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X的信 作者:楚执   文案:   2024年5月20日,温黎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亲爱的温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可能我已经死去。   有个秘密我保留到现在,想要告诉你。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   我对你的爱毫无保留、难以割舍,留存至今,成为我一生无法付诸的遗憾。   我爱你。爱意如同长河,我此生再难踏入第二条相同的河流。   ——x   *灵感来源茨威格《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   *抑郁症自闭弱受x温柔男神美人攻   *1v1纯爱文,结局HE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甜文 校园 轻松 救赎   主角视角江颂互动温黎   一句话简介:从未因爱你而疲惫   立意:生命可贵,请好好珍惜。 第01章   “温律,有你的一封信件。”   权熙笑嘻嘻地拿了信过来,连带着早上提过来的灌汤包和豆浆,空气中一并飘着一阵甜味儿。   信件放到了办公桌上,权熙一边“噗呲”一声扎开豆浆,一边凑过来看,“又是哪位被告家属写信过来了……这年头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啊。”   “温律,你可要好好看看。”   温黎闻言看过去,修长的手指动作顿住,钢笔折射出冰冷的亮光。   信件微微发黄,似乎搁置了很久,孤零零的落在桌上。   平常的信件他不会都看,今天不知是被纯白色泛黄的陈旧吸引,还是某一瞬间注意力偏跑。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封信。   空气中透出清淡的香气,遮掩了食物气息,扑面而来的俊秀字迹,其中每一笔笔触似乎都带着颤。   透露出主人公的心悸。   ……   :亲爱的温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可能我已经死去。   有个秘密我保留到现在,想要告诉你。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   我对你的爱毫无保留、难以割舍,留存至今,成为我一生无法付诸的遗憾。   我爱你。爱意如同长河,我此生再难踏入第二条相同的河流。   ——江颂   字迹微微褪色,一封极其久远的情书。   ……江颂   江颂。   他触碰到信件上的字迹,落笔处的两个字,某一刻思绪随之静止,脑海里晃出单薄的少年身形。   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蝉鸣不断的盛夏。   ……   2016年的盛夏,蝉鸣不止,阳光热烈的穿过棕榈树,树木缝隙间的树影层层叠叠。   好热。   江颂是这么想的。   军训时穿着统一的衬衫制服,此时衬衫已经湿透,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在太阳底下脸色晒得惨白,因为发热脸颊冒出一层红晕。   嘴唇干燥一并失去血色。   这是军训的第五天,有不少同学已经熟悉起来,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并不是没有同学尝试过跟他搭话。   可他没有回应。   他和树影融在一起,仿佛一并沉默无声的落下。   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珠悄悄转动,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不少同学趁这个时候去买了冰水。   他看了看水壶里的水,水已经见了底,但是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接水。   还有半个小时,坚持下去就好了。   很快到了集合时间,江颂站在人群里,他感觉自己的魂似乎要被抽走了,被太阳融化,阳光将他整个人晒透。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耳边是熙熙嚷嚷的人声,和蝉鸣声交织在一起,浪潮一样搔刮着耳膜,让他心跳一并不止。   ……真的好吵。   “温黎啊,有件事要拜托你,班里只剩下一位同学没有学杂费,你能不能去问问他的情况?”   “他是男同学,我问好像不太合适。”   江颂穿过棕榈树的树影,没有人和他讲话,他目视前方,直到一只手突然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得不停下,心脏随之错漏一拍,耳边传来温柔低沉的少年音。   “同学,你是江颂吗?”   他随之转身,阳光缝隙里窥见一张艳丽夺目的脸。   开学在新生欢迎会上见过的,班里的同学,因为容貌太出众所以难得有些印象。叫做温黎。   “抱歉打扰你,有事想和你谈一谈……班里的学杂费只剩下一位……是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   和对方对上目光,江颂悄悄地移开视线,手指碰到裤缝边缘,指腹弯曲。   空气中安静下来,温黎静静地等着回答,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留意到树影下一截白净的耳廓。   木讷悄然落下的目光,遮盖住纯澈分明的眼珠。   极轻的嗓音随之传来。   “那个……明天我会交的。” 第02章   小巷子里烟火气环绕,江颂家在老城区,这里四处遗留着上个世纪的痕迹,旧楼紧紧地挨靠在一起,拥挤的错落如同雨后密集的春笋。   筒子楼里,从最底下的阶梯往上,墙面上受雨水潮湿泛出裂缝,墙皮脱落,四处充斥着小孩子涂抹画过的痕迹。   放学的时候天气转阴,从四楼的方向看顶上的圆天阴沉沉,如同一抹巨大的乌云笼罩其上。   他家在四楼,住在四零四,这个号因为当时房地产的疏忽,报号的时候录入系统,门牌号没法改,这个房号没人愿意买,因此低价出售。   在这样一座西南小城里,人们仍保留着某种纯朴的信仰。   江颂站在房门前,正要敲门,背后是一片阴云,“砰”地一声动静传来。   酒瓶应声而碎,男人的嘶吼声传来,混合着女人尖叫的声音。   “我知道你嫌我没用!你今天是和哪个男人一起回来的?还当我没有看见……你如果嫌我,趁早离开这个家,连带着你那哑巴儿子一起有多远滚多远!”   “我每天工作那么晚回来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人家只是好心送我回来,你天天只知道喝酒!这样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我真是受够了。”   男人的嘶吼声和女人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在面前的门前仿佛形成了一扇巨大沉重割裂的墙。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江颂在门前站着,门前的对联已经两三年没换了,自从他爸爸腿摔断之后,因为过年的时候在住院,妈妈为了生活奔波,对联便没人贴了。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打开,江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睁圆,他和眼前的女人对上目光,看清母亲的泪眼,他怔在原地不能动弹。   “颂颂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江琳不自在地把泪花压下去,朝他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   刚刚的。全部听见了。   江颂在原地站着,他抓着书包带子,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瞳孔里映着母亲难过的面容,充斥压抑着窒息感。   刚刚回来的。   他想开口讲话,话音却堵在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姓随母亲,当初父亲为了表达爱意,不顾家人的反对,让他承母姓。   “先进来吧……妈妈刚跟你爸爸吵架了,让你听到了,真是对不起。”江琳安慰着他,一边把手掌放在他肩膀上,温暖有些粗糙的掌心。   江颂跟在江琳身后,门半边挡住了沙发上的男人,李颂文坐在沙发边,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地上是紧挨在一起的酒瓶。   空气中是酒水的沤糟气,和腐烂的气息相融,连带着这个家一并发霉烂掉了。   很难闻。   江颂站在原地思绪晃了一瞬,脑海里晃出一张艳丽面容,空气中的气味似乎随之净化了。   今天下午见到的。   温黎。   对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似乎有阳光的味道。   由于他的出现,家里陷入某种尴尬的沉默,他不知这种情绪为何出现,却让他感到不自在。   客厅里的灯昏暗,投下来一片阴影,母亲去了厨房忙碌,他和父亲没有话讲。   作业已经做完了,现在回房间的话,会挨骂。   他于是从书包最底层拿出来了素描本,用铅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电视机在关着,但是有些人物他早已铭记于心。   “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李颂文开了口,因为喝了酒,说话有些含糊,混合着压抑的喘息声。   江颂仔细地临摹着五官,浅浅的铅笔痕迹,层层叠叠的晦暗形成交织的五官,在纸上逐渐清晰。   小拇指侧面蹭上了一层灰色,他低头看了一眼,用橡皮擦把手指上蹭到的灰尘擦去。   “江颂……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黑暗中父亲的面容浮现出来,通红的眉眼变得清晰。   江颂捏着铅笔的手指停下来,铅笔在纸上点了一个很深的点,双眼侧过去,脸并没有转过去,像是在转眸瞥了一眼人。   “你是哑巴吗?我在问你话?你不知道怎么跟你爸说话?”李颂文朝他吼了一声,双目睁得通红,像是一头被愤怒冲昏理智的野兽。   “成天就知道画画画……为了你的画材花了多少钱?画画有什么用……早知道生了这么个哑巴,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   “砰”地一声,眼角扫到了某个阴影,江颂微微侧过去,酒瓶擦着他的脑袋过去,厨房里的人影匆匆出来,尖叫声随之传来。   “颂颂……你真是疯了,儿子画画做错了什么!有让你给他花钱吗?你打他做什么!”   耳边嗡嗡作响,争吵声和谩骂声全部消失了,换成模糊不清的嗡鸣声,充斥在耳边,手指碰到了某种温热的液体。   江颂低头一看,看到了掌心中的鲜血。   ……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   好吵。   剩下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他跟着江琳出门,楼下就有小诊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阴影之中,这次看清了李颂文的脸,那是一双通红锋利的眼,其中隐约有某种东西在闪烁。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   就被江琳推走了。   ………什么事情没做。   脑袋上多了一块纱布,因为害怕攥着手腕,手腕多了一道淤青,手腕缩进校服里,伤势就遮住了。   “有空带你儿子去看看吧,这一直不说话也不知道喊疼……多半是这里出了问题。”   医生说话的时候他听见了,他静静地抬眼,黑白分明的双眼倒映着医生的面容。   医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儿子只是不爱说话,他脑子没问题!上个月我儿子还在学校拿了奖………”   一周时间一晃而过。   学校里的同学,不大记得。老师也不大记得,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   视线偶尔在前排的某处一晃而过,看到那张艳丽面容,思绪随之停滞一瞬。   想起来了没有做的事情。   忘记了找妈妈要钱。   要交学杂费。   “………江颂同学。”随着下课铃声响起,身后传来熟悉的音色,江颂悄悄加快了脚步。   他充耳不闻,今天他会找妈妈要钱的,请不要跟他讲话了。   “江颂。”手腕骤然传来力道,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他随之怔住,瞳孔稍稍放大,被迫停下来,手指不安地攥在一起。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没有弄疼你吧,我有些着急了,不好意思。”温黎松开了他,深褐色的眉眼忧心忡忡,蕴着一层细致的温柔。   江颂指尖蜷缩,他瞅了一眼人,唇畔紧紧的抿起来。   温黎先开了口,“学杂费我已经帮你交过了。”   闻言江颂不由得看过去,脑袋迟缓地运转,不认识的同学,帮他交了学杂费。   “那个,很抱歉擅作主张,这几天一放学有些事耽搁了,总是见不到江颂同学。”温黎话音稍稍顿住,眼底深邃分明,直视着面前清瘦单薄的少年。   视线在对方额头和露出的手腕一晃而过。   事实上一放学总是见不到人,江颂像是一道游魂,除了上课的时候在,其他的时间几乎见不到。   “………”江颂不自在地扣弄着校服裤缝,他应该说谢谢吗。似乎应该道谢,但是他讲不出来话。   心随之提了起来,他又看一眼面前的人,直愣愣地盯着没有讲话。   “你是出了什么事吗?”温黎看向他额头包裹的纱布,“如果被同学欺负了,记得告诉老师,或者向其他同学求助。”   哦。   脑袋上的伤被注意到了,江颂眉眼随之垂下,手指蜷缩又松开,静静的等着温黎说完,讲完就可以离开了。   “………”温黎稍稍地停顿,他说了半天,对方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如果你不想讲话,写下来也可以。”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从校服口袋里变出来纸笔。   ………奇怪的人。   江颂并没有接,随着身后有人从教室出来,那人喊了一声“温黎”。   “喂,温黎,等等我。”   “刚刚的表你已经送过去了吗?”乐明月从教室出来,怀里抱着刚收上来的试卷。   温黎:“已经交过去了。”   “这样,麻烦你了,你刚刚在跟谁讲话来着。”   温黎随之转过去,身侧已经没了人影,纸笔没有送出去,对方像是无声的树影,赶在夕阳之前消失了。   他稍稍地顿住,随之眉眼转向楼下,人群之间,完全找不到那道人影。   “………没什么。”   教学楼下。   江颂沿着固定的直线往下走,树影匆匆地浮动,眉眼清晰地浮映着天边的云彩。   刚刚的事情仿佛是一席插曲。   是插曲。   插曲。   曲。   第二天早上,江颂吃完了早饭,他没有立刻去教室,而是在小卖部货架前犹豫,面前是陈列排开的营养牛奶。   不知道选哪个。   黑漆的眼眸仔细地掠过,指尖触上去。   他喜欢香蕉牛奶。   那人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最后拿了一瓶有“阳光”二字的牛奶,袋装的橙色,只要两元一袋。   “哎,结账啊?”老板从货架前抬头,缝隙之中只似乎瞅见了人,但是没听见动静,再抬头时,桌子上多了两枚剔透的硬币。 第03章   “温黎,这是什么啊?今天是阳光牛奶?是隔壁的学妹送的吗?”程飞眼疾手快,先一步把牛奶提走了,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小纸条。   除了牛奶之外,还有粉色信封、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小蛋糕,巧克力,以及手表和两块被吃剩的火腿肠。   火腿肠是他啃的,剩下的他也都见过,温黎成绩好模样好,加上家世优越的传闻,成为了许多人的幻想对象。   “这年头了,谁送两块钱一袋的牛奶,一看心就不诚,温黎啊,我替你解决了,可以吗?”   温黎闻言转过头,这些东西他之前放在窗户外面,并没有人拿回去,时间久了,都成了班级里其他同学的口粮。   “………嗯,可以。”温黎随意地应一声。   话音刚落,教室里某道身影出现,清瘦的少年身形,背脊挺直,一截细弱的手指一晃而过,长长的发丝遮住了漆黑的眉眼。   温黎视线晃过去,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那道身影难得停顿,目光轻轻地掠过他,蜻蜓点水一般,划过了一侧落在他身边的程飞身上。   “……我靠。”程飞被这么一看,手一歪牛奶险些溅了,忍不住脸黑下来,等他再抬头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吓我一跳。温黎,那小子看我干什么。怪吓人的。”程飞随意地抽了一张女同学的纸巾,擦了擦身子。   “程飞!你找死啊?谁准你抽我卫生纸的?”身后传来一声咆哮。   “你放桌上不就是给人用的!”程飞也跟着吼回去。   循着话音,温黎视线掠过后排的某道身影,少年回到了座位上,侧脸看向窗外,苍白的皮肤,柔和的线条,淬墨扇开的眼眸。   ……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气质。   “哎!温黎我跟你说,我最近新看了个电影,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就新上映的那个……里面有个少年天才罪犯,你看咱班的那个小哑巴,我感觉跟他像的很。”程飞一边絮叨,一边插了个吸管放进牛奶里,眉眼纷飞若有其色。   “那种小子,你可不要对他好奇。”程飞说。   “说不定是那种你喝了他一罐牛奶,他就会暗杀你的性格。”程飞哼哼唧唧,一边真感觉后脖颈凉凉的,顺手抹了把后脖颈。   教室后排。   江颂低头写练习册,某处却情不自禁地吸引他的注意力。指尖下意识稍稍用力,他跟着抬眼看向前排。   他送的牛奶。   送给温黎的阳光牛奶。   替他说谢谢的牛奶。   被别人喝了。   别人喝了。   喝了。   了。   抽屉里放着一把零钱,是今天早上妈妈给他的,用来还温黎帮他付的学杂费。   “今天体育课有长跑测试项目,测试完之后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一会下楼集合。”   蓝白校服交织,江颂混在人群之中,人影交叠之间,他低着脑袋,瞥见自己的鞋带开了,于是低下头系鞋带。   “温黎,你看那个女生感觉怎么样?我感觉她长得像小松菜奈。”   “……还不错。”   低沉的嗓音传来,江颂下意识地顺着抬起眼皮,前排的女孩子相貌出众,紧接着脑袋一痛,熟悉的声音一并响起。   “对不起。”   江颂后脑勺被撞了一下,他扭头,对上一张明艳的面容,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没事吧。”温黎问他。   程飞看清了人之后眼皮子跳了跳,扫一眼蹲在地上少年的脖颈,那一片皮肤白的晃人眼,修长的脖颈遮掩在校服之下,侧脸扭过来,露出被发丝遮挡的淬洗过的双眼。   清澈动人,晃入心神。   “咳咳。”程飞有些不自在。   温黎朝人伸出手,对方并没有接,而是笨拙地系好鞋带之后起身,瞥了他一眼,紧接着钻进人群之中。   他的手掌停驻在半空中,空气中气氛有些尴尬。   程飞:“哎!这小子,我都没见过他说过话,他未免也太不领情了吧。”   温黎如常的收回手,在人群中看见那道身影消失,耳边回想起一句轻声呢喃。   低落的好似要融进空气。   “那个……明天我会交的。”   操场两边种了大片的棕榈树,这座城市几乎与树木融在一起,他被人们称之为山城,古老的建筑和现代设计融合在一起,新旧交合。   蝉鸣在枝丫上鸣叫不停,聒噪地搔刮着耳膜,他们穿过树影,晒在热辣的操场上,蓝白校服被蒸得热气腾腾。   江颂出了一层冷汗,他只盯着面前同学的背影,阳光折射着眉眼,整个人都被穿透了。   “好了,接下来自由活动,同学们想去体育馆的可以去体育馆,想去图书室的可以去图书室,放学之后值日的同学不要忘记打扫教室。”   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夏日的白昼格外漫长,阳光明目刺眼。   江颂怀里抱着书册,他讨厌运动,平常这个时候应该会去图书室,或者去游泳馆待着,那里很凉快。   他在人群之中寻找某道身影,那道身影过分出众,一眼就能在人群之中发现,温黎和其他男同学去的是体育馆的方向。   口袋里的零钱被攥出了一层汗,他站在原地稍稍犹豫,瞅一眼图书馆的方向,看了一会之后转了个方向,脚尖朝向体育馆。   “温黎,你看……那小子这次居然来了体育馆,他是要学排球吗?”   温黎顺着看过去,体育馆顶上有天窗,室内有空恒温自控,角落里的落地空调只是摆设,江颂就坐在那里。   安安静静的待着,像是从缝隙之间突然长出来的一株蘑菇。   “……不知道。”温黎随之收回目光,他接了一球,手掌一个反扣,球飞进了球网里。   绿荫草坪上,视线时而扫过去,掠过空调旁边,那里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   一场球赛很快结束了,江颂在远处瞅见两颗脑袋,他于是站起身。   “不能一直靠温黎啊,这样下去比赛怎么办,放学有时间多来练习吧。”   阳光穿透发丝,落在那张艳丽的脸上,薄而锐利的眉眼,深褐色的眼珠随之转过来,汗珠顺着脸颊边落下。   修长的手掀起校服,手指稍弯曲,攥紧衣服擦去汗珠,腹部线条顺着延伸至运动裤边缘,沁出一层水渍。   这一幕落在江颂眼里,江颂在原地站着。他一手抱着书,另一只手里攥着零钱。   空气中有阳光清新的味道,还有对方身上的气息。   温黎眼中倒映着他,随之衣服放下来,发丝凌乱了几分。   “江颂同学,你找我有事情吗?”   有事情。   要还钱。   江颂话音堵在嗓眼里,他鼓起勇气,刚要开口,嗓间发出了一个单字音节。   “还………”   还钱。   话音还没落下,远处一片飞过来的阴影投下,远处男同学“哎哟”了一声,随之巨大的排球从天而落。   “砰”地一声,撞上江颂的脑袋。   江颂没有来得及眨眼,一道冲击力砸向脑门,他下意识地想用细弱的手指挡起来,脑袋边嗡嗡作响,眼跟着一并花了。   “……没事吧?江颂?”   “……江颂。”他模糊地睁开眼,察觉到手腕的力道,透过肌肤传来一片灼烫滚热,身旁人正抓着他的手腕,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医务室。”   江颂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手腕被抓住,几乎是被半带着起身,不知道温黎哪来的力气,额头被碰到,宽厚的手掌落在他眉心。   好热。   一路被牵着来到医务室,江颂在温黎身后,他垂眸盯着被抓的手指,没有和同学们这么亲近过。   他手指稍稍蜷缩,温黎的力气很大,攥得他有些疼。   “老师,麻烦您看看他,我同学刚刚被排球砸到了,他之前就受过伤。”   一路小跑过来,江颂心脏跳个不停,脸有些热,他此时后知后觉,站在原地有些僵硬。   手指有些无措,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江颂同学,你不用害怕,先让老师看看。”前面的人扭过头,温声安慰他。   他坐在一侧,听不清大夫对他讲了什么,察觉到额头冰凉凉,似乎给他上了药。   视线扫过身旁人,在温黎指尖掠过,他反应有些迟钝,扭头去查看自己的伤势,摸摸自己的脑袋,一碰有些疼。   “淤青过几天就能好,注意不要磕着碰着。”   他们离开了医务室。   “江颂同学,刚刚没有来得及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温黎问他。   江颂在低头看晃过的树影,看前方人的校服衣角,闻言耳朵尖动了动,从口袋里拿出来足够数目的零钱。   “是为了这个吗……”温黎明白了,接过了零钱。   嗯。   这件事终于做到,江颂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得抬眼。   “离放学还有些时间……我请你喝饮料吧。”温柔的嗓音随之响起,透出几分关心。   温黎的目光落在身后少年身上,额头包裹了一层纱布,苍白的皮肤透出病态的红晕,总是低垂着眉眼,笼罩着一层破碎感。   对方不言不语,沉默地如同无声肃穆的雕像,尘封在空气中。   货架上传来动静,他扫过去,随之目光顿住。   苍白脆弱的面容落下,细弱的指尖拿了最底层的一袋阳光牛奶。   “………” 第04章   蓝色的苍菊窗帘掀开,夕阳从窗台缝隙中洒下,桌上有中午做的饭菜,只需要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   “叮咚”一声,加热键跳了过来,今天不用他热菜,他不由得看过去,男人的脸逆着光线模糊不清,随之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空气中今天没有酒水的味道,李颂文从厨房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米饭已经盛好了。   那双有些模糊的眼清晰了几分,男人粗糙的指尖稍弯曲,他们两个相对而坐,空气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江颂不由得看一眼对面的父亲,碗筷摆在面前,李颂文没有动作,他也没有动。   “颂颂啊……尝尝饭菜怎么样,你妈做的。”李颂文开了口。   江颂手指动了动,在某种期待的目光下,他拿起筷子,食物放进嘴巴里,慢吞吞地咀嚼着。   