拿铁往窗边去了。新进来的也是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安安笑眯眯地问他喝点什么,邹却听了会儿他们说话,盯着窗外发呆。   他从书柜里找那本墨绿色的《夜航西飞》。自上次往书里夹了那张淡黄色便利贴被人回应后,他和对方又有来有回地聊了好几次。回复总是很有耐心,让他想起初中同学陈筱筱。邹却想温柔其实是很强大的力量,措辞和语气总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性格和素养。   他问对方是不是也看了这本《夜航西飞》,讲自己看完这本书之后忽然也好想去非洲。对方回答说,对游记传记类的作品兴趣并不大,最开始只是被绿色磨砂封面和漂亮的烫印字体吸引,又觉得这一本的内容实在很迷人。他在便签上摘抄这么一段话:   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永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   邹却从书页里找到被压得平平整整的便利贴。上一次对方问起他还喜欢看什么书,邹却讲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迷张爱玲,喜欢她写的故事,反复研读分析,说是文学偶像不过分。   他看便利贴。上面工整的字迹问:张爱玲我看得不多。你最喜欢她写的哪一篇?   邹却想了想,在那问题底下写:《茉莉香片》。   为了不让安安发现这个秘密,他已经习惯了在口袋里准备便利贴和笔。这种交流方式好原始,邹却想,又好特别。这次想说的话太多,兴许是对着陌生人的缘故,他像个准备解放自己的口袋,把紧紧束着袋口的绳子解开,哗啦啦向外倾倒,以至于足足用去十几张便利贴。   他写,聂传庆好悲观,可他竟然能感同身受。言丹朱这样的人,好像存在本身就能刺痛自己。“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   他写,有时觉得善意甚至是种煎熬。为什么有些人像太阳,周身散发的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好像一旦碰上就快被灼伤。人生遇到过不止一个言丹朱,那种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自以为能拯救他人,有种近乎可耻的天真。自己没感受过爱,也不懂爱是什么,所以不愿意要这使人煎熬的善意,更想要爱。   他渴望爱,又无从想象。   他写,有时觉得自己好不堪。初读这篇小说时觉得聂传庆阴暗、扭曲,而在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他的影子后便忍不住难过。他讲自己脆弱,拧巴,优柔寡断,爱恨都难做到透彻。他羡慕哥哥,行事果断,感情直率,想爱便爱想恨便恨了。而自己疲于社交,因为一旦开始一段关系就忍不住地想要讨好,认定爱是先“给予”再“获取”,爱是交换,真实的也好虚假的也好,总之不会存在无条件的爱。   他写,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他就是那种会灼伤人的太阳。他也有源源不断的善意,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翅膀已经被点着了,于是只能飞到角落,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   我觉得我好像永远只能这样离远了看他。   邹却整整齐齐地叠好便利贴,小心翼翼把自己见不得光的喜欢压进书页。   -------   注:   张爱玲《茉莉香片》梗概   【仅便于大家理解小邹内心想法,没有影射本文角色性格的意思】   聂传庆生长在一个母亲缺失、父亲严厉、继母挑拨的家庭环境中,形成了自卑、敏感、多疑、懦弱和阴暗的性格特点。而女主角言丹朱则来自于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庭,聂传庆的生活充满了不幸和磨难,他在这种环境下逐渐变得精神残废,对母亲的深情成为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言丹朱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可能的救赎,但她最终也被聂传庆视为仇恨的目标。两人的关系充满了误解和冲突,聂传庆对言丹朱的感情矛盾重重,既想要接近又害怕失去,这种复杂的情绪映射着他内心的痛苦和对爱的渴望。 第21章 复得   柯淼决心下学期就搬出寝室,为了攒租房子的钱复又回到网吧打工,除此之外还找了份周末在面包店做前台收银的兼职,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赚钱,忙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邹却眼睁睁看着她黑眼圈越来越重,皮肤也因为作息紊乱变得差劲。   她给邹却带面包店卖不完的甜甜圈,指着额头新长的闭口唉声叹气:“可恶啊可恶!我都没精力好好护肤了,每天回家都恨不得立刻倒头就睡。”   诉完苦又满脸哀怨地伸手捏一把邹却的脸,嚷嚷同人不同命,有人就是无论怎么折腾,皮肤都仍然好得要命。   邹却咬着甜甜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脸。他确实皮肤好得出奇,光滑得像剥壳鸡蛋,明明从来没怎么用心护过肤,他没那个心思倒腾这些。邹岩初中时有段时间猛长青春痘,急坏了娄晓青,忙带去皮肤科看医生,又去老中医那里配内服调理身体的中药。邹却在这方面倒是省心,痘痘压根没长过几个。   柯淼赶着吃完去网吧上班,三两口咽下嘴里的东西,边拧矿泉水瓶盖边问他:“最近有没有人来加你微信?”   邹却愣了愣,回想片刻,记起前天晚上确实有个新的好友申请,只不过他当时正忙着,没仔细看,等放下手头的事后就把这茬给忘了。   “怎么了?”   柯淼抿嘴笑了笑,没立刻解释,只让他先看看。邹却拿出手机,好友申请上写:同学你好!我是今天在学校北门口捡到你钥匙的那个人。   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和柯淼出校门,一个没留神把口袋里的钥匙带到了地上。由于四周嘈杂,两人都没听见钥匙落地声,只顾边说话边往前走,多亏身后一位眼尖的小个子女生,追上来把拾得的钥匙还给了他。   邹却眼里顿时带上几分无奈。他看向柯淼,目光里写着三个字,不、会、吧。   柯淼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低头整理装甜甜圈的盒子:“干嘛这么看我?我觉得也是好事儿,小卢挺好的,长得也很可爱。”   小卢就是那小个子女生。柯淼和她认识,不算太熟,也没想到她对邹却心生好感,把钥匙交还给主人后怯生生地提出想要加个微信。邹却第一次被女生这样直接地要联系方式,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摸摸头发拉着柯淼找借口溜了。   “她后来又找你了?”   “嗯,给我发信息问起你,说想要加你。我本来想替你拒绝的,但想想那女生确实还不错,谈个恋爱也挺好,是吧?”   加都还没加上,都已经扯到谈恋爱去了。   邹却盯着好友申请皱眉,盘算着要怎么回绝柯淼的好意,又该找个什么理由好不叫小卢尴尬。柯淼还在自顾自喋喋不休:“所以你看,我早就说你也是很有魅力的啦,你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多去认识些人,相信我,只要和你多接触下来就会发现你真的很好。”   “谢谢。”邹却真心诚意地感谢她这番夸赞,又老实道:“算了吧,其实我真没那么多精力去应付社交,你之前不也说社交很累吗?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交心的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只要简单来往就可以了,一样过得挺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柯淼有些失望,“好吧,我以为你想多交些朋友的,毕竟我不是什么很有意思的人,只和我一个人玩儿会不会太没劲啊?”   邹却笑了,他温和地碰碰柯淼的手,半开玩笑地说:“咱俩都认真赚钱不好吗?趁别人还在打理人际关系的事上焦头烂额,我们先把财富抓在手里。”   柯淼闻言也笑:“行吧!不合群就不合群呗,有你就行了。”   她转转眼珠,又问:“那恋爱你也不想谈啊?”   邹却语塞,不知该说想还是不想。要是在有特定对象的前提下,他早该巴巴地点头。除了徐栖定,他倒真没想过和别的什么人交往。没那个兴趣。   “想不想啊?”柯淼穷追不舍,“说起来,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理想型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理想型……”   “对,理想型,比如长发还是短发,高矮胖瘦,偏好性格文静点的吧?我之前一直猜小卢这种类型该是你喜欢的那挂,没想到你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哪有什么理想型,邹却心说。不过是,徐栖定是长发他就喜欢长发,徐栖定是短发他就喜欢短发罢了。人真的会按照理想型找另一半吗?人喜欢的真的是一个类型的人吗?他想自己喜欢的不该是想象的人,也不会是某种笼统的类型,而是具体的人。   “不知道。”邹却摇头,“说不上来。我觉得要是能把理想型描述得很具体,那大概率是有喜欢的人了。”   柯淼一怔:“好像也是。”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邹却心里就直发痒,徐栖定好像化身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待在他身体里捣乱。对喜欢的人难免有欲望,这些天也不是没想着那个人自我纾解过,邹却回想起来就忍不住面红耳赤,心里别扭得很,忙岔开话题道:“总之,姓卢的同学我就不加了。”   “啊……”柯淼有些为难,“也好,这是你的选择嘛,你自己做决定。”   邹却见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叹口气:“算了,给你个面子,我通过,但不会跟她发展更多。”   “行行行。”柯淼眉开眼笑,像是还对撮合他俩这事儿抱有希望,接着被邹却警告般飞快地瞥了一眼,这才吐吐舌头闭上嘴不再提。   两人简单道了别,分头去网吧和阿凤打工。邹却和老板交班,听他抱怨最近店里窜进了耗子,几袋鸡蛋挂面的包装被啃得破破烂烂。邹却不禁有些胆战,心不在焉地缩在柜台后,生怕什么时候角落里就跑出来一只大耗子。   大半个小时后才慢慢松懈,百无聊赖拆了包QQ糖吃。今天客人意外地少,邹却对着手机发呆,连摸鱼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先前通过了卢同学的好友申请,这时对面发来一个问好的表情包,是只穿着花裙子的小熊在跳舞。   他笑了一下,回她“你好”。   顾客进门时邹却正一手按着椅垫伏下身,试图寻找方才一不留神滚落在地的软糖。听见有人进来,他准备先把软糖捡完,又听见那人问套在哪,便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在冰柜靠着的那面墙上。   阿凤店里的布置格局确实有点奇怪,一般这些计生产品都放在结账的柜台前或是一进门就能瞧见的显眼之处,可阿凤就连冰柜的位置也非常不正常,竟然在店的最里面。夏天真的很辛苦,每进来一个人邹却都得指手画脚地解释一番冰柜到底在哪里。   套就放在冰柜那面墙的架子上,和验孕检测试纸放在一起。他在心里暗暗吐槽老板许多次,因为每每有人来买这个都会带着一种类似便秘的为难表情问套在哪,他一开始也觉得挺尴尬的,后来就逐渐学会了面无表情地指指冰柜的方向。   当然也不乏那种,因为来买了太多次,进门就直奔目的地的人。每当看到眼熟的老顾客来买套,邹却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欣慰轻松之感,短暂地为终于不用再当指路人高兴一下。   然而问话的人显然是没能立刻找到冰柜在哪,在柜台附近徘徊了一阵之后又再一次问道:“你好,请问避·孕·套放在哪里?”   这声音有些耳熟,邹却这时候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想给他指明方向。看清那人是徐栖定的一瞬间他愣了愣,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攥紧衣服下摆,干巴巴地说:“再往里走。”   徐栖定点点头,看清冰柜位置后便径直朝那里去了。邹却头跟着他转,身体里像下了场暴雨,浑身蔓延骇人的凉意。   买那种东西,还能是为了干什么。   待徐栖定拿了一盒放在柜台上,他机械地拿起扫码枪,机械地报出价格,机械地去扫徐栖定的付款码。关节好像都要僵硬,心竟然隐隐有绞痛的感觉,天花板都化作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由分说朝他压下来。   他偷偷去看徐栖定的脸,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静默地注视着手机,等待付款完成。邹却放下扫码枪,呆呆地把目光移回到收银系统的屏幕上,觉得胸口窒闷,喉头也哽得不舒服。   不会是想哭吧?他暗暗自嘲,就这点出息。徐栖定想跟谁谈恋爱、想跟谁睡都不是自己能干涉的,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喜欢上他的时候就该明白这点……可就是,就是难过。   想哭的那种难过。   茫然、不知所措,还有莫名其妙的委屈,甚至是对那个未知对象的嫉恨,大股情绪从身体里迸出来,邹却好想回家,好想睡觉,起码在梦里,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去触碰徐栖定的手。   他付完钱是要去找谁呢?那个人会被他抱着吻着吗?会心满意足地躺在他身边吗?会也像自己这么喜欢他吗?   他垂下眼睫,暗下决心不去看徐栖定的背影。   怕那个人真的会慢慢走远,离自己越来越远。   本来他们也没靠近过。   系统报出到账提示,随之一起响起的还有店铺的感应门铃声。邹却忍不住扭头去看,进来的是个眼熟的男人,一进门便冲着徐栖定抱怨:“路上堵了。”   想起来了,是遇见醉鬼那天和徐栖定一起的朋友,是叫……程启吧?   徐栖定拿过柜台上的套扔给他:“五十五,赶紧转我。”   “知道知道,马上转。”程启笑嘻嘻的,“怎么还知道帮我省钱啊?我平时都买六十五的那款。”   “谁知道你爱用哪个。”   “嘿嘿,谢了谢了啊,得亏你正好在昕昕家附近,路上又碰巧遇见阿杰,借到他手机给你打电话,不然我这忘带手机身无分文的,一会儿到昕昕那里,指不定被她嫌弃连个套都买不起。”程启把那盒套塞进裤兜,转过脸来对邹却打招呼:“你好啊,又见面了同学——你傻乐什么?”   邹却忙收起笑:“没,没啊。”   “哦。”程启瞅瞅他,没过多在意地咧嘴笑,“我走了,拜拜。”   他这话同时也对着徐栖定说,迈腿前还用力拍了拍徐栖定的肩。徐栖定正在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春宵愉快”,接着程启便一溜烟出了店门。   邹却觉得流失的力气又回到身上,回到身体每个角落。至少能确定今晚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不是徐栖定了。他轻松不少,大着胆子望向喜欢的人,见徐栖定也慢悠悠朝门口走,便犹豫着要不要大大方方开口说再见。   “对了。”徐栖定忽然转回身,“上次的钱我还你。”   “啊?什么钱?”邹却傻愣愣地盯着他看。   “口香糖的钱。”   邹却猛然回想起那天骗他临期商品不要钱的事,一抹红顿时爬上耳朵尖:“啊,哦……”   他又不敢去直视徐栖定了。却能感觉到隔着柜台的这个人正望着自己,一向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把微信收款码让我扫一下,我还你钱。”   邹却张张嘴,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乖乖打开收款码递过去。“滴”一声后,徐栖定低头输入金额,对他解释道:“我前几天来买东西,看到临期商品货架上又有蜜桃味口香糖,付钱的时候老板说所有临期商品一律打五折。”   邹却说不出话来,被拆穿的心虚和窘迫侵袭全身。他讷讷地盯住收款页面,徐栖定没多说什么,收了手机便要走。   “等等,”邹却叫住他,“给多了。”   徐栖定付了五十。   “还有,之前临期商品就是免费的,最近才改成了五折……”   想要最后垂死挣扎一番,无奈这辩解太蹩脚,说着说着声音就快要小过蚊子。邹却脸烫得要命,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叫,怎么什么尴尬的事都让自己给碰上了。   徐栖定停住脚步,也不知道信了他的解释没有,只是轻轻笑了笑:“那这样吧,多的钱你替我存着,我下次来买口香糖就不付钱了。”   邹却闻言忙点头:“好。”   店里重又恢复安静。他趴在柜台上闭了会儿眼睛,觉得嘴角不受控制,忍不住要往上扬,于是为了和不听话的嘴角作斗争,连发烫的脸颊也顾不得去管了。   怎么只是跟徐栖定说几句话,心跳又开始加速。可是邹却一点儿也不介意,胸口的窒闷感逐渐消失,此刻只想轻出一口气。   真好、真好啊。 第22章 小行星   安安把蛋糕和咖啡端过来的时候,发现邹却少见地没有盯着窗外放空,而是在低头看手机。她悄无声息地凑过去一看,嘴里脱口念了出来:“收款记录?”   邹却一个激灵抬起头,下意识拿手去遮住屏幕:“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的?”   安安耸耸肩:“你自己看得太入迷了怪谁?”   她把蛋糕推到他面前:“尝尝吧,店里的新品。”   邹却的小秘密被撞破,此刻也有些发窘,忙拿起叉子尝了一口,象征性地抿嘴品了品:“嗯,味道还不错。”   “敷衍。”安安在他对面坐下,撑着下巴望向他,“你之前提的那个喜欢的女孩儿呢,不是说总梦见她吗?追到手没有?”   “……没有。”   “哎呀你怎么这么迟钝啊!”安安叹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幸福上了呢,不然怎么变这么呆,看个收款记录都能看痴。”   她太过于八卦,又穷追不舍地问了好些问题,邹却有点招架不住,胡乱回答了几个后便说她太吵,把她赶回收银台那里。待见着安安坐在柜台后打起瞌睡,他才又放心地把目光移回手机屏幕上。   非好友二维码收款,既不显示头像又不显示完整昵称。可人总归贪心,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又想着要是能加上他的微信就好了。邹却想徐栖定的微信一定很难加,即使自己真的加上也一定不敢给他发信息。如此想着便沮丧起来,他喝几口咖啡,又去书柜找他的老朋友《夜航西飞》。   自上次在便利贴上吐露了从未向外人倾吐过的心声后,他觉得自己和对面的陌生人距离越发近。明白人与人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没想对面回复得极认真,洋洋洒洒也写了许多,安慰他说与自己和解大概会是一生的课题,每个人都有不堪的一面,而大多数人都无法成为灼眼的太阳。   又说,或许太阳也有他的不堪呢?   邹却笑笑,觉得这话多半只是为了让他能好受点,却又不自觉地想了想徐栖定有不堪一面的可能性。他想到造神和跌下神坛,又兀自摇头,哪怕徐栖定有不为人知的样子,自己也窥探不到罢了。他是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离太阳好远,不过日复一日围绕着太阳转,眼里永远只盛满太阳的光芒而已。   盲目吗?无所谓了。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咖啡喝到一半,柯淼发来信息,让他赶紧到睿斯游泳馆找她,紧急情况。邹却匆匆在便利贴上把没写完的话写完——他推荐了一首自己很喜欢的歌——接着放好书,和安安道别后便打车往睿斯去了。   这家游泳馆他知道,离茶泊并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就能到。上周网吧老板送了柯淼两张睿斯的单人单次票,柯淼邀请他一块儿去,可他毕竟不会游泳,柯淼于是邀请了小卢。这会儿说有紧急情况,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邹却一路上心神不宁。   他到了游泳馆,柯淼已经换了衣服在前台处等他,头发没吹干,还在往下啪嗒啪嗒滴水,脸上表情不太好看,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   邹却忙上前:“发生什么了?”   柯淼拉过他的胳膊,小声道:“气死我了,你得帮我撑着点底气啊!”   邹却一头雾水地被她拉到室内泳池边,瞧见小卢正和一个矮胖的男人推搡争吵,脸涨得通红。柯淼快步往他们那里走,指着那男人大声道:“我男朋友来了!你有本事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啊!”   邹却差点被口水呛住。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柯淼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他去假扮男朋友吓唬人?他要是身材健硕肌肉发达倒好,还能起到威慑作用,可明明自己也细胳膊细腿的,这不是毫无杀伤力嘛。   来都来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怎么回事?”   柯淼冲着矮胖男人一瞪眼:“这男的在泳池里偷摸我和小卢,被发现还死不承认,真该把他咸猪手给剁了!”   又说:“我们跟他理论,他竟然还说我俩肯定没男朋友,能被摸就偷着乐吧?这是人讲出来的话吗?照这么讲我们被他猥亵还该感恩戴德了?要不要脸啊?”   她一挽邹却的手:“你看好了,我有男朋友,而且长得不知道比你帅多少倍!你这个死猪头还是回到猪圈里吃饲料去吧,撒泡尿照照镜子,送到屠宰场都没人要。”   邹却闻言也有股火往上窜,干脆顺着柯淼的话继续扮演“男朋友”的角色,跟着她们一起骂了矮胖男几句。随后他打电话报警,小卢在一边小声说:“刚才柯淼已经找前台去要监控了,不过他们说由于是水下动作,监控里肯定也看不清楚,估计警察来了取证也挺难的。”   邹却说:“先报了再说。”   他们堵住矮胖男不让他跑,柯淼还在骂人,恨恨地踢了他好几脚。那矮胖男也不知是怂了还是怎么,既不还手也不还嘴,小眼睛瞟来瞟去,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柯淼骂累了,没好气地闭上嘴,转过脸来对邹却道歉:“又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邹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我刚才在茶泊喝咖啡,反正也是闲着,又没耽误正事。”   柯淼点点头,又瞅瞅一旁还穿着泳衣的小卢:“小卢,你也先去洗澡换衣服吧,出了这种事咱们肯定也不游了。”   小卢应了声,红着脸看了眼邹却,绕过他们往淋浴间去了。柯淼看着她走远,拿胳膊肘捅了捅邹却,邹却有些无奈道:“要不是你们真的遇上坏事,我差点要以为你喊我来又是找借口想动什么歪脑筋。”   “小卢真挺好的呀!我最近跟她混熟了,接触下来觉得她人真的不错,要是这样的女生跟你谈恋爱,我绝对放心。”   “你怎么跟我三姑六姨似的,总操心这些。”   “是吗?但我也确实奇怪哎,按道理说你不该对恋爱没兴趣的啊,咱们这个年纪不都想着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那你有喜欢的人没?”邹却打断她。   他本意是想说“你自己也没这方面想法为什么要指挥我”,没想柯淼顿时变得羞涩起来:“我,我有啊。”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抿抿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网吧里和我一起打工的一个男生啦,我每次被顾客骚扰他都会帮我把人赶跑,还老给我带饮料喝,我觉得我……挺喜欢他的。”   柯淼顿了顿,又恼怒地推了把他:“你干嘛岔开话题?不许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啊!”   邹却哭笑不得,又有点丧气。他其实也很想和最好的朋友分享喜欢的人,分享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只是现下的情况,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讲,也还没做好向任何人出柜的准备。   “哎对了。”柯淼像忽然想起什么,“你猜我来游泳遇见谁了?”   “谁啊?”   邹却问话刚出口,听见泳池内传来齐齐几声惊呼。两个人一起往声音的方向看,见着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脱离了泳圈,正在深水区扑腾,所幸才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一双有力的臂膀便将他捞了起来。   柯淼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看见那个小孩抓着游泳圈在泳池边晃悠,还以为有家长看着,没想到刚跟你讲话的功夫他就滑下水去了。”   她回过神来,回答刚刚的问题:“……我遇见徐栖定了,没想到他在这里打工做游泳教练。”   邹却呆呆地望着小男孩被救起的位置,徐栖定正坐在泳池边安慰小男孩。   刚刚把小男孩救上来的就是他。   徐栖定裸着上身,只穿了条泳裤,肌肉线条清晰流畅,邹却面颊发热,不敢再多看,猛地把头扭回来,听柯淼说:“我跟他开玩笑,说富家少爷也出来勤工俭学啊?没想到人家证都考了好几本了,什么救援的啊教练的啊,挺专业的还,多半是兴趣爱好吧。哎,邹却你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邹却赶忙摇头:“不打,又不熟。”   “打个招呼很正常啊!”柯淼热心地要拉他过去,“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但徐栖定挺好说话的,连开玩笑也不生气。他还问起我跟白小珺的事,说白小珺人不太行,叫我别跟她一般见识,看来他还挺就事论事的,我以为他跟白小珺认识就会偏袒她呢。”   邹却被她拽着胳膊,浑身不自然起来,一个用力甩开她就往出口走。柯淼茫然无措地跟上来,嗫嗫嚅嚅地说:“咋啦……?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搬寝室那天我看你们俩在说话,还以为你挺想跟他认识的……”   邹却闷声不响,好一会儿才说:“没事。”   两个人快走到楼梯口才想起落下了矮胖男的茬,好在警察正巧在这时候赶到,小卢也换完衣服出来找他们。几个人又费了一番功夫,把前因后果讲了个大概,警察了解完后准备先把矮胖男带回派出所处理,让柯淼小卢跟着一块去。邹却放心不下,问柯淼需不需要陪同,被她回绝,让他忙自己的就行。   邹却在睿斯门口百无聊赖地徘徊了一阵,准备打车回家。他在出租车上接到了娄晓青的电话,暗道肯定没有什么好事,犹豫几秒才接起来。   “喂?妈。”   “你能联系上你哥吗?”也没客套的话,娄晓青在那头心急地问道,“你哥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也不回,怎么回事啊?”   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在哪里玩乐罢了。要不是我没那个胆子,我也不想接你电话。   邹却极力安抚她:“我哥他最近挺忙的,可能没看见吧。”   “哦,那行。”娄晓青缓了口气,语调一转,又问起邹岩女朋友的事,“那他跟小余最近怎么样了?我有个同事前几天去法国玩,给我带了个蛮漂亮的包,我想着要么送给小余做见面礼。”   一提这茬邹却就开始头大,本着替邹岩打掩护的立场,他便随口胡说八道:“他们挺好的啊,前阵子我还跟着一起去玩了,我哥和小余看起来感情挺好的,你放心吧。”   “那你记得劝劝你哥,早点把人带回来吃个饭。”   “知道了。”   好不容易敷衍完娄晓青挂了电话,邹却不情不愿地给邹岩发信息报信,让他趁早给娄晓青回个话,顺便想想女朋友的事要如何瞒天过海,总不能真的带着余盛回家吧。   邹岩很快回复了,他果然是对娄晓青的关心不胜其烦,这会儿也有些头疼,决定干脆等过段时间告诉娄晓青自己已经跟女朋友分手。   他给邹却打电话:“到时候你也帮着点腔,就说她怎么怎么不好,太会伪装,瞧着不错实则缺点一大堆,我这才一气之下和她分了手。”   邹却傻眼:“我刚还跟她说你俩感情好呢!”   “就说最近才发现的呗。”邹岩不太在意地说,“或者编个故事,就说她出轨被我抓到,大吵一架后分了。”   “……”   “对了,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出租车上。”邹却老老实实回答。   “哦,我和几个朋友在外面玩,等会准备一起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邹岩说,“哥请你,就当谢谢你替我在妈那里打掩护了。”   突然这么大方?邹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没多想便答应了。他让司机掉头去邹岩说的私房菜馆,一路上都在紧张怎么面对邹岩的那群狐朋狗友。   等到了地方,远远瞧见邹岩站在门口抽烟,邹却忐忑地上前跟他打招呼,被他亲昵地勾住肩膀,往菜馆里走:“今天朋友不多,放开了玩就行。”   “哦。”邹却点点头,傻愣愣地开口问,“哥,你怎么今天突然想着带我一起啊?”   他其实想旁敲侧击问些关于徐栖定的事,奈何不能太过直接,只好先扯些别的。   不料邹岩说:“今天我高兴啊。跟你分享个好消息,徐栖定答应下次去潜水带上我了。”他说完大力拍了拍邹却的肩,邹却被他带进包厢,大脑一片空白,人还愣着,目光先定在了坐在桌子右侧正低头看菜单的人身上。   包厢里一共四五个人,此刻除了徐栖定全都齐齐望过来。邹却咽了口口水,听见邹岩介绍自己:“这是我弟邹却,亲弟,过来蹭个饭。”   他又一副主人做派,挨个给邹却介绍桌边的人。待介绍到徐栖定时,邹岩声音都放软了些,扭回头对邹却说:   “这是徐栖定。”   --------------------   下章切换回现在的时间线。   之后还会有一次五年前故事的插叙,以徐栖定视角为主。 第23章 捆   “这是徐栖定。”   邹岩握住徐栖定的手,对邹却说:“你记得他吧?我们前段时间复合了。”   邹却专心致志盯着碗里的带鱼,几秒后才答:“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又抬起头来笑:“哥,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我是打算着找个时间坐下来,我们三个好好吃顿饭,没想到栖定一直很忙,你也不卖我面子,找你吃个夜宵都没时间。”   “这不是卖你面子来了吗。”邹却轻声说,“那祝福你们啊。”   最后一个音节出口,他才自觉这不情不愿的祝福要多心酸有多心酸,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听出来没有。忙端起手边的橙汁喝了几口,想要用甜味盖过舌尖的那点苦涩。   “那栖定呢,还记得我弟吧?”邹岩笑吟吟的,“我弟,邹却,以前我好几次带着他跟我们一起玩来着。”   邹却也忍不住偷偷去看徐栖定的反应,却见他淡漠地扫自己一眼,接着轻轻拂了邹岩的手,拿起筷子道:“不太有印象了。吃饭吧,再不吃该凉了。”   邹岩忙给他夹菜:“今天的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这个油焖笋,我淋了点麻油,特别香,你多吃点。”   邹却移开目光,闷头扒饭。那晚他和徐栖定在琴行接吻接得心惊胆战,邹岩就在门口,以为他已经下班离开,到底是没有进门撞破,最后夜宵便也不了了之。隔天却又打电话喊他去家里吃饭,说要给弟弟介绍自己的男朋友。早不说晚不说,到这时候通知复合的消息,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三个人各怀鬼胎地吃完饭,邹却主动提出去洗碗。邹岩大概是想随时随地在徐栖定面前维持形象,只说自己来就行,打发他们俩去客厅看电视。   邹却在沙发上坐下,和徐栖定离得很远。他心不在焉地低头看手机,恰好曹抒发信息过来,惊慌失措地控诉不速之客闯入家里。邹却忙问是谁,曹抒好半天才回复,说是狄明洄试图绑架他未果,灰溜溜地走了。邹却简直想大翻白眼,嘴角又不自觉扬起,这兄弟俩怎么能这么幼稚?   他噙着笑,不经意间抬头,正对上另一张沙发上徐栖定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脸上的笑立刻垮了,邹却坐立不安,厨房里邹岩还在“哗哗”地放水洗碗,客厅里除了电视声倒是一片寂静。   他受不了这种氛围,起身往卫生间去。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正愣着,门忽然被打开,他吓得一抖,下意识要转身,却被身后人一撞,腹部抵着洗手台,后背染上另一个人温热的体温。   他挣了几下,反被徐栖定用手圈住腰,很快便不再动了。那人吻了吻他的后颈,低声问他:“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   邹却认命地被他箍在怀里,望着镜子答非所问道:“你为什么在邹岩面前假装不认得我?”   他听见徐栖定笑了一下。   “这不是我们俩的秘密吗?”徐栖定说,“那天你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他知道。”   他说话时鼻息打在邹却脖颈间,邹却听到“秘密”二字嘴唇颤了颤,不由分说便要去掰他的手。   “你松开。”   “我不松。”徐栖定说。   “他把碗洗完怎么办?”邹却有些急了,“到时候被发现了怎么讲?两个人一起上厕所?”   “不可以吗?”徐栖定还是在他耳边慢慢地吐字,“就当我们还是小学生,上厕所也要手牵手一起去上。”   邹却暗骂神经病,手上力气却松了下来:“我小学也没和人手牵手一起上过厕所。”   他看镜子里的徐栖定,看那张漂亮的皮囊,夺人心智的脸,那样可憎,又叫人忍不住去爱。   徐栖定耐心地问:“那你小学是什么样的?”   “你想知道?”   “嗯,我想你讲给我听。”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邹却的脸,“想知道关于你的所有事,想你慢慢讲给我听。”   邹却想笑,徐栖定这话怕是说得要多顺口有多顺口,这种暧昧的情话究竟还跟多少人讲过?   他冷静地对着镜子道:“以后讲给你听,你先松开我。”   “可以。”   徐栖定真的松开箍着他腰的手,邹却正想迈腿开溜,又被卡着下巴被迫扭过脸,徐栖定的唇不容抗拒地贴上来,一刹那,邹却好像被镜子上方安的白炽灯灯光晃了眼睛。   这个吻没持续多久,他狠狠咬了口徐栖定的下唇。血锈味弥漫开,徐栖定微微眯起眼,方才怀里的人已经踉踉跄跄溜出了卫生间,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响起他和邹岩的对话:   “哥我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行。”   “我帮帮忙吧……”   徐栖定摸了摸嘴唇,没事人一样坐回到客厅沙发上。   两个人很快洗完碗出来,邹岩殷勤地给徐栖定倒果汁,给他洗水果,干干净净地陈列在果盘里。邹却别扭地坐在一边,心里盘算着找什么借口走人,被邹岩往手里塞了颗草莓:“你也吃。”   平日里爱答不理,这时候装什么好哥哥来了。邹却不客气地把那草莓两三口咬掉,心里莫名团着一股气,也不想着要找借口了,起身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再坐会儿吧?还早。”邹岩瞥了眼徐栖定,他此刻一定觉得自己很大度,“一会儿让栖定送你回去。”   没料想徐栖定也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那我也现在就走吧,正好把你弟弟送回家,我也好回去处理自己的事。”   邹岩张了张嘴,不情愿地说:“那,那行。”   邹却没搭理他们,自顾自换鞋去开门。徐栖定跟在他身后,冲着想下楼送他们的邹岩道:“不用送了,早点休息。”   邹岩巴巴地点头,眼睛里有失落,有不甘。   这些邹却都没见着,他走得飞快,想偷偷甩掉徐栖定,奈何徐栖定走得比他还快,没多久就跟上来,抓住他胳膊:“我送你。”   “我自己没腿?没钱?”邹却的声音大了些,“我不会自己回家?”   “你躲我干什么?”   “那你非不放过我干什么?”邹却一口气说完,“你有男朋友还亲我抱我?你有没有点道德底线啊?是邹岩那里有什么病吗?满足不了你,你才想着跑到外面找别人?”   徐栖定忽地笑了:“嘴够损的。”   邹却瞪他一眼,气还没喘匀,又被他扣住手腕往停车场扯。徐栖定的力气大得出气,邹却手腕被抓得生疼,小声抽着气说:“徐栖定,你别太过分了。”   徐栖定没理他,继续拉着他走。邹却踉跄着跟他走到车子边,突然安静下来:“我给你讲小学时候的事吧?”   “我现在不想听。”   徐栖定拉开车门把他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钻进来。邹却被他用膝盖压着腿,见他探身在副驾驶找着什么,勉强笑道:“你想干嘛啊。”   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徐栖定手里拿了根淡蓝色的丝带,很长,足够在他的手腕上绕上好多圈。   “上次给任柚过生日,她在我车上拆礼物,我留了根丝带下来,想着大概能用上。”徐栖定自说自话,攥住他的手,把两只手手腕并在一起,用丝带一圈圈牢牢捆住,“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邹却吸了吸鼻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个变态。”   徐栖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去小收纳盒里摸一会儿该用到的东西。邹却大腿都在打颤,嘴上仍强撑着反击:“准备得这么充分,你在车上睡过多少个人啊?”   “很遗憾,你是第一个。”徐栖定俯身去吻他的耳朵,“准备充分只是因为想在车上睡你很久了而已。”   他边说边去解邹却的扣子,身下的人双手被束缚着,实在任人摆布。邹却骂他不要脸,又被徐栖定捂住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声。徐栖定吻他的眼角,吻他的鼻尖,吻他的身体,轻声让他不要再抖。邹却睁大眼睛望着车顶,在他进入的一瞬间还是疼得迸出眼泪。   他拼命扭动身子,两个人却贴得更紧。徐栖定的动作并不温柔,邹却用力闭起眼睛,身体往后耸,头撞上车门。吃痛皱起眉,下一秒头顶被手掌抵住,有人来吻他的额头。   邹却咬牙闭紧嘴,实在憋不住了才发出些微弱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让徐栖定更兴奋,邹却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喘息声。自己是徐栖定手中的一片叶子,被雨水打得逐渐柔软湿润,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邹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支点,在欲望的漩涡里不断挣扎,不断下坠。他迷迷糊糊哭着让徐栖定把自己的手解开,徐栖定不理他,只拉起他的手臂轻轻吻了吻手心。   到最后邹却已经完全失去力气,意识涣散地微张着嘴,任凭徐栖定将他弯来折去,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徐栖定退出来,亲了口他的脸:“好乖。下次不绑着你。”   他依然没解开邹却的手。徐栖定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在怦怦心跳声里听见头顶传来邹却嘶哑的声音:“王八蛋。”   “嗯。”徐栖定笑,“我王八蛋,我恬不知耻,我不要脸。够不够?还想骂什么,让你一次性骂个够。”   邹却却闭起眼不出声了。   他好困。好想睡觉,好想回到五年前,回到纯粹的、薄薄的喜欢,什么也不掺,每天最开心的事不过是在梦里牵一牵喜欢的人的手而已。 第24章 心甘情愿   曹抒这天下午三点醒来,半睁着眼睛就往厨房走,往常邹却都会把饭菜放在微波炉旁让他自己热,没料想今天微波炉边上空空如也,连半个盘子都没瞧见。   曹抒揉了揉眼睛,又跑去餐桌边看,也没见着有什么吃的。他只好从冰箱里翻了几片吐司啃,路过邹却房间时见房门紧闭,试探着推了推,果真发现邹却意识不清地躺在床上,似乎还沉睡在梦乡中。   曹抒满脸疑惑,叼着吐司蹦到床上搡了搡他:“你今天没去琴行上班啊?”   邹却缓缓转醒,抬起眼皮看了眼他,又疲惫地合上:“嗯,请假了。”   “没事吧?”   曹抒是真担心。邹却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睡眠质量不佳的缘故,整个人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感。曹抒回忆了下昨晚,晚饭邹却说要出去吃,自己九点多出门去酒吧上班的时候邹却还没回家。这是干嘛去了,累成这样?   他听见邹却哑声说:“你帮我倒点水。”   曹抒连忙一骨碌翻下床,趿着拖鞋跑去接了杯温水。他小心翼翼捧着水杯回到房间,见邹却已经坐了起来,正没精打采地揉着后颈。   “哥,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邹却把水接过去,顿了顿才说:“十一点多吧,怎么了。”   “玩到这么晚啊?”曹抒心疼地望着他,“和你一块玩的朋友也太不是东西了吧,玩累了都不放人回家?”   邹却清清嗓子,尴尬地笑了笑,心说徐栖定确实不是个东西,昨晚做得狠了,今天醒来两条腿都是酸的。再加上自己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没有什么笑眯眯伸出手来牵自己的徐栖定,只有化身为恶兽冲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徐栖定,实在疲惫。   他想起曹抒前几日说今天有个挺重要的面试,忙问道:“你一会儿不是要去面试吗?我给你弄点东西吃吧。”   说着便要下床,两条腿都有些打颤。曹抒赶紧拦住他:“不用,我就随便吃几口吐司对付对付得啦,主要是填填肚子,马上就该走了。”   “行。”邹却于是不再坚持,靠在床头对着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祝你一切顺利啊。”   曹抒“嘿嘿”笑了两声:“其实我没什么底,是栖定哥给我牵的线,说有个游戏公司的老板很欣赏我的音乐,想要我去做新游戏的原声带,先找我见面聊一聊。我哪见过这种阵仗啊,还不知道能不能行呢。”   “怎么不行,你铁定行。”邹却耐心地说,“穿得好点,记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知道!我把我最贵的衣服都翻出来了。”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曹抒一看时间便跳起来去换衣服了。邹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还是那样不真实,徐栖定这下是连身体出轨都彻彻底底坐实了吧。   他没什么该有的愧疚,只恍恍惚惚琢磨着自己和徐栖定的关系。他们好像永远没办法好好说话,可若是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对现在的自己来讲,不可能再剖开心袒露感情,也不可能像讲故事那样把曾经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他手里握着钥匙,决心不会轻易交付出去。   昨晚在车里,他隐隐约约记得徐栖定情动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吻,也记得他几次掐住自己脖子,好像要攥住他的呼吸。他恨他吗?又为什么恨呢?   算了,不想了。邹却又滑进被子,把头埋进枕里。生活成了不知走向的剧集,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像这几年一样在麻木无聊中生根发芽,逐渐长枯。明天会发生什么似乎怎样都不得而知,唯一能笃定的是还能见到徐栖定。他兜兜转转终归还是回到围绕太阳旋转的轨道。   而太阳不知何时早已变成吞噬他的深渊。   心甘情愿吗?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于他,没什么太多需要顾虑的东西,于是下坠便也不算太可怕,他也很想把五年前没看透的人,嚼碎了咽到肚子里看得更清楚一些。   邹却又赖了会儿床,身上的酸痛总算消退了些。他慢吞吞地下床找衣服穿,洗漱完后去厨房给自己摊了个蛋饼,就着牛奶小口小口吃。琴行的小陈老师发来信息,听说他生病请假,问他身体怎么样。他感谢了她的关心,简单解释只是不太舒服,明天可以照常去上班。   吃完蛋饼邹却决定把家里的地拖一拖,又发现冰箱没多少能做的菜,打算去超市一趟,正愁先完成哪样,敲门声倏然响起。他走到门前往猫眼看,看到插兜立在门口的徐栖定,正漫不经心地看门上贴的福字,手里还提着个购物袋。   邹却心里有些别扭,手握在门把上半天才按下去。徐栖定见了他,露出个笑:“来看看你。”   “我不是留守老人,用不着你看望。”邹却嘴上这么说,还是推开门让他进来。他俯身给徐栖定拿拖鞋,徐栖定盯住他洁白的后颈,问道:“还疼吗?”   他问的是哪不言而喻,疼啊,当然疼,还不是拜你所赐。邹却没搭腔,自顾自走去阳台拿拖把。徐栖定目光随着他动作走,伸手便要接过拖把:“我来吧。”   “我还不至于连拖个地都不行了。”邹却吸吸鼻子,阴阳怪气地说,“这种家务活就不麻烦少爷您做了。”   徐栖定被气笑,夺过拖把搁在一边:“行,我不跟你抢。你先把药上了,想干什么我都不拦你。”   邹却皱眉,看着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管药膏,袋子里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零食饮料,口味倒都是自己爱吃的。   邹却一把抢过那药膏:“我自己会涂。”   徐栖定由着他抢,揶揄地笑了笑:“那不然呢?你是以为我要帮你涂?也不是不行啊。”   这人果然还是,永远不肯在嘴上吃亏。邹却恼羞成怒地背过身去,叫他好好在客厅待着不许乱跑,自己回卧室涂药。   他关好卧室的门,小心翼翼挤出点药膏在手上。这事儿确实是第一次干,哪怕是自己来也难免不好意思,邹却闭着眼把手指往身后探,陡然听见客厅一阵响动,惊得三下五除二涂完了事,捏着药膏跑出去查看动静。   徐栖定无辜地站在一堆陶瓷碎片旁:“我不知道它这么易碎。”   邹却抱起手臂,语气里带上点幸灾乐祸:“你等着看曹抒一哭二闹三上吊吧,他前几天刚淘来的桌面摆件,新鲜劲还没过,宝贝得很。”   “怕什么?我是他老板,他能拿我怎么样。”   “你这是仗势欺人!”邹却说,“你这是……职场霸凌!”   徐栖定没理会他的指控,暧昧地一笑:“药涂好了?”   “……涂好了。”   徐栖定看邹却面色不自在起来,也不再多问,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购物袋:“这些吃的你留着。是买给你的,曹抒不准吃。”   邹却嘟嘟囔囔地去翻袋里的零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啊。”   “问曹抒的。”   “嗯?”邹却紧张起来,“那曹抒会不会误会什么……”   “能误会什么?我们就是在暧昧啊。”徐栖定顿了顿,又道,“行了,他不知道,我跟他说你帮了我点小忙,我要买东西感谢你。”   “……哦。”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徐栖定毫不掩饰地打量他,邹却偏过头去,余光瞥见那人想伸手来握自己的手,胳膊往后缩了一下。徐栖定怔了怔,听见他说:“不要碰我,昨天的事我都还没算账。”   “你想怎么算账?”   邹却垂下眼睫,半晌才问:“徐栖定,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事事都能如你意的?不是你想睡谁就睡谁,不是你想找谁做消遣人家就会心甘情愿跟着你跑,心甘情愿被你玩完再甩开。”   他叹口气:“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哥那样,心甘情愿把心交给你,受伤也不在乎。”   “那你呢?”徐栖定冷不丁问,“你怎么想的?”   我当然是……我的喜欢,一点不比他少。   我或许比他更心甘情愿。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说:“我没他那么蠢,上赶着给人当用完就丢的飞·机·杯,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过我对你怎么想,不知道你是怎么觉得我好拿捏好掌控的。徐栖定,我想我们都不用太认真。”   他笑了笑:“至于我怎么想的?我觉得说到底是各取所需的事,你觉得呢?”   邹却眼睁睁看着徐栖定的面色沉了沉,以为他就要发作,不料那人沉默半晌,才应声:“随你。”   他说完这话便招呼也不打地换了鞋离开,门关上的刹那邹却错觉自己要流泪,自嘲太不争气,为了莫名其妙的人和莫名其妙的事耗去太多不必要的眼泪。   他看了眼大敞着袋口的购物袋,挑挑拣拣半天拿了罐蜜桃味的口香糖出来。湿润的水汽附上眼球,其实自当年喜欢上徐栖定之后他就一直只吃这个口味的口香糖,也不知道曹抒告诉徐栖定的时候,那个人会不会想起什么来。   算了,陷在回忆里的除去自己还能有谁。   邹却揉揉眼睛,打开罐口往嘴里丢了一颗,安安静静去重新拿拖把。地板拖到一半手机铃声大作,接起来是曹抒在那头闷闷不乐地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邹却听他情绪不对,关心道:“怎么了?面试怎么样?”   “都是假的。”曹抒语气哀怨,“我去找游戏公司老板,人家夸我在音乐方面很有才华,我还乐得不行,没想到他没聊多少工作相关就问起我哥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他跟我哥认识。” 第25章 目睹   邹却听得直乐:“那你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人家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游戏公司,不至于为了在你哥面前做人情就冒险把活交给你,一定提前摸过底,清楚你有没有金刚钻去揽那个瓷器活。”   曹抒叫道:“谁知道那老板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要求我哥帮忙!豁出去也不是没可能啊!”他声音里掺着不甘心,邹却几乎能想象到这家伙嘴唇微微撅起的懊恼模样,“本来挺好一个机会,来这么一出,我反正是一点干劲也没了。”   也是,邹却想。即使对面真是看中曹抒的实力邀请他,在曹抒眼里这真心实意也早打了折扣,再唤不起倒霉孩子艰难音乐生涯中好不容易燃起的斗志了。   他又安慰了几句,多数是些没营养的心灵鸡汤式鼓励,可除这些之外也实在不知道讲怎么才能帮上忙,反倒是曹抒先行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又提起晚饭的事,“所以你来吗?”   “我想想吧。”   邹却不太想出去吃,身上的酸痛虽然不再那么明显,可他还是更愿意窝在家里早早上床休息,出去吃的话,又费力气又费钱,何况自己方才一个蛋饼下肚,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别想了别想了,”曹抒在那头急切地道明邀请他的真实意图,“我约了我哥,准备当面质问他,你必须来给我撑腰啊!”   邹却心说就算狄明洄承认是自己默许的又如何,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太好看透了,狄明洄摆明了做不到不插手弟弟的生活,而曹抒嘴里的烦啊讨厌啊也只是说说罢了。明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脾性,此刻提出要“质问”,倒遂了你哥想多见见你的意。   想是这么想,可面对曹抒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往往又咽回去,只得无奈应下,挂了电话便慢吞吞地准备出门。期间曹抒不断发信息轰炸,说已经到吃饭的地方了,让他快马加鞭。邹却嘱咐他冷静点,一会儿见着人可别立刻呛起来,转念一想这哪是自己能劝住的事,干脆更加慢慢悠悠。   待他穿戴整齐出了门,又费好大力气找到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饭店,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小时。邹却见路边停了辆价值不菲的车,抬头望望小饭店浮了层肮脏油渍的门头招牌,怎么看都觉得这车出现在这里着实有些诡异。   他撩起几片塑料门帘跨进店门,眼尖地发现坐在角落那张木桌边的曹抒——对面是皱着眉的狄明洄,和抬头看墙上菜单的徐栖定。   有个人真是阴魂不散呐。   邹却脚步顿了顿,迟疑几秒还是走过去挨着曹抒坐下。气氛倒不如想象的那么剑拔弩张,狄明洄见了他一挑眉,望向曹抒:“还带援兵的啊?”   到底谁带援兵?曹抒瞟一眼专心致志研究菜品名称的徐栖定,暗骂狄明洄一定是正心虚着,才喊上好哥们一块儿来接受自己的质问。他还没来得及先发制人展开攻势,狄明洄先理直气壮地数落起他来,“曹抒你以后出去别说我是你哥,叫我来这种地方吃饭?”   他指指桌沿停着的一只苍蝇:“吃什么?吃它吗?”   曹抒看着狄明洄手边的酱油瓶,瓶身布满污渍,多少有些气势不足地反驳道:“这种地方怎么了?我之前没钱的时候来这吃过好几次蛋炒饭,很便宜。”   还是呛上了。   邹却叹口气,徐栖定就坐在他正对面,此刻对桌边多了个人置若罔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菜名。邹却略微放松了些,也托起腮抬头跟着看,大脑却处于混沌紧张状态,连“猪肉水饺”四个字都连着读了三四遍才看进去。   边上,狄明洄听了这话果然不自在起来,嘴里嘟嘟囔囔:“说得像是我把你赶出去一样……自己闹脾气跑了还不搭理人能怪谁,我又不是付不起你的饭钱……”   曹抒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做过多争论:“谁让你给我瞎牵线了?我还不至于那么落魄吧!”接着话锋一转,向着徐栖定道,“栖定哥,你会跟我一伙的吧?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时间,几个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徐栖定身上。那人这才悠悠把目光从墙上移回来,开口道:“什么你伙我伙,幼不幼稚。”不给那兄弟俩接话的机会,又转头冲柜台边的老板娘说:“两碗蛋炒饭,两碗牛肉粉。”   ……谁让你替我决定了?   邹却当不下去看热闹的了,在曹抒再一次准备控诉前插嘴道:“我不吃。”   徐栖定惊奇地看他一眼,很快扬起嘴角说:“多少吃点,实在吃不完就给我。”他的目光未免太过柔和,叫邹却错觉傍晚阴沉着脸离开自己家的不是面前这个人,下一秒却听他问,“药膏有用么?还疼不疼?”   “……”邹却瞪着他。   徐栖定仍是笑:“要是还疼,睡前也记得再涂一次。”   这话在他人听来分明就是打哑谜,然而邹却浑身上下像被人用充气筒打进难以消除的别扭感,不自在地别开脸去。这人是存心的,一定是。   一旁狄明洄果然接腔:“什么药膏?小邹受伤了?”   “嗯,因为我。”徐栖定愉快地说。   “神经病。”狄明洄倒是没反应过来,不客气地骂了句,“怎么了?你们两个打架了还是怎么?徐栖定你让人家受伤还好意思笑?”   “打架?”徐栖定眯起眼想了几秒,在认真回忆似的,那抹淡淡的笑始终噙在嘴角,“是吧,打架了,还是在车……”   他的嘴被一只手猛地捂住,由于两人间隔着张桌子,邹却不得不把屁股抬离椅子,身体越过桌面去堵那家伙的话。徐栖定那双瞳仁透亮的眸子注视着他,下垂的眼尾此刻因为笑意而弯成可爱的弧度,像是在无声问他至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地封自己的口。   邹却下意识地松开,坐回到椅子上,避开身边那两人的好奇目光,清了清喉咙:“没打架,就是起了点口角,推搡了几下。我没站稳就磕着了,但没大碍。”   他维持着脸上的镇静,心里早就溅出不小的水花。徐栖定还真不害臊,自己只能顺着他的话扯谎,怎么以前没发现这人脸皮比城墙厚?   好在曹抒和狄明洄又回到他们的辩论正题上,狄明洄大叫无辜,发誓自己从没想过动用人际关系让弟弟走后门;曹抒则满脸的不相信,又或者是已经叫板到这个地步,即使信了也不太好突然服软了。   “不关我的事,顶多是那人自己打听到你在做音乐,我可一次都没授意过啊!他要找你,我有什么办法?”   “他肯定是为了讨好你!”   “他怎么想我还能管得着?你要不改名换姓得了,和我断绝关系,叫人人都别知道你是我弟,也就没人来巴结你了,这总如了你的意。”   “你,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的!”   “那就继续好好做弟弟啊!”   徐栖定耐心地给他们俩掰开筷子:“快尝尝你弟落魄时的慰藉。”   狄明洄没好气地接过来,方才嫌弃这店又小又脏,现在反倒真的低头往嘴里扒起那碗蛋炒饭。曹抒愣愣地看着他咽下几口并做出点评,“没我做得好吃,下次你回家,哥给你做。”   “你哪会做啊。”曹抒的声音明显小下去了。   “你忘了?”狄明洄笑吟吟的,“你才上一年级那会儿,家里阿姨教我的,我试着炒了几次,你也尝了,我记得你挺喜欢的啊。”   曹抒不作声了。   见那两人熄了火,邹却转而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牛肉粉发愁。他是真没什么胃口,拨了几下便恹恹放下筷子。又不好真的推给徐栖定,主要是不好意思——这和那种腻腻歪歪解决对方食物的情侣有什么两样?   徐栖定什么也没说,见他真的不动筷子,吃完自己那份就伸手来挪他的碗。邹却忍不住看向他,这人吃东西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显而易见的好教养。   邹却盯着碗上空浮起的热气,乳白色,把徐栖定的面孔半遮半掩,眼睫毛好像都变得湿润。无端地,他想到中学时代学过的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一刻的徐栖定竟和那琵琶女一样,叫人看不太清,又神秘,又迷人,似乎要和水汽一同液化成扑朔迷离的白雾。   邹却把眼神扎向桌面,定了定神。就这发愣的三四分钟,徐栖定已经默默消灭完那碗牛肉粉,这时起身一本正经道:“下次这么无聊的事别叫我。还以为你们要闹掰当场分家产,结果来听了半天小学生玩过家家。”   邹却仰头看他,望着他故作严肃的神情突然有些想笑。比起那两人,这人没个正经的样子倒更像捣乱得逞的小学生一点。   “哎,你别就这么走了啊,我坐你车来的!”狄明洄匆匆几口把蛋炒饭解决,“再送我一趟呗。”   徐栖定还真顿住脚步,回头却把眼神殷切的发小视作空气,目光落在曹抒身上:“曹抒快吃,我送你去荒原。”   这两人关系铁到不能再铁,最大爱好就是看对方出糗,“折磨”彼此的次数实在太多,因此狄明洄被他故意无视也没恼,转了转眼珠道:“一起吧?捎上我,我也要去荒原。”   曹抒嚷嚷:“你去干嘛?”   “我不能去?又不碍着你唱歌,我管自己消费都不行?”   “你就是去监视我的。”   “监视?谁乐意听你唱一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歌词,别被害妄想症。”   “什么叫乱七八糟,你根本不懂音乐!”   “我就不懂怎么了吧,你那新写的歌,酸唧唧讲什么喜欢什么爱,好像你恋爱经验多丰富一样!”   “哪有你恋爱经验丰富?”   ……   这两人只要凑在一起就是火星子四溅,该找盆冷水给浇个透心凉才好。邹却听不下去,也准备起身走人,刚走两步就被曹抒扯住衣角,小鹿眼啪嗒啪嗒地眨了眨:“我想要你听我唱歌。”   好啊,竟然拿自己气狄明洄……邹却默默接受了自己这趟就是来做工具人的事实,心里盘算着下次买零食绝对不给曹抒带,嘴上配合地应道,“行啊,正好我也挺多天没去听你唱歌了。”   那边狄明洄果然瞪过来。他本就不爽曹抒快把邹却当亲哥,现在两个人还一块儿叫自己难堪,曹抒这小子,真是胳膊肘越来越往外拐,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关心他的人了!   “我还非听不可了,徐栖定!开车!出发!”   “狄大少爷把我当司机使唤是准备付多少工资呢?”徐栖定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看他们拌嘴,这会儿倒是不急着走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邹却心想这人是真闲,有钱就是好啊,普通人追求的所谓“松弛感”,不过是人家唾手可得的东西,就算是把一天时间浪费在看路边小狗打架上也不会有什么事。   四个人推推搡搡,最后一齐坐上了徐栖定的车。邹却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夜景懊悔,到底为什么要答应曹抒,谁还记得他最初只是想拖个地就上床躺尸!   荒原这会儿刚开门营业,还挺冷清。曹抒直奔乐队休息室找成员,狄明洄嘀嘀咕咕跟在他身后,徐栖定也不知道去哪了,邹却一个人挑了个角落坐下,打开手机胡乱地滑,打算等失明码头开唱之后,象征性听几首就开溜。他正心不在焉盯着明天的天气预报看,右边肩膀被人一拍。   是有段时间没见的任柚:“小帅哥!又见面啦。”   她把包放下,一屁股坐在邹却身边:“终于能轻松一下了,这段时间我快累得猝死了。”   邹却了然地问她:“忙你那个网络漫画?”   “是啊,每周更新,我几乎天天趴在工作台前边。”任柚掏出小镜子涂口红,嘴里唉声叹气,“最近家里出了点事要处理,所以请假停更了一周,这不明天就要回归工作了吗,我夹缝中挤出一个晚上来找我哥玩。”   “还是在家休息比较好吧?”   “我也想啊,但都好久没来酒吧了,也好久没见着我哥了。”任柚撇撇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起来,“听说我哥最近在谈恋爱,我等会一定要好好盘问盘问!”   邹却有些不自在:“听谁说的?”   “我朋友啊,她今天去超市买东西碰见我哥了,说他竟然在零食区逛,可我哥压根不爱吃零食啊,肯定是买给对象的呗。”   邹却一口牛奶噎在嗓子眼,呛得连着咳了好几下,脸都涨得通红。任柚关切地拍拍他后背,让他不要喝太急。   “……我没事。”   总算顺了气,可脸颊漫开的红晕却是难以立即消散,以至于狄明洄也提着瓶酒走到他们边上时,讶异地冲着邹却说:“小邹,你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穿太多了,要不把外套脱了吧,室内有空调,蛮热的。”   邹却心虚地摆摆手:“不用不用。”   任柚赶忙向狄明洄打听徐栖定谈恋爱的事,狄明洄心下一琢磨,并不觉得发小对最近复合的那位有什么特别上心的地方,于是默认这恋爱不算那么回事,邹岩更谈不上正经的恋爱对象,多半是徐栖定一时兴起罢了,不在意地答道:“没吧,你自己问他去啊。”   任柚略显失望:“啊?算了算了,他连你都没告诉,那肯定不是了。”她吐吐舌头,“我还是不问了,我哥肯定会借机吐槽我回回栽渣男手里的事,我可不想听他念叨。”   那两人又闲扯几句,邹却不怎么出声,正疑惑着乐队为何还不上场,便瞧见曹抒垂头丧气地也朝这边来了,身边跟着优哉游哉的徐栖定。   狄明洄幸灾乐祸地问他:“不唱了?”   “他们的鼓手出了急事来不了,一时间也找不到能代替的人,今晚干脆给放个假。”徐栖定简短地解释。   曹抒明显有些郁郁寡欢,说缺了鼓手又不是没歌能唱了,被徐栖定不耐烦地按在座位上:“你消停会儿吧,带薪放假都不想要?一天不唱死不了。”   狄明洄则偷偷比个大拇指——他刚才在休息室一得知情况就悄悄撺掇徐栖定,义正严辞地说曹抒天天昼夜颠倒没停过,身体出了毛病谁负责?今天势必要把弟弟带回家督促他早点休息。   徐栖定虽觉得他小题大做,还把曹抒当没有自我思考能力的小孩子,但实在拗不过他,便顺手卖了个人情。   狄明洄欢天喜地道:“那就早点回家睡觉吧曹抒,你好好休息一天。”   曹抒说:“我下午三点才醒,现在睡什么觉?”   任柚也笑眯眯地插话:“正好大家一起坐下来玩呀!多拿几瓶酒!”   曹抒点点头说好,假装没看见狄明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邹却心说哥哥姐姐你们饶了我吧,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反正歌也没听成,不如现在就开溜,免得一会儿又走不了人。好在自己这回坐在最边上,没有拦路虎阻挠,轻轻松松就能逃跑。   “玩什么?”徐栖定往他左边一坐,彻底断绝了他的去路。   邹却欲哭无泪。   任柚已经开了瓶酒,冥思苦想一会儿说:“哎呀真心话大冒险已经过时了,我们玩那个吧,我有你没有。”   她介绍规则:“很简单啦,轮流说一件只有自己做过而其他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其他人如果真的没有做过这件事,就要折下一根手指头,有则不用。玩到出现十根手指都折下的人为止,那个人要受到惩罚,惩罚由……折得最少的人决定吧!”   狄明洄说:“这有什么好玩的?”   邹却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无奈没人理会狄明洄的质疑,徐栖定和曹抒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柚看了一圈,望向徐栖定示意他先开始:“哥,你先来吧,从左到右依次说。你得好好想啊!不然多没意思。”   徐栖定靠上椅背,真的听了她的话,认真地想了想,唇边忽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我亲眼目睹过凶杀现场。” 第26章 哥哥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几个人都是一愣。   任柚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哥,你不能因为想赢就编个这么离谱的吧,那,那我还说我杀过人呢!”   狄明洄也开口道:“你这么玩是吧。”   徐栖定只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就好像他刚刚真的只是开了个轻飘飘的玩笑一样。大家很快又嘻嘻哈哈起来,只有邹却盯住徐栖定的侧脸,思绪飞到天边。直觉告诉他徐栖定刚才的话并不像说谎,可是——目睹凶杀现场,这几个字光是听着就让人有些汗毛倒立了。   不敢多想,收回眼神,很快又听见任柚撒着娇说:“哥,你再说一个吧,刚刚那个就不算啦!”   邹却打赌,他在不算太亮的灯光里看见徐栖定的眉毛轻微地蹙了蹙,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很快又平和地展开。他知道这是那人不耐烦的讯号,可徐栖定还是依着任柚的话,又想了一个。   “我考了潜水教练执照。”   邹却又开始神游天外了。五年前后,徐栖定始终没改变的一点就是他的好教养,纵使再怎么不快,也极少表现在面上,更不会通过不堪的言语去表达情绪。邹却开始想象他发火的模样。   他想到重遇时这人对着自己散发的不善气息,轻浮不羁的模样,冰冷的话语,还有昨晚在车里,掐紧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徐栖定为什么……只对自己这样阴晴不定?   正胡思乱想,胳膊被人一戳,任柚冲他笑:“该你啦。”   邹却忙回过神,跟着大家一起弯下一根手指,想了想说:“我……我古筝拿过省里比赛金奖?”   狄明洄大叫没意思:“怎么都炫耀上了!我来说个绝对震惊你们的,曹抒小时候在幼儿园尿裤子,我听说这事后连续两晚上没闭眼睛,守在他边上怕他又尿床。”   这话一出,把任柚笑得东倒西歪,捂着肚子靠在邹却身上:“我服你了狄哥,算你狠!”   “……”曹抒满脸黑线,“你通宵两晚就通宵两晚,非扯我干什么!”   “得讲清楚前因后果啊。”狄明洄嘿嘿笑,“幼儿园谁没尿过裤子啊!这点小事别害臊。”   曹抒无语到翻白眼,抢着开口打断他:“我也要爆料,我哥初中跟隔壁班女生偷偷早恋,两个星期就被甩,送了条挺贵的丝巾求和还被人家当抹布擦桌子!”   “天啊狄哥你好惨。”任柚说。   邹却跟着看过去,本以为这兄弟俩又要开始无止境的争论,不过要是轮流爆对方的糗事倒也不错;没想到狄明洄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冲着曹抒说,“你还笑话我?知道我被甩的原因是什么吗?”   曹抒仍在因为以牙还牙而得意扬扬:“是什么?甩你还需要理由吗?”   狄明洄摸了摸鼻子:“是因为人家问我懂不懂约会是什么意思,说为什么每次周末出去玩我那个小学生弟弟就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   曹抒张了张嘴,瞬间哑口无言。徐栖定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也怪声怪气地调侃了几句:“曹抒这小子那时候是真的挺黏人,我们俩去游泳不带他,他不是还哭了半天,跟你闹了一礼拜别扭。”   “别说了!”曹抒的脸涨得通红,“还,还是小孩子当然很正常!”   徐栖定一笑:“没人说你不正常啊。”   又逗了曹抒几句,游戏继续,玩了好几轮才总算出现十根手指都折下的人——邹却成了那个要接受惩罚的倒霉蛋,而决定惩罚内容的是……徐栖定。   “想不出来。”徐栖定说。   “那就罚小邹一个人把这瓶酒喝了怎么样?”任柚在一边积极出主意,“小邹都不怎么喝酒啊,怪没劲的。”   邹却闷闷地说:“我不想喝。”   “不如小邹你撒个娇看看?”狄明洄坏笑着开口,“我想象不到你撒娇的样子。”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去想象别人怎么撒娇?你怕是因为刚才那一出开始怀念还会撒娇的小曹抒了吧!邹却在心里呐喊。   他还想拒绝,盼着徐栖定找个正常点的惩罚内容,别说他从来就没撒过娇,还是当着这几个人,实在是想想就觉得丢脸。   可徐栖定却像是来了兴致,扬起嘴角说:“我看不错。”   不错你个大头鬼!还不如一口气喝完一瓶酒呢!   四个人一齐盯着自己,好像四盏红外线扫描仪在巡视,扫一眼,皮都穿透,只剩一副骨架。在这些目光中邹却觉得自己的脸又迅速升温,虽然不情愿,可愿赌服输,只得无奈道:“怎么撒?”   他一想到也许要掐着嗓子挤出那种甜腻做作的声线,嘴唇就巴不得像黏了胶水那样永久闭合。   更何况撒娇要说的话一般都很羞耻。   任柚给他示范,双手虚虚握成拳放在颊边:“这样可爱吧?”   “……能不做吗?”邹却头皮发麻。   “也不知道这样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徐栖定打断他们,“我看这样吧,也不为难你了,我刚才回忆了一下曹抒小时候撒娇,跟在他哥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   他狡黠地一笑:“要不然你也叫我声哥哥听听,就算你完成任务了。”   这按道理讲倒是不难。邹却从小到大没少叫邹岩哥,可哥哥这二字要对着徐栖定说,怎么会觉得如此……难以开口。   他撞上徐栖定的目光,咬着下唇踌躇了两秒,很快败下阵来,秉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硬着头皮叫:“哥哥。”   这声哥哥喊得视死如归,不像撒娇,倒像在上演三国演义。   狄明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马上道:“再喊得亲热一点啊,这算什么撒娇。”   邹却暗暗想着就算是让他喝一百瓶酒他也不想再叫一遍了,没想到徐栖定倒没再继续为难自己,视线落在酒杯上,顾自倒酒了。   总算松了口气。   任柚大概是早就打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拉着狄明洄一起喝得醉醺醺,哭丧着脸说真的不想复工。邹却和曹抒合力把这两人扶上徐栖定的车,挨个送回家。   邹却推曹抒去坐副驾,自己在后座听两个醉鬼哼哼唧唧胡言乱语。送完任柚,车又开到狄明洄家小区,狄明洄晃晃悠悠地自己推车门下车,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徐栖定降下车窗问他清醒没,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嘀咕着“快滚”,可步子明显仍不稳,差点在花坛边绊了个踉跄。   曹抒犹豫半晌,也推开车门。   徐栖定挑了挑眉。   “我……我去看着点他。”曹抒小声说,“之前有一次他喝醉酒一个人,在浴室里滑倒摔了个骨折。”   果然还是口嫌体正直,根本放心不下。邹却看着曹抒几步追上去,搀着狄明洄消失在拐角,意识到此刻车内又只剩下自己和徐栖定两个人,不免不自在起来。   徐栖定手握在方向盘上,却没急着走的意思。这时已经接近午夜,四周一片寂静,邹却极力自然地问道:“他们进去了。还不走吗?”   徐栖定没应他的话,车子再度启动。邹却松一口气,他可不希望又出什么幺蛾子。明天最早一节课在八点,而这晚的睡眠时间本就已耗去不少,再不回家早起怕是会变得更艰难;更何况和徐栖定单独待在一块,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车子驶上过江的大桥,邹却扭头看远处江面上亮着的点点船灯。车内的安静在这时被打破,他听见徐栖定问:“聊聊?”   “聊什么?”并不是很情愿。   像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冷清,徐栖定打开了车载广播。有舒缓的纯音乐流淌出来,在这个时间段倒是挺助眠。   “在你家的时候你说,各取所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能不能问问你,你的需是什么。” 第27章 手铐   “那你的需是什么?”邹却反问。   徐栖定的“需”当然不难猜,他心里早就有了确切的答案。五年前他们交集并不多,起先不过是他无望的暗恋,后来又因为邹岩多了些接触的机会,除去那个将人错认的吻之外,再没什么特别的。邹却想在徐栖定的回忆里,自己大概与任何普通过客都无两样,那么五年后的重遇才该是起点,几乎等同于初见。   徐栖定没认出他来,并且吻了他。