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颠倒   作者:郁华   简介:   黎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性情骄纵、眼高于顶,从不把别人放在心上。   而出身贫寒的姜佚明则成熟稳重,温柔包容,任劳任怨地缝补着黎景易碎的心。   人们都说,若非黎景有这样的出身和这张脸,是断然配不上姜佚明的。   命运的齿轮不断转动。因为一场事故,黎景发现自己竟是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而那个被他颐指气使、百般嫌弃的男朋友才是黎家的真少爷。   同学的嘲讽、亲人的冷落、巨大的落差让黎景一心逃离、一走了之。   后来的黎景,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把破旧的木吉他外一无所有。   为了生存,他在灯红酒绿的酒吧做起了朝不保夕的驻唱,任谁都可以踩他一脚。   谁知,命运却再次将他戏弄,在他最潦倒落魄的时候,姜佚明竟成了酒吧的投资人。   重逢后,姜佚明每天出现在黎景家楼下。忍无可忍的黎景终于坐上了姜佚明的宾利。   上车后,他玩味地看着眼前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男人,破罐子破摔地问道:“难不成你到今天还惦记着我,喜欢着我?”   他语气嘲讽,态度恶劣,抱着不欢而散的心思。   谁知,姜佚明竟然笑了笑,坦诚地说:“是,你说的不错。”   “我还在惦记着你、喜欢着你。”   破镜重圆、HE、虐恋 第1章 小景,好久不见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天空拉开一层厚重的黑色垂幕,申城的近郊像是睡着了。   细长的河流在静谧的夜色中蜿蜒而去。横亘在河流上的,是一座做旧的石桥。   男人身着笔挺的西装,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拾级而上,越过石桥、穿过水雾的同时,也揭开了青云古镇的面纱。   天地变了模样,小巷的两侧出现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争相展现着自己的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   各样的乐声从热闹非凡的酒吧中漏出,顺着夹道的风,吹到人心坎里。   男人器宇轩昂,气度不凡,此时,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步履匆匆地略过一家家酒吧,对满目的红男绿女与光怪陆离置之不理。   在他身旁,跟着位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只是他的步伐稍缓,始终与男人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直到快要走到古镇的尽头,两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只见男人微微抬起头来,默念着招牌上霓虹灯勾勒出“昨朝”二字。   还没等两人走进“昨朝”的大门,一个中等身材的光头便谄媚地迎了上来,说:“二位老板,快请快请!”   说话的光头名叫冯炳鑫,正是“昨朝”的主理人。   在攀上黎明投资、成为长海路和青云古镇中三家酒吧的主理人之前,冯炳鑫已经在申城的餐饮娱乐行业混了小二十年了,是何等的人精?   他捉急忙慌地凑到男人身边,说:姜总,可把您给盼来了!”   姜佚明朝光头淡淡地笑了一下,随他朝酒吧内走去。   “冯老板,好久不见。”与姜佚明不同,袁伟华对待冯炳鑫的态度倒是热络。三人在酒吧中小转的功夫,袁伟华便与冯炳鑫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番。   冯炳鑫一边陪笑,一边将两个祖宗引入卡座。   落座后,服务员立马识趣地小跑过来,问道:“晚上好,请问要喝什么酒?”   “姜总、袁总,不知道二位平时喜欢喝点儿什么?”   袁伟华笑着说:“给姜总来杯乐加维林,给我来杯干马天尼吧。”   富有节奏感的音乐袭击着心头,可任凭台上的乐手唱得多投入,姜佚明都显得意兴阑珊。   他话很少,只有在冯炳鑫或是袁伟华问起他时,才简短地回一句。   身为黎明投资的老板、“昨朝”背后的男人,姜佚明此次来访自然不单单是为了喝酒。   等到酒局过半,袁伟华将话题引到了生意上。他佯装漫不经心地环顾着整间酒吧,笑着对冯炳鑫说道:“店里生意不错啊,比长海路那家还好红火。”   冯炳鑫笑了,说:“可不么?我这次啊,算是挖到宝了。”   袁伟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看向舞台。   台上卖力演唱的男孩儿刚刚结束了自己的表演。他穿得花花绿绿,手上、颈上佩戴着夸张的首饰。迎着光束灯,袁伟华可以看到他脸上精致的妆容。   这男孩儿朝观众鞠了个躬,自称每天晚上都在这儿表演,等到酒吧里此起彼伏的掌声渐渐停息,他才转身离开舞台。   冯炳鑫半眯着眼睛,等到舞台空旷了,才用手指着舞台侧方的位置说:“喏,我说的那个马上就要出来了。”   晦暗的灯光下,袁伟华顺着冯炳鑫指的方向看去。   不同刚刚下场的那位乐手,眼前这人穿得极为素净,上身是个简单白T恤,下身是条普普通通的牛仔裤。   他身上不见分毫的装饰,更没做夸张的造型,简单的衣饰反而衬出了他十二分的清俊,让人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他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坐在椅子上。   屋顶的光束灯发散出两道干净的白色射线,一左一右打在他的身侧。   就着光束灯,袁伟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驻唱。   只见他皮肤白皙,头发不长不短,偏右侧分,右边儿盖住了一半的眼睑,另一边儿则露出光洁的额头。弯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鼻子高而挺,一双薄唇不带什么弯曲的幅度,平白在灯红酒绿的酒吧中,显露出几分清冷的姿态。   还没来得及惊艳,袁伟华就浑身一个激灵,他猛地朝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周身的酒气散了大半。   “这人!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像黎景?”   他顿时收起了自己懒散萎靡的姿态,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姜佚明,却发现对方正看着手机上的邮件。   袁伟华稍稍舒了口气,下一秒,他就听到温柔平静的歌声从驻唱的口中流淌。   霎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   姜佚明猛地抬起眼眸,他目光严肃,久久凝望着舞台中央的驻唱,那神情似在观赏聚光灯下精美的拍卖品,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冯炳鑫眼观鼻鼻观心,看出了姜佚明与袁伟华都对黎景有兴致。   他不由得心中窃喜:传闻黎明资本的姜总不近女色,没成想他喜欢的竟是男色!   冯炳鑫朝姜佚明凑近了几分,说:“姜总,这人叫黎景。咱们酒吧里的顾客啊,至少有一半儿是冲着看他来的。”   姜佚明沉默着端坐在卡座中,没有理会冯炳鑫的絮语,只是在冯炳鑫提起黎景时,睫毛轻颤了两下。   冯炳鑫一边观察着姜佚明的神色,一边说着:“你瞧,凭黎景这身段儿、这模样,这嗓音,若是找个老师好好打扮打扮、调教一二,再找人给他拍个视频往网上一发,想不火都难!”   讲到这里,他“啧啧”两声,颇有些失落地说:“可惜了,这黎景怎么都不肯出境,连个抖音都不乐意拍呢。”   姜佚明脸色越来越差,周身散发出的气压也愈来愈低,就好像今晚的他不是来酒吧玩乐,而是在攻克什么商业难题。   事实上,自从黎景出现在了舞台中央,姜佚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袁伟华与姜佚明不单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更是相识多年的老同学,自打黎景出现,他就察觉到了姜佚明情绪上的变化。   他自然不敢将姜佚明的秘辛在外人面前抖出来,却也不想放任这冯炳鑫继续在姜佚明面前胡言乱语。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冲冯炳鑫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冯炳鑫愣了半秒,虽摸不清状况,却自觉噤了声。   一时间,卡座内氛围诡异,像是与周遭的世界形成了一道结界,结界之外热闹欢腾,结界之内则严肃沉默。   冯炳鑫看看姜佚明,又看看袁伟华,他心一横,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卡座。   台上的黎景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   此时,他坐在台上,眉眼低垂,唱起悠扬的曲调。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波动琴弦,发出一阵阵悦耳的琴声,与歌声交织在一起。   夜色渐深,酒吧中客人不减反增。   几曲作罢,黎景的表演结束。他站起身来,微微朝观众鞠躬,没多余的动作或话语,径直朝后台走去。   狭窄的走廊中,忽然传来冯炳鑫的声音。   “——小黎啊,来,过来跟两个老板打个招呼。”冯炳鑫架起领导的腔调,摆出不容拒绝的姿态,一边向黎景安排着任务,一边努了努嘴,示意黎景朝姜佚明的方向看去。   黎景眉心微蹙,本就清冷俊秀的脸霎时染上了几分不悦,看上去却比台上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加招人。   饶是冯炳鑫做黎景的领导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此时也不免一惊。   就着走廊里暗黄的灯光,冯炳鑫不免多看了黎景几眼。   他心想,像这样歌儿唱得又好听、吉他弹得又好的美人,要么进了娱乐圈当明星,要么就早早被大人物金屋藏娇了,怎么这个黎景混到快三十岁了,却还是穷困潦倒?   如此想来,倒是便宜了“昨朝”这间名不见经传的酒吧。   “快去啊,坐在中间的那个,就是咱们‘昨朝’背后的大老板——黎明投资的总裁。多少人想在他面前露脸都没机会呢。”冯炳鑫移开自己的视线,拍拍黎景的后背,催促道。   黎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上的不悦愈浓。他无奈地抬起手腕,表盘上时针已经指向了一点。   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黎景已经表演了三轮,此时的他已是精疲力尽。   他不过是“昨朝”的劳务工,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什么酒吧背后的大老板、什么黎明投资的总裁,跟他有什么关系?   黎景没什么兴致,他素来不愿与这些大老板有什么牵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随便扯了个理由,说家里有事儿,得快点儿回去。   冯炳鑫是何等的老江湖?还没等黎景把话说完,就听出了黎景言辞中的推脱。   他脸色一沉,顿时敛了笑意,拿腔拿调地说:“小黎啊,让你过去跟老板打个招呼你就听着,两三分钟的事儿,老板都不嫌耽误时间,难道还能耽误得了你的时间?”   “再说了,你在申城没家没业的,大晚上能有什么事?”说着,冯炳鑫忍不住嗤笑了几声。   这些年,黎景受惯了社会中的明嘲暗讽和踩高捧低,本该对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语与鄙夷嘲笑的目光免疫才对。   只是刚刚冯炳鑫的话,着实戳痛了他的伤口。   黎景滞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冯炳鑫一边催促着、一边往走廊外推去。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黎景微微叹息,只得如了老板的愿。   黎景眼眸低垂,硬着头皮跟随冯炳鑫穿过人群,朝卡座的方向走去。   越向里走,空气愈发浑浊,熏得黎景眼睛酸胀。直到走到了卡座旁,黎景仍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见黎景一步步朝卡座的方向走来,素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袁伟华第一次没了主意,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黎景,表情僵硬,半天说不出话来。   末了,袁伟华才想起匆匆挪开自己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姜佚明,却发现姜佚明双眸失神,一双沉静的眼睛虽看着前面的黎景,魂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冯炳鑫一看两个人的神态动作,就自知猜对了,只是这黎景却忒不上道。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用胳膊撞了撞黎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还傻愣着干什么?高兴坏了?快跟老板介绍介绍自己啊。”   这些年来,黎景四处漂泊,辗转多地,这般的场面倒也经历过几次。   或许真应了养母当初那句“小姐身子丫鬟命”,这么多年过去,黎景始终学不会谄媚与奉承,应付不来这样的场景。   黎景眉心紧缩,终于在冯炳鑫的催促下抬起头来。   抬眸的刹那,黎景愣住了。   命运的捉弄就在刹那之间,骤变如晴天霹雳。   隔着卡座,黎景定定地看着居于中央的男人。   十余年不见,姜佚明变了许多。他变得成熟了,严肃的表情透露着高位者的不怒自威。他也变稳重了,考究的衣着彰显着上流精英的姿态。   十余年不见,再熟悉鲜活的人也在岁月的洗涤中褪色,姜佚明早已变成了黎景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熟悉的是眉眼与目光,陌生的是皮囊与装束。   是他有罪,是他有愧。   只是匆匆一眼,黎景就挪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向姜佚明。   重逢来得毫无预兆。这些年里,黎景不是没想过与故人重逢,或在梦境中,或在幻想里。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一刻会出现在现实中。   此时此刻,黎景没有感受到故人相见的温馨感动,只有灼烧心肺的羞愧与如芒在背的难堪。   嘈杂的酒吧仿若静音了,拥挤的人群在黎景眼前褪去。   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耳中,只剩下了姜佚明的面容与声音——   “小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2章 你认错人了   黎景怔住了。须臾过后,他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地板上映出的一块块光斑,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尴尬难堪。   通过冯炳鑫对姜佚明的态度,黎景不难看出,如今的姜佚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骄纵恶劣的富二代。   他们之间彻底掉了个个儿,就连“黎景”这个名字,都不该属于他。   此情此景下,黎景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姜佚明坦诚大方地打招呼。   当初,黎景瞒着所有人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因为他的不告而别,他与姜佚明的分手自然称不上体面。仔细说起来,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认真的道别。   黎景自知对不起姜佚明,如今他日子又过得潦倒落魄,更是羞于见到故人。   姜佚明的声音一落,滞住的不光是黎景,连袁伟华的心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袁伟华看了黎景半响,却只能看到他柔软的发丝在光洁的额头上投射出的一片阴影。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黎景,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怎么……怎么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见状,冯炳鑫的嘴巴张成了个字母“o”。他看看黎景,又看看对面的姜佚明与袁伟华,不由得冷汗直流。   任凭冯炳鑫再怎么察言观色、再怎么千量万算,都没想到黎景与姜佚明、袁伟华竟是老相识!就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是关系平平,还是有什么纠葛?   此刻,黎景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人放置在烘烤架上的烧腊。透过玻璃橱窗,自己的丑陋与落魄在世人面前展露无遗。   想到这里,黎景脚趾蜷曲,后背上、额头上,冒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   “你……你认错人了吧。”   这简单的几个字,仿佛耗尽了黎景所有的能量,却还是说得磕磕绊绊,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姜佚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仍望着黎景,深邃的目光像一泓深泉,让人猜不出心绪。   黎景只匆匆瞥了姜佚明一眼,就在他严肃的双眸中溃不成军。他复又垂下头,向后退了几步,说:“不好意思几位老板,我家里还有事。失陪了。”   说完,不等别人做出反应,黎景就转身离去。   “这”袁伟华的身体稍稍向前倾了倾,他看向姜佚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冯炳鑫侧过身,朝黎景“诶”了几声,接着他快步跟上去,刚想拽住黎景的胳膊,却又倏地收回了手,不敢轻易动弹,只叫了一声:“小黎。”   黎景半眯着眼睛,他迎着光束灯发散出的变幻莫测的光线,穿过人潮,钻进后台。   外面的声浪与刺目的光束一同消失,静谧晦暗的环境给黎景包裹了一层保护壳。   他稍稍舒了口气,下一秒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胳膊——   黎景的脚步顿住了,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见到姜佚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亦不敢转身,生怕一个转身就会跌入前尘旧梦。   “小景,能不能别再跑了?”   动感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被隔绝在了门外,黎景的耳边只剩下姜佚明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   他无法招架、无力思索。   黎景忽然觉得嗓子干痒,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见黎景不说话,姜佚明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于是,姜佚明的大手滑到了黎景的手腕,握紧他手腕的同时更靠近了黎景几分。   姜佚明轻声说:“小景,我们聊一聊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我很想你。”   寒冬腊月,酒吧里虽开了暖气,但后台的温度却委实不高。黎景却仿佛被姜佚明身上的温度烫伤,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黎景扯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努力想要挣脱姜佚明的束缚,却反而被姜佚明抓得更紧。   他顿时心急如焚,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认错人了。”   当年,黎景对待姜佚明的态度并不好,就算是他俩谈了恋爱以后,黎景也自知算不上什么好男友,仗着姜佚明对自己的宠爱,对姜佚明呼来喝去。   最后,真假少爷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他又闹了场不告而别,任凭两边儿家里洪水滔天。   他们之间,纵然有过些许少年情分,但早已被龃龉淹没,更别提如今他们已经分开了十多年。   他想不通姜佚明今晚为何非要在人前与自己相认。比起思念故人、怀念当初,黎景宁愿相信姜佚明此番是为了报复自己才故意要找自己难堪的。   想到这里,黎景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边挣扎,一边颤抖着说:“姜总,你真的认错人了。”   姜佚明自然不会听。他与黎景自十八岁分离,到如今已经十二年。   他等了十二年,找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惦念着黎景。如今,他总算找到了黎景,怎么可能把他轻易放入茫茫人海?   姜佚明非但没有放开黎景的手腕,反而握得更紧了。   “小景,我怎么可能把你认错?”   黎景倍感绝望。如今,他逃也逃不掉,跑也跑不了,像极了案板上的鱼肉。   这些年,黎景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可如今站在姜佚明面前,过去那些骄纵任性的秉性不知为何就忽然回来了几分。   他工作了一整晚,本就困倦,如今又被折腾了这么一遭,胸口更是憋了一团火。   于是,黎景抬起头来,瞪着姜佚明怒道:“放开我,听到没有?”   见姜佚明不为所动,黎景心头火“蹭”地一下冒了出来。他怒不可遏,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情急之下,竟伸出手来,“啪”地一声扇在了姜佚明的脸上。   直到清脆的耳光声在走廊里回旋,黎景才蓦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愤怒的余韵与猛然袭来的恐惧交织在黎景的心头,他胸腔上下起伏,大口地呼吸着。   明明被扇耳光的是姜佚明,黎景自己却犹如一只跳到了岸边的鱼,就快要窒息。   一种强烈而熟悉的被剥夺感涌上,不过几息之间,黎景白皙的脸就染上两片红晕。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霎时胀得通红,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挺直的腰肢也随即弯曲下来——   见状,姜佚明连忙松开自己的手,他扶住黎景,屈腿半蹲着带黎景坐在了墙边。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气雾剂。   姜佚明打开瓶盖,一边用力上下摇动着气雾剂,一边躬身将唇覆在黎景的耳边,柔声说:“小景,别紧张,放轻松,呼气。”   等到黎景呼出气来,姜佚明迅速地将气雾剂咬嘴塞进了黎景的口中,他轻声说着:“来,小景,吸气。”   黎景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姜佚明按下药罐。接着,黎景屏住呼吸,几秒过后,他一边缓慢地呼出气来,一边将手搭在了姜佚明的指尖。   不等黎景说话,姜佚明就熟练地移开了气雾剂。   他的动作娴熟至极,虽隔了十二年,却仿佛每天都在做一样。   在药物的作用下,黎景很快从急性发作的哮喘中恢复过来。   姜佚明一边小心翼翼地扶黎景起身,一边温声问道:“小景,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黎景缓缓点头。他擦擦眼角,看到姜佚明将气雾剂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黎景身形一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那瓶气雾剂。   这一刻,一种庞大而不可挡的无力感将黎景笼罩。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姜佚明就是命运手下的玩物,十二年前是如此,十二年后亦是如此。   只是,姜佚明在这场与命运的不公平的对弈中险胜一筹,而自己却是节节败退。   心头的酸涩一路上涌,直到鼻尖。黎景没再否认自己就是姜佚明口中的“小景”,也无力否认,只得无奈地点点头,低头对姜佚明说了声谢谢。   只是,黎景虽然向姜佚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打算再与他有什么牵扯与瓜葛。   黎景靠在墙边稍作休息,而后他裹上了羽绒服、背起吉他,转身就要从后门离开。   见黎景又要走,姜佚明连忙快步跟上,紧随黎景走出酒吧。姜佚明不敢再出声,亦不敢动黎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景的身后。   青云古镇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如今恰逢申城的阴雨天,几十米的路程,积出了十几个水坑。还没走到古镇的尽头,两个人的裤脚都湿了。   穿出古镇,走到马路边,黎景掏出手机,正要打开打车软件,就听到身后的姜佚明对他说,司机已经到了,送你一程好不好?   黎景没有理会姜佚明的话,只是麻木地点开打车软件。   申城的冬夜天寒地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古镇又酒吧林立,现在正是散场的时候。打车界面出现了一串绝望的文字:排队110/111。   黎景的心脏颤了两下,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晚这么一折腾,竟然忘了提前打车。他捏紧手机,不服输地等在路边。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黎景将身上肥大的羽绒服更裹紧了几分,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他就冻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他原以为凭姜佚明如今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会陪自己在寒风中等很久,或许姜总几分钟就受不了离开了,可姜佚明却只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陪在自己身边。   一刻钟过后,黎景看了眼手机,发现排队进程变成了“108/110”。他心中的绝望更胜,转过身,刚想找个避风的角落,就听到姜佚明在身后问:   “小景,现在我连送你回家的资格都没有吗?” 第3章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黎景回过头来。他看向姜佚明,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从心口涌出,顺着血脉流向四肢,到最后,竟觉得手脚发软了。   他垂下头,漠然地盯着柏油路,不敢再看姜佚明的脸。   如今,就连黎景自己都想不透,究竟自己是更怕在姜佚明的脸上看到真心,还是假意。   只是,无论是真心亦或假意,都不是如今的黎景可以承受的。   虽然他们之间只隔了短短一米的距离,但对于姜佚明而言,他们之间就好似隔着天南地北。   当初黎景走后,姜佚明一个人北上京市读书,后来又漂洋过海,只身前往美国。这些年来,形单影只、历经困苦的何止是黎景一人?还有姜佚明。   吃过的这些苦,受过的这些难,姜佚明统统都扛下来了。本该百毒不侵的他,却偏偏在此时此刻,败给了黎景眼中的悲哀。   爱是他唯一的软肋。   姜佚明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当初你不告而别,这些年又渺无音讯。小景,你知道么,我们分别了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共四千四百一十三天。在这四千四百一十三天里,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你担惊受怕。”   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姜佚明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   可无论是当初在华尔街,身为百亿基金操盘手却遭遇股灾时,还是归国后设立的黎明资本险遭投资失败时,姜佚明都能保持绝对的淡定冷静。就好像这一切风浪不过是人间一场游戏,不足挂齿。   唯独因为黎景,姜佚明尝遍了心惊胆战的滋味。他怕黎景一个人在外漂泊会遭遇不测,他怕自幼体弱的黎景一个人生活会生病吃苦,他怕黎景会觉得孤单寂寞,他也怕他们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因为黎景,他有着好多好多的牵挂,好多好多的担忧。可这些年来,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寻,都没有探寻到黎景的半点踪迹。   就好像黎景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   姜佚明总觉得自己与黎景之间是一种命中注定。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相知相爱,更被命运牵绊。   所以,姜佚明这些年总能在不经意间产生某种直觉:他知道黎景一定还活在这世间,并且活得很不好。   这种感知,更让他担忧不已。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怔了几秒钟。   他不知道姜佚明口中的这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千四百一十三天,究竟是一天天数过来的,还是刚刚算出来的,也没勇气深想。   他自知有愧,却无从偿还。   他对不起许多人,时至今日,却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黎景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发白、泛青。   姜佚明见黎景神色微怔,态度似有松动,于是他稍稍上前跨了半步,久久凝视着眼前的黎景,轻声说:“小景,我不会伤害你的。”   黎景嘴唇翕动,终是没有将口中的拒绝说出。他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应允了姜佚明的请求。   见黎景终于同意,姜佚明稍稍舒了口气。他拨了通电话,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黑暗中,一辆深灰色的宾利飞驰迎面朝他们开来,半分钟后,稳稳停在了他们身侧。   姜佚明替黎景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姜佚明才绕到另一侧,开门坐了进去。   司机叫了一声姜总好,而后发动车子,朝后问道:“姜总,去哪里?”   姜佚明的胳膊抵在了汽车后排的中央扶手上,他的身体微微朝黎景那侧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   听到司机的话后,姜佚明稍稍侧过头看向黎景,一边递给黎景一瓶矿泉水,一边温声问:“小景,你家住在哪里?”   黎景皱了一下眉,低声说:“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哪里?”前排的司机没听清楚黎景的话,透过后视镜看着黎景问道。   姜佚明愣了半秒,重复道:“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此时此刻,姜佚明有很多的话想问,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始。他平复着自己重逢后的激动,压抑着心间的狂喜。   他不敢多问,怕问东问西惹得黎景不快,也不想多说,怕黎景对自己心怀芥蒂。   一旁的黎景则始终垂着头,缄默不语。他像一只将自己的头埋入沙土的鸵鸟,又像只缩进了壳中的乌龟。   四十分钟后,行程终于过半,汽车驶出绕城高速。   已是深夜,周遭几乎见不到车辆,更没有行人,只是偶尔会与拉货的大车擦肩而过。   四下漆黑静谧,路灯与路灯间隔了好远的距离,道路坑坑洼洼,饶是坐在豪车中,也能感受到阵阵颠簸。   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姜佚明一直用余光看着黎景。他看得出黎景很局促,明明后排那么宽敞,沙发座椅柔软舒适,可黎景却只坐在最边缘的三分之一。   他没有取下自己背上的吉他,也没有伸开自己的腿或是靠在座椅上,他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递给他的矿泉水,被他原原本本地放进了杯槽中。   他一直垂着头,向下看去,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异常轻缓,就像唯恐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样。   姜佚明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闷痛。   从前的黎景不会这样。   想到这里,姜佚明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小景,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黎景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人生的头十八年,黎景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唯一的忧愁不过是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而已。   可十八岁后,一切都急转而下,他这才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向命运偷来的,时间到了,必得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他不得不学着面对社会的残酷和人心的冷漠。他还没真正长大成人,就被命运裹挟着不断前行。   这些年,他一边前行,一边坠落,过得好艰难。   汽车跟随导航的指引,不断拐弯,从大路拐到小路,从小路拐到狭窄拥挤的弄堂。   “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找我?”许久过后,姜佚明又问道。   黎景搭在腿上的双手倏地收紧。他嘴唇张合,眉心紧皱,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姜佚明。   人常说,长大了总会明事理。但长到三十岁,吃遍了人间的苦,到头来,黎景唯一学到的,似乎就只是当只鸵鸟。   躲起来,躲到没人认识的角落,躲到足够陌生地方,躲到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全部隐藏起来的地方。   他怎么敢回来呢?他怎么能找姜佚明呢?   他被命运戏弄,实在欠了姜佚明太多,多到无论如何都偿还不尽。   穿过狭小的弄堂,汽车停在了平安新村小区门外。   这是片拆迁小区,莫约是九十年代的产物。就着弄堂两侧晦暗的路灯,足以看出这个小区的破败老旧。小区的大门大敞着,没有车辆道闸,一旁虽设有保安岗,却不见亮灯。透过大门朝小区望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司机回过头,看向姜佚明,说:“姜总,到了,需要开进去么?”   姜佚明默了片刻,他胳膊仍搭在中央扶手上,保持着微微靠近黎景的姿势。他轻声问:“小景,送你进去,往哪边开?”   黎景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他轻声说:“不用麻烦了,就送到这里吧。”   司机面露难色地看看姜佚明。   姜佚明朝司机笑了一下,说:“车你先开走吧,不用等我。”   说着,姜佚明走下车,替黎景拉开车门。   黎景舔了一下嘴唇,他看着姜佚明,表情紧张而局促地说:“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送了。”   姜佚明点了一下头,温声说:“我送你到楼下,不会打扰你的。”   “这……”黎景眉心拧成一团,显得犹豫而纠结。   他与姜佚明,在一起时不甚清醒,分开更是分得稀里糊涂。   他们当时还太年轻,爱与承诺都是轻飘飘,到如今更显得荒唐。   黎景实在想不明白,以姜佚明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与自己再添瓜葛。   姜佚明的手搭在车门上,他微微弯下腰,平视着车里的黎景,说道:“小景,我只送你到楼下。”   或许是姜佚明的神色与动作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故人重逢冲昏了他的理智,黎景竟然同意了。   他背着吉他走下车,与姜佚明一左一右走进小区。   夜晚幽静漆黑,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凶悍的狗吠与凄厉猫叫,让人汗毛直立。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黎景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肥大的羽绒服。   姜佚明心头一酸,许多心绪一齐上涌,却终究化作无声。   五分钟的路程,姜佚明既嫌太短,又怕太长。在黎景面前,就算是所向披靡的姜总,也变得前顾后怕。   走到最后一栋楼前,黎景立住了。他鼓起勇气,侧身看向姜佚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意,说:“我到了。”   姜佚明点点头。他再没有理由向前,只是柔声说:“好,注意安全。晚安。”   黎景点点头,又垂下了头。他转过身去,走进楼道,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快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4章 明月依旧,人不如旧   姜佚明没有转身,他立在与黎景道别的地方,静默地看着黎景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两分钟后,顶层的灯“倏”地亮起。   姜佚明注视着微弱的黄色灯光,直到半小时后,这盏灯终于融入了夜色之中。   离开平安新村后,姜佚明没有回家,他叫了辆车,去了Moment Bar。   Moment Bar位于长海中路,与古镇的“昨朝”一样,都是黎明资本餐饮娱乐板块旗下的产业。   两家酒吧虽都是清吧,风格却大不相同。Moment Bar里没有夺目的光束灯与激光灯,也没有歌手演唱,就连顾客在这里都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破坏了它安静的氛围。   酒吧的中央,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拉大提琴。她扎着马尾,衣着朴素,不着粉黛。   吧台中的调酒师话不多,大多时间都沉默地靠在酒柜前,见姜佚明来了,他腼腆地笑笑,问:“姜总,还是乐加维林?”   姜佚明微微颔首,说:“麻烦你了。”   姜佚明未在吧台多做停留,他朝酒吧内设置的半开放包房走去,掀开纱帘,下一秒就陷进了柔软的皮质沙发中。   乐加维林很快送了上来。熟悉的烧焦沥青味儿顺着酒精的挥发冲入鼻腔,黄色灯光下,透明玻璃杯中的焦黄色威士忌折射出一道道光线,映入姜佚明的眼帘。   恍惚间,曾经的种种如烟如幕,在姜佚明的眼前铺开。   十五年前,申城中学。   姜佚明背着双肩包,踏入申城中学的校门。沿着横贯校园的主干道,他朝教学楼走去。   九月清风微凉,夹带着桂花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鼻腔。   忽然,姜佚明觉得肩膀一疼,才发现是一个俊美的男孩迎面撞上了他的肩膀。   男孩儿的声音很悦耳,连声对姜佚明说着抱歉。姜佚明抬眸看向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眼前这男孩儿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梧桐的枝丫漏出几丝阳光,打在男孩儿的脸上,更映的他皮肤白皙透亮,倒像是在发光一般。一双眼睛微圆,双眸清澈晶莹,上帝用最娴熟精巧的技艺,勾勒出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他穿着最简单不过的白T和牛仔裤,显得单纯可爱,简单的服饰为他平添几分亲切,削弱了美貌带来的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姜佚明着实顿了半秒,才说道:“没关系”。   男孩儿行色匆匆,以至于姜佚明没来得及多看他几眼,他们就擦肩而过了。   走进教室后,同学们基本已经到齐了。姜佚明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几分钟后,班主任林老师走进教室,先是强调了申城中学的诸多注意事项,又苦口婆心地劝告同学们好好学习,把握时间、把握机会,认准高考一个目标。   等到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讲完,林老师拿出一张花名册,按照入学成绩,让同学们依次上台自我介绍。   姜佚明是以全市前十、全班第一的成绩考入申城中学的,自然而然第一个被林老师点了上去。   他快步走上讲台,说:“大家好,我叫姜佚明,未来的三年希望与大家相处得愉快,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   班上足有六十个人,姜佚明坐在台下,摊开课本,一边预习着功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并不上心。   直到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快要结束时,教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姜佚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才发现刚刚在林荫道下与自己撞上的那个男孩正匆匆走进教室。   那男孩儿本想直接找个位置坐下,却被班主任叫住,责怪道:“来这么晚。班上六十个人,就剩你没做自我介绍了,快跟同学们介绍介绍自己。”   男孩儿笑了一下,漏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站在台上,大方地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叫黎景,未来请大家多多关照。”   姜佚明一瞬不瞬地看着讲台上的黎景,心脏猛地跳了几下,旋即恢复如常。   他低头看着英语书,熟悉的单词和句子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晦涩陌生起来,他看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记住。   半响过后,姜佚明默默想着,原来他叫黎景。   申城中学的军训很严格,但凡是参加过军训的同学,非得脱层皮才行。新高一的同学们一齐站在阳光下暴晒,个个儿在心里叫苦连天,唯独黎景,因为哮喘而逃过一劫。   黎景一开学就递了医院开的证明,他不宜军训,甚至连体育课和跑操都不能参与。   别的同学在操场上、在烈阳下挥汗如雨的时候,黎景只需要坐在树下看着。更要命的是,当时班里的女生偏偏最爱与黎景一起玩儿。   那时候,班上男生们对黎景既是羡慕,又嫉妒,私下里聚在一起时,甚至会讲些黎景的坏话。   除了姜佚明。每当姜佚明听到别的同学用娇生惯养、好逸恶劳、搞特殊,甚至是小白脸这样的词汇形容黎景时,他总会板着脸,严肃地说,哮喘不是闹着玩儿的,会死人的。   ——姜佚明的父亲,正是因为严重哮喘,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在小超市做做理货员,赚着微薄的薪资。而姜佚明无缘见面的姐姐,更是死于哮喘病发作。   碍于姜佚明“第一”的身份,同学们自然要卖个面子,于是“哦哦哦”了几声,迅速将话题扯开,不再对黎景品头论足。   黎景打小经历惯了这些,自然知道男生心里的这点儿小九九。   于是,他有意向同学们施舍自己廉价的善意,比如在上课前给因为跑操而大汗淋漓地同桌送瓶饮料,或是给因为来不及吃早餐而饥肠辘辘的前后桌带些精致的点心、零食。   这些善意对出身优渥的黎景而言甚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但对于十五年前刚刚步入高中的同学们而言,却是恰到好处的。   或许是因为黎景出手阔绰,又或许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足够惊艳的脸,渐渐地,男生们放下了对他的芥蒂,非但不再对他缺席军训与跑操有所芥蒂,反而因为他的身体而对他格外关照。   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非常喜欢他。   那时候,黎景有很多的朋友,而姜佚明对黎景而言,只是众多同学中关系最为疏远的一个。   他们一个坐在教室的前排,一个坐在教室的最后,既没机会一起打球,家庭住址也南辕北辙。直到高一下学期,黎景的善意都未曾播撒到姜佚明这里,而姜佚明也没有刻意与黎景接触。   如众星拱月般的黎景不会想到,这个与他关系最疏远的姜佚明,其实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姜佚明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黎景,看他读书写字、看他听课发呆,注意他的一餐一食和每一个举动。   当初,姜佚明把自己对黎景的格外关注归因于对患有先天哮喘的同学的关心,后来他才明白,这些过度的关注其实是被吸引后的自然反应。   春天,草长莺飞,柳絮飞舞,正是哮喘最容易发作的时节。   自从进了春天,黎景就整日带着口罩,下了课就窝在教室中,或是看看书,或是趴着睡会儿觉,有意避免暴露在室外环境中。   那是月考后的晚自习,班主任林老师怒气滔天地冲进教室,训斥着这次考试中退步明显的同学,其中,黎景的名字赫然在列。   等林老师离开后,试卷如雪花般飘到同学们的手中。考试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虽然班级整体成绩下滑,可姜佚明仍不出意外地拿了个年级第一。   只是,他情绪始终淡淡的,谈不上高兴,反而有些失落难堪。   不知怎地,一整个晚自习他都没什么心思学习,自律失了效,他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看向前排的黎景。   那天晚上,黎景的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红晕,他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是。   姜佚明皱了皱眉,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同桌袁伟华突然凑了过来,小声说了一句:“哎,你看,黎景是不是要哭了?”   姜佚明眉心皱得更紧了,他没说话,只听袁伟华说:“黎景这次掉到了班里第二十名了,等回了家,他肯定要挨骂了。”   袁伟华与黎景既是邻居,又是世交,从爷爷奶奶那辈起就认识了,碰巧两家的孩子又是同样的年纪、考进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走动就更是频繁。   姜佚明顿了半秒,问道:“黎景考不好的话,父母就会骂他?”   袁伟华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说:“你可别说是我讲的。”   “他父母,两个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对黎景就很严格。不过嘛,听我爸妈说,黎景成绩虽然不算差,但远远达不到父母的要求,每回考完试,都得骂上几顿。”   姜佚明盯着黎景的后背。一旁的袁伟华仍在喋喋不休,但他却好像听不真切了。   突然,黎景挺直的后背弯曲下去,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姜佚明心脏一缩,忽然站起身来——   他大步朝黎景走去,蹲在黎景身前,问道:“气雾剂呢?”   黎景浑身颤抖,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只濒死的鱼。   姜佚明心急如焚,他匆忙地摸了摸黎景的口袋,掏出气雾剂,用力摇晃了几下,缓缓塞进了黎景口中。   黎景勉强接过气雾剂,将药剂喷出的同时深吸一口气。   只是,黎景这次哮喘发作得格外严重,给药一次后,他仍觉得呼吸不畅。   不知怎地,姜佚明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他稳了稳心神,大声问道:“谁有手机?”   同学们都吓坏了,几秒过后,袁伟华才回过神来,将手机递给了姜佚明。   姜佚明一边替黎景顺气,让他再吸一次气雾剂,一边拨通了120电话。   十分钟后,黎景被抬上了担架,送入救护车。   第二天,黎景没有来学校。姜佚明特地向袁伟华打听过后才知道,黎景需要留院观察,如今还在泰元医院住着。   放学后,姜佚明一个人乘地铁来到泰元医院。他对泰元医院的呼吸科再熟悉不过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黎景所在的病房。   透过玻璃窗,姜佚明一下就看到了病床上的黎景:只见他脸色惨白,唇色乌青,一双清澈的眼睛此时却看不到什么光彩。   一个优雅的女人坐在病床边,手中还拿着一沓试卷,看上去像是昨晚刚发下来的月考卷子。   姜佚明皱紧眉头,正要敲门,就听到女人慢声慢语地说:“景景,学习还是得上心,你看看,成绩都掉到哪里了。”   “不要因为身体不好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这个社会很残酷,没有人会因为你身体不好、你弱就让着你,听到没有?”   姜佚明呼吸一顿,他敲了两下门,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就推开房门,说道:“黎景,好点没?”   他深吸一口气,朝病房内走去,将手中的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朝黎妈妈打了个招呼。   “阿姨,我是黎景班上的同学,过来看看黎景。”   黎妈妈怔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姜佚明几眼,问道:“小同学,你叫什么?怎么平时没见过?”   姜佚明笑着说:“阿姨,我叫姜佚明。昨天看黎景不太舒服,我有点不放心,过来看看。”   “哦,是佚明啊。”黎妈妈非常重视黎景的学业,自然听过姜佚明这个名字,知道他不光是黎景班上的第一,还是年级第一。   黎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容,赶紧让姜佚明坐下,说:“孩子,你有心了。不用这么麻烦,黎景明天就能出院了,后天就回学校了。”   说着,她看向黎景,说:“景景,怎么同学来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黎景忽然皱了一下眉头,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姜佚明舔了一下嘴唇,连忙说:“阿姨,黎景身体不舒服,不用打招呼。我们两个关系……挺好的。”   说完,姜佚明干笑了两下。   黎妈妈越看姜佚明越觉得喜欢,说道:“景景,既然你跟佚明关系好,平时就多带着佚明来家里玩,你也多跟佚明学习学习,向人家取取经,知道没?”   见黎景没有回应,黎妈妈又问:“景景,听到没有啊?你以后多跟佚明学学,把成绩提高上来,我跟你爸也就没别的心事了……”   黎妈妈仍在喋喋不休。姜佚明忽然觉得自己这趟好像是场多余,平白给黎景增添了烦恼。   没等黎妈妈说完,他就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说:“黎景,阿姨,我就不打扰了。黎景,你注意身体,咱们学校见。”   高一下学期的这场意外,给了姜佚明接近黎景的契机。他终于有机会成为黎景的朋友,也终于有了机会正大光明地关心黎景。   不过,欢喜的却只有姜佚明一个。   转眼间,那么多年过去。明月依旧,人不如旧。   姜佚明将杯中的威士忌饮尽,熟悉的煤泥味道冲上鼻腔,冲淡了眼前一幕幕的回忆。   只是,无论时隔多久,姜佚明都不会忘记自己与黎景的第第一次相见。   那是一个清凉的下午,桂花树下,一个俊美的少年与他擦肩而过。 第5章 晚上好,我来送你上班   与姜佚明分别后,黎景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连一句“晚安”都未曾说出口。   因为连日的阴雨,老旧的楼道中发散出冲鼻的霉味儿,呛得黎景喉咙发痒,也不知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藏了多少细菌。   黎景加快步伐,朝顶层的屋子走去。   走到家门口后,黎景掏出钥匙,拧开房门时,他的手指还在发颤。   他打开灯。黑暗中,灯泡先是闪了两下,旋即亮起,紧接着,简陋破旧的房间在黎景的面前展露无遗。   黎景租住的是间一室户,没有客厅,一进门就是个拥挤的厨房。挤过厨房,再往里走,是个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个洗手间。穿过走廊,就是黎景的卧室了。   卧室满打满算只有十平方,布置得很是简单,虽然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加一个柜子,但仍是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屋子,一踏进来就觉得拥挤不堪。   黎景叹了口气,他放下吉他,坐在椅子上,身上仍裹着那件过分宽大的羽绒服。   几分钟后,黎景揉了揉眉心,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少年时代的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住进申城最偏远的角落,租着最破旧的回迁小区,挤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   这简直比他念书时,见过的最糟糕的房子还要差上许多。   想到这里,黎景皱起了眉头。少年时代他所见过的最差的房子,不就是姜佚明曾经的家么?   那时,黎景还是黎家的“小少爷”。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加之在元旦晚会上表演弹唱的事情败露,黎景被父母训斥一通。最后,黎父甚至一气之下砸了他的吉他。   黎景既是委屈,又是不甘,一个人大晚上跑出了家门。   当时天色已晚,黎景将手机通讯录从头翻到尾,发现自己能找的,唯有姜佚明一个而已。   于是,黎景拨通了姜佚明的电话,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出来转转。姜佚明没问缘由,更没有推脱,问过黎景的地址后,马上就换了衣服出门了。   半小时后,黎景在学校旁的便利店见到了姜佚明。   那天姜佚明只穿了件最寻常的衣服,寻常到黎景早已没了印象。但时至今日,他仍能想起月光下姜佚明英俊的脸庞,还有那一双深邃的眸子。   似有千言万语蕴藏其中,却在眼波中化为了无声。   姜佚明陪黎景在恒海路漫无目的地逛了几个钟头,却一直没问黎景一个人跑出来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当初的黎景太过浅薄简单,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姜佚明根本不必去问。   姜佚明向来顺着他,无论他说什么,姜佚明都安静地听着,无论他做什么,姜佚明都耐心地陪着。   直到接近凌晨的时候,黎景才终于困倦了。于是姜佚明把黎景带回了自己家。黎景原本满心欢喜,可等他跟着姜佚明七拐八拐,走进狭窄的弄堂,踏入七十年代的老公房后,又不识好歹地嫌弃起来。   姜佚明表情淡淡的,既不气恼,也察觉不出丝毫的自卑。他一边替黎景找来换洗的衣物,一边耐心地听黎景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家的种种不好之处。   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当真可恨,也难为姜佚明能忍住脾气不冲自己发火。   可到头来呢?黎景才是姜家的孩子,而他现在住的地方,还远不如当姜家弄堂里的那套老公房。   不过是命运的戏弄罢了。   细细算起来,黎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从前了,哪怕是醉生梦死的关口,也万不敢轻易涉足那段尘封的回忆。   十八岁那年,他孤身逃出黎家、离开申城,说是从云端跌入泥潭都不为过,个中辛酸无处言说。起初黎景也会觉得不适应,可不接受又能怎样?   人最怕的就是今非昔比、今不如昔,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日子实在太过难熬,胸腔就像塞了把刀,时时刻刻折磨着,却偏偏埋进了心脏,取都取不出来。   过去的日子再美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梦醒了,还是要过自己的柴米油盐。   所以这些年,黎景索性强迫自己忘记曾经,刻意地不再想起前尘往事。他宁愿麻痹自己、催眠自己,告诉自己生活从来都是如此艰辛落魄,他本该如此潦倒孑然。   今天,因为与姜佚明重逢的缘故,黎景竟又想起了从前。一种深刻的寂寥从心底蔓延开来。那把藏进心房的刀再次漏出端倪,只是时隔多年,这把刀已经化作了寒冰利刃,霎时间就将黎景拉入冰窟。   黎景不禁打了几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却根本徒劳无用。这些年,他早已被冷漠冰封。   夜已深。   每天晚上,黎景都是零点以后才能下班。下班后,每每乘车从青云古镇回到家就已然精疲力尽。他自然没什么心思做饭,只随便吃了两口面包,填了填肚子,而后就匆匆洗漱睡下了。   这天晚上,黎景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中他回到了高中时代。   曾经的日子如走马灯一般在黎景的脑海中推进,平淡又真实。他的心情随着一幕幕往事的推进而起起伏伏,可无论哪一幕,他的身边总有姜佚明陪着。   翌日中午,黎景才从漫长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恍惚间,他摸了摸自己身侧,却发现唯有冰冰凉凉的一片。谁都不曾来过。   黎景大梦方醒,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心里又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当初,身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后,黎景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变故,又抱着天方夜谭般的痴梦,毅然决然地离开申城、只身前往蓉州。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到头来只不过是落入了歹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他感受过醉生梦死的滋味,也习惯了潦倒落魄。他一路跌跌撞撞,算不上大彻大悟,不过总算有所领悟:时至今日,他最需要的,其实就是平静而踏实的生活。   因此,当他刷到申城耗时三年打造的青云古镇终于建成后,当他发现“昨朝”正在招聘驻唱时,没什么犹豫就投递了简历。   这次回来,他想要停下来。回到他熟悉的城市,回到他生长的地方,从此不再漂泊、不再流浪。   黎景已经三十岁了。这些年,他也曾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可苦于没有学历,身体又向来虚弱,更何况还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所以只能从事些低端、简单的工作。   直到如今,黎景手中的积蓄也寥寥无几。押一付三的房租几乎掏空了他的积蓄,空空荡荡的钱包更让他毫无安全感。   所以,虽然昨晚闹了这么一出后,黎景已然知道了姜佚明就是“昨朝”的幕后老板,他还是选择继续上班。   纵然他不想回到“昨朝”、不想面对老板和同事们暧昧的目光、不愿再见到姜佚明,可他却更不敢失去这份工作。   以前的黎景有许多后路,可以无所顾忌地试错,经受的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被父母骂一顿、打一顿。   可现在,他的身后空无一人、他的钱包空空如也,他只能一个人熬。   黎景随便对付了一下午餐,勉强填饱肚子后,又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等到傍晚时分才彻底清醒。   起床后,黎景点了个外卖。吃过晚饭后,他背起吉他,面如死灰地走出家门。   黎景一边下楼,一边刷着手机,刚要走出楼道,忽然感到两道炽热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不知怎地,黎景突然心脏一紧,下意识地抬眸,下一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眼前这人身材高挑、宽肩窄腰,穿着一身黑色风衣,此时正立在冬日的寒风中,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正是姜佚明。   黎景的脚步顿住了,半秒后才踏出楼道。   他不知道姜佚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姜佚明到底在风里等了多久,只是黎景在姜佚明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的疲态。他还是一样的得体而精致,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妥帖至极。   黎景舔了一下唇角,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碎头发,接着他垂下头,不敢看向姜佚明的脸。   见到黎景之后,姜佚明笑了一下,他深深地看着黎景,轻声说:“小景,晚上好。”   “我来送你上班。” 第6章 两个世界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愣了几秒钟。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自己可以上班。”   被黎景拒绝后,姜佚明不觉得恼怒。他温和地笑笑,轻声说:“小景,这几天天气不太好,我只是不想看你太辛苦。”   黎景的双唇抿成一道向下弯曲的线,他仍垂着头,声音虽然不大,却透露出十足的执拗。他拒绝道:“我想自己乘地铁上班。”   姜佚明循循善诱,温声说:“小景,今天风很大,我开车送你过去不好么?”   黎景下意识地抬起头。越过眼前的姜佚明,黎景看到呼啸的狂风将绿化带内的枯树吹得摇摇晃晃。   他的手缩进了宽大的羽绒服中,先是默了片刻,随后仍固执地说:“不用了。”   黎景虽是土生土长的申城人,却最厌恶申城湿冷透骨的冬日。   不过,那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早就习惯了凛冽的寒风。   他抬起头来,直面姜佚名的目光,认真地说:“让一让,我快要迟到了。”   姜佚明深深地看向黎景,随后他自嘲地笑笑,侧过身子,让黎景从自己身侧走过去。   黎景迎着寒风出楼道,他裹紧身上的衣服,艰难地前行着。   已是傍晚时分,不少居民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从外面回来。黎景逆着行人与车流,走出小区。   刚踏出大门,黎景就看到姜佚明那辆深灰色的宾利飞驰停在这破败的小巷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脚步一顿,心想,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又何止是这辆车?分明还有姜佚明这个人。   “小景,上车吧,我送你。”   在怒号的风声里,突然响起姜佚明的声音。黎景一怔,他转过身来,看到姜佚明就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黎景眉心微蹙,说道:“你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黎景转过身,大步朝公交车站走去。   只是,姜佚明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开车离开,而是执着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快,姜佚明就走得快,他走得慢,姜佚明就放缓脚步。   他停在公交车站,姜佚明也停下脚步,他挤上公交车,姜佚明也紧随其后、扫码上车。   姜佚明始终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亦步亦趋。   快要到站时,黎景偷偷打量了姜佚明一眼。他仗着自己习惯了拥挤的公交车,迅速挤到门口,不动声色地下了车。   黎景满心欢喜,以为这次一定能甩了姜佚明。想到这里,他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黎景正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过身子,用余光朝后一瞥,才发现姜佚明竟也挤了下来,此时正一步步地跟在自己身后。   黎景大为恼火,不由得加快脚步。   眼看就要到地铁站了,进站前,黎景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无奈地看向姜佚明,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佚明也停下脚步,立在与黎景相距一步的位置。   他深深地看向黎景,忽然笑了一下。他神态坦然,不见丝毫的局促,就好像自己根本不是个让人不堪其扰的尾随者。   他没有任何的迂回婉转,直白地说道:“小景,我想送你上班。既然你不想坐车,那我就陪你乘地铁。”   黎景呼出口浊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烦躁的情绪。   他耐下性子,一字一顿地朝姜佚明说:“可是我不想让你送,也不需要你送。”   姜佚明一瞬不瞬地看着黎景。   地铁口人来人往,嘈杂混乱,可姜佚明的两眼之中,却只装得下黎景一人。   “你昨天刚犯了哮喘,我不放心。”   不知怎的,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的心竟狠狠得抽了一下。   时至今日,他与姜佚明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姜佚明苦苦纠缠,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们曾短暂的拥有过彼此冲动青涩的感情,只是少年之爱犹如朝露,等到太阳出来,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生活的变故让他们之间充满了龃龉尴尬,那点儿少年情爱也随即消磨殆尽。   十余年过去,如今的他们早已错过了谈论爱情的最佳机会。   既然不是因为爱,那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恨与不甘么?   姜佚明恨自己在年少无知时践踏了他的感情,恨自己在遭遇变故时选择了不告而别,恨自己从未真正属于他………   想到这里,黎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姜佚明如今权势滔天,是黎景惹不起的人物。若是姜佚明存心要捉弄、报复,他只能任其宰割。   “姜总,对不起。当初……当初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刚刚拾起的硬气又被黎景丢到了垃圾桶里,他垂下头,真诚地朝姜佚明道歉。   这声道歉,不是单纯的示弱,也不是因为想要姜佚明放自己一马的权宜之计,而是出自真心。   他自知有错,他自知有愧。   姜佚明神色微变,脸上闪过一丝的慌张,但这份慌张稍纵即逝,片刻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朝前走了半步,轻声说:“小景,不要朝我道歉。”   “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黎景鼻尖酸涩,眼睛也开始发胀。他没再言语,生怕一开口就止不住哽咽。   他别回头,半秒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地铁站走去。   黎景知道,姜佚明仍跟在自己的身后。虽然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但那两道炽热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   在拥挤的地铁上,黎景背着吉他站得笔直。   他不敢转身,不敢回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铁上的电视屏幕。   广告中的男男女女朝对方喊了些什么,黎景一概没有听到。此时的他如芒在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到站后,已是华灯初上。   黎景不敢回头,他背着吉他,闷头朝青云古镇的方向走去。   莫约二十分钟后,黎景抵达“昨朝”,他从后门进去,径直来到后台。   见姜佚明没有跟来,黎景舒了口气。   他揉了揉眉心,将身上的吉他取下来。接着,黎景脱掉羽绒服,刚要坐下休息,突然看到化妆桌前坐着一个衣着夸张的年轻男孩儿。   这男孩上身穿着一件光面粉色夹克,下身穿着条白色涤纶裤。透过镜子,黎景能清晰地看到男孩儿脸上精致的妆容。   “晚上好,嘉迪。”黎景对嘉迪夸张的造型见怪不怪,如往常一样,笑着跟对方打了招呼。   “昨朝”共有六个驻唱,其中大多是兼职,每周只来一两晚,每天都来表演的只有黎景和嘉迪两个。   通常,“昨朝”的表演从九点开始。歌手们轮番登台,每人唱半小时。等到三人都表演结束,半小时后,还会有第二轮表演。   作为青云古镇最火热的酒吧,“昨朝”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   黎景与嘉迪都是“昨朝”一开业就加入的老人了。在所有歌手里,他俩接触最多。虽然他们私下里很少联系,但也算熟悉。   因此,两人每每遇上,总会打个招呼。   听到黎景的声音,嘉迪回过头来。他没有跟黎景打招呼,而是上下打量了黎景一圈儿,而后又忽然将头转了回去。   黎景一愣,心说奇怪,他舔了一下嘴唇,问道:“怎么了?”   嘉迪没有出声,他再次回过头来,盯着黎景的脸看了片刻,而后一边发出啧叹,一边转过头去。   黎景被嘉迪搞得云里雾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心中已是不悦。不过,他不欲理会嘉迪的这些“小动作”,而是拿起吉他,弹起今晚要表演的曲子。   今晚,嘉迪是第一个上台表演的人。等到他表演结束回到后台,见黎景仍在弹琴,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   黎景茫然地抬起头,不知今天的嘉迪为何跟吃了枪药一样。他耐下性子,说:“还不该我上,今晚我排在第三个。”   嘉迪耸耸肩,说:“姜总在下面坐着呢,你不去陪着?”   黎景嘴唇翕动,几秒过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和他没有关系。”   嘉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坐到了沙发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装什么装啊。”   此言一落,黎景气得浑身发烫,他热血上涌,刹那间的功夫,脸颊就浮起两团红云。   “你瞎说什么?”黎景怒道。   嘉迪挑了挑眉,他敲起二郎腿,掏出手机,非但没有理会黎景,反而自顾自地刷起微博。   黎景气急,他不愿再与嘉迪同处一室,于是穿上羽绒服,朝酒吧外走去。   半小时后,黎景回到后台。他脱掉羽绒服,拿起吉他,朝舞台走去。   纯白色的光束打在黎景的脚下。他特地没有朝台下看,只低头看着琴弦,一边拨动,一边轻唱。   轻柔美妙的旋律从他的唇齿间流淌而出。与往常一样,一道道欣喜的目光投向黎景。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沉浸在音乐中,只觉得如鲠在喉。   一整场表演,黎景都局促而紧张。也不知是因为灯光太亮还是空调温度调的太高,到最后,他竟出了一身的汗。   几曲作罢,黎景站起身来。他已是濒临虚脱,没有朝观众鞠躬,也没有说话,快步回到了后台。   等到黎景第二次上台表演时,已经十二点半了。他头脑发胀,强撑着走到舞台中央。   黎景深吸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刻意阖上了双眸。   他思绪乱如麻线,凭着肌肉记忆拨动着琴弦,演唱着一首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曲。   表演结束后,黎景浑身都在发抖。他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后台,刚一坐下,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小景,累不累?我送你回家。”姜佚明一边柔声问着,一边蹲在了他面前,将热牛奶递了过去。   黎景摇摇头,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姜佚明递来的牛奶。   他缓了片刻,站站起身来,穿上羽绒服、背起吉他,径直走出酒吧。   此时,黎景浑身滚烫,怒火纠缠在胸腔。   这一刻,他管不了姜佚明是如何的权势滔天,也不去想自己与姜姜佚明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他只快点、再快一点的摆脱这一切。   黎景不顾湿滑的石板路,飞快地朝古镇外走去,期间他几次踩进了水坑中,人还没走出古镇,鞋子和裤脚就已经湿透了。   走到马路边后,黎景掏出手机,发现提前约好的网约车已经快到了。   姜佚明站在黎景的身后,柔声说:“小景,司机已经到了,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姜佚明指了指停靠在路边的那辆宾利。   黎景怒火攻心,他不愿理会姜佚明,甚至连话都吝啬给予一句。   他冷淡的表情中藏匿着无处发泄的愤怒,唯有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出了他的秘密。   几分钟后,一辆网约车停靠在黎景的身前。   黎景径直走上车,“嘭”地一声把门关上,将姜佚明的那句晚安隔绝在了冬夜的冷风中。   扬长而去。 第7章 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十天,姜佚明日日皆是如此,每天都会出现在黎景家的楼下。   每当姜佚明见到黎景后,总会用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眸子望着黎景,对他说一句晚上好,再温柔地问他可不可以送他上班。   而黎景看到姜佚明后,总会皱起眉头沉默不语,用无声的方式拒绝着姜佚明的好意。   同样的话,姜佚明问了十次,也得到了十次拒绝。可他非但没有气馁,连一丝一毫的不耐烦都没有在黎景面前展露过。   被拒绝后的姜佚明神色坦然。他总是安静地跟在黎景身后,陪他乘公交、陪他坐地铁,亦步亦趋,直到黎景走进昨朝的后门。   冯炳鑫特地为姜佚明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留了座。每个晚上,姜佚明都会出现在这里,点一杯乐加维林,再点一杯热牛奶,安静地看着黎景的表演。   等到黎景的最后一首歌唱完,姜佚明会端着牛奶,起身走进后台。他注视着因为疲惫而陷入沙发中的黎景,耐心地等他修整,再及时将手中的牛奶递到黎景的唇边。   他的动作贴心而熟练,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只是,黎景一次都没有接受过。   黎景从未理会过姜佚明的好意,他既不接受姜佚明特地为他准备的夜宵和牛奶,也不愿再坐姜佚明的车。   这几天,黎景每每都会提前约好网约车,等到网约车快要抵达古镇时,他才背起吉他,快步朝古镇外走去。   起初,每当黎景见到姜佚明时总会沉默不语。他不愿与姜佚明起争执,只寄希望于姜佚明快些对这套无聊的把戏生厌,快些让彼此的生活都回归正轨。   可渐渐地,黎景的耐心被姜佚明耗尽,对待姜佚明的态度也愈发恶劣。   黎景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在他与姜佚明之间,做错了事、欠下了账的,始终都是他自己。   可时至今日,除了一句道歉,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黎景在姜佚明执意地陪伴下来到昨朝。   嘉迪早早就到了,此时正坐在镜子前化妆。见黎景到了,嘉迪挑了挑眉,透过镜子暗中打量着黎景俊秀的脸。   黎景感受到了嘉迪的目光。只是,他自知嘉迪看他不顺眼,于是没有打招呼,只是放下吉他,而后就坐在沙发的一角闭目养神。   刚开始黎景尚且不知嘉迪突如其来的恶意究竟因何产生,如今时间久了,他总算回过神来。嘉迪之所以对他态度大变,正是因为姜佚明的出现。   不单单是嘉迪,其他同事也是如此。以前黎景与大家的关系虽不算亲近,但也相安无事。如今,在昨朝,上至经理、下到酒保,大家对黎景的态度既是揶揄鄙夷,又是冷淡疏离。   他们有的嫉妒黎景得到了老板的青眼,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有的则厌恶他“行为不端”、“不知检点”,所以拼命划清界限。   今晚,黎景是第一个上场的。九点一刻,他拿起吉他,还未起身,忽然听到嘉迪冲自己冷笑了一声。   只见嘉迪从化妆镜前探出了身子,上下打量着他,悠悠说道:“黎景,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好好把握机会,非得留在这里唱什么歌?”   黎景眉头一皱,问道:“你什么意思?”   嘉迪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转过身来。他看着黎景说道:“既然你都傍上大款了,那就麻烦你快点走,别在这里碍事了。”   黎景年纪比嘉迪大上不少,本不欲与他计较,可听到嘉迪说话意有所指,再也忍不住了。他“嘭”地站起身来,怒道:“嘉迪你发什么神经?”   嘉迪也站起身来,吼道:“你装什么装?”   “嘉迪!”冯炳鑫刚一推门进来,就看到黎景与嘉迪两人剑拔弩张。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嘉迪又到处惹是生非了。   冯炳鑫一边训斥着嘉迪,一边安慰黎景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别生气,一会儿就该上台了。”   “你就知道护着他!”嘉迪架起了哭腔,下一秒,珠子大的泪水就夺眶而出,顺着抹得煞白的脸滚落下来,留下一道深深的泪痕。   嘉迪用力抹了一把脸,拉开大门就朝酒吧外跑去。   冯炳鑫气急,一边追上去一边喊道:“小祖宗,你闹什么闹?”   黎景垂眸坐在沙发上,听着嘉迪的哭闹声与冯炳鑫的训斥声渐行渐远。   此时,酒吧后台的大门虚掩着,潮湿的风从屋外丝丝缕缕地渗进屋里。黎景听到地最后一句话是:嘉迪,你别再闹了,黎景是你能惹的人么?   黎景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时间到了,他推开门,迎着变幻莫测的光束灯朝舞台走去。他目光定定地看向前方,只见姜佚明西装革履地端坐在正对着舞台的地方,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十天过去了,黎景没有因为姜佚明固执的陪伴而感到丝毫的开心雀跃,只觉得无比负累。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家酒吧他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表演结束后,黎景在后台的沙发上坐了好久,任凭姜佚明在自己身侧叫了几次他的名字,他都置若罔闻。   直到酒吧快要关门时,黎景才终于起身离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湿冷的风渗入骨缝。黎景撑着伞,迎着风雨,犹如一个失了魂的野鬼,缓缓朝前古镇外走去。   “小景,你怎么了?”姜佚明第三次问起,可得到的却只有沉默。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不再追问,而是选择默默跟在黎景的身后。   二十分钟后,黎景坐上了网约车。   一上了车,黎景就疲惫地将头靠在了车窗上。汽车发动的刹那,他稍稍转过头,用余光朝窗外看去。   雨水在车窗留下一道道痕迹,窗外姜佚明的身影扭曲而模糊,几乎分辨不清了。   不知怎地,漫天的雨忽然飘进了黎景的眼眶。这一刻,他忽然流下泪来。   时至今日,黎景仍不知道姜佚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怎样做他才会放过自己。   如今的姜佚明再也不是念书时那个住在老公房里一无所有的清贫少年了,他不单单找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金钱、地位、亲情,甚至创造出了更辉煌的人生。   可黎景不一样。   如今的黎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偷来的人生他已悉数偿还。他漂泊了这么多年,这次重返申城,生活才刚刚稳定下来,他不想再动荡了。   姜佚明有大把的时间来玩儿这场游戏,可黎景却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对于黎景而言,这根本不是玩笑,更不是游戏,而是他的生活。   他与姜佚明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第十一天的下午,黎景早早吃过了饭、收拾好了东西。四点钟一过,他就穿上了羽绒服、背起吉他,走出家门。   ——为了躲避姜佚明,黎景特地早了两个小时出门。   一想到今天上班的路上可以摆脱姜佚明,黎景步伐都轻松了不少。谁知,当黎景下到最后一层楼梯抬起头时,才发现姜佚明正站在楼梯口。   霎时间,黎景的脚步顿住了,一股无名火“蹭”地从胸口窜了上来,一直冒到了嗓子眼。他加快脚步,迈下台阶,站在姜佚明身前,气冲冲地瞪着对方。   姜佚明一愣,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是哪里惹黎景不痛快了。   他看了黎景一会儿,见黎景脸上的愠怒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他微微躬了躬身子,认真看着黎景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景,怎么了?”   黎景重重地呼出口浊气,将自己积蓄了多日的怒火悉数释放,怒道:“你怎么不问了?”   姜佚明怔了半秒,搜肠刮肚都没想起自己今天究竟忘记了什么,于是柔声问:“问什么?”   黎景怒火更甚更,只丢下一句“怎么不问能不能送我上班了”就大步朝外走去。   姜佚明连忙快步跟上,老老实实地问道:“小景,我能不能送你上班啊。”   黎景“哼”了一声,他没回答姜佚明的问题,却朝着姜佚明那辆深灰色的宾利走去。   见状,姜佚明连忙加快了脚步,他接过黎景的吉他,放到汽车后排,又先黎景一步替他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两人都上车后,姜佚明侧过身子,先替黎景系上安全带,而后才是自己的。   接着,他发动车子,看着黎景柔声问道:“去昨朝还是去哪?”   黎景没说话,愠色染红了他的脸颊,平白为他白皙的脸庞添了几分颜色,倒显得比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具生气了。他的胸腔上下起伏着,一看就积蓄着强烈的怒火,下一秒就快要爆发了。   若非担心黎景的身体,姜佚明倒真想多看一会儿。   姜佚明叹了口气,安抚道:“小景,为什么不开心?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哼”黎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他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姜佚明怒道:“姜总,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佚明自嘲地笑笑。他熄了火,认真地看着黎景,轻声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不叫我‘姜总’吗?”   “好”,黎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他用力点了下头,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姜佚明,十一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佚明失笑,刚想开口,却被黎景打断——   “看我生活这么不如意,过得这么惨,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快活?”   姜佚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两人之间的气氛刹那间降至冰点。他怔了几秒,摇头说道:“怎么可能。”   黎景又点了一下头,权当是相信了姜佚明的话。只是,他却没打算轻易地放过姜佚明。   他软弱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绷紧了一口气,刚拾起了几分勇气,不想再而衰三而竭。   他看着姜佚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知怎地,姜佚明竟有些失语了。   这一刻,他觉得天地间仿佛有万千蛛丝将他缠绕,他被束缚,被悬挂,虽空有蛮力却无处使。   黎景竟然这样看待他么?   黎景见姜佚明欲言又止,更是像吃了枪药一般,将这十一天来积蓄的愤怒,将这些日子以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一股脑地朝姜佚明倾泻。   “姜佚明,当初那件事发生时我们都不知情。我承认我欠你的,但抢了你十八年的好日子不是我的错。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报复也不该报复我。”   “至于当初的不告而别……”说到这里,黎景忽然停住了。   黎景心头的火像是遇到了淋漓的雨,霎时就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余烬闪烁着最后的火亮。   “我承认,那时我太不懂事了,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他们。”   黎景低下头,不再看向姜佚明。只是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嚣张气焰就悉数淹没在了无法忘怀和难以释然的亏欠中。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说:“我不该这样做。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样的大老板,跟我早就是云泥之别了。”   说到这里,黎景勉强自己再次抬起头。他看着姜佚明认真说道:“我求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我?” 第8章 难道你还喜欢我?   听到黎景的话后,姜佚明神情微怔,他嘴唇翕动,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须臾,姜佚明轻声叹了口气,似乎于心不忍。他转过头去,望向了车窗外狭窄拥挤的巷子。   姜佚明与黎景二人在车里沉默了良久,直到暮色渐浓,姜佚明的目光终于落回了黎景身上。   他看了黎景半响,轻声说:“小景,你这样说话让我很难过。”   姜佚明眉心微蹙。他那双深邃的眼中此时溢满了悲哀,像一潭充满魔法的深水,只是匆匆一撇,就将黎景的魂魄卷入冰冷的池水中。   他快要窒息了。   姜佚明没有让冰冷窒息的氛围延续下去,他认真地看着黎景的眼睛,忽然朝着黎景的方向探了探身子。   他扶住了黎景的肩头,轻柔的动作称不上强迫,可他看向黎景的眼神中,分明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小景,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姜佚明突如其来的靠近让黎景倍感慌张,他睁大了眼睛,被迫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脸,不由得愣住了。   ——自打重逢以后,黎景甚至没有勇气好好看一看姜佚明,以至于他都快要忘记姜佚明长着一张怎样俊朗的脸。   与黎景的俊秀柔和不同,姜佚明属于英俊帅气的风格。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如刻,更显得一张脸硬朗英气。   这样的长相,再配上一米八五的身高,就算是当初在校园里穿着朴素简单的校服,都能迷倒一大片少男少女,更遑论如今他还穿着一身精致昂贵西装。   若是旁人被姜佚明每日这般跟着,定要被他俘获了。   想到这里,黎景竟有些失落。   曾经,姜佚明的帅和好人人都可以看到,可他的温柔与爱情却独独属于自己。   斗转星移,情随事迁,十多年过去,也不知这样好的姜佚明,又将自己的体贴泄露给了哪位幸运儿。   黎景眨了眨眼睛,他浓密的睫毛如蝴蝶忽闪的翅膀,扇起微弱的气流,让姜佚明心尖酥酥痒痒。   姜佚明清了清嗓子,松开自己捏在黎景肩头地双手,柔声说:“小景,看你这么辛苦,我想要帮帮你、陪陪你,可以么?”   他的话说得婉转,炽热的眸子却算不上清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姜佚明的目光太过炽热,黎景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一样,浑身一个激灵。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姜佚明的脸,片刻过后,他自嘲地笑笑,不无讥讽地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姜佚明,你不该帮我,更不该陪我,你应该恨我的。”   姜佚明失笑,他阖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无奈道:“小景,我没怪过你,更没恨过你。”   “是么?”黎景似是不信。这一刻,他忽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黎景倚在宾利舒适柔软的真皮沙发座椅上,他微微侧过身,用余光看着姜佚明,不经意地勾了勾唇,讥讽道:“你不怪我、不恨我,那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闻言,姜佚明眼中闪现出一阵茫然,他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这表情黎景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才终于记起。只是,不知怎地,黎景非但不觉得温情,反而觉得好笑。   当初念书时,姜佚明爱惨了他,哪怕那场彻底改变了两人生活的变故发生后、哪怕命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姜佚明都不舍得放弃这份感情。   那时候,黎景也曾问过姜佚明这个问题,问他到底恨不恨自己。   十二年前的姜佚明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黎景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他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思绪也混乱纷杂,直到离开申城,才总算清醒。事后回忆起来,那些过往都像是模模糊糊的走马灯一样,很快就记不真切了。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姜佚明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姜佚明自少年时代起就成熟稳重,他就像一个黑洞,坦然地接纳着生活中一切的苦难与不公。曾经的黎景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姜佚明茫然无措,唯有那一天。   那还是黎景第一次在姜佚明的眼中,看到这种茫然又悲伤的神色。   可如今呢?如今又为了什么?   黎景收回思绪,他看着姜佚明,表情忽然有些玩味,恶劣地问道:“难不成,你到今天还在惦记着我、喜欢着我?”   说到这里,连黎景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没等姜佚明回复,也懒得看姜佚明听到这话后,脸上究竟会呈现出错愕还是嘲讽的表情。   他转过头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是,小景,你说得不错。我还在惦记你、我还喜欢着你。”   姜佚明温柔而坦诚的声音在黎景耳边响起。   黎景一愣,他长大了嘴巴,猛地转过头去,却看到姜佚明正认真地望着自己。   就像十多年前,姜佚明常做的那样。   刹那间,黎景瞠目结舌。   他觉得姜佚明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故意演这出戏来戏耍自己,就像自己当年对待姜佚明那样。   十五年前,春天,泰元医院。   黎景怏怏地躺在病床上,他将头撇到一边,定定地看着窗外飘扬飞舞的柳枝,直到姜佚明离开,都没有跟对方打一个招呼。   将姜佚明送走后,李红英脸上的笑意立马消散,她用力将卷子拍在了床头柜上,不再提月考的事情,却仍是喋喋不休。   “景景,人家姜佚明不光帮了你的大忙,还特地跑来医院看你,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   “景景,人家姜佚明学习又好,又大方懂事。你以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打交道,多跟姜佚明一起玩儿,多向人家学习,知道了吗?”   “景景,你说话啊,妈妈跟你说话怎么连理都不理?”李红英的耐心被黎景的无视耗尽,她的声音不觉放大了几分。   见黎景仍不言不语,李红英彻底火了,也顾不得此时正在医院,顾不上黎景还病着,怒道:“黎景,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么?”   黎景既是难受,又是委屈,他鼻子酸酸的,眼睛也又酸又胀,听到母亲的指责后,顿时流下泪来。   他终于转过身来,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此时红肿得像个铃铛,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瞥了瞥嘴,哽咽道:“姜佚明、姜佚明!你喜欢他就让他当你儿子啊!”   李红英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被黎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黎景吼道:“你瞧瞧,你说得还是人话么?我和你爸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有哪一点让我们骄傲了?你有哪一点让我们省心了?考试考试不行、父母说两句就顶嘴,你以后走向了社会,能做什么?”   “黎景,你别以为在家里父母宠着你,社会就会让着你。等你长大了,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就晚了!”   黎景何尝不知道父母是为了他好?又何尝不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   自从上学以来,他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上课他好好听了、作业他好好做了,该付出的努力他都付出了,可无论他多努力多用功,考试成绩却总是不如人愿。   他也不想每次回到家就被母亲训斥,他也不愿每次见到父亲,得到的总是失望与叹息,他也想成为父母的骄傲。   可他却总是做不到,他总是那个从不让父母省心的坏孩子。   回学校的那天早晨,李红英特地把一个精致的礼盒交到黎景的手中,千叮咛万嘱咐道:“景景,听话,把这盒巧克力送给你们班姜佚明。”   黎景“嗯”了一声,接过礼盒就要出门。   李红英看了他一眼,又说:“景景,可别忘了啊,听话。”   黎景家离学校近,李红英对他管得又严,所以黎景每天都是最早到学校的同学之一。   进门后,黎景发现教室里只有提前来教室学习的姜佚明与提前补作业的袁伟华。   同桌俩见黎景来了,目光齐刷刷地贴在了他身上,一块儿问道:“黎景,你好点儿没?”   黎景皱了一下眉头,说:“好点儿了。”   袁伟华看黎景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连忙放下笔,凑过去明知故问道:“黎景,你带的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黎景将礼盒推到袁伟华身前,说:“这是我阿姨从香港带来的巧克力,我妈让我带来送你的。”   “啊”袁伟华简直受宠若惊了,他拿起礼盒,“嘿嘿”笑了两声,说:“黎景,巧克力我先收下了,帮我跟阿姨说声谢谢啊。”   将巧克力送给袁伟华后,黎景如释重负。   他对姜佚明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感谢姜佚明在自己哮喘发作的时候出手相助,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喜欢和姜佚明过多接触。   姜佚明就是李红英与黎海安夫妇最喜欢的那种小孩儿:既成熟又刻苦,不止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大方懂事。简直是完美学生的样板。   李红英越是对姜佚明赞不绝口,黎景就越是不愿与姜佚明共处。谁会喜欢自己的对照组呢?   更何况,姜佚明还是那个处处都比自己好的对照组。   只是,姜佚明却丝毫没有在意黎景的冷落,相反,他对黎景的态度异常热络,甚至是关心过头了。   上课时,黎景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而他每每回过头与后桌说话时,一抬头,就能在不经意间撞上姜佚明深邃的目光。   下课后,姜佚明每次倒水,都会顺手将黎景的水杯一起带走,为他接上一杯刚好喝的温水。   每当轮到黎景值日时,姜佚明总会留在教室,帮他一起做卫生。   晚自习结束后,他们回家的路明明是相反方向,可黎景却总是时不时地瞥到姜佚明的身影。   ……   起初,黎景只当姜佚明为自己做这些是因为自己是个病人,需要额外的关怀和帮助。   可渐渐地,黎景却觉得别扭起来。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黎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姜佚明温柔的目光。   忽然,他“蹭”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无厘头的念头从他心里冒了出来:   他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第9章 姜佚明他喜欢你   会产生这个想法,连黎景自己都吓了一跳。   黎景已经十六岁了,又长着这么一张蛊惑人心的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生女生,都有不少向他示好的。黎景自然不会对情爱一无所知。   只是,黎景从没有将姜佚明这样的完美学生与早恋二字联系到一起,更何况,他恋上的还是自己!   这太荒唐了。   单单是想到姜佚明有可能喜欢自己,黎景就觉得尴尬又惶恐。他用力扯了一下身上的蚕丝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此时正值申城的初夏,天气炎热,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黎景就浑身燥热。他猛地掀开被子,拎着被角扇了两下,堪堪压下心头的烦躁,心中对姜佚明的怨念更深了。   姜佚明喜欢他的这个念头产生后,就一直萦绕在黎景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时不时就要跳出来作乱,扰得黎景整日心神不宁。   最要命的是,连袁伟华都发现了姜佚明对黎景的心思。   这天下午,下课铃一打,姜佚明就拿起杯子起身离开座位。   袁伟华见状连忙也站起来,快步跟了上去,一句“佚明等等,咱俩一块儿”还没说出口,他就看到姜佚明在路过黎景的座位时脚步一顿,顺手拿起了黎景的杯子。   只见黎景怔了一下,从姜佚明身后“诶”了几声,说:“你放下,我杯子里还有水。”   姜佚明不为所动,淡淡地说:“上午接的,已经凉了,给你换上新的。”   听姜佚明如此说,黎景只得讪讪地“哦”了一声,表情既是无奈,又是无措,任由姜佚明将自己的水杯拿走。   袁伟华在他们后面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心想这俩人到底在搞什么?   下了晚自习,袁伟华碰巧与黎景一起走出教室。两人既是同学,又是世交和邻居,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时常一起回家。   走出学校,两人沿着马路一直朝南走,过了第一个路口正要转弯的时候,袁伟华余光一撇,注意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他刚想转身看看,却被黎景拉住了。   “走了,快点儿回家吧。”   袁伟华原本没在意,他“哦”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可还没走出几步,袁伟华忽然福至心灵,他猛地一拍大腿,刚刚身后的那个人是姜佚明啊!   他回过身来,朝姜佚明喊道:“佚明!”   姜佚明一怔,他加快了步伐,与袁伟华、黎景并肩而行。   一路上,袁伟华叽叽喳喳地跟姜佚明说着班上的八卦,姜佚明却显得兴致缺缺,只是偶尔回应两句。而黎景则一言不发,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十分钟后,三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档社区。灯光环绕着社区外围的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到一片茂密的丛林,当视线越过丛林中的林荫道,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几排考究精致的洋房,错落在这寸金寸土的申城核心区。   袁伟华停住了脚步,正要与姜佚明道别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半秒,问道:“佚明,你家不是在学校另一个方向么?”   黎景的脸色更沉了。而姜佚明却神色如故,淡定地说,哦,我去前面便利店买点儿东西。说着,便形容自然地继续朝前走去。   袁伟华心中狐疑,他迷茫地看着姜佚明远去的背影,电光石火间,许多疑惑终于清晰起来。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贴在黎景的身侧,欠嗖嗖地来了一句:“黎景,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黎景最烦被人吊胃口了,他瞥了瞥嘴,没好气儿地说:“你爱说不说。”   “嘿嘿”袁伟华笑了两声,将嘴巴凑到黎景的耳边,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姜佚明他喜欢你!”   袁伟华的话刚一说完,黎景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顿时炸了毛。他白皙的面容霎时红透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火红的颜色。他恼怒地推了袁伟华一把,拉开两人的距离,生气道:“袁伟华,你瞎说什么呢。”   谁知,袁伟华就像个甩不掉的膏药,又凑了上来,说:“哎黎景,你别不信啊,你听我跟你分析分析。”   “首先啊,这姜佚明……”   “我不听!”黎景一边捂住耳朵,一边跑了起来,可袁伟华那滔滔不绝的声音如同生了脚,一步步跟着黎景的步伐,一丝不落地朝黎景耳朵里钻。   “所以呢,我觉得啊,姜佚明肯定是喜欢你……”   “黎景,你说呢?”   “黎景?黎景?”   “黎景,你别跑啊!”   黎景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他迅速打开门,人刚一挤进来就“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把袁伟华讨命般的声音隔绝在了屋外。   李红英看他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顿生不满。她瞪了黎景一眼,说道:“急什么急?你差这一分钟两分钟?”   黎景“哦”的一声,他换上拖鞋,垂着头就要上楼回房间,却在走进电梯前的一秒被李红英叫住了。   “景景,过来把牛奶喝了。”   无独有偶,黎景的同桌赵琳琳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姜佚明。   姜佚明若是帮黎景接水,赵琳琳就要揶揄地看着黎景,说:“你看,姜佚明对你多好呀。”   姜佚明若是偷看黎景被赵琳琳发现了,她就要凑过来对黎景说:“你看,姜佚明又看你呢。”   ……   一方面,黎景觉得很无奈。他根本不喜欢姜佚明,对姜佚明的态度也十分冷淡,可偏偏姜佚明就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魅力太大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另一方面,黎景又觉得羞耻。一个男生被另一个男生如此直白的示好,甚至闹得班里“人尽皆知”,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悦舒服的事。单单是想起来,黎景都尴尬得脚趾抓地。   黎景自然想拒绝姜佚明,只是姜佚明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难道黎景要自个儿冲到姜佚明面前,对他说不要再喜欢自己了?   若是姜佚明这厮咬死不承认,只说同学你误会了,黎景又该怎么办?闹到最后,他岂不是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   想到这里,黎景更是烦躁。不行,绝对不行,他黎景绝不能成为自做多情的小丑。   黎景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1]”。姜佚明算什么?被不喜欢的男生暗恋又算什么?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理论是一回事儿,实践又是另一回事。黎景越是想将这个念头丢下,就越是忘不掉。哪怕是数学单元小测时,黎景的心里还记挂着姜佚明是不是正在偷看自己。   黎景的数学本就学得吃力,小测时又时不时地因为姜佚明而分心,考到最后,自然也是稀里糊涂的。   交卷子的那刻,黎景忍不住舒了口气,心想好在这只是个小测,要是月考、期中考,卷子被李红英看到了,还指不定怎么教训他呢。   晚自习前,数学小测就发了下来。可黎景等来等去,都没看到自己那张卷子。他顿时紧张起来,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答得太差,被老师扣了下来。   正在黎景坐立不安之际,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黎景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却发现姜佚明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黎景脸色一沉,他学着电视剧里的高冷反派的模样,上下打量着姜佚明,而后他扯出冷酷的声线问道:“你来干什么?”   姜佚明眉眼含笑,对黎景恶劣的态度置若罔闻。他声音温和地说:“这是不是你的卷子?”   说着,姜佚明将手中的卷子放在了黎景的桌上。   看着满目的红叉号,黎景的脸“蹭”地一下红透了。他恼羞成怒地说:“谁让你拿我的卷子的?”   姜佚明被黎景莫名其妙地吼了一通后,并不觉得生气。他放低了姿态,柔声说:“对不起。”   黎景没理会姜佚明的道歉,他“嗖”地一下将卷子收进抽屉,直到上了晚自习才重新拿出来。   黎景看着试卷上触目惊心的红叉号,只觉心烦意乱,还没看几道题,思绪就不知飘到了哪里。直到快下课时,黎景的视线才再次回到了卷子上。   他定睛一看,顿时张大了嘴巴,接着,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地拿起卷子看了又看。最后,黎景不得不承认,试卷最顶端的姓名栏中,是他自己用清逸的字体写下的三个大字:   姜佚明。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倚天屠龙记》 第10章 绿色笔记本   虽无人旁观,黎景却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了试卷上的姓名栏,脸倏地红了。   黎景用目光将四周扫了一遍,而后慌乱地涂掉了姜佚明的名字。他的后背虽挺得笔直,可局促的神色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尴尬。   现在,黎景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他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与姜佚明说话!   然而,天不遂人愿,下课铃才刚刚响起,黎景就听到姜佚明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黎景,这个给你。”姜佚明声音温和,神色认真,微笑着将一个绿色笔记本递了过来。   黎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一张俊美的脸霎时涨得通红,灼热从胸口窜到了喉咙,染红了他的耳尖。   他眼神飘忽,不敢看向身边的姜佚明,身体紧绷,连脚趾都微微蜷曲。片刻过后,黎景舔了一下唇角,一把将姜佚明递来的笔记本推开,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朝姜佚明说道:“别给我,我不想看。”   姜佚明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黎景,我觉得你需要它。”   听到这话,黎景脸色大变,像是身体下面绑了个弹簧,“蹭”地一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怒道:“我需要什么?你不要乱讲好不好。”   此言一落,嘈杂的教室霎时变得安静起来。同学们有的放下手中的笔,有的忘记了口中的话,还有的停下了匆匆的脚步,齐刷刷地朝黎景与姜佚明看来。   黎景怔了半秒,他朝四周看了一圈,又“嘭”地一声坐回座位上。他埋下头,柔软的发丝垂在光洁的额头,投出一层阴影,遮住了他红紫的脸颊。   姜佚明失笑,将笔记本放在了黎景的桌子上。   一连几个小时,直到晚上放学,黎景都没敢打开姜佚明送来的笔记本。   放学后,他飞快地将笔记本连同那张试卷塞进书包里。他没等袁伟华一起,“嗖”地钻出了教室,一溜风般地跑了。   吹了一路的凉风,回到家后,黎景仍觉得浑身滚烫,一张脸更是红得不像话。   一进家门,黎景没顾上李红英的问候,就飞快地跑到电梯前。   李红英看出了儿子的不对劲,她脸一板,问道:“景景,什么事这么着急?”   黎景用力抿了一下嘴,终于在母亲的审视中败下阵来,他嗫喏道:“没……没什么事情。”   李红英瞪了他一眼,说:“没什么事过来把牛奶喝了。”   黎景微微舒了口气,他“哦”了一声,走到餐桌前,端起热牛奶就要往嘴里送。   “坐下,你到底急什么?”李红英不咸不淡地教训道。   黎景只得将书包放在一边,坐下身来。   热牛奶的味道钻入鼻腔,让黎景喉咙发痒,他屏住呼吸,“咕咚”几声,将牛奶喝光。   几口咽下,一股腥臭味儿仍在嘴中迂回,让黎景几欲作呕。   黎景站起身来,他拿起书包,却怎么都拽不动。他转身一看,才发现李红英正拽着书包的另一头。   黎景眉心紧蹙,他用力拽了两下,可母亲却使出了全力,他不敢与母亲相争,只得堪堪压下了心头的烦躁,说:“妈,你干什么?我还有作业没做完。”   