眼角扫向一旁,看到了桌上的东西,那里放着一套全新的油画棒,还有两本速写纸。   “上次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那个,今天正好路过商场,看里面的美术用品在打折………爸爸就给你买回来了。”   江颂低头吃饭,面前男人穿着陈旧的衣衫,格子衬衫一共就两条,几乎没怎么换过。   米饭在嘴巴里咀嚼了几十下,已经变得没有味道,甚至有些发苦。   “我这两天也出去转了转,有些地方可以接收残疾人……我准备去试试。”   “颂颂啊……能跟爸爸说两句话吗?”   江颂抬眼,那双眼漆黑一片,深长的眼睫落下浓重的阴影,眼睫稍颤,嘴唇细微地挪动了几分。   ……应该跟爸爸说说话。   但是他讲不出来。   咽下去的饭菜仿佛一并把他的喉咙堵住,他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像是有无形的东西把他们两个人隔开。   明明距离很近,却好像有一道巨大的沟壑横穿,让他没有办法向前一步。   他握着筷子指尖稍紧,低下头去默默地吃着饭菜,眼角扫到父亲的裤腿,那里沾了一些灰尘。   “………没事啊,你不要着急,先好好吃饭。”   “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吃完饭之后李颂文去了厨房,他坐在沙发上,手掌触摸到柔软的触感,沙发套今天换过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地板擦得发亮,电视上的灰尘一扫而净,今天爸爸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他盯着家里的变化,每一寸都掠过,看一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随之抱起了新买的油画棒和速写纸。   想去画画。   他没有讲出来。   抱着油画棒看一眼厨房的方向,稍稍犹豫了一番,今天爸爸似乎不会怪他。   他于是抱着油画棒踏入了房间。   他的房间并不大。偏室角落改成的居室,只放的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衣柜在墙上做悬空衣柜,窗台边是靠着桌子的书架。   书架上是妈妈给他买的课外书,还有很多他画过的画,积累的画册塞满了书架。   油画棒用刀子削断一截,放在纸巾上碾碎,随之用刮刀抹在之上。黑色长发和充满笑意的眼睛,妈妈穿着长裙微笑,瘸了腿脾气很坏的爸爸,还有不爱说话的他。   三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庭。   ……   “今天的速写任务是男体,周三前上交,我们的地址仍然在渝东路,结课第一名的同学学费全部返还,还会赠送百元火锅券一张!”   ……男体。   江颂抱着速写本,他掀开睡衣看向镜中的自己。月色下映出一具单薄瘦弱的少年躯体,肋骨隐隐可见,苍白没有温度,像是一具尸体。   他细瘦的手腕不由得放下来,唇畔微微抿起,自己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好画的。   眼睫随之落下,铅笔落在纸上,脑海里晃过某个画面。   清晰不失力量的手腕线条,修长弯曲的手指,蓝白校服掀起,腹部线条盘虬向下蔓延,汗珠顺着浸透校服裤边缘。   与那张艳丽面容格格不入的身材。   在他想象时,铅笔摩挲在速写本上,一点点地在纸上成型,一副少男半身像浮现而出。   “颂颂?起来了吗……该去上学了,便当记得带上,帮妈妈捞下鸡蛋。”   江颂闻言放下了铅笔,他身上睡衣还没换,先去洗了手,脑袋上睡得发丝乱翘,用漏勺把汤锅里煮的茶叶蛋捞起来。   旁边有两个蛋是捞过的,妈妈还帮他剥开了,他瞅一眼,随之拿了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有点咸。   “颂颂啊,还有没有零钱?没钱了记得跟妈妈说。”   声音由远及近,一截鲜艳的颜色从客厅渗出来,江琳穿了一身红裙子,颜色鲜艳的与周围格格不入。   江颂看过去,目光在母亲画过的眉毛和显色的口红上停留,为母亲的面容添了几分容光,像是苍白的白开水装点了颜色。   今天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他想不明白,只点点头,嘴巴里咸鸡蛋咽下去,嗓音有点含糊,“……有钱。”   “宝贝儿子,路上注意安全。”沾着口红的唇印落在脸颊上。   江颂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芬芳的香气。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自己前一天画的画,这是魔法吗?前一天画过的漂亮妈妈,今天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真的有魔法的话。   ……   “温黎,能不能麻烦你负责一下待会的早会,我可能过不去了。”乐明月抱着表格,急匆匆地对温黎说。   温黎:“可以,你去忙吧。”   “温黎,那个,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笔记本,昨天的笔记我记得不太好。”后排的女同学问。   “可以,只是我记得也不一定好。”温黎说,把笔记本递了过去。   “温黎,你的书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前排的同学们围绕在一起,正中央的少年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讲话认真温柔,从不吝啬给予别人帮助。   “喂,江颂,你也觉得他很假吧!”身旁有声音传来。   江颂扭头便瞅见了一撮黄毛,学校是不允许染头发的,身旁的少年染在了里面,只敢在老师不在的时候把头发掀起来,露出里面的颜色。   黄毛是他的同桌,他们开学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对方很擅长絮絮叨叨,似乎和他讲过许多话,但是他都不记得了。   “你说怎么可能有人没有任何情绪啊,你看他……他每天那么装模作样,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哎!”   黄毛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又看一眼身边的哑巴同桌,虽然一开始因为江颂不理他很生气,但是时间久了发现江颂谁也不搭理,心里就有了微妙的平衡感,气也随之消了。   “不知道的以为是活雷锋呢……哼,虽然爹妈是检察官,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黄毛忍不住地嘟囔。   ………雷锋。   江颂看向课本,历史课本上记载了西方的文艺复兴,课本上印有闭目双手合十的天使建筑图案,他觉得更像天使。   同学里,有像天使一样的存在。   他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勾勒出的草图,浅浅地勾勒出一对翅膀,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视线下意识看向前排,前排的少年不知和其他人说了什么,艳丽的眉眼稍弯,透出浅浅的笑。   倏地,似察觉到了什么,深褐色的眼珠转过来,邃明的眼与他对视。   江颂:“……”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人,温黎稍顿,随即朝他微笑了一下,阳光正好落在温黎身上,与在阴影之中的他格格不入,他下意识看向别处。   ……想再看一次。   他手腕下露出画了一半的男体,细化成了石膏像,犹如断臂维纳斯,尚有一半残躯没能填补。   “江颂啊,你今天要去食堂吃饭吗。我知道你总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起吧。”放学铃一响,八百年难见江颂愿意下楼,黄毛可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不要。   为什么一定要一起。   江颂瞅黄毛一眼,低着头没有讲话,视线掠过前方的某道身影。   黄毛在他身边道:“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我们两个都坐在角落,阴暗内向,出门都走下水道。”   一边说,黄毛吹了下自己的刘海,让那一撮黄毛露出来了几分,透出几分淡淡的伤感。   “………”江颂停下脚步,随之加快了步伐,把黄毛甩在身后。   “哎,江颂,等等我啊……”   “温黎啊,有没有感觉今天有点不一样。”程飞一边戳戳餐盘里的饭,一边有些操蛋地抬抬下巴,示意温黎看另一边。   “没有。”温黎毫无所觉,似乎并不在意。   没有个屁啊。温黎觉得是巧合,他可不觉得。   平常从来不来食堂吃饭的呆子,今天来了食堂,带着便当坐的位置只和他们隔了一条过道。   他不信是巧合。   而且那哑巴呆子还一直朝他们看,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好像确定他们还在一样。   不知道那小子脑袋在想什么。   “行,那你继续坐这吃,我去买瓶水……”程飞有些暴躁,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这片只剩下温黎和江颂。   温黎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身侧人的目光盯着他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他静静地等待着,最后还是先放下了勺子。   “……江颂同学,你找我有事吗?”   视线随之掠过去,对上一双漆黑清澈的眼。 第05章   江颂同学,有什么事吗。   面前的便当盒是妈妈为他选的,蓝色的星空大海,旁边雕刻了两朵玫瑰,中央是一个小王子图案。   便当盒从初中用到现在,小学时候的换掉了,因为随着个子长高,吃的米粒数每年都在变化。   他喜欢吃妈妈做的饭。   饭盒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茶叶蛋也吃掉了,他握着勺子,和身旁人对上目光,动作不禁顿住。   有事。   江颂对上那双温和深邃的眼,下意识又别开目光,这个,要怎么讲出来。   因为要画画,所以想再看一次。   “江颂,你每天的午饭……是你妈妈为你准备的吗?”温黎问他。   上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呢。   江颂把饭盒扣上,点点脑袋,待会要去洗勺子。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温黎说。   温柔的嗓音掠过耳边,江颂稍稍顿住,指尖摩挲在饭盒边,掠过残余的温度,耳尖随之动了动,似乎有些热。   嗯。   江颂看向一边,又瞅向旁边的人,手掌捏着勺子,想起空缺的素描纸,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人站了起来。   “如果有事,记得跟我说。”温黎开口,随即端着餐盘离开。   江颂立刻亦步亦趋地跟着,担心温黎离开,他饭盒只匆匆地洗了,水龙头里的水淙淙吻过掌侧,待温黎下楼梯,他笨拙地关了水龙头。   有事。   要学会讲话。   江颂眼中映着温黎的身影,温黎碰见路过的同学会打招呼,对方身边总是围绕着三三两两的人。   热闹的气氛引他在原地驻足,不敢上前。   “温黎,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你看,还在跟着呢?”程飞一边说着一边朝后瞄一眼。   “谁啊?”乐明月闻言顺着看过去,看见了楼梯处抱着饭盒的少年,江颂只是站在那里,自成一隅,沉默如同无声的白桦树。   一抹落寞在生命尽头的荒寂。   “你说的是江颂?程飞我可警告你,别欺负同学。”乐明月叮嘱道,怎么看江颂和他们相处都是会吃亏的模样。   “你哪只眼看到我欺负他了?是单眼皮这只还是双眼皮这只?”程飞无所谓,顺带着埋汰乐明月一句,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乐明月的眼睛。   “………”乐明月翻了个干净利落的白眼,“总之你小心点,让我发现你欺负同学你就死定了。”   “也别总叫人家哑巴,人家会说话,程飞你不要总给别人起外号。”乐明月说着,顺带着踩了程飞一脚。   “我靠!我新买的球鞋!!乐青天你是不是活腻了——”程飞脸黑着,人溜的飞快已经跑远了,他看一眼鞋面的鞋印,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温黎全程没有插话,随着人群走出食堂,只在踏出食堂时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某道身影还在跟着。   “温黎,你看看她,成天正义感爆棚。”程飞切了一声,“我可没欺负过小哑巴。”   “铃——”上课铃声随之响起,教室安静下来。   “今天公布测验成绩,我们语文课算是所有学科里最简单的吧……有些同学数学英语考的那么高,语文甚至及格都困难。具体哪些同学我就不一一点名了。”   “高考是综合素质考察,同学们啊,语文更是重中之重,千万不要因为它容易而忽视它。”   台上的钟轲咳嗽两声,没指名道姓说谁,但是数学英语测验成绩都已经公布过了。   “乐明月135,程飞82,江颂89……温黎142,宋时暄115……”   排名是看综合成绩,结合数学测验和英语测验,显而易见老师说的是谁。   “喂,你作文只拿了25分,不是吧………”宋时暄凑过去看江颂的卷子,一眼瞄到了上面鲜红的字数。   入目是认真而又潦草的字迹,虽说是象形文字,也不能太像画画。   何况作文这种东西基本拉不开分,多数同学都能拿到40分。   江颂捏着签字笔,试卷放在桌上无动于衷,同桌在他耳边絮叨,因为离得很近,他用手悄悄捂住,对方也能看见,他瞥对方一眼。   “题目让写你对文章的感受,你怎么能写没有感受呢,哎呀,这样老师想给你分都没法给。”黄毛一边感觉荒谬一边自言自语。   “下次你再遇见这种题目,一个劲地往好的方面写就行了。”黄毛见江颂不说话,又交代两句。   江颂低着头没有讲话,钟轲在讲台上讲课,试卷后面有标准答案,他用红笔在试卷上更正错误。   划掉作者很爱妻子。   表达了作者对妻子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恨妻子的绝情,爱妻子的一切,以及在妻子去世之后的无尽悔恨。   红色的笔迹有些歪扭,标注在试卷旁,他们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这边不会有老师突然过来。   扭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风景,梧桐树在阳光的照射下叶子璀然生机,绿荫一片遮蔽教室,蝉鸣随之愈来愈响,落在耳边。   老师和同学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他盯着树上的蝉看,与日光融在一起,在阳光的照射下声嘶力竭,直到落日余晖消散。   “铃——”放学铃声响起。   江颂回过神,视线落向前方的某处,同学们三五结伴,温黎身边围绕着同学们,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温黎点点头。   今天没有机会了。   江颂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喧嚣声落在耳边,平常他没有注意过,并不是在跟他讲话,同学从他身边走过去,像是倾斜的阴影一晃而过。   “……江颂,江颂同学。”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一瞬之间他没有反应过来,低头收拾好东西,速写本放进书包里,某道阴影落在他面前未曾离去,久久地笼罩。   温柔的嗓音越来越近,轻轻抚弄在他耳侧。   伴随着阳光晒透的尘净气息。   “……江颂?”   他抬眼,对上一张艳丽面容,绚烂光影勾勒出来的轮廓,薄薄的眼皮向下垂落,深褐色的眼珠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蓝白校服衬起手腕,截成清冷的线条,倒映在他瞳孔里。   温黎:“江颂,可以跟我聊聊吗?”   周围过分的安静,江颂这才意识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指尖用力的压着书包扣子,刚刚不是离开了吗。   “想来想去,还是很在意,你是有事情找我吗……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告诉我。”温黎对他说。   透过那双眼,像是能看到五彩绚烂的天窗,温柔的阳光通过菱镜折射而出,莫奈花园一样的色彩。   五彩斑斓的情绪全部包裹其中。   ……像天使一样的同学。   ……有话要讲。   他会同意吗。   江颂扣弄着书包纽扣,他盯着温黎看,指尖碰到书包缝隙之中的速写本,碰到之后又松开,指尖收回。   “你不要紧张,如果不想讲话,可以写下来。”温黎垂眸看向他犹豫的指尖。   视线在他指腹轻轻掠过,蜻蜓点水一般,引他尴尬无措,话音在唇齿之间绕过,他鼓起一番勇气,半天才蹦出来一个字。   “………可以讲。”   江颂头脑发晕,额头上冒出来一层汗,眼睫虚虚地垂下,发出来的气音细若蚊足,嗓间干涩,他觉得自己讲话的嗓音像是粗糙的砂纸。   摩擦发出来难听的动静。   “那个……我想请求你……能不能……”   能不能当一下模特。   这是对方跟他讲的第二句话。   温黎看过去,少年发丝遮住干净的眉眼,那双漆黑的眼淬洗过发亮,像是扑闪而过的蝶翼,一不留神就会飞走。   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声音如人一般孱弱,引人心悸停留。   剩下的话没有讲出来,温黎已经看出速写本露出的部分,细腻笔触勾勒出来的一页,穿着蓝白校服的男体。   姿势和动作都有些眼熟。   空气中酝酿着尴尬的气氛,舌尖骤然传来疼痛,江颂嘴巴抿起,他掌心冒出来冷汗,抓着速写本扣弄着,嗓间再次被堵住。   “………”教室里的秒钟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可以,”温黎看向他,嗓音轻飘飘的,“如果有同学要画我……我很乐意效劳。”   “江颂,这用不着请求。”   一瞬间,江颂的呼吸都跟着轻下来,他眼中倒映着温黎的面容,某一瞬间,眼前人真的化成闭目虔诚的天使。   能猜出他心中的顾忌。   青涩的男体线条在纸上成型,分裂成石膏像组合在一起,拼凑成完美的少年身体。   温黎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可言说的请求,晦涩难言的低落眉尾,寂寥与画板铅笔痕迹融在一起,组合落入干净无尘的眼中。   仿佛打量都成为一种亵渎,不可宣泄的片刻宁静,令人悄然放轻了呼吸。   “………可以了。”随着轻轻的三个字,江颂放下了铅笔,画册已经合上,尘封了其中的虔诚情愫。   他跟在温黎身后,出教室门时灯随之关闭,光线昏暗了几分,动作间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指尖。   皮肤温度一晃而过,指尖相触,令他食指蜷缩,温黎侧过身,气息擦过他耳侧。   “江颂,明天见。”   他稍稍离温黎远了些,下楼时停下来,摸摸自己的耳朵,耳朵发烧了。 第06章   “颂颂,回来了啊?”楼道里传来动静,家门随之被推开,李颂文从楼道里探出脑袋。   江颂脚步随之一顿,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瞅了李颂文两眼,注意到门外的花瓶换了。   那是他之前收集起来的酒瓶,酒瓶里养花,花已经枯萎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全被换成了新鲜的花束。   各种颜色的康乃馨。   层层叠叠的绽开,花瓣像是蝴蝶的翅膀。   李颂文难得换了一身衣裳,白色的衬衫,和雏菊窗帘组成明亮的颜色,胡子也剃的干净,那双锐利沧桑的眼蕴藏着笑意。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和同学去玩了吗?”李颂文问他。   妈妈还没有回来。   李颂文的话没有恶意,他们都希望他多交朋友,但是他很没用,在学校里没有交到朋友。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扫见桌上摆放了新鲜的水果,红艳艳的草莓和樱桃,已经清洗过了,李颂文进了厨房。   “路上买了点水果,颂颂,爸爸今天去面试通过了,过两天就能去上班,等你妈回来,这个好消息再告诉她。”   李颂文一边说着,厨房里油烟机打开,响起噼里啪啦的动静,他闻见了食物的香气,从沙发坐起来,噔噔噔跑过去。   油锅前,李颂文正在炸鸡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李颂文笑起来,“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还记得吗?”   “先吃点垫垫肚子,等你妈回来了再吃晚饭。”   江颂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腌好的鸡翅落进油锅里,在油锅里翻来覆去的炸成了金黄颜色,摆放在盘子里。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问出来,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边,侧过脑袋就能看见门口窗户边的花,康乃馨在酒瓶中绽开,阳光倾洒而落,落下的光影明媚动人。   空气中是食物的味道,橘黄的灯光不显昏暗,倒让人感觉温馨,他看了好几眼,今天似乎可以在客厅里多待一会。   “我放了一些番茄酱……听说好些孩子喜欢吃,炸鸡汉堡里都有,颂颂啊,你尝尝。”   炸好的鸡翅堆在面前,江颂草莓还没有吃完,盘子堆在面前,李颂文还给他准备了碗筷,他瞅李颂文两眼。   “尝尝。”   筷子夹起鸡翅,江颂没有放进自己碗里,他动作慢吞吞的,鸡翅夹进李颂文盘子里。   没有讲话,行动已经说明了。   李颂文愣了一下,对面的少年常年沉默寡言,存在微乎其渺,此时那双眼里透出几分破碎的温柔,鸡翅放到了他面前。   “………”   空气中安静下来,江颂把草莓咽下去,他见对面的父亲眼睛有些红,在他看过去之后,就匆匆地别过了脸。   “我去看看厨房里剩余的鸡翅好没好。”   江颂用鸡翅蘸了蘸番茄酱,酸酸甜甜的味道,和外面快餐食物味道差不多,他更喜欢家里的。   喜欢,爸爸炸的鸡翅。   他和父亲隔着一段距离,因为它不会回应,大多时候是李颂文在自言自语,从天亮等到天黑,江琳也没回来。   “颂颂啊,你先去休息吧,你妈估计今天要晚点了……明天还上学呢,去睡吧。”   作业已经写完了,桌上的饭菜也已经凉了。   江颂等的有点困,闻言点点脑袋,客厅里的灯关了,他进房间前看了一眼,李颂文还坐在门口的位置,看着门外的方向。   康乃馨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他洗漱上了床,半夜听见了动静,似乎是江琳回来了。紧接是争吵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模糊地传到耳边。   听不清在吵什么。   他用被子捂住耳朵,争吵声穿透被子落在耳边,贯穿他的耳膜,连同他的心脏一并被贯穿了。   ……   “本次速写课到此结束!下一阶段的课程上油画,请同学们提前准备好画材,油画框以及油画颜料,下一阶段拿到第一的同学依旧能够退换学费并奖励颜料一套!”   江颂坐在床边数钱,把存钱罐里剩余的数目倒出来。速写课拿到了第一,退还的学费要交下一阶段的课程费用,剩余的钱勉强够买颜料。   还有一张百元火锅券。   数来数去,余下的数目只勉强够用。   他攥着那张火锅券,地址离家的位置并不远,透过房间门去看客厅的方向,爸爸妈妈都去工作了,并不在家。   那张火锅券被他放在客厅中央的位置,另外附带了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画画得到的奖励,请爸爸妈妈吃火锅。   周五放学,阳光渗透街道,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江颂背着厚重的画册,他穿过学校后街,路过好几家美术培训机构,密密麻麻摆放的画架和人群令他望而生畏。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偏远一点的画室,他在画室外驻足,有人已经先他一步,他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只招全职美院的毕业生……川美附中也不行。”   他捏着画册边缘,画册都没来得及打开,沿着长满青苔的台阶往下,穿过一阶阶的石壁,漫无目的地在回到了人行道上。   “这家的咖啡据说超级好喝,我们也尝尝吧。”   “嗯……台湾的牌子呢?好像还有抹茶。”   话音从他耳边传来,他这才注意到身侧的是一家咖啡店。透明的玻璃窗,咖啡的清苦气息,店里干净透明,正对着他的是一张招聘启示。   ——招聘兼职,半天薪资50,报销路费,期待您的到来!   半天五十元,五点半放学,放学之后来这里,兼职三个小时到九点,还可以赶一班公交车或者轻轨。   三天是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可以买五管油画颜料。   做咖啡,似乎还要跟客人讲话。   江颂在原地踌躇不定,漆黑的眼眸映着广告牌,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视线虚虚地穿过,抓紧了身侧的画册背带。   咖啡厅内。   “……是他吗?他在看什么呢,吓我一跳。”程飞把茶饮推到一边,指了指落地窗外。   