他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多少人在第一面就能得到那个人的吻,却基本笃定了自己只是个“乐子”的事实。至于邹岩和徐栖定的感情纠葛,他有心想知道却又无力打探,只知现下自己已经掉进没有尽头的漩涡,被席卷着往未知的方向去,再没有回头路。   “我?”徐栖定停顿了一下才说,“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邹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啊,喜欢。和男朋友的亲弟弟偷情多刺激啊。才见面就被强吻也乖乖顺从,不矫情不闹事,兴致来了就捆起来做一次,连怨言都是软绵绵的。你当然喜欢了。   邹却第一次觉得“喜欢”两个字这样廉价。   他勉强扯起嘴角:“那我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谢谢你大发慈悲喜欢我。”   有好一阵徐栖定都没再出声。车内只有悠扬柔和的音乐,和两个人都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你呢,你的需是什么。”他还是这么问。   我能有什么需?邹却简直压不住心里这股无端涌出的怒意了。我喜欢你啊!五年前我就好喜欢你!不是你那种可以随时脱口而出的、轻飘飘的喜欢,而是无数次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悸动,是从始至终没有停过的滂沱大雨,是拿起来就再放不下,几乎快成一种身体本能,看着你就想靠近,锁起的真心快要撞破牢笼。   你全然不知。   邹却努力缓着声音:“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徐栖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问:“你和邹岩关系很差?”   我和他关系要是好的话,怎么会不告诉他,你男朋友在和我鬼混。   邹却不答,笑了笑,把那个没什么重量的“喜欢”还给他:“你问我的需啊,当然也是喜欢你啊。”   他目光盯在徐栖定的肩头:“上学的时候我哥就被你迷得七荤八素,追你的人也一定不少,你大概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喜欢和仰望吧?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解闷的,不过像我这种没什么钱又活得特别无聊的人,生活忽然有了调剂品当然是好事。你……长相出众又多金,床上功夫也不赖,我、喜、欢、你,应该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把喜欢两字咬得太重,不留神咬到自己的舌尖,反倒觉得心脏更疼些。忽然有些苦涩,珍重的心意说出口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刻。你的“喜欢”打开是不在意与轻浮,可我的“喜欢”打开却还是喜欢本身。经年,已被雨水泡得发胀。   也好。这几年对亲密关系早已持悲观态度,曾经没落的心意是没处安放的遗憾,趁着这个机会轻描淡写掺着真真假假讲出来,倒算是彻底画个句号。   邹却弯起眼睛:“再说还能看邹岩笑话,何乐而不为啊。”   徐栖定笑了声,没听出什么情绪。   车下了大桥往左拐,到了邹却家小区却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径直往前。邹却忙问:“不是送我回家吗?去哪啊?”   徐栖定在路口调了个头:“各取所需。”   零点过一刻,车开进城郊别墅区,值班保安老李正在打盹,听到动静连忙提起精神瞪大眼睛。看到是熟悉的车牌,他一边放行一边堆着笑从保安室探出个头:“徐先生回来了,哎,好久没见着您了!”   徐栖定降下车窗同他说话:“嗯,这阵子住在另外一套房子。”   老李乐呵呵地笑:“原来是这样。”   他的目光不经意越过徐栖定,竟然发现副驾还坐着个人,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老李几乎觉得自己看错了,借着不算太明亮的路灯光,他瞧见那人放在膝上的双手,手心向上,手腕紧紧并在一起,是一个怪异的姿势。   徐栖定客套地递给他一包烟,老李忙接过来,满脸笑容地说徐先生太客气,便也没再多看那副驾上的人。他看着车子驶进小区,嘴里嘀嘀咕咕地想昨天上班时和同事讲的八卦,说五幢那个高高帅帅的徐先生,有钱但一直都是独身,没见他带哪个女人回来过,也是奇怪。   方才副驾那个,好像是个男的吧。算了,带男带女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老李这样想着,又撑着头打起瞌睡来。   徐栖定进了门,打开一楼客厅顶灯,把身边步履趔趄的人扔在沙发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那人张嘴说:“我口渴。”   徐栖定看了会儿他,去厨房倒了水,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子将杯沿凑到他嘴边。   邹却就着他的手,直起身子吞了几口,有水从嘴角流下来。他想抬手抹,又意识到手被束缚着,便安静地笑了笑:“要做就快点啊,磨磨唧唧什么。”   徐栖定凑上去,亲了下他的嘴角,将那水渍舔去,哑声道:“急什么。”   还是那根淡蓝色的丝带,在邹却手上打着个漂亮的蝴蝶结。由于捆得太紧,手腕处的皮肤已经被挤出红痕。徐栖定轻轻摸了摸,问他:“要不要下次换个别的颜色?粉色?紫色?”   邹却没心思搭理他的恶趣味,别过脸去,又被徐栖定重重地吻上来。他不甘示弱地回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徐栖定托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在沙发上。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邹却被徐栖定抓着脚腕用力,眼神已经涣散。徐栖定亲着他的耳朵说,他绑上蝴蝶结的样子像个精美的礼物,让人忍不住想打开。邹却浑身泛软,喊着手腕痛,总算被解下丝带,接着双臂下意识攀紧了徐栖定的肩背,身体热得快要融化。   第二日早晨被手机闹铃吵醒,邹却惦记着要上早课的事,费劲地睁开眼睛。他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体干燥清爽,显然已经被人擦洗过了。   想起来了,他还在徐栖定家。   循着声音的来源,邹却看见床头柜上的手机,想要下床去拿,却后知后觉感到手腕上传来一阵凉意。   低下头一看,左手手腕赫然套着副手铐,另一端铐在床柱上,金属质地在光线下正流动着冰冷的、银色的光。 第28章 朵朵   上午过十点,邹却彻底放弃徒劳的自我解救,靠着床柱发起呆来。   胸口堵得厉害,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已经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他不敢相信徐栖定竟然我行我素到这种地步,仿佛对着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铐起来也不过一个念头的事。   还是说徐栖定把这当情趣?   疯了吧。   手机离得不远可实在够不到,电话铃声已经响过不下五次,不用想也猜得到是同事或曹抒。想到这里邹却的不安褪去几分,不管如何总有人会想办法寻找自己,也就不至于被徐栖定那个疯子关太久。   然而他的自我安慰很快便落了空。门外逐渐响起的脚步声并不是个好的信号,邹却甚至还没来得及聚焦目光徐栖定便推门而入。那人不急着进来,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像欣赏一幅画那样打量着坐在床头的人。   ——多赏心悦目啊。   邹却低着头,一丝不挂,怕也是觉得难堪,扯了被子盖住下半身。他身体薄薄的一片,像是轻飘飘附着在那里没有重量。脖颈和胸口许多咬痕,点点暗红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徐栖定的目光一寸寸移过,好一会儿才开口:“饿不饿?”   他手里提着邹却爱吃的鸡蛋饼,附近早餐摊买的。   意料之中得不到回答,徐栖定没恼,走近了把袋子放在床上,邹却的手边。邹却没吭声,手指无意识揪着被角,不肯抬头去看面前人的脸。腿上的被子却被不留情面地一掀,徐栖定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该看的都早看过了。”   邹却脸涨得通红,忙把被子重新盖好,总算带着怒气抬起头:“你是不是疯了?”   徐栖定笑了笑,抬手想摸他的脸,被邹却拍开。他不想再同这人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问:“要怎么样你会愿意放我走?”   “嗯?我想想。”徐栖定还真佯装起思考状,一脸为难地说,“暂时还没想到。”   邹却气极,硬邦邦道:“把我手机给我。”   “不就在那儿吗?”   “我够不到!”   “这样啊。”徐栖定仍是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走过去拿起手机,却无视掉邹却想去接的手,扫了一眼锁屏,“这么多条未读信息,看来关心你的人不少啊邹却。”   “给我!”   “暂时替你保管好不好?”   邹却简直想骂脏话,他试图去抢,奈何行动范围受限,根本奈不了徐栖定何。徐栖定笑着举高胳膊,像逗小孩似的将手机拿远。两人争夺间又有新来电,邹却像抓到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起。   没想徐栖定瞥他一眼,随手抓起方才放在床上的蛋饼便往邹却嘴里塞。邹却被堵得一时发不出清晰声响,瞪大了眼睛望过去,乏力地塌下身子。   “喂?曹抒。”徐栖定不看他,“什么事?哦,邹却在我这。为什么?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他昨天晚上太累了,我就让他睡我家了……嗯,嗯。他现在还在休息,身体不舒服,你别打过来了。你还在你哥家啊,不会为了照顾他一夜没睡吧……睡了三个小时?那你赶紧补觉吧,晚上荒原记得准时报道。”   他刚挂断,又一次铃声大作。徐栖定看着来电显示,把手机屏幕转过去给邹却看:“琴行张老师。你说我要不要接?”   回答他的只有些微弱的呜呜声。徐栖定愉快地点了接通。   “您好,张老师是吗?哦,小邹没事,我是他哥哥,他身体出了点状况,可能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很抱歉没提前请假,耽误你们工作了吧。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老毛病了,过一阵子就能好。好的,实在不好意思。”   他把手机塞进裤袋,床头的邹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柯淼平时很忙,两个人大半月不联系都是常有的事,娄晓青除了催相亲更不会关心自己死活,除了每日要见的室友曹抒和共事的同事,不会再有别的人发现自己失联了。   他最后那点渺茫的希望也破灭掉。   徐栖定把蛋饼拿出来,复又放在他手边:“所以说,乖乖听我的,好好吃饭。”   邹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徐栖定去扳他的下巴,逼着人和自己对视,平静地说:“别臭着张脸,没人爱看。”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揉了揉邹却的下唇,那里干裂得厉害,好几处起了皮。他问邹却想不想喝水,手指被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倒是不怒反笑,掐着邹却的脖子俯身吻上去。   邹却使不上力气,被吻得晕头转向,软绵绵地推了他一把,哑着嗓子说:“我想穿衣服。”   徐栖定点点头:“行啊,拿东西交换。”   “穿件衣服还有条件?”邹却声音抬高了些,想到现在自己几乎是被人捏在手里,任人宰割,气势于是又小下去,“那你想拿什么东西交换。”   “把饭给吃了。”   那个被丢弃在一边的蛋饼总算吸引了注意力,由于刚才被堵在邹却嘴里发挥过不小的作用,此时塑料袋已经皱皱巴巴,看上去挺倒人胃口。邹却盯了它一会儿,拿起来解开袋口,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徐栖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伸手摸了把他的脑袋:“慢慢吃。”   邹却匆匆吃完咽下肚,抹了抹嘴唇又重复一遍:“我想穿衣服。”   “知道了。”徐栖定去开衣柜,挑挑拣拣出一套九成新的睡衣扔给他。   邹却顾不得挑剔,三两下把衣服套上身。大概是徐栖定的衣服,自己穿稍微有些大了。他穿好便又一动不动坐在床头,攥着被角琢磨徐栖定到底在想什么。   “我走了。”徐栖定弯腰亲了口他的鼻尖,也不说自己去哪,警告般看了他一眼,“别想着动小心思,乖乖听话。”   邹却没应声,看着他走出房间,门再一次被关上。   他卸了力气,躺倒在枕头上。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再没有别人,在这里即使叫破喉咙大概都不会有人搭理自己。   邹却盯着天花板,觉得眼皮发沉。四肢都乏力,他努力睁大眼睛,很快又不知不觉掉进无边的沉睡中去。   再醒来是被一声惊呼惊醒。邹却撑起身子,诧异地瞧见房门被人打开,而门框边探出个陌生女孩的脑袋。   女孩看样子不超过十岁,扎着两个辫子,眼睛像黑葡萄,又圆又大。她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嗓音细细的:“对不起……我以为是栖定哥哥在这里。”   徐栖定?这小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邹却忙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我叫邹却。”   女孩点点头,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朵朵!”   “你好啊朵朵。”邹却抓紧机会问,“你没有在上学吗?怎么会在这里?”   朵朵看上去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蹦蹦跳跳地走进房间:“我上学呀,中午有王姨接我回家吃饭,下午得再回学校的。”   “王姨?”   “就是家里的阿姨。”朵朵说,“栖定哥哥没时间,就找王姨照顾我。”   听起来这个小女孩和徐栖定像是一家人,邹却几乎要以为两人是兄妹,又想起邹岩说过徐栖定是独生子,心里疑惑更多了几分。他试探地问起女孩的父母,然而一提及这个话题,女孩便不肯再说话了。   邹却为了不吓着她,把戴着手铐那只手在被子下藏好,盼着她别注意到套在床柱的另一端。朵朵看着他问:“哥哥,你是栖定哥哥的朋友吗?”   她解释说以前也见过有别的男人来家里睡觉,邹却心下一紧,又听她说那人是“明洄哥哥”,松了口气道:“嗯,算是朋友吧。”   楼下传来几声模糊的喊声,想必就是朵朵说的那个王姨。她晃了晃脑袋,对邹却道:“王姨喊我吃午饭啦,哥哥你不下去一起吃吗?”   邹却支支吾吾:“我……我不是很饿,你去吧。”   他倒是想出这个房间,可压根无能为力。   朵朵一拍脑袋:“哥哥你一直坐在床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把饭拿上来?”   “等等……”   邹却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小姑娘就跑出房间一溜烟儿地下楼去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又担心朵朵这样自作主张会惹徐栖定不高兴,于是心里总不大踏实,闷得慌。   朵朵没多久果然端着碗蛋炒饭上来了。邹却无奈地笑:“真不用的朵朵,你自己吃就好了……”   “朵朵!”   他闻声望向门口,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慌慌张张跟在朵朵身后,小声呵斥:“别打扰这个哥哥。”   “可哥哥没中饭吃,我只是想给他拿点吃的……”   “哥哥有别的东西吃,你先下去。”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不听话栖定哥哥会生气。”   这话一出,朵朵立刻扁了嘴。她恋恋不舍地看了邹却一眼,耷拉着脑袋下楼了。   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对着邹却笑了一笑:“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徐先生说给你弄点清淡的东西吃,厨房里粥还在炖,你稍微再等等。” 第29章 圈养   邹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徐栖定还说了什么?”   王姨转了转眼珠,只是陪着笑。   今早接到徐栖定电话,对方除去照常交代她接朵朵回家吃饭外,还特意嘱咐了有朋友在家,做点清淡的送上去。她扫了眼邹却暴露在空气中的细长脖颈,假装没注意到上面的斑斑吻痕。   徐栖定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主顾。每月钱给得大方,只要求她接送照顾孩子,高兴了还额外多发几个红包。她原先以为这出手阔绰的徐先生是位单亲爸爸,偶然却听朵朵说爸爸妈妈都不在芍城。虽心有疑问,可老板的事也不好多打听,更何况徐栖定总是神神秘秘,从没见他带伴侣回过家。   这位主顾喜欢男人她倒是早就知道。徐栖定有一次打电话让她帮忙,去另一处房子替他取份资料。她暗暗惊叹于有钱人果然不止一处房产,怪不得常常不见徐栖定回别墅住,一边记下大门密码就匆匆赶去那个小区。取完下楼却见到个面色难看的男人,正来来回回踱着步。   男人大概以为她也是这楼里的住户,见着她便迎上来问有没有看见2601的徐先生。她怕惹是生非,忙摇头否认,没走出多远又听见那男人在打电话,用埋怨的口气说我好想你,你怎么不在家。惊得她加快了脚步,觉得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可转念一想徐栖定身边似乎从未有过女伴,便也不再多么意外。   此刻床上这个男人,倒不是先前那个。王姨没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瞄见床柱上的银色手铐,不自在地撇开目光。   年轻人果然玩得花。   “他去哪了?你能帮我联系到他吗?”邹却礼貌地询问,也不遮掩,“跟他说,我想上厕所。”   王姨听了这话,脸唰地一红,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好,好,我给他打个电话……我先下去,等会把粥给你端上来。”   她带着慌乱掩上门,邹却眼神又黯下去。自己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一句话就能让徐栖定回来,怎么可能。那人的目的已经明了,不过是想把他软禁起来,吃喝倒是好好伺候着,真是打个巴掌给颗糖。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姨小步跑下楼,见朵朵正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吃饭,摸了摸她的脑袋,接着溜进厨房给徐栖定打电话。   “喂徐先生……不是,朵朵没什么事,我是想说你那个朋友……”王姨为难地说,“他要我给你打电话,说想上厕所……”   她听见徐栖定在电话那头笑了声:“知道了。”   知道了?   王姨正犯愁一会儿该怎么给邹却转述这个答复,徐栖定又问:“饭做了吧?他要是不肯吃东西也没事,十点多刚吃过一个蛋饼,暂时饿不死。”   “啊?哦……”   也是奇怪,徐栖定对他那位“朋友”分明就很照顾,现在又说“饿不死”这种话……也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姨带着好奇挂了电话。打了一小碗粥上楼,邹却还是那副恹恹的模样,没什么精神气地靠在床头,见到她才动了动:“怎么样?他怎么说?”   “……徐先生说他知道了。”王姨把矮柜移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上面,“怕你吃不下,先盛了一点点。”   “我不想吃。”邹却别过头,火气又憋不住地往上冒,“你能不能借我一下手机?我想自己跟他讲。”   王姨又为难起来:“恐怕不行,徐先生交代过,如果你要用手机不能答应你。”   ……   这人还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处处防着自己。是怕他打电话给曹抒他们求救?邹却在心里冷笑一下,侧过身去蜷起身子:“行。”   他不再说话,王姨便识趣地关好门走了。   邹却盯着墙壁生闷气,又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徐栖定会不会是真的很喜欢我?邹却想着又摇摇脑袋。他想老天真是很不讲道理的人,曾经他渴望离徐栖定好近好近,想变成他喝的水、吃的饭,住进他的身体里。现在他们真的越来越近,近到自己快变成徐栖定圈养的宠物,高兴了就撸撸脑袋,不高兴了就变成刀子来捅自己。   他不喜欢被掐着脖子接吻。可是每每徐栖定的手掐上来,又好像会无端变得兴奋,身体也总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   晚上八点多,徐栖定在荒原见到一脸欲言又止的曹抒。   他以为这家伙要问邹却的事,目不斜视地从身边经过,被曹抒拖住胳膊,支支吾吾地问:“我哥和你说了没?”   “说什么?”   “我要住回去一段时间了。”曹抒挠挠脑袋。   “终于妥协了?”徐栖定幸灾乐祸,这事儿他倒确实还不知道,想想也猜得到是狄明洄打算当面炫耀一番,“你也该住回去了,省得你哥天天往我这里跑。”   “屁!”曹抒涨红了脸,“才不是我妥协了,是我搬出去的事被爸妈知道了……他们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我只好暂时答应下来的!”   徐栖定笑:“所以你看,你哥对你够好了,一直由着你胡闹,都这么久了也没往叔叔阿姨那儿告状,你难道不该感动得涕泗横流?”   曹抒欲反驳又自知不占理,垂头丧气了一番后才想起邹却:“对了,邹却怎么样啦?我给他发微信他都不理我。身体没大碍吧?”   “没什么事。”   “那他怎么还不回家?”   “唱你的去。”徐栖定拨开曹抒的手,又耐不住他的穷追不舍,“他爱住我家行了吧。”   曹抒怪叫一声:“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一直很好啊。”徐栖定微笑着拧了把他的胳膊,总算把人给摆脱掉。   他出了荒原,先回了趟平时住的房子,又去超市买了些吃的,才不紧不慢地往别墅区方向去。   家里很安静。朵朵已经被哄着睡下,王姨也下班回家去了。徐栖定轻手轻脚地替小姑娘盖好踢掉的被子,这才放心地往楼上去。   他站在卧室门口听了会儿,没听着什么动静,以为邹却已经睡下。没想一开门就一阵窸窸窣窣,徐栖定把灯按亮,瞧见那人蜷在床上,脸色发白地望过来。   “怎么连灯也不开?”他走过去,刚靠近床头便被紧紧抓住手。   邹却另一只手搭在腹部,仰起脸来小声说:“徐栖定,我想上厕所。”   “憋得受不了了?”徐栖定了然。算算时间,邹却几乎快一整天没有上过厕所,想必是忍得再也扛不住了,才用这样祈求的语气跟自己讲话。   他没多说什么,伸手去开套在床柱的那个手铐。邹却睁大眼睛望着他,徐栖定笑了笑,将那个手铐取下来,然后戴到自己手上。   “走吧。”他指指卫生间,“我带你去上厕所啊。”   邹却没有选择,跟着他踉踉跄跄走进卫生间,憋尿的痛苦总算缓解。徐栖定就那么站在边上看着他,这让他感到羞耻,可又顾不上那么多,机械地结束、提上裤子。   两个人回到床边。徐栖定看起来心情很好,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头发,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明知故问。邹却闭起眼睛不理他,却感觉到那人倾身下来,亲了下自己的唇角。他睁开眼,平静地说:“徐栖定,你疯了,你真的该去看病。”   徐栖定一点也不生气,手不安分地柔了下他的大腿,哄他似的顺着他的话讲:“嗯,我有病。”   “我们现在算在谈恋爱吗?”邹却忽然问。   徐栖定说:“你想吗?”   “……我想。”邹却瓮声瓮气地说,“但是谈恋爱不是这么谈的徐栖定,你不应该把人锁起来、关起来。”   徐栖定闻言突然变了脸色,重新把手铐铐上床柱,撇下他出去了。邹却坐在床上有些害怕,又有些想笑,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可笑。他觉得自己的理智也好像快被烧光,刚才被徐栖定圈在怀里的某一瞬间,自己竟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疯了。   徐栖定推门进来,这回手上拿了瓶润滑.油。邹却往后缩了缩,在他伸手要来掰自己腿之前放软语气小声求饶:“我不想……”   “你说了不算。”   “我,我错了!”邹却忙说,“我错了。”   徐栖定抬了下眼皮:“错哪了?”   “你让我乖乖听话……我没听。”   徐栖定望着他。邹却说这话时垂下眼睫,微微咬着下唇,大概是因为说得不情不愿,别扭的音调倒像是在撒娇。   徐栖定喉头动了动。   他果真没再动作。邹却见状得寸进尺,攀着他的手臂问:“一直戴着这个真的很难受,我不会跑的,你帮我解开好不好。”   那人神色微敛,邹却连忙说:“我可以……交换!”   徐栖定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拿什么交换?”   见有商量的余地,邹却二话不说下床屈膝跪到地上,仰头要去拉徐栖定的裤链。他几乎是用了豁出去的勇气,战战兢兢看着那东西弹出来,小心翼翼地握上去。徐栖定沉默地盯着他,那东西明显大了一圈,他却俯下身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不用这样。”徐栖定吻住他的嘴唇,“你不想就不用勉强。” 第30章 错觉   曹抒给邹却打电话,那边过了好久才接起来。邹却像是刚刚睡醒,声音软绵绵地“喂”了一声。   “身体还没好吗?”曹抒劈头盖脸就问,“怎么老见不着你人。我今晚要在荒原唱新歌,你来不来听?”   电话那边静了会儿才答:“我问问。”   “问谁?”曹抒还在疑惑,通话已经断了,只余嘟嘟的忙音。   邹却抱着膝盖坐在茶几边,将手机放下,扭过头仰脸望向沙发上的人:“曹抒问我去不去听他唱歌。”   “你想去就去。”   徐栖定伸手揩了下他额角的红痕,邹却耷着眼皮,任他轻轻抚着。   这伤口是昨天在茶几角上撞的。这几日邹却仍然闭门不出,活动范围倒是大了许多,那晚徐栖定给他解了手铐,就没再戴上过。两个人还是常常吵架,一般都是邹却的单方面冷嘲热讽,骂他神经病,骂他变态,徐栖定往往反应不大,没那个兴趣和他拌嘴,被惹急了就把人欺负一晚。   昨晚做的时候邹却不肯配合,徐栖定不耐烦地要重新把人铐上,两个人互相推搡了几下,脚一滑便齐齐摔倒在茶几边。邹却额头嗑在角尖上,疼得龇牙咧嘴。见有人挂了彩,也都没了争吵的兴致,各自沉着脸洗洗睡了。据王姨讲,徐栖定很少在这处房子过夜,把邹却绑来后倒是夜夜要搂着人在一张床上睡觉,还抱得尤其紧,生怕他消失了似的。   只是邹却每次发脾气,王姨在一边都有些欲言又止。她被徐栖定交代了任务,算是充当着监视邹却的角色,白天徐栖定外出时就在家盯着人。然而实在是感到困惑,每每徐栖定不在时,邹却的情绪都极其稳定,安安静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书,有时也帮着她一起做饭打打下手,分明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样子。   朵朵和他也已经混熟,放学回来会缠着他一起玩,一大一小趴在茶几边拼拼图做手工。可徐栖定一回家,邹却就成了只炸毛的猫,非得惹出些不愉快来。王姨越发看不懂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更是瞧不出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心道这对年轻人真是不把感情折腾得一团糟不罢休。   晚饭后邹却跟着徐栖定出门,他被关在家里近一个星期,第一次呼吸到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出门前徐栖定没提什么“注意事项”,像是笃定他不会借机逃跑,或是把自己的恶劣行径讲给别人听。   两人很快到了荒原,下车便见到曹抒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徐栖定上前猛拍了下他肩,惊得他狼狈抬起头来,嘴里还嚼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东西。   “在偷偷摸摸吃什么?”徐栖定问他。   “干脆面……”曹抒欲哭无泪,“来的路上在街边小店买了两包,没想到一见我哥就被他抢去一包,我必须要捍卫自己吃剩下这一包的权利!”   “幼稚。”徐栖定不留情地嗤笑一声,“你哥呢?”   “在里面了。”曹抒老老实实答,“刚还在问你怎么还不来呢。”   徐栖定点点头,迈开步子进门去。邹却下意识跟在他后面,被曹抒“哎哎”叫着拦住。   “你还是来了!”曹抒惊喜又埋怨,撇了撇嘴道,“你这几天到底在干嘛啊,信息也不怎么回,也没见你来荒原找我玩。”   他又问:“对了,我最近不得不搬回家,去你那里收拾了些东西走,可是没见着你人。上次栖定哥说你身体不太好,你不会住院去了吧?”   “没有。”邹却不知如何解释,又难以招架曹抒的真切关心,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有朋友从外地过来玩,我陪他住酒店。”   “哦哦。”曹抒还想问为什么不让朋友住家里,毕竟自己的房间暂时空了出来,可邹却没给他追问的机会,径直追着徐栖定的背影去了。   曹抒站在原地,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他望了眼手上还没吃完的干脆面,那念头又很快被抛到脑后,三两下啃完也跟着往里走。   乐队今天要表演的是曹抒上个月新写的歌,除去给那个游戏公司老板发过demo就没人听过,确实新鲜出炉。酒吧里聚了些乐队粉丝,三三两两站在小舞台边。邹却坐在老位子上握着酒杯发呆,徐栖定见他心不在焉,捏了捏他的耳朵。   “不是说想来听曹抒唱歌吗,怎么一点也不专心。”   邹却不理他,只顾闷头喝酒。他喝得有些多了,已经好几杯下肚,徐栖定倒是没管他,任他把酒精度数高的鸡尾酒都点了个遍。   狄明洄瞥了邹却几眼:“你们咋了?”   “能有什么。”   “我看小邹不是很高兴啊。”狄明洄也没多问,话锋一转聊起曹抒的事来,“那小子总算服软了,把他在家里关了几天,再加上有爸妈施压,答应了之后不到处瞎跑,想做什么先跟家里商量。”   听到“关了几天”,邹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被手铐套过的手腕。   “你这哥哥确实是当得毫无威信可言,还是叔叔阿姨的话管用。”徐栖定说。   “那能一样吗?何况他本来就是谁的话也不听,只是不敢违逆爸妈罢了。”   邹却伏在桌上,那两人的谈话声渐渐变得模糊,连同曹抒的歌声一起在耳边被削弱音量。他有些意识不清,却还惦记着出门前和朵朵做到一半的益智题,伸手去抓边上徐栖定的衣角。   “想回家。”他说。   他的声音太小,凑近了听才勉强听清。徐栖定被他软绵绵勾住手指,顿了顿问:“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   邹却意识到他以为自己说的“家”是原本的家,顿时有些想笑,心里嘀咕道,真想跑我刚才早就找机会跑了啊。   他快昏睡过去,往桌上一趴不再出声。徐栖定的手指被攥着不放,无奈搂住腰将人搀起,对着狄明洄指指身边的醉鬼:“先走了。”   邹却脑袋嗡嗡的,在徐栖定怀里歪来倒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将人带出荒原,站在门口隐约能听到曹抒唱歌的声音,随着夜风不断飘远。   邹却傻乐,被徐栖定一拍后脑勺:“笑什么?”   “他破音了。”邹却仰起脸看他。   徐栖定望着那双眼睛,努力抑制住不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吻他的冲动,搀起他手臂往前走:“去醒醒酒。”   邹却懵懵地点头,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念大学的年纪,热情推荐道:“去学校那个湖边走走啊,很适合散步的。”   徐栖定提醒他:“没有湖。江倒是有。”   两个人步子磕磕绊绊地走到江滨。邹却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一半,松开徐栖定的手在树丛边站定。江对岸是璀璨的夜景,他安静地注视着江水,看霓虹灯海映在江面上。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邹却说,“你知不知道再往前走一段有个荷叶池?春天我妈带我和邹岩来抓蝌蚪,带着那种小网兜和玻璃瓶,蹲在池子边上瞎捞。我每次都比邹岩捞得多,邹岩就会生气,说我作弊。”   “那是你本来就厉害。”徐栖定和他一起看着江面。   “我也这么想。捞蝌蚪怎么作弊?我那时候好伤心,可是我妈一向都帮着邹岩说话,说他捞的蝌蚪都是好蝌蚪,我捞的都是老弱病残。我只好一个人生闷气,把蝌蚪带回家倒进鱼缸。我养了三条金鱼,自己攒零花钱买的。我想要蝌蚪和金鱼一起好好生活,可是第二天发现金鱼竟然在吃蝌蚪。”   邹却转过身比划:“真的好可怕,金鱼嘴巴一张一合,简直是狼吞虎咽地在吃它们。我给鱼缸换水,发现一只金鱼已经翻起肚皮死了,另外两只还在不停地吞吐蝌蚪,我觉得好可怕,好对不起小蝌蚪。”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你怎么老偏袒我。”邹却眨眨湿润的眼睛,“你怎么不像我妈一样,把我骂一顿,说我根本不会养还要硬养,根本是浪费钱浪费精力。”   徐栖定摸他的头发:“我就是这么冷血的人啊,它们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认识你。”   邹却“哦”了一声,又把头转过去不看他了。   “但我还是喜欢春天。除了捞蝌蚪,还总放风筝。我其实不想跟邹岩比赛,他好胜心太强了,我只想静悄悄放而已。我的风筝是只燕子,我觉得好漂亮,不过邹岩的要更漂亮,妈妈总是给他买最好最贵的款式。”   “我没放过风筝。”   邹却嘲笑他:“你竟然没放过?”   徐栖定说:“你教我?明年春天我们一起试试。”   “才不教。”   “那你教朵朵,她也没放过,顺便带上我。”   “哦。”   邹却抬起手揉眼睛,好像在哭。徐栖定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顾自往前走了。在这个季节散步一定是没有那么惬意的,也许是因为冷,两个人靠得很近,肩抵着肩,垂下的手时不时碰到彼此,短暂地走了一段路。   徐栖定忽然停下,回身摊开手掌。   “嗯?”邹却不解地站定在原地,望向晦暗夜色中他的脸。   “手给我。”徐栖定说。   “啊……哦。”邹却呆愣愣地把手递过去,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手掌里。奇怪的感觉浮上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轻轻地摩挲着。这样冷的天,两个人的指尖却都微微发起烫来。   邹却说:“想回家。”   徐栖定皱眉:“说了还不行。”   邹却没解释,仍然坚持说:“想回家。”   徐栖定果然沉下脸不再说话。回荒原门口的一路上默默无言,邹却被粗暴地按进车里坐好,心里反倒很平静。   好奇怪,我明明应该试图挣脱你的。他在心里想,可无论是你疯子一样把我关起来的样子,还是你说想跟我一起放风筝的样子,怎么会都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你好像真的很爱我,不能失去我,你离不开我。   他小声嘀咕了句,被一声喇叭盖过,于是这试探的话便像沙子一样在风里散了。 第31章 谎   车驶离酒吧街,却没朝着别墅区去。邹却有些不安地望向车外,不知道徐栖定又想要干什么。   到了目的地下车,才意识到是去了他的另一处房子。这个小区邹却没来过,顿时有些紧张,被徐栖定揽过肩膀带着上楼,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好。   “今天晚上住这里吗?”不知道又触了对方的哪片逆鳞,他小心翼翼地问。   徐栖定没搭理他,顾自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他让电话那头的人现在过来一趟,接着看了眼满脸迷茫的邹却,扔下手机指指浴室:“去洗澡。”   邹却一愣,有些不情愿:“我不想做。”又清楚自己在徐栖定手里从来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慢吞吞站起身来朝浴室去了。   没料才刚脱了衣服就挤进一个人来,邹却受惊往角落里缩,又被扯进怀里搂住。徐栖定给他涂沐浴露,手打着圈在身上划,邹却忍不住浑身发颤。浴室内本就热气氤氲,此时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身体烫得快要烧起来。   徐栖定吻着他的耳垂,轻声说:“你知道我叫了谁来吗。”   邹却闭着眼睛,觉得双腿发软,勉强被他支撑着站直,含糊回答:“……不知道。”   徐栖定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邹却整个人骤然僵住,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他一下:“你,你真的是变态。”   反正被他骂变态已经不是第一次,徐栖定无所谓地将人压到玻璃推拉门上,冰凉的触感让邹却弓起背往他怀里缩了缩。   徐栖定喊来的人是邹岩。   邹岩这会儿本要睡下,接到徐栖定的电话简直是又惊又喜。他们好些天没见过面,问就是说在忙,对方又不吃撒娇发小脾气那套,他只得一个人生闷气。总算是联系了自己,还是个这么微妙的时间点,邹岩喜滋滋地换衣服出门,不忘往身上喷了些新买的香水。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车赶过去,用徐栖定说的密码开门,一边换鞋一边东张西望地找人。   客厅里没人,卧室也不见亮灯。整个家一片寂静,浴室里倒是传来哗哗的水声。邹岩欣喜万分,想着今晚铁定是要发生些什么,试探着朝浴室的方向喊了声:“栖定?你在洗澡吗?”   浴室内,邹却正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尽力不让声音溢出半分。徐栖定起了坏心,故意更用力,好一阵才大声应了句:“在洗,你先坐着等会儿。”   得到回应,邹岩更是放下心来,往沙发上一坐,开始期待几分钟后会发生的事。哪想徐栖定这澡洗个没完,足足二十分钟过去,水声仍“哗哗”地响着。   邹却被热气蒸得头晕脑胀,闭着眼睛任徐栖定摆布。许是因为知道外面还坐着个人,那人还是邹岩,羞耻心难免狂涌,今晚哪里都格外敏感,他快要筋疲力尽,若不是被紧紧抱着,几乎要瘫倒到地上去。   徐栖定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身下动作未停,小声说着只有彼此听得见的话。邹却听得面红耳赤,用力打了下他的肩膀:“好累……不想做了。”   “最后一次。”   最终把人弄得昏昏沉沉,徐栖定为他细心清理完身子,用浴巾裹着抱去床上。刚盖好被子朝外走,邹岩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卧室门口:   “你洗好啦?”   徐栖定随手带上门,“嗯”了声,径直往厨房去。他倒水喝,邹岩巴巴地跟在后面,有些羞涩地问:“栖定,这么晚了,你把我叫来……”   “打扰你睡觉了吧?”徐栖定放下水杯,“就是想和你说说分手的事。”   邹岩愣在原地,笑容在脸上凝固。这话不像开玩笑,他呼吸一窒,尽量稳着情绪说:“怎么突然提分手啊?可是什么预兆也没有,我们这些天都没怎么见面,我应该没有哪里做错惹你生气吧……”   “我觉得发信息和打电话会说不清。”徐栖定打断他,“就把你叫来了,当面说会好一点。”   邹岩顿时有些鼻酸,是这么迫切地想要分手,迫切到连明天也忍不到,当下便要立刻提吗?小心翼翼维护的感情,虽然早知道有那么一天要崩塌,可还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份单方面付出的爱可以维持得更久一些。   可你像是连一分钟也忍不了。   “为什么呢?”他执拗地问。   “想分就分了,没有为什么。”徐栖定蹙起眉,“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好聚好散吧。”   “你说吧。”邹岩吸了吸鼻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谁在乎话说得难不难听。分手怎么能连个理由也没有?自己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吗?   “当时复合是你提的,不是我要缠着你。”他不依不挠地说,“我以为你是认真想要重新开始,所以你对我忽冷忽热我也认了,满心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磨合,或许能回到过去。可是你的态度真的让我很疑惑徐栖定,如果你根本就不在意我,何必要提出复合,何必要耍我玩?”   “回到过去?我们哪有什么过去。”徐栖定也变了脸色,“我说了,我不是把你找来吵架的,也不想提以前的破事,你非得闹一通才满意吗?”   邹岩红着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推门走了。   徐栖定冷眼看着他离开,心里明白邹岩绝不会这么快接受,日后少不了死缠烂打。只是他不想再和并不喜欢的人维持不真实的关系,现在有另一个人在身边,虽然知道留不长久,可哪怕是偷来的时间也想认真地好好珍惜。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走进卧室在邹却身边躺下。这人睡得很沉,睫毛在睡梦中微颤,身上的痕迹仍然晃眼。徐栖定满意地在他脸颊上吻了吻,目光轻柔地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   他想到小时候,母亲教导自己做个诚实的人,撒谎是万万不可的事。第一次撒谎是小学三年级,保姆打扫卫生失手打碎了父亲的名贵玉器,看着满地碎片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做小小男子汉,勇敢地安慰保姆说,如果自己揽下错误,父母是绝对不会责怪的。   到底是不会撒谎的小孩子,谎言一眼便被看穿。母亲责问了保姆,保姆在惶恐不安中嗫嚅着道出实情。家里规矩一向严厉,母亲给了学会撒谎的他一点惩罚,很多年后仍然是噩梦中反复出现的片段。   后来,他又撒了很多次谎。只是年纪渐长,家里再也管不着他,而撒谎的本领也越来越炉火纯青,说什么都面不改色,骗自己,骗他人。他觉得自己是活在一个个谎言中的,发现父亲的某个秘密后这个认知烙得更深。   人生里好多谎事实上无伤大雅。他有时也分不清说的那些谎是为了什么,又到底是错是对,是是非非看不明白。就好像他自始至终都在欺骗自己,无论邹却对自己是什么想法,都不过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东西,因此不必介意计较,太多事过眼云烟,抓不到的东西任它飘远就好。   可每每面对那人,还是有切切心绪难以抑制,无论对自己说再多谎都没办法掩盖事实。邹岩说想要同他回到过去,其实他也常常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模糊又清晰的五年前,只是身边并不是邹岩,而是另外一个人。   邹却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嘟囔了句梦话。徐栖定看着熟睡中的他,心想回不到过去也罢,时间不然就停在此刻,永远这样宁静平和,那么他也不用再纠结这那,一切都静止,什么都能理所应当抛到脑后,只需看着喜欢的人深陷梦乡的样子就好。   他想自己或许还是不会撒谎。人长到二十几岁,撒过的大谎小谎大概不计其数,这一瞬却想收起伪装,什么也不管,把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袒露于日光下。   他喜欢他。五年前是,现在仍是。 第32章 我不走   邹却是被小孩特有的那种尖锐叫声吵醒的。他撩起眼皮看了眼周围,房间窗帘拉得很死,半点光线都漏不进来,因此也无从得知这会儿已经几点。   客厅里的动静还在持续,邹却拔苗一样将自己从昏沉的意志中扯出来,赤着脚就往外走。   他揉着眼睛走至客厅与餐厅的连接处,总算看清了方才那声尖叫的来源。朵朵正抱着膝盖陷在沙发里,目光全神贯注地聚集在电视屏幕上。邹却跟着瞟了眼,一个分辨不出是人是鬼的生物张着嘴亮出自己的獠牙,确实是……比较惊悚的画面。   “怎么在看恐怖片?”他对沙发上的朵朵扯起嘴角笑了笑,问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干涩得厉害,嗓子眼像堵了东西,甚至有些发疼。   朵朵转头看见他,忙扔下遥控器招了招手:“哥哥!你要一起看吗?”   “我就不看了……你怎么在这里?”   隐约记得昨晚被徐栖定带回的不是别墅,而是另一处房子。失去意识前的记忆随即变得清晰,想到和徐栖定做那种事差点被邹岩撞破,面颊又禁不住开始升温。   那家伙到底是钟爱怎样的恶趣味啊。   朵朵嘴里塞着根棒棒糖,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栖定哥哥今天接我放学了,说等你睡醒我们就一起去吃披萨!”   放学吗。邹却下意识望向墙上的钟——怎么就已经傍晚五点多了?   朵朵还在说:“我说你太懒了,栖定哥哥还让我不要乱讲,他说你很累,要好好休息,睡多久都不算懒。”   “……哦。”邹却尴尬地别过头去,“他人呢?”   “他去取蛋糕啦。”   “蛋糕?今天你生日吗?”   “对!我生日哦!”   “那祝你生日快乐。”邹却忙回房间换下徐栖定给自己套的睡衣,奈何昨晚的衣服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好在衣柜里找了件徐栖定的衣服穿。正手忙脚乱换好出房间,那人也提着蛋糕回来了。   邹却盯着礼盒上用丝带系的蝴蝶结,有些发怵。徐栖定睨了他一眼,将蛋糕放到茶几上,摸了摸朵朵的脑袋:“先在家里点蜡烛吃蛋糕吧,然后再去吃披萨。蛋糕吃一点就可以了,不然一会儿吃不下别的。”   朵朵乖乖应了声,托腮看他把蜡烛一根根往蛋糕上插。邹却在一旁出神,猝不及防被轻轻敲了下脑袋:“拿一下打火机,你边上那个抽屉里有。”   “哦。”   急哄哄翻了打火机出来,递到人手上,指尖相触都连忙缩回。朵朵倒是已完全沉浸在满足和喜悦中,迫不及待地双手合十许起愿来。邹却悄悄看向徐栖定的侧脸,两人的目光在闪烁的烛光中相撞,又分开。   朵朵睁眼,“呼”一下吹灭了蜡烛。   “生日快乐。”徐栖定说。   邹却也讷讷地跟着重复:“生日快乐。”   草草吃了几口蛋糕出门,车快开到披萨店时,朵朵又改了主意,说还是更想去吃肯德基。于是又调转方向,一路上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讲语文老师穿了多漂亮的裙子,讲同桌故意不写作业被留堂。徐栖定偶尔应两声,邹却则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他有些想同徐栖定说话,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开口后又该说什么。   三个人进了肯德基,邹却兴致与胃口齐缺,甜腻的奶油蛋糕下肚已经很不舒服,可又不想扫了朵朵的兴,勉强拿了份薯条小口小口嚼咽。   徐栖定像是注意到他的不适,对着朵朵说:“你自己吃就行了,不要一个劲儿给别人塞。”   朵朵捧着杯可乐,有些委屈:“可我只是想要分享。”   本就是过生日的开心场合,不想孩子心里落下芥蒂,邹却忙笑着打圆场:“懂得分享当然是好事!没关系,你给我就好啦,我慢慢吃。”   他说着便把刚刚被截胡的一堆小食往自己面前拢,朵朵耷下的嘴角很快又扬起来。不免失笑,小孩子的快乐好像总是唾手可得。   徐栖定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邻桌也有个孩子被妈妈带着吃东西,看上去年纪与朵朵相仿,正摇头晃脑地汇报考试分数,掰着指头讲:“九十三分以上是优,八十五分到九十三分是良,八十五分以下是合格……妈妈,我考了一百!虽然这次考试很简单,一百分有好几个,但是我好不容易才考满分,是不是应该奖励?”   那妈妈笑着替他擦掉嘴边的碎屑:“哇,一百分!当然应该!你想要什么奖励?”   “嗯,我想想……之前没买的那套乐高怎么样!”   邹却的目光黏在那对母子身上,怔愣着出神。暖黄色灯光打在他们头顶,映着融融的暖意,倒真衬得旁人像舞台下的观众,悄悄窥视着陌生人生活的幸福一角了。   朵朵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有些眼巴巴地看着。半晌她小声说:“有点想我妈妈了。”   徐栖定没出声,只是捏了捏她的手。   邹却想到小时候娄晓青带自己和邹岩吃肯德基,兄弟俩一人一个儿童套餐,拿到附赠的玩具便爱不释手。只是自己这份玩具最后总落到邹岩手中,娄晓青不会制止,自己便也学着假装不在乎。   好在到了现在的年纪,真的不用再去在乎一个儿童套装里的小小玩具。   他缓慢地回过神,抬起眼正对上徐栖定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他从来没读懂过,有时又希望那人的眼神可以永远落在自己身上。若是如此,那么读不读得懂,好似也并非那么重要的事了。   吃完饭,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朵朵本想去附近的一个室外游乐场玩一会儿,见天公不作美,只得作罢。开车上路,途径花鸟市场,徐栖定问她之前说想养仓鼠的话还作不作数,小姑娘很快又兴奋得坐不住。   市场人不多,这个点店家都在吃晚饭,见他们路过便抬手招呼一声。朵朵远远瞧见卖仓鼠的店铺,眼睛发亮地小跑过去看。趁她正挑着,邹却在附近店铺转来转去,思考着要不要再给朵朵买只别的宠物,诸如兔子、乌龟之类,毕竟自己什么生日礼物都没准备。   他还在犹豫,另一边朵朵已经速战速决地选了只金丝熊,连鼠带笼子拿下。徐栖定付了钱,转头又买了三条红白相间的金鱼,和一个漂亮的玻璃鱼缸。   邹却看着他一手牵着朵朵,一手提着鱼缸朝自己走过来。   干巴巴地问:“买金鱼了啊。”   “嗯。”徐栖定将鱼缸递到他手上。   “我会养死的……”   “再试试。”   邹却闭了嘴,心却密密麻麻开始发痒,像有什么东西扎根许久,将要破土而出。   要不要再试试呢。   小心翼翼捧着鱼缸回了别墅,徐栖定道了声要去趟荒原便一个人离开。   朵朵把吃剩下的蛋糕放进冰箱,缠着邹却玩了会儿涂色游戏,最后恋恋不舍地抱住他的胳膊:“你要记得以后再来找我玩。”   邹却不解地看着她,朵朵又说:   “栖定哥哥说你要走了,也许之后都不会再来这里……我会想你的。”   “我要走了?”邹却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到家你去卫生间的时候。”朵朵指了指茶几,“栖定哥哥给你留的东西。”   邹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茶几上放着他自己的手机,是这些天来使用权一直在徐栖定手上、阻止他与外界取得联系的东西。   他愣了愣,半晌才对朵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徐栖定在荒原转了一圈,有些百无聊赖。曹抒的乐队去外地参加一个比赛,今晚在小舞台上唱歌的是个抱着木吉他的女孩。他坐在角落听了一阵,心里的焦躁不安却还是没能在歌声里找到释放口,反越积越多,像团快要爆炸的乌云。   还是想要真正的真心,徐栖定想。把人绑在身边似乎确实没有意义,虽然满足了内心深处某种最不堪的欲望,可这些日子那人越是不反抗,反而越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肯定都是真的好啊。   他和熟人喝了几杯,捱到很晚才不紧不慢走进夜风中去。回家路过一家便利店,不自觉地进去买了些零食,拎着袋子出店门时才意识到爱吃这些的人今晚已经见不到面。   到家已经接近午夜。照例先去看了看朵朵有没有盖好被子,接着拖着一身疲倦上楼,推开卧室门呼吸却骤然窒住。   邹却安安静静地缩在被子里,睡得正熟。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底下压了张便签,上面写,明天早饭想吃雪菜肉丝面。   坠进梦乡的人在咕哝中翻了个身,不知道自己睡个觉也能有无比专注的观众。 第33章 败露   邹却接到邹岩的电话,说表舅的女儿要结婚,让他也一起去。挂了电话一问才知道过几天徐栖定要去的是同一趟婚礼,新郎是他的一个熟人。   邹却说:“他还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去我家找我没见到我人。”   他又嘀咕着礼金该包多少、新人敬酒时该说些什么祝福的事,徐栖定本来在一边低头看手机,听到邹岩的名字忽然突兀地开口:“我分手了。”   “嗯?”邹却没反应过来。   “我和邹岩分手了。”   “哦……”   邹却应了声,抠着皮质沙发上一处缺口不再出声。徐栖定看了他一眼,伸手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指。那里是前些天朵朵趴在沙发上做手工,不小心用美工刀割坏的。当晚小姑娘心惊胆战,邹却忙替她背锅,被徐栖定毫不留情地戳穿。   邹却的手指被捉住,抬起头来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前几天。”   “哦。”   徐栖定看着他愣愣的样子,心情没来由地好,给狄明洄的朋友圈点了个赞。狄明洄晒了曹抒参加比赛的照片,得意洋洋地配上文案:帅!好听!厉害!不愧是我弟。   徐栖定在下面评论:不愧是我的员工!   邹却心事重重地剥着小核桃,脑里乱成一团浆糊。朵朵生日那晚后,他倒是恢复了该上班上班该休息休息的正常生活,不过还是住在徐栖定的房子里。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聊过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邹却有时几乎要错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对同居的情侣,又或者是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家人。   平静当然不过是假象,总要有打破它的东西。徐栖定和邹岩分手的事让他有些讶异又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先前始终自知不道德,欲望破除底线,做了别人关系中的第三者,且无法放手。那么现在那两人分了手,他们之间又该如何进退。   他很想问问徐栖定,为什么分手,是纯粹不想和邹岩交往了吗,还是会有那么一丁点和我有关呢。如果这么快就分手,之前复合又是因为什么,你爱过邹岩吗。你的爱到底会给怎样的人。   周末一早两个人分别出发,邹却去找邹岩和娄晓青碰头,见到面时见邹岩神色如常,不免觉得有些疑惑。按道理讲,突然被分手绝不是件能让人迅速接受的事,然而邹岩这些天什么反应也没有,竟然没找徐栖定一哭二闹三上吊,静悄悄不作妖,确实有些反常。   他没多想,先问娄晓青随多少份子合适,免不了又被一顿数落,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种问题也亏你问得出口,还是多跟你哥学学。只得哎哎应下,闭上嘴不再发言。   路上娄晓青问他最近工作如何,想到自己旷了好一段时间班,邹却有些心虚地敷衍了几句。之前返工时用生病做的借口,好在老板和他关系不错,也没多问,只叮嘱好好照顾身体,羞得他抢着搞卫生和代课,还连着请客吃了好几顿饭,心里的愧疚才稍稍有所消减。   娄晓青说:“反正你不愁吃穿就行,你们两个我都很放心,平时记得多给家里打打电话,有空了也多来看看我。”   邹岩把鸭舌帽往脸上一盖,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兄弟俩自见上面就没说过多余的话,虽然平日也基本如此,邹却还是借此捕捉到邹岩的一丝低落情绪。意外地没有多么幸灾乐祸,大抵因为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好像更能感同身受真心实意的爱被全额退回的难受。   一到酒店邹却便想逃跑。几个关系还算近的亲戚和娄晓青打完招呼,抓着他和邹岩不放,打听些老生常谈的事,有没有对象啦,工资高不高啦,买没买房子啦。邹岩一向处事圆滑得体,大大方方地应着,邹却则恨不得现在就把礼金交到新人手里,这酒席不吃也罢。   虽然之前和娄晓青明确提了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的事,可这会儿亲戚们聊起这档子事,她还是笑呵呵地附和着,听得邹却头大。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往自己身上集中,忙找借口开溜,一路走至宴会厅外才松了口气。   他们来得早,到场的宾客只寥寥两三桌人。邹却在走廊上踱着步消磨时间,东张西望地朝电梯口望。徐栖定明明同自己一起出门,这时候怎么还没到?   正想着,眼睛被人从身后捂住,温热的体温染上薄薄眼皮,邹却反应了几秒才笑着把那双手从脸上拉下:“你幼不幼稚?”   那家伙偶尔像个小孩,这倒是五年前的自己所不了解的。有时也被逗得哭笑不得,又觉得对方若是愿意把这样的一面展现给自己,是不是也代表自己在他心里有一定的分量。   哎,怎么又在想这些了。   转过身果然是徐栖定,神色正经,指指宴会厅的入口:“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不进去?”   邹岩把脸皱成苦瓜:“亲戚太热情,不想参与他们的闲聊。”   徐栖定点头表示理解,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   邹却问他:“你干嘛?”   他说:“陪你发呆。”   邹却又想笑,抿抿嘴说:“别站这了,一会儿宾客进来就看到我们两个木墩子立在这里。”   两个人偷偷摸摸去看新郎新娘拍照。这家酒店是专门做婚庆的,整条走廊都布置得精致漂亮,一路摆满新人的照片。方才就远远瞧见新娘和几个伴娘在走廊尽头的月亮状吊椅边自拍,这时候趁机拉了徐栖定一块儿过去,在一边好奇地看。   徐栖定说:“好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学生。”   邹却不满:“神经病,上次也说小学生手拉手上厕所。”话音刚落就被徐栖定悄悄勾住手指,连忙把他的手拍开,心却一动,像有人往身体里撒了把绵软的白糖。   磨蹭好一阵功夫才一前一后回到宴会厅。邹却本有点担心自己和徐栖定一起出入被邹岩撞见不好解释,然而一看邹岩和娄晓青仍在和那几个亲戚唠着家常,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回到桌旁坐下,翻了翻手边的小册子。这对新人很有情调也很有巧思,做了本精美的图册记录两人的恋爱过程,上面还印了新娘亲手画的连环小画。翻完册子又忍不住抬头找徐栖定的背影,那人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桌,位置又恰好被花饰遮挡,此刻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怎么圆滚滚的。   邹却不自觉地笑,转头却对上邹岩的眼神,一时间有些心惊肉跳。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瞧出什么端倪,邹岩只是给他倒了杯椰汁,问他要不要喝。   邹却忙接过来道谢。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家人朋友致辞的环节徐栖定也上台说了几句。新郎介绍他的时候很激动,说是事业上的大恩人、大贵人,没有徐先生自己也不会有今天……   徐栖定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邹却在台下看着。听见隔壁桌的年轻女孩嘀咕了句“他长得好帅”,突然意识到在生活绝大部分时间里,徐栖定仍然是大家的太阳。只是在某些瞬间,很偶尔地,他好像也可以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太阳。   比如刚才偷偷勾自己手指的时候。   是错觉吧?   邹却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听见娄晓青问邹岩:“这不是小徐?”   娄晓青怎么会认得徐栖定?他竖起耳朵,听邹岩回答“是”,又眼见着徐栖定致辞完走下台,邹岩提高音量喊了他一声:“栖定。”   邹却骤然紧张起来,生怕邹岩在这种场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给人家好端端的婚礼添些不愉快。   徐栖定闻言回头,脚步顿了顿便很快走过来。   瞥见娄晓青在场,他客套地笑:“你也在啊。”   邹岩的神色很是镇定,邹却看得心惊胆战,总觉得这人要说出什么不太好的话来。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邹岩语气平静地向娄晓青介绍:“妈,这是之前给你看过照片那个,我男朋友。”   娄晓青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大儿子出柜后母子关系便一直很紧张,她确实接受不了,自顾自生闷气。可到底是亲生的,再出格的事也只能努力消化,再加之前阵子和小儿子之间也有些尴尬,于是抱着想将关系重新拉近的目的和邹岩聊了聊。   这一聊,便得知了他和前男友复合的事。   她一直想着要见见这个小徐,心道若是实在没办法结婚生子也强求不得,那么找个合适的人过一辈子就极有必要。没想今天在这里遇见,确实是一表人才,气质谈吐都不凡,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大半。   徐栖定表情有些不太自然,还是维持着礼貌,想重申一下分手的事。然而邹岩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满脸笑容地说:“你也真是,怎么都没跟我说要来参加同一场婚礼,我都不知道你要来。”   徐栖定看了眼在一边神色怪异的邹却,忍不住打断他:“邹岩,我们……”   “这是我妈。”邹岩还是笑,“我前段时间跟她说了我们复合的事,她一直说想请你到家里吃个饭,没办法,你太忙了,都没空。”   “……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了这话邹岩脸上的笑有些垮下来,顿了顿才说:“什么分手啊,又不是愚人节,你别开玩笑了。”   他明显状态不太对,徐栖定眼皮跳了跳,果然听到邹岩接着说:“要分手是不是也该是我提?我没想过你会真的出轨,甚至盯上的是我弟弟。”   邹却的脸唰一下白了。   --------------------   这本真的是越写越卡,想呈现的东西写得远远不够,由于审核限制没办法好好写出来,很多章节都是改了又改才过审:( 第34章 风筝   邹却走得很急,他说不清为什么要逃,只是下意识将步子迈得越来越大,眼神落在虚空,茫然地朝路边走去。   没几分钟,徐栖定很快从后面跟上来:“邹却。”   一辆电动车擦着邹却的衣角快速驶过,徐栖定伸手扯住逃兵的胳膊,将人拽回到自己身旁,眉心突突地跳:“你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邹却呆呆的:“我没看到……大不了就是被撞一下。”   这疯话显然让徐栖定压抑不住怒气,松开拉着他的手道:“你状态不对,先冷静一下。”   邹却垂下头,咬着嘴唇盯住脚边一小块被踩脏的口香糖。   方才在酒店宴会厅,邹岩用波澜不惊的语气揭露他们间的惊天秘密,一时间空气都仿佛是胶着的,黏腻中所有的热气和不安定都晃荡着静止。小舞台上司仪已经开始和来宾抽奖互动,声音通过话筒激昂有力地传出,他们这一方空间却像是被抽干了动静,一切都凝固起来。   邹却不敢去看娄晓青的表情,眼神死死扒在面前的一瓶香槟上。透明瓶身映着金黄色的酒液,光影下能看见自己若隐若现的半边脸。   他看了会儿,听到徐栖定开口应邹岩的话。没听几个字便下意识想离开,就这么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一路穿过众多宾客走了出来。   邹却心里矛盾得慌。   有些怕听到徐栖定的反应,若是徐栖定否定对邹岩的感情,说出类似“我没爱过你”这种话,他几乎能想象到未来某一天自己会以相似的理由被抛下,何况邹岩还拥有男朋友的身份,而他什么都没有。   可不是。如今不明不白地在一起,连正式的“名分”都未有,徐栖定能将邹岩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自己的结局也早已能够预见。虽然之前逞强般觉得只要抓住当下便足够,甚至搬出“各取所需”的拙劣借口,如今他也读不懂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害怕顾忌的又到底是什么。   邹却拿胳膊肘碰碰旁边的人:“你怎么也跑出来。”   “我不出来等着你被车撞?”徐栖定怒气未消地转过头来,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才顿了顿放缓语气,“跑一个也是跑,跑两个也是跑,一起做没礼貌的人呗。”   他有些无奈。   确实,从人家婚礼上不打招呼就半途溜走,连新人敬酒都还没等到,多少挺不礼貌的。   邹却忽地想笑:“那我们是一起做逃兵了。”   徐栖定叹了口气:“现在呢?再逃去哪儿?”   邹却低头看了眼手机,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娄晓青。也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心情,猝不及防得知两个儿子和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邹却都有点担心她回过味来之后当场晕过去。   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忽略。逃避可耻但是有用,邹却只知自己现下完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件事,只想一路当逃兵当到底。   他扭头瞅瞅徐栖定,像在权衡着逃亡路上要不要继续带上身边这个人。徐栖定看了眼他,将他头发上一片掉落的枯叶取下:“回家吗?”   邹却摇头。   见对方也只字不提方才的事,他心里却忽然安定下来。   “那去哪儿?”   “都可以。”   “做人怎么能没有主见。”   信任你才会如此,邹却在心里答。因为觉得你带我去哪里我都会心甘情愿,才无所顾虑地说出“都可以”。   徐栖定最后决定带他去市郊的小镇,邹却没多问什么,安静地随他坐上副驾。路上听着车载广播昏昏欲睡,醒来时已经将近目的地,路边银杏黄澄澄金灿灿,阳光把车内烤得暖烘烘的。他突然格外眷恋这一刻的安宁。车外是喧嚷世界,而自己躲在挡风玻璃后,身边是可靠的人。   这是个正在开发中的特色小镇,定位为休闲农业开发、旅游度假融合的模式,随处可见仍在修建的娱乐场所。邹却趴在车窗上,望着连绵的山林和成片的田野,只觉心情舒畅不少。   徐栖定在这里有一处年初完工的民宿,建在未命名的湖边,屋后是一大片青黄色的草地。取了钥匙开门,邹却好奇地东张西望,正准备跟着徐栖定一起进厨房,倏地瞧见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女人站在楼梯上。   他吓了一跳,又定睛一看,才看清女人的脸。   任柚抱着个等身长的大鹅抱枕,模糊望见楼梯边站了个人,差点扯开嗓子尖叫起来——这大白天的,该不会进贼了吧?!   那人先开口了:“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几分耳熟,任柚有点近视,这会儿又没戴眼镜,蹬蹬蹬下楼走到身边一瞅,总算松了口气。   她把抱枕扔到沙发上:“怎么是你啊小邹。”   邹却无辜地指指厨房,方才徐栖定说找点东西喝,此时正端了杯温水出来,塞进他手里。   任柚懊恼地揉揉胀痛的脑袋:“你们怎么突然过来啊。”   画网漫让她心力交瘁,最近又进入了创作瓶颈期,每天坐在工作台前像在坐牢。前不久无意间跟徐栖定抱怨了几句,徐栖定想了想提议她住到这处民宿来,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小镇清净又视野开阔,在放松的心境下或许能多出些灵感来。   任柚立刻化身狗腿高呼表哥万岁,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过来了。   “心情确实是好了不少。”她对邹却道,“画累了就坐在湖边发发呆,这里的空气比市区好多了,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出门买东西不太方便,点外卖也送不到。”   徐栖定说:“所以我买了一堆菜留给你啊。”   “我懒得自己做饭啊……”任柚哀嚎,这阵子她吃得和当初负气出走的曹抒没什么两样,一日三餐靠速冻食品和泡面解决。好在她对饮食没什么高要求,不过此时好不容易逮到两个大活人,绝不能放弃压榨他们的机会。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两点,刚才从婚礼上逃跑,也没吃上多少东西,邹却和徐栖定也是肚子空空。两人翻了翻冰箱里的食物,可以做几道简单的家常小菜,于是很快撸起袖子准备下厨。   邹却认真剥着洋葱,徐栖定已经切好芹菜下锅。他不由得分了心,第一次知道徐栖定做菜也很厉害,动作麻利,手法娴熟。喜欢一个人难免套上许多层滤镜,可徐栖定不一样,剥开对他的层层滤镜,是始终如一的出色与迷人。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任柚夸红烧鱼做得好吃,邹却忍不住红了脸。刚刚鱼下锅时一串油点溅到手背上,疼得他小声惊呼。徐栖定闻声接过锅铲,推他先去用水冲一冲。手臂从身后绕过来的时候,是一个将他虚虚搂住的动作。   明明什么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怎么还是总因为这些暧昧的小细节而动心。   饭后任柚回楼上工作,百般嘱咐他们留下一起吃晚饭,实则是还想再蹭顿饭。徐栖定问了邹却的意见后无奈答应,两个人出门沿着湖边散了会儿步,徐栖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他在湖边等几分钟,自己去车里取个东西。   邹却乖乖站定,低头看着澄澈的湖水发起呆来。到了镇上便没再看过手机,他想这里倒真像世外桃源,隔绝掉一切让自己心烦的人和事。如果可以什么都不考虑,好想一直在小镇待下去,可以不要手机,不要便利的娱乐和餐饮,光是偷看徐栖定就足够他消磨一整天时间。   风掠过耳畔,转头瞧见徐栖定朝自己走来。邹却看向他手上的东西,分明还未确定,心却快化成一滩将要煮沸的水。   “上次听你说了之后在网上下单买的。”徐栖定展开手上那卷风筝,“一直放在车上,想着什么时候天气好就可以放。”   风筝图案是蝴蝶,斑斓的蝶翼缀着两根长长的飘带,很漂亮。徐栖定着手开始安装,见邹却愣在原地,朝他笑笑,要他过来搭把手。   邹却这才回过神,抬手替他固定好撑杆,望着远处连着群山的天色,眼睛有些发热。   “还没到春天呢。”他嘴里嘟囔。   “没谁规定其他季节就不能放吧。”徐栖定说,“虽然从气象学角度来说,春天的风力和风向确实是放风筝的最佳条件,但今天这么难得,我们一起试试好不好?”   他指指屋后那片草地:“之前我就想,春天到的时候要带你来这里,这片草坪放风筝再适合不过,也没想到提前就来了。”   安装完,两人慢慢走到草地上,邹却接过轴承线轮,试着放线。彩色的蝴蝶先是于低空颤巍着飞起来,很快浮得更高,飘带在风里轻盈地翻飞。   邹却跑动起来。   任柚从二楼窗口抬出脑袋,兴奋地叫道:“好漂亮的风筝!这么好玩儿的事你们怎么不叫我!”   她说着便要下楼来,身影很快消失在窗台后。邹却回头看徐栖定,那人跟着跑了几步便不再继续,而是在原地站定,朝这个方向望来。   他的目光并未和任柚一样,被那只漂浮于空中的美丽蝴蝶所俘获,却始终落在邹却身上,一如柔和洒下的日光。 第35章 漂流瓶   徐栖定有只金鱼形状的风筝。   风筝是和狄明洄在小学门口的文具店一起买的,狄明洄坚持要送给他,花了二十五。小学离江滨公园很近,五分钟就能走到。那天他们买了风筝,原本是打算去江滨和同学们一起放的。   出发前他们先在文具店旁的小吃摊买了两根烤肠。看着摊主给香肠刷完酱,狄明洄去掏兜里的现金,他的钱很零碎,由于常常给弟弟曹抒带果冻、薯片等等零食,口袋里一堆杂乱的十块二十块;徐栖定也去拿书包夹层里的钱包,摸出一张崭新的一百,怯怯地递给摊主。他很少花零用钱,现金一张张规整地叠压在钱包里。   狄明洄付了钱,将找的几个硬币随手往兜里一塞,举着两根烤肠催:“快点啊,一会儿他们该急了。”   徐栖定费劲地将找零全都摊平压好,小心翼翼放进书包。他有些紧张地接过烤肠,跟着狄明洄从拥挤的人堆里溜出去,三两口吃完就扔掉了竹签。   狄明洄大惊:“你吃得也太快了吧!又没人跟你抢!”   小孩子,正是什么都要攀比的年纪,他也跟着快速吞下肚,嘴里鼓鼓囊囊地揽上徐栖定的肩膀:“哦——我想起来了,干妈不让你吃这些垃圾食品。”   徐栖定点点头,没说话。   母亲对他的饮食很挑剔,严禁他吃街边摊贩卖的东西。学校统一的饭菜也过不了她的关,每天中午同学们排队去食堂用餐时,徐栖定总是一个人去门卫拿家里阿姨送来的保温饭桶,坐在教室安静地吃完,再洗干净带回家。   两个人走在马路边,狄明洄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隔壁班那个大高个有多么欠扁,徐栖定则忍不住东张西望,双手紧紧攥着书包肩带。   今天放学后不知为何没有在门口见着来接自己的司机,听了狄明洄的提议准备和同学们一起去江滨放风筝。他心里又紧张又雀跃,正浓的玩兴在听见身后几声喇叭后还是迅速落了空。熟悉的车子缓慢开到身边,田岚从车窗内探头,喊了声他的小名,枣枣。   两人立刻站定,狄明洄很有眼力见地打起招呼:“干妈好。”   徐栖定垂着头喊:“妈妈。”   “你怎么瞎跑啊?”田岚语气略带埋怨道,“妈妈今天没什么事,就想自己来接你放学,刚刚在十字路口那边堵了一会儿,过来就找不着你人了,妈妈担心死了。”   