母子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个明明仰视着对方,可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却让黎景透不过气来。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儿子小小的反抗,李红英并未发火,而是平静地说:“放开,把书包给我。”   黎景仍拽着自己的书包。他的双唇抿成一道细窄的向下的线,无声地与母亲僵持着。   “黎景,别让我说第二次。”李红英的语调依然平静,脸上却染上了几分愠怒。   黎景轻轻放开了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这次彻底完蛋了。   申城中学的高中生晚上十点才放学,每晚黎景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所以他通常不会带太多东西,顶多一本没做完的练习册或是几张没改完的试卷。   他的包里很空旷,李红英一拉开拉链就发现了那张濒临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她展开卷子,顿时脸色大变,指着试卷上红笔写下的两个数字朝黎景吼道:“黎景,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考这么差?”   “你上课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讲?作业你到底有没有写?”   “好好一张卷子,被你划成这样,连名字都涂了。黎景,你的心思到底在不在学习上啊?”   “黎景,你再这样下去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面对李红英的暴怒,黎景的头向下垂得更深了几分。每当母亲因为成绩而训斥他时,他都觉得分外无力。他不是不想学好,也不是不努力,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却仿佛永远达不到父母的要求。   等到母亲的声音停歇,黎景小声说:“对不起,妈。”   闻言,李红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一声,说:“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荒废的是你自己的人生。”   李红英像是骂累了,她叹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到了黎景的书包上。她拿起那本绿色笔记本,一边掀开,一边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么学的。”   黎景深吸一口气,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黎景几乎可以想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没有降临。几秒过后,黎景抬起眼眸,他看着李红英的表情,却发现李红英越翻这个笔记本,表情却越是舒展。   难道她气傻了?   “景景,这是你们班姜佚明的笔记吧?”   黎景干笑了一下,仍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李红英笑着把笔记本和卷子一起塞回黎景的书包中,和颜悦色地说:“这就对了,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就多向学习好的同学取经。”   “景景,不是妈妈说你,自己的学习,真得多张点儿心。听到没有?”   直到此时,黎景这才回过神来,这竟不是姜佚明写给自己的情书?   也是,怎么会有人用笔记本写情书呢?   黎景舒了口气,顿时如蒙大赦。他接过母亲递来的书包,小声说:“知道了。”   回到卧室,黎景锁上门,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本笔记。   姜佚明的笔记因为时常被人翻阅,连纸张都变得绵软,好像稍稍用点力气就会裂开一般。   黎景轻轻翻动着笔记本,从第一页一直看到最后一页。姜佚明的字迹清晰整齐,图形和表格穿插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闭上眼睛,黎景仿佛就能看到姜佚明低头写字时的模样。   翻到最后,黎景看到了这次小测的题目详解。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连忙翻开自己的卷子,才发现姜佚明列在笔记上的,正是自己做错的题目。   他是专诚为了自己写的题目详解么?黎景细长的手指拂过姜佚明的笔记,默默地想着。   看着姜佚明写下的详解,晦涩难懂的题目变得豁然开朗。黎景一边誊抄着姜佚明写下的要点,一边在卷子上勾勾画画,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所有的题目都已经弄懂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黎景一边放下笔,一边呼出口气来。   六月已至,转眼到了黎景的生日。   每年黎景过生日,总会组织一场生日聚会,叫上十几二十个同学,大家伙一起出去热闹热闹,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嘈乱的课间,有人趴在桌前睡觉,有人大声谈笑,还有人抓紧时间补着没做完的功课。   黎景在几个同学的簇拥中,说起了自己生日会的计划。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黎景下意识地瞥向了教室后排。   只见姜佚明面前摊着本练习册,他握着笔,却没有写字,像是在做题,又像是在发呆。一旁的袁伟华则带着耳机,疯狂地按动着手机,陷入游戏的虚拟世界不可自拔。   黎景拨开自己四周围着的同学,来到袁伟华跟前。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没得到回应便径直将袁伟华耳朵上挂的耳机摘了下来,说:“周五我生日聚会你来不来?”   闻言,袁伟华仍弓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操纵着手机中的小人,只敷衍地说:“去去去,你生日我肯定去啊。”   黎景朝袁伟华“哦”了一声,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姜佚明的身上。   此时,姜佚明恰好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微风轻抚,激起沙沙一阵。   赵琳琳看看黎景,又看看姜佚明,眼神忽然变得暧昧起来。她用力拍了一下黎景的肩膀,说:“黎景,你怎么忘了叫上姜佚明啊?”   “对啊。”   “就是。”   同学们七嘴八舌,连袁伟华都抬起了头来附和道:“对啊姜佚明,黎景周五的生日Party,你可不能不来啊。”   说完,袁伟华还故意朝赵琳琳眨了眨眼睛,那表情好像在说,看吧,等着看好戏吧。   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黎景的脸颊又红了。他仿佛被驾到了火架上,纵有千般不愿,最后只得冲姜佚明干笑了几声,说:“姜佚明,我的生日聚会,你也来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周日还有更新。马上回忆就结束啦~回到主线~ 第11章 一切都变了   你也来吧。   多傲慢、多矜贵的邀请啊。想必任谁在众人面前听到这样的“施舍”,都会气恼不已。   不过,姜佚明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愠色。他没理会旁边起哄的同学,神色依然平静,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黎景,你希望我去吗?”   黎景愣了半秒,面对姜佚明真诚而温柔地目光,黎景的眼神飘忽起来。   教室中,以姜佚明与黎景为圆心,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听着同学们的揶揄,黎景恼羞成怒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姜佚明这厮倒跟自己玩起了欲擒故纵这招。于是,他冷冷冲姜佚明丢下一句你爱来不来,接着就扬长而去。   看热闹的同学们在一片“吁”声中散去。姜佚明看着黎景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课间的教室依然嘈乱,与平日别无二致。只是这天,姜佚明却再也没能沉下心学习。他的目光落在身前的练习册上,却久久没有落笔。   一连几天,姜佚明都浮想联翩。他的人虽坐在座位上,魂却不知飘荡到了何方,这实属第一次。就连邱子墨找他问题,他都显得心不在焉。   “佚明,佚明?”邱子墨站在姜佚明的桌前,她手中拿着一本练习册,放在了姜佚明的桌上。   直到邱子墨第三次叫起姜佚明的名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姜佚明抱歉地朝邱子墨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听到。”   “怎么了子墨?”   邱子墨与姜佚明是同一个初中、同一个班级的老同学。两人初中时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班长,关系本身就不错,如今一起考来了申城中学,关系就更加密切了。   因此,每当邱子墨遇到什么不会做的题目,或是有什么烦心事时,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姜佚明,而姜佚明也乐得帮助对方。   邱子墨脸上失落的表情稍纵即逝,很快挂上了盈盈的笑意,她先是冲姜佚明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而后她指了指练习册上的数学题,说:“佚明,能帮我讲一下这道题么?”   姜佚明看了半分钟,接着,他拿出纸笔,耐心地讲解着题目。末了,他还不忘问一句,明白了吗?   邱子墨点点头,她阖上练习册,连声对姜佚明说着谢谢。只是,邱子墨却没有马上离开,她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佚明,你真要去黎景的生日Party?”   姜佚明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邱子墨“哦”了一声,她神色有些古怪,只是,还不等姜佚明问出一句怎么了,上课铃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周五晚上,姜佚明跟着袁伟华一起出现在了黎景的生日聚会。   见到姜佚明后,黎景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他一边招呼着袁伟华坐到自己身边,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不想来么?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姜佚明被同学们挤到了整张饭桌的最外围,紧靠着包房的木门。   饭菜是提前打过电话定好的。上菜前,同学们就挨个儿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到黎景的跟前。有的送了最新款的球鞋,有的送了精致的巧克力……十几份礼物,琳琅满目,摆了半张桌子。   黎景将礼物一一拆开、再一一向大家道谢,将礼物收回包中。最后,黎景的书包都装不下了,他只得问饭店服务员要来纸袋,将礼物塞进去。   一整个包房内,只剩下姜佚明没送礼物了。   大家知道姜佚明家里条件差,想必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于是故意问道:“姜佚明,你的礼物呢?”   “对啊,姜佚明,你给黎景准备了什么礼物?”   申城中学位于寸金寸土的黄金地带,其中一半的学生都是初中部直升上来的,这些孩子大多非富即贵;另一半则是与姜佚明、邱子墨一样,成绩优异、在中考中名列前茅,凭自己的本事考上来的。   而黎景与姜佚明所在的班级又是学校里的重点班,大多孩子家境优渥,要么是老钱、要么是新贵,总之,像姜佚明这样住在老公房里的,实属独一个。   不过,姜佚明却没有因为自己家境贫寒而自怨自艾,相反,他平日里举手投足都显得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成熟稳重,比起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大少爷更加讨老师、家长们的关心。   不止如此,姜佚明还包揽了入学以来一连串的第一名,是家长会中被表扬的常客。无数家长在家里对自己的孩子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自家孩子多跟姜佚明一起玩儿。   大多数同学也乐得与姜佚明亲近吗,只是,偏偏与黎景玩儿得好的都是些骄横跋扈的富家公子、千金小姐。   这些人平日在学校里,尚且忌惮老师和其他同学的看法,对姜佚明敬而远之,现在离开了学校,又都坐在一个桌上吃饭,自然就起了捉弄之心。   “姜佚明,我们可都给黎景送礼物了,怎么就你不吱声?该不会两手空空地来了吧?”   说话的是肖宇,他长得白白胖胖,活像个发面馒头。此时,他目光揶揄地看着姜佚明,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肖宇的话一说完,同学们都笑了起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姜佚明,都等着看好戏呢。   姜佚明的身上不见丝毫的局促,他从容不迫地说:“这份礼物我想私下给黎景。”   肖宇“啧”了一声,挑了挑眉道:“谁知道你是想私下里给,还是压根没准备?”   “难不成你有什么小秘密?”   “就是。”同学们纷纷附和。   也不知是因为没收到姜佚明的礼物还是因为肖宇的揶揄捉弄,黎景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他冷哼一声,说道:“你能有什么非得在私下里给我的?”   热闹的房间中气氛霎时冷了下来。最后,还是袁伟华打了个圆场,说:“哎呀,人家不想让你们看到,你们还非得看啊?怎么,好奇心就这么重?”   赵琳琳也说:“就是,好奇害死猫啊。”   礼物的话题被袁伟华与赵琳琳两人岔开,只是,房间里的气氛却依旧古怪诡异。   明明姜佚明就坐在房间里,却好似与其他人活在两个世界,离开了学校,他突然显得与这些人格格不入。   无论是黎景,还是其他同学们,大家仿佛是约好了一样,谁都没再跟姜佚明讲话话,哪怕是偶尔与姜佚明对视,也要匆匆移开自己的视线。   直到服务员将一碟碟精美的饭菜上齐,直到大家吃得餍足,谁都没再看向姜佚明一眼,仿佛姜佚明是一个透明人,他们谁都看不到。   吃过饭后,几个女生先行离开。   肖宇提议剩下的男生一起去KTV唱歌,黎景欣然答应。   到了KTV,肖宇自作主张地点了一打冰镇啤酒,大家簇拥着黎景走到包房。歌还没开始唱,也不知是谁着急忙慌地在所有人面前,都摆上了盛满啤酒的酒杯,一副不醉不归的姿态。   黎景自幼家教甚严,自然不敢放开了喝酒,不过,少喝两口还是可以的。   他端起酒杯,正要与肖宇、袁伟华他们碰杯,却忽然感到有一双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垂头向下看去,才发现那是姜佚明的手。   “黎景,你不能喝酒。”姜佚明淡淡地说,那表情不像是在劝说,倒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公理一样。   今晚,黎景本就因为姜佚明窝了一肚子火,本想着在自己生日聚会这么个好日子,不该与姜佚明起争执,谁知这姜佚明竟然这么自讨没趣。   他用力瞪了姜佚明一眼,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睁得浑圆,怒道:“你放开。”   姜佚明没动弹,仍禁锢着黎景端起酒杯的手,他神色平静,温和地解释说:“你哮喘病这么严重,不能喝冰啤酒。对你身体不好。”   黎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气极反笑,讥讽道:“你哪位?你凭什么管我?识趣就快点放开。”   姜佚明沉默了片刻,他轻声叹了口气,松开自己的手,最后,还不忘嘱咐道:“黎景,少喝点,对你身体不好。”   姜佚明算什么东西?黎景腹诽着。   他越是这样说,黎景就越是想跟他对着干。于是,黎景来者不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竟连父母的管教都忘了,喝了个昏天黑地。   肖宇与袁伟华他们也没好到那里,一行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KTV,路都要走不成个儿了。   其中,还属黎景喝得最多、醉得最厉害。没走几步,黎景就掉了队,他双脚一软,正要跌倒的时候,突然被身后的人用力一拽,下一秒,黎景感觉自己倚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黎景舒了口气,他仰起头来,眼前出现的是一张英俊帅气的脸,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   他眨眨眼睛,看了许久,终于认出自己身后这人竟是姜佚明。   肖宇与袁伟华的鬼哭狼嚎声渐行渐远。今晚,大家一窝蜂似的簇拥到黎景身边,又一窝蜂地离去,热闹终将散去。   深夜的申城凉风习习、月明星稀,天地间突然变得很静谧。   黎景看着姜佚明瞥了瞥嘴,心里窜起没由来的怒火,他“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质问道:“你不是不想来么?”   斗转星移,情随事迁。   此刻,黎景仍能忆起那晚的微风与月色,仍记得那方安静的天地与自己因为过量酒精而怦怦乱跳的心。怎么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一切就都变了?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骄纵傲慢的少年,也再没了戏弄别人的资本。   ——现在,换成姜佚明戏弄他了。 第12章 我养你   黎景知道,姜佚明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现在,他只能顺着姜佚明来。   思忖片刻后,黎景说道:“既然你喜欢我,就请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为什么?”姜佚明认真地看着黎景的眼睛,反问道。   “因为这样会让我的同事心生不满,会害我丢掉工作的。”   黎景气极反笑,气的是姜佚明多此一问,笑的是姜佚明如今的演技当真是练得炉火纯青。   姜佚明怔了半秒,一双深邃的眸中闪过些许不忍,似乎是没想到黎景会这样说。   他默了片刻,心疼地说:“那就不要这份工作了。小景,酒吧驻唱对你来说太辛苦了。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该做这种昼夜颠倒的工作。”   姜佚明自认为提出的建议合情合理,可黎景却只觉得姜佚明不可理喻。   这一刻,黎景切实地感受到了时间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印记,而这种烙印,远比面容和身形的改变更让人瞠目。   十年前,那个时常被嘲讽“何不食肉糜”的小少爷怎么都没想到,未来何不食肉糜的那个人会变成出身贫寒的姜佚明。   或许,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云与泥的距离。   只不过,当初他们的身份错了位,后来终于被命运纠正过来。   想到这里,黎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姜总,你在老公房里过了足足十八年的苦日子,怎么现在才过了十二年的富裕生活,就忘了穷人怎么活了?”   不待姜佚明做出反应,黎景就接着问道:“我不工作,难道姜总你养我?”   听了这话,姜佚明笑了笑。他装作没听懂黎景言语中的讥讽,坦然地说:“好啊。小景,你不要工作了,以后我养你。”   黎景嘴唇翕动,却一时失语。   刹那间,许多来自过去的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当初,那场彻底改变姜佚明与黎景两个人生活的意外发生后,真假少爷的真相很快被揭开。   身为鸠占鹊巢的假少爷,黎景虽未直接被李红英与黎向军夫妇扫地出门,可日子到底与以往天差地别。   那时,李红英与黎向军已经将姜佚明接回了家里。出于愧疚,李红英与黎向军夫妇自然不会苛责姜佚明的离经叛道,可他们却把姜佚明与黎景之间的“错乱之爱”全部归咎于黎景。   同学朋友的冷嘲热讽、父母的冷落责难,让黎景倍感煎熬。仿佛一朝一夕间,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黎景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懵懵懂懂的爱情与赖以生存的金钱,他只剩下自己了。   明明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不是他,可他却背负着刻进骨骼中的无法磨灭的罪责。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他却欠下了永生无法偿还的债。   无论是对姜佚明,还是对李红英、黎向军夫妇。   黎景开始有意避免与姜佚明接触,可姜佚明却仿佛对黎景的心思浑然不知,他步步紧逼,绝不放弃这段感情。   那时候的姜佚明深知,黎景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快乐,于是一心想带着黎景一起逃离。   然而,听到姜佚明的想法后,黎景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一边将姜佚明推开,一边质问道:“离开?离开这里我们要怎么生活?难道凭我们两个高中学历的未成年,能够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多好笑啊,明明只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不食人间烟火的黎景就明白了现实的残酷。   面对黎景的质问,姜佚明神色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   姜佚明微微弓下身子,捏着黎景的肩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后,姜佚明笃定地说:“可以。我可以养活你,我可以养活我们两个。”   一十二年,于历史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可对于黎景,却是漫长而沉重的四千余个日日夜夜。   漫长的岁月在这一刻压缩,那个坚定而温柔的少年霎时与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我养你”。   多么动听,又多么的可笑。   黎景自知愚笨。他分不清眼前这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男人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也不敢去赌命运是否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退缩与逃避是刻进他骨子里的本能。   只是啊,在岁月的起点,那个笃定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养活他的少年却在朝他微笑招手。   他又如何不动容?   黎景的心忽然柔软了许多。他没再对姜佚明出言讥讽,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要你养。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姜佚明没有反驳。他想,黎景真的变了许多,他不再依靠谁,也不再仰仗他人对自己的人生托底了。   “好”,姜佚明看了黎景片刻,而后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我先送你上班。”   闪回的温暖让黎景恍惚了许久,他收起了身上的刺,两人之间再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从平安新村到青云古镇路途遥远,车里温度舒适,沙发座椅异常柔软,包裹着黎景的身体。他不由得昏昏欲睡起来。   半梦半醒之际,黎景依稀听到姜佚明的手机响了几次。   最后,姜佚明用余光看了黎景一眼,无奈地接起了电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妈,怎么了?我在开车。”   黎景浑身一个激灵,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敢睁开眼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生怕被姜佚明察觉。   李红英的声音透过电话听筒传来。   “明明,这都多久没回家了?我看你心里啊,根本就没有我和你爸。”李红英声音平静,可指责的意味却溢于言表。   熟悉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让黎景喘不过气。   面对母亲的责问,姜佚明却表现得很冷淡。他语气平缓,声音中不带什么感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最近有些忙,等过段时间放假了,再过去看你和爸。”   李红英阴阳怪气地说:“忙?什么事情能比回家看看父母更重要?明明,你不要觉得工作就是人生的一切,家庭也很重要,等到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紧跟着,她话锋一转,说道:“我们学校最近来了个女教师,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年纪跟你差不多,听说以前也是申城中学的。”   “她现在啊,还是单身,我把微信推你了,你别忘了加一下。”   姜佚明兴致缺缺,只是“嗯”、“嗯”地敷衍着。   李红英在申城大学做了三十年的老师,又怎么会听不出儿子的敷衍?她不咸不淡地教训了几句,末了,又嘱咐道:“我都跟人家小姑娘说好了,你可别忘了加啊。”   挂断电话后,姜佚明转头看向了黎景。他轻声叹了口气,悠悠说:“别装睡了。”   被拆穿后,黎景用力抿了一下唇,抬眸瞪了姜佚明一眼。   姜佚明笑了一声,说:“这么害怕?”   “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把找到你的消息告诉爸妈的。”   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又补了一句:“无论哪边的爸妈。”   黎景不愿跟他谈论李红英与黎向军,更不想提及姜家那一对父母,于是刻意换了个话题。   他倚在沙发座椅上,歪头看了姜佚明一眼,而后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现在开始跟女生相亲了?”   闻言,姜佚明轻咳了一声,说:“我没有。”   他余光一撇,看到的是黎景狐疑的表情。   于是,借着等红绿灯的空挡,姜佚明朝黎景正儿八经地解释道:“妈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什么都要管着。这些年,她给我介绍了不少女孩儿,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   “是么?”黎景随口回应道,并不把姜佚明的解释放在心上。   瞧黎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姜佚明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他看着黎景,淡淡地说:“我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黎景耸耸肩,说:“我知道又能怎样?关键还不是得看你妈认不认可你的选择。”   姜佚明觉得好笑,他叹了口气,认真说:“别担心,小景。”   黎景觉得奇怪,他挑了挑眉,反问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需要完成谁发下来的任务。”   “我呢,勉强算得上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从头到尾,只有读大学前的那个暑假花过黎家的钱。现在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不过在申城还算是吃喝不愁。”   “我既无需仰仗父母买房买车、也不奢望得到他们的认可赞许。”   “所以,无论跟男生在一起还是跟女生在一起,无论跟谁结婚,都由不得他们做决定,也不需要得到他们的认可。”   姜佚明平静地说着。   黎景愣了一下,心中疑窦丛生。他想不通姜佚明忽然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炫耀还是怎样。   他迷茫地看向姜佚明,一句“哦,还不错”还没夸出口,就听到姜佚明说:“所以,你大可以不用担心将来会有什么婆媳矛盾。”   姜佚明真诚地看着黎景,坦诚道:“只要你同意跟我在一起,别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黎景:“……” 第13章 走,咱们回家   这天过后,黎景与姜佚明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姜佚明依旧保持“我行我素”,每天出现在黎景家楼下,陪他从平安新村出发,乘公交、转地铁,再步行二十分钟,最后抵达青云古镇。   他仍然每晚都坐在“昨朝”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为自己点一杯乐加维林,再为黎景准备一杯牛奶,然后像个普通观众,安静地看着黎景在台上表演。   与姜佚明相处时,黎景大多是沉默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目光没有了初初重逢时的躲闪。甚至偶尔被姜佚明逗乐时,脸上还会漏出浅浅的笑意。   姜佚明时常会提着几个购物袋来找黎景,或是羽绒服,或是羊毛衫,还有几条裤子和几身保暖内衣。   只是,黎景一次都没有收过。   见黎景不收,姜佚明也不强迫,他神色如常,笑着将购物袋放回后备箱中,不带半分的不悦。   任凭黎景再怎么蠢笨也能看得出,如今的姜佚明可谓功成名就、地位超凡。现在的他,哪还有半分当初那个穷小子的寒酸?   他开豪车、戴名表,穿得西装革履,连皮鞋被搭理的锃亮,那派头,任谁见了都不敢轻视。   而黎景呢?   他穿着最简单朴素的衣服,整个冬天,就只有一件暖和的羽绒服,裹在身上显得分外不合身,鞋子也因为常年刷洗而开始发黄。他惯常低着头,用半长的发丝遮盖自己俊美的容颜,以至于放在人群中就会找不到了。   夕阳西照,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僻静的路上,经过商户时,黎景忍不住透过清晰可鉴的橱窗偷偷打量着他们的身影。   只是匆匆一眼,黎景就慌乱的挪开了视线。   这一刻,他终于懂得了自惭形秽这几个字。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亲密又疏离的关系,明明日日相见、明明一直陪伴,可黎景却连姜佚明递来的牛奶都不愿喝上一口。   他偶尔屈服于姜佚明周身散发出的温暖,但更多时候,面对姜佚明的示好,黎景是畏惧的。   他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姜佚明的示好,却也不肯向前迈出半步。   有时候,就连黎景自己都说不明白,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他已经太久没有尝到温暖的滋味、太久没被人爱过了。   所以会贪恋、会迟疑、会试探、会退缩。   所以哪怕知道姜佚明递来的这份爱真假难辨、哪怕知道姜佚明给出的这些好都标明了价格,他忍不住沉溺其中。   对于黎景而言,姜佚明是冬日里的烛光,温暖又致命。他不想将生活中唯一的光亮推开,却又怕靠近会被伤害。   明明重逢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黎景却已经习惯了姜佚明的存在。   或许,没有一个饱经严寒的人会不习惯姜佚明温柔又温暖的爱意。   天愈发的冷了,日暮时分,路上的行人缩在厚重的衣服中,行色匆匆。   刚一走出楼道,黎景就被寒风灌了满怀。他低头将羽绒服的拉链对齐,却怎么都拉不上,只得将衣服随意拢了拢。   这件不合身的羽绒服,黎景已经穿了五六年的时间。当初卖场大促,只剩了最后一件,虽然不合身,可因为价格合适,黎景还是买了下来。   这件衣服陪他走过了许多城市,熬过了许多风霜,每年入冬时,他总想咬咬牙买件新的,可看着动辄一两千的价格,最终还是放弃了。   再穿一年吧,或许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黎景总是这样自我安慰着,一熬就是这么多年。   “换上这个吧。”姜佚明看出了黎景的窘迫,他心疼地看着黎景,把一件崭新的羽绒服递了过来。   黎景认得出,这是市面上很贵的那个牌子。别说是现在,就算当初在黎家时,他要想买一件都得省吃俭用一段时间。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用,穿身上这件就可以。   可这次,姜佚明却没有以往那么好说话。他堵在黎景身前,认真说:“寒潮来了,现在外面零下七度。”   黎景怔了半秒,不由得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身为申城人,黎景已经想不起来申城上一次零下七度是什么时候了。   姜佚明似乎看出了黎景的迟疑,于是,他循序渐进地说:“小景,买都买好了,就算不给我面子,衣服是无辜的。”   “别因为跟我置气,把自己给冻病了。”他无奈地说。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她烫着满头的小卷儿,穿着身时髦的皮衣,见到两人争执究竟要不要换这件羽绒服,便好心地顺口来了句:“今天寒潮,冷得很。小伙子,你还是听你哥的,把衣服换了吧。”   “现在啊,你还年轻,不明白,就图个好看,等老了就知道了!”她一边与黎景、姜佚明二人擦肩而过,一边苦口婆心地朝黎景嘱咐着。   黎景脸一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姜佚明对自己说,听到了吗?快把衣服换了。   接着,姜佚明就不由分说地拉起了黎景的手,将他带进了楼道中。   姜佚明堵在楼梯口,遮挡楼外暮色的同时,也挡住了外面呼啸的风。   他拉开黎景拢在胸前的手,脱掉了黎景身上这件穿了多年的羽绒服,搭在自己的肩上,而后又将新的套在黎景的身上。   他弓下身子,将拉链对齐,“嗖”地一下将拉链拉到了黎景的下巴。而后,他稍稍朝后退了半步,欣赏一般地看了片刻,说:“不错,好看。”   黎景脸色微红。他垂下头,没有说话,过了半响,才催促说:“走吧,快迟到了。”   许是因为寒潮,这晚,黎景迟迟没有约到网约车,一直到表演结束都还无人接单。   黎景坐在后台的沙发上,显得既焦躁又无措。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实在没法子,就只能在这儿随便对付一晚了。   可姜佚明又怎么可能放任黎景随意凑合?他拿出车钥匙,在黎景眼前晃了晃,说:“今晚特地没喝酒,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黎景摇了摇头,他皱着眉头,固执地刷新着手机中的约车软件。   姜佚明深深看着黎景,表情严肃又无奈,就好像此时面对的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孩子。   “小景,你就非得跟我怄气?我的车你又不是没坐过,我难道还会吃了你么?”   听姜佚明这样说,黎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讪讪地抬起头看向姜佚明,不知所措地说:“我……”   “我不想麻烦你。”黎景嘴拙,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个烂理由。   姜佚明叹了口气,一起被呼出的,还有满腹的烦躁。   他蹲下了身子,放低自己的姿态,认真说:“小景,已经很晚了,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好不好?”   见黎景仍默不作声,姜佚明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自嘲地笑笑,对黎景说:“小景,我只是想送你回家,不是想让你现在就答应我的求婚。”   “你不要这么紧张。”   “你是安全的。”   你是安全的。   姜佚明的话无疑戳中了黎景的心。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耳边是心墙崩塌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黎景朝姜佚明点了点头。   坐在温暖舒适的车里,黎景睡意渐浓,意识消失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偶尔放任自己一次也没什么。   寒潮以势不可挡地姿态席卷而来,与湿润的空气结合,持续侵蚀着整个申城。   许是因为天气原因,这几日酒吧里的客人很少,只有零星几桌。   十二点钟的铃声响起,黎景正要上台唱第三轮,忽然听到了冯炳鑫的声音。   他背着吉他,回过头来看了冯炳鑫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了老板?”   见冯炳鑫满脸堆笑地凑到自己跟前,黎景下意识地躲避,他干笑了两下,说:“我该上台了。”   冯炳鑫看出了黎景的抗拒,他不敢像以前一般地放肆,收敛了平日的作态,赔笑道:“小黎啊,这几天天气不好,你就别唱了,提前回去吧。”   黎景身形一滞,像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冯扒皮”说得话一样。他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道:“真的?”   冯炳鑫脸上挤出了朵花,连声说:“当然,这还有假?快回去吧。”   黎景心中狐疑,他眨了眨眼睛,多问了一句,“不扣工资?”   冯炳鑫指天画地地保证说:“不扣,当然不扣了。”   见黎景仍不为所动,冯炳鑫继续催促道:“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吧。”说着,他走到嘉迪身前,推了推嘉迪的肩膀,催促道:“走吧,都走吧,今天天气不好,都回去休息吧。”   这下,黎景总算放下心来,他笑了一下,头一回真心实意地朝冯炳鑫道了声谢。   黎景心情雀跃,待冯炳鑫一离开房间,他就忙不迭地解下吉他、穿上羽绒服,刚要离开,忽然想到姜佚明此时还在酒吧里。   想到姜佚明,黎景的脚步一顿,他心一横,穿过走廊,来到了卡座区。   此时的姜佚明正背对着黎景,他偶尔抬起手来看看手表,偶尔朝后台的方向看去,似乎还在等着黎景的出现。   酒吧里本就嘈杂吵闹,黎景又轻手轻脚的,姜佚明自然注意不到自己苦苦等待的人,此时就在身后。   “——嗨!”黎景手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姜佚明的肩膀上。   姜佚明显然被吓到了,他浑身一个激灵,待回过头来,才发现黎景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飘忽不定的光束灯时而扫过黎景的脸庞,映出他灿烂的笑意和俊美的容颜。   姜佚明霎时没了脾气,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几乎看呆了。   几秒过后,姜佚明总算回过神来,连忙问道:“表演结束了?”   今晚,因为冯炳鑫的格外开恩,黎景心情大好,他笑着说:“老板说今天天气不好,让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姜佚明心中了然,他站起身来,顺手把牛奶递给了黎景。   这一次,黎景没有拒绝,他接过牛奶,“咕咚”、“咕咚”几口喝完。   姜佚明笑了一下,他伸出臂膀,没有触碰到黎景的身体,只是虚虚地揽着黎景的肩头,而后柔声说:“走,咱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宝宝们,最近腱鞘炎犯了,所以码字的速度大大降低。不过会尽量写的,肯定会完成榜单任务。 第14章 他又何苦让自己低到尘埃   这天晚上,黎景因为提前下班而心情大好,他难得在姜佚明面前展现出轻松快乐的模样。   两人一左一右,踏在石板路上。石板路随着他们的步伐而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月亮藏在了重重云雾中,只泄露出朦胧的光亮。   姜佚明用余光看着黎景。此时,黎景的脸颊被寒风吹得煞白,可嘴角却始终挂着笑意,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倒像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姜佚明不由得看痴了,一颗心暖烘烘的,很柔软,像浸了温水的棉花,无需用力,稍稍一捏,就能淌出一阵暖流。   姜佚明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竟没留意眼前的小水坑,一不小心踩进了水里。   他的裤脚霎时湿了,还牵连了一旁的黎景。   “对不起。”姜佚明一边抱歉地朝黎景说,一边暗自责怪着自己的不小心。   黎景却并不气恼,他摇了摇头,瞧姜佚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哂笑了一声,说:“看什么看啊。”   隐约模糊的月色下,姜佚明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不过,他却不显得局促,反而坦然地看向黎景,认真说:“看你啊,小景。”   黎景的原意是想取笑姜佚明一番,却没成想对方这般坦诚,最后,倒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了。   他生硬而刻意地别开头,不敢再看姜佚明炽热而认真的神色,   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寒潮,古镇里难得没什么人,沿街的酒吧门可罗雀,就连揽客的姑娘、小伙也都偃旗息鼓了。   巷子里没有行人,只有稀稀疏疏种着的几棵槐树,影影绰绰地立在原处,风一吹,光秃的枝丫就发出“哗哗”的哀嚎。   黎景低着头,额前细碎柔软的发丝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直到两人快要走出古镇,黎景才小声嘀咕道:   “看我干什么?要看路。”   姜佚明低声笑笑,说了声好,都听你的。   只是,姜佚明的话虽如此讲,目光却仍情不自禁地黏在黎景的身上,灼热的目光像块儿麦芽糖,拔都拔不下来。   出了古镇,两人径直上了车。姜佚明这几晚都没有喝酒,自然不必找司机,他坐上驾驶位,轻车熟路地朝平安新村的方向开去。   夜色已深,天气严寒,路上莫说行人,就连车都没几辆,从外环高架到绕城高速,一路畅通无阻。   抵达平安新村后,姜佚明与黎景一同下车。   板鞋踏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未反应过来,黎景就忽然觉得眼睑一凉。他怔了片刻,就着路边晦暗的路灯,看到盐粒般的雪一颗颗落下。   “下雪了。”黎景伸出手掌,去接自高空坠落的雪粒。只是雪粒太小、太脆弱了,刚落到他的指尖,就化成了水,顺着手指的弧度,于指缝间溜走。   黎景已有三四年没见过雪了,虽是盐粒儿般的雪粒,对他来说也足够稀奇。   他一时有些出神,没留意到一旁的姜佚明竟将他羽绒服上的帽子扣在了头上。他刚要掀开帽子,却发现帽子被姜佚明用力拽着。   “干什么?”黎景嗔怒道。   姜佚明笑着说,下雪了,头发别湿了。   “要你管?”黎景抿了一下嘴,不耐烦地看向姜佚明。可当他对上姜佚明一双温柔的眼睛时,却忽然说不出话了,最终只得心虚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走进楼道前,黎景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身望向姜佚明,并没有得意忘形。   “就……送到这儿吧。”黎景垂头看向自己的鞋子。此时,他的鞋尖落了几粒雪,在暗黄色的灯光下,反射出点点晶莹。   姜佚明也停住了脚步,他点了点头,没说要送黎景上楼,也没用诸如“上去喝口茶”这类的拙劣理由来得寸进尺。   在黎景面前,他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克制。   “好。晚安,小景。”姜佚明笑着说。   “晚安。”   许是因为吹了冷风,洗漱过后,黎景的脸颊便开始灼烧发烫。他歪在床上打了个滚,用手冰了冰滚烫的脸,却仍觉得灼痛。   过了好一阵子,脸上的灼烧感仍旧没有褪去。   他坐起身来,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红得活像个烂熟的樱桃。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滚烫的梦,以至于翌日醒来后,四肢仍是酥软滚烫的。   还迷迷瞪瞪的,黎景就下了床。拉开窗帘的刹那,他被眼前雪白闪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了。   鹅毛般的大雪仍簌簌地向下落着,轻盈又洁白。   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像是换上了银白色的新装,就连破旧的楼房,也带上了毛茸茸的白色帽子,仿佛置身于晶莹纯洁的童话世界。   只是,黎景的快乐没延续太久就被现实击穿。   他颓然坐回了床上,脑袋耷拉着,心里想的不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这样的日子,通勤恐怕要比往日花上更多的时间吧。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黎景的惋惜,他的手机突然传来“叮咚”一声。他随意瞟了一眼,发现微信是冯炳鑫发来的。   “今天天气不好,在家好好休息吧,注意防寒保暖。”   黎景“嘭”地一声弹了起来,快活与兴奋溢于言表。   他拉开窗户,任凭外面的冷风灌入,几片雪花落在手中,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没过多久,黎景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打开美团才发现常点的商家都已经停止接单。   不过,这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黎景的心情,他打开冰箱,拿出仅剩的鸡蛋和火腿肠,又从橱子里翻出半年前买的方便面,哼着小曲,准备大快朵颐一番。   就在此时,门铃突然响了。   黎景只当是快递到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鸡蛋与火腿,再自然不过地打开屋门,抬眼的瞬间却傻了眼。   ——眼前哪里是什么快递员?分明是姜佚明!   黎景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接着传来雷鸣般的轰声。   眼前的姜佚明依然打扮得体,他穿着一身深黑色的毛呢大衣,显得气质沉静而温和,虽带着一身风霜,却不见丝毫的狼狈。   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透过袋子,黎景依稀看到里面装着满满的食物。   黎景滞在门前,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用力捏着门把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微微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姜佚明先开口了:   “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黎景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指尖也轻微发颤。   感情先于理智,还未考虑清楚,黎景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给姜佚明腾出空来。   进门后,就是个狭小的厨房。姜佚明站在门口的位置,透过走廊,隐约能看到黎景的卧室。   黎景卧室中的东西不多,却因为空间狭窄而显得格外拥挤,算不上整洁,也称不上温馨,装潢、家具,还有那台泛黄的空调,都显得陈旧不堪。   姜佚明的呼吸顿了半秒,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堪堪压住胸腔中翻涌的酸涩。他轻了轻嗓子,温声问,有没有拖鞋?   黎景怔了一会儿,他摇摇头,对姜佚明说不用换了。   虽回到了申城,可黎景从未与故人联络过。这些年来,他四处漂泊,曾经有过一两个好友,但总觉得隔了一层,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走散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明明身在故土,却落了个孑然一身。如此这般孤单飘摇,黎景又怎会想到在出租屋里备上一双拖鞋呢?   姜佚明闻言颔首,神色不见什么变化。   他将装满了蔬菜水果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脱掉这身昂贵而精致的大衣,随手搭在椅子上。接着他撸起袖子,自然而然地朝灶台走了两步,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回过头来,问道:“有围裙么?”   黎景无措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问姜佚明要干什么,就看到他从塑料袋里翻出了牛腩、鲜面条、西红柿还有一把小葱。   他将牛腩倒进盆里解冻,而后一边拿着西红柿与小葱在水池冲洗,一边回过头来问黎景:“家里有鸡蛋么?帮我拿两个鸡蛋,今天天气冷,先给你做个西红柿鸡蛋面。”   此时,黎景的大脑仿佛离家出走一般,他顺从地接受了姜佚明的指令。直到他把鸡蛋放进姜佚明的手中,才忽然想起这人怎么突然进了自己家、又突然开始做起饭来?   黎景的厨房狭小拥挤,灶台那儿只挤得下一个人,黎景茫然无措地站在姜佚明的身后,想帮忙却插不进手。   姜佚明看出了他的局促,笑着说:“你休息会儿,很快就做好了。”   姜佚明动作麻利,洗菜、去皮、切块儿,一气呵成。   将鸡蛋打散的同时,锅就已经烧热,倒了油后,他又剪了些葱花。   葱香被激发的刹那,姜佚明流畅地将蛋液倒入,炒熟后又迅速盛了出来。   接下来是西红柿。去过皮的西红柿在热锅里翻炒几下就淌出汁水。姜佚明将炒鸡蛋倒进番茄中,加了勺酱油、又加了勺醋,再一起翻炒两下,浇头就做好了。   另一个灶台也没有歇着,烧开的水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姜佚明将鲜面条下进去,待捞出后,又加上了喷香的浇头。   这一切发生地再自然不过,就好像在这个下着鹅毛大雪、城市运力接近崩塌的日子,姜佚明就该出现在他的家里,为他做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   番茄的香甜和蛋香一起搅弄着黎景的嗅觉,勾出了他的馋虫。两碗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刚一端到餐桌上,黎景的肚子就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他干笑了两下,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说:“你……你怎么来了?”   姜佚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古怪,仿佛在说,我难道不该来么?   见他不回答,黎景也没再追问。他讪讪地拿起筷子,夹了口面,西红柿鸡蛋面的香味儿窜到了口中,让他口齿生津。   他忍不住夸赞道:“真好吃。”   姜佚明也拿起筷子,他笑了笑,说:“怕你饿了,做个简单的。等晚上再给你做更好吃的。”   黎景一愣,说:“晚上”   这话刚一问出口,黎景就开始后悔了。姜佚明跨越了大半个城市,开了将近两小时的车,又是买食材,又是亲自下厨,现在饭还没吃完,他竟开始出言赶人了。   想到这里,黎景既是尴尬,又是愧怍,他低下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一旁的姜佚明。   谁知,姜佚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难堪,他的表情依然温柔淡然,就好像对黎景的“逐客令”浑然不在意一样。   他语气平和地说:“今天下大雪,不好点外卖。我既然来了,就想着多给你做一顿饭吃。”   “小景,可以么?”   黎景身体一僵,一句“不用了”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抬起头来,怔愣地看着姜佚明,眼神中的茫然与不解盖过了紧张与不安。   这是众星拱月般的姜佚明啊,他又何苦让自己低到尘埃? 第15章 老板,我不干了   姜佚明一向最了解黎景的口味。   寒冬腊月,雪花飘飘。这么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西红柿鸡蛋面,勾起了黎景无数的温馨回忆。   这些年,他很少回忆申城的过往,可味觉却瞒不了人、做不了假,每当冬日,他最怀念的,还是姜佚明做得面。   黎景将面缠在筷子上,就着鲜香的浇头一口吞下,一会儿的功夫,一碗面就见了底。   直到此时,黎景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舔了舔唇角残存的汤汁,久久看着一旁仍在吃饭的姜佚明。   许多情绪翻涌,可奈何此时的黎景对待感情麻木又愚钝,最后那些光怪陆离的情绪,都成了闷在胸腔的哑火。   终是无从吐露。   眼前的面吃完了,黎景就那么呆滞地坐在桌前。他本就话少,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场景。   或许是因为姜佚明的存在,黎景的背挺得直直的,整个人显得紧张又局促,浑然没有在自己家的轻松自在。   最后,还是姜佚明先起了身,他撸起袖子,将碗筷收进了水池中。   听到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黎景才回过神来。他有些难为情地站起身来,看着姜佚明在水池前微微弓下的背影,小声说:“你放下吧,我来刷。”   “没事,你先坐下休息。”姜佚明语气平淡,就好像身为客人,为主人做饭、洗碗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黎景只得讪讪地坐下,他怔愣地看着姜佚明,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见放松,反而比刚刚更僵硬了。   姜佚明动作麻利。他微微弓着腰,白色的衬衣因为身上冒出的薄汗而紧密地贴合着他的肌肤,在白炽灯下,露出结实而流畅的肌肉轮廓。   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   收拾完厨房后,姜佚明没有坐下,反而对黎景说自己下午要出去一趟。   黎景一怔,心头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就听姜佚明说,买点东西,四五点钟就回来。   一句“不用了”涌到了喉头,却终是没有说出口。黎景木木地点头,目送姜佚明离去。   黎景躺在床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没什么睡意,满脑子都是姜佚明做饭时的身影。   直到三点钟,黎景都没有睡着,索性起身,搬了个椅子坐在窗边看雪。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下了一整天。   打开窗户,黎景看到远处高矮不一的建筑统统换上了新衣,坑坑洼洼的巷子也铺上了雪白轻柔的毯子,而在厚厚的雪毯中,有几排脚印朝远处延伸。   黎景的目光沿着小巷的方向收回,光秃秃的枝丫被雪压弯了头,形成一道脆弱的弧度,似乎用不了多久就要折断了。   寒风夹着雪卷入窗内,黎景正想关上窗户,忽然在楼下看到一辆熟悉的车。   昂贵的轿车被白雪覆盖,只漏出一个优雅简洁的飞翔立标,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黎景怔了半秒,虽觉得古怪却又抓不住什么头绪,最后只是望着楼下那辆宾利,喃喃说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五点钟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黎景三步并做两步地穿过走廊,开门后,见到的是姜佚明英俊帅气的脸。   此时,姜佚明的头上、肩膀都落了雪花,见黎景开门,却并未急着进去,而是将手中的纸箱、购物袋都递给了黎景。   黎景不明就里地接过纸箱和购物袋,透过纸箱的包装不难看出,这里面装的是款电压力锅,而购物袋中,则装着一双拖鞋、一袋米饭和几包调料。   姜佚明站在门口缓了半分钟,等到周身的冷气散了个七七八八才走进屋里。   他脱掉外衣,熟练地挽起袖子,将中午泡进水里的牛肉捞了出来,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又与姜片、葱段一起放进冷水锅中。   焯水的同时,姜佚明将电压力锅拿了出来,简单刷了刷,接着又将上午买来的土豆和胡萝卜洗净,切成块儿。   最后,他将牛肉和切成块儿的土豆、胡萝卜,还有一连串的调料一起丢进了电压力锅中。   晚上这顿饭,比之上午的西红柿鸡蛋面要丰盛不少。土豆和牛肉被炖得软烂入味,比饭店里的还要好吃。米饭是东北的五常米,被姜佚明蒸得湿软香糯。   饭菜端上桌后,黎景连尴尬都快要忘记了,等到回过神来,肚子已经被姜佚明填饱了。   这次,黎景没有犹豫,他放下碗筷,“蹭”地一声起身,一边将锅碗瓢盆丢进水池,一边朝姜佚明说:“我来洗。”   姜佚明愣了半秒,他似乎对黎景的反应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阻止黎景,而是笑着说,好啊。   姜佚明一看就是经常做家务的人,刚刚做饭时,他还不忘将手边的砧板、菜刀和盆子洗净。   所以,黎景需要洗的东西不多,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就收拾好了。   做完这些后,他给自己和姜佚明都倒了杯水,而后坐下身来,认真对姜佚明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姜佚明笑笑,说不用谢。   他没多做停留,喝完这杯水就准备走了。黎景垂了垂头,在他身后小声说了句晚安。   送走姜佚明后,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歇了。黎景分辨不出,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寂寞更多一点,还是轻松更多一点。   这场大雪没持续太久,晚上就停了。   第二天一早,黎景推开窗户时,屋外的雪就已经化了大半。   此时的申城比前几日还要冷,连空气都充盈着凛冽的味道。   黎景穿着双厚底靴,与姜佚明一左一右踩在泥泞的路上。   坐进温暖的车里,黎景敞开轻软又暖和的羽绒服,他用余光看向姜佚明。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很庆幸。若非自己与姜佚明重逢,这个冬天恐怕要难熬许多。   不知是冯炳鑫善心大发、重新做人了,还是因为今年的寒潮实在来势汹汹,一连好几天,冯炳鑫都让黎景提前下班了。   黎景虽稍有狐疑,却也无暇多想。毕竟,既然不扣工资,谁不想早点回家呢?   几天过后,冯炳鑫甚至专诚给黎景发了条微信,通知他以后都改成十一点下班,唱完两轮就可以回家了。   黎景欢欣不已。这样一来,不但他每天十二点就能到家,姜佚明也不必夜夜熬到两三点钟。   结束了一晚的表演后,黎景刚一穿上外套,就听到一阵尖细的男声传来。   “黎景,你说你每天假模假样地来昨朝干什么?”嘉迪一边阴阳怪气,一边放下手中的化妆棉。他转过身来,朝黎景漏出一张白到发灰的脸。   黎景皱皱眉头,他背起吉他,径直朝门外走去,没有理会嘉迪的挑衅。   嘉迪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嘭”地一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朝黎景走来。   “又要走了是不是?黎景,既然你受不了苦做什么驻唱啊,在家里做金丝雀满足不了你的表演欲是么?”说着,他一把将黎景的吉他拽了过去,丢在沙发上,大声叫嚷着:   “你们一个个的把我当猴耍是不是?我劝你收起你的做派吧!既然把自己卖了个好价格,就别再惺惺作态、出来惹人恶心了。”   他气得唾沫乱飞,对着黎景破口大骂:“既然你吃不了这苦,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   自从黎景与姜佚明重逢以来,嘉迪几次三番地找他麻烦。黎景本已见怪不怪,只是今晚,他却在嘉迪的口中听到了不同往日的意味。   他神色渐渐凝重,缓了片刻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什么意思?我影响谁了?”   “我!你影响我了!”   嘉迪几乎要跳起来了,大叫道:“你想在金主面前表现我没意见,你不要影响别人!”   他气不打一处来,捂着胸口喘了一阵子粗气才接着吼道:“你天天十一点钟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要连着唱两场?”   “你跟大老板同进同出,没人敢惹你、没人敢欺负你,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谁在你快活的时候替你干活?”   嘉迪的话如晴天霹雳,砸在了黎景的心口。   这些日子,他想过冯炳鑫的转变可能是因为姜佚明,却没想到这背后竟是嘉迪替自己负重前行:他早早下班了,演出的重责却都落在了嘉迪头上。   黎景嘴唇翕动,他默了许久,一声“对不起”终于说出口。   “对不起嘉迪,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会补偿你的。”   嘉迪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来,他狠狠瞪了黎景一眼,愤愤地说:“补偿就免了,我可不敢收你的脏钱。识相点儿就快点滚吧,这里没人想跟你共事!”   黎景深吸一口气,他重新背起吉他,绕到了酒吧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找姜佚明一起回家,而是拍了拍冯炳鑫的肩膀。   见黎景突然出现,冯炳鑫一怔,接着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意,连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小景,回家吧,可以了。”   黎景垂了垂眼眸,他看着地板上变幻莫测的光斑,心愈发冷了。   再次抬起眼眸时,黎景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与镇静。他一字一顿地说:“冯总,我以后不打算在‘昨朝’做了,你另找个驻唱吧。” 第16章 我对你的感情始终没有变   听到黎景说要离开“昨朝”,冯炳鑫脸色一变,连忙站起身来,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他紧张兮兮地对黎景伏低做小,两人站在一起,黎景倒更像是老板。   “小景,是不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啊?”   正说着,冯炳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朝自己的脑袋拍了以记,惶恐道:“是不是又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黎景抬起眼眸,将冯炳鑫的诚惶诚恐悉数收归眼底。   他明白,“昨朝”他不能再呆了。   片刻过后,黎景扯了扯嘴角,对冯炳鑫说:“没有不开心,就是想换个工作。”   听黎景这么说,冯炳鑫稍稍放下心来。他心里寻思着,姜老板放在心尖儿在自己这里当驻唱,到底是有失身份了,走了也好,也省得惹火上身。   如此一想,冯炳鑫便不再挽留,当即答应下来。   与冯炳鑫道别后,黎景深深看了一眼姜佚明的背影。   此时的姜佚明身穿西装,正襟危坐,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他仍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没有点酒,面前只摆了一杯热牛奶,是特地为黎景准备地。   黎景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走向姜佚明。   下定决心的刹那,黎景猛地转身,逃似的离开了“昨朝”。   刚一坐上网约车,黎景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不必想也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一定是姜佚明。   一分钟过后,铃声停止。他始终没有接通,对方也没有继续。就好像他们之间始终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到家后,黎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在“昨朝”当驻唱的这些日子,虽然很苦很累、昼夜颠倒,但到底还算安稳。   现在的黎景,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凭自己的资历和学历,能在一个发展稳健、资本充足的酒吧做驻唱,能够有一份养得活自己的收入,他已经知足了。   只是,姜佚明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平静地生活。   离开了“昨朝”,他不知道明天将何去何从,更不知道下个月的饭钱和房租在哪里。   他在社会上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却因为学历低、身体又弱,一直做着朝不保夕的工作,养活自己已是勉强,银行卡中的积蓄少得可怜。   想到这里,黎景打开了手机中的招聘软件,输入驻唱后,他望着满屏幕的“好声音前八优先”、“出道艺人优先”、“音乐学院硕士优先”,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无力。   经济下行、人才内卷,就连驻唱都在所难免。   然而,黎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参加过什么综艺和比赛,又没有科班背景,若非酒吧急招,他或许连面试的机会都得不到吧。   从招聘软件到公众号,整个申城的驻唱、乐手招聘几乎都被黎景刷了个遍。最后,除了焦虑和失眠外,他一无所获。   百般无奈下,黎景索性蒙头大睡,不再管这些。   翌日。   直到过了晌午,黎景才从混沌的睡梦中醒来。   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湿冷的空气顺着窗户缝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饶是开了空调,房间却仍是犹如冰窟窿一样。   黎景裹紧身上的被子,将自己包得像个臃肿的蚕蛹。这一刻,他几乎有些庆幸不必去“昨朝”上班了。   许是贪念被窝中的温暖,黎景赖了许久地床,直到肚子“咕咕”地叫了又叫,才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冰箱里还留着大雪那日姜佚明买来的蔬菜和面包。黎景没什么心思做饭,拿了个贝果丢进空气炸锅里,复热后,倒也焦香可口。   傍晚时分,黎景用手机随便点了个外卖,只是因为天气不好,外卖迟迟没有送来。   一小时后,黎景终于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他一边趿着拖鞋快步走到门口,一边朝门外喊着:“房门口就行”。   拉开门的刹那,黎景看到的却是姜佚明的身影。   此时的姜佚明,身上还带着潮湿的寒气,他拎着黄色的外卖袋,朝黎景晃了晃,问道:“你晚上就准备吃这个?”   黎景一怔,他下意识地想要关门,却被姜佚明伸出的胳膊挡住。没等黎景挣扎,姜佚明就跻身进来。   姜佚明将外卖袋放在了餐桌上,又将湿漉漉的雨伞放置在门口,而后他关上门,深深看着黎景,问道:   “小景,你从‘昨朝’辞职了?”   黎景别过脸去,他的脸色很差,既气恼姜佚明私自插手自己工作的事情,又恨他此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没有看向姜佚明,只是冷笑了两声,说道:“对,我辞职了,这下你满意了?”   姜佚明一愣,他皱皱眉头,看着黎景脸上地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小景,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黎景见姜佚明表现出这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双眼睛瞪得浑圆,质问道:“你凭什么插手我的工作?我让你管了吗?”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委屈,黎景的话刚一落地,眼圈就跟着泛起了红,眼睛折射出一片晶莹的光。   他看着姜佚明,声音发颤道:“我的生活才刚刚稳定下来,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姜佚明身形一顿,连呼吸都停了一秒。他向来受不了黎景受委屈。   他微微弯下腰来,平视着黎景,耐心地问道:“小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酒吧里有人因为我欺负你么?”   “呵”,黎景冷笑道:“有你在,谁敢欺负我?”   姜佚明听出了黎景的话里有话,他的手刚放在了黎景的肩头,就被黎景挥开了。   他无奈道:“小景,你就算要判死刑,也得让我死的明白啊。”   “难道不是你找冯总,让我每天提前下班的么?”黎景怒道。   姜佚明表情微怔,片刻过后又恢复如常。   他知道,冯炳鑫浸润社会多年,自然看得出自己有多重视黎景,会对黎景额外照顾,倒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冯炳鑫额外关照了黎景,那么“昨朝”中的其他驻唱自然要承担更多的工作,那些人因此对黎景说三道四,倒也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姜佚明叹了口气,这事虽不是他主动去做的,却因他而起。他无可辩驳,只能认下。   “对不起小景,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轻松一点。”   黎景一滞。   不知为何,每次姜佚明在他面前放低姿态,他总会觉得无地自容。   他的满腔怒火蓦地变成了哑火,溺死在姜佚明的温柔中。   他沉默了片刻,眼中还噙着未曾掉落的泪滴。过了半响,黎景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初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你早就回到黎家了,现在有钱有事业,你何必再跟我这样的人计较呢?我求你不要再插手我的生活了,好么?”   姜佚明怔愣了许久,而后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好。”   “我什么都能答应你,这件事,我做不到。”   不等黎景做出反应,姜佚明就自嘲地笑了笑。   他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轻声说:“小景,我找了十二年才找到你,怎么可能放任你不管,任由你这样生活下去?”   闻言,黎景抬起头来,迷离的眼神中,一半是自嘲,一半是茫然,最后,他嗤笑道:“我这样有什么不好?我本来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黎景不知从哪升起了勇气,他直视着姜佚明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经历的一切,是因为我亲生父母的愚蠢自私,更是因为我咎由自取。请你收起你的好心吧,有这功夫,不如和你父母多联络联络感情。”   听到黎景这么说,姜佚明只觉得心脏钝痛。在他心里,黎景合该高居明台、一生无虞,可现在的黎景,却用最稀疏平常的声音,说着这般自轻自贱的话语。   他摁住自己的胸口,喃喃说道:“小景,你就非得剜我的心么?”   须臾过后,姜佚明总算从强烈而庞大的痛楚中缓过神来。他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黎景说:“小景,求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很好、非常好,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认命一般地说:“我对你的感情始终没有变过。我不可能不管你的。”   黎景嘴唇翕动,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着。姜佚明眸中的认真与执着不像作假,可姜佚明越是对自己剖出真心、越是情真意切,黎景就越是茫然惶恐。   漂泊了那么多年,黎景自然希望有一个接纳他的港口。他渴望得到爱,渴望得到温暖,可到头来,爱他的却只有姜佚明一个。   可这又算什么呢?   他们之间,隔着十八年的血肉分离,隔着十二年的一走了之。少年时的情爱早被仇怨龃龉冲淡,又有多少爱意能抵得过四千多个日夜的思念   重逢以来,黎景不是没有为姜佚明的温柔心动过,他只是不敢向前。   他生来带着罪孽。他欠姜佚明与黎家父母的一生也偿还不尽,现在又怎能堂而皇之地接受姜佚明的爱呢?   他有罪、更有愧。   黎景眉心紧蹙,眼眶中填充着一片红润的晶莹。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压抑着喉头的哽咽,轻声说:“姜总,这些天你看到了,我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做着最辛苦、最低级的工作。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已经三十岁了。”   说着,黎景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霎时湿润了。   “姜总,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啊,何苦要跟我在一起?” 第17章 来,我背你   何苦跟黎景在一起?   姜佚明苦笑,他从来都不觉得寻找、等待黎景是苦,更不觉的爱他疼他是累。   当初,少年的他会对黎景动心,或许是因为黎景俊秀的外貌,但爱上黎景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十几年过去,姜佚明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黎景生日聚会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黎景有很多的朋友,谁会不乐意与黎景这样模样俊俏又大方多金的人做朋友呢?   当晚,黎景的生日party一共有十几个同学参加,琳琅满目的礼物摆在了黎景的面前。他们大声谈笑着,言语间描绘的,都是姜佚明未曾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   他们各个住在高档豪华的社区里,父母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生意人。几百块的T恤,上千块的球鞋,几千块的电子设备,在他们口中就如同菜市场的萝卜与青菜。   他们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姜佚明的家庭情况:姜佚明的父母早年都是国有皮鞋厂的职工,九十年代初期就双双下岗了。下岗后,姜佚明的母亲经人介绍做起了保洁,而他的父亲则因为身体不好,一直赋闲在家。   平日在学校里、在教室中,他们碍于老师和同学的看法,很少对姜佚明表现出鄙夷与戏弄的姿态,可现在不一样。   这是私下里,是黎景的生日会。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将姜佚明挤到了最边缘的位置,没人愿意与他讲话,甚至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就连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袁伟华,对他的态度都明显变得冰冷生硬,就更遑论肖宇他们了。   不过,姜佚明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静默地坐着,任凭满桌骄横跋扈的公子小姐们奚落他是不是没准备礼物。   姜佚明的心中没什么起伏,他的胸腔中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海绵,无论什么情绪都能悉数吸收,只有当他的目光撞上黎景愠怒的脸庞时,心里才浮现出了异样的波澜。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书包。   这里面,装着他为黎景准备地礼物。   吃过饭后,一行人来到KTV。   姜佚明虽是土生土长的申城人,却没享受过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繁华,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KTV。   来到包间后,肖宇他们自作主张点了一打的啤酒,黎景竟也兴冲冲地与他们碰杯,一副不醉不归的态势。   姜佚明愕然,没忍住在黎景端起酒杯时摁住了他的手。   “黎景,你不能喝酒。”   这话一脱口,姜佚明就感到了几道诧异的目光。   同学们看看姜佚明,又互相对视,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仿佛在说,你以为你算老几?   黎景更加恼怒了,他的脸颊因为羞怒而浮出两团红晕,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浑圆,朝姜佚明怒道:“你放开。”   姜佚明呼吸一滞,却没有放开自己禁锢着黎景的手,而是低声朝黎景解释说:“你哮喘病这么严重,不能喝冰啤酒。对你身体不好。”   此时的黎景对姜佚明已是恼怒至极,他当即翻了个白眼,讥讽道:“你哪位?你凭什么管我?识趣就快点放开。”   是啊,我算老几。   姜佚明如此想着,无奈地松开自己的手。只是,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嘱咐道:“黎景,少喝点,对你身体不好。”   可当天晚上,黎景就像是专门与他对着干一样,喝了个昏天黑地,间或还不忘得意地朝他挑挑眉,那表情仿佛在说,用不着你管。   到最后,一行人离开KTV时,各个都走得踉踉跄跄,其中还属黎景醉得厉害,没几步的功夫就掉了队。   姜佚明一颗心本就拴在黎景身上,一直在他后面看着呢。这边儿黎景正要跌倒,姜佚明就忙不迭地把人往身前一拉。   刹那间,黎景就倒在了姜佚明的怀里。   黎景刚一稳住身体,就撇着嘴推了姜佚明一把。他“哼”了一声,质问道:“你不是不想来么?”   姜佚明一边虚虚地扶着黎景,一边说:“没有不想来,我是怕你不想让我来。”   听到这话,黎景“嘻嘻”笑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气恼起来,故意对姜佚明说:“我就是不想让你来,你干嘛自讨没趣。”   姜佚明没什么反应,也不把黎景的挑衅放在心上,他只是护在黎景的身后,叮嘱他小心一点。   黎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放大了声音,吼道:“你走啊,干嘛跟着我!”   说着,黎景朝前走了几步,只是他醉得着实不轻,已经找不到东西南北了,要不是姜佚明在一旁拉着,指不定就要原地打转了。他走得跌跌撞撞,可每一次快要摔倒时,都会牢牢被姜佚明拽住。   两三百米的路,黎景走了快十分钟都没有走完,最后,他干脆往地上一蹲,不走了。   姜佚明想拉他起来,可黎景却只是喊着别管我,脸上的醉态尽显。   最后,姜佚明没辙,也陪他蹲了下来。   半分钟过后,黎景终于发现了蹲在自己旁边的姜佚明,他睁大了眼睛,瞪着姜佚明道:“你怎么还不走?你走啊。”   姜佚明轻声叹了口气,只是,他的这声叹息中没什么烦躁或愁闷的意味,只有拿对方毫无办法的无奈。   他扶住黎景的肩膀,让他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等到黎景飘忽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时,姜佚明才缓缓开口说:“我走什么?我得把你安全送到家才能走。”   “我不想让你被抛下。”   或许是姜佚明的声音太过温柔,神色又太认真,黎景的醉意竟消弭了几分。他的眼神仍是茫然混沌的,但却不再吵闹,也不再赶姜佚明走。   一双澄澈的眼睛此时爬满了红血色,黎景用力眨了几下,眼眶便蓄满了湿意。他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姜佚明,似乎还在思考姜佚明话中的意味。   夜色静谧,月光温柔,黎景的心中忽然泛起了阵阵涟漪。   他看着姜佚明,忽然问道:“姜佚明,我的礼物呢?为什么没有礼物。”   姜佚明低声笑了两下,他忍不住揉了揉黎景柔软的发丝,而后他取下肩膀上的书包,掏出一个纸盒递给了黎景,又耐心地解释道:“吃饭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我想私下里送给你。”   黎景撇了撇嘴,接过姜佚明递来的纸盒。就着月光,他看到纸盒上印满了不认识的外文。   拆开纸盒,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方形仪器,与电子手表差不多大小,正面是个显示屏,背面有一个小夹子。   黎景看看这陌生的仪器,又看看姜佚明,问道:“这是什么?”   姜佚明笑着接过这个小仪器,他摁开仪器背后的夹子,又示意黎景伸过手来。   “干……干嘛?”不知怎的,黎景一慌,许多荒谬又可笑的念头从这个“醉汉”的脑海中冒出。   他稍稍朝后靠了靠,警惕地看着姜佚明。   姜佚明觉得好笑,索性拿自己做实验。他将这仪器夹在自己的食指上,片刻过后,仪器的显示屏上出现一个数字,99。   接着,他把手递给黎景,好让黎景看得更清晰一些,解释道:“这是款新型血氧仪,找人从国外买来的。”   身为先天性哮喘患者,黎景对血氧仪自然不陌生。他家里也有两个,只是家里的血氧仪块头又大、还要连着根线,不便带出门。   而眼前这个指尖型血氧仪不光只有电子手表的大小,而且指夹与主机连在了一起,很是轻巧方便。   展示过后,姜佚明将血氧仪取下来,再次示意黎景伸出手来。这次,黎景没再犹豫,朝姜佚明伸出了自己的手。   精巧的仪器夹在了黎景的指尖,须臾过后,屏幕上跳动出两个数字:96。   这一刻,黎景忽然理解了姜佚明为何一定要在私下里送出这份礼物:与姜佚明送出的这款血氧仪相比,其他所有的礼物都显得黯然无光了。   今天他收到了许多的礼物,每一样都昂贵光鲜,可唯有这一件,是真正用了心的。   一汩暖流从心间涌起,顺着血脉流向四肢,顷刻间,黎景浑身都暖洋洋的。   他既是感动,又是欣喜,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他看着姜佚明问:“你从哪买的?”   黎景家境优渥,父母又格外看中他,连他都没有见过的新玩意儿,姜佚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买来的呢?   姜佚明“唔”了一声,简单地说:“我偶然在泰元医院听一个留学回来的医生说起的。”   姜佚明父亲也有哮喘的事情,黎景是知道的。他仰着脑袋想了一阵,又追问道:“那你是找谁买的?花了多少钱?”   “淘宝找的,现在网上很多海外代购。”   “这小玩意儿在国外卖的不贵,你收着就行。”   如果黎景今晚没喝那么多酒,一定能发现姜佚明口中的端倪,只是他现在晕晕乎乎的,瞧姜佚明说得轻描淡写,便全然相信了。   他没再犹豫扭捏,默默将血氧仪收回盒子,塞进了书包里。   末了,他朝姜佚明说:“谢谢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比其他所有的都要喜欢。”   月光皎皎,夜凉如洗。   可无论是姜佚明还是黎景,都觉得好温暖。   姜佚明莞尔,他站起身来,背对着黎景蹲下身来,说:“来,我背你。”   黎景的脸倏地红了。他“嘭”地弹起来,却因为久蹲而腿脚发麻,“咣当”一声屁股着地,栽倒在了地上。   他又疼又羞,坐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姜佚明怔了片刻,既觉得心疼,又有些想笑,他叹了口气,说:“还是上来吧。” 第18章 那不如陪我出去转转?   时至今日,姜佚明仍记得那晚凉风拂过脸颊时带来的阵阵清香。   不浓郁、不张扬,是混合着洗发水与洗衣液的,独属于黎景的味道。   黎景趴在他的背上,双手垂在他的胸前,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呼出的温热气息吹着他的脖颈,在他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他没有说话,黎景也没有,可空气中弥漫的,分明都是快活的滋味。   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了朋友。   黎景不再排斥姜佚明总是出现在自己身边,甚至下了课还会主动邀请他跟自己一起去走廊转转。   那时候,黎景学业很吃力,父母又对他寄予厚望,所以他学习压力很大。   接连几次的测验,黎景都表现平平,堪堪在班级里排个中游水平。   对于黎景这样的成绩,李红英自然不满意,又是报辅导班、又是找一对一私教,功夫和金钱付出的不少,可收效却平平。   最后,也不知李红英给黎景的班主任了什么好处,班主任竟将姜佚明调成了黎景的同位。   调位后的一整天,黎景脸色都很难看。   虽然他与姜佚明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但父母这般明晃晃地搞特殊,却让他觉得异常尴尬。   回到家后,黎景跟李红英大吵一架,他质问道:“你为什么非要给我换同桌?”   谁知,李红英对黎景的愤怒不以为意,她只是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淡淡地说:“我又是送礼、又是赔笑脸的,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黎景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他一张俊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最后终于憋出了句话来——   “我学习好坏跟我和谁同桌有什么关系?”   李红英瞪了黎景一眼,她勉强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人家姜佚明回回考第一,以后你俩当了同桌,你可得好好跟人家学习。”   这话落到黎景耳中,又是暗藏玄机。他吼道:“好好好,姜佚明好我知道,可赵琳琳也不‘黑’啊。”   赵琳琳,就是黎景刚刚被调走的同桌,他俩成绩半斤八两,关系也一向不错。   李红英冷笑道:“那赵琳琳成绩那么差,你俩上课还总是凑一块儿说话,你们俩坐一起能学好吗?”   说着,李红英意味深长地看着黎景,意有所指地说:“景景,我是你妈妈,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吗?现在,你们最要紧的是好好学习,别的闲撇子事儿都放一边,听到没有?”   黎景听李红英话里有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冷笑了几声,说:“你能别自以为很懂我么?你这样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我?”   李红英怒道:“黎景,别人怎么看你会少块肉吗?你管别人干什么?你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好好学习。除了学习以外,你什么都不该想。”   说完这些,李红英又叹了口气,她放低了声音,无奈道:“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到底随了谁。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反正父母能为你付出的都付出了,我这个做母亲的问心无愧。你自己不用心、不努力,以后就等着后悔吧。”   李红英的话看似轻描淡写,落在黎景耳中却重若千钧。   他知道,自己现在丰富的物质条件都是父母用忙碌和勤奋换来的。他们一边忙勤于奔波,一边又要操心自己的学习,已是很不容易。而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自己能够取得优异的成绩,将来考入名牌学校。   黎景不是全然不在意父母苦心的叛逆富二代,也算不上离经叛道。他知道高中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努力学习。   他不想让父母失望,只是,无论他多用功,成绩总是稀疏平常,无论他多努力,总也达不到父母心里的及格线。   调座位后,不同于黎景的尴尬无措,姜佚明显得很坦然。   他看黎景整日怏怏不乐的,于是趁着课间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想跟自己做同桌。   黎景茫然地摇摇头,他仍看低头看着打满红色错号的数学试卷,只是勾勾画画的笔顿了顿。片刻过后,他对姜佚明说,没什么,只是跟妈妈吵架了。   姜佚明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黎景在泰元医院住院的那回,黎妈妈对他耳提面命的样子。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说:“还有没有不会的题啊,需要给你讲一讲吗?”   黎景一怔,不知怎地,他的双颊忽然火辣辣的,头也往下沉了沉,没有说话。   姜佚明也低下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黎景,轻声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一帮你。”   黎景忽然觉得有些荒唐。明明姜佚明什么都没做错,又为什么要朝自己道歉呢?除了姜佚明,又有谁会在意他这些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和小情绪?   他甩了一下头,将自己杂乱的情绪丢掉。他将卷子放到两人的中间,指了指试卷上的错题,问:“这个怎么做?”   姜佚明思路清晰,讲起题来由浅入深,最要紧的是,他时刻都关注着黎景的表情神色,黎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必出声,他就能注意到。   一个课间的讲解对于黎景来说自然是不够的。晚自习结束后,黎景仍有许多搞不懂的题目。   姜佚明看了黎景一会儿,知道他还有很多疑问,所以主动问道:“黎景,你想不想在教室里留一会儿?”   黎景自然愿意。   在姜佚明的帮助下,黎景的学习效率大幅提升。晚自习结束后,他们只在教室里留了十几分钟,黎景就把所有的错题都搞懂了。   等到他俩离开时,教室已经空无一人了。将近十一点钟,整个教学楼都显得漆黑而静谧,只偶尔才会听到同学匆匆往楼下急奔的脚步声。   走出学校大门,他们本该朝着两个方向“背道而驰”,只是姜佚明却选择与黎景并肩而行。   姜佚明没解释自己的行为,黎景也没有问,反正无数个夜晚,姜佚明都是这样默默送他回家的。   他们没说什么话,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高档雅致的别墅区,姜佚明才停下脚步,笑着对黎景说了声再见。   黎景停下脚步,他顿了几秒,也轻声说了句再见。   回到家后,黎景将姜佚明给他讲的题目都重新做了一遍,只觉得思路通畅,许多困惑竟只需要一个晚上就都清晰了。   第二天,刚一来到教室,姜佚明就递给黎景了一个绿色本子。只肖得一眼黎景就认出来了,这是姜佚明的数学笔记本。   黎景愣了半秒,他一边翻开这个绿色笔记本,一边听姜佚明在他旁边说,昨晚特地根据他做错的题目总结了一些知识点,可以用来查缺补漏。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图表并用的几页纸,黎景的心一暖。   他没想到姜佚明会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不单单讲题,甚至还根据他的弱点专诚写了笔记。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到了课间,姜佚明总会问黎景有没有什么不懂的,有时候晚自习结束了,他们还要一起在教室里留个二十分钟,然后,再踩着十一点的钟声,心照不宣地一同回家去。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最后,就连袁伟华和肖宇都有些吃味儿地对黎景说,有了新朋友就不要老朋友了。   对此,黎景总是一笑而过并拒绝改正。   李红英见黎景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也会唠叨几句,但黎景却回答地无可指摘,一句我让姜佚明给我讲题呢,就让李红英无话可说。   最后,李红英只得讪讪地说:“哦,你平时多跟姜佚明学学,有不会的就多问。”   申城的夏天潮湿黏腻,天地像是蒸笼,人在其间,就快要被蒸熟蒸烂了。   有了姜佚明的帮助,黎景这几次小测验的成绩进步不少。随着对知识点的掌握愈发清晰牢固,黎景学习的劲头也越来越足。   眼看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在姜佚明的督促下,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更加努力。   每次临近考试,黎景都会因为紧张而产生肠胃反应,不光吃不下什么东西,还时不时反胃。   一连三天,他都只吃了几片吐司,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黎景煞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紧绷的精神也随之松弛下来。   这次期末考试,黎景从班里的第二十七名提高到了第十五名,虽不算名列前茅,但对于黎景自己而言,已是不小的进步。   虽然暑假作业出乎想象的多,但黎景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回到家后,黎景还没来得及向父母分享这个喜讯,就看到黎为民和李红英都坐在沙发上,一个拉着张脸,一个满面愁容。   黎景的心猛地一缩,他舔了舔嘴唇,迟疑片刻后还是坐到了沙发上,试探地问道:“爸、妈,你们怎么了?”   “怎么了?黎景,你还问我怎么了?”   黎为民“嘭”地一声把手拍在茶几上,接着他指着黎景的鼻子骂道:“黎景,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学习?”   “我,我怎么了?”黎景嗫喏道。   “父母费了这么多心血,你就考出这样的成绩来回报我们?黎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黎为民收回了自己的手,气得坐在沙发上喘起了粗气。   而一旁的李红英则气得头昏脑涨,一双眼睛通红,最后竟有些哽咽了。“景景,父母能为你做的都为你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黎景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家,这双父母好恐怖。   他怔愣了许久,终于小声说了句,我已经努力了。   他已经努力了,他已经看到自己的进步了,他甚至考出了进入高中以来最好的成绩。可为什么自己在父母心中却还是不及格?   他想,或许他这辈子都达不到父母的要求,满足不了他们的期待吧。   黎景的暑假在父母的声声叹息与失望的目光中开始了。   在父母的敦促下,他丝毫不敢放松下来,既不敢睡懒觉,也不敢玩游戏,唯恐被父母责难,或是看到他们失落的神情。   黎景的时间被安排得很满,每天要么去上辅导班,要么就是与姜佚明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半个月过去,他与姜佚明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他们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因为放假而生疏,反而更加的亲密。   只是,黎景的好学与懂事主要是被父母逼出来的。而假期的诱惑实在太多,哪怕与姜佚明一起泡在图书馆里,黎景也很难静下心来学习。   虽说在图书馆一待一下午,可实际上,黎景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发呆放空。   “——黎景?黎景?”   黎景猛地回过神来,他看向一旁的姜佚明,问道:“你叫我?怎么了?”   姜佚明笑笑,说:“你从进来就开始发呆,是不是不想学了?”   黎景低下头,他挠挠自己的发丝,又撇了撇嘴,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爱学习?   姜佚明看了黎景一会儿,轻声说:“那不如陪我出去转转?” 第19章 琴弦乱   黎景一愣,心想原来姜佚明也有不想学习的时候啊。   他不由莞尔,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好啊,那我就陪你出去走走。”   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将书本和笔一股脑地塞进书包里,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一旁的姜佚明。   姜佚明笑笑,他麻利地将卷子和笔记都收起来,背起书包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将手轻轻搭在了黎景的肩头。   这是个足够亲昵又不过界的姿势。黎景并未在意姜佚明的靠近与触碰,反而觉得他们之间理当如此。   他们肩挨着肩,沿着林荫小道穿出了图书馆,一拐弯就到了长海路。   午后的太阳斜挂在树间,烘得柏油马路热腾腾的,人也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   日光从茂密的绿叶中漏出,留下大小不一的光斑,在柏油路上随风跃动。   他们沿着长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说几句闲话,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   路上的车辆很少,偶尔有几个背着书包、骑着单车的学生摁着“叮铃铃”地铃声从他们身边略过,带起一阵湿润的风,很快铃声和风就都消失不见了。   转过弯,空气变得活泼起来,街边出现几家装潢别致的咖啡厅。咖啡厅在门外支起了木质的矮桌和椅子,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们放着空调屋不坐,各个坐在屋外的矮桌前,虽热出一身的汗,却又摆出悠闲自在的姿态。   他们见怪不怪,又超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风中卷来了阵阵琴声。   黎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隔着拥挤的人群,他看到前方的槐树下,有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正坐在地上自弹自唱。   恬淡的曲调从男孩儿的手指间流出,时断时续,歌声也断断续续的,比起表演,更似是在练习,又像是大隐隐于市的乐手寻找新的灵感。   黎景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向前,只是远远地看了一阵,自顾自地绕过了这个弹吉他的男孩。   “你喜欢听歌吗?”姜佚明轻声问道。   黎景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痒,他转身在路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冰咖啡,一杯递给姜佚明,一杯则被他两口喝了小半。   他们学着那些大人的模样,也坐在街角的方桌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道路两旁交织如流的人群。   黎景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他偶尔会看看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儿,但大多时候都是放空的。   落日熔金,脚下铺满了灿烂光明。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男孩指尖时断时续的琴声也渐渐停息。   就在那男孩儿背起吉他离开的刹那,黎景也站起身来。   他扯了扯姜佚明的袖子,犹豫片刻后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沿着长海路继续向前走,走到夕阳坠落地平线,他们的眼前出现一个三层洋房。只见这洋房上挂了个木头招牌,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写着“远方琴行”几个字。   黎景没有推门进去,他靠在墙壁上,抬头望向了二层的阳台。   顺着黎景的目光,姜佚明看到阳台上有一排花盆,里面冒出杂乱而可爱的花草,微风拂过,惹得人心里酥酥痒痒。、   隔着橱窗,姜佚明看到远方琴行里摆满了格式各样的乐器,流畅的乐声透过玻璃窗,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黎景始终没有进去,他朝橱窗内看了一阵,轻声说:“以前我在这里学过琴。”   姜佚明怔了片刻,问道:“吉他?”他看得出,黎景对今天街边弹吉他的那个男孩儿又是羡慕,又不愿靠近,只是,他却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黎景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地说:“我喜欢吉他,但小时候父母非逼我学钢琴。”   姜佚明愕然,片刻过后,才轻声说:“那后来呢?”   “方老师,就是这家琴行的老板,他看我每次下了课总会到吉他教室看上一会儿,就问我是不是想学吉他。我说是啊,可我父母不允许。”黎景用手绞着衣角说道。   姜佚明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不过,黎景也不需要他的附和,仿佛只是为了诉说。他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妈来琴行给我交学费,方老师特地送了我一把木吉他。我父母没把这当回事儿,就当是个玩具带回家了。”   说着,黎景脸上浮现出狡黠的表情,“我知道,这是方老师特意送给我的,别的小朋友都没有。方老师对我很好,从那以后,每次上完钢琴课,方老师都会额外教我弹吉他。”   “我小时候那么讨厌钢琴,但是为了学吉他,竟然坚持学了那么多年。”   姜佚明哑然失笑,说道:“这样看来,方老师教你吉他也不算是亏本买卖。”   黎景也笑了。“再后来,我钢琴考完十级了,学校里的课业也越来越紧张,我爸连钢琴都不让我学了。”   说到这里,黎景脸上的笑意消散殆尽。“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过琴行,也再也没有练过吉他。”   落日的余烬消弭,华灯尚未点燃。天色晦暗,就着玻璃窗内的明亮的灯光,黎景看到了姜佚明温暖而平和的目光。   姜佚明轻轻拍了拍黎景的肩膀,他宽慰道:“既然你喜欢吉他,为什么不继续练呢?”   “黎景,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喜欢弹吉他。”   黎景微微低下头,轻声问道:“像你这样的好学生,难道不觉得把宝贵的高中时间用来弹吉他是不务正业么?”   姜佚明摇摇头,说:“不会啊。没有人能一直学习。别说是我,就算是市状元、省状元也不行。就算你一直待在图书馆、一直强迫自己学习,最后不也跑出来玩了吗?”   黎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姜佚明平静而坦然的双眸,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绪没那么紧绷了。   许多因为压力的堆叠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在姜佚明的玩笑中土崩瓦解。   是啊,就算他强迫自己整日待在图书馆里,不也是什么都没学下去么?   他是高中生没错,高中是最紧要的关头也没错,但他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需要休息、需要放松。   这很正常。   回到家后,黎景打开衣帽间最里面的那个柜子,从柜子的角落中拿起了一把木吉他。   这吉他尘封多年,放进柜子里,虽不见灰尘,弦却断了三根,琴头也出现了裂痕。   这把吉他本就是几百块的入门款,若是按照黎景的脾气,合该重新换一把。只是,当他拿起吉他,手指拨动琴弦的刹那,许多往日的回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于是,他换弦、调了音,将这把旧吉他重新拾了起来。   早些年磨出的茧子早就软化褪去了,爬了几遍格子,摁弦的手就磨得生疼。   不过,这苦他已经吃过一轮了。黎景小时候好歹练了那么多年的吉他,如今手一碰到琴,沉寂的肌肉记忆便又鲜活起来,乐声自然而然地在他指尖穿梭,连疼痛都被抚慰了。   黎景不敢在父母面前练琴,只得趁着父母上班时,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偷偷练上一会儿,而后再匆匆忙忙地赶去图书馆或是辅导班。   大多时候,他都与姜佚明坐在一起,或是学习,或是发呆。有时候姜佚明会邀请他一起出去转转,没什么目的,只是在街边游荡。   他们既能谈天说地、什么都聊,也能安安静静地闲逛,什么都不聊。   仿佛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永远不会尴尬。   他们偶尔会在街头与那个弹吉他的男孩儿重逢,只是黎景不再避讳。他远远地看着那树下弹唱的男孩儿,笑着朝姜佚明张开自己的手,有些得意地向他展示着自己手上的茧子。   姜佚明眉心一皱,他捉住了黎景的手,轻轻拂过黎景指尖的茧子,问道:“疼不疼?”   黎景心脏一缩,接着传来微微麻麻的酸。他垂了垂头,抽回自己的手,轻声说:“还好,没关系。”   姜佚明自知冲动了,他脸颊微红,轻咳了一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   当他听说黎景喜欢弹吉他时,不暇考虑就选择了支持。只是他却没料到,学吉他还需要受这一道的罪。看到黎景指尖的茧子时,他忽然有些难过。   他不想看到黎景吃苦,什么苦都不愿意。   只是,这点微妙的情愫却不足向黎景言说。姜佚明自嘲地笑笑,而后,他看着黎景,真诚地说:“黎景,你真的很棒。”   黎景耸耸肩,笑道:“那当然。”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夏天的尾巴。暑假就要结束了。   结束了补习班后,黎景慌里慌张地赶到图书馆,身后还背着个吉他。   他没有在姜佚明的身边坐下,而是拍了拍姜佚明的肩膀,说:“姜佚明,你要不要出去转转?”   姜佚明看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于是拉了拉他的胳膊让他坐下。   “走嘛”黎景一边催促着,另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姜佚明自做主张地将黎景背后地吉他解下来,而后他掏出一个手帕,递给黎景,说:“你先擦擦汗,休息一会儿再走。”   黎景撇了撇嘴,他将这手帕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口中还嘟囔着,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手帕啊。最后,他还不放心地将手帕凑到了鼻尖。   清新的洗衣粉味飘入鼻腔,黎景这才放下心来,他擦了擦额间的汗珠,而后又将手帕丢给了姜佚明。   姜佚明笑着将手帕叠好,放进了口袋中,而后他站起身,背起了黎景的吉他,说:“走吧。”   黎景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可找来找去,还是走到了那棵树下。   狭窄的街道人来人往,道路两侧的咖啡店门前坐满了客人。他笑容有些腼腆,学着那男孩儿的模样坐在了树前。   起先,黎景尚且有些紧张尴尬,但随着熟悉的乐声在指尖流淌而出,他便沉浸在了这美妙的曲调之中。他嘴唇张合,轻柔的歌声从唇齿间飞扬。   黎景悦耳的声音和熟练的演奏引得无数行人侧目,虽然他低着头,发丝投下的阴影遮挡了大半张脸,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俊美的容颜。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录像的录像、拍照的拍照,甚至有人从咖啡店跑了过来。   很快,黎景的身前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一曲作罢,耳边传来阵阵掌声。   “唱得真好!”   “你是不是网红啊!”   “再来一首吧!”   ……   乐曲的尾声在掌声中消弭,表演结束时,黎景的脸都红透了,出了一身的汗,手脚都开始麻木。   他低下头,一边慌乱地扫了几下琴弦,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姜佚明脸上的表情,嘴边不禁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第20章 他爱的是黎景的灵魂   九月份的秋雨不止带来了丝丝凉意,还招来了开学。   黎景与姜佚明关系越来越好,不光上课时待在一起,下课了也要一起去走廊转转,等到下了晚自习,姜佚明还会陪黎景一起回家。   他们明明住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但黎景却从未问起过姜佚明为何执意要送自己回家,也从未在意过姜佚明究竟几点才能到家。   仿佛姜佚明每晚送他回家是天经地义。   大大小小的测验填满了他们的高二生活,转眼就快到元旦了。   按照申城中学的传统,每年高一高二的学生都要参加学校统一组织的元旦晚会。同学们可以任意报名,通过筛选后,可以通过元旦晚会这个机会,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节目。   黎景与姜佚明所在的班级,是年级里数一数二的重点班,班主任赵老师是个资历颇深且严肃认真老教师。   班会上,她淡淡地将元旦晚会的通知下发,最后她的目光一边在所有跃跃欲试的同学身上扫过,一边说:“元旦之后就是期末考试了,你们都是大孩子了,孰轻孰重要区分清楚。”   一时间,教室中传来几声叹气,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同学们霎时泄了气。   下课后,班主任刚踏出教室,姜佚明就跟了过去,说:“赵老师,可以给我一份报名表么?”   赵老师张了张嘴,颇有些意外地上下看了姜佚明一阵子,虽心有不满,却还是将报名表递给了姜佚明,说:“佚明,都快考试了,可别因为这些散事分心。”   姜佚明接过了报名表。他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回到座位后,黎景诧异地看着姜佚明,问:“你要表演节目?”   姜佚明摇摇头,他将手中的报名表放在黎景的桌上,说:“不是你要表演节目吗?”   “你前几天还说起过想在元旦晚会上弹琴。”   黎景怔愣了片刻,犹豫着说:“可是赵老师……”   姜佚明笑笑,说:“高三就不能上台表演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多可惜啊。”   “学习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错过了这次表演,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黎景嘴唇翕动,他像是被姜佚明的话蛊惑了一般,怔怔地点了两下头。   元旦晚会如约而至。   上台前,黎景抱着吉他,一只手箍住指板,一只手握着琴头,他身体紧绷,汗水浸湿了身上的白色衬衫。   礼堂中暖气开得很足,周遭都是班里的同学,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挤在漆黑中。   主持人在台上讲了些什么,黎景都听不真切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快要轮到黎景上台了,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他快步钻入后台。   准备登台表演的同学们熙熙攘攘地挤在狭小的后台里,一边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一边对着镜子精心地装饰着自己的容貌。   黎景则抱着吉他轻轻按动琴弦,没发出什么声音,权当是慰藉自己的紧张了。   等到主持人念出黎景的名字时,他深吸一口气,撩开了后台的红色丝绒帘,抱着吉他缓缓走上舞台。   