一扇落地窗把他们隔开,少年穿着蓝白校服,身形清瘦显得校服宽阔,苍白的面容对着他们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眸虚虚地落下,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黎便看到了这一幕,笔电映出来他的面容,他视线随之转过去,隔着玻璃无声和外面的少年对视。   “我还以为他在看我们呢,原来是在看广告牌吗。”程飞很快察觉到了,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温黎,我们要不要叫他进来?”   看江颂这样子,似乎是因为人多不敢进来。   温黎收回目光,“他似乎不太喜欢。”   话音落下,门外的少年并没有离开,背着画册仍旧在原地站着,隔着落地窗,所有情绪全部映入他眼帘。   是在紧张吗。   和这个快速运转的世界格格不入。   温黎眼角能看到少年的一举一动,对方先是站定,指尖不自在地摩挲在画册边缘,随后歪了歪脑袋,脸上出现某种不自在的神情。   随之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来了纸和笔,不知道在纸上写了什么,写了好一会之后又放下来,眉眼之中浮现落寞的神情。   光晕轻轻地扇落,有某样东西无声的消失了,转过了身,似乎要离开。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广告牌的方向。   程飞在一边看的急死了,也没别的事可干,怎么看怎么新鲜,“他是来兼职的吗?怎么不进来问问。”   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到底有什么可纠结的。   “我看看………他整整纠结了二十分钟啊,温黎,你说这样的人数学怎么考到满分的?”程飞简直大开眼界,按理说成绩好的人不应该脑子转的飞快吗。   进来问一句是会死吗。   他眼皮子忍不住乱跳,很快又烦躁起来,他多管闲事干什么,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对面的温黎不言不语,只在人离开时转头,盯着外面少年的背影。   “……在这里等我一下。”   兼职要泡汤了。   江颂脑袋乱乱的,因为自己没有勇气,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一瞬不眨地看着穿行而过的车水马龙。   树影在他脚底晃过,伴随着风声,他紧紧地拽着画册边缘,片刻之后又松开。   “………江颂。”   他并没有回神,直到清晰的呼喊声落在耳边,低声带着喘息的嗓音,手腕骤然传来力道。   “江颂……走路的时候看路。”   手腕被人用力握住,车子在面前一晃而过,侧脸时沾染温柔的气息,撞入一片深邃的眼底,驱散了这片燥热天空下的阴影。   ……班里的男同学。   ……像天使一样的温黎。   “要走人行道。”温黎对他说,他被握着手腕,指尖稍稍蜷缩,避开了对方的触碰。   在学校外面碰到同学,一般都要装作看不见。   现在要怎么办。   他瞄过去,温黎正盯着他看,他稍稍警惕起来,对方随之松了手。   “要装作不认识我吗,”被戳中心思,温黎轻叹一声,“……你跟我来。”   说着,温黎眼眸转过来,嗓音温柔了几分,“……可以吗。” 第07章   江颂在原地站着,瞅一眼人,不由得抿起嘴巴,都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还问他可不可以。   但是并不反感。   那双深邃的眼似乎蕴藏着某种魔力,让他没办法拒绝,只能跟在对方身后,跌跌撞撞地随着温黎往前。   “咖啡厅里人有点多,不介意的话,我们在这里讲话,可以吗?”温黎牵着他到了咖啡厅旁边的巷子里。   隔壁是一间花店,花店和咖啡店夹着一层巷子,巷子靠墙边有堆积的花架,上面放了很多花盆,黑色的土壤里冒出来翠绿的芽。   风铃花轻轻地在其中飘摇。   可以。   江颂盯着风铃花看,他垂眸看向温黎的手掌,指尖下意识收回,手腕上还残存着温度。   要和他讲什么。   他又瞅一眼人,脑袋里冒出来问号。   “我刚刚看见你了,在咖啡厅里,江颂同学,你是要找兼职吗……抱歉,我可能有些多管闲事。”   温黎稍稍停顿,“只是看你那样走掉了,感觉有些可惜。”   “………”江颂闻言身体稍稍绷直,不知是不是夏日的气温沁入巷子里,蒸的他脸也跟着发热,令他不敢和温黎对视。   狼狈的姿态为什么总被对方看见。   他不由得稍稍低头,去看地上缝隙里的草木,青苔从缝隙里钻出来,很快听到了温黎的下一句。   “那个……是这样的,我最近也正在找兼职,要为学校的实践活动做宣传,正好看到江颂同学,有个请求。”   “能不能请求江颂同学……和我一起去问问,可以吗?”   温黎垂眸看他,深褐色眼眸映出他不安的模样,令他怔然在原地。   ……请求。   分明可以拒绝的。   心里却从最深处裂出来一道缝隙,几分难言的窥探从中冒出来,或许是对方神情过于明媚坦然,温柔的如同阳光一样令人难以抗拒。   讲不出来。拒绝的话。   他的难堪、不知所措,那些阴暗情绪全部都在阳光之下消融。   “…………”   对上那双期待的眼,胃里莫名痉挛泛起疼痛,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回答的话在舌尖卷了数遍,才艰难地出声。   “……嗯。”低不可闻的一个字。   温黎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艳丽的面容背着光线落下一道阴影,浮现出的情绪几乎不可见。   “我很高兴……江颂,你愿意帮我,我很荣幸。”   “还有……你和我说了很多次话,我……我也很高兴。”温黎稍稍停顿,踏出巷子之前,回头看他一眼。   “我们现在一起去,可以吗?”   刚刚已经答应了。   江颂捋直了自己的舌头,嘴巴紧紧地抿着,答应完又有些后悔,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前方的少年个子很高,修长的身影在阳光下沐浴出剪影,蓝白校服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方,只露出一截脖颈,艳丽的面容稍侧,简单的两种颜色,穿出来了不符的气质。   “不用担心,如果这个不可以,我知道学校附近还有很多其他地方……既是兼职的好地方,也可以作为社会实践。”   深褐色的眼珠映着他,如同蓝风铃轻轻飘荡,和蓝风铃一样轻轻拂过。   “………”   温黎的话音在他耳边环绕,因为讲的话太多,他没办法一一记下来,又因为温黎一直注意着他,他不敢表现出不自在。   他在温黎身边,内心纷乱一团,踏入充满清苦气息的咖啡厅。   这种咖啡厅他没有来过。   “不用害怕,江颂,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他的无措刚冒头又被轻轻吹散了。   他在原地看着温黎去了前台,温黎的眉眼很像天使,垂目间倾洒温柔,现在离远了看,又是另一副模样。   薄薄的眼皮抬起,深邃的眼珠分明,顺着完美的线条往下,唇畔弧度平稳。   “我和我朋友想兼职两个位置……前台收银已经不招了吗,那您看看他怎么样,可以负责做咖啡。”温黎对工作人员说。   江颂听不清温黎和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见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江颂……你想什么时间过来,每天放学之后可以吗?”温黎问他。   他手指蜷缩,闻言点点脑袋,漆黑的眼瞳倒映着温黎讲话的模样,因为着急讲不出话憋的脸红,只能目不转睛地瞅着温黎。   “记配方应该没问题,他数学经常拿满分,多么复杂的公式都记得住。”温黎稍沉吟地说。   “………”江颂抿起嘴巴。   “那方便的话明天过来吧,周六日店里很忙,这两天就作为试用期。”   温黎认真地听着工作人员讲话,闻言朝他看过来,“江颂,可以吗?”   ………可以。   他张了张嘴巴,黑漆漆的瞳仁盯着温黎,又担心不能立即回答,稍稍上前,低头拽住了温黎的衣角。   见状温黎看向他,随之稍顿住,好一会没有讲话,片刻之后才开口。   “可以……我们明天会过来的。”   直到工作人员离开了,江颂仍旧有某种不真实感,直到耳边落下某人的话音。   “江颂……人走了,现在可以松手了。”   江颂瞅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仍抓着温黎的衣角,他这才呆呆地松开手,耳朵好热,可惜现在没办法摸耳朵。   ……谢谢讲不出来。   “明天你一个人过来可以吗?”温黎又问他,顺带着扫一眼他的指尖。   方才抓着人,他把指尖缩进袖子里,机械地再次点点脑袋。   “喂……温黎,你干什么去了?”不远处传来人声,程飞等了半天,在这边看到了人。   “江颂同学,那我先走了。”   江颂在原地看着温黎离开,温黎和程飞说着什么,朝他看过来,微笑了一下。   他出了咖啡厅,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盯着那道身影在视线里消失。   经过花店的时候看到外面摆放的向日葵,向日葵金灿灿,那是充满阳光的颜色,像那个人一样。   ………   ……朋友。   没有过朋友。   “妈妈告诉过你哦。如果别人帮助了我们,我们一定要表达谢意,颂颂要对朋友说谢谢,同学也是一样。”   “同学送你礼物的话,记得还回去。”   没有送他礼物。   周六日两天的时间,他在咖啡厅里忙碌,配方记起来很容易,他只用在后台做咖啡,不用收银跟客人打交道。   空气中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两天没有看到温黎的身影,经过花店时,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被向日葵吸引。   视线在花束上流连,金灿灿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在向他绽放微笑。   同学没有送他礼物。   可是他想送同学礼物。   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哎!小朋友,要买花送女朋友吗?”花店老板注意到了他,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加快了脚步,没有回答对方,只在离开的时候匆匆一瞥,扫到了花束后面的向日葵挂坠。   没一会,又停了下来。   很快到家了,他在公交车站拿着向日葵挂坠,以及半天的薪资。花掉两元,还剩下四十八元。   回去可以问问妈妈这个问题。   手掌捏着金灿灿的挂坠,掌心变得温暖,他一边盯着看,不远处传来动静,他眼角扫到了什么。   “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   是江琳的声音。   他扭过去,在巷子口看到了江琳。江琳穿着一身白裙子,面上化了淡妆,手里提了精美的纸袋,江琳也看见了他。   “颂颂——”   黑色的汽车停在一边,江琳的面容闪过一丝不自在,很快被笑容填满,远处的少年单薄苍白,睁大了一双黑漆的眼,在看到她时,一瞬间眼中带了些细碎的情绪。   “……妈妈。”   “宝贝儿子,兼职怎么样?辛不辛苦?”江琳抱住了江颂,在江颂耳边落下轻吻,亲在了浓密的眼睫上。   江颂摸摸自己的眼睫毛,眨眨眼,有些不自在,他又摸向自己嘴巴,刚刚是笑了吗。   “不辛苦。”他低声告诉妈妈。   “我儿子真是长大了,还这么懂事,今天妈妈回来的也早,这是给颂颂带的礼物。”   “是你敬叔给你买的,很多男孩子都喜欢的球鞋……颂颂应该也会喜欢。”   包装精美的礼品袋递给他,他只瞅了一眼,这么花哨的鞋子并不适合他。   还是不要告诉妈妈了。   “妈妈,”他拽住了江琳的衣角,扭过去看江琳,一双眼分明。   “嗯?有什么话要跟妈妈说,不要着急,你慢慢说,妈妈听着呢。”江琳摸了摸他的脑袋。   “火锅……妈妈和爸爸去了吗?”   他眼中稍稍期待,江琳愣了一下,娇俏的面容带了点笑,用力地在他脑袋上又揉了揉。   “妈妈当然和爸爸去了,那可是颂颂送的,下次我们要一起去才行。”   “宝贝儿子永远是我的骄傲。”江琳凑过来又在他脸边亲了一下。   他挠挠被亲的地方,都是妈妈的口水。   直到他抱着画册回到房间,看向一旁的向日葵挂坠,才想起来又忘记问了。   妈妈一定也会同意。   ……   “接下来有请新生代表温黎发言。”   阶梯教室里,正前方的讲台少年上台,温润的嗓音透过广播传过来,一板一眼地念着演讲稿。   前面是一片黑乎乎的脑袋,看不清台上温黎的脸,只看看出优越的轮廓。   “真优秀啊……听说父母是检察官来着,而且还是单亲,单亲家庭居然能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孩子。”   “嗯……据说性格非常好,很乐于助人,在学生里口碑很高。”   两个年轻的老师在低声议论,话音一字不落地落入江颂耳边。   “请同学们不要害怕困难,勇敢地面对,圣经上所记载,个人的苦难难以避免,历经磋磨之后,我们终会见到通往上帝之心的窄门。”   枯燥的讲话,平常他会看向窗外,现在都听下来,他曾看过的书,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他们读过同一本书。   宣讲会结束之后,他远远地看到了那道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果然还是直接放到他座位上比较好。   他想起上回送过的阳光牛奶,后来被别人喝了。   指尖摩挲在吊坠上,人群之中,他掌心出了一层汗,在原地踌躇不定,看一眼远处的人影。   借着春日的光芒上前,他拽住了那人的衣角,在梧桐树之下,那人单独前行时。   “………江颂?”温柔的嗓音传来,他险些撞上去,鼻尖在温黎衣侧蹭过去,柔顺剂的味道一扫而过。   他的手腕被握住,险些撞入对方怀里。   入目的手指修长明净,温黎扶住了他,他无措地在原地站着,手掌中的向日葵吊坠紧紧捏着。   温黎的视线轻轻落在他掌侧。   “……是送我的吗?” 第08章   太阳明烈地落下,晃得面前少年面容不清,江颂掌心冒出一层汗,汗渍一并浸透他舌尖,令他不敢去看温黎。   只低低地去看温黎的手掌。   那是一双修长匀称的手,很适合拿乐器……演奏钢琴或者管弦乐,一定很优美。   “……嗯。”良久,他应声。   阴影落下来,他似有所觉地抬眼,映入温黎眼底,那人眉眼蕴了一层浅浅的柔和。   “江颂同学,谢谢你,我可以收下吗。”   江颂点点脑袋,漆黑的瞳仁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温黎。”人群之中传来程飞的声音,程飞朝着温黎招了招手。   周围人来人往,只错开目光的一小会,少年犹如受了惊逃开的荧幕公主,转眼间不见了。   温黎的视线稍顿,在人群中没找到那道单薄的身影,手指边的向日葵晃了晃,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芒。   犹如遗落的水晶鞋。   ——他一见到人就会自动消失。   “我刚刚在找你呢,你在这干嘛?”程飞问一嘴,眼一瞥,瞥到了温黎手里的挂件,顺手就要拿过来。   “这什么啊?学妹送的?这年头谁送这么土的挂件……让我看看。”   嘴上说着,还没碰到向日葵的一片叶子,摸到了一把空气,温黎把挂坠揣进了口袋。   嘛,只是一个挂件,程飞没摸到,手掌一拍脑袋……不过温黎平常有这么小气吗?   “今天放学能不能陪我玩会……三班有个比赛,温黎,你进来配合我一局,我要挫挫那群小子的锐气。”   程飞一边说着眉飞色舞,路过三班,顺带着给后排的男生竖了个中指。   他只是顺口一说,知道温黎不会答应,高材生课业结束之后有自己的安排。   长廊上,路过二班之后就是他们一班。   楼外有智能垃圾桶,值日生需要每天更换分类的垃圾袋,由于更换时需要一直按着按钮,这件事通常是两个人做。   走廊边边,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出来,江颂低着脑袋,按了一下侧边的按钮,垃圾桶缓缓撑开,垃圾袋出来到一半卡住了。   程飞才看到,一旁的温黎已经自动上前帮忙,两个脑袋转眼间凑到了一起。   “不是……”   落日晚霞烧出来一片绯红,江颂扫到一道人影,他扯了扯垃圾袋,抬眸便见温黎微微俯身,顺手帮他把剩余的部分带出来。   “……”他仍旧低着身子,指尖碰到黑色边缘,手指摩挲,嘴唇张了张,清亮的眼眸瞅了瞅人。   总是帮他。   “谢谢。”   “我说你小子……你在外面是不是碰到耗子过马路也要帮忙拈起来?”程飞忍不住吐槽,用手势比了个捏起来的动作。   “……”温黎,“刚刚说的比赛在咖啡店附近吗。”   “啥?”程飞一脸懵逼,难得见温黎感兴趣,想起来上回他们去的咖啡店。   “不就是咱们上回去的咖啡店……就在球场附近。”   “哥,你这是答应的意思吗?”程飞忍不住问。   温黎应一声,与收拾垃圾的少年擦肩而过,眉眼掠过去,停留一瞬之后收回视线。   临走时,程飞又看一眼垃圾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还真有人认真的按照说明分类啊……”   放学铃声响起。   穿过熟悉的巷子,江颂落在人群之后,咖啡清苦的气息环绕着他,他进了隔间开始忙碌的兼职。   只用做做单子,根据上面的名称对应配方去做,机器咔咔地晃动,他并不在意经过的客人。   可当听见熟悉的声音时,下意识抬起了眉眼。   “温黎,你要喝什么?随便点,今天我请客。”程飞笑嘻嘻的。   一群少年三三两两地进来,打破了咖啡厅的宁静,蓝白校服交织,青春的气息洋溢,没有人出声破坏这片氛围。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刚运动完的少年,踏入充满冷气的饮品室。   他撞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瞳,刚运动完,少年不怎么出汗,只衣领扣子解开了一粒,眼皮薄薄的抬起,艳丽的面容更加晃眼。   江颂拿着杯子的动作稍稍停住,那一瞬间心口莫名一滞。   他悄悄地收回目光,低头把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杯子里,余光留意着前台的方向。   “……一杯冰美式。”   “美式会不会太苦了?我要一杯薄荷拿铁。”   “我要一杯和温黎一样的。”   江颂不喜欢咖啡。   他喝咖啡需要加很多的糖和奶,依旧会觉得苦,不如早餐奶奶那里卖的豆浆。   “江颂啊,这会人有点多,能不能麻烦你送一下餐?”和他搭档的姐姐开口,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讨厌和人接触。   江颂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不远处少年所在的那桌,心也随着过去了,想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他也会对某人产生好奇吗。   那人有很多朋友。   他稍稍点点脑袋,接过了托盘,两杯美式,糖和奶都是默认送的,客人拿多少都无所谓。   “我靠!”江颂走过去的时候没什么声音,直到杯子轻轻地搁在桌子上,把人吓了一跳。   “这小子走路没有声音吗?”程飞身旁的少年开口。   说话间,江颂已经上完餐转身走了。   “那是我们班同学,他是出了名的无影脚,走路当然没有声音了,暗杀你你都不会知道。”程飞蒯住了身旁少年的脖子。   “真的假的……你们班同学?所以给了温黎两份糖奶,看来他人还不错。”   桌子上,两份糖奶整齐地对在一起,躺在杯子旁,仿佛留有余温。   “那你别想了!这是温黎独一份。”程飞哼笑一声。   温黎:“……”   几名少年在咖啡厅里坐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这里写了作业。江颂脑袋时不时地转过去,身影一道道地消失。   马上要打烊了,直到只剩下温黎一人。   ——是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江颂不太确定,店里灯已经熄灭了一半,他扭头看过去,温黎起来了,朝着他走过来。   解开的衬衫扣子,露出的修长脖颈,少年修长的指尖敲在前台,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空气中的气息传来,没有汗水气息。   江颂这回明白了意思,他把围裙搁置在柜子里,拿出自己的素描本,这是要带回家的,他抱着素描本出去。   看到巷子前的身影,温黎站在花店门口,花店已经打烊,留了一盏橘黄色的灯,橱窗的向日葵若隐若现。   他瞳孔里倒映着一排向日葵,抱着素描本有些不知所措,心脏稍稍地悸动,视线移向一旁。   特意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喜欢他送的礼物……要把吊坠还给他吗。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件。   他低头看自己脚下,面前少年的影子拉长,他们并排站在一起,他轻轻看向温黎眼底。   月光洒下来,温黎低眸看他,眼中融着他小小的影子。   “……你在这里还适应吗。”   他忐忑的心情,随着温黎的开口停驻。   胸腔里的心脏缓慢地跳动,他触及到某种温柔的情绪,像是柔软的触角一样包裹着他,令他下意识地想要闪躲。   “……这里,很好。”他很低的开口。   注意到身侧人的目光掠过他脸颊,那一片皮肤莫名发热,他摸摸自己耳朵,连带着眨眼。   “听说有些孩子在附近找麻烦……我有些担心江颂,所以……”温黎稍停顿,十分礼貌的收回目光。   剩下的话没有说。   因为担心他。   担心他。   担心。   他。   耳朵好热。   江颂抓了把自己的耳朵尖,眼角扫到身侧人,注意着对方的动静。   “……我们明天见。”   眼见着人要走,江颂掌心攥出了汗,嗓子眼急促地想要发出声音,情急之下,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抓住了人。   触及对方的体温,他立即撒开了手。   “……为……为什么。”   “要。这。么。做。”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盯着人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漆黑的瞳仁,清亮像是一扇湖面,水盈盈的晃人心神。   温黎稍稍顿住,侧眸看他指尖,深褐色的眼底情绪一晃而过。   良久,温黎回答了他。   “……江颂同学,看起来很需要帮助。” 第09章   看起来很需要帮助。   他看起来很需要帮助吗?   江颂凑上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扒拉自己的眼皮,刘海下的瞳仁透黑,苍白的皮肤,抿起的唇畔,随着他的动作,双眼微微睁大。   “颂颂,大早上干什么呢?还没照完镜子?”江琳在厨房空隙里腾出时间来,扫一眼在镜子前的儿子。   江颂闻言放下手。   鸡蛋饼在盘子里摊开,他在沙发上坐着,看着厨房里的妈妈在忙碌,空气中透出好闻的油渣气息,油烟气会让人感到温馨。   “颂颂,你先吃吧。”江琳把包子放下来,似乎看到了他的疑问,看一眼主卧的方向。   “不用等你爸,你爸出门了。”   李颂文出门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临走的时候告诉他会回来吃早饭,今天是周六。   包子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裹着虾仁的鲜料,江颂张开嘴巴,咬了一口包子馅儿,瞅一眼桌子上,他的一碗南瓜粥,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饼。   “妈妈,包子……还有吗。”他问道。   “颂颂喜欢?妈妈只买了两个,一会去商场我们再买点。”江琳说。   江颂哦一声,清澈的瞳仁映着门口的方向,见花瓶里的小雏菊摇摇晃晃,没见人回来。   包子只吃了半个,鸡蛋他也留下了。   江琳并没有给李颂文留早饭。   “江颂,早上吃不下东西吗……一会路上估计会饿。”江琳说他。   他正忙着擦嘴巴,还没有来得及说是给李颂文留的,转眼间江琳收拾了桌子,剩菜被倒进了垃圾桶。   “………”他眼珠盯着垃圾桶里的食物看。   他们小区距离地铁站有些距离,平常江琳会骑车带他过去,今天没有看到停在楼下的小电驴。   他瞅了瞅,跟在江琳身后略微踌躇,见到了停在路口的黑色汽车。   这个车子他认识,是林敬叔叔的。   “颂颂,你敬叔带我们过去……他帮了我们很多忙,今天帮忙和妈妈一起陪他吃个饭,可以吗?”江琳在他面前稍稍俯身,手掌捏他耳朵。   小时候妈妈哄他的时候总会捏他耳朵,知道他会脸红。   他看一眼面前的车,身后是自己的家,母亲在身旁,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母亲的笑容一点点模糊,话音落在他耳边,温柔的手掌落在他耳侧,他讲不出来拒绝的话。   心里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出现,化成面前的车子,变成吞噬的巨兽,和母亲连结在一起。   “颂颂……可以吗?”   他捏紧了袖子边缘,江琳和他平视,他在江琳脸上看出一二分的尴尬,车上的男人似乎并不着急,沉默地守在一侧。   指尖出了一层汗,黑色巨兽令他紧张,话音堵在嗓子眼,他看进母亲眼底,发出音节都变得困难。   裹挟着他将他轻轻撕裂,身体轻盈地被带到了车上,江琳松口气露出笑容,笑容并没有让他轻松半分。   “你怎么过来这么早,下次提前跟我说声,颂颂吓到了……”江琳嗔怪地嚷了一声,眉眼转向前方的男人。   对方西装革履,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一边侧脸,蒙上一层深邃的阴影,布满灰影的瞳仁从后视镜里往后看。   “好。”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江颂在角落里规整地坐着,他在后视镜里和林敬对视,那双灰影瞳仁不似父亲那么锐利,却令他不敢去看,他匆匆地收回目光。   “宝贝,不要紧张,叔叔不是坏人,你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妈妈讲。”   “知道了吗?”   “你开慢点……昨天怎么跟你说的,你都不知道主动跟颂颂说话吗?”   闻言,林敬速度降下来,按了某个按钮,一旁的抽屉自动探出来,车厢里放置了许多精致的零食。   选的都是他喜欢吃的。   江颂低着脑袋,手指不安分地乱动,母亲的话落在耳边听不太清楚,他眼角扫到母亲身穿的裙子,露出的脚踝往下是不适宜的高跟鞋。   明明讨厌穿高跟鞋。   为什么每次和这个男人出来,总会做不喜欢的事情。   他指尖碰到抽屉边缘,把抽屉扣了回去,扭头看向窗外,车窗里映着车内的景象,是他和妈妈的脸。   妈妈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两人之间充斥着某种氛围,尽管林敬没有讲话,心神注意力却在江琳身上。   像他在荧幕上看过的爱情电影,男女主人公之间虽有距离,却又随时连结在一起。   车子在他见过的地方停下来,高大的建筑环绕,巨型建筑叠满落地窗,镜面装饰令人眼花缭乱。   他在车里喘不过气,直到下车才缓过来。   “行了……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不用扶我,去看好我儿子。”江琳把上前的男人推开,面上有些愠怒,脸颊因为林敬的动作稍红。   江颂低着脑袋,这种地方人很多,很多热情的服务员,让他不大适应。他跟在江琳身后,又和江琳保持着距离。   包厢里有清淡的特调香,隔绝了门外的低声细语,他扣弄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侧面因为画画磨出来了茧子,上面的创口贴撕开,指尖在伤口上蹭过去,带来细微的疼痛。   疼痛消除了紧张,耳边嗡嗡作响,他的意志在身体里拉扯,听不见江琳和林敬的声音,直到耳边传来悠然的管弦乐,穿透耳膜传进来。   天然的庄然曲调,绷紧琴弦流转而出的弦音,缓缓流泻而出。   江颂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趴着窗户贴到窗户边,透过玻璃看到了不远处的舞台,角落设有乐器台,从他这里只能看到一道背影。   肩上的琴,抬起的西装袖扣,琴弓落下紧扣优美的弧度,曲调落在耳边,驱散了一片难堪的紧张。   “这边有什么活动吗?”江琳问。   林敬:“餐厅请来的学生乐团。”   “颂颂,要不要去看看?离餐时还有时间。”江琳问他。   他脸颊几乎贴到玻璃,紧紧地盯着乐器台的方向,耳朵因为小提琴音竖了起来,一瞬不眨地盯着看。   像是小时候在橱窗里见到了喜欢的八音盒,随着转动徐徐地弹奏出一首鸟之诗。   他的心因此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能够听见江琳的话音,舌尖被咬的有些痛,他脑袋一直朝着乐台的方向,随之出了包厢。   琴弦的旋律在耳边放大,身体因此也变得轻盈,与耳机里放置的并不一样,真正面临音乐会引起灵魂随之起舞。   他同手同脚地下了楼,直到离得近了,发现坐在钢琴前有人,钢琴奏曲和琴弦声融合在一起。   拉琴的人近在眼前。   是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学生。   “………江颂?”他被小提琴吸引,这才注意到人群之中,一张艳丽的面容晃荡而出。   温黎换上了西装,墨色发丝梳成背头往后露出眉眼,深色的眼珠明晦动人,五官艳丽夺目,与背后的乐团相融,像是童话里的场景倒映而出。   几近成男的身体并不违和,展现出优越的肩颈曲线,白色手套碰到琴盒,温黎眼珠映着他侧眸的模样。   “…………”江颂盯着人好一会。   他盯着人看的意喻太过明显,温黎轻声开口,“今天乐团在附近有演出……刚刚看到有人因为琴声下楼,没想到会是你。”   旋律在此刻戛然而止,带出一段钢琴旋律,拉琴的少年好奇的瞅向他们这边。   “温黎师兄,是你朋友吗?”   “嗯。”温黎应声,低头看他,“很可惜,今天没有我的演出。”   江颂因为那句朋友还没有缓过来,又听见温黎这一句,他指尖不由得蜷缩起来,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天使也会拉琴。   他脑海里浮现出温黎握着小提琴的模样,视线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看向一旁的琴盒,上有一个Van单词。   黑色的琴盒,用沉木制成,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和温黎身上的气味很像。   “下周有我的演出……要去看吗。”   江颂没有反应过来,一张纸质票放进他手里,对方的指尖隔着手套在他手腕处蹭过去,柔软的触感,上面刻印着文化中心的字样。   “我接下来还有事情,江颂,再见。”   “师兄,真的是你朋友吗?他刚刚都没有讲话,好没有礼貌。”一群人从餐厅里离开,出去时少年才开口。   温黎因此停下来,视线侧目而去,少年还停留在原地,似乎仍旧看着他的方向。   如同遗失了太阳的孤魂驻足停留。   令人想要靠近温暖他。   “他的性格比较内敛,并不是不愿意讲话,抱歉。”温黎开口道。   “是这样吗?师兄,你不用跟我道歉哦,那是我误会了。”   “这是第一次见你邀请别人呢……之前没见过你和同学有太多交集。”   餐厅里。   江颂揣着那张演出票,他轻轻地夹进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里,指尖摩挲在纸张边缘,心脏迟缓的跳动。   没有过朋友。   他很想问妈妈,对方……是不是想跟他交朋友。   这是第一次。   有人愿意靠近他。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尖,耳尖好热,垂着眉眼有些后悔。   ……为什么没有和温黎讲话。 第10章   “颂颂……回来了?”   黑暗环境里,勾勒出沙发前的男人身形,那道身影听见动静之后动了动,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啪嗒”一声,灯随之打开,江颂看过去,李颂文蜷缩在沙发边,似乎是刚睡醒,桌子上是一些黑乎乎的饭菜。   李颂文有点尴尬,“你知道的……我不会做饭,都是按照步骤来的,不知怎么就是做不好。”   “你妈呢?这次先凑合吃了,等我发工资了带你们娘俩去下馆子。”   桌子腿部,那里散放着一兜子零食,崭新的标签标注了日期,都是今天买的。   江颂回想起江琳的话音,让他代为转达,可能会晚点回来,和林敬叔叔有事情。   “我昨天和你妈吵架了,她还在生我气呢……颂颂啊,你替我跟她说说话,我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李颂文在他耳边絮叨,他没有讲话,在李颂文对面坐下来,顶上的灯光落下来,面前的食物比不过外面的鲜亮美食。   “爸爸,我们吃吧。”   虽然刚刚已经吃过了,但是他没怎么吃饱,眼前的食物大多都糊掉了,放进嘴巴里带着苦涩的气息。   “颂颂,是不是味道不怎么样……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呢?”李颂文时不时地看一眼门外。   他抱着碗,视线里是一团团的饭菜,回想起江琳和叔叔在一起的画面,饭菜变得难以下咽。   筷子磕在碗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并压在他心口,变成了晦暗不明的阴云。   “爸爸和你打听个事……颂颂,你可不可以告诉爸爸,妈妈去见了什么人……我只是担心她,外面坏人那么多。”   江颂缓慢地咀嚼着饭菜,变质的饭菜在唇腔里蔓延,他瞳孔里倒映着父亲的眉眼,李颂文一并变成了饭菜,身上长出发霉的黑点。   如同墙壁上斑驳的污块。   指尖捏紧了筷子,饭菜随之咽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点点地移开,眼睫落下,唇畔沾上米粒,难以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不知道。”   “行,爸爸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紧张,吃完饭了赶紧去休息吧,我等你妈回来。”   饭菜搁置在桌子上,放着江琳喜欢吃的醋鱼,鱼块已经凉了,面汤凝结了一层油皮。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夜被外面的争吵声吵醒。   男人的谩骂声和吼叫声,女人的哭声,在夜晚撕开了面皮,从躯体里释放出怨气,交织在一起,汇聚成压抑的浪潮将他淹没。   “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口口声声说爱我,这就是你说的爱?”   “你小声点……别把儿子吵醒了。”   “你如果真的在意儿子,就做不出来这种下三滥的恶心事!他妈的你这个婊-子……滚出这个家!”   爱。   好吵。   沉默的房间,他的心跳一并被压抑,在墙缝中闷得透不过气,他用被褥堵住了耳朵,那些声音依旧穿透而入。   紧接着是男人的哭腔。   爸爸哭了。   妈妈也哭了。   不懂爱为什么会伤害对方。   心脏的位置好难受。   他陷在被子里,睁开眼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透出一抹微渺的月光,月光落在枕侧的素描本上。   那里夹着一张演出票。   有些人天生与他不同,活在明媚的阳光里,只是悄然经过,便会沾染温暖的余晖。   ………好想见他。   清晨,温柔的光芒侵入墙皮缝隙,家里安安静静的,完全看不出前一夜的争吵,男人和女人已经各自离开。   今天没有早饭。   江颂在空荡荡的桌子前站了半天,盯着平常放早餐的地方,他盯着看了一会,随之转身离开。   零钱包里还有兼职的零钱,他路过包子铺,在门外踌躇了一番,看到牵着小朋友买包子的家长。   想吃包子。   江颂在门口瞅着,紧紧地攥着零钱,人来人往的人群却如同一口口巨大的黑色深渊,令他难以靠近,上下两片嘴唇仿佛被黏住了。   讲不出话。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犹如一道巨大的鸿沟横立在他面前,难以跨越。   手指一点点地收紧,大脑有些眩晕,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在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之中,嗓间分泌出唾液堵住了话音。   恐惧在人群之中撕裂了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蔓延。   ……   “温黎。”前方某道身影随之停下来。   江颂在人群之中见到了那道身影,他紧紧地盯着,眼中只剩下温黎,下意识地跟在对方身后。   “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一会有没有时间?”乐明月问。   温黎:“课间就可以。”   蓝白校服,扣子扣到了最上面,发丝放下来盖住了额头,深邃的眉眼温柔明媚,雕刻的面容精致分明,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   “那这周末有空吗?周末同学们打算聚餐,你要不要抽空过去一下?”乐明月又问。   “抱歉,周末有事情要忙。”温黎回答。   “什么嘛,每次都有事要忙,你是大忙人,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还是单纯的不想和同学们吃饭。”乐明月叹了口气。   温黎没有回应,只微笑了一下,算作是歉意的礼貌回答。   在经过走廊时,眼角扫到了什么,他脚步稍稍停顿,随之收回目光。   下课铃声响起,温黎坐在座位上,身旁的女生过来问题,空气中传来洗涤剂的清香,柠檬味的,班里很少有男生身上带香气。   某个不爱运动、成天衣服干干净净,独来独往像小刺猬一样的貌美少年。   从他旁边经过。   他看了一眼,见江颂出了门,并没有注意。   并不是去厕所,很快又回来了,从他身旁经过,视线似乎悄然晃过来了一瞬。   “这个名为x的曲线属于未知运动,我们假设他在这条范围中活动………”   柠檬气息传来,再次从他身边晃过。   课间一共就十分钟,小刺猬从他身边经过了三次。   只是巧合。   又一节下课时间,重复了一模一样的行为,甚至间隔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温黎,听说你爸上周接手了个案子……是传的特别厉害的那位画家吗?”   “听说他有精神疾病……真的假的?”   温黎应声,视线转向一旁,名为阿斯伯格综合症,又名天才病,这样的一类人大多不擅长社交,总是重复刻板运动,且行为孤僻具有某方面的思考障碍。   ……身边现在有一个正在做刻板行为的笨蛋。   洗手间里,他刚踏进来,身后一并跟了一道身影,跟着他一起进了男厕所。   身边少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尽管能假装不知道,空气中气息安静,在裤缝缓缓地拉开时,动作还是顿住了。   “………江颂。”温黎开了口。   江颂收回了脑袋,低头去解自己的,假装自己在上厕所。   他只是想和对方待在一起。   “………”温黎稍稍侧过脸,视线在身旁人身上停留,蜻蜓点水一样地收回目光。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从厕所出来,迎面碰到了程飞上楼,程飞瞅见他俩一块从厕所出来,视线乱飞稍挑眉。   “温黎,你们两个关系这么好了,还一块上厕所了………进去比大小呢?”   “………”温黎听习惯了这种污言秽语,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少年,对上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里面没有表情,空幽幽的,只是盯着他看。   江颂不理解这种玩笑。   为什么男性同学会比较生-殖-器的大小。   “别和他开这种玩笑。”温黎静静地说。   “哎呀行了行了,江颂,别把哥哥说的话当一回事啊。”程飞笑嘻嘻道。   江颂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脑袋里冒出问号,不知道程飞为什么跟他道歉。   他只看了程飞一眼,又扭过去,几次想要上前拽住人,却又不敢触碰收回手。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   他跟在那人身后,那人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操场之后的小卖部,看着温黎进去买了一瓶阳光牛奶。   就这样看着他。   出校门之后就结束了。   “……江颂。”温黎叫住了他,触碰到他的指尖,那袋阳光牛奶放进了他手里。   “是有话想跟我讲吗……你一天都在跟着我。”温黎开了口。   触碰到对方指尖,对方飞快地缩回手,垂下的眼睑稍抬。   江颂收回手时下意识地捏住了那袋阳光牛奶,他有些尴尬无措,唇畔稍抿着,发现温黎正在看他。   可以讲出来吗。   “没关系……你不用紧张,慢慢说。”温黎说。   “是学校里的事情吗?还是咖啡店的兼职……有人欺负你吗。”   深邃的眼里溃散出温柔,像是风中的枝叶一样轻盈而厚重,沉重地落在他耳边。   为什么总问有没有人欺负他。   没有人欺负他。   他……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   江颂话音堵在嗓子眼,指尖碰到温黎衣角,触碰到对方,属于对方的气息笼罩下来,恐惧一并被驱散了。   像是小动物找到了巢穴。   “想……和你一起。”他低声执拗地开口。   轻轻地拽着人,不重的力道,随时能够松开。   像风一样落在耳边。   轻盈的目光,藏着纯真的期待,晃荡而出几分担忧,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温黎还没有反应过来,空气中传来一阵动静,身旁的少年立刻捂住了肚子。   江颂脸瞬间红了。 第11章   “江颂同学,我们先去吃饭吧。”温黎开口。   明明太阳已经落山了,怎么还会晒得人晕乎乎的,他甚至看不清温黎的脸,视线却又不舍从温黎什么移开。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温黎身后,踩着温黎的影子,晚风温柔地抚过,瞳孔倒映着前方少年的侧脸。   他们两人一起出了校门,靠近梧桐树边,黑色的suv缓缓地摇下车窗,露出中年男人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凶相,戴着墨镜。   “少爷。”   江颂在原地站着,看一眼对方,又看看温黎,和温黎长得并不像。   还叫温黎少爷。   “江颂,和我一起坐在后排,可以吗?”   不是说去吃饭吗?   江颂脑袋冒出好几个问号,对方温柔的嗓音落在耳边,他讲不出来拒绝的话,温黎帮他把车门打开,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和林敬叔叔的车子不一样,坐林敬叔叔的车时,总是很紧张,但是现在有温黎在。   他看过去,温黎坐在他身旁,和他隔得并不远,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前排的司机。   “那是我叔叔,江颂……饭菜有没有喜欢的菜系,我让阿姨准备。”   叔叔是用来开车的吗。   江颂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搭着,他闻言陷入思考,清澈的瞳仁熠熠生辉,盯着温黎没有讲话。   他讲不出来,温黎也不会催他,前排的大叔目不斜视,他有些紧张,唇畔稍抿着,半天才讲出来。   “都……都可以。”   江颂讲出来之后又担心起来,他要去同学家里吃饭吗?还没有和江琳讲,如果他没有按时回家,江琳一定会担心。   他也没有电话。   这么想着,他焦急起来,手指蜷缩在一起,纠结着怎么开口,身旁的少年看向他。   “……江颂,你有烦恼,可以告诉我。”温黎看着他,艳丽的面容俯落,“之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他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心却莫名安定下来,鼻尖前几乎蹭到温黎的衣角,同样的蓝白校服,温黎身上似乎更好闻一些。   “………妈妈。”他半天蹦出来两个字。   “是在担心你妈妈担心吗?”温黎明白了,深褐色眼底晕开,“我们可以一起给她打个电话。”   “吃完晚饭我送你回去。”   可以这样吗。江颂有点忐忑,又有些期待,这是他第一次去同学家做客……被邀请去对方家里用晚饭。   更重要的是……是他喜欢的天使。   他喜欢和温黎待在一起,喜欢温黎身上的气息,喜欢温黎的脸。   想和对方更接近一些。   “阿姨,您好,我是江颂的同学温黎,抱歉没有问过您,我想邀请江颂去我家做客……晚些我会亲自把他送回去,可以吗?”   江颂隐约能听见江琳的声音,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温黎手里的电话。   “温黎同学吗……我听颂颂班主任提过你好几回,那当然可以,麻烦你了……可以让我跟颂颂讲两句话吗?”   他接过了电话,江琳的话音落在耳边。   “颂颂啊,好好玩,有事情一定要联系妈妈,同学家住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温黎住在哪里,下意识瞅过去,温黎正在看他,他又扭开脸。   “阿姨,我家在富丽春港。”   听到这四个字,江琳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行,颂颂,到家前给妈妈打个电话。”   电话挂断,江颂捧着手机还回去,他盯着温黎,还电话时指尖蹭到温黎的指尖,他收回手,摸摸碰到的部分。   车窗外闪过陌生风景,这片区域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繁华的灯景闪烁分明,远处江桥灯影交织,穿过波光粼粼的江水。   车子开进了半山腰,黑乎乎的一片绿化,树影过密,重重地透出一抹幽绿。   直到车门打开,庄园前的铁门透出了蔷薇花枝,他在下车时听到了温黎的话音。   “江颂……刚刚你说的。”   夜晚,连带着蔷薇花的气息,从铁门前穿透迎面而来,低沉的温语落在耳边。   “如果想和我待在一起……随时可以来找我。”   蔷薇花,铁扇门,落地窗别墅,温柔的少年。   他想把这幅画面永远记在脑海里。   眼睫稍稍抬起,浓密的箍匝着情绪,密密麻麻落在心底,好想问为什么,温黎已经告诉过他。   因为他看起来需要帮助。   他进门时夜晚起风了,乌云遮蔽了月亮,一片天空乌云密布,吹散了夏日的燥热气息,凉爽的雨丝席卷而来。   中空亮着明亮的灯盏,水晶灯向下洒落,阿姨已经准备好了饭菜,餐桌上布满丰盛的菜品,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高汤香气。   “这是少爷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我随意地添了两个菜,有想吃的可以告诉我。”围着围裙的阿姨朝他们两个笑笑。   江颂的目光落在桌上放置的甜品上,模具做出来的舒芙蕾,看上去松软香甜,裹了一层蜂蜜,轻飘飘的像云朵。   他坐在温黎身旁,见温黎脱下了蓝白校服,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温黎注意到了。   “江颂,你不用脱,外面气温有些低。”温黎对他说。   他于是没有动作,瞅一眼餐桌对面,餐盘放在对面,温黎坐在他身旁,重新拿了一套餐盘。   离得很近,他伸手就碰得到。   穿衬衫很适合,袖子下的手腕线条鼓起清晰,发丝从两侧散开,露出精致的眉眼,讲话时气音落在他耳边。   他手指微动,扯住了温黎衣角,引得温黎侧目看他。   眼睫随之低落下来。   “他们叫你……少爷。”他慢吞吞地开口,黑白分明的瞳仁瞅着人。   闻言温黎却顿住了,深褐色眼底稍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顿了顿说,“江颂……你不能这么喊。”   江颂目光从温黎脸上缓缓地转移到温黎耳尖,那一处透出绯红。   他没有讲话,只是问一问,温黎似乎对这个称呼不甚满意,他又看向离他很远的甜品,盯着看了半天,身旁少年把整个盘子推到他面前。   “喜欢这个吗?”温黎问他,和他对上视线,低声说,“这个不可以吃太多。”   刀叉笨拙地切开柔软的外壳,里面是甜而不腻的奶油,温黎听着身旁刀叉交织的动静,一会没有注意,扭头看过去,发现江颂把整块面包吃完了。   “………”江颂也瞅过来,唇畔边沾了奶油,甜味儿在唇齿之间酿开,瞳仁变得亮晶晶的,瞅着温黎没有讲话。   喜欢。   “………”温黎想说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帕帮他擦了脸,擦脸时他有些愣住了,温黎也因此动作停下来。   四目相对,温黎收回了手。   眼角留意着身旁的少年,眼珠垂下看着掌中的手帕,总是想要多照顾他一点。   剩余的饭菜江颂吃的并不多,他一天没有吃东西,每一样尝了点,他吃饭的时候温黎总是看他,剩余两样甜品他看了半天,温黎也没有动作了。   反倒把海鲜和炖的补汤帮他盛了。   他以为温黎会读心术,温黎只有时候会。   “轰隆”一声,闪电划破夜空,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残影,随之细密的雨丝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的动静逐渐密集。   外面下雨了。   江颂在落地窗前看着,清冷的气息从窗外铺面而过,沾着雨丝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下雨了……江颂,等雨停了再回去,可以吗?”温黎问他。   他点点脑袋,又趴在窗边看雨,在山上看雨,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远处的树影全都雾蒙蒙的,在雨幕之中若隐若现。   雨势没有减弱的意思。   江琳先打了电话过来,他听见声音,不由得竖起耳朵,温黎接了电话。   “阿姨……您不用过来接,这边离得有点远,一会看看雨势,如果还下的大,江颂可以在这里睡一晚。”   闻言,他扭过脸。   一个小时之后。   江颂觉得自己像是被抽去机芯的机器人,外面雷声轰隆作响,他同手同脚地跟在温黎身后,温黎给他塞了很多的一次性用品。   “我在隔壁,江颂……有事情可以叫我。”   要在同学家里睡觉。   在同学家里睡觉。   同学家里睡觉。   睡觉。   这个时候,他透过长长的阶梯能够看见墙壁上悬挂的挂画,油画颜料堆叠而出,欧式长廊一眼看不到头。   温黎家很大,有很多房间,他们可以一人一个房间。   陌生的环境,两个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房门微微打开,摊陈开一片黑暗,空气中有很好闻的气息,是温黎身上的味道。   他抱着枕头,手掌里拿着一次性洗漱用品,盯着温黎看,站在原地没动。   “………江颂。”温黎停下来,灯光柔和的映下来,面前人侧脸线条柔和。   抱着一堆东西,踌躇难言地待在原地,抬眼看他,小刺猬缓缓地把刺全部收起来,朝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温黎。”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冒出来。   清澈的嗓音,动听分明,略有些低,羽毛一样落在人心上。   “我……怕黑。”半天,江颂憋出来这三个字,唇畔紧接着抿起来,因为撒谎耳根发热。 第12章   清晨。   