她见了徐栖定手上的风筝,用指头点了点:“刚买的?”   狄明洄点点头:“嗯!我买给他的,我们准备去放风筝,和同学约好了。”   田岚瞥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儿子身上,柔声问:“是这样吗枣枣?你自己说。”   徐栖定绞着手:“嗯。”   田岚朝狄明洄笑笑:“小洄,今天枣枣就不一起去了,我带他去跟朋友吃饭。你也早点回家吧,干妈送你回去?”   只得抓着风筝上了车。一路上没人出声,狄明洄在家里任性惯了,面对长辈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忌惮这位干妈。倒不是田岚有多恐怖,明明比亲妈看起来温柔得多,可由于见识过徐栖定在她那里是多么安分听话,狄明洄觉得干妈定有可怕之处,只是不会轻易显露。   把他送到家,徐栖定小声道了声拜拜,车内很快重又恢复安静。田岚看了眼放在副驾上的金鱼风筝,试探着问:“放风筝是小洄提的吧?”   徐栖定“嗯”了声。   “我就知道是这样,小洄那孩子玩心重。”田岚扶着方向盘,“我们枣枣就不那样,向来都懂事,又不用像那些调皮的小孩,要打要骂。真给妈妈省心,你说是不是?”   徐栖定没吭声。   “你们准备去跟哪些同学一起玩儿啊?”   徐栖定老老实实报名字:“陈亦、朱思祺、王效南、连锦盛……”   “王效南不是上次那个和隔壁班同学打架的小孩吗?”田岚打断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粗鲁……一看就没什么家教,你怎么跟他玩到一起了?”   徐栖定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却说,其实王效南打架是因为他的足球被隔壁班的人抢走了,那个人还骂他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白痴……他还想说,王效南虽然成绩不好,却非常乐于助人,上次自己在楼梯上绊倒,是王效南扶他起来,热心地问膝盖有没有磕破,需不需要红药水……   他依旧沉默着。   田岚见他不答话,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朱思祺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他是不是坐在你前面那个?”   徐栖定点头,说是。   “是他呀,上个月家长会我跟他妈妈很聊得来,朱思祺成绩也蛮好的,跟你好像差不多吧。他爸爸是实验中学的校长,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徐栖定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田岚的嘱咐仍在不断传进耳里,她声音里带着笑意,温温柔柔的:“多和朱思祺那样的孩子玩,你想放风筝是不是?要不下次找个周末,你和小洄去约思祺一起玩,这个风筝一看质量就不怎么样,妈妈给你买更大更漂亮的风筝。”   徐栖定后来也没放成风筝。   那只金鱼形风筝被田岚扔进家里的库房,和一堆废弃家具堆在一起。田岚工作忙碌,很快把要给他买新风筝的事忘在脑后。每天傍晚,徐栖定仍然懂事地等在校门口,再也没擅自跑开过,和同学一起放风筝的约定也不了了之,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无数个春天很快就那样过去。   他听母亲的话,避免“无意义”的社交,即使是上了中学后,逐渐成了同龄人中被拥簇的对象,母亲也无法再干涉他的交友,徐栖定依然始终牢记,不与不必要的人交心。可和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交心?像母亲默许的,那些和自己处于同一世界的富家子女吗?   他归根到底未能谙得与人相处之道。不明白能付与谁真心,却又离不开那些或真或假的示好,戴起笑面,成为人人都可接近的太阳。   徐栖定觉得,人与人之间一切来往都只流于表面即可。除去狄明洄,他没有可以诉说心里话的对象,也本能觉得没有谁值得自己倾诉。即使是发小狄明洄也无法知悉他的许多想法,很多事只要自己清楚就好。   在他看来,所有社交都带着目的性。朋友很多,多数时候他只是享受这种拥趸,并下意识努力朝着那些人眼里的自己靠近。随手施舍的善意,就能换来许多真诚以待,徐栖定觉得这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于是更不吝啬于和善待人,像提前为自己规定好的程序,成为受欢迎的天之骄子似乎只是计划中的事。他有时意识到这程序事实上是田岚设下的,有时又觉得身为执行者的自己该承担一切后果。   对亲密关系则没什么期待。很难有与他人产生浪漫情感并建立亲密关系的渴望,这不是生活必需品。狄明洄高中时交了第一个女朋友,约完会每每一通炫耀,又好奇他为什么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徐栖定懒于解释,却也的确难以说清心里的想法。   他在书上读到,成熟的爱情类似于友谊之爱,而不成熟的爱情是充满激情或浪漫的爱。这两者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看起来也许很像崇尚浪漫主义的那类人,却心知自己与浪漫不沾边。爱情的产生需要激情,需要碰撞,需要真挚,这些条件以他的待人方式无一能满足。可那又如何,没有爱情不会影响生活。   因此在某一晚踏入那家叫茶泊的咖啡店时,徐栖定没有想过有一天某种俗套的浪漫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经过书柜时,瞧着那本墨绿色的《夜航西飞》突出得显眼,被抽出小半,像是上一位阅读过它的客人走得匆忙,没放好它便离开。强迫症作祟,徐栖定将它整本抽出,在准备重新放入时,书页里滑落了一张便利贴。   店里出的新品不好喝,但芝香豆乳蛋糕好好吃。   他失笑,准备不予理会,将便利贴复又夹好。合上书时却不自觉想象是怎样的人留下了它,会是无心之举,还是祈祷着能有人发现?   徐栖定想到小时候在QQ空间玩的漂流瓶,信技课偷偷上网时狄明洄总爱打捞几个瓶子。徐栖定不解,问他究竟有什么意义,总惹得狄明洄大叫,你做什么事都要有意义累不累啊!你不觉得捞瓶子扔瓶子很浪漫吗?我上次捞到一个来自广东佛山的交往瓶,对面的妹子给我分享了一首英文歌,我觉得简直太浪漫了啊!   如果这能够算作浪漫。   鬼使神差地,徐栖定又取出那张便利贴。我这种自认与浪漫无缘的人能不能接住一次浪漫,他想。无论对面是女孩,男孩,甚至猫猫狗狗,既然他捞到一个来自未知的漂流瓶,他想试着真挚一次,无论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 第36章 你知我知   包厢的隔音不是很好,隔壁客人的笑闹划拳声源源不断灌进耳里。徐栖定待了会儿就有些心烦意乱,面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只借口出去透透气,得了应答后起身朝着菜馆门口走去。   又是个千篇一律的周末。家就在本地,回家和父母吃顿饭是每周例行的规矩。徐栖定上午回去了一趟,田岚不知从哪听来的滋补秘方,捣鼓了一大锅口味一言难尽的汤羹,说是降燥润肺,健胃补脾。   他只得毫无怨言喝下肚,一出家门就把午饭吐个干净。便利店随便买了三明治和卷饼填肚子,匆匆赶去游泳馆兼职,捱到现在肚子空空,又迟迟吃不上饭,心情确实不怎么妙。   这顿晚饭是室友陆叙约的他。到了地方才知道是替人牵线,想约自己的原来另有其人。   徐栖定一听那名字,心里大概有了数。这人他知道,同校的,叫邹岩。前阵子就辗转找朋友来求微信好友位,说是请教考潜水证的事。他其实无心耗费时间精力去帮陌生人的忙,可直接拒绝也不像自己的作风,只得答应下来,聊了几回有关潜水的话题。   主动示好的同性异性太多,绕着弯儿试图拉近关系的也不在少数,邹岩的小心思不难看出,和其他人比起来倒是圆滑许多,极有分寸,见好就收。   徐栖定遇上过一些难缠的,各种追人手段层出不穷,可往往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只会让他心生厌烦。邹岩显然聪明得多,真像是只来交朋友的。他便也只顺其自然,暂时保持着些简单的来往。   徐栖定在门口站了没多久,邹岩跟着陆叙一起到了。其他几个朋友都早早到齐,只差他俩,三人互相打过招呼就并肩朝包厢走去。   徐栖定方才就有些等得不耐烦,自己又一向是守时的人,一旦有事要办总是提前出门,认定约了人见面万万没有迟到的道理。邹岩今天的失礼确实太过减分,然而他也只是挂着笑,用温煦的语气打趣道:“说要请客吃饭的人怎么能迟到。”   邹岩忙解释是路上堵了会儿,下班晚高峰,实在难以避免。陆叙也在一旁帮腔,说下午和邹岩一起去室内滑雪场玩,回来的那条路确实蛮堵。徐栖定笑笑表示理解。   “滑雪好玩吗?”   “挺有意思的,我是第一次玩。”说话间邹岩的眼睛始终看着徐栖定,“心里没什么底,选了单板和初级道,第一次下坡就摔了个跟头,板下去了,人还在坡上。”   徐栖定作出副有在认真听的表情:“这样啊,那看来还是挺难上手的?”   “陆叙就学得很快,才滑了几次就敢上高级道了。”邹岩看上去兴致很高,“你也没玩过吗?要不下次我们一起去?”   果然给的甜头一多就容易翘尾巴啊,徐栖定不屑地想。他仍笑着,没正面回答:“你好像对这些运动很感兴趣啊,又是潜水又是滑雪。”   提议没被接受,邹岩有些失落,又很快点点头道:“是,想趁着年轻多尝试各种不同的爱好。”   之前为了聊潜水时不露怯确实是做足了功课,这话倒也算半真半假。   徐栖定拍拍他的肩,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加油。邹岩比起其他的追求者来讲称不上令人讨厌,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和他做朋友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徐栖定向来欣赏能正视内心冲动并理智付诸现实的人,敢爱敢恨这个词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偶尔也对邹岩这类人生出几分艳羡。   邹岩觉得自己的肩膀酥了半边。   三人进了包厢,里边等着的几个朋友立刻起哄着要邹岩和陆叙以酒谢罪,被徐栖定笑眯眯地阻拦:“人家在路上堵了半天,理解一下啊。”   那几人只得作罢,又嚷着赶紧点菜,一桌人研究起菜单。中途邹岩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是要接个人,徐栖定没太在意,专心致志思考着是点酸菜鱼还是红烧鱼。待邹岩领着人回来,眼神也依然落在菜单上,一直到他介绍完一圈,才抬眼撞上进来那人的视线。   目光来自邹却,怯怯的,没几秒便躲闪开。外套口袋的轻微坠感让前几日买的口香糖没有失去存在感,也提醒了徐栖定邹岩身边这个人有些眼熟的原因。   邹岩让邹却找位子坐下,显然不想过多介绍他,无奈这群朋友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见有新面孔就忍不住起哄,问这问那,问东问西,徐栖定没参与闲聊,又开始研究该点鱼香茄子还是糖醋茄子。   邹却局促地对他们解释名字:“不是麻雀的雀,是了却的却……”   邹岩不高兴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别人转移走,可不好当着徐栖定的面撂脸,只得强颜欢笑道:“好了你们别逗他了,我弟脸皮薄,经不住逗。”   见徐栖定终于点完菜放下菜单,他又想把话题拐到最近下苦功夫做功课的潜水上:“对了栖定,我都还没问过你,你是怎么开始想要学潜水的?”   徐栖定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身边只有关系最近的几个朋友才会去掉姓这样喊自己,而邹岩自认识以来一直客客气气从不逾矩,此刻明显是试探着进了一小步。   他没什么反应地答:“有位长辈很感兴趣。”   邹岩了然道:“是这样啊。其实我也是因为在意的人喜欢才想着要学。”   还是太心急了,徐栖定在心里评价。这话现在说出来绝不是最佳时机,话里有话没什么意思,自己也只会装作没听懂罢了。   他低头喝水,笑了笑:“下周去海岛玩,你做好准备了吧?”   “当然。”邹岩点头。   “你要不要喊上你弟弟?”徐栖定饶有兴致地说。   邹岩闻言转过头看坐在身边的邹却,大概是因为插不上话,邹却正无所事事地划着手机,此刻由于徐栖定的问话而慌乱抬起头。邹岩有时候希望徐栖定可以不要那么善解人意,连第一天见面的陌生人都能关照到,顿时有些后悔带了弟弟来一起吃饭。   他不太情愿地应道:“他周末要打工,挺忙的,应该挤不出一整天时间跟着我们去玩。”   徐栖定说:“万一他想去呢,你该让他自己回答啊。”   这兄弟俩坐在一起性格相反得太分明不过,一个外向一个内倾,徐栖定身边朋友大多善于社交,其实少有与后者相似的类型,也更愿意和邹岩这类人打交道。可刚才邹岩的话让他下意识有些不舒服,不爱表达也绝不是能够让别人替自己做选择的理由。   邹岩哑口无言,这要换了别人,他定是得冷着脸说“这是我弟还是你弟?少多管闲事”的话了。邹却这个弟弟,小时候用来使唤,长大了没在意过,感情确实算不上深。娄晓青的区别对待太明显,小孩子有样学样,他也早早懂得“弟弟在家里并不重要”这个事实。邹却于他不过是个成长过程中还算称心的玩伴,上大学后更是各走各的道,哪里会想过对待他的方式是否妥当。   划手机不过是没有目的地来回切换于各个软件,耳朵一直竖着。气氛有些尴尬,邹却连忙摆摆手:“我确实要忙着打工……肯定去不了的。”   他说着,有服务员进来上菜,邹却坐在背对入口的必经座位,下意识将椅子往边上挪了挪。哪知道这服务员手不稳,托盘倾斜导致酱汁直直朝他肩上滑落。   上菜的看上去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见状慌得脸色发白。即使及时稳住托盘,可酱汁还是不可避免地将衣服染深了一小块。   女孩手忙脚乱地放下菜,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被椅子腿绊了一下!”   邹却扭头看了眼肩头那滩污渍,拿纸巾擦拭了几下,效果不大。女孩神情更紧张,想继续解释,被邹却轻声打断:“没事,回家洗一下就好了。”   邹岩隐隐有想翻白眼的念头。他这弟弟一向如此,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处处为他人着想,自己吃了亏倒好像都是能揭过的事。   倒不是心疼,在他眼里这根本是懦弱,连带着自己也跟着没面儿。邹岩回忆起小学时期,邹却刚一年级入学时,被班上一个小霸王以借笔的名义借去足足几十支铅笔外加五颗橡皮,甚至还有各类本子、彩色画笔和水粉颜料。这怎么看都是摆明了故意欺负人,然而邹却愣是被这么刁难了一整个学期。   邹岩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跟同学买游戏充值卡花光了零花钱,准备在弟弟那儿敲诈一些,没想邹却皱着一张小脸说没有钱了。邹岩纳闷,弟弟很少像自己那样随心所欲地挥霍,从娄晓青那拿到的钱基本都规规矩矩攒在零钱罐里。怎么就一分也没了?   一番逼问下才得知钱全用在买文具上了。   他恨铁不成钢,斥责弟弟怎么受了欺负也一声不吭,就这么乖乖把自己的东西都拱手让人了?   邹却委屈道,可是他说他忘带了。   他说忘带你就信?忘带这么多次你还借?怎么不找别人就找你?明摆着是冲你来的嘛!   邹却再次委屈,说可是我每次都怕他是真的没有笔用,我有多的我就借给他啊。   无奈,抚额。   被欺负还不忘记替别人着想。   在邹岩的人生观里,不对付的人就不给好脸色,看不爽的人就断个干净,喜欢的人就大胆靠近。弟弟温吞的性格确实让他看不惯,心思那么细腻有什么用?总为别人考虑有什么用?性格又那么内敛,一点也不落落大方,什么想法都憋心里的人,怎么可能过得顺心顺意啊?   邹岩对那服务员女孩说:“这种能避免的失误也犯,得亏衣服不贵,要换个穿名牌的,你这工作都该丢了。”   这话毕竟有些尖锐,这要是自己的衣服遭殃,他该黑脸说出更难听的话了。而此时碍于徐栖定也在场,邹岩没有继续说下去。   邹却望着神情不安的女孩:“真没事。”   女孩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起码对邹岩邹却兄弟二人都是如此。邹却本就是莫名其妙半道加入,对着满桌不认识的人始终没能放开了吃,默默专注于其中一盘;而邹岩的心思也落了空,徐栖定吃饭时话很少,虽然只要搭话就一定会接茬,可他也不好意思频繁开口。   不过,想到下个周末就能一起去潜水,邹岩的心情又轻快很多。   酒足饭饱,一行人纷纷准备打车回学校。邹岩独自去结账,其他人都站在路边等。   徐栖定不经意望向邹却,那人立在隔了两三米远的地方低头看手机,像是不好意思和他们站得太近。   他将眼神收回来,从口袋里拿出那罐蜜桃味的益达,丢了两粒进嘴里。一旁陆叙瞧见,叫着有好东西怎么能不分享,正好饭后清清口气。他厚脸皮地伸手讨要,这下所有人都叽叽喳喳凑了过来。   徐栖定挨个分给他们,抬眼撞上邹却视线,那人也不知道偷摸看了多久,受惊般转回头去。   果然还是和在阿凤遇见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啊。他对谁都这么腼腆吗?   徐栖定起了兴致,走过去拿手臂碰碰他,展示握在手里的益达:“你呢,要吗?”   还没等到回答,身后邹岩结完账出来,扫了眼徐栖定手上的东西,用半埋怨的语气说:“啊,你们分口香糖怎么都不带我。”   徐栖定将糖罐往邹却面前移了移,罐口略略斜向下,是个要倒糖给他的趋势。邹却下意识摊开手掌,徐栖定抖抖糖罐,两粒口香糖稳稳落在他的手心。   没有停顿,很快又转身去给同样摊开手的邹岩分糖,余光却瞟见邹却动作都慢了半拍,缓缓低头用嘴唇去碰掌心。   想到这罐糖和邹却颇有些渊源,而在场的人无一了然自己与这位新朋友的弟弟之前就见过面,徐栖定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不用什么事都讲出来让大家知晓的感觉很有意思,好像拥有了一个仅你知我知的秘密。 第37章 前兆   徐栖定将新买的果酱拧开,准备拿勺子舀一些出来冲热水,小女孩在一旁出声提醒他,家里没有能用的水杯了。   “那拿个碗出来吧,朵朵。”徐栖定顿住手上动作,“没杯子了?那个墨绿色的玻璃杯呢?”   朵朵乖乖踮起脚去碗橱里取了个白瓷小碗,解释说:“前几天妈妈身体不舒服,我想泡红糖水给她喝,一不小心把杯子弄到地上,打碎了……”   她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安,讲话尾音都发颤,好像下一秒就快哭出来。   徐栖定安慰她:“没关系,阿姨不会怪你。”   这话让朵朵的肩彻底塌下来,脸上的表情沮丧极了。徐栖定大概能明白她的心理,妈妈越是不生气,恐怕心里就越是自责和内疚。可一个才六岁的小孩,这样懂事实在让人心疼。   他蹲下来,平视朵朵的眼睛:“在幼儿园表现好的话老师会奖励你什么?”   朵朵吸吸鼻子:“笑脸贴纸。”   “好,那你看,妈妈不舒服的时候你想到了要给她泡红糖水,这绝对不是所有小朋友都能做到的事,所以该奖励你一个笑脸贴纸。”徐栖定摸摸她的额心,“等下次有机会去幼儿园接你,我就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她一定也觉得你值得奖励,相信哥哥吗?”   朵朵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含有蜂蜜的柚果酱在水里被冲泡开,黄澄澄的。徐栖定将碗递给朵朵,嘱咐说要出去一趟,让她一个人在家时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接着才放心下楼去。   母女俩住在一个老小区里,矮矮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墙面都斑驳剥落。走到楼梯口时正遇上提着一袋子菜回来的女人,徐栖定客气地喊她,小娅阿姨。   “朵朵在看电视,我去附近买点东西。”   “是不是又给朵朵买零食?”女人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别去了,你为朵朵花这么多钱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真不是,是我自己有东西要买。”徐栖定对她笑,“我马上回来。”   他出了小区,在附近找到一家光顾过的杂货店,挑了几个精致的陶瓷杯和一些花里胡哨的贴纸。结账时老板送他一盒喜糖,说女儿前几天结婚,一起沾沾喜气。   说是喜糖,实则是很大一盒伴手礼,除去巧克力等各种糖果,还有一小罐茶叶、一卷毛巾和一个毛绒小熊挂件。   徐栖定盯着那只小熊,突然莫名想起前段时间在菜馆见到的邹却。   呆呆懵懵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向老板道了谢,又匆匆回去朵朵家。母女俩在厨房一起择菜,朵朵搬了把小凳子踩在上面,专心致志跟着妈妈学怎么挑拣出那些黄叶并摘去。徐栖定站在厨房看了好一会儿,才拎着新买的杯子走过去。   “买了几个杯子,朵朵你看看喜不喜欢。”又拿出那几张漂亮的贴纸,解释说没在杂货店找到笑脸图案的,只好买了这些。   朵朵很喜欢,呼唤雀跃地洗起杯子来,被许娅拍拍脑袋,问该对哥哥说什么,连忙仰起脸甜甜地道了声谢谢。   徐栖定把收到的伴手礼打开给她看:“你喜欢吃巧克力就全部送给你,不过那个小熊可不可以留给我?”   朵朵显然有些为难,小孩大多对可爱的事物感兴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小熊给哥哥。”   徐栖定将挂件塞进口袋。   三个人一起吃午饭,许娅炖了山药排骨汤,朵朵三两口吃完汤泡饭就跑去客厅看电视了。许娅叮嘱她好好坐在沙发上,别离电视那么近,说着又舀了满满一大碗汤递给徐栖定,让他多吃点。   “朵朵感冒好多了吧?”徐栖定问,“我听她好像不怎么咳嗽了。”   “好多了,昨天跟我讲喉咙也不痛了,就是还有点流鼻涕,估计马上就好全了。”   “她上次说想学画画,我在网上下单了丙烯颜料和画笔套装,过几天应该会到,到时候您记得签收一下。”   “小孩子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许娅面露无奈,“真的没必要买,她玩几天就不想玩了,浪费你的钱。”   徐栖定给她夹菜:“没什么浪费不浪费的,她现在正好处于探索自己兴趣和天赋的年纪,想要尝试是好事啊。”   话题始终围绕着朵朵转来转去,聊几句便又都沉默着埋头吃饭。徐栖定盯着浮在乳白色汤面上的一小块山药,终于忍不住问:“小娅阿姨,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许娅怔了怔,一时没应声。徐栖定以为她又要像往常那样模棱两可地回答“还可以”,没想半晌后许娅说,确实是有点累了。   她说完这话便再不多言语。徐栖定看着她,想起刚才饭前去卫生间洗手时,看到摆在洗手池旁的黑色染发剂,一时间心里也堵得慌,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斟酌着开口:“我上周去海岛潜水,就是方叔的老家那边。方叔以前跟我说过,那里是特别好的潜点,我昨天去看他,给他看了照片,他很高兴……”   “还说这些干什么。”许娅打断他,面有疲色。   徐栖定愣住,望着她起身收拾碗碟筷子,径直朝厨房走去。他忙跟上,抢了一只碗到手里,“我来洗。”   许娅一言不发,由着他抢过碗去洗,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栖定,其实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因为那件事心有歉疚,才一直这么照顾朵朵,一个劲地对我们好。可本来就是方吉然自己犯了错,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也只是罪有应得,你真的不欠我们家什么。一直这样下去,于你于我都是负担。”   徐栖定摇头,他有很多话想说,想反驳,想解释,可张开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喉头干涩,多种情绪杂糅并存,齐齐在身体内作祟。   许娅张望了眼顾自看着动画片的朵朵,又压低了声音说:“我最近一直在想着要不要开始新生活,煎熬了这么长的日子,谁不想走出阴影,只是我还有朵朵这个孩子,因此也总在无穷尽的踌躇和迟疑之中。”   她垂下眼:“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对我很好。”   徐栖定觉得嘴里像含了一口醋,生生咽下去泡得五脏六腑都发酸发皱。他知道许娅一直在记恨方吉然,恨他说着要赚大钱却令这个家陷入泥沼,恨他闯了祸丢下她和女儿相依为命。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昨日在探监时,方叔疑惑妻子已有许久没有来看过自己,拜托他去看看家里如何,是否一切平安。   原是因为许娅遇到了新的人,也或许是更对的人,一只脚已经踏进崭新的生活里去。   没有立场去评判是非,早该道出的真相也被彻底磨碎了吞进身体深处。徐栖定冲掉碟子上的泡沫,擦干放进碗橱。许娅已经背对着不再看他,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哭。   他抬手,好一阵犹豫,没等来得及出声安慰,许娅转过身来,已然面色平静:“你一定在怪小娅阿姨吧。”   徐栖定回过神,想回答“没有”,肩膀先被许娅温柔地抚了两下。   “别再对我们这么好,欠你们家的本就还不完了。”   不,分明是我们亏欠你们。徐栖定在心里反驳,他沉默着去看收到信息提示的手机,狄明洄连发了七八条,问他有没有空,出来走走。   徐栖定咬咬牙,不敢再去直视许娅的眼睛,轻轻拂去她的手道,那我就先走了小娅阿姨。   顾不得听她如何回答,他心情复杂地快步离开了方吉然和许娅的家。 第38章 被需要   狄明洄约他在江滨见面,徐栖定到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长椅上发呆,背影看上去竟显得很是落寞。   徐栖定从背后拍拍他肩,惊得狄明洄一蹦三尺高:“吓我一跳!”   他没笑,绕到长椅前跟着一起坐下。两人注视着江面,这是个阴天,江水好似也被天空映得同样灰蒙,有货轮缓缓从桥面下通过,漾起无尽微波,鸣笛声悠长有力。   心照不宣的沉默没维持多久,狄明洄先开了口:“心情不好?”   你也一样吧。徐栖定想这样回答,在好友注视下心中的郁闷却猛然决了堤,他扁扁嘴承认:“不太好。”   “小娅阿姨可能要再婚。”   “就是你家之前那个司机的老婆?”狄明洄回忆了几秒,感慨道,“其实也正常吧,他被判了多久来着?”   “……无期。”   “对嘛,丈夫入了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团聚的可能,女儿又还小,她一个人养家本来就够苦了,重重压力在身,想必感情上也是需要有人来填补,能遇上新的人,其实也算是一种幸运吧。”狄明洄分析给他听,“虽然好像对你那方叔不太公平,可他们明明就已经离了婚,前妻有了新的归宿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吧。”   徐栖定沉默着。当年方吉然因故意杀人被判无期徒刑,由于不想拖累妻子,第一时间和许娅离了婚。   这事当时闹得很大,狄明洄不了解当中暗藏的曲折与阴谋,从他的角度来看确实该是如此。徐栖定越想越愤懑,越悲伤,明明自己是为数不多知晓事情真相的人,却始终无能为力,回想起来便是无尽的痛苦。世道不公,可他又算什么。   “是什么样的人她有跟你说吗?”狄明洄问,“如果是条件不错的,那还真是好事,朵朵接下来还要上小学,以后得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强撑着要强。”   “我可以出这些费用。”徐栖定声音闷闷的。   “别开玩笑,你能供她小学中学,能供得了她一辈子?做人是要善良没错,倒也用不着这么尽心尽力帮衬和你非亲非故的人吧。更何况,现在咱们都还在上学,说难听点,吃的喝的全花家里的,有一分是自己赚来的吗?你之前拿那么多钱去救济朵朵家,干妈他们知道吗?”   意识到说的话有些过了,狄明洄又缓和了语气:“哎,我不是要你冷血的意思,我也觉得她们母女俩很可怜,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付出这么多精力去帮忙,除去你曾经和方吉然关系不错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啊。”   徐栖定闭了闭眼,没应他的话。狄明洄提到自己曾经和方叔关系很好,他便不自觉想到小时候方叔来接自己放学,车上常常开着车载广播。一大一小静静地听,听到旅游栏目介绍国内几大潜水圣地,方叔兴奋地介绍起自己老家那个海岛,每年都有很多潜水爱好者去那里玩。   他说对潜水很感兴趣,每次看那些深潜视角的视频都对水下的澄澈世界生出无限向往,奈何一直没寻得机会去尝试,何况潜水虽算不上富人运动,可毕竟极具危险性,他这样的普通人不会轻易去接触。   徐栖定告诉他,自己之前跟着父母去大溪地旅游时有试着体验过,等再长大些想去更专业性地学习技巧。方叔叫好,笑着说等你学得技艺愈精,也可以去叔叔老家玩玩看,一定不比那些有名的潜水基地差!   那样好的方叔,回忆中鲜活的方叔,现下却受着牢狱之灾,而他本身并没有做错什么。小娅阿姨像要踏入新生活,他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权利,可也难免替方叔感到难过。   从记忆回到现实世界,更生出种摸不着边际的无力感。人何其渺小,不用说犯下罪孽的是自己的亲人。这几年他想尽全力补偿方叔一家,也许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到头又明白过来哪里能赎得完。   徐栖定极力恢复平静,平复情绪的间隙才想起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坐在江滨。本该是来陪人散心,竟然只顾倾诉自己的心事,置发小的烦恼于何处……   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咙:“说吧,为什么叫我出来?”   狄明洄支吾半天,眼神黯下去:“还是曹抒的事呗。”   这事儿徐栖定倒是清楚,曹抒今年去邻省上大学,狄明洄隔三岔五跑去看他,说是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外面。按他的说法,都从小管到大了,早就习惯了操这份心。然而曹抒小屁孩长成大人,不太愿意再被哥哥管着,加之有了新的社交圈子,总不能在朋友面前落一个巨婴的称号,因此非常抵触狄明洄去找他。   兄弟俩在上一次见面时大吵一架,曹抒认为自己并非不具备基本的生活能力,为什么哥哥总是要自作主张地送上关心,他根本不需要!狄明洄则被他的话伤透了心,觉得好似遭弟弟嫌弃,怒斥他越长大越不懂事,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他都已经成年了。”徐栖定忍不住提醒,“确实没必要再像以前那样管着他,他是个独立的人。”   “我也没管着他啊。”狄明洄咬牙切齿,“我想要他留在本地,他坚持想去邻省,我不也由了他去?我没有干涉他任何事,只是想多去见他,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带点好吃的给他,这也成我的错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他哥!”   徐栖定拍拍他的腿表示理解:“可你有时候确实有点反应过度。”   被曹抒赶回来那天,狄明洄拉着徐栖定诉了一晚上苦,从怀念小时候的曹抒多么听话乖巧,到幻想等曹抒成家立业了该多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是哀叹又是惊惧,徐栖定在一边听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不提这茬倒罢,一提便眼见着狄明洄再一次整个蔫下去。   他拿鞋尖碰了碰脚边的杂草,语气骤然冷下来:“曹抒交女朋友了。”   徐栖定快惊掉下巴。   “今早刷到他朋友圈,发了和那女孩的合照。”狄明洄说,“应该是他追的人家吧,一大束玫瑰,还有他给女孩弹吉他听的照片。我想起以前和他一起看那种青春校园电影,看到唱情歌、送玫瑰给女主角的桥段,都会一起大声吐槽真的好俗好俗。”   他顿了顿,像在调整情绪:“可这么俗的追人手段,只要心爱的女孩喜欢,他还是愿意做。”   徐栖定心说你难受什么,你该为他高兴啊。然而狄明洄突如其来涌上的情绪显然和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毫无关系,他别过头望向远处游乐设施边笑闹的小孩子,好一会儿没出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怪怪的。”狄明洄说,“可能确实觉得不真实,老觉得我弟都还只是上初中的年纪,顶多不超过十五岁吧,怎么突然就成了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大人。有烦恼不会再对我倾诉,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再偷偷摸摸告诉我,他确实长大了。”   “你是希望他还需要你?”徐栖定耐心地开导他,“可是正常的父母和兄长都会希望他变得更独立才对,要是曹抒真的长到这个年纪还事事依赖你,那才是出了大事,才该紧张和重视。”   狄明洄说:“没关系啊,我可以让他依赖……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他永远会是我弟弟,那我就永远照顾他,再自然不过的事。”   “……”   徐栖定对他的变态心理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过度溺爱还是别的什么。   他琢磨着这种“渴望被需要”的想法,没来由地想起在茶泊意外发现的那张便利贴。自那天回了一次后,他和留下便利贴的人有来有回地聊了几周,对面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交流方式,说自己对文字拥有特殊感情,如今大家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简单直接,因此能用这种比较“原始”的途径诉说与倾听他人的心声真是十分惊喜的事。   他回道,这个时代确实越来越缺乏真诚和慢节奏的沟通,即时性似乎消除了距离与障碍,但又造成了新的裂痕与桎梏,让我们置身人群中无法喘息、却越发孤独。所以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笔名”,用代号来相称,对方是“绿豆”,徐栖定是“全面镜”。   绿豆爱读张爱玲,觉得自己像《茉莉香片》中的人物聂传庆,敏感又拧巴,太过优柔寡断。除去张爱玲,读的书比较杂,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还爱读一些散文和诗歌,会反复翻看佩索阿的《惶然录》,以及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但是他们的文字风格都有一些消极和压抑,所以不确定是否应该推荐。   徐栖定告诉他,阅读也是自己的爱好,虽然作为一名理工科学生,阅读量很有限,但对于文字还是保持着兴趣与热情。以前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赫尔曼黑塞,最早还爱看村上春树,不过近来对纯文学的书有点看不进去了,开始读一些不同学科的通识读物,对历史和思想史越来越感兴趣,但要补的课还很多。   徐栖定写,太阳也有阴暗面,你或许也可以是别人的太阳。这安慰略显苍白,却也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写下的话语,他很少开解别人。   他们聊到从不会说出口的遗憾与失意,绿豆提到中学时代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每次随堂小测出结果时,老师会点名表扬考满分的学生。那些人缘好的同学总能收获一片掌声与欢呼,而轮到自己时,掌声便变得稀稀拉拉,鲜明的对比常常让他感到难堪。   他写,我们现在已经算朋友了是不是?我想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一定会愿意为我鼓掌。又写,要是你真的在就好了。   徐栖定回他,小绿豆同学,我会是鼓得最响亮的那个。   他想他在某些时刻从绿豆那里感受到了“被需要”,而随着时间过去,自己也逐渐习惯了和绿豆的交流,好像身边有个看不清面容也听不清声音的朋友,每周都靠着文字相见。从没有这么认认真真倾吐过最隐秘的心声,如果哪一周有人缺席,心里甚至会觉得有些空落落。   他或许也开始“需要”绿豆,并享受因绿豆而产生的“被需要”。 第39章 滴水观音   整夜的噩梦连连。近几日睡眠质量颇差,快要在梦境里过完千百种奇异人生,醒来时思绪一片混沌,像有人在他大脑里磕下一个鸡蛋,蛋液胡乱将神经纤维包裹。   徐栖定清楚这是自己因着许娅那天的话受了影响,奈何困虑寻不到答案,这世界的转动却不会为任何事物所牵制,日升日落潮涨潮退,日子还得照常过。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准备再去和那母女俩见上一面。其实也没想过该和许娅聊些什么,只不过已成习惯,每得了空还是想多弥补些关心。   弥补。并非给予。   一如既往,拜访前照例买些水果牛奶,又想起朵朵爱吃的几样零嘴,于是动身往城东的农批市场去。   说是农批市场,实则像个大型的百货批发站点。除去各类食品和农副产品,首饰文具、母婴用品、护肤彩妆、鲜花绿植,甚至是喜丧事的必备用具,可零售可批发,琳琅满目。   二楼口子有家卖干果炒货的商铺,朵朵格外爱吃那里的牛肉干。徐栖定买了满满两大袋,又称了些许娅喜欢的瓜子花生,心血来潮试着还了价,没能说服嗓门酷似喇叭的老板娘,也只在心里暗暗笑,这事儿毕竟第一次做。   人生就是无数第一次的汇总。有了一次就有之后的无数次,就好像他试着对人打开心扉,在认识绿豆后似乎真的有所起色。那么讨价还价也是一样的,说不定下次再来买,老板娘就松了口呢。   不过,或许也有仅此一次的可能。   拎着袋子下楼,前面的情侣声音越来越大,走着走着忽然停在路中央开始争执。徐栖定原本准备原路返回,从刚刚进来的A出口走。可情侣吵架挡住去路,他又恰恰没有心情好声好气请他们让开。于是闷声不响地调了个方向,朝着B出口去了。   接近出口的位置,好大一盆金钱松吸引去视线,美丽的一抹葱郁绿意。目光再往旁挪,是个圆乎乎后脑勺,身姿半蹲,正伸手去触某盆植物的叶片,被老板提醒制止:“有毒有毒!”   邹却吓得立即将手缩回袖口。   脚步不知何时停下,徐栖定垂下眼皮望着这颗脑袋,出声道:“你摸的那个是滴水观音,汁液和叶片上滴下的水都有毒。”   脑袋转过来,抬起,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像是受到二次惊吓,脑袋的主人眨眨眼,一时间没能作出什么反应。徐栖定觉得好笑,又听他迟缓地“哦”了两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并不是熟到能喊着对方名字打招呼的程度,因此相遇在这种时刻也不知什么开场白才最合适。谁都没开口,直到徐栖定指了指他怀里的白色布袋:“看上去好沉,买的什么?”   确实很沉,邹却小心地把布袋往上掂了掂以抱得更稳,回答道:“是书。”   “刚才倒是没看到有卖书的店铺。”   “那个位置确实不好找……”邹却腾出手指了个方向,“拐角的地方再往里走,有一家二手书店和一家卖茶叶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虽然是旧书但都有消毒,书本身版面也比较好,不是那种破破烂烂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淘一淘。”   爱读书。倒是很符合他给自己的第一印象。   徐栖定琢磨着,没立刻回应邹却的建议,只说:“看来你是常客。”   邹却一顿,点头:“嗯。”   “书店老板有个公众号,我偶然刷到他的文章才知道有这家店的……第一次来淘到了小时候爱看但后来停刊了的杂志,后来就时不时过来翻翻看看了。”   “所以你买书回去是收藏?会读吗?”   “当然会读!”邹却掀开布袋口给他看,“我今天买的几本旧版《哈利波特》,准备睡觉之前读几页。”   徐栖定说:“我以为买二手书这件事是情怀大于阅读价值本身。”   之前使用过一个二手书网站,只觉得完全在割情怀的韭菜,低价收书高价卖书,二手书籍卖得比新书要更贵,此后他便对这种用文艺说辞掩盖其价不合理的所谓情怀祛了魅。   邹却听明白了他的话:“我知道现在有很多用旧书做噱头的网红打卡店,打着各种旗号漫天要价,但这家店不是那样的……价格很便宜,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形式,还经常搞买二送一的活动!我觉得老板是真的有在认真经营。”   大概极力想要把人说服,邹却的脸都涨红了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概是真的很想为那位老板宣传。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徐栖定笑着点点头,“好,那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去看看。”   邹却讷讷,跟着点头。   没分别的话,徐栖定转过身径自离开。   打了车在路边等,没多久便见邹却也抱着盆绿植从市场出来。没有再对话的必要,徐栖定还是鬼使神差地喊住他:“你买了那盆滴水观音?”   “嗯。”邹却停住步子。   怎么想到买这个,徐栖定其实想这么问。邹却看上去像是会养多肉的那种类型,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株欺骗性极高的植物,瞧着无害却只可远观。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刻板印象,连花花草草也要归个类,真是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   于是只道:“那挺好的。”   又说:“可别再去碰叶子上的水了。”   打的车稳稳停在面前,没来得及听邹却回答,先拎着东西坐上车去。望向车窗外,市场附近永远人潮拥挤,邹却很快被一小簇人群挡住。   眼睛圆圆的,倒真像那只玩偶小熊黑亮的豆子眼。   这样想来,当时留着小熊似乎也没什么用,要是还有机会遇到,就把那只小熊送给他好了。   叫什么来着?竟然记得很清楚,邹却。   徐栖定想,却字似乎有推辞和拒绝的意思。邹却其人看起来倒像是恰恰相反,大抵比起拒绝更多是在接受。此刻非常想知道若是自己把小熊送给他,那人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扬眉,脑中已经浮现带着疑惑和无措的一双眼眸。   有意思。   熟门熟路进小区,楼道的声控灯坏了,徐栖定想着一会儿离开时得向物业反映。敲几下门,半晌没人应,他耐心等了半晌,屋内才有踢踢踏踏来开门的脚步声。   “哥哥。”   朵朵揉着眼睛站在门边,额边头发翘起一簇。   “午觉刚睡醒?”徐栖定进了屋,摸摸她脑袋,“眼睛还睁不开吧?去拿毛巾洗把脸,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朵朵听话地往卫生间去了。徐栖定环顾了一圈,没见许娅的身影,猜想大概是出门办事去了,于是先把在农批市场买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茶几上。   朵朵洗完脸出来,两人坐在一起吃了些牛肉干。徐栖定问她,“小娅阿姨怎么没在家?”   “妈妈说去和朋友逛街,傍晚回来,让我自己在家午睡……”朵朵边嚼边说,“对了栖定哥哥,妈妈今天早上给我零花钱了,我第一次拿到零花钱,好开心!可是真的好多,我不知道怎么花,你能不能给我买一个存钱罐啊?”   这话古怪,徐栖定反应一阵,眼皮狂跳,问她那些钱放在哪里。朵朵指向卧室,他起身,只觉脚步千斤重,有个可怖的猜测逐渐成形,却又不敢细想。   卧室床头柜上放着几沓现金。   他拉开衣柜,大半空空荡荡,已然只剩童装款式的衣服。   努力稳住乱了阵脚的呼吸,徐栖定掏出手机给许娅打电话。意料之中的忙音,一下下重重捶在心上,他反复拨号,大脑一片空白。   许娅消失了。她的号码没再打通过。 第40章 抵不上   屋前停了辆陌生的车,车载挂件是三个面目狰狞的骷髅头。徐栖定站在院子里往上望,二楼露台有说话声混着烧烤的气味飘下来,鲜亮的一抹绿霎时闯入视野。   逆着光看过去,五官糊成一团。待那人急匆匆下楼来,明媚的笑颜才得以清晰展现在眼前。任柚穿了条修身的绿色长裙,面料很特别,太阳下粼粼闪着光芒,好似流动着的一汪碧水。   她走过来,笑嘻嘻挽上徐栖定的胳膊,先拖长声音软绵绵喊了声“哥”。   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徐栖定推了推她:“少来。”   任柚得逞般没心没肺地笑,松开他道:“刚才舅舅还在念叨你,说你长大了越来越不爱往家跑,不孝顺。我可替你说话了啊,孝不孝顺哪能按那种标准来。”   “他什么反应?”   徐栖定走到门边俯身换鞋,任柚像只叽叽喳喳的翠色鸟儿,绕着他转:“那肯定是不高兴不认同啊,可对着我他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就只是笑呵呵点头。”   徐栖定也笑:“就你机灵。”   任柚问他看见院里那辆车没,神神秘秘地抿着嘴角,炫耀似的:“我爸送的!”   徐栖定了然。他这表妹打小古灵精怪,聪明得很,却在考驾照这事上栽了跟头,屡屡挫败,一度自暴自弃到决心这辈子都不开车。她家境殷实,倒也确实不缺替她开车的人,然而又个性要强,嘴上说着放弃,心里却不服气,扎下根刺。   现在这副德行,看来是终于得偿所愿,成功拿到证了。   徐栖定很赏脸地看了眼那车,语气淡淡:“恭喜啊。”   两人边交谈边往屋里走,撞见下楼沏茶的徐暨光,脚步顿住。父亲爱茶,往常回家时总会捎上几盒好茶叶,而这次两手空空,确实是带着几分怨气。他想提许娅的事,想看看父亲会是如何反应,嘴唇动了动,还是只落成一个音节。   “爸。”   徐暨光正低头啜茶,热气掩住大半张脸,闻言也不立即抬眼,只拿余光瞥他:“来了。”   他放下茶杯,转过身来,这才把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头发有点长了,上礼拜就提醒你,怎么还没去剪。”   徐栖定没吭声,两人相对无言地立在原地,一时间氛围竟变得有些古怪。好在有任柚做调剂品,问徐暨光喝的是什么茶,感觉好香。徐暨光倒了一小杯给她,听见身后徐栖定问,“我妈呢?”   “楼上休息。”提到妻子,徐暨光的五官舒展开来,语气也和缓,开始变得像个慈眉善目的父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就不爱吃这些高油高盐的东西,早就一个人去卧室看电视了。”   徐栖定点头,没再言语,径直上楼找田岚去。   徐暨光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嘴里嘀咕:“什么表情?敢对他老子臭着张脸,翅膀硬了就无法无天,我看又该立立规矩。”   任柚被热茶烫得舌尖一阵阵疼,龇牙咧嘴地把杯子放好,趁他不注意也溜得飞快。   田岚的卧室在二楼最右边,她睡眠质量不好,和徐暨光已经分房很久。徐栖定敲了两下门,得到应答后拧开门把,一股浓烈的熏香味钻入鼻腔。   田岚靠在床头,眼神从电视屏幕移到他身上:“回来啦?”   “我差点睡着了。”她撑起身子,“到多久了?怎么找我来了,去陪客人聊天呀。”   徐栖定掩上门,走到窗边,拧着眉把窗户打开一小条缝。日光漏进来,将木质地板打磨得异常光亮。他回转过身,朝着田岚的时候,眉头又松懈下来,“昨天给朋友过生日,吃了顿饭。”   “哦,玩得开心吧?”田岚看着他。   “嗯。”他说,“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家里开化妆品厂的同学。”   田岚笑了:“不用跟妈妈说这些,你玩得开心就好。”   “你上次送过来的西洋参每天都有在泡水喝,快吃完了。”   “好,好。”田岚说,“妈妈还不放心你吗?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用就问我要,问你爸也行。”   “知道了。”徐栖定低低地应了声。   他从房间出来,去露台和几位长辈打了招呼。任柚躲在一边玩手机,偷偷摸摸扯他衣摆:“帮我拍几张照片。”   徐家这栋房子,花园被田岚打理得极美,任柚这次特地穿了新裙子来做客,就是想着在花园拍些漂亮的照片,一定效果很好。   徐栖定认命地把手机接过来,跟着她下楼去。   “舅妈送了好多补品,要我妈等会带回家。”任柚扭过头来说,“阿胶燕窝黄芪西洋参……说是西洋参炖乌鸡特别特别补,泡水喝也有很多好处!我尝了一口,好难喝啊……”   她瘪着嘴:“舅妈说你天天喝,哥你怎么做到的啊?”   “难喝就别喝。”   “可是我妈让我回去也多喝!”   “那你就告诉她你会喝,但嘴长你自己身上,喝不喝自己做决定就行。”   徐栖定指指花圃一角:“站这里,光线好。”   “哦哦哦!”任柚飞跑过去。   两人折腾半天,徐栖定拍得心不在焉,被及时叫停。任柚不抱希望地翻看他的拍摄成果,竟然出乎意料的不错。   “哥,你有摄影天赋啊。”   徐栖定没应她,低头摸了摸蓝雪花的花瓣,冷不丁地开口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任柚一愣,豪爽地一拍胸脯:“什么忙?义不容辞!我还欠你那么多喔喔奶糖!”   她说的是小时候,每次过年亲戚们聚在一起,小孩子最期待的当然是瓜分各类糖果零嘴。任柚最爱吃喔喔奶糖,徐栖定每次都把自己的让给她,还去问别的兄弟姐妹,能不能用他的巧克力换些奶糖给任柚。   任柚年纪小一些,从小都是表哥在让着她、照顾她。这下总算有了报恩的机会,简直热血澎湃,浑身充满了干劲!   徐栖定看着握紧拳头的她,嘴角抽了抽:“先保证你不会多问。”   “好好好。”任柚举起右手发誓,“我不多问。”   借口出去逛街,徐栖定报了个小区名字,任柚跟着导航胆战心惊地上路了。她毕竟没什么驾驶经验,在座位上绷直了身体,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想徐栖定耐心地安抚她道:“没事,开慢一点,仔细判断路况。”   越开越平稳,任柚略松了口气:“哥……我真的感动了……”   “怎么?”   “我妈坐我的车,一直在我耳边大呼小叫!”任柚不高兴地说,“一惊一乍的……反正就是一百个不信任不放心,也不肯好好提醒,没事也得被她吓得有事。”   她话音刚落,路边突然冲出辆电瓶车,两人皆是呼吸一滞。所幸一脚刹车踩到底,差一点就要撞上。   停靠到路边,待心有余悸地缓了缓,任柚哭丧着脸道:“还是你来开吧哥……”   “也是累积经验啊,你总得学会一个人上路。”   话是这么说,看着妹妹受到惊吓的表情,徐栖定还是二话没说下车和她交换了位置。   目的地离得远,花了好一番时间才到。任柚魂被吓掉大半,一路上没怎么说过话,脚踏到平地才又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   她好奇地打量这个旧小区,很老的房子,大门口的保安室破破烂烂,形同虚设。徐栖定领着她往里走,一路上吸引不少小区居民的视线。   任柚被盯得不自在,低头看了眼裙子的领口,拿手捂了捂:“我是不是……穿得太暴露了?还是裙子……太紧身了?”   徐栖定看看周围,虚虚揽住她的肩,将人往自己这边护了护:“反省什么,跟你穿什么没关系。”   只是,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暗色的生活,视野中偶尔跳出一抹灵动明媚的绿,总是会有人忍不住驻足的。   得了安慰,任柚逐渐放松下来,两人走进单元楼楼道,一前一后地迈步爬楼。她其实想问来这种地方究竟是要做什么,又想起方才约定好的事,只好几次三番强迫自己闭上嘴巴。   楼道狭窄,讲句话都隐隐有回音。任柚紧紧跟着,开玩笑地说:“哥,你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   徐栖定没理她,在门前站定,拿钥匙开门。屋内立刻传来脚步声,任柚朝里张望,人没见着先听见一声清脆的“哥哥”。   不得了,这是真金屋藏娇了?她忙拨开徐栖定,面前只有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正懵懂地抬头看向自己。   还好。只是个小孩而已。   等等——小孩?!   “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小孩怯生生地说。   各种猜测胡乱地在脑内上演,任柚不敢多看她,生怕从这张稚嫩脸蛋上看到和表哥相似的五官。敷衍地点了点头后,拉着徐栖定复又退到门外:“你别吓我啊!这这这这这小孩哪来的?”   她欲哭无泪:“哥,你能不能负点责任,上床要带套是常识好不好?你才多大啊就有小孩了,舅舅知道了会打死你吧!不,我都想打死你!”   徐栖定被扯住胳膊摇来晃去,头都大了:“她叫我哥哥,没叫我爸爸。”   “哦。”任柚眨巴眨巴眼,“那你哪来的新妹妹?”   新的脑洞又出现,她惊呼一声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问,“她,不会是舅舅的私生女吧?”   拿她没辙,徐栖定拍拍她脑袋:“我支持你去发展一下写小说的爱好,但你眼前这个小孩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更喜欢漫画一点。”任柚说,“那她是谁啊?”   “不是答应了不多问吗。”   这……答应是答应了,但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控制得住好奇心啊!即使在心里默默哀嚎,任柚还是听话地进屋关上门,等着徐栖定发号施令。   “你要我帮什么忙?”   “帮她洗个澡。”徐栖定低声说,“她年纪太小,还不会自己洗。”   虽满腹疑问,却依旧照做。初次见面,朵朵竟意外地喜欢她,并不排斥与她亲近,乖乖被牵着带到浴室。热水器怕也是用了很多年,调温按键已不灵敏。任柚小心翼翼替她脱掉衣服,朵朵很瘦,薄薄一层皮肉覆在凸起的肋骨上,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她想问很多,你的父母呢,为什么都不在家,徐栖定又是怎么和你认识。朵朵始终搂着她的脖子,起初有些胆怯,见她不抗拒,搂得更紧。   任柚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把人擦干,换上刚刚从衣柜里找的衣服,出浴室时徐栖定在厨房给苹果削皮。任柚帮着把苹果切成块状,拿到客厅递到朵朵手里,嘱咐她在沙发上好好坐一会儿。   紧接着溜进厨房,对徐栖定一瞪眼,小声道:“你必须得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情况。”   徐栖定盯了会儿砧板:“别问了。”   他不想解释许娅方吉然与徐家的那些过往,也不想承认许娅丢下女儿、一去不返的事实。   “她父母是不是……”任柚见他不愿开口,叹口气说,“行吧,我就当你是又大发善心,不知道从哪里捡回这么一个可怜的小朋友。不说别的,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你养着她?”   “应该吧。”   “你怎么养?你又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再说你自己都还是个学生。”   “那我能怎么办?”徐栖定被问得有些焦躁,“不管她?让她自生自灭?”   他情绪敛得很快,顿了顿便平静下来:“住没有问题,就是吃穿麻烦了点,准备之后请个保姆照顾她,这几天已经在物色了。”   任柚张了张嘴,想说其实还有很多难题,你怎么处理得过来。可指出来又能如何,徐栖定看起来下定了决心,何况站在什么立场都确实没法见死不救。   她看了眼客厅的方向,眼神认真地点头:“那行,我也不多问了,你请保姆肯定要花不少钱,钱不够用就……”   “用不上你,够用。”徐栖定打断她。   从小到大他确实攒了不少钱,家境本就宽裕,田岚生活费给得很大方。平时做游泳教练的兼职也有一笔进账,攒这些钱本是准备用作毕业后创业,现在倒也派上用场。   “我也想出份力怎么了!”任柚瞪圆眼睛,“我很喜欢朵朵啊,如果你跟她非亲非故能做她的哥哥,那我做姐姐又有什么不可以?我生活费花不完,来负责她的吃穿好了,一个月省下件衣服的事。”   不等回答,她又脚底抹油地溜去客厅了。徐栖定在原地愣了愣,苦笑着摇摇头,只觉得小时候为任柚争取的喔喔奶糖还不够多,抵不上她回赠的真诚与善意。 第41章 不食言   梅雨季,天气潮湿又闷热。散不去的潮气,身体像要连着衣服一起发霉,雨像雾般压下来,心情舒畅也成了种奢侈。   朵朵感冒,嗓子不舒服,徐栖定约上任柚带她去看医生,配了些药吃。从未为人父母,不知道照顾孩子有这样辛苦。小孩不会表达,一切不适都需及时捕捉,注意力集中得像是就要上战场。   工作日在学校上课,朵朵交由保姆带,只有周末做完兼职抽得些空去看她。虽然有任柚一同帮衬,可毕竟是凡人,精力无法分成许多份,没坚持几周便开始心累。   以至于烦躁不安摸向口袋时,才意识到口香糖罐子已经空了很久。   这时正值夜晚,他刚从茶泊出来,有些疲惫地立在路边。虽然提不起什么精神,每周离开游泳馆后还是会照例去茶泊坐上一会儿,不过是把时间从大半小时压缩到几分钟。   确实不想对话中断,怕绿豆会担心自己这边出了什么事。   聊得多了,好像真的成了熟悉的老朋友。绿豆写,好几次我坐在这里,都在想你会不会突然走进来,去到书柜边寻找一本《夜航西飞》。我希望那个场景出现,又希望它永远不出现,我们该一直做无需见面的朋友,是吧?   徐栖定研究过他们之间始终交错的轨迹。茶泊离学校太远,自己只有在来游泳馆做完兼职后才顺道去一趟。先前兼职时间总有变化,后固定在周六晚六点到八点。而绿豆在对话中提过,每周来茶泊的时间比较随机,主要看心情和时间安排。   他倒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相认的事。不过一直在安于现状,也认定彼此间能做到如此真挚是借了表达形式的力量,如果离了纸笔,或许确实会不太一样。未知总是让人有些胆怯的,他没办法多想,却又的确习惯了时常观察周围,到底从未发现过可能是绿豆的人。   他想,一直交错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就像绿豆说的那样。   明明左手边五米远就是家小店,徐栖定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阿凤买口香糖。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只是想到似乎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着那个有意思的邹却,可惜小熊没带在身上。   打了车,一路困倦。阿凤门牌上那两块发光字在夜色里摇摇欲坠,比之前黯淡许多,看着也像是累了倦了,苟且偷安。付钱下车,还没走近店门,眼神先绕去柜台后寻觅熟悉的面孔。   空荡荡,没人。   敛了目光,徐栖定往里走。听到感应门铃提示音,蹲在冰柜前的人瞬间扭过头来:“您好……请稍等一下!”   邹却站起身,绕过地上的一箱瓶装啤酒,匆匆忙忙小跑去柜台后。徐栖定从架子上取益达,见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出声道,“不急。”   “怎么把冰的重新装回箱子里?”他指指那箱啤酒。   邹却正拿扫码枪扫码,猛然想起之前徐栖定在自己这里“寄存”五十块的事,忙掏出手机替他付了钱。抬头对上视线,瞥一眼箱子解释道,“因为顾客想要一整箱冰的。”   夏天一到,阿凤最畅销的就是各类啤酒。附近吃夜宵的人太多,常吃到一半来买酒,且整箱整箱地买。天气太热,当然没人爱喝常温的,若是顾客指定要一整箱冰啤酒,他就得从冰柜里取出冰好的,拆一箱常温的替换掉。   此刻也正急着装完箱,赶紧把酒送去隔壁烤鱼店。   “我帮你。”   箱子还空一半,徐栖定蹲下身去装,玻璃瓶身冻得手心微微刺痛。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邹却在身后攥着口香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有些想笑。   “那个,口香糖的钱我已经付了。”半晌,邹却开口。   徐栖定把最后一瓶放入箱里,经他提醒才记起五十块的事,心说对方倒是比自己记得清楚。正欲回身应话,门口走进一个人来,眉毛上扬,脸生横肉,一副凶神恶煞样。   来人一拍柜台:“你手脚怎么这么慢?再不送来我们快吃完一轮了!”   邹却有苦说不出。自己动作并不拖沓,奈何时不时就有人进店买东西,于是装箱被频频打断,何况这离那人下单也才过去五分钟,非得说得那样夸张。   难道他不急?明明急得连见到喜欢的人都顾不上小鹿乱撞。   他俯身去抱那箱酒:“不好意思,现在才装完……”   买酒的人大概是吃了枪药,脾气臭得不行,嘴里仍在骂骂咧咧。徐栖定看向邹却,他垂着眼睫,虽然没表现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却无端叫人萌生为他说话的想法。   徐栖定觉得他太过“懂事”,好像从来不会生气,好像小时候的自己。   “体谅一下,生意忙,他才一个人。”   他开口,那满脸横肉的人立刻转过头来,眼神极不友善:“开玩笑,我付了钱,我是上帝!我还在意他的感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是来买东西的吧?你帮他说话?傻了吧!他要是那样磨磨蹭蹭对待你,你能不发火?”   理是这么个理,徐栖定在心里想。只可惜今天我不想站在上帝这边,我想站在他那边。   “那也没必要骂人吧。”他只抛出这么淡淡一句,便不再施舍眼光给那人,而是转过身去向邹却要刚才买的口香糖了。   拳头打在棉花上最没劲,那人嘟嘟囔囔地抱着酒箱走远。竟然就那样离开了,邹却忍不住去张望背影,身边人拿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柜台,“现在该服务的上帝是我啊。”   “哦……!”   他回过神,把口香糖递出去,不必分出精力与难缠客人周旋,心里的小鹿又甩着蹄子啪嗒啪嗒跑出来。   “谢谢。”   “没事。”徐栖定说,“你也别干站在那里听他骂。”   “可我不可能还嘴……”邹却为难,“万一把人激怒了,遭殃的还是我。”   打这份工以来,刁难人的顾客太多了,他若是面对谁都不卑屈,怕是早就被打上好几回。何况钱难挣屎难吃,不过听几句骂而已,接受得了。   徐栖定点头。他当然也清楚这些,自己看不下去,没必要非得让人家次次反击回去。只是想起来之前帮这家伙驱赶醉鬼的事,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句,“你自己能调节就无所谓。反正,遇到太过分的那种人,记得保护自己,最好是报警。”   邹却半晌才答,好。   “我请你喝饮料吧。”他又说。   “你怎么老想着对别人好?”徐栖定笑了,“我也没做什么啊。”   真是很容易就以真心相待,他想。如果有人以同等分量的真心对他好,这小子是不是能把整颗心掏出来?   邹却小声嘀咕:“你也总是对别人很好啊。”   “嗯?”徐栖定没听清,见他坚持要请喝饮料的样子,只得妥协地点头同意,“什么都行,挑你喜欢喝的吧,我也尝尝。”   邹却犹豫再三,挑了瓶酷儿给他。   徐栖定问:“你爱喝橙汁?”   邹却“嗯”一声。本想送贵一点的运动饮料,但徐栖定让他拿自己喜欢的,最后还是听了话。   “好喝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邹却忽然提起邹岩的名字。   “我,我看到我哥上次发的朋友圈了。”他说,“你们一起去潜水的照片。”   徐栖定耐心等他的下文,可邹却说完这句就不再出声,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于是接了话茬,不咸不淡地讲了讲那天的情形,见邹却始终专注地望着自己,又没来由想起那只眼睛圆圆的小熊。   他只当他是很感兴趣:“下次要是有机会,你跟邹岩一起来啊。”   倒不是客套话。对邹却,确实有些好感,身边鲜少这类性格的人,萌生好奇与探索欲。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不在一个圈子太明显不过,即使真的做了朋友怕也是走不长久。   比起他哥哥来,还是无趣太多。   饮料见了底,徐栖定扬扬手准备离开。临到门口又被喊住,身后人嗫嚅着说,“你……好久没来,我怕你,又过很久再来,要不把钱先还给你吧。”   “原来只是为了还钱。”徐栖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还以为你是希望常见到我。”   邹却没吭声,一抹可疑的绯红爬上耳尖。   只当没看见,徐栖定又说:“不用担心,直到五十块被花完之前,我都还会再来的。”   他算寻到个有意思的发现,面对这人时最大的乐趣,就是逗人后见证其慌乱的模样。   带来巨大满足感,以至于嘴角眉梢都染上笑意:“约定好了啊,我不是会食言的那种人。” 第42章 错位   六月中旬,芍城将举办一场音乐节,地点在去年刚完工建成的大型体育馆,很偏的位置。准备结伴去的同学朋友不在少数,盛夏里摇曳的心随着天气一同躁动起来。   任柚发信息来问要不要一起去,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只好别处寻伴。徐栖定确实不感兴趣,不愿凑那个热闹,倒是又被狄明洄拉去做树洞,叽里呱啦诉半天的苦。   “他要回来,说音乐节嘉宾有他喜欢的乐队。”狄明洄在电话里说,“我说我陪他一起去,他又不愿意,说什么如果我去了会体验感全无,这是什么话?他至于这么嫌弃我吗?”   抱怨不够,还得呜呜呜假哭一通:“我去搜了那个乐队,他好像很崇拜主唱,可百度百科上的照片根本就没我帅啊……我看曹抒不仅心盲了,眼睛也瞎了!”   话一股脑儿倒完,真实目的才浮出水面。说是想要等演出结束去接曹抒,问徐栖定能不能跟着一起。   “如果我说‘我来接你’,他铁定不同意;可要是说‘我和你栖定哥一块儿去接你’,他绝对不好意思拒绝。”   “不去。”   “哎哟我求你了!”   “干嘛去接?他不认路还是不会打车。”   “我就想去接。”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可以去顺带接任柚啊!”   “她也不认路?也不会打车?”   “结束都那么晚了,她女孩子,你很放心?”   “你不要找各种理由试图说服我。”   “我说的是实话啊,我很想接任柚的好不好?”   扯得没完没了。徐栖定闭了闭眼,无奈地又一次顺了发小的意,“行,我们一起去接他们,你开车。”   “嘿嘿,还是你够意思!”   当天他准时立在校门口等狄明洄来接,对方果不其然迟到,害他无所事事听路边卖水果的摊贩骂了半天城管。等人姗姗来迟,更是大跌眼镜——狄明洄染了头发,红的。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这样很摇滚?”徐栖定拉开副驾车门,“丑得要死。”   “很丑?”狄明洄大惊失色。   “很丑。”   “好吧,幸好是一次性染剂。”狄明洄心态好得出奇,很快又乐呵起来,“我偷偷看曹抒的微博,前几天说是想染个红色头发,我准备吓他一跳,让他看看什么叫兄弟默契。”   神经。   “看了你之后他大概不会再想染这个颜色了。”徐栖定说。   “曹抒不一样,他五官生得好看,肯定能驾驭好。”   “……专心开你的车吧。”   等到了地方,音乐节刚刚散场,出口处人头攒动。狄明洄找临时停车场停好车,给曹抒拨去电话,半天没人接。   他有些急,推推身边的人:“不接电话!”   “给我发信息了。”徐栖定晃晃手上的手机,“你们到底是闹别扭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他只愿意联系我?”   狄明洄脸挂不住了,嘟嘟囔囔:“臭小子。”   几分钟后接到人,曹抒瞳孔一震,眼神飘忽着不敢看过来。狄明洄想找回存在感,往他身边晃,不死心地问:“哥这个头发怎么样?”   徐栖定跟着回头看,因为太热,那家伙额头沁出汗来,等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时便成了惊悚的红色。   “……”   他忍着笑,瞅一瞅边上曹抒的表情,快要憋不住。曹抒抓着背包肩带低着头,满脸写着“这不是我哥我不认识他他和我没关系”。   “今天开心吗?”徐栖定问他。   “挺开心的。”曹抒慢吞吞地讲。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我哥是不是偷看我微博小号了?”   徐栖定装傻:“啊?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哪里会对染头感兴趣,一定是看了我的小号才弄成这样……”曹抒懊恼,“学人精!多大人了,还幼稚得像小孩。”   你们俩彼此彼此吧,徐栖定心说。他瞟一眼身后因为没人搭理自己而黑着脸的狄明洄,又问,“你和你哥吵得这么僵?”   “烦死了……”曹抒说起来就生气,“本来就老吵架,前段时间我谈恋爱之后他变得更加神经质,老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发信息问这问那的……我又不是小孩了,我哥那样真的很烦。”   “确实不对,我也说过他了。”徐栖定借机明着问,“你恋爱了?”   别说狄明洄,其实他也觉得有些恍惚。实在是光阴飞逝,曹抒和他们虽然没差几岁,但从小看着长大,确实没反应过来,小屁孩也已经到了该独立的年纪。   没想曹抒眉眼耷下去,语气黯淡:“分了。”   “刚谈就分?”   曹抒拽了拽背包肩带,没答话。   哥哥烦人归烦人,到底是他最亲近的人。前阵子时不时就一小吵,他没放在心上,狄明洄问起恋情的事,他也不耐烦地敷衍过去,还说了好些类似“我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的话——现在想来,对于从小护着他的哥哥来讲,那些气话确实有些伤人。   前几日又一次不愉快的对话后,狄明洄在电话里说,可能确实越界了,没有尊重你的感受,哥给你道个歉。挂了电话他反开始惴惴不安,觉得哥哥语气里掺杂的失落好像轻飘飘的纸片,看似没什么威力,可尖角却是能划破皮肤的。   这份古怪心情对他影响不小,连带着冷落了刚交往没几天的女朋友。女友撒娇抱怨,撞上他郁闷烦躁的时刻,干脆提了分手,说自己给不了对方想要的柔情与甜蜜。   从来都是自己被宠着护着,习惯了源源不断的爱被灌进身体,可好像还没学会怎么把这样的爱交与他人。   那就算了。   见他不吭声,徐栖定没再多问。三人从另一个出口接到任柚,她正抬手整理发型,见了人立刻满脸幽怨地跑过来。   “花钱买气受!”她调整好发卡的位置,不高兴地说。   “大小姐,谁又惹你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有个人一直推我,不知道在急什么,害得我差点绊倒!”任柚拧开矿泉水瓶喝水,擦掉嘴角的水渍后忿忿道,“万一造成踩踏事故怎么办?真的会死人的!”   “还有这种蠢货?”徐栖定配合地附和,“你没事就行,赶紧走吧。”   狄明洄插一嘴:“这种人是真的没素质,你就该怼回去。”   和那兄弟俩很久没见,任柚高兴起来,手伸进包里翻出几块巧克力:“这个牌子特别好吃,你们尝尝。”   狄明洄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转身把其中大半递给曹抒。   曹抒抬眼,很快接了。   “和好了?”徐栖定逗他们。   “什么和不和好,我压根就不可能和我弟来真的。”狄明洄说,“小吵怡情。”   “是吧?”他去摸曹抒的头。   曹抒身子侧了侧,终究是没躲,只小声说:“早点把你那头发染回来。”   “不好看吗?”   几欲点头,曹抒忍了:“原来的发色更好看。”   狄明洄喜笑颜开。   各回各家。告过别后徐栖定在学校附近下车,想先去吃点东西,远远瞧见一群人嬉笑打闹着绕过街角走来。其中三两位似乎眼熟,走近了才看清是关系不错的几个狐朋狗友,邹岩也在其中。   陆叙走在前面,最先发现他,打了个饱嗝迎上来:“喝第二轮酒,去不去?”   徐栖定闻到他们身上的浓烈酒气,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往后退了一小步:“不去了,你们去玩吧。”   总觉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抬眼撞上邹岩并不清醒的眼神。他往徐栖定跟前凑了凑,扶住胳膊叫人名字,身子越贴越紧。   这要是在演戏,倒是真的高明,徐栖定想。借着酒醉做出逾矩的行为,哪怕遭到拒绝也不会尴尬,拿喝醉做借口就好。   说不上多排斥,他并没有动。邹岩得寸进尺搂上他的腰,头靠上肩膀。身边同伴吹起口哨,徐栖定只觉脖子被头发扎得发痒,不舒服地抬下巴偏过头。   只是这视角一偏,却注意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街对面的炒面摊,农批市场那天的衣服,错不了,是邹却站在那里。他背对这边,身旁是正拿手机付钱的柯淼。   挂在身上的人蹭了蹭,徐栖定回过神,才意识到邹岩还紧紧抱着自己。不论是真醉还是装醉,他不想同意识不清醒的人计较,正准备出声说些什么,邹岩竟抬起头,动作缓慢地亲起他的下巴。   这已然触及底线,他微微挣动,而始终在视野里的邹却在这时回过头来,似乎往这里望着。   徐栖定停下了要推开邹岩的手。   吻如邹岩的愿,被延至嘴角。目光始终落在街对面,徐栖定远远看着,邹却表情似有些微怔愣,很快扭回头去,再没转过来。   他收回眼神,握着邹岩的肩将人小幅推开。 第43章 隐秘的绚烂   被推着后退难免踉跄,可肩膀上那双手又稳稳固定住行将摇晃的身体,叫人不禁感慨不愧是挑不出一点错的绝对中心人物,即使被冒犯后的拒绝也能做到这样体贴入微。   邹岩站定,肩上来自他人的体温果不其然即刻消散。此时心情倒说不上难堪,毕竟试探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对方昭然的分寸感还是带来一丝失落。   干脆装醉装到底,他含糊出声:“……徐栖定。”   徐栖定等他把话说完,然而半天没有下文。实在余不出耐心把时间耗费在无意义的对话上,抬眼时已带着平日里一贯的温煦笑容,替邹岩将额角的乱发捋了捋。   “你喝多了,早点回去吧。”   吵嚷的人堆离得远了。身边复又安静下来,只留一只辨不清毛色的猫缩在路边灌木间,直勾勾地盯住他。徐栖定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换了,柔得不可思议,却过分的真。   猫“喵喵”叫两声,扭身蹿进浓重夜色去了。待再将视线重新投向街对面,炒面摊边也只剩打着呵欠将饮料一瓶瓶摞整齐的小摊老板。徐栖定愣了愣,定在原地好一阵子才迈开腿继续沿街往前走。   步子极缓,他边走边摸出包烟。平时抽得不多,家教不允许。只是今天心里作怪,确实如同这天气,闷而躁,堵了块名为茫然的巨石。   从认识以来,邹岩对他的那点心思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相处有一段时间了,其实印象还不错,没想对方已经急不可耐即将捅破窗户纸。犹豫着要给出什么回应,却忍不住为着心中另一个疑虑失了冷静。   