礼堂中的灯光倏然熄灭,在经历了短暂的喧闹后,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黎景坐在舞台的中央,抱起吉他的刹那,一束白色的灯打在了他的身上。   黑暗为他披上盔甲,静谧是他的利刃宝剑。   这一刻,黎景忘了台下的观众,也忘了自己正置身舞台。他的心房中,在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自己手中的这把吉他。   他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眸低垂,似在注视指尖的和弦,又像是在阖眸浅唱。   按动琴弦的刹那,清澈悦耳的琴声从舞台中央扩散开来,紧接着,清脆的人声与琴音交织,如泠泠的泉水,流淌而出。   黑暗的礼堂,只剩唯一的一束光,照耀着舞台中央身着白色衬衫的男孩儿。   没有过分的装扮,反而衬得他干净俊美,没有多余的动作,反而让人沉浸在他的歌声中。   他坐在台上,自成一道风景。   姜佚明屏息凝神,甚至唯恐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会打扰这天籁般的声音。   在那唯一一束光亮捕捉到黎景的身影时,姜佚明不由得恍惚,他像是被天际的闪电击中,从此万劫不复。   电光石火间,姜佚明意识到自己爱上黎景了。   没有退路、没有余地,他泥足深陷,从此不可自拔。   一曲结束,黎景离开了舞台。   他的表演很成功,观众席响起响亮而绵延不绝的掌声,同学们大肆谈论着他动人的弹唱与蛊惑人心的容颜。   他们传阅着黎景表演时的录像与照片,甚至毫不怀疑若是将这些录像传到网上,黎景一定会收获大批粉丝。   接下来的节目,姜佚明什么都没有看下去,他的耳边只剩下同学们窸窸窣窣的谈笑声,而这话题的中心,无疑就是黎景。   直到元旦晚会结束,黎景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姜佚明才回过神来。   黎景尚沉浸在同学们铺天盖地的夸赞与歆羡中,他显得有些兴奋,话比平时多了不少。   离开礼堂时,姜佚明与黎景很快被人流冲散了,只是一息之间,姜佚明就看到黎景被簇拥到了人群中央。   人人都喜欢黎景,人人都乐意与他做朋友。   姜佚明远远地看着黎景,他没有靠近,心还在余震。   这天晚上,姜佚明不止分出去了大半颗心脏,同时也因为黎景散发出的万丈光芒而失魂落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学校的,只是当他走向平日与黎景一同走过的路时,才忽然想起这条路根本不通向他的家。   他自嘲地笑笑,正准备转身,却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路边的槐树下钻了出来。   “——你干什么去了?”   姜佚明一怔,他定睛望去,晦暗的灯光下,看到黎景的双眼瞪得浑圆。   “我……”姜佚明说不出话来,思绪像混乱的麻线,扯不清、道不明,绕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黎景质问道。   他习惯了姜佚明的陪伴,又哪里想得到,这根本不是姜佚明回家的路。   “对不起,人太多了,我找没找到你。”姜佚明深吸一口气,匆匆挪开自己的视线。   明明他与黎景这般熟悉,可在这幽微的月色下,他忽然不敢直视黎景明媚的容颜了。   因为这场演出,黎景心情很好,他没有继续计较,反而大度地说,那好,那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他们并肩而行,朝着黎景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黎景都哼着今晚表演的曲子,直到走到家门口,他才顿住脚步,扬起头问姜佚明:“我的表演怎么样?”   他脸上的表情灵动又得意,不像是在问自己的表演如何,倒像是在明晃晃地索要夸奖。   姜佚明心都化了,他看着黎景,认真说:“非常好。黎景,你是最棒的,你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黎景的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旋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夸张地笑了起来,似乎对姜佚明的夸赞很是受用。   只是,黎景夸张的笑声未能在姜佚明面前掩盖他心中涌动的无措。   姜佚明总是如此,好像永远都能捕捉到他的小情绪。   “我是认真的。”   就着月色,姜佚明看着黎景的眼睛,认真说道。   被姜佚明当场拆穿后,黎景脸上的表情一滞。他恶劣地别开头,不再看姜佚明的脸,最后,他耸耸肩,故作顽劣地问:“这话在你口中说出,不觉得很假么?”   姜佚明是永远的第一名,是老师心中的完美学生,是他父母耳提面命让他学习的对象。   可姜佚明现在却说他很棒,他值得最好的一切,只因为自己会弹吉他。   不觉得荒谬么。   姜佚明顿了顿,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不是你想的这样,我真觉得你很好。”   黎景挑挑眉,故意不看他也不搭理他。   姜佚明忽然汗流浃背,他的脸上头一回展露出如此焦灼的表情,急不可耐地说:“你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你。”   此言一落,黎景顿时长大了嘴巴,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姜佚明。   姜佚明更慌张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黎景的话刚一问出口,两人同时低下头,脸颊绯红一片。   过了片刻,姜佚明清了清嗓子,认命道:“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所以你得相信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往事如淅淅沥沥的雨,在姜佚明的记忆中绵延了十余年。   姜佚明从来都知道黎景不是个完美的人。他既有他的缺点,也闪烁着独属于他的光芒。   而这些看似矛盾、不相容的劣质与明亮,共同铸造着黎景的灵魂。   而他爱着的,恰恰是黎景的灵魂。   姜佚明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深深看着黎景,说:“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依然喜欢。”   说这句话时,姜佚明的声音认真而坚定,仿佛越过了十几年的时光,穿透了往事的迷雾,从多年前的那个元旦发出,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与波折,终于抵达黎景的耳畔。   他温柔又执拗,好像什么都可以为黎景妥协,同时又步步紧逼。   “——就算我现在有千万种选择,我也只会选择你。没有什么何苦,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第21章 他扑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黎景向后退了半步。听到姜佚明的这些话,比起感动,他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黎景早已不再相信有人会什么都不索取地喜欢他。相处了十八年的父母是如此,情侣就更是如此。   他平凡又庸俗,就连当初他们的分离都是因为他的懦弱和逃避,就算用青春为滤镜,回想起来,仍觉得乏善可陈。   现在的他已经失无可失,再没什么能给姜佚明了。这一路他走得好疲惫,甚至连他的感情都显得苍白无力。   黎景垂着头,细长的脖颈弯成一道脆弱的弧度。   他不敢看姜佚明坚定又温柔的神色,用力摇了两下头,默了片刻后,固执地说:“你走吧。”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庞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姜佚明击垮。   他已经剖出整个心脏献给黎景了,可黎景却仍是求他放过自己。   人心是最难堪破的谜。   姜佚明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接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小景,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呢?”   他眸中的失落不似作伪,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执掌百亿资金的投资人,只是一个在心爱之人面前苦苦祈怜的信徒。   他愿献祭所有,所爱之人就是他的神明。   黎景的沉默鞭笞着姜佚明的身体,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血痕。   他深吸一口气,漏出一个自嘲的笑,轻声问道:“小景,难道我做过什么让你无法信任的事情么?”   黎景怔了怔,他不敢面对姜佚明的感情,只是低头不语。   姜佚明的问题,他是断然回答不出的。   姜佚明何曾做过不值得他信任的事情?事实上,姜佚明恐怕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远比他一双亲生父母和一双养父母加起来还要好。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黎景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除了学习和先天疾病,他没吃过什么苦。   那时候,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对他不可谓不好。他过着富贵优渥的日子,在寸金寸土的申城市区住着豪华舒适的独栋别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穿的用的都是国际大牌。   在物质方面,他从来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在被错位的爱意包裹的同时,黎景也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他需要很乖很听话,很懂事很努力,才能得到父母的首肯,才能换取他们唇边淡淡的笑意。   而姜佚明却是不同的。   他好像什么都不曾索取,什么都不要求。黎景不需要为了他的爱而做出任何的改变或是努力,他就只需要做他自己。   少年时代的黎景也曾因为恋人的宠爱而沾沾自喜。   可如今的黎景却觉得,什么都不求的爱才是虚妄,像是太阳底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再美好终不长久,一戳就破了。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因为刻意地遗忘,有些事情黎景已经记不太清了。   可每当前尘旧梦浮出心田,他的胸腔总会涌动起无限的暖流。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过去的黎景值得姜佚明不图回报的爱,那现在的他,还配得到姜佚明的爱么?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想深究姜佚明的爱到底因何而来、又能持续多少时间。   现在他只想当一只鸵鸟,过好自己的人生,彻底忘记前十八年的绚烂生活,连同姜佚明也一并忘却。   黎景用力将姜佚明往外推了一下,哽咽着说:“姜佚明,我求你了,你别再逼我了。”   在黎景的推搡下,姜佚明后退了半步。他叹了口气,问道:“小景,现在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胆小了?”   黎景只有苦笑。   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勇敢果敢的人,他生性优柔软弱,只是以前优渥的条件给了他外在的加持,让他得以在恋人面前张牙舞爪。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黎景挫败地说。   “我什么都不要。”姜佚明答得坦然。   黎景早已知晓了姜佚明的答案。他心中不无动容,却非要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不需要回报的爱。”黎景的语调中不带什么波澜,可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姜佚明身形一顿,他苦笑着说:“到现在,你还不肯相信我吗?”   别过头的同时,一颗泪从黎景白皙的脸颊滑过。   他喉咙紧绷干涩,颤声问道:“哪怕我根本不值得、根本不能给予你同样的爱,你也不在乎吗?”   “对,我不在乎”,姜佚明直率地点点头,认真说:“我不需要公平,我只想要对你好。”   黎景忽然转过头来,这一刻他忘记了反驳与退缩,世界在他的面前褪色了、静音了,只剩下眼前的姜佚明鲜活如初。   天知道黎景多想放任自己沦陷,可他最终却只是说了句抱歉。   他复又垂下头,阖上双眸的同时一串泪滴滚落。   “我做不到。”庞大而强烈的痛苦排山倒海而来,让黎景无力招架。他腿脚发软,头也昏沉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摔倒了。   姜佚明想要扶住黎景的肩,就在他指尖快要触碰到黎景身体的刹那,他忽然缩回了手。   他的胳膊悬在半空顿了片刻,而后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看着黎景叹了口气,说:“不要再对我道歉了。小景,你永远都不需要向我道歉。”   被爱的人是不需要道歉的。   姜佚明踌躇片刻,目光再次落到了黎景纠结而痛苦的脸庞上,落在了他眼睑下的几道泪痕上。   这一刻,姜佚明忽然觉得黎景的答复没那么重要了。他看了黎景一会儿,心倏地软了。最后,他柔声说:“我不需要你回应我,如果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可以继续等你接受。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你好好休息吧,别再哭了。”   说着,姜佚明将手中的饭盒放下。他看着黎景,嘱咐道:“不要再吃外卖了。我给你带了海鲜粥,煲了两个小时,很香,你一定爱吃。”   姜佚明转过身,他背对着黎景,用力拧开房门,然后几乎不带什么迟疑地离开了。   老旧的木门拖着长腔,发出慢悠悠的“吱呀”声。   木门阖上的同时,黎景跌坐在地上,他抱住双膝,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屋外大雨如注,雨滴划过窗户,好似天空的泪痕。   闪电如细长的银蛇,从天际蜿蜒而来。   一声声擂鼓般的轰鸣,将黎景的思绪猛然拉回现实。黎景忽然站起身来,他冲进卧室,半跪在地上,翻箱倒柜地寻找着。   他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柜子中,用力将衣服一件件地扔出来,却仍是不见那把指板斑驳、琴颈断裂的木吉他。   黎景发疯似的翻遍了里里外外的每个角落,柜子里、箱子中,他将所有的杂物统统丢了出来,却仍是一无所获。   那把吉他,陪他走过了最艰难落魄的时刻,哪怕当初他只身流落蓉州的街头的时候,哪怕他居无定所身无分文的日子,也不忘把它带在身边。   可故梦总会散,这么多年过去,从蓉州到穗市,从徽州到余城,最终又回到了申城,这条路太长太坎坷了。   他漂泊了太久,有时甚至连行李箱还未曾打开,就又要赶往下一个异乡。   他似乎总是居无定所,似乎总在逃离。   而在这日复一日地逃离中,曾经执著的、曾经不舍的,都渐渐凋落在了漫长的岁月中。   那把他最为珍重的木吉他,还是成为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中的负担,被遗忘、被丢弃在了不知名的城池。   就像姜佚明的爱,或许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都是黎景心中仅存的纯净月色,支撑他走过了很远很久的路。   可时间会魔法,能让一切变得面目可憎,对于后来的他而言,这份爱已然变成了一种负担。   一种他不敢承受的负担。   天色愈加晦暗,窗外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就连天空都与他同频共振。   黎景的肩头颤抖了两下,接着唇齿间发出一声呜咽,泪水便如窗外的雨一般倾泻而下。   风声雨声成了他最好地盔甲,他坐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泣着、发泄着,积攒了十二年的痛苦与委屈在这个雨夜一泻千里。   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厚重的黑雾,接着天边传来雷霆的万钧之怒。   顷刻间,一切的光亮都消失了,黎景睁大了双眼,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他怔愣了半秒,颤颤巍巍地走到窗边,却发现自己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他慌乱地摸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屏幕上就弹出了一条短信:   “停电了。不要怕,我就在门外守着。”   雨点般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这行字。   黎景认得这个号码,这是姜佚明的手机号。   固执的弦“嘭”地被扯断,日夜防卫的高塔顷刻瓦解。   黎景来不及穿鞋,赤脚跑下床,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咔嚓”一声拧开房门。   黑暗中,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分明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黎景的大脑霎时空了,泪也熬干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没有了防备,下一秒就扑入了姜佚明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本周六入v,当日更新两章哦~ 第22章 来,过来   姜佚明没有问黎景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成这副模样。   他只是用力地抱着黎景,接住对方的同时,也将自己全然交付。   黎景出来地匆忙,莫说外套,就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姜佚明一边轻抚着黎景的后背,一边脱下自己的毛呢大衣,裹在了黎景身上。   接着,姜佚明胳膊施力,将黎景往上一拖,横抱在怀中。他低下头来,鼻尖轻轻蹭了蹭黎景的额头,柔声说:“走,我带你回去。”   姜佚明的怀抱很温暖,在他的怀中,黎景就像是跨越了一整个严寒的冬日和料峭的初春,一瞬间看到了满园花开。   隔着衣服,黎景能隐隐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这声音让黎景既熟悉又踏实。好像只要待在姜佚明的身边,他就什么都不必担忧了。   黎景虽然消瘦,却到底是个一米八的成年男人,可姜佚明抱着他却显得毫不费力,每一步都走得稳极了。   在姜佚明的怀里,黎景不必担忧自己会摔倒,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里,衰败破旧的小区中,灯全都灭了,如线的大雨阻隔了月光。   黑暗中,黎景看不清姜佚明的脸,他微微抬起头来,却只能看到姜佚明清晰如刻的下颌线,还有一双明亮又深邃的眼眸。   而这双眸子,亦看着黎景。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姜佚明一手拖着黎景,一手撑开了伞。他快步走向车前,昂贵而精致的手工皮鞋踩进水坑里,溅起一圈水花。   姜佚明先将黎景放进车里,而后又绕到了驾驶位。   上车后,黎景的表情仍有些懵,像是还从姜佚明的温柔中回过神来。   姜佚明笑笑,他歪过身子,帮黎景系上安全带,又将副驾的座椅朝后调了调,好让黎景坐得更舒适些。   他一上车就打开了暖气,只是怕黎景着凉,仍让对方穿着自己的大衣。   车内空间小,暖风又打到了最大,不过一会儿,车里的温度就上来了。   大雨遮挡了视线,雨刷飞快地擦过玻璃,发出“唰唰”声响的同时,留下一片清晰的刮痕。   黎景半仰在沙发座椅上,温暖的环境、舒适的皮质座椅,让他冲动的心终于归于理智。   他有些惶恐,不安地捏住覆在自己身上的毛呢大衣,而后双手倏地收紧。   他们,这算是什么?   宾利驶上外环高架。许是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姜佚明开车时显得格外专心,只是偶尔用余光朝黎景瞥上一眼。   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黎景忽然有些害臊了。他不敢明晃晃地看着姜佚明,只是忍不住了才抬眸看他两眼,而后又火速挪开自己的视线。   “怎么了?”下了高架,等红绿灯的空挡,姜佚明总算捕捉到了黎景的视线。他笑了一下,柔声问道。   黎景偷看被当事人抓包,不由得羞赧起来。他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   姜佚明知他既害臊又不安,只当他还未习惯与自己同处。   于是他不甚在意,将身子探了过来,把黎景身上的毛呢大衣向上扯了扯,只漏出了一个头。   姜佚明的眼神很温柔,声音轻缓平静,说:“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了叫你。”   黎景“嗯”了一声,他没问姜佚明要把自己带往何方,而是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只是,黎景的身体虽然困倦,精神却活跃。只是,他一时难以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尚且不知该如何面对姜佚明,只能用装睡来避免尴尬。   他闭目假寐,颤抖的睫毛却出卖了他的伪装。   半小时后,汽车抵达市区一处高档住宅的地下车库。   车刚一停下,黎景就睁开了眼睛,他稍稍坐直了些,掀开身上的大衣问道:“到了吗?”   说着,他就要打开车门,却猛然发现自己连鞋子都忘了穿。   “稍等。”姜佚明温声提醒。他摁了一下电子手刹,熄了火,走下车绕到了副驾驶的门前。   他打开车门,将黎景横抱在怀中,接着再关上车门,大步朝电梯走去。   高档小区就连电梯都装潢得富丽堂皇,昂贵的包材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明亮的灯光让人分不出白天黑夜。   走出一梯一户的电梯,是一面鞋柜。   姜佚明将黎景放在门前的地毯上,他换上拖鞋,又从鞋柜的深处取了双新拖鞋,放在黎景的脚边。   而后,姜佚明自然而然地蹲下身来,他一手握住那拖鞋,一手捉住了黎景的脚,替他套了上去。   他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就连看向黎景的神情都坦然平静,就好像他生来就该为黎景服务。   明亮的灯光,温柔的动作,让黎景恍惚。他怔怔地站在门前,任由姜佚明摆布。   换好拖鞋后,姜佚明牵起了黎景的手,他走到门前,指纹解锁。   两人步入玄关的同时,客厅的灯倏然打开。   与富丽堂皇的门厅不同,姜佚明的家里反而格外朴素,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了。   玄关的两侧分别是客厅与餐厅。客厅里只放了一张沙发和一张矮矮的茶几,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寻常的摆设,就连电视都没有看到,显得分外空旷。   黎景微怔了片刻,接着将目光移到餐厅。姜佚明的餐桌也分外简单,桌前摆了四把椅子,看上去是宜家的风格。   黎景环视着周遭,心中狐疑,却终是没有把疑问问出口。   他暗自想着,像姜佚明这样的大老板,肯定不会只有一套房子吧。   兴许这只是他众多房产中最不足挂齿的一个,用来安置自己,恰如其分。   他不愿胡思乱想,浇灭自己刚刚鼓起的勇气。   有时候,什么都不想、过得混沌糊涂反而会幸福许多。   姜佚明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沙发前,让他坐下,而后又蹲在了他的身前,柔声问:“怎么在发呆?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黎景低头说。   姜佚明发出一声地叹息,如黑暗中的萤火之照,低微却温柔。   “你怎么总说没什么?”   “小景,我不希望你对我说‘没什么’、‘没关系’,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和需求。”   说到这里,姜佚明顿了半秒,他看着黎景悠悠道:“就像以前那样。”   黎景怔了片刻,这下,他彻底词穷了,嘴唇张张合合,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在,姜佚明并不打算继续逗他。他捉住黎景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笑着问道:“刚刚在家是不是只顾着哭了,连给你准备的海鲜粥都没吃?”   黎景微微张开嘴,他有些愧疚地看着姜佚明,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被姜佚明打断了。   “你看,又要说对不起了。跟你说过了,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他坐在黎景身侧,微微揽住对方的肩膀,轻声说道:“我就是心疼你。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   说着,姜佚明又朝黎景笑笑。站起身的同时,他轻轻拍了拍黎景的肩头,说:“这是我平时住的地方,有些简陋。你若是无聊了就随便转转,当做自己家。”   黎景怔愣了片刻,心中想,这是他平时住的地方?他平时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还未等黎景把话问出口,姜佚明就走进了厨房。   隔着长虹玻璃,黎景看着姜佚明修长的身形。只见姜佚明系上围裙,麻利地洗了两个西红柿又打了两个鸡蛋。   两个灶台一起起锅,一边烧起了热水下面条,另一边则炒着番茄炒蛋。   等到番茄炒蛋做好了,面条也被姜佚明从锅里捞了出来。他将番茄炒蛋浇在面条上,而后端出了厨房,放在餐桌上。   最后,他朝黎景招了招手,叫道:“来吃点东西吧。”   西红柿鸡蛋面散发出香喷喷、热腾腾的雾气,霎时就勾得黎景饥饿难耐。   他小步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看看眼前的面,又看看姜佚明。   姜佚明把碗筷递到黎景手里,接着在黎景的对面坐下。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吃吧。”   吃过饭后,黎景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姜佚明拦住了。   “放在这儿吧,明天阿姨会过来收拾。”   黎景愣了半秒,将手中的碗筷放下,顿时又显得茫然无措、如坐针毡了。   见他这副坐立不安地样子,姜佚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黎景身边,牵起对方的手,带他走到客房的浴室中。   他为黎景找了身干净的换洗衣服,又拿了套新的牙刷牙膏,最后他将浴巾搭在门把手上。等到准备好了一切后,姜佚明对黎景温声说道:“洗个澡把,今天早点休息。”   黎景心脏一紧,怔怔地朝姜佚明点头。   洗漱后,黎景换好了衣服才从浴室走出来。一踏进卧室,他就看到姜佚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黎景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此时,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周身带着湿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洗了热水澡的缘故,他的脸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樱桃,看得人想要凑上去咬一口。   姜佚明失神了一刹,接着又恢复如常。他清了清嗓子,说:“来,过来” 第23章 欢迎回到我身边   黎景的心“怦怦”跳了几下,额头没由来得冒出了汗来。他浑身紧绷,连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可身体却还是听话地一步步朝床边走去。   走到距离姜佚明还剩最后半步的时候,黎景的脚步滞住了,他踌躇片刻,嗫喏道:“我……”   姜佚明笑笑,他拉住黎景的手,一边示意他坐在床上,一边柔声说:“坐下呀,傻站着干什么?”   黎景眉心一簇,他惶恐而紧张地在床边坐下,背挺得笔直,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嘴唇翕动,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平安新村到姜佚明家的这一路上,黎景不是没想过自己今天的这个选择将会带来什么,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怕。   姜佚明也皱皱眉头,他看了黎景一会儿,发出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中没有烦躁和苦恼的意味,只有淡淡地无奈。他当真拿黎景半点办法都没有。   “怕什么?我只是想给你吹吹头发,什么都不会做的。”   说出这句话时,姜佚明的语气仍是温和的,不带丝毫的责备。他嘴角分明还带着未曾冷却的笑意,可眼睛中却闪过一丝落寞,看得黎景心脏生疼。   明明姜佚明才是两人之中的上位者,可他却总是朝黎景放低姿态,甚至低到尘埃。   “我……”黎景的指尖和脚趾一同蜷曲起来。他自知误会了姜佚明,此时心中难免愧怍。   他本想说句对不起,可他记得姜佚明不喜欢听他苍白无力的道歉。他不善言辞,更不习惯剖析自己,再多的情绪也只能憋在胸口,最后化作缄默无言。   姜佚明自嘲地笑了笑,他拉开床头柜,拿出吹风机来,熟练地插上电源。   温热的风吹过,姜佚明的手轻柔地拂过黎景的发丝。   他们谁都没说话。   等到黎景的头发干透了,姜佚明低声说了句“好了”,旋即将吹风机收进了床头柜里。   “睡吧,折腾了那么久,一定很累了吧。”一边说着,姜佚明一边站起身来。   黎景仍坐在床边,他没有动弹,而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   姜佚明失笑,他轻轻揉了揉黎景柔软地发丝,低声哄道:“怎么了?不想睡觉么?要不要看会儿电影?”   说着,姜佚明就要起身去拿Ipad。   “——姜佚明”   就在姜佚明打算转身离开的刹那,黎景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小声叫着他的名字。   “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陪我一会儿?”他抬起眼眸,一双小鹿般的圆眼闪烁着点点泪光。   姜佚明觉得有些好笑,他坐回了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奈地问道:“你不是怕我么?”   “我……我没有怕你。”   姜佚明又叹了口气。他对黎景拿不出半分脾气,被如此这般的反复折腾也只是温柔地看着对方,然后无奈地笑笑。   他示意黎景躺在床上,然后他躬下身来,替黎景盖好被子。   最后,他关上了灯,坐在床边柔声说:“睡吧,不要怕,我在这里守着你。”   屋里的空调开得很足。黎景四肢舒展,陷入柔软的床上。他身上的被子犹如轻柔的羽毛,还残留着洗衣液的淡淡清香。   黎景闭上眼睛,胸腔里犹如踹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此时此刻,姜佚明就坐在他的床边,他甚至能嗅到姜佚明身上淡淡的木质香味,能够听到对方平缓的呼吸。   窗外,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月亮藏在了水雾之后。   屋里仿佛遮盖了一层黑色的幕布,隐藏了黎景微微张开的双眸,也隐匿了姜佚明深沉的目光。   黎景不敢张开眼睛,他只能略微张开一条缝,透过浓密的睫毛,偷偷打量着姜佚明的轮廓。   黑暗遮蔽了姜佚明的五官,也藏起了他的神色,黎景看得不甚真切,模模糊糊的,但他却乐在其中。   比起正大光明地看姜佚明,黎景反而更喜欢藏在黑暗的夜幕中偷偷描摹对方的面容。   静谧的空气与黑暗的环境催生了黎景的睡意。他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直到再也睁不开了。随即,他的呼吸开始放缓,在姜佚明的身边,陷入了安宁的睡梦。   这天晚上,黎景做了个旖旎美妙的梦。   梦里的他没有离开申城,而是选择与姜佚明一起去京市念书。他们与家里断绝了关系,一切都靠自己。   起先,他们的生活很艰难。他们背着助学贷款,一有时间了就在麦当劳和星巴克里打工。工作很辛苦、课业很紧张,日子紧巴巴的,但很有盼头。   姜佚明踏实又能干,没过多久,他们的生活就好了起来。   毕业后,他们留在了京市。   名校毕业的姜佚明顺利成章地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他也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忙碌却充实,过着安定而平凡的日子。   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虽偶有争吵,但总能很快和好。   黎景在梦中沉湎,迟迟不愿醒来,直到日上三竿才恍恍惚惚地找回几分清明。   醒来后,他的双眸有些空洞,久久地看着天花板,明明身体还能感受到梦的温度,可那竟都是黄粱一梦。   黎景醒来后不久,就听到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朝门外问道:“怎么了?”   姜佚明打开房门,他的手中端了个玻璃杯,见黎景已经醒来了,便朝前走了几步,将水杯凑到了黎景的嘴边。   黎景坐起身子,就着姜佚明的手喝了小半,然后他摇摇头,姜佚明便将水杯放到了床头柜上。   “睡醒了吗?要不要起来吃点早餐?”姜佚明柔声问道。   黎景点了点头。   洗漱后,黎景来到餐厅。他忍不住环视着周遭,昨晚他尚且没有功夫好好看看这个房子,如今仔细瞧了几眼,便更觉得诡异。   明明坐落于寸金寸土的申城市区,明明是高档社区中价值不菲的大平层,可姜佚明怎么把这套房子装修得如此简陋?   空空荡荡的,不像是家,连宾馆都称不上,倒像是个监狱。   黎景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吓了一跳,竟在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景?”   “小景,想什么呢?是不是早餐不合胃口?”   姜佚明坐在黎景的对面,他放下手中的杂志,蹙眉看着黎景。   黎景慌乱的摇了下头,接着他用力甩甩自己的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下。   吃过早饭后,姜佚明将两张银行卡交给了黎景。   他认真地介绍着:“这两张卡,一张是储蓄卡,里面有一百万,你拿着用,另一张是信用卡,额度是一百万,你随便刷,我会每月会还。”   黎景怔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状况,又像是被姜佚明口中的这个天文数字吓到了。   缓过神后,黎景没有收下姜佚明递来的卡,而是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佚明笑笑,坦然说:“这只是一份小小的礼物,用来欢迎你回到我的身边。”   “你不需要有什么压力,也不需要为我做什么。就当是一份心意,收下吧。”   说全然不动心是假的。   黎景一个人在社会上漂泊,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累,这些年的所有积蓄,还不到这些钱的零头。   可这算什么呢?一场明晃晃的钱色交易吗?   见黎景仍有迟疑,姜佚明连忙说道:“小景,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虽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但生活中总免不了发生意外。我不想你有需要时,手里拿不出钱来。”   “你是我最爱的人,不该因为钱这种事情烦恼。”   黎景深吸一口气,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对姜佚明说:“这太多了,我受之有愧,实在没办法收下。”   他能给予姜佚明的本就不多,甚至连爱情与身体都吝啬赠予,他又怎能毫无芥蒂地收下姜佚明的一百万呢   姜佚明知道黎景在想些什么,他笑了笑,看着黎景认真地说:“对别人来说,这些钱或许很多,但对我来说,钱只是个数字。”   他说得坦率,既没有夸赞自己的意味,也不带什么隐瞒。对黎景,姜佚明不愿有分毫的隐瞒。他什么都乐得告诉对方。   听到这话,黎景张了张嘴。姜佚明口中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晰,可连成话他却听不懂了,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谭。   或许,现在的他与姜佚明之间,也算得上是来自两个世界了吧。   见黎景不动,姜佚明便将这两张卡向前推了推,固执地说:“收下吧小景,这点钱不算什么。”   黎景发出一声低叹,他没再推脱,收下了这两张卡。   姜佚明漏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接着,姜佚明牵起黎景的手,让他随自己来到门前。   姜佚明在电子门锁上敲敲点点,最后执起黎景的手,将他的指纹存了进去。   他揽着黎景的肩头,轻声说:“最近我们住在这边,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你若是不想出门,就待在家里,如果想出去了,也可以随时出去转转。”   “不用有什么顾虑,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第24章 同居   一连几日,黎景都住在姜佚明的家里。   他这套房子虽然装修的简陋,但在生活起居方面却一应俱全,甚至连客用的衣物、洗漱用品都十分齐全,就算黎景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也不会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所以,直到黎景住进来的第三天,姜佚明才带他回到了平安新村。   虽然只隔了短短三天,可再次回到这里,黎景却觉得恍若隔世。   黎景当初租下的这间一室户虽然拥挤狭小,不过到底住了不短的时间,平日换洗的衣物、杂七麻八的杂物加起来委实不少。   他们带了两个二十八寸的箱子,挑挑拣拣,把黎景平常用得到的东西先带了回去,剩下姜佚明说日后慢慢梳理也不打紧。   收拾完行李后,姜佚明本想带着黎景去商场转转,置办些新的衣物。可直到宾利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时,黎景才回过神来。   他看看姜佚明,问道:“不回家吗?”   姜佚明有些好笑地看着黎景,无奈道:“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带你来商场逛逛。”   黎景呼吸一顿,他攥住自己的衣角,“哦”了一声。   港辉是申城近年新建的商场,装潢考究,入驻品牌无一不是国际大牌,在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黎景无数次听人说起过港辉的高档奢华,只是他自知囊中羞涩,从未踏足过。   姜佚明轻车熟路地带着黎景走进一家奢侈品牌店铺。Sales见姜佚明来了,连忙闭店,恭敬地跟在姜佚明的身后,问道:“姜总,今天想买点什么?”   姜佚明朝店员笑笑,说:“给我朋友买。”   销售这才注意到姜佚明身边的黎景,她忙不迭地抬眸看了黎景一眼,脸上专业优雅的笑容一僵,夸赞道:“这位先生长得好看,身材又好,穿我家什么衣服都好看。”   正说着,她飞快挑选了几件衣服,问道:“这几件怎么样?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黎景怔了怔,他没有接过店员递来的衣服,也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姜佚明。   姜佚明笑了笑,他接过店员手中的衣服,挨个在黎景身前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说:“都好看,小景穿什么都好看。要不要试一试?”   店内明亮的光线灼烧着黎景的眼,他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说:“太贵了,我不想要。”   店员一愣,她笑了几声,她话虽是对着黎景说的,可眼睛却看着姜佚明。   “先生,我们家的衣服价格虽然贵一点,但是很有设计感,很多明星和网红也在穿,特别显气质。”   姜佚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拨过架子上的衣服,他又选了几件,一一在黎景面前比划着,最后,他将这些衣服全都递给服务员,淡淡说:“都包起来吧。”   听到这句话,店员立即喜笑颜开,一边说着“好嘞”,一边迈着小碎步去一边叠衣服。   而一旁的黎景则脸色一僵,他皱皱眉头,小声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衣服。”   姜佚明却固执地说:“你穿着好看。”   黎景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看看姜佚明,又看看一旁忙碌着整理衣服的店员,既不想在外拂了姜佚明的面子,又一时无法坦然接受姜佚明的馈赠。   回到家后,黎景将姜佚明为他买来地衣服一一挂在了衣帽间中,却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接下来的几天,黎景没再出门,只是窝在家里。事实上,除了吃饭以外,大多时间黎景甚至不会踏出自己的房间。   几天相处下来,黎景基本摸清了姜佚明的生活作息。   姜佚明平日不常出门,大多时间都待在书房里,黎景偶尔能听到书房中传来电话会议的声音。   他的家中常年雇着保姆,负责打理家务和他俩的伙食。不过,有时候有姜佚明不忙了也会自己做饭,大多是家常菜,但总是很合黎景的胃口。   偶尔姜佚明会出门一趟,每当他要出去,总会提前告诉黎景一声。只是,他从没有提及自己要出去做什么,黎景也没问起过。   大概是工作和应酬吧。   而每次姜佚明从外面回家,都会给黎景带些东西回来,有时候是小零食,比如现在已经不常见的老式面包,或是薯片和巧克力这类小孩子爱吃的东西,而有时候则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从玩偶到摆件再到各式各样的乐高积木,黎景都收到过。   这天傍晚,姜佚明从外面回到家里。他手里拎了一小袋面包,人还没走出玄关,就伸手将面包递给了黎景,说:“尝尝看。”   黎景顿了半秒,他干笑了一声,将面包放到了茶几上。   老式面包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在姜佚明的注视下,黎景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味道竟出奇的好。他笑着对姜佚明说:“味道还可以。”   姜佚明也笑笑,一边说着喜欢就好,一边走回了书房。   黎景舒了口气,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茶几上。   笨拙的木质茶几上,面摆满了姜佚明这几天带回家的小零食和小玩意儿,只是无论是哪一样,都与姜佚明如今的身份以及这个家格格不入。   黎景想不明白姜佚明为何执著于买这些东西回家。   与姜佚明同居的这些天,黎景非但没有被限制的自由,甚至姜佚明几次提起要黎景出去转转。   若是黎景不愿他陪着,自己出去玩玩儿也是可以的。   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饶是坐在车里、待在室内,单单是看着窗外干瘪的枯枝和飞萧瑟的天空,黎景就提不起精神。   现在,他就只想窝在家里,做个鸵鸟,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去想。   是日天光放晴,多日的阴雨一扫而空,空气中透着清新凛冽的味道。   姜佚明忙完了工作,他敲了敲门,站在门外问:“小景,我可以进来么?”   时至今日,黎景早已不再畏惧与姜佚明同处一室,只是清醒时分,仍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怔了片刻,小声答了个“嗯”。   姜佚明推门进来,他坐在床边,看了黎景片刻,而后揉了揉对方柔软的发丝,问道:“你在家呆了好几天了,不想出门走走吗?”   黎景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他靠在床头,怏怏地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想。”   姜佚明有些无奈,劝道:“总憋在家里,会闷出病的。”   黎景垂头不语。   姜佚明叹了口气,轻声说:“今天不愿意出去就算了,不过,我可以提前预约你明天的时间吗?”   黎景心里“咯噔”一声,他本能地想要出声拒绝,只是姜佚明目光恳切,言辞温柔,倒让黎景的拒绝说不出口了。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狐疑地看着姜佚明,问道:“你要干什么?”   姜佚明看出了他的紧张,于是笑笑,悠悠说:“今天先卖个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黎景浑身一个激灵。   现在的他,最讨厌的就是不确定。对于他而言,哪怕是天大的惊喜,都比不过一个确定的答案。   于是,他眉心蹙起,盯着姜佚明问:“到底是什么啊?”   姜佚明见他不悦,便不再逗他,柔声哄着:“有个礼物想要送给你。”   黎景一愣,他看了姜佚明片刻,说:“可是你已经送了我很多东西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   各式各样的小零食还摆在茶几上,房间里的书桌上满是姜佚明买来的乐高,大多数连包装都还没有拆开,还有数不清的小摆件和小玩偶。   更别提那两张烫手的银行卡……   轻描淡写送出的礼物已经如此沉重了,黎景不敢想姜佚明煞有其事、准备许久的礼物会是什么,而他又能不能承受。   见黎景神情严肃,姜佚明轻声一笑,他温声说:“小景,这份礼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25章 这些,都是你的了   这天晚上,黎景惶惶不安,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翌日清晨,黎景从睡梦中醒来。他看了眼时间,而后拽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正想睡回回笼觉,忽然想起昨晚姜佚明对自己说的话。   霎时间,黎景清醒过来。   他“嘭”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勉强让自己镇定,心中默念着,不紧张,不紧张。   他口中振振有词,还没念叨完呢,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景,起床啦。”   黎景立即噤声,他干笑了两下,说:“好……好的。”   他挠挠脑袋,晃到卫生间洗漱,而后又慢悠悠地来到餐厅。   此时,姜佚明正坐在餐桌前,他穿了身纯棉的家居服,手里捧了本书,没有平日西装革履时的严肃与压迫感,显得平和又温柔。   见黎景来了,姜佚明阖上书,放在一边,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冲黎景说:“小景,早啊。过来坐。”   “早啊。”   黎景敷衍地给姜佚明打了个招呼,而后他慢慢挪到了姜佚明跟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将三明治往嘴里送。   姜佚明很快将自己的那份吃完了,随后,他一边用手机处理着工作邮件,一边时不时看黎景一眼。   黎景也偶尔看向姜佚明,只是他修炼不成姜佚明的坦然与无畏,目光刚一触碰到对方的脸,就匆匆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姜佚明觉得好笑,他手指轻点着桌面,乐吟吟地问:“怎么,不敢看我啊?”   黎景眼眸低垂,他摇了摇头,支吾着说:“没有。”   姜佚明笑笑,没有刨根问底,任由他用余光偷偷瞄向自己。   黎景机械地搅动着玻璃杯中的热牛奶,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姜佚明的脸说:“你要是忙就先去工作吧。”   姜佚明一愣,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认真地对黎景说:“没有,不忙。我等你。”   这下,黎景实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哦”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在姜佚明的注视下把饭吃完。   然后,黎景擦了擦嘴角,说:“我吃好了,我回屋了。”   话音一落,黎景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却被姜佚明叫住了——   “小景,你忘了?你今天的时间已经被我预定了。”   此时,他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分明是黎景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佚明,可奈何他在气势上却还是弱了一大截。   黎景倒吸一口凉气。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说:“哦。”   姜佚明见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由得轻轻勾了勾唇角,说道:“跟我约会,让你觉得很紧张?”   黎景一愣,他摇摇头,说:“没……没有。”   姜佚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姜佚明,说:“既然不紧张,那就快些换衣服吧。”   黎景无奈地点点头,正要回房,又听到姜佚明在他身后说,小景,穿那天在港辉买的新衣服好不好?   “好。”   黎景回到房间,靠在门上的同时将房门锁死。他缓了一会儿神,没走进衣帽间,反而陷进了柔软的床上。   他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久久放空自己。   “约会”这个词,对如今的黎景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更遑论是与姜佚明一起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黎景自然不会觉得姜佚明是个很难相处的人。相反,姜佚明性情温和,情绪稳定,在他们的相处中,姜佚明更是习惯了照顾他、包容他。   在这点上,姜佚明与十二年前无异,丝毫没有因为自己金钱、地位的改变而变得颐指气使。   只是,有些时候黎景倒宁愿姜佚明不要那么迁就自己,哪怕出言讥讽或是挖苦几句也好。   姜佚明对他的好,他实在受之有愧。   黎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姜佚明敲门催促,才磨磨蹭蹭地走到衣帽间。   他一连试了几件衣服。说来奇怪,明明那天在港辉买衣服时,他一件也没试,可偏偏姜佚明为他挑选的每一件都很合身。   最后,黎景还是在众多衣服中选择了最常穿的T恤和牛仔裤。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又看,对这身衣服很满意。   ——这些年来,黎景总是执着于这种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穿着打扮。   比起鹤立鸡群,他更享受泯然众人的普通。   换好衣服后,黎景走出卧室。   此时,姜佚明穿戴整齐,正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出来,姜佚明站起身,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黎景笑笑。分明都是白T恤和牛仔裤,价值不菲的奢侈品牌和自己网购的廉价货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离开黎家后,他早已抛掉了这些没用的虚荣心。   上车后,黎景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姜佚明没有说话。他侧过身子,靠向黎景,肩膀擦过黎景胸膛的刹那,看向对方的眼睛。   他温热的气息打在黎景脆弱纤长的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黎景的身体不由得向后缩了缩,紧贴在沙发座椅上。   姜佚明眉眼含笑,替黎景系上安全带的同时说:“带你去海边转转。”   “去海边做什么?”   姜佚明启动车子,淡淡说:“多出去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黎景抿了一下唇,识趣地没再说话。   汽车驶上沿海公路。城市的钢筋铁骨逐渐退去,视线变得开阔起来。   远方,海天一色。柏油路沿着海岸线向前蔓延,没过多久,车辆就变得稀疏起来。透过车窗,黎景只能看到波涛奔涌、金沙漫漫。   半小时后,汽车停靠在公路的一侧,眼前矗立着一栋别致的现代化建筑。   姜佚明走下车,他绕到副驾,打开车门,说:“到了。”   他牵起黎景的手,两人沿着小路,朝那栋米白色的建筑走去。   刚一走进大厅,就有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走来。   服务员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见二人走来,立即挂上了温和的笑容。   “姜总,黎先生,这边请。”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姜佚明与黎景穿过一条灰暗幽深的走廊。   两侧烛光摇曳,舞动着橘黄色焰火。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原色木门。   黎景怔了半响,他咬了咬下唇,不确定地看着姜佚明,问:“这是什么?”   姜佚明笑容温柔,他鼓励道:“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黎景看着姜佚明滞了片刻,而后他试探性地推开木门,下一秒,满目的湛蓝映入眼中。   ——这里盛着来自大海的蓝色童话。   在他们的眼前,是一整面的弧形玻璃,目之所及皆是湛蓝的大海。   温柔的海泛着粼粼的波光,斑斓的鱼在其中灵动穿梭。   黎景看看眼前的海底世界,又看看姜佚明,他嘴唇翕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姜佚明牵着黎景的手,带他坐在桌前。他递给黎景一个精美的贝壳,上面印着今天的美味佳肴。   黎景接过贝壳,却没有细看。他的目光正追随着色彩鲜艳、成群结队的小鱼,还有庞大笨拙的海龟。   姜佚明笑笑,正当玻璃外的鱼群与黎景擦肩而过时,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给黎景拍了张照片。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黎景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回过头来,小声祈求道:“能不能不要拍照片?”   姜佚明一愣,他看了黎景一会儿,没问起黎景不爱拍照的原因,只是说:”好,你不喜欢拍照咱们就不拍了。”   说着,他干脆利落地点开了自己的相册,将刚刚为黎景拍的几张照片都悉数删去,接着又点开“最近删除”,将照片清空。   他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黎景,示意自己已经把照片都删除了。   黎景仍低着头,他没有看姜佚明的手机,只朝对方匆匆点了点头。   一碟碟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的海鲜被依次端上桌,每一样都是黎景爱吃的,就像这顿饭是专诚为了迎合他的口味而设计的一般。   虽然每盘菜的分量都不多,可加在一起却超出了黎景的正常饭量。他已经吃了十分饱,可服务员每端上一盘菜来,他都想要再尝一尝。   最后,黎景实在吃不下了,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姜佚明说:“吃不下了。”   姜佚明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吃不下就别吃了。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离开餐厅后,姜佚明带黎景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朝着不远处的丛林走去。   黎景茫然地跟在他身后。小路的沿岸是密密麻麻的树木,遮挡了远处的阵阵波涛。   冬日的申城,树木枯朽了大半,但木质的香气却在湿冷的氛围中更显馥郁。   耳边滚滚涛声渐缓,湿润的海风裹挟着树木的清香涌入他们的鼻腔。   五分钟后,他们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眼前是一栋精美的三层小洋楼。   姜佚明缓缓朝那栋小洋楼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黎景轻声问道:“还记得吗,以前你说过不喜欢住在喧闹的城市里,喜欢有海、有森林的地方。”   黎景失笑。少年时代的他总有许多天马行空的幻想,关于生活、关于未来。   后来,这些美梦统统碎裂,就连黎景自己都将它们抛在了岁月的裂缝中,再也拾不起来了。   可姜佚明却将他年少时的胡话全都记在了心里。   他们走到院落前,姜佚明打开门锁,对黎景做出个“请”的姿势。   他目光深邃,声音温柔,说:“现在,这套别墅、连同刚刚那个餐厅,都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去香港澳门了一趟,见了一些老朋友,很开心。   在路上也有见缝插针地码字哦!!   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投喂一点不要钱的海星!!如果能有评论就更好了!!   爱你们!! 第26章 温柔童话   黎景的脚步滞住了。   房门已被打开,可他却没有向前看,而是定定地看向一旁的姜佚明。   姜佚明轻笑一声,他牵起黎景的手,两人踩着柔软的米白色毛毯,携手走入其间。   霎时间,他们仿若进入了斑斓可爱的童话世界。   因为黎景的哮喘症,家里没有摆放鲜花,不过,茶几上、餐桌上、柜子里,凡目之所及之处,皆摆满了jellycat的布偶鲜花与布偶盆栽。   温柔的浅色系铺满了整座房子,阳光透过百叶窗的间隙投入客厅,更增添了几分温暖与甜蜜。   置身其中,黎景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起来,唯恐眼前的一切都是场脆弱的美梦,稍稍用力就如阳光下的肥皂泡般破裂了,只留下“嘭”的一声轻响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黎景小心翼翼地拿起茶几上的布偶花,轻轻摩挲着娇嫩鲜艳的花瓣,心也柔软下来。   如果这是场梦,他愿意陷入其中。   姜佚明不急着催促黎景发现下一个宝藏,反而笑着让他随意探索。   他们踏在柔软舒适的地毯上,在每一个精巧可爱的摆件前驻足。   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图画,走进了才发现竟是乐高积木拼成的。   刚一走入电梯厅,黎景就看到一个玻璃制成的博古架,上面摆满了黑胶唱片,都是他曾经最爱的乐队的。   黎景怔了半秒,他不敢想姜佚明花费了多少金钱,又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将这些集齐。   他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姜佚明温柔地笑笑,他揉了揉黎景柔软的发丝,不想听他说什么感谢。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姜佚明牵着黎景的手走进去。   一进入二楼就看到一间会客厅。会客厅内摆了两个懒人沙发,中间放置着一张矮矮的桌子。   会客厅的一侧是练习室,练习室的木门做了隔音处理,包裹着米白色的隔音材料,像是云朵一般。   黎景推开门,只见练习室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吉他。   电吉他、木吉他、古董吉他……应有尽有。   倒像是吉他博物馆了。   练习室的另一侧是书房,书房里摆放着繁多的布偶盆栽,比起书房,更像是漫画里的花园。   乘电梯到三楼,是这栋小洋楼的主卧和衣帽间。   衣帽间很大,几乎比黎景在平安新村租的那套一室户还要宽敞。   一进去便看到三面柜子,人一走进,玻璃柜中的灯便“倏”地亮了起来。   透过玻璃门,黎景看到里面按春夏秋冬四季顺序挂满了衣服。   最里面的衣服,尚且有些孩子气,不过细细看去,却都是少年时代的黎景最爱的牌子。   越往里面看,衣服的款式便越是成熟简约。只是,黎景发现每一个样式的衣服姜佚明竟都买了两件。   黎景愣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这些衣服都买了两件?”   姜佚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他的目光从这些衣服上一一扫过,就像将十二年的岁月浓缩在了这匆匆一瞥中。   最后,他淡淡地说:“起先,我都是按照你的号码买的。但是后来,我总会想,这么多年过去,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长胖了一些。所以除了你以前的号码,我还会再买件稍大些的。”   姜佚明语气很平淡,可其中的心酸苦楚却通过淡淡的语气传递无遗。   黎景心中酸涩,鼻尖和眼圈都有些发胀了。   “对……”   “来,来看看这边。”姜佚明打断了黎景的道歉。他牵起黎景的手,来到阳台。   转眼已是傍晚。   落日熔金。   隔着丛林,黎景看到远处的万丈光芒落在海面,滔滔不绝的海浪翻涌出大颗的珍宝。   有那么一瞬间,黎景觉得姜佚明就是他的海浪,在落日下,带着满满的宝藏,不停不息地朝自己奔来。   不问结果,不求回报。   主卧布置得温馨舒适。推开门,黎景看到一张被柔软皮革包裹着的木床,上面铺着绵软的被子。床的对面,是一排展示柜,摆放着一件件还未来得及拆开包装的礼物。   黎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他看看面前的展示柜,又回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姜佚明。   “这些,都是你为我准备的?”   姜佚明微笑着点头,他拉开柜子,感应灯霎时亮起。   姜佚明的指尖指向展示柜的最上层,他语气温柔平和,像是鼓励一个怯懦的孩子拆开属于自己的礼物。   “这是我们十八岁那年,我为你准备的。”   他们出生在秋天。当初,他们曾约好了一同离开申城,去京市念书。只是,黎景既没有等到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也没能去京市读大学。   那年初夏,两人身世的秘密浮出水面后,黎景逃出了黎家,从此下落不明。   姜佚明发疯似的找了他一整个夏天,翻遍了申城和周边城市的大街小巷,却终是没有音信。   那时候,他们早已报好了北京的学校,等到秋天如约而至,姜佚明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黎景报考的学校。   只是,他在报名处一连苦等了几日,都没看到黎景的身影。   黎景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中,甚至不惜以此放弃自己的学业为代价。   意识到这点后,姜佚明喝得烂醉如泥,他在宾馆昏睡了一整日,却也只给了自己一整日的时间。   第二天,他将周身翻涌的痛苦与煎熬都藏进了心里,藏进了眼底。   他回到T大,扮演起坚不可摧的天之骄子。   那一年,他得到了世俗意义上的一切:人人歆羡的家世,万里挑一的学历,不可估量的未来。   同时,他也失去了一切。   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姜佚明以为自己就要开始新生活了,自己对黎景的感情与思念终会像冬日里飘摇的枯叶,飘散零落,最后再找不到踪迹。   可是他没有。   他的手机从不关机,哪怕要承担高昂的漫游费,他也不愿换掉自己的手机号,明明彼时微信已经大行其道,可他却固执地坚持着每隔两小时就查看一次邮箱和QQ的习惯。   他怕黎景想要找他却找不到,他怕错过任何一条来自黎景的讯息。   只是,他的手机却再没有因为黎景而响起过。   姜佚明用了一整个夏日来寻找黎景的身影,又耗费了漫长的秋日,为黎景准备这份送不出的礼物。   姜佚明取下那个包装精美的纸盒,递到黎景的手中。他轻声说:“这份礼物我放了很多年,现在估计已经用不上了。”   黎景手指轻颤。姜佚明向来仔细,这么多年过去,这份礼物就连包装盒都没有丝毫的折痕,甚至就连上面系的蝴蝶结都是完好的,只有彩带退了色。   黎景小心翼翼地拆开蝴蝶结,他动作轻柔认真,唯恐拆坏了包装,毁了对方的一片心血。   可姜佚明却说:“没关系,直接撕开就好。”   黎景摇了摇头,等到他将礼物拆开,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部十多年前流行的智能手机。   姜佚明发出一声低叹,旋即轻声说:“读大学以后,我没有再用过家里的钱。这是我做了两个月的家教买来的。”   黎景怔怔地看着姜佚明。这一刻,姜佚明对他的爱好像具象化了。   在自己杳无音信的岁月里,姜佚明靠着做家教、打零工的微薄收入,为自己买下了一份又一份昂贵的礼物,又完好地保存了那么多年。   黎景顺着姜佚明指尖指过的地方一一看去,耳边传来姜佚明耐心又温柔的声音。   “这是我们十九岁时,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是一台相机。以前你很爱拍照,所以我买了相机送给你。”   “这是我们二十岁时,我给你买的平安扣,你肤色透白,戴这个一定好看。”   “……”   “等到我们的二十二岁生日,我带着这些没送出去的礼物远赴美国。我的积蓄在美国用得很快,囊中羞涩的我找遍了二手书店,最后买下了这张黑胶唱片。”   “二十三岁,我找到了一份行研的实习,那段日子过得焦头烂额。在生日那天,我以你的名义给哮喘病基金会捐助了一万美元。”   “二十四岁,我在华尔街做基金经理。生日那天,我推掉了老板的饭局,一个人在上东区逛了许久,最后为你挑了一身纪梵希的西装。”   “二十五岁那年,我回到中国,成立了黎明资本。生日那天,我做出了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笔投资,用账户里剩下的钱为你买了一辆车。”   “二十七岁那年,我投资了一家医院,为哮喘病人提供免费医疗。”   “二十八岁,我买下了这栋小洋楼,着手内部的装修和布置。”   “二十九岁,我为你建了一间海底餐厅。”   “今年,我三十岁,终于找到了你。”   黎景的目光顺着姜佚明指尖指过的地方看去。眼神停留的刹那、只言片语的功夫,便掠过了十二年的光景。   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值得姜佚明苦苦追寻十二年、思念十二年。   岁月如奔逝的河流,不曾为任何人停息。它无情又公平,改变着人们的相貌容颜,也冲散了深厚的情谊,却唯独不曾改变姜佚明的真心。   这么多年过去,姜佚明还是习惯把最好的东西送给黎景,一如往昔。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请留下宝贵的评论哦~爱你们么么哒! 第27章 现在可以回到我身边么?   多年过去,黎景至今还能记得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舞台中央弹吉他。没有多余的装束,也没有夸张的舞美,他坐在安静的礼堂中,只有一盏光束灯打在他的身上。   那天晚上,他拨动的何止是琴弦,同样也是自己的人生。   黎景的表演被同学们录成了视频,发布在了网络上。   这是他第一次受到全校师生的瞩目,这种感觉很陌生,既是激动,又是紧张。他偶尔觉得惶恐,但兴奋更多一点。   同学们对他的讨论没有因为元旦晚会的结束而终止,反而愈演愈烈。一连三天的元旦假期,只要黎景打开社交媒体,就能看到自己的视频和照片被一个又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转发。   甚至,还有个自称星探的家伙添加了黎景的好友,说他很有做明星的潜质,只要稍加包装,一定能大红大紫。   看着聊天框中言之凿凿的星探,黎景暗自得意。他将星探的联系方式保存下来,却没有答应对方见一面的请求。只说自己不想放弃学业。   他虽然喜欢弹吉他也喜欢唱歌,可李红英和黎为民是不可能答应让他走这条路的,就算是在学校里登台表演,也得千方百计地瞒着父母才好。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或许是因为这场元旦晚会耗费了黎景太多的时间,又或许是因为他在学校里的小范围“走红”让他变得心浮气躁。从十二月中旬一直到一月中旬,他都过得飘飘然,人虽坐在座位上,心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正课听得浮皮潦草,课间和晚上的补课自然也稀疏了。等到快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黎景才慌里慌张地临时抱佛脚。   只是,越是到了日不暇给的关口,就越是容易被紧绷的情绪搅弄地惴惴不安,只顾着焦虑紧张,反而学不进去。   姜佚明看他忙得焦头烂额实际效率却不如以前,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段时间,他不是没发现黎景学习时的心浮气躁,只是他觉得黎景因为学业的缘故整日郁郁寡欢,好不容易在吉他和唱歌上找到了信心,他又何必去泼这盆冷水?   他虽然做惯了好学生,可打心底里不认可唯成绩论的这套逻辑。   所以,当姜佚明看到黎景因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濒临崩溃时,他反而劝慰对方说:“没关系的,一次考不好不代表什么,下次努力就可以了。”   见黎景仍是怏怏不乐地趴在桌面上,姜佚明顿了两秒,又继续说道:“就算学习不好也没什么,成绩又不是一切。”   姜佚明本想让对方放宽心,却哪里知道自己两句话就触怒了黎景的逆鳞。   黎景“嘭”地一声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擦着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声。   “谁不知道你学习好?你当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本就沉闷的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接水的同学回过了头,写作业的同学放下了手中的笔,就连补觉的同学都竖起了耳朵,眼巴巴地看向他们。   姜佚明怔了半秒,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姜佚明的态度却放得很低。只是,他的纵容并没有止住黎景的愤怒,反而给对方的气焰添柴加火。   黎景看看姜佚明,又看看那些眼巴巴看戏的同学,冷冰冰地撂下句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从这天开始,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无论姜佚明对黎景说什么、做什么,黎景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姜佚明知道他这般朝自己耍脾气大半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考试,便也没放在心上。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黎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一直熬到了后半夜才终于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这次考试题量大、时间紧,且题目又偏又难,黎景越答越心惊胆战,便更是什么都做不出来。   交卷地刹那,他接近虚脱,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蛋了。   这次他完蛋了。   只隔了一日,成绩就发到了家长的手机里。黎景的成绩很不理想,在班里的排名整整退步了十名。   李红英和黎为民夫妇收到黎景的成绩单后气得火冒三丈,只是,他们没急着跟黎景算账,反而是一个电话打给了黎景的班主任。   班主任赵老师早就对黎景这段时间的表现极不满意了,正等着黎景父母的电话呢。一接到电话,立马将黎景这段时间在学校里的表现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两个。   “黎景这孩子,以前学习一直很上心,最近跟犯了魔怔似的,非要表演什么吉他。”   “对,就是元旦晚会,他表演了个吉他弹唱的节目。这下好了,心全散了。”   “学校要开元旦晚会,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好反对,只能由着他,你们做家长的不能让他这样胡来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高二是最关键的时候,一旦掉下去,再想补上来就难了。”   ……   挂断电话后,李红英与黎为民径直走到黎景房间。黎为民的手握在门把手上,用力拧了两下,却发现屋门被黎景锁死了。   “黎景!开门,快给我开门!”   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和“咣、咣、咣”的敲门声后,黎景浑身一颤。他打开门,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父母。   李红英指着黎景怒道:“黎景,你看看你最近干的好事!”   “父母的心血都白花了是不是?”   黎景向后缩了半步,他眼眸低垂,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黎为民最恨黎景表现出地这副逆来顺受、听话顺从的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那把烂吉他呢?给我拿出来!”   黎景终于抬起了头,他眼圈通红,瞪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晶莹的雨露——   “爸……”他低声祈求道。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你要是把我这个爸爸放在眼里,就不会做这种让父母伤心的事情,就不会交出这样的答卷。”   黎为民身材高大,他雄伟的身影挡住了黎景的光亮。   这一刻,黎景忽然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你吉他呢?拿出来!”黎为民步步紧逼,不给黎景丝毫缓和的机会。   黎景泪水倾泻而下,他走进衣帽间,打开柜子,拿出藏在最里层的那把木吉他。   他抱着自己的吉他,走向黎为民。眼前的父亲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壁,又像是无法攀登的高山。   在高山的压迫下,黎景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缓慢,不像是走在自己的家里,倒像是奔赴刑场。   最后,在距离父母仅剩两步距离的地方,黎景顿住了。   黎为民看出了他的迟疑,他一把拽过黎景手中的木吉他,用力摔在了地上。   这还不算完,黎为民咬牙切齿,青筋都暴起,他用尽全力,在吉他上踩了几脚,直到这把廉价的木吉他面板碎裂、琴头断开,才终于作罢。   他大口喘着粗气,质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从今天开始,一直到高考,你不允许做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听到没有?”   黎景茫然地看着地上碎裂的吉他。这一刻,他心里产生一个荒诞的想法:原来这不是他的刑场,而是这把吉他的刑场。   面对父亲的质问与苛责,黎景显得顺从而疲惫。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学习的机器,若真如此,或许他和父母都不会那么痛苦。   他点了点头,说,好的。   因为工作繁忙,应酬颇多,黎为民不常在家,父子两个沟通甚少,鲜有的沟通交流无非是黎为民施展一番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等到黎为民发泄够了,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什么,于是他回过头,厉声说:“你住的是我的家,是我买的房子,你凭什么锁门?”   “以后在家,不允许你锁门,听到没有?”   黎景没有说话,他仍是点点头,顺从地说,好。   夜色渐深,窗外幽黑静谧。   黎景越想越觉得委屈,于是一股脑地将平日爱穿的衣服塞进包里,一个人跑出家门。   他沿着去图书馆的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街边的咖啡店大多歇业了,路上偶有几个行人,却都是行色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   寒冬腊月,夜半风吹,黎景冻得手脚蜷缩,瑟瑟发抖。   他停住了脚步,掏出手机,将通讯录从头翻到尾,发现自己能找的,唯有姜佚明一个而已。   他忘记了自己对姜佚明说过的话,更忘了他们现在还在“冷战”,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姜佚明能不能陪自己出来转转。   姜佚明没有让黎景坠入海底,而是将他托出了水面。   那晚,姜佚明把黎景带回了自己贫瘠落魄的家。   没有精致的院落,没有宽敞的客厅,甚至没有厕所和厨房——   两个男孩儿并排躺在狭小拥挤的床上,就连呼吸的空气都交织在一起,霎时变得湿热起来。   黎景的心情渐渐由初来时的新奇激动变为埋怨嫌弃,他撇着嘴说:“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就着窗外的月光,姜佚明单手托腮看着床上的黎景。   面对喋喋不休的抱怨,姜佚明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既没有因为黎景的冒犯而恼怒,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的自卑和怯懦,他平静而坦然地说:“不好意思,条件有些差。”   姜佚明的坦诚与温柔带走了黎景的骄纵戾气,也吹散了他的苦恼与委屈。他主动说起了家里发生的事情,末了,他对姜佚明说,所以,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么?   说这句话时,黎景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一抹晶莹。姜佚明心中酸涩,他皱着眉头低声安慰着黎景道:   “不是的。真正的爱不需要条件。无论你学习是好是坏,你都是值得被爱的。”   姜佚明的身上干燥温暖,他不断低声安慰着黎景,抚慰着黎景脆弱的心。   黎景的困意在这温柔的低语中酝酿,这一夜,他挤在姜佚明的身边,却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起床后,黎景打开手机,这才发现父母给自己打了几十个电话。   他把手机递给姜佚明,茫然地看着对方,问道:“怎么办?”   姜佚明笑笑,好说歹说,总算把离家出走的少年劝得回心转意。他不辞辛苦,亲自将黎景送回了家。   一整个寒假,姜佚明与黎景都没怎么联络。期间黎景找过姜佚明几次,可姜佚明总要隔上大半天才会回复。约他去图书馆,姜佚明也总是推脱拒绝。   就好像那晚以后,姜佚明对黎景的耐心全然耗尽,一下子冷却了。   一连大半个月,黎景都莫名其妙地被姜佚明晾在那儿,他心中隐隐发酸,暗中决定再也不要理姜佚明了。   开学后,姜佚明仍显得漫不经心。他课间很少与黎景聊天,而是一有时间就趴在桌上睡觉,晚自习结束后,他总是急匆匆地离开,再没提出要帮黎景补课的事情。   黎景心里愈加难受,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得冷着张脸,再不肯跟姜佚明说话。   直到情人节。   晚自习结束后,黎景沉着脸气冲冲地走出教室,却被姜佚明叫住了。   “黎景,等等我。”   黎景冷笑一声,看都不看姜佚明一眼,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姜佚明跑了几步,跟上了黎景,与他肩并肩地走。他看着黎景,轻声说:“黎景,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黎景一怔,他转过头,却发现姜佚明的身上背着把吉他。他认得出,这把琴不算便宜,在琴行里至少要三四千块才能买下。   姜佚明解下身上的吉他,递给黎景,说:“那天,你说你的吉他被叔叔砸了,我就想要送你一把新吉他。”   “这是我特地去你学琴的那家琴行,找到你曾经的老师推荐的。”   黎景愣住了,他停下脚步,目光没在这把吉他上停留,反而停驻在了姜佚明的侧脸。   “这把琴要几千块吧,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姜佚明摸摸鼻子,漏出一个羞赧的表情。他不想欺瞒,只好将自己打了几十天工的事情和盘托出。   黎景垂下头,他沉默了许久,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喜欢你。”   黎景怔愣地看着姜佚明。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眉眼弯弯的看着黎景,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很好,你很值得。   黎景没说好或不好,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晦暗的月色下,细微的动作几乎让人分辨不出。   当初,黎景仍是黎家独子,父母虽严苛,却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他。   他的零花钱很多,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自己,不可谓不出手阔绰。   可他与姜佚明在一起的那一年半里,几乎没想过送姜佚明什么礼物。   反而是姜佚明,明明一无所有,却还是拼命将最好的一切送给黎景。   正如此刻。   斗转星移。多年过去,如今的黎景站在展示柜前,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他强迫自己看着姜佚明的眼睛。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逃避对姜佚明来说是种莫大的残忍。   姜佚明目光深邃,他像是在看眼前的黎景,又像是透过如今的黎景去看过去的自己。   他靠近了黎景半步,柔声说:“小景,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现在,可以回到我身边么?”   作者有话说   知道大家不爱看回忆线,所以一章四千五五百字全都写完啦 第28章 他们又在一起了   那个雨夜,黎景稀里糊涂地来到姜佚明的家,可两人之间却始终缺少一份承诺。   如今,姜佚明以整整十二年无望的痴念为成本,别无所求,只交换他一句在一起的应允。   他又怎能不给?   面对姜佚明温柔而势不可挡的爱意,他根本无从选择。   这栋温馨别致的小洋楼中,摆满了黎景曾经喜欢的东西,他喜欢的玩偶、乐高、吉他,还有他喜欢穿的衣服和鞋子……   有些少年时代的浪漫绮想和细枝末节的喜好,就连黎景自己都早已记不起来了,但姜佚明还替他记得。   在这漫长而绝望的岁月里,每当姜佚明看到黎景喜欢的东西,都忍不住为他买下,哪怕黎景与他隔着山高水长。   他将这些礼物从京市带到纽约,又从纽约带回申市。哪怕一路颠簸,也未曾让这份心意遗失。   看着展示柜中琳琅满目的礼物,黎景甚至觉得自己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都得到了救赎:在他困顿艰难地时刻,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想着他、念着他,替他将那个不完美的少年好好珍视。   他无疾而终的青春岁月并非无处安放,而是被姜佚明视若珍宝地收在了心中。   黎景不愿再质疑姜佚明对自己的感情,亦不愿否认他的真心。   他不确定姜佚明是否会有变心的一天,也不确定在遥远的未来里对方是否会坚定如一。   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当下,哪怕是醉死在这温柔中,他也心甘情愿。   “姜佚明,你为什么没有搬进这里,而是住在……住在市区那套简陋的房子里?”黎景环视着四周崭新的家具,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姜佚明笑笑,说:“因为这是为你准备的礼物。没有你的允许,我怎么能随意使用送给你的东西?”   他顿了几秒钟,回答了黎景的另一个问题。   “市区的那套房子,我装得的确很简陋。因为那时候我知道,你过得一定很不好。我明知道你在外面吃苦、受罪,又怎么能安然享乐?”   这栋小洋楼,从选址到设计、从建造到装修,不知耗费了姜佚明多少心血,可他却未曾贸然住进这里,只是久久地等待着他的恋人,等他回到自己身边,亲手将礼物一一拆封。   黎景无法想象姜佚明是带着怎样的悲伤与无望去期待与自己重逢的一日,也不敢细想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对姜佚明而言是种怎样的伤害。   他鼻子酸涩,向前半步,抱住了姜佚明的同时,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姜佚明的肩膀。他将眼泪藏在了阴影中,喃喃道:“姜佚明,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会犯这种傻?”   姜佚明揽住黎景的肩头,他一边轻抚着对方的后背,一边悠悠说道:“不是犯傻。小景,我喜欢等你。”   姜佚明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后来的他,有了很多外物的加持,有了许多种选择,若非他心甘情愿,谁又能逼迫他守着过去的回忆过那么多年?   他搂着黎景纤细的腰肢,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稍触即分的轻吻,而后,他看着黎景的眼睛,认真地说:“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都是我心甘情愿。”   窗外的夕阳坠入深海,余晖为波涛披上了金缕衣。   这天晚上,他们没回市区,而是一起留在了这栋小洋楼中。   姜佚明早已备好了一切,从锅碗瓢盆到洗漱用品一应俱全。黎景看得出,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晚餐是姜佚明做的。他说自己本想将西餐厅里的大厨请到家里,为黎景准备一场浪漫的烛光晚餐,最后却作罢了。   比起仪式感,他更希望自己与黎景在一起的第一餐饭,黎景能吃得轻松舒心。   所以,他与平日一样,炒了一荤一素,又烧了份汤。都是家常菜,但却很合黎景的口味,吃进肚里,从胃到肠都是熨帖的。   吃过饭后,他们便窝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电影。只是,没过多久,两人的注意力便从屏幕挪到了对方身上。此情此景下,影片倒成了背景。   直到电影结束,他们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姜佚明笑着把黎景从沙发上拉起来,两人坐在吧台中,小啜一杯红酒。   温柔的月色洒进窗户,为这温馨的夜晚更添几分旖旎。   快乐时,时光总是匆匆。   不知不觉,一晚就在指缝间溜走了。   黎景不胜酒力,半杯红酒就让他喝得晕头转向,虽不至于人事不省,可腿脚都发软了,脑子也转得愈加慢了。   他歪在姜佚明的身上,眼皮越来越重,可他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断断续续地说些没有营养的闲话。   姜佚明一边把他箍在怀里,一边忍不住发笑,说道:“困了就上楼睡觉吧。”   黎景用力摇了两下头,他在姜佚明怀中蹭了蹭,抬起头来的同时,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我不想睡觉。”   此时的黎景半醉半醒,他声音绵软,还拖着长腔,落在姜佚明的耳中,简直与撒娇无意。   姜佚明一颗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拇指摩挲着黎景的侧颊,柔声哄道:“去睡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黎景仍是不满,他把头埋进姜佚明的臂弯中,小声嘟囔着,只是他说了些什么,姜佚明却听不真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终于黏在了一起。   姜佚明低头看着他的容颜,嘴角不由得向上勾起。他亲了亲黎景的额头,将他拦腰抱起,送回了主卧。   黎景的身体刚一碰到柔软舒适的床,就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惺忪的睡眼让他看上去懵懂又天真,不似三十岁的成年人,倒像是个烂漫的少年。   姜佚明弯着腰,久久凝视着黎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片刻过后,姜佚明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醒了?去洗漱吧。”   黎景点点头,他站起身来,走得踉踉跄跄。   姜佚明连忙跟上去,护在黎景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人送到了浴室。   明亮的白炽灯让黎景的困意消散,他看着身旁的姜佚明,皱了皱眉头,推了对方一把。   他本就力气不大,刚刚又喝了酒,推姜佚明的这一下非但没能让对方后退,反而像小猫的爪子一般,抓得对方心里痒痒的。   姜佚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黎景,他有些失神,好像今晚喝醉的不只是黎景,还有他自己。   他定定地看着黎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双唇开合的同时,他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小景。   这一刻,黎景忽然不敢与姜佚明对视了。他眼神闪躲,向后退了半步,低着头小声说:“我自己来。”   姜佚明愣了半秒,旋即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来。他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红晕,连声说:“好,好的。”   说完,姜佚明连忙转过身,只是离开之前,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说:“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叫我就好。”   简单冲洗后,黎景换好了睡衣走出浴室。   此时,姜佚明正坐在床边,用手机回了几封工作邮件。见黎景出来了,姜佚明忙将手机扣在床头柜上,说:“来,帮你吹吹头发。”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一瞬间,两人都想到了一块儿去。不久前的那个雨夜,黎景第一次住进了姜佚明的家,洗过澡后,姜佚明也是这般坐在床边,让黎景过来,他好为黎景吹吹头发。   只是那时候,黎景心中充斥着复杂而混乱的情绪,悸动与惶恐交织,眷恋与慌张并存,他不觉得温馨安宁,反而惴惴不安。   如今,一切都没变,除了两颗心终于在同一片月光下再次共振。   他们又在一起了。 第29章 月色旖旎   黎景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他坐下来,歪着头看了姜佚明片刻,脑子仍是混沌的,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姜佚明摸摸他湿润的头发,笑着问:“眼睛瞪那么大看着我干什么?”   说着,姜佚明拿出吹风机来。他的手指伴着吹风机中温热的风,一同穿过黎景的发丝。   空气比月色更暧昧。   姜佚明干燥的指腹轻轻揉捏着黎景的头顶,恰到好处的力道让黎景舒服得窝在姜佚明的怀里,像只小猫一样,时不时扬起头看向对方。   十分钟后,姜佚明放下吹风机,他的手攀上黎景的纤长而白皙的脖颈,接着游走到他柔软的双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清澈美丽的双眸。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将黎景环在怀中,下一秒,他的嘴便覆在了黎景的双唇上。   这是个稍触即分的吻,太过轻柔短暂,以至于当姜佚明站起身时,黎景几乎分辨不出,刚刚那温柔一吻,究竟是自己酒后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   他茫然地看着姜佚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响。   在这一刻,再多的言语都是枉然。   他们对视良久,直到黎景坐得疲乏了,姜佚明才清了清嗓子,柔声说:“睡吧,晚安。”   黎景“哦”了一声,显得茫然而顺从。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弹,而是眼巴巴地等姜佚明给他盖好被子。   姜佚明笑着帮他掖好被角,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久久看着黎景。两人的目光黏在一起,都没有说话,此情此景,言语只是破坏这旖旎月光。   最后,还是黎景先撑不住了,他眼皮像是涂了胶水一般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窗外,月色正好,四下静谧,隐隐能听到海风吹过的声音。   姜佚明发出一声低微的喟叹。他关上灯,就着月色看着黎景的睡颜,直到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才起身离开。   这一夜,黎景睡得安稳无梦。   翌日清早,他是被窗外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唤醒的。他拉开窗帘,只见天光大好。他将窗户开了条细缝,紧接着,便听到了海浪翻涌而来的声音。   他立在窗边看了许久,只觉心情开阔,浑身舒畅。   “起来了?去洗漱吧,一会儿下楼吃早餐,吃完饭带你出去转转。”姜佚明不知何时站在了黎景的身后,他环住黎景纤细地腰肢,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了对方的颈窝。   这是个极为亲昵的动作,比拥抱更显依恋,清醒时的黎景尚且不习惯这种亲密,他笑着逃开了,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浴室。   姜佚明不觉的气恼,反而勾了勾唇角。   洗漱后,与姜佚明一同去楼下吃早餐。   他们在餐桌前落座,二人面前摆了盘滑蛋,煎得香嫩,贝果从中间切开,此时已经涂好了奶酪,两杯热牛奶中,泡着燕麦片与格式坚果。   吃过饭后,姜佚明带黎景回了趟市区。他们如寻常爱侣一样,在落叶飘散的长海路闲逛,走累了便去街边充满格调的咖啡店里买两杯咖啡,看着窗外匆匆的行人聊会儿天。   黎景的话不多。这些年来,他经历良多,却很少与人深交,以至于连如何跟人聊天都是生疏的。大多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坐在桌边,一边搅动着手边的拿铁,一边听姜佚明娓娓道来。   姜佚明与黎景讲着自己这些年走过的河山,他说每当自己遇到鬼斧刀工的美景时,都会想起对方,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同游。   他与黎景说着自己如何脱离父母的摆布的往事,又讲述着自己在京市一边读书、转专业,又一边打工的趣事。   黎景怔了半秒,他迅速捕捉到了关键。当初高考结束后,姜佚明报的分明是京大临床医学专业,怎么到了最后,他没有做医生,反而去了华尔街搞金融呢?   “你……为什么不想学医了?”黎景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佚明笑笑,答得坦诚。他看着黎景说:“当初高中时想要学医,是因为你的病。后来你不在了,我若是继续学医,就没时间也没能力找你了。”   黎景嘴唇微启。以前高中时,黎景一直知道去京大学医是姜佚明的目标。每次学校收集志愿,姜佚明都是这般填的。可他们在一起了一年半的时间,黎景竟从不知道,姜佚明想要学医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他因为自己的病选择了医学专业,又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放弃了坚持已久的目标。   黎景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姜佚明,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在黎景的心里盘桓,那就是他究竟何德何能。   黎景低下头,他盯着手边的咖啡沉默了很久,直到热拿铁已经凉透了,才小声问了一句话。   “那你自己想做的是什么?是治病救人,还是做投资?”   姜佚明失笑,他看着黎景,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你还不明白么?我想做的是你爱人啊。”   他话中的意味很明确。对他而言,做医生也好,做老板也罢,都没什么差别。对姜佚明来说,只要他们能好好在一起,怎样的人生都是最好的人生。   黎景摇摇头,他固执地问道:“不,我是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职业。”   姜佚明敛去了唇角的笑意,他认真看着黎景说:“对我而言,治病救人和开公司做老板并不冲突。除了你所知道的餐饮娱乐版块外,我还投资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和一家医院。”   “不要为我觉得惋惜。小景,我反倒觉得,正是因为你的存在,让我有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听了姜佚明的话,仿佛暖流从黎景的心脏喷涌,顺着血脉流向全身。酸涩被温暖取缔,这一刻,黎景觉得自己的心复苏了。   一连几日,姜佚明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黎景身上,对黎景可谓无限地纵容。   从清晨到夜晚,他时刻陪伴在黎景的身边,陪他闲逛,与他聊天,跟他一起看电影,看他抱着吉他弹唱。他甚至不曾在黎景面前拿出手机,有时任凭社交软件的声音“叮、叮”作响,他也不放在心上。   与姜佚明在一起时,黎景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想。   家里没请保姆,只有一个保洁阿姨,隔三差五地来做一次卫生。除此以外,姜佚明包揽了家中的一切家务。做饭、洗衣、喂鱼……   每当黎景要分担些家务,姜佚明总会笑着拒绝说:“你去休息吧,我做就可以。”   若是黎景非要掺和,那么姜佚明则会强势地将他抗走,放在沙发上,让他拼会儿乐高,或是看会儿电影。   有时候黎景甚至觉得惶恐。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或是与姜佚明一同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时,或是抱着玩偶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时,恍惚间,黎景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温暖舒适的家是假的,堆满房间的布偶花束与盆栽是假的,温柔体贴的爱人是假的,就连天边的霞光万道与奔涌不息的海浪也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他的黄粱一梦,是太阳底下易碎的肥皂泡。   慌乱中,黎景病急乱投医地扑进姜佚明怀中,他急切地问着姜佚明究竟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姜佚明似是察觉到了黎景的恐惧,他轻抚着对方的肩膀,柔声说:“别怕,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们分开了那么久,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把错过的都补回来啊。”   作者有话说   知道大家急,但先别急~总得一步步来!喜欢的话多多评论哦~ 第30章 你什么时候能放过自己   搬到海滨别墅后,黎景的生活平静而温馨。或许是因为逃避心理,他刻意忘记以前的种种,只沉溺在姜佚明为他建造的美梦中。   每天早晨睁开眼,就有舒适的衣服放在床头,餐桌上摆了可口的早餐。无论他什么时候醒来,姜佚明都不会催促,而是坐在餐桌前,耐心地等他一起吃早饭。   有姜佚明在,黎景好像什么都不必费心,他再不用为生计而操劳,不用为自己微薄的积蓄而烦恼,连吃药、做检查,姜佚明都会替他记在心里,甚至每天玩儿什么、做什么,姜佚明都会为他安排好。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二年锻炼的生存技能,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退化了,他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一个人在蓉州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或许往日那个在困顿中咬紧牙冠苦苦煎熬的自己,不过是被逆境揠苗助长了。他从来都没有真正长大成熟,曾经的他只是不得不装出大人的模样。   因为担心黎景整日窝在家里会觉得无聊,不久后,姜佚明就带他去了日本度假。   在羽田机场落地后,他们开着租来的车子驶向东京塔的方向。恰逢日落,金黄的光芒照在柏油路上,待到霞光消退,抬眸向上看,不远处的东京塔刚刚亮起了红色光芒。   停下车,他们沿街找了个热闹的日式餐厅,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飘起了点点雪花。   吃过饭后,他们走在飞雪飘舞的街头。   周遭霓虹遍布,热闹繁华。黎景一时兴起,想沿着街一路走到东京塔。   姜佚明笑笑,没有反对,而是从包里拿出围巾,系在了黎景的颈间。   回到酒店,已接近零点。翌日黎景睡到了自然醒,起床后,他们就开车去了山口湖。   一到山口湖,黎景便觉得仿佛进入了宁静浪漫的画中世界。   天气澄明,空气清冽,远方的富士山矗立在云雾之间。   他们租了两辆自行车,沿湖骑行。在湖边,他们看到成群的天鹅浮在水面,在远处的矮丛中,他们望见奔跑着的小鹿。   傍晚时分,他们乘了只小船。远处落日熔金,橘红色的宝石洒落湖中。等到余晖散尽,抬起头,他们看到繁星满天。   晚上,他们住进温泉酒店。姜佚明给黎景留出了充分的空间,不必对方提醒,就自觉地开了两个房间。   吃过晚餐后,黎景没去公共汤池,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泡汤。浸在温热的泉水中,他觉得自己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了。   这天,他们早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晨,仍在梦中时,黎景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没好气地问:“谁啊。”   门外传来姜佚明的声音。“小景,朝外面看看,太阳快要出来了”   黎景撇了撇嘴,想起姜佚明昨晚跟自己说过的富士山的日出。他困倦得厉害,正想拒绝,却经不起姜佚明的诱惑。   于是,黎景随意裹了件衣服,怏怏地拉开窗帘的刹那,他看到太阳操起了火红的画笔,在雪山的边缘染上了一道浓墨重彩的光芒。   冷漠了一千年的雪山被涂抹上了一层层的颜料,最后爬满金丝。灿烂耀眼的火光不断加深、晕染,倒影在湖水中,仿若一个滚烫的火球。   黎景的困意霎时退散了,他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富士山。他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潮澎湃良久,以至于忘记了拍照。   不过也好,比起留在手机中,壮美伟大的景色更该在心里熠熠生辉。   他们一连在山口湖住了几日。这几天,他们整日待在湖边,散步、划船、骑行,看湖中洁白的天鹅,找丛林中活泼的小鹿。   以前还在黎家时,黎景时常随父母出国度假。只是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在职场、商场打拼惯了,饶是一家人专诚出国度假,却仍是紧绷严肃的。   他们希望一家人能放松下来、赏景娱乐,可每当黎景真的轻松快活时,他们又忍不住泼冷水。   所以,那时候,他们一家总会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几天下来,彼此间的关系倒比在家里时还要糟糕。   因此,从很小时,黎景就不喜欢出门度假。   可这次与姜佚明一起度假,却让黎景感受到了全然不同的滋味。或者说,这次与姜佚明的日本之旅,才是他头一回度假。没有必得达成的先决条件,没有拼命赶行程的任务,没有喋喋不休的“乐极生悲”、“得意忘形”,有的只是沉浸于自然的闲适与喜悦。   姜佚明比当初的李红英、黎为民夫妇更加关心他的身体,却不会指责他偶尔的不小心,而是会替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两人一起出门时,姜佚明不会因为他偶尔的磨蹭而恼怒发火,更不会因为旅途的劳累或是不顺心而迁怒于他。   对黎景而言,姜佚明就像波涛滚滚的大海,带着奔涌不息的浪潮,包容着、接纳着他的一切。   等到风景看遍,姜佚明又提议去神乐雪场滑雪。   听到姜佚明的提议后,黎景搅咖啡的手一顿。尚在黎家时,他曾在寒假随李红英与黎为民去申城周边一个度假村中小住,当时那个度假村中就有一个雪场。   当初他年纪虽小,对这项运动却学得很快。教练说,黎景很有滑雪天赋。   受到教练的夸奖后,黎景便愈加喜欢上了滑雪,他整日待在雪场,有时候虽然摔得遍体鳞伤,却不亦乐乎。   李红英与黎为民没想到黎景会对滑雪这般痴迷,顿时如临大敌,非凡不肯让黎景在度假村多待几天,反而坚决要求提前回家。   黎景与父母闹了一晚,却还是没扭过他们。第二天一早,就乘车回了申城。   此后,每逢节假日,黎景总会提出滑雪的建议,而每每当他提起滑雪,父母亦总会拉下脸来,或是斥责,或是讥讽地说:“学习怎么没见你这么上心?”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你待在家里好好学习,那些乱七八糟地心思都给我收收。”   黎景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父母都要反对。滑雪是如此,吉他也是如此。那时他只觉得失落。   回忆在眼前淡去。如今,黎景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雪场了。   远方,一池湖水卧在连棉的雪山中。   他穿上滑雪服,带上护目镜,肌肉记忆霎时归拢。他将双脚固定到滑雪板上,不等姜佚明把注意事项交代完,便自顾自地顺着雪道飞驰而下。   姜佚明一愣,正想叫住他,却发现黎景似乎学过滑雪,于是便稍稍放下心来。   他看着黎景的背影,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正想拍下黎景滑雪的视频,却突然想起黎景曾对自己说过不喜欢拍照的事情。   于是,他将手机锁屏,收回了包里。   他们在神乐雪场住了几日。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他们都会赶着头一批乘索道上山,心无旁骛地滑雪。到了傍晚,他们或是在湖边赏景,或是迎着落日在滑道飞驰。   他们一连在日本待了半个月,直到腊月的倒数第二天才回到申城。   节前的申城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姜佚明很重视。一落地,就忙不迭地赶到超市购置年货。   因为舟车劳顿,黎景有些疲倦,他推着小推车,慢悠悠地跟在姜佚明身后。   他们先是挑了三份春联和福字,又走到鲜肉区称了些肉馅,而后来到蔬菜区,买了许多的新鲜瓜果。姜佚明一边挑选,一边回过头来问黎景:“西瓜吃不吃?”   “榴莲吃不吃?”   “橘子还是橙子?”   黎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小声问:“今年春节你打算怎么过?”   姜佚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说:“当然是和你一起过。”他语气理所当然,就像他理当与黎景一起过年。   黎景怔愣地看了姜佚明半响,而后他垂下头,将胳膊抵在手推车的扶手上,沉默地看着车框中堆满的食物,闷声问道:“你不需要回家陪爸妈吗?”   黎景从未想过姜佚明会跟自己一起过年,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一个人冷冷清清度过除夕夜的打算,就像过去的十二年一样。   姜佚明看了黎景一会儿,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推车,淡淡地说:“你说的父母,是指哪一对?”   闻言,黎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姜佚明轻声叹了口气,他牵起黎景的手,说:“如果你说的是姜家的父母,不用担心,我已经托助理送去了钱和年货。”   “如果你说的是黎家父母,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想要的我也给不了。何必徒增彼此的烦恼。”   不知怎的,黎景忽然感觉眼前的姜佚明有些陌生了。   在他的印象里,姜佚明一惯是平和温柔的,更何况,在当初那出换子闹剧中,李红英、黎为民夫妇与姜佚明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黎景低着头,喃喃说道。   听到这话,姜佚明皱了一下眉头。他回过头去,不再看黎景的脸,一边推着车子走向干货区,一边语气淡漠地说:“小景,我不会忘记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也不会原谅他们。”   “可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黎景目光闪动,他快步跟上姜佚明的步伐,急切地解释道。   黎景的声音中,隐隐透露出讨好的意味,藏得太深,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分辨出。   然而,姜佚明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忍。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只等着黎景撞上他的胸口。   “——嘭”   黎景一边劝说,一边闷着头向前走,没注意到身前的姜佚明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的额头径直撞上了姜佚明的胸口,接着,就被对方顺势搂进了怀里。   姜佚明的双唇覆在黎景的耳边,他温热的气息钻进黎景的耳朵中,让黎景忍不住向后瑟缩。   他将黎景牢牢箍在怀中,揉了揉对方的发丝,柔声说:“你难道不无辜么?”   “小景,这件事情,我不能听你的。”他神情认真,声音透露出不可回旋的严肃。   黎景神情有些恍惚,一股沉重的浊气堵在胸口,久久不能呼出。   当初,姜佚明就曾无数次告诉过他,你是无辜的,你什么都没做错。   只是,他明知自己亲生父母做下了什么冤孽,明知自己平白占了十八年黎家独子的身份,明知道姜佚明替自己忍受了那么多年的贫穷困苦……   他又怎能不对黎家夫妇以及姜佚明产生愧疚之情呢?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松开了禁锢着黎景的双臂,转而一只手推着推车,一只手牵着黎景。   他一边走,一边悠悠说:“十二年了,小景,你什么时候能放过自己?”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这个周末妹妹来上海了,要招待一下~ 第31章 小景,新年快乐   姜佚明的拇指细细摩挲着黎景细腻柔软的手背,心软得一塌糊涂。   旋即,他放缓了语气,轻声说:“小景,我不可能怪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也没怪过你的亲生父母。除了你自己,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说完之后,姜佚明叹了口气,说:“所以,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情放下来?”   