连下了好几天的小雨,这一天放了晴,太阳穿过云层缝隙落在树叶上,缝隙中绿影轻轻地抚弄。   “上次的比赛还好有你在,温黎,晚上我要好好犒劳你才行。”程飞凑过来朝温黎挤眉弄眼。   “一起去怎么样?”   温黎考虑了一番,“晚上可能没时间,下次。”   “那下次吧,下次可不能用同样的理由了。”程飞说。   “喂!江颂,你有在听我讲话吗。我这周去了美术馆,看到了你画的画,那几张盛夏……是不是你画的?”   江颂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身体下意识地要过去,很快又止住了。   今天吃早饭了。   也没有心情不好。   没有要跟着对方的理由。   黄毛凑过来盯着他看,手掌也顺带着搭在了他肩膀上,“江颂啊,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江颂后知后觉,他平常不在班里画画,偶尔的几次,因为宋时暄和他坐一起,所以知道。   美术馆展出的几张,是他按照温黎画的男体。   “……不是。”他不习惯亲密接触,稍稍离黄毛远了点,一双眼翻过去,盯着黄毛的胳膊看。   黄毛慢半拍地收回胳膊,闻言被他说的话吸引,有些奇怪,“我明明看到你画了……喂,江颂,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画画,没想到你水平那么高啊,是不是你们画画的都这么低调。”黄毛又凑过来,嗓门很大。   江颂的耳膜在鼓动,脑袋有些疼,他自动忽略了黄毛的话,沿着楼梯上楼,顺着看过去,前方已经没了温黎的影子。   “喂,江颂,你倒是理理我啊,我可是你同桌……”   江颂目不斜视地捂住了耳朵。   “好啦,我不跟你开玩笑了,那个,我是真有事要跟你商量,江颂。”黄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江颂视线穿过人群,眼珠子转了转,没有瞅到温黎的人影,不知道去哪里了。是回教室了吗。   “这周的社会实践……我们两个人一组怎么样?”黄毛不太好意思的开口,挠挠自己的脸,让他和班上其他男生在一块,他还不如和江颂一起。   江颂虽然不爱搭理人,但是事儿最少最让人放心。   “你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的意思啦!”   上课铃声响起,这节课是自习课,老师没有过来,教室里依稀有响动,乐明月上台在黑板上敲了敲。   “同学们,有个好消息……咳咳,众所周知,我们这周要进行社会实践考察。”   乐明月话音落下,教室立刻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议论声起,有男生在下面吹起了口哨。   “能不能不去!上周我已经扶过老奶奶过马路了。”   “社会实践地点能不能选在网吧。”   “我觉得我更需要帮助……周五能不能当放假班长?”   底下嘻嘻哈哈骚乱一片,乐明月把表格递了下去。   “当然不行,两个人一组,每个人都有分配的任务,任务是随机的……一部分同学负责打扫卫生,一部分同学负责发宣传手册,剩下的负责互动活动。”   表格从前面往下写,基本上都是同桌一组,也有一部分商量好了跟好朋友一组。   江颂和宋时暄坐在后排,轮到他们时,上面名字已经填的差不多了。他顺着看过去,温黎的名字后面跟着程飞。   “你看看你看看,还是我们两个人一组吧。”宋时暄凑了过来。   江颂在上面的空格写下来了自己的名字,宋时暄理所当然地写在了旁边。   “希望不要给我们分到打扫卫生。”宋时暄松了口气,见他们两个的名字凑在一起,满足地欣赏了一会。   “江颂,你放心好了,和我在一起不会出现那种偷懒只交给别人做的情况……我可是很有素质的。”黄毛絮絮叨叨。   “你如果需要帮忙,我也会帮助你的,我们互帮互助。”黄毛又强调了一下,他说了半天江颂都没有反应,他这才看过去,发现身旁人脸扭过去看向了窗外。   “………我怕黑。”   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声音,记起那时对方的表情,久久挥之不去,踏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域。   “……进来吧。”   目光在窗户上停留,江颂看了半天,对上模糊的侧脸,看进自己眼底,缓缓地收回目光。   光芒短暂的浮现出来,很快消散归于一片黯淡的平静。   ……   周五当日。   书包里放了牛奶和便当,零食塞的满满当当,还有晕车药和各种药品。   “儿子,要是难受记得和老师讲,不用勉强,知道了吗……社会实践不能不去吗?”江琳在一边碎碎念,有些担心。   江颂把放进去的零食又拿出来,动作慢吞吞的,可以不去,但是他想过去。以前这种活动都不想参加,现在好像去也可以。   趁着他没注意,江琳挤出来了乳液抹到他脸上。   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看过去,连忙摸自己的脸,喊了江琳一声,“妈。”   “哎呀,别给我们家颂颂晒晕了……有不舒服一定要联系妈妈,知道了吗。”   江颂用袖子蹭了蹭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照了下镜子,这才把手放下来。   他们要坐校车过去,上车时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乐明月在前排点人数。   “江颂,这里,这里!”   远处传来人声,江颂顺着看过去,看到了招手的黄毛,黄毛在旁边的座位上拍了拍。   “我带了好多零食,我们路上可以一起吃。”黄毛见他坐下来,晃了晃自己抱着的书包。   “温黎和程飞去哪里了?他们两个人呢?”乐明月拿着名单,她戴了鸭舌帽,抬眼没看到人,拉了拉帽檐。   “谁叫我啊,本大爷在呢。”说话间,程飞已经笑眯眯地上了车,手里拿了两瓶饮料,趁着乐明月不注意用饮料冰了下乐明月的后脖子。   “你是不是找死!!”   “我艹……”程飞顿时抱住了脑袋。   “江颂,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你脸上涂东西了?”黄毛嗅了嗅,闻见了空气中的甜味儿,一本正经地凑过来追寻气味来源。   江颂眼角扫到黄毛的鼻尖,险些要蹭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避开,转过去时抬眼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   温黎正在看他,四目相对,视线一点点地落在他脸颊边,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修长的身形,挽起的蓝白校服露出手腕,线条上青筋隐隐可见。   手掌推开了黄毛,眼角扫到空余的座位,程飞去了靠窗的位置,温黎坐在过道边,和他隔了一条过道。   “江颂,你偷用女孩子的化妆品了?”黄毛得出来了结论。   江颂没有回应,他又碰了碰脸颊的位置,眼角留意着过道另一边的少年,扭过去时,不经意和温黎触碰上目光,温黎抬起眼皮看他。   对视之后又转回来。   “………”   “好了好了,马上要出发了,同学们安静下来。”钟轲姗姗来迟,拍了拍座椅,车上逐渐安静下来。   钟轲笑呵呵的,“能理解同学们的激动,希望这次社会实践能够给同学们带来难忘的记忆。”   “都知道自己的任务了吧?”   “我们两个负责互动活动,这个应该不难……好像只有我们两个。”黄毛抽空又瞅了眼表格,虽然不知道互动活动是做什么的,但是肯定比打扫卫生强。   半个小时之后。   黄毛看着乐明月手里的玩偶服,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是,班长,你在开玩笑吗?大热天让我俩穿这个,班长你猜今天多少度?”   将近四十度的天,裹着厚厚的玩偶服,还是在太阳底下,黄毛快要气乐了。   “确实辛苦你们两个了,江颂,你觉得呢?如果你也不愿意,我可以和老师反应一下,看看能不能换一种形式……这次活动的主题主要是围绕小朋友,玩偶形象更加容易互动。”乐明月看向江颂。   江颂盯着小熊玩偶看,他目光一点点地收回,原本他就不想和人接触,待在玩偶里让他感到安心。   他于是摇摇头,手指稍稍绷紧,低声道:“……不用换。”   江颂一开口,乐明月缓了半天,目光从江颂脸上移开,暗暗道真是一张好看的脸,这才看向黄毛,摆了摆手,“江颂不同意,宋时暄,就委屈你半天,这是为人民服务,你做好献身的准备。”   “不是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黄毛两眼一黑。   “我不同意!”   “行了行了,知道你辛苦了,待会用班费赞助你们两个一人一杯蜜雪冰城。”   “你们两个加油干。”乐明月摆了摆手。   “我靠,这女人——我是一杯奶茶就能搞定的吗!??”   人已经走了,黄毛要气死,他又看向一边的江颂,见江颂无动于衷,憋着的气又消了下去。   “算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们两个尽快做完。”黄毛拎起来了其中一套玩偶服。   江颂盯着小熊玩偶服,那套已经被拎起来,还剩下一套兔子的,他看了半天,眼睁睁瞅着黄毛飞快地拎着跑了。   临走前,黄毛叮嘱他,“之后再汇合……回见。”   “………”江颂抿了抿嘴巴,抱起了兔子玩偶服。   半个小时之后,巷子里,一只兔子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 第13章   玩偶服遮住了大半的视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沉沉的压在身上,像是一个巨大的壳把他包裹住。   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他缓慢笨拙地移动,半天只走了一点点。   商场前,一切人和物都变得渺小,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黑压压的人群在太阳底下令人头晕目眩,议论声落在耳边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江颂走两步停两步,原本有些紧张,在玩偶服里又让他安心下来,其他人只能看到一只巨大笨拙的兔子。   “妈妈,你看,那是米老鼠!”稚嫩的嗓音传来。   “哎呀,什么米老鼠啊,那是兔子……下次带你去游乐园看好不好?”   “商场最近好像有活动,为山城对标资助的山区贫困学生办的手工艺术展……有空去看看吧。”   隔着老远,他看到了商场楼下入口处的活动亭。那里搭建了临时活动处,他的同学们都戴上了志愿者小蓝帽。   “谁选的商场门口,是乐明月选的吗?真会选地方。”程飞把水搬到桌子上,桌子上摊陈了许多的宣传手册,只要来拿一份宣传手册,都会送一瓶水。   “我觉得这位置挺好,人来人往的人多,适合做宣传。”另一位同学接话。   “我们几点开始啊……温黎?”   温黎:“九点开始。”   “诶,话说,我们班是不是有两名同学抽中了扮演玩偶互动……是哪两位啊?”   闻言,温黎顺着看过去,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只巨大圆滚滚的兔子,白色的羽毛一尘不染,又圆又大的一双眼,露出来的兔牙正在微笑,看上去很活泼。   兔子原本在正对着他们,注意到他们几个的视线,又扭了过去,转过去背后是很短的尾巴。   江颂发觉温黎在看他,下意识转了过去,又想起来温黎现在看不见他,他又慢吞吞地转回来。   隔着距离看过去,阳光穿透温黎的皮肤,皮肤透出很淡的阴影,眼底的光影溢散而出,正在认真看宣传手册。   互动活动在哪里做都可以。   “哎!他朝我们过来了,你别说,还挺可爱的。”   远远地,一只白兔子朝着他们的方向挪动。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同学,但是大热天的也太辛苦了,我们尽量早点结束吧。”开口的同学盯着兔子玩偶看,随即笑了起来。   江颂能听见,他在玩偶服里点点脑袋,兔子也跟着点点脑袋,动作缓而慢。   “一看就是乐明月选的,这么幼稚。”程飞哼笑一声,瞥一眼旁边的兔子,看着蠢呆呆的,他手贱拽了下兔子的尾巴。   摸到软绵绵的一团,兔子毫无反应。   江颂后知后觉,同学在捉弄他,他还没有转过去,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程飞,别欺负他。”   江颂耳朵竖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玩偶眼睛是半透明的材质,他看到温黎的侧脸,很快收回目光,自己摸不到自己的尾巴,同学摸他也看不见。   九点商场开门,陆陆续续的有人,他的任务就是站在原地,配合路过的小朋友拍照互动合影。   “您好,室内的手工艺术展,您可以看一下,在商场三楼,是贫困山区的小朋友们自己做的。”   温黎模样生的好,递过去的宣传册没有不接的,少年的温柔言语令人难以抗拒,他那里人最多。   “走过路过看一看啊……我们温少爷开始营业了。”程飞乐的自己这边没什么人,他能偷点懒歇着就行,在一旁指挥起来了。   “还不如找两个大学生过来干,大学生这时候一般不都兼职吗。”程飞说着,拿起宣传册瞄了一眼,宣传手册是画出来的山区文化。   他又放下来,还不如直接捐钱实在。   “哥哥,我想和那边的大白兔合影……可以吗。”小朋友接过宣传手册脆声脆气的开口,指了指一边站着的江颂。   “可以……哥哥陪你一起,可以吗。”温黎低声问。   江颂瞅见了,他手指不安分地乱动,慢吞吞地纠结着,在游乐园看过的动物玩偶,对待小朋友总是很热情。   他应该怎么做。   要笑一下吗。他笑起来小朋友看不见。   抱抱对方。   在他胡思乱想的空隙,对上了一双温柔深邃的眼。   “……同学,可以和你合影吗。”温黎问。   这原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他被温黎盯着看,那双眼像是能穿透玩偶服看穿他。   他点点头,目光转过一侧,温黎牵着小朋友到了他身边。   “哥哥,为什么兔子不会说话。”小朋友抬头问。   “每一只兔子性格不一样,这是一只性格比较冷酷的兔子……他可能不喜欢讲话。”温黎耐心解释。   艳丽的五官近在眼前。   离得好近。   明明隔着一层玩偶服,江颂还是觉得喘不过气,热气笼罩着他,“冷酷”两个字落在耳边,令他忍不住抿起嘴巴。   “那我抱抱它……可以吗哥哥。”   温黎:“嗯,应该可以。”   “咔嚓”一声,江颂僵在原地没动,他身旁是温黎,温黎个子比他高出一截,穿上玩偶服堪堪齐平,肩膀碰在一起,他下意识地看向镜头。   预计是半天可以完成,商场今天有活动人格外多,原本的宣传手册发完之后又送来了一批。   “温黎,我们能休息一会吗?刚刚班长那边说需要有人过去帮忙……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一旁的同学开口。   下午两点,太阳悬空正是热的时候,这个时候也人少一点,他们在这守了五个小时了已经。   “这样,待到四五点剩余的册子发完就可以解散了。”温黎说。   “还要四五点,能不能现在走。”程飞被晒得冒烟,说话有气无力。   “……既然做了,还是努力做好,辛苦各位,山区的孩子应该比我们更加辛苦。”温黎说,“班长那边我去帮忙。”   “各位先休息吧。”   “好吧,温黎……你也别太辛苦了。”听说温黎主动要过去帮忙,打扫卫生的活更加辛苦,剩余几人都没话说。   温黎应声,蓝色帽檐遮住了一侧眉眼,半边侧脸稍转,看向角落里一直安静待着的兔子。   “同学,要不要和我一起。”深褐色的眼眸从帽檐下压起,折射出阳光的碎影,温柔地笼罩蔓延。   玩偶服里很热,江颂被这么一喊,原本坐在墙边,他于是站起来,乖乖跟在温黎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横穿马路。   “行……我们也别歇太久了,好好做完。”程飞看着人走远了,扯了下嘴角。   穿过人行道,江颂后知后觉,这并不是去任务地点的路,这是商场后面的居民区,种了大片的梧桐树,树荫遮蔽一片阴凉,氛围安静了很多。   阳光形成分明的分界线,把城市和居民区隔开,闹静之间,温黎在便利店门口停下来。   “等我一下。”   他在原地等着,看着温黎去了小卖部,很快人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瓶冰水。   “玩偶服不用脱下来吗……应该很热。”温黎问他。   小卖部门口就有长椅,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坐下来,树影笼罩着这一块,吹散了空气中的燥热。   江颂规整的坐着,眼睫上的汗珠几乎要往下坠,没有立即动作,心里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在玩偶服里没有出声。   身旁的少年似是有些无奈,微微叹了口气,“……江颂。”   江颂:“……”   微风轻轻地拂过,他把玩偶头套摘下来,兔子脑袋放在一边,阴凉的气息吹过来,一瞬间闷热随之散去。   不明白,为什么温黎知道是他。   “只是正好猜到。”温黎把冰水递给他。   他侧过眼,接下了那瓶水,冰凉的气息落在掌心,眼睫抬起,映满面前的少年。   脑袋里热的晕晕的,这会才稍稍喘过来气。   墨色发丝落下,汗珠从脸颊边落下来,紧绷的扣子洇湿了一层,喉结微微浮动,下颌线条分明清晰。   “江颂,接下来不用穿玩偶服……可以换掉。”温黎开口,转眸时发现身旁的少年在盯着他看。   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水,掌中的冰水没有动。   温黎并不会读心术,只是每次刚好猜到,偶尔也有猜错的时候。   天热脑袋会热晕,他看温黎喝水觉得好看,上下起伏的喉结,充满了生命力,鲜活而又热烈。   他盯了半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陷入了某种沉思,片刻之后,温黎把他怀里布着的水拿走。   手腕青筋浮动显出来,他呆呆地看着,温黎………温黎帮他拧开了瓶盖。   打开的冰水递给了他。   江颂:“………”   空气中一瞬间安静下来,江颂后知后觉,热晕的脑袋在此刻反应过来,热意一并侵袭至脸颊上,身上好热,脸也好热。   他又不是不会拧。   “这样,可以直接喝了。”温黎手上维持着动作,低头看他。   “………”江颂抿起唇畔,并不是这个意思,又讲不出来话,他接过来拧开的冰水。   嘴唇碰到凉意,他喝了两口,察觉到温黎在看他,视线相触,他立刻扭开脸。   ……视线触及的地方在发烫。 第14章   “非常感谢各位同学们的帮助!本次社会实践圆满结束!!”乐明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一口白牙晃出来。   “各位同学们都辛苦了,我向班主任申请了班费,给大家买水喝,山区的小朋友一定也会很感谢大家……今天的手工艺术品已全部出售。”   乐明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瓶蜜雪冰城,宋时暄在江颂身边杵着,不大高兴地嘟囔:“不是说只给我们两个买吗……真是热死了。”   “我可没说啊,”闻言乐明月扭过来,眼角灵动分明,看向宋时暄,宋时暄瞪过去,然后脑袋就被揉了一下。   “行了行了,别不高兴了,这是给你们两个的。”乐明月拿了两个甜筒过来。   宋时暄个子不高,被这么一按,不得不低下头,有点炸毛。   “我没有不高兴……别摸我头。”   江颂接过甜筒,他看向另一边,温黎那边很热闹,对方一回到人群中就会成为焦点。   “温黎,还有你,辛苦你了,你还帮了我们忙,真是多亏有你。”   “这是最后那两位小朋友让拿给你的哦,小礼物,你收下吧。”   温黎:“谢谢。”   五点太阳落山,他们要返回校车了。   江颂舔了下甜筒,甜味儿在唇齿之间蔓延开,他跟在队伍后面,另一只手里提着奶茶,口袋里还有温黎给的水,要拿不下了。   他找了角落的座位坐下来,直生生地盯着甜筒看,直到一道阴影落下来,低沉的嗓音轻轻落在耳边。   “江颂,我可以坐这里吗。”   江颂目光这才从甜筒上移开,他看向温黎,点点头,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黄毛坐到了前排的位置,而温黎的位置也被占了。   座位都是随意坐的。   平常没有人愿意主动坐他旁边。   “有些同学啊,别那么着急放学,周六日回去要写社会实践报告……周一要交上来。”钟轲说着,特意看看黄毛,有些孩子抢前排的位置就是为了早走。   不知道早走一秒钟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听说要写社会实践,底下顿时一片哀嚎。   “江颂。”身边人喊他。   他眼睫扇了扇,随着校车缓缓地开始行驶,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幻,夕阳染红了一片云彩,投射出余晖洒在窗面上。   “……这个给你。”很轻的一句。   那双深褐色的眼一并染上落日的色彩,有时显得过分深邃,盯着人看时融化其中。   他的心随之提了起来,看了看温黎提着的包装盒,是小朋友送的甜品。   ……   江颂回到家的时候天还亮着,江琳和李颂文都还没有回来。   他提盒子提了一路,到家时才打开,里面是精致的小蛋糕,做成了八音盒的形状,鲜花和乐符点缀其上。   中间是一个天使形状的小人儿。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从沙发上坐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角落的保险柜打开,里面放了一张已经过期的演奏会门票。   水瓶子放进去,和票据挨着,他盯着看一会,又回到客厅,把蛋糕放回包装盒里,提着一并放进保险柜。   保险柜的门关上,空气安静下来,现在是夏天,蛋糕会化掉。   江颂于是又打开柜门,把蛋糕拿了出来。   他在这边来来回回的忙,江琳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幕。   “颂颂啊,叮当叮当干什么呢?妈妈买了莲藕回来,今天晚上吃莲藕汤怎么样?”江琳一边把买的菜放下来,抽空看一眼儿子,发现江颂脸颊边沾着奶油。   “在吃什么呢?今天的社会实践怎么样?”   江琳不知道儿子吃了什么,也没看到蛋糕盒子,看样子是连盒子一起吃了。   江颂没有回答问题,慢吞吞地去了洗手间洗脸,脸上洗的干干净净,从洗手间里出来。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江琳清洗莲藕,速写本上画了一个八音盒蛋糕图案,已经被他吃掉的蛋糕。   “妈妈,今天同学送了我蛋糕,被我吃掉了。”江颂突然开口。   江琳在厨房里忙碌,水龙头的动静哗啦作响,她还是捕捉到了儿子的话音,大概知道了是什么回事。   以前没有听江颂提起过班里同学,这是第一次,原本还一直担心能不能交到朋友,现在看来在慢慢变好。   “那很好呀,宝贝,那你有没有送同学礼物……我们可以一起买礼物还给他。不能平白要别人的东西。”   江颂闻言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已经送过了。送了吊坠给温黎。   还送过牛奶。   演出门票他不舍得去看,被他藏起来了。   “他经常,给我东西。”江颂强调,掰着手指数了数,已经好几回了。   “好朋友之间就是这样,那你以后也对他好点就可以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也可以送他。”江琳从厨房里探出脑袋。   “是上次的同学吗……温黎?”   江颂没有回答,回想起今天温黎帮他拧冰水,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存钱罐拿出来,倒出来里面的存款。   要买颜料和画框,没有多余的钱。   可以。帮他做什么呢。   在他思考的间隙,厨房里飘来饭香味,随着“咔哒”一声,李颂文提着东西回来了。   “颂颂——”李颂文进门就喊人。   江颂听见了,躺在床上没有动,厨房里,江琳炒菜的动作顿了顿,空气中安静下来。   “颂颂啊,出来看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爱画画的小朋友要不要颜料。”   听见颜料两个字,江颂这才慢吞吞地起来,他推开门,江琳正好端着菜出来,“颂颂,盛饭吃饭了。”   话是跟他说的,江琳看都没看李颂文一眼,李颂文也只跟他说话,从一边的袋子里拿出来了几瓶颜料。   “爸爸今天发工资,特意去了一趟画材店,这是人家说的很好用的颜料,给你买了一套……你看看。”   江颂看了眼,是他平常不会买的名贵颜料,记不清上次李颂文给他买颜料是什么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这个,很贵。”江颂低声说,他看着李颂文,漆黑的眼底一片平静,颜料并没有立刻拿。   “爸爸,可以给自己买。”他的颜料自己打工的钱能够负担的起,不用找家里要钱。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现在能赚钱了,你是我儿子,我给你花钱理所当然。”李颂文脸上涨红,语气有些不耐烦。   江琳“砰”地一下把盘子放了下来,“你不能好好说话,凶儿子做什么。”   “我什么时候凶他了?我跟我儿子说话跟你有关系吗……你还回家干什么?这个家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你当着儿子的面在说什么呢……李颂文——”   “你自己干了什么事还怕人说!?”   江颂在原地站着,两人的声音化成了尖锐的针刺,他手指稍稍地蜷缩,想要说什么,嗓子被堵住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整个人化成了一张苍白的纸张。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把自己藏起来。   讨厌。这样的自己。   