刚才邹岩抱他亲他的时候,究竟是为何鬼使神差晚了一步才推开?   翻来覆去想,到底是只想得到一个答案——那一秒,干扰他的不过只有街对面邹却的眼神罢了。   疑虑更甚,自己确实爱逗邹却没错,可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去逗他。   怪。说不出的怪。   烟燃到三分之二便结束它的生命。徐栖定琢磨着下一次和邹岩见面对方会装傻还是直接将话挑明,烦躁堆得愈加满。恋爱很久没谈,中学时代被班上女生告白,看着顺眼就大方接受,他是无论在一起还是分手都无所谓的类型。谈恋爱像处朋友,被吐槽过几次不够投入,到底是没体会过动真感情是什么滋味。   上了大学,示好的人成倍多,反倒更清心寡欲,毕竟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凑到跟前的人一多,奇葩便也多了,扰得他越发对这事失去兴趣。也是,真心的朋友都遇不上几个,哪还能指望遇上“对的人”?   也不是没有过像邹岩这样处得还行的追求者,总盼着对方别提那茬,不然往往再做不成朋友。思绪渐远,想到若是拒绝了邹岩,似乎也等同于与他的弟弟有了隔阂,心里又开始变得不太自在。   想了想,不自在的根源大抵来自不愿无辜的人被无端殃及,分明无冤无仇却极可能要重回陌生人,为何什么事都容易搞连坐。   罢了。还是太闲,才被这些无意义的事扰得心不安宁。   最近总是很容易想到绿豆,就好像此时,又记起绿豆前不久写过的话来。说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像太阳,烫而远,触不可及。当时安慰对方的话或许过于苍白,不过现下又很想对绿豆分享自己的羡慕,想说,你看,我比你差得远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更无法感受你形容的那种,调用全身器官去爱一个人的心情。   可他懂何不食肉糜。虽然自认感情上的贫瘠也是缺陷是可悲,但好家教不允许他在别人诉苦时抱怨自己的不足。这像比惨。所以他不会这样和绿豆说。   偶尔也会想,绿豆喜欢的那种人和自己是否有几分相似,倒不是自恋,只是也常常被评价难以接近。他不介意这个,但一念及绿豆的望而却步,也不禁思考,自己对人际交往是否看得太悲观,偏要隔绝掉一切缘分的靠近。   就好像,若不是茶泊和夜航西飞,他根本不会认识绿豆那样的人,遑论这种深度的交流。隔着便签,绿豆给他的感觉像初中时的语文课代表,内向文静,整日捧着书看,不过多混迹于吵嚷扎堆的人群。这类人看上去有点笨笨的,实则心思细腻也无限善良,平素话不多,内心却有着丰富的里世界,只是不常为旁人所挖掘罢了。   所以你看,人和人的相遇多需要机缘牵引,徐栖定想。和绿豆靠着奇妙的方式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至今仍觉得不敢置信。就好像……若不是和邹岩有了来往,他也绝不可能注意到邹却那种不会主动闯入自己生活的人。   这类人,乍看不起眼,走近了才生动起来。几次偶遇,他越发认定这个事实,人与人间的化学反应是极其随机的。哪有人真正无趣,不过是每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颜色。而抱着一袋书努力向自己推荐二手书店的邹却,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实在是很绚烂的色彩。   奇怪……怎么又想到这个小熊似的家伙。   思绪乱飞,再抬头已经走出好几条街。略微对自己感到无语,准备调头时却被一声惊叫夺去注意力。   徐栖定转过身,不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朝这里跑过来,是个女孩,化着浓妆,表情因为混杂紧张与惊恐而扭曲着。   他想开口询问,手先被紧紧抓住。   “我,帮帮我。”女孩语无伦次。   嗅到一身的酒气,徐栖定只当她喝得太醉,想礼貌将手掰开。多听了几秒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往女孩身后望,果然瞧见个在几米远处徘徊的矮小男人。   从她逻辑混乱的讲述里大致捋清了发生的事,女孩说自己一个人出来吃夜宵,遇上几个男人要求拼桌一起,醉醺醺地答应后当然是被调戏揩油,甚至拉着她要“去别的地方玩”。   “有五六个人,”她不断扭头不安地张望,“现在只有一个人跟过来,但是他们有五六个人!”   矮个子男人此时已走得很近,瞄了眼徐栖定便伸手去扯女孩的胳膊:“老婆你喝多了。”   “我不认识你!”女孩甩开他,虽然极力试图大声说话,然而声音发颤,暴露了慌张。   见男人还要继续拽,徐栖定将她拉到身后:“她说了不认识你。”   “我们一起的。”显然是不爽有人坏自己好事,男人不耐烦道,“我老婆啊,出来玩喝多了,不肯回家。”   “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警察来了就知道了。”   电话还没拨出去,男人已经心虚地走开。女孩仍在瑟瑟发抖,央求他别立刻走,怕那些人还会继续堵她。徐栖定点头答应了,扶她在花坛边坐下休息,问她家离得远不远。   “就在旁边那个小区。”女孩已完全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几步路远,好怕他们跟着我找到我家……”   “我送你回去。”徐栖定安慰她,“下次别一个人在外面喝醉了,太不安全。”   女孩低下头:“知道了……确实是我大意了,没想过这种事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也不要太自责,吸取这次教训保护好自己就可以。”徐栖定说,“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干出这种龌龊事,虽然确实该为了防范而警觉,但不要觉得这件事是你的错,是你太大意才导致他们来骚扰你……别这么想。”   女孩破涕为笑:“你人好好。”   又说:“我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其实也很紧张,生怕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入另一个虎口。可是整条街你离我最近,只能求助于你,还好你帮了我。”   徐栖定笑笑:“能帮一定帮。”   “半夜确实总有不怀好意的人出没,也要多提防路上那些喝得烂醉的人,有些人就是爱借着酒醉做恶心人的事。”   女孩忙点头应下,徐栖定却因这话想起替邹却赶跑醉鬼的那晚。   其实最初还在心里想,既然是上夜班打工,这类事该见怪不怪才对,应对那种闹事的人也该有了经验,怎么至于如此惊慌。   后来实在放心不下,脑里总蹦出那张过分不安的脸,好像就此离去显得自己多不厚道似的。因而找借口跟程启在路口分了别,就近寻一家便利店坐下,心道还是等那人下班算了。   无聊到玩手机消磨时间,其实他那时拿不准邹却究竟什么时候交班,只是想着万一又出什么事能及时帮上忙。捱到五点多才看着那家伙从大玻璃窗外经过,没事人的模样,禁不住暗笑自己的担心多了余。   准备离开时那人又进来买烤肠吃,见了他大吃一惊。他云淡风轻说早点回去吧,邹却竟然傻乎乎地点头,也没继续问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要是再问一遍,他会实话实说自己乐于助人的毛病犯了,在等人下班。   怎么就没问。   只顾吃烤肠的小白眼狼。 第44章 雨与黑   那一晚后,再与邹岩见面时,倒是没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无非是两人都闭口不谈,只当明显未到时候的暧昧是酒精催化下的结果,暂且继续做着朋友。见面次数少了一些,怕也是对方正盘算着按兵不动,不过照邹岩的性格,就此止步是万万不可能的。   没几天收到邀约信息,说过几天生日,租了间民宿叫上朋友开派对,希望他也去。徐栖定回复他好,对面立刻像得了甜头似的打电话来,邹岩在那头笑:“你真的来啊?”   “我说去就肯定去啊。”徐栖定说,“你排场挺大,请了多少人?”   “不多,十几个?”邹岩列给他听,“都是你认识的,程磊、陆叙、丁嘉霁……”   “行。”徐栖定又问,“布置场地什么的,需要我提前过去帮忙吗?我想了想,陆叙他们几个应该会帮你,哦对了——还有你弟弟。要是实在人手不够,就跟我说。”   “啊?”邹岩愣住。   哪来的弟弟,他压根没想过叫上邹却。   ……只是既然徐栖定提到了,他便再没了不叫的道理。   “嗯……是,你忙自己的就好,他们会帮我。”   “知道了。”   挂了电话,徐栖定开始思索准备什么礼物给邹岩。他一向不耐烦这个,庆生也是人际交往中必不可少的环节,送礼这事尤其难。事实上他送什么别人大概都会很高兴,可话归这么说,一直以来都做得极体面,会提前打听对方的爱好兴趣,尽量将礼物准备得合人心意。   当下便询问了和邹岩关系最近的朋友,速战速决地买完礼物。说是爱打游戏,所以挑了刚发行不久的最新款游戏机,中规中矩的选择,可价格几千,他想确实足够体面。   庆生当天一见面就将礼物送到寿星手上。邹岩惊讶他买这么贵的东西,徐栖定笑笑说你喜欢就好,心里又暗自觉得有些麻烦——之前倒没考虑到,以自己和邹岩现下的关系,似乎表现得过于重视对方,容易让人会错意,以至兀自浮想联翩。   只是送都送了,也罢。转了一圈,他同其余人挨个打了招呼,转过头一眼瞧见沙发旁的邹却,忍不住走近了道:“嗨。”   也是好玩,方才他一进门,所有人便都围过来,只有这家伙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剥着一个橘子。   专心剥橘子的人猛地抬头,手忙脚乱递一个过来:“你吃吗?”   徐栖定看向卧在他掌心的橘子:“把剥好的给我?这么好?”   “……你不要的话也可以自己剥。”   邹却把手伸回去,被徐栖定握住手腕:“我没不要啊。”他笑着接过橘子,“谢谢哦。”   “没事。”邹却心跳提速。   两人一站一坐吃橘子,很快把别的人吸引过来。肩膀被人拍了拍,徐栖定扭头看,是白小珺。   她眼睛弯成月牙,问道:“甜不甜啊?”   没立刻回答,徐栖定瞥见邹却不太自然的表情。回忆几秒顿时恍然,那天在女生宿舍楼下的不愉快一帧帧浮现脑海。   而白小珺也在此时看清了邹却的脸,反应过来后笑容便僵住。   徐栖定眼神在他们中间渡了一个来回,选择暂时不吭声,手上又剥起一个橘子。那天的事他也有所目睹,虽然没有立场发表任何看法,可人总有自己的判断。白小珺家境优越,同样不过是田岚替他选择的“朋友”。   其实来往并不多,可几次接触下来已略有察觉对方的任性与目中无人,那么无理取闹确实像她能做的事情。   柯淼,他更不熟。比起看待事情本身,他倒比较意外那种性格的女孩子竟和邹却走得这样近。看起来极其不适配的两个人,不免让人惊讶,是什么让他们成为形影不离的一对。   那天他选择了相信邹却替朋友做的辩解,此刻当然也一样。   “挺甜的,尝尝?”他开口,将剥好的橘子分一半递到白小珺面前。   白小珺从不自在中回过神,眨眨眼欲伸手去接,那橘子却又改了路径,转而移到了邹却手上。   “我记得你不是不爱吃别人吃剩的东西嘛。”徐栖定笑笑,“那是我已经吃掉一半的,我单独再剥一个给你啊,等着。”   白小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摸不准徐栖定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有意戏弄自己,只得自个儿寻了台阶下:“啊,是,我自己来剥就好了……”   而邹却捧着那烫手的橘子,兀自尴尬。   他犹豫一下,还是低头把它吃掉了。   一群人围着邹岩唱了生日快乐歌,又闹起百玩不厌的戏码,将蛋糕上的奶油扔来抹去。徐栖定只觉这种浪费食物的玩法实在老套无聊,接了邹岩切给他的一块蛋糕便避到一边。   转头瞧见邹却被众人挤到角落,正贴着墙缓缓挪动,像只无助的蜗牛。   徐栖定忍不住笑。说不清这人究竟有何魔力,总是很轻易就让自己扬起嘴角,眼神也不知不觉落到他身上去。用可爱来形容一个男大学生会不会不太合适?可这一刻脑海里只能想到可爱这个词。   可爱。   他站在楼梯口,朝着邹却招招手,又指指二楼,比个“嘘”的手势。   确实可爱。只是一愣,就立刻像听到主人指令的狗狗,迈着步子快速过来了。   待人走到跟前,徐栖定压低声音:“他们太闹腾了是不是?还老伤及无辜。”他无奈地指指自己下巴上的奶油,顿一顿,“走,我们去楼上。”   民宿二楼有个露台,本想去吹吹风,却见屋外天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暗,阴沉黑灰的云聚集在头顶。   徐栖定蹲下去看露台角落那盆油画吊兰,听见邹却说,要下雨了。   话音落下没几秒,天空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暴雨突至。电闪雷鸣,闪电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像被银白火光点燃。   楼下群猴狂欢似的大呼小叫,徐栖定禁不住笑。因正值酷暑,飞来的雨点溅在身上也只觉凉爽,想要多站一会儿,胳膊却被人拉住,提醒他别被整个浇透。   “进去吧。”邹却被雨雾蒙得眯起眼睛,“淋雨会感冒的。”   两人躲进室内,去卫生间找了毛巾来擦拭半湿的头发。徐栖定接过,抬眼看他:“之前没注意,你头发好像有点自然卷。”   “嗯。”邹却点头,“遗传我妈妈。”   泰迪小熊。徐栖定想。   他没再出声,擦干头发后又坐去一边解决那块没吃完的蛋糕。余光瞥见邹却到处瞎转,研究起放在梳妆镜边的一副耳坠,好奇地摸一摸。   “那个应该是白小珺的吧。”徐栖定说,“她上来补过妆。”   邹却一听,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来。   “其实我也有过耳洞。”徐栖定抬手摸自己的耳垂,“一共四个呢。”   “啊,怎么没见你戴过……耳钉之类的呢?”   “早长好了。”为数不多违逆田岚做的事,回忆起来仍觉得痛快,“高中时候打的,过了过瘾而已,时间一久就堵上了,也没再管过。”   又盯住对面那人的眉眼,细细凝视了一阵,笑着打趣:“挺好玩的,你有没有想过要打个耳洞这种事?”   邹却摆手:“我——”   他才发出一个字音,头顶的灯忽然毫无预兆地熄灭。周遭陷入彻底的漆黑,徐栖定听见楼下传来的响动,有人尖叫,有人大声报告着突发状况,“停电了!”   “停电了吗?”邹却的声音仍在几米远的地方。   “嗯,受天气影响吧。”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一片沉静。眼睛还未适应黑暗,有玻璃碎裂的声响在不远处炸开。   “怎么了?”徐栖定朝着那个方向问,“你没事吧?”   “没事……”   不知是手边什么东西被打翻,邹却小心翼翼地用脚去碰地上的玻璃碎片,试图将它们踢远一点。坐在对面的人却起身窸窸窣窣往这里走,他急得提高音量:“小心一点,地上有东西,可能还有水,不要滑倒了。”   下一秒手臂被人摸索着抓住。   徐栖定抓到他,松一口气,手从小臂滑到手腕,握紧了。这才想起有手机手电筒当救兵,于是松开彼此一前一后下楼去,混进叽叽喳喳的人堆,然后分开。   走到正东张西望的邹岩身边,徐栖定拿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开玩笑道:“趁现在黑着,要不再吹一次蜡烛?”众人听了这话开始哄闹,机灵点的纷纷出主意该怎么捱过这坏气氛的停电时间。   有说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有说讲鬼故事的,到最后手上的亮都熄了,客厅重又陷入黑暗。   邹却没参与,摸黑去找喝的。途中遇到刚喝完水从厨房出来的邹岩,对方一听是他,压低声音说有点闹肚子,得去趟厕所,叮嘱若是大家问起就替他解释成去洗脸上的奶油。   邹却忙应了,从冰箱里取了罐看不清牌子的饮料。待转过身,却撞上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人。   好黑,只能隐约看见那双闪烁的眼睛。   “我们在玩大冒险。”是徐栖定的声音,很轻,“他们要我找在场最有好感的人亲一口。” 第45章 只有雨知道   雨仍然滂沱地下着。   狂风呼啸,徐栖定听见雨点拍打厨房窗户的声音,与干燥的心跳交错作响,且有着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始终得不到回应,他试探地将身体往前倾了倾,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在耳边骤然加重,乱了节奏。   一定被吓到了。徐栖定这样想着,试图捉住了那人的指尖,手掌附上去,包裹,慢慢收紧。   “可以吗?”他问。   还是没有动静。   饶是再没有感情经验,也该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绝对冒犯的举动,需取得对方同意方可动作。可两人此时已经离得极近,往脖颈扑来的热气像根羽毛在他心上轻扫,致使冲动无法抑制。   他等不了回答了。   手心像裹了只翅膀受伤的蝴蝶,邹却整个人因他而轻微地颤着。他在因我而慌乱。意识到这个事实让人更兴奋,徐栖定抬手搂上他腰,愈发觉得这是只失了方寸的蝴蝶,像是试图要挣扎,可盈盈一握就能将其拥入怀中。   “那我亲了。”通知取代询问,他低声说着,在黑暗中寻到另一个人的嘴唇。   由于偏了方向,吻起初落在唇角。往边上移几分,便触到完整的柔软。怀中人胸膛起伏得更重,徐栖定心一横,轻轻吮了吮那片微凉的唇瓣。   雨。心跳。   时间好像落在他们手里,能被延展得无限长。   如果说在没来由的冲动占据上风前,他还能为这一切找到解释与理由,那么在这一秒里,徐栖定选择了承认自己的败局。   对邹却的好感似乎已经超出他的想象。   蝴蝶复又挣扎,手被甩开,那人的声音带着无措与不知名的情绪:“你,你认错人了。”   没给他回应的余地,脚步声已匆匆远去。徐栖定站在原地,不大的空间内只余他仍在作乱的心跳,以及窗外见证了这一切的大雨。   他静了半晌,才迈步出去。客厅已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笑嘻嘻地问有没有完成任务。忽地心烦意乱起来,他用听不出异样的声音答,“没找着人。”   众人顿时起哄道不准耍赖,要他重新选个任务。   到处都是漆黑。那些嬉闹的嘴脸被黑暗隐匿起来,倒更令人心生厌烦。徐栖定闭了闭眼,尽量稳着情绪说:“不玩了,我去抽根烟。”   有人大叫没意思,他假装没听见,步子已朝着门口迈去。想在门外屋檐下看会儿雨,那里却已经有个别的身影。   雨声夹杂微弱的异响,仔细分辨才勉强听个清楚。   可是——   为什么那个人会在哭?   心中混乱,在风里拢着烟点起火,火苗窜起,这短暂的火光让三五步外的人回了神,止住吸鼻子的动静。   邹却转过脸来。   “咔嗒”一下,徐栖定再一次摁住打火机,光亮便如愿跃至那人的半边脸,让他看清了上面朦胧的泪痕。   没听错。真的是在哭。   收起火机,吐出的烟很快在风里散了。烦躁更甚,强行让理智回笼,却怎么都想不明白现下是什么状况。   为什么哭?被强吻就这么让人不适?   徐栖定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发誓,亲一个人绝对是因为喜欢,而不是想欺负人。   转念又想到高中时追自己的班花,趁着他课间趴在桌上小憩时偷偷亲了他的脸。把那一刻心里的不痛快拿出来琢磨一番,好像倒也能感同身受了。   邹却也是……那种心情吗。   垂下眼睫,徐栖定看着不断往地上砸的雨幕开了口:“不介意我抽烟吧。”   没话找话,分明已经抽了快半根。   “……不介意。”   对话没了下文,难捱的沉默像要把沉郁的心压垮。平生第一次这么想要发脾气,徐栖定咬咬牙,欲转身回到屋内,步子又被突然出声的邹却绊住。   “刚才的那个事,我不会跟我哥说的。”声音很小,已然听不出哭腔了,“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奇怪,为什么会有怒意上涌。   “谁跟你说的?”徐栖定尽量维持语气平稳。   “我之前看到你们……”邹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看到你们接吻了。”   吃炒面那天。   他把脸侧过去,笑了一下:“恭喜你们啊,我哥真的很喜欢你,跟我提起过很多次了。”   “虽然是个乌龙,但我觉得以防误会加深,还是先不要告诉他比较好吧。”邹却又说,“他从厨房出来就去卫生间了,是去洗脸上的奶油。你来得晚了一点。”   额角突突跳,徐栖定掐灭烟问他:“你知道他喜欢我?”   邹却一愣,很快点头,嘴角仍扬着:“嗯,一直都知道。”顿了顿又补,“很替你们……高兴。”   “刚才不好意思了。”徐栖定打断道,“冒犯到你了吧。”   “误会而已,我没关系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徐栖定想。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和邹岩并未两情相悦,那晚在街边,是他自愿接受了邹岩的拥抱和亲吻,而这一幕也被邹却目睹。   何况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那人说,替你们高兴。   屋内嬉闹的声音隐约入耳,有人放起了那首经典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歌声隔着门像是从上世纪飘来的。   徐栖定不再去看身边的人,思绪像跌入娄烨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脑里全是陈妍希在电影里唱这首歌的样子,还有《观音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范冰冰。   只是忽然觉得刚才的吻也像个梦。   很合时宜地,竟然想起绿豆最喜欢的那首歌。挪威森林。有句歌词讲,美梦结束吧,火柴一般地可怜。   ——无论是不是梦,好像都得结束了。   雨势未见要减弱的迹象,反而更汹涌地下。没再说什么,徐栖定推门回到室内。邹岩大概是刚从卫生间出来,正和众人抱怨奶油黏在脸上太过黏腻,光用清水洗还残留不适感。有人想看热闹,和他讲起刚才玩大冒险的事,话里话外若是他在场岂不是有好戏看。   “哎哟,你可错过了,徐栖定没找着你人。”   邹岩享受这类打趣,自己既是话题中心,还和徐栖定被放在一起调侃。他也跟着笑:“是吗,你们别老开这种玩笑了。”   “你不信问当事人嘛。”   被点名,徐栖定没立即出声。邹岩试探着叫了声他的名字,他才用一贯平和的语气应道:“都失败了还提。来吧,不是想让我换个任务做吗,说说看。”   口哨和起哄顿时此起彼伏。   让邹岩决定任务内容,倒是没敢为难他做别的,不过一口闷完一瓶酒。头有些晕,徐栖定在一片叫好声中搁下酒瓶,又忍不住转头望向门口的人影。   成为了个秘密吧?今晚被视作乌龙的吻,除了他们,就只有雨知道了。   分明本该是很普通的夏天夜晚。   这一晚,徐栖定在失落中认定自己强吻的举动确确实实只给对方带去了惊吓和不适,也信了邹却口中的祝福与面上的笑。   而他没办法知道。听着雨声落下眼泪的那一瞬,邹却想的是……无望的初恋,好像真的需要结束了。   --------------------   下章时间线回现在!他们当年的阴差阳错当然不止是这个“乌龙”吻那么简单,毕竟绿豆和全面镜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还没有讲到,前文那些没解释清楚的悬念后面都自然会揭晓的。谢谢大家给我机会愿意看下去。 第46章 出格   “雨停了。”   任柚将窗重新打开,被水汽沁湿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清冽而不潮闷。   刚才在屋后放了十多分钟的风筝,没想天色渐渐转阴,没多久便下起雨来。不比夏日暴雨来得猛烈又突如其来,秋冬的雨要温柔许多,只淅淅沥沥地飘。   三个人顶着蝴蝶风筝往屋里走,起初还小跑几步,很快便不约而同将步子放缓,任由雨丝往身上掉,发间落满点点晶莹。   任柚第一个笑起来:“搞什么啊,雨中漫步。”   邹却抓着风筝,眼眸晶亮,好像有雨落了进去。他擦了下额头的水,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风筝太小,不够三个人挡雨。雨刚开始下时,徐栖定只顾着把他罩在筝下,而自己却湿了半边身子。邹却望着他,望他睫毛上一颗雨珠,一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徐栖定转过脸来。眉骨饱满,眼睛是澈亮的清水里卧一块碎玻璃。不像深渊了,而是望不到底的狭小海域。   “我好高兴。”邹却说。   “我也很高兴。”任柚插嘴,“我真的好喜欢跟你们一起玩,总让我心情特别好。”   徐栖定忽略掉她的话,对邹却道:“等会先洗个热水澡吧,淋了雨容易着凉。”   邹却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一遍:“我好高兴啊,徐栖定。”   其实也没多想放风筝。可是今天被带来这里,和他一起放,说过的话被人记住,听他说“想春天的时候带你来”,怎么就会这么高兴。   原本跌到谷底的心情在转好,此刻施展魔法的人是徐栖定。   要感谢的对象却像是不愿领情,沉默几秒后才“嗯”了声,接着又催促他赶快进屋洗澡换衣服。   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邹却忍不住偷笑。   三人陆续换过衣服,天也复又放晴。任柚要接着工作,在沙发上瘫了一会儿就哀嚎着回房间了。邹却在客厅角落的储物柜里发现了几盒桌游,种类应有尽有,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想玩?”徐栖定刚切完一碟哈密瓜,“想的话就拿出来玩。”   倒是兴趣不大,邹却摆摆手否认,又禁不住把疑惑问出口:“怎么买这么多放在这里啊?”   “买了就买了啊,哪有那么多理由。”   轻飘飘扔来这么一句,邹却看出他没讲实话,也没再多问。   果不其然,在他将其中一盒桌游翻来覆去地观察了一番后,徐栖定还是松了口:   “其实是小时候有段时间同学之间很流行玩这些,尤其开运动会那几天,很多人带去学校玩,我很羡慕,放学后忍不住央求我妈买,她没同意。”   “啊,为什么不同意?”   又不是抽烟纹身,玩个游戏有什么好管。   “那得问她啊。”徐栖定笑了笑,“我们家很多东西都是违禁品,她不会允许我把时间花在没意义的东西上。”   那真是很无趣的童年,邹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想了想自己的成长历程,虽然娄晓青确实有做得不妥之处,可至少没有剥夺他在那个年纪玩乐的权利。有无意义的标准究竟能是什么,玩个桌游而已,何必这样紧张啊?   “所以你现在是……弥补自己。”他小心翼翼地说。   “嗯。”徐栖定听上去像是并不在意,“其实买来也没什么兴趣玩……拆都没拆开过。但很多时候确实忍不住买,不高兴的时候就想买这些,哪怕拿到手里看一看也是好的。”   明白了。就好像他每次去超市,看到橙子味的果珍还是会放到购物篮里,即使早就不爱喝香精味浓重的冲泡饮料了。   “吃点水果。”   邹却正愣愣出神,只是摇头。徐栖定无奈,拿牙签叉了一块递到他嘴边:“切都切了,不吃浪费。”   面前忽然飞来一块哈密瓜,邹却下意识地抓住这只手,扶着它低头吃掉。进了嘴却仍不愿松开,心里泛上些莫名的酸来,大概名为心疼。   “她还不让你干什么啊。”   为了不让人瞧出端倪,语气故作轻松了一些。   “多了,说不完。”徐栖定用手指替他揩了下嘴角,“小时候我最在意的一件事,其实是她不允许我吃学校的食堂。”   “那你吃什么?”   “家里阿姨煮的饭菜,每天中午送到校门口。”   “能有多大区别……”邹却一顿,“不过,可能也会有同学羡慕你,每天都能吃到家里的味道。”   “这是在安慰我?”徐栖定漫不经心地又叉一块哈密瓜给他,“是,当时我同桌常跟我讲,好羡慕你,能自己选择吃什么菜。我说我没办法选择,并不是我爱吃什么阿姨就会做什么。她也只听我妈的而已。”   他声音低了些:“小孩子很容易感觉到自己不合群……我其实很想和同学一起排队去食堂,坐同一张大长桌,吃学校的统一饭菜。事实是我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门卫室拿保温饭桶,也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吃掉午饭。”   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嘴角又微微扬起来:“狄明洄和我隔了七个班,三层楼。有段时间他会从去食堂的队伍里偷偷跑掉,跑回教学楼找我。我就把我的饭菜分他一半,还会每天讲一个笑话给他听。”   没想到狄明洄还挺仗义。   邹却也笑了:“为什么讲笑话?作为他陪你的报酬?”   “他一直是个活宝,很受周围人欢迎。”徐栖定说,“我记得他在他们班有个绰号叫笑话大王,因为讲笑话很厉害,总是把大家逗得非常开心。但那阵子大概是江郎才尽,因为想不出新鲜的笑话很着急,就让我替他出谋划策。”   “哦——然后他转述你的笑话给同班同学听,以此来保住他笑话大王的名号?”   “是这样。”   盛放水果的碟子见了底,不知不觉好多下肚。邹却抱着膝盖,静了会又问:“……为什么愿意和我讲这么多。”   一直以来他都笃信,向他人袒露自己的脆弱是顶级危险的行为。可徐栖定选择把回忆讲给他听,虽然用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可任谁都能听出来,那些其实都属于伤疤。   “感觉你好像很想知道,所以说了。”沉默几秒,徐栖定回答。   “有更高兴一点吗。”   怎么会高兴。邹却又觉得眼睛发热,好像眼皮下藏的不是眼球,而是颗被太阳炙烤的葵花籽。   既然是关乎你的脆弱,我当然也会跟着一起心痛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手又探过来,抚上他的脸颊。   “能不能亲。”徐栖定问。   回答他的却是主动贴上来的唇。好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兽,邹却不熟练地试图掌控吻的主导权,很轻易便被反客为主。攥住对方衣服的手失了力气,只要在徐栖定那里,他似乎总能化成一团柔软的橡皮泥。   可拉,可扯,想把自己塑成那人心脏的形状,住进他的身体里去。   分开时已是气喘吁吁。头往人肩上埋,邹却听见徐栖定轻哂:“以后是不是得常常让你高兴啊。”   他不吭声,半晌才声音闷闷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一些很出格的事情。”   “嗯?”   “就像报复性买桌游那样啊。”邹却抬起头,直视面前人的眼睛,“连桌游都玩不了的童年,能有意思到哪儿去啊。再长大一些也一样吗,你有想过把正常的青春弥补给自己吗?”   “那你说说看,什么样才算正常。”   邹却有些答不上来了。   徐栖定又说:“我只知道大多数人的青春都很无聊,也没有意义。”   “也包括你。”   “嗯,也包括我。”   “但那时候还会有渴望。”   “什么渴望?”   “对抗那些无聊、无意义,试图打破枷锁。”邹却说,“你没有过吗?”   “……有。”到底还是认同,“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过往往是无疾而终。”   因为在那个年纪,很多“试图打破”并改变不了什么。就好像,他也曾瞒着田岚偷偷在小学食堂吃过几顿午饭,可咽下肚的眼泪无法重新回到眼眶,某种很可怕的困顿也无法在记忆里被抹除。   “我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个,日本的小短片。”邹却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讲四名无所事事的小镇少女把几百条金鱼放进中学泳池。”   “就只是因为无所事事?”   “嗯,像你说的那样,青春的本质是虚无。荒诞而蓬勃的疯狂是在喷泉一样爆发的无聊中才诞生的。”   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头靠头一起安静地看完了那部短片,听偷走金鱼的少女们唱,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海,我想测试你对我的爱。   “充满不羁的幻想,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徐栖定点评。   “所以我还挺羡慕她们。”邹却说,“虽然完全没有意义,但她们至少把那些幻想付诸现实了。”   “你也想?”徐栖定笑了笑,“已经送了你三条金鱼,但没办法去偷四百条金鱼给你。”   又开始油腔滑调。邹却瞪他一眼,清清嗓子准备讲些别的,便听徐栖定接着说:“但其实,我也有干过用离经叛道去证明自己有在活着的事。倒不是偷,是抢。”   “怎么?”   “高考前一天吧,和狄明洄一起打劫了隔壁班体育委员。”   打劫这种词,放在徐栖定身上实在是有些违和。不知怎么的,邹却脑海里自动幻想出那两人头罩丝袜鬼鬼祟祟的模样,没等听见下文就已经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笑什么?”徐栖定去捏他的下巴。   邹却求饶似的往后缩:“没什么……你快讲讲。”   “打劫对象不是什么好人。”徐栖定勉强放过了他,不轻不重地拧一把他的脸,“仗着人高马大就为非作歹,欺负过不少人。当时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在明确拒绝多次的情况下,还不断被他各种骚扰,狄明洄看不下去,就偷偷跟我商量想要整他。”   “所以那天晚自习下课,回寝路上我们打劫了他的眼镜。刚好那人是个高度近视,离了眼镜虽然不至于变瞎,但战斗力还是削弱很多。”   “所以你们两个把他揍了一顿?”   “本来没准备揍。”徐栖定回忆了几秒,“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是想把他的书包也一并打劫了,然后找个地方丢掉。但那家伙拽着书包肩带死死不放手,最后只好给了几拳几脚就跑了。我在那之前从没打过架,所以确实算是出格了一次吧。”   “他没报复你们啊?”   “他哪里敢。我是没打过架,但另一位劫匪名声在外啊。”   邹却听了直笑,心想狄明洄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听起来他的事迹倒比徐栖定有意思得多。等回去要采访采访曹抒,有个如此不省心的哥到底是怎样捱过来的。   “所以你当时是有什么样的幻想。”徐栖定问他。   “也没有很叛逆……”   “我的也是啊,揍个烂人能算多叛逆?说说看。”   邹却有些不好意思:“高中操场主席台边上的标语,有一句是‘努力拼搏,为了自己,为了父母’,我每次升旗站在下面的时候都很想把最后四个字给撕掉。可能听起来很自私,可是就我而言,我只是想为自己而活。”   “哪所高中?”   邹却老老实实报出名字。   “半小时车程。”徐栖定在地图导航上搜了搜,边说边要起身,“现在出发。”   “哎哎哎!”邹却忙去拉他,“只是说说而已,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标语一定早就换了!”   “确定不去?”徐栖定反握住他手,笑容竟有些狡黠,“你今天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想清楚了,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妖精一定都是这么蛊惑人的。   邹却咽了口唾沫,巴巴道:“那,当然去啊。” 第47章 互为共犯   毕业后就再没回去过,到底还是陌生了许多。   邹却望向校门上刻着的硕大校训,没来得及感慨一番时间飞逝,先被边上人精湛的演技吸引走注意力。   徐栖定正用全世界最诚恳的语气说明进校理由:“我们两个都是实验毕业的,念完大学就在外地工作了,难得回一趟本地,特别想来看看当年教过我们的各位老师,您看方便让我们进去吗?”   奈何保安大爷根本不为所动,说是想看望老师的都需要提前进行联系,并由老师跟门卫打好招呼,像他们这种心血来潮的不予放行。除非现在就给老师打电话,让亲自来门口领人。   什么时候规矩这么严格了。邹却心里嘀咕着,对上徐栖定投来的眼神,猛摇头。别说他不愿意在这时候给老师打电话,他根本就没存过老师的电话。   两人灰溜溜回到车里,盘算着接下去要怎么办。徐栖定还想要换个角色扮演试试,比如来给孩子送东西的家长,被邹却无情地否决:那么英俊的一张脸,人家保安大爷当然是见过一次就会牢牢记住!   彻底没了辙,转机却在这时出现。有别的车从旁经过,停稳后下来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位明显是即将步入婚姻的情侣,穿着精致的西装和婚纱,其余的则带着各类摄影设备,看起来是要拍婚纱照。   “可是怎么会把拍摄地点选在学校。”徐栖定也望着他们,猜测道,“校服到婚纱?”   邹却则眯着眼看清了那位女生的脸,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我高中同学。”   这位他有一些印象,虽然只是偶尔说几句话的交情,但也知道女生当时在和隔壁班班长谈恋爱,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一起,甚至都要结婚了。   “那还等什么?”徐栖定伸手去开车门,“上去攀个关系,借机一起跟进学校啊。”   “可是……又不熟!”邹却急道。   “那我们今天别想进去了。”   见人耷下脑袋,徐栖定安抚般去揉揉头发又捏捏后颈,语气温和:“你不想的话,我去和他们说。”   邹却点头,心安感又盈满身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靠着那张脸,即使是完全陌生的徐栖定,这对情侣也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在校园里拍婚纱照这事自然是提前报备过的,两人被收进拍摄的队伍,遮遮掩掩地混了进去。   女生叫莎莎,多看邹却几眼后还是将人认了出来:“哎,这么巧?”   徐栖定替他答:“我听他说了,你们之前是同班同学。”   “是。”莎莎笑,“这么久不见,好像也没怎么变样嘛邹却。”   “还挺有意义的。”知道邹却不想应付客套的对话,徐栖定岔开话题,“回母校拍婚纱照,确实很少见。”   “是啊。”处在兴奋与激动中,莎莎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我们早就说好一定要回高中拍一套,我还专门回家找当年的校服,可惜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她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徐栖定始终面带微笑地听着,给出适时的反应,可谓是倾听者的标准教科书。莎莎想起要问他们进学校准备做什么,他解释道只是到处转转而已,待两拨人分道而行才转头问邹却,“有想好吗?想做什么。”   邹却抬头望向主席台。   果然,曾经的标语早已消失。   没来由地轻轻吐出口气,他又将视线转移至在边上看台调整姿势动作的莎莎。   “我刚刚在想,果然青春还是会影响很多东西的。”他说,“你看,像她那样积极开朗的女孩子,多年后再回这里是慷慨地分享幸福。我的话,曾经不起眼,没留下过多少痕迹,中学时光好像就是一笔带过了,现在回来也只能倾吐这几年积攒的浊气,做不到以平和的心态回忆曾经在这里的生活。”   有抱着篮球的学生从身边狂奔而过,为了不挡道,徐栖定将邹却往自己身侧拉了下,手垂下时去扣他的手腕。以为邹却会感到别扭,没想竟被主动反手牵住,十指滑入他的指缝,收紧。   “很多人会看到。”徐栖定提醒他。   邹却不放。   “影响不好。”徐栖定扬眉,“经过的都是学生,未成年人。”   还是没松开。   忍不住弯了眼睛翘了嘴角后,也同样牵紧他,徐栖定说:“我大概能懂你的意思。可我是这样想,不论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东西,也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无论你在当下有什么样的感受,全都是你的自由,你想坦然回望也好,避而不谈也好,甚至是撕裂发泄——都是你的自由。”   “只是千万不要留在那里面。”他说,“一定有什么在变化,就好像我不知道你高中时站在这个地方会是怎样的心态,可无论你那时如何,现在站在这里,你身边多出一个我。”   “这是那时候没有的。”   邹却低头,盯住脚边一个积满雨水的小坑,没应声,感觉心口有只肿胀的气球,他在寻找一根针。   噗呲。   徐栖定是那个拿着针的人。   “更何况,我觉得没什么不同。”那人又说,“莎莎他们是来短暂回顾旧时光,准备奔向新生活,我们也只是路过一下你的旧时光而已,前头一样是新生活。”   “你怎么讲这么多鸡汤。”   “你不愿意承认我讲得很对罢了。”   “……你太自恋了。”   “嗯,自恋也是应该的啊。”十指仍相扣着,徐栖定将他的手举到颊边蹭了蹭,笑起来,“你不喜欢?”   忍不住心跳加速,邹却缩回手道:“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厚脸皮。”   两人在校园内瞎逛了一阵,途中还遇上邹却当年的化学老师。远远瞧见便暗叫不好,赶忙拉着人匆匆绕道。徐栖定见他紧张的表情,捏捏他的手问:“那个戴眼镜的?你有这么怕他?”   倒不能说怕……也确实是怕。   邹却无奈:“他特别爱热衷于和学生瞎聊天,有一次我去办公室找他问化学题,十分钟能解决的事,被他的闲聊硬生生拖到半小时,见他就跑已经成条件反射了。”   不知不觉走到篮球场边上的小路,邹却说再往里走就是学校的小湖。   “以前经常来这儿。”   徐栖定评价:“还挺有情调。”   说是湖,事实上是个不算大的水潭,且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水面飘满黄黄绿绿的落叶。邹却蹲下去,有些恍惚地盯着其中一片。   由于父亲去世的原因,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水。小时候偶尔会梦到自己溺水,虽然无法确定那种虚拟的窒息感是否与父亲失去意识前感受过的类同,却一直记在心里。因此很多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水边。小溪,江,水潭,随便什么地方都好,盯着水面发呆好久,梦里口耳鼻全都涌入水的感觉就会不断在大脑中上演。   一遍一遍模拟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如果这种感觉有实体的话大概已经被他拉扯捏揉成无数种形状,反复地品味咀嚼,最后也不知道是自己又在虚幻中溺死了一次,还是想要将痛苦本身溺死在这种窒息中了。   他其实有点恨父亲。   “潜水很难学吗?”邹却转头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徐栖定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答:“不啊,只要愿意学就学得会。”   “那我也想什么时候去试试。”邹却说,“只是体验也没关系,我很想知道潜到水下是什么感觉。”   察觉到他在因什么事而难过,徐栖定没有多问,只是默默陪他站着。   有熟悉的声音忽然蹦入耳中,回头一看是莎莎站在不远处提着裙摆:“好巧,又碰到了!”   邹却忙收拾好心情,可压根不用他匀出精力去答话,徐栖定已经开口接了话:“是啊,你们拍完了?”   “对。”莎莎瞅他们两眼,不知为何竟有些羞涩,“走之前想过来看看……上学的时候经常在这里偷偷约会。”   这样说着,再看那肩挨着肩在湖边站着的两人,她投来的目光都好像变得别有意味起来。   徐栖定大方应道:“那确实是蛮值得寻找回忆的地方,你不再过来点吗?”   莎莎摆手:“不了,那边地上太湿,裙子会蹭得更脏。”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似的问:“不知道会不会冒犯,但你们……是不是一对?”   “不是。”邹却抢着答。   “差不多。”徐栖定说,“这要怎么看出来?”   总听说gay达这个东西,可他明明自己也是gay,怎么就从来不懂gay达该如何使用……   “嗐,刚才在操场草坪那边,我远远瞧见你们牵手了。”莎莎笑,“放心放心,我没和另外几个人讲,只是实在好奇才忍不住问你们。”   她转向邹却:“你很有眼光啊小邹。”   莫名其妙对着不算熟的高中同学出了柜,这和当众解手有什么区别?   邹却有些尴尬,可听她语气和善,便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莎莎笑吟吟地打过招呼离开。两人留在原地默默无言,邹却的目光在徐栖定的鞋面上转了个来回,问他,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不是’又是什么意思。”徐栖定把问题还给他。   “字面意思。”   徐栖定很耐心:“好。那怎么才能算‘是’”。   这问题出口,半天得不到回复。扭头去看时,那人泛红的眼尾便撞进视野。   邹却哑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懂你。”   他径直往前走了。   “我只是想知道,对你而言,到底怎么才算‘是’。”徐栖定跟在他身后,“我和邹岩分手,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为什么要复合?”邹却停住脚步,喉头发颤,“你,你一直表现得好像很喜欢我,刚才还说我们是一对……那为什么要和邹岩复合,为什么要在还是他男朋友的时候那样对我?”   他抹了下眼睛:“邹岩已经发现了,无论接下去怎么做,理亏的是我们。”   “这是想说什么。”徐栖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现在觉得不道德不光彩了?”   “曹抒搬去你家那天晚上,主动亲我的人是谁?明明知道我是邹岩男朋友,还和我暧昧不清的是谁?给了机会让你走,仍然留在原地的是谁?”   邹却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答不上来。   他没办法回答。   徐栖定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在此刻消失了,那两汪盈亮的狭小海域又变回深渊。是了。这才是唯独在他们两人相处时他一贯该有的样子。冷的,刻薄的,捉摸不透的,不留余地的。   “现在想做回道德标兵了?邹却,没回头路了。”徐栖定低声道,“我从来没怕过,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想走的,但你要知道,把你拽进来的不是我。”   “是你自己选择跌进来的。”   邹却望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徐栖定说得不错,从最开始他的内心就滋生出见不了光的欲望。现在质问对方已经太晚,他们原来是同谋。是互为共犯。   口袋震起来。精神恍惚地摸出手机接电话,还未厘清的思绪被耳边炸开的哭嚎声扰得更乱。   娄晓青在那头抽泣道:“邹却,你去哪里了?你哥他,他被你们逼得要去自杀!” 第48章 没有胜算   邹却低着头走得飞快,刚进门诊大厅便闷头撞上个满头银白的老人。两人都被碰个踉跄,匆匆跟上来的徐栖定忙一手扶稳一个,见那老人滞愣几秒后,忽地哑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旁边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热心肠大婶将他们拉得远了些,压低声音说:“好像是查出来什么病,在这站一下午了。隔一阵子就哭,谁劝都不管用。”   邹却怔怔点头,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老人,手腕却被徐栖定抓住,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似在安慰。   一直到被拉着走近护士台,又听徐栖定出声询问了什么,他才如梦初醒般将手挣脱开。从不知何时开始便忍耐着的情绪汹涌而出,邹却煎熬地蹲下身去,用力捶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身边的人跟着蹲下来,拉过他的手:“先缓一缓,去那边椅子上坐。”   “放开,被我妈看到了怎么办?”邹却抬头瞪他,“你还想要事情更糟吗?!离我远一点。”   说是瞪,可任谁都看得出只是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而已。徐栖定叹了口气,松开他,“问了,确实是有个吞药的送进来,现在应该在住院部。”   邹却听了,抖得更厉害。   怎么能用那种语气说出来,他想。怎么能用那种轻描淡写、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出来,那是一条命,还是一条因为他们才差点出事的命。   徐栖定却好像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那是他的选择。”   邹却难以置信:“是……被我们逼的!”   “不是没死成吗。”   “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因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愧疚,也不想为了我不在意的人消耗情绪。”徐栖定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一丝波动,“被分手就闹成这样,难道我要为了他,一辈子不提那两个字。”   邹却捂住脸,有些语无伦次:“不止是分手,他还知道了我们的事,是因为我们的事才……你不在意他,又跟他复合,你为什么……你怎么能一点都不在意他?你们在一起两次,对喜欢过的人怎么会这样……”   “我从来没喜欢过他。”   这话一出,邹却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已经没有力气再问“为什么”。徐栖定身上有太多谜了,即使靠得这样近也无法解开。他怎么偏偏就爱上一个谜一样的人。   有些疲惫,他闭了闭眼:“那你走吧。”   说完,邹却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尽可能冷静地往住院部去了。   费好一番力气才找到邹岩所在的病房,站在门前又忍不住踌躇。   隔着门上那一小方玻璃往里看,正好能看见娄晓青守在病床边的背影,脚步顿住,他本能地不太想面对。   邹却无端想起小学,邹岩得重感冒住院的那次。娄晓青在医院陪护,没人通知他,放学后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打电话询问后独自坐公交去医院,也曾像现在这般在病房外踌躇过,担心贸然过来会不会挨妈妈的骂。饿着肚子却没好意思提,最后还是坐上空荡荡的晚班车一个人回家。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始终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母亲和哥哥的背影,不敢也无法上前。   到底还是打起退堂鼓,悄悄躲到一边。待瞧见娄晓青拿着保温杯开门朝走廊尽头去了,才大着胆子走进病房。   邹岩躺在靠窗那张病床上,闭着眼睛似在沉睡。多少感到心虚,邹却不敢多看,转身对上隔壁床病人打量的目光。   那人见他望过来,眼睛一亮:“帅哥,你喜不喜欢吃胡萝卜?”   他的问话莫名其妙,邹却迟疑几秒才摇摇头。   “你看!果然胡萝卜是应该被深恶痛绝的食物!”那人立刻扭头对病床边另一个男人说道,“随便问个人都说不喜欢,我不吃!”   男人把饭盒接过去,无可奈何的模样:“那我吃。”又提醒他,“蓝焉,那样对别人不礼貌。”   方才挑食耍赖的人立刻将头转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情急之下找了个同盟,确实有点无礼了,吓到你了吧?”   邹却想说没关系,又见蓝焉扯住床边男人的衣摆,示意他俯下身来,接着贴近他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男人眉心蹙起来,思量半晌还是点了头。   蓝焉便又看过来:“你是他的……家属吗?”   他指指睡梦中的邹岩。   下午邹岩住进来后,听娄晓青打过几通电话,敏锐捕捉到有关“男朋友”的字眼。于是暗自揣测是否是出柜遭父母反对才寻短见,毕竟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想着多少要劝劝。   “嗯……我是他弟弟。”   “果然是兄弟,我就说你看起来和他妈妈长得很像。”蓝焉瞟一眼邹岩,压低声音,“那位女士情绪太激动了,我没敢发表什么意见,只好现在对着你说几句。再怎么样也别把人逼太紧了,能好好活着都不容易。”   邹却茫然地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最终只是胡乱应了声,不知能再做何反应。   蓝焉见他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忙卸下认真的语气,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果汁软糖递来:“吃吗?”   他身边的男人笑了:“你是散糖童子啊?”   他们的相处模式太过亲密自然,不难看出是什么关系,分明年纪看起来比自己要大上好几岁,可仍然像热恋中的年轻人。邹却摆手道谢,听着那二人笑着交谈的声音,心里竟有些发堵。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别人的幸福总是那么刺眼,他没办法不去对比自身所处的复杂境况。   叹口气,想去洗把脸,刚推开门却迎面撞上眼眶泛红的娄晓青。   娄晓青拿着保温杯去开水间接水,远远便瞧见楼梯口那人似乎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几乎要咬牙切齿地冲上去将人拽住一通质问。   婚礼宴席上刚见过一面,徐栖定也很快将她认出,主动走近了,礼貌地打招呼道:“阿姨。”   “邹却呢?”娄晓青压抑着心里的怨气。   “没让我跟着他,应该在病房了。”   听起来惜字如金,问什么就答什么,对邹岩的关心却连半个字都没有。娄晓青气极反笑,尽量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敬他:“你们这些孩子间的是非恩怨我弄不明白,可做人总归要有基本的道德底线,如果小岩说的是真话,你们那样是要被万人嫌的知道吗?”   徐栖定耐心听她说完,并不否认,一时间没有出声。   见他不给反应,娄晓青有些沉不住气:“所以都是真的?你真的……脚踏两只船了?”   婚宴上四人不欢而散,她和大儿子也一样早早离席。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太过冲击,邹岩又怎么问都不肯张嘴,她只好先哄着人回家休息。哪想不过一个下午,就出了这种事。   想着想着,委屈更甚。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大儿子的性取向,小儿子竟然也不嫌事大地来添乱。兄弟俩喜欢的还是同一个男人,这像什么话?要是被邻里亲戚知道了,她怎么还抬得起头?   娄晓青哽咽起来:“我容易吗?我一个人把他们养大,到这个年纪还没法省心……我两个儿子小时候有多听话多懂事你知道吗?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怎么就为了你那样要死要活的?”   “您的意思是怪我。”徐栖定看着她。   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一时激动下的泄愤,娄晓青多少明些事理,知道性向这事怨不得别人,一个巴掌哪拍得响。可徐栖定置身事外般的口气将她彻底激怒,火气腾一下窜起,扯住人就尖声控诉起来。   “怎么不怪你?我问过小岩的大学同学了,你们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也是你莫名其妙把他甩了!过这么多年主动找他复合,没多久又出轨,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啊?捉弄人就这么好玩吗?!”   “那还是他亲弟弟!”娄晓青脸都涨得通红,“来,你说说,你是嫌祸害一个不够还要祸害第二个?还是邹却跟着你不学好,非要看他哥成了现在这样心里才好过!”   徐栖定没动,坦然地被她拉扯着:“你可以去问问他。”   “我自然会问他。”娄晓青盯住他,面色晦暗,原本打理妥帖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了。像是用尽了力气质问,她的语气逐渐缓下来,祈求般对面前的人道,“小徐,我儿子在鬼门关走这么一遭,你能理解身为妈妈的心情吗?我的心根本就是在滴血,还要担惊受怕以后的事……”   “那您说,想让我怎么做。”   娄晓青迟疑一下:“你和邹却现在……”   “我们在一起。”   “……能分开吗?小岩肯定没办法再受刺激了。”   闻言,徐栖定一顿,觉得很好笑似的:“这我没法一个人做主。”   他答得模棱两可,娄晓青没了辙,试图继续说服他:“说实在的,出了这档子事,你们俩要是还继续在一起,难道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这话对徐栖定当然完全不起作用,只得来他毫无反应的一瞥,叫人心里更堵。娄晓青望着他,只觉这人是号危险人物,浑身上下蒙了层雾让人看不清楚。倒不是简单的表里不一,更像一切特质都奇怪地糅杂在他身上,真真假假没有绝对与完全。   和这样的人周旋,注定没有胜算。   收回目光,她略过徐栖定,径直走进开水间接水。待捧着水杯出来时,那人还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看一对中年夫妇和护士争论。   “你不过去?”娄晓青指指邹岩所在病房的方向,“你好歹和他有过感情,看都不看一眼?”   尽管情绪稳定不少,她的语气仍充满责备与不快。徐栖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步子未动:“我在这里等就好。”   再和他多说几句,怕是要把胃给气炸。强压住重新上涌的火气,娄晓青头也不回地朝病房去了。   就算奈不了他何,我自己的儿子难道还管不了了吗?   这样想着,她与刚巧推门出来的邹却四目相对。   --------------------   让小倪小蓝客串了一下^ ^ 第49章 还给你   邹却和她对视不过两秒,匆忙低下头去:“妈。”   娄晓青抬头看着他。   像,确实是像。两三岁眉眼才初具神韵时,只要带出去就会被惊呼母子俩长得太像。圆眼,瞳仁黑而亮,鼻尖带点钝,唇形漂亮,唇珠饱满。她总笑着点头应和,心里却不太畅快,无奈青春期五官长开后显得更甚,活脱脱就是一个她的翻版。   不过……好像很久没这么仔细看过邹却的脸了。   “哎。”她应一声,语气放得温和,“来了?”   走进病房,娄晓青在床头矮柜上放下水杯,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转身看向隔壁床的两个男人。   偷看被抓包,蓝焉局促地冲她一笑。   娄晓青客套点着头,本能地不想和他们有上什么交集。下午邹岩刚住进来的时候,她进进出出地收拾陪护必需的日用品,对隔壁床这两个人印象并不好。   原本以为他们是朋友或兄弟,可多瞄了几眼就意识到不对劲。床上这个像没骨头,想上厕所却说自己没力气起床,坐在床边撒娇一样张开手臂。另一个较寡言,对他竟也百依百顺,真的托住腋窝将人稳稳抱起来,两个人再旁若无人地牵着手出病房去。   ……伤风败俗!   下意识在心里有些鄙夷,暗想男人与男人这样亲密无间成何体统,何况私底下不够还摆到明面上来,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思及此又开始心慌,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也像那两人一般,和男人拥抱、接吻,做所有情侣会做的事。   接受邹岩的性向是无可奈何下的让步,恨铁不成钢改变不了什么,毕竟身边可靠的亲人只剩下这么两个儿子,难道还能断绝母子关系不成?可谁能想到一个惊天巨雷不够,还接二连三地来。   迷茫又无力。不知道丈夫会不会怪罪她,没把孩子养好。   “你跟我过来。”她对杵在病房门口的邹却说,“有话要问你。”   还是选择走廊尽头的开水间,路过楼梯口时没见到徐栖定,不知道去了哪里。娄晓青在窗边站定,并不看跟在身后的小儿子,而是望着窗外逐渐昏沉的夜色。   她开口了:“我还是希望你跟我好好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邹却沉默着,迟迟没有应她的话。并非不想解释,他是格外吃软的人,又本就心藏愧疚,此刻见母亲既没发火也不数落,意外之余反倒更生惶恐与不安。   说到底,让随便哪个人来评判,他确实是理亏的那方。恐怕解释也都成狡辩,越说越乱,不如闭上嘴接受该受的斥责。   “前几天楼上李奶奶说要给我介绍个人。”他不出声,娄晓青也不催,自顾自往下说道,“跟我同年生的,有一个女儿定居在国外。我没答应,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想过要再找,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   “怀你最后几个月,你哥也没多大,每次做饭都是大着肚子一手抱他一手炒菜。再苦再累我咬咬牙都撑得过来,可能那时候也比较倔,觉得老天不要我好过,我偏活给他看。很多人劝我,单亲妈妈不容易,要不要考虑再婚,多少能分担一点。”   “我全都拒绝了,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爸爸。婆家想帮忙照顾你们,来一次被我骂回去一次,我不要别人来养我的孩子。做每个决定我都没后悔过,事实也确实证明我能做到,别人老说我现在熬出头了,到了终于能享福的年纪,我原本也这么想,却没料到你们两个一次次闹出些丢人的事来。”   她有些激动起来了:“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这样对我?我扪心自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尤其是你,真的让我太失望,我都不知道死了以后该怎么面对你爸爸!”   她将脸转过来,视线终于落在了邹却的脸上——他却不敢看她了。   不远处护士台有人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娄晓青又敛了情绪,状似平静地提出拟好的解决方案:“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说实在的,你们那点弯弯绕绕我可能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是这样想,你不愿意相亲,不愿意结婚,妈妈都不会再逼你。但是那个小徐……无论是你还是小岩,都别再跟他来往了,行吗?”   她这声“行吗”问得恳切,邹却几乎就要脱口答应。   越过她的肩膀往窗外看,无穷无尽汹涌的黑暗,好像稍不慎就要被吞噬进去。邹却愣几秒,嘴里喃喃“不行”。   娄晓青盯着他的口型,不可置信:“什么?”   下一秒她就看见小儿子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我是一个自私、不堪、糟糕透顶的人,邹却心说。用“苦尽甘来”会不会不太准确?可我喜欢他好多年,到如今确实时来运转。如果你尝试过追逐太阳,当光终于落到你身上,没有人会再愿意把太阳拱手让人。   他甚至想要下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太阳的光悉数浇灭,最好失去落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的可能。   绝不与旁人分享,更遑论,让他放手……?   “不行。”他又重复一遍,这次是足以让母亲听清楚的音量。   娄晓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你离了他是活不下去了吗,啊?他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把你的魂都勾没了!”   离了他是不是活不下去了?邹却问自己。以前不会,现在说不准。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事。好像绝症病人,若是早早被下了死亡通知书,心死了也就罢了,不会再计较分毫。可某天阎王爷松了口,说你还有一线生机,那么任谁都会心态一转,人生观都要天翻地覆。   妈妈,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   见他出神一样垂眼看着地板,娄晓青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口不择言道:“你说,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你一直在心里记恨着,你不愿意原谅妈妈!所以偏要做那种事把我气得半死,去跟你哥哥抢人!你就这么想恶心我!”   她一口气说完,兀自捂着胸口喘气。邹却慢了半拍,只觉心脏倏地一疼,脑袋里绷紧的线终于支撑不住,啪一下断了。恨与抢 ,两个字利刃一样扎进身体里,疼得嘴唇都发起颤。   想逃跑。趋利避害的本性让他又想化身逃兵,跑得远一点才好,远到不用理会这些几近致命的质询,远到可以利落地扼杀掉疯长的绝望。   离娄晓青不过半米的距离,近到能数清她耳坠上细小的花纹,可邹却感到陌生,面前的人在某一瞬成了丛林里茹毛饮血的野兽,眼睛血红,龇着牙要将自己赶尽杀绝。   不知怎么的,像气球泄光气,疑惑、愤怒、委屈,一切无解的心情忽地全部抽离身体,浑身都松懈下来。   他不想跑了。   邹却听到自己问:“你说抢吗?”   倒是有些后悔,既然此刻被判了罪,二十多年间何必不多抢一些,来将罪名坐得更实。只能穿邹岩穿不下的衣服时,接过邹岩吃剩下的汉堡时,在邹岩打游戏打累后才能用几分钟电脑时,邹岩换上新手机而自己接手他的旧手机时。   他怎么没想着多抢一点?   邹却说:“那让我抢这一回吧。”   再说恨。   他轻声道:“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对你的感情太过复杂,爱与恨可能是此消彼长,但从没被哪一方完全占据过。我的表达很贫瘠,实在羞于诉说真心与体谅,恨也并不实打实存在,更多的是希望一切重来,我没有作为一个不被希望出生的生命来到世上,你的不顺遂与麻木也可以因我终结。”   “原本想的是,委屈我都可以自己咽,如果真的执着于答案和所谓歉意,不会捱到今天。是你一遍遍给我对你的爱判死刑,我的痛苦就在不断扩张增生……我有点说服不了自己了,妈妈。”   “现在我可以说,这个世界分明还是可以容得下我,但最能轻而易举压垮我的,还是妈妈你。以前的事不想多说了,再如何描述都是冰山一角。再怎么恨,我都只能选择最恨我自己。”   他忽然平和下来的表情让娄晓青愣在那儿,不知道接什么才好,半晌才自言自语般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可能我确实有做错的地方,可无论怎么样,一定是想着为你好的啊。你好歹……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邹却想笑,想说,可你给我的血肉同样是你给的枷锁,是桎梏。爱是能感受出来的,并非因血缘而生的定数。   他想到那句千古悲音,想到小时候看哪吒闹海,在雨中横眉怒视、挥剑自刎的哪吒,喊着“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从此了无牵挂。当时年纪小,尚不懂被生养恩情压死的悲凉,却也身体如过电般一震。受之父母就该被牵制被束缚?那么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你给我的也在束缚我,一一舍了还你,不再亏欠,只做自己。   这是最艰难的反叛,何等铮铮与决绝,可即使是哪吒那般上天入地的小神仙,想摆脱血肉枷锁也要付出如此代价,何况你我这些普通人。   娄晓青这话让他再一次决了堤,邹却摇摇头,再说不出别的,只不停道:“太重了,太重了,我不要,也要不起。”   不去擦拭流下的眼泪,任凭它们划过下巴,流至脖颈,再坠入衣物布料。他就这么摇着头后退几步,觉得此时窗外的黑夜彻底将自己淹没,猛一转身朝楼梯快步跑去。   --------------------   明天有两更 第50章 再见蝴蝶   医院门口有家卖牛肉卷饼和瘦肉丸的小吃店,徐栖定打包一份走,顺道做了回劝架的,挡在凶神恶煞的老板和涨红脸争辩的顾客间。   那顾客是位个子不高的女孩,戴眼镜背书包,学生模样。听半天才听明白争吵缘由,女孩上学带不了手机,回家路上想买份卷饼吃,只能用现金支付。无奈老板不肯做这笔生意,直言不收现金,要她自己找个路人帮忙。   女孩内向面子薄,不好意思向路人搭话,站在店铺前迟疑了片刻。老板脾气臭得很,嫌她挡在那儿影响做生意,便要她靠边,并伸手推了一把。这一推不知轻重,女孩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所幸衣物厚重没有伤到哪里。   徐栖定制止了老板的出言不逊,转头让女孩趁早回家,还替她付了牛肉卷饼的钱,摆手拒绝她递过来的现金。   女孩感激得不行,结结巴巴道了谢谢,他却说,只是不想耽误自己买瘦肉丸而已。   悠哉悠哉走回医院住院部,上到邹岩所在的楼层后却怎么也不见想找的人。他提着瘦肉丸敲响病房的门,娄晓青来开门后并不解释发生过什么,只说邹却已经离开。   徐栖定看她一眼,拿出手机给邹却拨去电话,冰冷的女声提醒他对方已关机。   “怎么回事?”他握上门把手,打量起门边面色苍白的女人,娄晓青的神情让他预感不妙,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邹却人在哪里?”   再不经意间看向室内,邹岩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吃盒饭。四目相对,他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想要下床来,可徐栖定压根匀不出注意力分给他,眼神又落回到娄晓青脸上,像是要试图从她的表情里读出邹却的去向。   娄晓青回看他,竟也显得不甘示弱。徐栖定比她高出不少,她抬眼望着眼前的人,想到正是这个人让自己被迫接受这么多理不清头绪的糟心事,浓重的恨意慢慢显现在眼神之中。   “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妈了,难道去了哪里还会向我汇报。”她冷淡地说,“你们那么要好,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也就不至于来问我。”   意识到没有和她对话下去的必要,徐栖定没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干脆地转身离开。   他下到一楼,听到身后有人急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回头瞧见是邹岩抓着楼梯扶手,两三阶当成一阶地快步跑跳下来,后面跟着火急火燎的娄晓青,企图用更大的音量喊停他:“邹岩!你想气死我吗!”   邹岩当然不会听她的,跑到楼梯拐角处还没下几阶却忽然停住,像是不敢靠得再近。洗完胃没过去多久,他面色黯淡,状态显得很差,犹豫一下才出声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想脱口答“不是”,可念及这人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大抵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提到喉口的话到底还是转了个弯,徐栖定答非所问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走了。”   邹岩点了下头,掩饰不住的失望。吞药是冲动之下的举动,也多少有点赌的意思,他早该明白,徐栖定并非那种以死相逼就能改变既定心意的人,到头来全是自我感动给自己看而已。   他抱着最后一丝不死心的念头问:“你根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找我复合的,对吧?”   觉得这个问题太好笑似的,徐栖定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到底是谁,你不是当年就知道了吗?”   抛下这句,他便走进无边的黑夜中去,对留在原地的一切纷扰全部置若罔闻,心里只余下目前最要紧的事,找到那个孤零零不知在哪里的人。   徐栖定给曹抒打电话,一接通耳边就涌入大量嘈杂的人声,他将手机拿得离自己远了些,开门见山地问:“在哪?”   那头兴奋不已:“刚回芍城,我哥在请我们吃饭庆祝拿奖呢!哥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   “我不去了,吃饱的话替我去趟邹却家,看看他人在不在。”   “啊——你没他电话还是自己没腿。”曹抒明显不太乐意,“我准备宰我哥一顿来着,不吃个天昏地暗说不过去吧?”   “背着你哥救济你和乐队那么多回,到头来也指望不上。”徐栖定懒得再同他废话,“吃吧,我自己找。”   曹抒一听便急了:“不行不行,以后我还得继续把你当靠山呢,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办!”又敏锐捕捉到“找”这个字眼,奇怪地咦一声,“怎么回事啊?你联系不上他吗?”   “嗯。”不愿意解释太多,徐栖定只说,“他状态不太好,我怕出什么问题。”   明白过来事态严重性,曹抒忙应下了:“那好,我和我哥说一声,一起帮忙找找,现在就过去他家。”   说好分头行动,先后去了带邹却回过的几处房子,都没见着人,又收到曹抒发来的信息,同样未有想听到的结果。   像失了方向感,坐在车里,徐栖定焦躁不安起来。其实原本想的是,邹却那样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即使短暂失联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太过紧张。   可鸡飞狗跳的一天让人难免心神不宁,又受邹岩自杀未遂的影响,内心还是禁不住有些方寸大乱。他毕竟不清楚邹却和母亲间的关系已经差到何等地步,也没办法得知在自己买晚饭的时候,医院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放在从前,他绝不相信邹岩有一天会做出自我了断之举,原来冲动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刻,且极难受人自我控制的约束。邹却选择与外界切断联系,情绪必然是无限下沉的状态,若是一个人待着能调节过来倒好,可说不准就有了和邹岩一样的念头……   他不敢想下去了。   