黎景一愣,他看着姜佚明英俊的侧脸,一时间百感交集。   “放下”二字,说出口不过半秒的功夫,可真要做到,他却走了足足十二年都没有走到尽头。   他不是不想忘记那些隐隐作痛的愧怍与惨痛的往事,而是做不到。   想到这里,黎景嘴唇翕动,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许久过后,他只是轻微而急促地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了。   姜佚明提前预约了家政服务。回到家后,保洁已经将家里打扫干净。只是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外人是很难关注到的,免不了稍稍返工。   黎景坐在沙发上,他没看屏幕中放映的电影,而是时不时地看姜佚明一眼。   有时候,黎景真想不明白姜佚明对生活的精力和热情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好像不知疲惫,纵然舟车劳顿,也能充满活力地去超市采买,回来后还能继续忙里忙外,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准备年货。   黎景则截然不同。他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日子却委实过得糊弄。那么多个春节过去,他一次春联都没贴过,甚至连年夜饭都是用面包和泡面应付了事。   仔细算起来,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庆祝过春节了。   姜佚明注意到了黎景投来的目光。他将抹布放在台面上,转过头来看了黎景一会儿。而后他转身去卫生间洗了个手,擦干净后,才走到沙发前。   他坐在黎景的身侧,将对方揽在怀里,吻了吻黎景柔软的发丝,柔声问:“怎么了?还在因为我下午的话不开心吗?”   黎景一愣,他摇摇头,说没有,他只是有些不习惯。   姜佚明眉心微微皱起,不解地问道:“不习惯什么?”   黎景垂下头,他想了一会儿,解释说:“不习惯过年,也不习惯这种……有奔头的日子。”   闻言,姜佚明的呼吸滞了半秒,疼惜从眼神中溢了出来。他声音有些发颤,问道:“之前你都不过年吗?”   黎景摇了摇头。放在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可面对姜佚明心疼的目光,他忽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了。   原本他可以忍受困顿敷衍的生活,可有了姜佚明的爱,以往的那些孤单落寞就忽然变得无法忍受了。   “那生日呢?”姜佚明又问。   “也不过。”黎景的声音更低了,这一刻,黎景竟然有些心虚。姜佚明这般珍视他、想念他,可这些年里,自己却过得这般轻率混沌。   姜佚明揽着他的臂膀忽然收紧了,他轻抚着黎景的后背,柔声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黎景的下巴搭在姜佚明的肩窝,他看着姜佚明皱紧的眉心,忍不住伸出手来将那两条深壑抹平。暖流将心间的酸楚冲散,他扯了扯嘴角,说:“是啊,没关系。我知道的,你每年都会对我说生日快乐,对不对?”   “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已经足够了。”   姜佚明捧着黎景的脸,下一秒,他两片唇印在了黎景的额头。   比起亲吻,这更像是一个安慰,不带情与欲,只有满满的怜惜。   黎景看了姜佚明一会儿,突然好奇姜佚明这些年的生活。他问道:“那你呢?过年是回家还是跟朋友一起?”   姜佚明摇摇头,说:“都不是。”   他握住黎景的手,轻声说:“念大学以后,我没有再在黎家住过,也不想跟他们一起过节。这些年来,除了在纽约的那几年是与几个华人同学一起小聚,此外每一年的春节我都是自己过的。不过,我会把公寓布置一新,再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就像你在我身边。”   黎景张开了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这一瞬间,什么样的言辞都抵不过姜佚明的深情。明明当初离开黎家,是自己自作自受,可到头来,作茧自缚的又何止他一个?   姜佚明自幼聪颖,通透清醒,却甘愿沉溺于青春时懵懂又青涩的一场梦。或许,等待自己,就是身为金牌投资人的姜佚明做过的最不值得的投资。   “小景,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找到你。”   听到这话,黎景趴在姜佚明的肩头笑了一会儿,分明觉得姜佚明说得话是胡话、可笑,可到最后,他的眼圈儿却红了。   他将自己的脸藏在阴影下,不让姜佚明看到自己眼下的泪痕,等到情绪终于平缓,才闷声说:“干嘛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已经够好了。”   姜佚明阖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不够好。对你,怎么都不够好。”   翌日,正值除夕,农历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姜佚明就贴好了春联和福字,而后又忙不迭地去厨房忙活起来。   中午,他炖了条鱼,又做了份水煮肉片,美味又下饭,两个人一起吃了个精光。等到了下午,姜佚明便将调好的肉馅和准备好的面团拿出来,端到餐桌前包饺子。   黎景会做的活儿不多,包饺子算是一件。他凑到姜佚明跟前,说:“我们一起。”   姜佚明笑笑,他先是麻利地揪出剂子,又将剂子擀成薄而圆的面皮,最后将擀好的饺子皮儿放到案板上,示意黎景来包。   黎景先将面皮儿放在手心,用筷子夹了一小撮馅儿,填在饺子皮的中间,手再朝中间一抖,将两边的皮捏在一块儿,用拇指按出一圈花,一个圆鼓鼓的饺子就成型了。   包完一个,黎景炫耀式的把饺子摆在案板上,他努了努下巴,示意姜佚明快看。   姜佚明笑笑,问:“你还会捏花啊?”   黎景也笑了,说:“以前家里的阿姨是琴岛人,她最会包饺子了。”   姜佚明对这位琴岛来的阿姨有些印象,只是,这大好的日子,他不想让黎景想起以前的事情,平白伤心。于是,他一边擀皮儿,一边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姜佚明擀皮儿擀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准备的面团就用完了。于是他也拿起面皮,与黎景一块儿包起饺子来。   春节只他们两个人过,所以只包了足够两人吃的便作罢了。   姜佚明将案板端到厨房,又忙里忙外地准备起年夜饭来。   滨海别墅地处申城近郊,附近虽有零星几栋小洋楼,不过仍属住户稀少,等到他们年夜饭做好、饺子下了锅,还未曾听到鞭炮声。   于是姜佚明从柜子里拿了根香烟,点燃夹在指尖,另一只手拿着挂鞭炮。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提着鞭,走进院子里,将鞭炮摆在门前。   接着,他半蹲下身子,用香烟点燃了鞭炮的信子,然后快步朝屋子的方向跑了几步,却没进去,只是反手关上了屋门。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即响起,浓密的硝烟味儿顺着炮声扩散。姜佚明清了清嗓子,他转过身,透过窗户,看到屋里的黎景正站在窗边看着自己。   他笑笑,用口型对黎景说:“别开窗,有味道。”   鞭炮声停息后,姜佚明没急着进屋,等到气味散尽了才稍稍开了条缝挤进去。   加了三次凉水,锅里的“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泡。   饺子各个浑圆剔透,姜佚明将饺子盛出来,端到餐桌上的时候,还冒着热腾腾的气。   而后,姜佚明折回厨房,调了碟醋,又将带鱼、排骨、牛肉、馓子生菜都端上来。   等菜都摆上桌后,姜佚明的脚步在酒柜前顿了顿。他拉开柜门,明亮的灯带霎时亮起。   姜佚明的目光在最靠近手边的那瓶乐加维林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他伸手从最里面掏出瓶干红。他将酒打开,倒进醒酒器里,而后又拿了两只高脚杯放在桌上。   两个人的年夜饭,自然与热闹无缘,不过却温馨自然。   新年是风俗文化中最重要的节日,只是这个节日对少时的黎景而言,却没什么快活可言。   尚在黎家时,每次吃年夜饭,黎景都如坐针毡。那时,他是家里唯一的晚辈,自然免不了接受长辈们的耳提面命与殷切期望。   年终总结要聊,来年的展望要谈。   父母的陈词滥调,纵然在凛冽的冬日,也发酵出酸臭腐朽的味道。   如今,再次庆祝新年,不是同严苛的长辈,而是与姜佚明一起。他们不用泛泛其谈,也不用总结或是展望,有的只是最寻常的闲话,无聊但踏实。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姜佚明总是如此。他始终是踏实的,沉稳不漂浮,就像是扎根泥土的大树,一面向下生根,一面想上生长。   有时候,黎景觉得与姜佚明在一起就像靠在树干上,茂密的绿叶既能遮挡天空倾泻的暴雨,也能挡住炎炎的烈日,惬意又安心。   “——叮”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晃动的红色液体庆祝着他们的日子。   满桌的菜肴自然是吃不完的。酒至微醺,半醉半醒之际,黎景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一团柔软的云朵上。这云朵带他飞向天际,没有烦恼和忧愁,只觉得温暖又轻松。   意识尚存,只是在酒精的刺激下,此时的黎景比往日大胆热烈了许多。他环抱着姜佚明的脖子,继而整个人靠在对方的身上,痴痴地笑着。   姜佚明搂住黎景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宽厚温热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他目光温柔,像是盛了一汪水,声音也柔软温和。   “你呀,是不是喝晕了?带你上楼休息好吗。”   黎景的头原本搭在姜佚明的肩膀上,听了这话立马像个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他用力摇了几下头,固执地说:“不好,不好,我还想喝酒。”   姜佚明笑了一下,他一只手箍着黎景的后背,一只手顺着黎景的脖颈攀上了他的脸颊。他干燥的指尖抚过黎景细腻的皮肤,最后落在了对方的鼻尖。   他的指尖在黎景的鼻子上轻轻一点,笑着说:“小酒鬼,不可以再喝啦。”   黎景老大的不满,他腻在姜佚明的身上,痴缠着,既不想下来,又不愿意好好坐着。   他拒绝睡觉,又混混沉沉的,坐不成坐相,站没有站相。   没办法,姜佚明只得抱着他走到客厅,把人稳稳地放在沙发上。   此时,电视机正播放着无人问津的春晚,姜佚明把音量调低,而后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黎景说:“不想上楼睡觉就先在这里躺一会儿,等到了新年,咱们一起看烟花。”   黎景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姜佚明,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着。   姜佚明觉得好笑,他伸出手来,阖上黎景的双眼,又替他盖上一层毯子,柔声说:“先眯一会儿,一会儿叫你。”   黎景浓密的睫毛在姜佚明的手心一颤一颤的,像是在手里抓了一只灵动的蝴蝶,指尖和心脏都痒痒的。   片刻过后,黎景总算安分下来。姜佚明移开自己的手,虚虚的覆在对方的脸颊上。   姜佚明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黎景的睡颜,直到零点的钟声终于敲响。   他没有叫醒黎景,而是将对方抱到了窗边,等到远方绚烂而璀璨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时,他轻轻吻上了黎景的唇,说:“宝贝,新年快乐。”   “——嘭!”   “——咚!”   此起彼伏地鞭炮声与烟花声将黎景从睡梦中唤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茫然又懵懂地看着姜佚明,挣扎着要从姜佚明的身上下来。   姜佚明没让他如愿,反而将黎景抱得更紧了。   他双唇覆在黎景的耳边,温声说:“小景,我爱你,以后的每一个新年,我都想跟你一起过。”   作者有话说   “申城”的年夜饭不一定在除夕,且不一定自己包饺子,不过作者的年夜饭一定在除夕,并且很爱吃饺子哈哈哈。珍惜这甜蜜时刻吧~~ 第32章 不要怕我好吗?   黎景的头搭在姜佚明的颈窝,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   姜佚明抱紧他,带他回到卧室。   走进主卧后,姜佚明把黎景放在浴室门口。双脚着地的时候,黎景的胳膊还挂在姜佚明的脖子上。他睁开眼睛看了姜佚明一会儿,小声问:“到零点了吗?”   瞧黎景这幅混沌糊涂的样子,姜佚明不由觉得好笑,说:“到了,刚刚我们不是一起看了烟花吗?”   黎景“哦”了一声。他松开自己的胳膊,小声对姜佚明说了句新年快乐,而后就自顾自地钻进了浴室里。   片刻过后,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姜佚明替他关上门,随即回了自己那屋。   走出浴室后,黎景没在房间里找到姜佚明的人影,顿时有些失落。只是,他刚一拿起吹风机,门外就传来了姜佚明的脚步声。   只见姜佚明身上披了件浴袍,头发吹得半干,周身散发着湿漉漉的水汽,一看就是刚洗完澡不久。   姜佚明坐到床边,顺手接过了黎景手中的吹风机,他温柔的撩拨着黎景柔软的发丝,还时不时的轻轻按摩对方的头皮。   等到黎景的头发吹得干透了,姜佚明才放下吹风机,他顺势将黎景搂进怀里,接着,两人一同陷入柔软而温暖的被子里。   此时,黎景的脸红扑扑的,他躺在姜佚明的怀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眨啊眨,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像是森林里可爱灵动的小鹿。   姜佚明心中悸动,他更向前凑了几分,两人温热的呼吸顿时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旖旎了。   他鼻尖向上一扬,轻轻蹭了蹭黎景柔软细腻的脸颊。   夜空在经历了短暂的黑暗静谧后,再次绽放出璀璨的烟花。   天际的花朵次第开放,屋内的春色曼妙浪漫。   姜佚明的双手干燥而温暖,他轻抚着黎景,温柔又缱绻。   直到此时,姜佚明仍是浅尝辄止的,与以往的夜晚无异。只是,喝酒后的黎景却比平日更开朗些,他不再沉默地体会着姜佚明的温柔,而是轻快地笑了起来。   黎景这副唱歌的嗓子,如此这般笑起来犹如铃铛一样清脆悦耳,听得姜佚明心心猿意马。   他目光炽热,脑海中的焰火与窗外“嘭嘭”作响的烟花一起升腾。   姜佚明的呼吸逐渐混乱,思绪也被本能打乱。   怀中躺着的,是他想了那么多年、念了那么多年的人,他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又怎能不为所动?   他不由得向前了几分,一双大手将黎景用力箍在怀中,眼中写满了来自身体的渴求——   ”你,你干什么啊?“黎景明知顾问的话语低若蚊音。   “小景,可以吗?”姜佚明嗓音沙哑,他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黎景,还泛着猩红,像个狂热的信徒。   不知怎的,见到姜佚明这番模样,黎景忽然慌乱起来。他觉得对方变得好陌生。那个温润平和的姜佚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近乎于痴狂的男人。   黎景身体紧绷,他怔愣地看着姜佚明,那目光细细品味,竟还带着隐隐的祈求。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丛林中一头无处可逃的小兽,而姜佚明就是最狡黠精明的猎人,此时正引弓盯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黎景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浑身发凉,他不敢再与姜佚明对视,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我……”   黎景虽自认愚钝,却到底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哪怕是半醉半醒之际,姜佚明话中的意味他也能分辨清楚。   如今,他们已是恋人了,姜佚明有多爱他、多珍视他,他心里一清二楚。一句“不可以”堵在喉咙里,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可他好怕啊。   窗外的烟花与鞭炮声渐渐停息,整个世界恢复了宁静。   在彼此长久的沉默中,姜佚明始终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黎景对他说好,亦或是拒绝。   黎景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拒绝。他阖上了双眸,身体却不住颤抖,心也像是裂了条口子,还一汩汩地朝外冒着酸苦的水。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未来袭。片刻过后,黎景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那双紧箍自己的双臂倏地松开了。   姜佚明坐起了身子,目光仍黏在黎景身上,却没有了刚刚的炙热与执着。   黎景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偷地打量着姜佚明。只见姜佚明坐在自己身侧,他神色清醒了许多,眼神却透露出十足的痛楚。   他好像很不开心。黎景默默地想着。   黎景于心不忍,他开眼睛,看了姜佚明一会儿,而后坐起身来,问:”你,你怎么不继续了?“   喝了酒的黎景说话不经大脑。这话刚一落地,他就后悔了,说得倒像是他很期待这件事一样。他皱皱眉头,自知说错了话,于是索性闭嘴,牙齿不禁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许久过后,姜佚明终于开口了。他神情温柔,声音缓和,是黎景熟悉的模样。   ”小景,你好像很怕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佚明显然有些苦恼。   ”我刚刚想了一下,你好像很排斥、很恐惧这件事情,可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黎景张了张嘴巴,一时间没明白姜佚明的意思。   ”我……“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轻抚着黎景的发丝,柔声说:”你如果不喜欢做,或者觉得我们之间发展得太快了,可以告诉我。我可以等。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委屈自己,就像刚刚那样。“   明明姜佚明已经极尽温柔,可不知为何,黎景心里却更酸苦了。他鼻子酸胀,眼睛也红红的,瘦消的身体更显单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   姜佚明霎时心软了,他揽住黎景的肩头,温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小景,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拒绝我的。不要怕我好吗?”   他亲吻了黎景的额头,认真说:“小景,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不要怕我,好吗?”   只是一刹那,眼泪就“簌簌”地淌了下来,顺着黎景精致的脸,落到了姜佚明的指尖。   姜佚明顿时慌乱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拭去黎景脸上的泪水,说:“别哭,别哭,宝贝。”   他一边安慰着,一边将黎景搂进怀中,他双手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等到黎景的泪水终于止住,人也昏昏欲睡了。姜佚明托着他的头,放在枕头上,而后又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稍触即分的吻。   他刚要离开,却发现黎景正牢牢拽着他的袖口。   姜佚明哭笑不得。此时床边没有刀剑,他自然学不了古代的帝王斩断袖子,可他又不想扰了黎景的清梦,于是便顺势躺在了黎景身边。   这一夜,黎景睡得很不安稳,似乎困在痛苦的梦中走不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口中发出阵阵呜咽,等到姜佚明凑过去,却又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姜佚明整夜都躺在黎景的身侧,他尚不清楚黎景究竟怎么了,只能在黎景深陷噩梦无法自拔时伸出手来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别怕。”   直到东方既白。   翌日早晨,两人均顶着“浓墨重彩”的黑眼圈坐在餐桌前。   姜佚明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小景,你昨晚做噩梦了,是……是因为我吗?”   黎景身体一颤,而后他用力摇了一下头,说:“不,不是你。”   姜佚明的双手收紧又放开,他沉默了片刻,又问:“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黎景突然将手中的热牛奶放在桌上,他别开头,没看姜佚明,而是小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能不能别问了。” 第33章 工作   闻言,姜佚明皱起眉头,握着刀叉的指尖不由轻颤。他看了黎景半响,见黎景面露不悦,便不再逼问。   最后,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好,没关系。”   成年人大多擅长粉饰太平。一连几日,他们都相安无事。   时值新年,到处热闹非凡,他们也如寻常爱侣一般,逛庙会、看电影。   他们照常住在一起,甚至时不时地拥抱、亲吻,可也仅限于此了。   既然黎景对此事心有芥蒂,那么姜佚明也不强求。反正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半刻。   等到过了初七,年味儿淡去,他们便缩在家里猫冬。   黎景不爱出门,姜佚明便陪着窝在家里。这栋别墅,就是他们的小天地,哪怕外面寒风肆虐,只要窝在家里,就会被温暖甜蜜包裹。   下午,黎景与姜佚明一同躺在床上午睡,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听到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仍闭着眼睛,闷声说:“下雨的日子,最适合在家里睡觉。”   姜佚明睁开眼睛,一只手撑在头上,侧卧着看向黎景,问道:“你喜欢下雨天?”   黎景笑了两声,说:“我喜欢不用出门的下雨天。”   听到这个话,姜佚明也笑了。他摸了摸黎景的发丝,说:“以后你再也不需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   黎景忽然睁开眼睛,似有话说,却欲言又止。   姜佚明笑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宝贝。”   黎景小声说:“我……我想重新找个工作。”   他心中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如今是姜佚明的恋人,以姜佚明的身份地位,大概是不会允许自己继续去酒吧唱歌的。可除了唱歌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姜佚明“唔”了一声,旋即坐起身来。他认真看了黎景一会儿,问道:“小景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海底餐厅已经正式营业了,小景要不要过去帮忙?”   黎景失笑,他也坐了起来,靠在姜佚明的肩膀上,小声嘟囔着:“我去海底餐厅能帮到什么忙?我又不会做菜。”   姜佚明笑笑,说:“谁说要你做菜了?要你做餐厅的老板,不会做菜又怎么样?”   黎景摇了摇头,说:“可我根本不懂餐厅的经营,再说了,现在海底餐厅经营得那么好,多亏了餐厅经理的运营,我就不去捣乱了。”   海底餐厅在年前就正式营业了,前几天姜佚明和黎景去过一次,店里的生意很好,不少人提前几个小时过来排队,甚至有人从外地赶来专程体验与鱼群共餐,网络上更是好评如潮。   这一切,除了归功于海底餐厅得天独厚的海景和精致的装潢,餐厅经理和整个运营团队同样功不可没。   别说是经营一家餐厅,就连在餐厅打工,黎景都不认为自己能做好。若是因为自己,海底餐厅的经营情况一落千丈,这个责任,黎景是断然承担不起的。   想到这里,黎景执拗地摇头,坚决拒绝了姜佚明的提议。   姜佚明并没有因为黎景的拒绝而气恼,他点了点头,柔声问:“那小景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工作?”   黎景咬了一下嘴唇,直到柔软的下唇泛起青色的齿痕才松开自己的牙齿。他声音放得更低了,说:“前几天,我看到长海路有一家酒吧招聘驻唱,我想过去试试。”   长海路与青云古镇是申城酒吧最多的两个地方。他刚刚离开了青云古镇,而“昨朝”又是姜佚明的产业,自然不能回青云古镇唱歌了。况且,长海路距离滨海别墅更近,对黎景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佚明一愣。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眉毛也拧在了一起。他看了黎景一会儿,问道:“小景,酒吧鱼龙混杂,你去酒吧做驻唱很危险。”   不知怎地,黎景忽然觉得心一凉。他何尝不知道酒吧鱼龙混杂,可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自认为能够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曾经他能做,如今成了姜佚明的恋人,难道就不能做了吗?   于是,他生硬地说:“可我只会做驻唱。”   姜佚明见他情绪陡然冷下来,便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劝道:“什么都可以慢慢学。以前你疲于生活,没有时间学习新的东西。但现在你有了我,你不需要为了生计工作,而是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事情。”   怔愣地看着姜佚明。   他喜欢的事情?   他喜欢弹吉他,喜欢唱歌,但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在酒吧里唱歌弹琴。   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黎景习惯了酒吧的嘈杂混乱,却始终喜欢不上这里。   他不喜欢刺目耀眼的光束灯,不喜欢踩底捧高勾心斗角的同事,不喜欢扑鼻的酒味儿烟味儿,更不喜欢部分顾客抛出的冒昧问题和那一道道揶揄的目光。   可自顾自地弹琴唱歌赚不到钱。就算他不再需要为生计操劳,他也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一刻,黎景觉得自己好没用。就算现在姜佚明为他提供了如此优越的物质条件,他仍旧像个废物,连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姜佚明捏了捏他的后颈,循循善诱地说:“小景想不想做歌手?你歌唱得好,外形又优秀,一定很招人喜欢。我可以成立一家娱乐公司,为你包装营销,等你成了职业歌手,再也不用在酒吧唱歌了。”   这本是极好的建议,姜佚明的黎明资本本就涉足餐饮娱乐板块,若是黎景想走这条路,他既能出钱,又能提供资源和渠道。成为职业歌手,对于黎景而言根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听到这个建议后,黎景却浑身一抖,他四肢僵硬,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木然了。   “不,不行。”黎景艰难地开口。他转过头,看向姜佚明的眼神中,已然带了几分祈求的意味。他声音发抖地说:“姜佚明,我……我不想做歌手。”   见他这幅模样,姜佚明心中疑窦丛生,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小景?”   黎景向后一缩,他蜷起腿,双手抱在膝盖上,接着将头埋了下去,闷声说:“没有怎么了,你别问了,我……我做不了歌手。”   姜佚明滞了几秒,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动声色地朝黎景的方向靠近了几分,而后轻抚着对方的后背,柔声道:“好,好的。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姜佚明又问:“那要不然我帮你拍些视频,发在网上,好吗?”   谁知黎景这次的反应更大了,他突然摆脱了姜佚明的束缚,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说:“不,不行。我不想拍照,更不想拍视频。”   “唔,好的,好的”。姜佚明试图安抚黎景。他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小景,别担心,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就在黎景将信将疑之际,姜佚明叹了口气,说:“这样,小景,我在长海路有一家酒吧,偶尔周末会接些演出,以后你负责这家酒吧,好不好?”   “你在酒吧工作了那么多年,对酒吧的经营应该很熟悉,演出也是你了解的内容。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的。”   “小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插手这家店的管理,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会出现在这家店里。从今天开始,这家店的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黎景茫然地点点头。他知道,姜佚明不可能放他去外面的酒吧做驻唱,去管理这家酒吧,已经是双方权衡的结果。   左右他不会做其他的事情,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答应下来。   翌日下午,申城风和日丽。   姜佚明带着黎景来到“澎湃”。酒吧都是晚上运营,因此“澎湃”的员工大抵六七点钟才会到岗。   “澎湃”的经理杨媛先带着姜佚明与黎景在店里转了一圈儿。   “澎湃”面积很大,工业风装饰,白天看上去很是简陋,等到了晚上,在灯光和音乐的映衬下,就别有一番味道了。   一进入“澎湃”,就是一张吧台,到了晚上,调酒师会在这里制作饮品。   绕过吧台,只见酒吧的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周围环绕着几十张桌子。   平日,顾客来这里喝上一杯鸡尾酒,等到了周末,桌子椅子会被悉数撤走,“澎湃”便成了演出现场。不少知名乐队、歌手,都曾在这里举行巡演。   杨媛是位干练而精致的女生,她留着齐肩短发,踩着高跟鞋,很快就将酒吧的情况向黎景介绍清楚,而后,她又将黎景与姜佚明带到二楼办公室。   傍晚时分,员工陆续上班,等到员工都到齐了,杨媛便将他们都叫到办公室,向黎景一一介绍。   黎景与他们打过招呼后,杨媛便带着员工回到了一楼。   透过透明玻璃,黎景看着杨媛熟稔地安排着酒吧里的各项工作,不由得心生敬意。   “怎么样,从今天起,跟着杨经理学一学?”姜佚明柔声问。   黎景点了点头,他小声说了句好,过了几秒,又扯了扯姜佚明的衣角,低着头说:“要不然,你先回去吧,等下了班我自己打车回家。”   姜佚明揉揉他的头发,说:“下班了给我打电话,我去停车场等你。”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说声抱歉,前几天流感发烧了,身体一直不舒服,头晕晕的,包括今天也是,所以停了几天没有更新。sorry!!接下来的几天会努力码字的! 第34章 我是姜佚明的妈妈   黎景到底在酒吧工作了那么多年,虽不曾从事酒吧的经营管理,但对业态和经营模式却很了解。   一连几天,他每晚都来“澎湃”学习。一开始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媛身后,看她如何根据酒吧的客流量分派工作人员,如何向供应商订购酒水饮料和简餐,如何管理店里的方方面面,后来等他对店里的环境和业务熟悉后,也可以着手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了。   黎景自知不是个聪明人,能在“澎湃”工作更是因为姜佚明的缘故。因此,他工作起来反而比以前更加努力。   一连好几天,他都是店里第一个到的,每每待到凌晨以后才走。   有几次下班后,他来到地下停车场,发现姜佚明正趴在方向盘上,腿上还放着笔记本电脑,看样子已经在睡着了。   黎景顿时心疼不已。待他上车后,姜佚明方听到声音醒来,他阖上笔记本,放在后排,而后转过头来看了黎景一会儿,说:“小景下班啦?辛苦了。我们回家。”   姜佚明正要启动车子,黎景却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要不以后我自己打车回家吧。”   姜佚明“唔”了一声,说:“不用,这里晚上不好打车,再说了路那么远,不安全。还是我接你。”   说着,他启动车子,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势。   黎景叹了口气。姜佚明什么都好,只是太过紧张自己,片刻都不想松手。   他自然知道姜佚明是好心一片,但他又何尝想看到姜佚明这般劳累?   于是,黎景无奈道:“可是你每天接我送我,会浪费很多时间啊。我又不是没有自己打过车,有什么危险的。”   姜佚明对黎景的劝慰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在乎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就该浪费在你身上。”   黎景揉了揉睛明穴,轻声说:“可是我在乎。你每天这么辛苦,又要处理工作,又要接送我上班,刚刚看你趴在方向盘上休息,我……我心里很难受。”   “姜佚明,我们俩之间,不是只有你才会心疼对方。”黎景小声说着。   “我也有心啊。”   姜佚明一怔。在他的印象里,这似乎是黎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对自己表现出心疼和在意的情绪。   这一刻,他好像听到了春风拂动,绿苗在“叮叮”流水边萌动的声音。   看着黎景紧簇的眉心和认真的神色,拒绝的话堵在姜佚明的口中,再也说不出了。   他想了一会儿,说:“小景,要不然你去学开车吧。当初给你买的那辆车,还一直停在车库里。等你学会了开车以后,不光可以自己开车上下班,想要去哪儿玩儿也更方便。”   早在少年时代,黎景就一直想学开车。只是当初他还没满十八岁,就离开了黎家,从此四处漂泊,疲于奔命。   现在既然有了条件,他自然是愿意学的。   隔天上午,姜佚明就联系了驾校,带黎景去报名了。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选了一对一的模式,这样一来,黎景不用与其他学员一起每天在外面苦等、排队,只需要提前预约教练的时间就可以直接上车练习了。   一个月后,黎景拿到了驾照。   同时,他对“澎湃”的工作也越来越熟悉。他与杨媛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很快他就对店里的管理运营工作上手了。   “澎湃”既是酒吧,又是线下演出场所。杨媛知道他喜欢唱歌弹吉他,以前还做过酒吧驻唱,于是建议他先接管“澎湃”的演出活动,负责对接演出团队以及演出现场的调度。   因为工作的缘故,黎景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且不说晚上酒吧营业时他要去店里看着,白天也不得闲,还得对接租赁演出场地的经纪团队,时不时做一些宣传活动。   而“澎湃”承接的现场演出大多在周末进行,所以每当周末,就是黎景最忙碌的时候。   黎景的时间被自己安排得很满,虽紧张疲惫,但他的状态却比以前好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工作的快乐,他在努力和汗水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有奔头。   黎景与杨媛很是投缘,休假时,两人还偶尔约着一起吃饭、逛街。   杨媛私下里揶揄他与姜佚明是不是一对儿,他就大大方方地承认。   既然他们是朋友,那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姜佚明乐得看他交朋友,只是如此一来,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他们一个白天工作,一个白加黑不间断地工作,每天真正安静下来相处的时间大大缩减。   姜佚明看他从早到晚一心扑到“澎湃”上,不由得有些吃味儿。   更深人静。   黎景躺在姜佚明的怀里,时不时回复着客户发来的信息。   夜幕深沉,四下漆黑,更显得屏幕中的光亮刺眼。   姜佚明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隐隐的幽怨。   “小景,很晚了,休息吧。天天熬夜对身体不好。”   黎景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翻了个身,侧卧着拿着手机,指尖不断戳动屏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姜佚明从黎景的背后抱住他的腰肢,亲了亲他的发丝,说:“小景,你现在心里就只有工作了。”   黎景总算听出了姜佚明的幽怨,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总算丢下了手机。他转过头,面朝姜佚明,钻进对方的怀中,笑着说:“姜佚明,你怎么这么恋爱脑呀!”   姜佚明搂住怀里的人,不由得心神荡漾。他轻吻黎景的额头,坦然地说:“是啊,我就是恋爱脑,满脑子都是你,你第一天知道吗?”   黎景“咯咯”笑了起来,他从姜佚明的怀里钻了出来,覆在对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姜佚明一阵,发出“啧啧”的叹息。   姜佚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于是拍拍他纤细的腰肢,笑道:“干嘛?恋爱脑有什么不好?谁规定人必须得满脑子都是工作和赚钱了?我就爱想我老婆,不可以吗?”   黎景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最后,他探下身子,两片柔软的唇印在了姜佚明的脸颊。   也刻进了姜佚明的心田。   翌日早晨,黎景从睡梦中醒来。   身旁的姜佚明早已不在身侧,他卷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后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后,发现餐桌上留了姜佚明做好的早餐。   吃过早餐后,黎景窝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忽然想到昨晚姜佚明淡淡的几句埋怨,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从沙发上起身,冲进厨房,本想给姜佚明做顿精致的便当送过去,奈何厨艺平平,将菜盛进饭盒,不像是便当,倒像是泔水。   他挠了挠头,犹豫再三后,还是阖上了饭盒,塞进冰箱里。   而后,他去海底餐厅打包了两份午餐。   这是黎景第一次去姜佚明的公司。他开着车,一路跟着导航,沿着滨海大道,从近郊驶向中环,最后,驶入一栋高档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没有门禁卡和预约,黎景自然是进不了写字楼。于是,他只得拨通了姜佚明的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带了份午餐,想跟他一起吃。   姜佚明大喜过望,连忙让秘书下去接。   姜佚明的秘书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生,她梳着马尾辫,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没有化妆,但非常干练专业。   “黎先生是吗?我是姜总的秘书,请跟我过来。”   黎景跟着秘书走到电梯厅,秘书刷卡,按下显示屏中的“十七”。   电梯门打开,秘书将黎景引到门口,而后她敲了敲门,说:“姜总,黎先生到了。”   “进来。”   黎景推开门。姜佚明的办公室装潢得简约大气,映入眼前的是一张舒适柔软的皮质沙发,沙发前方的茶几上放了一盆绿植,一旁则是姜佚明的办公桌和书架。办公室的最里侧有一个木门,里面连着姜佚明的休息室。   黎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而是拎着饭盒晃了晃,小声问:“要吃饭吗?”   姜佚明眉眼含笑,他走到黎景跟前,拉起对方的手,与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他拿出饭盒,打开后饶有兴致地看了黎景一眼,问道:“去海底餐厅打包的?送饭不是应该送自己做的吗?”   听到这话,黎景面容绯红。他这拿不出手的厨艺,还是别拿到姜佚明公司来丢人现眼了。   于是,黎景讪讪地笑笑,撒娇说:“大老远来给你送饭也很辛苦的,你就别挑三拣四了。”   姜佚明也笑笑,他剥了只虾送到黎景嘴边,说:“嗯,没有挑三拣四,辛苦我们家宝贝了。”   说是给姜佚明送饭,最后黎景倒比姜佚明吃得还多。   等到两个人都吃饱喝足后,姜佚明将垃圾收好,又劝黎景进休息室睡会儿。   黎景点点头,只是人还没从沙发上站起来,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女士,没有预约不能进。”   “女士!”   “女士请不要为难我。”   门外传来秘书焦急而无奈的声音。   姜佚明面露不悦,他皱皱眉头,正要给保安打电话,下一秒,他听到一阵熟悉的严厉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入办公室——   “我是姜佚明的妈妈,妈妈来看儿子,难道还要预约?”   作者有话说   一边996一边带病码字真的好难,为了一直以来追书的宝贝们在勉力坚持。如果大家喜欢这本书的话,希望能多多留言哦!大家的评论是我更新的动力!爱你们! 第35章 景景,真的是你吗?   听到门外的吵闹声后,黎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浑身一颤。此时,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形成一道僵硬而诡异的弧度。   他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待反应过来门外的人是谁后,他慌乱地拉住了姜佚明的衣角,颤声问:“怎……怎么办?”   姜佚明哪里能想到李红英会找到公司里来,他轻轻拍了拍黎景的手背,柔声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别怕,乖。”   随后,他站起身来,打开屋门,眼前是一个身着西服套装,烫着卷发,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   正是李红英。   姜佚明脸上的表情平静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朝李红英说:“妈,你怎么来了?”   见姜佚明出面,秘书立即朝后退了半步,对姜佚明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姜佚明向对方点头示意,小声说了句没关系。   知道姜佚明并无怪罪之意后,秘书稍稍舒了口气,而后识趣地离开了。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让李红英到办公室来,而后转身阖上门。   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地问:“妈,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呵”,李红英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我给你打的电话你难道都接了吗?”   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额间冒出的汗珠搅着脸上的脂粉向下滑动,留下一条斑驳的痕迹。   她竖起眉毛,质问道:“佚明,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是真不知道父母的苦心还是装不知道?”   姜佚明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片刻过后,只说了句单薄无力的“抱歉”。   对于自己不能按照父母的期望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美成功者,过上所谓正常的生活,走上他们所说的正轨,他很抱歉。   但也只能抱歉了。   李红英气得浑身发抖,比起姜佚明的执拗,她更怨姜佚明每每摆出的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从不跟父母争执,更不会吵闹,面对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他永远都是淡定而平淡,任何情绪都不会从他冷淡的脸上泄漏。   没有母子间的亲密,只有明晃晃的疏离。   到底不是他们养大的,感情自然淡漠。李红英如此想着,不由得热气上涌,眼眶酸胀,几欲掉下泪来。   可她又何尝不想亲手养育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是受害者啊!   李红英转过身去,她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重叹了口气,等她再次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表情一滞——   她的目光久久落在黎景身上,嘴巴张成了一个硕大的字母“o”,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看眼前的黎景,又看看姜佚明,豆大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地奔涌而出,她的声音不住发抖,颤声说:   “景景,真的是你吗?你……你终于回来了。”   “景景,既然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   酸苦从心尖溢出,填满整个胸腔。纵然有过无数龃龉难堪,可眼前这人到底是养育了自己十八年、叫了十八年“妈妈”的人,黎景又怎能无动于衷?   他站起身来,晶莹的泪光模糊了视线,一时间,时光回转,往日与今时重叠,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十几年前的那个情人节,当姜佚明将手中的吉他送给黎景,并说出那句“因为我喜欢你”后,黎景怔了许久。   时至今日,黎景已经不记得在自己怔愣的一分钟里究竟想到了什么了,他只记得当晚明亮的月色,还有漫天闪烁的星光。   风吹动心底的水波,他没有对姜佚明说“好”,却也没有拒绝。   与如今一样,当初的黎景很擅长用这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态度接受姜佚明的示好。   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从那晚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彻底变质。他们不再是什么装腔作势的知心朋友,而是一对青涩天真的少年情侣。   潮湿阴冷的冬日终将过去,寒意被春风吹散,枝头冒出了点点新绿。   那是黎景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他与姜佚明仍是同桌,上课时,他们一起听讲,下了课,他们也会凑在一起,去天台扶栏远望,说些没用的闲话。   等到晚自习结束后,姜佚明和黎景会在教室里留上十五分钟,每当这时候,姜佚明都会铆足了劲儿给黎景补课。   等到教室外传来保安大叔催促的声音,他们便匆匆忙忙地跑出教学楼。   每天晚上,姜佚明都会把黎景送到小区门口,目送他走进去才离开,而等黎景一回到家,就能收到姜佚明发来的QQ信息。   “到家了吗?”   “嗯嗯。路上小心。”   “好的。”   ……   年轻男孩儿惯常给恋人送花,只是姜佚明知道哮喘病人大多对花粉异常敏感,所以从不敢送黎景鲜花。   但他却会剪下绿萝新发叶子,插在矿泉水瓶中,摆在他们的桌上。   姜佚明虽然家境贫寒,无法像富家子弟一般隔三差五地为男女朋友送上昂贵的礼物,但他却会在不经意间带给黎景许多惊喜。   或是送到黎景面前的一叶绿意,或是一张写满爱意的贺卡,甚至是一张特地为他出的数学试卷……   这些自然算不上贵重,却都包含着十足的心意。   往年的黎景总怨春天到来,每逢春日,他的病总会格外严重。   只是这个春天,他却觉得很幸福。   他不再担忧空中飘荡的柳絮会激起他的哮喘,亦不再自怨自艾,他将注意力放在美好的事物上,反而安稳地度过了一整个春日。   闲暇时,黎景偶尔会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诸如父母的严苛和殷切期待,又如自己唯恐满足不了父母的期待而焦虑紧张。   姜佚明总是耐心地听着,却很少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   有一次放学回家,天边的月亮闪烁着静谧的光芒,与他们一齐踱步向前。   黎景在抱怨完了父母的严厉后,忽然心血来潮般问道:“你跟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姜佚明怔了半秒钟,旋即露出一抹笑容,却是比月光更淡。   “我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妈妈打点小零工,爸爸和你一样,也有哮喘,平日只能待在家里。”   他语气轻柔,听不出半分的怨念和不满,似乎对自己困苦的家庭条件早已全盘接受。   黎景早听说过这些,甚至还在寒假时在姜佚明家的老公房里住了一晚。   他觉得姜佚明说得这些没什么新意,于是耸耸肩,“哦”了一声,没太放在心上。   两人缄默一阵,姜佚明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蹙起眉头,澄明的目光中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们对我挺好的,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对我很生疏客气。他们从不批评我,甚至很少教育我,也从不对我提出什么建议或是要求。有时候,我觉得我父母和邻居家的叔叔阿姨都不一样。”   黎景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姜佚明,问道:“你这么优秀,哪里还需要他们教育批评?他们很少管你,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足够信任你、相信你能做得很好吗?”   看着黎景天真懵懂的表情,姜佚明笑了笑,说:“也许吧,可能是我多心了。”   黎景没把姜佚明的话放在心上,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两人迎着月色,继续向前,等到过了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就快要到家时,黎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拽了拽姜佚明的衣角,明明四下无人,却莫名放低了声音,似乎唯恐漫天繁星偷听了他的心事。   “姜佚明,等我们高考以后,能不能一起离开申城啊?”   熹微的月色下,黎景的眼睛清澈明亮,仿若天上忽闪忽闪的星光。他声音轻微,面带希冀,好像下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决定。   也是,申城不仅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更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与文化交流中心。身为土生土长的申城人,黎景竟想要离开申城,可不是离经叛道吗?   谁知,姜佚明问也不问缘由就一口答应。   “好,我们一起离开申城。你想去哪儿?”   黎景歪着头想了一阵。他虽然萌发了离开申城的想法,可到底去哪儿却是没有头绪的。   最后,黎景只是摇了摇头,茫然地看着姜佚明,无知又无畏地说:“我不知道。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姜佚明自然知道他一心离开的原因。他心疼地揉了揉对方的发丝,说:“那不如我们一起去京市。那里有古色古香的历史名胜,还有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冬天的雪像鹅毛一样,秋天还有漫天遍野的红色枫叶。”   姜佚明声音一顿,继续说道:“而且,京市还有最好的学校和最好的医院。很适合我们生活。”   黎景想了一会儿,而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以后我们一起去京市。”   自从与姜佚明在一起,黎景非但没有因为恋爱而放松学业,相反他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因为他与姜佚明约定好了,他们要一起去京市读书,要努力摆脱父母的控制。   京市的大学分数普遍偏高,他想念的又是其中比较好的一所学校,因此,他必须得全力以赴。   仿佛一朝一夕间,黎景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不再是迷茫的无头苍蝇,第一次感受了向着目标前进的快乐。   他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很美好。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记得留言哦!如果能投喂免费的海星就更好啦!!爱你们,么么哒! 第36章 你俩给我滚出来   淋漓的细雨冲散了盎然的春意,转眼间,校园中的林荫道便蓊蓊郁郁了。   初夏时节,姜佚明与黎景最爱在大课间时一起坐在树林中的石椅上闲聊,微风吹来,搅动树叶沙沙,带来阵阵清凉。   只是,盯着这块风水宝地的不止他们两个。有一个课间,他俩正并肩坐在石椅上闲聊,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佚明,你也在这儿啊?”   姜佚明抬起头来,才发现邱子墨正站在自己与黎景跟前,手中还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   他冲邱子墨笑了笑,说:“哦,是啊,教室里太闷了,我和黎景出来转转。”   “哦”,邱子墨扶了扶眼镜,目光在姜佚明与黎景间逡巡,而后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教室里很多同学补觉,我来这边背会儿单词。”   说着,邱子墨坐在了他们旁边的位置,她翻开单词书,小声地念了起来。   自从邱子墨出现在他们面前,黎景连呼吸都放缓了频率。不知为何,在这里遇到同班同学,让他莫名有些心虚。   于是,他扯了扯姜佚明的衣角,丢下句生硬的“走吧”,而后就站起身来,一溜烟似的钻出了小树林。   几周过去,天气愈发闷热了,等到日光炎炎,步入盛夏,期末考试快要到了。   习题、试卷如雪花般飘落在课桌前,堆积成“万丈冰川”。学生们不再去教室外走动,不再三五成群地说话聊天,就连接水、上厕所都加快了步伐。   厚重的眼镜遮挡不住他们眼底的乌青,课间同学们大多趴在桌前补觉,或是手捧练习册,陷入密密麻麻的题海之中。   渐渐的,黎景与姜佚明下了课也不常出去走动了,每日堆积成山的作业消弭了黎景的全部精神,一下了课,他就像趴在桌上睡觉。   而姜佚明就没机会休息了,随着考试的逼近,他的“业务”也随之繁忙起来——   姜佚明不只包揽了入学以来大大小小考试的第一名,而且脾气温和,乐于助人,因此同学们都爱找他问问题。   一下了课,姜佚明的身边就会自发地围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而且各个手中拿着试卷与纸笔,都等着他讲题呢。   姜佚明来者不拒,他看看邱子墨递来的卷子,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下就找到了解题思路。接着,他一边讲,一边将解题步骤写下来,带着邱子墨将这道题完完整整地做了一遍。   看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邱子墨总算明白过来。她从姜佚明地手中接过练习册,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邱子墨刚一离开,另一个同学又凑了过来。姜佚明又拿起他的卷子,他看了片刻,“唔”了一声,说:“先画条辅助线……”   “这个呢”   “还有这个。”   ……   一整个课间,姜佚明的身边都围满了人,黎景睡觉也睡不安生,耳边一会儿是同学们讨论问题的叽叽喳喳声,一会儿是什么做功、摩尔与辅助线,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莫名漏了个洞,里面被塞了一个酸到发苦的烂柠檬。起先只是心尖酸苦,到最后,这个烂柠檬却在胸腔中腐烂变质,酸液顺着血脉流向全身,就连指尖都微微发胀。   他的心莫名灼烧起来,这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他本就薄弱的理智——   黎景“嘭”地一声站起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姜佚明,而后,还不等姜佚明做出反应,他就推开椅子,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周遭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旋即又恢复了嘈杂。只是,这一次,大家的口中不再是一道道晦涩难懂的题目,而是刚刚负气离开的黎景。   “黎景他怎么了?”   “他生气了?”   “是不是我们吵到他了啊?”   ……   看着黎景的背影,姜佚明一时恍惚,他对身边的同学勉强笑了笑,说:“抱歉,我先出接杯水。”   说着,他将手中的试卷和草稿纸还给刚刚问题的同学,紧跟着走出了教室。   黎景一路小跑着朝楼梯口走去,姜佚明则大步跟在他身后,待到两人走到楼道里,周围没了人,他才一把拽住黎景的胳膊,问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黎景用力甩着姜佚明的手,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   眼见挣脱不掉,黎景白皙透亮的脸因为气恼而浮起两团红晕,他朝姜佚明吼道:“不用你管。”   姜佚明二张和尚摸不到头脑,以前每到考试前,也总会有很多同学凑到他面前问问题,怎么今天黎景就突然发了脾气?   他弯了弯腰,平视着黎景的眼睛,认真问道:“是不是刚刚吵到你了?对不起,以后我不在座位上给他们讲题了。”   然而,姜佚明伏低做小的姿态并没有平息黎景的怒火,反而让他的愤怒愈演愈烈。   他愈发用力地抽动自己的胳膊,最后,姜佚明唯恐弄疼了他,只得松开自己的手。   黎景别开头,不再看眼前的姜佚明。忽然喷发的情绪一路上涌,让他的胸腔也跟着上下起伏着。   他眼睛酸酸胀胀的,红了一圈,任凭姜佚明在旁边说什么都不搭理,只是久久看着地板上的花岗岩纹路,直到视线被浓密而湿润的睫毛遮挡。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心里没由来的酸楚,又烧着把火,让他忍不住发火,可等到火发完了,安静下来,心里又余下一层莫名的委屈。   “对不起,是我不好。”姜佚明蹙着眉,柔声说:“你不要生气了,如果我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都可以改。”   黎景抬起头,一双晶莹而天真的眼睛盯着姜佚明问道:“那你可以不对别人那么好吗?”   姜佚明茫然地看了黎景半秒,继而哑然失笑,他笑着说:“我没有对别人好呀,我就只对你好。”   闻言,黎景撇了撇嘴,说:“才不是,你对别人也很好。”   姜佚明笑笑,说:“那不一样。”   “我看没什么两样。”黎景不满地嘀咕着。   姜佚明笑了一会儿,见黎景眼中还闪烁着泪光,便不再反驳,而是弯下腰,看着黎景认真说:“好,我以后只对你好。”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黎景柔软的脸颊的同时,低声说:“好啦,宝贝,别生气了。”   黎景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他低声骂了姜佚明一句,伸手就掐对方的胳膊。   两人说说笑笑闹了一阵,黎景眼中地泪意总算收了回去。   眼看快要上课了,两人转身走出楼道,正要回教室,拐弯时却差点迎面撞上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待停下步伐才发现是邱子墨。   邱子墨脸色有些奇怪,她朝姜佚明点了下头,权作是打招呼,而后便迎着上课铃,行色匆匆地跑下楼去。   从那以后,每当姜佚明再遇上同学一窝蜂地围在他身边问问题,姜佚明就会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同桌在休息,我把解题步骤和要点写下来吧。”   如此一来,问姜佚明题的人大大减少了,只剩下邱子墨或袁伟华他们几个与姜佚明熟悉的,才会麻烦他把要点写在纸上。   天越来越热,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衫,期末考试终于来了。   黎景的发挥中规中矩,不过假期来临,总是让人快活的。   姜佚明没敢问他是不是没考好,只问他暑假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图书馆。   黎景欣然答应。   暑期,炎炎夏日。   黎景顶着刺目的烈日,穿过宽阔的马路,拐入林荫小道。   他一路小跑,街角的咖啡厅次第后退,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就到图书馆了。   姜佚明正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跑着过来,不由得蹙了蹙眉,说:“这么着急干什么?”   黎景仰头看着他,而后笑道:“急着见你呀。”   高二的暑假,学业压力更胜往日。李红英给黎景报了好些辅导班,因此他能自己安排的时间很少,总是来去匆匆,想要把时间多留给彼此。   姜佚明何尝不明白黎景的心意?他心神激荡,握住黎景的手,轻轻摩挲着对方细腻柔软的皮肤,轻声说说:“不用着急,也不要跑,我一直等你。”   没了教室中的束缚和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他们格外放松,总是学一会儿就黏在了一起。   偶尔黎景实在学不下去了,姜佚明就带他离开,两人沿着长海路漫无目的地闲逛,遇到氛围好的咖啡厅便走进去,坐在窗边喝杯拿铁。   只是不知怎的,黎景越来越畏惧分离了。明明隔日就能见到,可一想到要回到压抑窒息的家里,要一个人面对父母无休止的抱怨与责难,他就委屈得想哭。   每每分别时,姜佚明总会温柔地将他抱进怀中,轻声安慰着,最后,等到两人都将“再见”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后,姜佚明会轻吻黎景的额头,拍拍对方的后背,说:“回去吧,明天见。”   长夜漫漫,但好在明天见。   进了八月,几场倾盆大雨带走了炎热的夏日,风渐渐清凉,他们开学了。   进入高三后,接踵而至的测验、月考,让每个同学都疲惫不堪。   重压之下,黎景每晚都学到深夜,他眼底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俊秀的脸愈发苍白,额头上还冒出了几个青春痘。   压抑的家庭和学业的压力堵在黎景心头,他时常觉得自己胸腔里好像埋着一个火山。   他无处宣泄,只有在姜佚明面前时,他心口积蓄的情绪才能一些千里。   他时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对姜佚明吹毛求疵,但姜佚明从不跟他计较。   有时候,姜佚明反而希望黎景能朝他发火。他知道,在那个家里,黎景每天都过得很不快活。   晚自习时,黎景想看一下姜佚明的数学笔记本,可姜佚明却面露难色地说:“明天给你可以吗?我已经借给邱子墨了。”   黎景脸上的表情霎时冷却,他皱皱眉头,不再说话。   姜佚明自然知道,黎景这是生气了,他刚想道歉,谁知黎景干脆拒绝沟通。他趴在桌上,将头深深埋下去,任凭姜佚明怎么劝,都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姜佚明没辙,只能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而后塞进黎景的抽屉,期待他心情好了能看一眼。   黎景没理会姜佚明塞进来的信,下课铃一打,他就沉着脸推门离开了。   姜佚明深吸一口气,紧随他离开了教室。   天台上,姜佚明与黎景并排站在栏杆前。他看着黎景紧锁的眉心,小心翼翼地说:“景景,是不是老师今天讲的题有什么不懂的?要不然我一会儿重新给你整理一份笔记吧。”   黎景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他冷笑一声,说:“你能不能别叫我景景,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唔”,姜佚明脸上的挫败一闪而过,他自嘲地笑笑,说:“好……好的。”   他顿了一会儿,柔声说:“小景,我以后专门为你写一份笔记,只给你一个人看。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专门为他一个人吗?   黎景心头的乌云倏地消散,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冰冰冷冷的。   他习惯了肆无忌惮地享受姜佚明的温柔,并且还要霸道地独占姜佚明的温柔。   黎景“哦”了一声,高高在上地丢下句好啊,而后就转身离开。   姜佚明松了口气,他笑了笑,跟在黎景身后,两人一同回到教室。   直到晚自习快要结束时,黎景才想起姜佚明塞进他抽屉里的那封信。   他在抽屉洞里翻找了一会儿,却没有找到,正要问姜佚明把信放在哪里了,教室门却忽然被人用力拧开——   “姜佚明,黎景,你们俩给我滚出来!” 第37章 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景景   黎景浑身一颤,他看看姜佚明,又看看怒气冲冲的班主任,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他茫然地站起身来,一旁的姜佚明紧随其后,两人一同走出教室。待两人站到了走廊上,这才看到班主任手中拿着的那张信纸。   ——密密麻麻,一笔一划,都出自姜佚明之手。   黎景脑子中传来“嗡”地一声,他身体僵硬,垂着头,不敢看林老师脸上暴怒的表情。   姜佚明则显得坦然许多,他立在走廊中,小声对黎景说了句没事,而后朝林老师说:“老师,这封信是我写的,跟黎景没有关系,能让他先回去吗?”   林老师从事一线教学工作多年,不光课教得好,而且教育风格严格,每届带出来的班级,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什么事情没处理过?又岂是区区一个学生三言两语就能骗过的?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林老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脸气得通红。她一手拿着信,一手指着姜佚明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你把老师当傻子骗是不是?你们俩,谁都别想蒙混过关!”   “跟我过来!”   林老师大步流星,带着他们走进办公室,而后又将他们拽进了无人的会议室中。刚一关上门,她就将信砸在桌上,大声朝他俩吼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混蛋是不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学习,不要脏了其他同学的眼!”   她一股脑地将怒火发出,而后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黎景垂首站在林老师面前,他又羞又怕,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面对林老师的质问与批评,他甚至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他与姜佚明本就偷偷谈起了恋爱,他又能怎样反驳?   而一旁的姜佚明却神色淡然,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的局促与紧张。他静默地接受着林老师劈头盖脸地责骂,最后,只是轻声说:“我们没有影响到别人,也不会脏了谁的眼。”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林老师的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她伸出手,“嘭”地一声用力砸在桌上,吼道:“姜佚明,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问题!你知不知道现在是高三?”   “我对你太失望了!”   平日在班里,林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姜佚明。他不光天资聪颖,而且刻苦努力,贫苦的家境让他养成沉稳的性格,在整个班里,当属姜佚明的行事风格最成熟。   高中的这两年来,她对姜佚明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可如今,最让她省心的姜佚明偏偏在高三这个节骨眼上犯了这种错,另一个竟还是黎景……   姜佚明家中无权无势,可黎景的父母却不是好惹的。现在,既然这件事已经摆上了台面,作为班主任,她就不可能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否则,若是被学生直接捅到了主任、校长那里,或是闹得满城风雨传进李红英耳中,说不定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她必须在这些人听到风言风语前,就干脆利落地替他们把事情解决。   几息之间,林老师心中已有了决断。她看了姜佚明一会儿,目光由最初的愤怒转为了更复杂的情绪。最后,她收回自己的视线,深吸一口气,说:“你们在学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我这个做老师的必须得通知家长。”   说着,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摆在桌上,尖锐的目光如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好像只肖得一个眼神,就能将他们的整个灵魂看穿。   她严厉的声音砸向眼前的两个男孩儿。“你们两个,谁先通知家里?”   姜佚明眼见事情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先一步拿起林老师的手机,说:“我先来。”   当年,大屏幕的智能机虽已在富家子弟中流行开来,但林老师用的还是带数字键盘的手机。姜佚明推开手机,迅速按下母亲的电话号码。   听筒中,很快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谁啊?”   “妈,是我。麻烦你来一趟学校行吗?林老师想找你。”   电话对面沉默了几秒钟,而后姜妈妈的声音放小了几分,说:“这么晚了,佚明,你是不是在学校里犯错误了?”   姜佚明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说:“妈,你先过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后,姜佚明将林老师的手机放回桌上。他看着林老师,坦然道:“林老师,这封信是我写的,黎景他根本不知情。你想怎么处罚我都可以,但这件事跟黎景没有关系。”   林老师冷笑道:“姜佚明,你别在这里逞英雄、装好汉了。你以为凭你能护得了谁?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着,林老师看向黎景。只见黎景眼眸低垂,脸色煞白,两片柔软的唇此时已看不到丝毫的血色。   林老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阵,而后叹了口气,她拿起手机,塞进黎景手中,说:“黎景,你知道该怎么做。”   黎景滑开手机,他白皙的指尖微微发颤,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是林老师吗?怎么了?是不是景景的哮喘又犯了?”   听到母亲关切的声音,黎景浑身发抖,几乎要站不住了,他朝后退了半步,靠在墙壁上,颤声道:“妈,林老师让你来一趟学校。”   因着有外人在场,李红英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音调冷淡了下来,说:“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黎景几乎虚脱,他四肢瘫软,靠在墙壁上,几乎就要跌倒在地。   姜佚明皱着眉头,他看了黎景一会儿,倏地将掌心收紧。   率先赶来的,是李红英。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套装,提着一个漆皮戴妃包,显得干练又得体,只是通过不着粉黛的面孔,看得出她来得很是匆忙。   一见到李红英,林老师的脸上的愠怒便消退了大半,她给李红英拉了个椅子,示意对方坐下,而后说:“黎景妈妈,这么晚了,本来不想叫你过来的。”   李红英的目光在黎景与姜佚明身上扫过,她皱起眉头,朝林老师微微探了探身子,问:“林老师,是不是黎景犯了什么错?”   林老师叹了口气,说:“黎景这孩子,平时一直很听话的。只不过青春期的小孩儿嘛,难免思想会开小差。”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李红英就明白过来了:黎景准是谈恋爱了。   她顿时眉毛竖起,看向黎景的目光也愈发尖锐愤怒,她一口气还没顺下去,目光却忽然落在了姜佚明身上——   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长得这般出挑,早恋尚在预料之中,只是……   只是那个跟黎景早恋的女孩子呢?为什么不见她的身影,反而是姜佚明在这里?   李红英表情一滞,她审视着面前的两个男孩儿,不知怎地,一个荒唐而恐怖的念头在她心底盘桓。   她又向前靠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问:“林老师,您什么意思?黎景他,黎景他……”   “黎景妈妈,你不要太生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爱情有幻想有憧憬都是很正常的,早恋这种事在学校里经常发生。黎景是个好孩子,只要严加管教,肯定能走回到正路上。”林老师说得委婉。   李红英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黎景,一字一句地问:“林老师,不知道跟黎景早恋的……女生,是谁?”   林老师喉头滚动,她看着李红英,干巴巴地说:“就是他们两个。”   说着,她将那封信递给了李红英。   李红英一目十行,顿时明白了林老师大动干戈的原因。这何止是早恋,简直是耍流,氓!   她喘了几口大气,肩头上下起伏,而后“嘭”地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伸手就要打黎景,可就当她的掌心快要落到黎景的肩膀时,又哽咽着收回了手。   她强忍着泪水,颤声问:“黎景,你告诉我,林老师说的是不是真的。”   黎景低着头,豆大的泪滴“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凌乱的呼吸、破碎的哽咽堵在口中,又吞回了肚子里。   见黎景低头不语,李红英彻底死了心。她喃喃道:“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一刻,她当真对黎景失望极了。资质平平也就罢了,竟还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要!   “阿姨,这封信是我写的。是我喜欢黎景,他不知情,你别怪他。”姜佚明看着李红英,认真地说。   姜佚明不说话,李红英还未想起这遭,他一开口,李红英就忽然记起来了。她看着姜佚明,目光忽然变得悠远。   黎景高一时,在学校犯了哮喘症,她带着黎景在泰元医院住院,当时班上那么多与黎景交好地同学,可偏偏是这姜佚明,眼巴巴地跑去医院看望黎景。   而他们之所以成为同桌、成为朋友,竟还是自己找林老师要求的!   李红英越想越气,就在刚刚过去的暑假,黎景整天说要去图书馆跟姜佚明一起学习,她觉得既然姜佚明是全班第一,那么肯定是个好孩子,因此就放心大胆地让黎景跟着姜佚明一起,   可谁知……   谁知她竟“引狼入室”!   还有那次,黎景半夜离家出走,也是去了姜佚明那里,最后,还是姜佚明把他送回家的。   桩桩件件,串在一起,犹如一记记耳光打在李红英的脸上。   此时,李红英的愤怒已达到阈值,表面却显得不动声色了。她看着姜佚明,忽然放缓了语气,问道:“佚明,阿姨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景景啊?”   作者有话说   回忆不长,大概还有3章左右。把黎景逃出离家的始末讲清楚就回到主线的时间线啦~ 第38章 对不起   姜佚明怔了几秒,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诧,一种微妙的情绪浮上心头。   片刻过后,姜佚明的目光恢复澄明,他看着李红英写满愤怒地脸,真诚地说:“对不起,阿姨。你别生黎景的错,是我不好。”   见姜佚明如此坦诚,李红英心头的怒火更甚,正欲开口,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一对穿着简朴的夫妻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李红英眉心紧缩,目光淡淡地从这对夫妻身上一扫而过,等到移开视线后,方觉得这两人熟悉。   于是,李红英又上下打量了这对夫妇一遍。只见眼前的妇人虽已至中年,满面愁容,但只肖得一眼就看得出,她年轻时定是个大美人。而她身旁的男人虽佝偻着身子,一打眼看上去一副痨病鬼的模样,但细看亦是浓眉大眼。   李红英越想越觉得这二人熟悉,待她抬起眼眸,才发现眼前这女人的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红英福至心灵。她心脏一紧,心想没想到还能在这儿与他们两个碰着。   对面的姜母显然也想起了李红英,她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干笑了两声,旋即尴尬地低下了头。   林老师撇了一下嘴,淡淡问道:“你们是姜佚明的父母吗?”   夫妻俩点头哈腰地关上门,对林老师说:“是是是,我们是佚明的父母。”他们来得迟,虽对学校中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但从其余几人的神态上也能明白,姜佚明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   最后,还是姜母先开了口。她表情有些紧张,声音也不自然地抖动,颤声问:“林老师,你今天叫我们过来,是怎么回事?”   姜父看看姜佚明,又看看墙边红着眼的黎景,紧张道:“佚明,你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同学了?”   没等姜佚明开口,林老师就直截了当地说:“姜佚明这个学生,我管不了了。在这种冲刺高考的关键时候,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管不了他了,也不想管了。”   说着,林老师将那封信拍在桌上,一锤定音道:“以后,姜佚明不用来我的班了。”   姜母表情茫然地看了姜佚明一眼,而后她向前半步,将那封信展开时,指尖都在发抖。   待姜父姜母将这封信看完后,姜母红着眼问:“佚明,你,你在学校不好好学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而姜父的反应则更为剧烈,他看着姜佚明与黎景,脸涨得通红,最后竟转过身去,弯起腰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如破旧风箱般沉重的声音从姜父的喉咙中溢出,他弓着身子,犹如一个虾米。   只是,姜母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丈夫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林老师,这件事是佚明不对,但是他们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高考了,你能不能念在佚明是初犯,原谅他这一次”   说着,姜母用力拍了一下姜佚明的肩膀,哽咽道:“佚明,快,快跟老师说你错了,你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听着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与母亲焦急的祈求,姜佚明今晚第一次底下了自己的头。明明他情愿扛下一切,可面对至亲,一句“我错了”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违反了纪律,必然不可能被轻轻掀过,只是他从不觉得早恋是错,更不觉得男生与男生在一起就是乌七八糟的混蛋事。   这一刻,他被一种深刻而尖锐的无力感包裹。他恨极了自己是个无能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虽已底下头,可在父母面前,他终是没有说出那句违心的我错了。   “咳……咳咳。”   姜父一把打开门,他弓着腰,踉跄着走出会议室。木门被他从外面轻轻带上,然而薄薄一片木头却挡不住他剧烈的咳嗽声。有那么几个瞬间,屋里的人甚至怀疑他会将肺咳出。   林老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无奈道:“姜妈妈,要不然你出去看一下?”   姜母摇了摇头,说:“没事,老毛病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管不得丈夫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老师,祈求道:“林老师,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佚明他一直很乖很省心的,你能不能饶他一次?”   然而,林老师早已在心中做好了决断,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她神情淡漠,看都没看姜母一眼,只说:“要是每个人都像姜佚明这样,仗着自己学习好就不遵守校规校纪,我这个班就没法管了。”   姜母的肩膀因为哽咽而抖动着,她祈求道:“林老师,林老师,都怪我和他爸爸,平时没有好好管教这孩子,他知道错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林老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仍是不为所动。   正当姜母要继续出声祈求时,姜佚明忽然开口了。   “妈,算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林老师,轻声说:“我违反了学校的纪律,我愿意离开你的班级。”   说着,他拉着自己的母亲,不由分说地大步走出会议室。   姜佚明带着父母离开会议室后,林老师脸上的表情明显松动。她轻声叹了口气,接着扯了扯嘴角,说:“黎景妈妈,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后我不会让姜佚明来咱们班了。”   “小景这孩子很乖的,平时好好管管,一定能回到正道上。”说到最后,林老师的脸上挂起了几分谄媚的笑容。她声音温柔,看向黎景的目光还带着几分矫造的慈爱。   只是,她这份做作的和善却并未让黎景觉得温暖,反而令他冷汗直流。他们都知道,犯错的不只有姜佚明一个。   回到家后,李红英收走了黎景的手机。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当着黎景的面将他QQ中的每一个聊天框依次点开。最后,她点开那个属于姜佚明的聊天框,从第一条消息一直看到了最后一条。   她皱着眉头,带着眼睛,每一个字都看得认真,像最敬业的侦探,彻夜搜寻着黎景身上的所有罪证。   黎景坐在她的身边,听着客厅的钟表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仿佛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一时间,纷繁的思绪一齐涌入他的脑海。在过去的半年里,他们就像这个年纪最寻常的情侣一样,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他们肆无忌惮地分享着无人在意的心情,不知疲倦地抒发着对彼此的感情。   晚安总是说了再说,想你就像是口头禅。   只是,曾经的甜蜜在此刻统统化作深刻的羞耻。黎景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脱光了衣服,拴着镣铐沿街示众。   他的灵魂,他的心绪,他的爱与恨,他全部的全部,统统在母亲面前暴露无遗。   黎景垂着头,弓着身子,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可静谧的空气却不经意地放大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   他快要窒息。   当钟表时针指向“三”的时候,李红英终于将黎景与姜佚明之间冗长而无营养的聊天记录全部看完。她将黎景的手机丢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黎景,那目光充满审视与鄙夷的意味,仿佛一个经验颇深的老警察面对穷凶极恶又冥顽不灵的歹徒。   “黎景,你太可怕了。”   “我从没想过你是这样的孩子。我对你太失望了。”   “以后我和你爸不管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着,李红英站起身来,她收起了黎景的手机,自顾自地上楼了。   积蓄了几个钟头的泪水终于在母亲转身离开的刹那奔涌而出。黎景倒在沙发上,抱紧自己的双腿,将自己蜷缩在一起,不受控制地哽咽着。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快要接近幸福时跌落谷底。   翌日,当黎景回到教室时,姜佚明的人连带着他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听袁伟华说,姜佚明要转到慢班去了。   等到晚自习时,林老师将邱子墨安排在了黎景的身旁。   既然第一名不能带他好好学习,那么还有第二名。   那晚,姜佚明与黎景虽一同被林老师叫走,但他们的事情并未在班里传开,以至于大家对姜佚明离开的原因都不清不楚的。有人说,他是因为与黎景产生矛盾才转班的。   一时间,有关黎景仗势欺人的流言甚嚣尘上。   黎景并不反驳。事实上,他觉得同学们的说法不错。   他是仗势欺人,仗着姜佚明喜欢他,所以他一言不发,将一切交给姜佚明面对。   林老师与李红英也是仗势欺人,仗着他们的金钱权势,让姜佚明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恶果。   早恋的人那么多,可转班的却唯有姜佚明一个。   黎景自知对不起姜佚明,可他既无勇气承担自己的错误,也无力量反抗父母的控制。   一连几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在学校里,他不再说话聊天,甚至不再睡觉,每天只将自己埋入题海之中,试图忘记自己,也忘记烦恼。   李红英对他的管教愈发严格了。每天早晨,她都会开车亲自将黎景送到学校,等到晚自习结束后,再不辞辛苦地将黎景接回家。   黎景没有了手机,也没有机会使用电脑,就连休息日,都被父母安排的辅导班塞满。   李红英与黎为民片刻都不肯放松警惕,似乎唯恐一个不留神,黎景就又与姜佚明厮混在了一起。   两周一节的计算机课,成为了黎景唯一的休闲时刻。   窗外,秋风萧瑟。黎景坐在微机教室中,他偷偷打量了老师一眼,而后点开了网页版QQ。   黎景册了一个新的账号,又向袁伟华要来了姜佚明的QQ号,他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头像,不由得眼睛发酸。   他将姜佚明添加为好友,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很快就通过了他的申请。   他怔愣几秒,用颤抖的双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只是,在信息发出前,这大段的文字又被自己逐一删除,只剩下无力又苍白的三个字:   “对不起。” 第39章 我们一起去京市   黎景盯着网页端口,他看着聊天框中显示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中”,既是紧张又是惶恐。   他怕姜佚明怪他那晚的懦弱自私,更怕姜佚明因为这件事一蹶不振。   在他的印象中,姜佚明一直是沉稳平静的,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可以应付。   那么这次呢?在高三这种关键的时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停课和转班,姜佚明还能等闲视之么?   想到这里,黎景的眉心不由得拧在了一起,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屏幕,只是还没等到对面的信息发来,微机课就结束了。   下课铃声打起的一瞬,黎景觉得自己的心又跌回了谷底。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的QQ页面,久久没有起身。   “黎景,你干什么呢?下课了。”邱子墨推了推眼镜,看了他一阵,而后不耐烦地催促道。   “哦,我……我没干什么。”黎景总算回过神来,他连忙关机,起身离开微机教室。   回到教室后,黎景一直魂不守舍的,等到傍晚时分,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黎景还定定地坐在桌前。   “黎景,姜佚明找你。”袁伟华火急火燎地从教室外跑回来,他热得满头大汗,看着黎景茫然的目光,便把手机递了过去。   黎景拿起手机,贴在耳前,电话中,传来姜佚明充满磁性的声音。   “喂,黎景。”   “是,是我。”黎景的声音比握着手机的手抖得更厉害,他忽然好紧张,害怕姜佚明会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   “黎景,你还好吗?刚刚我给你发了消息,见你没有回……所以有些担心。”想象中的指责没有听到。透过听筒,传来的是姜佚明殷勤的关切。   黎景鼻子发酸,眼睛也红了一圈儿,只是碍于袁伟华还在身边,他不敢将情绪肆意倾泻,只得低下头,用柔软的发丝遮住了湿润的眼眶。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说:“我没事。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以后要去哪个班?”   “没事就好。”电话对面的姜佚明松了口气,须臾过后,他轻声说:“下周就能回来了,去十二班。”   他们年级共有十二个理科班,十二班就是其中成绩最差的班,其中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是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入的申城中学,日后也是要读艺术类专业的。   这些艺术生不仅要学文化课,还要兼顾自己的专业。考虑到他们艺术生的身份以及薄弱的基础,老师对他们的要求自然也放低不少。   此时艺术联考还未开始,无论是学美术的、学音乐的,还是学体育的,大多在集训营里训练,留在教室里上课的,只有二十来个学生。因此,十二班现在大多的课程都是自习课,等到联考结束了,学校会专门为他们补课。   姜佚明自打入学以来,成绩一向是年级第一。如今把他调到二十班,简直是要毁了他。   黎景吸了吸鼻子,他声音止不住地发抖,问道:“那怎么办?你怎么能去十二班?”   “没事,没事的。”事到如今,姜佚明反而宽慰起黎景来。“别担心,我在哪里学都一样。以前在咱们班里,总要花费精力应付老师的课程和作业,以后去了十二班,自己学习的时间反而增多了。”   话虽这般说,可黎景又怎么能放下心来?姜佚明的话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令他愈发自责。   于是,姜佚明索性掀过这个话题,问道:“黎景,你那天回家以后,阿姨她……她有没有骂你?”   黎景握着因为通话而过热的手机,心脏忽然被姜佚明的话灼烧。   分明姜佚明才是那晚最大的受害者,分明他已经承担了那场闹剧百分之九十九的恶果,可如今,他却偏偏还在关心自己有没有被母亲责骂。   就算他被父母整日监视、不得喘息,就算他被收掉了手机,可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说给姜佚明听呢。   在他沉默的片刻中,姜佚明的呼吸都放缓了。两人一同陷入了缄默,最后,又默契地对对方说出了那声“对不起。”   挂断电话后,黎景一个人呆坐在教室中,直到窗外夜幕降临。   几天后,姜佚明回到了学校。只是,他不再是黎景班上的同学,而是十二班的一员。   在乏味到令人绝望的高三生活中,姜佚明的转班无疑是学生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曾经那些整日围在姜佚明身旁向他询问问题的同学,一概忘了姜佚明的友好与温和,大肆谈论着他的黯然离去。   “你说姜佚明到了十二班,还能考前几么?”   “我看悬。他们十二班的学生现在都集训呢,听说老师根本不讲课了。”   “那天他和黎景一起被林老师叫到办公室,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他偷黎景东西被发现了?”   “我看不像,不过这事儿肯定跟黎景脱不了关系。”   “没准儿他们是那种关系。”一个同学哂笑道。   “哪种关系?”另一个笑得暧昧,明知故问道。   “哈哈哈哈,就是那种关系啊,你懂得。”说着,他朝同伴挤了挤眼,大家纷纷被他逗笑,笑作一团。   黎景更深地将头埋进书本里。他默念着卷子上的题目,试图屏蔽掉这些无聊下作的编排,却只是徒劳无功。   他们的笑声尖锐刺耳,讥讽无孔不入。有那么几个瞬间,黎景甚至怀疑他们是专诚说给自己听的。   九月底,班上三位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一起参加了申城举办的学科竞赛。看着自己旁边空掉的位置,黎景默默地想着,这个名额本该属于姜佚明的。   只是如今,姜佚明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自习课中消磨时日。   高三的体育课,一周只剩下了一节,黎景因为哮喘病,照例是不参与的。他坐在桌前,指尖抵着卷子,一遍遍读着晦涩的题干,可无论他看多少遍,都找不到半分思路。   母亲失望的眼神和父亲的责骂在心头回旋,他忽然好想哭。   黎景大步走出无人的教室,冲到校园里的林荫小道。   曾经满目的蓊郁已经染上了黄灿灿的涂料,凉风袭来,卷着落叶飞旋。   他停在梧桐树前,扶着树干大口喘着粗气,犹如案板上挣扎跳动的鱼。   “黎景!”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一刻,黎景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了。   这声音越来越近,可他却犹自不敢相信,直到他被人拥入一个温暖而干燥的怀抱。   黎景睁大了眼睛,他不敢回头,亦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这场美梦。他的呼吸滞了几息,而后,他眨了眨眼,一串泪滴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哭什么?”身后传来姜佚明的轻叹。他拉着黎景的手,让对方面对着自己。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拭去黎景脸上的泪水,柔声说:“别哭,没事的。”   黎景倚在姜佚明的怀中,不由得哽咽了。直到良久过后,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姜佚明的怀抱。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颗心想的却是一样的:他瘦了。   姜佚明恍惚了片刻,而后他垂下自己的手臂,嗓音喑哑地说:“是不是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   黎景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这些天他整夜整夜得睡不着,为自己的学业焦虑,为父母对自己的失望而难过,也为姜佚明而担忧。   他不想让姜佚明挂心,可面对姜佚明温柔的目光,他又不愿说谎。   他从来都不是个勇敢坚强的人,如今已经一个人苦苦煎熬了那么久,他夜以继日、焚膏继晷地扮演着刻苦努力的好孩子,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想,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可以坦诚面对的,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姜佚明。   姜佚明微微弯下了腰,他平视着黎景的眼睛,没有说些大道理与风凉话,只是柔声说:“辛苦了,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等到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京市。”   对啊,等到高考结束,他就解脱了。他可以离开这个窒息的家,离开这座禁锢了他十几年地城市,他可以与姜佚明一起,去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将得到新生。   正是这个念头,让黎景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一模、二模,三模、被补习班和作业塞满的寒假、一轮接着一轮的联考……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转入十二班的姜佚明依旧包揽了模考和联考的年级第一。身处逆境,他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发挥得一次比一次好。   这些日子,黎景几乎放弃了所有的休息与娱乐时间,他像是一个被人写好的程序,精密地执着父母与老师的指令。   似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他忘记了吉他,忘记了唱歌,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此时此刻,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京市,与姜佚明一起。   六月,高考如期而至。   已经失眠了一年的黎景,在高考的这几天反而睡得格外香甜。他发挥得不好不坏,但总算尘埃落定。   考试结束后,黎景泄了力气,大病一场。一连一个星期,都持续发着高烧。   为此,李红英心疼不已,没少为他担惊受怕。她难得没逼着黎景对答案、估分数,母子之间出现了短暂而易碎的和谐。   高考成绩出来时,黎景仍昏昏沉沉的。母亲说,他比一本线高了五十分,在她这儿,勉强算是及格了。   黎景没什么反应,他躺在床上,怏怏的,也不知是因为连日的高烧,还是因为早已不再渴求母亲的认可。   许是因为这大半年来,黎景的表演深入人心,又或许是因为快要步入大学了,李红英给他买了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又给他办了张新的电话卡。   行百里者半九十。黎景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要耐下性子。他没有与姜佚明联系,反而表现得更为温顺听话。   身为大学老师,李红英极尽所能地为黎景选择了合适的学校与专业。等到报考当日,黎景在李红英的注视下,将笔记本中的志愿信息挨个誊进报名系统中。然后,母子二人一同坐在电脑桌前,神经质地将志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李红英起身接起电话。   此时,房门没有关,李红英一边在电话中谈笑风生,一边时不时看黎景一眼,用口型对他说:“先别交,再检查检查。”   黎景面色如常,他朝母亲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串烂熟于心的学校代码填进了第一志愿,待所有信息都确认无误后,他果断地点击了提交键。   同一时间,李红英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电脑前,却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李红英大惊失色,声音高了几分,问道:“不是说让你别提交、再检查检查吗?”   黎景摊了摊手,说:“你刚刚不是说让我提交吗?再说了,都检查那么多遍了,没事的。”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今天加了会儿班。 第40章 他怎么可能是A型血?   或许是因为黎景这段日子以来逆来顺受的表现,又或许是因为他精湛的演技,李红英不疑有他,反而舒了口气,说:“总算了了一桩事。”   高考报名结束后,黎景也稍稍放松下来。只是,他仍不敢直接与姜佚明联络,只是借着与袁伟华、肖宇他们出去玩的机会,拿袁伟华的手机跟姜佚明打了个电话。   姜佚明高考发挥得很好,虽在十二班待了小半年的时间,仍取得了年级第一的成绩,现在已被京大临床医学专业提前录取。   黎景握着手机,小声说:“我也报了京市的大学,我们说好的。”   “你再等等我,等我跟你一起去京市。”   随着录取时间的推进,黎景的心情也愈发激动紧张。   说来奇怪,他本该惧怕父母看到自己录取结果的一刻,可在他心底,却又隐隐期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录取结果在网络上公布的第一时间,李红英就迫切地催着黎景打开电脑查看。   黎景的心脏“怦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在胸腔中装了一个活泼的兔子。可心里越是紧张激动,脸上的表情就越是不动声色。   他打开招考网站,输入考生信息,页面图片缓慢加载的同时,上端的绿色进度条也一点点向右爬行——   直到,整个页面在二人面前展露无遗:黎景,京市经贸大学,会计系。   霎时间,李红英脸上的表情滞住了。她盯着眼前的页面看了足有三秒,仍是不可置信。最后,她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黎景,颤声问:“黎景,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出错了?”   说着,李红英掏出手机,喃喃道:“一定是出错了,我要给教育局打电话,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李红英抽搐的表情,黎景心中的畏惧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报复后的刺激。他压住自己的唇角,说:“没出错,我去读这所学校刚刚好。”   李红英睁大了眼睛,眼珠就快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了。她站起身来的同时,将桌上的杯子推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刹那,发出刺耳的一声“哗”。   夏日的阳光穿过蓊郁的绿叶,漏入百叶窗,打在满地的碎玻璃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如天空中上浮的美丽而脆弱的肥皂泡。   李红英愤怒到了极致,她声音发抖,质问道:“黎景,你什么意思?”   黎景垂了垂眼眸,轻声说:“这个学校和我的分数很匹配,会计专业又是这个学校的王牌专业,最关键的是,这个学校在京市。”   李红英像是不认识黎景了一样,她瞠目结舌,火闷在胸口,却被黎景的话浇灭了,冒着一缕刺鼻的烟。她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喃喃道:“疯了,黎景,你疯了。我管不了你了,我叫你爸来。”   “你等着!”   说着,李红英推门离开书房,她将头探出栏杆,朝楼下喊到:“黎为民,这孩子我管不了了,我管不了了!”   此时,黎为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妻子如此着急,连电梯都没顾上乘,“噔”、“噔”、“噔”地跑上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红英眼睛通红,看到丈夫后,就哽咽着说:“这孩子,自己偷偷改了志愿,他要去京市经贸!”   “反了,他这是要反天了。”   “黎景,你心里还有没有父母!”   听了妻子的话,黎为民的火“蹭”一下冒了出来,他三步跨到电脑前,一边朝黎景吼着,一边扬起手,“啪”地一声打在了黎景脸上!   “啊!”李红英张大了嘴巴,向后退了半步。黎为民平日对待黎景虽然严苛,但却很少动手打人,如此这般还是第一次。   黎为民本就长得壮实,此时他怒火攻心,这一巴掌更是使出了全力。   只见黎景“嘭”地一声趴到了地上——   这一巴掌扇得黎景头脑发昏,眼冒金星,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地的玻璃碎片就刺入了他的大腿。刺骨的疼痛传来,汩汩的鲜血涌出,刹那间,鲜血染红了玻璃碎片,渗入地板。   “景景!景景!”   待李红英与黎为民回过神来,黎景已经浸在了血水之中。   他打了个寒颤,半阖着双眼,眨了两下,闭上眼睛前,他看到李红英无措地扑在自己身前,吓得魂飞魄散。   “景景!景景!”   不知怎地,黎景忽然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不止李红英,黎为民也几乎呆滞在了原地,长期夹烟的手不住发抖。最后,夫妻二人合力将黎景抱了起来,塞进了卡宴的后座。   黎景的腿上,还留着大小不一的碎玻璃,热血从一处处伤口中涌出,染红了黎景与李红英的衣服。   黎为民一路猛踩油门,不知闯了多少次红灯,好不容易到了泰元医院,停车场外已排满了汽车,几乎要将半条路堵死。   顾不得其他了,黎为民停下车来,换李红英开,而他自己,则扛起黎景,大步跑向急诊。   嘈杂的急诊室。   黎景躺在冰冷的床上,他能听到医生、护士忙碌奔波的声音和设备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只是,医生、护士口中那连成句子的话语,落在黎景耳中却只是无意义的嗡鸣。   他听得清每一个字,可脑子却像是锈顿的机器,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只觉得好冷,身体冷,心也跟着冷下来。   他的思绪无限放缓,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虚无的长梦。   急诊室外,李红英趿着拖鞋一路跑来。她几乎是扑到了自己丈夫的身边,一双眼睛中蓄满了泪水。   “怎么样?景景情况怎么样?”   黎为民扶住李红英,似是在安慰妻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正在此时,护士推开急诊室的大门,还没等她走出急诊室,李红英与黎为民就急忙凑上前去,说:   “护士,黎景情况怎么样?”   护士皱了一下眉头,没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问:“是黎景父母吗?”   李红英与黎为民连忙说:“是,我们是黎景的父母。黎景现在情况怎么样?”   护士把手中的一沓纸塞到他们手边,又从口袋中抽出根笔,递到李红英手里,说:“病人情况稳定,已经清完创、包扎完了,估计得输血,你们先把这些签了吧。”   李红英连忙点头,她顾不上看那些条款就急匆匆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喃喃说:“好,好的,谢谢,谢谢你们。”   护士匆匆从李红英怀里抽出这沓纸,关上门的刹那,急诊室内传来护士的声音——   “黎景,A型血,500ml。”   “——啪”的一声,急诊室的大门再次关闭。   李红英摁住自己的心脏,朝后退了几步,她双目无神,定定地看着急诊室,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忽然之间,李红英心脏一缩,她睁大双眼看着自己的丈夫,那目光分明在说:“怎么可能!”   此时此刻,在李红英惊诧的目光中,黎为民亦回过神来,他脸上的横肉抖了两下,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红英深吸一口气。她与黎为民一个是O型血,一个是B型血,黎景作为他们的孩子,怎么都不可能是A型血,若是医生护士没搞错,那么黎景——   那么黎景就很有可能不是他们的孩子。   然而,此情此景下,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半小时后,黎景被推出急诊室。   李红英勉强镇定下来,她看着护士,认真说:“护士,你确定黎景是A型血?”   护士觉得古怪,她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能有假?要是搞错了,那可不就是医疗事故了么!”   李红英脸色一变,她浑身发抖,勉力扯了扯笑脸,对护士说了声谢谢。   谁知她身旁的黎为民忽然崩溃地喊道:“护士,护士,你是不是搞错了,黎景怎么可能是A型血!黎景他不可能是A型血!”   护士张了张嘴,她看看李红英,又看看黎为民,最后漏出一个尴尬的表情,小声说了句:“不会搞错的”。   接着,护士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黎为民的喊叫声很快淹没在了自己的哽咽与嘈杂的环境之中,他无力地滑落到地上,口中仍念着,黎景怎么可能是A型血。   李红英心中的震惊丝毫不少于黎为民,她茫然地看向病床上昏睡的黎景,那双眸子在触到黎景惨白的脸颊时,忽然变得尖锐锋利。   电光石火间,李红英想起了一对夫妻,一对阔别了十八年,却在不久前重逢的夫妻。   这念头一旦产生,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就迅速串联在一起。   痨病鬼似的咳嗽不停地丈夫,貌美软弱整日以泪洗面的妻子,还有那个格外聪慧的男孩——   只是刹那间,李红英就窥探到了一切的真相。她掏出手机,颤抖的手点开通讯录,翻出了那个男孩儿的电话号码。   刚要拨出时,李红英的手指却忽然悬在了半空。她眼中挂着的大粒泪珠终于无法承受地坠落,滚落到手机屏幕上。   会是他么?   上天像是忽然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养了十八年、爱了十八年的孩子,竟不是他们亲生的,而他们的亲生骨肉,竟是那个与养子厮混在一起的姜佚明?   这怎么可能?   十八年前的点滴在脑海中重现,与姜佚明相处的点点滴滴也随即闪回。   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巧合的、偶然的,在这一刻都形成了闭环。   事到如今,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喂,是佚明么?”   “哦,我是黎景的妈妈。黎景病了,在泰元医院,你要不要来看看他啊?”   她声音轻柔,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藏匿在了温柔的话语中,就好像她不曾得知真相,更不曾指责姜佚明害了自己的景景。 第41章 我把你当亲生儿子   闻言,姜佚明顿了几秒钟。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他早已在黎景口中了解了李红英与黎为民的处事风格,更知道他们二人不可能轻易放任黎景与自己在一起,那么此时的这个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是故意给自己下套找麻烦,还是说黎景真的病得很重?   纵然心里有再多的顾虑,可在姜佚明这里,什么都抵不过一句黎景病了。   “好,谢谢您,请稍等。”   挂断电话,姜佚明疾奔而去。姜佚明家离泰元医院只有三个路口,他骑上单车,闷头向前。   破旧的老房与行道树快速后退,待过了街口,风格各异的咖啡厅与精致的买手店便取代了逼仄破败的老公房。   夏风吹过梧桐树,发出“哗哗”的乐声,静心细听,每一棵树分明都诉说着他们的故事。   然而,此时的姜佚明却无心看风景,只拼命蹬着自行车。