讲不出来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   只会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颂颂啊……颂颂………”江琳注意到一旁的儿子脸变得苍白,连忙晃了晃人,上一秒还好好的,她着急起来,“颂颂啊……看着妈妈,别着急,好好呼吸。”   “爸爸妈妈没事,别难过,来看看妈妈,妈妈好好的呢。”   李颂文面上压抑着暴躁,视线在一旁的少年身上晃过,越看对方这不争气的样子越觉得烦躁,忍着一句话没说。   “砰”地一声,门被用力关上,震碎了窗台上的花瓶,装着雏菊的花瓶应声而碎。   “颂颂——”江琳捧着江颂的脸,发现江颂眼珠子缓慢地转动,这才松口气,顿时眼角通红,把人抱进了怀里。   “爸爸妈妈吵架和颂颂没有关系……儿子,别难受了,你这样让妈妈怎么办……”   和他没有关系。   手背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下来,是母亲的眼泪。他眼睫细微地一颤,手指迟缓地动了动,想要动作,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只能被动的任由江琳抱着他,嘴唇挪动了片刻,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   因为他不会讲话。   看起来很不正常。   对不起。   他想为江琳擦擦眼泪,希望母亲不要为他难过。   出门的父亲,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没有胃口吃饭,只吃了一些饭菜,灯光映出江琳的身影,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漆黑的房间,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张了张嘴巴。   妈妈。   他想象着发出声音,镜子里的自己却嘴唇没有张开半分,他低头摸摸自己的嘴唇。   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耳边响起尖叫声和喊叫声,化成恐惧争先恐后地将他埋没,让他的胸腔嗓间悉数被堵住,头晕目眩难以开口。   镜子里的少年面色依旧苍白,皮肤几近脆弱的透明,他张了张嘴,嘴巴张开,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讲不出来话。   沉默的浪潮悉数把他淹没,推他进无边无际的深渊将他埋葬。 第15章   想见他。   不知该以怎样的理由。   梧桐树的绿叶绿荫荫一片,挥洒着光线从枝头散落,落在楼下少年的肩头。   微风轻轻拂过,这几天没有那么热了,他趴在栏杆边,眉眼轻轻地往下压。   “江颂,你在看什么呢……喂,要去换衣服了。”黄毛路过走廊瞅一眼,抓到了人,拍了拍江颂的肩膀。   拍了两下,江颂毫无反应,黄毛凑过去说,“你最近总是往下看,是这树上有什么东西吗?”   “美术生是不是和我们的眼睛不一样。”黄毛比了下自己的眼睛。   江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没有理会黄毛的话,看着那道身影融入树影之中,他才收回目光。   夏天。很热。   五彩斑斓的人影争先恐后地下楼,江颂摸了摸自己喉咙的位置,喉咙干涩无力,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偶然间隙的开口,良久漫长没有尽头的沉默,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换衣室男女分开,早去的男生已经换好了。江颂的位置在最角落,打开衣柜,里面是洗干净的运动服。   “江颂,你一会要不要跟我去打羽毛球。”黄毛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副羽毛球拍。   江颂把运动服拿出来,角落里有几本没看完的书,他把书一起拿出来。   “高中生作文大全……江颂,你上课就看这个。”   黄毛一直在耳边絮叨,自从上次之后话更多了起来。江颂闻言稍转过去,静静地看着黄毛,眼睫稍抬,他一看,黄毛自动按了消音键。   “好啦,好啦,我不讲了,你不想去就算了。”   黄毛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三两下换好了衣服,合上柜门一气呵成,飞快地溜出去了。   “还有同学没还完衣服吗?怎么这么慢呢?”体育老师在门外催了半天,学生稀稀拉拉的往外走。   “测个跳远之后自由活动。”   “吁——”口哨声响起。   “温黎,上完课要不要去看电影,重映的降临……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程飞已经买了票了,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张票。   “你不去我就去约上次看见的小松菜奈。”   温黎没有在人群中看到某人,视线下意识地侧过去,看向换衣室的方向,快到集合时间,某人才换完衣服从换衣室里出来。   怀里抱了一本厚重的书。   普通的运动服,白色的棒球服和白色短裤,配上运动鞋,很简单的搭配,有人穿上很合适,像是一株沉寂渲染的苍白白烨树。   黑色发丝遮住额头,他有一双柔软清澈的双眼,沉默地在人群之中隐身,偶尔会抬起眼眸,倒映出一片清许。   为什么总是会想到白桦树。   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尽头都有一棵白桦树。   “……不去。”温黎目光轻轻地掠过去。   “来,测立定跳远。一二三四——跳两次,以高的那次算成绩。”体育老师又吹了一声口哨。   测完的同学基本上自动解散了,总共也花费不了多长时间。   “一二三,进球。”绿荫的草坪上,排球从球网贯穿,温黎掀开发丝,眉眼转向不远处小小的人影。   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从下颌线滴落,艳丽的面容一并染上潮色,添了几分律动的气息。   不远处,某道人影坐在阴凉的树下,在那里看书看了半个小时,一动不动,瘦弱的躯体仿佛一碰就碎。   “温黎,去买水吗?”身旁的同学问。   程飞一个球飞进了对面的球网,扭过来说,“温黎,帮我带瓶冰水。”   从操场到小卖部五分钟的路程,小卖部的货架陈列着各种食物饮品。温黎拿了两瓶冰水,路过甜食货架,上面排列着兔子形状的巧克力。   想起来某个人。   结账的时候多了两份巧克力。   操场上。   江颂在纸上写写画画,画了一半奔跑的少年姿态,又在另一边的空白上练习遣词造句。   班长。我可以提前离开吗。   班长,我有事情,可不可以提前走。   可不可以提前五分钟。   写下来又划掉,最后组装在一起,变成一张小纸条。   班长。我有事情,可不可以提前离开五分钟。   江颂捏紧了小纸条,他在人群中找乐明月的身影,乐明月在那边和班里女孩子打羽毛球。   他盯着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对方一个人的时候。   “………”他放下书去找了人。   原本跟在乐明月身后,他还在踌躇怎么喊人,乐明月听见了动静,扭头看见了他。   “……江颂?”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颂把掌心里紧紧攥着的纸条摊开,眉眼垂下来,不敢去看乐明月的眼睛,某种情绪充斥着他,他人的目光总是令人恐惧。   不合群。等同于异类。   “提前走啊……这个没关系,体育课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要去做什么?”乐明月还是问一嘴,担心江颂被人欺负了。   她问了出来,并没有听到回答,半天,空气中十分安静,对上面前少年眼里,充斥着难以诉说的情绪。   似乎在请求她。   “………”   “你不愿意说也没事,路上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家。”乐明月笑起来,那张纸条她还给了江颂。   谢谢。   温黎回到操场,他看向原本的位置,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视线稍稍地停留。   “喂,温黎!”乐明月叫住了他。   “江颂把这个落下来了,麻烦你帮他带回去吧。”乐明月拿着的是一本高考作文大全。   温黎接了过来,没等他问,乐明月主动说了,“江颂有事提前走了,可能是走的有点着急,把书忘了。”   “你有空问问他,我有点担心。”   “他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同学。”   温黎指尖碰到被蹭灰的书角,接过来时里面夹着的纸张掉落而出。   灰色的铅笔痕迹,眉目艳丽正在传球的少年,几笔勾勒出轮廓。另一侧是划掉的字迹,散落出几分少年心事。   需要去兼职。能不能提前走。   班长,我需要去兼职。   班长,能不能提前离开。   班长,我有事情,可不可以提前走。   右下角清晰而分明的谢谢两个字,连带着少年掌心的汗渍,溃散出纷乱的情绪。 第16章   花丛透过铁扇门钻出来,枝叶轻轻摇曳。   温黎回到了家。   别墅里十分安静,他开了灯,吴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饭。   “父亲今天不回来吗?”   “老板那边有事情,现在不在国内,这周会抽出时间回来。”   房间里十分安静,从衣帽间换完衣服,他躺在床上,侧目看过去,看到了床头的照片。   照片是一张女人的侧脸,他和母亲的眉眼如出一辙,定格了母亲温柔的笑容。   母亲早已离开人世,留下的痕迹只存在记忆里。   掌心捏着书缝里的纸张,他看着上面的小画与字迹,脑海里晃荡出江颂的面容,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母亲临终前的语句落在耳边。   主动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他去做了什么兼职。   总是不善言辞,兴许被欺负了自己也并不知情。   令人在意。   ……   江颂在油化厂附近找了一份兼职,离画室并不远,这里生产颜料,他每天的工作负责颜料分类装点。   这份工作原本就不需要何人接触,但是由于他提前说了,所以工资比同等的工作人员低了一倍。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以为他是哑巴。   “喂,小孩,我看你模样长得不错,你去看看你们学校有没有招模特的,那里应该能挣不少钱,你来这干什么。”   油化厂充斥着颜料混合的难闻气味,涵盖化学物质,口罩难以完全隔绝。   周围的工作人员在和他讲话。   他低着头眼睫颤动,之前没有开口过,现在没有需要搭话的烦恼。   “你说你来这里又苦又脏又累……你还在念书吧?我看人家当模特拍照赚钱洒洒水,完全不用受这个罪。”   身旁的青年比他大了几岁,成天在这里待着,活干到一半,嫌他不回应没意思,又去了另一边。   颜料随意地分类,放错了好几盒,全部丢在一边。   他垂下眼睑,戴着手套把纯色颜料分类好,瓶瓶罐罐整齐的排列。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展现自己。   他非常不幸的是内向的那一类,他人的关注只会令他不适。   由于画室和学校的距离,他每天放学就过来,干四个小时,每天大概能拿五十块钱。去除来回坐地铁的钱,一天能攒下来四十块。   “喂,江颂,你这几天被抽了魂了?比放学铃声还准时。”黄毛自然注意到了,顺嘴问了一句。   “是去网吧偷偷玩游戏了吗?最终幻想你有没有玩过?我最喜欢里面的蒂法了……”黄毛一边说着,天天和江颂絮叨,忍不住说的有点多,把自己刚买的吊坠拿了出来。   是一个黑发小人儿吊坠,依稀能看出来是穿着裙子的女人,其他的看不清楚。   江颂没有回应。   他没有去过网吧。   “喂,江颂,我只给你看了……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咳咳……我以后要娶她做老婆,这件事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黄毛说着,微微红了脸,拿着吊坠左看右看,挂在了书包内侧。   闻言江颂才看过去,看着黄毛的动作,眼珠没什么情绪,慢慢地又转了回来。   虽然江颂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黄毛也从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了江颂的意思。   黄毛顿时恼羞成怒,“喂,你别看她是虚拟人物,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你不准嘲笑我。”   “………”江颂扭过脑袋,对同桌的印象除了黄毛,现在加了一个爱幻想。   这边他们两个人刚出校门,那边温黎不过晚了一步,没有逮到人。   温黎看向角落的位置,连着好几天了,一放学就溜走了,压根看不到人影。   这么过去了几天,温黎在周四课间去找了人。   “……江颂。”   江颂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心脏在某刻静止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眼睫抬起,看向温黎,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上周体育课,你落下的书……原本想放学后拿给你,一直没有机会。”温黎说,把那本高考作文大全递给他。   “………”谢谢。   这两个字怎么也讲不出来,他看向温黎,接过书本,眼底稍稍挪动,嘴唇动了动。   空气中安静下来,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又想躲开,温黎先他一步开口。   “江颂同学……最近在忙什么。”低低的嗓音,眼眸将他笼罩其中。   他捧着书,瞅温黎一眼,温黎问他,“去做兼职了吗?”   闻言,他犹豫了下,然后点点脑袋。   空气中再次安静下来,温黎静静对他道,“辛苦了……江颂,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江颂愣了一下,眼眸转过去又转回来,轻飘飘的语言落在耳边,没有感受过言语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心一并跟着变得柔软,驱散了恐惧的浪潮。   不需要帮忙。   因为想靠近,需要辛苦一些,想有理由待在对方身边。   哪怕是短暂的片刻须臾。   他轻轻地摇摇头,见状,温黎对他说,“这样……我知道了。”   眼见着人要走,江颂心脏一紧,他伸手,蜷缩的指尖稍稍抬起,还没有碰到那人,前方的温黎又转过来。   “江颂……一起回去上课吧。”温黎看向他。   江颂:“………”   他收回了手,目光悄悄地看向身边人,瞥见自己身上残余的颜料,稍稍的抬起胳膊,不去蹭那片洁白衣袖。   拿到兼职的工资之后……可以像同学们那样,邀请对方看电影,或者去吃饭,他不知道温黎玩不玩游戏,去网吧也可以。   只要能和对方待在一起。   放学铃声一响,他依旧早早地离开了教室,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到油化厂。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做完可以拿到一周的薪水。   “小江啊……今天来这么早?”和他一起工作的男青年跟他打招呼,他只知道对方的姓,姓王。   “我刚去买了饭团,你要不要来一个,像你这样不行啊,我有个亲戚家的小孩有自闭症……成天不说话,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了。”青年一边跟他絮叨着,嘴上没个停的,一边把饭团递给他。   “来……小江,你拿一个尝尝。我看我那亲戚家的小孩挺可怜,看见你我就想到了他,哥忍不住想要多照顾你一点。”青年说着笑起来,面上笑眯眯的。   江颂摇摇头,他已经吃过饭了,青年并没有收回手,察觉到对方的好意,饭团一直停留在半空中有点尴尬。   “小江,你就拿一个呗,每天干活辛苦了,下回哥给你买牛奶。”   “哎,小王,别给人家小孩整得不好意思了。”   “我都已经在这站半天了,小江你忍心吗?”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江颂注意到之后,他于是从袋子里随意地拿了一个,饭团放到了一边。   拿在手里的时候他盯着看了看,原来并不是所有人给他东西,他都会开心。   他低头继续做自己的活,这种没有任何思考余地的重复运动,做久了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机器。   “小江啊,干活不用那么认真,随便做做就好了,反正你干多少他都给你发一样的工资……你做多了不是只会让自己累着嘛?”   “他们学生都这样,所以说都喜欢招学生呢?学生最听话好骗了……这种破活有什么值得干的。”   “等我发了这个月的工资我就要换厂了,听说东城那边给开的工资高的多,每个月还有餐补。”   “小江啊……你要不要过去,你还没毕业吧?毕业了过去兼职哥帮你问问。”一旁的青年问他。   江颂闻言摇摇头,几人说话间嘻嘻哈哈,气氛一片松弛,和这片阴暗潮湿的厂房融在一起。   四个小时一晃而过,在他分完最后一部分颜料之后,他得以喘上气,箱子严丝合缝地合上,他把一切收拾好,工作人员主动过来喊了他。   “那个兼职生……领班让你过去一趟。”   江颂眼睫扇了扇,在脑子里已经把工钱算清楚了,他踏入了厂房里的工作间,这是临时腾出来的地方,用来清算财务。   刚进去,昏暗的房间亮着一盏灯,老式风扇在呼啦啦的转动,领班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蔼好说话。   他的薪水。   然而,在他进去之后,他对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非常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异常,从中年男人眼底散发而出。   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明白。   “你一共干了十天,按理说给你结四百块薪资……这个价格是我们之前谈好的。”中年男人斟酌着说。   江颂抬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中年男人,等着对方的下文。   “但是……”中年男人话音一转,“我们一开始也说了,分类做好是前提,如果没有按照要求,干的再多也没用。”   “这是下来的分验单,五百箱里有七十多都分错了……按照容错率百分之一算……你是没有薪水的。”   “嗡”地一声,他大脑短暂地陷入了宕机,每一盒颜料他都分的清清楚楚,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没有分错过。   中年男人闻言没有多说,直接给他展示了照片,照片上是他那组车厢,箱子里堆了颜色相近的瓶瓶罐罐。   ……   周五早上,上课铃声响起。   从未迟到的人今早迟到,温黎看向不远处的少年,江颂今天戴了帽子,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微红的鼻尖和苍白的嘴唇。   在经过他身边时,他看到了少年湿润发红的眼眶。   晃荡成一片溢散的海水。 第17章   波光粼粼的池水,洒了一片春光,犹如深色柔软的宝石,折射出沉敛的光芒,隔了一层薄薄的月纱。   “同学们,我们今天上课讲新课文,请大家打开新标语第二十课。”   放学铃声响起,程飞一手把抄完的物理作业扔给了前方的组长,“好了我写完了。”   “温黎,我们出去吃饭吧。”   桌上放置着练习册,上面的字迹凌厉清晰,钢笔放置在一旁,题已经早早解完了。   温黎在座位上坐着,周围的同学三三两两已经离开了,没剩下多少人,他静静地等着,眼角扫到角落里的某道身影。   “你先去吧。”他开口。   “行,下午前两节课我不来了,如果老钟来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程飞拿了校服外套,眨眼间出了教室。   没有过来。   温黎垂眼看着练习册,他起身离开教室,经过后排的窗户时,稍稍侧眸。   阳光穿透窗户落在少年身上,低垂的发丝遮住了眉眼,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皮肤白的发光,正在座位上低头吃东西。   吃东西的动作很慢。   把自己藏起来了。   不愿意讲的话,不应该勉强他。   “温黎!你来的正好!麻烦你跟江颂说一声,今天是他值日,负责清理实验室。”乐明月隔着老远看到了人,凑到了温黎身边。   今天有物理课,上课需要做动力装置实验,实验室通常在放学之后整理。   “又麻烦你了。”班里只有温黎和江颂说过几句话,乐明月说,“我一会还要去办公室,实在是不好意思啦。”   “……没事。”温黎说,“把实验室的钥匙给我吧。”   午休间的太阳把操场晒透,温黎穿过一排梧桐树,实验室挨着乐器室,里面放着一架钢琴,乐符声从门缝间冒出来。   回教室时刚好接近上课时间,走廊上碰到了乐明月。   江颂回来时正好撞见这么一幕。   “已经用完了吗……那钥匙我还回去了,真是麻烦你了,温黎。”   眼角扫到少年的下颌线,往上是一双深褐色的眼,倒映出深刻的褶影,在他抬眸间看向他。   只在他身上悄然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不用谢。”温柔低沉的嗓音。   下意识地低头,发丝遮蔽了视线,他从温黎身边经过,如同一道树影轻轻晃过,轻的没有任何存在感。   讨厌。这样没用的自己。   “江颂,今天是你值日,不要忘了去打扫实验室。”黄毛回到了教室,刚从外面回来,热的他扯了扯衣领。   身旁的少年不言不语,黄毛又瞅了两眼,有些纠结,把自己买回来的牛奶掰了一瓶推过去。   “心情不好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给你这个,你不要不高兴了。”黄毛把牛奶朝江颂那边推了推。   江颂没有动作,眼睫垂着,笔尖在练习册上点了一个深色的点,眼珠笼罩着题册上的题,在空白处写出了正确答案。   眼角扫到黄毛在看他,他目不转睛,浓密的眼睫遮住眼底情绪,指尖稍稍动了动,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   “……你不要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也没有很想让你接受我的好意。”黄毛憋了半天,尴尬地补了一句。   这么自言自语半天,虽说前桌早已习惯,此时听见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个。   “喂,看个屁啊!”黄毛顿时瞪了过去。   桌子晃动的声音、同学之间的拌嘴,细微的动静全部化成嗡鸣声落在耳边,阳光将整座教室分割成两半,其余同学是一整个整体。   他是整体之外的一。   灰暗、阴影,落寞充斥着他,通过他身体的缝隙朝他铺天盖地涌来,躯体化成一座沉重的壳,令他隔绝周围的一切,躲避在阴暗潮湿之中。   直到目光轻轻地掠过前排,落在那人身上。   驱散了缝隙之中的阴影。   ……要再重新找兼职吗。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上的颜料还没有洗干净,五彩斑斓的堆积,像是一团团的淤青。   印满他掌侧。   “铃——”放学铃声响起,他拖起沉重的身体,灰暗的身影经过热闹的教室,耳边自觉隔绝的人群音色。   只在路过那人时,耳侧稍稍清明,自动地勾勒对方的眉眼。   “温黎,你放学急着走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讲两道题?”   “………可以。”   沿着固定的路线下楼,靠墙走到梧桐树林,夕阳在天际浮动,路过乐器室,依稀能够看见里面的钢琴。   他的目光轻轻在钢琴上停留。   最后一抹光辉落在实验室前,他推开了门,原本平静的眼珠在打开之后稍稍顿住。   上课时乱掉的实验室。   阳光穿透进来,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实验设施全部恢复原位,空气中遗留很淡的消毒水气息。   实验室里有听见音乐就会停留的海螺姑娘吗?   江颂盯着看了好一会,他踏进实验室,手掌碰到摆放整齐的烧杯,桌上的污渍也已经被擦干净了。   实验室的钥匙。   脑海里晃出温黎那张脸,走廊上撞见了温黎还实验室的钥匙。   ……会是他吗。   心口莫名一滞,难以描述的情绪充斥在心间,消毒水的气息不再难闻,他转身离开实验室。   脚步快了些许,沿着原路返回,树影沙沙地晃动,指尖不自在地攥在一起。   上楼时心脏跳的格外快,有些喘不过气,脑海里嗡嗡作响,黑色的眼珠情绪浮动。   踏入长廊之上,教室里安安静静……已经走了吗。   耳边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气息纷乱,心情复又平静下来,直到一角蓝白校服出现,温黎关上门,转身时看见了他。   “……江颂?”温黎稍有些意外。   眼睫不自觉地垂落下来,嗓间因为难以喘息而干涩疼痛,千言万语难以描述,化成一片酸涩的情绪上泛,鼻腔里堵着难以呼吸。   他眨眨眼,忍不住咬住嘴唇,舌尖传来疼痛,抬眼眼睛陷入一片模糊之中。   “……抱歉,似乎擅自做了多余的事。”温黎稍稍顿住,低头看他,手掌在半空中停住。   “………你在哭吗。”   温黎的低语落在他耳边,从耳侧传来,想见的人近在眼前,他忍不住抓住了温黎的衣角。   扯住了温黎的袖子,“啪嗒”一声,那一块洁白上沾上了他的眼泪,他眨眨眼,想把眼泪压下去,苍白的指尖拽紧人,脑袋蹭到面前人的校服。   不要这样。   眼角一片温热,书上写,眼泪是人类懦弱的象征,在死后会被上帝称重。   这样很丢脸。   脸颊蹭到温黎的校服,眼泪蹭了上去,沾染一片温热。