然而这偌大的城市,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某一瞬,徐栖定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邹却,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不了解他具体的各类喜好,更不了解他如何是高兴,如何是难过,想要悄悄躲起来时,又会去哪里。   大概只掌握他的百分之三十而已,徐栖定想。喜欢二字说出口好像很容易,对自己来讲却并不简单。他清楚知道自身的性格缺陷,从没想过要改,却第一次有了因为某个人而想要审视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傲慢了?太自我了?会让喜欢显得廉价吗?   可他清晰明白,虽然对那人只拥有百分之三十的了解,但因其飘摇动荡过的心底深处,不断堆叠存放的情感早已占据不止百分之三十的空间。   现下没了辙,一番思考后徐栖定决定想办法联系到柯淼。印象里,邹却关系最好的朋友就只有她,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些帮助。   毕业后他就再没和任何大学同学有过来往,此刻却愿意为了某个人,斟酌着语气与措辞四处询问柯淼的联系方式。   辗转多人问到她的微信后,他发去好友申请,对面也许在忙,迟迟没有通过。不免有些烦躁,进路边便利店买了包烟,结账时却听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走进来,说着“跳江”“想不开”之类的话。   徐栖定心下一紧,顾不得礼不礼貌,拦住其中一个就问:“你们在说什么跳江?”   女孩被吓得瞪大眼睛,支吾着回答他:“就,前面人民大桥啊,有个人要跳江,围了蛮多人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想不开。”   她还没说完,问她话的人已经快步出了店外,付了钱的烟盒被遗忘在收银柜上。女孩嘀咕一句怪人,转过头继续对同伴感慨:“看起来真的年纪很轻……哎,生活怎么就这么难。”   起初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逐渐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跑到桥中央时,徐栖定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不需要刻意找位置,三五米远的护栏边有十来个人驻足聚集,再显眼不过。   严寒冬日,额边竟淌下汗来。徐栖定走近了,心咚咚跳个不停,猛然看清那站在护栏外的人有着一头长发。   刹那间松懈,恍若劫后余生。   擦掉汗,下一秒却看那女孩在风中摇晃了下身子,心不免又揪起来,恨不得手臂有数米长,能够将轻生者拉回到安全的地方。   刚赶到的民警正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劝慰她:“孩子,有什么事跟叔叔说行吗?不要冲动,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叔叔陪你好不好?”   女孩沉默着,并不应话。天气太冷了,她却穿了条单薄的裙子,裙摆在寒风里凌乱飞着,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再走近些,能看见她冻得乌紫的嘴唇,和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分明没有一滴眼泪,竟叫人被无法名状的悲怆击中。   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颤巍巍上前,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地朝女孩拜着:“开心,妈妈求你了,是我错了,妈妈没有做好,肯定会改正的,你给妈妈一个机会……”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很快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徐栖定又看向护栏外,小名叫开心的女孩并没有看自己的母亲,也不去看议论纷纷的路人,而是微微仰头望向夜空,神情传达着某种可怕的轻松与平和。   有围观的人小声道:“又是和父母吵架?现在的孩子抗压能力怎么都这么差,说几句打几下就受不了,还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真是造孽啊……”   有人附和他:“就是说嘛,谁没有压力,我们那时候比现在苦个百倍千倍的,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想这么多有的没的。这一代不一样了,明明已经吃穿不愁,只读个书就万事大吉了,还嫌不够轻松,动不动就寻死觅活,要自己找罪受。”   接着哀叹,总结,还是没打够啊。   究竟是观念的时代差异,还是生活抹去了他们的共情能力?   徐栖定定在原地,忽然非常希望能一键消除全世界的声音,不让这些可笑的话被风送进那女孩的耳朵里去。可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听不听得见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似乎已经决定了她最终想要的结局。   心死了,捂不热。   民警仍在找扑上去抓住女孩的机会,女孩妈妈仍痛哭着请求她不要拿死惩罚自己,在这时,始终未出过声的女孩第一次开口了。   “猫给表姐养,柜子里猫粮还有两大袋,一起拿给她。”   人群噤了声,几十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她。女孩垂眼看了看身下的江面。   徐栖定想起很久之前,有个重要的人推荐他去读的短篇小说,写自卡夫卡,《判决》。   「格奥尔格觉得自己被赶出了房间,父亲在他身后扑倒在床上发出的巨响,仍在他耳边回荡。」   女孩的长发扬起来,黯淡地笑了一下。   「他跳出大门,穿过车行道,奔向河水。他已经抓牢了栏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   女孩松开手,民警冲到护栏边,没能抓住她。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举着手机录像的人纷纷将摄像头对准了江面。   「他飞身撑在栏杆上……透过栏杆的间隙,看准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噪音,将很容易掩盖他的落水声。」   裙袂翻飞,女孩像只轻展翅翼的蝴蝶,以最决绝的姿态,坠向江面。   「他松开手落了下去。」   咚。在城市喧嚣之中,徐栖定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水面被击破的声响,有如深井投石。   「这时,桥上的车辆正川流不息。」   没有丝毫挣扎,蝴蝶向下沉没。朝流动的江水望去,很快再也寻不到有人曾落入其中的痕迹。   哭嚎声尖锐地敲打耳膜,徐栖定回过神来,忽觉没有哪个冬天这样冷过。   下意识伸手摸口袋,没摸到想找的东西,这才记起付了钱却匆忙将烟遗落的事。悲剧落幕,陆续有人离开,只将今晚视作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见闻。人群因此散开去,留在原地不动的则格外扎眼。   不经意的一瞥,徐栖定怔住。   熟悉的面孔站在几米远处,愣愣地发着呆。   邹却在这已经立了许久,打着哆嗦,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了。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邹却转过头,下一秒便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接着将他拉入手臂主人宽厚结实的胸膛。   那人的大衣有意敞着,包裹住他,于是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 第51章 关于我爱你   察觉到怀里的人细细发着抖,徐栖定将裹着他的大衣紧了紧,手掌按上后脑勺不让人乱动。两人在风里抱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静静感受着对方强烈而有力的心跳。   邹却脸埋在他肩上,心里明白此刻一定有许多探究的目光包围着他们,却无暇去顾及。理智告诉他该推开徐栖定,手却像抓一根浮木那样,慢慢攥上那人的衣服。   他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分开了些。徐栖定看着他,抬手揩去他眼角水光,对方的体温像一轮潮汐涨到他指尖。   他只说:“饿吗?带你去吃点东西。”   邹却不答,却也没拒绝他牵起自己的手。   两个人步履缓慢地走下大桥,桥脚车流密集,邹却远远望着悬在半空的红绿信号灯,只觉那红色数字在模糊视野里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太阳穴突突作痛,头晕目眩。   他跟着徐栖定坐进车里,那人替他理了下衣领,便收回手要拉开车门离开。   邹却不安地拉住他:“你去哪里?”   见人紧紧抓着自己不放,徐栖定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疼,俯身亲了下他的脸:“给你买吃的。”   邹却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时,热乎乎的烧麦已经贴上左边脸颊。徐栖定坐进车里,边系安全带边说:“本来买了瘦肉丸给你,哪知道你跟我玩捉迷藏,现在瘦肉丸下场凄惨,已经冷透了。”   他看了眼手机,柯淼在不久前通过了好友申请,狂轰滥炸地发来几十条信息,问他是不是邹却有什么事,为什么联系不上。   睨一眼边上捧着烧麦慢慢啃的人,徐栖定将手机递过去:“你朋友很担心你。”   又说:“不想开机就不开,起码给她报个平安。不愿意的话,我来跟她说也行。”   他话音刚落,柯淼便沉不住气地拨了语音电话过来。邹却忙将手机接到手里,对着那边小声交代自己没事。   “我心惊胆战快半小时了!”柯淼听起来快哭了,“我说怎么徐栖定会加我微信,一想就觉得只可能是关于你的事,发你信息你不回,打电话竟然关机,徐栖定那家伙也像个死人一样不理我,我人又不在芍城,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对不起。”邹却嗫嚅着,“还有……你讲话礼貌一点,不要那样说。”   “我管那么多?”柯淼对着他一通骂,“你没脸没皮地跟他鬼混在一起我懒得说你,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提刀去找他!他又怎么欺负你了?”   好丢脸。不等她把话说完,邹却讪讪地挂了电话,不怎么敢看徐栖定的表情。他嘴里嘀咕着“怎么急成这样了”,低头接着去咬烧麦。   徐栖定突然开口了。   “我也很着急。”   嚼咽的动作顿住,邹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缓缓“嗯”了一声。   “为什么会在人民大桥上?”徐栖定问他。   邹却扯出半点苦笑:“从医院出去之后一直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不知不觉就走上桥了,走得很累,想着停下看看江景也好。”   他竟哽咽起来:“谁知道……谁知道我刚走到中间位置,就看到那个女生翻过护栏。”   说到这里,似是喉间扎满粗粝的玻璃碎片,邹却无法继续发出正常音节。徐栖定将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摩挲着,耐心地等他缓过气。   无力感回溯,邹却眼里盛满泪:“她好像随时都会松开手,我不敢过去,只能让旁边的大叔偷偷报警,然后不停地问她,可不可以和我说说话。过了好久她才出声,让我小心脚边的积水,不要一脚踩进去。”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开始一言不发,她妈妈和警察很快都来了,人也开始多起来,我很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了。”   “十几分钟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后来眼前又总是冒出另一个人的脸来,我觉得很害怕。”邹却说着,情绪变得平静一些,眼神却空了,“是小时候邻居家一个哥哥,我最早的崇拜对象,擅长很多东西,踢足球油画大提琴……我妈也老夸他优秀,要邹岩跟我都向他学习。有一次我去图书馆看书回家晚了,我妈大发雷霆,把我的课本一股脑从五楼扔下去,是他听到动静后跑到楼下,一本本捡起来替我收好,再偷偷还到我手上。”   “我刚上初中那年,攒了很久的钱,想要买一双他偶像的同款球鞋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可那天等到很晚都没有等到他收下我的礼物,小区里的人都说前一天他从天台跳了下去。”   跳下去,砸在水泥路面上,血、肉、内脏组织,全部随身体一起陷入大地,再也拼不起来,内里的灵魂却轻飘飘不知去了哪里。   “我很害怕,”邹却重复道,“我很害怕。”   徐栖定盯着他。邹却眼睛里的雨已经停了,此刻空空如也,视线落在并不具体的一点。徐栖定觉得自己身体哪个部分好像也被剜下来一块,因此变得十分空荡,静止了停滞了,缺失的那块自己却填补不了面前的人。   喜欢一个人,原来会共享痛感。徐栖定这样想。他并不在乎自己会痛,却明白无论如何没法替邹却分担走全部的痛。   车里很安静,外界车来人往好像都和他们没有关系。邹却坦然接受了袒露脆弱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他想多数时候,爱和依赖本就是自以为是的东西。   “她会没事吗?”邹却问。   没人回答他。桥太高、江太深了。   烧麦吃完了。邹却将塑料袋团在手心握好,听见身旁徐栖定捂着嘴咳嗽一声,便想提醒他天气太冷要多穿点。转念又记起刚才在桥上,自己被他用大衣裹进怀里的样子,脸有些热。   一路默默无言,徐栖定送他回家,停好车后不发一言地跟着他一起上了楼,邹却咬着嘴唇没有阻止。   只顾着关心别人有没有填饱肚子,自己倒是忘了要吃晚饭这回事,徐栖定刚一进门,肚子就咕咕响了两声。声音不大,可在周遭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顿了一下,故作从容地说:“想洗个热水澡,一会儿借你这里的卫生间用一用。”   邹却走在他前边,背对着人已然压不住嘴角,终究是给了他面子:“行,你用吧,但是如果要洗头发的话,家里好像没有洗发水了。”   “不碍事。”徐栖定一本正经道,“沐浴露也能将就。”   他径直朝着卫生间去了。   待门被关上,邹却站在客厅发了会儿愣,很快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查看冰箱里剩有什么菜。结果当然不尽人意,看来现下能做的也只有加火腿肠的蛋炒饭而已。   最简单不过的烹饪方式,讲究的就是一个快。邹却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炒完饭出锅,又跑进房间翻箱倒柜找感冒药。真被他翻出一盒颗粒冲剂来,准备拆开倒热水冲泡时才发现早已过期半年。   正犹豫要不要下楼去买,洗完澡的人已经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走了出来。徐栖定只在下身围了条浴巾,上身光秃秃赤裸着,甚至没有擦干,大颗水珠从肩膀顺着肌肉轮廓往下淌。   顾不得害羞,邹却忙去把暖气打开了:“这样多冷!”   “还行。”徐栖定抬手,将额前湿答答贴着皮肤的头发往后捋了一把,“原来你身上那股味道是因为沐浴露。”   “啊,什么味道?”邹却慌乱地举起手臂嗅了嗅自己,“会让人讨厌吗?”   他半天得不到回答,睁圆了眼睛看向站在沙发边的人,见那人忽地冲自己招招手,愣一下,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走过去。   离得近了,腰猝不及防被揽住。邹却下意识微微眯起眼,那人却并不如意料那般来吻他,而是将头凑到他颈间,鼻尖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垂。   “香的。”徐栖定低低地笑了下。   他又说:“怎么每次我要靠近你,你都把眼睛闭起来。”   被戳穿的感觉实在是太屈辱了,邹却垂死挣扎地提高音量反驳:“我没有!我只是被你吓一跳,眯了下而已。”   “好,好,那是我错怪你了。”徐栖定嘴上这样应着,语气倒听不出来被说服的样子。他的目光拐去餐桌上,指指那碗蛋炒饭问道,“给我做的?”   “不是!”   “烧麦不够你吃?”   “对!我没吃饱,给自己炒的。”   邹却不看他,心说就是倒进垃圾桶也比进你肚子里强。徐栖定却了然地在桌边坐下,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有些紧张,要是做得不好吃岂不是丢大发了?邹却忍不住去瞟他的反应,见那人面色毫无波澜,又不免感到失望:难不成……很一般?   也是,只是个蛋炒饭而已,能做出什么花来。   碗见底,徐栖定放下筷子,诚恳地评价道:“吃完了,我觉得味道就是——”   邹却眼含期待地望着他。   “——能填饱肚子的水平。”   “……”   邹却泄了劲,一把抢过那空碗:“好了,澡也洗了,饭也吃了,没事你就赶紧走吧,还有,把衣服给穿上,你像个未开化的野人知道吗?”   今天一整天的情绪起伏,将人变得格外脆弱,此刻他快要被气哭,徐栖定却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拥住了。   “以后别突然消失了行吗。”   被紧紧箍着,邹却没有再挣开,头发在徐栖定锁骨处轻轻蹭了下。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怎么说和娄晓青之间发生的对话,怎么说心里无限堆叠的忧虑及难过,怎么说在经历这一番事后,对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感到不安、想逃避的心。   “我知道。”徐栖定打断他,“不想说就不说。”   他声音有些闷:“只是不要再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邹却用手上的碗捶了下他,表示知道了。   将人松开,徐栖定站直身子:“那我们……”   邹却摇头。   明白他这是暂时还不愿面对令他混乱的局面,不愿将彼此间一切纷争纠缠拿出来掰碎了、看清楚。   徐栖定说:“行。”   “那在你愿意明确我们的关系前,能亲你抱你么?”   这人每次说一些按道理讲非常越界的话,都这样一本正经……有时候真想向他讨教,是说过多少次,才能练就如此本领。   邹却撇嘴小声道:“你还不是想抱就抱,这时候知道问意见了。”   “赶紧走吧!”他嚷着,准备打发走这个我行我素的讨厌鬼。   徐栖定笑着应了,临走又说要拍张沐浴露的照片,想回去淘宝识图买同款。邹却生怕他下一秒说出“想和你拥有一样的气味”这种恶心话来,绷着脸骂他事真多,可到底还是口嫌体正直地领人进了卫生间。   徐栖定站在洗脸池边,对着一旁的浴缸扬了扬下巴:“还挺有生活情调。”   “哪有。”邹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平时当然都是淋浴啊。这浴缸几乎快被弃用了,曹抒上次还说要拿来养小龙虾。”   “还可以拿来泡脚。”   “诶?有道理。”   邹却附身去拧水龙头放水,小心翼翼坐上浴缸边缘,甩了拖鞋将双脚浸入水位渐长的热水里。他想回头说用来泡脚体验感确实不错,手却一个没扶稳,整个人跌坐进缸里。   太丢脸了!   透过氤氲热气看见徐栖定脸上的淡淡笑意,邹却感到无比难堪,恼羞成怒地伸手往下一拽,将那人也一并拉了进来,不算太大的浴缸顿时变得有些拥挤。   水浸湿衣衫漫到胸口,徐栖定觉得邹却像尾鱼,蒸红了的脸滑溜溜的。于是在朦胧水汽中反抓住他的脚踝猛一拉,又在他要滑入水下时及时兜住他的身体,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   两个人湿淋淋地望着彼此。   “你害的。”徐栖定给他判罪。   邹却有点高兴,弯起眼睛得意地笑:“有难同当。”   徐栖定便又欺身亲他,这一回邹却主动伸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邹却坐在水里抱起膝盖,觉得心底没有哪一秒比现在更柔软潮湿。   他说:“好像一汪海。”   他们都想起曹抒为失明码头写的那首歌,从大海来的鲸鱼被怪人困在泳池的故事。   “鲸鱼会不会也以为泳池是海,就像我现在觉得身处海水里一样。”   “可能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尽管也许只有一秒,即使是假象也很珍贵了。”   “会是什么瞬间?”   “感到爱,或者感到快乐和自由的瞬间。”   房子临街,从浴室的小窗口能隐约听见熙攘的市井音声。常有人拖着音响在路边卖唱,歌声飘进来,带着来自夜的气息。   今晚是安溥的《关于我爱你》。   两个人浑身湿透地趴在浴缸边,紧紧挨着彼此,凝神去听忽远忽近的音乐声。唱到末尾,歌词将我爱你反复吟唱七遍,像场失魂落魄而又声嘶力竭的美梦。   邹却不敢看身边的人,这一刻却心如擂鼓,觉得许多隐秘的心意在一声声告白里乘着风飘到了很高的地方,盼着能有人稳稳接住。   --------------------   假期在杭州闪千手还听安溥现场清唱了《如果你冷》,这首的歌词是大学时期的小邹想对小徐说的话! 第52章 加点蜂蜜   柯淼结束在外地的工作,回到芍城第一件事便是拖着行李箱跑到邹却家哐哐砸门。邹却正在厨房捣鼓曹抒送的榨汁机,顶着一脸斑斑点点的粉红给她开门。   柯淼吓一跳:“你脸上是什么?”   “想把火龙果和香蕉打成奶昔,结果中途榨汁机盖子被甩飞,溅了我一身。”   曹抒莫不是想要谋杀他。   自然得来毫不留情的嘲笑,被柯淼伸出手指戳戳额头:“你真是个倒霉蛋啊。”   邹却拿纸巾擦干净脸,面露惧色:“我以前看过一个有关榨汁机的恐怖小故事,总是忍不住脑补螺旋刀片在嗡嗡声里旋转着飞出来,血肉被分离,猩红色混合物乱七八糟地四处飞溅。”   柯淼做了个快要呕吐的表情:“描述那么详细干嘛啊!”   “但其实每个人都会被扔进榨汁机。”邹却异想天开,“也不管你愿不愿意,按下开关就把你打成汁,高速旋转后榨出来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   “别这么悲观。”柯淼去勾他的脖子,将人压得弯下身子屈起膝盖,“再加些别的东西进去一起榨会不会好点?比如姐对你的爱。”   说着,她故作凶狠地眯起眼睛,用正经严肃的官方逼供语气问道:“你说是吧?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关心你?结果你呢,胳膊肘往外拐,我看已经完全被那个谁吃得死死的了!”   邹却边挣脱她的压制边小声说:“那天他找我很久。”   柯淼听出言外之意,这家伙是在说关心他的不止她一个!还有那个谁!当即气得她在邹却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可又拿他无可奈何,最后只评价道:“恋爱脑。”   转念想到这两个人甚至还没有正式发展恋爱关系——至少她得到的情报是这样的,一时间更是哽住。   “最近也有见面吗?”柯淼把出差买的礼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讲实话,我还真有点想象不出你们待在一起是什么相处模式。”   对于整件事情的诡异走向,其实到现在她还有点无法适应。邹却的性格于她太了解不过,偶尔有着不受控的固执,栽进去又怎么可能轻易爬出来。作为朋友当然希望他高兴,至于徐栖定的想法,她真的怎么也琢磨不透。   记得还在上学的时候,徐栖定和邹岩在一起的事还是有掀起些水花的,只是不知为何没多久就听说分了手。当时她还想着,徐栖定果然是那种和外貌相符的薄情男人,不然恋爱保质期怎么会短得出奇。   实在好奇,倒不是贬低好友的意思,可确实没想过徐栖定会对邹却这类性格的人感兴趣。先前听邹却讲起时,只当那人是花花公子作派,图个新鲜而已,玩具一样拿起就放下,可现在的情况怎么像是……邹却无疾而终的暗恋真的得到同等的回应了?   怪,真怪。   但她能说什么,这要换作别人,和有对象的人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大概早要愤愤不平,骂狗男男骂奸夫淫夫了。可当轮到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选择闭嘴。   再说,邹岩现下也已经出局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那家伙的为人也的确叫她同情不起来,被抢男朋友就受着吧。   “有见。”邹却坦诚中带着几分心虚,“不多。”   柯淼认命般点头:“你们会约会吗?他跟你见面都干些什么啊?我真挺好奇的。”   邹却撇开视线,一幅不想答的样子。   就只是……接自己下班,开车送自己回家,有时一起吃个夜宵,仅此而已。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可能是在很偶尔的时候,会亲一下、抱一下,以及,昨晚没忍住做了一次。   是他没忍住。   邹岩自杀未遂牵扯出的纷争虽然暂时过去了,可他们之间仍是个未知数。也许正因为如此,徐栖定变得“正常”了许多,像是极力克制着不越界。   原本邹却觉得这样也好,毕竟还需要时间来彻底说服自己,在此之前不过分亲密是应该的事。可还没几天,心就密密麻麻发起痒来,莫非是寒风循着他的渴望渗进身体,种了冻疮在心脏上,红肿,破溃,痒得不行。   因此,当昨晚徐栖定蜻蜓点水般在他嘴唇上迅速碰了一下后,邹却再也受不了这浅尝辄止的亲吻,主动抱住他,试图将这个吻延长、加深。   果不其然得到回应,隐秘幽微的欲望皆现了形,他们选择短暂地舍弃一切顾虑。   事后睡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嵌在那人怀里时甚至想,怎么姓徐的比安眠药更好使。   “没什么特别的……别问了。”邹却试图转移话题,“你跟阿彰怎么样了?”   阿彰是柯淼做自媒体后认识的同行,两人一个做游戏直播一个是穿搭美妆博主,并非一个赛道,不过后来发展成恋爱关系,又一起开了个记录情侣生活的号,流量意外的好,各自的人气也大幅增长。   邹却只和阿彰见过两次,第一印象是风趣幽默,也很体贴,看上去能包容柯淼的各种小缺点。于是笑称自己是她的娘家人,目前很满意,要阿彰好好对她。   不曾想过去没多久两人还是开始了隔三岔五的争吵,闹到柯淼提了分手,情侣账号也被搁置停更。前阵子她去泰国度假放松心情,除了工作疲劳想调整一下,其实也有分手这个原因。   哪想旅完游回来,被柯淼全平台拉黑的阿彰又想方设法联系上她,说实在没必要闹得太僵,不如合作继续经营那个共同的账号,干嘛跟流量和钱过不去。   邹却料想柯淼一定会拒绝,毕竟性格使然,可她吞吞吐吐半天,居然说还在考虑当中,过几天再给对方答复。   “你掉钱眼儿里了?”邹却吃惊地说,“柯三水你的骨气呢你的尊严呢!”   “我又不是答应了,说了还在考虑!”   “可是,这对你还是需要考虑的事吗?”   “因为我——”柯淼想要辩解,肩膀却忽地塌下去,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我对他可能还有点余情未了。”   怪!猪能上树了!   邹却问她:“你去曼谷不是还睡了个白男帅哥吗?我以为你心里已经没了他的一席之地。”   “性爱分离啊。”柯淼说,“我本来也觉得我能很快忘了那个人渣,但他来找我谈合作的时候,发觉自己好像对他还有点感觉。”   “啊?怎么体现的……”   “就,虽然理智告诉我他的提议很离谱,但某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能用这个办法跟他继续相处下去也不错。”   “你后悔分手了?”   “可能是有点,我本来就是很冲动的人。”柯淼无奈,“你别用那样的表情看我!我心里清楚我们不合适,即使复合也一定还是同样的结局,但对他的感觉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嘛。”   “……”   不知道能给出什么建议,邹却沉默片刻,想了想忽然说:“不过到底要怎么确定两个人合不合适啊。”   柯淼瞥他一眼,知道他是又想起那姓徐的了,心道我也挺想问,感觉你俩并没有多合适啊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看情况吧,有些人性格很相似,兴趣爱好高度重合,就会比较合得来,有些人性格完全相反,但恰好互补,或许也能处得很好。当然……如果足够相爱,会为了彼此迁就和让步的话,我觉得即使不太合适也很美好。”   她说完反倒自己陷入沉思。先前觉得疑惑,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徐栖定看待邹却只会停留于表面——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人们很少愿意花心思去深入了解一个人,永远浅显地看第一层而已。   柯淼想,邹却呢,乍一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可和自己一样了解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分明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近些年不过是蒙了尘,擦拭一下便还是和最初一样透亮,能在太阳下折射出漂亮的光。   原是自己太过主观臆断,或许徐栖定也同样拾到了这枚水晶呢?   她有些放下心去。   邹却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还是把话题绕回到柯淼身上:“我希望你不答应他,不过我左右不了你的决定,只要你高兴就好。”   “嗯……还是不答应他了。”柯淼说,“既然明知道不合适也不可能迁就彼此,我就不要给自己留太多不实际的幻想了,没什么意思。”   她顿了几秒又说:“不过我没怀疑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的爱,我相信是真的,只是不在了,爱和不爱都是不可控的,爱过就好了……爱过是一个很美丽的词。”   邹却想起她大学时期喜欢过的那个男生,因为一起在网吧打工认识,柯淼暗暗喜欢人家好久,准备告白时那人却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了。   柯淼和他想到了一块去:“现在想想学生时代的遗憾好像也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只是感慨每一个阶段的喜欢和爱,它们本身都是很纯粹很珍贵的。”   “那你还会想起以前喜欢过的人吗?”   “偶尔吧,早就是不同的心情了。”柯淼说,“哪像你?能把喜欢维持五年,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邹却弱弱地:“别说我了……”   “夸你长情呢。”柯淼笑着去闹他,“喜欢都说得轻了,我看你这副被拿捏的样子,是真的爱上了。”   邹却听得一愣,制住她的动作,这一次没再反驳,却问了个人类的千古难题:“怎么才算爱?”   “你自己心里没数?”柯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邹却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比喻:“每次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心脏就变成了一道菜,先在盐巴里滚一圈,咸得发苦,还遇上调料瓶尽数打翻,被迫添了很多不同的味道,苹果醋、柠檬汁,可能还有辣椒油。”   柯淼无言,猛拍一下他肩,诚恳道:“我这就去下单两箱蜂蜜送给你们,多少往上加点。”   --------------------   柯淼心里be like网上很火的小三文学:   别人做小三,自甘下贱;朋友做小三,别被发现;我cp做小三,倾城之恋。 第53章 循序渐进   十二月底,芍城彻底化身为巨大的冰窟,日日阴雨寒风,冷能丝丝渗进骨头里去。   徐栖定说去外地办事,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三天。邹却按耐着不主动联系他,却总在每一个神游的瞬间想到他。有时盯着对话框就发起呆来,在曹抒的朋友圈下看到徐栖定评论时,视线也禁不住停留几秒。   而柯淼竟然真的买了蜂蜜送给他,只不过在他的强烈抗议下由两箱减为一瓶。为了物尽其用,邹却跟着美食博主的教程学做了蜂蜜核桃挞,尽管是第一次做却出乎意料的成功。   分别送了些给曹抒和柯淼,剩下一点不知道是留给谁的,被暂时放进冰箱。   终于在第四个晚上,邹却失眠到清晨。躺在床上看着天色渐渐褪成白,历经一番犹豫后还是忍不住给那个丑猫头像发去核桃挞的照片,说最近自己在烘焙上略有小成。   隔大半个小时对面才回:刚醒。   接着评价道:看起来很不错,有没有我的份?   两条文字后还跟着条语音,邹却紧张地点开,听见男人对自己说“早安”,由于刚睡醒声音还略有些沙哑,听得人心酥酥麻麻。   他禁不住脸红耳热,平复几秒才状若无事地回复他:你顶着这个头像说话真的好割裂。   接着也回:早安。   徐栖定给他甩来一张截图,邹却看了后把头埋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儿。是狄明洄的微信主页,头像是只奇丑无比的狗,表情贱贱的。   又有条语音过来,声音懒洋洋的:“他说要和我用情侣头像,逼我换的。”   这对好友的相处模式意外很欢乐,邹却忽然觉得有奇妙的庆幸涌上心头,朋友真是很好的存在。因为有狄明洄陪着一起长大,徐栖定的人生一定多了许多原本压根不会存在的快乐。   一个好的朋友带来的影响真是不亚于父母。   感谢友谊。   邹却抿了抿嘴,又没话找话地发去昨天雨夹雪的照片。芍城并不常下雪,雨夹雪的天气已经足够值得分享。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初雪。大家都说,初雪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看。   徐栖定回:这里的雪下得很大,我出门的时候拍给你看。   他此时所处的北方城市已经白雪皑皑。   邹却自然说好,回复完又莫名有些失落,自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委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却已经把心里话发了出去:   怎么前几天不拍给我看。   手忙脚乱撤回,对面却直接弹来一个语音电话。慌得将手机举远了些,既忐忑又期待地按下接通。   那边的人轻叹了口气:“以为你不想和我有不必要的交流,所以没给你发信息。看你现在的意思,是希望我主动联系你吗?”   直接承认也显得自己太没出息了……想说的话上不去又下不来,卡在喉口,邹却试图逃避:“我很想看那种积得很厚的雪。”   “知道了,会拍的。”徐栖定却没放过他,“如果想和我聊天,随时都可以找我。我比较希望我们可以不那么像陌生人,相处得太过费力,你做你想做的就好。”   “……”邹却放弃辩解,“我担心打扰到你。”   其实是,想和你说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即便如此还是想找你,听听你的声音,在吃饭睡觉的间隙想一想你。   徐栖定说:“你知道曹抒每天都会发消息骚扰我吗?你可以去向他学习一下不为别人内耗情绪、只顾自己开心就好的厚脸皮教程。”   “啊?”确实有点惊讶,“他都给你发什么了啊。”   “全是那种微信游戏小程序,分享给好友就能免广告复活或者领金币升级,他一天能给我发二十多条。”   “……”   邹却笑出声来:“他怎么从来没给我发过?”   “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啊。”徐栖定也笑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狄明洄倒是天天盼着他弟能多和他说几句话,结果聊天页面的绿色远远大于白色。”   邹却总结为:“曹抒这是恃宠而骄罢了。”   徐栖定表示赞同。   “那……我起床洗漱去了?”他说,“大早上什么都没干,睁开眼就光顾着和你聊天了。”   邹却有点难为情,想要说抱歉,又听他道,“但是挺高兴的。”   “我,我也很高兴。”邹却小声说,“核桃挞就是给你留的,你快点回来,时间久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想要我快点回去吗?”徐栖定轻哂,“能不能理解成你想我了?”   邹却半天憋出一句:“反正快点。”   “行,尽快。”那头始终带着笑意,“我也想你。”   电话挂断。邹却将脸埋进枕头,觉得这回心脏确实有被淋上一些蜂蜜,不再是一味的酸和苦了。   隔天徐栖定就说马上要动身回芍城,刻意讲了航班时间,像是希望他去接。邹却决定让核桃挞尽可能早地完成使命,打包好之后真的偷偷跑去机场,围巾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还是很快被发现了。   身边一对情侣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隔老远就开始狂奔向对方,然后紧紧抱在一起。邹却看了眼他们,局促地把手里的纸袋递向思念的人:“核桃挞……”   才说了几个字,围巾就被轻轻拉下,徐栖定低头亲了亲他。纸袋都差点掉在地上,邹却去捂他的嘴:“这么多人!”   徐栖定又吻了下他的手心,声音模模糊糊:“本来偷亲一下而已,你大动干戈地捂我嘴,难道不是更加引人注意。”   他又挑起眉:“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你热吻三分钟?”   拿他没办法,邹却恼羞成怒地收回手:“你别吃了!”   “不吃浪费。”徐栖定笑着接过来,“谢谢你来接我。”   回程路上徐栖定拿出礼物给他,邹却从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开始就紧张起来,装作自然地望向别处,心里却漫溢莫名的雀跃。   接到手里,几盒地域限定的零食,一小罐手工玫瑰酱,一套漂亮的骨瓷餐具。珍惜地看了又看,徐栖定又递过来一个迷你的毛绒小熊挂坠。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邹却捏了下小熊的爪子,“怎么想到买这个?”   “以前有个类似的,没好好收着,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次看到它,觉得很像就买下了。”徐栖定风轻云淡地说。   邹却没听明白,那人却不再给他问下去的机会,转而评价起蜂蜜核桃挞的口味:“真是第一次做?感觉快赶超甜品店了。”   “……”邹却无语,“你去多吃点好的,不要捧杀我。”   “真的。我不爱吃核桃,但是这个确实挺好吃。”   “那,我之后再给你做好了。”   “不用‘给我’。”徐栖定说,“按你自己的心情来,什么时候想做了再做。我一直觉得为了别人去做某件事到最后都会变成任务,除非你自己本身也因为这件事得到了正面的情绪。”   为什么默认自己没有乐在其中呢?邹却不同意他的说法,豁出去回答道:“给你做我就是会很开心,不存在为了谁,只是我想而已,想让你吃到我做的东西。”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半晌那人才说:“好。那下次做的话,记得少加点蜂蜜,有一点点齁。”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邹却目瞪口呆,“果然是在捧杀我!”   “这是基本的礼貌,别人送你亲手做的东西,怎么可以直接指出不足。”   “虚伪。”   “社交就是很虚伪的一项活动。”   “可我们不是陌生人,也不是很普通的关系了。”邹却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地怕对方趁机问“那我们是什么关系”这种话,紧急补救道,“反正,你对我不用那样。你怎么和狄明洄相处的,就怎么和我相处,行吗。”   “……你确定?”徐栖定想象了一下,有些压不住嘴角,“那你会很惨。”   邹却无言,不看他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通来回试探后又聊起些别的,他问徐栖定这次办事是否顺利,徐栖定停顿了一下说,很顺利,马上就要尘埃落定了。邹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很好奇但不太好意思问,于是换了话题说起柯淼和阿彰的事。   他没讲那两人间的百般曲折,只说阿彰这种人真的好可怕,恋爱前后态度完全是两个人,幸好分手了。   徐栖定垂眼,半晌道:“上学的时候,我以为你和柯淼在一起过。”   “嗯?”邹却一怔,想了想,“也能理解,我和她真的走得太近了,很多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   徐栖定却没再答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邹却见他陷入沉默,有一刹那的不明所以,以为他在介意,陡然生出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无措:“虽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嗯。”徐栖定总算出声,“我知道。”   他问:“你没喜欢过女孩?”   邹却摇摇头,想说我正儿八经的初恋就是你,虽然是我单方面的。这话说不出口,他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初中有和女孩子稀里糊涂谈过几天,但是对她应该不是喜欢,只是朋友间的好感。”   “明白了。”   “那你呢,你和女孩子在一起过吗?”   “有过,中学的时候,和你差不多的体验。”徐栖定说,“那时候的喜欢都太轻飘飘了,喜欢别人对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太轻而易举。好像只是情窦初开时觉得必须要尝试的一件事,为了恋却压根没有爱,到头来都是断在半路,没太大意义。”   “但莎莎和隔壁班班长就终成眷属了啊。”   “那是极少数。”   “也是。”   还好我喜欢你的时候,已经到了能深思熟虑确认自己心意的年纪,因此我对你的喜欢一点也不轻飘飘。邹却想。   到家临分别,徐栖定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周日晚上有没有空。   邹却看看课表:“傍晚有节课,五点半结束。”   “那没问题。”徐栖定说,“任柚有个忙想请你帮,我一会儿把你微信推给她,她自己和你讲。”   邹却茫然地和他摇手告别,却万万没想到,任柚要他帮的忙,是在家宴上扮演男朋友的角色。 第54章 以牙还牙   周日傍晚下了课,任柚已经早早等在琴行门口,捧一杯隔壁便利店买的燕麦奶,呵着气跺着脚,冷到不行的模样。   “怎么不进来等?”邹却把自己的围巾给她,“里面有开热空调。”   任柚没接,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看得他略不自在起来,紧张地问:“这么穿可以吧?”   见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任柚这才舒展开眉眼,笑吟吟道:“很得体,完全没问题。我不是想检查你的着装啦,不过是知道你和我哥的秘密之后,见到你就像见到另一个小邹一样,感觉怪怪的。”   “……”邹却干咳两声,“先不说这些,赶紧走吧。”   早知道就不答应帮这忙了。   那天任柚加上他微信后,表示周日她的外公——也就是徐栖定的爷爷要过生日,家里要办比较正式的酒宴,来为徐老爷子祝寿。然而不久前她刚对父母声称有了稳定发展中的男朋友,便被要求趁着这个场合带回家见见,一时间没了主意,想物色个合适的人选来冒充,不知怎么就选到他邹却头上。   按任柚的说法,前一阵爸妈老介绍陌生男人给她,一会儿这个名校海归高材生,一会儿那个有房有车公务员,烦得她自称离异带三娃,吓跑了那些相亲对象,也把爸妈给气得够呛。   无奈之下,她只道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不要再逼她去认识根本不熟的人。原本只是拿来搪塞的借口,谁料父母当了真,催她安排个饭局见一面。在不情不愿的无限拖延下,见面场合甚至转移到了外公的祝寿宴上。   不免方寸大乱,打电话给信任的表哥诉苦,徐栖定让她考虑“租”个靠谱的男友,暂且糊弄一下了事。她于是脑筋一转,突然想到了邹却这个倒霉蛋。   电话那头安静半天,说要是邹却愿意也行,也一样是见家长。   任柚没拐过弯来,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徐栖定竟没瞒她,只简单解释道,他们现在是什么都做过了的关系。   回想起他的话,任柚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那个!谈恋爱就谈恋爱,非要这么描述!”   邹却在心里替徐栖定叫冤,因为我们还没有明确过恋爱关系。有些动容,没想到那人真的在严格执行约定,并没有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下定义。不过对任柚这种局外人来说倒也不存在区别了,毕竟什么都做过这种形容,听起来确实……   “我想的设定是,我们经朋友介绍认识。”任柚关上车门,“其他的你就如实讲好了,我爸妈一定会穷追不舍地打探你各方面条件,连珠炮那种,要是提前编好反而会漏洞百出。”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像活了过来:“放心,不会趁机打你注意的,等过段时间就告诉他们已经分手了。”   邹却失笑:“我有什么可打主意的。”   “还真别说,第一次在荒原看到你的时候,确实对你印象不错。”任柚吐吐舌头,“我还跟我哥说你像我的理想型呢,哪知道你们早就暗通款曲。”   邹却否认:“那时候还没有。”   开车上路,任柚讲起最近工作上的琐事,说上周末去隔壁荞城参加签售活动,竟然遇到了高中班主任带着女儿来,尽管自己戴着口罩,还是被一眼认出来,真是好尴尬。   “看来你事业风生水起啊。”邹却揶揄她,“都出实体啦?”   “对啊,而且那部短漫还是我的入行处女作。”任柚笑得很得意,“其实剧情还挺限制级的?没想到班主任女儿竟然也喜欢看,有种当着熟人的面脱光衣服的感觉。”   “……有多限制级?”   “其实还好,一小部分少儿不宜的内容,因为那个男主是病娇属性,有点心理变态,就会把女主关进小黑屋啦,把她的手绑起来啦,之类的。”   邹却不自然地抻直身子。   任柚解释说:“当然,实体发行的时候这些内容都有被删减掉,其实还蛮可惜的。”   她突然忿忿起来:“可恶,就该当面怼班主任几句的,我高中晚自习在草稿本上画画总被她抓到,骂我不务正业吊儿郎当,那我现在还不是靠画画吃上饭了?她女儿还是我粉丝呢。”   “那你怎么怂了?”   “别提了,我一见到她就条件反射一样把背挺直,莫名其妙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这算心理阴影吗?”   “人一生真的会受学生时代很大影响。”   “对啊……”任柚叹气,“那时候老被老师打压贬低,弄得我一度很不自信,觉得自己真一事无成了。事实证明别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但真的蛮难做到不去在意他人眼光的。”   调动情绪分了心,差点就要闯红灯,她拍拍脑门感慨:“我现在遇到这种情况真是能做到很淡定了,还记得大学刚把驾照考出来的时候,上路根本就是历劫,每一秒钟都感觉自己要因为心跳过快而死。”   邹却说:“我考驾照就是历劫,考了三年才过。”   “真的?”任柚有如见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我的天,我也是!”   “别激动,绿灯了。”   “哎呀我真觉得咱俩太投缘了!快答应我,就算以后和我哥分手闹掰了,我们也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想得好远。”   “未雨绸缪一下啦,我当然希望你们感情一直好下去,但谁能说得准以后的事啊。我以前也觉得我能和我男朋友天长地久呢,结果不还是落得撕破脸的结局。”   她大恸:“再也不想做渣男收割机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目的地。任柚介绍说这是徐栖定父母家,关系近的亲戚在这里聚餐比较多。刚下车就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院前,藏在光弱处,指尖明灭着一点猩红的火光。   待他们走近,那人才掐灭烟抬眼望过来。任柚小声问他应该没迟到吧,徐栖定摇头,指指院内:“在吵架,听得烦。”   隐隐有小孩哭闹的声音传出来,任柚一听也皱起脸,向身边的邹却解释道:“一个亲戚的小孩,被家长宠坏了,每次聚会都是又哭又闹发脾气,爸妈也不管,只会拼命指责彼此的教育方式,我们都拿他们一家没辙。”   邹却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却偷偷瞄向徐栖定,心里泛起些苦涩。虽然知道今天要假扮任柚男朋友,自己该和徐栖定避嫌,可现在四下无人,也要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吗?连看都不看一眼?   悄悄别过脸去,只能暗骂自己矫情。又较劲似的,也不肯再把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整理好状态,邹却跟在任柚身后,一进屋就迎上一些并非十分友善的探究目光。任柚比他更紧张,手心冒汗,佯装自然地挽上他胳膊,小声说:“你跟着我喊就行。”   接着便给他介绍:“这是大姨和大姨夫,这是青青姐,那边是青青姐的两个女儿……”   邹却硬着头皮上阵,谨慎程度堪比高考。战战兢兢认了一圈人之后,徐栖定才从屋外慢条斯理地进来,掠过他们去招呼几个年纪大一些的长辈。   邹却的视线又不自觉跟着他走,被任柚在耳边悄声提醒:“少看他一眼不会死!”   刚才哭闹的小孩大概由于见到陌生人而感到新奇,竟然停止了制造噪音,好奇地抬头看着他。邹却局促地与其对视,手肘一抵任柚:“他朝我走过来了。”   任柚僵硬道:“开溜。”   到底是没能溜成,熊孩子窜过来一把抱住他大腿,口水还从嘴角往下淌着。邹却看得心惊,又不好做出嫌弃的表情,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拼命给边上的任柚使眼色。   解围的却不是任柚。   徐栖定提着熊孩子的后领,将他拉远了些,蹲下去盯住他的眼睛说:“听话,去别的地方玩。”   他的语气柔和,表情却称不上态度可亲。熊孩子看着分明又要哭出来,愣是在徐栖定的眼神警告下噤了声,化身乖巧模样,屁颠屁颠地跑去找零食吃了。   任柚偷笑:“这小屁孩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我看将来大有前途。”   徐栖定睨她一眼:“你就让客人在这里呆站着?”   他扬声说:“带人去楼上啊,那么多可以玩的地方。”   任柚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给长辈们听,也好让他俩有正当理由开溜,于是立刻顺着他的话接道:“好好,我们去楼上玩一会儿。”   方才来时就看出徐家房子大,可也没想到三楼一整层都被用作休闲娱乐。小型家庭影院、台球室、茶室、桑拿房,邹却看傻了眼。   “都是我舅舅弄的。”任柚说,“全是他的爱好,每次聚会的时候大家也都会上来玩。”   此时三楼倒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轻出一口气道:“总算能缓一缓,待在人堆里真的太难受了,一想到等会在饭桌上肯定要被问话,已经提前开始想翻白眼了。”   她跑去卫生间补妆,邹却便走近摆满书的那面墙,目光抚过每本书的书脊。   他正极力分辨着最上面那一排,一本英文原装书的书名,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那人亲了下他的后颈:“换沐浴露了?”   “家里那瓶用完了,随手在超市买的。”邹却下意识回答他,没几秒复又记起刚才在院前的委屈,闭上嘴不说话了。   “怎么了。”徐栖定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快,捏了把他的脸,“表情这么臭,还不肯看我。”   邹却拂开他手:“你不也是。”   徐栖定微怔,旋即浅浅笑起来:“在怨我?所以对我以牙还牙。”   他打趣般说:“我以为你会很入戏,怎么自己出戏了还要拉我一起下水?我演初次见面的大舅子难道演得不像吗?”   受不了被他这么调侃,邹却愤愤地瞪向他,很快得到了一个吻作为补偿。 第55章 失联   这个吻被刚从卫生间出来的任柚看个一清二楚,无声尖叫着将手上的水甩到他们身上。   “你幼不幼稚?”徐栖定抹掉脸上的水珠,“洗完手就到处乱甩,像小孩子。”   “因为你们打扰到我的眼睛了!”任柚拉过邹却的手,“小邹今天是我男朋友,你不要做一些违背伦理道德的事,刚才我就当没看见哈。”   她挽住邹却,乐得趁此机会打趣这二人一番,于是挤眉弄眼,直直冲着表哥做了个挑衅的表情,哪想人家根本不买账,不过淡淡一笑置之。   “你比他入戏。”徐栖定这样评价。   “诶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嘛?那以后小邹我也抢走喽。”   “随你。”   拌嘴早已是兄妹相处常态,两人一来一回闹了几句,邹却也被逗笑,心却仍因刚才那个吻而飘飘然着。   再如何自欺欺人,徐栖定就是总有这样的魔力。或许懵懂稚童都清楚插足他人感情是何等可耻的事,可事到如今,邹却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可耻——心还是每分每秒为着那个人悸动,像是生理本能,由不得他控制。   正胡思乱想,右手小手指被轻轻捏了一下。邹却抬眼,徐栖定状若无事地掠过他与任柚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应该差不多快开饭了,你们再待几分钟就下来吧。”   任柚应了声,转过脸来嘀嘀咕咕地叮嘱:“等会呢我尽量自己一个人来抗火力,你也配合点,千万千万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我爸妈都精得很。”   “好。”   “一定会问你好多问题,但凡能蒙混过关的我抢着帮你回答,你就负责笑!”   “知道啦。”   这厢紧张兮兮地商量完对策,徐栖定催他们下楼的信息也来了。两人匆匆赶到用餐区域,长餐桌边大部分宾客已经落座,主位想必就是今晚的寿星。老人精神矍铄,头发也乌黑浓密,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来得年轻。   被迫接受在场所有人的注目礼,邹却局促地跟在任柚身边,试图忽略掉一切让人不适的视线。   任父任母已经留了两个座位给他们,任柚顿住脚步,一时间有些苦恼要如何选座。为了不让邹却不自在,挨着父亲的位子该她来坐才好,可另一个座位倒也并不算让人安心,挨的是个极爱八卦的亲戚。   现下所有人都坐着,就他俩木雕似的杵在这儿算什么事。任母小声提醒女儿别忘了礼数,任柚一时间也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忙拉着邹却坐了下来。   这场合确实是第一次经历。往常自己家亲戚聚餐时,都是吵吵嚷嚷热闹得很,划拳的划拳聊天的聊天,哪像此刻这般安静正式,连哭闹不止的熊孩子也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盯着碗碟发呆。   不愧是……富人家庭。邹却眼神到处乱瞟,下意识寻找徐栖定的身影,很快在斜对面的位置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徐栖定也正看着他,见他望过来,眼神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邹却略有些心安,却敏锐察觉到另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这目光来自徐栖定身边的女人,只远远瞧着也能看出保养得当,打扮精致得体,周身散发的从容气质叫人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这是徐栖定的母亲。   那么她左手边的那位就该是徐栖定的父亲了,邹却忍不住去偷摸打量这对夫妇。徐栖定的五官轮廓整体显然更像父亲,眼睛却随了母亲,如出一辙的眼型与纤长睫毛。   先前已经从徐栖定口中领略过他从小严格到有些变态的家教,也听曹抒提到过,徐栖定和家里关系并不好。眼下看着倒没觉得这家人相处间有什么不对劲,不过本能地有些心生畏惧。   邹却收回目光,听那主位上的老人站起来说:“今天难得聚这么齐,我心里实在高兴,先敬大家一杯!我这老头子活到这把年纪,其实就想着一件事,希望小辈们太平,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众人纷纷跟着举杯,讲些或客套或真心的祝辞,席间这才开始热闹起来。任柚碰碰邹却的胳膊,示意他提高警惕,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徐老爷子问:“不是说小柚把男朋友带回来了?”   任母接话:“是啊,看着挺安静的一个男孩,我跟她爸爸也还没怎么和人说上话呢。”   邹却本就没怎么动筷,这会儿成为话题中心,更是拘谨地坐直了身子,准备迎接各种犀利提问的到来。   没想老爷子不过多看了他两眼,并不表现得对他多感兴趣,转而扭过头和徐栖定的父亲交谈起来了。   一旁任柚父母趁机凑过头来同邹却搭话,被坐在中间的任柚一一应付了过去。邹却身体松懈下来,默默拿起筷子,时不时看一眼徐栖定的方向,见他也同样沉默着自顾自吃饭,像把自己与其他人都隔绝了开来。   只有老爷子问他话时,他才有些反应。   “挺久没回家了吧。”是略带责怪的语气,“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也不知道多尽点孝心。”   徐栖定没吭声,倒是他母亲先和颜悦色地接道:“孩子长这么大了,哪里留得住,多在外面闯荡闯荡也是好的。”   边上徐父冷哼一声:“闯荡?开酒吧,整日花天酒地,算有什么正经工作?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一年到头连个电话也不往家里打,生他出来就是给他爹娘添堵的。”   徐暨光嗓门大,桌边人们本都各自低声交谈,这下全部止住了话,竖起耳朵听着。   田岚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多大的人了,什么样的话什么场合说还不清楚?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徐老爷子的脸色也沉下来,眉头一皱换了个话题:“谈女朋友没?什么时候跟小柚一样领人回来看看?”   徐栖定搁下筷子,面色坦荡道:“没有。”   “确实是领不回来正经姑娘。”徐暨光又抢着阴阳怪气,“前几天都有闹到我这来的,说他做了脚踏两只船的负心汉,人也联系不上,不知道是来要钱还是要说法,总之我没见。这个年纪了,出了事还要他老子给兜着底,没出息的东西。”   邹却动作一滞。   是谁去闹了?邹岩吗?还是娄晓青?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还是不打算放过自己吗?   他咬了下嘴唇,那种熟悉的、想要逃跑的冲动又涌上心来,额边快要沁出冷汗。方才那话太过模糊,徐父知道事情的具体细节吗?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插足的人吗?如果此刻在席上败露,局面会有多难堪?   “好吓人啊……”任柚给他夹了块肉,压低声音说,“舅舅怎么突然这样,我哥哪里会是那种人……”   邹却无暇应她的话,只死死盯着徐栖定看。那人仍一言不发,面上也未有波澜,显得一旁吹胡子瞪眼的徐暨光更加气急败坏。   田岚按住丈夫的手,也提高音量斥道:“你怎么回事,不就是今天儿子回来跟你拌了几句嘴吗?火气别这么冲,过生日呢。”   徐老爷子微眯起眼,同样难掩怒气。倒不是因为徐暨光的话,而是看着儿子如此沉不住气的模样,只觉颜面尽失。   家务事该关起门来说,在这种场合让人看笑话又像什么话?   他喝了口茶,没搭理徐暨光,朝着徐栖定问道:“你爸说的是真的?”   徐栖定沉默几秒,轻快地答:“不知道我爸是受了什么刺激反应才这么大,我不过在我妈面前提了他和下属纠缠不清的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吧。”   这话一出,室内的空气都快要凝固。满桌子人目瞪口呆,田岚的脸色更是唰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就好像,和谐的气氛自始至终都是假象,如今有人开了头,事态更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去。   徐暨光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掷,瞥见老爷子震怒的表情却又不敢出声。   没人打破僵局,徐栖定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我爸好像一直怪我不务正业,其实没有啊,前几天我去了趟外地,找到一位爸的故人,难道不算有意义的事么?”   他停顿了一下,风轻云淡道:“缙城留县,一位姓冯的叔叔,爸你还有印象吧?”   徐暨光本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听完这话先是一愣,肩膀霎时垮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你跟我过来!”   他要离座,徐栖定却一动不动地待在位子上,甚至悠然自得地剥起了虾:“爷爷还在这里,擅自离席不太好吧?”   “行了!”好好的祝寿宴闹成这样,老爷子整张脸染上愠色,气得额角青筋跳起,“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主人离开,不明所以的众人一时间六神无主,握着餐具面面相觑。田岚勉强笑着收拾局面,招呼大家继续用餐,只不过这气氛下也没多少人能坐得住,很快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告辞。   任柚吃得心不在焉,悄声跟邹却商量要不要找借口开溜。邹却心里惦记着被喊走的徐栖定,尽量多待了一阵,可一直到宾客快尽数离开,那人也没再出现过。   回程路上,任柚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自己倒是蒙混过关,可表哥似乎摊上了大事。   “感觉他这是准备彻底跟家里撕破脸了,哎……”她叹口气道,“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但舅舅的表情太可怕了,这一晚过去他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差吧。”   邹却没接她的话,焦虑地盯着手机看。   很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被家人为难。可给徐栖定发去的信息如石沉大海,甚至别无他法地拨出电话后,发现对方竟然已经关机了。 第56章 江岸边   已经三天没有人能联系上徐栖定。   三天里邹却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头一晚做了个离谱不过的噩梦,梦见徐栖定像千与千寻里那样变成一只猪,被圈养在徐家的花园。他哭着去找,被徐父徐母要求从一百只猪里辨认出哪只是徐栖定,方可把心上人接走。   邹却在梦里战战兢兢指了只长得还算清秀的,哪想做了错误选择,非但没能成功营救徐栖定,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自此只能过着吃猪食的日子,还因为听不懂猪的语言,无法与徐栖定相认。   醒来缓了许久,一摸脸上竟然有泪湿的痕迹。即使清楚现实中谁也不会变成猪,可与人失联的无措确实让他无比焦灼。   邹却有些明白了先前在桥上那晚,徐栖定找不到自己的心情。可怎么能报复得如此无情,自己不过消失几个小时,那人却要用消失几天来惩罚他。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任柚自然也担心得很,试探着去问了爸妈,只得来一句“人家自己的家务事”作搪塞。   她安慰邹却:“虽然我哥最近几年越来越不跟家里对付了,但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啦。我猜想呢,就是那晚闹得狠了,在那么多亲戚面前丢脸,舅舅和外公肯定都教训他了。我哥大概是心情不好,想和外界断联一段时间吧。”   邹却扯了扯嘴角,想说自己其实没有太在意,可眼睛不会骗人,眼尾一耷下去便再也精神不起来。   这份失落心情已经影响到工作状态,明明自己是老师,却常常在课上不受控地走神。邹却警告自己,不该被徐栖定影响到这个地步,只是失去几天消息就成了这样,要是有朝一日他像离开邹岩那样离开你,你难道不活了吗!   可每每思及此,心便像被人攥紧在手心,不敢再细想下去。自己这副窝囊德行要是被柯淼知道,指不定又被骂上十几句恋爱脑。   但我就是,好喜欢他。想天天见到他。邹却在心里想。   那晚宴席上徐暨光提到的事,邹却有意想打听,可碍于还不愿意面对娄晓青和邹岩,到底是拖延了一阵。没想到的是,邹岩会先自己找上门来。   那会儿他刚上完一节小班课,给叽叽喳喳的学生们分发完准备的糖果,因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想下楼接点热水喝。半路遇上同事小陈老师,提醒他楼下有人找,来了已有二十几分钟。   下意识以为是徐栖定终于出现,邹却眼睛都亮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下楼后,见到的却是许久未见的邹岩。   过去一段时间,邹岩的身体似乎已无大碍,吞药进医院时的虚弱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了。他冲邹却点了下头,竟是罕见的友善神情,叫人不禁怀疑是否有诈。   “你……怎么来了。”   邹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本能地不想离他太近。   “我联系不上他,就想着来找你。”邹岩说,“应该给他造成困扰了吧,我也没想到妈真的会想把事情闹大。”   虽然已经提前给自己打过预防针,从邹岩口中确认这个事实后还是有些许震惊。不知道娄晓青到底想了些什么,才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   邹却瞪大眼睛,听邹岩继续说道:“因为我……那天之后状态一直很差,不吃不喝了好几天,妈可能是心急之下才做了傻事,打听到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之后,就跑去人家工作的地方要求见面谈谈了。”   “她这样莫名其妙,对方当然没愿意见她。但好像还是让人传达了一些胡话,我问她她也不肯讲。”邹岩顿了顿,“希望没给他添堵。我没想打扰到他父母,也跟妈说过了,以后别再这样。”   邹却静了半晌,突然问:“你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讲了?”   “啊。”邹岩一愣,旋即黯然笑了笑,“伤心事伤心人,还不允许我不直接说出口了吗。”   他作出这副为情所伤的脆弱姿态,又把邹却心里那点歉疚与自我厌弃勾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嘴唇像被缝合,不知此时是该埋怨母亲的莽撞冒失,还是像无数个第三者该做的那样,闭上嘴任人唾骂。   他想说“对不起”,又嗓子发涩哑了声。   与邹岩不存在多少感情是没错,可尚存的理智也无法让他心安理得摆明抢了人家男朋友这个事实。道歉当然还是说不出口,这毕竟是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   半天只道:“知道了,你是想我替你转告歉意?”   邹岩点头。   邹却“嗯”一声,说好。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开口。   邹岩看着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弟弟,自嘲地笑笑。   今天找来琴行,除去确实得为娄晓青的行为做解释外,其实更想看看邹却如今和徐栖定怎么样了。见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应下了将话转达给徐栖定的请求,心下已经了然。   他们仍然在相处,且相处得很好。而自己无论如何联系不上徐栖定,确实是出局得彻彻底底。   挫败感与妒意齐齐上涌,邹岩最终还是把一些话吞下肚去。来之前其实想过,是否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不知道徐栖定是如何考虑的,但邹却看起来的确是还不知情的模样。   只是此刻,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邹岩起身,没道告别的话便出了门。   他走进风里,只觉被不甘所包围,一时又觉得可笑,徐栖定像摄人心魂的怪物,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谁说得准邹却不会和自己落同一个下场,那人究竟是否有心,他的真心又最终会落在哪里?   邹岩离开后,邹却才记起要接水喝的事,慢吞吞地挪去饮水机边。由于心神不定,杯子没对准出水口,热水猛然洒到手上,烫得他一惊,总算是回过神来。   邹岩要他转达抱歉的话,先不论愿不愿意,其实自己也还联系不上徐栖定啊。想到这里又有些惆怅,热水咽下喉咙,没带来一丝心安,五脏六腑反倒烧得灼痛,只因想念一个人。   晚上八点多,结束这天的工作,邹却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走,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岸边。其实回家也不过躺在床上发呆,每晚不是噩梦便是失眠。   邹却在岸边长椅上坐下,静静地听着江水流动的声音。这声音实在微弱,被周遭的喧嚣尽数掩盖,他却听得快要入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世界也一点点静谧下来,除去呼呼的风声与远处桥上模糊的灯光,确实只有江水与他作伴了。   邹却闭起眼,却没有觉得大脑恢复清明,而是越发混沌,思索着一些想不通的事,想着一个看不透的人。   江水不知疲倦地涌动,发出永恒不息的声响。神经活动却是会疲倦的,而他对徐栖定的爱不会。可到底为什么不会?明明一直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受伤。   邹却拿起手机,踌躇着拨出电话,对面仍未有回音。失落于心间蔓延,人处在寒风里,心是冷的,需要在身体里燃一把火。因此这失落转成痛苦,又化作不可名状的怒气,映得整个胸腔都亮堂起来,跳动的心脏无处遁形。   不是说好的是同谋?是互为共犯?   怎么现在丢下我一个人?   天气太冷,手指打字都不利索。邹却干脆按住语音条,对着手机道:“你怎么还不回我信息呢?让我不要不声不响地消失,难道你就可以吗?徐栖定……我现在在江边,很冷,但是不想回家。你到底什么时候出现,我……”   他有些无语伦次,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要出口时却又全都融进空气消失不见。   声音低下去,几近喃喃:“在桥上那晚,我的心情很混乱,但还是忘不了始终横贯心间的感受,是从被你抱着的那一瞬间起,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得救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会想,爱一个人又不是罪,为什么爱你却需要背负那样的罪。后来想着是就是吧,我不能一个人带着罪消沉,你不怕的话,我又怕什么呢……”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发颤,发现自己竟有要落泪的冲动。   “求你理理我。”邹却小声说,“把我带走,把我关起来吧,我不会再跑了,我好像一直就没有想过真的要跑。”   他抹了下眼睛:“明明我想靠近你,想了那么多年。” 第57章 停止忏悔   邹却松开按着屏幕的手指,那些话还是没能发出去。   他缓了缓,觉得心口那只肿胀的气球终于被刺破,情绪顺着小孔汩汩流出来,接不住,也不知能说与谁听。   此时此刻,好像真的只有江水能接住他无处安放的心事。   邹却将手机放在膝盖上,半张脸缩进衣领,在浓稠的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这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心脏永远不会说谎,它诚实地记录着你爱上一个人时全部的心理活动。邹却想,怪不得人们总要严防死守,生怕自己这颗心被人夺去。可人又是多么摇摆不定的动物,遇上命中注定那个人后,却恨不得把心完完整整剖出来,捧到那人眼前。   如果可以,他很想看看徐栖定的心。看看那颗心曾为什么人言不由衷地跳动过,又拥有哪些隐秘的、旁人窥探不到的心迹。   霞光从对岸一点点亮起,城市喧嚷伴随着鸟鸣声渐响于耳。邹却睁开发沉的眼皮,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江边长椅上待了一整夜。   面部肌肉被冻得有些僵,好在穿得还算厚,应该不至于感冒。他站起身,决定先去附近吃点热乎的早餐,却倏然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眼皮上,像有个人轻吻他的眼睛。   邹却抬起头,有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半空落下来。是雪,纯粹的雪,不再是让人期望落空的雨夹雪了。   不知为何,眼眶竟开始发热,方才独自承担的恐慌、无措,突然在这一瞬间决堤似的从心底涌出来。   邹却摊开手掌去接雪花,像是要向上天祈求,给他更多爱人的勇气。