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是黎景苍白虚弱的面容,一会儿是李红英与黎为民的责难鄙夷的目光。   一到泰元医院,姜佚明连车锁都没来得及落就冲进住院楼。   站在病房外,姜佚明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他整了整衣领,才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姜佚明停了一秒,正要拧开房门,病房突然被人从屋内打开。   四目相对的刹那,姜佚明看到李红英一双红肿的眼睛和微颤的双唇。不知怎地,姜佚明的呼吸忽然漏了半秒,吊诡的空气中,他好像听到“嘭”的一声轻响,就像心脏莫名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他微微张开嘴巴,颤声问:“阿姨,黎景怎么了?”   李红英眼中积蓄的泪水沿着脸颊“唰”地流下来,她微微别开脸,不再看姜佚明投来的关切目光。   “阿姨,到底怎么回事?”姜佚明侧了侧身子,他的视线越过李红英,看向单人病房中躺在一片洁白中的黎景。   此时,病床上的黎景面色惨白,不带丝毫血色,只是他的身上既没插管子,也没用呼吸机。   见到黎景的人后,姜佚明稍稍放下心来,他做了个深呼吸,勉强将自己贪婪的视线移开,看着李红英,再次开口发问:“阿姨,到底怎么回事?”   李红英阖上双眸,眼泪滑落的瞬间,她一把握住了姜佚明的手腕。不容迟疑,她用力拽着姜佚明朝走廊的方向走去,说:“佚明,你跟我来。”   姜佚明一时恍惚,他踉跄着跟着李红英沿走廊走了几步,待到快离开病房区后,姜佚明才挣脱开李红英的手。   他茫然地望着李红英的背影,问:“阿姨,到底怎么了”   李红英背对着姜佚明,她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着,仿佛正经历着剧烈的情绪或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面朝姜佚明,压低了声音说:“佚明,就当,就当是阿姨求你,跟我过来一趟。”   姜佚明一滞,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李红英身旁忽然冒出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两个男人默契地堵在姜佚明面前,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李红英表情诚恳,眼神中竟还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只是她的手指却如铁钳一般死死扣住了姜佚明的手腕。   姜佚明的眼睛从李红英与她身旁的两个男人身上扫过,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却没再挣扎。   傍晚时分,落日熔金。   黎景终于从混沌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只是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既不在熟悉的家里,身边亦没有熟悉的人。   意识归拢的下一秒,大腿就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拧紧了眉心,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洁白而空旷的病房。   医院特有的浓重消毒水味时时刺激着黎景敏感的情绪,失去意识前的混乱回忆裹挟着尖锐的疼痛一阵阵袭来,陌生的慌张从黎景的心底升腾。   这一刻,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被整个世界遗忘。   他们伤透了心,不爱自己了吗?   因为报了京市的学校,所以他们再也不要自己了吗?   想到这里,黎景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决定报考京市的学校前,他已经设想了一百种结果,可当他面对母亲不可遏制的怒火时,当他被父亲一掌扇倒在地的时候,当无数尖锐的碎玻璃刺进身体时,当他的鲜血汩汩流淌时,当他孤单又恐惧地一个人躺在陌生的病房时……   心怎么还是止不住得痛呢?   直到此时,黎景才明白,就算他已长大了、成人了,就算他一心逃离,就算他已决心离去,可他竟还对父母有着期盼。   期盼他们接受自己的平凡与叛逆,并义无反顾地爱着这般平凡又叛逆的自己。   只是啊,他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哪怕是血肉至亲,爱也是有条件的。黎景如此这般想着。   窗外夕阳西坠,最终藏匿于远处的地平线。而黎景心中微弱的火苗与隐隐的期盼,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分,被自己亲手浇灭。   整整两日,黎景都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他一个人待在病房中,除了沉默的护工,就只有查房的医生和换纱布的护士偶尔出现。   他没法动弹,连上厕所都要麻烦不耐烦的护工帮忙,他也没有手机,除了天明与天黑,大多时候,就连时辰都无法区分。   没人跟他讲话,甚至没人看他一眼。这样落寞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生煎熬。   外伤飞快地恢复,心底的伤却溃烂流脓。   直到第三日的清晨,黎景终于被父亲的司机接回了家。   因为腿上的伤,黎景不能走路,司机便自作主张将他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司机离开后,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没有父母的问候,他们甚至连下楼看他一眼都吝啬。   他像是一个庞大笨重的玩偶,被人送回了家里,随意摆放在哪里。   钟表指针在静谧的空间中一往无前,传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黎景如芒在背,也不知是腿上的伤口更疼,还是心更痛,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明明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这一刻,他却突然觉得好冰冷陌生。   几分钟后,二楼客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透过镂空的跃层,黎景下意识地朝上看去,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一闪而过,很快消失,紧接着楼梯那边便传来几声“哒哒哒”的声音。   “黎景,你的腿是怎么搞得?”姜佚明快步朝沙发走来,最后他停在了黎景身前。   在黎景惊诧的目光中,姜佚明兀自蹲下了身子,他垂眸看着黎景腿上缠绕的纱布,心疼的神色不似作伪。   “怎么会伤这么厉害?”   黎景愣了几秒,他没有回答姜佚明的话,而是皱了皱眉头,问道:“姜佚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姜佚明开口,便听到电梯厅传来“叮”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李红英与黎为民匆匆忙忙地朝二人跑了过来。   见李红英与黎为民来了,姜佚明皱起了眉头,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李红英大步走到二人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姜佚明拽了起来,拉到自己身后,接着她清了清嗓子,说:“景景,我和你爸有事要跟你说。”   姜佚明甩开李红英桎梏自己的胳膊,他看着李红英,说:“黎景刚从医院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先缓一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黎景的腿是怎么回事?”   “明明,你坐着,这件事跟你没关系。”黎为民将姜佚明往身后扯了扯,而后挤到了他身前。   黎景不明就里,他看看眼前的父母,又看看姜佚明,颤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红英坐在黎景身旁,却没有看黎景,只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景景,爸妈把你养到这么大,真的是不容易。”   “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从没指望过你能有多大的出息,或是能孝顺我们,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诸如此类的话,李红英与黎为民说过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说得如今天这般客气疏离。   黎景目光懵懂,他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对最近几日翻天覆地的改变浑然不知。   李红英又叹了口气,她似是有备而来般拿出一沓材料,放到了黎景手里,说:“景景,这几天警察跟我们说,你其实不是我们的孩子,明明才是。”   黎景愣住了,李红英口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他却不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了。他嘴唇翕动,想要打断这个荒唐的笑话,可这一瞬间,他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了。   “景景,那家人有遗传病,他们之前就死过一个女儿,当初我和那女的一间病房,她老公看我和你爸条件好,这才故意把你换给我们。”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不跟黎景讲这些么?”姜佚明拨开挡在身前的黎为民,朝李红英怒道:“你对他说这些干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李红英朝丈夫抛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她对姜佚明的愤怒浑然不觉,只继续拍着黎景的肩膀说:“这些年啊,我和你爸对你都是真心的,只是苦了明明,一个人白白受了那么多年的罪。”   “景景,以后你还是可以继续待在这个家里。我和你爸就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最近回老家了。每天都做一大桌的菜,在家里设宴款待亲朋好友,没抽出时间来码字。这周我的任务是一万五千字,所以少更新的肯定会补上的。 第42章 此去经年   “啪嗒。”   黎景双眸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落在他颤抖的指尖,也落在了姜佚明的心田。   现在,黎景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父母不是因为他的忤逆而将他弃若敝履,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   黎景像是被推进了燃烧的火焰中,浑身每一处皮肤都被烈火灼烧,浓厚的黑烟熏得他头晕目眩,他的视线被泪水打湿,变得模糊不清。   他浸在身旁三人各怀鬼胎的目光中,每一道视线,都像是穿透他身体的利刃。   不只是受了伤的腿,在刀剑般尖锐的视线中,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他几乎要在这尖锐的注视中晕死过去,可意识却偏偏还是清醒的。   于是,他只得垂着头,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他想,原来他根本不是爸妈的小孩啊,怪不得父母这么出色,而自己却平庸普通,始终不能得到他们的赞许。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众星捧月的小公子啊,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从姜佚明那里偷来的。   他的生身父母犯下了弥天大错,而他,从出生起就流着罪恶的血液。   命运仿佛给他开了一场偌大的玩笑。十二点钟声敲响,灰姑娘精致的礼服与水晶鞋都将褪去,她终要回到自己污秽落寞的生活中去。   真相终于大白,可黎景却没有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他仍住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间,仍旧叫李红英与黎为民“爸妈”。   只是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办案民警曾来家里找过黎景,问他是否愿意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当时李红英与黎为民也陪在黎景身边,只是他们的表情都淡淡的,只说一切看孩子的想法。   黎景垂着头一言不发。见状,民警也只得作罢。   没人再计较黎景报了京市的大学,更没人在意他平庸的成绩。   也是,以前李红英与黎为民就为黎景的学业操透了心,如今上天将姜佚明这个天之骄子送给他们,他们又哪里能想起黎景这个鸠占鹊巢的养子?   升学宴上,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将姜佚明介绍给了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逢人便说自己的儿子是申城中学的第一名,如今考上了京大医学院。   黎景曾无数次参加父母举办的宴席,只是这次,主角换成了姜佚明。   “这些年,明明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还能考上京大,真是不容易。”   “我早就说,李教授和黎总的孩子,肯定有出息。”   “你别说,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明明吃了那么多苦,照样考上京大,不行的那种小孩儿,父母操再多心也是不行。”   “你看,这不就是虎父无犬子么?”   ……   人们七嘴八舌,吹捧着姜佚明的聪明资质与成熟懂事,全然不在意黎景就坐在姜佚明的身旁。   席间,黎家老爷子一言不发,等到酒酣饭饱之际,他才忽然清了清嗓子,朝姜佚明说:“佚明不就是佚名么,这个名字不好。再说如今明明已经回了黎家,没道理再姓姜了。”   李红英与黎为民脸上的笑意一滞,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姜佚明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他看着老爷子,说:“爷爷,这件事急不得。”   黎老爷子“嘭”地一声将筷子敲在桌上,怒道:“怎么急不得了?这件事是现在最关键最重要的事情,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热闹的宴席霎时安静下来,大家心思各异,但无一例外,所有人都选择了缄默不语。   最后,李红英说:“爸,您说得对,只是现在明明刚刚高考完,改名字麻烦得很。您先等等,明明是黎家人,这点跑不了。”   黎为民也说:“爸,我知道您着急,我和红英比您还急,您消消气,别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着黎为民与李红英的话说,场面很快恢复了热络。   一回到家,黎景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展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指尖轻轻拂过,可那份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却已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消耗殆尽。   暑假期间,李红英不常去学校。黎景无法面对李红英的漠视与姜佚明复杂的眼神,所以每每清早就离开家。   所幸李红英早已把自己关注的目光转移到了姜佚明身上,对于黎景几时离开几时归家、有没有吃饭,都不放在心上。   黎景生于斯、长于斯,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在申城竟无处可去。同学朋友大多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就算愿意与他见面,也大多带着几分揶揄的态度。   正如他无法面对李红英与黎为民,他亦无法面对这些人。   所以,大多时候,黎景只是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从早到晚,百无聊赖地看着街角匆匆的行人,直到华灯初上。   夜幕降临,黎景蹑手蹑脚地打开屋门,唯恐惊扰了家里的人。他没乘电梯,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刚一抬起头,发现姜佚明就堵在自己的卧室门口。   不知为何,黎景莫名有些心虚,他眼眸低垂,不敢看姜佚明的神色,只小声问:“怎么了。”   姜佚明握住他的手腕,轻声说:“能聊一聊么?”   黎景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而后他认命般地打开门,示意姜佚明进去。   走进黎景的卧室后,姜佚明将门锁上。   黎景皱皱眉头,他抬起头来看了姜佚明一会儿,问:“你想聊什么?是想让我离开这里么?”   姜佚明一怔,他一边伸手去抓黎景的手腕,一边摇了摇头说:“不,景景,我怎么会想让你离开?”   黎景身体一颤,他眉心紧缩,试图抽出自己的胳膊却徒劳无功,最后他索性放弃,用另一只手推了姜佚明一把,烦躁地说:“姜佚明,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恶心。”   姜佚明冷不防地被黎景一推,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愣了几秒,无措地松开自己的手,说:“好,好,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景。”   “——啪嗒。”   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李红英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她喘了几口粗气,指着黎景骂道:“景景,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苦口婆心,唾沫横飞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你现在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地缠着明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已经害得明明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了,难道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   “我养了你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黎景怔住了,他茫然地看向李红英,嘴唇翕动间,想要反驳,却只字都发不出。自从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自知对父母与姜佚明有愧,再未想过能与姜佚明在一起,又怎会一心害他们呢?   纵然黎景与李红英、黎为民夫妻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到底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难道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足以让他们明白黎景是个怎样的人么?   母子一场,竟落了个两不知的结果。事到如今,黎景无话可说,只觉得荒凉。   姜佚明见到了李红英忽然闯进来,心中也是一惊,不过,只是刹那之间,他就想起黎景曾跟他讲过的话:当初,李红英与黎为民怨黎景整日将自己锁在屋里,特地敲坏了门锁。   想到这里,姜佚明脸色一沉,他看着李红英,淡淡地说:“我和黎景之间,一直都是我主动的。如果说我们之间有谁害了对方,那一定是我害了他。”   说道这里,姜佚明停顿了半秒,而后才悠悠说:“这点,你和林老师早就知道了、认可了,不是么?”   闻言,李红英脸色大变。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扭曲而痛苦。她看着姜佚明,一双眼睛通红,哽咽着说:“明明,当初让你转班,是妈妈的错。是妈妈听信了别人的挑拨,妈妈很后悔。”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说着,李红英的眼角流下一行泪水。   姜佚明耸耸肩,他似乎不甚在意地说:“所以在你心里,谁是你的亲生儿子,谁就是这段恋情的受害者么?”   他轻笑一声,冷漠地说:“我和黎景之间,从来就没有谁要害谁。”   这天,李红英止不住地哭喊着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与不易,可姜佚明的表情却始终冷淡,就像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场闹剧结束后,家里的氛围降至冰点。   姜佚明对待父母的态度堪称冷淡,无论是他们提出的建议还是意见,他都悉数拒绝,保持着我行我素的姿态。   而黎景在李红英与黎为民眼中,则成为了彻底的隐形人。他们没有苛待或责骂这个照料了十几年的养子,而是无视他,将他视为家中不值一提的摆件。   他们都知道黎景的存在,但他们不在意。   黎景整日心神不宁、郁郁寡欢,晚上更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如今,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肖宇与袁伟华不行,姜佚明更不行。   在过去的生活中,他习惯了众星捧月,还从未体会过这般彻底的孤独。   在这短短的一个夏日里,黎景听惯了街角的嘈杂吵闹,也看惯了天边熹微的月光被明媚的朝阳取代。   不必定闹钟,因为他已煎熬了一整个夜晚。   等到东方既白时,黎景小心翼翼地起身洗漱,背着吉他离开黎家的独栋别墅。刚一跨出小区,他忽然听到一声温柔的呼唤。   “——小景,我们聊一聊。”   不必回头,黎景知道身后那人一定是姜佚明。他无力地点点头,答应了姜佚明的请求。   清晨的长海路静谧安宁,只有零星几辆车匆匆驶过。他们一前一后,默契地走进711便利店,静默地坐在玻璃窗前。   姜佚明看了黎景一阵,他目光复杂,蕴藏着无限的温柔与怜惜。只是这些,黎景都没有看到。他宁愿盯着窗外的云朵,看夏日的风吹拂树叶。   “小景,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开心,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姜佚明突然说。   黎景睫毛微颤,却没有说话。   姜佚明循循善诱道:“等开了学,我们可以一起去京市。我们可以断掉和黎家、姜家的关系,自力更生。小景,我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无论如何,我们两个都能生活下去。”   姜佚明的畅想很美好,可落在黎景的耳中,就像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诧异地看了姜佚明半响,质问道:“两边都断掉?那我们两个要怎么生活,难道凭你一个高中学历的人,能养得活我们两个么?”   姜佚明神色平静,他笃定地说:“可以。我可以养活你、养活我们两个。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吃苦受罪的。”   闻言,黎景站起身来。姜佚明一贯沉稳成熟,可如今,黎景却觉得他是个荒唐的疯子。   黎景没有理会姜佚明的计划,仍浑浑噩噩地每日在街头游荡,而姜佚明却开始着手为这泡沫般的未来做准备。   转眼间,到了八月的尾巴。   黎景坐在咖啡厅里,百无聊赖地翻着微博私信,突然他目光一定,点进了一条来自一年半以前的私信。   “同学,请问你是申城中学的黎景么?我看了你在元旦晚会上的吉他弹唱,感觉你有成为明星的潜质。”   黎景呼吸一顿,他的指尖久久停留在这条对话框上。直到傍晚时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给这个账号发去了第一条信息。   一周后的清晨,天还蒙蒙亮。黎景背着一个书包和一把木吉他,一个人坐上了去蓉州的火车。   此去经年,他孤苦无依、漂泊多年,再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 第43章 妈,我答应你   “景景,爸妈养了你那么多年,你真的连一声‘妈’都不愿意叫吗?”李红英双目噙泪,她看着恍惚不安的黎景,神情悲痛地说。   李红英的话如一声惊雷,劈碎了黎景的五脏六腑。他恍然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的意识逐渐归拢,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知怎地,就忽然泪如雨下了。   这一刻,黎景几乎忘记了自己与李红英、黎为民分别前最后几个月的尴尬与难堪,脑海中浮现的,唯有他们十八年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和疼爱。   黎景嘴唇张合,他向前走了半步,哽咽道:“妈……”   “妈,对不起,对不起。”他垂下头,将自己的泪水藏在了发丝投下的阴影之中。   这一刻,他忘记了少年时代在黎家经受的所有折磨,甚至背叛了曾经的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唯有对自己当初逃离的愧疚。   李红英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也朝前更靠近了几分,将黎景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她转过身去,目光复又落在了姜佚明的身上。   她的语气强硬了几分,带着些许的埋怨说:“明明,既然你已经找到小景了,为什么不跟妈妈讲呢?”   姜佚明眉心紧缩,他知道黎景回来的事情迟早瞒不过李红英与黎为民,却从未想过这场见面会如此的猝不及防。计划被打乱的烦躁侵袭着姜佚明平静的心。他走到李红英与黎景身前,压着怒火好声好气地说:“我也是刚刚遇上小景不久,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李红英对姜佚明投去一个责怪的目光,她回过头去,拉着黎景的手,带着黎景一同坐在沙发上。她没再理会姜佚明,只专心看着黎景,温柔地问:“景景,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过得好么?”   黎景有了片刻的失神,他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我……我去蓉州了。”   “蓉州?”李红英一愣,“你为什么会去容州?”,她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黎景与姜佚明的神色,一边摩挲着黎景的双手。当她的指尖拂过黎景手指上厚厚的一层茧子时,不由得一怔。   她颤声问道:“景景,你的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茧子?你去蓉州到底是做什么了?”   黎景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明明是温度适宜的春日,可黎景却莫名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敢再看李红英关切的表情和言语中透露出的失望,只低头说:“我去蓉州……学吉他了。”   他的谎言拙劣得过分,可一向敏锐的李红英这次却并未追问下去。她擦了擦眼角,又抓住了黎景的手,问道:“景景,你现在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黎景冷汗直流,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嗫喏道:“我现在,我现在在一家酒吧工作。住在……”   在李红英的关注下,黎景如坐针毡。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姜佚明忽然开口了:“小景刚回到申城没多久,现在跟我住在一起。”   姜佚明的语气很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看向李红英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如一杯寡淡的白开水。   “如果你和爸想见小景,改天我带着他回去一趟。”   李红英怔了几秒钟,她看看姜佚明,又看看黎景,喃喃将姜佚明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是的,我们住在一起。”姜佚明淡淡地说。   李红英呼吸一滞,她定定地看着身旁的黎景,相顾无言的刹那,她看到黎景脸上局促而惶恐的表情。   这个表情李红英太熟悉了,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黎景与姜佚明二人如今的关系:他们这是又偷偷混在了一起。   李红英深吸一口气,她不想在今天、在姜佚明的公司里讨论这种丢人现眼、离经叛道的疯话,既然姜佚明说得坦然,她也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于是,李红英扯了扯嘴角,漏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挺好,你们以前就是同学,我记得你俩那时候的感情就很要好。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是该帮衬帮衬对方。”   说着,她语气一转,看着黎景意有所指地说:“只是,现在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过了贪玩儿的时候,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了。你俩住在一起可以,就是千万别影响了人生大事。”   听到李红英这样说,姜佚明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已然带了几分不耐烦。“妈,我现在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人生大事了。”   他话说得直白,不带什么弯弯绕绕,几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般地对李红英讲,自己这辈子就认定黎景这个人了。   闻言,李红英睫毛微颤,她舔了舔嘴唇,说:“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景景,他就这样,你是个好孩子,可千万别跟他一样。”   说着,她热切而慈祥的目光又落在了黎景的身上,就好像这些年,他们不曾分离。   “妈,我……”   李红英与姜佚明母子二人之间的矛盾被她四两拨千斤地丢给了黎景。黎景顿时如芒在背,他眼眸低垂,不敢言语。   李红英一早就知道,姜佚明与黎景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黎景一向平庸懦弱、随波逐流,而姜佚明则是天之骄子、我行我素。黎景会因为父母的缘故而妥协示弱,但姜佚明却最是执拗坚定。黎景需要仰仗父母的金钱权势,而姜佚明却什么都不要,甘愿赤手空拳地打出一番事业。   他们撼动不了姜佚明的想法,可黎景却最好拿捏。   想到这里,李红英握着黎景的手收紧了几分。她呜咽着说:“景景,爸妈年纪大了,身体都不是特别好。爸妈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和姜佚明都能好好的,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要不然,我们俩真是死都不得安宁!”   说着,李红英的眼中滚落一串泪滴。   黎景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即出言制止:“妈,你别说这种话。我……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听你的就是,可当着姜佚明的面,这半句话衔在口中,却怎么都吐不出了。答应李红英,就意味着放弃姜佚明。他虽对不起李红英与黎为民的养育之情,却也同样对不起姜佚明的感情。   “——妈,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姜佚明没等黎景将口中的话说完,就打断了他。   李红英笑了一下,说:“瞧我,见了景景,高兴得把事情都忘了。”   她话虽然是对姜佚明说的,目光却紧紧贴在黎景身上。“我本来是想过来提醒你,这周末是你爸生日,别忘了回家一趟。既然景景也在,你们俩可要一块儿过来啊。”   她眉眼含笑,一副慈母模样地拍拍黎景的手背,说:“你爸这些年,没有一天不牵挂你的。要是见到你回来,他指不定多高兴呢。”   姜佚明皱了皱眉头,正要出口拒绝,可李红英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盯着黎景问,“景景,你走后,你的房间和东西爸妈还一直留着,爸妈很想你。你现在,该不会连家都不想回了吧。”   “妈,我……”黎景心中酸涩,犹如泡进了酸苦的柠檬水中。   “妈,你不要逼他。”姜佚明沉着脸说:“以前你逼他逼得还不够多么?”   一时间,氛围降至冰点,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眼见母子二人争锋相对,黎景连忙说:“妈,我答应你。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很想爸爸妈妈。”   这句话于黎景而言,本是权宜之计,可真当他说出口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与李红英毕竟做了十几年的母子,就算中有龃龉,可那么多年的感情早已渗入到骨血中,又岂能因为血缘而全然抛却?   这些年里,他不是没有想念过李红英与黎为民,也绝非没想过回来,他只是软弱惯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直到越拖越久,愈发没了回家的胆量。   见黎景已经应下,李红英朝姜佚明摊了摊手,那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不是我逼他的,是他自己想要回去。   姜佚明没辙,只得说:“好,小景要是愿意的话,周末我带你回去。”   李红英拍拍黎景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景景,还是你懂事,还是你知道心疼父母,不像明明。”   说着,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景景,只要你还肯认我这个妈妈,就不枉我疼你一场。”   恰逢此刻,窗外传来闷雷阵阵。黎景怔了半秒,只觉得胸口闷痛。   多年前的那场升学宴上,李红英与黎为民将姜佚明介绍给所有亲朋好友时,脸上的骄傲和自豪还历历在目。怎么如今,姜佚明取得了更加了不起的成就,李红英反而又心生不满了呢?   到底是如今的姜佚明不优秀了,还是为人父母的期待永无止境呢?   黎景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他似是在看眼前的李红英,又像是在通过眼前的这个人,去盘问十多年前那个对自己耳提面命的母亲。   只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得到了黎景的承诺后,李红英终于收起了自己满面的愁容。她识趣地没多停留,在下午上班前离开了公司。   待李红英走后,黎景提着的气终于泄了,他缓缓仰坐在沙发上,目光都变得呆滞无神。   姜佚明叹了口气,在黎景身边坐下。他揽住了黎景的肩头,柔声问:“小景,晚上不上班了好不好?”   黎景双目无神,像是没听到姜佚明的话。几秒过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看着姜佚明茫然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姜佚明笑了笑,他凑上前去亲了亲黎景柔软的发丝,说:“晚上不去上班了好不好?”   黎景认真想了一会儿,而后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行,今天店里还有很多事呢。”   说着,他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掰着手指头数道:“店里的DJ离职了,我今天要和媛媛姐一起面试一个新的,还要跟营销组的同事开个会,最关键的是,这几天有一个乐队经纪联系我,想在咱们店里表演,今晚他要过来看看场地,没什么问题就把这件事定下来了,我都跟他约好了。”   姜佚明很少跟黎景讨论工作上的事情,一来“澎湃”只是黎明投资旗下体量较小的产业之一,于整个公司而言,并不关键。二来既然他已经把“澎湃”交给黎景经营,那么黎景想要如何经营这家酒吧他都不会干涉,盈利也好、亏损也罢,他并不再在意。   比起赚钱,姜佚明更希望黎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够在工作中得到价值感和自我认同。   这是姜佚明少有的,听黎景谈论工作上的事情。他看着黎景仰着头,细数今晚的待办事项,心里既觉得黎景可爱,又隐隐为他骄傲。   见黎景这么快就从跟李红英重逢的惶恐不安中抽离出来,姜佚明倍感欣慰。他想,当初让黎景去“澎湃”工作,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姜佚明一边想着,一边揉了揉黎景的头发,问道:“今晚上班,我可以陪你么?”   谁知,黎景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姜佚明的提议,他拽着姜佚明的衣角,小声说:“不要啦,你在家里等着我就好。”   黎景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瞄着姜佚明脸上的表情,似是唯恐他生气一般。最后,他虽未在姜佚明的脸上看到半分的不悦,却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在一旁跟着,我就没法用心工作。”   姜佚明并不气恼,只是笑笑,对他说,怕什么?你不想让我跟着,那我就回家等你。   黎景耳尖忽然红了,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姜佚明问:“你不生气?”   姜佚明有些无奈地揉揉自己的眉心,低声叹息道:“生什么气?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黎景笑了,他将两片柔软的唇凑到姜佚明的侧颊,印上一个稍触即分的吻。   黎景不急着去“澎湃”,姜佚明便带他去休息室睡午觉。他掀开被子,躺在床上,只是目光还黏在姜佚明的身上。   姜佚明俯下身来,为黎景掖好了被角,离开前,他忍不住亲了亲黎景的额头,对他说:“小景,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第44章 家宴   一连几天,黎景都忙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店里的日常经营要管,乐队经纪也要持续跟进。与李红英重逢的百感交集竟被忙碌冲淡,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马上就是黎为民的生日了。   想到这件事后,黎景难免慌张起来。他没再留在“澎湃”加班,早早就回家了。   现在,黎景的车技越来越好,不到四十分钟,他就踩着零点的铃声踏进了家门。   洗漱后,黎景枕在姜佚明的胳膊上怏怏不乐地说:“怎么办,周六就要回家给爸过生日了。”   姜佚明揉揉黎景的发丝,柔声问:“你不想去?你要是不开心,那咱们就不去了。”   黎景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拒绝了姜佚明的提议。他到底不是孩子了,自然知道做人要说话算话的道理。   他更深地窝进姜佚明的怀里,闷声说:“去还是要去的。明天我打算给爸妈买些礼物。”   “唔,小景真棒”,姜佚明想了一会儿,问:“明天我陪你去买礼物?”   黎景摇了摇头,说:“你好好上班,我约了媛媛姐一起。”   他口中所说的媛媛姐,自然就是“澎湃”的经理杨媛。两人自相识以来就很投缘,没事儿了时常一起出去转转。姜佚明乐得看他交到朋友,便没再坚持。   黎景不知道“近乡情怯”这个词用在此时是否贴切,当他站在商场里,望着货架上摆放着的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忽然有些恍神。   时隔十二载,他既不知道如今李红英喜欢什么牌子的香水与护肤品,也不知道黎为民如今爱喝什么酒、爱抽什么烟。   见黎景愣神,杨媛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怎么了?”   黎景垂了垂头,说:“媛媛姐,我不知道该给他们带什么礼物。”   杨媛虽与黎景交好,却不知黎景与父母之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只当他是久未归家。于是,她耐心地说:“孩子送什么,做父母的都很开心。重要的不是送什么,而是你平时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   闻言,黎景只能苦笑。   黎景看了又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他拿出手机,点开姜佚明的对话框问道:“你知道妈平时喜欢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么?”   他的信息刚一发出去,姜佚明那边儿就一个电话拨了过来。   “小景,我没在爸妈那边住过,你问的我也不知道。你看着随便买吧。”姜佚明柔声说着。   黎景“哦”了一声,又问:“那爸现在还喝酒么?”   这话着实把姜佚明问住了,他愣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喝的。没关系小景,你人到了、心意到了就成。”   黎景有些无奈,挂断电话前,他听到姜佚明捉急忙慌地说,别忘了刷我给你的那张卡。   黎景揉揉眉心,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待他挂断电话后,杨媛凑了过来,揶揄地问道:“姜老板的电话?”   黎景耳尖微红,却没做隐瞒,他点点头,说:“是,是他。”   杨媛笑了笑,说:“小景,你也不能事事都依赖他,虽然他现在对你好,只是靠天靠地,全都不如靠自己。”   两人认识以来,很少谈及各自的家庭与感情,更何况黎景自知与姜佚明的关系在当今这个社会是摆不上台面的,所以从未与人聊起过他俩的事情。   只是,杨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一双火眼金睛?   黎景眼眸低垂,他有些害臊,又有些动容。这些年来,他身边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就更遑论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了。   他沉默着点点头,小声说:“谢谢你,媛媛姐。”   杨媛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言语。   黎景逛了大半天,从李红英的护肤品到丝巾,从黎为民的烟酒到茶叶,他都买了个遍。只是,他比谁都清楚李红英与黎为民有多挑剔,所以直到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时,心里依旧没底。   傍晚时分,他开车回家。姜佚明见他买了这么些东西,一边替他拿进家里,一边笑着说:“小景,这些都是明天送给爸妈的?”   黎景点点头,他没觉察到自己的过火,反而问:“这些够么?会不会显得心意不足?”   姜佚明失笑。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告诉黎景,爸妈什么都不缺,倘若他们是真心欢迎你去,又怎会在意这些东西?若是他们本就“心怀不轨”,送再多也是枉然。   只是,当他的视线对上黎景清澈的双眸时,这些话就忽然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只是笑笑,说:“够了,你的心意他们肯定能看到。”   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黎景就从睡梦中醒来了。他“嘭”地一声坐起身来,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舒了口气。   一旁的姜佚明翻了个身,搂住了黎景的腰。他半阖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小景,还很早,再睡会儿。”   黎景复又躺回枕头上,只是他心里装着事情,现在既是紧张又是激动,怀里像是揣着个兔子,正活蹦乱跳地踢腾着。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身体也不安分地翻来覆去,到最后,黎景整个缩进了姜佚明的怀里,闹着说:“姜佚明,我紧张。”   姜佚明用力把他一拖,让他整个覆在自己身上。他轻抚着黎景的后背,柔声说:“不紧张,没什么大不了。”   左右睡不着,两人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吃过早餐后,黎景又忙不迭地跑到衣帽间里挑挑选选,试试这件、穿穿那件,连同那些他从没穿过的衣服挑了个遍。最后,他拿着一件T恤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时不时地瞅姜佚明一眼,问:“这件怎么样?”   姜佚明看了一阵,说好看。   黎景又拿起另一件,问:“那刚刚这件呢?”   姜佚明想了一会儿,说:“也好看,”   黎景皱皱眉头,嘀咕道:“什么都说好看,问你也是白问。”   姜佚明笑笑,说:“你天生长得就好看,穿什么衣服都不出错。”   听了姜佚明的话,黎景顿时转怒为喜,只是他衣服还未挑出来,心中始终悬着件事。   最后,还是姜佚明替他做了决定,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件衬衣吧,我觉得这件最合适。”   等黎景换好了衣服,时间仍很宽裕,只是他一会儿担心自己与姜佚明去晚了李红英和黎为民会生气,一会儿又怕路上堵车。   最后,姜佚明拗不过他,只得开车载着他提前出发。   春日的申城柳絮纷飞,一出门,黎景就心说不妙,正担心呢,姜佚明就递来一个口罩。   黎景接过口罩,看着对方小声说了句谢谢。   一路上,黎景都没怎么说话。汽车平稳地行驶在滨海大道上,黎景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快速倒退的行道树和缤纷的花朵,却无心赏春景,只是一遍遍盘算着中午的生日宴上,他要对父母说些什么。   他们会问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么?他们会心疼自己经年的颠沛流离么?   宾利驶入长海路,街边别具特色的咖啡店与潮牌店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梧桐树依旧矗立。   越是靠近,黎景便越是焦虑紧张。   嘈杂的声音穿透了玻璃,萦绕在黎景的耳边,而在这吵闹之中,黎景恍惚间听到一道悲悯的声音,那声音从天际降落,仿若惊雷,细细品味,字字句句说得都是他痴人说梦。   黎景皱紧了眉头,脑海中浮现出李红英尖锐的目光和黎为民暴怒的身影,这身影在他心里一遍遍描绘加深,最后,竟像是有了生命。   他们跳起来,指着黎景的鼻子,耳边传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黎景想要听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可他越是努力,声音就越是混沌,最后连成一片尖锐的嗡鸣。   他们是在责怪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么?他们是在埋怨自己重新出现在姜佚明的身边么?   “——小景,到了。”   黎景猛然回过神来,他干笑了一下,说:“这么快。”   姜佚明摁了一下电子手刹,他朝副驾驶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取下黎景身上系的安全带,而后他掏出张纸来,温柔地拭去黎景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别怕,我在呢。”姜佚明温声安慰着。   黎景深吸一口气,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好,我不怕。”   下车后,黎景与姜佚明将礼物从后备箱中取出。没等他们摁响门铃,家里的阿姨就打开了房门。   熟悉的古朴家具映入眼帘,就连气息都与十二年前相差无几。恍惚间,黎景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正想叫一句“王阿姨”呢,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女人,想来是家里的新保姆。   踏入玄关后,黎景下意识地打开鞋柜,一旁的阿姨却忽然递了双鞋套过来,低眉顺眼地说:“您用这个就行。”   黎景一怔,正要接过阿姨手中的鞋套,姜佚明却先他一步将鞋套接过。下一秒,他拉开鞋柜,从里面找出一双干净的拖鞋,放在了黎景的脚边。   “你穿这双。”   电梯厅传来“叮”的一声。   李红英与黎为民见他俩来了,连忙迎了上来。李红英显然很重视这次见面,她提前做了发型、化了妆,连衣服都是精致昂贵的迪奥套装。   李红英喜气洋洋地朝他们走来,见两人带了这么多东西,连忙说:“回自己家,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姜佚明笑笑,说:“这些都是小景对你们的心意。”   李红英一边牵起黎景的手,一边说:“东西就放这儿吧,别往屋里拿了,多沉啊。”   黎景连忙说了几声好。   落座后,四人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老旧的钟表悬在高墙,指针缓慢移动,发出拖沓而无力的脚步声。氛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更显吊诡。   这组合实在不伦不类,就算再八面玲珑的人,也难免缄默。   最后,还是李红英打破了沉默冰冷的氛围,她笑着说:“景景,你不知道我和你爸这些年有多担心你,我们就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好。”   她抹了抹眼角,端详着身边的黎景说:“现在,你回来了,我和你爸就只剩下一桩心事了。”   黎景的呼吸一顿,他没有说话,只是无意地弓了弓身子,似乎想将自己无限地缩小,最好藏起来。   姜佚明亦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心,眼中浮现出几丝的不悦。   恰逢此时,门铃响起。李红英的眼睛一亮,情绪明显高涨起来,她连忙冲阿姨说:“快,快去开门。”   黎景看了姜佚明一眼,不由得更加紧张。   半分钟后,一个身着蓝色连衣裙的女生趿着一双粉色拖鞋走进客厅。她一见到李红英与黎为民,就热络地打起了招呼,说:“英姨好,叔叔好。”   见女孩儿出现,李红英乐不可支,她站起身,接过了女孩儿手中的礼盒,妥帖地放在茶几上,一边说着今天是家宴,你带东西来岂不是生分了,一边拉着女孩儿的手,让她坐在姜佚明的身边。   李红英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发出两声啧叹,而后她转过身对黎景说:“景景,你瞧,我的话才刚说完,另一桩心事也要了结了。”   “对做父母的来说,没有比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不,现在两个正主都来了。”   “——妈!你在说什么?“姜佚明脸色一沉,声音也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黎景一颤。姜佚明生性温和,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情能拨乱他的心绪,像现在这般发火,黎景还是头一次见。   眼见母子二人剑拔弩张,女孩儿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局促,反而主动解围。   她冲姜佚明与黎景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说:“好久不见啊,佚明,黎景。”   黎景脸上的表情一滞,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只见这女孩儿眉目清秀,打扮得体,可越是细细打量她的眉眼,黎景就越是觉得熟悉。   电光石火间,一个名字涌上心头,呼之欲出的刹那,却又被汹涌的回忆堵在了嘴中。   正当他沉默的关口,女孩儿突然“噗嗤”一笑,她眉眼弯弯地看着姜佚明,说:“你们不记得我了?我是子墨呀。” 第45章 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黎景怔住了。当初,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升学宴,他与姜佚明身世的事情,在整个申城中学都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简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本不欲将自己最丑陋的伤疤暴漏在人前,却偏偏闹了个满城风雨。   人性幽微,曾经有多少人喜欢黎景、艳羡黎景,后来就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所以,自从高三暑假离开离黎家后,黎景便刻意地避免接触以前的人和事,更是再也没有与曾经的同学、朋友联系过。哪怕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袁伟华、肖宇也再没有了联络。   时隔多年,他没想过竟会在黎家遇到邱子墨。   与老同学相逢,非但没有让黎景感到激动开心,反而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时至今日,他亦不敢面对故人,于是黎景只匆匆看了邱子墨一眼,便低下头去,而后他干笑了两下,干巴巴地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黎景的表现算不上大方得体,不过,邱子墨也并不在意。   任谁都看得出,今天她登门拜访的目标也并非是黎景。他黎景现在算什么东西?若非因为姜佚明,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又哪里配让邱子墨这样年轻有为、光芒万丈的人看他一眼?   所以,面对黎景的冷淡,邱子墨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而后她就侧身转向了一旁的姜佚明。   如今的邱子墨已然是见过了大世面、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整日窝在书桌前,安静而害羞的女生。她的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现着她作为成熟女性的魅力。   邱子墨对姜佚明露出一个干练的笑容,说:“佚明,当初我一进师大当老师,第一个认识的就是英姨。平时她总跟我炫耀,说自己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后来我们一聊才知道,英姨口中的骄傲,竟然就是你。”   听邱子墨话里话外地恭维自己,姜佚明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搭话。   邱子墨也笑了笑,说:“以前读书时,你就帮了我很多,后来我自己当了老师,又是英姨一直帮我。咱们俩,还真是有缘分。”   “唔”,姜佚明点点头,权当是回应了。与此同时,他不断用余光看着黎景,小心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不愿错过每一个细节。   “佚明,一转眼这么多年没见,刚刚是不是差点儿没认出我来?”   姜佚明收回自己的视线,他揉揉眉心,说道:“你比以前变了很多。”   闻言,邱子墨挑了挑眉,问道:“那么是比以前变好了,还是比以前变差了?”   姜佚明哑然失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自从邱子墨出现在家里,李红英脸上的笑容已然敛不住了。她连忙招呼保姆去厨房切水果,又亲自为邱子墨倒了杯水。   她一边将水杯放在邱子墨的手中,一边笑着说:“你俩确实有缘分。成绩优秀、事业有成、性格沉稳,最巧的是,你俩竟然还是同学。你说这不是上天给的缘分吗?”   听李红英这般说,邱子墨的脸霎时一红。只是她虽有些害羞,表情却不显得扭捏,反而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可爱。   不止李红英喜欢邱子墨,就连一向严苛的黎为民也对她十分喜欢,时不时就要与她聊上几句。   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言辞间尽是撮合之意,俨然已经将邱子墨视为了自己的准儿媳。   只是,无论他们说得如何起劲,姜佚明都不做回应,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平淡如水,就像在听一件与自己全然不相关的事情。   姜佚明向来就是这样,无论好事坏事,能惊动他心绪的事情不多。一连一个钟头,只有当姜佚明的目光与黎景的视线相对时,才能在他的嘴角看到浅浅的笑意。   时间在这场刻意而割裂的谈笑间缓慢流逝,终于到了开饭的时间,李红英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邱子墨朝餐厅走去。   几人按位次在餐厅落座。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被阿姨摆上餐桌,打眼望去,样样都是姜佚明爱吃的。   而那些令黎景十二年来念念不忘的家常菜,或许早就被李红英与黎为民遗忘。   想到这里,黎景不由的苦笑。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期盼着李红英和黎为民会为他准备爱吃的饭菜。就算他再鲁顿,如今也已明白,他只不过是今天这场宴会中最不起眼的配菜罢了。   他本不该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落空。   还记得黎景还在黎家时,家里的规矩最为严格,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只是没想到他离开十二年,传承了几百年的老规矩竟全都变了。   李红英一边与邱子墨说笑,一边不停为她和姜佚明夹菜。“你俩都从美国待过,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多聊聊呀。”   听李红英这般说,邱子墨停下筷子问道:“佚明,听说你在华尔街工作过?”   姜佚明点点头,简短的说了声“是”,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邱子墨见姜佚明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便自顾自的说:“以前我也在华尔街工作过,怎么咱们从没遇到过?青木资本你听说过吗?我读博期间,一直在青木做行研的实习。”   姜佚明一愣,他有不少同学都曾在青木资本就职,于是随口问道:“你不是学新闻的吗?怎么会去青木资本做行研?”   邱子墨笑笑,坦然地说:“当然是因为穷啦,谁不知道华尔街给实习生的工资比报社高得多呢?我总得养活自己。”   听到这里李红英乐了,说:“瞧瞧,都是命运的安排。”   李红英能言善语,黎为民也不时地帮腔,几句话的功夫,竟将邱子墨与姜佚明说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像明天就要领证才最好。   而邱子墨呢?非但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反而展现出一副欢喜的姿态。   与一双急切的父母比起来,姜佚明却表现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他总是挂上平淡的外壳,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也猜不出他的喜怒。   饭桌间,李红英与黎为民对邱子墨的生活和经历展现出极大的兴致。而邱子墨则落落大方、侃侃而谈,从美国的校园生活聊到华尔街的见闻,从求学的经历聊到日常琐事。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黎景都觉得姜佚明与邱子墨很般配。   在他们的身上,有着太多相似的东西:贫瘠的成长环境,坚毅沉稳的性格,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有如今同样卓越的事业。他们像是茫茫宇宙中翻版的彼此。   而他自己呢?在他的身上,似乎找不到丝毫与姜佚明相似的地方,他们从来都是两个极端,有着天差地别。   餐桌上,黎景一言不发地垂首坐在椅子上。他没怎么吃饭,连水都没有喝几口。   起先,姜佚明还会为他夹些菜,只是等他身前的小碗中堆满了食物后,姜佚明便不再为他夹菜了,只是时不时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肩膀,轻抚安慰。   这个动作对两个成年人而言,实在太过亲密。李红英脸上的表情一僵,可碍于外人在场,亦不好发作,她只得不断说:“快,吃菜吃菜,多吃点。”   在食色的调剂下,气氛中没了起先的吊诡。   邱子墨与李红英之间很是熟稔。她性格极好,从不让人的话落在地上。   而黎景则始终面容阴郁,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学不会作伪,阴晴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猜就透。   他心里酸酸的,像揣着一个烂柠檬。恍惚间,他甚至觉得他们已经成了一家人。   黎景从来没有吃过这般煎熬的饭,好不容易熬到了酒酣饭饱,只是此时,尚不是离开的时候。   李红英最近爱上了茶道,刚一吃饱,就张罗着带他们去家中的茶室小坐。家里的茶室位于负一层,是由放映厅改造而成的,装潢得典雅古朴,颇有韵味。   李红英似乎特地学了茶道,投茶、摇香、注水,搞得有模有样。当她把茶杯递给黎景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说:“小景啊,这茶你觉得怎么样?”   黎景捏着茶杯的外沿,只觉指尖滚烫,他抿了一小口,却尝不出好坏,只得小声说:“挺,挺好的。”   李红英笑了笑,接着她向一旁的邱子墨投去一个玩味的表情,又将手中的茶递给了她。   刚一接过茶,还没品味,邱子墨就说:“这是明前龙井吧?”   她喝了一口,继续说:“好茶,口感醇厚、茶香馥郁,再加上英姨一手的泡茶绝艺,今天算是口福、眼福都有了。”   黎为民和李红英听到邱子墨的恭维后,顿时都笑得合不拢嘴,纷纷说:“瞧瞧,不愧年纪轻轻就评了副高,一张口就跟那些头脑空空的人不一样。”   黎景自然听得出李红英与黎为民是在点他,他心神一慌,放下茶杯的手一抖,竟失手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茶杯落地,玻璃四溅,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这本是小事,只是黎景心情紧张,顿时如临大敌般地站起身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红英瞥了黎景一眼,她眼神淡淡的,声音也是,说:“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跟个小孩一样,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   黎景顿时心中愧疚,他垂着头,感觉如芒在背。   见他这副样子,姜佚明拧着眉站起身来,他拉住黎景的手,对李红英与黎为民说:“有点闷,我先带黎景去外面透透气。”   李红英顿时皱起了眉头,只是碍于邱子墨在场不好发作,只半埋怨半开玩笑地说:“茶还没喝完,我看你啊,就是懒得搭理父母。”   姜佚明拉着黎景的手,沿着楼梯走向一楼,而后他推开屋门,径直走向了后院。黎家后院被李红英拾到的煞是精心,草木葳蕤,艳阳下开满了缤纷的花卉,小小一个院子,竟能撞见申城的整个春日。   姜佚明揽住黎景的肩头,柔声说:“不开心咱们就先回去好不好?”   正在此时,屋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黎景连忙擦了擦眼角,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姜佚明的怀抱。   姜佚明眉心一皱,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却发现推门出来的是邱子墨。他微微叹息,问道:“子墨,有什么事吗?”   邱子墨深吸一口气,说:“佚明,能耽误你一会儿时间么?我想跟你聊聊。”   “什么事?”姜佚明问道。   邱子墨的目光落在了姜佚明身旁的黎景身上,她表情复杂,声音不觉放小了几分,半响过后,她说:“佚明,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作者有话说   又是加班到飞起的一天,明天十点还有个会要开。。。。心累 第46章 命运从未将他眷顾   姜佚明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刚想说点什么,黎景却没给他机会就打断了他。   黎景朝后走了半步,对邱子墨说:“好的,你们先聊。”   说着,他就转身朝屋里走去。   姜佚明皱了皱眉头,他三步跨到黎景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沉声叫着他的名字。   “小景。”   黎景身体一顿,他没有回头,而是用手掰开了姜佚明的手指,说:“不用管我,你们先聊。”   邱子墨也向前走了几步,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说:“佚明,就耽误你一会儿的时间,不会太久的。”   就在邱子墨说话的关口,黎景挣脱了姜佚明的桎梏。他挤进屋里,靠在墙壁上,手脚都在发抖。   一堵墙壁,阻隔了缤纷的春日,也隔绝了灿烂的阳光。   此时的姜佚明,已然快失去了自己的耐心,只是素养让他做不到径直离开。   他没有回头看邱子墨,而是将手搭在门把手上,保持一个随时离开的姿势,问:“你找我什么事?”   邱子墨看着姜佚明挺拔的背影,她想了半秒,而后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说:“佚明,我知道,你一直怀疑当初你和黎景之所以会被林老师发现,是因为我告密。”   姜佚明愣了一刹,而后他转过身,扯了扯嘴角,可眉眼间却看不出丝毫的笑意。   他语气淡淡的,就好像那场事故从未让他与黎景的人生从此偏转。   “都多久的事情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听到姜佚明这般说,邱子墨的脸倏地红了。此番她与姜佚明坦诚布公地聊起当年那件事,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步险棋。   她设想过一千种可能,或许姜佚明会矢口否认自己与黎景之间的关系,或许他会因为自己的旧事重提而感到恼怒,又或许姜佚明会安慰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想。   可唯独,邱子墨从没有想过,姜佚明会说他早就忘了。   邱子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想,他可是姜佚明,他可是当初那场闹剧唯一的受害者,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了?   这一刻,邱子墨非但没感到丝毫的释然,反而将自己置于更加尴尬难堪的境地,就好像自己这些年的思前想去,全都是徒劳枉然。   她表情僵硬,想要扯一下嘴角,可漏出的笑容却很快崩塌。最后,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佚明,请你相信我。”   姜佚明勾勾嘴角,他摇了摇头,说:“都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说完,他用力拧了一下门把手,走进客厅。   此时,黎景正垂头靠在墙边,见姜佚明进来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看了对方半秒,而后又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姜佚明关上门,而后他轻声叹了口气,稍稍弓下身子,平视着黎景的眼睛,说:“小景,我们回家好不好?”   黎景犹豫了片刻,他没有说话,却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姜佚明笑着揉了揉黎景的发丝,而后他牵起黎景的手。   他们穿过客厅,与迎面走来的保姆打了个照面。姜佚明朝保姆微微点头,说:“麻烦您说一声,我们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保姆的目光霎时被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吸引了,她愣了愣,干巴巴地说:“你们还是自己跟太太说一声吧。”   姜佚明拉着黎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只回复说:“有点急事,就不打扰了。”   仅仅几个小时的功夫,黎景就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他步履虚浮,凭着姜佚明手心传递的力量,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   看着姜佚明的侧脸,黎景默默地想着,刚刚他口中的那句“不打扰了”,分明是把回家当成了做客。可姜佚明分明是李红英与黎为民的亲生儿子啊。   想到这里,黎景忽然感到很难过。他知道,姜佚明是因为自己才要果断离开,更知道他这些年之所以与父母之间关系疏离也全然是因为自己。   姜佚明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出了黎家,开着车扬长而去了。   路上,等红绿灯的间隙,姜佚明伸过手来,他抓起黎景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说:“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迷?”   黎景一怔,他收回自己看向窗外的视线,低头说:“没……没想什么。”   姜佚明叹了口气。十二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任人宰割的毛头小子,这些年他事事拼尽全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找到黎景、保护黎景,让他再不必受到伤害。   他本以为如今的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投资了一家医院,他将黎景喜欢的一切都搜罗到家里,亲手捧到黎景面前……   可这些还不够。   受了那么伤,吃了那么多苦,可时至今日,黎景依然向往亲情。   无论姜佚明做出了怎样地成绩,无论他付出几多艰辛,哪怕他能为黎景解决一切烦恼,可唯独一份亲情,他没办法给黎景。   黎景接受不了姜家父母的做法,他们之间注定没有亲子之缘,而黎家父母呢?他们连一份真心都没有。   姜佚明知道李红英与黎为民的为人,他们自私、控制欲强又自命不凡,当初他们以为黎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黎景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却始终对黎景不满。   后来,当他们发现黎景根本不是黎家的孩子,便把感情与心血统统收回,将黎景当做家里的破烂。   他们或许对黎景有过感情,只是这份感情掺杂了太多功利与利己的成分,本就淡薄如水,全凭血缘维系,到后来,连血缘都是假的,就更遑论感情二字了。   或许父母并非生来就爱自己的孩子,可孩子却生来就爱着自己的父母。   纵然黎景对这双父母有过埋怨,甚至是恨意,可这些怨的底色却是爱与期待。   所以黎景才会听信李红英的诓骗,接受李红英的邀请,所以他才愿意忍耐他们明晃晃的轻视与敌意。   因为时至今日,黎景始终在期待着。   而姜佚明呢?   他明知道李红英与黎为民是怎么样的人,他明知道今天在黎家时,黎景是多么如坐针毡。   他心疼黎景,可他却终究不能代替黎景打破这份期待。   姜佚明叹了口气,说:“小景,以后咱们不来了,好不好?”   黎景的眼眶中氤氲着一层雾气,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见黎景不愿提起,姜佚明便也不问。他话锋一转,问道:“刚刚在后院里,你是不是生气了?”   黎景怔愣了片刻,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姜佚明的侧脸,说:“我……我没有。”   姜佚明笑笑,说:“撒谎,你明明在吃醋。”   黎景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像蚊子的嗡声一样,只重复着说,“我没有”,可耳尖的淡红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嗯”,姜佚明眉眼含笑,他没再坚持,而是轻声说:“好好好,你没有。”   见姜佚明不再与自己相争,黎景反而愈发心虚。他无意识地绞着手,等到汽车驶上了滨海大道,黎景才忽然小声问:“那刚刚邱子墨跟你说了什么?”   姜佚明笑了,他用余光看着黎景,虽没出言打趣,可眼神却充满着揶揄的意味。   他没做隐瞒,如实说:“她想向我解释高三那年我给你写的情书,为什么会出现在林老师的办公桌上。”   听到“情书”二字,黎景的脸霎时红了,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就快要从枝头掉下来了。   当初的那封情书,还未曾落到黎景手中,就被林老师摔在了他们两个的父母面前。   他没机会将每一个字都印在脑中,却在混乱中大致扫了几眼。   姜佚明的字刚劲有力,信也写得缠绵,虽说是道歉信,可情书二字倒是更为贴切。   他支吾了片刻,说:“然……然后呢?”   姜佚明笑笑,说:“过去那么多年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旧事重提?”   黎景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为何偏偏他一无所知?   窥到黎景的迷茫后,姜佚明忽然说:“你是不是觉得她喜欢我?”   黎景的脸更红了,他徒劳地摇摇头,说:“没,我没有。”   “我跟她是一个初中的,我们那个学校,考上申城中学不容易。入学后,我跟她关系一直不错,她经常找我问题,我也愿意解答。”   “只是,她对我,从来不是那种感情。”   “哪种感情?”黎景擦了擦眼角,他抬起头来看着姜佚明的侧脸问道。   姜佚明幽幽地了黎景一眼,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淡淡地说:“你对我的那种感情。”   黎景的脸更红了,他低声骂了一句“神经”,可这话却被他说得软绵绵的,不像是骂人,倒像是情人间的絮语。   听到黎景骂自己,姜佚明忍不住发笑。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咱们读书那会儿,申城中学每年都有保送名额,她的成绩一直不错,却不在保送范围内。干掉的对手越多,成功的机会自然就越大。”   黎景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与姜佚明分明是同学,可姜佚明口中的这些故事,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所以她把那封,那封……道歉信,偷偷交给了林老师?”   黎景顿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她最后保送了么?”   “很可惜,我转班之后,她在年级的排名反而后退了几名,依然不在保送之列。”   “但最后,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申城最知名的学府。”   姜佚明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了事情的始末。只是他口中的故事,不仅仅是他们两个的,还是邱子墨的。   “啊”,黎景嘴唇翕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佚明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黎景的表情,一边说:“小景,我不想为难她。她原生家庭与我差不多,走到今天这步,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你听说过么?许多溺水的人,会在施救者靠近后,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摁进水中,最后双双命丧黄泉。”   “对于溺水者而言,挣扎求生是本能,抓住一切机会也是本能。”   “小景,我理解她的野心,但我也不想原谅她。”   汽车停在滨海别墅前,只是两人都没有下车。   姜佚明转过头,深深看着黎景,说:“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前途伤害我,但她同时也伤害了你。”   “小景,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原谅。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会放在心里。”   此时,姜佚明口中所说的,又何止是一个邱子墨?   黎景沉默了片刻,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看向车窗外湛蓝的天空,喃喃道:“我知道你对爸妈一直有怨言。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生下了你,又养育了我。我对不起他们,是我的不告而别伤透了他们的心。”   姜佚明嗤笑道:“养育了你又如何?他们养育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但却不是活生生的小景。”   黎景哑然。或许从出生开始,他们就被命运系在了一条绳子的两端,永远纠缠,又始终处于两个极端。   姜佚明释然了,但他不能。   黎景无力地说:“或许吧。姜佚明,我没你那么聪明,也没你那么决绝。我只是……”   话到了这里,竟有些难以启齿。明明已经三十岁了,却还在幼稚地渴望着爱。黎景别过头去,慌张地看向窗外,缄默良久后,他轻声说:“我只是很想有一个家。”   听到这句话后,无言的那个换成了姜佚明。心中的苦涩顺着血脉向全身传导。   他宁愿困在这份愧怍中作茧自缚的是自己。   黎景垂眸,轻声说:“姜佚明,我不知道命运究竟是眷顾我,还是痛恨我,才让我长在了黎家。”   姜佚明心都要碎了。他沉默半响,说:“命运没有眷顾过你,以后我来眷顾你。” 第47章 我一直都在   回到家后,黎景怏怏不乐地窝在沙发上。姜佚明走到沙发前,他坐在黎景身侧,环住了黎景的肩膀,说:“小景,你中午都没有好好吃饭,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烧个菜,好歹再吃一点,好么?”   黎景脸上地表情有些空洞,他转头看了姜佚明一会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双明亮的眸子却分明没有聚焦。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不再问黎景的建议,而是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调出黎景最近常看的美剧后,径直朝厨房走去。   走进厨房后,姜佚明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其实自打邱子墨踏入黎家,姜佚明就明白了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妻的心思。姜佚明不知李红英与邱子墨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只是无论她们的目的是什么,恐怕在自己这里注定要落空了。   他知道,今天这场所谓的生日宴,不过是那夫妇二人为黎景设下的鸿门宴。思念是假,示威施压才是真。   碍于黎景对李红英与黎为民尚有感情,加之今天有外人在场,在餐桌上他只得忍耐,左右等黎景亲自打破了自己对父母的期待后,他们便再不必来往。   只是,李红英在茶室整的那一出,着实让姜佚明忍无可忍了。   他步入社会多年,早习惯了虚与委蛇与惺惺作态,可当他看到李红英几次三番地讥讽黎景时,却连表面上的平和都无法维系了,而是坚持将黎景带走。   这样的父母,在意又有何用?越是在意,就越会受伤。   世人都渴望亲情,多少人终其一生,最想得到的无非是父母一个满意的赞许。黎景是如此,他也是如此。只是,他渴望过,却从不迷信。   既然他此生没有亲子之缘,那就算了。   他早已看透了这些,早已了无期盼,如今,他只为黎景而难过。   因为邱子墨的到场和父母的刻意冷落,饭桌上黎景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黎景今天又是忙碌紧张地准备礼物、准备衣服,又是铆足了精神参加这场“鸿门宴”,精神和体力都备受煎熬,若是连饭都没吃几口,身体又怎么撑得住?   好在黎景的口味,姜佚明最清楚不过。他动作麻利,炒了盘土豆丝,又做了份清炒虾仁,端到餐桌上的同时,朝客厅喊道:“小景,过来吃点东西吧。”   此时,黎景正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屏幕,像是丢了魂一样。姜佚明见他出神,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黎景的肩膀,说:“先吃点东西吧,你中午什么都没吃。”   黎景这才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任由姜佚明牵着走到餐桌前。   酸辣的香味冲进鼻腔后,终于勾起了黎景的食欲。他接过姜佚明递来的筷子,连吃了好几口,胃里空荡荡的感觉终于舒缓了。身体也不若刚刚那般疲惫冰冷了,就好像喑哑的八音盒突然被人上了几圈发条。   吃过饭后,黎景的心情好了不少。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风波后,他比以前坚强了许多。到如今,他也谈不上“放下”二字,但他至少可以试着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起今天黎家发生的事情,所有的话已在车里说尽,而有些伤痕急不得,只能由时间慢慢治愈。   这天晚上,黎景向杨媛告了假,没有去“澎湃”上班。一来他状态不好,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实在难以坚持,二来他也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暗自告诉自己,他只允许自己难过这么一晚,等到今晚过去,他便将今日掩埋。   姜佚明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要学着去做。   这天晚上是姜佚明陪黎景一起睡的。黎景窝在姜佚明温暖的臂弯中,明明被对方明晃晃的爱意与怜惜包裹着,可他却没了往日的安心与踏实。   窗外月色熹微,凉风习习。黎景久久没有睡着,连带着姜佚明也几乎彻夜未眠,不断伸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等到东方既白时,黎景终于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只是,在梦里黎景仍是不得安宁,他的脑海中时而浮现出少年时期父母失望的目光,时而又是黎为民的生日宴上,他们的讥讽与冷落。   黎景的意识断断续续,直到日上三竿时,才终于清醒过来。   炽热的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黎景的额头上。他想,其实这一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太阳依旧光彩夺目,而他的生活还在继续。   “早安,小景。”   姜佚明显然醒了有一阵子了,只是担心惊扰了他的睡梦,才一直陪他躺在床上。   “早安”黎景扯扯嘴角,笑着说。   见黎景已经清醒,姜佚明便将他卷进怀里,嗅了嗅他发丝散发的清香,最后,在他纤细的脖颈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姜佚明温热的气息喷在黎景的肩颈,他身体忍不住一缩,接着笑了一下,转身面朝着姜佚明,将自己更深地嵌入对方的怀中。   黎景将自己柔软的双唇覆在了姜佚明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谢谢”。   姜佚明笑着揉揉黎景的头发,佯怒说:“小景,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对我说谢谢。怎么就是记不住?”   “那我该怎么感谢你呢?”黎景眨眨眼睛,认真地问道。   “唔”,姜佚明想了一阵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彼此怀抱中的温度太过炙热,姜佚明的双颊浮现出淡淡的潮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小景,能不能叫我一次老公?”   黎景白皙的脸霎时染上一抹绯红,他顿时有些不满,伸手在姜佚明的肩头打了一下,低声骂他神经。   姜佚明笑笑,反身将黎景压在身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景,挑挑眉问:“怎么,小景不想叫?”   黎景推了姜佚明一下,却没有推动,于是他嗔怒道:“我们都是男人,为什么我要叫你老公?”   姜佚明抬起头来,像是认真想了一阵,而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嗯,小景真聪明,你说得很有道理。”   听到姜佚明这样说,黎景着实愣了一下,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姜佚明便开口了——   “既然你不愿意叫我老公,那我叫你好么?   “老公,我好喜欢你啊,我不需要你感谢我,也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只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开心。”   黎景怔了半秒,他看着姜佚明温柔而认真的眸子,心变成了一团蓬松宣软的棉花糖,咬一口全是甜蜜。   他想,他究竟何德何能,能遇上姜佚明并与他相爱?   他明明一无所有,他明明什么都给不了对方,可姜佚明却愿意剖开自己的胸膛,将一颗真心捧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快乐。   黎景默默地想,如果这三十年来他所经历的所有摧残折磨都是为了向上苍换一个姜佚明,那么他好像也不算很亏。   明明情人的目光比月亮还要温柔,可黎景却突然好想哭。他眼眶微红,双眸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他将泪水盛进了心里,努力不让泪滴掉落。   最后,黎景扯了扯嘴角,认真地回应着姜佚明,说:“我会努力做一个快乐的人。”   两人洗漱后,已经快到正午了。早饭自然是免了,于是他们便一起吃了顿早午餐。   吃完午饭没多久,黎景就开车出门了。昨天他没有去“澎湃”,今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   抵达“澎湃”时,员工还未上班。黎景轻车熟路地开了锁,而后径直走向办公室。   他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邮件和几条门店账号的私信。没过多久,他收到了夏树乐队的经纪人发来的信息,说他们对“澎湃”的氛围和设施很满意,一个月后的演出就定下在“澎湃”了。   黎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与夏树乐队的经纪人前前后后沟通了十几天,从场地租金到硬件配置,从酒店的排期到演出的报批,每一样都要来回确认。前几天,夏树乐队的经纪人还亲自来店里考察了一趟。   现在,这场演出总算定下来了。   黎景通过邮箱给夏树乐队的经纪人发了份合同,只等着对方签署了。   一桩心事了却后,黎景稍稍放松下来。他倚在椅背上,忽然有些想笑。他在酒吧做了那么多年的驻唱,如今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摇身一变,成了酒吧的老板。最要紧的是,他竟然还做得不错。   以前的黎景从未想过自己能经营一家酒吧,而现在的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让“澎湃”越来越好,他对自己有信心。   没过多久,员工陆续上班了。接下来的工作,都是按部就班的日常。“澎湃”的生意很好,黎景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不过现在,他对酒吧的经营已经日益娴熟、得心应手了。   累虽然累,但却很充实。   工作的间隙,黎景还不忘回复姜佚明的信息。等到九点钟的时候,姜佚明打了个电话过来,没说有什么事,只说想他了。   黎景“噗嗤”笑了一声,揶揄道:“才几个小时啊,就想我啦?”   姜佚明答得坦然,淡淡说:“你走后的第一分钟,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于是,黎景大度地带上了蓝牙耳机,他将手机揣在兜里,一边忙着店里的事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佚明聊着天。   店里声浪阵阵、吵闹嘈杂,黎景虽带着蓝牙耳机,但姜佚明说的话,他顶多能听到五成,想必电话对面的姜佚明也是一样的。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提出挂断电话,就那么连着麦,只需要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足够了。   直到黎景下班,他们的电话仍未挂断。黎景的卡宴在车流中穿梭,很快驶入滨海大道。   周遭静谧安宁,透过耳机,黎景能听到姜佚明舒缓的呼吸声,让他觉得无比心安。   他想,这样连着电话也不错,纵然两人不能时刻在一起,但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一直陪伴着彼此,用耳机中传来的呼吸声告诉对方,我一直都在。 第48章 祝贺你卖了个好价格   自从新的DJ和营销入职后,“澎湃”的生意越来越好,客流量的增多也带来了新的问题:酒保、安保、以及后勤人员的配备,都显得捉襟见肘。   黎景与杨媛都忙得不可开交,招新、培训、奖罚……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每一天都有新的挑战。   随着夏树乐队的演出渐渐逼近,黎景的工作也愈发忙碌起来。保安团队要对接,主办方和乐队经纪也要沟通,他整日像个陀螺一样,片刻都不得闲。   刚接触夏树乐队时,黎景就曾在网络上搜寻他们的讯息。因为夏树乐队线下发展、缺少线上曝光渠道的性质,他们微博账号的粉丝不多,但粉丝粘度却很高,有不少“死忠粉”。但凡夏树乐队有演出,必定是场场爆满。   更关键的是,现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夏树乐队马上要去参加某档知名音乐综艺了。   在这样一个关键节点,与夏树建立合作关系,对“澎湃”未来的发展非常关键。   查阅资料的过程中,黎景看过夏树乐队线下演出的照片,从主唱到乐手,各个化着金属系浓妆,让人看不出他们浓墨重彩的“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   或许是因为搞乐队的人本就个性鲜明、性格张扬,在与夏树乐队接触的过程中,黎景时常觉得很不舒服。他隐隐觉得夏树乐队的经纪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抢白讥讽他,可冒犯的话刚一说完,对方又让他别计较,全都是开玩笑。   黎景不明就里,但也只得忍耐。毕竟开门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嘛。   这天,天清气爽,徐风阵阵。夏树乐队的演出如期而至。   “澎湃”位于长海路。这条路虽窄小弯曲,街道的两边却藏着许多承载着申城历史的弄堂与精巧别致的店铺,因此每当周末,不少游客和市民都会来这边闲逛。   因为晚上的演出,许多夏树的粉丝从下午就站在“澎湃”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好在黎景早有预料,提前安排了工作人员维持秩序,才不至于让队伍堵塞了交通。   六点钟的时候,观众依次进场,而姜佚明与黎景也站在人群的末尾,随着人潮进入现场。   当场馆的大屏幕上出现“夏树乐队”几个字时,周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接着,五个穿着奇装异服,化着浓妆的男人出现在台上。   鼓手坐在舞台中央,他奋力地敲击着面前的乐器,如雨的汗水随着节奏一起迸发,像是要将自己的魂魄都注入到音乐当中。接着响起的是吉他和贝斯。最后,主唱站在台上,高声朝台下喊道:“大家久等了,我们是夏树乐队!”   坦白说,黎景不是很喜欢夏树乐队的风格,比起燥热的歌,他更偏向于氛围安静的音乐,就像他在“昨朝”的弹唱表演一样。   但看着周遭忘我投入、自由跳动的观众,黎景不得不承认,这种躁动而简单的韵律,或许才更匹配观众寻求刺激与放松的需求。   夏树乐队的受众,从来不是那种渴望听到高质感音乐的乐迷,而是困在现实中寻求发泄的人们。   主唱费力地扯着嗓子,喊出激情万丈的歌词。刺眼的光束灯在舞台上跳跃,狂躁的音乐让整个现场都燥热起来,氛围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台下的观众随着音乐的韵律跳动着、摆动着,发出忘我的喊叫。   一曲毕,当主唱的喉咙中吼出最后一个音符时,黎景的心脏忽然猛地一缩。他久久望着台上的主唱,电光石火的一刹,一个熟悉的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林蔚。   太熟悉了,这尾音太熟悉了。   十年过去,台上的人改了名字,也一改往日风格,虽然他换上了另类而浮夸的衣服,化着油彩一般的妆容,但他却始终无法改变自己唱歌时最细枝末节的习惯。   正如黎景已经快要忘记林蔚说话的腔调和他们相识的始末,却能仅凭一个尾音,就窥探出了他的身份。   黎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台上的林蔚,一种浸入血肉,刻入骨骼的恐惧再次浮现。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尘封多年的回忆。   明明已是初夏时节,黎景却仿若掉进了冰窖。他定定地望着台上的林蔚,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唯恐那双尖锐的眼睛一下就将自己从人群中揪出。   ——不,不对。   黎景浑身一个激灵,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林蔚早已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黎景与林蔚都是荣星娱乐的签约艺人。   那时的黎景刚刚逃离申城,只带了几百块钱,一到蓉州,他的整幅身家就花光了,几乎是赤条条地进入公司。   他原以为公司会为他提供良好的培训和生活环境,可他得到的,只有一个破旧的六人宿舍。   虽说是六人宿舍,可真正住在这里的却只有他与林蔚两个。没有空调、没有热水,甚至连风扇都半坏不坏。   黎景在蓉州举目无亲、孤单无依,年少无知的他一个人面对着学习音乐的压力以及生活的困苦,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唯有同为荣星艺人的林蔚一个。   那时候,他打心眼儿里把林蔚当做朋友,甚至是共患难的战友,所以从未向对方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那时候的林蔚对他也是如此。   只是,人性幽微,人心易变。在极端的困苦贫瘠中,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感情。   冥冥之中,黎景觉得“逃”仿佛就是他的宿命。当初他从申城逃到蓉州,原以为可以奔一个好前程、忘却前尘往事,可到头来,几多坚辛,他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罪,却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更恐怖的深渊。   于是,他又从蓉州逃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几多辗转、四处漂泊。   这些年来,他好像总是在逃离,像是无脚的鸟,永远无法停留。直到他重返申城,与姜佚明重逢。   自从来到“澎湃”工作,黎景一贯用的是自己的本名,就连对外联络的微信上,都明晃晃地写着“黎景”二字。   或许,夏树乐队从来都没有所谓的经纪人,顶着“夏树乐队”四个字与他沟通多日的,从来都是身为主唱的林蔚自己。   “小景,小景?”   “小景,你怎么了?”   每次黎景心情不好,姜佚明总是第一个察觉,这次也不例外。   姜佚明环住黎景的肩膀,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可黎景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一般,双眸紧紧盯着舞台。   只是,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黎景神色恍惚、目光迷离,不像是沉浸在演出中,倒像是坠入了一场难以抽身的噩梦。   “小景,你怎么了?”   “小景!”姜佚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应得到,黎景现在一定很不舒服。于是,他放大了声音,不断拍着黎景的肩膀。   “我……我有些不舒服。”在姜佚明的呼唤中,黎景终于回过神来。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向姜佚明说出实情。   姜佚明眉心紧皱,他一边观察着黎景的状态,一边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然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黎景不单单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哮喘,而且小时候做过几次大型手术,不知是天生不足还是手术伤了元气,他抵抗力一直很差。以前读书时,黎景每年都要病上几场,住院更是家常便饭。   所以,每当黎景有什么不舒服的,姜佚明都异常担心。   黎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靠在姜佚明的肩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颤声说:“我不去医院,我……我想回家。”   姜佚明没有说话,他扶住黎景纤细柔软的腰肢,护着他从员工通道离开场馆。   走出“澎湃”后,姜佚明脚步一顿,将黎景拦腰抱起,大步朝自己的宾利走去。   上车后,黎景仍心神不定,他双唇不停地颤抖,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波斯猫。   姜佚明俯身朝黎景的方向靠过去,替黎景系上安全带,而后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黎景的额头上,确认对方没有发烧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没急着启动车子,而是不停观察着黎景的情况,确认黎景没有生病后,才决定带他回家。   路上,姜佚明一边开车,一边不停柔声安慰着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宾利飞速行驶,“澎湃”的霓虹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红点,消失在了长海路彻夜不息的灯红酒绿中。   夜半时分,滨海大道车辆稀少。黎景靠在沙发座椅上,久久放空着自己,直到快要到家时,才渐渐缓和过来。   姜佚明时不时用余光看着黎景的脸色,见他恢复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景,刚刚你怎么了?”   黎景呼吸一顿,他别开头,看向窗外静谧而幽黑的夜色,轻飘飘地说:“没怎么,可能……可能是太吵了吧,唱得我胸闷。”   姜佚明沉默了片刻,没有拆穿黎景拙劣的谎言。   停下车后,他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解下了黎景的安全带,将对方打横抱起。   姜佚明的肩膀宽厚而有力,他抱着黎景,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幽幽的木质香味萦绕在黎景的口鼻间,让他莫名心安。   直到此刻,黎景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片段才终于消散。他深深嗅了一口姜佚明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心神渐渐安稳下来。   姜佚明把黎景放在卧室的沙发上,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景,可以自己洗漱么?”   黎景点了点头,说:“可以”。   洗漱后,姜佚明仍坐在沙发上,见黎景从浴室走出来,他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牵起黎景的手,将他带到了床上。   姜佚明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黎景的容颜。黎景本就生得白皙,经由热水一熏,更显得红润透亮,就像是枝头甜嫩的水蜜桃,让人移不开视线。   许多次他看着黎景的睡颜,总忍不住窃喜,他觉得上天实在待他不薄,让他与黎景的命运自生命伊始就纠缠在一起。   当初,身世之谜大白于天下后,姜家、黎家闹成了一团。姜家父母曾跪在姜佚明的面前向他道歉。   那时候,姜佚明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接受了他们的道歉,他甚至还对自己的养父母说,自己从没有责怪过他们。   当时,不只是李红英与黎为民,就连派出所的民警都觉得姜佚明太过“圣父”,想不通他怎么能这般轻易地原谅伤害他的人。面对众人的不理解,姜佚明只是笑笑,不做解释。   而他愿意宽恕姜家父母、甚至在大学毕业后心甘情愿地对姜家父母尽一份孝心的真正理由,他却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他知道,若非年幼的黎景生活在财力颇丰的黎家,恐怕根本活不到与自己相识,若是黎景自幼长在姜家,或许还没到读书的年纪,就如姜家父母整日念叨的大女儿一般早夭了。   如此想来,姜佚明甚至隐隐为姜家父母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可没办法,他的心早就长在了黎景身上。对他而言,爱黎景才是最基本的本能。   就当两人缄默不语的时候,黎景的手机突然突兀地响了。   黎景没由来的紧张起来,他没看床头柜上的手机,反而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姜佚明。   姜佚明看向黎景的手机,说:“你的手机响了,要回信息么?”   这一刻,黎景忘了呼吸,连心跳似乎都漏了几拍。他勉强笑笑,说:“别管了,我明天再回。”   “——叮咚”。   恰逢此刻,黎景的手机再次响起。   姜佚明站起身来,正要将黎景的手机拿起来调到静音,可黎景却先他一步,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   黎景飞快按了一下静音键,他没敢看姜佚明脸上的表情,只小声说:“好了好了,我要睡了。”   姜佚明神色复杂地看了黎景一会儿,而后他柔声道了句晚安,离开了黎景的卧室。   “——啪嗒”一声,房门关闭。   黎景方松了口气,他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是“夏树乐队”发来的两条信息:   “黎景,我都看到了。”   “我是不是该祝贺你,现在卖了个好价钱?” 第49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明明是初夏时节,黎景却像是一瞬间掉进了寒冬腊月。他浑身一缩,几乎像丢炸弹一般地将手机摔了出去,可片刻过后,他又忍不住将手机拿了起来。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积蓄,最后如瀑倾泻,砸在手机上,模糊了那两行可怖的文字。   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人总会刻意淡忘那些最痛苦的回忆。   时隔多年,那些丑陋的伤疤,黎景已经不再去看了,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近来他已经很少做了。   时至今日,黎景几乎已经不记得林蔚的面容了。有关荣星娱乐与林蔚的回忆太过丑恶泥泞,他早已将其掩埋在了遥远的蓉州。无论好坏,都不愿忆起。   他以为自己逃走了、远离了,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   可他未曾想过,他们依旧蛰伏在他的世界里,只待一个机会,就能将他重新拖入无尽的深渊。   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可琢磨,同时又顽劣不堪,一次次玩弄戏耍着无辜脆弱的凡人。   每当黎景以为生活中的黑暗快要散去的时候,命运总是给他当头一击。   当初,黎景差些将半条命丢在蓉州,他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才逃出魔窟。   只是,偌大世界,他却连一个安身之所都找不到。   如今,他与姜佚明重逢,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甚至还有了一份喜欢的事业,正当他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时候,林蔚竟然又出现了。   对于黎景而言,林蔚就像一个从地狱中逃逸的恶魔,他长着青面獠牙,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妄图将自己拉入地狱。   可林蔚猜错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懦弱幼稚、受制于人的孩子了。他渴望了那么多年才拥有的平静生活,绝不允许被这样一个渣滓毁掉。   “黎景,你以为装死就能躲得过去么?”   “既然你傍了个有钱人,欠的钱是不是该还了?”   “黎景,你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   漆黑的夜色中,黎景的手机固执地弹出“夏树乐队”发来的信息,炮仗一般一条接着一条,没有丝毫的停顿。   黎景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他深吸一口气,回复道:“你想要什么?”   微信那头沉默了几秒,而后发来一个字:“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欠公司的两千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黎景忍不住嗤笑,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林蔚还是如当初一样又坏又蠢,他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能拿得出两千万?   见黎景久久没有回复,“夏树乐队”愈发急躁愤怒,语气也愈发不客气。   “三百万的解约费,当初你一分都没付就跑了,因为你的不守信用,公司替你承担了多少?这是你欠的债,你躲不掉的。”   “黎景,你现在日子是好过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   “你也不想让姜总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吧?”   看着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从屏幕中涌出,黎景不由得浑身发颤,精神承受的压力和恐惧已经达到了极限。   黎景生性不是个勇敢的人,与之相反,大多时候他都是软弱的、息事宁人的,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以后,他更是很少与人产生冲突。   只是,他与林蔚乃至荣星娱乐之间,新仇旧怨、桩桩件件,总该有个了结。   “我不欠你什么,也拿不出一千万。”黎景思考片刻后回复道。   “你不欠我什么?黎景,你敢不敢跟姜总说你以前的那些烂事?两千万,买一个高枕无忧的生活,这桩买卖不亏。”对面的微信再次发来。   “林蔚,你太瞧得起我了。我一个一无所有、年过三十的男人,就算有点姿色,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物。你以为像姜总这样的人会真心待我么?”   “我只有二十万,多了一分钱都没有,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黎景一边与对面的人周旋,一边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钱。   当初,黎景回到姜佚明身边后,姜佚明给了他一张储蓄卡和一张信用卡副卡。储蓄卡里七位数的余额看得他瞠目结舌,只是里面的钱他却从未用过。   他知道姜佚明家财万贯,更知道他不在意在自己身上花钱。只是这些钱就算姜佚明愿意给,他也受之有愧。   而姜佚明给他的那张副卡,黎景平日倒是会用,只是大多用于生活上的开支,因此花销不大。   平时黎景尚且没动过姜佚明给他的钱,这次他便更加不会用。   黎景自小体质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唯一擅长的便只有唱歌弹琴。   他在外打拼多年,日子过得省之又省,可到如今存下的,也只有区区二十万而已。   黎景本以为还会经历一番的讨价还价,谁知对面却格外痛快,直接说:“好,二十万就二十万。我要现金,三天后你亲自送来。”   黎景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这天晚上,黎景睁着眼睛从天黑躺到了天明,他几乎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他没有提早起床,生生熬到了十点钟才慢悠悠地起身洗漱。   走到餐厅时,黎景刻意地揉了揉眼睛,而后跟姜佚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早安。   姜佚明扯了扯嘴角,他的笑容有些生硬,但眼神却还是温柔的。他看了黎景一会儿,柔声说:“早安,小景。”   黎景坐在桌前。他麻木地将餐盘中的贝果塞进嘴里。   此时,面对姜佚明,他既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虚与焦躁,又时时担心着自己的秘密会被姜佚明看穿。明明是最平常不过的一顿饭,却让他吃得如芒在背。   等到黎景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完,他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这几天忙着表演的事情,太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一下。”说着,黎景就要起身离开。   姜佚明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的迟疑,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黎景,最后还是在黎景转身离开前开口了。   “小景,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跟你一起面对。请你相信我,好么?”   闻言,黎景鼻尖酸涩,心也跟着泛起了苦汁。他知道姜佚明待他有多好。自重逢以来,姜佚明事事以他为重,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他说过,而他亦将姜佚明视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人。只有天知道他有多么珍视现在的日子。   只是,就算是再亲密的人,也总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或许有朝一日,黎景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丑陋的疮口也敢于向恋人揭露。   但却不是现在。   姜佚明已经看遍了他的落魄潦倒,他不想再将自己的卑微鄙贱都暴露在爱人的面前来。   试问就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过去,又如何能要求爱人不在意呢?   所以,黎景只是摇了摇头,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一连两天,黎景都正常上下班,就算再紧张,他也不想让姜佚明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到了黎景与林蔚约定好的日子。这天下午,黎景如常开着姜佚明送他的卡宴来到“澎湃”。   他先在店里漏了个面,而后就捉急忙慌地向杨媛告了假。他将卡宴停在地下停车场里,特意去租车行租了辆日产轩逸。   而后,他又将备好的录音笔藏在了衣服的夹层里。   黎景想要在珍视的人面前保护自己的秘密,却也不想因此而受制于人。现在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幼稚可笑、任人宰割的孩子了。   林蔚与他约在了一家偏僻的茶馆。黎景足足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抵达。   此时的黎景穿着一身黑色,下车后,他拎着一个笨拙的背包,根据林蔚的指引走到包厢。   黎景立在门前,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后他敲了敲门,径直推门进去。   当黎景的视线与包厢中一个矮胖的男人相撞时,他突然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   竟然是他!   黎景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决一样,一时间连最简单的眨眼都做不到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剧烈的恐惧从骨缝里渗出来,继而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深吸一口气,本想平复心情,却被浓重的烟味儿呛得咳了几下。   见状,对面的男人嗤笑一声,他大大咧咧地叉开腿,上下打量着黎景,讥讽道:“装什么装?”   黎景无意与这人争执,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了男人的对面,将手中的包推到对方面前。   “包里有二十万,我给你。”   “肖总,我不欠公司什么,当初的孰是孰非,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想再追究你们当初对我做的事情了。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请你、还有林蔚,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肖振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将黎景推过来的皮包向自己身边拽了拽,而后他扯开拉链,随意抽出一沓钞票,放在手心捋了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啪”地一声摔到桌上。   “黎景,区区二十万就想跟我一笔勾销?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你真当我肖振宁是做慈善的善男信女?”   此言一落,包厢内传来“砰”地一声推门声,几个西装革履的壮汉立即围上来,一个扯住黎景的胳膊,一个摁着他的肩膀,还有人守在门口。   肖振宁大摇大摆地走到黎景身边,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黎景吃痛,他跌在地上,还未缓过神来,下一秒,一双又臭又硬的脚便踩在了他的背上。   肖振宁的膝盖抵在黎景的后背上,他伸出手在黎景身上一阵摸索。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每一道沟壑中都藏着洗不掉的烟味儿,熏得黎景直欲作呕。   最后,他在黎景的衣服内侧摸出一支录音笔,他一用力,竟将录音笔直接掰断。   肖振宁狞笑着说:“你以为来见你的是林蔚对不对?你也不想想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来见你?”   “黎景,你已经傍上了大老板,总不会连两千万都拿不出来吧?”   黎景奋力挣扎,却挣脱不掉这几人的控制。在肖振宁的压制下,黎景头晕目眩,呼吸也渐渐粗重,他的五感开始变得模糊,继而逐渐消退。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今日会葬送在此。   就当黎景万念俱灰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在“轰”地一声巨响后,木门被人从外踹开。   模糊的视线中,黎景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大步朝自己走来,他眉心紧缩,目光悲悯,每一步都坚定而有力,仿若神兵天降,救他脱离苦海。   “放开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黎景耳中模糊的忙音,带着无限的力量,直击他的胸腔,与他的心跳发出共振。   与此同时,茶馆楼下传来阵阵悠扬的警笛声。肖振宁与身旁的几个男人对视一眼,一齐放开了黎景。   姜佚明将黎景从地上扶起,他揽住黎景的肩头,轻抚着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小景,我来了。”   肖振宁竖起耳朵,一边听着警察的动态,一边怒道:“你们报警了也没有用,看看这上面的大字,是他黎景欠了我们三百万。九年前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到今天,连本带利一共两千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说着,肖振宁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拍在姜佚明面前。   他冷笑道:“姜总,大家都是生意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就算是警察来了,我们也不怕。”   姜佚明看都不看这白纸黑字的合同,只淡淡瞥了肖振宁一眼,说:“九年,三百万变两千万,刚好卡着百分之二十四的利率上限。”   接着,他哂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们懂法,就该知道,这合同做不了数。”   肖振宁恼羞成怒道:“你别信口开河,合同做不做数难道是你定的?”   姜佚明一边将黎景护在怀中,不断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斜视着对面几人,讥讽道:“那你们这么多年怎么没去法院起诉?既然你们这么有理,那强制执行的名单里,怎么没见到黎景的名字?”   说着,姜佚明扯了扯嘴角,喝道:“你们尽管去起诉。”   说完,姜佚明弯下腰,他将黎景拦腰抱起。   正要转身离开时,姜佚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肖振宁一眼,说:“哦对了肖总,听说你们公司有几个艺人马上就要上综艺了,其中包括那个夏树乐队的主唱,林蔚。”   姜佚明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矮胖油腻的男人,轻声说:“肖总是蓉州的地头蛇,但这里是申城。我有能力让你们荣星娱乐在这个行业再也赚不到一分钱。”   “你如果觉得这份合同有效,尽管去起诉。我们奉陪到底。只是,你们如果再来骚扰黎景——”   “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姜佚明便抱着黎景转身离开。正当他要跨出这间包厢时,身后的肖振宁忽然冷笑一声,不无讥讽地说:“看来姜总是真心把这贱人当成块儿宝。”   “那姜总你知不知道黎景以前做过什么,他和林蔚又是什么关系?” 第50章 你永远是安全的   此话一落,姜佚明感觉到怀中的黎景明显瑟缩了一下。他眉心拧在一起,将黎景抱得更紧了,没有理会肖振宁的话,而是低下头蹭了蹭黎景柔软地发丝,轻声对怀中人说了句“别怕”。   他没有回头看肖振宁,就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乎。”   二人离开茶楼后,闻讯赶来的民警立即围了上来。他们对姜佚明与黎景说:“是你们报的警?人没事儿吧?一会儿跟我们去做个笔录吧。”   黎景浑身抖了一下,他将自己更深地藏在了姜佚明的怀抱中,没有说话。   黎景浑身都是擦伤,姜佚明不敢碰他的身体,只得低下头来,用鼻子蹭蹭他光洁的额头,说:“没事的,没事,我在。”   见状,民警关切地问道:“姜先生,黎先生没事吧?他有没有受伤?”   姜佚明一边安抚地抚摸着黎景的脸颊,一边对民警说:“一点擦伤,应该不碍事。不过黎景现在有些不舒服,我们明天再去做笔录可以么?”   民警自然没有意见。   姜佚明笑着向民警道谢,接着他他转头看向茶楼,说:“那么,上面的人就麻烦你们了。”   与民警分别后,姜佚明打开副驾车门,将黎景稳稳地放在了沙发座椅上。   他俯过身,替黎景系上了安全带,而后他没急着离开,而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守在黎景身侧。   他久久看着黎景,目光温柔而认真,最后,他揉了揉黎景的头发,温声说:“小景,别怕,一切有我在。”   黎景目光低垂,听到姜佚明的话后,他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两下,犹如蝴蝶起飞前,颤动的翅膀。   须臾过后,姜佚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绕到主驾。上车后,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不停安慰着说:“没事了,别怕。”   他声音中透露出少有的慌张,一句“别怕”,是在安慰黎景,同时也是让自己心安。   姜佚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从没有怕过事,却唯独怕黎景出事。   姜佚明一边开车,一边连着蓝牙打了个电话,让家庭医生带着处理外伤的工具尽快赶来。   此时,天际烧起火红的晚霞,如焰火吞噬了整个穹顶。   一路上,姜佚明卡着限速开得飞快。每当等红绿灯时,他总会侧过头去观察黎景的情况。   而从始至终,黎景都怏怏地倚在沙发座椅上,半阖着眼睛,目光定定地看向车窗外的阵阵火浪。   回到海滨别墅时,天边的焰火已经退去,夜幕低垂,静谧安宁,耳边只有微风裹挟着海浪的声响。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黎景恐惧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下来,直到此刻,他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得救了。   姜佚明刚把黎景抱到沙发上,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姜佚明拍了拍黎景的肩头,说:“医生来了,我去开门。”   一个身材匀称,穿着休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在玄关处顿了一顿,刚要掏出鞋套换上,姜佚明却在一旁催促说:“不用了换了,林医生,直接进来就行。”   “得嘞”,林医生将鞋套放在一边,大步朝沙发走来。他滞了一下,问道:“姜总,是这位先生受伤了?”   姜佚明揉了揉眉心,他坐在黎景身侧,朝医生说:“这位先生今天下午遇上几个流氓,身上有些擦伤,麻烦您处理一下。”   刚刚在茶楼里,黎景先是被几个保镖控制着,又被被肖振宁那厮踹了一脚、摁在地上。姜佚明自己学过医,已经对黎景的情况做出了基本的判断,只是术业有专攻,他毕竟不是医生,清创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更妥帖。   林医生拿出医疗箱,他用碘伏棉球擦拭着黎景胳膊上的伤口。黎景吃痛,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姜佚明环在怀中,牢牢禁锢着。   “小景,你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医生怔了半秒,假装看不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面不改色地为黎景包扎。   黎景的伤不重,可零零星星的创口却很多,到最后,两条胳膊竟包满了纱布,看上去真当是触目惊心,让姜佚明倒吸一口凉气。   医生离开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黎景垂眸坐在姜佚明的怀中,脸上的表情透露出此时的茫然与无措。   自从回家以后,黎景还未曾说过一个字,连呼吸声都比往日轻了许多,就好像他在刻意削弱自己的存在。   最后,还是姜佚明先打破了这吊诡的缄默。他先是将黎景放开,让对方靠在沙发上,而后他揉揉眉心,很轻地叹了口气,说:“小景,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他眉心紧拧地看着黎景,表情中带着隐忍的挫败。见黎景没有说话,姜佚明自嘲地笑笑,说:“当初你宁愿一个人背井离乡也不肯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如今你遇到困难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宁愿自己去见威胁你的人,都不肯告诉我实情。”   他抬起头来,深深看向黎景,轻声问:“是不是对你而言,我一直是个很差劲的恋人?”   黎景肩头一颤,他将头更深地垂了下去。   当初瞒着姜佚明一个人离开申城,一半是因为那时的他不肯相信姜佚明的能力和他对自己的感情,另一半则是因为黎景无法面对自己与姜佚明之间身份的陡然对调。   黎景从小就是温室中的花朵,人生的前十八年,最大的困扰也无非是自己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他的生活其实很简单纯粹,不过就是“学习”二字。可随着身世的秘密被揭开,他的生活霎时间天翻地覆,陷入剧烈的动荡之中。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动荡中,黎景本能地不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对李红英、黎为民夫妇是如此,对姜佚明更是如此。   而如今,面对荣星娱乐的威胁与挑衅,他同样没有告诉姜佚明,但这次却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他太过珍重这份感情。   哪怕重逢后姜佚明对他诉说过千百次的衷情,可面对姜佚明,黎景始终有一种深刻的不配得感。这种不配得感在心底扎根,长进了血肉中,以至于大多时候他甚至察觉不到,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每当他一个人面对黑暗与空虚无助时,这种感受便会卷土重来。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给不了姜佚明。   如果所有的爱都是有所图谋,那么姜佚明到底能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够好,却偏执的希望在姜佚明面前保存一点基本的尊严与体面。   他与姜佚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比那暗无天日的十二年要快活。姜佚明的爱是这般具象而温暖,不需要怀疑,爱就在这里。   可有时候,姜佚明对他越是宠爱与包容,他就越是觉得虚幻,就好像此时的幸福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太阳底下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他太需要姜佚明的爱了,如扑火的飞蛾,又如雪夜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紧握那把燃烧的火柴。他舍不得丢下,甚至连细想都不敢。他不知道命运何时再将他玩弄,就连这仅存的温暖也要残忍收回。所以,他只能一面沉沦,一面惶恐。   “不,不是这样的。”   “你很好,是我不够好。”黎景喃喃说着,阖上双眸的同时,一汩热流夺眶而出。   闻言,姜佚明的眼眶微红,他手指微颤地摘下眼镜,将双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而后滑到眉心。他低下头,用力地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直到许久后,才苦笑着说:“小景,半年过去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   “很多次半夜醒来,我都会问自己,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美梦?会不会我一觉醒来,发现你只存在于我的幻想,其实我根本没有把你找回来。”   听到姜佚明的话,黎景的怔愣了半秒。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挫败而痛苦的姜佚明,轻声问:“你也会觉得不真实么?你也会……你也会没有安全感么?”   姜佚明抬起眼眸,他看着黎景低声说:“当然,我当然会。”   “小景,就算我取得了很多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拥有很多金钱和虚名。但在你面前,我也只是一个希望和爱人共度一生的普通人。”   黎景心中酸苦,泪水顺着他俊秀的脸庞“簌簌”流淌,从他锋利的下颌线落下,打湿了他的指尖。   见状,姜佚明一只手搂住黎景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擦拭着黎景脸上的泪痕。他想要劝黎景别再哭了,小心眼睛要疼,只是,当他一开口,却发现就连自己的嗓音也是抖的。   “小景,别哭了,别哭了。”   “我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会待在你身边,你永远都可以相信我。”   听了姜佚明的话,黎景泪水如注,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姜佚明将黎景揽入自己的怀中,像对待小孩儿一样轻轻顺着黎景的背,说:“别哭了,宝宝。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也好,蓉州受人蒙蔽的痛苦也罢,这一道道的坎儿,如今都已经迈过了,那一条条盘旋在心口的伤疤,也总会有淡去的一天。   一切都会过去的。   姜佚明的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痕,明明心如刀绞,却还是轻抚着黎景的后背,柔声安慰着说:“小景,我不在乎你当年在蓉州做过什么,当年你还那么小,就算做了错事,也只是受人蒙蔽。我也不在乎你和林蔚曾经是什么关系,你一个人漂泊在外,过得那么艰难辛苦,倘若有一个人能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让你觉得好过一些,那……也不错。”   “你不要怕,也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抛下你。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安全的。”   黎景忍不住将头埋在姜佚明的肩膀上。对黎景而言,姜佚明的话太具有蛊惑性了,就好像自己无论做过什么,无论有着怎样不堪和狰狞的过去,都依然可以拥有姜佚明的爱。   他永远是安全的。   这一刹那,长久以来空虚的心脏忽然被人填满了,漂浮的感情终于落到了泥土。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很真实,姜佚明是活生生的,而非一场幻影,生活是实实在在的,而非一场美丽易碎的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我在长佩写书的第2000天,也祝大家520快乐~ 第51章 蓉州旧梦   黎景怔愣了片刻,他看着姜佚明,喃喃问:“你真的不在乎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折腾了一整个下午,此时黎景身上的衣服满是褶皱,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上泪痕斑驳,他柔软的发丝像风中的野草般凌乱。可落魄非但没有藏匿黎景的美貌,反而让人顿生怜爱。   姜佚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每当看着黎景时,他总会忍不住地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从头到脚每一处都那么的合他心意。这些年里,他不是没见到过惊艳绝伦的男男女女,可无论是谁,都未曾像黎景一般让他痴迷、让他心疼、让他产生与对方相伴一生的念头。   从多年前申城中学林荫道下的惊鸿一瞥,到教室中无数个相伴的日夜,再到元旦晚会上黎景坐在礼堂的光束灯下闭眸弹唱……   从黎景哮喘发作时的痛苦挣扎到失意时的泪水,从他在酒吧做驻唱时的辛酸无奈,到面对威胁与伤害时的彷徨无助……   他见过黎景光鲜亮丽的模样,也看到过对方落魄潦倒的样子。好像无论是哪一刻的黎景,都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他们就好像是磁铁的两极,注定被对方吸引,注定要相爱一场。   姜佚明看着黎景,轻声说:“你觉得你在我心里你是什么样的?”   黎景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姜佚明会问这个问题。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比哭还要难看。   姜佚明拉起他的手,放在腿上。他摩挲着黎景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声说:“小景,我们不是刚刚认识了,虽然我们分开了很多年,虽然我们以前恋爱时都还是未成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曾经认认真真地相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很清楚你原本的模样,我所爱上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幻像,而是切切实实的你。”   闻言,黎景忽然笑了一下。原本的模样,切切实实的他。可是有时候,就连黎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就连黎景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他生性软弱,但在当下这个时刻,他却突然很想赌一次。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好,那我告诉你。我把当初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一时间,窗外奔涌的潮水逆流,褪色的往事在他们眼前飞速掠过,直到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夏末。   这天晚上,是黎景最后一天住在黎家富丽堂皇的别墅中,最后一次躺在他睡了十几年的床上。他陷在柔软的席梦思中,身上盖着轻柔的蚕丝被,对未来的生活既无憧憬,亦无焦虑,这一刻,他只觉得麻木。   他也曾想过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太过于冒险,但事到如今,他已经顾不了太多了,他只想快点逃走,离开申城的满地鸡毛,也躲开旁人异样的目光。   他睁着眼睛直到天蒙蒙亮。简单地梳洗后,他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的衣物和两千块钱。   明明决心与过去说再见,可到了临别之际,黎景却仍是不舍。   他的手搭在门把上,脚步却忽然踯躅了。他心一横,又折回了卧室,从衣帽间的柜子里取出一把木吉他。   那是姜佚明在高二的情人节那天,送给他的。   八点钟,黎景坐上了申城第一班开往蓉州的动车。动车启动的刹那,他将自己的手机卡抠了出来,丢进了垃圾桶中。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抵达蓉州时,已是深夜。出站口门可罗雀,黎景一打眼就看到了一个高瘦的男孩儿,此时正一脸不耐烦地举着“荣星娱乐”的牌子等着他。   黎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加快了脚步,小跑到男孩儿面前,说:“抱歉,久等了。”   男孩儿瞅了黎景一眼,顺手接过了黎景手中的背包,冷不防地问道:你就这么点行李?”   黎景愣了半秒,他扶了扶自己背上的吉他,点了点头。   男孩儿话不多,他背着黎景的背包自顾自地向前走,黎景要小跑才能赶上。等上了出租车,黎景偷偷打量了男孩儿几眼,小声说:“你好,我叫黎景。请问你叫什么?”   “林蔚。”   这天晚上,黎景一个人住在了火车站附近的酒店里。他原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但他却意外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林蔚就来酒店找他了。他穿着一件黑色衣服,见了黎景后既不打招呼,也不说话,只是带着人闷头朝前走。   蓉州天气湿热,黎景背着吉他,没走几步路额头就冒出了一层汗珠,而林蔚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衣服都被汗水沓湿了。   黎景跟着男孩儿走到地铁口,花三块钱买了前往CBD的地铁票,接着便刷卡进站。   黎景本就话不多,林蔚更是寡言少语,一路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就仅局限于简单的“到了”、“走”和“嗯”这几个字。   出站时,黎景见林蔚将地铁卡插进闸机,顿时傻了眼,他怔愣地看着林蔚,笑声说:“我……我不小心把卡丢了。”   闻言,林蔚皱皱眉头,他没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服务台。   看着林蔚的身影,黎景顿时浑身发烫。   走出地铁站后,林蔚突然问:“你老家不是申城的么?没坐过地铁么?”   黎景一愣,他挠挠头发,说:“没……没怎么坐过。”   他从小生活在申城寸金寸土的长海路,平日上学也好,逛街也罢,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走路或骑单车就好。若是要去远的地方,要么打车,要么家里的司机接送。是以这么多年来,他坐地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荣星娱乐位于蓉州的CBD,老板斥巨资租了三层写字楼,专门用于办公和艺人培训。   林蔚带着黎景,轻车熟路地走到电梯厅,刷卡上到二十层。一走出电梯,眼前就是偌大的“荣星娱乐”几个大字。前台是个明媚干练的年轻女生,见两人来了,连忙打了声招呼,说:“早上好,黎景是么?”   林蔚点了点头,说:“是他,没什么事我就先去上课了。”说着,林蔚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林蔚的背影,黎景忽然有些慌了。   前台看出了黎景的紧张,她递给黎景一瓶矿泉水,然而将黎景带到会议室里。   黎景坐在会议室里足足等了半小时,那个被叫做肖总的男人才珊珊来迟。肖振宁的个子不高,颇有些富态,不过面相在黎景看来却很和善。他一见到黎景,就显得很热络,直夸赞黎景有星相。   黎景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耳尖都泛起了微红。   这天上午,黎景边弹边唱,向肖振宁表演了两首歌。不过,肖振宁好像很忙的样子,十分钟里,他接了两个电话。他一边对手机咿哑嘲哳地喊着,一边示意黎景继续。   见状,黎景便只得硬着头皮唱下去。   直到两首歌表演完毕,黎景才稍稍舒了口气。   挂断电话后,肖振宁笑着问:”唱完了?挺好的。小黎,你放松,不要紧张。你的基本功很扎实,很适合做乐队。”   一个上午的时间,肖振宁带着黎景见了公司里的很多同事和领导,最后又把他领到了练习室里。   荣星娱乐的艺人不少,单单是黎景在公司里见到的,就有十几个。据肖振宁说,还有不少艺人正在外面表演、拍戏。   最后,肖振宁指了指其中一间教室。透过玻璃窗,黎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蔚。此时,林蔚正弓着腰,面朝墙壁,口中唱着新学的歌曲。   “你要是签了公司,以后就跟林蔚一起组乐队。我保准能把你们两个捧得大红大紫。”   黎景扯了扯嘴角,干笑了一声。现在,他不幻想自己未来火或是不火,他只想有个地方弹琴唱歌,有朝一日能靠自己热爱的东西养活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说:“肖总,能不能让我再考虑考虑?”   肖振宁拍拍黎景的肩膀,说:“你的情况我了解,像你这样的乖乖仔,家里肯定不支持走这条路,我理解。”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但是你要知道,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次,你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黎景嘴唇翕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还有所顾虑,这样,我给你两天的时间,再多了可就没有了。”   说着,肖振宁推开练习室的房门,他打断了林蔚的练习,打手一挥说:”小林啊,来,过来,这几天你不用来公司了,陪黎景在蓉州转转,他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你就多跟他说说。”   “以后,你俩就是队友了。”   闻言,林蔚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忤逆肖振宁的决定。他冷着张脸,带黎景离开了荣星娱乐。走出写字楼后,他们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闲逛,烈阳炙烤着黎景的身体,让他胸闷气短。   莫约一小时过后,黎景实在受不了了,他弓着腰靠在了树下,小声说:“能不能别走了?”   林蔚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了黎景一眼,问:“你会弹琴?练了多久?”   黎景喘了几口粗气,他小声说:“会弹琴,练了挺久了。”   林蔚靠近了几步,他个子很高,挡住了黎景面前刺眼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你弹弹看。”   黎景愣了一下,他不明就里地看向林蔚,最后却还是在林蔚不耐烦的表情中妥协了。   他拿起吉他,随手弹了一段喜欢的曲子。   一曲罢,林蔚也靠在了树下,他看着黎景俊美的脸,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几分。   “黎景,你吉他弹得很好,比公司其他人弹得都好,一看就是下了很大的苦功夫。”   黎景对林蔚突然转变的态度很不适应,他愣了愣,说:“还……还好吧。”   他们坐在街边,边弹边唱,直到夜幕降临。   八点钟的时候,林蔚带黎景去了一家街边的livehouse。他们没点酒,只点了一盘薯条,安静地听着livehouse的表演,直到深夜。   等到人潮退去,店铺快要打烊时,林蔚才忽然问:“你想跟我一起组乐队么?”   黎景张了张嘴,他没有回答林蔚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觉得我们可以么?”   林蔚扯了扯嘴角,笑着说:“有什么不可以?我们的音乐,一定能征服所有人。”   林蔚的话霎时打消了黎景的所有顾虑。第二天下午,他回到荣星娱乐,签下了肖振宁递来的合同。   肖振宁将两份合同都收了起来,说是要拿到法务那边走流程,最后还得老板签字才行。黎景不疑有他,只点点头。   当天傍晚,林蔚带着黎景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回到位于城郊的宿舍。这是个改造而成的六人间,没有空调,也没有热水,甚至连地砖都没有铺,洋灰地上满是灰尘,让黎景鼻子痒痒的。“就,就住这里?”黎景没住过这样的地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林蔚耸耸肩,说:“就住这里。我们现在又没赚钱,你当公司会慈善啊?”   黎景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哦”了一声,心没有来得向下沉了沉。   那时候的日子忙碌而简单。黎景和林蔚每天都会乘一个小时的地铁,准时来到公司,风雨无阻。他们参加了各式各样的课程,包括吉他、唱歌,还有一些形体和礼仪。   在公司里,他们遇见了许多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有唱歌的,有跳舞的,还要专门来学习表演的。   每隔几个星期,公司就会组织测评,考察他们的学习进度,好的会表扬,差的则要批评。而每次测评,黎景与林蔚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凭借努力出人头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的时间,等到了第二年,肖振宁开始时不时让他们录制一些唱歌的视频,偶尔还会带他们去参加面试。只是每次面试都没有后文。   每当他们问起失败的原因,肖振宁总会摊摊手,不耐烦地说,你们失败很正常,你们之所以被刷下来,是因为功夫没有用到“正事”上。   听到这句话后,林蔚脸色铁青,而黎景却显得茫然无措。他想了一阵,问道:“什么是正事?”   肖振宁一愣,旋即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他上下打量了黎景一眼,淡淡说:”会唱歌的人很多,长得好看的人更多,实力和脸蛋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你们得匹配对方的需求。“   黎景怔了几秒,刚想刨根问底,可肖振宁却拍拍黎景得肩膀说:“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吧。“ 第52章 人心易变才是亘古不变   林蔚脸色铁青,一走出公司大楼,他就怒不可遏地冲黎景吼道:”黎景你是不是傻?你瞎问什么问?“   黎景本就因为面试接连失败的事情郁郁寡欢,在肖振宁那里又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紧接着又被林蔚劈头盖脸地一通骂,顿时满腹委屈。   他眼睛通红,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痕,问道:"我怎么了?“   林蔚一顿,他别开脸不看黎景眼中的泪水,梗着脖子说道:”你知不知道他想让你做什么?”   黎景茫然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林蔚气急,大步朝前走,黎景背着吉他,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却还是没赶上对方的步伐。   眼见两人被人群越隔越远,到最后,一个一溜烟似的钻进了地铁,另一个则被拦在了车外。   黎景撇撇嘴,看着远去的地铁,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等到黎景回到宿舍时,才发现林蔚已经睡下了。   他蹑手蹑脚地洗漱过后,刚要上床休息,就听到手机忽然传来“叮咚”的声音,是肖振宁发来的信息。   “小黎啊,你快打扮得好看点儿,来长风大酒店一趟。有个老板想见见你。”   这下,就算黎景再迟钝,也明白了肖振宁的意思。他又羞又怒,把手机丢在了一边,大口喘了半天的粗气。   这天晚上,黎景躺在床上一夜无眠。而几天后,公司一个比他们晚来了足有半年的签约艺人,突然上了一档知名综艺。   日子还在继续。渐渐的,很多与黎景同时进入公司的人,都有了各自的舞台和机会。黎景与林蔚身边的同伴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们两个还是原地打转。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肖振宁几次三番私下里找黎景谈话,谈来谈去,无非是让他放弃幻想、认清形势。   每当这时,黎景都眉眼低垂地站在墙边,可任由肖振宁说破喉咙,黎景仍是不理会这一茬。   慢慢的,肖振宁对黎景与林蔚两人便愈发冷淡起来,公司给他们安排的课程也越来越少,到最后,竟连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补贴都不发了。   此时,黎景与肖振宁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他没敢直接问肖振宁,而是辗转找到了公司的财务。财务只说一切按规章办事,若是有什么疑问,还是要找公司的领导。   后来,他们实在忍无可忍,终于拨通了肖振宁的电话。   肖振宁似乎很忙碌,搪塞着说,当初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有第一年才有生活补贴,以后就只有分成了。他们如今一个表演都没有,又哪来的钱呢?   挂断电话后,两人心灰意冷,四目相对的刹那,心里头想得都是,好在他们还有一间宿舍,不至于流落街头。   饶是一切的开支都能省,可黎景的药钱却不能省。他的日子很快捉襟见肘起来。就在快要弹尽粮绝的时候,黎景与林蔚再次鼓起勇气,在公司等到了肖振宁。   这一次,他们没了以前的硬气,将姿态放得无限低,几乎是乞讨一般,希望公司能够发一点钱。   肖振宁哂笑着打量着他们,说:“钱,要靠自己赚。荣星是开门做生意的,又不是开门做慈善的。既然你们现在接不到活儿,那不如就去公司的酒吧里唱歌吧。”   听到肖振宁的话后,黎景霎时怔住了,而林蔚则“倏地”收紧了拳头,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肖振宁。   肖振宁极轻地笑了一声,讥讽道:“怎么?不愿意?你们总不能想着在公司里白吃白喝吧?”   此时,无论是黎景还是林蔚,都已兜里空空,身无分文了。而黎景的病,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他们别无选择。   站在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酒吧里,黎景的眼睛忽然红了。   在他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也曾幻想过站在聚光灯下尽情弹琴,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所追求的音乐梦,到头来竟变成了在酒吧中唱歌。   可日子总要继续,他们都需要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为了一个苍白而虚无的梦想,黎景与林蔚白天练琴,晚上卖唱,工作和练习从未停息过,换来的却只有一份微薄的收入。   有时候,黎景也会怀疑自己坚持下去的意义,也曾萌生放弃的想法,但每当这时,肖振宁就会突然发来一条消息,让他们录制一条表演视频,或是参加某个比赛的海选。   只是,肖振宁为他们构造的未来,于黎景而言越来越像是天方夜谭。他茫然地看着对方发来的一行文字,却丝毫提不起精神。   而林蔚却总能迅速提起信心。每当这时,他总会对黎景说,他们一定能成功。   面试跑了一次又一次,视频录制了不知多少条,可他们的每一份希冀,最终都石沉大海。   他们仍被困在酒吧中的方寸之地。   那时候,他们工作的酒吧里经常有人喝得烂醉如泥,其中不乏一喝醉了就爱招惹黎景的人。黎景本就不喜欢、不适应酒吧中的氛围,每每遇上找事的客人,都尽可能的忍耐避让。   可殊不知,黎景的懦弱和退缩却愈发给了对方癫狂的土壤,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几乎每晚都要在黎景面前闹上一场。   那时候,林蔚的体格愈发健壮,每当有人欺负黎景,他总会护在黎景的身边。   慢慢的,黎景的性格愈发沉默了,就算回到宿舍,也时常一整日都不说一句话。   那些他亲手写的歌已经很久没唱了,他最爱的曲子也很久没练了。   如今,他们口中一遍遍地唱着、手中一次次弹着的,无非是时下热门的网络歌曲。   转眼间,黎景已经在蓉州生活了两年了,他生得愈发出挑,也格外惹人注目,就算穿着再简单廉价的衣服,也挡不住他周身的万丈光芒。   也不知造物主究竟是垂怜他还是玩弄他,既让他生着一张足够惊艳的脸,又没有给他与之匹配的自保能力。所以,他的身边总围绕着不怀好意的人,每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伺机将他拽入地狱。   每当酒吧中变幻莫测的灯光打在黎景的身上时,他总会觉得恍惚。现在,他已经坠入了尘埃,不想再失去最后的底线和尊严了。   下班后的深夜,一个中等身材,手捧鲜花,穿得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后台。他表现得儒雅又得体,说自己对黎景倾慕已久。   黎景浑身抖了一下,他看都不敢看这男人一眼,只匆忙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谁知,这男人竟没有气馁,反而对黎景发出猛烈地攻势。黎景几次拒绝,可对方却不依不饶,说像黎景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在酒吧里唱歌,他该拥有更广阔明亮的舞台。   这几年来,如此这般的话黎景与林蔚何止听了千百遍,他们没放在心上,反而加快了脚步。可谁知这男人竟继续跟在二人身后喋喋不休,最后甚至搬出了肖振宁的名字。   林蔚脸色阴沉,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不由分说就对着那男人的鼻梁来了一拳。   那男人痛苦地捂住鼻子,踉跄着摔倒在地。林蔚拉起黎景的手就要跑,谁知这男人身边竟跟着保镖。   林蔚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打得躺倒在地,爬都不起来了。   等到男人与保镖离开后,黎景哭着把满身伤痕的林蔚搀起来。   回到家后,林蔚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在黎景流泪时拭去了他的泪痕。   窗外,月明星稀,凉风习习,黎景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无边的黑暗。他哽咽着问:“林蔚,我们还有未来么?”   林蔚张了张嘴,他看了黎景一会儿,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抚摸黎景的头,却终是收了回去。沉默片刻后,林蔚点了点头,说:“一定会有的。”   明明林蔚口中说着“一定会有的”,可这一刻,黎景却感受到了林蔚的彷徨与挣扎。   他明白,林蔚也动摇了。   黎景苦笑了一下,他没有拆穿林蔚对自己苍白的安慰,而是说:“谢谢你林蔚,你帮了我太多太多。”   林蔚皱了皱眉头,他别过头去,不再看黎景,许久过后,闷声说:“不客气,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黎景怔了半秒,他深吸一口气,旋即轻声说:“对不起。”   翌日一早,他们就被肖振宁的一个电话吵醒,说他们实在忒不识相,平日不会来事儿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得罪了华发影视的周老板。   隔着电话,黎景听遍了从未听过的脏话,到最后,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连呼吸都滞了几秒,几乎气昏过去。   肖振宁恼极了他们,公司里的面试和课程全面停滞了,就连他们在酒吧唱歌的钱,也被公司以各种理由克扣。   他们几次找酒吧经理谈话,可经理却只是嗤之以鼻地说,酒吧有酒吧的规矩,想要多赚钱,光是唱歌弹琴还不够,得学会喝酒、卖酒。   这一刻,黎景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竟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可当他将解约的想法告诉肖振宁时,肖振宁却拿出了那份合同,说:“离开可以,只不过你得先付三百万的违约金。”   黎景被这个天文数字吓得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黎景的决心与勇气霎时被白纸黑字的三百万拍死在了沙滩上。如今,他赤条条地活在世上,又哪里拿得出三百万?   随着时间的推移,黎景与林蔚的日子越来越糟糕。   他们推着酒水游荡在人潮之中,将无聊乏味的口水歌唱了千百遍。   落魄贫瘠的生活让人不安,晦暗无望的未来让人疯狂。在极端的潦倒与绝望中,黎景出现了严重的抑郁倾向,大多时候,他都垂着头沉默着,将自己锁在无人可以窥探的世界。而林蔚的脾气也变得愈发古怪,他总是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身边正蛰伏着一头巨兽。   有一天上午,黎景去医院复查,回到宿舍后他发现林蔚脸色阴沉得厉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自己,还冒着幽绿的光。   黎景心脏一颤,他一时没敢说话,匆匆拿着换洗衣物去澡堂洗漱。待黎景回来后,林蔚仍蹲在墙边,他死死盯着黎景,阴森森地说:“黎景,没想到你真的是那种人。”   “哪种人?”黎景问。   闻言,林蔚冷笑着将黎景的手机丢了出去。   黎景眉心微蹙,他拿起手机,才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姜佚明发给他的短信。   “为什么?”林蔚咬牙切齿地问。   黎景后退了几步,他不想激怒林蔚,质问对方为何要翻自己的手机,他眼神飘忽,不敢看林蔚脸上癫狂的表情和震颤的肌肉。   “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可以?黎景,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既然你能和他谈恋爱,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林蔚朝黎景吼道。   “砰”地一声,黎景手中的塑料盆滑落。   此时,黎景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致,他想要拔腿逃跑,却根本连动弹都动弹不了,只是僵硬地立在原地。   而就在这时,林蔚却忽然回过神来,他看了黎景一会儿,自顾自地上床睡了。   从那以后,林蔚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他时常觉得黎景与肖振宁是一伙儿的,正伺机陷害自己,时常又觉得黎景早就瞒着他和那些影视公司的大老板在一起了。   明明是大暑天,黎景却整日在床上吓得瑟瑟发抖。他不知道林蔚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恶魔。   他不曾怀疑林蔚曾经的热血与善良,但人心易变才是亘古不变。   一个闷热潮湿的傍晚,林蔚一直在宿舍里磨磨蹭蹭,出门时就已经快要迟到了,于是林蔚便用手机叫来辆网约车。   黎景不疑有他,与林蔚一起上了车。谁知两人刚一落座,车门就忽然被司机锁死了。黎景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车窗外道路两旁的建筑快速后退,车越开越远,最后将他们拉到了一个偏远的会所。   这会所装潢得富丽堂皇,像是座豪华的宫殿,与周围破败荒芜的景色极不匹配。   黎景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林蔚,他想在林蔚的脸上看到同样的惶恐与茫然,可他却只看到了林蔚淡漠的表情。   黎景抓住林蔚的胳膊,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声音更是被粗重而凌乱的呼吸搅乱。   “这是哪里?你要对我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林蔚,林蔚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几个壮汉朝两人走来。林蔚淡淡地扫了黎景一眼,而后用力将黎景的指头一只一只将黎景地掰开。   壮汉将黎景拽进了会所里的一个房间。此时,肖振宁正坐在一张高档而舒适的沙发上。   肖振宁一改往日的严苛,他脸上堆砌着和蔼温和的笑容,就像是黎景在荣星娱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肖振宁以一个极为舒适自然的姿势仰在沙发上,温和地说:“听小林说,他已经把你劝好了。小黎,这就对了,早这样多好?青春不饶人,白白浪费的这三年时间,上哪儿找回来?”   黎景睁大了眼睛,他大喊道:“他胡说!林蔚他都是胡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奋力反抗,想要挣脱保安的束缚。此时此刻,他就像案板上濒死的鱼,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挣扎。   他的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喊叫,全部的力量在此刻迸发,好几个人竟都无法将其制服。   此时,会所中尚有贵客,肖振宁无法,只得让林蔚和保安将他拖走,并嘱咐林蔚说:“小林,你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黎景看肖振宁的最后一眼,是对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黎景,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林蔚和保安一起把黎景绑回了宿舍。待到保安离开后,林蔚一把将黎景推倒,他照着黎景的脸扇了几下,骂道:“你装什么装?”   他坐在床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拿出根香烟点燃,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的同时骂道:“贱人,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连音乐梦都因为你泡汤了,现在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我们就可以实现梦想了,你为什么不肯?”   说着,他愈发恼怒,气愤之下竟然将点燃的香烟摁在了黎景的腿上。   剧痛之下,黎景整个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呼。   此时的黎景满脸泪痕,眼睛红肿,目光涣散,他像个受到了惊吓的小鹿一样缩到了床边,一边警惕地看着林蔚,一边浑身发抖。   这一刻,黎景忘记了愤恨,也骂不出脏话,他只觉得悲哀。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林蔚变成了这个样子。   黎景瑟缩而恐惧的样子更激起了林蔚的兴致,他俯下身,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样用力撕开黎景的衣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黎景忽然摸到一个坚硬如铁的东西——那是他的木吉他。   他心一横,抄起木吉他,使出全力,“砰”地一声砸在了林蔚的头上!   林蔚闷哼一声,下一秒便栽倒在黎景的身上,而那把陪他从申城走到蓉州的木吉他,也随即“咔嚓”一声碎裂了。   黎景铆足了劲,一把将林蔚掀开。   来不及了,林蔚随时都有可能醒来,黎景匆匆将几百块装进兜里,而后,他拿起这把破吉他,头也不回地仓皇出逃。   这天晚上,黎景几经辗转,先是乘的士,而后又换了公交,最后在隔壁市的汽车站买了一张最快发车的汽车票,任由这辆夜间巴士载他驶向了另一个他乡。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些年,黎景带着这把破吉他去了很多的地方,宛城,徽州,平乡……可这把吉他,最终还是丢失在了颠沛流离的路上。   “这个故事,你能接受么?”   黎景擦了擦眼角,他努力撑起一副勇敢而无畏的样子,可颤抖的睫毛却出卖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小景,你远比我坚强。”姜佚明看着黎景喃喃说着,与此同时,一串眼泪滑落。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回忆比较揪心,所以五千多字一次性写完放出来啦!后面全部都是主线时间的剧情啦!小景虽然经历了很多坎坷,但一直被困境推着走,一直处于被动的姿态,因此始终没能完成内化的成长。后面他会在自身的驱动下完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他会成长的,也会变得坚强勇敢。爱你们,亲亲。 第53章 我只求你一件事   几天过后,一篇控诉荣星娱乐压榨艺人帖子火爆全网,文中详细描述了荣星娱乐通过PUA手段做皮肉掮客并利用霸王合同剥削艺人的种种恶行。   帖子一经发出,许多像黎景一样逃出生天的人便自发地现身说法。   一时间,网络上有关荣星娱乐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而那些被荣星娱乐捧红的艺人则霎时被架在了火架上。   其中,荣星娱乐旗下刚刚冒头的夏树乐队首当其冲。他们的演出全面取消,即将要参加的综艺节目也因为舆论压力与他们划清界限。   见到热搜上一连串的“荣星娱乐”后,黎景看了姜佚明几眼,小声问:“是你找人曝光的么?”   姜佚明的目光在电脑屏幕上停顿了半秒,说:“他们是罪有应得。”   一周后,黎景重回“澎湃”。他试图将自己埋进繁忙的工作中,以此来忘却蓉州的那场噩梦,还有自己与肖振宁、林蔚的意外重逢。   黎景刚一走进办公室,电脑还没来得及打开,杨媛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小景,你跟夏树乐队的那个主唱认识?他来店里好几次了,一直说想要见你一面。”   黎景一怔,他没细说自己与林蔚之间的恩怨,只说:“他来店里消费可以,但我不想见他。”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先生,这是我们的办公场所,您不能进。”   “黎景!黎景!我有话跟你说。”   林蔚不管不顾地冲进办公室,他朝黎景走了几步,却被赶来的保安拦住了。   “先生,您找我们黎总有什么事么?”   黎景呼吸一顿,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向林蔚。   此时的林蔚,已经脱去了舞台上的奇装异服,卸掉了面具一般厚重而浮夸的妆容,显露出本来的面貌。   可饶是如此,黎景仍觉得面前的男人很陌生。或许当真是相由心生,在林蔚的脸上,黎景竟看不出半分曾经的影子。   黎景原以为与林蔚近距离地接触会让他紧张不安,只是当林蔚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觉得很悲哀。   杨媛隔在了黎景与林蔚之间,她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做主让保安离开。   将保安送出办公室的同时,杨媛关上屋门,只是她自己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沙发上。   黎景舒了口气,向杨媛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黎景,我没想到还会再次与你相见。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你现在还好吗?”   林蔚微微弯下腰来,他深深地看着黎景的眼睛问道。   黎景皱皱眉头,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说:“那天你的演出很顺利,现在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还有什么事情么?”   “黎景,我……我就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还好么。”   林蔚眉心紧拧,他急切地解释说:“黎景,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那些微信不是我发的,我不知道肖振宁早就找到了你,直到那天演出我才知道你就是‘澎湃’的主理人。”   “黎景,我……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我不会伤害你的。”   看到林蔚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解释,黎景的心头没有任何波澜,他表情冷淡,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如今,他已经不在意“夏树乐队”这个账号背后的人究竟是林蔚还是肖振宁,抑或是他们两个人了。无论是林蔚还是肖振宁,在黎景心里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而已,并无分别。   黎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轻声说:“我过得很好。以后不要再来了。”   看到黎景如此绝情,林蔚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说:“黎景,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你不会放着自己的朋友不管的,对不对?”   听到这里,黎景忽然觉得自己腿上的伤疤又开始灼烧了,此时正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猛地甩开林蔚的手,说:“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请你离开这里,不要再纠缠了。”   杨媛的目光始终在黎景与林蔚身上流转,此时,她已经大致猜出了两人的关系。   她轻咳一声,走到黎景身旁,对林蔚露出一个客套而疏离的微笑,说:“林先生,我们黎总还有工作要处理。”   “我们店里的表演和酒水都很不错,要不您先跟我来?”说着,杨媛冲林蔚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就在这时,林蔚“扑通”一声跪在了黎景面前,他表情急躁,眼睛冒出红光。他再次抓住黎景的胳膊,说:“当初都是我不好,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你能不能原谅我?”   “黎景,你能不能让姜总放过我?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些你都看在眼里啊……”   黎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他看着林蔚这张既熟悉又陌生地脸庞,忽然觉得很难过。   为自己难过,也为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少年而难过。时至今日,他们都被岁月风化了以前的模样。   黎景几番挣扎,却没能挣脱林蔚桎梏的手,他怒道:“如果你真的后悔了,你就不会留在荣星继续和他们狼狈为奸了。林蔚,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杨媛连忙叫来了保安。   解决完林蔚的事情以后,杨媛回到办公室,她看着瘫坐在椅子上的黎景,小心翼翼地问:“小景,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姜总?”   “不,不要。”   第二天傍晚,“澎湃”还未开门营业时,林蔚就出现在了门前。他不断地徘徊,像是只无头苍蝇。   正当他来回踱步之际,突然注意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林蔚,你还敢来这里。”   林蔚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是姜佚明对不对?你是姜佚明对不对?”   他握紧拳头,向前冲了几步,冲姜佚明吼道:“你不能这样仗势欺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等了那么多年、熬了那么多年,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凭什么这个人要来毁了他的一切?   姜佚明看着这个形容癫狂的男人,他微微眯起眼睛,淡淡说:“黎景跟我说起过你的遭遇,你原本也是受害者,你原本可以抽身离开,但你却选择了同流合污。”   “林蔚,梦想喊得再大声,也不该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实现。这都是你应得的。”   林蔚倏地收紧拳头,向后半步的同时,他朝姜佚明挥起了拳头——   姜佚明稍稍闪身,他伸出手来,钳主了林蔚的手腕。   林蔚大怒,一边挥舞着另一只拳头,一边大喊:“这是我和黎景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你这么替黎景出力,你以为他就是真的喜欢你么?”   “你以为黎景就那么清清白白么?你知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   姜佚明冷笑道:“你胆子很大,事到如今还敢诬陷黎景。”   姜佚明放开手,他揉了揉手腕,下一秒便将林蔚踹倒在地。接着,姜佚明拎起林蔚的领子,将对方怼到墙边,他握紧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林蔚的身上。   “砰!”   “砰!”   “砰!”   林蔚的唇角渗出鲜血,他的脸上、身上很快留下一块块青紫的凹陷。   他发出痛苦的呼喊,“救命啊,打人了!姜总打人了!黎明投资的姜总打人了!”   林蔚的叫喊很快惹来了综合体里的保安,不少过路人停下脚步,纷纷驻足拍照片录视频。   “砰!”   “砰!”   “砰!”   姜佚明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直到林蔚口中的喊叫被呻吟打断,直到他几乎昏死过去,姜佚明才终于放下拳头。   他勾了勾唇角,理理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衬衣,将林蔚踢倒在地上。而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蔚,淡淡地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亲手给你一个教训。”   他活了小半辈子,一贯循规蹈矩不逾矩,一贯将自己装进正人君子的套子里。可这次,他想遵循自己的内心,他想亲手让这个人知道后悔。   “你这是违法的!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把你抓起来!”林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喊着。   姜佚明冷漠地说:“殴打他人,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造成轻微伤,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并处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罚款。”   “我认,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会去派出所。”   说完,姜佚明将林蔚拽上了自己的宾利。他行云流水地启动汽车,转动中控台旋钮,下一秒,汽车音响内流淌出舒缓安宁的巴赫十二平均律。   走进派出所前,姜佚明给黎景发了条短信,他说自己有事情出远门,要隔上几日才能回家,最近不方便联系,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打袁伟华的电话。   收到姜佚明的这条消息后,黎景的心忽然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他连忙给姜佚明发了条信息,却迟迟没等来对方的回复。   黎景怔愣地坐在沙发上,惊慌的心跳声与钟表指针拖沓的步伐交织在一起。姜佚明不在身边的时候,就连时间都变得缓慢了。   一整个晚上,黎景都睡得很不安稳,光怪陆离的噩梦连绵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天色将明,黎景忽然被手机吵醒。他迷迷瞪瞪地接起电话——   “景景,你在哪里?”   “你爸昨晚心脏病犯了,现在正在泰元医院。”   “景景,这么多年妈妈没有求过你什么,妈妈不求你知恩图报,现在就只求你一件事。我求你离开姜佚明,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   …… 第54章 母子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五天后,姜佚明离开了看守所。   来接他的是袁伟华。袁伟华一见到姜佚明,就将他上下左右前后地看了两圈儿,然后搂住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瘦了,黑眼圈儿都快掉下来了!”   姜佚明笑了笑,说:“哪有那么夸张?”   一上车,姜佚明就打开手机,他先是给黎景拨了个电话,可一连打了几遍,听筒中都只有冰冷的女声说着机械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皱皱眉头,点开了黎景的对话框,发现对方只在五天前发来了一条短信。   姜佚明心中狐疑,他凝眸问道,“伟华,黎景这几天找过你么?”   “他……”袁伟华一边支吾,一边地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姜佚明。袁伟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只是纸包不住火,最后,他心一横,还是如实说道:“佚明,你……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袁伟华他挠挠头发,说:“你进去的第二天,我怕黎景他胡思乱想,就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时候他就没接。我原本以为他没听到,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过了一天我再打,还是没打通。”   袁伟华越说声音越小,他小心翼翼地瞟着姜佚明,说:“后来,我去了一趟滨海别墅,可里面黑咕隆咚的,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出来。你送他的那辆卡宴,就停在车库里。”   袁伟华每多说一个字,姜佚明的脸色就更阴沉一分。等到袁伟华说完后,姜佚明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看向窗外奔涌不息的海浪,淡淡地说:“知道了,先回去吧。”   推开房门,姜佚明久久站在玄关。这半年来,他习惯了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黎景窝在沙发上,习惯了随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身上清新的味道。而今天,家中空空荡荡,再没了以前的温馨,变得冷冷清清。   踏进客厅,姜佚明发现家里被人收拾地纤尘不染,异常整洁,就连外人难以注意的边边角角这次都被清理干净。   不像是保洁来过,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亲自动手一样。   每走一步,姜佚明的心就更向下沉了几分。每走过一步,他与黎景相处的点点滴滴就随之涌现。   这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他和黎景的足迹,每一个精巧可爱的摆件,都见证过他们的幸福。   从一楼到三楼的这条路,姜佚明从来没有走得这样缓慢过。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终于被亲手打破,这场美梦最终还是碎了。   来到三楼主卧,姜佚明看到卧室中的摆件和礼品都被整整齐齐地收进了展示柜中,衣帽间里满满当当的衣服,此时都板板正正地挂着。姜佚明的指尖轻轻从这衣服上擦过,一件不少,唯独没了黎景来到这里时穿的那件。   来到音乐间,那些让人瞠目结舌的昂贵乐器都好好挂在原处,只有那把跟着黎景走南闯北的旧吉他不见了。   还有姜佚明交给他的银行卡和信用卡,此时都被妥帖地放在桌上,一把车钥匙和一把家门钥匙则被挂在了玄关。   黎景想到了一切,却唯独没给姜佚明留下只言片语。   姜佚明脸色铁青,他忽然抄起桌上的水晶石,“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水晶石霎时四分五裂,碎了满地,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他一生稳妥,只这一次放任了自己心中的恶魔,可后果却如此惨重。   姜佚明没想过究竟是追寻一生而不可得更痛,还是得而复失更苦。他只知道倘若自己找不到黎景,那么他一生都不会安宁。   他早已将自己的心交给了黎景。人不能失去心脏,他也不能失去他的挚爱。   姜佚明开着车,一路卡着限速直奔黎家。   彼时,李红英正在花园中浇花。姜佚明下车后,不带任何寒暄和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问:“黎景去哪里了?”   李红英转过头来看着姜佚明,她手上浇水地动作却没停,像是难以置信一般地说:”你闯出这样的祸,把自己弄到了派出所里,你回到家,不问问父母担不担心,不关心父母的身体情况,第一句话就是朝我兴师问罪?”   “明明,你知不知道你爸因为你的事情生了多大的气?你在派出所待了五天,你爸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五天,到现在还没出院。你到底有没有心?"李红英将手中的喷壶一丢,她转过身来,几乎哽咽着对姜佚明说。   姜佚明拧了拧眉心,他深吸一口气,没理会母亲带着哭腔的责难,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边:“黎景现在在哪?”   李红英眼含泪光地说:“明明,你就这么在乎他?你在乎到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吗?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李红英喘了几口气,她苦口婆心地说:“妈都知道了,他以前在酒吧里卖唱、卖笑,整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像他这样的人,值得你掏心掏肺么?”   提起黎景时,李红英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有那么几个瞬间,姜佚明觉得她口中说起的不是自己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姜佚明怒极反笑,冷漠地说:“他为什么去蓉州你们不知道么?他明明已经考上大学了,他原本可以跟我一起去京市的!他被人骗,被人欺负,你们难道不该负责么?”   李红英擦了擦眼角,她气恼道:“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凭什么让别人负责?我已经够负责了,难道还要我管他一辈子?”   “明明,你别忘了,我也是受害者!”   听到这句话,姜佚明心头的火忽然熄灭了。这一刻,比起愤怒,他只觉得悲哀。他看了李红英半响,平静地说:“你们是受害者,黎景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你们当作父母,他不欠你们什么。妈,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欠你们一条命的是我。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怨气,尽可以冲着我来,可你们不该伤害黎景的。”   姜佚明是一个情绪寡淡的人,他很少对什么事、什么人产生极端的情绪,无论爱或恨。唯独对黎景,他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可以轻易地原谅任何伤害过他的人,可他却无法容忍有人伤害黎景。   闻言,李红英眼睛通红,她怒道:“黎景他算是什么受害者?要不是我们养了他,若不是我们当初花钱如流水一样地吊着他的命,他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李红英所言不假。黎景自由体弱多病,生病住院如家常便饭,手术更是做了一次又一次。若非是黎家的财力和人脉资源,他可能与姜家早夭的那个女孩儿是同样的命运。   李红英将苦水一股脑地倒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在他身上花费的金钱、时间,这些我们都统统不计较了,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当初明明是他自己想走,是他自己一意孤行,难道是我逼他离开的么?难道我们黎家还能少他一口饭吃么?”   她气得浑身哆嗦,眼泪簌簌地流着。“就因为他走了,你从此就恨上了我和你爸。这么多年过去,你连姓都不愿意改。你宁愿去做没有姓名的‘佚名’,也不愿做我们黎家人,你宁愿逢年过节去看望那对害你过了十八年苦日子的夫妇,也不愿意看你的亲生父母一眼。”   “明明,你怎么这么狠心?“   姜佚明揉了揉眉心。既然他在李红英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么就无谓再起争执。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妈,我没恨过你们。当初,我过答应你们,只要你们好好对待黎景,我就愿意改名字,是你们先食言了。”   他不是个擅于剖开自己、袒露心肠的人,更遑论在李红英面前。他们母子一场,有缘无份,到今天,竟比陌生人更尴尬疏离。   只是有些话,早晚要说,有些事,长痛不如短痛。   姜佚明的眉头深深拧在一起,他闭上眼睛,遮掩着眼底的痛苦   “当初民警一早就告诉你们他乘火车去了蓉州对么?你们明知道我在找他、你们明知道我每天因为他魂不守舍,可你们就是不肯告诉我他的下落,你们就是不肯让我安心。其实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就断了。”   姜佚明的神色中难掩疼惜,他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声音也开始颤抖。“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他离开时什么都没带,你们有没有想过他要怎么生活?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遇到危险?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可你们到底养了他那么多年。你们对他就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说到这里,姜佚明的手心忽然收紧,他睁开眼睛,看着李红英一字一顿地说:“若说心狠,你们比我心狠。”   李红英睁大了眼睛,她嘴唇翕动,却许久都没说出话来。看着姜佚明冷峻的表情,李红英叹了口气,她哭着说:“怎么会没有感情?景景他毕竟是我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一时间,她如泉涌。“景景从小身体不好,我还记得他每次生病住院都是我陪着,他一生病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彻夜抱着他,生怕他出事。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叫我妈妈,第一次会走路……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   “可是明明”,李红英向前走了半步,她突然拽住姜佚明的胳膊,哭喊着说:“我得为你负责啊,你这么优秀,你受了那么多苦,你那时才刚刚考上京大,你还有远大前程……你的人生不能因为他毁了啊。”   这一刻,李红英卸下了面具、褪去伪装,现在的她,不再是强势蛮横的教授,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这或许是李红英第一次在姜佚明面前表露真情,可此时的姜佚明只觉得悲哀。为他自己悲哀、为黎景悲哀,也为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家庭而悲哀。   姜佚明自嘲地笑笑,说:“说到底,还是赖我。”   “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他了,我没办法不偏心。我们之间的母子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55章 逃兵   离开滨海别墅时,黎景只带了一个背包和一把吉他,一如十二年前离开黎家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没乘高铁,而是租了辆SUV。透过倒车镜,黎景看着那栋别致而温馨的房子不断后退,最后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消失在海天之间。   他麻木地想着,原来幸福真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而他再一次做起了命运的逃兵。   汽车很快驶出申城。   李红英催得匆忙,只给了黎景两天时间,所以他只来得及将家里打扫干净、将姜佚明送他的那些昂贵礼物一一整理,甚至连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澎湃”,都没来得急看最后一眼。   好在还有杨媛在,想必“澎湃”离了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主理人,也不至于停摆。   黎景知道李红英与黎为民对他感情复杂,或许说一句爱恨掺半也不为过。黎景对他们有过怨言,可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他们的养育之恩也是真的。   罪孽是他生身父母犯下的,养育之恩是他无以为报的。面对李红英的一半祈求一半逼迫,他既无能力,也无勇气拒绝。   他一路走走停停,没什么目的地。这些年来,他四处漂泊,竟还未曾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这一次,他想看一看这个世界。   几日后,黎景在南城落了脚。这里距离申城七百公里,有山有水,民风淳朴,生活安逸,最适合他这样的异乡人。   他租了个一室户,布置好锅碗瓢盆后,他蒙着头睡了一整天,再次醒来后,发现窗外霞光满天,绮丽万分。   等到晚霞褪去,黎景下了份速冻水饺,吃完后便钻入了深沉的夜色中。   他循着导航,找到最近的酒吧,走近才发现酒吧门前挂的招牌已经“哑了火”,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黑漆漆的,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酒保无精打采地站在酒柜前,就更遑论有什么表演了。   这天晚上,黎景一连找了几家酒吧,要么是门可罗雀、半死不活,要么已经有了稳定的驻唱歌手。   黎景犯了难,转了半个晚上,却最终无功而返。   房租押一付三,想来是不能退的。好在他有了些积蓄,在南城这样物价低廉的小地方,就算一时没有工作,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找不到老本行,黎景就着手看一些新工作,兴许就算不做驻唱和乐手,南城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翌日上午,黎景打开招聘软件。他试着投了几个不需要学历和经验的工作,诸如奶茶店、咖啡店和店铺导购,但最终都石沉大海。   如此往复几次后,黎景鼓起勇气,向招牌软件上的一位HR咨询,对方善意地说,现在很多地方都不收二十八岁以上的人了。   黎景不光年纪不符合要求,而且还没有同业经验,自然不被考虑。   一连一个月过去,除了零星几个日结的表演外,黎景颗粒无收。   一个傍晚,黎景结束了在商场门口的商演后,拿着二百块钱的工费来到一家咖啡厅。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招聘软件。咖啡店铺面不大,但装修得很有格调,里面坐着零星几个客人。   此时,两个店员正靠在柜台里说闲话。一个朝另一个埋怨说,店里给的工资太低,人家隔壁奶茶店不光薪水高,而且还有五险一金,自己不想干了,可老板非要等招到新人以后才肯放她走。   另一个则安慰说,留在这里也不错,奶茶店虽然待遇高,但工作量大啊。   黎景竖起耳朵仔细听,可直到咖啡厅打烊,他都没好意思上前问问情况。   第二天,黎景犹豫再三后又走入了同一家咖啡厅。点单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昨日那个抱怨连天的女生问道:“你好,请问你们还招人么?“   女生愣了几秒,连忙说:”招、招,你等等,我们老板马上就来了。“   黎景见她这般激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干笑了一下,怕对方空欢喜一场,于是特意说:”可是我以前没有做过咖啡,年纪也超过28岁了。“   听到黎景的话,另外一个店员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你呢,虽然年纪和经验不达标,但颜值达标了呀。“   半小时后,咖啡店的老板回来了。他看了黎景一眼,也没让黎景试工,就说:”行,你跟小李学学,今天就开始上班吧。“   小李冲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对他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对于来之不易的工作,黎景很用工夫,没几天就上手了。   起先,黎景在咖啡店工作的日子很闲适,可渐渐的,店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人偷偷拍下了他的照片。   时至今日,黎景仍畏惧镜头,可他又不想惹得顾客不快,便特地戴上了口罩和帽子。慢慢的,顾客新鲜劲过去了,便不再拍了。   机械的体力劳动让黎景觉得很自在。咖啡店每天从早晨八点半营业到晚上八点半,客人多时,他与同事小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连杯水都来不及喝。而等到闲下来了,他俩就靠在墙边儿说说闲话。   小李是个健谈开朗的年轻姑娘,今年刚刚二十岁,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亲切。她口中总是有说不完的趣事,聊不完的天。认识的第一个星期,黎景就连她家喂着几只鸡,其中有几只公的几只母的都一清二楚了。   起先,黎景只是安静地听着小李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很少插话,渐渐的两人熟悉了,黎景也会掐头去尾、简略地讲讲自己以前的事情。   有小李作伴,忙碌的日子倒也过得愉快。   每每黎景下班回到家,简单地洗漱过后就已是深夜。他偶尔会弹弹吉他,不至于让琴技生疏,但更多时候都是倒头就睡。   明明只过去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黎景却觉得申城的回忆恍若隔世。有那么几个清晨,他从宁静的梦中醒来,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已经在南城生活了很多年。   他喜欢这里缓慢的生活节奏,喜欢咖啡店的静谧安宁。他不必担心有人找上门来,也不用应付过去的种种难堪。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了解他的过去,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自由自在地过自己平淡的日子。   在听说黎景会弹吉他、并且做了好多年的驻唱后,小李心血来潮,非要看黎景弹琴。   于是,黎景便将自己的吉他带来店里,等到没人时,偶尔弹上几个曲子。闲下来时,他还教会了小李识谱和爬格子。   在黎景的影响和带动下,小李对吉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发下工资后,她郑重其事地要求黎景收她为徒,并陪她去琴行一起选一把琴。   黎景不由得莞尔,答应下来。   黎景对各种类型的吉他如数家珍,他一边介绍着几款适合初学者的吉他,一边亲自演示着不同吉他的音色。   这家琴行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开的,她为人爽快大方,一下认出了黎景就是隔壁咖啡店那个很帅气的小哥。   她看着两人挑吉他的模样沉吟片刻,而后二话不说就递给黎景一把演奏吉他,非要让他再来一段儿。   黎景一愣,他一打眼就认出了老板递来的是把好琴,于是委婉他说:“老板,我朋友才刚刚开始学琴。”   老板笑着说:“那你弹弹试试呗。”   “我……”黎景有些茫然地看着老板,一时摸不清她的心思。   就在这时,小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咕噜”一转,她用胳膊肘碰了黎景一下,说:“景哥,你就弹弹呗,就弹你在店里给我弹的那段。”   “我们都想听。”   在小李和老板殷切的目光中,黎景白皙的面颊染上一抹绯红。他不愿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背上吉他,先是调了几个音,而后,他指尖拨动琴弦,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从指尖流淌而出。   一曲罢,对于小李这样的门外汉是听个热闹,她只知道好听,却不知好听的背后暗藏的功夫。可对于老板这样的行家,莫过于挖到了块宝。   老板眼中冒光,试探性地问道:”小伙子,听口音你不是我们南城本地人吧?你琴弹得这么好,怎么不去京市、申城、蓉州这几个大城市发展啊?“   黎景愣了几秒,干巴巴地说:”我觉得南城的生活更安逸舒服。“   老板笑了,说:”也是,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我们南城也有我们南城的好。“   她看着黎景,话锋一转,说:”小伙子,你有这样的手艺,干嘛还在咖啡店摇咖啡啊?来我们琴行教吉他不行么?“   说着,她指了指玻璃门上张贴的告示。   黎景脸上的表情滞住了,他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可我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也没有参加过比赛。”   老板大姐“嗨”了一声,说:”谁管你上没上过音乐学院啊?学历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懂琴、会上课就成。我看你人有耐心,又懂琴、弹得比这里所有人都好,到我们店里上班绰绰有余。“   黎景仍有些犹豫,在他心里,“老师”得传道授业解惑,他自认为是个庸碌无能的失败者,何德何能成为老师?   可一旁的小李却撺掇着说:”景哥,试试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啊?“   她一边劝着黎景,一边对老板大姐说:”老板,我景哥不光琴弹得好,而且特别有耐心,最关键的是他长得还很帅。有谁不愿意跟帅哥儿学吉他啊?他肯定能行。”   小李与老板一唱一和,搞得黎景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思虑片刻后,黎景艰难地点了一下头,说:“行,那我就试试看。”   老板大喜过望,直接将小李看中的那把木吉他送给了她,当天就跟黎景谈好了待遇,就等着他入职了。   向咖啡店老板提出离职后,黎景就到了琴行工作。起先黎景的课不多,一天中多半的时间反而是在卖琴。   黎景不止对吉他了如指掌,还了解琴行中所有款式的贝斯、钢琴和架子鼓。他总能根据客户的需求,耐心地推荐出合适的乐器,再加上他模样俊俏、性格温和,深得老板和客户的欢心。   渐渐的,黎景手上的学生也变多了。他上课耐心细致,试听后的续课率很高,才一个月地时间,黎景就成了琴行里最受欢迎的老师。甚至有不少新学员,一踏进琴行就点名道姓要上黎景的课。   到了月底,老板一边喜滋滋地给黎景算着佣金,一边啧叹自己这回真的挖到宝了。她盘算着,既然黎景这么讨人喜欢,不如干脆给他拍个宣传照挂在店里,也好招揽顾客。   听到老板的想法后,黎景挠挠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虽然荣星娱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可他对拍照、录视频仍心存惶恐——   他总怕被人看到,总怕自己的身边蛰伏着一头凶猛可怕的怪兽。   老板自然不知道黎景身上发生过的事情,见他犹豫不决,于是劝道:“小黎,你长成这个样子,不愿意拍照是怎么回事?颜值高得珍惜,要不然等以后老了,想拍都没这效果了。”   “小黎,现在这个社会,颜值是第一生产力。要不然等拍完了姐给你发个红包?“   黎景哑然失笑,他想了一会儿,说:”就听朱姐的吧。“   作者有话说   咳,下一章就重逢了。明天见~ 第56章 黎景,你是不是没有心   莫约晚上九点钟,黎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先是将学生送走,又将自己的吉他教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   等到离开琴行时,已将近十点。黎景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小李刚刚给他打了个电话。   黎景连忙回了过去。“怎么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小李清脆利落的声音。“景哥,下班了吗?出来陪我喝酒吧。”   黎景一边背着吉他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一边皱了皱眉头。他叹了口气,声音中透露出少有的严肃。他没跟小李开玩笑,而是直呼对方的大名,认真说:“李岚,你是个女孩子,这么晚了叫男生一起出去容易有危险。”   下一秒,电话中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欢笑。李岚清了清嗓子,不确定地问:“这个有危险的男孩,是指你自己么?”   冷不防地被李岚这么一问,黎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头,干巴巴地说:“这个男孩可以指任何人。李岚,你年纪还小,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李岚“啧啧”了两声,得意地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gay?”   黎景脚步顿了半秒,他有些气恼地说:“跟你说正事儿呢,你扯东扯西干什么?”   “景哥,你是不是害羞了?”   黎景立在晦暗的路灯下,暗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颊。他沉默了几秒,无奈地说:“我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又没有要瞒着你的意思。”   李岚“嘿嘿”笑了几声,说:“你说我年纪还小,可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你像个小孩儿,年纪都上哪儿去了?反正脸上也看不出来,心智更看不出来。”   黎景默了片刻,喃喃说:“瞎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好啦,不开玩笑了。你不是说自己在南城没什么朋友么?今天是我生日,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你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黎景脸上的表情一僵,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上周刚过了生日么?”那时,他不光给李岚送了吉他拨片和耳钉做礼物,还与对方胡吃海喝了一整晚。怎么一周过去,这小祖宗又要过生日?   “上周是阳历,这周是阴历。我们南城不比你们申城,都过阴历生日的。”李岚一本正经地说。   黎景实在推脱不过,又担心李岚半夜玩儿得太疯遇上什么危险,只得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来到KTV包厢时,房间里酒气冲天,声浪正盛。唱歌的那个小伙烫着卷毛,染着红发,口中唱着音调不全的苦情歌,脸上还有模有样地挤出一副便秘样。   黎景深吸一口气,悄默声地走进房间。   此时,李岚面前摆着几瓶啤酒,一看就是喝了不少。她一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红扑扑的,见到黎景的时候,她眼睛一亮,连忙朝黎景挥挥手,说:“景哥,这里来!”   李岚声音洪亮,立即吸引了包厢中其他人的注意,霎时间,五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朝黎景看了过来。   黎景穿着一件白色长袖和黑色工装裤,自然蜷曲的头发稍显凌乱,冲淡了他精致秀美的容颜所带来的冲击,反而更添几分亲切柔和。   起先唱歌的那个红毛见了黎景之后,眼睛都快要看呆了,他连忙凑到黎景与李岚跟前,捉急忙慌地介绍起自己。   “景哥是么,我经常听岚岚提起你,第一次见面,幸会幸会。”说着,这红毛朝黎景伸出手来。   黎景愣了一下,旋即笑着与红毛握手,说:“你好。”   黎景一落座,屋里穿着奇装异服、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男男女女也顾不得唱歌了,一个个都坐了过来。   “景哥,你学了多少年吉他啊?”   “景哥,你以前在哪里做乐手?你是不是上过电视、见过明星啊。”   “景哥,听岚岚说你是申城人,那你为什么来我们南城啊?”   “景哥,我敬你一杯。”   “我也敬你一杯。”   ……   很快,黎景就被他们递来的一杯杯啤酒和抛出的一个个问题搞得招架不住。不过,他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   李岚平日虽然跳脱、不着调,但看人却很准。黎景不止没什么朋友,甚至连正常的社交都少得可怜。不知是因为这些少男少女的目光太过于赤诚热烈,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寂寞,黎景竟然不讨厌他们的刨根问底。   等到酒过三巡,不知是谁提出了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的建议。几轮过后,当酒瓶转到了黎景面前时,全场人一致选择了真心话。   李岚“砰”地一声站了起来,她拿起啤酒瓶佯装话筒,问道:“景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躲什么人才来到南城啊?”   听到李岚的问题后,黎景白皙的脸颊倏地红了。他低头笑了一会儿,在酒精的刺激下,竟然点了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红毛立即站了起来,乘胜追击般问道:“是不是为了躲前任啊!”   “唔”黎景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而后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说时迟那时快,啤酒瓶就像有了灵性,再次转到了黎景面前。   红毛乐了,喜滋滋地看着黎景说:“景哥,这下该说了吧。”   黎景的脸更红了,在几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端起酒杯,猛喝了几口,然后点了点头,说:“算是吧。”   在一帮小年轻的陪伴下,黎景度过了他离开申城以后最轻松的夜晚。   酒精与高昂的音乐催生着坦白的勇气。他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谈起自己与姜佚明的故事。   虽然他说得浅尝辄止,听众听得囫囵吞枣,但单单是提起有关姜佚明的只言片语,便让黎景的心变得柔软又甜蜜。   大面积的黑暗与变幻莫测的光束灯吞噬了黎景眼底的泪痕。   他想,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就连提起有关他的故事,都幸福得让人想要落泪。   散场后,小年轻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黎景本意是想将李岚送回家,只是他一站起身,便觉天旋地转,脚步虚浮。反而喝得比他更多的李岚眼神清明,不见醉态。   最后,到成了李岚一路搀扶着他。   这天晚上,黎景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可肚子里却没有饭食,越走越是眼冒金星。   等到两人走到711便利店时,黎景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靠在电线杆上,任由李岚如何拖拽都不动弹了。   缓了半分钟后,黎景掏出手机,人脸解锁,而后点开支付软件,将手机塞进李岚的手中,说:“岚岚,你,进去,帮我买份盒饭。”   李岚这才知道黎景没吃晚饭。她接过手机,一边嘱咐黎景站好不要乱走,一边大步朝便利店走去。   她飞快地挑了份盒饭,而后扫码。支付界面中弹出最优惠的支付方式:运通卡立减20元。   李岚想都没想,直接点击确认。小额交易不需要密码,支付成功后,李岚火急火燎地拎着盒饭回到了黎景身边。   李岚一路搀扶着黎景走到他家小区门前。她本想将黎景送进家门,可黎景却坚持不肯,于是,她只能目送黎景自己踉踉跄跄地离开。   回到家后,黎景潦草地将便当吃完,而后他洗了个澡,蒙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黎景被闹钟吵醒时,仍觉得四肢酸软,胃也泛着酸水。   他挣扎着起身,如往常一样洗漱、随意吃几口早饭,然后匆匆忙忙地出门,朝着琴行的方向一路快走。   黎景家离琴行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每天早晨,黎景只需要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远远地看到琴行硕大的招牌。再往前走几步,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半人高的易拉宝,上面印着的,正是黎景自己的宣传照。   每当走到这里,黎景总会浑身发烫。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藏在人群中。于是,他总会低下头,加快脚步,像是做贼一样快步钻进琴行。   近来,黎景手下的学生越来越多,课程几乎从早排到晚。他对待学生温和耐心,遇到学习态度好的学生,往往还会多教上十几分钟。是以他更没了休息时间,就连中午吃饭,都是紧赶慢赶。   等到晚上八点,黎景结束了最后一节课。他长长呼出口气来,拖着麻木的身体走出教室。经过柜台时,黎景用沙哑的声音朝老板打了个招呼。   “姐,我先走了啊。”   老板抬起头来看了黎景一眼,忍不住嘱咐说:“小黎,你这个嗓子可累得够呛啊,明天别忘了来我这里拿点儿喉糖。”   黎景笑着应允。   此时,黎景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他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心心念念的,无非是下班后去一旁的巷子里,找个实惠的小店饱餐一顿。   于是,黎景大步踏出琴行。他匆匆走过印有自己宣传照的易拉宝,而后转了个弯,拐入巷子中。   光线霎时暗淡了,只有一轮苍凉的月,在厚重的纱雾中偶尔探出身子。夜凉如许,小城的老巷子静谧而安宁,唯有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   黎景清了清干涸的嗓子,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小吃店的招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只差几步的功夫就到了。   就在这时,黎景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声脚步,都像是一记闷雷,劈在了黎景的心里。   黎景没由来得心惊。正当他要跑进店里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顿了。   下一秒,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黎景,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心?” 第57章 你太懂得怎么伤我了   黎景浑身一个激灵,他瞬间僵在了原地,不敢回头,亦不敢出声,像是惊弓之鸟,在缄默中等待着命运之箭的审判。   静谧的深夜,月色藏匿于漂浮的云雾之中。小吃店闪烁的灯光仿佛也暗淡下去,黎景的眼前一片晦暗。   无边的沉静中,再次响起坚定的脚步声。   “哒”、“哒”、“哒”。   “黎景,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么?”   姜佚明走到黎景的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熟悉的木质香被秋风裹入黎景的鼻腔,只是这一次,这味道带给黎景的不再是安宁与踏实,而是恐惧与无措。   此时此刻,姜佚明就站在黎景的身后,熟悉的木质香萦绕在他的周遭,姜佚明呼出的温热气息打在他纤细的脖颈。细密的鸡皮疙瘩爬满了黎景的脖子,他忍不住发抖,呼吸也变得凌乱而急促。   姜佚明拽着他的胳膊,用力朝后一拉。下一秒,黎景便靠在了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他不敢挣脱,只能对姜佚明的禁锢听之任之。   姜佚明有力的手指箍住黎景的手腕,他拉着黎景大步流星地走到巷子口,而后猛地拉开车门,将黎景推进副驾。   接着,姜佚明蹲下身子,他一手覆在车框上,一手扯过安全带,为黎景系上。   不等黎景开口说话,姜佚明就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黎景一会儿,而后“嘭”地一声将门关上。   姜佚明绕到主驾,不由分说地启动车子。   车内笼罩着由姜佚明散发出的低气压。等红绿灯的空挡,姜佚明转动中控台按钮。音响中霎时流淌出巴赫十二平均律,平缓的音乐抚慰着姜佚明心中的愤怒,也阻隔了两人的交流。   南城不大。几分钟后,宾利便穿过了半座城市,抵达本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宾利停稳后,姜佚明把黎景拽下车。他的五指如铁钳一般牢牢扣住黎景的手腕,将人拉进酒店中。   他刷开房门,将黎景推入玄关,可等到黎景踉跄着快要跌倒时,姜佚明又沉着脸把他拉进怀抱。   关上房门的同时,明亮的灯光亮起,拆穿了黎景脸上的惶恐不安,也揭露出姜佚明此时的愤怒。   冷不防地四目相对,两人竟一时无言。   姜佚明的目光死死盯着黎景,那锐利的视线如一把利剑,似乎要将黎景的心脏都穿透。   黎景无措地低下头,试图藏匿自己的局促不安。   “黎景,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讲么?”最终,还是姜佚明先开口了。   “我……”明明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可话到了嘴边,黎景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问候么?他明知道自己离开后姜佚明该有多愤怒。道歉么?可恋人间的道歉分明是最无用。他们之间早如理不断的乱麻,说什么都是枉然。   “呵”,姜佚明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嘭”地一声将车钥匙丢在玄关的柜子上,而后大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从烟盒中抽出根烟来,按动打火机的瞬间,黄蓝相间的火焰跳动着窜到香烟上,继而升起袅袅的烟雾。   姜佚明将香烟放到唇边,深吸一口的同时,紧锁的眉心舒展了些许,片刻过后,他缓缓吐出一串烟圈。   只是一口,姜佚明便猛地将香烟掐灭。他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疲惫的声音中透露出十足的无奈和痛楚。   “现在你对我就这么无话可说么?”   “我……”   黎景的心脏像是浸在一整个烂熟的柠檬中,酸到发苦。他浑身发烫,恍若置身于铜炉之中煎熬着。他垂下头,将微红的眼眶和眼中的点点泪光都藏在阴影之下。在姜佚明审视的目光中,他无地自容、无处可逃。   时间从未过得如此缓慢,黎景仿佛能听到时钟秒针拖沓的游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漫无止境的酷刑。   最后,黎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说:“姜佚明,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怨我,都是应该的。我——”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姜佚明拧了一下眉心,打断了黎景的道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了。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琴行里当吉他老师。我……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很喜欢我的学生和朋友,也很喜欢南城这个城市。”   起先,面对姜佚明的诘问与周身散发的低气压,黎景既是惶恐又是愧怍,他的声音极低,姿态也是。可当黎景向姜佚明说起自己在琴行的工作时,他忽然生出了许多勇气和力量。   黎景顿了片刻,认真说:“我觉得比起申城,这里的生活更适合我。”   会对姜佚明吐露这些,就连黎景自己都没想到。姜佚明的生活经验与社会阅历都比黎景丰富得多,所以在与姜佚明相处的这些日子,黎景已经习惯了听从对方的安排。他很少拒绝对方的建议,亦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   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了和盘托出的勇气。   姜佚明眉心紧拧,几乎是难以置信地说:“你生在申城、长在申城,现在你告诉我,这里的生活才更适合你?”   面对姜佚明的质问,黎景沉默不语。他生长在申城不错,但这些年里,大都市的灯红酒绿让他迷失,城市的钢筋铁骨让他恐惧。   固然大都市有很多的机遇与可能,可他沉浮多年,仍旧没有一个容身之所。申城是如此,蓉州亦是如此。   所以,比起繁华的大千世界,现在的他,更需要南城的宁静与平和。   想到这里,黎景汹涌起伏的心绪忽然平静了,可一串眼泪却没由来得顺着他的脸颊掉落。他抬起头来看着姜佚明,说:“我生在申城、长在申城,可我却从没有在申城得到过真正的平静和安宁。在南城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平静。我觉得……我觉得我在这里找到了属于我的轨道。”   姜佚明久久看着黎景,他嘴唇翕动,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到最后,姜佚明似乎心有不忍,他抿着嘴微微别过头去,欲盖弥彰地看向落地窗外低垂的夜幕。   最后,他阖上双眼,轻声说:“小景,可你有没有想过,无论你在哪儿,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里,那我也愿意陪在你身边。”   爱得深的人,注定一败涂地。纵然姜佚明拥有着无数人歆羡的身份地位、金钱权势,可在黎景面前,他只是一个在爱情中汲汲不可得的可怜人。   他爱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就连梦里都是对方的身影,以至到了今天,竟连冷漠都装不出。胸腔积蓄良久的愤怒,只需对方的一滴眼泪就全然熄灭了,连余烬都不剩分毫。   他认命一般地喃喃低语,说:“只要你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可你为什么要选择不告而别?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黎景泪如雨下,他肩头颤抖,声音也被无法抑制的抽泣打断。   “或许从始至终,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差得太远太远,隔了太多太多。”   “你有你的大好前程,你有你的远大未来。我什么都没有,我连名字和姓氏都是‘偷’来的——”   “姜佚明,我们真的不合适,你能不能放过我?”   听着黎景的话,姜佚明只觉心如刀绞。“大好前程、远大未来,这些和我爱你冲突么?如果这些要用我最爱的人来换,我一丁点都不会放在心里。”   “为什么你总是计较这些?为什么你总会被别人的只言片语影响?他们养你长大又如何,他们是我亲生父母又能怎样?你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受害者,你是无辜的,你可怜他们,可他们何曾真心对过我们?”   黎景用力摇了一下头,他不想再跟姜佚明探讨自己离开申城时的经历了,虽然迫于李红英的祈求与强逼,但他若是当真坚定如铁,也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   无论如何,最终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归根到底,还是他太懦弱。   黎景默了许久,没回答姜佚明的问题,反而颤声问:“十年前,你在做什么?”   姜佚明眉心微蹙,他知不知道黎景想说什么,却还是如实回答。“在京市读书,在满世界地找你。”   眼泪滑落的同时,黎景自嘲地笑笑,平淡的语气中,尽是悲哀。“那你知道十年前我在做什么吗?我身无分文,连看病吃药的钱都没有,只能在酒吧里唱歌、卖酒,时不时被脑满肠肥、恶心透顶的顾客骚扰。”   姜佚明的拳头倏地收紧,他眉心越皱越紧,几乎是祈求一般说:“这不是你的错,小景,这些只会让我更加心疼你——”   黎景对姜佚明的痛楚置若罔闻,他反而愈加平静,接着问道:“那你还记得七年前的今天你在做什么吗?”   “在华尔街,刚做完一场并购案。”姜佚明闭紧双眼,无力地说。   黎景扯了扯嘴角,他的声音平静到冷漠。   “那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那晚我喝醉了酒,在城郊的铁轨上躺了一整夜。醒来后,我心里想的是,为什么火车没有把我压死呢?”   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心疼得像被一把锈剑戳烂、戳透。   姜佚明躬下身子,他捂住自己的心脏,几乎不能承受这份痛苦。他大口喘着粗气,哽咽道:“那你知道那晚并购案的庆功宴上,我在想什么吗?面对庞大的成功,我意兴阑珊,一心只想找到你。我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一个人爬上了公寓的天台。那时候我就在想,哪怕能和你一起死,我也心甘情愿。”   黎景怔住了。   他先是沉默良久,而后突然轻笑了一下,接着,他纤细的手指覆在了自己的衬衣扣子上。他直勾勾地看着姜佚明,将自己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直到春光大现。   这一切黎景做得面不改色,可睫毛的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在姜佚明震惊的目光中,黎景认真地说:“你来上我吧。或许你一直忘不掉我,只是因为你从来都没能彻底得到过我。可能这只是你的一场执念。”   他将自己的衬衣随手丢在床上,接着一气呵成地解开腰带,黑色裤子顺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滑落。   黎景光洁的肌肤与纤细的身躯在姜佚明的眼前暴露无疑。