晶莹透亮的小雪粒融在手心,眼前越发模糊起来,一切纷杂的事被抛去脑后,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徐栖定,想告诉他,鲜少落雪的芍城也下雪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初雪。   想见你,想要你在我身边。   邹却吸吸鼻子,站在雪中给徐栖定打去电话。虽然做好了第一万次没人应答的准备,可还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找到个容器,盛放自己所有的悲楚惆怅与欢欣雀跃。   几秒钟间,邹却想明白了很多事。   想要仰起脸逼退快溢出眼眶的眼泪,却诧异地发现电话通了。   邹却眨眨眼,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徐栖定的声音有些哑,只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便被邹却飞快地打断。   他把手机贴紧耳朵,努力憋着哭腔:“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才接我电话……”   “你现在在哪。”徐栖定说,“我去找你。”   邹却一下子安静下来,眼泪却冒得更汹涌。没立刻回答徐栖定的问题,他轻声道:“你在家吗?你往窗外看,下雪了。”   “看到了。”徐栖定说,“我站在雪里。”   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明明那样不真切,却让邹却持续几天的焦躁都被风裹挟着飘远。   “我在江边。”邹却看了眼周围,目光投向坐落在江滨很多年的基督教堂,“我在教堂等你。”   徐栖定到了江滨,拎着袋热乎的豆浆走去教堂前。   教堂不知建立了多少年了,外观已十分老旧,顶上的红色十字都有些斑驳落漆。他推门进去,屋顶很高,显得室内极是空旷,光线穿透彩绘玻璃,让人觉得光怪陆离,就那样影影绰绰地碎在礼堂长凳间。   没见着谁的身影。徐栖定四下张望,视线落去礼堂一侧的几间忏悔室。   他走上前,准备一间间找人。推门到第三间时,隔着菱格望见个黑糊糊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眸缀着光,在狭窄黑暗的空间内显出几分忧伤。   徐栖定盯着他,听那人开口道:“好奇怪,我明明没有信仰,可是刚才看见玛利亚圣像时,竟然产生了想要虔诚祷告的想法。或许每每人在脆弱的时候,就特别想寻求一些宗教或神学上的庇佑。”   古怪的静默流淌在两人之间。   徐栖定问他:“想祷告什么?”   那团影子动了动,似在摇头:“我太贪心了,想要的东西太多。”   又说:“想了想才意识到,比起祷告更应该做的是忏悔。”   “所以现在坐在这里?”   “是,不过没等来神父,先等来一个消失好几天的人。”   徐栖定闭了闭眼,忍住推起菱格隔板的冲动,沉声说:“你有什么罪?若是信基督,喜欢男人就已经是罪。”   那人沉默片刻:“我原本觉得错在爱上没可能的人,白白耗费了真心,后来又想明白爱这桩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现在唯一感到愧疚的是,由于我的不顾一切,确实造成了一些负面后果。我的机会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   他的声音开始发起颤来了:“可我刚才坐在这,快乐竟然远大于歉疚。我不在乎有没有谁来宽恕我了,只知道马上又能和喜欢的人见上面。是罪又怎么样,既然是一起犯下的,地狱也是一起下,对吗?我想的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说完这番话,邹却忽然觉得卸下了很多东西,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吧,他想,就像对面那人说的那样,反正身处这教堂之中,爱慕同性就已是罪孽,那么无论做什么都不过罪加一等,他不想再在乎那么多了。   不想再遇事就逃避,不想再怯懦地退缩,他爱徐栖定,这爱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话音落下没几秒,隔间的门被人猛地拉开了。昏暗被光线猝不及防地劈开,邹却见到带着一身雪粒的徐栖定,那样定定地望向自己。   没作太多犹豫,他伸手将人拽进隔间,胡乱掩上门,捧住那人的脸吻了上去。   徐栖定的脸是凉的,带着从室外携来的寒气。邹却吻住他,吻他的脸颊,吻他的鼻梁,吻他的嘴唇,乱亲一气毫无章法,可仅仅这样就足以使两人都情动不已。   隔间内似乎也下起了雪。不然为什么感到脸上潮湿一片呢?   邹却喘着气,被徐栖定抱起来坐在腿上。   他背对着隔板。   他不需要忏悔,也不需要得到宽恕了。   徐栖定看了他一会儿,凑上来回吻他。邹却连闭上眼都忘了,直愣愣地盯着跟前这双乌黑的眼睛,盯着瞳孔里属于自己的影子。那汪海,他这次选择自己跳进去。   邹却搂紧了徐栖定,仿佛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只有他们俩能互相取暖一样。   教堂太冷了。徐栖定吻得很用力,像要在彼此心间燃起一簇火。因此什么都顾不得了,衣服被件件褪下来,肌肤也贴得更近。他们像火堆中依偎的炭火,又像雪地里挨着生长的两株野草,所有的绝望都随着融化的雪粒一起消散于罪不可赦的炙热中。   分明剧烈地抖着,身体却舒展了,急不可耐地等着去接纳心上人。邹却闭着眼,被开垦,被侵入,觉得自己像捧土壤,被人小心翼翼地铲起来了,变得潮湿,变得温暖。有植物扎根进来,自己进而成为它的养分,它的水源,它生存的条件。   他们密不可分了。   二十岁的那场暴雨真正地落下来了,混杂着许多无意义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在邹却头顶。可心头那簇火却再也浇不灭。爱人近在咫尺,只要有对方的体温相傍,一切无解的问题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找什么答案呢?答案从来就在心里,未更改过。   邹却小声呢喃着徐栖定的名字,后腰抵住隔间的小桌,脚背绷得紧紧的,觉得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么一个支点,稍有不慎就要掉进深不见底的漩涡。好在有徐栖定抓着自己的手,十指相扣。   某一刻他确信自己到达了天堂,尽管天堂与地狱都不过是无稽之谈。原来是真的,只要和徐栖定在一起的话,哪儿都是一样的。   邹却攀住徐栖定的肩背,眼角的泪被轻柔吻走。恍惚间,他选择把自己尽数交了出去。   世界复又在眼前清晰了。   意识逐渐恢复正常时,邹却竟隐约听见隔间外传来诵读圣经的声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在此地做了多么大胆的事,本就失去气力的身体愈加发了软。   徐栖定已经收拾完自己,此时将惊惶的他搂抱到怀里,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拿口袋里的纸巾替邹却擦拭,低声说:“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当然了!邹却想要点头,想了想又改为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徐栖定的头顶:“不怕。有你在就不怕。”   闻言,徐栖定动作一顿,抬眼注视他片刻,亲了亲他的颈侧:“变勇敢了。”   他轻叹着,很欣慰似的,又问:“那我们现在算不算在一起了?”   邹却向来无法直视徐栖定的眼睛超过五秒,此刻却极力坦然地回视他:“好……算。”   “我想通了一些问题。”对视快接近半分钟,邹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垂下眼,“原来问题不是一定要去解决,也不是非要找到答案,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接受它。”   “你接受了。”   “嗯,我接受了。”   接受爱你、离不开你的那颗心,接受自己为了汲取光源,体内曾迸出的最不为人知的不堪。   “也不用太勉强。”徐栖定说,“如果心里还是有迈不过去的障碍,我们可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什么是最简单的?”   “像刚认识那样,从头开始了解对方。”   邹却思索了一会儿,捏了下他的耳朵:“嗯……我之前其实也想过,虽然我们认识对方已经很久,现在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仓促,有些草率,就好像看电影时直接把进度条拉到了片尾,中间的一概略过。”   他同意了这个提议:“我觉得行。”又犹豫着问:“其实就是约会的意思,对吧?”   徐栖定看着邹却,煞有其事道:“是啊。好像大部分情况下,人们的暧昧与爱恋有个很明晰的界限。我们不那样也没关系。难道不以恋爱为目的的交往全是浪费时间吗?对感情关系谨慎一些是好事,我完全能理解你先前的踌躇与顾虑,感情是不断进阶的,我的表达是我自己的事,你要选择进或退是你的权利。”   他翘了翘嘴角:“当然,你有自由选择进退,我也有自由想方设法绊住你。”   “还好意思说,反正被你拷起来我都没有怨言了……”邹却趴在他肩上嘀嘀咕咕,又突然红了大半张脸,“怎么办,我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徐栖定挑眉。   羞耻涌上心头,邹却急哄哄地去遮徐栖定的眼睛:“其实那个时候,比起害怕被你关起来,我更害怕你不理我不见我……好像做什么都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想要你在我身边,粗暴地对待我也没关系……但是这种想法太变态了,我觉得我已经没救了,所以对着自己也始终不敢承认。”   “那以后在床上是不是都要把你拷起来?”徐栖定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又耐人寻味地笑了,“你知道每次在黑暗里做的时候,你都会更敏感吗。”   邹却大窘,想捂他的嘴,却被忽如其来的敲钟声制住动作。   两人猫腰悄悄溜出了教堂,出门时徐栖定瞥见方才匆忙留在礼堂长凳上的豆浆,已经被一个小孩揣在怀里。邹却对着圣像挥了下手,两人手牵手地走进几近要停的小雪中去。   在附近早餐摊找了位子坐,邹却专心致志地剥茶叶蛋,被烫得指尖直缩。徐栖定把蛋接过来替他剥,邹却看着他,想起了某个被忽略很久的问题。   “你还没告诉我,这几天到底为什么消失。”他撑着下巴,神情担忧,“我给你发了很多信息,你都没有回,我很着急。”   其实还想说,这些天过得太浑浑噩噩,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到底还是忍住鼻酸,安慰自己道,好在这一秒望着身边人就足够心安。   “抱歉。”徐栖定说,“手机被他们收走了,也不让我出门。”   邹却惊诧:“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   那天席上的争执,有严重到需要将人软禁在家的地步吗?太离谱了吧?   徐栖定将剥好的蛋递给他:“因为牵扯到一些陈年往事,对我爸妈来说事态确实很严重。不过没什么大碍,就快要结束了。”   他轻松地笑了一下:“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第58章 高山流水遇明洄   此时整座城市已彻底苏醒,街边来往行人也陆续涌现。   邹却坐在早餐摊的小方桌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徐栖定的神情。那是种微妙的释然,并非劫后余生般松一口气,更像某种精神上的逃离与解脱。   习惯了徐栖定平日里的自我隐匿,料定他会对此闭口不谈,邹却对那人倾诉欲的显现并不抱希望。本以为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几秒后徐栖定竟停下了咀嚼,讲起他自己,也讲起先前口中神秘的“尘埃落定”。   评判一个家庭是否幸福的标准是什么,徐栖定始终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定论。不过在多数人看来,他的家庭大概算得上模范标杆——家产丰厚、父母恩爱,他打小没吃过苦,确实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富少爷。   说到底,他的日子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过得快活,没道理再对别的抱怨个不停。这话也常被田岚用来教育他,你知道山区有多少小孩子吃不上饭穿不上新衣服吗?做人最该明白的是感恩,你要知足些,懂事些。   因此在无数个委屈的瞬间,徐栖定总能第一时间把自己哄好,时刻默念感恩当下,应满足于拥有与得到的一切,即使是母亲过于严苛的规训和过分孤僻的童年。   不过令他不解的是,当提出想给山区贫困儿童捐赠衣物和书籍时,田岚又总会脸色微僵,说那些不应该是他关心的事。   他关心的该是,乖乖吃掉保姆准备的每一顿营养餐,专心听被聘到家里的高资历老师讲那些远超于他这个年龄段接收能力的课程,以及熟识父母大大小小的人际关系。   怎么会如此呢?妈妈不是教导我要心怀善良与感恩吗?可她又好像很怕儿子真的去和那些“下层阶级”的人有接触,只将他牢牢栓于身边。   在心智尚未发育成熟的年纪,母亲的话便是圣旨,是万万不可能出错的。徐栖定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种无解的矛盾,因为妈妈不会害他,只会想着为他好。   他也当然没什么朋友。虽然从小跟父母拜访各种亲友、出入各类宴会,可同龄的孩子要么和他一个样——不言不语,只怯生生站在父母身边,爹妈不发话,连多喝口碳酸饮料都不敢;要么就是被家里宠坏的类型,昂着头像只雄赳赳的小孔雀,并不乐意搭理话不多的他。   年龄稍大些的孩子则更指望不上,毕竟都有自己的社交圈,不情愿带上一个小不点一起玩。虽然和表妹任柚关系不错,可两人不常见面,对方沉迷的换装游戏与拼贴涂色书也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因此更多时候徐栖定学会了和自己做朋友。   童年时期的徐栖定从家教老师讲的国学故事里知道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相信自己一辈子不会遇见一个钟子期。   这想法在一年级的暑假被粉碎得彻底。虽然没等来钟子期,却有个狄子期从天而降,带着满嘴辣条的辣油闯入徐栖定自我封闭的世界,一屁股坐下便不走了。   彼时,田岚高中时的室友兼闺蜜迁至芍城,她自然又带上徐栖定前去接风,叮嘱他活泼些,别再一个人窝在角落。   徐栖定听了她的话,极力保持着笑脸,主动拥抱了面孔陌生的漂亮阿姨。对方笑得像脸上绽开朵花,搂过他亲了两口:“好乖啊宝宝。”   徐栖定冷静地抹了下脸,虽然面上小大人似的不为所动,心里却作了乱。他一向有些抗拒这种温柔,觉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勒令去做自己不情愿的事。也不喜欢被人说“乖”,乖有什么好的呢?他倒希望自己能做到不乖一点。   “你该叫干妈。”田岚提醒他,“枣枣你忘啦?你手上那个镯子就是干妈给买的。”   干妈姓康,两年前离异,前不久再婚,即将和丈夫因工作被调去国外一段时间,于是带着孩子回了芍城,想让老人家帮着照顾。田岚满口让她放心,说自己也能随时帮得上忙。   她们俩聊得热火朝天,徐栖定偷偷跑去饭店卫生间,正遇上站在洗手池边上洗手的兄弟俩。   曹抒皱着小脸,被哥哥要求用洗手液认真搓洗每一根手指。狄明洄监督他洗完,回头望见身后的徐栖定,咧开嘴笑了下:“嘿!”   徐栖定紧紧抿着嘴,不应声,越过他要往里面走。   “你怎么不搭理人呀?”   自打刚才在饭桌上见面,狄明洄就对这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同龄小子产生了兴趣。他一向自来熟又受人欢迎,想找个机会同徐栖定搭话,奈何人家只顾回答妈妈们的话,并没有想和他交朋友的意思。   怎么会有人不想和我做朋友呢?狄明洄心中不解。自己从幼儿园起就是班上那个一呼百应的中心人物,性格开朗的孩子总是拥有极好的人缘,他当然也不例外。   碰了壁哪有还往上撞的道理。若是在一般情况下,狄明洄一定大咧咧想着“不理我就不理我”然后走开去,可徐栖定实在太好看了,特别像他前几天看的电影《小飞侠彼得潘》里的彼得潘。哦不,是比彼得潘还要好看一点。   徐栖定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却还是静默地站着,并不出声。   “你多高?”狄明洄找了个话题,“我们俩好像差不多高。”   这回有回应了:“一米二五。”   虽然昨天刚被妈妈强制性量了身高,脱鞋正好一米二。但为了套近乎,狄明洄还是拍了下手,故作惊喜地说:“哦,那我们一样!”   徐栖定没什么反应地瞧着他。   “我叫狄明洄。”狄明洄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我知道你叫什么,来之前我妈妈和我说了。她说我们刚出生没多久就见过面了,还经常一起玩哦。不过我没有印象了,你呢?”   徐栖定摇头。   “快和我握手呀!”狄明洄说,“我们能做好朋友吗?我妈妈说我要去读跟你一样的学校,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同班。但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肯定得去找你玩。”   徐栖定迟疑了几秒,还是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他犹豫着说:“你……脸上脏了。”   “哪里?”   “嘴巴边上。”   “哦,我刚偷吃辣条呢,忘擦嘴了。”   狄明洄毫不顾忌地拿手背一抹嘴,看得徐栖定皱起眉头。刚刚那么仔细地帮弟弟洗手,怎么自己反倒这么邋遢呀……?他不说话,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包纸巾递了过去。   见对方愿意主动和自己有接触了,狄明洄高兴地蹦了蹦:“谢谢啊!”他接过来,擦擦手和嘴,然后上前抱抱徐栖定,“你真好,我们一直做好朋友吧!”   徐栖定被他一抱,小小挣动了一下,没有推开。   这就是朋友了吗?原来朋友是这样的吗?他不清楚,可面前这个人笑眯眯说要和自己做朋友的样子,实在让他心里泛软发痒,像冒出根嫩绿的小豆苗,叶子开心地抖了抖。   待狄明洄松开他好久后,他才微微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是我弟弟曹抒。”狄明洄把身后怯怯的小男孩推上前来,“我们不是一个爸爸妈妈,但是现在我妈妈和他爸爸住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住在一起。”   他小声说道:“嘘,你别告诉我妈啊,其实我本来不喜欢他,就觉得他是个小屁孩,还老那么黏人,真烦。不过有个弟弟也挺好的,我喜欢做哥哥。你有弟弟吗?”   “没有……有妹妹。”   “亲的?”   “不是。”   “哦,那就是表妹堂妹喽。”狄明洄了然道,“那我们四个以后可以一起玩。对了,如果你想要弟弟的话,我弟弟也可以给你当弟弟,我们一起做他哥哥。”   徐栖定又“嗯”一声。   “你去撒尿吧,我们等你。”   徐栖定摇头,他来这里不过是想找个小空间发一发呆,并非真的想上厕所。   于是实话实说:“不去了,我只是不想待在那里才来的。”   意料到对方会觉得疑惑,徐栖定已经准备继续找个理由解释。   没想狄明洄只是一愣,随即点点头说:“那就不待呗!走,我们去外面玩,我刚刚看到门口有卖气球的,我带了零花钱,正好可以买。”   于是三个人溜去饭店门口,给曹抒买了个奥特曼的气球。余下几块钱,狄明洄又在路边报刊亭买了两瓶冰镇可乐,递一瓶给徐栖定:“请你喝。”   徐栖定下意识摆手:“我妈妈不让我喝饮料。”   “啥?为啥?”狄明洄不解,“那就偷偷喝好了,别让她们知道。”   徐栖定还是咬着嘴唇摇头。   他该做个懂事的小孩,不能偷偷做这种事。   “你快拿着!”狄明洄不由分说把冒着水珠的玻璃瓶往他手里塞,“为啥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呀,我妈妈和我说过,她讲的话也不是全对的,就连老师讲的话也不一定是全对的呢!我们的可乐又不是从人家手里偷来的,为啥不能喝嘛。”   他搂住徐栖定的肩膀:“你喝吧!要是你妈妈说你了,我就说是我逼你喝的。”   徐栖定望着他,一时竟觉得喉咙无法发声,说不出话来。冰镇的可乐下肚,心头却始终是热的,那小豆苗窜得更欢了。   他盖好瓶盖,拉了下狄明洄的袖子:“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真的?”狄明洄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又很快笑起来,“我突然想到,你也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啊,我的朋友都在外地,而且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了。”   他发自内心地说:“所以啊,认识你真好。”   嗯。   徐栖定默不作声地在心里跟着重复。   认识你真好。 第59章 渐远   那之后,他同狄明洄逐渐熟络起来,也确实未料到彼此之间的友谊能坚固长久至不可思议的地步。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可一直到很久之后,仍能不约而同地认定对方是最懂自己的存在。   因着母亲与田岚的关系,狄明洄拥有出入徐家的极高自由度,又由于父母不在身边没有约束,于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弟跑去找徐栖定玩儿,像匹脱缰的野马。   而徐栖定这匹乖巧懂事的家养小马当然不会随着他放肆造次,因此每个周末三人只是无所事事地窝在房间里看电视——徐栖定常借此逃掉田岚安排的围棋和小提琴课,只要搬出狄明洄做翘课理由,田岚往往是有不满也不便发作。   话虽如此,可狄明洄满脑歪点子,小家伙们凑在一起,还是没少做出让大人头疼的事。   当时学校体育课安排了轮滑练习,大家都觉得新鲜,把轮滑鞋当宝贝,放了学也要呼朋引伴地一起玩。徐家院子大,用来玩轮滑再适合不过,狄明洄时不时就拎着轮滑鞋去找徐栖定切磋技术。   然而田岚给他们下了规定,一切娱乐活动都得等到写完作业之后才能进行。狄明洄玩心重,自然写得飞快,才不管第二天会不会看到满页的红叉;而徐栖定总要认真写完再仔细检查两遍后,才会整理好书册放进书包。   这还不够,写完学校布置的作业,还有田岚买的教辅资料接棒。狄明洄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就叫苦连天,忍不住先一个人跑出去撒野。   徐栖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又跑又跳,在心里鞭策自己要加快做算术题的速度,这样就可以快点写完教辅作业出去一起玩。   好不容易加入伙伴,他的兴致也高涨起来,竟然答应了狄明洄的怂恿——手牵手从好几级台阶上滑下去。   台阶当然不比平面,此举完全是不顾后果的作死。最后果然砰一声,齐齐摔个人仰马翻,一个门牙被狠狠磕掉,一个脚踝生疼,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一幕正巧被工作归来的徐暨光撞见,不由分说板着脸训斥起来:“还是不是男子汉?摔倒就摔倒,竟然坐在那里掉眼泪!”   狄明洄忙去拉地上的徐栖定,见他真的两眼含着泪,心里惊讶这是摔得有多疼,才会让自己向来不怎么爱哭的朋友也掉下金豆子。   作为出馊主意的罪魁祸首,心里难免觉得不好意思。他使劲将人拉起来,指指自己张大的嘴巴,试图将徐栖定逗笑:“你看,我这颗牙都松动好久了,一直不肯掉,我也不敢拔它,今天简直是老天助我一臂之力。”   没想徐栖定走路都不利索,根本无心听他讲话,一瘸一拐地迈了几步便弯腰去揉脚踝。   狄明洄担忧地问:“很疼吗哥们?你不会连路都走不了了吧?那以后谁还陪我练轮滑呢?”   他絮絮叨叨说着,想寻求徐父的帮助,让大人来看看是不是严重到需要去医院。可转过身却发现徐暨光早已进屋不见踪影,看起来并不想关心一下摔倒在地上的儿子。   狄明洄感到疑惑,只好努力将徐栖定搀到台阶上坐下,安慰他:“唉,都是我的错。你等着,我去楼上叫干妈来。”   徐栖定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虽然不说话,眼睛里明显闪动着几分不安。   “你怕干妈说你吗?”狄明洄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别怕,我肯定和干妈道歉,都怪我拉你一起瞎玩。”   又小声在徐栖定耳边嘀咕:“你说干爸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感觉他今天特别吓人……”   他这话是有原因的。徐暨光平时极好相处,回家路上会给他们买糖葫芦和臭豆腐吃,周末还常带着几个小家伙去看电影逛公园。狄明洄喜欢他多过喜欢干妈田岚,哪想方才第一次听他用斥责的语气说话,不免心惊胆战。   徐栖定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又道最近爸爸确实变得古怪许多,常常阴沉着脸,不知是否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徐暨光有个要好的朋友,据说认识了很多年,工作上也有许多来往,关系十分紧密。徐栖定管那个人叫孙叔叔,每逢周末必能见到他来家里找徐暨光喝茶,顺道给自己带一盒价格昂贵的进口饼干。   不过近段日子,那孙叔叔已经连续几个周末没来过家里,还几次听见书房里传出徐暨光打电话与人争执的声音。徐栖定猜想,或许爸爸心情不佳的原因和那人有关。   想着,脚踝处陡然又一阵钻心的疼。他眉心不禁攒起来,轻轻地“咝”了声。   狄明洄见状便要继续动身去找田岚,未想刚走进屋就撞上个现成的救兵——徐家的司机,方叔。   他急忙拖住方叔的手,将人往门外扯:“叔叔快开车送我们去医院吧!徐栖定的脚好像受伤了!”   方叔大名方吉然,来徐家做司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多数时候他负责接送徐栖定上下学,狄明洄常常蹭徐家的车回家,因此也早已与他相熟。   方吉然一看这情况,心疼地摸了下徐栖定的脑袋,立刻想要回屋向田岚告知此事。徐栖定抬手拉住他衣袖,脸上还是那副不安的神情。   狄明洄替他说:“他怕干妈说他呢。不然叔叔你先带我们去医院看看,要是真有什么事再跟干妈解释呗,真求你了。”   方吉然看着俩小孩可怜巴巴的目光,心里实在犹豫不决。他为人老实,擅作主张的事绝对干不出来,可徐栖定的样子太叫人担心,最后心软打败顾虑,他只得打横将徐栖定抱起来,遂了孩子们的意。   车上了路,徐栖定才松一口气,暗暗祈祷脚踝没有严重到骨折,这样回去之后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他的眼神落去开车的人身上。如果说狄明洄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非亲非故却给予他温暖的人,那么方吉然大概算得上第二个。   这个三十岁不到一点的男人质朴敦厚,整日笑呵呵的,来到徐家后便一直本分尽职。他会拿自己的工资给徐栖定买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还会在每一段无趣的放学路上把从网上看来的笑话讲给徐栖定听。   徐栖定很喜欢他。   去医院的途中,方吉然照常讲起些小故事,想要分散徐栖定的注意力,或许就能让人暂时忘却疼痛。狄明洄听他口音明显的普通话,有些好奇地问:“叔,我好像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啊?”   方吉然于是又讲起引以为傲的海岛。   狄明洄接着问:“那你怎么来芍城呢?”   徐栖定也想知道,悄悄地竖起耳朵,听方吉然说:“我啊,我初中没读完就跑去别的地方打工了,因为老妈得癌症,家里欠了很多债嘛。后来被讨债的人逼得活不下去了,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遇上徐哥,给我工作,还借我钱,给我地方住。虽然他不催,但我一直拼命打工想要还他钱嘛,去年终于攒够了,就去找他,他就问我要不要来他家里做事,我就来了。”   从后视镜看了眼两个听得全神贯注的小家伙,他哈哈笑了两声:“我也真是,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听懂了吗?”   狄明洄点头:“当然!就是说干爸是个好人,帮了你呗。”   “对,也可以说救了我吧。”   说话间到了医院,一大一小将徐栖定扶下车,挂号做检查拍片子。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脚踝实在肿得太厉害,医生建议修养至少两周。   徐栖定知道这下瞒不过去,只得主动让方叔给田岚打电话讲明情况。田岚在电话那头还算态度平静,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泪眼婆娑地将儿子拥入怀里。   “怎么弄的?”她低头去看。   “干妈!都是我的错!”狄明洄在边上对自己的错误痛心疾首,“是我逼他和我一起从台阶上往下滑,他才答应的!”   田岚瞥了一眼他,确实不怎么高兴,却也不可能表现在面上,只得温和笑道:“还怕干妈打你们不成?没事,是个意外,不怪你。”   她又看见一旁刚从药房取药回来的方吉然,怒意不由得迁至他身上。   自从发现不怎么亲近人的儿子意外和这个小方相处得很好之后,她心里一直很不爽快,此时又出了这档子事,更是极度不平衡起来。   能瞒着她一声不响把小孩子从家里带出去,这是有多莽撞?她好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方吉然在她家里做事,带走孩子都没想过要过问她的意见吗?   岂有此理……   她冲那人道:“小方啊,你说你这心也太大了,小孩子的话你也听吗?这种事肯定要让我和暨光先知道的啊。你不知会我们一声就带他们两个出来,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方吉然拎着药,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去:“姐说的是,是我太大意了,对不住,对不住。”   “你说是吧。”田岚继续道,“况且这还有个不是我们家里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跟他妈妈交代呢?难道你来负责吗?你这样疏忽,以后你继续接送枣枣上下学我都有点不放心了。”   方吉然的头埋得更低了。   “妈妈,不要说他了。”徐栖定晃了晃田岚的手,想要再说点什么替方叔求情,可寡言的性格注定他只能闭上嘴,默默地祈祷田岚不会真的不让方叔继续做司机接送自己。   见儿子为那外人开口,田岚心里愈加不快,好一会儿才说:“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跟我打个招呼。”   方吉然忙“哎哎”地应了。   彼时徐栖定松了口气,天真地以为方叔能一辈子在父亲手下做事,自己还能听他讲许许多多有趣的小故事,又或许有朝一日,能一起回他热爱的家乡看看。   可人生总是无常,徐栖定未料到几年之后,方叔会因为变故远离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与父母也由此越走越远,以至于当很久很久过去,他仍在试图与心中的执念做周旋。 第60章 月下一事   升高中那年暑假,狄明洄忽然沉迷于黑帮电影,常霸占徐家家庭影院看上一整天,满脑子都是拉扯搏斗与枪林弹雨。   徐栖定的假期时间则被兴趣班与培优课挤满。田岚私下叮嘱他不要被狄明洄影响,说狄家是放养式教育,每个家庭有自己的教育方式,要相信妈妈,妈妈给你安排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因此徐栖定白天上课,晚上才有机会和朋友玩一会。   这天他回家时已经夜色昏暗,正巧碰见狄明洄带着曹抒来找自己。三个人站在花园暗处偷偷吃掉在田岚面前被明令禁止出现的三无零食,然后一起上楼看电影。   徐栖定不在意看什么,反正任何能喘口气的时间都像是偷来的。说到底他还该庆幸有狄明洄这个双方父母关系亲近的朋友,才得以让田岚对他偶尔的放纵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那兄弟俩在选片阶段就已经吵上八百回合,撇开头不肯再看彼此——随着年龄渐长,曹抒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狄明洄言听计从、跟屁虫一样往人身边黏了。   两人时常争吵,曹抒主张自己有独立人格,明明和哥哥只差两岁不到,凭什么还要事事听他的;狄明洄则认定曹抒还是个小屁孩,哥哥管教弟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分明一小时内就会和好,非得吵出个山崩地裂的架势。徐栖定懒得参与其中,问他们到底是看还是不看,要是不看自己就再去做几道竞赛题。   这话让拌嘴中的兄弟俩齐齐张大嘴巴看过来。狄明洄不无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做题做得脑袋出问题了?”   徐栖定解释:“这张卷子只剩两道题了,反正总该我做的。”   “哥们,你已经沦为学习的奴隶了。”狄明洄痛心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地“啧”了两声,“哎你说,下个月咱们高一开学,你是不是又该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了。”   他掰着手指:“长得帅,个子高,还学习好,这回到了新学校,又得有多少姑娘倾心于你?”   “你上学是去物色恋爱对象的?”   “那不然呢?上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吗?”狄明洄夸张道,“读书太无聊了,还没逗曹抒玩有意思。”   曹抒闻言立刻气鼓鼓地挪去了另一张沙发上。   “干嘛坐这么远啊宝贝,哥哥开玩笑的。”   “别那么叫我!”   “不喜欢宝贝吗?那叫你甜心?”   “狄明洄你好恶心!”   “上初中之后再也不肯叫哥就算了,你怎么能说我恶心?”   “就是恶心。”   免不了又吵上几分钟,待电影真正开始播放时徐栖定已撑着头闭起眼。狄明洄见他像是真的累了,迅速将电影音量调至最低,并打手势示意曹抒闭上嘴,别再出声。   徐栖定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呼吸声也逐渐平稳,看起来已经熟睡。   因此当他冷不丁开口问“怎么又是打打杀杀的片”时,狄明洄被惊得差点弹起来。   “吵到你了?已经调得很小声了。”   “没,我没睡着,一直听着。”   “不早说!我以为你想睡,还琢磨着要不要把你扛回你房间去。”狄明洄掐了把他的胳膊,“我最近就是爱看各种动作片犯罪片啊,看电影人物干那些刺激有风险的事挺有意思的,反正现实中自己又做不了,看片过瘾呗。”   徐栖定仍闭着眼,闻言睫毛颤了颤,半晌说:“也是。”   “你也认同吧?”   “只是觉得反倒是这些刀尖饮血的人更能及时行乐,既然难以预料生命何时终结,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时刻把握着当下去享受人生。”徐栖定说,“我有点……羡慕。”   察觉到好友微妙的异样情绪,嘴笨不太会安慰人的狄明洄打着哈哈带过了话题:“前阵子怎么没看见你家那个司机?”   曹抒接话道:“栖定哥前几天不是讲了,方叔老婆刚生完孩子,他回家照顾了几天。”   “哦哦。”狄明洄尴尬地挠挠头,“说过吗?我记性不好。”   见徐栖定不说话,他又努力挑起话题:“哎,你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是不是都特丑?我妈就老说我刚生下来丑得像猴子,她差点不想认我。”   曹抒又抢过话:“难道你现在就不丑?”   “我哪儿丑?”狄明洄怒了,“你不知道初二我们班出舞台剧,我可是被班上女生一致同意扮演王子!”   曹抒显然不觉得他哥真丑,但还是嘴硬:“你没栖定哥帅。”   “……”狄明洄噎了下,“谁帅得过他?”   徐栖定脸上总算泛起些笑意,开口回答方才的问题:“在羊水里泡那么久,满身都是胎脂,皮肤又皱皱巴巴,当然不会好看。”   他试图替好友挽回形象:“曹抒,你说你哥什么都行,说他丑就太不公道了,人家挺多女孩喜欢呢。”   曹抒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见有人帮自己说话,狄明洄舒坦了,愉悦地问:“方叔他老婆生的男孩女孩?”   “女孩。”   “真好,感觉他会是个好爸爸。”   “嗯,我也觉得。”   “等以后我结婚,希望也能有个女儿。你呢?”   徐栖定摇头。   “怎么?你喜欢儿子?”   “我不会有孩子。”徐栖定说,“不会结婚,不会有家庭,不会有小孩。”   “啊?你怎么就这么肯定。”狄明洄咋舌,“咱们才刚初中毕业的年纪,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他感叹:“你还挺时髦的啊,现在不是有很多那种什么,不婚主义者吗?不过到底为啥啊?你对家庭没有美好畅想吗?”   徐栖定反问他:“你有?”   “我怎么没有?我觉得很好啊,如果能遇上真心喜欢的女孩子,我肯定愿意跟她结婚,组建一个小小家庭,要是她愿意,就一起生小宝宝,要是像你一样不愿意就算了……虽然有点遗憾。”   曹抒又插嘴道:“我看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和你结婚。”   “曹抒,你今天是不是皮痒?”狄明洄作势要过去揍他,迈到人身边却挠起痒痒来,“我看你才是没人愿意结婚,你那么多臭毛病,除了爹妈和我还有谁会愿意容忍?”   曹抒怕痒,赶紧举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狄明洄这才放过他,又转头继续问起刚刚的问题:“到底为啥啊?”   徐栖定看着他们打闹,笑了下摇摇头。   狄明洄见他不愿回答也不追问,转而聊起曹抒最近从集市买的小鸡仔,说家里这段时间全是鸡屎,还弥漫着股一言难尽的臭味,扬言等鸡仔再长大一点就捉来炖汤吃。   曹抒信以为真,嘴角垮下来,整个人情绪都变得不对劲。狄明洄忙解释是玩笑话,勒令他赶紧笑一个,不许摆这幅神情给人看。曹抒于是顺势耍赖,要他哪天再去买一只小鸡仔来,理由是家里那只太过孤单需要同伴。   狄明洄欲言又止,可看弟弟眼巴巴的样子,觉得有必要展现一下作为哥哥的大方,便皱着眉答应下来,前提是曹抒必须清理干净家里的鸡屎。   笑容又回到曹抒脸上。   三人天南海北一通瞎侃,尽管聊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徐栖定却觉得体内逐渐充盈了某种能量。他享受和朋友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狄明洄和曹抒像他专属的充电桩,让他得以从透不过气的生活里短暂逃脱。   因此即使对电影不感兴趣,徐栖定也想同他们待在一块。   一直到电影放映结束,兄弟俩看看时间,自觉准备告别。   方吉然开车送两个孩子回家,徐栖定挥手说再见后便回房麻利地开始洗漱。即使在假期,田岚也希望他能早睡早起,每晚九点前上床已经成了习惯。   躺在床上却没了困意。徐栖定思考了一会儿下周狄明洄生日自己该送什么礼物,又在心里背了几遍家教老师要求他提前学的高中文言文,终于还是心烦意乱地坐起身,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顺利入睡。   房间窗帘只拉了一半,有月光落进来。今夜的月不知为何格外明亮,屋内洒满清晖,地板映一方亮堂。   徐栖定下床去拉窗帘,站在窗边见到不远处方吉然正开车回来,车没径直驶进徐家院子,而是停在了路边。   他有些诧异,又见方吉然将车熄火,却没有下车。   怎么到了家还坐在车里?   出于好奇,徐栖定脚步未动,手搭上窗户的金属边框,凝神盯着路灯下的车,与车内看不真切的人影轮廓。   没几分钟,他看到自家大门走出个步履急促的男人,身型隐匿在夜色中,一时分辨不出身份。待那人走到路灯下,才认出是今晚来家中找父亲喝茶的孙叔叔。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打过照面。那时徐栖定刚和狄明洄从厨房喝完水出来,在楼梯口遇上这位父亲的好友。孙叔叔笑容满面地拍拍他肩膀,问他是不是又长高不少,随后便朝着父亲书房去了。   徐栖定正回忆着,却见停在路边的车忽然发动,起步后加快速度,竟直直冲着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孙叔叔撞了过去。   他惊得瞪大眼睛,几乎要喊出声来。方叔疯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由于冲撞力猝不及防摔倒在车前,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后的车却毫不犹豫地第二次撞了上去。   徐栖定钉在原地,浑身僵硬,周遭空气陡然变得寒冷。他想要做些什么,侵袭而来的巨大恐惧却让手脚像被束缚,动弹不得,叫喊声也堵在喉口,后背沁出冷汗。   他眼看着那车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使避无可避的男人彻底瘫倒在地面上,接着一次次碾上男人的身体,泄愤一样,来来回回,奔着致人于死地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车停下来,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有人钻出驾驶室,在月光下站直身子。   徐栖定发着抖,攥紧窗帘,极力睁大眼睛去分辨。   他试图安慰自己——会不会是车被偷了?有疯子抢了这辆车,想要借此做点离谱的事?还是说,这根本不是自家的车,只是自己眼花认错了?   几秒后,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并绝望地意识到,刚才开车撞人并反复将其碾压的,确实是方吉然。 第61章 枣与核   讲到这,徐栖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只是低头咬掉了邹却递过来的红枣蒸糕,糕体随意咽下,枣却被衔在唇间,牙齿轻轻抵着。   “不爱吃红枣。”他这样说。   邹却几乎要看呆,只觉那颗暗红色的枣衬得那人的唇色更淡了,粉白色,可并非樱花那样娇嫩,看上去一点也不吸引人。   他想起最近在睡前爱看的一位ASMR博主,有着两片饱满丰盈的唇,用唇彩涂成娇艳欲滴的颜色,评论总有人说,看起来真的好好亲哦。   那才是会勾人欲望的类型。   可他又为何独独因眼前这个人的嘴唇,感到喉口干涩。   明明是不吸引人的样子。   不。   邹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竟凑上去想要讨个湿润的吻。   徐栖定眼里闪过惊奇,却一动不动,没有避开,反用舌尖将那枣送入他口中,一只手抬起来掌住了他的后颈,收着力往自己的方向压。枣避过邹却微开的齿关,溜进他的口腔,最后又躲去他的左腮。他的脸颊鼓起来了,被徐栖定用另一只手的拇指轻轻按了按,他便神志恍惚地用舌去顶,于是那人惩罚般停下了对他双唇的吮吻。   邹却不干了,舌尖又回到正位,努力往前伸,想要舔一舔眼下的淡淡粉白,那抹独属于他的、勾人欲望的色彩。   徐栖定往后躲,他的唇便痴了一样追上去,下一秒下巴被人托住,揉了揉他的嘴角。   “不是才在教堂亲过那么多回?”徐栖定说,“小邹却,看来你不专心啊,我认真讲我的故事呢,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邹却嘴被他捏得嘟起,含混道:“捂玉竹寨听(我一直在听)……”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在今早与徐栖定坦白那么多心里话之后,时不时就觉得自己像醉了酒,头脑发晕,想要好多好多亲吻和拥抱,以此来确认他们真的就在彼此身边,再不会分开。   谈恋爱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主动,能有这么黏人。   就好像夏天被忘在口袋里的巧克力,剥开来化成粘稠的模样,一滩拼凑不起的,甜蜜的流体。   他要做徐栖定口袋里那块巧克力。被吃掉,沾上手指,包裹牙齿,成为他的甜,成为他的汩汩能量。   他也可以被拼凑起。当然。被放进冰箱冷冻室,度过一个有人陪同的夜晚,就能重获新生,变得干燥了,入口后照样化在舌尖。   但是只有徐栖定,只有徐栖定能。让他融化,让他凝固,让他待在手心,让他坠入肚里,决定他来去的,决定他悲喜的,决定他生死的。   只有徐栖定。   邹却将嘴里那颗红枣细细地嚼碎吞咽,枣核吐出来裹在纸巾里。徐栖定已经松开他,松开按着他后颈、捏着他脸蛋的手,他却很情愿被那样按住,捏住,攥住,抓住。   也让他变成小小枣核,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然后被心上人裹紧在手心吧。   不过要不要把尖锐的两端剔平?他不想。他希望自己偶尔也能扎伤对方,让那人疼,让那人流点有限的血,自己要做一枚硌手、硌嘴的核,无论拿在手上还是吞进胃里,都能难以忽视。   巧克力还是核?他只知道他的陷入已经没了尽头。   确实心猿意马,但又怕徐栖定真的认为自己不在乎他的讲述,邹却盯住枣核,开口问道:“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开车撞那个人。”   却见徐栖定目光越过他肩膀,不知道正望着谁,可显然不算多么友善。邹却扭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于身后某张小方桌边,两个面孔陌生的男人。那两人不自然地低头吃自己的早饭,喝粥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怎么了?”邹却把头转回去。   徐栖定也收回目光,和他对视:“哦,刚才你亲我,那边几个笑得挺欢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邹却摸不准他的意思,骤然又紧张起来:“你……生气了吗?”   “生气?”徐栖定眯了下眼,忍俊不禁似的,“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那我也不。”邹却迅速地、热切地抓住他的手,“笑话我们吗?我不在乎。”   徐栖定玩着他的手指,静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现在坐在你身后的、走在路边的、骑车经过我们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随时成为神父,说你有罪,需要忏悔。”   你停止了自己的忏悔,可他们会跳出来,千千万万的他们会跳出来,出现在任何一个时间,指着你说,你是个罪人,你犯了错。   没有迟疑地,邹却再一次重复:“我不在乎。”   “他们有什么资格让我忏悔?”他说,“就算我杀了人,也得由法律来判,没人能成为我的神父,我也不需要听谁说一句‘愿主宽恕你’。”   徐栖定做了个“哇”的口型,笑了:“真的变这么坚定了?”   “是。”邹却也笑,眼睛却盛了汪水,亮莹莹的,“已经说过了,只要两个人在一块,怎么样都好。你不相信吗?”   他想,我要怎么来证明我的改变呢。我现在就可以转过头站起身,大声告诉这个早餐摊上所有的人,我是个可耻的第三者,我爱着别人的爱人,远观不够还要抢到自己手里。好了,如何呢,审判我们吧,指责我们吧,我关心的也许只是,迎着众人唾沫的同时能不能牵着那个人的手。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爱原来真能让人变得疯狂,变得不管不顾。   是不是心脏的壁垒每被喷薄的爱意击溃一分,脸皮就必须得厚上一分?   捕捉到那泪光,徐栖定开始闭口不言,没说相信还是不相信,只是专心盯住桌面陈旧的纹路,好一会儿才又抬头看他,笑了下:“你一直这么爱哭吗?”   邹却试图逼回眼泪,从这问话中擅自揣度出不耐烦的意思,慌乱道:“没有。”   “我看就有啊。”徐栖定轻声说着,又变成那副很坏的模样了,“还是只在我面前这样?好几回了,我根本分不清你是伤心还是高兴啊。”   徐栖定又说:“我还是最喜欢你在床上哭的样子。”   邹却的脸红起来了,他可以确信这片红一定已经蔓延至整个身子。   他解释:“嗯……反正今天,都是觉得幸福才哭,以前可能大多数是难过……”   徐栖定看着他,还在笑,问他,还有第三种状况呢,我都说到了,你怎么避而不谈呢?   他非要邹却解释第三种原因。   邹却被他望着,咬着嘴唇,几乎又要哭了,这回是羞得。   他小声说:“就是,是因为,太,太舒服了,太满足了,所以。还有的时候,是因为,很痛。”   头埋下去了,鼻尖也红红的,很可爱。   徐栖定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垂,那里软软的,有些发烫:“那我尽量不让你痛。”   “不要!”邹却猛地抬起头,嗫嚅着,支吾半天道,“我不讨厌……这种痛。”   哦。徐栖定在心里想。不讨厌。在邹却那里,是不是等同于,喜欢。   他捻人耳垂的力道加重了:“你要说清楚点。”   其实他不过想一如既往地逗逗人,想看这人慌乱的眉眼,泛红的脸颊,还有眼神里那点控制不住的痴迷。   没想邹却竟然抓起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按:“喜欢做的时候,你这样。”   徐栖定讶然,那人真跟个小疯子一样,拼命压着他的手指,好像真的要他在此时用力掐上去。他反握住那两只手,让它们安分地落于桌面上,也假装没看见,邹却逐渐异样的身体反应。   啊,有趣。只是轻轻掐了一下而已。   邹却不安地试图遮掩,而徐栖定回答了他好几分钟前的问题:“我当然相信你。”   他凑过来,吻了邹却,亲吻又一次发生在众目睽睽下。被咬了下舌尖,邹却吃痛,却将徐栖定的脖子搂得很紧。再分开时,徐栖定拍拍他的脸问,这点疼够吗?不过瘾就等回家。   邹却被他吻着,细微地痛着,心里想的只是,他真正地变成了光秃秃的核了,也或许是表里如一的巧克力,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已经将自己解剖得够彻底了,他没有不能袒露的秘密了。   对视时,邹却觉得自己钟爱的那点疼在某一瞬间也出现于徐栖定眼里。徐栖定还是会因他的痛而痛的。他最终还是完完整整地,分明、确凿、不由分说地,带着毫无保留的自己,和能被包容的一小点尖锐,扎进徐栖定的心底去了。   --------------------   忍不住先写点甜的。。本来预计这篇是20w左右完结现在感觉25w也讲不完了啊啊啊 第62章 谜云   不远处几桌客人果然又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或好奇或嫌恶,而邹却一概不理,忽然拉起徐栖定的手开始狂奔,跑啊跑,兜兜转转又回到江边,冲进一堆聚拢在音响前研究广场舞舞步的大婶中间,弯下腰哧哧地笑起来。   笑够了,他抬头看徐栖定,那人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气定神闲的模样,头上悬了颗雪天里模糊的太阳,在灰蒙的日光中也变得淡净,不再晃眼了。   那是他的太阳了。   “雪这么快就停了,有点可惜。”邹却直起身走过去,“如果能在地上积得很厚就好了,想试试躺进雪里。”   他说着坐上了一旁用于做仰卧起坐的户外健身设施,手撑在身体两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徐栖定。   徐栖定扬起眉,慢条斯理地绕去他跟前:“我看看你能做几个。”   “高中的时候一分钟能做五十多个的!”邹却双手抱头,飞快地做了五六个,却被徐栖定趁机使坏地用手指戳了戳肚皮,干脆扭着身子笑起来,耍赖不愿再做了。   他躺在设施上,望徐栖定的脸。从这个视角看,那人的眼睫毛显得更长更密了,像扇子垂落眼前。   好想做你的一根眼睫毛,邹却想。也许哪天会掉下来,可至少掉下来的时候也会扎痛你的眼睛。它最好落入内眼睑,藏进眼球后面,永远永远,叫你没法摆脱。   “你再继续讲吧。”邹却说,“你还没讲完呢。”   “想听?”   “当然想了。”   徐栖定低头看他,有些不愿再回忆。可手被人紧紧攥着,突然像有了着力点,他允许自己的灵魂短暂地回去一趟。   那晚目睹方吉然撞人后,徐栖定在房间角落坐了一整夜。心被恐惧与茫然占满,他怀疑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妄想捱到天亮一切都会回归原点。可天亮后梦到底是没能醒,保姆来叫他起床吃饭的时候,他已从她脸上的惶乱读懂了昨晚月下一幕的真实性。   徐栖定安静地洗漱,下楼坐到桌边。早饭吃的是海鲜面,碗口铺满大虾与花蛤,田岚正在喝她每天早上都要喝的冬瓜薏米水,见了他脸上露出笑来:“快来吃。”   “今天妈妈送你上课。”她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并没有解释方吉然的缺席。   徐栖定沉默地接受了。在这个家他能做的当然只有接受而已。因此,在坐着田岚的车经过那盏见证事故的路灯、飞驰在每天上课路必经的大桥、最后于培训学校门口下车和田岚告别的这些时刻,他都没能问出心中所想,只能惴惴不安地思考着方叔的未来。   第一时间想的是,许娅与出生不久的婴儿该何去何从。据他了解,许娅并没有工作,整个家的经济来源只有方吉然一人而已。问题自然无解,而后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背叛,这背叛感来源于方吉然给予过自己的温暖——为什么、凭什么!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好像你生活在动物族群里,所有动物都有序地生活,你被其中一只悉心照料着呵护着,你将他视为家人,视为难得的朋友,某天却明白过来他是猎人的化身,并亲眼看着他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同类。   为什么。   为什么?   徐栖定盯着习题,被叫了名字才回过神抬起头。这会儿上的是一对一英语培优课,专门请了重点高中的老师提前教授高中课程。课堂上布置了作文续写练习,徐栖定努力静下心来阅读给出的语段,却觉得语段中murder一词怎么看怎么刺眼。   下课依旧是田岚接的他,许多索然无味的问话,无非是学得如何、课后作业又布置了多少。徐栖定破天荒没有立即回答,只望着车窗外发呆。田岚问到第二遍,他才如实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出声时心底却感到莫大的悲戚。   他明白,以后大抵都不会是方吉然送自己上下学了。   回到家,正瞧见狄明洄无所事事地蹲在自家花园边,不小心摘掉了几片金桔树的叶子。待下车进屋后,又被那家伙鬼鬼祟祟地凑上来扯住衣袖:“你可算下课回来了!”   徐栖定烦着,不太想理他,撇开他手兀自上楼。田岚去厨房捣鼓她那些美容养生的食物了,狄明洄趁机跟上来,压低了声音说:“你家咋回事啊!怎么来警察了?”   徐栖定动作一滞,回头问他:“在哪?”   “你说警察?在后院跟干爸说话。”狄明洄道,“我来你家玩,准备等你回来呢,刚到没几分钟就看到干爸和警察一起走进来!”   无聊时看法制频道普法栏目太多,狄明洄一瞬间已脑补出不少想象中的场景,被徐栖定及时喊停,让他在房间好好待着,自己却匆匆下了楼。狄明洄嘴里喊着“哎哎你去哪”,身体却嫌麻烦地留在原地,注意力转而移去书柜上的《世界未解之谜》上去了。   后院的人还没走,徐栖定悄悄躲在墙根后听。他大着胆子探出一点头,见父亲正与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交谈,脸上挂着平日里一贯的笑,看起来很放松。而警察之一他也已经认了出来,国字脸小眼睛,是父亲的一位好友,曾来家里吃过饭。   那国字脸提到“自首”“拘留”的字眼,徐栖定凝神听了会儿,大概已经明白了事情的走向。姓孙的叔叔是真的死了,而方吉然已经自首。   他蹲得腿脚发麻,目送那两个警察离开后,徐暨光却仍待在后院,几秒后还响起田岚的声音。   “怎么说?”   “就正常走流程呗。”徐暨光说,“他老婆给你打过电话了?”   “打了,早上送完枣枣就接到她的电话,我还以为姓方的会告诉她一声,起码留点什么话。”田岚道,“听她哭得挺伤心的,原来是不知情?”   “我肯定没让他说啊,多一个人知道不就多一分风险,以后节外生枝怎么办?”   “那要不要给她点补偿?”   “她会起疑心,这些都先放着,等事情结束再看。”   “行。”   ……   说话声渐远了,话题也变成了等儿子开学要给班主任送什么礼。徐栖定缩在墙角,觉得大脑成了高速运转中的洗衣机,努力试图得出个结论,可越转越快,反倒使他晕头转向,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等他回到房间,狄明洄已经趴在床上,潦草翻阅着那本《世界未解之谜》。徐栖定心事重重地坐到他身边,冷不丁问:“你爷爷不是律师吗,故意杀人会怎么判?”   “啊?他是律师,又不是我是律师,我怎么知道。”狄明洄呆愣,“谁杀人了?”   徐栖定不答,半晌颓然地捂住脸:“方叔。”   狄明洄惊得吱哇乱叫:“他杀人了……?刚才那几个警察就是为这事来的吗?可是为啥啊?为啥杀人?我靠好吓人,昨天晚上他不还送我跟我弟回家吗?他杀谁了啊?”   一连串问句只让徐栖定更心烦意乱,撇下身后一头雾水的好友迈去窗边,望向昨晚出事的地方。今日阳光明媚,阳光公平公正地恩赐每一处土地,那里也不例外。昨日的惊悚、可怖,似乎已不复存在,余留的是满腹疑团与惶惶不安。   狄明洄的那些问题他已无暇去顾,如今盘旋于脑内的是,方才父母对话中的“补偿”“疑心”等字眼,叫他隐约思及一些无法细想的可能性,因此心里更是乱了方寸,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 第63章 留县   “所以,你爸妈和那件事有关吗?”邹却问。   他仍躺着,紧紧握着徐栖定的手不放。其实能感觉出来,在讲述这些事时,徐栖定似乎是真的回到过去走了一遭,眼中偶尔闪过的无措与脆弱、讲到某些细节时手指的微动,都让邹却觉得难过。   他甚至想,不要,不要吧,我又该矛盾了。一方面他希望徐栖定可以永远不用体会这些感受,真想用张网把全世界的开心愉悦都兜来,再拿根针管,一点点注入心上人的身体里去;可一方面他又因捕捉到这些难得的瞬间而感到幸福,只有他能看到这些吧?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邹却希望徐栖定也能在难过的时候向自己要一个拥抱,或是名正言顺地靠在自己肩头哭一场,他可以接住一切好的、不好的情绪。但他知道徐栖定不是那样的人,徐栖定若是想要痛痛快快地释放悲伤,大概会选择一个谁也找不见的角落。   我能成为你的角落吗?   “是,仔细一想,方叔和孙亿无冤无仇,他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杀人。”徐栖定说,“可我那时候也只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既不可能直接诘问父母,也不可能跑去拘留所找方叔,因此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每晚都做噩梦,梦见那辆车碾压我的身体,痛感像是真实的。”   他没有提,其实偷偷去过一次方吉然家里,想要放下点钱就走,正巧撞见上门讨要说法的死者家属,揪着许娅的衣服质问,我老公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们,要把他置于死地。许娅沉默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屋内还有婴儿的啼哭声,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绝望。   那天他站在楼梯转角,待人走光了才敢上前,默默把准备好的现金放在玄关处鞋柜上。许娅认得他,吃了一惊,眼泪不断落下来,哭着说打官司的事已经让你爸爸帮了很多忙了,不能再收你这钱。那些钱又被塞回他手里,他不肯接,心急之下狠狠掐了把许娅的手臂,才让对方吃痛收手,而自己得以匆忙逃离。   然而这次隐蔽的行动最终还是以许娅将钱送回徐家、而他被田岚严厉批评收尾。田岚当儿子又善心大发,因为可怜对方出手相助,气得说这天下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那么多,你难道个个都要去救济?   徐栖定因而受到童年记忆里最恐惧的惩罚——田岚从不打他,却会因为想提醒他长记性,让保姆用缝衣针刺他的手背。谈不上多疼,但确实触目惊心,小时候他会憋着眼泪咬着被子角,看遍布密孔的手背渗出注注血流,而到了十五岁只会一声不吭地用纸巾将血擦掉,对母亲低头认错。   认错?认错。   何错之有呢?   他也不明白。   “后来走司法程序,方叔判无期,入狱前跟他老婆离了婚。”徐栖定接着说,“我还是想知道真相,于是从孙亿身上入手,想弄明白他和我爸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会不会就是这件事的导火索。”   先前他只知道,徐暨光年轻时在外地经营煤场生意,雇了很多货车司机跑运输,而孙亿是他的合伙人。他试着通过从书房偷出的一些陈年货运单联系到几个曾经受雇于徐暨光的司机,得到的信息是:老板不止两位,除去徐暨光与孙亿,还有个姓冯的男人;而当年雇佣关系不明不白地终止,煤场也转让他人,有传朋友三人因意见不合闹掰,但终究是没有任何确切的说法。   高中毕业以后,这些年徐栖定始终在寻找那位姓冯的、父亲的故人,想要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直觉告诉他这场分裂有蹊跷,若是三人真的在那一年闹掰,可为何回到芍城后徐暨光和孙亿仍保持了多年的朋友关系?那位冯姓合伙人,又到底是为什么彻底失去踪迹,怎么也找不到呢?   以及在自己记忆中,徐暨光与孙亿的关系也曾岌岌可危过,那又会是因为什么,是否也与当年有关,又是否直接导致了孙亿的死亡。   徐栖定偶尔觉得,这件事已经影响自己太多,如果找不到,大概也会一辈子找下去。方吉然进去之后,他去探过很多次监,对方还是像往常那样亲和地笑着,对他的诸多不解只字不答,脸上的即时反应却终究不会说谎,近乎默认了他“是不是替徐暨光杀人”的质询。   他因此在心里埋下了道不明的仇恨,认定父亲才是想犯罪的人,而方吉然做了杀人的刀。是了,说得通了,要不然为何田岚会提“补偿”?他又想起方吉然讲到过的,对徐暨光的感激。原来这人的报恩,是做徐暨光的一把刀,一条心甘情愿的狗。   是啊,若真是那样,不过是你情我愿。   那么我在这忙活什么呢?徐栖定拷问自己。   无非是,接受不了对于父母信任的流失,接受不了许娅母女被抛下的命运,接受不了时至今日还在困扰他的,被车碾过的噩梦。   上个月他意外收到好消息,对方是前几年他去煤场所在城市时,找到的当地某个要价很高却消息灵通的私家侦探。那个姓冯的男人,至今不知道确切的名字,只知发音似乎是“德育”,缙城人,身高不超一米七,下巴上长了颗极其显眼的黑色肉疣。   私家侦探表示,自己在经过一个叫留县的小县城时打听到似乎有这么个人,名字发音也对得上,但那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家人,不知是否还在当地。   徐栖定当然立刻动身。   他飞去缙城,从主城区坐长途客车到地境偏远的留县,在车上刷到邹却的朋友圈,那人分享了一篇公众号文章,标题是《店铺转让前的最后一周,买书献爱心》。   他点进去,是家二手书店濒临关门,老板决定通过义卖的形式处理剩下的书,最后一周通通三折处理,所有收入将捐赠予山区贫困儿童。   划到文章最后,地址标着:芍城市主城区市民大道农批市场A-104号。   再往下划,还能看到精选留言,邹却的头像排在第四个,这样写:不知道老板还对我有没有印象,但我真的是这个公众号的老粉了!五六年前常常光顾您的书店,也买回去不少书,都有好好留着,时不时就翻一翻。今天看到书店要关门的消息,心里空落落的,像要送走一位亲切的老朋友。不知道老板对未来的安排如何,总之祝您往后一切顺利!感谢阅读!感谢书籍!感谢相遇。   看着那几行真情流露的文字,徐栖定忍不住笑起来。他点进公众号主页,在后台联系上书店老板,表示想为剩下所有的书付钱,请老板直接把书也捐出去就好。   收起手机后暗下决心,此行若是得以了却心结,回去一定要寻得机会问问邹却,那盆滴水观音这些年来过得如何。   到了留县下车,他奔着私家侦探给的地址而去,果真找到了冯德禹的父母家。老人已白发苍苍,面对他的询问只是不住摇头:“多少年没回来了,我们都当他是死在外面了。”   失望离开,徐栖定只好先找了家小面馆吃午饭。那面馆老板打量他半天,被他冷着脸一瞟后,反倒笑呵呵地靠近搭起话:“小伙子,外地来的吧!”   徐栖定“嗯”一声。   “我就说喽!听你说话口音不是我们这的。哎哟小伙子你长得太惹眼喽,一看就像那种,大城市来的人。”   徐栖定不置可否地笑笑,举起手机问他:“劳烦您看看,这个人认得吗?”   手机屏幕上是他在冯德禹父母家拍的老照片。   “我看看啊,这个……”老板凑近了,“哎,还真不认得,没见过。”   倒是不太意外,徐栖定点了下头收起手机,身旁却突然响起句:“这人挺眼熟的。”   他转头,说话的也是位来面馆吃面的顾客,正端着面碗经过他们这桌,出于好奇瞥了眼,竟对照片上的脸有些印象。   “怎么讲?”   “我们村里有个怪人,待好多年了,蓬头垢面流浪汉的模样,住在一间没人要的茅草房里,平时靠捡别人家的剩饭填饱肚子。”那男人想了想说,“他脸脏得不行了,但我印象里五官轮廓跟你这照片上有几分相像,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您说的村子在哪?”   “山里,离这儿有点距离,没客车能到,只能自己开车进去。你要去?坐我的车去也行。”男人热心肠地指指停在门口路边的面包车,“我做白事生意的,刚从县里进了点纸钱蜡烛回来!”   徐栖定说:“那谢谢您了。”   他们很快往山里去了。   山叫龙山,传闻山顶有个水潭叫龙池,是龙洗澡的地方。村子就叫龙山村,确实有些偏远,也看得出发展相对比较落后。   车进了村,男人提醒他:“他那房子还得往里走点,不过白天他神出鬼没的,一般都在外面瞎晃荡,没人知道这人具体在哪,你可能得到处找找。”   他话音刚落,突然指了指远处一棵大槐树:“真巧,这不就是吗!”   徐栖定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个打扮邋遢的中年男人,裹了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头发乱蓬蓬的,正蹲在树边不知捣鼓什么。   他忙道了谢,平复了下因亢奋而加速的心跳,朝着槐树走去。   先前听好心村民的描述,觉得那冯德禹大概已经成了神智不清的疯子,不禁担心起该如何与其交流的问题。可当他叫了声“冯德禹”,而蹲在地上的人十分慌乱地抬起头时,徐栖定瞬时放下心来。   下巴长了颗肉疣,确实是自己要找的人没错;且看此人的眼神,并不像痴傻的样子。   他开门见山地问:“快三十年前,和徐暨光、孙亿合伙开煤场的,是不是你?”   听到这两个名字,冯德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在死死盯了徐栖定几分钟后,更是猛地站起身来想要走开。   徐栖定抓住他的手臂:“我找了你很多年。”   冯德禹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张开嘴想要说话。大概因为平日里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是,徐暨光的儿子?”   他情绪激动起来:“他,他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徐栖定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儿子?长得像是吗?”   冯德禹点点头。他神情复杂,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你……来找我干什么?”   “别紧张,只是找你了解一些事情。”徐栖定按住他肩膀,不紧不慢道,“我想知道当年,你和另外两个人是怎么散伙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德禹看起来不愿意回答,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后,神色忽然黯下来,只说:“你跟我来吧。”   他领着徐栖定回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屋子,指着地上的一堆旧报纸说:“没干净的地方能坐,找张报纸摊开来坐吧。”   徐栖定没动:“我站着就行。”   冯德禹也不坚持,自个儿随意地一屁股坐下:“他们俩过得怎么样?”   如实将孙亿惨死的事相告,冯德禹静了半天,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大概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为什么死。”   果然和你们当年的事脱不掉干系是吗?徐栖定在心里想。他觉得自己走了条很长很黑的隧道,此时已经快要走到隐隐能看见微光的尽头,没理由不跑起来,冲到那光里去。   他于是催促道:“告诉我吧。”   冯德禹又细细端详了他一阵,才开口道:“当时生意很好,我们都以为能越做越大,说不准从此就飞黄腾达,没想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说:“我记得是……五月初。徐暨光想要搞个副业,撺掇我们一起另做沙石生意,把黄沙堆放在煤场边上,等着沙石场老板的人来运走。那沙其实是违规堆放的,就临着马路,已经被要求整改,还罚了笔钱,但那会儿我们和一个客户起了些纠纷,担心吃亏,正焦头烂额着,也就没放在心上,想着能拖几天就是几天。毕竟雇人把沙运走也要花钱,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暂时放置地点。”   “谁能想到没几天就出了事。那晚我们三个处理完事情回煤场,徐暨光开车,我坐副驾,孙亿坐后头。由于下着大暴雨,那堆沙石又正巧造成了视觉死角,车撞上了人。听到砰一下我们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下车去看,确实有个女的躺在地上。”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冯德禹表情有些痛苦,“那个女的一动不动,孙亿吓坏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哆哆嗦嗦缩回手说好像真的没气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但明白闯了大祸,且责任全在我们。”   “我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徐暨光却突然指着那女的说,这不是傻婆吗?我一看果真是。傻婆就是附近的一个疯婆子,应该是有什么精神疾病吧,行为举止疯疯癫癫,经常跑到煤场门卫讨要吃的,大家都这么叫她。徐暨光推了把我的手臂说,不然找个地方悄悄埋了吧,反正她没有家人,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和孙亿都已经吓傻了,事故主要原因是那堆成为安全隐患的黄沙,我们谁都逃不掉,想到可能会坐牢,又或者是再赔一笔天价罚款,哪个都承担不起,竟然就那样同意了徐暨光的荒谬提议。”   “但……才刚把傻婆抱上车,她突然咳嗽了起来。徐暨光的第一反应不是意外人还活着,而是动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当时他整个人状态都非常奇怪,我觉得他疯了。等他松开手,我再去摸,傻婆确实彻底没了气。”   冯德禹发起抖来了:“徐暨光……是我和孙亿在各种意义上的贵人。合伙开煤场前我们也在他手下做事,领我们入行,带我们赚大钱,有什么好处都少不了我俩,所以当时我们对他唯命是从,大气都不敢出。他要我们动手埋人,我们也战战兢兢地照做了。事后他才说,现在我们都算杀了人,你们是帮凶,难辞其咎。   --------------------   可能是最近太忙的原因,总觉得这几章写得蛮浮躁的非常不满意……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争取最近找时间修一修,前面的也想修,当然剧情肯定是大差不差,就是想尽量优化一下细节…… 第64章 逃亡的羊   回忆起那个魂飞胆裂的夜晚,即使已经过去许多年,冯德禹眉眼间还是布满了惊惧与恐慌。   那晚他和孙亿在车里待了一整晚,哆哆嗦嗦地思考接下去该怎么办。徐暨光杀人了,而他俩成了帮凶!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每每人遭遇过于冲击的事时,大脑往往是一片空白,当时唯一占据他脑海的,大概只有不断闪过的“怎么办”三个字和傻婆那张失去生气的脸。   还有徐暨光伸手捂人口鼻时,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神情。   这不正常。   这怎么会正常?!   冯德禹自认胆子小,平时去市场买菜遇上摊主杀鱼都只觉一阵触目惊心,不敢多看。动手挖坑埋人时,手脚更是已经抖得使不上力气,全程半闭着眼睛,几次快要因精神极度紧绷而脱力倒地。虽然没有余力去注意孙亿的反应,事后却也瞧见那家伙额边汗湿,脸像蒙了层粉笔灰那样煞白。   徐暨光在伤及他人生命时,怎么能是那样一幅神情?   心惊胆战地捱了几天,始终在等悬着的大石落下,不清楚哪一天会东窗事发,每一顿都像断头饭。然而几个月过去,始终无事发生,傻婆好像随着那堆在事后被紧急处理掉的黄沙一起,无声无息地离开他们的生活了。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继续恐慌,冯德禹只知道噩梦仍常常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   后来一次饭桌上,徐暨光喝得面色红润,竟主动提起了傻婆的事。他问二人还记不记得开煤场初期,自己有段时间因为想找女友复合不成而心情低落,总是一个人待到很晚才离开,偶尔还拎着酒去找保安一起买醉。也是那个时候,傻婆频频出现在他眼皮底下。   “她算什么东西,一个疯婆子也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了?”徐暨光这样说,“拿石子和垃圾砸我,指着我鼻子哈哈大笑,你们真该体会下被疯子羞辱的感觉,你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冯德禹那时想,竟然只是因着低谷时埋下的忿恨,就让徐暨光刹那间失了理智,对一个疯疯癫癫的陌生女人痛下毒手。