明亮的灯光打在黎景的身上,他站得笔直,神色坦然,像是周身散发着光晕的圣子。   他看着姜佚明,轻声说:“来吧,这是我欠你的。或许等到你彻底拥有了我、等到你腻了就会发现,我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爱。”   姜佚明一生之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光景,他的灵魂像是被闪电劈中,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被那圣洁美妙的身体吸引。然而,只是一眼的功夫,他就看到了黎景腿上被香烟烧出的那片伤疤——   那是一个活着的伤疤,在黎景的身体中蛰伏多年,至今狰狞可怖。   刹那间,姜佚明如遇晴天霹雳,他不愿再看、不忍再看,匆匆别开了自己的眼睛。   细密的汗珠几乎是顷刻之间爬满姜佚明的额头,他咬紧牙冠,字句都是从齿缝间泄露的。   “你宁愿这样做,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么?”   “黎景,你太懂得怎么伤我了。”   “你真的……太狠了。”   姜佚明深吸一口气,他步履艰难地走到黎景身前,半阖双眸,视线刻意地避开了眼前的人。   直到距离黎景还剩半步的时候,姜佚明蹲下身子,他将对方的裤子拉起,而后沉默着将那件衬衣拿了起来,披在黎景的身上。   姜佚明的手放在黎景的衬衣扣子上,由心脏放射而来的巨大痛楚让他的手指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几番尝试都不得章法。仅是系几颗扣子,竟让他大汗淋漓。   这场漫长而无声的折磨终于在姜佚明筛糠般的指尖结束了。直到他为黎景穿戴整齐,才终于呼出口气来。   离开套房前,姜佚明轻轻拍了拍黎景的肩膀,他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镇定——   “你不用这样。”   “是我们无缘。小景,我放弃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跟大家鞠躬道歉。最近工作太忙了,加上腱鞘炎又加重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更新。对不起! 第58章 这是前夫哥的卡?   直到姜佚明离开,黎景仍浑然不觉。他滞在原地,直到浑身打了个寒颤,才终于从剧烈而庞大的悲哀中抽离出来。   他没在酒店中留宿,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   秋风萧萧,夜凉如洗。   黎景没有打车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漆黑的马路上,他眼神空洞,像是神游时茫然地踱步。   冷风吹乱了头发,也吹透了薄薄的衣衫。他下意识地将胳膊环抱在胸前,却仍浑然不觉地走着。直到东方破晓,才恍然回过神来。   黎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等到推开家门时,已是天光大亮。他简单地洗漱,吹头发时,还不忘给老板发了条信息请假,等到做完这一切,他将闹钟取消,把手机关机,接着便忙不迭地陷进了温暖的床中。   这一觉,黎景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嗓子干疼得厉害。他勉强站起身,却发现脚步也踉跄虚浮。   几番挣扎后,黎景坐在桌边。他以为自己会很难熬,可实际上更多的是茫然。   在昨晚那最后的匆匆一撇,黎景看到了姜佚明脸上无法压抑的痛楚,而那一刻,他亦感受到了同样的悲哀。   他知道,姜佚明或许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他不想伤害对方,可到头来,伤他最深的,其实就是自己。   他确信自己是爱着姜佚明的。   或许在申城时,这份爱掺杂了太多的依赖与感动,并不纯粹:姜佚明给了他一个美妙到梦都不舍得做的温馨的家,给了他一份于他自己的、可以任由他发挥所有想象与潜力的事业,给了他亘长绵延、予取予求的深情。他像是一无所有的蚊虫,天然趋近光明。   然而此时此刻,他离开了姜佚明亲手为他搭建的美梦,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姜佚明亲手推开,可唯独如此,他才能清晰地看到心房中那根名为爱的红线。   就算失去了姜佚明为他带来的一切美好,他仍旧舍不得这个人。   他亦确信姜佚明是爱着自己的。只是他们的世界太复杂了,不是相爱就能扫平一切障碍的。   黎景坐在桌前愣了许久的神,直到肚子的“咕咕”声将他唤醒,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斜阳欲坠。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黎景挣扎着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干涸欲裂的嗓子霎时如沐春雨,他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包,只是半个面包还没吃完,胸口就涌出一阵恶心。   他冲向水池干呕了一阵,站起身时,已经眼冒金星。   他打开手机,微信“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不断跳出新的消息。   “景哥你看这个帅哥!”   “景哥,你人呢?”   “景哥,你咋了?”   “????”   “你没去琴行?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景哥,回信息,再不回信息下班去你家了。”   黎景一怔,连忙点开对话框,敲敲打打着说:“没事没事,我关机了,没看到消息,不要过来了。”   信息刚一发出,手机就发出“叮咚”一声,黎景低头看去,却看到对面发来:   “晚了,到家门口了,开门吧。”   下一秒,黎景听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黎景起身去开门,李岚一见了他,就将手中的饭盒从他眼前晃了一下,接着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来。   黎景连忙让李岚坐下,他刚想去倒水,李岚却把他拦住了。   李岚上下打量了黎景一会儿,脸上笑眯眯的表情逐渐瓦解,她皱着眉头问道:“景哥,你这是怎么了?”   黎景干巴巴地立在李岚身前,他绞了一下说,说:“没……没什么,就是昨天没睡好。”   李岚“啧啧”两声,说:“你不对劲,你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   说着,她向黎景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微凉的手覆在黎景的额头。她脸上的表情一滞,几乎是弹起来说:“景哥,你肯定发烧了。”   黎景怔了怔,说:“没事,昨天吹了点风。”   李岚却煞有其事地说:“你没量体温?怎么能说没事?你这么大人了,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说着,李岚就要起身去找体温计。   黎景没辙,只得先她一步站了起来,拿出测温枪,当着这小祖宗的面测了一下。屏幕立即变成红色,显示出一个偌大的39.2。   黎景讪讪地笑了一下,只得打开外卖软件,将布洛芬加入购物车,结账时,外卖软件自动跳转出支付软件,他想都没想就直接点击小额免密支付,收回手机的时候,低眸一看,才发现支付方式上竟赫然写着的:运通卡立减10元。   他“嘭”地一声弹了起来,手机跟着跌落在地。他忙不迭地捡起,点开订单,飞快取消,然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一边滑动订单,一边睁大了眼睛:前天晚上,他的支付软件中有一笔附近便利店的消费记录,付款渠道竟也是姜佚明给他的那张运通卡!   无怪乎姜佚明突然找上门来!   想清楚这点后,黎景顿时浑身发烫,脚趾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他下意识地在微信中输入姜佚明的手机号,想要添加好友解释清楚却又觉得太过刻意冒昧。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黎景费劲心机地藏在了南城,却没想到自己竟犯下了这种低级错误。他飞快将那张运通卡解绑,而后再次将手机丢了出去。   他像只热锅上地蚂蚁,在屋里来回的转悠,转得一旁的李岚二张和尚摸不到头脑。   “诶,景哥,你怎么了?”李岚看着黎景问道。   此时的黎景哪还顾得上向她解释,他只觉得像是被人推进了炼丹炉里,每一根汗毛和骨头都被灼烧。   “景哥?景哥!”   在来回转了十圈以后,黎景头痛欲裂,他扶着扶手颓然坐在沙发上,一副心如死灰地样子说:“岚岚,你前天晚上用我的那种运通卡帮我买的便当?”   李岚仰着脑袋想了一阵,不明就里地说:“什么运通卡?当然是弹出来哪张卡用哪张卡啊。”见黎景面色沉重,李岚“嗯”了一声,说:“我记得好像还有二十元的立减金呢!”   “怎么了?这张卡有什么问题吗?”   黎景无奈扶额。是他自己让李岚帮忙买便当的,自然怪不到李岚的头上,只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他想,或许他命中该有这么一遭,也好,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他们全都说清楚了,也省得姜佚明日后再挂念他。   如此想来,黎景心情宽慰了不少,倒觉得不破不立了。   李岚见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连忙将饭盒打开,又把筷子塞进黎景的手里,说:“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在小吃店买的,你好歹填吧填吧。”   经过李岚这么一闹腾,黎景反而有了胃口。他说了句谢谢,接过筷子,目光呆滞地将炒面塞进嘴里。   李岚坐在黎景身边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他,忽然,她眼睛提溜转了一圈,看向黎景的深情忽然变得讳莫如深起来。她清了清嗓子,问:“景哥,该不会这张卡就是霸总小说里写的那种,无限额副卡吧?”   黎景身体一僵,他皱皱眉头,敷衍着说:“哪有这种卡?”   李岚探头探脑地盯着他看,过了一阵,她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地说:“前天晚上,我用了这张卡,前夫哥收到了信息,所以找到南城来了。那家便利店附近就是琴行,琴行的门口还贴着你的宣传照呢,前夫哥想不看到都难!”   她一拍大腿,越编越上劲地说:“接着,他找到了你,气急败坏地把你那样这样一整夜,对不对?”   黎景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眉心,刚想说李岚瞎编乱造,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沙哑的厉害,压根盖不过旁边那个机关枪。   “景哥,你来南城这么久了,副卡还能用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你贼心不死,心猿意马啊。”   “你别乱说。”明明屋里只有黎景与李岚两个,可黎景却仍是臊得慌,他苍白如纸的脸倏地通红,压低了嗓音说:“再乱说我要生气了。”   李岚年纪不大,却好歹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好几个年头,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她一边啧叹,一边摇头说:“肯定是这样,你都害羞了。”   黎景哑然,他平日就比不上李岚牙尖嘴利,此时更是身心俱疲。他没辙,只得低头不语。   李岚见他不说话,突然也叹了口气,轻声说:“可他要是心里真的有你,你现在病着,他又怎么会任由你一个人在家?”她神情中展露出少有的温柔,眼神也由戏谑变得怜悯。   “如果不是我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自己熬过去?”   “我……”   黎景嘴唇翕动,他垂头想了一阵,不想欺骗一个真心对他好的朋友,于是轻声说:“他很好,对我也很好。是我做了错事,是我太坏了。”   李岚张开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她喃喃问:“你爱他么?”   黎景轻笑了几声,浮动的发丝遮挡了他羞赧的表情。半响过后,他点了点头,说:“爱。”   李岚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她站起身来,学着黎景刚刚的模样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她停在黎景身边问道:“既然你们都爱着彼此,就不能好好在一起么?非得搞得两败俱伤?”   她默了许久,挠了挠头发,轻叹道:“我原本以为,长着这么一张完美的脸,就不会在感情里吃苦了。”   作者有话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我最近身体太不舒服了,更新的频率有些慢。这章没有修过,明早起床后会修一下,万望海涵。感谢大家的等待和耐心,也感谢每一位读者的评论。爱你们。 第59章 冠军很难,我会争取   这天傍晚,李岚离开后,黎景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   吃过晚餐和退烧药后,他的状态好了不少,只是思绪依旧混乱,头也疼得厉害。   八点钟的时候,琴行老板朱姐发来了一条信息,问他情况怎么样,明天能不能来店里上班。黎景不敢再耽误工作,连忙回道,身体已经恢复了,明天就可以回去工作。   朱姐那头很快发来了一个“OK”的表情包。黎景放下手机,他用力甩了一下脑袋,想将那些冗杂沉重的想法全都抛去,却仍是徒劳无功。   他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千头万绪拧在心房。   秋日瑟瑟。琴行开设的暑期班均已收尾,他们的工作也进入了淡季。   每当工作日,黎景便只有几节成人吉他课。成年人往往是出于兴趣才学习吉他,他们虽然学起东西来不如小孩子快,但胜在沟通顺畅、态度好。有不少人甚至与黎景成为了朋友。   而到了周末,情况则大不相同,课程几乎从早排到晚,学员大多是还在读小学、初中的孩子,他们情况和资质各不相同,有几个酷爱调皮捣蛋的小孩,着实让黎景苦恼不已。   不过,总体来说,黎景的时间较前段日子充裕许多。不过,他在南城的朋友不多,平日更是喜静不喜动,就算闲下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因此整日只是待在店里练琴。   老板朱姐乐得看黎景在店里弹琴,她是学声乐出身,对吉他一知半解,但她看得出黎景技术很强,没有经年累月的苦练是拿不下额,更何况他外形也很好,抱着木吉他坐在店里,无形中为琴行吸引了不少顾客驻足。   秋风过耳,夜幕降临。   朱姐悄没声地搬了个椅子坐到黎景身边,待到黎景一曲弹完,她凑上前问道:“小黎啊,你有这技术,怎么没想着参加个吉他比赛?听说最近乐韵杯吉他大赛正在报名呢。莫说拿冠亚季军了,就算排上百强,那以后也是能写进简历里的啊。”   当初招黎景进来的时候,她虽说着不在意学历和比赛,可越是与黎景相处,她越是觉得可惜。像黎景这样实力与颜值并存的吉他手,原本该有更好的发展和前程,怎么偏偏把自己荒废到如今这个地步?   听了朱姐的话,黎景一愣。他弹了这么多年吉他,乐韵杯自然是听过的。在他年轻气盛的年纪里,也曾想过报名比赛,不说一举拔得头筹,至少拿个说得过去的名次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这个想法只是在黎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就不见踪影了。他身上既背着荣星娱乐的旧账,又岂敢抛头露面?所以这个想法就只能一再搁置。   现在,荣星娱乐的事情已经彻底翻篇儿,他再也不用顾及这么多。   想到这里,黎景忽然有些心动。他将琴放下,羞赧地垂头笑笑,说:“我……我得回去考虑一下。”   朱姐皱了皱眉头,她叹了口气,说:“小黎,你看你年纪也不算大,怎么这么没冲劲儿啊?咱们琴行的学生和家长,不懂你弹琴的音色多干净,泛音拍得有多好,他们就只会看学历、看证书。你既没读过正规音乐学院,又没参加过比赛,课上得再好也要不上价啊。”   接着,朱姐“啧啧”两声,叹息道:“照我说啊,就凭你的技术,一节课少说也得二百块。可现在呢,只能要八十块。你不觉得亏啊?”   朱姐着实是个热心肠,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彻底收不住了。她滔滔不绝道:“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块,等你比赛进了前一百,怎么说也能把课时费涨到二百块,到时候啊,一个月没准能赚八千块呢。”   “在咱们南城,公务员一个月都未必能拿八千块。你一个人生活,又没太大的花销,兴许过不了几年,就能攒出个小房子的首付呢。”   “你现在年轻,不知道钱的好处,等你四十岁、五十岁,干不动了就知道了。口袋里的钱才是立身之本。”   黎景被朱姐逗笑了。他看着朱姐,凭空产生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就好像朱姐口中说的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在过去的年岁中,他向来过着有今天、没明天,朝不保夕的日子,何尝想过买房这两个字?可如今想想,他漂泊那么多年,难道就真的不想拥有一个全然属于自己的小窝么?   朱姐的话,恰恰戳中了他一直向往而又从未深思的东西。他想了一阵子说:“朱姐,你说得对,谢谢你这么替我考虑,我回去了解一下。”   黎景每周二休班。每逢休息日,他会去超市把一周的饭菜都买好,而后塞进冰箱里。   这段日子,他学会了烧饭做菜,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几道菜,要么是西红柿炒鸡蛋,要么是芹菜炒肉丝,再不然就是煎三文鱼,但这种简简单单的餐食,也总比每日吃面包度日要健康。   他远离了酒吧和livehouse的工作,尝试着早睡早起,虽然偶尔失眠,但习惯以后,大多时候都能一觉到天光。   他学会了用心照顾好自己,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早该长大,学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段时间,黎景偶尔也会回想起自己四处漂泊的日子,而每每想起,他总觉得恍若隔世。以前他画地为牢,荒废了那么多时日,把自己搞得潦倒落魄。他原本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却偏要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不过,好在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从现在开始,他要好好生活。   他每周都会与李岚小聚。李岚出生在一个贫寒的重男轻女家庭,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但她却从不自怨自艾,反而养成了乐观开朗、独立坚强的性格。   她与黎景是两个极端。她仿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想法,并且从不畏惧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实现。   没过多久,李岚就离开了咖啡厅,她拿着自己积累多时的积蓄报名了市里的西点学校。她说,她想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多尝试点东西,没准她的天赋其实是做面包,以后完全能凭自己的努力开一家面包房呢。   黎景怔了半秒,说:“你很棒。真的很棒。”   “你呢?”李岚话锋一转,落到了黎景身上。“景哥,你有什么打算么?难道你想在南城躲一辈子、在这家小琴行当一辈子的老师?”   她咬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你和前夫哥,你俩还有可能么?”   黎景没有正面回答李岚的话,而是轻声说:“我……我和他,就这样吧。”   他缓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待在南城挺好的,我很喜欢这个城市,也很喜欢在琴行里当老师。”   说到这里,黎景的声音坚定了许多。“我喜欢这份工作,比以前做过的所有工作都更喜欢。”   黎景在娱乐公司做过艺人,也在酒吧做过驻唱。他不适合娱乐圈那个大染缸,亦不习惯酒吧的氛围和环境。以前他没得选,只能闷着头做下去,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推他向前。直到加入了现在这家琴行,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   ——他不想站在聚光灯与镁光灯下,亦不想引人注目,他想要让自己的吉他和歌声更纯粹一些。比起酒吧中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眸子,他更喜欢面对自己的学生,面对他们求知的单纯眼神。   李岚苦口婆心地说:“景哥,你年纪也不小,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像个刚进入社会的小孩似的?”   “景哥,以你的水平,根本不该留在南城,也不该留在这么一家小琴行。”   黎景失笑。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他痴长了李岚这么多岁数,却连一个所谓的人生规划都没有。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中,仿佛早已习惯了随波逐流,任凭命运之浪将他带走。   每走得每一步路,都像是逃离,他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被动而无奈的。   那么未来呢?   如今,他已经摆脱了荣星娱乐的桎梏,亦与申城的种种彻底告别,既然命运之手已经暂且将他放过,那么未来的他,又将驶向何方?   或许李岚说得对,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了,可心里却始终住着当年那个从黎家落荒而逃的无措的小男孩。   ——这些年来,他的肉体被迫着独立,可他的心却从未真正成长。   想到这里,黎景深吸一口气。他冲李岚笑了一下,说:“谢谢你,岚岚。我打算参加一个吉他比赛。”   听到黎景的话后,李岚瞬间跳了起来,她激动地说:“真的?什么比赛?你能拿冠军么?”   黎景笑了。对吉他略知一二的朱姐对他的期许是闯进前一百,而对吉他一无所知的李岚干脆直接把目标定到了冠军。   他想了一阵子,说:“冠军很难的,不过——”   “我会争取。” 第60章 静待花开   定下目标以后,黎景忽然觉得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了。除了上课的时间外,他把时间几乎全都用在练琴上了。   他的基本功虽然扎实,但一直以实用和演出为主,对于乐韵杯这种吉他领域的比赛,还应该适当地展现出自己的技巧。   因此,赛前充分的练习显得至关重要。   从决定报名开始,黎景几乎每天都保持六到八个小时的练习时间,他摒除了大多的休闲娱乐,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尽量压缩。   他已经很久没过得这么充实、有奔头了,哪怕是当初备战高考时,也远没有这段时间更加努力且坚定。   三十年来,他多是随波逐流,很少发自内心的想要得到过什么、争取过什么,这一次,他想要证明自己。   他想要证明自己在音乐方面的实力,更想要证明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吃过的苦,不是全然的浪费。   那些沉寂煎熬的岁月,终会开出花朵。   有几次黎景给学生上完课后,一个人待在吉他教室,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以至于忘了时间,直到琴行要关门了,他才火急火燎地冲出教室,险些被锁在琴行里。   经历了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朱姐索性把琴行的钥匙交给了黎景,让他担负起每天锁门的任务。   乐韵杯的海选以上传视频的方式进行。截止日的那天晚上,黎景在吉他教室练了一整夜、录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终于结束。   离开琴行后,他面朝初初升起的太阳,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说来奇怪,他非但没有因为彻夜的练习和反复的录制而疲惫不堪,反而异常清醒。   此时,天才蒙蒙亮,路上没什么行人。等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经过一片公共花园时,才发觉别有洞天——   平日人迹稀少的公园,清晨竟是这般人气旺盛。花坛前,站满了练太极的老人,林荫道中,散布着晨跑的年轻人,还有遛狗的情侣和早读的学生……   分明是微寒的秋日,黎景却忽然感受到了欣欣向荣的朝气。   于是,黎景停下了回家的脚步,折入公园里。他嗅着松针与泥土的清香,忽然觉得心胸开阔。他在南城生活了半年的时间,看过落日晚霞,见证了月落乌啼,却从未领略过的人民公园寻常清晨的风光。   其实细细想来,这些年他皆是如此。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囿于池井,不见天光。在他穿行于黑夜的岁岁朝朝,又何曾眺望过清晨的太阳?   回到家后,黎景睡了个昏天黑地。中午起床后,他给自己煮了份速冻水饺,下午又赶去了琴行。这次比赛虽得到了朱姐的支持,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参赛而影响正常工作。   一踏进店里,朱姐就抬起头来关切地问道:“小黎,你昨天视频录得怎么样?有信心么?”   黎景羞赧地笑笑,他音量虽然不高,但声调却很坚定。他说:“放心吧朱姐,我觉得没问题。”   黎景虽从未参加过诸如乐韵杯的专业比赛,但好歹玩儿了这么多年的吉他,对自己的实力一清二楚。他这次参赛,为的肯定不是一个前一百,而是前十、甚至是前三。他多日的准备,为的自然也不是这次的海选,而是未来的半决赛、决赛。   时至今日,黎景仍不清楚自己今后要做什么,命运又将带他去往何方,但无论如何,他想把握好这次机会。   这天过后,黎景照旧每日来琴行上课、而后一个人在吉他教室练到深夜。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的倦怠期,只想一鼓作气,冲到终点。   十天后的一个傍晚,黎景收到乐韵杯发来的邮件,组委会邀请他前往省城参加省赛区的地面比赛。   收到邮件后,黎景的心情没太大起伏。正如他曾对朱姐说过的那样,他很清楚自己在吉他演奏上的实力,入选就像是水到渠成。   前往省城前,朱姐特地将店里最值钱的演奏级吉他借给了黎景。黎景心中动容,他接过吉他,轻声说:“朱姐,谢谢你。”   朱姐虽是黎景的老板,但一向待他极好。这些年来,他混迹于酒吧之中,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大多对他心怀不轨,唯独在南城遇到的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待他的。   南城多山地,一直未通高铁。黎景租了辆车,他从上午出发,路上足足花了六个小时,接近傍晚才抵达省城。   比赛设置在省城一家知名五星级酒店中。黎景在这家酒店的隔壁住下,只将这场比赛要表演的曲目练了两遍,而后便沿街找了家餐馆,吃过饭后,一早就回酒店休息了。   第二天七点钟,没等闹钟响起,黎景就自然醒来。酒店房间很小,他躺在床上,稍稍伸出手来就能够到窗帘。   他用力将窗帘扯开,任由窗外的万缕阳光肆意倾洒。   几分钟后,黎景从床上起来,他先将曲目练了一遍。   来到赛场后,黎景深吸一口气。他抱着吉他,微微阖上双眸,将编排的曲目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吉他比赛,乐韵杯赛场的评委大都是各大音乐学院的老师以及知名乐手。他们见过的吉他手数不胜数,选手基本功扎不扎实,编排的曲目如何,往往不出一分钟就能见分晓。   整个赛区报名海选的足有三百人,而成功入选,来到省城参加地面的,只剩下了三十人。在这三十人中,能进入下一轮比赛的,又只有十人。   选手的表演顺序由现场抽签决定。黎景运气向来不好,一上来就抽了个第一名。他原本不觉得紧张,可当他看到纸签上赫然写着的“1”时,也难免有些局促。   他恍惚了一下,在众多选手的注视下,背着吉他默不作声地朝舞台走去。上台前,竟一个失神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霎时间,台下传来一阵低笑,接着,黎景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朝他喊道:“加油。”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加油”在黎景耳边响起,他深吸一口气,站在舞台地中央,冲台下的评委和选手举了一个躬。   他闭上眼睛,将世界隔绝,修长的手一放在琴上,就知道该怎么爬。   他拨动琴弦,干净而利落的声音流淌而出。   赛场瞬间安静下来,这一刻,他们都陷进了琴声构造的世界中。   等到表演结束、黎景起身鞠躬的时候,大家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   评委一致对黎景的表现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给出了通向下一场比赛的通关卡。   回到南城以后,黎景将进入下一轮比赛的好消息告诉了朱姐。朱姐很是高兴,立马将黎景参加乐韵杯的情况发在了朋友圈。   照她的话说,这是为琴行寒假班的涨价提前造势。   秋意渐浓。在黎景三十一岁生日的那天,他拿着乐韵杯的通关卡,一个人乘高铁回到了申城。   以前,他时常觉得申城于他而言是个怪兽,无形中默默吞噬着他的精魂。可这次回到申城,他反而觉得自己可以找到丢失已久的灵魂。   乐韵杯全国共有二十个赛区,每一个赛区共有十名选手进入本轮比赛。所以,但凡是参与这一轮比赛的,每个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能手。   比赛场馆坐落于申城寸金寸土的黄金地带,向下俯瞰,一边是奔涌东去的江水,一边是直入云霄的摩天大楼。   当富丽堂皇的舞台上,最抢眼的光束打在黎景的身上时,他反而没了初次参加比赛时的怯场。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练习,几乎付出了可以付出的全部努力。既然走得问心无愧,那么无论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他都不会再遗憾了。   黎景没有像其他选手一样提前做好妆造,而是穿着自己最钟爱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清清爽爽地站在台上。   有关吉他的一切,都已经是刻进魂魄中的肌肉记忆,他指尖弹出曲子,就像是水会自然而然地从高处向低处流。   这次比赛,他毫无疑问地再次晋级,成功闯入全国百强。   接下来的赛程愈发紧密,赛况愈发胶着。   黎景实力非凡,他身边留下的每一个选手亦都是强手,其中不乏科班出身的吉他手和业界知名的乐手。   为了方便比赛,黎景向朱姐告了假,在申城住下。   随着时间的进行,黎景的表现也越来越好,在一次次的比赛中所向披靡。   不少经纪公司和吉他厂商注意到了黎景,希望与他合作。黎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拒绝了所有经纪公司的合作邀请。   不过,他接受了一家吉他厂商的赞助,用三年内所有比赛和公开演出都使用他们家的吉他为代价,为自己换得了一笔不错的报酬。   黎景过五关、斩六将,转眼冲到了半决赛。最终,黎景以全场第二名的成绩成功进入决赛。比赛结束后,他拒绝了其他选手一起庆祝的邀请,一个人走出录像棚。   申城的冬日萧瑟寒冷。黎景背着吉他,一步步踩在干枯的叶子上,听着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仍旧沉浸在比赛时的紧绷之中,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长海路。街角的店铺与一年前又变了模样,只是此间别致的格调与浓郁的咖啡香味却不曾改变。   恍惚间,黎景抬起头,发现眼前的琴行格外熟悉,仔细看了几眼,才忽然忆起这正是自己儿时学琴的那家琴行。   琴行的橱窗的摆设与多年前无异,就连玻璃内的装潢都与当年相差无几。正值下课的时间,无数稚气未脱地孩子潮水般从琴行里涌出,扑进家长的怀里。   而在这人群之中,亦有一个男孩,他显得格外沉闷,既不与人欢笑交谈,亦不推搡玩闹,只是背着吉他慢悠悠地朝前走,手指还不自觉地按动着,像是在空气中爬格子。   最后,男孩儿慢悠悠地上了一辆昂贵豪华的汽车,消失在了下一个路口。   一如多年前的黎景。   一时间,诸多泛黄的记忆回流。黎景怔愣许久,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产生了登门拜访的冲动——   他想上去看一看自己学过琴的教室,他想见一见当初那位送自己吉他、为自己种下了梦想种子的老师,他想问一问,您可否还记得自己曾教过这样一个学生。   黎景一只脚踏进琴行,另一只却迟迟无法迈入,他滞了许久,终是退缩了。   离开琴行时,黎景在心中默默想着,等到决赛结束,倘若他拿到了好的名次,一定会回到这里,带一束鲜花,跟老师讲一讲自己这些年的故事。   而现在,他仍需静待花开。   作者有话说   久等,端午安康~ 第61章 黎景的花开了   乐韵杯的决赛定在了元旦的前一天。作为国内吉他领域首屈一指的比赛,乐韵杯受到了行业内的广泛关注。而面容姣好、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的黎景无疑是其中最受关注的选手。   不仅是媒体和网友,选手们也对黎景抱有极大的好奇。比赛结束后,不少人主动上前搭讪,希望与他做朋友。   若是放在以前,黎景一定避犹不及。   在做酒吧驻唱的那些年里,黎景不是没结交过乐手圈的人,但或许是运气欠佳,又或许是这个圈子本就是个复杂的大染缸,最后,他非但没有拥有二三好友,反而屡屡受到伤害。   长此以往,他便自觉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期待谁的真心,也很少与人交往。   但此时,看着选手们脸上和善友好的笑容,黎景忽然有了交朋友的冲动。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了,他相信自己可以明辨是非,在真诚待人的同时,也抵抗那些来自外面世界的伤害。   他朝自己周遭的选手回以友好的微笑,与他们一一加了微信。   黎景学着接受朋友的邀请,偶尔与他们小聚。   有一次他们在长海路的一家清吧聚会,大家都稍喝了几杯酒酒,虽没到大醉酩酊的地步,但已是微醺。   夜已深,清吧中只剩了两三桌客人。不知是谁先提出的建议,总之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他们跑出酒吧,纷纷拿出自己的吉他,有的人站在马路上,有的则靠在墙壁前。   气氛融洽,夜色旖旎,冷风吹散了大半的酒气,他们却犹自不觉,在熹微的月色下,拨动琴弦,唱着温柔而自由的歌。   朦胧的醉意为那晚的夜色添上一层滤镜,黎景边弹边唱,笑容开怀。他这是第一次向这个斑斓缤纷的世界伸出自己的触角。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生活其实很美好。   接下来的日子,黎景每天保持六个小时的练习时间。   为了维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他每天早晨都会去公园跑上几圈。   起初,他对晨跑很不适应,但很快,他便从运动中汲取到能量,就算是最忙碌的时候,他也坚持下来。而每次锻炼之后,他总会觉得神清气爽。   为了省钱和健康,黎景不常在外就餐,大多时候都在家里随便做点简餐。他的厨艺比以前长进了不少,有时候他会得意地拍给李岚看,偶尔还会得到对方的真诚称赞。   备战乐韵杯的这段时间,无疑是黎景十多年来最为忙碌充实的日子,但恰恰是这份充实忙碌,给了他用心生活的力量。   这些年来,他总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没有计划,更没有所谓目标。明明年纪一大把,却恍若一个幼稚的孩童。   他的心始终是怯懦而虚弱的。   过去的他是倾盆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草,是依附的菟丝花。他既没有勇气反抗生活中的种种恶意,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接纳他人的爱。   如今,正是因为有了生活的目标,他的精神日渐坚强。他好像突然有了好好生活的力量。纵然这个目标只是阶段性的,只是一次比赛,但恰恰是用心面对比赛、用心过好生活的这个过程,让他改变了很多、成长了很多。甚至比过去十几年来改变得、成长得还要多。   等到决赛真来临的时候,黎景并不觉得紧张。这半年来,他不曾荒废每一个日夜,从海选走到决赛,每一次的比赛他都竭尽全力。   到了现在,已经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就算拿不了前三名,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比赛开始前,选手们分别在等候室中等待。黎景正闭目养神,忽然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份合同来找他。   黎景的视线匆匆在合同上扫了一眼,然后他怔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说:“抱歉,我目前不考虑签公司。”   来找黎景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她见黎景连看都不看这份经纪合约就拒绝了,不由得有些失落。不过,她没再强求,只说了句“好的,明白”。   离开前,她将合同留在了黎景面前,怯生生地说:“黎老师,您的实力我们都有目共睹。希望您再考虑一下这份合约。我就在隔壁办公司,如果您有意向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面对组委会明晃晃的暗示,黎景不为所动,反而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向小姑娘点头示意,而后闭上双眼,为比赛做着最后的准备。   黎景的手气一向很烂。一小时后,当工作人员拿着抽签箱来到他身边时,黎景再次抽到了第一名的纸签。   黎景站起身走向比赛场馆的刹那,这半年来的诸多回忆一起涌入脑海。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省城参加地面评选,他拿着写有数字“1”的纸签磕磕绊绊地走向舞台,紧张之下竟险些跌倒。而就在他尴尬无措的时候,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声的“加油”。   当天一起参与比赛的那些同伴,除了黎景以外都未能走到最后。半年后的今天,黎景几乎已经不记得那些人们的面容了,但他会一直记得当日的感动。   黎景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朝着灯光辉煌的舞台走去,他带着数十年的勤奋与沉甸甸的辛劳,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眼前豪华的舞台更胜当时,而他的身后也不再是声声的“加油”,而是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他抱着吉他站在台上,拨动琴弦的同时,场馆忽然安静了,就像是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听。   这次演奏,黎景的发挥对于自己而言算不上超常,但亦没有什么瑕疵。对于如此规格的赛事,黎景从未幻想过超常发挥,能够中规中矩地表现出自己的正常实力,已是万幸。   表演结束后,黎景站在聚光灯下再次朝评委鞠躬。这一刻,他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和焦虑,胸腔中只充满了释怀。   或许今天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无法取得想要的名次,但这趟旅程本身已经足够美好。   表演结束后,黎景被工作人员带到了等候区。   比赛直到落日时分才结束。宣布结果时,选手们一一被叫回了场馆。落座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而后又纷纷笑了。   主持人率先宣布了冠军和亚军的名字,他们分别是一位经验颇丰的吉他手和一位年轻的女乐手。他们站起身来,朝组委会和现场记者鞠躬示意。   接着,主持人的视线依次落在剩余几名选手身上,他铆足了功夫卖关子,等到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时,才高声说道:“下面宣布本次比赛的季军,他就是黎景!”   霎那间,所有的镜头和闪光灯都集中在了黎景的身上。站起身的时候,他还有些茫然无措——他没想到拒绝了组委会的签约邀请后,竟然还能取得名次。   直到颁奖结束,黎景仍觉得像在梦中一样。这一整日于黎景而言,可谓过山车一般,几经起落。   最终,他虽然没能夺得冠军,但这对于他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无论是获得冠亚军的选手还是他自己,水平和本场发挥都相差无几。组委会将季军颁给他,亦不突兀。   身为获奖选手,比赛结束后,黎景被留下参加了乐韵杯的庆功宴。   他虽然不善言辞,又没有参赛经验,但平心而论,无论是选手还是工作人员对他都很是友善。   纵然经纪合约这档事儿黎景与乐韵杯背后的公司未能达成一致,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工作人员和黎景依旧保持着相互理解的友好姿态。   获得冠军的周亚平长得圆胖,看上去四十来岁,听他说,自己玩了二十多年的乐队,却总是不长久,玩儿一个、散一个。这些年来,他工作没少干,钱却没赚到几个。他原本想要放弃这一行,安安心心地回老家开个琴行,这次比赛,就算是他给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好在苍天没有辜负他的努力。   与周亚平不同,亚军嘉昀是个穿着前卫的年轻女孩儿,今年才二十一岁,是波利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她从小喜欢吉他,目前是一个校园乐队的吉他手。   黎景安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很少插话。当他们主动问起了,才简单地说自己以前是酒吧驻唱,参加比赛前正在南城的一个琴行里当吉他老师。   闻言,周亚平与嘉昀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最后,还是嘉昀先开口了,问道:“黎老师,你不是申城人么?怎么会在南城当吉他老师?申城这么多资源不利用,反而待在南城,真是屈才了。”   周亚平也说:“小兄弟,你年纪轻轻,怎么对自己的事业和未来这么不上心?”   听他们这样说,黎景忽然对自己以前的懦弱与苟且有些难为情了。他垂了垂头,说:“我以前不太喜欢站在镜头前。”   周亚平苦口婆心道:“不喜欢做台前也可以做幕后工作啊。”   黎景笑笑,他不是没想过做幕后,只是他既无人脉,又没背景,现在虽然取得了乐韵杯的季军,可想要进入这个圈子又谈何容易?再说了,他是真心喜欢教学生。   “我觉得当吉他老师挺适合我的。”   周亚平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一样地说道:“就算你想要教琴,至少也要在申城教。南城的课时费能有多少?二百、三百撑死了,放到申城,直接翻好几倍。”   “小黎,哥知道你现在没资源,可机会要自己争取。你如果在申城工作,至少可以多结交些圈儿里的朋友,没准以后有机会去录音室帮歌手和乐队录录吉他。”   黎景想了片刻,认真说:“谢谢你,周哥。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过去的半年里,黎景也曾想过自己今后的规划,但大多是浅尝辄止,总敷衍地想等到比赛结束了再说。   如今,比赛已经尘埃落定,他连敷衍的理由都没有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已经敷衍了自己那么多年,如今已迈入了三十岁的关口,他不能再潦草地过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黎景乘坐早班的高铁回到了南城。他回到琴行,向朱姐报喜的同时,说出了自己想去申城闯荡的想法。   朱姐说,当初只当他能拿个百强,没想到这小庙里竟然装了尊大佛,黎景竟然一口气冲到了前三。其实当黎景进入半决赛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留不下黎景了。不过,相逢就是缘分,就算以后不能共事,她也希望黎景未来一切都好,莫要忘了南城,莫要忘了共事的这段日子。   黎景眼睛胀胀的,他轻轻拥抱了朱姐,说:“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在心里。往后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告别了朱姐后,黎景租了辆车,又去厨师学校载了李岚陪他一起回出租屋收好了行李。   当初来到南城时,他行李不多,只用了一个推拉箱就装满了。而如今,他的行李却塞满了整整一车。   三天后,黎景回到申城。简单地将行李规整好后,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曾经学琴的远方琴行。   比起不久前,这次黎景坚定了许多。他推开门走进去,不慌不忙地参观着琴行里的点点滴滴。   年轻的男孩儿迎上来,问道:“先生,请问您准备买琴还是修琴?”   黎景清了清嗓子,问道:“请问方老师在不在,就是这家琴行的老板。”   男孩儿应了一声,快步朝里屋走去。   一分钟后,一个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的年轻男人朝黎景走来的同时,朝他伸出手来。   黎景的脸上浮现出一阵错愕,他与迎面走来的男人握了握手,问道:“请问这家琴行还有没有一个姓方的老板?他个子不高、长得很瘦。”   说着,黎景朝那年轻男人比划着自己记忆中方老师的身形。   “哦”,男人恍然大悟,他说:“你说的是我叔叔,他两年前查出了肺癌,去年这个时候就去世了,这家琴行现在交给我经营了。”   “您是他的朋友还是?”   黎景后退了半步,他嘴唇翕动,指尖也微微颤抖。他不敢相信,那么年轻而潇洒的方老师竟已经不在人世,而他,在心中牵挂了那么久,却连方老师的最后一面都不记得是在何时了。   或许是初中时的最后一堂课,又或许是高中那年经过远方琴行时的匆匆一个照面。   明明两年前他已经返回了申城,明明他多少次经过这家琴行,明明他心心念念的正是与方老师见一面,可直到不久前的半决赛,他仍是不敢踏入。   他总在犹豫,总在纠结,总在拖延,总觉得时间还很长,总有机会见到。   如今,他的花开了,可方老师却早已不在人世。   黎景眼睛红了一圈儿,他怔了许久,喃喃说:“我是他的学生。”   “曾经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小姜下章就会出现啦~ 第62章 黎景,你在干什么?   小方老师看黎景神情恍惚,连忙让他坐下。他给黎景倒了杯水,递过去的同时,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叔叔说,与其为他难过,不如想想曾经相处的快乐。”   黎景怔了几秒钟,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对小方老师道了句谢谢。   小方老师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黎景,最后只得将方老师埋葬的墓地地址写给了他。   离开远方琴行后,黎景打车去了方老师的公墓。方老师一生没有结婚,亦无子女,最亲近的晚辈,唯有这个继承琴行的侄子。   此时,既非忌日,亦非清明,方老师的墓前落满了枯黄的叶子,墓碑上的照片几乎被灰尘湮没。   黎景拿出手帕,擦净墓前的泥土,显现出方老师的面容。   方老师照片中的模样与黎景记忆中的相比更消瘦了,他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神透露出十足的疲惫。黎景觉得有些陌生,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或许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也曾在申城的街角弄堂相遇,只是两个人都被时光改变了面容,一个长大了、一个变老了,以至于相见不相识。   黎景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总算在眉眼中看出了自己熟悉的影子。他眼中噙着泪水,却想起小方老师说过的话,于是勉强控制自己,不要让眼泪轻易滴落。   天色渐渐灰暗,公墓中冷风呜咽。黎景拿出吉他,他本想弹一曲悲歌,可手指放在琴弦上,弹出的曲子,却是方老师曾教他的第一首歌。   在黎景的印象中,方老师一向是潇洒而洒脱的,或许他想听到的,不是伤春与悲秋,不是哀痛与缅怀,而是一曲轻快又活泼的小调。   返回市区时,已是夜幕低垂。此时,已逼近年关,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途径街角的商户,无一不放着庆贺的歌曲。   申城是全国最为繁华的都市,也是黎景生长的地方,然而这热闹万分的万家灯火中,却没有一盏等待他的归家。   这是他的家乡,却再没有他的家了。   其实不止是申城,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黎景都是永恒的异乡人。   黎景向来不是个狠心的人。这些年他一路逃离,可那些真心对待他的故人,那些冗长的回忆,他从未真正忘记。他只是习惯了把一切封印。   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不去戳碰回忆,一切都可以停留在原地。远方琴行还在,方老师也一直在。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是经得住时间的辜负的。那些他封印在心田的故人,终会有彻底离开的一天。   黎景失魂落魄地走进出租屋附近的酒吧。他点了两杯威士忌,厚重的泥煤味儿顺着喉咙烧灼着他的食管。   不知是因为杯中的乐加维林太过烈性,亦或是因为伤心催人醉,酒刚过半,黎景的视线便已经模糊起来,只是心却仍是疼的。   他看着明灭的光束,醉意朦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多人的身影。他在心中默默念起着那些人的名字,有些已经多年未曾宣之于口,有些他甚至已经想不起对方的声音和样子,只剩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他曾以为彼此还有机会重逢,可岁月漫长,他们终是将彼此遗落在了茫茫人海。   喝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黎景唇齿轻启,念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姜佚明。”   他们曾是这世上最亲密最熟悉的人,他们曾经共享着同一张床铺,他们曾经将彼此的心跳交融在一起。   他们曾经是恋人。   可如今呢?就连姜佚明,也被他遗落在了苍茫世间。   走出酒吧时,黎景看到街上的人们三五成群,或是谈笑、或是打闹,心中的郁结和落寞更胜。   他步履虚浮地跟在人群后面,像只孤魂野鬼般飘荡在城市的一角,任由孤独的冷风吹透了衣衫。   这一刻,黎景突然好想念姜佚明。   上次与姜佚明相见,还是几个月前的南城。那是姜佚明头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气急败坏的一面。他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拉进酒店,一双眼睛如鹰般锐利,让他无处可逃。   而那时的自己,亦发了狠,伤透了姜佚明的心。   他们说开了,却也不欢而散。   因为姜佚明的缘故,黎景病了一场,随后又着急忙慌地投入到乐韵杯的比赛当中。   忙碌的生活冲淡了他心头的痛苦与烦恼,但每当夜深人静,每当他放下吉他,心脏总能感受到隐隐的疼痛。   不明显,但一直都在。就像他对姜佚明的感情。他曾以为这份感情就像是脆弱的朝露,风一吹、太阳一晒就消失不见了,可实际上,它是一根坚硬而锋利的钢针,横贯他的胸腔。   他可以与这根钢针共存,他甚至可以习惯这根钢针的存在,但这份痛却一直都在。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黎景一直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很多事情他不敢细想、不愿细想。他太脆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皆是孱弱的残次品。   而现在,他虽未能为自己铸造一副健康的身体,但多少为自己打磨出了一副坚强的灵魂。   他总算有了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自己经历过的种种,他总算能够直面人心。   如果说方老师已经永远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死生再难重逢,那么姜佚明呢?他们是否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们之间固然有着很多的障碍:父母的阻挠,身份的悬殊,但归根到底,横亘在他们之中最大的问题,始终是黎景自己。   姜佚明太强大了,他既有着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又拥有着优渥富裕的经济条件,同时还有一颗足够强大的、足以抵抗外界所有伤害的心脏。   但黎景不然。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黎景都是虚弱的,一穷二白的。他一无所有,他失无可失。   姜佚明看似能解决一切问题,却解决不了黎景与身体一般孱弱的灵魂。他看似在感情中低到了尘埃,可实际上,爱是最飘忽不定的,爱是最难以捉摸的。   他们相爱时,黎景看似占据了感情的上风,实则他只是依附于姜佚明的菟丝花。无论外在亦或是内在,他们两个都是不平等的。而低到尘埃中的那个,只会是一无所有又羸弱如丝黎景。   那时候的黎景无疑是幸福的,他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他拥有着对方貌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   可幸福的另一面,却是易碎的琉璃,是太阳下随时破裂的肥皂泡。   对于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身心皆弱的黎景而言,这份幸福太过于虚幻,与其说是生活,倒不如说是一场美梦。   他一边沉溺其中,一边惶惶不可终日。   只是那时候,他不懂得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时至今日,黎景无法责备曾经软弱无能的自己,亦无法责怪李红英的为难。父母有他们的立场,而离开更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现在,他既不想埋怨过去,也不愿活在记恨之中。   他自知对不起姜佚明,亦明白姜佚明早已对他心如死灰。他不求得到对方的原谅,只是在这个寂寞的夜晚,在这个生离死别初现端倪的日子,他想再见姜佚明一面。   他想要看看姜佚明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想要亲口说一声对不起,而不是就此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直到多年以后,彼此能面对的,只剩一张泛黄的照片,甚至是一抔黄土。   如此想着,黎景坐上了前往滨海别墅的出租车。   一小时后,他吹着海风,摇摇晃晃地朝别墅区走去。熟悉的记忆随风而来,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他不知道真正见到姜佚明时,自己将会是怎样的心情,亦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开场。但他想见姜佚明的心情却很迫切,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前。   他想要快点见到姜佚明、再快一点。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向前走,转过了几个弯,别致而梦幻的小楼终于出现在黎景的面前。透过窗户,黎景只看到了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看到院子中的小花早已凋谢在了冬日的寒风中,唯有两颗松树,依旧青绿挺拔。   黎景头脑发胀,他的手指覆在对讲机前,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直到此时,他才混混沌沌地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姜佚明是否已经休息了,亦或是根本没在家。他靠在篱笆上,拼命朝里面看,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许是因为监控到有人出现,对讲机的屏幕亮了一阵,只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呼啸的风吹乱了黎景的发丝,却未曾让他脸颊的绯红褪色。他几经犹豫,终于摁下了呼叫键。   “叮咚——”   “叮咚——”   “叮咚——”   对讲机一连响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接通。   黎景有些失落,他沉默着坐在门前,千头万绪一齐上涌。   他不知道此时姜佚明究竟在不在家,亦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见自己。在酒精的刺激下,他被寂寞与伤感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自顾自地跑了过来,却根本不知道倘若姜佚明不愿见自己该怎么办。   他的思绪冗长而沉闷,许许多多或真或假的想法交杂缠绕,越想越是理不出头绪。   想着想着,黎景便靠在了围栏前,他吹着腥咸的冷风,一时间醉意与困倦一同袭来。   他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膝盖上,眼皮也不由自主地黏在一起。就在他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忽然被一道刺目的光照射,接着,他的耳边传来了车门被拉开的声音——   黎景眯起眼睛,看向前方,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身着黑色毛呢大衣,生得英俊高大、宽肩窄腰的男人,正是姜佚明。   姜佚明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大步朝黎景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他的心坎上。   黎景不由得张开嘴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想要开口打个招呼,可喉咙却传来一阵刺痛。   不等黎景发出沙哑的声响,姜佚明就弯起腰,一把将黎景从地上拽起来,怒不可遏地说:“黎景,你在干什么?” 第63章 我想再争取一次   裹挟着腥咸滋味的海风呼啸而过,吹得枯木发出阵阵呜咽。   黎景被姜佚明拉扯着起身,他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对方,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   姜佚明语气中的冷漠与刺骨的寒风吹散了黎景的酒气,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他只觉自己丑态尽显。   姜佚明此时恨极了黎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将黎景抵在围栏前,一双尖锐的眼睛盯着对方煞白如纸的脸,怒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时间,你坐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想来看你一眼。”黎景垂下头,鼓起勇气说着。他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磨砂纸,声音喑哑得厉害,话语刚一宣之于口,几乎就被吹散在了怒吼的风中。   “呵”,姜佚明冷笑了一声,他上下打量了黎景几眼,声音和表情中都不见分毫的温度。   “看我一眼,然后呢。”   也不知是因为冬日的酷寒,还是因为姜佚明带给他的压迫感太强,黎景靠在围栏前,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他眉头紧拧,嘴唇颤抖,许久过后,终于张开了嘴。   “然后,我想对你说——”   不等黎景的话说完,姜佚明又拉起了他的胳膊。姜佚明伸出拇指,指纹解锁,而后将黎景拽进院子中,接着又将人带进屋里。   两人跨入别墅时,房间里霎时亮起了明亮的灯光。黎景呆滞地站在玄关处,周身的冷气被暖风激发,释放出最后的威力,让黎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姜佚明“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他看了黎景一阵,而后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说:“怎么,不认识这里了?你是要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么?”   黎景连忙摇了摇头,他蹲下身,脱掉沾满了泥污的鞋子。站起身后,黎景看着柜子,愣了半秒后,还是硬着头皮从里面取出了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拖鞋。   黎景穿过玄关,走到客厅,他的目光匆匆扫过这座曾经住了半年的房子。   这里什么都没有变,一如他离开时一样。客厅依旧铺满了柔软的米白色地毯,墙壁上悬挂着颇具童话色彩的艺术画作,茶几上仍然摆放着Jellycat的玩偶盆栽……   有那么一个瞬间,黎景觉得离开申城的这半年时光不过是夜晚的一场噩梦,时间不曾将他们阻隔,一切都没有变。   高高悬挂的钟表在整点时分发出一声哀叹。黎景不由得恍神,他自嘲地笑笑,垂头坐在了单人沙发上。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又凭什么幻想时光不曾流逝?   姜佚明坐在黎景身旁的沙发上。他看了黎景一会儿,随手抄起一个毛毯,朝黎景丢去。   黎景不明就里,他没伸手去接姜佚明丢来地毛毯,反而下意识地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做出一个瑟缩的姿态。   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虚弱无力的孩子,在面对街角地痞流氓的铁拳时,无力抵抗只得躲避。   等到柔软的毯子铺在了身上,黎景才意识到姜佚明施舍的善意。他连忙将毯子展开,小声说了句谢谢。   姜佚明将黎景的动作收归眼底。他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表情相较刚刚在外面时,更加的阴沉难看。   “黎景,你躲什么,我难道会打你么。”   姜佚明的语气很淡,是不带情绪的陈述。可黎景太了解姜佚明开心时的音调与神态了,他的愤怒在自己面前无处遁形。   姜佚明自嘲地笑笑,他从口袋中掏出盒烟来,刚想抽出一根,可手指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几丝烦躁,却干脆利落地将烟盒丢到了茶几上,而后他看着黎景说:“我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只有你伤害我的份儿,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   闻言,黎景顿时如坐针毡,他明明对姜佚明充满了怀念与亏欠,可再次重逢,他带给姜佚明的偏偏还是伤害。   想到这里,黎景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将双手藏在毯子中,用力地绞着。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黎景口中的道歉,姜佚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靠在沙发上,阖上双目,一只手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另一只手则搭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两人的缄默中无限延展。黎景不敢看姜佚明脸上的愠怒,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他的身形。   思念、愧疚,甚至是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撕扯着黎景的灵魂。他的心脏因为紧张的情绪而加速跳动,如同在怀中揣了个活泼的兔子,片刻都不让人安宁。   最后,他只得数着钟表指针跳动的次数,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与外面的湿冷不同,别墅内开着地暖,如在春日,而黎景此时又盖着一条毛毯,更是温暖舒适。   黎景煞白的脸被暖气一烘,很快便变成了红扑扑的苹果。红晕从脸颊一路攀岩,最后连耳朵都红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佚明深吸一口气,他没再看黎景,而是保持着仰靠的姿势,将手覆在双眼上,悠悠问道:“已经很晚了,你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紧咬下唇,直到泛白了才松开自己的牙齿。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我很想你。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姜佚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放下手,微微侧过头来看着黎景,说:“你想我,想要见我一面?多稀奇啊。一次次不告而别的是你,狠心抛下我的也是你。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对我说出想我,想见我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哪怕说着最绝情的话,姜佚明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恶劣的成分,反而轻飘飘的。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黎景心里,却像是一颗颗巨石、一把把利刃。   “对不起。”泪水顿时模糊了黎景的视线。今天晚上,自从见到了姜佚明以后,黎景说了太多次的“对不起”。   他知道,姜佚明想要的不是一声“对不起”,可如今,除了一句无谓的道歉,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姜佚明哂笑一声,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听你说‘对不起’。”   黎景点了点头。他擦干自己眼角的泪痕,抬起头来看向姜佚明,一字一句地说:“好,我不说对不起了。”   四目相对的刹那,黎景忽然在姜佚明幽深的眸子中看到了失落的底色。   黎景心中绞痛,这一刻,他明白,与其说姜佚明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感到愤怒,不如说他为自己的种种行径失望透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黎景只见过姜佚明温柔的模样。就好像他的胸怀足以包容天地,无论是谁,都能在他这里得到温暖与宽容。   后来,在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后,黎景才意识到,姜佚明固然儒雅温和,却并非对所有人都包容温柔。   姜佚明无论是对待朋友还是家人,都会画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点,在黎家父母身上,就是很好的体现。   而黎景自己,则是姜佚明唯一的例外。他几乎是不留余地的将自己的一腔赤诚与无尽温柔,统统都捧到了黎景面前。   正如今晚,姜佚明分明可以将黎景丢在门外不管,任凭黎景睡在冷风中也不在乎,或是仅仅出于人道收留他一晚,又何必在这里费这些口舌。   可姜佚明没有。   哪怕被黎景伤了那么多次,哪怕他已经失望透顶,姜佚明仍做不到对黎景弃之不理。他的情绪仍旧因为黎景而波澜起伏。   姜佚明对他还有感情。   想明白这些后,黎景犹如听到了天神的召唤。他自知已经让姜佚明伤透了心,他更明白自己已经让姜佚明等待了那么多年。   或许现在,他应该勇敢一次。   黎景坐直了身子,他呼出一口浊气,轻声说:“姜佚明,离开申城的这大半年来,我除了学会了怎么生活,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很爱你。就算那时候已经做好了与你再无瓜葛的打算,我也依然爱你。”   他不是一个习惯表达爱的人,就算是在此生唯一的挚爱面前,说出如此露骨的话亦非易事。   闻言,姜佚明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作都未变换。   静谧的空间不断放大着黎景的紧张,他的脸色愈发烂红,本就作乱的心跳亦加足了马力,“噗通”、“噗通”地为此时的紧张气氛添油加醋。   只是,黎景并没有打算放弃。   他本就是个软弱之人,非得攒足了沉甸甸的勇气才能心田剖开。他不知道如果这次退缩的话,他、亦或是他们,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于是,黎景一鼓作气,继续说道:“今天我刚得知方老师去世的消息。从墓地回来后,我喝了很多的酒,也想到了很多的人,其中想的最多的,就是你。”   他苦笑一声,说:“从前,我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说爱你,凭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该爱你,所以我一次次地退缩,一次次逃走。但是现在,我只觉得惋惜。世事无常,人生苦短,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时间——”   说到这里,黎景停顿了半秒,他一双黝黑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姜佚明,说:“我想……再争取一次。”   作者有话说   小姜:哼,你看我信不信你的鬼话? 第64章 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了   姜佚明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接着,他眉心微拧着转过头来,看了黎景一阵子,似是不确定一般地问:“你有没有搞错?”   听到姜佚明的疑问后,黎景怔了半秒。接着他用力摇了几下头,干痒的嗓子发出沙哑却坚定的声音。   “没有。我……我这次想得很清楚。”   姜佚明的哂笑僵在了脸上,最后,只留给黎景一个冰冷而玩味的眼神。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黎景,而是向前探了探身子,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开开合合、不断把玩,然而却始终没有拿出烟来。   “你想得很清楚了?”姜佚明的手指顿住,继而指尖轻轻敲击着茶几,轻声问道。   “对,我想得很清楚了。”黎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姜佚明轻飘飘的质疑中好似不值一提。   姜佚明挑了一下眉,像是嗤笑一般说:“你想清楚了,所以呢?”   他向后一仰,复又靠在了沙发上,微微侧过头,悠悠地说:“你想清楚了,就可以忽视自己说过的话,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面前。你想清楚了,所以我受过的伤害就不值一提。你想清楚了,所以我就要无条件地答应和你重归于好。”   “是这样么?”   在说这些话时,姜佚明的语气并不重,就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可他的眼神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冰冷。   那尖锐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犹如一把把利剑,招招戳在黎景的心窝。   黎景低下头,他不敢再与姜佚明对视,洁白的牙齿用力咬在柔软的唇瓣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痕迹。   姜佚明别开自己的脸,不去看黎景唇齿间刺目的殷红,而是淡淡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你,是因为我爱你。可是黎景,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我愿意等你,但不想永远等下去了。”   “黎景,我承认,你说得话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已经不敢相信了。”   说完这些,姜佚明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黎景一会儿,继而发出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喟叹。   他轻声说:“你走后,我没在三楼睡过。前几天保洁刚来打扫了卫生。时间不早了,早些上楼睡觉吧。”   说完,姜佚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电梯厅。   明明待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黎景却忽然感觉好冷。他裹着毛毯,双臂抱在胸前,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知道,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姜佚明的失望、嘲讽,甚至是反感,都是理所应当。他伤害了姜佚明太多太多,自然不能奢求轻易得到对方的原谅。   不过,既然他已经想清楚了,既然他已经把心意告诉了对方,那么从今往后,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让姜佚明看到自己的用心和诚意。   只要姜佚明对自己还有感情,只要自己仍是他心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黎景擦了擦眼角,他抱着姜佚明的毛毯,朝电梯厅的方向走去。他没乘电梯,反而沿着楼梯,一路看着楼道中的布置缓缓向上走。   博古架上,依旧摆放着黎景喜欢的乐队的黑胶唱片,一如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   抵达三楼后,黎景推开卧室的门。   透明玻璃做成的展示柜中,依然按次序摆放着姜佚明为黎景准备地礼物。十八岁的手机、十九岁的单反、二十岁的平安扣……   桌子上,仍放置着一朵朵积木拼成的鲜花,没有粉尘,不会凋谢,永远鲜艳美丽。   有那么几个瞬间,黎景觉得这房间非但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有人刻意维持着它的样子,以至于就连水杯的位置,都是自己以前惯常放置的地方。   姜佚明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习惯,将这里重新装修、整理,可他没有。   自从黎景走后,姜佚明非但没有住进主卧,反而费力地维持着这里的面貌,保留着自己曾经的痕迹。   姜佚明口口声声说着心如死灰、说着失望透顶,可他的心分明还在期待。   想到这里,黎景更觉心痛如绞。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怎能狠下心来,一次次伤害一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呢?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活得浑浑噩噩,背着沉重的愧疚,作茧自缚,犹如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如今他渐渐从混沌中醒来,才明白自己真正对不起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姜佚明一个。   当初离开家时,他只不过是个天真幼稚、刚刚参加完高考的不足十八岁的孩子。他以为自己计划周密、天衣无缝,其实到处都是破绽。   那时,他乘着动车离开申城。黎家父母作为他的法定监护人,若是当真寻人,民警又岂会不将自己的下落告知?若是他们当真有心,怎会连蓉州都没踏足过?   或许,当初黎景的不告而别,对于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反而是求之不得的。   ——他们向来嫌恶黎景的资质平平,更何况黎景与姜佚明又有那么一段离经叛道的过往。碍于情面,他们自然无法对黎景弃之不理。可黎景偏偏自个儿跑了,当真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如此想来,在黎景销声匿迹的十二年里,真正将千山万水踏遍却又探不得丝毫线索的,从来都只有姜佚明一个而已。   李红英与黎为民夫妇对他有恩不错,但一码归一码,就算他要回报,也不能拿姜佚明的幸福做筹码。   爱没有错,爱也挡不住,正如如纸中的火焰,越想藏匿,便越将燎原。   想明白了这些,黎景像是顷刻之间拥有了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武器。   他不怕艰难,亦不怕姜佚明的冷漠,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关乎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幸福,同时也是姜佚明的。   他们从生命的伊始,就被一双名为命运的手搅弄到了一起,纵然分离多年,可爱却从未削减。   他们来到世间,注定就是要相爱的。   再次躺在这个房间,睡在这张柔软的大床上,黎景非但没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失眠,反而睡得异常安稳,一觉无眠。   翌日清晨,等到黎景起床时,姜佚明已经不在家了。他没留下只言片语,甚至不曾发出声响,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是在报复黎景大半年前的不告而别。   黎景自知自己如今的身份不便在这里久留,洗漱后就匆匆离开了。   乐韵杯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他却没打算给自己留下放松的时间。现在他要做的,是抓紧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后,黎景便忙不迭地打开word文档,更新了自己的简历。接着他打开招聘软件,刷新着工作岗位。   乐韵杯庆功宴的当晚,周亚平的话极大的鼓舞了黎景。申城是全国音乐产业最发达、资源最丰富的城市之一,这里有着数不清的机会。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依靠一次比赛一飞冲天,成为炙手可热的乐手或是参与专辑的吉他录制。但只要他还留在申城,只要他坚持在圈内推销自己,永远不下牌桌,就永远有一份希望。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花开。   花开需要富饶的土壤,这份土壤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一份稳定的事业。黎景自然是没有闲钱的,那么他的土壤,就是一份稳定的、足以养活自己、支撑梦想,同时也支撑起他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尊严的工作。   ——这不仅是花开的土壤,也是他爱情的土壤。   黎景一连向五家琴行和音乐机构投递了简历。除此之外,他还向几个音乐厂牌的负责人发送了邮件,表明自己合作的意愿。   很快,他就收到其中一家琴行的回复,约了第二天的面试。   而后,黎景匆匆去了趟超市。他买了许多新鲜的蔬菜水果,一回到家就慌里慌张地钻进厨房。这段时间,黎景的厨艺相较以前可谓是突飞猛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姜佚明看到自己的改变,更希望他能好好吃一顿午饭。   等到做好盒饭,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他打了辆车,直奔黎明投资。   黎明投资所在的座写字楼安保极为严格,除非有前台的陪同,否则只有持员工卡的人,才能乘坐电梯到特定的楼层。   黎景深吸一口气,走向前台,小心地解释道:“你好,我是姜总的朋友,给他准备了午饭,麻烦帮我刷一下电梯。”   前台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看了他一阵,而后目光又移到了电脑屏幕上,说:“没有预约么?”   黎景摇摇头,说:“没有预约,我就送个饭盒,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前台撇了撇嘴,没再看自己面前的黎景,而是不耐烦地说:“先生,没预约不能进。要不然您跟姜总联系一下。”   就在这时,黎景听到走廊传来一阵“哒哒”的高跟鞋声,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不确定地朝他问:“您好,您是,黎先生?”   黎景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西服套装、留着短发的中年女性正朝自己走来。他想了几秒钟,终于在脑海中搜索到了这个女生的身份。   “您好,是李秘书吧?我是黎景。”   李秘书客气地笑笑,说:“好久不见,您是来给姜总送东西么?您稍等一下,我先取个文件,稍后就带您上去。”   黎景舒了口气,连忙向李秘书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抵达十七楼后,李秘书拿着文件走进秘书间,而黎景则立在办公室前,久久不敢敲响屋门。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木门忽然被人从内侧拉开——   黎景恍惚地抬起头,发现姜佚明赫然站在自己身前。 第65章 三步挽回男人心   黎景愣了半秒,而后赶紧将餐盒递了过去。他盛着满腔的爱意,可当真到了姜佚明面前时,却发现自己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姜佚明也一怔,显然没想到黎景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前。他脸色一沉,拧眉看了黎景一会儿,也没问谁带他上来的,只是淡淡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面对姜佚明的质问,黎景的表情有些局促,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小声说:“我做好了午餐,想带过来给你吃。”   姜佚明的目光顺着黎景的脸颊向下移了几分,最后落在了黎景手中的餐盒上。接着,姜佚明哂笑了一声,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约了朋友一起吃饭。”   黎景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他眼眸低垂,半响过后,才“哦”了一声,说:“好,好的,我知道了。”   姜佚明抿了一下嘴,他靠在门框上,眉心皱得更紧了,显得烦躁而不耐烦。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态,默契地选择了缄默不语。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分明不过半米,却仿佛隔了马里亚纳海沟。   直到一分钟后,姜佚明终于忍无可忍,他清了清嗓子,说:“你是准备把我堵在这里么?”   黎景不明就里,他抬起头来看向姜佚明,茫然地说:“没,没有啊,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佚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玩味的表情。接着,他上下打量了黎景一眼,悠悠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还站在这里?”   黎景这才回过神来。他顿时如芒在背,脸颊都红透了,连忙侧过身,为姜佚明让出一条通道。   见状,姜佚明冷笑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出,大步流星地离开。   黎景的目光紧紧黏在姜佚明的身上,他一路小跑,紧跟着姜佚明的步伐走进了电梯厅。   姜佚明也没再计较黎景眼巴巴地跟在自己身边,只把对方当做一个透明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总裁专用电梯,半分钟后,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稳稳停在了一层。   电梯门打开的刹那,黎景终于鼓起了勇气,他站在姜佚明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天,明天中午你还有没有应酬?我给你带饭好不好?”   姜佚明终于看了黎景一眼,他淡淡地说:“你用不着白花功夫了,我不缺你这一顿饭。”   说完,姜佚明便不再理会黎景,他大步走出电梯,而黎景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姜佚明高大的背影,黎景嘴唇不断翕动。人的感情复杂而多变,能够宣之于口的不过千百分之一,正如同此时的黎景,纵然有诸多纷繁的情绪一齐堵在胸口,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可纵然无话可说,黎景也希望能多看他两眼,哪怕只是一个冷峻的背影,也总好过梦中的身影。   一走出大厅,姜佚明就坐上了自己的宾利飞驰,接着,不带丝毫的停留,他启动车子,连人带车,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黎景面前。   几秒过后,就连空气中扬起的飞尘,都很快得消失了。   看着宾利远去的方向,黎景滞了许久。他手中仍拿着自己为姜佚明备好的盒饭,虽然这份饭已经派不上用场。   最后,黎景苦笑了一下,垂头离开了写字楼。   这段时间,为了比赛,黎景没了收入,所以一向过得节俭。中午过来时,是为了赶时间才打了辆车,如今他没有急事了,便在街边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骑回自己的出租屋。   回到家后,黎景打开盒饭,将自己为姜佚明准备的午饭统统吃完。明明是最拿手的饭菜,明明用了心烧得色香味俱全,可吃在嘴里,黎景竟莫名觉得苦涩。   不过,黎景虽然因为愿望没能达成而略感失望,但却没有因此而气馁。他本就伤了姜佚明太多,对方不信任他、甚至是反感他的出现,都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姜佚明已经给过他太多温暖而特别的时刻,对于此时的黎景而言,仅仅从漫长的记忆中截取片羽,就足以拥有许多许多对抗冷漠的力量和勇气。   这天下午,黎景刻意不去想姜佚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找工作上。他刷了许久的招聘软件,并给市面上但凡叫得上号的厂牌一一发了邮件。等到做完这一切后,已是傍晚时分。   在周亚平的建议下,黎景特地花时间经营起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他录了几段弹唱视频,最后挑出最满意的两段,分别发在了自己的微博和抖音上。   黎景的微博账号和抖音账号都是半决赛结束后建立的,到如今,一个只积累了三千粉丝,另一个则只有可怜巴巴的五百粉丝。   不过,他的粉丝数量虽少,却好在都是活粉。视频一经发出,社交软件中立即弹出了许多点赞和评论。   黎景将评论看了个遍,又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一一回复,直到页面中再没有新的消息弹出,他才关上了自己的手机。   夜幕初降的关口,李岚给黎景发了条微信。离开南城后,黎景与李岚很少有像以前一样一起吃饭、轧马路的机会了,但是他们基本保持着每天聊天的频率。   他俩漫无目的地聊来聊去,从午饭吃了什么到晚饭吃什么,绕来绕去,从李岚的西点学得如何到黎景的工作大计,最后,还是绕到了黎景的“前夫哥”身上。   “你和前夫哥最近怎么样了?”一阵寒暄之后,李岚果真又将话题拐到了这件事上。   现在,黎景身边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大多都是因为乐韵杯才认识的,大家因为音乐而凑在一起,黎景自然不能与他们聊起姜佚明的事情。而唯一能与他分享这段故事的,也唯有李岚一个而已。   因此,黎景没打算向李岚隐瞒他对姜佚明的感情,亦将自己正在追求姜佚明的事情和盘托出。   黎景煞有其事地抱着手机敲敲打打,先是写了一大段话,最后又统统删除,只剩下了一句干瘪而直白的话语。   “我想跟他复合,但是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哭哭。”   李岚看到黎景发来的信息后,连打字都懒得了,立即拨了个视频电话过来。黎景早对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无奈地接起了视频。   电话那头,李岚一边大笑,一边乐不可支地说:“我就说吧,你们两个,郎有情、妾有意,不可能就这么断了。”   黎景想了一会儿,忍不住泼冷水说:“可是我伤他太深了,他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现在的情况是我对他一头热,他对我挺冷淡的。”   听了黎景的话,李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你现在知道难受了?当初人家‘前夫哥’眼巴巴地从申城找到了南城,想要接你回去、跟你再续前缘,可你硬是不愿意,宁愿自己大病一场也要死扛着。现在,人家随了你的意,终于要放弃了,刚过上几天安静日子,你又说要追人家。”   说着,李岚“啧啧”了两声,叹息道:“景哥啊,不是我说你,我要是你的‘前夫哥’,我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你且受着吧。”   在这件事上,黎景自知理亏,也不解释,任凭李岚讥讽。最后,他挠了挠头,说:“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当初他对我那么好,是我不懂得珍惜。现在就算他态度冷淡,就算他冷嘲热讽,也都是我应得的。”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看黎景态度认真,李岚脸上揶揄的笑意淡了几分。她看了黎景一会儿,没由来的说了句:“景哥,你真的变了很多。”   黎景本觉得这句话由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小孩儿说出口实在好笑,可转念一想,曾经那个只会逃避的懦弱的自己,又何尝能称为“大人”?   很多时候,他甚至还没有李岚这个小孩儿成熟。   最后,黎景笑了笑,说:“改变是好事。我觉得我比以前成熟了很多。”   李岚疯狂点头,说:“谁说不是呢。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三十岁了,我都不敢相信。哪有你这样的大人啊?”   “你现在这样,挺好的。”   挂断电话后,黎景心情放松了许多。他正打算给自己煮个面条,刚把食材丢进锅里,手机忽然又响了。   他点开微信,发现李岚发来了一条链接。   黎景不疑有他,直接点进这个链接。下一秒,黎景的手机界面由微信跳转到了抖音,紧接着,他的屏幕中出现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此时正操着激情澎湃的腔调朝观众大声喊道: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正在经历感情问题的家人们,此时此刻,擦干眼泪、鼓起精神,不要难过、不必伤心,因为你遇到了我。从今天起,你们的痛苦都将成为过去,从今天起,你们的未来将一路繁花。今天,主播就教你三步挽回男人的心。”   “听懂掌声。”   黎景:“……” 第66章 他不舍得让黎景功夫白费   黎景哑然失笑,他丢下手机,没再理会李岚发来的一连串教学视频。   吃过晚饭后,黎景弹了会儿吉他,等到手边的事儿都忙完了,他躺到床上,复又拿起手机来。   追人,黎景是认真的。他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输入通讯录中,指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一行字写了删、删了又写,半天都没发出去。   他抱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总算鼓起了勇气,手指一戳,一股脑地将信息发了出去。   “睡了么?明天你想吃什么?”   信息刚一发出,黎景就像丢一块儿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丢了出去,而后他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儿,又将头埋在了枕头下面。   他浑身发烫,既是害羞又是紧张。他怕姜佚明回复他,却更怕姜佚明的漠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走,黎景的心也跟着不断下沉。最后,就连他炙热的皮肤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降温了。   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的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回来,点开短信,界面中却只有自己一小时前发出去的那条光秃秃的信息。   黎景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打气精神来。   当初,自己拒绝了姜佚明那么多次,可姜佚明却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冷淡和拒绝而展露出分毫的不耐烦。如今,换成他来追人了,自然要拿出更诚恳的态度。   黎景囊中羞涩,既没钱买车,更拍不到车牌,自然做不到像姜佚明那般日日接送,但好在他有很多的时间,亦愿意拿出全部的诚心来对待对方。   以前他总爱用悲观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他觉得努力无用,这辈子早已成了定局。但现在,他更愿意扮演一个乐观主义,相信努力终会有有收获。   于是,黎景没有沉湎于失落和内耗。他没再看手机,翻了两页乐理书,然后早早地睡下了。   翌日一早,没等到闹钟响起,黎景就自然醒了。他先去出租屋附近的公园晨跑,接着又到周边的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吃过早餐后,黎景打开衣柜,他随意挑了件白衬衣,又给自己配了条黑色裤子,最后,在外面套了个黑色羽绒服,背上吉他就出门了。   按照约定,他来到应聘的琴行。琴行的负责人是个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他留着披肩发,一见了黎景,就热切地迎上去,朝黎景伸出自己的左手。   “黎老师是吧?我姓孙,是这家琴行的老板,你叫我老孙就行。”   与老孙握手的刹那,黎景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和好闻的古龙水。   “你好你好,我是黎景,来面试吉他老师的。”   老孙朝黎景随和地笑笑,接着将黎景带进吉他教室。他先给黎景倒了杯水,而后说:“今年的乐韵杯我看了,这么多选手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和周老师的表演。你能愿意来我们琴行,我真是求之不得。”   正说着,他话锋一转,问道:“只是黎老师,吉他弹得好不代表会教课,很多人适合做乐手、适合做驻唱,但你要是让他教学生,可能还比不上音乐学院的本科生。不知道黎老师怎么看?”   若是放在以前,面对旁人的质疑和打压,黎景必然会如坐针毡、尴尬万分。   可现在,他大大小小的面试、面谈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在当初刚到南城、找工作四处碰壁时,他甚至还主动问起过HR自己究竟差在哪里。   如今,黎景也算是摸清了用人单位的心思,所以面对老孙抛出的尖锐问题,他回答起来简直是信手拈来。   黎景清了清嗓子,看着老孙的眼睛说:“孙总,在参加乐韵杯之前,我既做过酒吧的驻唱,也在琴行教过吉他。我很喜欢教学生,无论是少年班还是成人班都带过。如果您不放心,我也可以随时来店里试讲。”   老孙点了点头,他没让黎景弹自己的琴,反而递来一个古典吉他,让他来了一段古典,想来是为了考察基本功。黎景觉得好笑,他既有真才实学,自然是不怕考验的。   等到表演过关后,老孙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以前教课时遇到的难题是什么,学生的积极性不高怎么办,学生不续课又该怎么办,黎景都能一一作答。   聊到最后,老孙对黎景挺满意的。一来是黎景技术过关,又从事过吉他教学工作,二来是他刚刚拿了奖,宣传噱头很大,第三则是黎景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到时候卖课肯定不成问题。   最后,老孙一锤定音,决定让黎景在琴行里教高级班,底薪三千,课时费八百一节课,五五分成。   琴行的底薪虽然不高,但好在不用坐班,而且这行的规矩本就是多劳多得,谁的课多,收入自然就高。黎景初步推算下来,只要熬过了前两个月,积累了足够的客源以后,一个月赚个两万块不成问题。   这几个月以来,因为忙于比赛,黎景辞去了南城琴行里的工作,收入锐减。他虽然接了一个吉他品牌的商务,小赚了笔钱,但到底是一锤子买卖。乐韵杯倒是有三万块的奖金,可至今都还没到账。更绝望的是,据知情网友透露,乐韵杯的奖金至少得再拖上半年才能到手。   一边是没有了收入,一边是接连不断的开支,黎景难免产生金钱焦虑。而拿到了琴行的offer后,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面试结束回到家后,黎景忙不迭地做了份午餐,等到出锅后,他自己都来不及吃呢就慌里慌张地往黎明投资赶去。   十一点半,黎景准时抵达黎明投资的写字楼大堂。   黎景提着饭盒,硬着头皮走到前台,刚想开口就听到有人大老远地叫他。   “黎先生,您来了?”只见李秘书笑盈盈地朝黎景走过来,将黎景引到了电梯厅。   黎景一愣,他跟在李秘书的身后,舔了一下嘴唇,心想姜佚明想看起来并未因为自己昨天的出现而怪罪李秘书。他朝李秘书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选择了将错就错。   黎景与李秘书一同走进电梯,等到电梯门关闭后,黎景开口问道:“请问姜总今天中午有安排么?”   李秘书想都没想就说:“姜总今天中午没约。”   闻言,黎景舒了口气,心想,既然没约,那他的午饭就没有白做。   抵达十七楼后,李秘书识趣地离开了。   黎景站在姜佚明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咚”、“咚”、“咚”。   办公室里,没有传来丝毫的声响。黎景下意识地拧了一下门把手,下一秒,木门传来“吱呀”一声,竟被他打开。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有些愕然。黎景深吸一口气,索性推门进来。   他将门反手关上,没再朝前走,只看着姜佚明说:“我……我给你准备了午餐,是土豆炖牛肉和杂粮饭,你要不要尝一尝?”   姜佚明的眉心紧紧拧在一起,他将视线从黎景身上移开,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屏幕,过了半响,才悠悠说:“我不是说了不需要你的一顿饭么?你难道听不懂么?”   黎景垂了垂头,说:“我现在厨艺很好的,你尝一尝好不好?”   姜佚明仍没看黎景,只冷笑着说:“我还要告诉你多少遍?我不需要你送饭。公司有食堂,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黎景愣了半秒,他“哦”了一声,也没再坚持,只是将饭盒放在了柜子上,说:“我把饭放在这里,先走了。”   昨天的“三步挽回男人”中也说过了,挽回感情的第一步,是给对方留出空间。黎景虽一心追回姜佚明,却也不想把姜佚明逼得太紧。   于是,黎景没再纠结,他看了姜佚明一眼,而后果断开门离去。   黎景离开以后,姜佚明非但没感到轻松,眉心反而皱得更紧了。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睛明穴,就像是受到了魔法的牵引,目光久久落在黎景刚刚站立的地方。   半响过后,他叹了口气,鬼使神差似的站起身。他拿起黎景留下的饭盒,坐到了沙发上。   姜佚明将饭盒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半年多的时间,黎景的厨艺的确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仅仅大半年前,他还只会给自己下份速冻水饺或是炒盘番茄炒蛋。如今,他竟然敢尝试土豆炖牛肉这样的“大菜”了。   在自己不在的地方,黎景真的学会了好好生活。这个想法让姜佚明莫名欣慰,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深深的失落。   他看得出,黎景勇敢了、成熟了,也长大了。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也拥有了很多的朋友。他变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不需要自己了。   姜佚明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将盒饭吃完。他吃得很慢,却没剩下一块肉或是一粒米,好像是在用心的体会这顿饭的滋味。   最后,他靠在沙发座椅上,自嘲地笑笑。   诚然,黎景长进了,但他的厨艺比起姜佚明自己,却着实稚嫩。对姜佚明而言,这顿土豆炖牛肉做得着实不算高明。牛肉没炖到软烂,土豆也没浸入味。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将这份饭吃完。   或许,他只是不舍得让黎景白费功夫吧,纵然黎景根本看不到。 第67章 我怕了   姜佚明仰头靠在沙发上,半响过后,他拿出手机,目光久久停留在黎景昨夜发来的短信上。明明是最简单敷衍的话语,却因为发短信的是那个人,而让他心神不宁一整个晚上。   黎景总是这样,随意惊起一池春水,然后又轻飘飘地溜走,就像是从未来过一样。   曾经姜佚明以为自己能将他留住,可他却只是舀起一汪水,很快就从指缝间流走,太阳一晒,再不见了踪影。   他很清楚,自己仍爱着黎景。他尝试过忘记,可到头来,他却觉得记得久一点也不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能抓住的也只剩下了记忆。   有些时候,姜佚明反而羡慕自己那个生来患有超忆症的朋友,哪怕困于记忆的囚牢再苦,也总好过一无所有。   在黎景刚刚消失后,姜佚明过了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那时他整日整夜地睁着眼睛,要么坐在滨海别墅三楼主卧的床边,要么彻夜待在自己为黎景打造的吉他室里。他很少睡觉,几乎什么都吃不下。   他担心黎景再也不会回来了,也担心他遇到了危险。   后来,他大病一场,烧到了四十度。袁伟华硬拽着他去了医院,做了好多项检查,没查出流感,也没验出病毒,只是发了炎症,却愣是高烧不退。   姜佚明一连挂了好几天的吊水,等到病好后,他搬出了滨海别墅,住回了自己市区那套冷邦邦的商品房中。   姜佚明的行李不多,一车就拉了回去。袁伟华一边帮他整理物件,一边忍不住问道:“佚明,你干嘛又搬回来?”   姜佚明笑笑,没有回答。一旁的袁伟华一边理着行李,一边念叨着晚上吃什么,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等到家里收拾好了,躺在床上时,姜佚明才自嘲地笑笑。滨海别墅是他为黎景布置的,是他们两个人的爱巢,每一处都留着他们的记忆和痕迹。他一个人住在里面算什么?   更何况,他不想用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痕迹,将属于自己与黎景共同的印记抹去。   他没再刻意寻找黎景的下落,只是后来偶然收到了信用卡副卡的消费记录,他立即找到了银行,得知消费是来自南城的一家便利店的。   收到这个消息后,姜佚明立即驱车前往南城。几百公里的路程,他不带停留,一口气就开到了。   南城不大,抵达后,姜佚明很快找到了那家便利店,接着便在下一个路口见到了印有黎景照片的宣传照。   姜佚明站在琴行的宣传海报下久久驻足,怔愣许久。   照片上的黎景神态局促,身形紧绷,显然是有些紧张。他知道,黎景素来不爱拍照,饶是他们蜜意浓情时,自己亦不敢提出为对方拍一张照片。   他不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在黎景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然同意为一家琴行拍摄宣传照,并且将照片堂而皇之地挂在街头。   看着黎景依旧精致完美的容颜,姜佚明竟忽然觉得陌生了。   恍惚间,他默默地想,爱了那么久,自己真的了解黎景么?自己真的明白黎景在想什么吗?在他们那段所谓相爱的日子中,他们的心又可否真正贴在一起呢?   他想不通,也不敢再想下去。现在,再没有什么能比找到黎景更加重要。   姜佚明很快走到了那家琴行,透过玻璃橱窗,姜佚明可以看到这家琴行的全貌。一张猪肝色的实木柜台,地上摆了几家钢琴,角落里放了个架子鼓,四周的墙壁上则挂着几把吉他和几把贝斯。   沿着走廊向里走,是几间教室,想来黎景就是在那里面教学生的。   姜佚明没有贸然闯进去,此时此刻,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他反而有了十足的耐心。   莫约二十分钟后,其中一个教室的门打开了。他看到黎景从教室里走出来,将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女生送出教室。   黎景低声朝女孩儿叮嘱了些什么,好像是提醒对方完成功课,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告诉对方,路上小心。   姜佚明远远地打量着黎景,他比以前更清瘦了一些,想来是一个人在异乡生活,并不容易。然而,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姜佚明却仍抱有一丝幻想:或许他日益清减的原因是因为思念。   姜佚明还没来得及将黎景的每一个神态收入眼中,那扇门便又被关紧。半分钟后,女孩儿走出琴行,正好与姜佚明打了个照面。   姜佚明扯了扯嘴角,装作是琴行的客人,笑着叫住了女孩儿,问:“你好,请问你是在这家琴行学吉他么?”   女孩儿见姜佚明气度不凡,高大英俊,未曾设防,点了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姜佚明指了指墙上张贴的宣传海报,问道:“你知道黎老师么?他教的怎么样?”   女孩儿说:“黎老师就是我的吉他老师。他吉他弹得超级好,人也很有耐心,而且啊,他长得非常好看。你报他的课,一定不会失望的。”   姜佚明笑笑,对女孩儿道了声谢。   他始终没有走进这家琴行,只是沉默地看着黎景将一个个学生引入,又将一个个学生送出。每当一个学生离开琴行时,姜佚明总会上前搭讪,问他们相似的问题。   “黎老师教的好么?”   “黎老师吉他弹得好么?”   “你觉得这个黎老师怎么样?”   ……   这天,姜佚明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问过多少个学生黎景的情况了,在有关黎景的事情上,他总是不厌其烦。   每个学生都很喜欢黎景。他们说黎景是隐于市的吉他大神,是温柔耐心的好老师,是俊秀的大帅哥。   每一个学生,都对黎景赞不绝口。这让姜佚明很受用。在过去的时日里,有太多人告诉他,黎景很普通,黎景配不上他的爱,就连黎景自己,也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但在这里,每个人都觉得黎景很好,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对待教学工作耐心细致,对同事和学生性情也很温和,又长着一张丝毫不亚于大明星的脸……   他很好,非常的好。   从艳阳高照一直等到华灯初上,直到夜幕深沉时分,黎景终于走出了琴行。   姜佚明隐匿在破旧的路灯投射的阴影之下,注视着黎景走入一旁地巷子。他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这天晚上,他本有很多的话想说,可真正四目相对的刹那,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崩坏。他不愿粗暴地对待黎景,更不想对心爱之人恶语相向,可真正面对黎景时,他却犹如恶魔附身。   在他的耳边,始终盘旋着一道声音,告诉他,你很愤怒,你必须愤怒。   他已经爱得足够深,甚至爱到了卑微,此时此刻,好像只有愤怒,才能在对方面前撑起自己可笑的自尊。   后来的事情,姜佚明再不愿回想。他知道黎景受过伤害,心里始终有一道阴影,所以与黎景在一起的那些时日里,他从未真正与黎景做过,甚至就连“赤诚相对”都是没有过的。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自然有渴望,但他更怕伤害黎景。他没提出过这种要求,甚至连半推半就都不舍得。   在黎景身上,他总有使不完的耐心,他永远不介意等待。   可黎景怎么能在那个时候,让他上了自己?   他怎么能对自己说出,因为没彻底得到过,所以才会有执念,等到得到了就会发现,他也不过如此这样的话?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那时一样悲哀。他用心爱了那么多年,他忍到每天冲凉水澡也不舍得碰的人,竟然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每每想起,他都不知道该为自己悲哀还是为黎景悲哀。或许他们两个,是真的有缘无分吧。   他回到了申城。他知道自己忘不了,也不苛责自己忘不了。他能做到的,只是不再期待了。   可正当姜佚明的生活快要步入正轨的时候,他突然在冯炳鑫的朋友圈中刷到了黎景的视频。直到此时,姜佚明才知道,黎景竟然参加了吉他比赛,甚至走到了半决赛。   明明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却偏偏还是饮鸩止渴。他将黎景的比赛视频,通通下载下来看了个遍。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可比起难过,更多的是满足。   等到回过神来时,姜佚明才发觉已是东方既白。他刚想嘲讽自己自甘下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见到就别的心爱之人不觉得满足。   他已经失去了此生挚爱,不想再责怪自己不够果断。   再到后来,姜佚明正陪客户喝酒应酬,突然收到电子猫眼的提醒,有人去了滨海别墅。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监控,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人。   理智告诉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们纠缠了这么多年,不该在彼此身上继续消磨。   在与黎景有关的事情上,感情好像总是先于理智。   没多余的解释,姜佚明只朝袁伟华说了句家里有急事就将满桌的客人丢给了他。姜佚明急匆匆地离开酒店,贴着限速开到了家门口。   ——炽热明亮的车灯下,姜佚明看到黎景正坐在围栏前昏睡,那晚的狂风,吹乱了他柔软的发丝。   姜佚明的呼吸停了半拍,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太危险了,他不敢耽误,生怕黎景在寒夜中失温。   他拉开车门,大步流星地朝对方走去,弯下腰,一把将对方扯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仍无法遏制自己的后怕与胸腔中燃起的怒火,喝到:“黎景,你在干什么?” 第68章 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   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姜佚明的身上。他摇了一下头,将回忆挥去,可心中的烦闷却挥之不去。   他叹了口气,拿着饭盒走进洗漱间,用洗洁精将饭盒洗得干干净净,最后又拿纸巾将水渍擦尽,这才收进了柜子里。   自从在滨海别墅再次见到黎景,亲耳从他的口中听到诸如爱自己、想要再争取一次的话,说是全然不心动,那是假的。   明明被伤了千万遍,可黎景只要朝他抛下诱饵,他就忍不住摇着尾巴游上前。   只是,黎景已经伤了他太多次,倘若他真的不计前嫌,那未免太对不起自己痛苦绝望、濒临崩溃的日日夜夜。   他很清楚自己还爱着黎景,亦明白黎景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仰仗的,也无非是确信自己依然爱着而已。   可他已经太累、太失望了。如果注定不能长久,如果结果终究是错的,那他宁愿从此相忘于江湖。   在他们美好而短暂的相爱的日子里,姜佚明有时会觉得幸福像是虚幻的泡影。他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们拥抱、甚至亲吻,可姜佚明却总觉得,黎景与他还是好远好远。   这距离不是因为身份的差异,甚至不是因为他们分离的那十二年,而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分不清黎景与自己在一起,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依恋或感动,可那时的他太想要和黎景在一起了。   为了和黎景在一起,他可以永远不过问这些问题,甚至装作不在意。反正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们还有很多的机会。   他们可以一起去非洲草原看动物迁徙,去冰岛看极光,去北海道滑雪泡温泉……慢慢人生,他们有那么多美景可以共赏,又那么多故事可以发生。   可这份美好的幻想,终究破灭了。如今看来,相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后来,黎景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其实是爱他的。那一刻,比起欣喜,姜佚明更觉得可悲。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隐隐作痛多时,而直到这时候,他才悲哀地意识到,原来黎景直到将自己的心彻底伤透才想明白问题的答案。   他们之间,切切实实的相爱一场实在太难。   既然饮鸩止渴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他也已经疼够了,宁愿再不得欢喜,他也不想再来那么一遭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才是常态。如今,纵然他心动,纵然仍旧渴望,可他却不想回头、不敢回头了。   姜佚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余晖消弭之际,恰是华灯初上,窗外璀璨的灯火将整座城市再次点燃。   他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没遇到过值得开心的事情,只是他所有的开心都是缺了一角的,永远无法圆满。   一连几日,黎景都会准时出现在姜佚明的办公室门前。第一次黎景的出现,是李秘书无意间促成的,可后面几次,却是他自己有意朝李秘书递出的信号。   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陷落,却偏偏控制不住地再次沦陷,直到不可自拔。   每次见到黎景,姜佚明总会挂上满脸的冰霜,黎景虽百般受伤,却仿佛浑然不觉。   有那么几次,姜佚明甚至在黎景的眸中看到了晶莹的泪花。那一刻,就连姜佚明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过分。   他以为黎景会从此气馁,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可第二天,黎景又总能收拾好心情,笑容满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递来一个饭盒,说:“这是今天的午饭,你尝尝好么?”   姜佚明一边沉溺于黎景展露出的迷恋与善意,一面又阴暗地试探。他到底能坚持多久?他到底能为了自己做到哪一步?   黎景的屡屡出现打乱了姜佚明平静的心绪,纵然坐在办公室里,亦是无心工作。他下意识地打开手机,只是一个不经意,便又将黎景在乐韵杯的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等到黎景弹完最后一个和弦,低下头羞赧地轻笑时,姜佚明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已是暮色四合。   黎景从小就不是个外放开朗的人,长大后更是内敛含蓄,极少表达自己的喜恶,唯独在弹琴时,他是热烈而自信的。   因此,姜佚明很喜欢看黎景弹吉他,看他在舞台上闪闪发光,明媚自信的模样。可是一想到黎景手指上磨出的那层厚厚的茧子,想到他为了吉他付出的许多辛苦与努力,姜佚明就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希望黎景成为一个优秀的吉他手了。   爱一个人,心就会为他变得无限柔软。心疼他的付出,心疼他的努力,就连看见他站在聚光灯下取得非凡的成绩都会感到心疼。   回到冷冰冰的家里,连饭都懒得吃了。姜佚明仰靠在沙发上放空自己,什么都没想,可是胸腔却起起伏伏,涌动着剧烈的情绪。   可他到底想要什么,就连自己都说不清了。   落地窗外,繁华永不眠。姜佚明阖上双眼,就那么仰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直到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姜佚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他站起身来,简单地洗漱后,仍莫名惴惴不安。   这种情绪一旦产生,就很难平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只是鬼使神差一般地走出家门。   姜佚明跨进电梯,他手指在按键上停留了片刻,最后,他没去地下车库,反而按动了一楼的按键。   刚一走到大厅,姜佚明就看到外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呼吸瞬间停了几拍,心脏在胸腔中狂动着。   此时,寒冬凛冽,狂风呼啸。黎景正裹着厚重的羽绒服,不停地在寒风中搓着自己发红的双手。一张俊秀的脸,已被冻得苍白如纸,两个耳朵漏在外面,又红又肿,像是熟透的苹果。   有那么一刹那,姜佚明觉得黎景不是来追求自己的,而是来惩罚自己的。他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脚步,踏出大厅,还没靠近对方,就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吼道:“你是不是有病?”   姜佚明看着黎景脸上的表情由惊喜变为局促不安,心狠狠被刺痛了。见到黎景站在门外不知等了多久,他明明担惊受怕、心痛如绞,可面对面的刹那,说出口的却只有指责。   两人之间,只剩下了一步的距离。姜佚明微微别开头,他做了个深呼吸,清了清嗓子说:“黎景,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现在申城多少度?你多大了?能不能别再做这种事了?”   黎景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天真模样,问道:“我当然知道现在外面很冷呀,但我想见你一面。”   姜佚明一时语塞。他拉住黎景的胳膊,刷卡开门,将黎景往大厅里拽。直到进了电梯,姜佚明才终于松开自己的手。   回到家后,黎景刚要脱鞋,姜佚明就皱着眉头拉住了他,指了指沙发,冷冷地说:“不用换了,你坐下,别动。”   “哦,好的。”闻言,黎景舔了舔嘴唇,听话地坐到了沙发上。   姜佚明没管黎景,他走到厨房,接了杯热水,回来时,发现黎景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一副紧张局促的样子,看得姜佚明心里酸酸胀胀。   他不喜欢看到黎景因为自己而紧张无措。   姜佚明将热水放在黎景身前的茶几上,怕自己语气不佳,于是没再说话,只指了指水杯,示意黎景喝水。   黎景也没多言,他识趣地端起水杯,将热水喝完,而后才放回茶几。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姜佚明,说:“我……我一连好几个晚上去滨海别墅找你,发现你很久都没回去,我没办法了,这才……这才想到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靠在沙发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说:“黎景,别再这样了。现在天气很冷,你一个人在外面等着会出事的。你已经不小了,我请求你别再做这种让人担心的事了。”   黎景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的点点星光。他冲姜佚明很轻地笑了一下,问道:“所以你刚刚是在担心我么?还有之前在滨海别墅的那次,你发火也是担心我么?”   姜佚明被戳穿了心思,却没有力气恼羞成怒了。他悠悠说:“我们相识一场,你如果真因为我出了事,我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黎景想了一会儿,说:“可是我很想你,我想见到你。”   姜佚明无奈地揉揉眉心。现在,黎景口口声声说想要见到自己,可当他发疯似的满世界找黎景的时候,黎景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明知道自己思念成疾,明知道自己每日都不人不鬼,可他偏偏藏起来,不留只言片语。   怎么黎景永远都有底气,永远都能有恃无恐呢?就因为自己爱得更久、爱得更深么?   想到这里,姜佚明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他冷笑道:“你想见我?你想见我,就可以用这种方式折磨我、、威胁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见你的时候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   说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说:“黎景,你到底凭什么这样对我?不觉得自己未免太自私了么?”   黎景垂下头,他想了片刻,说:“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我没考虑到你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阵,接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蹲在姜佚明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说道:“姜佚明,这次我是认真的。我很认真地挽回你、追求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出现在你家门口,那我可以换种方式。”   黎景的眼睛圆滚滚的,宛如林中无辜而天真的小鹿,浓密的睫毛衬着一双清澈而明亮眸子,像是漫天繁星。此时,他就蹲在姜佚明的身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轻声问:“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点回应,就一点点。” 第69章 哪怕只是最寻常的花朵   这一刻,姜佚明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安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如擂鼓般“砰砰”作响。   大脑像是瞬间失去功能,姜佚明呆滞了刹那,接着他什么理智都全失了,什么愤怒都忘记了。此时此刻,他唯一知道的是黎景正蹲在他的面前,直勾勾地望向他,用细声软语地说,能不能给他一点回应。   多么简单的请求,比举手之劳更加轻而易举,可黎景的目光却是这般诚恳认真,仿佛只要自己答应了,对方就再无所求。   姜佚明对黎景向来心软。在他与黎景相处的这些时日里,最惯常做的,就是宠着对方、让着对方。他什么都愿意替黎景做,更遑论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了。   在黎景渴求的目光中,姜佚明步步沦陷,就在允诺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忽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生生将到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姜佚别过脸,刻意不去看黎景的脸,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对黎景狠下心来。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他在心里反复劝诫自己,不要再错下去了,不要再纠缠不休了,黎景怎么可能再无所求呢?   可谁知,黎景忽然握住了姜佚明的手,还微微摇晃了一下,那神态和动作仿佛像个天真的小孩。   他仍蹲在地上,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姜佚明,小心翼翼地说:“姜佚明,求你了,你答应我好不好?”   姜佚明嘴唇翕动,他皱起眉头,想要挣脱自己的手,却又留恋黎景手心的温度。最后,他只是象征性地稍稍扯了扯胳膊,却并未用力。   “姜佚明,求你了,答应我吧。”   黎景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那姿态就好像只要姜佚明今天不答应他,他就不会罢休一样。   看着面前的黎景,姜佚明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在他的印象中,黎景总是怯懦而软弱的,每当遇到挫折,他总会下意识地退缩,每当遇到困难,也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纵然姜佚明爱他至深,也不得不承认,黎景一向缺少直面问题的力量。   而如今的黎景却大不一样,他好像拥有了面对挫败的勇气和力量。明明在滨海别墅重逢时,姜佚明已经明确拒绝了他,可他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姜佚明的面前。   黎景明知道黎明投资所在的写字楼设有严格的安保,却仍选择去他公司送饭。黎景甚至还冒着寒风在滨海别墅前等候多次,实在等不到就想别的办法。发给姜佚明的短信不回,他就加几次三番地微信,微信加不上仍不放弃……   这些日子以来,黎景非但没有因为姜佚明明晃晃的拒绝而气馁,反而越挫越勇。正如同此时,他握住了姜佚明的手,一遍遍地祈求他,给一点点的回应吧。   “姜佚明,我知道你一时半会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奢求你能马上答应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加上我的微信啊?”   这句话刚一说完,黎景不待姜佚明回复,就慌里慌张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说:“我扫你。你如果不想回复,也可以不回复,我不强求。”   见姜佚明迟迟没有动作和回应,黎景微微抿了一下唇,那表情有些无辜,又有些委屈。他的声音小了许多,几乎低不可闻。   “只要你愿意加我的微信,我就再也不会在你家门口等着了。”   姜佚明失笑,他看了黎景一会儿,既觉得烦闷又觉得好笑。时至今日,黎景在自己面前唯一能拿得出的本领,也不过是撒娇和“威胁”。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项本领究竟有多奏效。他受不了黎景求他的样子,更舍不得黎景在冬日里苦等。   现在想来,黎景之所有能如此有恃无恐,其实都是他惯出来的。   想到这里,姜佚明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始终不习惯看黎景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无论如何,他总归是爱着黎景的。爱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希望对方开心快乐,希望对方自信明媚。   姜佚明轻轻将自己的手从黎景的手心中抽出,而后揉了揉眉心,思虑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我答应你。我可以加你的微信,但是你不要再站在外面等我了。”   说着,姜佚明拿出手机。他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晾到黎景面前。见状,黎景赶忙扫码,将姜佚明添加为好友,而后他又眼巴巴地盯着姜佚明点了好友通过,这才放下心来。   姜佚明丢下手机,他看了黎景一会儿,淡淡地说:“现在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快点回家吧。”   黎景皱了皱眉头,他“哦”了一声,没再强求,只是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立在姜佚明身前,说:“那……那我走了。”   姜佚明也没抬头看他,只定定地望着茶几上黎景用过的那只玻璃杯,像是在放空自己。   黎景缓缓走到玄关,他没直接离开,而是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复又固执地黏在了姜佚明身上。   姜佚明愣了半天的神,见对方始终没有动静,于是疑惑地抬起头来。   姜佚明的目光落到玄关的刹那,刚好与黎景四目相对。他的呼吸停了半拍,清了清嗓子,问:“你还有什么事么?”   面对姜佚明冷漠的质问,黎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而后他又忽然点了点头,说:“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听到这话后,姜佚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有些烦躁地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黎景垂头想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姜佚明,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姜佚明深吸一口气,他侧过头,不再看黎景,半响过后,他无奈地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需要你送饭。我希望你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这些日子,黎景的厨艺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他每天中午都会给姜佚明送去一份饭,虽然不一定美味,但看得出,都是他花费了很多的精力做的。   姜佚明几乎能想象得到,每天中午骑着共享单车往返于琴行、出租屋与黎明投资之间的黎景该是多么忙碌。   闻言,黎景笑笑,说:“我不觉得给你送饭是白费功夫。姜佚明,当初你为我做了那么久的饭,从来不觉得麻烦或是费事,因为那是你的一片心意。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吃到我亲手做的饭。”   姜佚明冷笑道:“可我不需要。”   看着姜佚明冷漠的侧影,黎景心中酸涩,他眨了眨发胀的眼睛,说:“可是我听李秘书说,你每天都把我送去的饭吃光了。”   被黎景直截了当地拆穿后,姜佚明怔了一秒,接着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刚要反驳,可黎景却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拧开房门,一溜烟似的离开了。   “啪嗒”一声,房门被黎景轻轻关上。待黎景走后,姜佚明看着黎景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平静。   许久过后,姜佚明自嘲地笑笑,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开黎景的头像,那是一轮明媚的朝阳。   姜佚明点进黎景的朋友圈。比起对外开放的微博或抖音,黎景的朋友圈里内容少得可怜,只有偶尔几张日出与朝霞,还有公园里的花花草草。   很无聊的内容、没什么新奇的景色,但姜佚明却看了很久,甚至将每一张照片都保存了下来,存入专为黎景建立的相册中。   等到姜佚明将这些杂乱的照片一一存好后,他才恍惚地发现似乎没什么用处。他总是这样,来不及细想就下意识地保留下了有关黎景的一切。哪怕那只是出现在黎景世界中的,最寻常的阳光与花朵。 第70章 这是谁教你的?   黎景没给姜佚明太多安静的时间,半小时后,他的信息就发来了。   “我去菜市场买了基围虾,中午给你做虾吃好不好?”   “或者你想不想喝海鲜粥?”   姜佚明的指尖悬在微信聊天框上,他盯着黎景发来的这两条信息看了许久,却直到屏幕熄灭都没有回复。   他叹了口气,将手机倒扣在桌上,旋即用力摇了一下头,想将有关黎景的念头全都挥去,可脑海中的倩影还没有消散,手机就传来“叮”地一声提醒。   来不及思索,姜佚明立马拿起手机,点进微信一看,是黎景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后面还跟了一句“真不打算理我?”   姜佚明深吸一口气,刚想把手机锁屏,只见黎景又见缝插针地发了一条信息:   “不回就不回吧,既然你不回,那就只能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啦。”   自从加上微信以后,黎景不光每天中午在姜佚明的办公室报道,每天早、午、晚的微信也不间断。   最开始,他只会干巴巴地说几句早安、午安与晚安,顶多问问姜佚明中午想吃什么,上班忙不忙,嘱咐对方晚上要早些休息。可饶是如此,姜佚明也从不回复,黎景的微信消息就像是石沉大海。   慢慢的,黎景的路子就变野了。左右姜佚明不会回,兴许连看都没有看,他渐渐也没了包袱,无论什么都一股脑地发过去。   早晨起晚了、差点没赶上给学生上课要告诉姜佚明,中午买菜时被菜场大伯多收了三毛要告诉姜佚明,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也要告诉姜佚明。   到最后,姜佚明看着微信聊天框中一条条没什么营养的信息,觉得黎景似乎把自己的微信当成了树洞,根本不需要得到自己的回应。   黎景信守诺言,没再出现在姜佚明的家门口,只是每天中午的午餐从不间断。   这些天以来,黎景送来的午饭,花样越来越多,有些很合姜佚明的口味,有些却差强人意。只是,无论黎景送来的是什么,姜佚明都会把饭菜吃完。   起先,黎景每天都是十一点半准时抵达,后来,到了寒假,学生们都休息在家,他在琴行的课程也越来越多了。偶尔时间排不开时,黎景会迟到半个小时。每当这时,他都既焦急又担心,他怕姜佚明已经去了食堂,又怕姜佚明苦等他饿坏了肚子。   可每一次,黎景担心地事情都没有发生,每当他来到姜佚明的办公室,或早或晚,对方都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就像专诚等他一样。   那时黎景就已然明白,姜佚明是在等待他。   黎景没拆穿姜佚明的心思,只是后来,每当他要迟到时,总会提前给姜佚明发一条消息,而后在路上顺道买一束玫瑰花。   两人见了面,大多是相顾无言。黎景不是个阳光开朗的人,只是为了姜佚明才不得不打起精神,充满元气。他的许多话,只能隔着网线发到姜佚明的手机里,真到了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却着实说不出口了。   黎景照旧将餐盒放在桌上,又将手中的花放在姜佚明的身前,然后,他看着姜佚明,小声说道:“对不起,今天上午有学生,我来晚了。”   此时,姜佚明正伏案办公,闻言他抬起头来,微微瞥了黎景一眼。他原以为自己已修炼出了如水的心境,只是当他看到黎景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密汗珠时,指尖仍不由得一顿。   姜佚明抿了一下唇,还没来得及劝对方别浪费时间了,下一秒,他就看到黎景白色的羽绒服上,赫然出现了一片明显的黑色的污渍。   姜佚明皱了皱眉,问道:“黎景,今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黎景不明就里,却还是如实相告:“骑共享单车来的,怎么了?”   姜佚明将自己的视线从黎景身上移开,他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似的望向窗外,顿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是不是摔倒了?”   “啊”,黎景愣了一下,连忙解释道:“没事没事,就是转弯的时候摔了一下,好在饭没有洒出来。”   听到黎景的话后,姜佚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此时已临近年关,屋外寒气凛冽,狂风呼号。姜佚明几乎能想到黎景在呼啸的狂风中用力蹬着单车的模样和他不慎跌落时的狼狈。   姜佚明心里又闷又胀,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给出的却只是一句责备。   “黎景,你多大的人了,就不能小心点么?”   姜佚明的语气不重,在黎景面前,他很难说出什么重话。与其说责备,倒不如说是心疼的表现。   所以,黎景也没气恼。他已经不再是幼稚青涩的孩子了,早已学会分辨话语中的好赖。于是,黎景笑了笑,故意问道:“姜佚明,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啊?”   这一刻,姜佚明听到自己的心墙轰然崩塌的声音。黎景总是有这样的本领,三言两语就能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地把自己砌好的城墙堡垒统统铲平。   有时候,姜佚明甚至觉得,黎景就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纵然胸中波涛汹涌,姜佚明却一句话都没说,他仍凝望着落地窗外耸立入云的摩天大楼和川流不息的车辆,那冷漠的侧影,就好像对黎景漠不关心,可他用力收起的拳头,却出卖了他的心绪。   面对黎景的问题,姜佚明始终没有给出答案。其实答案昭然若揭,事到如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不过,黎景并未执着于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留下句“那我走啦”,而后就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走路的速度与往日也并无差别,只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左腿总是满上半秒。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转眼已是黑夜。   姜佚明躺在床上,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散发出点点光亮,映出黎景发来地一条条信息。   然而,在这些写满了黎景的日常的微信中,却没有一条是有关他如何摔倒,现在左腿的情况又如何的。   姜佚明的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滑动,将黎景发来的每一条信息都看了何止百遍。他记得黎景的每一句话,记得黎景发来地每一个标点符号和每一个表情包。   那些貌似没心没肺的话语,姜佚明只觉得揪心。   以前他们还在一起时,黎景哪怕是稍稍磕了碰了,都会在自己面前抱怨好久。现在,明明黎景受了伤,他却一声疼都不说,反而讲些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笑话哄自己开心。   姜佚明好想要问问黎景,腿到底有没有事,现在还疼不疼。只是他的手指在文本框中敲敲打打,一行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消息却终是没有发出去。   直到零点时分,姜佚明的手机再次传来“叮咚”的提醒声。他熟练地点开消息,只是这次,黎景发来的不再是晚安也不是闲聊,而是一张自拍。   照片中的黎景刚洗完澡,他半仰在床上,穿着一身纯棉的白色睡衣,头发吹得半干不干,垂在额头前,遮住了大半张脸,而照片的一角,则漏出他腿上的一片深紫。   姜佚明的呼吸停了半秒,他打开台灯,坐起身来,眼睛久久黏在这张照片上。他将照片点开,移动到黎景青紫的腿上,放大的同时,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里升腾。   他的手再次放在文本框中,只是一行字还没有打出,黎景那边就率先发了条信息。   “就是摔了一下,真没大事,别担心啦。”   接着,他又发来一张照片,只是这次,照片中没有他青紫的左腿,半湿的头发被掖在了耳后,露出的,是一张精致秀美的脸。   姜佚明怔了半秒,心里的怒火更胜。他忍不住冷笑,将文本框的信息删掉,回道:“这又是谁教你的?”   聊天框中,很快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只是,姜佚明却没给黎景留时间,飞快地回复道:“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拍照么?怎么现在乐意拍了?”   黎景那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几经变幻,几分钟后,这条信息终于发了出来。   “发给你有什么可怕的?”   姜佚明怒极反笑,反唇相讥道:“真好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敢让我拍照,怎么分开了反而不怕了?” 第71章 黎景怎么会变?   微信那头的黎景许久都没有回复,直到姜佚明以为对方已经无话可说时,黎景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以前做错了很多,伤你太深,现在我不奢望你能原谅,只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改变。”   看到黎景的话后,姜佚明着实愣了许久。这一次,黎景没有为自己以前的行为做出辩解,哪怕他的理由再正当不过,哪怕他的顾虑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黎景只是真诚而认真地向姜佚明说出自己的歉意,不求谅解,只求未来能有机会继续同行。   黎景说,不奢望得到姜佚明的原谅,可只有姜佚明自己知道,他从未真正怨恨过对方。纵然有怨,那也只不过是爱的另一种表达。   说到底,他只是太过失望。   无边的黑暗中,姜佚明久久看着手机屏幕上黎景发来的那两张照片。   满打满算,他们只分离了大半年的时间。时光分明还未在黎景的身上留下痕迹,可姜佚明却偏偏觉得黎景变了好多。   黎景比以前坚强了,也远比往日勇敢。他不再畏惧困难和失败,也不再怯懦退缩。他学会了与自己、与生活和解。   与黎景重逢后的许多个瞬间,姜佚明都会突然萌生出黎景成熟了、长大了的念头。   这种改变对于黎景或许是件好事,可姜佚明却只觉得心疼。曾经,他无比真挚地想过,要永远为黎景遮风挡雨。可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证永远陪着另一个。   永远太远,改变才是亘古不变。   事到如今,姜佚明不想再骗自己。面对黎景这段时间的“穷追不舍”,面对黎景诚挚的歉意,姜佚明早已心动不已。   他爱了那么多年,早已覆水难收。肉体凡胎,又岂能控制自己的心跳?   可每当姜佚明动摇之际,心中总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叫嚣着不满与不甘,就好像只要他答应了黎景,只要他沉湎于黎景带来的幸福,就背叛了曾经一次次被伤害的自己。   诚然他舍不得黎景,可他也不甘背叛无数个日夜痛彻心扉的自己。   这天晚上,姜佚明没再回复黎景的信息,而黎景亦没再发来消息。   如今的他们,一个住在逼仄老旧的筒子楼,一个住在昂贵宽敞的公寓中,但他们仍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天上皎皎的月光亦公平地洒落在他们的床前,照射出同样无眠的两个人。   他们生而不同,这一晚却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分享着同样的坎坷与心碎。   翌日一早,姜佚明忽然从混沌的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抓起手机,点开自己与黎景的对话框。   两人的聊天记录仍停留在黎景昨晚的那串道歉,明明每个字他都早已烂熟于心,可姜佚明却不受控制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的阳光穿透窗纱,照在他的脸颊,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他是真的入魔已久、入魔已深。   来到公司后,姜佚明仍心神不宁。他如常坐在办公桌前,镇定的神色掩盖不了内心的恍惚,淡然的表情遮盖不住心跳的急促。   坐在桌前也是徒劳,姜佚明的心神早已因为黎景而兵荒马乱。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变成混乱的波点,视频会议上的演示文稿化作黎景故作坚强的面孔。   姜佚明低头看向腕间的百达翡丽,时针刚好指向了十点钟,距离黎景出现在这间办公室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左右心烦意乱,姜佚明索性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专诚等待黎景的到来。   没什么犹豫,姜佚明再次打开了黎景在乐韵杯比赛时的视频。他早已对每一个细节烂熟于心,可每当他看到视频中的黎景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抱着吉他闭眸弹奏时,心情都是不一样的。   每一次,都有每一次的动容。   直到表盘指针指向十二点,直到姜佚明将所有的视频看完,黎景都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阖上笔记本电脑,再次点开自己与黎景的聊天框。一整个上午过去,黎景都不曾发来一条信息。   往日从不间断的“早安”没有出现,那些不曾得到回应的日常也没有一条条涌入对话框中。他就像一夜之间忘记了自己一样。   “你今天很忙么?”姜佚明思虑片刻,主动给黎景发出了第一条信息。   信息一经发出,姜佚明就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他皱着眉头,欲盖弥彰地飞快地翻动着桌上的文件,只是那些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条款和数字,这次一个字都没有映进脑海。   现在,姜佚明只不过是通过忙碌的外表来掩盖自己的烦躁罢了。   半小时后,姜佚明的手机仍没冒出任何动静。他再次拿起手机,不认输地点开自己与黎景的聊天记录,确认对方真的没有回复。   无名火“蹭”地冒了出来,看着昨夜黎景发来的那条歉意满满的信息,姜佚明忽然觉得好讽刺。   “你就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歉意的?”他指尖生风,迅速编辑好了这条信息发了送出去。   只是,姜佚明的强硬没有维系太久,信息刚一发出去,他就后悔了。生活中,他很少展露自己尖锐的锋芒,更何况是对待黎景了。他的指尖摁在刚刚发送的那条信息上,想要撤回,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终是放弃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姜佚明心脏猛然跳动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摁住自己的胸腔,目光落在门前。   只是,眼前的这扇门却迟迟没有打开。姜佚明清了清嗓子,朝门外说:“进来吧。”   “啪”地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与此同时,姜佚明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看向电脑屏幕。   “姜总,今天黎先生没过来,您打算怎么吃?您是去餐厅还是我帮您打一份饭?”李秘书朝前走了几步,干脆利落地问道。   闻言,姜佚明脸上的表情一僵,他舔了一下嘴唇,过了片刻,才说:“劳烦你帮我打一份饭吧,谢谢。”   待李秘书离开后,姜佚明的情绪降至冰点。他不由得冷笑。什么“看他的变化”,什么“他知道错了”?通通都是骗人的。通通都是诱他上钩的诱饵罢了。   黎景怎么会变呢?他从来都是这样,凭空搅乱一池春水,又一脸无辜地离开。   姜佚明心中的怒火欲燃愈烈,起初是气黎景,到最后才发现,他最气的其实是自己。   世人只知他年轻有为、前途璀璨,却没人知道,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同一条河流多次,并且从不悔改。   李秘书送来的盒饭寡淡无味,姜佚明只动了几筷子就没了胃口。他将盒饭丢进垃圾桶里,抬头一望,柜子中,竟已被黎景送来的饭盒塞满。   这些天,黎景每天中午都会送来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他为自己准备的午餐。而每每吃完饭,姜佚明都会把饭盒洗刷干净,妥帖地收进柜子里。   如今看来,这些也只不过是个笑话。   黎景怎么会变?黎景从来都不会变。他永远没心没肺、永远高高在上。所谓的挽回、所谓的追求,只不过是无聊时的一时兴起。等到自己心甘情愿地上了勾,却发现收绳的人早已兴致缺缺地丢了鱼竿。   想到这里,姜佚明伸出胳膊用力一拨,将柜子中的饭盒通通扫出来。饭盒摔落在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与此同时,屋外的李秘书闻声而来。她伫在门前,一边急促地拍了几下,一边朝屋里喊道:“姜总,怎么回事?”   姜佚明勉强找回几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平缓。   “唔,没事,东西倒了。我自己收拾就行。”   门外的李秘书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推门进来。姜佚明平日虽温和儒雅,但对待同事和伙伴却异常有边界感。没经过他的允许,李秘书是断然不会轻易走进姜佚明的办公室的。   “好的姜总,有事随时叫我。”   姜佚明没再说话,而是靠在墙边大口喘息。   理智告诉他,黎景或许只是工作太忙没时间给自己送饭,又或许是自己几次三番的拒绝让黎景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挽回无望,可感情却更有力,它鼓动着悲观的风,让心中的怒火汹涌燎原。   直到下午,黎景都没有发来只言片语。姜佚明看着自己的信息犹如石沉大海,既是气恼又是不理解。   仅仅过去一个晚上,黎景怎么就变了副模样?   他看着聊天记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聊天框的上方出现几个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姜佚明连忙坐直了身子,半分钟后,黎景的信息终于发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忙,忘带手机了。我不是故意的。”   “明天我可能也没法来给你送饭了,对不起。”   看着黎景发来的信息,姜佚明怔了片刻,心里无处宣泄的怒火像是突然遭遇了倾盆大雨,顷刻之间就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间隐隐作祟的不安。   他注视着黎景发来的信息,视线忽然变得尖锐而澄明。他的手掌倏地收紧,片刻过后,直接打了个视频过去—— 第72章 他将黎景拦腰抱起   视频电话持续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但直到挂断,电话那头的人都没有接通。   姜佚明正欲接着打过去,黎景那头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怎么了?我在上课呢。”   姜佚明紧皱的眉心未曾舒展,他飞快地打下一串字,发了过去。   “我要看一下你。”   黎景的对话框上端,很快浮现出“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只是他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发来。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没工夫与黎景迂回折腾,又拨了一个视频电话过去。   这一次,黎景好像看到了姜佚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总算接通了姜佚明的视频。   视频刚一接通,姜佚明就在屏幕上看到了黎景一张苍白而疲倦的脸。他将手机拿的很近,摄像头只拍到了他俊美的脸颊,是以姜佚明看不出他此时身在何处,只能看出他纵然勉力维持却无处遮掩的倦意。   姜佚明心里“咯噔”一声,心头的不安更胜。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黎景,你现在到底在哪?你在做什么?”   电话对面的黎景冲姜佚明扯出一个干瘪的笑意,他的声音轻快,听不出丝毫的一样。   “刚刚不是说了么,我在上课呢。”   黎景一贯不擅长伪装,姜佚明又对他的表情和神色都了若指掌,怎么会相信他如此拙劣的谎言和青涩的演技。   “是么?”姜佚明的目光中不无讥讽,他幽幽问道:“几点下班?我去琴行接你。”   黎景一愣,显然没想到姜佚明会有这个反应。他支吾了一阵,音量放小的同时,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   “不,不用了。等我忙完这阵去你公司找你。”黎景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姜佚明一眼。见对方面露狐疑,黎景赶忙补了一句,说:“真的不会很久的……”   听到黎景的话后,姜佚明眉心皱得更紧了,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严肃的表情让他不怒自威。他盯着屏幕中的黎景,直截了当地拆穿了对方的小把戏。   “黎景,你现在根本不在琴行。你骗不过我的,说,你到底在哪?”   眼见瞒不过,黎景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看了姜佚明一会儿,问道:“姜佚明,你现在是在关心我么?”   闻言,姜佚明脸色铁青。他怒极反笑,讥讽道:“这个问题对你就这么重要么?”   黎景用力点了点头。他稍稍挪了一下手机,让摄像头更贴近他的脸。透过屏幕,姜佚明甚至能看清他眼睑下浓密的睫毛,正一颤一颤的,犹如蝴蝶忽闪的翅膀。   恬淡的容颜增添了几分羞赧的颜色,只是,黎景没有选择沉默,而是认真地回答了姜佚明的这个问题。   “这对我很重要。听到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姜佚明心里酸酸胀胀,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看着窗外斜挂的太阳,不由得心烦意乱。他从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烟,刚想抽出一根来,突然想起写字楼禁烟的事情。他把玩着手中的打火器,不断开合着打火器的盖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过了许久,姜佚明才淡淡地说:“以前我每一天都很关心你。”   视频对面的黎景也沉默了片刻,他嘴唇微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姜佚明将打火机丢在办公桌上,他收敛了悲哀地神色,又换上严肃威严的外壳。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黎景,问:“我现在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你到底在哪?”   “黎景,我现在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别让我再问第三遍。”   黎景没再挣扎,他自知做错了事,低头小声说:“在家里。”   姜佚明阖上眼睛,他重重叹了口气,说:“看过医生了?”   黎景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看……看过了。”   姜佚明“嗯”了一声,说:“等着,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姜佚明挂断了视频。   黎景曾对他说过现在住在哪个小区,姜佚明闲暇时查过那个小区的地址,因此有些印象。他没开导航,等红绿灯的关口,给黎景发了条信息,让他把具体哪号楼、那一层发来。   黎景也没再藏着掖着,马上回了条消息。   黎景住在拥挤狭小的弄堂里,不便停车,他便将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而后一路跑到了黎景家楼下。   一走进楼道中,光线瞬间暗淡下来,到处是潮湿的灰尘的气息,就连姜佚明走进来,都忍不住要打几个喷嚏。他不敢想这里的环境对于黎景这样的严重哮喘病人而言,该有多危险。   走到黎景家门口,姜佚明急促地敲了几下门。而后他又唯恐黎景急着为自己开门,反而让自己的伤势雪上加霜。于是,他隔着门,朝屋内喊道:“你别急,我在外面等着。”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屋内很快传来黎景一瘸一拐走过来的声音。姜佚明仍是不放心,他收紧拳头,柔声说:“你慢点,别伤了自己。”   半分钟后,黎景打开房门。四目相对的刹那,黎景露出一个满足而幸福的笑容,这盈盈笑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盛开,反而更让姜佚明揪心。   姜佚明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踏进玄关,没敢碰黎景,先是上下将黎景打量了几遍。   此时,黎景正挂在单拐上,他的左腿打了石膏,几乎不能动弹。   姜佚明只觉自己大脑发胀,眼前乌黑,胸口闷痛,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他下意识地扶住墙壁,先是缓了几秒钟,而后才咬牙切齿一般地说:“黎景,这就是你昨天对我说的没事儿?”   他看着黎景,既心疼又愤怒,从牙缝中挤出字来,质问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学会的骗人?”   黎景自知理亏,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姜佚明,说:“对不起……我昨天不知道自己骨折了。”   他拽着自己的衣角,心想既然姜佚明已经知道了,那边索性将全部都说出来,省得对方像挤牙膏一样,反而更生气。   黎景抬头看了姜佚明一眼,鼓起勇气说:“最开始我只是觉得……觉得有点疼,等到晚上睡觉时,我的腿越来越疼了、越来越肿了。到最后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担心是骨折,这才去了医院。”   黎景见姜佚明脸色愈加难看,连忙说:“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而是我腿疼得厉害,光是下楼就很费劲,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打到了车,到了医院,又要忙着缴费、做检查,折腾了好久才打上了石膏,等到终于躺到病床上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对面的姜佚明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黎景却越说越心虚。他咬了咬下嘴唇,直到咬得快要洇出血来才罢休。   “我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医院里床位紧张,我没法住院,拿了药、买了个单拐就回来了。”   “等回到家,我的手机才充上电,这才跟你联系上。”   黎景抬起头来,他拽了拽姜佚明的衣角,软言软语地说:“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也没想要失联。我手机刚一充上电,马上就回你信息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听了黎景的解释后,姜佚明冷笑了一声,说:“昨天你不是有意瞒我,今天呢?到今天你还在骗我,说自己在琴行上课。”   他眉心紧锁,眼神中的怒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他看了黎景一阵,叹息道:“黎景,你比以前变了很多。你现在真的长大了,学会骗人了,也学会逞强了。"   在姜佚明的印象中,黎景好像永远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与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却始终格格不入。这些年,他虽然走南闯北,四处漂泊,可一路上都背着自己厚厚的壳,试图将自己与真实的世界隔绝,拒绝袒露自己柔软的心脏,也拒绝接纳整个世界。   在去年冬天,青云古镇“昨朝”的第一次重逢,姜佚明就看出了黎景与真实世界的疏离。但他没有向对方提起,亦不想让黎景改变。   做个“小孩”没什么不好。改变、成长,都是极为痛苦的过程,非经历一番磨砺不能成就。既然他愿意陪黎景一辈子,既然他能解决黎景生活中的所有困境,那又何苦摧毁对方的天真呢?反正他爱着的,就是原原本本的黎景这个人。   后来,他们还是在纷繁的现实中走散了,而黎景,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懂得撒谎、逞强、伪装的大人。   想到这里,姜佚明心中的痛楚更胜。他别开脸,不再看黎景,说:“把单拐给我。”   听到姜佚明的话,黎景一愣,反而把自己的单拐护得更严了。他嘴唇翕动,说:“干,干嘛?”   姜佚明抿了一下嘴,他没向黎景解释,而是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烦躁与不耐烦。   “把单拐给我。”   黎景不明就里,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对方。姜佚明接过黎景递来的单拐,把它靠在墙壁上。   姜佚明眸子漆黑,他看向黎景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复杂,如一潭静谧的深泉,让人看不清其中蕴藏着怎样的温柔或是危险。   两人对视刹那,下一秒,姜佚明忽然弓下腰,将黎景拦腰抱起—— 第73章 我爱你啊   被姜佚明抱起来的瞬间,黎景连呼吸都忘记了,他心脏漏了半拍,旋即在胸腔中迸发出强烈的震动。他睁大了眼睛,嘴唇不断翕动,却没能发出声响。   起先,黎景窝在姜佚明的怀中,身体尚且有些僵硬瑟缩。可姜佚明的胸膛结实而有力,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是顷刻间有了一层坚硬的铠甲,让黎景心里踏实极了,什么都不怕了。   看着姜佚明英俊的面容,黎景默默地想着,就让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吧,让他们一直走下去,走到世界末日。   然而,黎景的居所却无比狭小拥挤,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十平方的客厅和一个不足十平方的卧室。姜佚明步子长,没几步就走到了卧室前。然而,姜佚明却只是立在门前,久久没有动。   起先,黎景兀自不觉,等到半分钟过后,他才忽然回过神来,怔愣地看着姜佚明,说:“为什么站在这里?进,进去啊。”   姜佚明有些无奈,他发出一声低叹,看着黎景淡淡地说:“我现在抱着你,怎么开门?”   “啊”,黎景的嘴巴张成一个“O”形,他顿时汗流浃背,连忙旋开门把手,本想朝姜佚明解释一下,可他的目光刚一瞥到对方淡然的侧脸,就忽然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黎景的卧室很小,只塞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晾衣架。好在黎景的衣服不多,挂在晾衣架上刚好挂得开。   姜佚明一边把黎景稳稳地放在床上,一边瞥了一眼这间卧房,而后他蹲下身子,帮黎景脱掉拖鞋,又将黎景的两只腿平放在床上,最后,还不忘替黎景拉上被子。   黎景眨眨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姜佚明。姜佚明也看着他,只是目光平静,就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两人相顾无言,缄默良久。最后,姜佚明没坐在床边,而是退到客厅搬了把椅子。   姜佚明坐在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姜佚明久久看着黎景的脸,直到黎景的脸颊因为他的注视而变得通红才终于开口说话了。   “瞒着我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是么?”   “黎景,你真的够可以的。”   比起起初的恼怒,此时姜佚明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刚刚的愠怒都已烟消云散。但黎景能感受得到,姜佚明心里仍是有气。   黎景不敢反驳,生怕自己的解释更触怒对方,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着姜佚明的表情,小声说:“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姜佚明微微蹙起眉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这段时间一共说了多少次‘对不起’?黎景,你觉得自己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么?”   不知怎的,黎景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了。   黎景原以为只要姜佚明肯来他家里找他,只要对方肯弯下腰来抱他,再怎样对他冷言冷语他都是开心的。   可人都是贪婪的,当姜佚明真的出现在他的家门口、真正将他抱到床上,安静地坐在他的床侧时,他就突然开始想要更多。   原本他可以熬过冷漠的冬日,可他偏偏得到了些许的温暖。正是姜佚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暖,让他再也无法忍耐对方的冷酷。   他承认,自己想要的不只是这些,他还希望姜佚明能低声安慰他,能亲吻他的额头,轻抚他的后背,对他说一句“没关系,下次小心。”   想到这里,黎景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撇撇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看到黎景这样,姜佚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叹了口气,淡淡地问:“你现在觉得很委屈是吗?”   黎景心里酸酸胀胀,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他没吱声,生怕一出声就泄露自己的情绪。他半阖上眼睛,转过头去不再看姜佚明阴沉的脸色。   “你有什么委屈的?怎么不说了?”姜佚明看黎景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也堵着一口气。他将椅子稍稍拉进了几分,伸出手来钳住黎景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没好气地说:“对我撒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被拆穿?”   黎景再也忍耐不住了,豆大的泪水“簌簌”流淌,顺着脸颊流到姜佚明的手心。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姜佚明就像是被烫伤一般倏地收回自己的手。他愣了半秒,而后一瞬不瞬地看着黎景脸上的泪水,旋即自嘲地笑笑,说:“告诉我,你到底在委屈什么?知道你受伤了,我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半分钟都不愿意等,马上就开车来看你。可你伤了我的时候呢?小景,在你一次又一次伤害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难受不难受,我委屈不委屈?”   “小景,你会疼,我也会疼啊。”   黎景这时候哪里听得下去这些?起先,他只是沉默地流泪,姜佚明越是这样说,他越是觉得满腹委屈、一腔愁苦,到最后,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本就不是个坚强勇敢的人,活到三十岁才勉强撑起大人的面貌。这些天,他在姜佚明身上吃足了苦头,全凭着给自己打气才不至于退缩气馁。可冷板凳坐多了,心里难免积蓄了失落与委屈。   昨夜,黎景浑身疼得厉害,一个人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到了医院,一切都是靠自己。   如今,他本就疼痛难忍、疲倦不堪,正是内心最脆弱的时候,谁知心上人见到自己非但没有安慰关切,反而一通指责。   这让他如何不难过?   黎景的肩头随着哽咽轻颤,就像是倾盆暴雨中,脆弱的蝴蝶无助地扇动着翅膀。   单单是听到黎景的哭泣就足以让姜佚明心碎了,他没敢也不忍心再看黎景,而是弓下身子,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想,实在是爱黎景爱得彻底,以至于连自己都能背叛。对于姜佚明而言,看黎景伤心难过,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这一刻,姜佚明不想要什么公平,也不想要维系自己无用的尊严,他只想让黎景收起眼泪,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他本就是因为担心黎景才赶到这里,他是带着爱来的,怎么反而惹得黎景这般难受。他自恃稳重成熟,没想到在爱情这桩事上,总是犯这些口不对心的低级错误,这实在不应该。   姜佚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蹲下来,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拭去黎景脸上地泪水,而后认命似的安慰道:“别哭了,小景,别哭了,你本来就受伤了,哭了更难受,别再哭了。”   “小心明天不光腿疼,眼睛和头也要疼了。”   姜佚明的安慰非但没能止住黎景的泪水,反而让黎景更加委屈难受。他哽咽道:“姜佚明,为什么我骨折了也要被你凶?难道我是故意要摔倒的么?”   黎景的话,就像一把钝刀来回戳着姜佚明的心脏。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生怕再刺激到黎景的心,他将手搭在黎景的肩头,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安慰说:“嗯,不怪你,受伤不是你的错,别哭了,乖。”   “我说错话了,小景,别哭了。”   黎景自顾自地说着:“姜佚明,你知不知道我从共享单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我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我自己有没有受伤,而是我给你带的饭有没有洒出来。我担心你中午没有饭吃会不开心,我担心你觉得我还像以前一样没有定性。”   “我不告诉你我骨折了,骗你说我在琴行上课,是因为我不想你担心,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姜佚明,你到底还要我怎样啊?以前是我做得不好,我都认了,可这次摔倒不是我的错啊,我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啊,我最近排了那么多课,我连上班都不方便了……”   黎景的话断断续续,越说越觉得委屈,到最后,就连姜佚明都听不出他究竟在说什么了。他只能反复擦拭着黎景脸上的泪痕,可那斑驳的泪水却偏偏擦越多。他想要出声安慰,可他的安慰却只是徒劳。到最后,就连姜佚明自己的双眸中都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别哭了,别哭了宝贝,我……我不是想凶你,我只是太心疼了。对不起,别哭了。”   哪里还有什么怨言呢?哪里还有什么怒火呢?看着黎景受伤的左腿,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汹涌的泪水,姜佚明的心都要碎了。   痛是爱最具象的表达。他不想再折磨彼此了,看黎景难过,他永远不会觉得幸福。   姜佚明俯下身来,轻轻亲吻黎景的额头,而后他双手捧着黎景湿润的脸颊,颤声说:“别哭了,宝贝,别哭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我都快心疼死了。刚刚是我口不择言了,都是我不好。”   一滴泪从姜佚明的眼角滚落,他再次俯下身,亲吻黎景的额头。这个吻不带任何情与色的意味,只有满满的怜惜,就快要溢出来了。   姜佚明的唇稍触即分,而后他看着黎景的脸,:“我没有怪你受伤,刚刚是我口不对心了。看你这样,我……心疼都来不及。”   说到这里,姜佚明深吸一口气,认真说:“我怎么会怪你受伤?我……我爱你啊。” 第74章 别怕,宝宝   哽咽声戛然而止,黎景睁开朦胧的泪眼,此时,他哭得头晕目眩,整个人显得茫然而懵懂。他看了姜佚明一阵子,不确定地问:“你,你刚刚在说什么?”   姜佚明捋了捋黎景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露出对方光洁的额头,再次轻吻上去,随后,他看着黎景的眼睛说:“我爱你。”   黎景嘴唇翕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直到眼中重新噙满泪水才回过神来。他擦擦自己的眼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能再说一遍么?”   姜佚明哑然失笑。他颤抖的指尖顺着黎景清晰的下颌一路向下,最后停在黎景干涸而不带血色的双唇。   他没有再次将爱意诉之于口,而是俯下身,轻轻亲吻着对方的唇。   与此同时,黎景的泪水再次决堤。他仿佛听到了冰川破裂的声音,蓬勃的爱冲破了冰冻千年的孤独与冷漠,滋润了经年累月的干枯,决绝地奔涌,最后一泻千里。   唇分之际,姜佚明忽然起身。见状,黎景连忙抓住姜佚明的衣角,他眼神飘忽,不安又惶恐地问道:“怎,怎么了?”   姜佚明回过头来,他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黎景,那表情不像是面对爱人,反而像是在思索什么棘手的难题。   缄默中,黎景的不安愈演愈烈。他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刚刚的温存都是姜佚明逗弄他的恶作剧么?难道姜佚明也学会了这种顽劣的招式么?   想到这里,黎景挣扎着坐起身来,低声问:“你干什么去?怎么……怎么不继续了呢?”   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连黎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单单是宣之于口,就用尽了他的勇气。他垂下眼眸,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看姜佚明脸上的表情。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坐在椅子上,在黎景身后塞了个枕头,好让对方靠得舒服些。而后他摸了摸黎景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说:“你怕什么?”   黎景苍白的脸上爬上了片片红云,最后连耳尖都红透了。他咬着唇,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佚明。   须臾过后,黎景的齿间忽然泄了力,他复又垂下头,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我不知道。”   姜佚明轻轻坐到床边,唯恐碰到黎景受伤的左腿。他张开臂膀,对黎景示意到自己的怀里来。   见状,黎景立即扑进了姜佚明的怀抱,他将自己缩在姜佚明的臂弯间,双手抓紧对方的衣服,那执著的神情,好似山村中无助的留守儿童,唯恐一个不注意,父母就再次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姜佚明吻了吻黎景的额头,他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温柔地安慰道:”别怕,宝宝。我……我是真的很爱你。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拿你寻开心。”   “你的嘴唇很干,刚刚我只是想给你倒点水喝。”   闻言,黎景抬起头来。他看向姜佚明时,眼睛明亮而清澈,像是镶嵌了明亮的星辰。他问道:“真的?你不骗我?”   姜佚明点点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不胜欢喜,他环住姜佚明的腰,将头贴在了姜佚明的胸膛上,有些羞赧地说:“那你还生我的气么?”   姜佚明失笑,他想了一会儿,用嘴唇蹭了蹭黎景的鼻尖,说:“怎么不生气?”   “啊”,黎景一下子从姜佚明的怀中弹了起来,他撇了撇嘴,直勾勾地盯着姜佚明说:“我们……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么?”   姜佚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连忙把黎景抱进怀里,哄着说:“当然和好了呀,没说不跟你和好。”   黎景复又环上姜佚明的腰,他不满地嘟囔着:“既然和好了,那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   姜佚明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不想在今天这个日子给黎景讲什么道理,他只想他们两个都能好好享受这久别重逢的美好。   于是,姜佚明揉了揉黎景的发丝,说:“只有一点点生气,这也不行么?”   黎景用力摇了一下头,固执地说:“不行。”   姜佚明捧着黎景的脸,他弯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鼻子,说:“这么霸道呀?那好,那我就不生你气了。”   说着,姜佚明又亲了亲黎景的脸颊,说:“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骗你的。”   这次,黎景没再拦着姜佚明,他靠在枕头上,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回到他地身边。   几分钟后,姜佚明拿着杯水回到卧室。他坐在床边,将水杯凑到黎景的嘴边,等到黎景不想喝了,又将杯子中剩下的水统统喝完。   黎景昨晚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夜,今天上午只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加上刚刚又哭过一场,更是困倦到了极点。   此时姜佚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再没了心事,很快便困意袭来。起初,黎景还强撑着精神看着姜佚明,渐渐他的眼皮便像是涂了胶水一样,再也揭不开了。   听着黎景的呼吸逐渐平缓,姜佚明久久注视着他的睡颜,心中百味杂陈。有不忍、有心疼、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轻松。   对爱的人冷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相反,重蹈覆辙才是最容易的。   这些日子,姜佚明看到了黎景的改变。起初他对黎景的所谓追求不以为意。在他的心里,黎景就是个天真幼稚的孩子,他有很多的想法,却总是小孩心性,难以长久。   可渐渐的,他发现黎景变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冷漠和拒绝气馁,更没有向困难低头。每当姜佚明以为黎景要放弃的时候,他总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不再自怨自艾,不再顾影自怜,不再怯懦软弱,他学会了给自己打气,学会了拾起勇气,也学会了如何笨拙地爱一个人。   看着黎景骑着共享单车穿梭于城市的身影,看着他拎着饭盒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欢喜,姜佚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是不感动,更不是不心动,他只经历了太多个失魂落魄的深夜,他只是不敢再向前了。   直到此时此刻,姜佚明仍不知道自己与黎景是否能走到最后,但是无论怎样,他的心仍在为对方跳动,他的血液依旧因为对方而温热。   他想,比起瞻前顾后,倒不如活在当下。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日暮西垂,余晖殆尽,转眼间,已是华灯初上。   姜佚明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他带上门,打开冰箱。黎景刚刚骨折,姜佚明不敢做什么发物,便炒了两盘清淡的蔬菜,最后又给黎景煎了个鸡蛋,补充蛋白质。   自从当初黎景离开滨海别墅后,姜佚明几乎没有自己做过饭。失去了所爱之人,姜佚明活得着实潦草敷衍。细细算来,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开过火了。   好在肌肉记忆还在,他先蒸上米饭,而后利落地处理好食材,两个灶台同时工作,不出半小时的时间,就把两盘菜都炒好了。   接着,姜佚明重新起锅烧油,磕了个鸡蛋进去,蛋液很快成型,不出一分钟的时间,一个滑嫩的煎蛋就出锅了。   等到饭菜出锅、米饭也蒸好了,姜佚明才回到卧室。   此时,黎景正睡得香甜,像是陷在美妙的梦中。   姜佚明坐在黎景的床边,有些不忍心叫他起床,又唯恐他今天还没好好吃过饭。犹豫片刻后,姜佚明还是拍了拍黎景的肩头,说:“小景,一会儿再睡,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黎景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看了姜佚一阵,只是意识仍不清醒。姜佚明也不催他,坐在床边耐心地等他清醒过来。   莫约过了五分钟,黎景总算坐起身来。姜佚明将黎景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后他用力将黎景抱了起来。   直到坐到餐桌前,黎景才觉察出饥饿来,他的肚子应景地发出“咕咕”的响声。他偷偷瞥了姜佚明一眼,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姜佚明笑笑,将碗筷递到黎景的身前,说:“就猜到你会饿,快吃吧。”   姜佚明只做了两盘清淡简单的家常菜,不过他厨艺极好,饭菜吃到肚子里熨帖极了。与黎景的狼吞虎咽比起来,今晚姜佚明吃得很少,大多时候都在给黎景夹菜。   吃过饭后,姜佚明将黎景抱到沙发上。出租屋里没有电视,姜佚明怕他无聊,正想帮他把手机取来,黎景却说:“别找了,我不想玩手机。”   姜佚明愣了半秒,有些疑惑地问:“我还得收拾一下,不想看会儿视频么?”   黎景摇了摇头,说:“我不想看视频,我想多看看你。”   姜佚明揉揉黎景瘦消的脸,有些心疼地说:“我又不会跑掉,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我就要看你,不许啊?”黎景挑了挑眉,故意问道。   姜佚明笑笑,说:“没说不许。你想怎么着都成。”   等姜佚明把厨房收拾好,回到客厅才发现,黎景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笑了一下,没把黎景叫起来,而是轻手轻脚地把对方抱到了床上。   屋外,月光皎洁,夜色静谧。   这天晚上,姜佚明没睡在黎景的身侧,他躺在沙发上,一夜未眠。   这是个奇妙的日子,他们都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与拉扯,以至于心力交瘁,但好在,结局是好的。   他们再次回到了彼此身边。   姜佚明不想睡去,他想要认真聆听这晚的风声,观摩温柔的月色。他想要细细品味这安静美好的夜晚,更想要牢牢记住重拾爱意的感受。   他想到了许多,有关过去,有关未来。诚然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诚然他们不可能一夜到白头,但姜佚明想,只要他们心还在一起,他们总能相伴到老。 第75章 你现在需要静养   天已破晓,姜佚明躺在沙发上,突然听到卧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姜佚明连忙起身,走到黎景床边时,发现对方正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他坐在床边,揽住对方的肩膀,说:“怎么醒了?想去厕所么?”   此时,黎景眼睛还没睁开,他摇了摇头,下意识地靠在姜佚明的胸膛上,小声嘀咕说:“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不陪我睡。”   说着,他抱住姜佚明的腰不肯再松开。   姜佚明笑笑,低头亲了亲黎景的发丝,说:“怕压到你的腿。你放心,我就在外面的沙发上,哪儿都不去。”   此时,黎景的意识尚且不清醒,他半阖着眼睛,听到姜佚明的话后,也没什么反应,只瞥了瞥嘴,而后便又闭上了眼。   姜佚明轻抚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等到黎景的呼吸渐渐平缓,他才松开怀抱,让黎景平躺在床上。   他没再离开卧室,而是坐在床边,静静陪在黎景的身边。   等到黎景再次醒来时,已接近九点。此时,姜佚明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机处理邮件。黎景本不欲打扰他,仍躺在床上假寐。只是,姜佚明和黎景就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没过几分钟就走了过来。   “醒了?我先抱你去卫生间。”   说着,姜佚明自然而然地抱起黎景往卫生间走。   以前他们在一起时,虽朝夕相伴、同床共枕,却从未真正“坦诚相见”过。所以当姜佚明提出要抱他去卫生间时,黎景难为情极了。   黎景顿时脸颊绯红,将自己缩在姜佚明的怀中不敢看他,小声说:“我自己去好不好?”   姜佚明觉得好笑,他揉揉黎景滚烫的脸颊,说:“害羞啊?有什么关系呢。抱你过去而已,你不想我看到我就不看。”   听到这些,黎景的脸更红了。他伸出手来在姜佚明的肩膀上敲了敲,力气不大,软绵绵的,倒像是在撒娇。   “你快别说了……”   吃过早饭后,姜佚明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等到回来时,他蹲在黎景面前,拉着对方的手说:“你想在这里再住几天,还是跟我回家去?”   听到姜佚明的话,黎景鼻子一酸,眼睛中氤氲起一团湿漉漉的雾气。   在黎景走后,姜佚明也很快搬出了滨海别墅。这些日子以来,黎景先是漂泊异乡,后来又住进了申城市区拥挤狭小的出租屋。而姜佚明呢,则是搬回了那套位于市中心的大平层。   可对他们而言,只有一同居住过的地方才算作家。   见黎景眼眶湿润,姜佚明连忙站起身来,将对方圈进怀里,说:“怎么好端端又不开心了?宝贝,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黎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接近哽咽的声音说:“好,我们回家吧。”   滨海别墅中,还保留着黎景当初未曾带走的衣物和日用品,所以他们没收拾太多东西,只带走了黎景的木吉他,其他的,留着以后空闲了慢慢收拾。   姜佚明抱着黎景走下楼梯,接着又一鼓作气抱着他走到了停车场。   饶是姜佚明身强力壮,最后也难免气喘。上车后,姜佚明正要打火,黎景忽然将手覆在了姜佚明的脸上,他轻轻为姜佚明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真诚地说:“谢谢,辛苦了。”   姜佚明笑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向黎景,说:“你知道刚刚抱你下楼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黎景不明就里,他怔愣了片刻,问:“什么?”   姜佚明语气很淡,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我在想,你摔断了腿,一个人从五楼的家里一步步走到一楼,走到路边,然后又一个人在医院里忙前忙后时,该有多疼?”   他目光深邃,像是一潭看不见底的池水。说这些话时,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过了片刻,姜佚明说:“小景,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挺狠的。不止对我狠,对自己也狠。”   黎景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他朋友不多,近来因为乐韵杯和琴行的工作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但大多局限于谈天说地,聊音乐、讲故事,跟谁都没熟悉到半夜可以麻烦对方陪自己看病这一步。   在疼痛难忍的关口,黎景不是没想过给姜佚明打电话,只是当时他对姜佚明的心意尚不明了,那时的他,宁愿一个人咬紧牙冠挨过去,也不愿意听到姜佚明口中的拒绝。   在那个无助到接近绝望的深夜,黎景的潜意识中始终有一道声音在质问自己,倘若姜佚明得知自己现在这么潦倒凄惨却还是不愿意伸出援手,那他又该怎么办?   他们还能怎么办。   若是放在往常,黎景必当不会将这些最深处的想法告诉别人。可是这一次,他想要敞开心扉。他与姜佚明之间经历了这么些的坎坷才终于重圆,他想要他们的心真正贴在一起。   听到黎景的想法后,姜佚明失语良久。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黎景瞒着他并非是全然怕他担忧,而是恐惧自己表现出的冷漠。   这一刻,他突然想要抽一根烟,却又不愿在黎景面前吞云吐雾。最后,他只得剥开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姜佚明只想未来的他们能够少一点心口不一,少一些口不对心。   “我……我不会那么对你的。”   “小景,我不可能对你置之不理。以后能不能对我多一点点的信心,也对自己多一点点的信心?”姜佚明揉揉眉心,叹息道。   黎景点点头,说:“我会的。姜佚明,我现在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做一个特别好的爱人,我可能会做错很多事情,也可能会惹你生气。”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姜佚明的眼睛说:“但你能不能别轻易放弃我?我愿意学,也愿意改,因为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辈子。”   黎景这席话,几乎是剖开胸膛让对方看自己血淋淋的一颗真心。姜佚明心中动容,他郑重地点头,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永远不会放弃你。”   一小时后,姜佚明的宾利停在滨海别墅。姜佚明走下车,他绕到副驾驶,把黎景打横抱起来。   走到门前时,姜佚明忽然把黎景放了下来,说:“小景,这次你来开门吧,密码还是以前那个,你的指纹也还留着。”   黎景怔了一会儿,他伸出拇指,半秒过后,智能门锁发出“滴”的一声。   一时间,黎景想到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那天,他刚得知老师的死讯,一个人在墓园待了许久。回到市区后,他一个人跑到出租屋附近的酒吧里喝了许多的酒。他想了许多的人,也想了许多的事,光怪陆离,林林总总,可脑海中最为深刻的,唯有姜佚明而已。   借着酒劲,他不管不顾地打了辆车直奔滨海别墅,司机不愿意开到别墅区,只把他放在了路口,可他上了牛鼻子劲,浑然不在意,愣是在寒风中走了半个钟头。   那时候,这栋别墅黑咕隆咚的,他分辨不出姜佚明究竟在不在家,如今的他已不记得那晚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困倦与寒冷的攻势下,坐在围栏下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而等到他被刺眼的光亮照醒时,才发现姜佚明已经回来了。   那个夜晚,是黎景最为勇敢果断的一次。而那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在寒风中的他,亦不知道,他们的家其实一直等待着他的归来。   黎景久久立在门前,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他回头望向姜佚明,眼眶忽然湿了。   姜佚明重新把黎景抱了起来,他低头吻了吻黎景的额头,说:“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开心   ?”   “没有”,黎景笑了一下,他环住姜佚明的脖子说:“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保留我的指纹。”   姜佚明把黎景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寻了张毯子盖在黎景的身上,说:“我不是说过么,这是送你的礼物。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属于你的。就算分开了,我也不会收回。”   黎景嘴唇翕动,一时无言。   姜佚明揉揉黎景的脑袋,淡淡地说:“是你忘了把礼物收好。”   黎景心中百般酸涩苦楚,险些掉下泪来。他何德何能,能被姜佚明这样地爱着。   “我……我以后都会收好。”黎景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无法弥补他们错过的岁月。但他愿意承诺整个余生。   家中虽有保洁定期打扫,但到底许久没住过人了,姜佚明忙前忙后有收拾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闲下来。   他们没做完饭,而是让海底餐厅送来了一份简餐。   吃过晚饭后,黎景犹犹豫豫地说:“明天你去上班的时候,可以把我捎到你公司吗?我十点钟有节课,到时候我打车过去,不会耽误你的时间的。”   闻言,姜佚明一愣,似乎被黎景的话气笑了,他无奈地说:“你腿还没好,这个时候怎么去上班?”   接着,不待黎景回复,姜佚明又说:“你腿伤成这样,现在你让我明天捎你去我公司,你再打车去琴行?小景,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姜佚明叹了口气,这个瞬间,他甚至想找个什么机器扫一扫黎景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看姜佚明脸色不对,黎景顿时有些心虚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可我只请了两天假。我才刚入职没多久,不好一直请假的。”   姜佚明粗了蹙眉,干脆利落地说:“那就不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养好了再说。”   黎景眨了眨眼睛,他看了姜佚明一阵子,说:“可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也很喜欢现在的学生,而且我的课程还没有上完——”   姜佚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不悦地说:“你现在腿受伤了,需要静养。”   “明天我不去公司,你也不去琴行。我在家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2-3章就完结啦~ 第76章 爱情是成年人之间的对话   黎景脸上的表情一僵,他怔了片刻,解释说:“可是我已经打了石膏,用单拐、平日注意一些的话,是没有问题的。”   姜佚明抿了一下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他靠在沙发座椅上,带着不容辩驳的姿态说:“小景,我可以每天接送你,但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真的适合上班么?”   黎景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平和一些,他认真说:“我受得是外伤,伤到的是腿,完全不会影响我上课。很多学生是因为我才报了课,我不想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让他们失望。”   此时,姜佚明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反而不以为意地说:“他们花了多少钱报名你的课?你老板付了你多少钱?人总有特殊情况,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从现在起,到你的腿彻底恢复,你都不要再去上班了,该赔偿的,我替你赔。”   闻言,黎景微微张开嘴巴。他知道姜佚明是因为心疼他、担心他才会这样,所以没有生气。他深吸一口气,说:“这不是赔钱不赔钱的问题,我很想继续教我的学生,也很想继续在这家琴行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平凡普通,赚不了多少钱,但能让我养活自己。”   姜佚明怒极反笑道:“你就非得让我担心么?我知道你想教吉他、你喜欢学生,等你伤好了,我可以给你开一家琴行——”   “不,不不不”,黎景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姜佚明的话。他嘴唇翕动,许多话语堵在口中,却一时抓不住头绪,不止如何开口。所以,他只得捉住对方的手,试图让姜佚明停下来。   姜佚明看他欲言又止,知他有话要说,于是没再开口,只是反握住黎景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无声的安抚。   “姜佚明,我知道你很富裕,你可以送我很多东西,这栋别墅、外面停的那辆卡宴,琴房里数不清的乐器,卧室中各种各样的艺术品。我很感激,也很感动,但……我想有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工作。”   黎景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很强的事业心,至今为止,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所谓事业。但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有手有脚,有养活自己的技能,他应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   姜佚明看了他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和工作,给你开一家琴行不难道不可以发挥你的价值么?你既可以继续教学生,也不需要担心老板的指责,你还能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时间,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经营——”   说到这里,姜佚明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讲道:“就像你当初在‘澎湃’时一样。”   “可那是你给我,如果不是因为你,凭我自己不可能有机会成为‘澎湃’的主理人。”黎景垂下头,轻声说着。   姜佚明微微别开头,他指尖不断敲击着沙发扶手,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愿意给你,而且你做得很好,不是么?”   “有关系”,黎景抬起头来,他看着姜佚明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是从前,我或许会被你说服。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明明生活得平静又富足,但我却总觉得不安稳、不踏实,每天浑浑噩噩的,稍不留神就被形形色色的想法压垮,可那时候的我却根本没力量去深究这是为什么。”   说着,黎景笑了一下,解释道:“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仰仗你得来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富足安乐的生活,可越是喜欢,我就越担心失去。”   姜佚明似乎对黎景的话不是很了解,他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是我那时候有哪里做得不好,才让你没有安全感么?”   “不”,黎景斩钉截铁地说:“你做得很好,我的确没有安全感,但原因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太弱了。”   “我活到三十岁,自己做成的事情很少,随波逐流、身无长物,唯一擅长的只有弹琴这件事。你给了我很多,忠贞的爱情、富裕的生活,可我心里很清楚,一个事事仰仗你的人,其实根本配不上你的爱情和物质。”   “所以,我想要靠自己一次。”   姜佚明眉心不解,他双手覆在黎景的肩头,循循善诱地说:“我明白你想要靠自己,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过得那么辛苦。我付出了很多汗水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如果现在要看你再走一遭,我真不知道这些年努力的意义是什么了。”   说着,姜佚明的脸上闪过几丝茫然。他自嘲地笑笑,说:“是不是你心里根本不相信会和我一辈子?”   看到姜佚明这个样子,黎景忽然有些心疼了。其实他们都是这段错位爱情的囚徒,小心翼翼,彼此试探,又不得章法。   现在,他可以答应姜佚明的要求,听从姜佚明的安排,那样他们之间这点小小不染的矛盾将不复存在,他们依旧可以活在虚幻的幸福中,直到很久很久。   可是他们已经蹉跎了太多年岁,这一次,黎景想要的是真正的、踏实的爱情。他想要和姜佚明并肩而立,再无隔阂,而非一辈子躲在姜佚明的庇护下。   “姜佚明,恰恰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所以才不能事事依靠你。”   “以前我活得像个小孩,得过且过、没有未来,当你出现在我的生活后,几乎包办了我的一切。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只是,我不能再活在你的羽翼下了。”   他缓了了一阵子,而后极轻地笑了一下,说:“因为爱情本该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话。”   黎景的话,对于姜佚明而言,虽不至于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但着实让他耳清目明。   自从与黎景在青云古镇重逢,他本能的想将黎景保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下。他的本意自然不是限制黎景的发展,只是他与黎景分别多时,深知对方多年来漂泊无依的痛苦,既然他们重新在一起了,自然舍不得再看黎景吃苦受累。   姜佚明太明白精神上的成长有多辛苦了,所以他愿意让黎景一生天真烂漫。   可正如黎景所说的那样,一个未曾真正长大成人的幼稚孩童,如何能谈论爱情二字?相爱不是简单的约会吃饭,相爱是两个成熟的灵魂彼此相拥。   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命题,黎景如此,姜佚明自己也如此。纵然他手握财富无数,也不该干扰对方的人生。   黎景需要成长,他自己又何尝不该改变呢?   姜佚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他看着黎景说:“我明白了小景,我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但同时,我希望你明白,你不是孤身一人。”   黎景松了一口气,他环住姜佚明的脖子,吻了吻姜佚明的唇,真诚地说:“谢谢。”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风声潇潇。   时隔良久,黎景与姜佚明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起先,姜佚明不肯与黎景睡在一起,一来他怕自己一个不留心伤到黎景的腿,二来他们才刚刚和好,他担心黎景对自己尚有芥蒂。   只是,等到姜佚明对黎景道了晚安起身要离开时,黎景却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臂,说:“能不能别走?”   姜佚明失笑,怕黎景多心,解释说:“我怕碰到你的腿。”   黎景不愿听他讲这些,整个上半身都挂在了姜佚明身上,他眉心微蹙,瞥了瞥嘴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睡觉?”   姜佚明叹了口气,他亲了亲黎景的额头,无奈地说:“怎么可能?”   黎景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他抱着姜佚明说:“那你就别走,我不想和你分开,睡觉时也不想。”   除了听从,姜佚明拿黎景毫无办法,于是他躺了下来,笑着张开自己的臂弯。   这天晚上,黎景窝在姜佚明的怀里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翌日早晨,吃过早饭后,姜佚明载着黎景去店里买了个电动轮椅。他虽能接送黎景上下班,可却不便时时陪在黎景身边。黎景若是有个电动轮椅,多少会方便些。   此时已接近新年,黎景的课程不多,上午两节,下午一节,等到三点钟的时候就结束了工作。   下班时,姜佚明如期出现在黎景的教室门前,他推着黎景,一边朝停车场走去,一边问道:“黎老师上班辛不辛苦?”   黎景笑笑,说:“黎老师不辛苦,姜总辛苦啦。”   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一个小时的路程倒也不算漫长。   转眼到了除夕,琴行闭店了,黎明资本也放了假。   这年春节,因为黎景的腿伤,他们哪儿都没去,只窝在家里,吃了顿丰盛的饱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上一晚的春晚,放几个璀璨夺目的烟花,而后躺在彼此身边,一觉到天明。   休假的日子,他们过得简单而温馨。他们可以谈天说地,也可以一起安静地看一场电影。   横亘已久的隔阂慢慢消融,而深不见底的沟壑也逐渐被无数个平凡的日夜填满。   黎景偶尔会向姜佚明谈起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谈起那些孤独的、茫然的、笨拙的、傻气的自己。而姜佚明也会聊一聊京市的烈阳和曼哈顿的灯火,聊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还有最后由血泪结成的果。   他们从未像此刻一般坦然,他们从未像现在一样幸福。 第77章 明天会更好(完结)   冬去春来,在草长莺飞、芳菲悠然的日子,黎景的腿伤终于恢复。   这段时间,他的工作开展地很顺利,同事友善,学生也都很喜欢他。   工作之余,黎景不忘经营自己的社交媒体,他定期上传自己的弹奏视频,还在网站上做了一系列零基础学吉他的视频。   他不止技术高超,风格温柔,而且面容俊美,深得网友的喜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微博和抖音关注量越来越大,人气也越来越高。   不久后,他甚至还接到了一个知名音乐人的邀请,专诚请他为专辑录制吉他。   得知这个消息后,黎景第一时间告诉了姜佚明。姜佚明很为他开心。他向来不怀疑黎景的实力,在他心里,黎景一直是最优秀的吉他手。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凡而温馨,没什么波折,也很少争吵。   黎为民和李红英得知黎景回到申城,并且与姜佚明复合后,不管不顾地冲上黎明投资十七层,与姜佚明大吵了一架。   姜佚明的表情很淡,声音亦始终平稳。姜佚明想说的话,在黎为民与李红英逼走黎景时就已经说尽了,此时又何必徒添彼此的烦恼。   见姜佚明油盐不进,李红英调转了态势,转而苦口婆心起来。可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让姜佚明与黎景分开,走上正道,莫要日后后悔。   姜佚明的耐心很快耗尽,他抿了一下唇,正要送客,谁知这时黎景忽然到了。场面静止了片刻,旋即黎为民与李红英将矛头对向了黎景。   “景景,你到底要缠着我们一家到什么时候?我求求你,放过我们老两口、放过我们明明吧。”   “景景,你不能恩将仇报啊,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再也不回来了,这些话你都当忘了么?”   一时间,黎为民暴怒的面容,李红英尖锐的声音,以及姜佚明的压抑的驳斥交织在黎景的脑海中。   这次回到申城,黎景早已料想到会有这么一遭。他忐忑过、紧张过,甚至有时午夜梦回,脑海中都是这一双养父母的斥责与发难。   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在眼前时,黎景却只觉得荒唐。   黎景扯了一下姜佚明的衣角,而后顺势握住了对方的手。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姜佚明的手背,给予对方无声的安抚,就像姜佚明惯常做的那样。   而姜佚明也很快平静下来,他反握住黎景的手,给予对方力量。   咒骂与呵斥不绝于耳,只是这次,黎景既不打算粉饰太平,亦不想藏在姜佚明的羽翼之下。   “爸、妈,当初我的确答应过你们离开姜佚明、离开申城,这些我都尝试过了。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有自己的人生。所以这次我不能听你们的了。”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欠了你们很多,可现在想想,你们真的爱过我么?”说到这里,黎景自嘲地笑笑,而后继续说道:“当初我是乘动车离开的申城,但凡你们有心,都不可能找不到我。”   见黎景旧事重提,李红英神色微动,正要开口反驳,却被黎景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你们又真的爱过姜佚明么?他已经取得了世俗意义上所有的成功,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同性,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你们不认可的人。”   黎景眼神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他顿了几秒,而后轻声说:“爸妈,我和姜佚明都会承担起赡养之责,但是从今往后,我们的人生,我们只会自己做主。”   或许是因为黎景在他们面前一贯是怯懦瑟缩的模样,看到他此时的强硬态度,黎为民当即气得捂住了胸口,而李红英也涨红了脸颊。   他们正要发作,可姜佚明却没再给他们登台唱戏的机会。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姜佚明也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他当即叫来了李秘书和保安,客客气气地将自己的一双父母请了出去。   待黎为民与李红英离开后,姜佚明与黎景相视一笑。   他们都明白,从今往后,过去那些混乱颠倒的故事,再也不能将他们阻隔。   除了生死,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暮春时节,黎景离开了这家琴行,加入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培训学校。他有了更多的学生,甚至有无数年轻乐手慕名前来。   从前,黎景从不敢提起“事业”和“未来”,到如今,他总算有底气说自己有一份事业了。   初夏伊始,他们应陆弛与周晏礼之邀,前往琴岛度假。   起先,黎景对这次旅程充满期待。他向来喜欢海边,更向往与三两好友一同度假的生活。只是临行前,他却忽然紧张起来——   除了他俩共同的高中同学袁伟华之外,黎景几乎不认识姜佚明的朋友,尤其在听说周晏礼曾是位医学博士后,黎景就更是惴惴不安了。   姜佚明安慰道:“我这两个朋友也是一对儿同性伴侣,他们人很好。陆弛他温柔随和,周晏礼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品行很好。他们都知道我们的事情,还看过你发在网上的视频,都很期待与你见面。”   翌日,他们四个在机场会面。诚如姜佚明所说的,陆弛是个随和开朗的人,一见了姜佚明与黎景,就热情地与他们二人寒暄说笑。   短短半小时的时间,黎景的紧张与局促就一扫而空。陆弛热情爽朗,他的脑海中仿佛盛着一整个宽广无垠的天地,总能说出无数的趣事,而且从不会让别人的话掉在地上。而他旁边的周晏礼则有些内向,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一直在认真倾听。   两小时后,飞机在琴岛落地。陆弛提前租好了车子,载着其余三人沿着琴岛最为开阔美丽的琴岛大道一路驰骋,直到抵达度假别墅。   度假别墅布置得温馨简单,像是提前做过精细的打扫,到处都纤尘不染。   简单休整后,已是傍晚。太阳坠入海平面,他们换上轻便的衣服,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朝滨海餐厅走去。   透过餐厅的透明玻璃,他们可以看到窗外幽蓝的海水倒映出熹微的月亮。这家餐厅不仅环境幽雅,而且餐品一流,丝毫不输姜佚明在申城开的那家海底餐厅。想来陆弛为了找到这里,着实花了一番心思。   无论是姜佚明与黎景还是陆弛,都吃得热火朝天,对此间的美食很是满意,唯独陆弛的爱人周晏礼吃得很少,从头到尾只吃了陆弛给他剥的那几只海虾。   黎景看了有些诧异,几次想问起,却都被姜佚明拦住了。而陆弛似乎对爱人的反应见怪不怪,他一边从容地与黎景、姜佚明二人聊天,一边时不时温和地冲周晏礼笑笑。   最后,陆弛看出了黎景的关切,于是笑着说道:“小景,你不用管他,他就只爱吃我喂的东西。”   黎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通过这一天的接触以及姜佚明前几天的暗示,他已经明白周晏礼似乎有些精神障碍了。不过,这不妨碍周晏礼与陆弛成为一对恩爱的伴侣。   陆弛从未对周晏礼的“古怪”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或不耐烦,而周晏礼也愿意陪在陆弛身边,陪他体验欢喜人间。   黎景看得出,陆弛和周晏礼之间有着很深的羁绊,这是他们十几年朝夕相伴的产物,也是多年携手并肩的结果。   他很羡慕他们之间的自然与熟稔。纵然他们之间永远不能真正同频,但他们一个不会将对方视作负累和包袱,而另一个则坦然无畏地接纳了自己的不同,接受对方深沉的爱,并将自己的整个世界交付。   谁说性格迥异、天差地别就不能是天造地设的爱侣呢?   这天晚上,他们都喝了些酒,其中酒量最差的当属黎景了。他本就喝得飘飘然,等到吃饱喝足、沿着沙滩走回度假别墅时,经由海风一吹,一张白皙俊美的脸霎时变成了催熟的红苹果。   他走得歪歪斜斜,最后索性半挂在姜佚明身上,好在一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只有漫天繁星朝人间眨了眨眼睛。   回到度假别墅后,周晏礼与陆弛早早回房间休息了。而黎景则拽住了姜佚明,非要和他一起躺在院子里吹海风。   半醉半醒的关口,黎景的脑海中、心房里,一齐迸发无数美妙的感受,他忘乎所以,把所有的烦恼忧虑都抛在了脑后。   他躺在姜佚明的怀中,一边不知所谓地笑着,一边说着许多含含糊糊的话语,到最后,就连姜佚明都分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了。   夜幕深沉,海风习习,姜佚明几次劝说黎景回房休息,可黎景却偏偏不从。没办法,姜佚明只得用蛮力将对方抗在身上,背了回去。   姜佚明把黎景放在床上,刚要起身时,黎景忽然勾住了姜佚明的脖颈。接着酒劲儿,黎景用力将对方向下一拽,下一秒,两个人的唇便紧紧贴在一起。   柔软的触感让整个天地都冒出了温馨浪漫的粉丝泡泡,黎景仍不满足,他朱唇微启,探出湿滑的舌尖,撬开了对方的牙关。   姜佚明的脑海中传来阵阵轰鸣,不经意间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呼吸凌乱,有了反应,他才与黎景分开一点距离。   开口时,姜佚明的嗓音沙哑低沉,他唤着对方的名字,缱绻温柔。   “小景……”   此时,黎景双颊绯红,连耳尖都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拉住姜佚明的衣领,一边向下拽,一边抱怨道:“怎么不继续了?”   姜佚明犹如被闪电击中,动弹不得,他舔了舔嘴唇说:“小景,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么?”   他指尖覆在黎景的嘴唇上轻轻摩挲,颤声道:“你……想好了么?”   黎景“咯咯”笑了一阵,然后他羞赧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早想好啦。”   这个晚上,姜佚明极尽温柔,他本就甘愿事事依着黎景,更何况是在床上。只要黎景觉得不舒服了,他就立即停下来,等到对方适应才继续。   这场情事绵长而温暖,没有不适和痛楚,也没有半推半就,黎景溺在姜佚明的柔情与宠爱中,忘记了天地。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黎景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他就看到姜佚明侧卧在自己的枕畔,此时正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   见黎景醒来,姜佚明张开自己的臂膀,让他躺进自己的怀中。黎景顺势翻了个身,窝进了姜佚明的怀里。   此时,黎景尚未完全清醒,还带着三分的傻气,他将下巴抵在姜佚明的肩头,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说:“原来这件事这么快乐。”   姜佚明笑笑,问:“宝宝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黎景的脸倏地红了,他藏在姜佚明的臂弯中,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闷声说:“早知道会这么快乐,我们应该早一点就这样……”   姜佚明轻抚着他的后背,说:“没关系啊,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假期结束后,黎景与姜佚明返回申城。   秋天时,黎景收到了自己在南城教吉他时的学生的信息,对方说自己拿到了国外知名音乐学院的offer,很快就要出国念书了。   往日的回忆翻涌而来,黎景尚能回忆起第一次与这个学生见面时的场景。他知道对方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所以真诚地为对方欣喜。   听完黎景的讲述,姜佚明精准地捕捉到了黎景的羡慕与向往。他知道,黎景虽很少提起,但没能读大学、没能学音乐,始终是黎景心中的伤疤。   “小景,你也可以的。”   黎景哑然失笑,他垂下眼眸,轻声说:“我都三十一岁了,怎么可能去读大学?”   姜佚明握住他的手,鼓励道:“对于国外的大学而言,年龄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学习、愿意尝试,一定能有机会进入大学的校门的。”   黎景脸上的表情一滞,他久久看着姜佚明,仍不确定地问:“真的么?我真的还有机会读大学、学音乐么?”   “当然了。”姜佚明坚定地说。   他们没有随便说说而已,而是将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姜佚明为黎景搜集好了资料,对于现在的黎景而言,作品集、推荐信之类的材料都不成问题,只有英语是需要攻克的难关。   黎景当初的高考成绩不算差,英语更是他的优势学科。只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学习过了,要想捡起来着实不是件易事。   黎景一边要继续自己的工作,一边要学习英语、准备申请材料,因此学习的进度不算快。他一连考了两次雅思,但成绩都不理想。   他有些沮丧,但姜佚明却安慰他说,学习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量变才能引起质变,急是急不来的。更何况,现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得到满意的成绩。   半年后,黎景终于考出了满意的分数,虽然不算高分,但至少可以申请音乐学院了。   在经历了一番复杂的申请、漫长的等待以及一次次的面试后,黎景总算在春节前拿到了属于自己的offer。   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后,黎景高兴了半夜,在家里又是开香槟,又是唱歌庆祝。   此时,距离开学还有小半年的时间,为了方便陪黎景出国读书,姜佚明着手将黎明资本的部分工作交给袁伟华和其他几个副总裁,今后,姜佚明则更多通过线上的方式,参与公司的运营和决策。   七月盛夏,黎景与姜佚明乘坐飞机抵达纽约,小住几日后,他们驱车前往威斯音乐学院所在的小城。   这所学校规模不大,属于小而精的那类。学生中既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也有与黎景年龄相仿的青年,甚至还有五十岁的大叔。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各有各的际遇,因为对音乐的热爱而汇集在一起。   这是座静谧安宁的小城,只有一家小型商场,一个沃尔玛,两家中餐厅和三家酒吧。   世界的纷扰与繁华似乎从未抵达,时间的流速都仿佛慢了。   姜佚明与黎景在学校的周边租了一座房子,平日黎景去学校上课,而姜佚明则待在家里处理公务。   对于黎景而言,进入威斯音乐学院读书无疑是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他格外用功,课业表现也很优异。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黎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进入大学校园,能够学习音乐,可现在,这些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真的实现了。   曾经他觉得生活困苦而无意义,仿佛自己总被命运玩弄戏耍,生来就是个偌大的笑话,可现在,人间最美好的一切竟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拥有着取之不竭的爱意,也拥有了崭新而美好的人生。   他毫无保留地交出了心房,也勇敢地为自己的明天拼搏。   一个平凡的傍晚,黎景背着书包走在林荫道下,他步履匆匆,因为家中有人做好了晚餐等他归来。   这是普通的一天,也是美好的一天,但他知道,明天、后天,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更加美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鞠躬~   本文和《爱意阑珊》互为系列文,本章中出现的周晏礼和陆弛是《爱意阑珊》中的主角,也已经完结了,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   预收:   《温柔风暴》CP1479262   前任是个温柔渣,我该怎样逮捕他   年少有为海归制片人X声名狼藉三级片演员   《爱情断崖》CP1494723   被青梅竹马的恋人背刺后,我“重生”了。   温柔稳重明星攻X骄纵作精残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