杀意真能如火焰那样,一触即燃吗?此般推断于他已经足够荒谬可怕,可他也确实没能想到,徐暨光的心理异常恐怕不是一时失智那么简单。   “后来他又……解决过两个人。”冯德禹使劲抠着自己的手心,“一个叫李民波,是他第一份工作的上司,那几年破产落魄了,和徐暨光重新遇上,有要巴结他的意思。徐暨光说自己刚出社会时没少被那个李民波刁难侮辱,想要把吃过的苦头全都还回去……”   “还有一个叫任信非,徐暨光的高中同学,大概也是有些恩怨吧,具体我不清楚。这两个人的死……我和孙亿也参与了。”冯德禹忽然狠命掌掴起自己,面如死灰,“有什么办法?已经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干的脏事越多,在徐暨光手里的把柄也越多,我们就是在不断葬送自己啊!”   他哭嚎起来,像风掠过大洞时发出的呜呜声:“我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割裂,明明平时对身边的人那么好,还热心救济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他每次犯罪惯用的脱身招数就是给自己找替罪羊,那些羊还都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   抹掉眼角溢出的浊泪,冯德禹抬眼看向站在墙边的徐栖定。这小伙子始终没有出声说话,当自己讲出此等可怖的事实后,竟然无法在他脸上捕捉到慌神的痕迹。   冯德禹想到徐暨光。   他觉得恐惧。   见人停了话,徐栖定才开口:“后来呢?”   “后来……”冯德禹躲闪着不敢同他对视,“还能怎么样!我整日担惊受怕!我,我一直觉得我和孙亿也是他养的羊,总有一天要派上用场。所以我逃了。”   他有些傻气地笑了下:“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想得明白了点,他徐暨光是和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可能把那些脏事都藏得死死的,就算我是帮凶又如何呢?要是我被定罪,徐暨光不也逃不了?也只有孙亿这个傻子,真把自己当忠仆了,听说后来还一起跟去芍城了?反正我好像能摆脱他了。但我东躲西藏,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徐暨光有没有在找我,我了解他,更了解他的记仇和他那些手段,只要再有遇上他的那天,我的结局和李民波、任信非能有什么两样呢?”   “还有那些噩梦,那些噩梦一直没放过我,我还是觉得无法原谅自己,我已经不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冯德禹安静下来,“刚才见到你,我以为我等着的那根绳索终于垂下来了,想了想其实也好,可不就是解脱么。没想到你带来的是孙亿的死讯,也没想到孙亿真的没当羊,有滋有味地活了这么多年。但他一死,应该又有哪只新羊自愿进火坑了吧。”   他现在看上去像是一身轻松了:“好了小伙子,我已经把什么都讲出来了。你找我一定花了不少力气吧?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告诉我也无妨,我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一切了。”   徐栖定盯了他几秒:“有什么证据吗?关于他杀人。”   冯德禹一愣,大笑:“你觉得你爹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不相信?”   “我信。”徐栖定平静道,“我只是在找我的答案。我找了很多年了。”   从冯德禹口中得知徐暨光的扭曲心理,当然算不上太过意外。几乎是第一时间,徐栖定想到了七八岁时亲戚家小孩出国度假托他照顾却无端失踪的那只小兔子,在徐暨光因心情不佳反复抱怨太臭太碍眼之后,就那样没有缘由地消失了。   当时只道是兔子自己跑出去了,现在想来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   “你……要什么答案?”冯德禹沉默一会儿,“你说证据,确实是有。”   “是什么?”徐栖定往前迈了一步。   冯德禹警惕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慢吞吞挪向屋子角落。掀开一堆挡人视线的废报纸后,能见到脏兮兮的地上卧着纷乱不堪的杂物:被压瘪的鞋盒、沾满污渍的塑料包装袋、几个奇形怪状的铁罐子、旧到纸页发黄的《故事会》杂志、伞骨尽数骨折的蓝色塑胶伞。   弓身翻找好一阵之后,冯德禹手上总算多了个小小的数码相机,银灰色,三星牌。他低头用拇指擦拭了几下机身,抬起脸时眼中依然闪着惊疑不定。徐栖定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两人间什么话也没有,冯德禹却像突然下定决心一般,伸长了胳膊递出那个数码相机。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他说,“实在太多年了,但我用它记录过一点东西,兴许算得上你问的‘证据’。”   他咧开嘴笑了,徐栖定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门牙缺了一小块:“说来也有意思,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徐暨光这些年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我在哪,怨气冲天地准备来解决我了。”   那倒也算是真的。徐栖定在心里想。只不过这些年一直找你的人是我而已。   “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那疯子让他儿子替他索命来了。我想好啊!也好!这种活得不像个人的日子,老子反正也不想过了!要杀要剐随便吧!”冯德禹又席地坐下了,盘起腿,凝神望着地面的小坑,“后来看你又不像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我提心吊胆太多年了,已经厌倦了去猜测去疑神疑鬼,我不想猜,怎么样都随便吧。”   他垂下脸,像是在等最后的判决。   然而几分钟过去,屋子里始终没人说话。   冯德禹忍不住抬头,见徐栖定似在沉思什么,接着他惊诧地发现,这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人,此时忽然神情舒展,对自己笑了一下。   徐栖定将相机揣进口袋:“吃午饭了吗叔?”   活成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自然早就失去早午晚餐的概念,只要饿不死,每天吃多吃少都只是随缘。   冯德禹发懵:“……没有。”   “那走啊,我请你。”徐栖定指指门外。   两人搭村民的车下了山。开车的一见还要捎上个浑身上下散发难闻气味的冯德禹,脸上表情不太好看。徐栖定没说什么,摸了几张红彤彤的票子递过去,车终于安稳地上路。   冯德禹坐在县客运站旁边一家小餐馆里吃掉了三大碗蛋炒饭,放下筷子抹抹嘴,笑着问:“这是断头饭?”   徐栖定只道:“要是没吃饱可以再添。”   “不了。”冯德禹摆手,将那几个空碗叠好,“说说吧孩子,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徐栖定攥紧了口袋里的相机。   方才从龙山村到县上时,他第一时间找电脑读了相机内存卡的内容,确实发现一小段能作为重要证据的影像。起初画面抖得厉害,隐约能看到晃动的人影,随后镜头静止不动,相机似乎被固定在了某个位置。徐暨光的一小半侧脸进入镜头,正抽着烟和人交谈,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听见徐暨光是如何交待那只不明身份的替罪羊编造谎言,如何百般提醒自己曾给予羊以莫大的恩情,又如何用故作歉疚的语气担保会好好照料其家人。   徐栖定说:“我的打算是,罪孽因谁而起,它就该回到谁的身上去。”   冯德禹规规矩矩坐着,眼下蓄着浓重的阴影。静了片刻,他呼了口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有点口渴。”他说,“能给我买点喝的吗?”   闻言,徐栖定便起身去柜台处买矿泉水,想了想又走到隔壁小商铺,买了烟,买了瓶高档酒。   提着水和酒转回到餐馆时,桌前已经没了冯德禹的身影。经老板娘提醒,他走去桌边,见碗下压着张纸巾,不知是冯德禹本身字迹就如此还是写得太快导致,总之那纸巾上歪歪扭扭排列着潦草几行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要回家见爹娘,不躲了,不藏了,我就在这里,你可以随时找到我。还有今天的饭,谢谢了。 第65章 美丽新世界   “然后你就……这么回来了?”邹却小声问。   “嗯,带着相机回来了。”徐栖定揉了下他的头发,“回来吃你做的核桃挞。”   邹却脑袋紧贴着他掌心轻轻蹭了蹭,突然一骨碌坐起来:“等会回家你记得提醒我去拿一下快递!我买了新的烤箱,还有很多漂亮的模具,准备做椰蓉饼干来着。”   徐栖定笑了:“其实我没有特别爱吃甜食。”   “谁说是给你做的了。”邹却忍不住嘴犟,边说边别过脸去,还不忘冷酷地把自己脑袋上那只手挪开。然而没多久便破了功,气急败坏地转过头来:“反正……你必须吃。”   附近大婶们播放的音乐忽然从节奏强劲的舞曲转为舒缓悠扬的古典乐曲,兴许因为那旋律直沁肺腑,徐栖定的心也霎时间柔软起来,好比从寒天雪地进入温暖的室内,而邹却是怀里一个热乎乎的小手炉。   怎么会越看越可爱。想要一直这样看着他,想抱他,亲他,听他放软声调说些表白心意的话。   被人这样盯着,原先恼羞成怒的那股劲儿自然散得一干二净。邹却的脸慢腾腾地红起来:“你干嘛,你别这么看着我。”   徐栖定笑了下,忽然朝着他小幅度地张开手臂。邹却一怔,起先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迟疑地直了直身子,像只试探着伸爪的小动物,直到亲近的愿望同样喷薄而出,便紧紧搂上面前人的脖子,安心地将脸往其肩侧贴。   徐栖定收紧手臂抱住他,使坏地向上掂了掂:“能抱得动你吗?”   邹却还没反应过来,脚尖已经离了地。他惊呼一声,不好意思地抿起嘴角:“你力气好大。”   “是你太瘦了。”徐栖定放下他,鼻尖碰碰他的额头,“手那么凉,脸倒是很热。”   降温刻不容缓!邹却用手背贴住脸,眼睛亮亮地看着徐栖定,猝不及防被人低头亲了口。他小孩儿似的亲回去,羞意后知后觉漫上来,因此转移话题道:“以后都不要失联了。”   “不会了。”徐栖定低声说着,将他冰凉的手从脸上扒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我应该不会再回去了。”   “你家?”   “嗯。”   那日在徐老爷子寿宴上,他出言顶撞徐暨光,还冷不丁透露了找到冯德禹的消息,被拽回房间后面对连声质问却始终一言不发,把徐暨光气得快要吐血。软禁也是从这时开始的,自然被勒令把话解释明白,可他怎么会看不出徐暨光暴怒下极力掩盖的心虚和慌乱。   赢得太轻松,不过一个晚上,徐暨光便再次满眼红血丝地闯到他跟前,怪笑几声问他到底知道多少。徐栖定仍然做哑巴,甚至遭受了一些意料中的拳打脚踢,即使反抗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中年男人于他来讲并不困难,他还是选择了一概不还手,只是冷眼看着徐暨光扔下那些干巴巴的威胁。   徐暨光总不能关他一辈子,他想,除非也杀了他。   心态意外的平和,唯一令他有些焦灼的只有不断从心底跑出来作乱的那个人。失去和外界联系的状况下,徐栖定拥有了大把任思绪飘远的时间。很多时刻会想到邹却,想他晚饭吃了什么,今天穿的是羽绒服还是厚毛衣,还在捣鼓那些小甜点吗,又会不会有自己的份呢。   很想他。   原以为没有十天半月是定定出不去了,没想到逃离的机会很快就摆在眼前,更没想到放自己走的人是田岚。   对于母亲,徐栖定始终感情复杂。被软禁的这些日子,他总回忆起初中时一个雷声轰鸣的晚上,放学回家后见到田岚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坐在厨房垃圾桶旁,脚边是一堆碎裂的碗碟。慌忙上前去扶,田岚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楼上拖。他被生拉硬拽进自己的房间,因恐惧而睁大了眼睛,从田岚近乎癫狂的神情中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绝望。   田岚什么也没说,只是倚着门框死死盯着他。徐栖定被盯得发毛,手忙脚乱地把书包从背上取下来,开始规规矩矩写作业。中途口渴,他怯怯地离开椅子站起身,见田岚竟还立在门口,对着自己厉声问道,你要去哪!   老老实实回答,妈,我想去厨房倒水喝。   田岚的焦躁像是具象化地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将她缠住、淹没,徐栖定的脚步也被钉在原地,不敢上前,只觉面前的人太过反常,有什么东西已经到了临界点,紧绷的弦即将被扯断。果不其然,田岚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猛地关上门,将他反锁起来。   你哪儿都别去!她隔着一扇门说。就给我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他在无措与惊恐中被关了近两天,拍门没人回应,甚至始终未能进食。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田岚才跌跌撞撞地开门进来,将他搂进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妈妈太怕失去你了,怕你什么时候也会离开,太害怕了,怕得只能把你关起来……不要怪妈妈,对不起……   直到过去很久徐栖定才知道,徐暨光婚后与一名女员工有染,甚至偷偷在外面生了孩子,田岚从头到尾都知情,可伪装的坚强和从容总有一天会垮得彻底。那天似乎是私生子的周岁生日,徐暨光自然携礼前往,而田岚的理智也因此被击溃,多种情绪一并爆发导致了她对着儿子歇斯底里的发泄。   也是那时徐栖定才确认了一个事实,很早以前田岚的心理状况就已经糟糕到需要定时摄入精神类药物的地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母亲的对错,她无疑是糟糕婚姻的受害者,痛苦无法消失,所以只能转移、只能延续吗?即使作为受害一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动性,可她选择忍气吞声,选择不逃离,选择维持某种诡异的表面和谐,却对更弱的一方——即自己的儿子——以爱为名义施以可怖的阴影。   爱又仅仅是名义吗?爱分明也真实存在吧。   那要他怎么去谈对妈妈的爱与恨呢。   很多年后,当他因为爱着一个人而痛苦之时,竟觉得似乎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不要离开我,我怎么才能让你永远在你身边?人永远没办法完全猜透他人的想法,我不知道哪一天你就会消失不见,因此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把你关起来,短暂维持你也需要我的假象,看你因我痛,因我愤怒,因我挣扎,我才觉得你身处我的世界里,我可以随时看着你的眼睛,随时抓住你的手。   理智清醒后则是深深的不安。他是不是也活成了田岚的样子?因为爱而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他的爱是真实的吗?他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爱是放手吗?他问了自己无数遍。所幸邹却没有走。所幸邹却也爱他。所幸此刻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谁也不愿松开。   徐栖定神色黯了黯,决心将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全抛去脑后。面对邹却时他总装得洒脱,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可人生下来也不是非得找答案对吗。跟着欲望走,大方承认自己不堪的一面,似乎也没有什么。   走吧,走吧。   今早离开家的时候,田岚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让他快走,快走,趁徐暨光还没睡醒。他其实很想问,如果我真的走得很远,再也不回来了,你该怎么办。你的安全感还能靠什么来填补呢?而这一天是注定要到来的,我终究还是会离开。   不要再把自己遗落在电闪雷鸣的雨天,你我都是。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在走出院子前回头对田岚说,妈,开心点,不要过自欺欺人的日子。   田岚怔然,没有回答他,转身进屋了。徐栖定看着她裹着厚厚的毯子消失在门后,知道那毛毯下是副单薄的脊背。   他在路灯边站了几秒,头顶忽然有雪花纷扬而至。   接着他接到邹却的电话。   像是催促他彻底放下种种,要拉他从被困二十多年的旧世逃脱,进入全然不同的新世界去。   徐栖定兀自回忆着,被邹却“咦”的一声拉回现下:“为什么这里有乌青?”   “哪里磕着碰着了吧。”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不可能!”邹却偏抓着不放,把他的袖子往上捋了捋,“不止手背……手腕上也有,手臂上也有!”   他急得不行:“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他打了吗?”   “就推了几下,真没事。”徐栖定轻描淡写地准备带过话题,见邹却匆匆忙忙去检查自己身体其余部位是否有伤,又特别想逗逗他,“没这么严重吧邹大夫?别费劲忙活了。”   “你让我看看。”邹却固执地扯着他的衣服,“背上呢?肚子上呢?还有没有?”   “祖宗,现在是冬天的室外,你要我脱衣服吗?”徐栖定哭笑不得,“听话,回家给你看。”   见人还是不依不饶,他只得拉开衣服拉链,掀起毛衣给他看背上的红肿乌青,有几处破了皮,豁开细小的口子,凹凸不平起了血壳。   邹却简直想痛骂自己了——在教堂的时候光顾着意乱情迷了,怎么什么异常都没有注意到?!   他轻轻抚过伤口,只觉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疼痛,痛在徐栖定的身体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痛。   “你就那样任他打?”邹却收回指尖,替他整理好衣服,“为什么不还手呢……多疼啊。”   “脸上没伤就行。”徐栖定说,“其实过几天就该好全了,基本都是淤青,连血都没出多少,真的不严重。”   他转回身,想捏捏邹却的脸,却见这人黑亮的眼睛盛着泪,竟是快要哭了。   徐栖定被这眼神烫了一下。身体迅速由无名的情绪填满,心脏仿佛煮进了热气蒸腾的粥里。   好吧,这是今天第几个拥抱了?但管不了这么多了,此时此刻,他得拥抱他。   说没事。说不要哭。说谢谢你愿意爱我。 第66章 草莓心   最终还是顶着寒风一起回了家。邹却还想见缝插针提受伤的事,被徐栖定催着去洗热水澡:“不是说在江边坐了一宿?千万别生病了。”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进了浴室,边淋浴边默默盘算着以后的事。曹抒已经好些日子不在这里住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想要徐栖定搬来一块儿住。如果直说的话,会不会显得太黏人了?万一人家不愿意呢?还是搬去他的地方住?可他会主动提这事吗?自己问的话,好像就显得有点操之过急了。他们可以说认识很久,也可以说认识没多久,现在同居会不会太快了?   胡思乱想一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倒是美滋滋的。邹却举着淋浴头傻笑,觉得自己春心荡漾的模样简直像年轻了十岁,这淋浴头出的难道不是水,而是香喷喷的芝麻酱?不然他怎么变成颗黏黏糊糊的橡皮糖,忍不住想往徐栖定身上粘。奇了,没人告诉过他爱情是功效惊人的灵丹妙药啊。   洗完正准备穿衣服,浴室的门被叩了两下。徐栖定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我出趟门。”   出门?那还回来吗?   邹却急忙三下五除二地套上睡衣,赶在徐栖定开门前拉住他:“去哪儿?”   “有点头痛,去买点感冒药。”   徐栖定望着面前这个刚洗完澡浑身冒热气的人,身体被包裹在一件毛绒绒的史迪仔睡衣里,露出光洁有些泛红的脖颈,忍不住上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可爱。”   邹却顾不上不好意思,急切道:“先测一下体温吧,我好怕是发烧。”   “发烧不至于。”   “测一下很快的!”邹却把人拖到沙发上坐好,俯身在茶几抽屉里找电子测温枪,“反正今天我下午才有课,你就安心待在这里,不耽误时间。”   徐栖定眯了下眼睛,似笑非笑,想要调侃些什么,又最终没开口。   那人弯腰时,衣服的帽子难免垂下,自然而然地罩上他的脑袋,显得整个人更像个大型毛绒公仔了。   徐栖定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三十八度八!”体温枪滴一下,邹却叫起来,又担忧又不无得意,“你怎么回事啊,身体的抵抗能力比我还差,我吹一晚上风都没事。”   和这家伙拌嘴是曹抒才会做的事。徐栖定由了他嘚瑟,再次准备起身出门买药,却见邹却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退烧药和消炎药来。   “冬天太容易生病了,我有备好药。”他仔仔细细阅读完说明书,倒了一粒出来,“你吃。”   “合着成了给我准备的了。”徐栖定笑。   对啊,就是给你准备的。邹却在心里说,上次发现家里只有过期的感冒药之后,第二天就马上去药店买了一堆回来。   他想听一些夸奖的话,诸如“你真是有心了啊”“竟然这么贴心”之类,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做作,只好默默无言做个隐形的田螺姑娘。   然而他的表情哪里逃得过徐栖定。   “过来。”徐栖定拍拍身边的位置。   邹却立刻凑过去,随即又被胡噜了两下脑袋。   “你摸上瘾了?”他警惕地抬头,“我不是狗!”   徐栖定轻哂:“那做猫?”   “……还是做鱼好了。”   “怎么讲?”   “我就待在水缸里,远远地看着你就行了。”邹却郁闷地靠上他肩膀,“而且鱼不是只有七秒记忆吗?感觉某种程度上它也挺幸福的,什么都记不住、留不下,应该很少会伤心难过吧。”   徐栖定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头顶:“也行,你记不住,那就我去找你。”   眼睛莫名有些发热,邹却的声音不自觉带上点颤抖:“你怎么找,其实鱼都长得差不多吧,我要是鱼,我肯定有脸盲症。”   “那做个约定好了。”徐栖定将他往怀里拢了拢,“你要是见到我,就吐泡泡。摩斯密码知道吗?你吐泡泡也按几长几短来,单独吐一个是短,连续吐三个就是长。”   邹却想哭又想笑:“那到底吐几长几短。”   “有点复杂,你要记住。”徐栖定说,“短短。短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短。长短长长。长长长。短短长。”   “好长啊……你瞎说的吧!”   “没有啊。就是英文ILOVEYOU的意思。”   邹却一呆,眼睛水盈盈圆溜溜地瞪大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徐栖定心情大好,将人搂得更紧了些。药效缓缓上来了,他感到眼皮发沉,没一会儿竟然阖上眼睡着了。   为了不吵醒病人,邹却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像找到了自己的壳。他盯着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暗自想道,希望这世界上没有第二条能懂得摩斯密码的鱼。   天气越来越冷,徐栖定退了烧后咳嗽反倒越发严重,嗓子也像被刀片剐了似的疼,病始终好不全。   最大受害者无疑是邹却,两个人好不容易互通心意,却连嘴儿都不能亲上一个。徐栖定坚持认为接吻一定会传染感冒,勒令他不准用那种眼神看人。   “哪种眼神?”邹却问。   “就你现在这种。”徐栖定一本正经地捏住他脸,“撒娇一样。”   明令禁止当然只会导致变本加厉,在邹却第10068次用那双水润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人看时,徐栖定终于忍无可忍地抓起手边一个麦当劳的空纸袋,倒扣在他脑袋上。邹却大叫,抬起纸袋一边露出眼睛:“好香,麦麦脆汁鸡的味道。”   “……”徐栖定无言,晃了晃手机告知他狄明洄和曹抒的邀约,“他们亲戚家的火锅店开业,喊我们去捧场。”   “啊,那点鸳鸯锅,吃辛辣刺激的会加剧咳嗽吧。”   “嗯。”   去的路上两人心血来潮选择了坐公交车,邹却说这是自己初中时每周都要坐的那一路,每个周五下午,和邹岩一起。那时邹岩总爱装作不认识他,却也会招呼他去坐少之又少的、空出来的座位。   “他为数不多让我觉得像个好哥哥的时候。”邹却这样评价。   “不提他。”徐栖定说。   两人正站在后门下车处附近,一起扶着立杆,徐栖定站在他身后,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拢住的姿势。邹却把脸埋进厚厚的围巾,总算明白为什么中学时代总能在车上看到这样站的同校情侣,真是特别、特别让人觉得甜蜜的站位。   那顿火锅他们吃到半夜,曹抒涕泗横流地宣布自己得到了和偶像一起演出的机会,狄明洄不吭声,酸溜溜地往肚子里灌下不少酒。邹却也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问曹抒,你什么时候搬回来啊。曹抒嘿嘿一笑,你想我啦?我可能没办法去你那住了,最近乐队终于看到一点希望,接了不少演出邀约,我还得到处跑呢,住我哥那儿会方便点。   他又小声说,其实是抱紧他大腿管他要机票钱啦。   狄明洄装作没听到,往弟弟碟里夹了块肉。   哦,哦。邹却脑袋发晕地和他碰杯,痛斥道,你这个哥宝男!   曹抒跳起来大声说,不要血口喷人!我还没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承认吧!我已经从你身上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邹却装傻充愣,乐呵地看着死鸭子嘴硬的曹抒被狄明洄按回到椅子上。   喝到最后,四个倒了三个,只留徐栖定独自镇静地往清汤里涮香菇和肉丸。   散伙时马路上都已经空荡荡,整座城市陷入深眠。徐栖定把人半扶半抱地往网约车里塞,邹却头歪在他肩上,嘴里咕哝着怎么也听不懂的话。开到一半又嚷嚷着非要下车,一副谁也拦不住的疯样。   站在马路边,徐栖定把他的脸捏成嘟嘴金鱼,没好气地说:“小疯子,撒完泼没有?”   邹却笑嘻嘻,不搭理他,顾自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没多久又顶着酡红的脸蛋跑回来抓他的手,用快活的声音说:“我想和你一起变成风筝飞,徐栖定,我们怎么才能飞起来?”   徐栖定实在对他没什么办法:“在飞,你有没有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你已经飞起来了,只不过是低空飞行。”   “真的?”邹却信了,“那怎么去高空飞行?”   “很难。”   “有没有办法?”   徐栖定想了想:“那之后我带你去玩跳伞吧。”   “不要跳伞,要高空飞行。”   “跳伞就是高空飞行,你相不相信我?”徐栖定接住此人逐渐往他身上倚靠的重心,“小邹却,你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啊。前几天扬言会把我照顾到病好的人是谁呢?怎么现在连走路都要一个病人扶着你了?”   邹却还在纠结飞行的事:“那我们最高能飞到哪里呢?”   “天堂。”徐栖定说。   “哇。”邹却感叹,“这么好。”   他又耍无赖地把手塞进徐栖定口袋,摸出刚才火锅店送的草莓味硬糖。徐栖定担心意识不清时含着糖会导致卡住喉咙等等意外,说什么都不让他撕开包装。   邹却像个孩子那样委屈地瘪起嘴,徐栖定只得无奈道:“就是想尝尝味道是不是?”   邹却忙眼神殷切地点头,张开嘴等着投喂。   徐栖定却将那糖丢进自己嘴里,指指嘴角说:“亲我一下。”   邹却迟疑地凑上去亲了亲,又舔了舔。   “尝到味道了吗?”   “尝到了!”   徐栖定失笑,把硬糖包装纸丢进路边垃圾箱,又听邹却轻轻道:“甜甜的,你有一颗草莓做的心。”   小风筝扔下这句话便飞向前方了。许多七零八落的歌词从他嘴里跑出来,消散在凛凛似冰锥的夜风里。一会儿是花儿乐队的《结果》,“别理我,我烦着呢!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一会儿又成了陈绮贞的《和你在一起》,“不需要理由,就这样静静靠在你怀里”。   徐栖定快步追上他,剩下的几枚草莓硬糖尽数从口袋里逃逸,悄然掉落在地上,与那些断断续续的旧歌词擦肩而过。 第67章 除夕(一)   年关将至,尽管节日气氛已经大不如往年,街边商店店门上调整营业时间的告示还是提醒了邹却春节就近在眼前。   他尽量强迫自己放宽心去备好假期前最后几节课,却难免在休息的间隙发呆走神,为着过年该不该回家而纠结。   以往这个时候,自己大概已经提前买好了各种年货,再花两三天时间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剩下的事只有收拾好自己回家过年。除夕吃顿象征性的年夜饭,年初一去给父亲上香烧纸,接着轮番拜访几位与娄晓青走动较多的亲戚,这年就算过完了。   然而去年闹得那般不欢而散——邹岩当众出柜的行为让娄晓青颜面尽失,照她的性子,今年还会否照惯例走亲访友都说不好。更何况,自己现在与家里的关系实在不上不下,即使已然发生种种不可挽回的不愉快,可毕竟还未彻底撕破脸,他也不可能真的不认娄晓青这个妈。   前一阵子和徐栖定逛超市的时候,和母亲有远远地碰上过一面。   那天两人说好晚上喝裙带菜豆腐汤,邹却跑去摆放豆制品的冷柜边找豆腐,倏然瞧见对面正俯身打量着一包鱼丸的娄晓青。母子俩对上眼神,皆是一怔。他低下头,抓起盒豆腐便转身离开,没敢再回头看向后方。   待重新找到徐栖定时,那人正在零食区域徘徊,仰头望着几包新口味的薯片若有所思。邹却偷偷摸摸上前将那盒还冒着冷气的豆腐贴上他的脸颊,被徐栖定抓住手腕,接过豆腐放进购物车。   他想说见到娄晓青的事,又觉得此刻其乐融融逛超市的气氛太过难得,不想提些无关人员影响心情,因此也只是眉眼弯弯地和徐栖定讨论起哪个口味的薯片最美味。   最终还是决定不回去。他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去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演家庭和睦。有些疙瘩种下了便难以消解,邹却想即使是娄晓青和邹岩心里大抵也如此想法,当然没谁会喜欢假惺惺的和平。   再说了,扔下徐栖定一个人过年,也显得不是很厚道。   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怜,被他同情的那位当事人可没这么想。处理完徐暨光的事后,徐栖定着实落了一身轻,又过了一阵有爱人在旁的闲适日子,对于过年的态度只有能怎么过就怎么过,反正今年已经以最好的生活状态收尾。   至于邹却的选择,他无权干涉,心里却希望无论娄晓青还是邹岩都能滚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有时倒真希望邹岩那次吞药能够死成,自知这想法太过恶毒,可人处于安定时期时,容易惹出麻烦的人和事便愈加显得碍眼,他恨不得下场酸雨,将全世界都腐蚀溶解,而唯一能抵挡一切的伞由自己来为邹却而撑。   年三十一早,邹却被闹钟喊醒,睡眼惺忪地洗漱穿戴完,准备出门买些新鲜的菜。他和徐栖定虽然还未住在一起,但几乎天天见面,徐栖定总是一大早就带他去家附近吃早饭,再抓紧时间你侬我侬几分钟,接着送他去琴行上班。   今天也不例外。一出小区就见到熟悉的车停在路边,邹却高兴地拉开车门坐上去,给徐栖定展示滑溜溜的额头。   活了二十多年没怎么长过痘的邹却,前几日惊恐地发现自己额头上冒出个一摸就疼的小红疙瘩,偏偏这疙瘩还怎么都不肯消,徐栖定笑他这是“迟来的青春”,恼得邹却研究了半天怎么有效祛痘。   现下这痘总算如愿消失,皮肤光滑如初。然而徐栖定并不关心他的额头,凑过去给人喂了个吻便专心致志开车上路了。邹却指挥他往市场开,悄悄将手背贴上脸颊,企图给自己降温。他爱脸红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徐栖定是锅沸腾的水,他是心甘情愿往里跳的虾子,全身心都要漫上甜蜜的红。   先前列好了清单,板栗炖鸡、梅菜扣肉、粉丝包菜、青椒牛柳、干煸花菜、椒盐带鱼、肉末茄子、白灼娃娃菜,这顿年夜饭两个人吃已是顶丰盛。徐栖定在车里等他,邹却不愿让人久等,迅速买完食材,看到市场出口处一家小商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一直十分珍惜和徐栖定独处的时光,今晚自然也是。邹却想,两个人待在一起,吃完年夜饭等新年到来,这么久的时间,究竟能做些什么,要怎样不放过每一分秒。   他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脑海中首先出现的便是“饱暖思淫欲”。正视自己的欲望这件事他花了很久才做到,从前总是感到不好意思并在事后反复羞耻。他这点小别扭太易察觉,叫人很难不起坏心思,徐栖定便总在欺负他时循循善诱地教人说些极度羞耻的话,邹却若是不肯,他便假意半途停下,非惹得人带上哭腔才满足。   太流氓了,邹却这样评价,可自己又无疑是很喜欢这种流氓的。他清楚自己的欲望在面对徐栖定时总会无限放大,渴望爱人的亲吻、拥抱与抚摸,渴望贴紧彼此的身体,而这些又怎么会是可耻的呢。   没有考虑太久便进了商店,出来时口袋里已经多了几样东西。徐栖定正靠在座椅椅背上闭目养森,见他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坐进车里,便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挂上似笑非笑的弧度。邹却被他看得不自在,觉得自己就快又要化身大虾了,于是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准备大胆提出“今晚想做”的愿望。   他的动作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   车内空间小,电话那头的人嗓门又大,徐栖定一接通电话,声音便模模糊糊地从手机里漏出来。   是狄明洄:“快来迎接你爸爸我!”   “我爸才落魄几天,你就准备上位了。”徐栖定漫不经心道,“没在家,劳烦你等十五分钟。”   “大清早的去哪里?”   “买菜。”   “我要通知你一声。”狄明洄声音透着欣喜,“今年我和我弟准备跟你一起过除夕哈!”   他喋喋不休:“买什么菜啊,别折腾了,我订了年夜饭,热菜凉菜加起来十二个菜,我们仨绝对够吃。曹抒想吃甜的,所以还订了个八寸的蛋糕,反正吃是不用愁了!你麻溜地赶紧回来,把你家布置一下,大过年的,怎么连个门联都没有?”   徐栖定噎了一下,按了按太阳穴:“……你和你弟等着,马上到。”   他说话间,邹却默默将那管本欲掏出的草莓味润滑往口袋更深处推了推。   “他们要过来?”   “嗯。”徐栖定看上去也并不怎么欢迎那两位,“他说订了年夜饭,这些菜今晚应该派不上用场了。”   难免失落。邹却爱做饭,很大一部分快乐是从别人给予自己的反馈上获取的。他知道如果自己按照计划做好一桌子菜,徐栖定一定会真诚地告诉他每道菜味道如何,又是否有需要增进的地方,并在最后笑着夸他好厉害,辛苦了。   说不定会摸摸他的脑袋,说不定会亲亲他。   都怪狄明洄。   更别提五分钟前买的东西也没办法在除夕夜发挥作用,这样想来那兄弟二人确实成了坏人兴致的不速之客。   徐栖定用余光瞄见他的神情,开口解释说,其实人家也是好心。毕竟过年讲究热闹,往年他还能象征性地回趟徐家,今年是彻底无处可去。尽管他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仪式感,可好友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一声招呼不打就跑来也不过想方设法陪他一起过年而已。   “他俩不陪父母过年已经是牺牲很多。”徐栖定说,“这好意我得领下。”   邹却一听便哑了口,这话倒衬得方才暗暗抱怨的自己不是人了。他想反驳徐栖定的“无处可去”,想说我们在彼此身边,难道不足够令人心安。可又拿不准徐栖定是否也这样想,只好扭头望着车窗外怔怔出神,手里那管润滑被握得发热。   “本来怎么安排今天的?”徐栖定问他。   邹却转过脸来,下意识将原本的规划和盘托出:“下午一起贴对联福字,到了傍晚我做菜你帮忙打下手,吃完饭可以一起找部电影看……”   徐栖定耐心等他说下去。   然后,然后……反正也实现不了了!邹却一把将润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啪”一下拍在自己大腿上,也不说话,视线复又与窗外路景缠缠绵绵,又紧张又后悔地揣测着徐栖定的表情。   那管东西的重量很快从自己腿上消失了。车也缓缓往路边停靠,邹却听见徐栖定的笑,旋即左手被人握住,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你转过来。”徐栖定说。   虽然确实很想转,但邹却隐隐觉得自己的脸又烧红了,便梗着脖子不肯动。他就非得是虾子吗?他多想显得从容些、镇定些,能掌握主动权则更好,比起虾,更想做把勺,把这锅沸水搅出细密的涟漪来。   邹却于是定了定神,强装冷静地坐正身子。却见徐栖定笑得无奈,用遗憾的口气道:“不知道你更喜欢草莓,我买的是蜜桃味。你说下次我们先用哪个味道好?”   事实证明,勺子确实是比较难当的。   “好像还是可食用的。”   “别说了……!”   邹却更恼,夺回润滑重新塞进口袋,催促他赶紧回家。徐栖定又逗他几句,眼看着要把人惹急了,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   回了徐栖定家小区,两人一人拎一袋菜坐电梯上楼,门口已经多了两双没见过的鞋,想必狄明洄和曹抒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早早进屋了。邹却弯腰换鞋,抬头见曹抒走到玄关和他打招呼,脸上表情却不太好看,一副分明很委屈却不得不扯出笑容的模样。   “怎么了?”邹却拍拍他,“又和你哥吵架了吗?”   “不想说。”曹抒像刚从冰箱里爬出来,声音被冻得硬邦邦的。   而徐栖定将两袋菜拿去厨房,也发现满脸愁容的狄明洄,正咕咚咕咚往嘴里大口灌着温开水。   不用他问“怎么回事”,狄明洄已经迫不及待自己开了口,唉声叹气道:“又闹僵了。”   “说。”   狄明洄还没接着解释,曹抒突然在客厅嚷道:“这年我不过了,我回排练室去!”   他说着便真的要走,被邹却拉回来按在沙发上。   邹却叹口气:“看过钱塘老娘舅那种调解节目没?好想给你们俩报个名。” 第68章 除夕(二)   曹抒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狄明洄则郁闷到跑去阳台上抽烟,显然对弟弟的不快也颇有怨念。   这事儿说来确实有些过于离谱。   前阵子曹抒得到和自己崇拜的乐队合作的机会,由此结识了乐队成员中小有名气的主唱,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那主唱叫南承,长得眉清目秀,又很有才华,非常受女孩们的欢迎。真正和他成为朋友前,曹抒总在网上看到南承的各种花边新闻,把他描述成风流成性、女友一天一换的花花公子,因此在南承对他表示自己喜欢男人时,着实吃了一惊。   彼时他们已经混得很熟,常常约着一起吃饭、做音乐,狄明洄去给曹抒送过几次吃的,还鼓励弟弟说要跟有能力的人好好学习,争取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厉害。曹抒应下了,更加发奋地提升自己,也没想到这短暂几面倒是让南承起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某天向他提出想要狄明洄的联系方式。   虽感到疑惑,曹抒还是没往那方面想,只道是狄明洄财力雄厚,南承大概想要借自己的关系拉个赞助。他还热心表示自己能够帮忙说服哥哥,却见南承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很快坦承自己对狄明洄产生了一些暧昧想法,简而言之就是喜欢、想追。   曹抒大脑宕了机,第一反应是想要阻止,又说不准自己到底有什么阻止的必要和资格。面上不关心不在乎,背地里还是紧张得不行,觉得难以接受南承和狄明洄有可能会在一起这件事。他不敢去打探哥哥的反应,只知道南承行动力强,或许已经开始频繁联系对方,用尽一切追人的手段。忐忑席卷了他,虽然这几年狄明洄身边换过不少情人,可近来兄弟俩关系转好,狄明洄也像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曹抒不由生出了近似“独占”的想法,不想放走哥哥喜欢别人,不想那些专注于自己的目光转移阵地。   没多久狄明洄便联系他,问那个南承究竟是怎么回事。曹抒强颜欢笑,内心想要大叫“不要搭理他!不要答应他!”,嘴上却说着“不知道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挂掉电话后他恹恹地趴在桌上,惊觉自己竟掉了眼泪。   莫名的委屈攻袭了他的全身心,使得他情绪极其敏感,控制不住地对哥哥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真正的心里话却埋在身体最深处,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另一边,狄明洄三天两头收到南承的信息,不是邀他共进晚餐,就是说些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分寸又把握得恰到好处,并非越线,却叫人很难招架。对方显然足够殷勤,本身长得也不赖,这要换做以往,狄明洄大抵就是“何乐而不为”了。   可他这次却觉得不胜其烦。一想到那小子是曹抒崇拜的对象,心里就涌出大股无法言述的情绪,这情绪几乎要驱使着他逼问曹抒,我哪里不比那家伙好,你能不能别总是对着别人星星眼了!   而曹抒近段时间也确实反常,自南承接近他之后,曹抒便又开始对他爱答不理,说些尖锐无情刺伤人的话,让狄明洄感到很受伤,也很烦躁。天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来缓和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关系,难度和追回撕破脸皮的前任没什么两样!   好比一池水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南承这颗碍事的石子儿却偏要击碎水面,制造些本不应该出现的裂纹来。   曹抒为什么反常?狄明洄认定没有哪个粉丝会在偶像有了心仪对象后,不感到烦闷与怫郁。   他越想越焦灼,越想越不爽,又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几次三番想要拉黑烦人的南承又放弃,担心曹抒会为偶像抱不平,与自己的距离便自然变得更远。   父母在国外,以往每年过年兄弟俩都会飞过去聚一聚。前段时间母亲听闻徐家的事,打电话问起徐栖定的情况,又善解人意地嘱咐他今年不如就留在芍城陪朋友过年。狄明洄心不在焉地应了,马上给曹抒发信息告知此事。   那人还是晾了他好几天,才回了个一目了然的“哦”字。   狄明洄从未觉得这字有如此刺眼过。   他决定趁着过年这几天好好解决和弟弟之间的问题,没想今早刚开车接上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迫使两人因为早餐吃什么而莫名其妙争吵起来。   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任性,真的太不懂事了!现在还放着好好的年不过说要回排练室?非逼他发火是吧?!   狄明洄憋屈得快要命了,从阳台扭头看了眼正与邹却抱怨个不停的曹抒,忍不住在花盆盆沿上按灭烟头,然后大步迈去弟弟跟前。   说话声被打断,曹抒仰头望他,被狄明洄拎着衣服后领站起来:“走啊。”   邹却拦他:“别这样。”   “他不是说想走吗?”狄明洄恨恨地,“曹抒我提醒你一下,这是在别人家里,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疯?有没有点教养?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就全都说出来,我们今天好好算一算账。但你不能影响别人的心情知道吗?今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谁愿意看你臭着个脸!”   徐栖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兀自靠在沙发上给电视换台。刚好切到个调解类节目,夫妻俩大打出手,众人费劲口舌去劝和。邹却瞄到电视画面,有点想笑,又觉得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了好了,都说了大过年的,不要在这种时候吵架伤了和气。”   狄明洄松开曹抒,嘴上仍然咄咄逼人:“你说。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有多恨我,你说出来。”   曹抒把下唇咬得泛白,觉得心上被拉了道口子,咝咝渗着血。狄明洄见状也顿感懊悔,觉得“恨”这个字实在太重,自己竟口不择言到如此地步,是真的过分了。   他谨慎地观察着曹抒的神色,竟猛然发现弟弟眼里隐隐含着水光,嘴唇翕动,像只受惊的鸟,仿佛连发梢都沾满脆弱。   狄明洄顿时慌了神。   他听见曹抒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我看见南承寄给你的新年礼物了,好大一箱。”   这个名字确实是个能触发危机的炸弹,狄明洄觉得自己变成座将要爆发的火山,躁意源源不断涌起,冒着灼人的火星子:“根本没拆,等着退回去,我缺他那些礼物?祖宗,能别提他了吗?”   曹抒神情有些许松懈,半晌憋出一句:“哦!”   又是哦。狄明洄刚想发火,却见那些眼泪终于满得溢出来,大颗大颗砸进衣领里。小弟性子要强,太久太久没见他哭过,这眼泪过于珍贵。   曹抒起初反手用手背去抹,被邹却手忙脚乱地递来纸巾后,眼周皮肤便因反复擦拭而变得更红。   狄明洄浑身的气也像是泄了,瘪成一片语无伦次的小舟,想要托起弟弟的哀伤。他在曹抒面前蹲下来,叹了口气道:“能跟哥哥说说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吗?”   曹抒眼泪越掉越多,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邹却转身戳了下徐栖定,用眼神表示他们现在好像有些多余,是不是该给那兄弟俩留出对话空间。徐栖定却一动不动,看戏般注意着那边事态的发展。   邹却只好也留在原地,掏出手机随便乱划起来,努力让自己显得很忙。   曹抒半天不语,狄明洄等得有些急,抓住他的手晃了晃。这许久未出现过的亲密举动让曹抒眼皮一跳,哽咽着说:“你能不能别跟南承联系了。”   “行。”当然不快,狄明洄还是答应下来,“别哭了,没人跟你抢你偶像。”   曹抒闻言眨了下眼睛,诧然。他思考了一会儿,本想就此闭口不言,最终还是决定作出解释:“我没有担心你抢他。”   他顿了顿,好像有点说不下去了:“我是,担心,你跟他真的在一起。”   他其实想说,我是担心他抢走你。可这话要说出口实在需要太大勇气。   狄明洄没听懂他的话,脸上现出几分失望:“曹抒,我现在在跟你好好说话,你不要总提无关人员了。”   “我不想让你跟任何人在一块儿!”曹抒大声说。   不给狄明洄反应的时间,他接着道:“不想你谈恋爱,不想你结婚,不想你有小孩……”   他又哭了,抽噎着,声音骤然小下去:“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病,很不讲道理,有时候觉得你管我太多了,有时候又希望你能一直管着我。只要想到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不再管我,而是转身去关心别人,我就好难过、好难过……”   他打着哭嗝,邹却从未见他这般狼狈:“哥……我希望你永远看着我,只看着我。”   他还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诸如讨厌死了哥哥交往过的每一个人,诸如大多时候自己只是故意不听话想引起哥哥注意,诸如其实很享受哥哥为自己焦头烂额的样子,想要在哥哥这里做一辈子的麻烦精。   狄明洄注视着他,默默听着,忽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   曹抒愣愣地回看,对自己不知不觉吐露出的心里话感到无比羞耻,低下头盯着拖鞋鞋面看,被狄明洄轻轻拍了拍大腿:“以后在想什么都及时让我知道,能做到吗?”   他迟疑一下,郑重地点点头。   以为狄明洄还会问自己更多话,没想对方竟然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满眼笑意地问他:“现在有心情下楼吗?跟我一起去楼下拿给你订的蛋糕。”   这一刻曹抒忽然发觉,总是嘻嘻哈哈、被周围朋友当活宝的哥哥,其实很温柔、很温柔。   他再一次用力点头,说好。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出门了,屋内只剩邹却和徐栖定。他们这当观众的也总算松口气,不用再刻意装忙。   邹却问身边的人:“你觉得感动吗?”   徐栖定实话实说:“我觉得很尴尬。”   看电视时他都会跳过这类煽情戏码,只觉得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遑论两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上演兄弟情深——又或许不止兄弟情深——他的确只感到尴尬。   邹却想说他不解风情,又想到这种哭哭啼啼说我真的很在乎你的戏码,自己在徐栖定面前似乎也没少上演,因此认定这人只是双标罢了。   想到这,心里便又很甜蜜了。   他于是靠过去,大着胆子想要跨坐上徐栖定的腿,抓紧机会亲热一番。然而还没等他动作,门口密码锁的解锁声便响了起来。狄明洄提着蛋糕盒走进来,后面跟着的却不止曹抒。   一个打扮朴素的短发女人畏畏缩缩地往里看,徐栖定的目光嵌入她的面孔,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是认识的人吧,栖定哥。”曹抒说,“刚刚我们看她一直在小区门口徘徊,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这不巧了,她说想要找你,我们就领她上来了。”   狄明洄倒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女人认了出来。   他对徐栖定做了个口型,徐栖定没搭理他,只是沉声称那女人道:“小娅阿姨。” 第69章 除夕(三)   三人自觉回避,狄明洄说想和曹抒去打游戏,不知该如何自处的邹却也找了个借口跟他们一起躲进书房。   只余下许娅和徐栖定立在原地四目相对。   许娅挎着个白色帆布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她嘴唇紧闭,似乎并不打算先开口说话,只是静默地站在门口,等着徐栖定继续说点什么。   徐栖定花了几秒时间从头到尾打量她:简单的衣着,简单的发型,面容比起几年前要疲惫不少,显得她整张脸都有些木,此时因添上几分局促才生动一些。   他垂眼,走去鞋柜附近找了双新拖鞋,摆在她面前。依然没发生任何对话,许娅只是慌里慌张地把脚塞进了那双拖鞋,仿佛晚一秒就会被他赶出这栋房子。   穿好鞋,她又站着不动了。   徐栖定没管她,自顾自重新坐回沙发上。许娅的眼神不再盯着一处,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游移,掠过纹理独特的羊毛地毯、价值不菲的玻璃茶几、设计精巧的复古吊灯,甚至是角落浮雕繁复的胡桃木酒柜。   徐栖定知道她在试图寻找谁的痕迹,直截了当地说道:“朵朵不在这里。”   像悬起的心思被戳穿,许娅身体颤了一下,忽地掩面转过身去。小声的啜泣响起来,徐栖定没兴趣接纳任何人的情绪,也没耐心等她收拾好心情,接着刚才的话道:“我表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跟朋友去了海南旅游,带着朵朵一起。”   对于许娅,他情感复杂。当年方吉然入狱是因父亲而起没错,自己对这母女俩的歉疚从年少时便始终存在,是恒久不退的潮。可许娅狠心抛下年幼女儿消失一事也实在让他耿耿于怀,虽然于情能理解她的难处,可每当忆起朵朵思念妈妈而止不住的眼泪,他想自己心里确实存着份对许娅的埋怨。   “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徐栖定并不打算说太多,“这么多年了,还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想到的。希望我们最好还是能开门见山,尽早说明您的来意。”   许娅动了动嘴唇,半晌后总算发出了声音:“我知道了……当年为什么发生那种事。”   徐栖定一怔,又听她道:“是前不久你母亲联系到我,告诉我的。”   一时哑口,他本想在和对方说清楚朵朵的事后再将当年方吉然开车撞人的真相全部告知,没想许娅早已知情,这让他乱了阵脚,不知该说什么来应对方的话。   许娅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你总说你欠我们家。”   徐栖定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没出声。   她又说:“过去很久了,不知道你的愧疚还留有几分,栖定,我很想说那不是你该有的,所有事都和你无关……你别再给自己增加不属于你的负担。我还要谢谢你,照顾朵朵那么多年,其实我今天来之前很忐忑,我只是想……”   徐栖定打断她:“阿姨,说说自己的事吧。”他指指沙发,示意她坐,“我想知道在抛下朵朵后,您这些年都过得如何。”   许娅看着他,像是被刺痛了,最终还是迈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她的嗓子听起来更哑了。   几年前她跟着一个姓黄的男人离开这座城市,去到男人的老家,一个非常偏远的西南小县城。   男人是理发师,和她住同一个小区,为她剪过七八次头发,熟络后常常帮她修理家里坏掉的电器,会用微薄的工资买夜市上的漂亮裙子送给她。她不想承认爱意的转移,可当等待前夫回家成了不可能的事后,她确实轻而易举地爱上了身边这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考虑再婚的可能性,想自己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她和方吉然已经没有夫妻关系,何况……那是毁了他们一家的杀人犯。她埋怨他,埋怨他竟然做出这种事,埋怨他留下她一个人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对再婚一事充满羞耻感。是她卑劣吗?是她无情吗?   活得太艰难,有人愿意接纳她,却不肯接纳她的孩子。她想那时候她是极度痛苦的,痛苦到宁愿舍去现下拥有的一切,也要换取一段如今看来极其虚幻的爱情。好似有爱滋润就能活下去,她并不天真,却甘愿天真,信了梦中虚构的未来,逃离城市,像可憎的前夫那样让女儿再度被抛下。   她如愿和新的所爱之人结了婚,逐渐发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到另一个。男人希望她生个孩子,她咬咬牙答应了,却再也没能怀上。失去生育能力的她在男人眼里成了无用的累赘,漂亮裙子落了灰,美丽的幻影一个个破灭。她明白这辈子无法再圆满地活下去,只有活成一个寂寞游荡的幽灵,用自己犯下的罪孽惩罚自己。   女儿的存在只能成为一条熟悉又遥远的江河,在许多时刻淌过她心间,偶有船笛声响,没办法听得真切。   一年前她下决心第二次离婚,却再不敢回到芍城。她恐惧听到一切可怖的消息,愈发活得苍白、游离。直到前不久被查出身体内的肿瘤,等待确切结果出来前她准备给自己留两条路:恶性,她绝不治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杀;良性,她拾回面对过去的勇气,无论如何找到女儿,直面自己的懦弱、无能、可耻。   于是她今天站在这里。   沉默像堵密不透风的墙,横在他们之间。徐栖定好一阵没说话,过了许久才点开手机相册给许娅看朵朵的照片。每一张都无一例外笑得很开心,许娅除了感谢的话似乎再也说不出来别的,眼泪汹涌地淌着,用指腹轻轻抚过屏幕表面。   她想带走女儿,这无疑不是能立刻决断的事。徐栖定本想让她根据事实情况来分析利弊,又自觉有关这孩子的一切都永远来得那么突然和荒谬,最终只说还是让朵朵自己抉择。   “如果朵朵愿意跟您一起生活,希望您别拒绝我们的帮助。”他说,“她年纪还很小,我希望她能尽可能快乐地长大。”   “我还希望您能对她道歉,虽然她没有怪您。”   许娅抹着泪点头。   徐栖定给任柚打视频电话,对面接通得很快,任柚顶着头湿漉漉的长发出现在屏幕中央。   “我刚学完冲浪回来。”她得意道,“酷吧!教练说我很有天赋,刚学就已经玩得很不错了。”   徐栖定比了个大拇指:“厉害。朵朵呢?”   “朵朵在我旁边啊,我们带她买冰淇淋呢。”   “你让她跟我说几句话。”   徐栖定说着便要将手机镜头朝向许娅,许娅慌乱地摆摆手,显然还没准备好与多年未见的女儿说话。然而朵朵的脸已经从屏幕右下方露出来,她举着甜筒想和徐栖定打招呼,笑着笑着忽然呆住,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另一头的人。   许娅猛地将手机倒扣在茶几桌面上。   她起身,快步走去鞋柜旁换掉鞋,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栖定,那,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看,等朵朵回来。”   她推门离开了,几乎以落荒而逃的姿态。   徐栖定叹了口气,转头瞧见邹却的脑袋从书房门口探出来,小声问他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他招招手,邹却便迅速溜过来,好奇地望着他:“她就是朵朵的妈妈。”   “嗯。”徐栖定不想多说,将他拢进怀里,额头抵上他的肩膀,“我以为万事尘埃落定,没想到总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意外在等着我。”   察出他的心累,邹却抚了抚他的肩背:“没事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他大咧咧道:“肩膀给你靠!”   徐栖定笑出声,问他:“那两个家伙呢?”   “他们两个无聊透顶了,在玩黄金矿工。”   “让他们滚出来,把对联贴起来。”   说着,徐栖定瞥向地上还未拆的蛋糕盒,邹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捂住他眼睛:“你别再想了。”   “你不想?”   “那你问问那两个人晚上到底什么时候走。”邹却妥协。   “万一他们想留宿呢?”   “……”邹却沮丧。   徐栖定又逗他:“那丝带就拿去绑他们,绑成粽子扔出去。”   两人都哈哈笑,静了一会儿后,徐栖定又将头靠回邹却肩膀,呓语般轻声说:“有你在这里,我很安心。” 第70章 家有小熊厨师长   许娅出现后,任柚一行人在海南的旅行不可避免地被中断。   原本是来之不易的假期,为的就是好好犒劳为工作辛苦一年的自己。突然听到这种消息,任柚心道自己这辈子就注定是做小飞虫的命,老天爷一个网兜下来就这么从自由的空气里被网走了。   终究是抱怨归抱怨,事情还得着手解决。   年初二她便带着朵朵风风火火赶回芍城,决心拿出商业谈判的气势同许娅商量朵朵的去留。先前不了解徐家与方吉然夫妻的种种过往,任柚只当许娅回来是目的不纯,而在听徐栖定讲完来龙去脉后也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是替别人养女儿,可她毕竟和表哥一起养了五年,期间除去金钱与精力的消耗,还差点被父母误会。别提与朵朵之间早就产生并不浅薄的感情,即使许娅过得很苦,也难免认为她想要回女儿的举动让人不适。   次日把许娅约来家里见面,女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还是让任柚软了心。她轻声细语地讲朵朵的近况,在望见对方涟涟的泪水后更是乱了阵脚。   原本不想让孩子听到谈话内容,然而朵朵不肯好好在房间待着,一见到许娅就扑去人怀里,妈妈妈妈地叫。许娅潸然,搂紧女儿痛哭,嘴里不断喃喃着道歉的话。任柚没辙,只好转头和徐栖定商量接下去怎么打算。   他们都不到三十岁,不具备收养孩子的条件,因此几年间也确实没有正式取得法定的监护人资格,许娅回来是桩好事;可她想把朵朵带回方吉然老家,这当然不现实。慎重考虑后,两人提出让步后的解决方案:母女俩留在芍城,许娅搬进徐栖定在城郊那套房子陪朵朵住,象征性收点房租。   先前在朵朵身上花的钱,许娅坚持想还,他们也没有拒绝,只道先帮她找份合适的工作,等生活慢慢步入正轨再说。或许已经算是当下能做出的最好决断,三个人都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事情办得很快,等到朵朵新学期开学时,许娅已经开始上班,是在附近商城一家黄金首饰店做导购,其余时间便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时不时给徐栖定和任柚送点自己做的面包和烤饼。   邹却对此意见很大,常常不让徐栖定碰,而是自己独占。最开始徐栖定只当他嘴馋,琢磨一番后才明白过来这人在悄悄吃醋,于是笑着做下承诺说只吃他一个人亲手做的东西。   邹却也确实快练就一手烘焙好技艺,徐栖定不爱吃甜,他就变着法儿做些咸口的面包蛋糕,蒜香芝士吐司啦,肉松海苔卷啦,橄榄菜恰巴塔啦,海盐蟹黄包啦,出炉第一份一定要喂进男朋友嘴里。   而徐栖定的朋友圈也从空空荡荡空白一片变成满是香喷喷小面包的模样。下面一溜儿评论问徐总最近怎么潜心研究厨艺去了,他也不解释,统一回复个“被人投喂了”。   “曹抒又在问我,你朋友圈发的贝果是不是我做的。”邹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这会儿他正躺在徐栖定腿上,湿漉漉的头发被毛巾包住,轻轻揉擦着。   “嗯,那你怎么回答他。”徐栖定有点儿心猿意马。   “我骗他说不是。”邹却惬意地眯了眯眼,“他刚刚跟我打赌呢,说如果发现了我在跟谁交往,就要我做一筐面包送他。”   自从发现每次见面时邹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曹抒终于笃定这个家伙偷偷脱单的事实。奈何他已经不再与邹却合住,想寻蛛丝马迹自然得不到机会,而邹却又对此闭口不谈,饶是他好奇得抓心挠肝,也猜不到另一位主人公到底是谁。   邹却则比较关心那兄弟俩在解开心结后相处得如何,每问及此曹抒就开始吞吞吐吐,面有难色地说好像和哥哥之间变得更尴尬了。   “吵是不吵了。”他这样形容,“但就是觉得怪怪的,我哥温柔起来还能这样……?有时候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不好意思和他说话。”   时而又捂脸大叫:“我前几天写了首特别满意的新歌,他还一边说我好厉害一边抱了我!你懂吗!不是那种撞下肩拍拍背很兄弟义气的抱!是软绵绵的、莫名有点柔情的感觉……我觉得有点受不了了,可能因为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了,我害羞得要命……”   邹却听得津津有味,曹抒则不肯再多讲,转而继续对他旁敲侧击,究竟在与谁交往。   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是任柚,都没往徐栖定身上猜。   看曹抒这副傻样,邹却更加确信他不仅察觉不到自家老哥深藏的隐秘感情,也发现不了前室友其实是在和前老板偷偷搞男男关系,直到现在还以为他俩是老同学情深,相逢恨晚。   这一筐面包铁定是输不出去喽。   趁他乐呵着,徐栖定的手也开始变得不安分,一会儿摸摸他的肚子,一会儿捏捏他的脸。邹却怕痒,一边躲一边形容自己此刻像条乱扭的蚯蚓,被徐栖定掐住下巴说不要做这么恶心的比喻。   正嘻嘻哈哈着,手机竟然响起许久没听到过的提示音,来自LoveMatters平台。   自接到邹岩的委托后,他就没有在平台上接过单,想着眼不见为净还把手机上的app也删了。如今美男在怀,没了那么多烦恼和忧愁,不由得怀念起曾经靠着此神奇副业大赚的时光,于是前几日又将它下了回来。   说到底钱的力量是无敌的。   确实未想这么快就有客户找上门,邹却兴奋地点开,努力试图找回从前面对客户时专业的服务态度,斟酌着开了口。   那边开门见山,提出想拜托他调查某人的感情状况,在他要求提供个人资料时却又犹豫不决,担心是否会泄漏隐私。   邹却再三向他保证,所有个人信息均只有自己知情,并且绝不会往外泄露,对方才发来调查对象的姓名和照片。   扫过那些信息,邹却先是一愣,随即笑得腹部都开始酸疼。徐栖定不解地望着他,从边上拿起吹风机对着腿上这颗圆滚滚的脑袋吹,几缕热风被邹却吃进嘴里。   他止住笑,活动了下脸部肌肉,用一本正经的语气给对面发:   可以的可以的,这些够了。还没问怎么称呼您呢?方便以后联系嘛。   对面回:随你怎么叫啊。   邹却憋着笑又问:啊,怎么样都可以吗?我是比较习惯称呼客户为x先生、x小姐,那么可以叫您糯米糍先生吗?   毕竟那人的用户名叫“午夜摇滚狂欢糯米糍”。   神秘客户安静了几秒,道:我姓曹。   邹却努力抑制着嘴角上扬,快速回复他:好的曹先生!您叫我小邹就可以啦,邹却的邹哦。   还没等对方作出反应,他就退出了软件后台,握住手机抬眼看向徐栖定。徐栖定正专心致志替他吹着发根,见他乐得像中了彩票,便停下手上的动作,问:“在笑什么?从这个角度看我很丑?”   “怎么会。”邹却感到头皮发烫,推推徐栖定的手腕,催他继续好好吹,“你怎么都好看。”   徐栖定失笑:“又在说傻话。”   “真的。”邹却敛去嬉笑神色,认真地望着他,“我真觉得你从什么角度看都好看。”   “好肤浅。”   “这哪里肤浅?!如果我是丑八怪我们根本没可能。”   “做假设没有意义,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那你说,你难道不喜欢我的脸吗?”邹却非得同他争,“我本来对外貌就不是很自信来着。”   听他这么说,徐栖定关了吹风机,垂睫望他,脸上现出淡淡笑意:“逗你玩的,不要不自信,你是所有小熊里最可爱的那只。”   虽然本来也没把徐栖定说的“肤浅”当真——这人对逗他一事向来乐此不疲。可在听到这话后,邹却心里竟迸出些止不住的委屈来,缩着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挂件似的把人紧紧贴住。   终其一生你认定自己无比普通,可有一天爱人会捧着你的脸说你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有点发愣,又有点想哭,最后只憋出句:“为什么是小熊啊?”   “你没觉得自己像小熊吗?”徐栖定拢住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抚着他的手背,“我前段时间还梦见你变成只小熊公仔,每天乖乖待在床头等着见我。”   邹却恍然:“所以你上次送我小熊挂坠?”   不等徐栖定回答,他急哄哄地举起手机,那只迷你泰迪熊晃悠着升起在半空:“我一直挂在手机上!”   徐栖定的目光却还是在他身上。   感叹似的,他低声说:“好可爱。”   “确实很可爱,我每天看到它心情就很好。”邹却仍在状况外,“所以真的很喜欢这个礼物……”   话音刚落就被徐栖定捉住手指吻了吻,更正道:“你可爱。”   如意看到怀里的人睫毛乱颤后,徐栖定才继续拾起吹风机,在呜呜风声里提高音量问他:“所以刚才到底在笑什么?”   经他提醒,邹却又看了眼LoveMatters的信息提示,果然看到那位客户已读不回,并将用户名改成了“邹却我讨厌你”,此时已经下线,简直如落荒而逃一般。   他笑:“曹抒真的变着法儿想打探我在跟谁恋爱,还挺好玩的。”   “怎么不告诉他?”   “你想吗?”   “我为什么不想?”徐栖定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让谁知道都行。”   邹却心道,那就不吊曹抒胃口了,找个时间告诉他吧。饶有兴致地想象着那小子得知真相后的表情,徐栖定却忽然低头吻他,追着他舌尖不放,舔舐轻吻。邹却闭起眼睛,脑袋晕晕乎乎,在彼此唇齿间黏腻缠绵的水声里听见轻轻一声快门响动。   待他被松开,徐栖定已经悠悠然对着手机操作着什么了。   邹却红着脖子凑过去看,方才接吻的照片已经出现在这人和曹抒的聊天页面里,附了句“以后见面记得叫嫂子”。   --------------------   本章标题为徐栖定的全新微信ID,由于与他本人风格太过不符遂被众友在背地里怀疑有人夺舍。 第71章 绿豆   新年假期一结束,饶是曹抒想要当面叫人嫂子也寻不着机会了——回到工作岗位后邹却又忙碌起来,正值中小学新学期开学,他被安排去青少年宫新开设的古筝培训课程当带班老师,工作量顿增,约会的时间都少了一半。   班上有个留寸头的男孩,长得和徐栖定有几分相似,活泼又大方,常常强行与他分享从小卖部买的零食。邹却当成大新闻讲给徐栖定听,讲完又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托着下巴说你剃寸头应该也蛮帅的。   他话里颇有些撺掇的意思,徐栖定笑他想一出是一出,对他频频提起寸头男孩的行为倒是很吃味。邹却解释说每次看到那孩子就忍不住想象小时候的你,虽然这样可能有点自私啦,但有时候真的会想象是在给你上课诶。   徐栖定挑眉叫他小邹老师,勾起他衣服下摆说,你现在也可以教我点什么啊。腰被指腹触到,邹却整个人都要弹起来,最终被半推半就地抱去卧室,心里还要怨念这种事情明明都是你教我啊。   徐栖定会随手拿过挂在衣架上的围巾遮住他的眼睛,是前阵子任柚心血来潮手工编织送给他的,编得极为蹩脚,不知道是针棒太粗还是手艺太差,针脚间的孔隙被拉扯得很大。邹却透过那些孔隙看徐栖定的脸。墨绿的毛线让他的脸也染上薄薄一层绿。   啊,这样看太阳的话,就不会那么刺眼了。   徐栖定吻他,动作很慢地去亲他的耳朵、面颊、鼻尖。最后围巾粗糙的表面摩擦彼此的嘴唇,邹却隔着朦胧的墨绿痴痴亲吻独属于自己的太阳。   每每这种时刻,他都觉得好像置身于小时候路边精品店里那种圣诞水晶球,自己是球里脸蛋粉扑扑的小人,欲望像亮晶晶的流沙落到头顶,密布,穿梭,包裹。   当晚便在昏沉睡眠中梦见成为徐栖定的高中班主任,讲台与最后一排,隔着一堆学生相望,眼神黏腻到能将睫毛都粘起来。梦里徐栖定还是叫他小邹老师,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午后校园幽静的小道,在篮球场的铁网后。小邹老师,喜欢你,好喜欢你。   醒来缠着徐栖定要他高中时候的照片,拿到手一看确实与梦中所差无几,甚至于捋到手肘的衣袖、随意挂在脖子上的校牌、左耳边微微翘起的一缕头发。邹却漾起一脸笑,徐栖定便捏住他脸逼问梦的内容,得到答案后叹一口气,道真羡慕那小子啊。   邹却便搂住他脖子说,什么时候相遇都很好。我是注定要成为你的。   泡在幸福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连上班都不觉得无聊倦怠了。唯有应付曹抒的八卦比较棘手,这人根本闲不下来,没有写歌灵感时便得强行唠上好半天。邹却常在上下班途中接到他的电话,这小子往往假意嘘寒问暖一番后就直奔主题,打探起自己与徐栖定的过往。   邹却敏锐察觉到他大概也有些情况了,不然怎么总问些诸如“怎么确定喜欢上他的”“你发现喜欢上男的之后是什么反应”“你俩暧昧期都在干什么啊”的问题。   一想到曹抒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真的不纯后会是何等混乱慌张,邹却就感到乐不可支。不过曹抒在这方面倒真是有些懵懂,三句离不开“爱”字,显然对此概念既茫然又充满求知欲,邹却只好把抽象转由具体感受来描述。   “就是忍不住去注视吧,我觉得。”他说,“注视他人是需要耗费精力的。当你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某个人身上时,会暂时摒弃你的个人想法、冲动与欲望,只是想看着他,那一秒时间会凝固,世界会静止。”   “进而你会因这种纯粹的注视诞生更多因他而起的行为,为他笑,为他落泪,为他忽视平日里无法包容的瑕疵与不完美,为他长出不曾有过的耐心,为他每一神情每一动作在心里掘下用以珍藏的洞穴,从此这个洞再也无法愈合,你只能不断用执念去填满它。”   他还补充:“靠近他就是靠近幸福,可靠近他也是靠近痛苦。”   曹抒感到似懂非懂,他觉得比起受教,更像在听对方讲自己的心路历程。于是“嗯”了声,又问:“我在想,产生爱的条件与时机是不是很重要?就好像你和栖定哥明明以前就认识,却没有相爱,而是在很久之后再次相遇才擦出火花。”   他没有说,也好像我和我哥,为什么相处这么多年感情才开始发生质的变化。   邹却的呼吸声顿了下,像是被他问住了。   诚然,他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徐栖定会在如今喜欢上自己,当初却选择和邹岩交往。曹抒的理解没有问题,爱情诞生的时机很难讲,一个人无法控制也无法预料自己的心之所向。先前沉溺于温柔乡,潜意识里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此刻倒是有些无措了,徐栖定的爱又是在什么时机下诞生的呢?   挂了电话,好像脚步都沉上几分。邹却自知是极爱钻牛角尖儿的人,虽然和徐栖定在一起后不再如以前那般缺失安全感了,偶尔掉进这些想不通的问题里还是难免患得患失。   这是因为我真的太爱他了。他苦涩地想。   回到家没几分钟,徐栖定也提着打包好的西餐来了。虽然两人还未正式同居,但为了抓紧分秒黏在一起,总是在工作闲余抓紧去见彼此。邹却换好舒适的居家服,歪头看着徐栖定将菜品在茶几上摆开。   那人回头,一脸倦容地招呼他:“换完了就快过来吃饭吧。”   “发生什么了吗?”邹却走过去,靠着他坐下,“感觉你好累。”   “民宿那边手续出了点问题。”徐栖定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最习惯的动作,“跑了几趟都没办妥,确实比较心烦。”   他不爱也不擅长诉说,对着面前的人却愿意讲些事实上无关紧要的小事。邹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徐栖定也不介意用偶尔袒露的脆弱换取与爱人更紧密的连接。   邹却果然转身抱住他:“会解决的。”   抚了两下他的后脑勺,徐栖定低声道谢谢,松手后将打包盒一个个打开:“买了你喜欢的海鲜饭和千层面,趁热吃。”   邹却应了,接过餐具将冒着热气的食物往嘴里送。嫌家里太冷清,他起身把电视打开,原本只是图有个响儿,然而屏幕刚亮起便是电影频道,正放着《爱在午夜降临前》,于是两人的注意力都被电视画面吸引了去。   男主对女主说:我爱你。   邹却并不是第一次看《爱在》系列,仍然记得这是三部曲里第一次出现这三个字。他想起曾经看过一个影评,说作为影史上跨度最长的银幕恋爱,《爱在》三部曲可能解答了那道著名的“泰坦尼克号猜想”:如果杰克和露丝走到一起,他们还会相爱吗?   答案是:他们可能还会相爱,但已经不再那么美好。   邹却于是扭头问徐栖定:“你觉得我们有一天也会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吗?”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问。也许是莫名涌起的不安,也许是一贯以来的悲观。   徐栖定说:“我倒觉得这才是爱透了。吵了那么多架,看尽彼此的所有丑态,可还是觉得爱你。”   “你在忧虑吗?”他用轻松的口气道,“是,爱情中需要注意的敏感问题太多了,有些人看到那些可能,又不愿意受到伤害,说不定会干脆杜绝任何伤害的发生。但人不是非得理性,为什么不能遵循内心呢。在预想到最坏的结果后仍然愿意待在对方身边,可不就是爱透了吗?”   是啊,爱只是一场结果未知的冒险,但还是有千千万万的勇者义无反顾。   邹却点头,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过敏感,没话找话地盯着电视说:“我觉得这系列电影还是挺不错的,尤其喜欢第一部 ,虽然全是对白,但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无聊,反而对很多台词印象深刻。”   “我也喜欢过。”徐栖定直直地望着他,“第一次看大概是初中?有段时间很迷第一部 ,觉得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奇妙、美好、诗意绵绵的相遇了。可能是自知这种浪漫的亲密关系与我无缘,回味了挺长时间,不过也仅限于品读电影故事本身,内心感触并不深,大概我不相信艳遇出真爱,也不觉得现实中会出现这种经美化后变得有些腻味的邂逅。”   他又说:“后来我才明白,这世上还是存在着些那般的相遇,即使短暂也能刻骨铭心。”   邹却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恍惚:“我看《爱在》还是有个朋友推荐的,他说他去维也纳旅游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电影里那家唱片店,老板还让他听了男女主听的那首歌。印象好深刻,他说他离开那里后反而更认定了电影中的浪漫不存在的事实,他觉得那些都离他太遥远了,连渴望都提不起半分。因为他这话,我后来去找来电影看,发现自己倒是很喜欢,很向往。”   “不过那时候……”他顿了顿,“我和他也已经不是朋友了。”   “分道扬镳了?”   “是我那时候太自作多情了啦。”邹却自嘲地一笑,“觉得真心换真心能交到好朋友,没想到对方只是拿我当个消遣而已。我那时候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好受伤,想把那段记忆完整地丢掉。”   不想把气氛弄沉重,他又把头埋上徐栖定肩窝,闷声说:“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懒得再想。我有你就好了,现在很幸福。”   徐栖定却没应声。   半晌他才道:“后来还有买过学校西门那家面包店的绿豆糕吗?”   “什么?”邹却怔愣。   心跳莫名加快,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他抬起头来,对上徐栖定那双眼睛,瞳仁、眼白、虹膜、角膜、他的影子。望进去,要努力望得更深,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怦,怦。   “不认识我了。”徐栖定眨了下眼,又好像想要叹气,“小绿豆同学。” 第72章 夜航不西飞   蠢货。蠢得要死!   邹却在心里狂喊。   此刻似乎除了骂自己蠢之外,再也做不出别的什么反应了。   几乎是徐栖定叫出“绿豆”的一瞬间,他好像被一道闪电钉死在原地,电流贯穿五脏六腑,于是气力也惶惶然不断流失。已经不知道能用什么词汇去描述心情,邹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向面前的人。   好像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可还是诸多不解诸多茫然,要他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喜欢这么多年的人和当年那个让自己失望透顶的笔友联系在一块儿。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为什么!”   万分平静地,徐栖定替他擦去眼泪,掌根潮湿,像多年前的那场暴雨还留有余痕。   是啊,我也在想呢,为什么。   那一年他私自与滂沱雨水达成协议,约好自己那颗难得显形又被踹回心窝的真心只有彼此知晓。就好像只有拥有过才能祛魅,不难承认敞开几分的心扉被失望裹挟后再度闭合。   和绿豆的通信还在继续,他却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想法。早已将对方视作挚友,徐栖定决定提出见面,想要直视那人的眼睛表达感谢,想要面对面地诚心告别。   也许会被视作怪胎,他想。但他的情感世界如此脆弱又荒谬,原本就容不下任何人。打开大门邀你进来,别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他得花上十倍力气才有可能。即便如此,想欢迎的人却只在门外徘徊,半晌摆手说你请错人了。   这是种锤击。滚烫的、带着火星儿的、刺骨的、骤然冰冷的。那就关上门,这是他的疏解方式。不愿遗憾产生,不愿遗憾成为未来生活的困扰。他是个会辩证问题的理性者,在多数人选择用感性驱使选择与决定时,他更愿意拥有一刀斩断的果决。   因此他写,你好小绿豆,我想要见见你,想当面和你告别。这段时间下来,我们成为通过纸笔交谈的朋友,本以为这是我人生能迈出的最大一步。但我比我想象得要怯懦,经不起一丝一毫挫折,那毕竟是我打磨又打磨后,只剩下薄薄一片的真心了。我非常喜欢你,也想过与你成为不说再见的朋友,可现下迈步仿佛已经失去意义,我又觉得一个人挺好的了。在别处遭受的心痛,需要你来分担,我很过意不去,可别无他法。还是希望能够见上面。再一遍抱歉。   附上自己的微信号,他等了许久,回应他的只有书页空空如也的《夜航西飞》。还是太冒昧了啊,徐栖定想。先前说好只做隔着时间与距离的朋友,自己本就不该贸然越线。   绿豆就这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他坐在茶泊,会恍惚想着这桩桩件件是否也是缘分散尽,可老天要他心死,分明只需一下重击,偏要将他拎至半空,再狠狠掷下。他手断腿断,心跳缺失,很快将自己复原,然而卡纸被折叠后折痕永远留在那里。   一直到大半个月后,邹岩从宿舍搬去自己租的房子,几个朋友一起帮忙,徐栖定也在其中。替邹岩把一大袋零碎物品拿下楼时,从袋口看见了让他无法动弹的东西。   错愕填满他的世界,可那确实是先前与绿豆有过对话的便利贴。厚厚的一沓,拿橡皮圈绑着,最上面一张便是他写出的最后一段话。   震惊之余自然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邹岩一见那些便利贴就不好意思起来,说对不起啊,你突然说要见面,我怕真实身份暴露会尴尬,也并不想与你告别,只好装作消失了。   绿豆竟然是邹岩,徐栖定实在有些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有起过疑心,然而每每状似无意提起两人间的对话,邹岩始终对答如流。甚至在偷偷找来邹岩的笔记本察看后,发现字迹又确实与便利贴上的如出一辙。   究竟存在多少概率,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位挚友是早就认识的人?而他又确实困惑,绿豆与邹岩分明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中间会存在什么误会吗?可又有什么处心积虑制造误会的必要呢?   邹岩诚实地向他承认,因为想要追他,所以用这种方式吸引他,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绿豆形象与自己的种种出入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特别些,是不是太过离谱了?可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那段日子徐栖定觉得大脑一片杂乱,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失去了太多向前行走的精力。在邹岩展开猛烈攻势后,他甚至选择了答应,然而没几天就以不合适为借口提了分手。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与邹岩之间没有产生任何化学反应,那么即使邹岩真的是绿豆,他们的缘分最终也只能到这儿了。   至于邹却,徐栖定有心关注却又失去一切讯息。好似许久没在校园里遇见他,去了几次阿凤也发现收银换了个短发姑娘。和邹岩短暂交往的那些天,他总算得知对方去向,说是申请了去海外做国际志愿者,和柯淼一起。   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啊,所以干什么都要有另一个陪着。邹岩这样说。   哦。原来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他毕业、离开校园,摆脱家里的束缚,开始了谈不上多有意义但自由许多的生活。自此情情爱爱更如灰尘,甚至用不着掸便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去年他在同学聚会上再次见到邹岩,难免忆起往日彷徨。散场后竟不知不觉开车至茶泊,店铺早已改头换面,坐在柜台后的竟仍是安安,说自己前两年结了婚,盘下准备转让的店铺开了如今的日料店。   徐栖定有意问起当年,又觉得那些藏于书页中的便利贴不过是他与绿豆的秘密,除他们之外似乎没人知道,询问便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想安安一句话像引燃他身体里久久未能炸开的炮仗,噼里啪啦砸了他个措手不及。   哎,你认识那个小邹吗?跟你一个学校的吧,他以前也常来呢,可惜没你念旧,竟然一次都没回来找过我。   哪个小邹……?   小邹,邹却啊。他名字挺特别的,也跟我比较熟,所以印象很深,倒是你,我连你姓什么都不太记得了,不好意思啊哈哈。不过你好像不是在我上班的时间段来的吧?我对帅哥该有印象才对啊,那眼熟你的应该是另外一个店员。   那个邹却……他常来?   是啊!就总坐靠窗最里面那张桌子,要么看书,要么奋笔疾书,不知道在写什么。还挺专一呢,好像就总挑那么一本看。   绿色封皮?   对!绿色的。   ……   “之后我找到邹岩,提出想要复合。”徐栖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确实是为了接近你。当时心结在于想知道当年你对便利贴背后的我究竟是什么感觉,假如你看到了我最后的请求,究竟会不会赴约,发现彼此的真实身份后,我们又有没有可能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闭了闭眼:“可每次我有意无意提起当年聊过的那些电影和音乐,你只是毫不在意地说,不记得了,或是不太了解。我心里冒火,因为我始终把一切都视为极其珍贵的回忆,只属于我和你的回忆。可你说不记得了——凭什么你轻而易举就能忘掉。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是我自作多情?我的确这样想了。因此我忍不住对你态度恶劣,可你又偏偏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我觉得你不该这样来招惹我。我放钩,你真紧紧咬上不松口,我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可还是不知不觉再一次爱上你。”   邹却早已精神恍惚,此刻只知道拼命摇头,嘴里喃喃“不是这样”。他想说自己只是因那段记忆感到痛苦,潜意识里想忘记与之相关的一切,忘记真心被重伤的无助惘然。   “我当时,我当时,”他又哽咽起来了,“我给你写的最后一次便利贴内容,也是想要见见你。因为那时候准备和柯淼去参加机会难得的国外项目了,想到没办法再和你聊天,就迫切希望能见上一面。可收到的回复太让我伤心了。”   那时全面镜这样回复他:你不会真把我当成朋友了吧?我觉得没必要,我们之于对方都只是无聊时排遣情绪的发泄地而已,说过的话也真真假假,不必太认真。   “我就想,凭,凭什么呢?我对你说的没有一句是假话,我把埋得最深最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没告诉过别人。你却说,不必太当真,只是发泄地。我觉得……很受伤,很失望。”   “邹岩竟然还拿走了我积攒的所有便利贴,这我确实没有想到。”他发着怔,“的确找不到了。但我一直觉得是我情绪失控的时候自己扔掉的,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嗯。”徐栖定又将他拥入怀中,“前段时间我问他,他都说了。是去找你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翻了翻觉得太过无趣,当时没多想,可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常常去茶泊,于是悄悄跟过我一次,发现我竟然就是那个和你通信的人。”   “他,他的字迹和我几乎一模一样!”邹却激动道,“小时候他总逼我帮他写抄写作业,为了不被老师看穿,久而久之我们的字体就极其相似了……”   “至于你的字迹,他应该是刻意模仿的。可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他低下头去。   原来邹岩设计得这样滴水不漏,要做局离间他们。   都怪自己对全面镜太没信任。竟真信了邹岩的轨计,再也没去过茶泊。   如若他们二人那时顺利见面,心意是否会早日相通呢?   邹却猛地抬起头来:“所以……你也很早就开始喜欢我,那天想亲的人,也原本就是我。”   “是。”徐栖定平静地直视他,“所幸我们最终还是在一起。”   他觉得不可思议,即使误会不解除,他们也终究向对方敞开心口,握紧彼此的手。原来世上真的有注定,而他的注定就在眼前。 第73章 小僵尸的复活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告诉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喜欢上一个人。”邹却凭着记忆复述当年收到的话,“‘小绿豆,前段时间你说喜欢上一个没可能的人,我很想替你出出主意,奈何实在对感情问题一窍不通。直到最近,我似乎也有动心的迹象,着实懂了你的茫然与无措。其实我有点分不清是喜欢他还是单纯觉得逗他有意思,但他确实是很特别的人,我看着他,就觉得他似乎做什么都可爱。你认为这是喜欢吗?’”   想到对方当时描述的这个人就是自己,邹却的脸慢腾腾漫起粉红。   徐栖定讶异:“记这么清楚。”   “因为我看了之后好激动!”邹却低下头,拔掉指甲缝里的一根倒刺,“交换秘密本来就是很私密的事,我超级高兴你会告诉我这件事,就好像你也有在信任我。何况我暗恋得那么辛苦那么艰难,又没有谁可以倾诉,更找不到能被共情的对象,接着你说你也开始因为心动而惘然了。我那时就觉得,起码能够有个人懂我了?可谁能想到我们说的就是彼此。”   “像老天开了个玩笑。”   “太可恶了!”邹却攥紧拳,胸腔内挤满从未有过的郁闷。这郁闷让他想跺脚,想摔东西,想大哭,最后只是圈紧了徐栖定的脖子,“凭什么就……阴差阳错!”   “也不全怪老天。如果没有邹岩做手脚,我们是能顺利见面并意识到对方真实身份的。”   “是啊……”邹却的声音小下去了,“我刚刚有,有想起来。应该是邹岩过生日前几天,柯淼发现暗恋的男生有对象了,伤心欲绝下拉我一起买醉。我酒量很差,强撑着送她回家后脑袋越来越沉,几乎要倒在路边。实在没办法,在尚存几分清醒的时候给邹岩拨了电话,求他来接我。他从来没去过我租的房子,想来便利贴就是那一次被发现的吧。我都有攒起来,好好地收在一个礼盒里,就放在书架上,他一定注意到了。”   徐栖定“嗯”一声:“他承认过,为了追求我想尽办法不择手段。跟踪这种事怕是也做过不止一回,我每次做完游泳馆兼职就去茶泊,只要有心挖掘,确实不难发现我们的秘密。”   “然后他就,偷梁换柱以假乱真,吃准了我没什么朋友,心里又敏感又脆弱,轻而易举就能被击垮而失去判断思考能力,用那样的话试图让我失望,他也确实做到了。”邹却苦笑,“好一出戏啊,害我们双双上当。说来蛮荒唐的,他竟然是最早知道我们喜欢彼此的人。”   徐栖定沉默几秒:“那时候他告诉我,你和柯淼在一起。我相信了,对不起。”   “这不怪你!”邹却不想让他道歉,“之前就提过了吧?我和她关系好到真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而且你不是说你那段时间特别特别混乱吗,人在那种状态下一定是会失去部分判断能力的……我不也没仔细想想就信了他冒名顶替说的话吗!我才傻呢,当时就该好好琢磨琢磨,和全面镜当了这么久的笔友,对方明明自始至终都极尽真诚,又怎么会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呢?是我防备心太强了,宁可相信全世界都要害我也不肯相信有人真的以真心待我,一旦开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后就不愿意思考让自己焦心的事了。”   他想,难怪先前邹岩要问自己和柯淼还有没有联系。原来是怕在徐栖定面前穿帮。   随即又有些鼻酸:“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原来在荒原重遇后,徐栖定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试探他。即使已知他就是当年的绿豆,却也不敢确认当初他口中的爱慕对象是否就是自己。   而他在痛苦地爱着徐栖定的同时,早已放弃他们共有的那一段回忆,未曾想过重叠的两道影子原是同一人,竟在无形之中伤了那人的心。   他们之间始终遍布着太多谜,错误生出错误,伤害酿出伤害,所以走错那么多步,迟了那么久才真真正正抵达彼此。   可无论如何走,他们最终还是能走到一起。   这是何等的命定之缘。   “假意与邹岩复合后,一直在等他向我介绍你。”徐栖定说,“迟迟没等到,差点就要沉不住气。结果那晚在荒原,你自己一个人出现了。”   “所以说又是阴差阳错。”邹却舒了口气,觉得此时已经能做到彻底和过去说再见了,“我接到他的委托,才会去荒原,才会被你……调戏!然后,无可救药地发现自己还是好喜欢你。”   “委托?”   “啊对哦,你还不知道这个。”邹却打开手机给他看,“帮人解决情感问题的,我的业绩全靠抓小三。当时邹岩怀疑你出轨,也恰好找到我去调查来着。”   他叹:“哪想到抓的是我自己啊?”   徐栖定笑了:“要论感情里真正谁先来谁后到的话,你也根本不算第三者。”   “可我们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时候,你和他确实还没分手啊,即使只是虚而不实的关系。”邹却垂下眼睫,“不过你放心啦,教堂那天我就想明白了——就算你真的喜欢过他而对我移情别恋,我就是会心甘情愿追着你走,哪怕做道德上被唾弃被谴责的人。其实我死脑筋得很,心交出去就收不回来,认定的人也没有抓住机遇却放手一说。再来千次万次都是一样。”   “我爱你啊。”他笑眯眯的,“好爱你。”   不出几秒那笑又变得狡黠:“你也真的很在乎我、很在乎绿豆啊,一直记得挪威森林!”   “你提过的每一首歌、每一本书都记得。”徐栖定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因为当时你说,在阅读和音乐方面大家的喜好各自不同,你不会轻易和人分享,但还是很希望当有人和你阅读同一本书、聆听同一首歌的时候,能够隐约明白你的心境,一点点也好。”   邹却张大嘴,无声地做了个“哇”的口型,接着道:“我,我要不好意思了!你怎么这么这么好。”   “是因为你也那么那么好。”徐栖定回答他。   “我不好。”邹却又把脸埋下去了,“我不好……你记着,我倒是全都刻意忘掉。我才不好,我太不好了。”   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徐栖定像安抚小婴儿那般抚他的背:“我觉得有时候你应该听一听我的话。我说你好,就是真的认为你很好。不要一边真心实意觉得我好,一边却拼命说自己不好。从现在开始把一直以来的妄自菲薄统统丢掉吧,如果待在我身边你依旧看轻自己,我就要怀疑我给出的爱是不是还不够了。”   “我想让你意识到,你什么都值得。”徐栖定轻声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一直对你说,说到你真正相信为止。”   “是不是又要哭了?”又开始逗人,“我看看有没有变兔子。”   邹却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来:“你烦死了。”   徐栖定举起一只手投降:“那我闭嘴。”   红眼兔子又凶巴巴地说着“不准闭”,随后便将两片温热的唇贴上来,小动物汲取温度一样轻轻蹭了蹭,丝毫不带情欲的一个吻。   “你好会谈恋爱。”邹却揉揉眼睛,“一想到要是我俩没成,你就会对别人说这些话了,我好嫉妒。”   “为什么老去想别的可能。”徐栖定望着他,口气认真,“成天要是要是,好累啊。那我还说,要是盘古没开成天地,要是后羿没能成功射日,要是女娲不去补天,那我们就不存在了。可是我们就是存在,多少个要是也撼动不了这个事实。”   “你就最会开导别人。”邹却撇撇嘴,“人是不是都这样啊?自己犯心病的时候谁来医都不好使,安慰起别人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徐栖定笑了声:“所以开导得有效果吗?”   “好了啦,我不胡思乱想了啦。”邹却挪挪身子,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只是真的觉得好神奇,以前的我绝对想不到今天会是这个样子,好像一切都变得很好了。原本我以为我会做小僵尸做到死,无聊的工作无聊的生活,节日生日全不想过,日子一潭死水什么盼头都没有。但某一天水面还是开始出现波纹,你的出现带来好大的刺激!我就想着,好吧,好吧,我醉生梦死一下。但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总不大爽快。到最后我真的如愿以偿,死水流动起来了,甚至变成一片汪洋。”   他絮絮叨叨讲一大堆,然而徐栖定的关注点比较独特:“小僵尸蹦一个给我看看。”   邹却恼道:“蹦不起来了!已经活过来了!”   他作势要锤人,却听徐栖定转而问道:“那今年的生日想过吗?”   他揉揉邹却的耳根:“小僵尸要二十六岁了。”   邹却安静下来,抿嘴,点点头。   “你陪我的话,想。” 第74章 塔希提之行(一)   太久太久没有旅行过的邹却,没想到生日前夕自己会身处南太平洋的热带岛屿塔希提。   此前他关于这个地方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以及书中人物原型保罗高更,高更在好友梵高死后来到塔希提生活,期间创作了一系列极富生命张力的画作。邹却对画中那些美丽的塔希提女子印象深刻,赤裸的胴体,金褐色的皮肤,传统服饰上缤纷的花纹。也曾想象过这样一个原始、热烈、自由、让人“走了还想来”的地方,究竟拥有着何种浓郁风情。   他们在日本成田机场转机,塔希提航空连座椅配色都很热带海洋风,一登机就被一人发了一朵气味芳香的小白花。   “提亚雷花。”徐栖定解释,“塔希提的岛花,是栀子花的一种。”   邹却怪诧:“你做了好多功课。”   “我还知道在当地人的说法里,左耳戴提亚雷花表示心有所属,右耳戴表示期待爱情来临。”徐栖定笑,“你想怎么戴?”   邹却咕哝着“明知顾问”,利落地把花在左耳上别好了。下一秒又在徐栖定说他“漂亮”后红了脸,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拢了拢花,使其尽量不掉落下来。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后,两人于下午时分正式抵达首府帕皮提。机场有欢迎队伍给外国旅客们送上花环,同样由提亚雷花编织而成,挂在脖子上整个人都被花香盈满。   邹却紧紧拉着徐栖定的手,用当地土著语蹩脚地说你好,说谢谢,脸仍然红扑扑的,觉得自己快乐得快要飘起来。   摸摸花环,他兴奋地张望四周,竟瞧见不远处有个活蹦乱跳的人甚是眼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曹抒?”   以及狄明洄。   曹抒回头,对上他眼神后咧起嘴笑,拉过身边的人朝他们走来。这兄弟俩穿着骚包的度假风花衬衫和大裤衩子,脖子上堆叠了三四个花环,头上还各顶一个,看起来格外滑稽。   “不会这么巧吧?”邹却狐疑,“你们也来玩?”   “当然是来庆祝你的生日啊!”曹抒用力地拥抱他,“早听栖定哥说了,想带你来这里过生日。最近我正好也闲着,就想和我哥一起跑来凑个热闹!本来疑惑塔希提是个什么地方,原来就是大溪地啊!西方人不是讲它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吗?我好奇很久了,必须趁此机会见识一下。”   徐栖定嘴角抽了抽:“我没邀请他们。”   邹却比较关心另外的问题:“哎哎。”他凑去曹抒耳边小声问,“和你哥怎么样了?”   这问题毫无疑问是致命的,曹抒很快就从只顾呲个大牙傻乐的快乐小伙成了面色古怪的结巴,忸怩了半天也不肯回答。邹却直笑,拍拍他肩膀:“道阻且长啊!祝你们都能如愿。”   他望向一旁和徐栖定说着什么的狄明洄,自和弟弟打开心结后,那人变得沉稳许多,竟少见地没只顾插科打诨,浑然一个可靠的哥哥模样了。   真好啊。   南太平洋的阳光下,四人一起走过绿荫浓密的大街。帕皮提是主岛,潮湿而温暖,天气晴好,岛上建筑一派法式风情,随处可见成林的棕榈树、椰子树、面包树及鳄梨树。港口有波利尼西亚特有的民俗表演,姑娘们盛装打扮,热烈奔放地扭动腰肢。曹抒很讨人喜欢,被她们围起来共舞,奈何对跳舞这事一窍不通,脚步乱得像踩了电门。   邹却捂着肚子笑,朝他竖起大拇指:“Dancing king!”   狄明洄也笑,注视着人群中的弟弟,眼神柔情得要命,害在旁围观的徐栖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坐巴士去到山上的观景平台,远眺茉莉雅岛,湛蓝海域尽收眼底。这里的海滩是黑色的,由火山灰形成,曹抒脱了鞋瞎跑,像只撒欢的小狗,没多久又嗷嗷喊着烫脚,老老实实穿好鞋子。   邹却买了一袋芒果分着吃,喂完曹抒喂徐栖定,弄了满手的汁水。白色云团涌动在低空,不怕人的海鸟从头顶扑棱着翅膀飞过,此景此境之下即便是晒化人的高温也不免觉得心情愉悦。   在这里,沿途有着大大小小的古着店、唱片店、时尚买手店和二手商店。仿佛进入迷宫,若是不顾时间,怕是能够逛上一整天。从海滨公园到居民住宅区,街头各式各样的涂鸦图案也让人忍不住频频驻足,这样一个遍布花与色彩的地方,怎么能不使来客心生陶醉呢。   最热闹的去处当然是帕皮提市场。比起游览自然美景,邹却更喜欢市井的烟火气,打头兴冲冲往集市内走。   市场极大,据说有150多年的历史,两层楼挤满雀跃的热情。商贩们将各类手工艺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披肩、编织精巧的草帽和布袋、民族风格刺绣褥单、椰子雕的碗、用贝壳珍珠串成的首饰,以及琳琅满目的水果、蔬菜、植物和鲜鱼虾贝,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   那些站在货摊边编织花环的女人,拥有动人的微笑,裹了色彩明艳的花裙,像是从保罗高更的画作中走了出来。亲临这里才会感慨,难怪这位伟大画家当年有着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邹却对一种用当地花朵做的润肤油很感兴趣,买了几瓶,被价格贵得连连叹气,没一会儿又因为相中心仪的贝壳手链而高兴起来。看到什么都想带回家,使用海沙手绘的石头冰箱贴、带有帕皮提地图的树皮画、风格迥异的玻璃许愿瓶,买东西就像在收集珍宝。   各色货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个人无头苍蝇一样逛了半天,出来已是日落时分。邹却在街边一个纪念品商店买到印有高更画作的明信片,走出两条街便能到当地邮局将它们寄出。而后又找了家人不算多的餐厅,品尝了些当地的特色美食。   波利尼西亚人的烹饪文化中多是酸甜的菜品。印象深刻的一道是酸橙椰子卤金枪鱼,据说是来到塔希提必吃的美食,新鲜的金枪鱼块用青柠汁腌制后加入盐巴和切碎的蔬菜丁,还可以根据口味撒上椰奶。味道确实让人惊喜,鱼肉鲜而不腥,唇齿留香。   还吃了用香蕉叶包裹的食物,叫做玛阿。服务生介绍说是放在地炉里以炙热的火山岩和石沙覆盖,蒸烤焖制五个小时的原始美味。   而波利尼西亚毕竟是法属,绝对少不了可丽饼、焦糖布丁、苹果塔之类的法式甜点。邹却作为时不时就倒腾烤箱的甜品爱好者,自然要大快朵颐。塔希提群岛还拥有着全世界品质最优、价格最贵的香草,因此当地香草风味的甜点无不香甜可口。   吃饱喝足,人已经飘飘然,抬头就是满天繁星,总算懂得星罗棋布的含义。结伴去营业到深夜的Vaiete广场,这里停着许多敞着大棚的流动餐车,是十分接地气的小吃夜市,甚至能够买到味道不错的中式炒面。邹却与徐栖定分吃了一大碗紫菜馄饨,并非对老外改良过的口味,不禁让人惊喜。   曹抒不知是不是过于兴奋,鸡尾酒喝到面色潮红,步子也磕绊起来,赖在哥哥身上闭眼不肯再动。狄明洄只得先带他回酒店,留邹却与徐栖定二人立在炫目的法式灯柱边,吹着夜风静静望向滨海夜景。   半晌没人出声,手却偷偷牵起来,十指紧扣。   徐栖定开玩笑地说:“总算走了。”   “得来不易的二人世界!”邹却附和,“不过你没发现曹抒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笑这么欢。”   “谁在意他。”徐栖定皱了下鼻子,“你呢,开不开心?”   “当然啊,我特别、特别快乐。”   徐栖定想,好,那么,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那就行。”他说,“塔希提我来过三次,很喜欢,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   “这里很美,很有风情,我的确好喜欢。”邹却侧过身去,踮脚抱他,“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是你和我一起,时时刻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会喜欢。”   他笑:“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说着说着心里又泛起酸涩,邹却暗自警告自己不许再讲煽情的话了,转而厚脸皮地耍赖道:“我吃得太撑了,都快走不动了。”   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徐栖定一声不吭地蹲下去。邹却没想到他真的如此百依百顺,第一反应是用力揉了把徐栖定的头发:“让你老摸我头吧……我必须摸回来。”   “……”徐栖定无言,“你就为了这个骗我蹲下来?不要背算了。”   “要要要!当然要。”邹却乐滋滋地俯下身趴去他背上,双手轻轻地圈在人颈侧。徐栖定托住他的大腿,轻轻松松站了起来,沿街慢吞吞走着。有穿着背心短裤的夜跑者越过他们,哼哧哼哧喘粗气,邹却将脸贴在徐栖定后颈上,笑得傻兮兮。   码头点起灯,有邮轮静静地停待,星星好像要随时掉落在众人头顶。这里没有奔波,没有劳碌,更没有数不清的烦闷与悲怆,此刻地球仍在转动着,而他们却得以调慢分秒躲在世界一隅,时间静止的这刹那,像是已经看到地老天荒。 第75章 塔希提之行(二)   帕皮提一晚,邹却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睡这么踏实过,梦里几乎要以为已经上了天堂。没有丝毫赖床的欲望,七点不到就噌噌坐起来换衣服,徐栖定只好也跟着早起,两个人吃完酒店的自助早餐便前往港口等待和另外那俩家伙汇合。   港口在阳光下白得闪闪发亮,暖风轻拂,海水折射出绚烂色彩,好不真实。曹抒与狄明洄姗姗来迟,抱怨着起太晚没来得及吃早饭,被早已有所预料的徐栖定塞了满怀在麦当劳买的快餐。   一起坐渡轮前往茉莉雅岛,这是距离主岛最近的岛屿。绵延海岸的是珊瑚风化后冲上岸形成的白色沙滩,碧蓝海水浸入白细的软沙,实在赏心悦目,也不怪那么多明星都来这里举办婚礼。   相比较于帕皮提,茉莉雅岛的最大特色或许是纯朴自然,被火山和热带雨林覆盖的小岛显得幽静神秘又富有活力。   还未登岛曹抒便嚷嚷着要玩拖曳伞,狄明洄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积极回应,表情怪异,不断往口里灌矿泉水。   邹却不解,听徐栖定在耳边悄悄揭人短:“他恐高。”   邹却于是止不住地偷笑。由于先前定好了旅行最后一天一起去跳伞,而拖曳伞自然比不上高空跳伞来得刺激,他和徐栖定就没打算玩这个项目。可乐子不看白不看,邹却在心里暗自佩服狄明洄:真男人!明明怕得要死,竟然半个拒绝的字都没说出口。   拖曳伞项目由两夫妻经营,狄明洄看了眼价目表后闷声不响地付了双人的钱。男主人用英语向他们说明注意事项,邹却边往胳膊上补防晒边看戏,见曹抒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支将离弦的箭,完全没注意到他哥暗藏心事,已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玩不了就别玩了。”徐栖定注意着好友的神色,“我陪他玩也行。”   狄明洄憋了半天憋出个“这怎么行”,便赶赴刑场似的毅然决然走上出海的快艇。   快艇将拖曳伞缓缓拽起,逐渐升至二十米高空后加快了速度,邹却即使身在地面心也提到嗓子眼。伞上被画了个硕大的笑脸,迎风绽得热烈,曹抒的呼喊伴着笑声隐约飘来,邹却想象着此刻的狄明洄是如何害怕到紧紧闭着眼,却因感受到弟弟由衷的欢欣而不会有半分后悔。   “感觉他俩会一辈子在一块儿了。”邹却忽然道,“原来看别人的爱,也会有想要落泪的时候。”   徐栖定看一眼他,默默攥紧他的手。邹却仰头望着那两人,正要继续说点什么,竟听见曹抒在风里断断续续喊着:“哥——我特别爱你!”   徐栖定笑了:“姓狄的会不会幸福到在空中晕过去啊?”   “说不准啊。”邹却也笑,“那正好让曹抒去做人工呼吸,也是促成一桩美事啊。”   狄明洄的确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身处高空带来不可控的晕眩,曹抒真情流露的话语还让这晕眩愈发严重。一直到傍晚时分前往Tiki文化村,他还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见人脸色还煞白着,邹却不忍揶揄什么,再回头看另一位当事人,虽然假装若无其事吃着菠萝,但飘忽的眼神显然也出卖了他的心慌。   邹却想,人当然抵挡不过喷涌而出的真心啊。   文化村在岛上并不显眼,由一家稍显冷清的茅草屋顶商店作为入口,门上挂着写有“TIKI VILLAGE”的牌子。有向导带领参观,穿过商店就能见到主会场,不大,舞台也并无特别的装点。   波利尼西亚人用一种叫“AHIMAA”的传统烹饪工具来烘烤食物,其实就是在地上挖了个洞,放上木头和椰子壳,再以石头及芭蕉叶覆盖,而食物置于其上。   “人类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啊。”邹却感叹,“创造工具太重要了。”   他们吃到了用AHIMAA烹制的烤乳猪和烤鱼,佐以波里尼西亚菠菜、面包果、芋头等,竟不比餐厅提供的精致法餐差多少。   果汁酒与葡萄酒无限畅饮,曹抒差点又要喝过头,被狄明洄打了下屁股。用餐时响起古老的当地音乐,便有穿着椰壳胸衣、围着翩翩草裙、戴着鲜花头饰的当地女孩跳起律动优美的舞蹈。   向导介绍说,舞者身着的这种草裙需用海水浸泡树皮使其软化,再去除深色外壳,反复击打稀释纤维,干燥后制成细细的长条并染上色。舞者们体态健美,随着鼓点节奏的变换摆动臀部时,草裙的流苏像纷涌的波浪。邹却想到迪士尼那部《海洋奇缘》。   除去草裙舞外,他们还观看了几种不同的塔希提传统舞蹈表演,有展现力与美的火舞,壮汉们举重若轻挥舞着火刀,需要强大的手腕和手臂力量;有伴着弦乐或鼓乐表演的Aparima,类似于叙事性舞蹈,每个动作都有特定的含义;也有Hivinau这样的现代风舞蹈,首席舞者即兴编舞,其余舞者相应跟随。   这些舞蹈多用一种当地的传统乐器塔希提鼓来伴奏,鼓面由树皮、树枝甚至是鲨鱼皮制成,声音根据制作材料的不同各有特点,非常有趣。曹抒和向导沟通后试着敲了敲,十分有职业自觉性地认为必须找个机会把这种鼓用在自己的音乐里。   用完晚餐,天色还未完全昏暗下来。渡口边有人群载歌载舞,邹却想要凑热闹,一问才知是一对新婚燕尔的中国游客,蜜月旅行中临时起意举办波利尼西亚传统婚礼。   有身着盛装的土著长老引领新人登上石台,为他们诵读祝词,乐手们也卖力地演奏着。有人端来新鲜的椰水为新人净手,还提供树皮制作而成的结婚证,上面写有他们的名字。   邹却看得津津有味,转头却发现徐栖定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这么大个人应该不至于走丢。他压下担忧,而此时曹抒又忽然冲到乐手中间,说想为这对新婚夫妻献上一首中文歌作为祝福。   邹却想笑他怕是又喝多了头脑不清,但听他清清喉咙唱起安溥的《亲爱的》,听他唱“在乎的人要傻傻地爱”,也禁不住安静下来,诚心祝愿天下有情之人都能去到最好的结局。   一时间,这一小方空间安静得出奇,无论是腼腆笑着的新人,手握仪杖的长老,还是好奇围观的游客,大家不知不觉围起个圈,认真听曹抒唱着歌。   邹却想自己的泪腺还是太过发达,棕榈树与渐暗的天空全在眼前模糊成虚浮的影子。歌唱到最后,别忘了,要温柔,别忘了,要快乐。他抬起手臂想带头欢呼鼓掌,却见众人围成的圆圈倏然散开了些,留出个空缺让他看清了渡口方向,有一艘正向村子驶来的、载满鲜花的小船。   划船的人是徐栖定。身后还坐着两个身着波利尼西亚迎亲服饰的当地人。   此时再回头看,附近的人群皆退开去,为他留出一小片空地。   邹却无措地呆站着,已经明白过来大概会发生什么,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关节仍然像生了锈,无法动弹。曹抒见他这副模样,扑哧笑出来,比划着冲他喊:“这是波利尼西亚的传统接亲仪式!栖定哥是来接你和他结婚呢!新婚快乐啊!”   所有人都朝着他微笑,邹却缓缓回过神,感到心脏跳出了出生以来的最快速度,咚,咚,咚,心潮澎湃,情动万分。   徐栖定下了船,拿着捧花慢慢向他走近。邹却想哭,咬着嘴唇先一步冲过去抱住他,没想力使得太过,竟猝不及防将人扑倒在沙滩上。四周响起善意的笑声,邹却害臊得不行,索性将脸埋在身下人的胸口,装死似的一动不动了。   徐栖定把捧花扔了,伸手搂紧羞怯的爱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家都看着。”   邹却还是装死。   “你都还没求婚。”过几秒,他瓮声瓮气地说,“怎么就结婚了呢?”   “你不高兴?”徐栖定觉得他实在可爱,捏了捏他的耳垂,“哦——那是我考虑不周了。是我太自作多情,以为放眼全世界小邹却只愿意跟我一个人结婚呢。”   “本来就是!”邹却抬起脸来,“当然只愿意跟你。”察觉到周围多道目光落于他们二人身上,羞臊的心情卷土重来,于是撑了下地试图站起来,却被徐栖定用手兜着后脑勺重重一按,复又摁进怀里,随后亲吻也跟着那人的体温一起铺天盖涌来,立刻让邹却身子发软地宕机了。   起哄声更响亮了。一旁曹抒早已看得瞠目结舌,这,这,这俩家伙!怎么这么胆大妄为!   知道邹却脸皮薄,徐栖定没继续玩火,很快拉着人站起来,替他拍干净衣服上的沙尘。邹却顶着个大红脸接过长老手中的花环,踩了徐栖定一下,示意他去捡捧花。两个人满脸正经地在石台上站好,重复方才目睹过的一切流程,接着有身穿红色草裙的女人用一块花布将他们裹起来,象征他们从今以后彼此依偎,紧紧结合在一起。   人群渐渐散了。充当伴郎伴娘的当地土著又开始载歌载舞,那对同样来自中国的新人笑意盈盈地来找他们喝酒,说真是好有缘分,这样也算在同一天结婚啦。   邹却不好意思地抬手碰杯,小声道:“真是对不起啊,感觉把你们的婚礼打断了。”   “没有的事!”那女生摆手,“反正不是正式的啦。我们也是昨天才心血来潮,想依照这里的民俗再举办个小小的仪式,就当入乡随俗体验当地文化特色了嘛!没想到打电话一问,负责人说也有个中国人计划要办,我们本来打算问问要不合办吧?多奇妙的缘分呀。但你男朋友听上去很为难,说是给你准备的惊喜,还是觉得单独办比较合适。”   她抚掌:“是惊喜诶!好浪漫啊!我一下子就想到个点子,如果先让你看见我们进行仪式的过程,趁着气氛开始起来了,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登登登登!真正的新郎突然出现。哎你男朋友说啦,你心思特别细腻,我就猜到你会因为我们感动得要命,接着下一秒发现自己也成为主角,真的好刺激啊……”   女生说得眉飞色舞,雀跃于与陌生人合力完成了一场罗曼蒂克的秘密谋划。她的丈夫自始至终侧着脸望她,眼中含笑,邹却感动又感激,请他们吃路边餐车打得满满的香草冰淇淋。   吃完便一起加入跳舞的队伍。邹却眼尖地瞥见不远处的曹抒,正手忙脚乱地模仿别人的舞步,拉着狄明洄的胳膊蹦来跳去。他抿起嘴笑,也回身确认徐栖定的存在,左手无名指指根却倏地一凉。   邹却低头,盯住那个亮闪闪的素圈戒指,听徐栖定说:“其实不算求婚,更不算结婚。不希望你有负担,只要开心地在一起,怎么样都成。现在想想的确有些突兀,也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结婚’,我只是想离你再近一点。不过我们如今靠得很紧,能拉近的距离也已经有限,我只好用这种方式向你表达一些东西,希望你在愿意接收的前提下,而因此高兴。”   “什么负担……当然不会有。”邹却摸摸戒指,“我真的只剩下高兴了。”   “好。”假装没听出他的哽咽,徐栖定温声说,“感觉你不会喜欢太惹眼的款式,就先挑了这个。但还是买了钻石,找人串成手链了,回酒店就给你戴上。”   邹却说不出话来:“……嗯。”   “其实按照这里的习俗,仪式结束后我还得抱着你坐上花船,在村民的祝福声中驶向大海。”徐栖定看着他,“但感觉没必要,这环节就省去了。”   “啊……”邹却睁圆眼睛,“驶向大海干嘛啊?怎么听着毛骨悚然的。”   徐栖定笑了:“笨,回家啊。”   “哦!那就回酒店啊!”   “那要洞房吗?”   “……”邹却噎住,半晌才别别扭扭道,“随便!”   海风吹过来了。今夜塔希提的一切都格外温柔。   --------------------   应该还有一两章讲这行人去的最后一个岛屿BoraBora,在那里他们会潜水会跳伞,为这趟旅途画下句点。   然后完结就在眼前了正文没写完后记早就写好了……   以及好想说,写这两章的时候真的很高兴,我去大溪地旅行已经是中学时代的事了,在写角色去那里发生的种种时好像自己也又去了一趟。当年在茉莉雅岛真的见到一对同性情侣求婚,而且是浪漫的水上烛光晚餐!写此文最初给徐栖定设定会潜水的时候就想好了,必须让这两个人也来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玩一玩。 第76章 塔希提之行(三)   人间梦境般的旅程,最后一个目的地海岛是著名的蜜月圣地BoraBora。   从内陆飞机上鸟瞰,波拉波拉形似一个五角星,被珊瑚礁环绕包围着,海水拥有不同层次的蓝,在阳光照射下绮丽得难以形容,最浅的非常接近蒂芙尼蓝,果冻般碧清透彻。   多种蓝混合碰撞,叫人不禁怀疑这里是否是上帝的调色盘了。   邹却的目光离不开那座从海中升起的双峰火山。向导介绍说,300万年前波拉波拉岛还是一座火山,在经历死亡冷却、逐渐下沉后,仅余下一圈珊瑚环礁围着曾是火山的泻湖,火山也只见山尖,作为曾经存在的证明。   狄明洄纠结:“你们说这儿和马尔代夫,哪个才是海景天花板?”   徐栖定说:“各有各的美。我更喜欢有山的海岛,既能上山又能下海,缺点是来一次这里的钱能去三趟马尔代夫。”   狄明洄哼一声评价道:“炫富。”   曹抒纠正他:“明明是在炫爱!好大手笔的生日旅行。”   徐栖定不反驳,只是笑。邹却实在不好意思,合眼假装闭目养神,又听狄明洄怪声怪气:“是,住的也是顶奢度假酒店,旅游旺季一房难求的地方,这么有钱你干脆包下整个岛算了。”   “还没那个实力。”   “那就不准炫。”   曹抒见缝插针:“哥,那我生日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狄明洄噎了一下:“肯定去比这更贵的地方!”   他当即开始在手机上搜索起来:“南极,迪拜,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曹抒不答,抿嘴偷偷乐。   抵达波拉波拉,先办理了入住,酒店特色是建在水上的木质小屋,有宽敞的露台和网床,最重要的是能够随时下水,仿佛坐拥无限蔚蓝。   邹却视线落去卧室那张大床——正朝着大海,蓝天白云、山峰椰林尽收眼底,只是床单上用花瓣铺成的心形着实让人脸红。   非但如此,接待他们的服务生还恰在这时送上香槟、水果拼盘和香草精油,说是酒店赠送的蜜月礼物。徐栖定礼貌道谢后接过,被邹却悄悄拧了下胳膊。   “嗯?”他明知故问地转过脸来。   邹却小声说:“什么时候真成了蜜月了!”   “有酒送,不要白不要啊。”徐栖定一本正经,“喜欢这里吗?”   答案不会有迟疑:“当然喜欢。住大堂我都愿意。”盯住墙上一枚贝壳装饰,邹却轻轻道,“在这里……好像真的来到世外桃源,我们不会被找到了。”   “被什么找到?”徐栖定望着他。   很多很多,邹却在心里说。外界的一切,好的坏的,正确的错误的,果断的踟蹰的,愉快的悲戚的,恒久不变的流离失所的,圆融自洽的失魂落魄的,包容我们的伤害我们的,鞭挞我们的无视我们的,拼凑我们的分离我们的,一切一切,都在这片海之外了。   这一秒我站在此处,身体挨着你,眼里装着你,心上念着你,我好像已经拥有我能有的,最好的东西。   他最后只是说:“命运。我们不会被命运找到了。”   服务生在露台布置好了早餐,花朵永远是这里不可缺少的元素,各色花瓣点缀着桌布,赏心悦目。松饼、煎蛋、香肠,还有好几种面包,配上酸奶和咖啡。附赠的小罐果酱包装可爱,香味浓郁,甜滋滋的绽开在唇齿间。   吃饱喝足后找另外两人汇合,准备一起坐船出海。沿栈桥踱向酒店码头,等待的时间里,曹抒咕哝着跟邹却抱怨想吃火锅,狄明洄则时不时瞟几眼徐栖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徐栖定给了他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大床就算了,竟然还是鸳鸯浴缸!”狄明洄瞪着眼睛低声说,“又不是人人都来度蜜月的。”   徐栖定摊手:“你自己订的。”又揶揄道,“不正合你的意?”   见他笑得暧昧,狄明洄讪讪反驳:“哪有这么快。”   “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   “算亲了……”   “哎唷。”   “你少做出那种表情。”狄明洄作势要拎他领子,又眼神复杂地望了眼边上到处找角度拍照的弟弟,“昨晚睡前问他这两天玩得开不开心,他点头,突然凑过来亲了我脸一下,然后捂着眼睛跑去浴室了。”   “挺可爱的。”徐栖定点评。   “他可爱用得着你说?”狄明洄不满,“讲实话,我当然也心痒痒啊,但进展太快还是挺有风险的吧……?我怕吓着他,就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指面上没反应实则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好。”   “靠,你怎么知道?”   “我太了解你了。”   “面对那样的他……我紧张得要命。”狄明洄叹道,“长这么大了,好像才真正体会到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   “这么多年,电视剧也该播到大结局了。”徐栖定说,“我们这些当观众的都看得心焦。”   狄明洄又瞪他:“你自己是大结局了,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栖定笑,拍拍好友的肩膀:“昨天在文化村, 我站到石台上的时候往人群里望了眼,想确认你到底有没有在照我拜托的那样拿相机记录,倒是正好望见曹抒偏头盯着你看。那种空气里盈满热烈与欢欣的时刻,我和邹却被所有人看着,但曹抒只看你一个人。”   “别等了。”他说,“我都后悔我的大结局没能更早来。”   狄明洄怔然,迟缓点头。   除去他们一行人,同船的还有三个日本女孩和两对西班牙夫妻,吹螺起航后大家都兴奋地趴在船舷往外望。船主如所有热情友好的波利尼西亚人那般,用当地语言高声唱起民谣,他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泛有独特的光泽。   曹抒被这欢快具有张力的情绪感染,忍不住跟着小声哼唱,发音曲调竟模仿出八九分相像,船主闻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狄明洄用英语说:“我弟弟是个非常优秀的音乐人。”   曹抒立即想要制止他口中永无休止的夸耀,又实在很享受哥哥语气里因自己而生的骄傲,于是只是专注地看着狄明洄侧脸,不说话了。对面那几个日本姑娘好奇地打探他名字,曹抒忙摆手,“不是什么明星啦,我很普通的。”   狄明洄又说:“一点也不普通,我弟弟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这下把人羞得彻底没声了。   邹却悄悄跟徐栖定咬耳朵:“这算秀弟弟还是秀恩爱?”   徐栖定趁他不备,迅速亲了下他的脸颊:“都算。”   邹却哧哧笑。此时船已经接近要停靠的第一个潜点,浅青色的海水波光粼粼,能够看见水底分散着团团黑影,拖有长长的尾巴,这里是魔鬼鱼的聚集地。   水不深,刚刚齐腰,众人带着泳具哗啦啦下了水。魔鬼鱼像披着斗篷,优雅地在脚边滑行着,并不怕人,也不像有攻击性。然而瞧着那些锋利的牙齿和带有硬刺的尾巴,邹却还是有点慌,一见它们靠近便往徐栖定身后躲。   “没事,你摸摸看。”徐栖定安抚他,握着他的手去触摸魔鬼鱼宽大柔软的双翼。船长递来一小桶鱼食,邹却取了些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将手探去水面之下,立刻感受到魔鬼鱼的小嘴嗖一下从指尖略过。   大概是觊觎他手中的食物,一时间有好些魔鬼鱼都朝他热情地游弋而来。邹却惊得直往后退,好在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徐栖定从身后虚虚环住他的腰,待他站稳后却也未松开手,就这么半搂着他,一同投喂起这群小家伙。   简直乱套了。大黑影纷纷聚拢在周围,身前的魔鬼鱼还在抢吃他们手中的鱼食,身侧就有另一只来拱他们,像在问什么时候才轮到它。   邹却只觉自己似乎体验了一回学校食堂阿姨打菜的焦头烂额,直叫:“知道啦,不要着急!”   再看附近,曹抒在船主的帮助下抱起了一只魔鬼鱼,对着狄明洄的手机镜头大喊:“好沉!”   邹却扭头看热闹,听见徐栖定问:“你想抱吗?”   当然是猛摇头:“不要。”   徐栖定笑着应好,正巧船主回到船上,向他们伸手要回已经空了的小桶,邹却探长了胳膊想递,虚揽着腰的那双手臂却骤然收紧,自己就这么被抱着举高了些。   小桶轻松回到船主手里,邹却这才双脚落地,有羞也有恼,而徐栖定仍笑,说,不抱鱼就抱人啊,脸上满是无辜。水面的波光被映去他眼里,像染料打翻在水中慢慢晕染开,像碧蓝宝石泛着点点碎金。   邹却呆愣愣望着他,觉得心脏涨到要爆炸。人这辈子是不是总会在某个并不特别的瞬间,意识到当下的一切此生最难得?举办婚礼时没有这样想,被戴上戒指时没有这样想,这一秒看着你在阳光下对我笑,却突然觉得哪怕死在今天也没有遗憾了。   他明白他的那一刹那已经来临。   一路走来的眼泪,我们拥有的,没有的,失去的,仿佛通通可以一笔勾销,人生中还会出现同等质量的幸福吗?连命运也无法给出万无一失的答案,因此近在咫尺的时刻最最珍贵。   船主盘腿弹起尤克里里,微笑着唱道“I love BoraBora”,徐栖定抓紧邹却的手,突然走近的狄明洄喊了声“看镜头”,这个瞬间便被永久定格。   第二个停靠点位于泻湖与外海的相接处,这里的海水约两三米深,浅蓝色水光中能看见成群叫不出名字的鱼,或栖息或穿梭在珊瑚丛间,仿佛置身于露天水族馆,叫人目不暇接。   徐栖定指着其中一种道:“这是鞭蝴蝶鱼,有个很美的俗名,月光蝶。”   邹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那月光蝶确实色彩艳丽,长长的金黄色吻尖向前突出,上半身呈黑白,下半身及尾鳍则是橙色与灰色相接,体侧还有六七条浅蓝色的横纹。   徐栖定看着他:“你把嘴撅一下看看。”   邹却不明所以,带着满脑门的问号撅起嘴唇。徐栖定顿时笑得格外开心,捏了下他的脸:“跟它一模一样。”   邹却大窘,想要捶这坏蛋一拳,然而撅嘴的样子与索吻也实在无异,因此徐栖定抢先把唇凑了上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心率立刻不争气地加速,邹却撇开头,趁无人注意时往脸上泼了捧水,试图给自己降温。   船再开十几分钟,第三个停靠点到了外礁的出海口。这里的海水已经褪去翡翠般的碧绿,渡到神秘的深蓝。有短黑鳍鲨与柠檬鲨在此肆意游弋,由于还只是幼年形态,它们看起来十分温和,并不具有攻击性。   白底黑尖的鱼鳍露出在水面,小鲨鱼们开始往这边聚集,围着船打起转来。船上一阵骚动,用不同的语言小声惊呼“鲨鱼”,曹抒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大白鲨》一类的惊悚灾难片,也扯着狄明洄的袖子大呼小叫。   船主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安心,解释说只要身上没有流血的伤口,并且不去主动挑衅招惹,它们是绝不会咬人的。攻击性强的鲨鱼在另一个海域,离这里很远。   他得意地给大家看手臂上的伤痕和挂在脖子上的鲨鱼牙齿,说这是自己年轻时和鲨鱼搏斗时留下的纪念品。说话间也将沙丁鱼条向水中扔去,谁料有海鸟截胡,鱼刚抛到空中就被叼走。   徐栖定接过船主递来的浮潜工具,率先下了水。余下的人虽也跃跃欲试,却又没胆子与鲨鱼近身互动,因此全趴在船边看着。邹却心里莫名生出种带着蜜意的自豪,顿时理解了狄明洄炫耀弟弟时分外灿烂的笑容。   海风吹拂被水洇湿的额发,阳光在鲨鱼背上波动出银白的光点。为了喂食,徐栖定追逐着它们往下潜去,远处一群小黑鱼逐渐靠近,旋风一样围在他身边,像在不停歇地与他共舞。从船上往下望,实在觉得人类太过渺小,潜于汪洋中,连粒芝麻都不如。   临近午餐时间,船继续前行,载着他们抵达一座静谧的小岛。岛上建筑多由芭蕉叶与椰树树干搭建而成,想来也是当地传统,看上去十分结实。食物则被放置在芭蕉叶编制的盘子上,菜色丰富,烤鱼烤鸡、蔬菜沙拉、椰汁大虾,以及用朗姆酒黄油煎香蕉制成的甜点,食材简单却也美味可口。   坐在海滩的小草棚里用餐,有只岛上的小狗在桌下摇着尾巴嬉耍,没多久靠着邹却的腿打起盹来。船主为他们演示如何劈椰子,利用尖树桩打开椰壳,便能轻松得到洁白的椰肉与清甜的椰汁。   饭后大家一起尝试编制餐盘,看起来不算太难,实际操作却有难度,全都笨手笨脚编出失败品。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能力最惊人的竟然是狄明洄,看一遍示范就习得要领,把盘子编得漂漂亮亮。   难得没有臭屁,他解释说:“我小时候很喜欢手工的。”   说着又三两下编了个近似头冠的东西,戴去曹抒脑袋上。   日本姑娘们鼓起掌,狄明洄有点不好意思,也给她们一人编了一个,得到甜甜的笑作为回赠。   惬意的休息时间,随小狗跑向海滩,七八个原住民小孩在这里奔跑笑闹,有着乌黑眼眸的小女孩向邹却举起大大的白色贝壳,指指他的手腕。邹却低头看,是前几日在帕皮提市场买的贝壳手链,与女孩手中的十分相似。   想了想,他用英语问道:“长得好像,是同一种吗?你喜欢它?”   女孩点头,大概是听懂了“like”这个词。   邹却便取下手链:“送给你好不好?”   女孩眨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把自己手里那枚大贝壳往邹却怀里一塞,就赤着脚丫跑开去了。   一愣过后,邹却欢天喜地往草棚走,说自己收到份非常棒的礼物。曹抒一听也嚷着要去捡贝壳,大家干脆都慢悠悠朝着海滩踱去,与各种模样的寄居蟹打起招呼。   赤脚踩在松软的白色沙滩上,头顶是高悬的太阳,耳畔只余海浪的声音。徐栖定淌几步水,极目远眺,海水像透明玻璃碎了一地,色彩在波浪涌动、光线折射下瞬息万变,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海。   四处都是碎珊瑚石,邹却竟找到一块完整的,捧在手心给他看,像个孩子一样惊呼着。珊瑚似乎被冲上岸没多久,闪着微弱的荧光,兴许还有生命。邹却拍了照就轻轻将它放回水里,祈祷它能恢复生机,继续做跳跃在海底的一簇火焰。   塔希提,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年少时与父母来过多次,那时留下的记忆是何种样子?   望着蹲在海边那人,徐栖定想。没有余甘的,不值得回味的,掺杂怪异心绪的,随时可以丢弃的。   原是记忆从不说谎,该模糊的就模糊,该清晰的就清晰。很偶尔的,好像能看到记忆一格格存储的过程,流动的时间在眼中凝固,定型,散成无数微小的气泡,匿于身体每一处角落。   想来大抵是会藏一辈子的。   而他的所有偶尔都与邹却有关。   靠近,靠近,靠得更近点吧,近到我们能共享每一秒的记忆。恍惚回神,想要迈步时,不远处兜着满怀海螺贝壳的人已经笑眼弯弯地走向自己了。   --------------------   * “命运。我们不会被命运找到了。”   化自简媜《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第77章 塔希提之行(四)   在塔希提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月亮的甘露坠落人间时不小心落入海中的黑蝶贝,长期汲取日月精华后,黑蝶贝中便孕育了奇特的黑珍珠。   早有听闻,在塔希提人眼中,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黑珍珠的美,就像高更画里的塔希提女人一样纯粹。初到帕皮提那天,邹却一行人已经在当地的黑珍珠博物馆见识了它令人着迷的美丽光泽,不同的黑珍珠有孔雀绿、浓紫、海蓝、银灰等不同的颜色,而价格却只取决于它的大小、圆润度、光泽感和光滑度。   先前向导给他们推荐体验新奇的潜水项目,下海打捞黑蝶贝,就能采得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黑珍珠,很有意义。因此接近傍晚时分,四个人便搭乘快艇前往珍珠养殖场,准备见证黑珍珠从诞生到成为顶级珠宝的全过程。   路上邹却安静得反常,明显掖着心事,和边上兴奋到仿佛得了多动症的曹抒形成鲜明对比。徐栖定明白他大抵想到父亲的离世,于是低声道:“如果不行就不用勉强。”   “没关系的,我肯定可以。”邹却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要试试深潜下去到底是什么感觉……何况还答应了柯淼的,要给她带亲手采的黑珍珠回去。”   见他态度坚决,徐栖定便也不再出声,只默默牵住他的手,拇指搭在腕骨上摩挲轻抚,邹却的心莫名安定许多。   各自穿上脚蹼、背上气瓶,专业教练大声询问谁愿意打头阵。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动作,徐栖定正打算起身做表率,身旁邹却的手高高举了起来。   “我想第一个。”他的声音镇定得出奇。   教练点头,叮嘱他下潜时无需紧张,尽可能放轻松。邹却表示自己记住了,回头对徐栖定做了个“别担心”的口型后,就跟在教练身后一步步迈下台阶。   先熟悉浮潜。在水下呼吸时鼻子须套入潜水面镜下的鼻套,无法参与呼吸,否则容易呛水。经过三两分钟的练习,适应完全用嘴呼吸后,教练带着他一同消失于水面。   沉入水中,心理原因作祟,邹却感到仿佛没有穷尽的下跌。尽管有教练在斜后方抓着,还是忍不住半闭起眼睛,想要甩掉胸腔内团团凝聚的惊惶与恐惧,周围太过安静,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潜到三米,教练用手势问他是否继续往下,邹却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没出任何问题,又比了个向下的手势表示可以继续。   他学着在水中控制自己的身体,逐渐自如以后,开始能够做到分散注意力去观察海底的情况。虽然此时作为海里最笨拙的动物,邹却还是感觉到自己仿佛拥有了近似鱼类的放松与飘逸。   难怪爸爸和徐栖定都喜欢潜水呢,邹却想。不仅仅是享受于前往神秘未知的刺激,潜在水下时也像长出了无形的翅膀,变成根再轻不过的羽毛,远离一切喧嚣与压力。   你很自由,你只是你。   远处的黑蝶贝母渐渐出现了,一串串挂在绳上,等待着被挑选。   邹却靠近,解开一串紧握在手里,此时心里已是无比的平和。   可当往上浮去,越来越接近水面时,又有些想哭。   待到终于湿淋淋地返岸,他迫不及待寻找徐栖定的身影,脑袋先被块毛巾裹住,有人替他擦干脸上的水珠。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邹却乖乖站着不动,听见徐栖定温声恭喜他,成功做到了。   “是的!我觉得自己很厉害。”邹却提起那串贝母给他看,“战利品。”   徐栖定附和:“厉害。”   想做的事做成了,心结也消失一个。邹却顿感轻松许多,肆无忌惮靠去徐栖定肩上小口喝水。转头看水面,狄明洄和曹抒也已经接连准备下潜,他于是问徐栖定:“你不去了吗?”   “不去了。本来就是陪你。”   徐栖定解释:“潜太多了,而且这里才五六米,不太够潜。”   “五六米我都觉得够深了!”   “越深越有意思。”徐栖定说,“上一次来的时候,到附近那个塔哈岛下水,在底下能看到神秘的洞穴和沉船。”   “哇沉船……好像在探险。”   “所以你要不要也去考个证?”徐栖定开玩笑。   邹却竟然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没准呢?也许过几年我就能跟你一起潜到几十米深的地方了。”   徐栖定讶然,配合道:“那就等那一天。一起去探险,去海底找宝藏。”   邹却点头振臂,笑得恣意。   没多久另外两人也陆续完成任务,一人提一串黑蝶贝雀跃欢呼。一同去旁观开贝取珠的全过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直到珍珠真的闪动着光泽被递到他们手心。   邹却请工作人员将珍珠用传统手工艺加工成项链,已经能想象到柯淼热泪盈眶的样子。曹抒在他等待包装的间隙告状:“你潜下去的时候栖定哥超级不淡定!一直望着水面不说话,担心得要命了。”   徐栖定正全神贯注看着珍珠如何被打磨,闻言抬起眼,带着些坦荡的笑意望过来。   邹却学着坦荡回视,正如他学着坦荡接受恋人的爱意并给出最好的回应。大概会是一个飞扑的拥抱,会是一句“我也好需要你,我也不能没有你在身边,我也时时刻刻在乎着你”。   回到酒店已是黄昏日落,塔希提傍晚的天空堆积了厚厚的云层,被夕阳霞光撕开裂口,海水因此失去原色,成了可随意浸染的绸缎,呈现出如梦如幻的玫瑰色来。   邹却躺在网床上看天色落幕,看清水银沙褪成醉人色彩。远处有其他游客在体验酒店的脚踏船项目,Love Boat Sunset,皆是把此刻当地久天长的爱侣,零星笑声经由赤道晚风在空中飘散。   网床因忽然多出的重量向下坠了几分,有人躺到他身边。邹却依偎进来人的怀里,闭着眼睛哼歌:“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还有一只小懒虫。”徐栖定搂他,脸贴上脸,眼睫蹭得他皮肤发痒,“那两位去吃广东菜了,全岛唯一一家中餐厅。”   “怎么都不等我们?”邹却立刻不懒了,麻溜地坐起身子,“我们也去吃吗?”   “不去。”徐栖定笑里掺着丝神秘,“我们吃我们的,不带他俩。”   邹却笑了,他如今已经能读懂恋人的大多数眼神:“准备惊喜啦?”   徐栖定未做回答,正有小船荡到他们屋前,两个服务生抬下一张矮桌搬去露台,少顷还有摆盘精美的食物被整齐置于桌上,淋有咖喱酱的鱼排Mahi Mahi,新鲜寿司与生姜酱,配椰子的米饭,软糯香甜的芋头冰淇淋,以及两杯拥有大海颜色的鸡尾酒。   离开前,服务生们不忘照例铺满花瓣,甚至点上了蜡烛。   “烛光晚餐?”邹却眼里盛着跳跃的烛光,像有温度。   “有点俗吧。”   “不俗……你在这里,给我太多惊喜了。”唇舌打结,他几乎语无伦次,“我……我喜欢。好喜欢,太喜欢。”   “对我,你永远来者不拒,我给什么你都只会说好。”徐栖定看穿他,却垂眼笑了,“想单独跟你吃顿生日晚餐,原本安排在水里,不过现在天色太暗,还是让他们搬上露台了。”   “反正露台就能看海。”酒未下肚,邹却神色已醺醺然,“怎么样都好……!”   他确实有些发晕了。像每一个感到幸福降临的时刻,每一个感到自己被珍视着的时刻。眩晕持续了整晚,从心猿意马的晚餐,到手牵手听不远处酒廊乐团的演奏,再到海浪声里黏糊又潮热的亲吻,最后到迷迷瞪瞪被徐栖定打横抱起。   兴许是喝醉的原因,兴许不是,邹却想哭,哭出声的那种,并非静默地落泪,并非躲起来无声抽泣,并非忍一忍后眼泪就倒流消失。他要哭出声,他想哭出声。   没有预警地,他呜咽起来。徐栖定无措地吻他,嘴唇滑过颈侧,勾起一阵战栗。不知哪来的力气,邹却翻身坐起,反将徐栖定压在身下,喘着气往人胸口趴。   “在塔希提的所有……”他语速很慢,“都像,一个,梦。”   徐栖定没出声,静静注视着神态痴痴又醉眼朦胧的恋人,任他没有章法地舔吻自己,东一下西一下,欲望漫天飞,笼满天花板。   抬手将怀中人箍紧,徐栖定堵住那些逐渐跑题的碎碎念,将人吻得愈发口齿不清,停下时唇瓣依旧紧紧相贴,他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反驳:“只有你是我的梦。”   手抚上来了。这里按那里揉,时轻时重得没有逻辑,哭腔又响起来。他是什么乐器吗?邹却抖着,觉得自己快要化了,全身都涨红,皮肤已经覆上一层薄汗,汗液又顺着背沟下滑。   那也是很好的,他又呆呆地想。只你一个人来弹奏我就好了。   空气都在失控。腿抬高了,搁上徐栖定的肩膀,他被完全打开了。好像又成了能随意折叠的玻璃糖纸,簌簌地颤着,身体是一抿就融的甜。   呜咽声涌上喉咙,邹却捂着脸胡言乱语:“只能你一个人弹,只能你一个人……!你,你贴标签上来好不好?或者写……要写你的名字上来。要写的……是你的,你的……只是你的!”   “写什么?”徐栖定没停下动作,俯身吻他腰窝,“往你身上写?”   “嗯,嗯……”邹却打了个激灵,傻傻地笑,“写什么,都行。就只给你,一个人看。” 第78章 终章:我纯真的你   醉酒状态下的疯言疯语,徐栖定没当回事。可这话的诱惑力又实在太大,尤其在看见床头柜上那支刚用过不久、给客房服务订单签过名的粗头签字笔之后。   他伸手拿笔,故意问道:“真的写什么都行?”   邹却张着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艰难地小幅度点头。   这副样子只让人更想要欺负他。心一横,徐栖定拔了笔帽,笔尖抵上邹却柔软的小腹,“要在这吗?”又移去发颤的大腿根,“还是这?”   没等对方给出反应,笔尖最终还是缓缓上移,落去胸口,隐约是心脏跳动的位置。   签字笔出水不够流畅,又怕力度太大把人弄疼,三个字他写了很久。   时间会发生重叠吗。写给绿豆,写给恋人,写给他终有回音的陈年遗憾,写给他落下帷幕的干涸崩塌。   最后一笔落成,身下的人却已经筋疲力尽,歪过头昏沉睡去。徐栖定无奈地笑,亲亲他的耳朵,在一片沉静中轻声呢喃,翻来覆去不过那三个字。   留了私心,没将字迹彻底洗净,便有了次日一早邹却对着镜子涨红的脸。   隐约记得昨晚自己确实说了不少胡话,回想起来只剩羞耻,邹却只得假装无事发生,心里又怨念为什么用的不是不易擦洗的笔。   这是在塔希提的最后一天。就好像最喜欢的食物要留到最后吃,从出发前就心心念念的高空跳伞也成了离岛前最后要做的事。   酒店安排的船只准时在码头等候,把他们送到了岛上的机场,一下船就见到跳伞公司的教练前来迎接。   签“生死状”是首要的事。教练向他们了解身体情况,邹却提起昨日在黑珍珠养殖场的深潜,询问是否存在影响。顾虑出于减压病的风险,毕竟深潜之后,血液中溶解的气体容易在高空加压的情况下形成小气泡阻碍循环。教练表示五六米的深潜影响不大,两人便唰唰唰签下名字,分外洒脱。   穿戴好设备,他们和教练一起登上平生坐过的最小飞机。后舱没有位置,除飞行员外,四个人挤在一起,机舱门完完全全地敞开,风呼呼灌进来,直到升至高空才有帘子放下,难免让人心惊胆战。   尽管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飞机盘旋在三千米高度时邹却还是开始紧张。这可是三千米!掉下去,他大概会像摔裂的镜子那样碎成无数块。   教练安慰他:“嘿,我们已经有十多年的跳伞经验了!请相信我们,只管尽情享受。”   邹却僵硬点头,被徐栖定紧握的手已经汗湿,还是要强装淡定道:“一会儿我先跳吧。”   徐栖定看着他,没有拒绝。   由于各自和教练像连体婴儿般绑在一起,他们没有靠得太近,牵手都须伸直胳膊。帘子升上去了,教练反复强调完注意事项,徐栖定忽然出声问可不可以坐近一些。   “如果我们会死,”他开玩笑道,“我当然得在这之前最后一次亲吻我的男朋友。”   邹却瞪大眼睛,讲他不要乌鸦嘴,两个教练倒是爽朗大笑起来,立刻配合地挪了挪位置,使他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缩到最短,并用固定在手腕上的GoPro对准这对恋人,善解人意地替他们记录下这个瞬间。   徐栖定偏过头,轻轻碰了下邹却的唇,一触即离。   “等着我。”他只这样说。   紧握着的手分开了。   邹却点头,深吸一口气,随教练缓缓移动到舱门前,腿已经伸出机舱外。他看到地平线,看到海,两三秒便直直坠入云层。   过半分钟,徐栖定也紧随其后。   天旋地转,风声呼啸着从耳边路过,持续约莫四五十秒的失重感侵袭了全身心。好在降落伞很快被打开,下落的速度有了缓冲,他飘在空中,遥遥望着悬于身下的世界。   外壳似乎被击碎了,只剩下内芯。   他们都曾是这样吗?满腔悲寂,麻木不仁,面对无法疏解的渴望时徒留旁人不齿的不堪。能做的只有层层加固包裹自身的壳,想它不再震荡,不再碎裂,以为这样就能苟活,以为早已失去“在乎”的能力。   也因此漫无目的行走于颠倒错位的时差之中,阅后即焚、夹缝逃生,将一切用虚假定义,情愿爱是幻觉。忘不掉放不下,就以封闭作疗愈,欺骗自己什么都能燃尽消殆。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什么也锁不住真心,它有一万种方式挣脱,膨胀,复燃,视线交汇便予你重击。   是否想过,斑驳铁锈也可被小心剔除。   不相信吗?你看看如今。   三千米高空共你拥吻。   曾经为了抵达你,经受无序的颠簸,无法横刀斩断就只能彼此亏欠。误以为的不兼容,各自无解的亲情,如出一辙的冒失、孱弱、涣散,一无所有却贪求无厌,自欺欺人又心有旁骛,我们是同义词吗?好像不是。反义词呢?大概也不。   那时我们也像现在这般,悬于半空,久久无法立于地面。你回头看,你曾经认定执着是场独幕剧,是永远空心的进度条,雨水泡烂的报纸,半瘪的车胎,馊掉的隔夜饭。   你问,何时降落。   而后终有一天,捱到同频共振,捱到红锈剥落,捱到雨季不再。   徐栖定往下望。海水漫过环礁灌进泻湖,海浪击打环礁时,涌起破碎的浪花。从高空看去,海岛像颗散发朦胧光晕的明珠,嵌于南太平洋的怀抱。   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见先一步降落的邹却朝这个方向挥手,是在笑吧?答案和意义不复存在,你是最最重要的珍宝。   去路晴天,他似乎终于能够确信,自己的确置身于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天堂在那儿呢?天堂在,抬头看着我,注视我,凝望我的,你的眼里。   脚碰上地面。   他们先后落地。   —全文完—   --------------------   *标题来自水木年华《中学时代》 我纯真的你,我生命中的唯一   终于完结了,感谢阅读的所有朋友:)   照例写了点后记,只看故事的到这里即可,有缘再见。 第79章 一些完结想说的   最初有动笔写这篇文的念头就是在读了张爱玲的《茉莉香片》之后,想象当一个人爱上不可能的人,他的爱却没那么纯粹,对感情本能的渴求与无法忽视的自尊心像冷暖流对冲。   邹却当然没有聂传庆那么刻薄扭曲,但确实偶有病态的煎熬。而徐栖定与言丹朱是完全不同的,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是另一个性格极端自我封闭的聂传庆。很想知道这样两个人相遇后,机缘巧合下彼此吸引又彼此质疑,最终会一起留在泥潭还是爬出泥潭。   结局最终还是安排成后者。“栖”发qi音时表示栖息停留,发xi音时却有奔忙而失意的含义。想让他有一个从空到满的过程,世界太大了,总有他能得到安定的去处。“却”取退却、忘却,而邹却本人不愿退也不愿忘,当然是这两个词的反义词。   原本确实想写阴湿人设,后来觉得他们只是存在一些特定时刻出现的阴暗面而已,面对彼此才会失控,才会没有逻辑。如果有因为觉得不够阴暗不够神经病而失望的读者我要说抱歉   虽然有细纲,但很多时候都是梦游般打字,一口气写完一章,回头看又什么也修不出,明明觉得太多不足,可它就在那里,像定型了一样。   所以如果阅读过程中觉得好莫名其妙好难看,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我写故事改变不了的毛病就是,忍不住投射自己的很多情绪在里面。这是个缺点,角色的世界应该脱离我才对。也有察觉自己没做到完全放开了写,想洒狗血却没有特别狗血,整体还是蛮失望的嗯……   其实中途有阵子也迷茫到几乎写不下去,害怕被读者抛弃,但还是决定坚持写完看看会有什么评价,争取能一点点进步吧。   好像酸涩确实是舒适区,因此下一本想尝试比较轻松、治愈、温暖的风格,已经有一点存稿,连载大概会稳定些。是失明画家和色盲摄影师的恋爱故事,发生在一个有很多怪人的小岛上。再攒点预收就开,大家对文案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点点收藏。   还是要感谢追更的朋友们,虽然是微薄的鼓励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没有你们我大概写不完,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