面前的少年气息温柔,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他。   哽塞的言语落在嗓间,温黎不讲话,他只是和对方待在一起,因过分贪恋这份温柔,莫名感到安心。   那些灰暗的情绪一并随之倾泻而出。   “对……对不起。”他低低地讲出来,嗓音断断续续,抬起湿润的眼眶,眼中洗涤出一触即碎的清明。   “……没关系。”温黎低低地看他,“江颂,有什么烦恼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要再哭了。”   温黎掌侧碰到他脸颊,沾到湿润的眼睫,他下意识地闭眼,睁眼看人时,撞入温黎眼底,如散满的繁星。   “……”犹豫片刻,温黎指腹碰到他眼皮,嗓音很轻,“如果能帮到你……我会很高兴。”   “……可以告诉我吗。”   晚风轻轻地吹过,为他擦干了眼泪,留下了一片轻盈的温柔。   他跟在温黎身后下楼,指尖碰到温黎的衣袖,温黎走的并不快,眼角触及他之后稍顿,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了什么东西。   “上次给江颂同学买的巧克力,一直没有机会给。”   指尖稍触即分,他掌心多了两块兔子形状的巧克力。   他低头看了好一会,放进自己口袋里,明明还没有尝,为什么嘴巴里好像已经有了甜味儿。   温黎是天使,是会悄悄替他打扫实验室的田螺姑娘,还是会变巧克力的魔法师。   “我……只是……想……跟你讲……不想。吵架。”他小声讲出来,沉默地拽着温黎的袖子。   “……我知道了,江颂,不要哭。”温黎轻轻地说,“既然不是你做的,那么不给你薪资本身并不合理……江颂觉得呢?”   温黎眼底压着一片未知的情绪。   江颂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点脑袋,眼角闪烁着泪花,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眼里湿漉一片。   “……你没有错。”温黎伸手轻轻遮住了身旁少年的双眼。   稍触即分。   怎么会有人欺负他。   “一会你在外面等我就好了,我只是替你讲出来,不会跟他吵架。”温黎嗓音平静。   “………”讲不出来拒绝的话。   他跟在温黎身后,来到了与温黎格格不入的油化厂厂房。漆黑昏暗潮湿的地表,身旁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停了下来。   与他齐平看进他眼底,深褐色的眼眸深邃分明。   “你在这里等我……不用等很久,数五百个数之后,我就会出来。” 第18章   深夜。回家。   空气中残余着气息,裹挟覆着在他眼尾的位置,钻进熟悉的楼道,沿着上了四楼。   家里灯在亮着,微弱的光影透出来,映出楼梯口旁男人的面容。烟头在黑夜忽闪忽现,他看过去,李颂文也看见了他。   沉默无声犹如和黑夜齐平,李颂文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他闻了闻空气中,只有难闻的烟味,并没有酒味。   这两种气味都很难闻,酒精令人头晕目眩,带着沤糟腐烂的气息。烟味则刺鼻熏人,吸入肺腑之后,鼻子要跟着失灵了。   两种他都不喜欢。   看见他回来之后,李颂文掐灭了烟,跟在他身后起身。   他眼角扫到了身后的父亲,家里亮着一盏灯,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进来。   回家之后,李颂文就顺带着关上了门。   似乎在等他。   他把书包放下来,眼珠扫向父亲的背影,有话想说,又似乎没什么要说。   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淹没了对方的背影。   他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地踏入厨房,只传来“叮啷”一声动静。   “你妈今天不回来了。”   眼珠停留在半空中,盯着空气看了好一会。江颂抱着自己的校服回房间。   校服口袋里装了温黎帮他要回来的薪资,足足有十张纸币。   不但要回来了钱……还把他的薪水翻了倍,虽说原本就是他的工资打了折。   纸币整齐地搁置在一旁,房间门没有关,他扭头看向另一边,看向江琳和李颂文的房间,停留好一会之后收回目光。   ……为什么不回家。   清晨。早晨的温度冰冷,有了秋冬的温度。凉意从窗台缝隙之中渗透而出。   江颂洗脸的时候有明显的感觉,夏天用凉水洗脸不会冰,今天有点凉,他总是知道从哪天开始,季节进行轮换。   四季更迭,永久的轮回。   江琳不在,变成李颂文在忙忙碌碌,他看着李颂文进出厨房,从冰箱里拿了江琳之前包的包子。   “江颂……这微波炉怎么用。”李颂文喊了一声,这东西他永远用不明白。   加热不同的东西时间不一样,火候也不一样。   他话音落下,黑乎乎的脑袋从门外哒哒进来,穿着校服的儿子进来了,另外多拿了一个包子。   江颂把包子放进微波炉,然后合上门,轻轻按了某个按钮,这才有空扭头看李颂文一眼,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叮”地一声,火停了。   “江颂……你能吃三个包子?”李颂文问了一嘴,有什么事也不说,担心儿子撑坏了。   两个自己吃,还有一个带给同学。   他口袋里还放着温黎给他的巧克力。   “………妈。”江颂自己拿了一袋牛奶,平常都是江琳帮他热牛奶,李颂文不会,热的包子也软塌塌的,直接拿出来没有搁置一会直接进了微波炉。   李颂文能听懂他的意思,他盯着人看,李颂文又把微波炉打开,“你妈去你阿姨那里了……想让她回来,晚上自己给她打电话。”   “………”江颂扭回脑袋,书包都已经收拾好了,临出门前又折转回来,站在李颂文旁边盯着人看。   “还有什么事。”李颂文把热塌的包子拿了出来。   江颂校服后领子掖着,自己瞅不见,李颂文也没注意到,他嘴巴抿着,手掌里捏着一张交通卡,今天要给交通卡充钱了。   “晚上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回来……让她帮你弄。”   平常江琳肯定能知道他什么意思,李颂文不会。   想妈妈了。   从家里到学校,总有路过的人多看他两眼,他摸摸自己的脸,路过走廊边,被人拽住了。   “江颂。”熟悉的声音,他扭头看过去,温黎手里拿着两份表格。   “……怎么走这么着急。”温黎问他。   他扭头看人,手里提着包子,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边传来触感,藏着的衣领被翻出来。   指尖蹭到他脸边,他眨眨眼,低头看到自己衣领,自己又摸了摸。   平常有江琳帮他整理。   他又看向身旁的少年,微微低着脑袋,看温黎手里的表格。   “我刚从办公室回来……现在要去小卖部。”   哦。江颂没有讲出来,瞅瞅自己手里的包子,捏着软塌塌的包子给温黎。   “这是……给我带的?”温黎问出来,注意到身旁的少年在看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眼睫很长,漆黑眼珠分明。   江颂点点脑袋。   这是江琳包的。小龙虾包子。他喜欢吃的。   “……谢谢。”温黎,“江颂,你要和我一起去小卖部吗。需要去打印东西。”   江颂眉眼稍侧过去,没有讲话,咬着牛奶的一角,跟在温黎身旁下楼。   小卖部的长廊边。   打印机在运作,他们两个坐在长廊边,他看过去,温黎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空气散发出食物的香味。   是喜欢吗。还是不喜欢。   他想起来第一次被送人的阳光牛奶,应该是喜欢的。   他扭回脑袋,喝完的牛奶瓶放进垃圾桶,看着温黎把他送的包子吃完了。   艳丽的面庞,修长的指尖拿出来整齐的纸巾,和他不一样,他口袋里只有江琳给他叠好的皱巴巴的纸巾。   因为温黎是少爷吗。   “江颂………不要一直盯着我看。”温黎开了口。   有不要两个字,但是温黎讲起来很温柔,甚至不像是在提醒他,他收回脑袋,又瞅人两眼。   昨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他想约温黎。   “喂,小伙子,打印好了!”小卖部老板喊了一声。   温黎随之起身,他发现江颂动作和他同步,他起来江颂也起来了。小刺猬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看他像是在看行走的……巢穴一样。   “………”   他转身江颂也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后背随之传来动静,江颂脑袋磕在他肩膀上。   “………”   前方的人回头,江颂鼻尖一痛,他眨眼,额头随之落下宽厚的掌心,温黎摸了摸他的脑袋。   “疼吗,不要走那么着急,江颂。”温黎,“我不是魔法师,能突然消失。”   他看进温黎眼底,温黎嗓音淡淡的,眸底如琥珀色的宝石,凝聚出一层温柔光泽。   温黎收回目光,又看向一排排的货架,“江颂……有没有喜欢的。”   有没有喜欢的。   江颂耳朵竖了起来,吃完早饭已经不饿了,温黎一问他,脑袋变得轻飘飘的,低头沉思起来。   没有想要的。   但是,温黎给他买的,都想要。   好贪心。   “薄荷糖?”温黎问他。   一直以来江颂都是下意识的点头,闻言第一次摇摇脑袋,不喜欢薄荷糖。   “喜欢甜的。”温黎闻言把薄荷糖放下来,拿了一边的棉花糖,选了个天蓝色。   他看着温黎捏着棉花糖到前面一起结账,打印出来的资料一起拿上,棉花糖递给了他。   天蓝色云彩的形状,上面有两个黑乎乎的眼珠。以前不觉得。糖果也会可爱。温黎送的棉花糖。可爱。   江颂接了过来,捏着末端,他又看向温黎,想说什么,话音又堵上。   眼珠在温黎侧脸上绕了一圈。谢谢两个字没有讲出来,反倒讲出来了后两个字。   “……少爷。”   江颂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开玩笑的天赋,讲出来之后发觉前方的少年停下来,他把棉花糖放进嘴巴里,在温黎的注视下低垂眉眼。   嘴巴里被甜味儿充满,他眨眨眼,前方的少年又转了回去,静静地转眸看他。   “江颂……不能这么喊。”   哦。江颂应了一声,他一口把云朵的脑袋咬掉了,剩下一根棍棍。   在温黎的注视下,他把棍棍放进了原本的透明袋里,然后揣进兜,回家可以放进保险柜。   目睹全程的温黎:“………”   温黎什么都没有说。就算他有奇怪的动作,他不愿意讲,温黎不会问他。   “温黎,你上周怎么说的来着……这周总有时间了吧,陪我去看场击剑赛吧。”程飞在教室门口看见温黎,脚步立刻转了个方向。   扭头的时候不止看见温黎,还有个小不点也跟着,他一出声,某道身影躲到了温黎后面。   “……击剑赛,在体育中心吗?”温黎说着,注意到身旁的少年躲在了自己身后,扫见一截江颂的侧脸,鼻梁往下,一双漆黑的眼正在瞅他。   “是啊。你拒绝了我好几回,这次还有什么理由。”程飞挑了挑眉。   “嗯……过去也可以,我答应了江颂和他一起,江颂,要一起去看击剑赛吗?”温黎低头去看身侧的少年。   “……”空气安静下来,程飞没明白怎么回事,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   “喂,江颂,你们要去哪里?”程飞拉长嗓子问。   什么时候答应的。   他不记得。   江颂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可能是温黎在问他,他眼睫垂落,指尖碰到温黎的白色衬衫。   不想讲话。   想和温黎待在一起。不喜欢同学。   “……江颂想去吗。”温黎问他。   嗯。江颂摸摸脑袋,听见天使的声音,原本的不情愿一扫而尽,下意识地点点脑袋。   鼻尖蹭在了天使的翅膀上。   现在他相信了,人类是会被天使蛊惑的。 第19章   约好了。周末和温黎出门。   江颂回到家时江琳还没有回来,家里亮着灯,一股糊味儿冒出来,李颂文听见了开门的动静,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   “颂颂,过来帮帮爸爸。”李颂文使唤小孩。   江颂把书包放下来,顺着糊味儿到了厨房。他眼珠转过去,随之瞅到了李颂文做的饭。   铁锅底下全部糊了,一部分饭菜被挑出来,他们吃剩下的。   点下电饭煲的按钮,“砰”地一声电饭煲弹开,露出夹生的米饭。   “………”   “颂颂,愣着干什么呢,抓紧盛饭。”   江颂眼珠转回来,盛了两碗硬硬的米饭,他和李颂文一人一碗。他坐下来的时候又瞅瞅身边的位置,身边的座位空着。   “我特地去超市买了鱼,吃鱼能补脑子,你现在学习正是用脑的时候。”   李颂文给他夹了鱼,“虽然糊了,但是也能吃……将就吃点,吃完给你妈打电话。”   江颂低头默默地吃饭,米饭在嘴巴里硬邦邦的,鱼也好咸。他吃一半就放下来了筷子,盯着李颂文,看李颂文把大半的饭菜吃完了。   爸爸。尝不出来味道。   什么都可以吃。   “看我干什么……要怪怪你妈,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把你交给我……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做饭你不吃。”   他是怎么过都行,察觉到对面的目光,对面的儿子正在看他吃饭,碗里的饭菜没怎么动。   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天天吃剩饭。   “……你自己打电话跟她说。”李颂文烦躁地打开烟盒。   电话递到江颂手里,江琳的电话号码他熟记于心。   按了拨打之后,电话贴到耳朵边。   “嘟嘟——”两声,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江琳不耐烦的声音,“你给我打电话干……”   “妈妈。”江颂喊了一声。   他喊的一句让江琳话音顿住,江琳立刻转柔了声音,“颂颂啊,怎么给妈妈打电话了?妈妈明天就回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看看桌上的饭菜,眼珠一动不动,面对江琳的问话,嗓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饿。”   这么一个字,电话那边的江琳沉默下来,压着语气对他说,“把电话给你爸。”   电话递了过去,李颂文刚接了电话,另一边的江琳嗓音就飙了出来,音量提高了好几倍。   “李颂文——你怎么能让儿子饿着??我临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热冰箱里的饭菜,热个菜你都热不好……你都一把年纪了——”   李颂文把电话拿远了一点,一眼瞅过去,对面的儿子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珠漆黑的像是玩偶的瞳孔,被抽走了灵魂,只会盯着人看。   他忍着火气,察觉到他的情绪,少年立刻扭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我给他热了……是他自己不吃你让我怎么办!?你不高兴你自己回来给他做……担心儿子就别成□□外跑。”   电话那头的江琳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空气中气氛低沉,江颂在椅子上坐着,“啪”地一声,李颂文起了身。   “你不吃算了。等着你妈回来给你做。”李颂文面上阴云密布,电话扔到了一边,盘子和碗全都拿回了厨房里。   江颂扫到李颂文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他睁眼瞅着,厨房里的水管响了。没一会,李颂文又出来了,从冰箱里拿了两个果冻放在了他面前。   李颂文脸颊边的青筋鼓起,硬生生的把火气压下去了。   “随便吃点垫垫肚子。你要还是饿,自己下楼买点吃的。”   楼下就有便利店,离得总共就只有两步路。   江颂闻言没有作声,手指碰到冰凉的果冻,攥在掌心里又放开,脑袋转过去看门外的方向。   等江琳回来。   有事。想跟妈妈说。   第一次和同学出去玩。   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他屁股挨着椅子一直没有移开,一坐坐了快两个小时,灯只剩下客厅还在亮着,李颂文从房间里出来。   “你在这等她干什么……回你房间睡觉去。她今天不会回来了。”   他闻言没有回应,李颂文只说了他一句,随之把门关上了,客厅只剩下他一个。   “滴滴答答”客厅里的钟指向十二,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动静,他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睁开眼。   门外沾着凉气,江琳手里提着小蛋糕,他还没反应过来,江琳抱住了他,小蛋糕放到了一边,他脑袋沾到江琳身上的凉意。   “宝贝儿子,怎么还在等我……饿不饿?本来想明天再给你。”江琳摸他的脑袋,上下看他,摸了摸他的脸,“我才出去一天,给我儿子都饿瘦了。”   “………”江颂抿起嘴巴,慢吞吞的没有动作,刚睡醒脑子醒的慢,转过去看桌上的小蛋糕,主卧那边亮起一道缝。   李颂文又出来了,像是路过他们两个,面上没什么表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又进去了。   “儿子,吃完蛋糕我们回去睡觉吧……困不困?”江琳问他。   他点点脑袋,现在已经不怎么饿了,蛋糕在怀里抱着,一会放进冰箱里。   “妈妈。明天。和同学出门。”他缓缓地说,抱着江琳,一瞬不眨地盯着母亲看。   “……嗯?颂颂在学校里交朋友了,是和温黎吗?明天妈妈送你过去吧。”   他点点脑袋,又抓着江琳,嘴唇动了动,手指有点僵硬,粘在江琳身边没有讲话。   “颂颂是不是很紧张……没事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妈妈打电话,颂颂有担心的事情吗。”   第一次跟同学出门。   很紧张。   担心自己。做不好。   他瞅着江琳,到底没有讲出来,朝江琳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出来。   “我。兼职,有钱。可以……请同学。吃饭。”   “我们宝贝太厉害了!那明天妈妈带你过去……跟同学们好好玩。”江琳在他脸颊边亲了一下。   他摸摸自己脸边,听着江琳在旁边念叨。   “那明天是不是不用穿校服了……儿子,明天可以穿妈妈给你买的衣服。” 第20章   “阿姨,我们在地铁站旁边……嗯,我好像看见你们了。”   电话里若有若无传来温黎的声音,江颂在旁边离得远听不太清楚,他眼珠子在人群中晃过,原本抓着江琳,直到江琳朝着不远处招手。   “同学,这儿……在这里。”   江颂顺着看过去,看到了温黎和程飞。两人都没有穿校服,温黎穿了黑色的制服,衣领拉链拉到了顶,黑色布料遮挡住了喉结和脖颈,比蓝白校服更彰显清冷气质。   身材比例肩宽腿长,如同他看过的一些韩漫身材比例,修长的指尖晃过手机屏幕,温黎也朝着他们看过来。   浓密的眼睫抬起,深褐色眼珠轻轻地晃过来。   一旁的程飞是另一种风格,偏运动风。   一大早起来,程飞说是出来,也没想到这么早。他在温黎旁边打了个哈欠,忍着暴躁,睁开眼看了一眼,扫到了不远处的江颂和年轻女人。   “阿姨好。”温黎主动地开了口。   江颂在江琳身边,他从温黎出现起,眼珠子转过去自动就不动了,但还是有点怕人,贴在江琳身边一动不动。   “你就是温黎吧?温黎同学长得真是好看……老师经常跟家长夸你来着。身旁的这位是……?”   程飞闻言露出一口白牙,一秒钟切换了神态,“哪能是阿姨,我还是叫姐吧,姐我是江颂同学,我叫程飞。”   “我们和江颂都是好朋友。”   一声姐把江琳逗笑了,江琳面上的细纹都淡了几分,忍不住说,“你还是叫阿姨吧,嘴这么甜……没想到江颂能交到朋友,原本我还担心他呢。”   两人的对话落入江颂耳中,江颂眼珠子缓慢地转过去,漆黑的眼映着程飞龇牙笑的模样,他们并不是好朋友。   而且。对他妈妈。这么笑。   看起来。讨厌。   温黎看了一眼程飞,程飞毫无所觉,还在旁边拍马屁,“阿姨你长得真好看,江颂是遗传你吧,鼻子眼睛跟您一模一样……阿姨你看起来像二十出头……我和江颂平时关系挺好,在学校里都是我照顾他。”   “您想知道他的情况联系我就行……您的电话给我吧。”   江琳被逗笑个不停,“这不太好吧,同学,江颂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很别扭,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你们愿意包容他,实在是太感谢了。”   “下次阿姨请你们吃饭啊……还要麻烦你们玩完给我打个电话,到时候我来接他。”   程飞心想多大了还让妈接,嘴上一答应一个准,直到发觉后脑勺凉凉的,转过去的时候对上一双漆黑明净的眼。   江颂正盯着他看,眼底清澈分明,能够清楚地映出他龇牙笑的嘴脸。   程飞:“……”   注意到他发现了,江颂立刻扭了过去。   “颂颂啊,有事情要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去上班了。”   江颂点点脑袋,看着江琳走了。   “你……还是少说两句。”人走了,温黎才开口。   “江颂,吃过早饭了吗?”温黎又问。   江颂点点脑袋,想起来了什么,伸进口袋里,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罐热好的牛奶。   早上。多热了一瓶。准备拿给温黎。   “给我的吗?”温黎有些意外,见江颂点头,唇畔稍扬,“谢谢。”   “喂,江颂,我的呢?你只给温黎准备了?”程飞指了指自己,虽然他不是很想喝奶,但是这小不点太区别对待了。   江颂耳朵捕捉到了对方叫他的名字,他只有一瓶,闻言瞅程飞一眼,轻轻抓着温黎的衣角垂下眼。   这幅模样,引得温黎稍动,温黎低头看人一样,随即说,“程飞,你不能好好说话。”   “………”程飞看在眼里,额角忍不住抽了抽,“我没有好好说话吗……温黎,你……”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哼笑一声,又看向两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不好的预感就应验了。   温黎低声问:“江颂,你想去哪里?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   程飞险些吐一口血出来,忍不住黑线,“前天我们仨不是说好了吗……要去体育中心看击剑赛啊击剑赛。”   他看出来了主导权在谁手里,连忙凑了过去,“江颂啊,你忘了吗?我们要去看击剑赛。”   讲话好大声。耳朵疼。   江颂稍侧了侧耳朵尖,耳朵里嗡嗡的,都是程飞的声音。   “不着急,你慢慢想,我们先去逛逛吧,现在还早呢。”温黎看一眼程飞,最后一句是跟程飞说的。   击剑赛在下午,现在才早上,他们出来的早,还有大把的时间。   江颂点点脑袋,他很少出门,不由得看向身旁的少年,温黎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屏幕晃到了他面前。   “这附近有个展会,那里人不多,我们去看看怎么样?”温黎问他。   他眼珠扫一眼,其实看不明白,下意识地点点脑袋。   “江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买票。”   坐地铁需要交通卡,这个时候江颂才想起来,他摸摸自己的口袋,交通卡忘记带了,但是江琳给的有钱。   他还没有讲出来,温黎已经过去了,他在原地瞅着,旁边程飞和他一起等,程飞瞄他一眼又一眼。   “喂,江颂,你妈多大了?她有三十五吗?”程飞嘴皮子一动,又在打听江琳。   妈妈。很漂亮。   程飞现在的样子,很像那些过来问他妈妈情况的大叔。   江颂脑袋一转,偏过来看程飞,嘴巴张开,一字一句地说,“我妈,五十。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程飞石化了一瞬,脑袋偏回来,继续看温黎。   “我艹……真的假的?你没骗我吧?你妈五十了,那你是老来得子……”   “那你爸多大?你别跟我说你爸六十了……江颂,你是不是在耍我??”   温黎回来的时候就看着程飞黑着张脸,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把单程车票递给江颂,顺带着捂了下江颂的耳朵。   “不用听他说。”   江颂扭过来看程飞一眼,程飞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在后面黑脸。   地铁闸机前人来人往,之前地铁卡是江琳给他办的,还没有用过单程票。   他把单程票放进闸机,自动的进去,他好奇地盯着看,温黎在他身后,他扭头看温黎,温黎对他道,“江颂,可以直接过去了,一会门要关上了。”   江颂这才走过去。   地铁也不会坐,真是开了眼了。   程飞也没坐过几次地铁,他自认社会化程度一定高于江颂,跟在温黎身后,视线落在江颂身上。   前方的少年稍侧过眼,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深色的湖水,从潭底晃荡而出,如同温和的月光落在上面,挥洒出一片宁静的破碎。   “………”算了。   怎么能有人土的这么纯天然。   程飞百思不得其解。   “还愣着干什么呢。”温黎喊了他一声,“这展会上个月你不是说想看……里面有你喜欢的赛车手。”   他自己说的早就忘记了。程飞没话说,这就是温黎,温黎总是能把事情办的让人服气,他生不起气来。   “喂,江颂,你平常是坐地铁上学吗?还是你妈送你?”程飞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锐利的眼在江颂身上划过,一寸寸地打量起来,眼前这少年像是平常不起眼的花瓶,现在足以让他产生好奇。   不知这花瓶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江颂垂下眼,听见了程飞跟他讲话,又不想回复,他下意识地看向温黎,温黎似乎猜出来了他心里所想。   “江颂,不用勉强自己。”   ……只跟温黎说话。程飞意识到这点之后莫名不爽。江颂确实没搭理他……更不爽了。   地铁进出的人多,江颂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因为有温黎挡着,他只能看到一部分江颂的侧脸。   耳侧只有乘车提醒地铁行驶的声音。   过了一会,不知道多久,温黎递过来了一张纸条,“江颂给你的。”   离得这么近至于写纸条?   程飞感到莫名其妙,还是翻开看了,便利贴还没有他手掌大,上面有少年清秀的字迹。   ——我每天坐地铁上学。   这么几个字,莫名抚平了他烦躁的内心,原本不好的情绪悉数一扫而尽。   ……算了。   程飞眼皮翻过去看人,记起来教室里的某道身影,他好像本来就不爱说话,而且刚刚不是已经跟他说了吗?说了他妈妈五十岁。   虽然看起来像是在骗他。   这边程飞因为江颂胡思乱想一路,江颂分毫没有察觉到,平常坐地铁讨厌人多。   现在,有温黎在,不知道是不是温黎悄悄展开了翅膀,隔绝了周围的人群。   没有。不舒服。   人多心情也没有变不好。   “江颂……你在紧张吗?”温黎低声问他。声音很轻,只有他能听见的力度。   周围很安静,他扭过来看人,闻言摇摇头,车窗能够倒映出他们两个的身影。   在车辆由于惯性向前时,某一刻,他的发丝与温黎的唇角相遇。   他稍稍侧眸,轻语落在耳边,在嗡鸣声中裹挟穿透。   夹杂着厚重的力道贯穿他心间。   “不舒服的话……记得跟我讲,我带你离开这里。” 第21章   关于摩托机车的展会,他没有来过。摆放的都是一些机车的零件和装置,以及半成品和组装在一起逼真的模型。   车子用色并不是普通的黑白,里面装了类似于液态金属的材质,让普通的黑白两色在其中也闪闪发光。   江颂隔着玻璃窗去看,流畅的曲线组建成机械装置,机械风扑面而来,他瞅了两眼,因为没有见过产生好奇,在外面站了好一会。   “江颂……你认识这个吗?这是日式车的模型,川崎NINJA H2CABBON限定银色款。怎么样?是不是很帅?”程飞一看到机车,立刻来了兴趣,注意到江颂在看,在旁边讲解起来。   “它的车头改过……我家里有好几辆,都是我自己改的,你想不想看,把你妈微信给我,我带你去我家参观。”程飞稍挑眉。   “………”江颂默默收回了脑袋。   “江颂,这里有些装置用到了物理实验定律……你感兴趣吗?”温黎看一眼。   “喂,你带小孩出来玩还问这个。”程飞有些无语。   江颂听见了,闻言摇摇脑袋,只是觉得。线条好看。色彩也好看。   可以画下来。   除了机车模型,还有文创和食品区域,文创大多卖的也是机车模型,食品区倒是有很多好吃的。   自动吹棉花糖的机器,可以手动diy,机器吹出来了云彩一样的棉花糖。   那里聚集了很多小朋友。江颂朝着那边看过去。   “江颂,你想要棉花糖……也不怕甜掉牙,都多大了还吃这个。”程飞哼笑一声。   江颂扭过来,他瞅一眼卖棉花糖的机器,又瞅温黎,温黎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想要那个……要我和你一起吗?”   江颂摇摇脑袋,口袋里有自己兼职赚的钱,还有江琳给的零花钱。   可以用来。请同学吃棉花糖。   “……那我在这里等你。”温黎说。   简直是陪小朋友过家家。程飞在一边看着江颂的背影,视线随之收回,“温黎,你和他待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爱讲话,每一句都要猜。   讲话也没有回应。   温黎闻言看向他,“不会。”   “你不是想去看击剑赛吗……态度好一点问他,不要凶他,他说不定会同意的。”温黎的目光落在远处少年身上。   树枝光影落在江颂身上,江颂在小朋友后面排队,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人员的动作看,到他的时候伸出来几根手指,把纸币递给了工作人员。   没一会,江颂拿着两个比他脸还大的棉花糖过来了。云彩一样的颜色,软绵绵的飘荡着。   程飞看一眼收回目光,有什么好问的……肯定不会同意。   他这么想着,手掌揣在兜里,转眼间一朵粉色的棉花糖到了他眼皮子底下,黑乎乎的后脑勺一晃而过,干净的眉眼随之抬起来看他。   江颂把棉花糖举到了他面前。   “……给我的?”程飞烦躁的眉眼抬起来,他五官生的硬朗,自带下三白,看人的时候像是在瞪人,自动显出几分凶相。   江颂没有讲话,面皮过分白,眼帘稍扇动,点点脑袋,黑漆的眼珠瞅着他。   一个给了温黎,还有一个给了他,他还以为没他的份。   江颂在原地站着,好一会,程飞才接了,看了他两眼,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谢谢”。   本来是买给温黎的。   但是。程飞是温黎的朋友,所以也有份。   “江颂,下次给自己买就好了……不用给我买这些。”温黎开了口。   想买。   江颂没有讲话,瞅温黎一眼,这边的展会人并不多。他们逛完了一圈,程飞好一会没说话,在他们出去的时候才开口。   “喂,江颂,下午能不能去看击剑赛……我会给你买很多棉花糖,你跟我们去吧。”   江颂耳朵尖动了动,他没有讲话,程飞在他身后又补了两句。   “行不行啊……行的话你就点点头,江大哥。”   只犹豫了那么一瞬,江颂对击剑赛并不感兴趣,但是上回答应了温黎,他察觉到一道火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飞好像要把他盯穿了。   他点点脑袋,算作是回应了。   扭头的时候察觉到温黎在看他,深褐色眼底情绪不定,他收回脑袋,摸摸自己的耳朵,被看的有几分不好意思。   击剑赛在体育中心。他们的路程花了一个多小时。进去之后人格外的多,隔壁场地在举办音乐节,和击剑赛的时间没有错开。   他们三个只是进去花了一些时间,江颂不适应人多。热闹的声音落在耳边,人挤人身体难免碰触,聒噪声落在耳边,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主办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就不能把时间岔开吗……草。”程飞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人一阵头疼,有点烦躁。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刺鼻的香水味、浓郁的烟草味,汗味和不知名的臭味组合,争先恐后地朝他蔓延。   江颂掌心出了一层汗,空气中混合的气息令他很难受,他看着人群有些退却,脑袋蹭到一旁的温黎身上,不想过去了。   但是刚刚答应了。会很扫兴。   第一次出来玩。想留下美好的回忆。   “江颂……”耳边传来低沉的音色,原本他和温黎隔了一小段距离,因为人多,温黎手掌触碰到他,往下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稍稍顿住,脑袋蹭到温黎肩侧,温黎身上很好闻,衣服上是清新的柔顺剂味道,还有肌肤上的沐浴露味道。   鼻尖轻轻地触及上去,隔绝了人群中的其他味道。   江颂闻一下人群里的味儿就要窒息了,人声落在耳边搔刮着耳膜。他脑袋埋进温黎身上,声音自动隔绝,才堪堪喘过气来。   “……跟我来。”他的手腕被温黎扣住,轻轻地扫过去,温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他一眼,他眨眨眼没有讲话。   被牵着。手腕皮肤在发烫。   温黎手指上有很薄的茧子,烙在皮肤上,有点痒。   指尖摩挲在他手腕上,带来细微的触感,痒。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另一只手拽着温黎的衣角,黑色的制服,被他捏了一角。   温黎带着他在人群中穿行,他因为憋气脸上发热,亦步亦趋地跟在温黎身后,等到人少了许多,温黎这才停下来。   他脑袋冒出来一层汗,心悸的感觉依旧还在。   “好了……一会我们再跟程飞汇合吧。江颂……还难受吗?”宽厚的掌心触碰他脑袋,温黎眼中带着几分担忧。   他从温黎眼底窥见自己的神色,极其苍白的一张脸,变得没有血色,额头细密的汗珠在往下坠。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如果还不舒服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吧。”温黎开口,扫见身前的少年脸色苍白,透出的红并不自然,带着几分病郁。   像一株在风中被吹的即将凋零的白蔷薇。   引人心碎。   他尚在沉思,不知该拿眼前这株脆弱的白蔷薇怎么办。面色苍白的少年轻轻抓住他的衣角,随之凑了过来。   温黎身形稍稍顿住,黑乎乎的脑袋碰到他肩侧,江颂的鼻尖在他脖颈处的皮肤蹭过,气息轻轻地落在上面。   “………”   好闻的味道。   江颂趴温黎脖子根嗅了嗅,没注意到石化了的温黎,他还拽着人的衣角,好闻的味道就是从皮肤上散发出来的。   鼻尖蹭过去,他察觉到温黎一动不动,空气仿佛静止了,动作慢吞吞的,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样不礼貌。   他于是收回脑袋,空气中的气息散去,周围都是温黎身上的气息,大脑被温黎清空,他在温黎身边站定。   手指攥在一起,温黎好一会没有讲话,他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脑袋低垂着……是不是还是被他搞砸了。   闻一闻。温黎生气了吗。   受不了。人多时候的味道。   喜欢。温黎身上的气息。   温黎。香。好闻。   江颂思绪纷乱,胸腔缓慢的跳动,拿眼角瞥身旁的少年,发现温黎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发丝凌乱了几分,修长的手指遮住了深邃眉眼。   “……江颂。”温黎斟酌着开口,这才看向他,顿了顿说,“我身上是有什么味道吗。”耳尖透出一抹红。   江颂闻言又要凑过去闻,没等他靠近,温黎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有些重,手腕痛了一瞬,他立刻瞅向温黎不动了。   可以讲吗。   ……对方是温黎。   他指尖动了动,视线稍稍偏离,费力地从嗓间挤出来几个字。   “……没有。”   他察觉到温黎的目光,又小声补充,“人多。不喜欢。”   “………对不起。”   江颂低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发丝遮住清澈的眼帘,光落进去时,像是有浪花在闪烁。   飘荡的白蔷薇,引人心神晃荡。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温黎的手指碰到了江颂指尖,握住了江颂攥紧的手掌。   他碰到人时,江颂随之抬眼,看进江颂眼底,心神随之被动摇。   “没有怪你……江颂,你喜欢的话可以……可以那么做。”温黎话音稍顿住,觉得语言怎么解释都有些苍白,他侧目看向苍白瘦弱的少年。   手掌稍顿,随之抱住了人。   江颂湿润的眼眶在温黎的轻哄中干涸,他整个人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抱住,脑袋扭过去,发觉温黎似乎比他更紧张。   “………” 第22章   落地窗外星光往下洒落,在地面上编织出一条银河。   击剑赛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   “温黎少爷,粥已经热好了,你要不要再吃点?”吴妈在楼下开口。   温黎在长廊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身上依稀残留的有沐浴露的味道。刚洗完澡。   他碰上睡衣扣子,鼻尖稍侧过去,闻到空气中的气息。   明明不喜欢和人接触。   要跟他讲吗。   平时都会注意和同学们保持距离。   温黎下楼,侧墙上的油画布倒映下一道阴影,阴影随着晃过的时间缓慢移动,白昼从落地窗倒映而出。   天气逐渐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凉,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天空雾蒙蒙的。   “少爷啊,今天可能有雨,带把伞吧。”温黎已经上车了,吴妈从远处抱着伞过来。   车窗雨滴划过,远远地到了附中。温黎撑着雨伞,刚进校门,远处一个渺小的点融进来。   “温黎!等等我。”程飞眼尖,隔着老远看到了人,朝着温黎的方向招了招手。   黑色的伞撑开,衬映的那双手过分的白,修长分明,握紧伞柄时骨节稍稍凸显。   “你前天送小不点回家了吗?他没有被吓哭吧?”程飞随意地问一句,不知道有人还会因为人多很难受。   这么娇贵,好像和他们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   他绝口不提自己鞋子被踩到时破防的情绪。   “嗯,送他回家了。”温黎说。   “咳咳,那个,他是不是很喜欢吃甜食。”程飞视线乱飘,上学下雨带伞是不可能带的,但是带了糖过来。   温黎闻言看过去,他一看,程飞自动地拿出来给他看了,“那个,他上次不是请我吃棉花糖了,我家里堆的零食,平常我也不会吃……拿过来给他了。”   “他会喜欢吧?”   他们两个个子比较高,挤了同一把伞,温黎撑着伞走的不快,程飞也没有太凑过来,肩膀在外面露了一部分。   温黎:“应该会喜欢。”   话音落下,他收伞的空隙,眼角扫到不远处,被他们议论的人映入眼帘。   天气转凉了,江颂校服里穿上了高领毛衣,今天似乎是妈妈送过来的,胳肢窝夹着一把雨伞,另一只手里捧着油纸袋装的小鱼干。   热腾腾的鲷鱼烧。   雨伞是单人使用的儿童雨伞,用了好几年了,发丝软软的遮住额头,那双眼像是被雨丝一并洗涤过,清澈动人,犹如雨后的湖面。   江颂并没有看见他们,正认真地盯着食物,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看,然后低头咬了一口,腮帮子随之鼓起来,鲷鱼的脑袋被咬掉了。   “……怎么吃东西跟个猫一样。”程飞咕哝了一句,面色有点古怪。   “温黎,你有没有看过动画片,就我们小时候放的……叫什么来着,猫和老鼠,他像里面的老鼠的小侄子。”   每天正事不干,就跟在老大后面找小鱼干。   程飞一代入,眉头跟着挑了几分。   话音落下,温黎还没有回答,远处的江颂看见了他们。江颂慢吞吞的嚼着食物,瞅见了他们,并没有过来,而是转身低头快速地走了。   “喂,不是,温黎,他在躲着我们吗?”程飞一脸莫名其妙。   温黎:“………”   要跟他讲吗。   不喜欢肢体接触。   一看到对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想讲的只有问问他吃饭没有,有没有饿肚子,下雨天会不会不喜欢。   程飞:“这小子怎么回事……前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江颂一溜烟地跑了。   眼睫扇落,前天发生的事情映入眼帘。做了温黎不喜欢的事情。不知道怎么道歉。   “喂,江颂,你吃了什么,嘴巴上沾了什么东西。”黄毛指了指嘴角的地方,盯着他的脸看。   他自己摸摸嘴巴,用手掌擦了擦。是江琳给他买的鲷鱼烧。这个。好吃。酸酸甜甜的。   “是小鱼干吧。”黄毛扫见了他手里捏着的袋子,凑过来说,“我也喜欢吃他们家的,尤其喜欢山楂口味的,红豆沙最好吃。”   “第一节是语文课吧,江颂,我路过碰到老钟了,听到他和班长在说你。”黄毛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江颂的表情。   发现江颂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黄毛不由得有点生气,一双猫眼瞪大了,瞪向江颂,“喂,江颂,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老钟说你这次语文成绩都没有及格,让班长找人帮你补习呢!还说要单独给你布置作文任务。”   江颂闻言才被吸引注意力,他缓缓地扭过来,眼珠瞅着人,一瞬不眨地盯着黄毛看。   不知道对方说的真的假的。   讨厌。写作文。   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钟轲上课发了月考卷子,江颂拿到了自己的试卷,鲜明的89分。   钟轲在讲台上布了保温杯,声音慢悠悠的,“这次不及格的同学有几位,题很容易,有些同学的作文写的实在是惨不忍睹。”   “不及格的同学我就不在这里点名了,作文需要重写一份提交上来……另外不及格的同学多向班里同学请教,或者下课来办公室找我,我给你们开小灶,咱们班的分数可不能让语文成绩拉下去,说出去其他班都汇报笑话。”   钟轲把保温杯放下来,“下次上课会抽同学做阅读理解。”   “……我就说吧。”黄毛在一旁瞄一眼江颂的试卷,果真没有及格,钟轲那些话完全是对江颂说的。   “喂,你这次数学和英语都拿了满分,语文及格都没及格,老钟肯定会找你的……你还是抓紧重写吧。”   要。重写作文。   默写的地方全对了,但是语文成绩默写只占了一部分。阅读理解也有模板,他没有背过模板。   作文五十分,只得了二十分。   “………”   江颂脸颊贴在试卷上,试卷上的字体在面前放大,作文让写对生老病死引发的思考。他不知道应该写什么。   没有思考。   生命是一场漫长无意义的虚空。   每天都是死亡来临的前奏。   “某一天,我死了,我发现爸爸妈妈在为我难过……”黄毛不小心瞄到了江颂的作文。   江颂的作文每一次都让他好奇,写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还要看,江颂“啪嗒”一下把试卷盖住了。   “不让看就不让看,江颂,我作文可是拿了四十五分。”黄毛扭过脑袋,“你如果和我讲两句话,我说不定会帮你写。”   江颂转了过去,脑袋慢腾腾地对向窗外,摆明是拒绝的意思。   黄毛气个半死。   钟轲:“有些同学这次作文拿了满分,温黎的作文大家可以看看,他的字写的多漂亮,老师都不忍心扣分。有些字丑的同学可以请教请教………”   随之老师的话音,江颂视线越过班里的同学,看向前方的少年。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身形挺直,只能看到一部分侧脸,优越的外貌,深邃的眉眼稍侧,有光洒落其中。   “……”   放学铃声响起。   江颂桌上摊着自己的语文试卷,不想重写作文。回家。让爸爸写。   他这么想着,这个点李颂文应该下班了。   他慢腾腾的收拾东西,垂眼间一道阴影落在他面前,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他抬眼见到一张艳丽的面容。   温黎。   沉默的气氛在空中蔓延,江颂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手指碰到试卷边缘,正好还剩下语文试卷没有收拾。   微薄的夕阳洒落,温黎低头看他,扫见了试卷上面的分数。   “江颂……中午为什么没有去吃饭。”温柔的嗓音。   他看进温黎眼底,深褐色的瞳孔映照着他,他嘴巴抿着,因为他这一细微动作,温黎注意到了。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晚饭。”   没有生气。吗。   他又想起来前一天温黎的表现,他瞄一眼温黎,眼珠转向一边,慢吞吞地开口,“妈。买了鱼干。不饿。”   早上吃过早饭了,江琳路上又给他买了点心,吃完中午不饿了。所以没有吃午饭。   温黎在关心他。知道他没有吃饭。   脑袋里冒出来问号,是一直在关注他吗。   他又瞅温黎一眼,发现温黎一直盯着他,眼底情绪蔓延,微微低头的时候鼻梁落下阴影,眼珠一并蒙上了情绪。   “……江颂,”温黎喊他,“作文重写的话,需不需要帮忙。”   江颂闻言忍不住看过去,发现温黎还在盯着他看,他瞅了好一会,确定温黎还是和先前一样。   没有生气了。   “……会不会,很麻烦你。”江颂问。   “不麻烦,我们可以去图书馆……可以吗。”温黎问他,嗓音轻了几分。   他只稍稍纠结,又瞅温黎两眼,确认温黎想跟他一起,他才点点脑袋。   收拾了东西,跟在温黎身后,他原本看着温黎的影子,直到温黎稍停顿,修剪干净的指尖与他相触,温黎牵住了他。   他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温黎低头看他,空气中安静了一会,温黎开了口。   “……江颂,喜欢这样吗。”   没有讲过喜欢。江颂瞅过去,盯着温黎的动作看,指尖稍挣了挣没有乱动。   并不讨厌。 第23章   图书馆里。   落地窗外种了大片的广玉兰,玉兰花的叶子醇厚深绿,这个季节开始落叶,风一吹,萧瑟的向下凋零。   江颂把语文试卷拿出来,他瞅见一边温黎的试卷,分数很高,几乎满分。   这边是背对着图书馆咖啡厅的角落,没什么人,书架上是一些枯燥的哲学史以及文学巨作。他抬眼就能看到歌德的《浮士德》和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温黎在他身边,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本资料书,这片冷清的地方服务员难得光顾。   热腾腾的咖啡和甜品端了上来。   “B30的抹茶牛奶和草莓蛋糕。”   温黎。给他买的。牛奶和蛋糕。   柔软的奶油堆砌出蛋糕外胚,上面放了一圈白草莓,中央用一颗红色草莓点缀,外皮包裹了巧克力碎和燕麦片。   江颂盯着小蛋糕看了一会,又扭头去看温黎,眼珠子情绪莫名,温黎似乎读懂了。   “是给江颂买的……江颂不喜欢咖啡,只有抹茶牛奶,加了很多糖奶。”温黎对他说。   “江颂喜欢抹茶吗?”   江颂闻言又瞄一眼,他捧着杯子里的抹茶牛奶,浅绿色的晃荡而出的热气,妈妈没有给他买过。   也没有来过图书馆。   没喝过。所以不知道。   应该是喜欢的。   “……能不能看看江颂的作文。”温黎在他身边温声开口。   江颂还捧着牛奶,拒绝的话在嘴边,瞅一眼已经被自己吃了的小蛋糕,发现温黎在看他,拿人手短,怎么也不能拒绝。   顶多被笑话。对象是温黎,好像没有那么讨厌。   江颂把压着的胳膊松开,试卷被温黎抽走,他眼角留意着温黎的表情。   温黎在认真看他的作文,低头看的时候视线从他的字迹上一晃而过。   莫名紧张。   江颂悄悄低下眼眸,眼睫落下时扫到身旁的少年,指尖稍稍动了动,抱着怀里的牛奶,耳朵竖了起来。   “江颂………写的很好。”好一会,温黎开了口。   温黎看向他,“江颂写的像文学作品,不像是高考作文……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他闻言朝温黎看过去,温黎稍稍顿住,想了想对他说,“高考作文需要具有一定的界限。它在框架之中,并不能随心所欲,这和文学作品截然相反。”   “而文学作品……不论体裁,不论写法,没有那么多局限性,只要能够打动人心……都是好作品。”   温黎:“江颂有没有看过《窄门》?”   江颂眼睫扇了扇,点点脑袋。   “如果让写遗憾,窄门放在文学史上,是一场关于道德和爱恋的遗憾,如果放在作文里,描写爱恋与道德并不适用。”   “……我们的教育里并不提倡早恋,爱恋情节不可描写。道德不可谈论,如果要谈论需要往正面写,不能消极,不能虚无,更不能抑郁。”   但是。道德和爱恋。   都是切实存在的。   他盯着温黎看,温黎低头,侧脸被柔光笼罩。   “并不是不能写,江颂……你上学的目的是什么。”   温黎:“如果目的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综合素养,那么可以忽视成绩和功利性的标准………这些只是手段。”   “如果原本功利性的标准就是目的……目的是为了考入更高的学府,既然想要达到,首先要迎合这些标准。”   “江颂,这些并不难,只要你用些心。是你的话……应该很容易做到。”   不容易做到。   他做不到。   江颂没有讲话,温黎和他讲了这么多,心里又好像有一层柔软的触手冒出来,轻轻地抚弄着他。   他嗓间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在嘴边讲不出来,半天,才挤出来轻轻的两个字。   “……不懂。”   温黎轻叹一声:“………江颂有没有喜欢的人和物?题目是写生老病死,其实是让写生命的意义。短暂的事物黯淡萧瑟不值得人们关注……熠熠生辉才值得书写。”   “像是窗外的蝉一样,歇斯底里只活一个盛夏,具有顽强的生命意志……这是值得去写的。”   如果他是一只蝉。   也是沉默无声埋进土里的那只。   赞美与他无关。书写对他而言同样无关紧要。   他只需要阳光和土壤。   眼珠里映着温黎的模样,脑袋里乱乱的,思绪从中抽出来,他听进去了,陷入了沉思之中。喜欢的事情。   人。喜欢妈妈。喜欢多给他大包子的食堂阿姨。喜欢温黎。   喜欢画画。喜欢蛋糕。喜欢牛奶。   可如果妈妈死了?他还是要继续生活。从时间上看,他迟早会和妈妈分开。   也迟早会和温黎分开。   不知道。那时候会怎么样。   他的情绪无法预演。迟钝的没有悲痛和难拗,一切全都归于平静,犹如浪潮掠过沙滩,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我………不知道。”他思绪陷入混沌之中。   手指无意识地扣弄着桌角,其他同学的话……是不是不会这样回答?到底怎样回答才是正确的呢。   张了张嘴。什么都讲不出来。   上帝收走了他言语的能力。   温黎会不会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朝着身旁人看过去,身旁的少年双眸注视着他,深褐色凝聚成阳光晒成的宝石,天然带着温柔与光热。   “不知道也没关系……江颂,如果某一天,我们分开。即便这是早晚的事情,也会令我感到遗憾。因为我们在此时此刻……是很好的朋友。”   “当下的瞬间无法成为永恒……我没有办法一直陪伴你,仅仅是这样,会令我感到难过。”   感到难过。   会难过。   难过。   傍晚时又下起了雨,雨丝往下倾注。天空雾蒙蒙的一片,漆黑迷雾穿过他眼底。远处的少年勾勒出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底晃荡出一片涟漪。   “江颂,夜晚可能会冷,你到家了记得让妈妈给我打个电话……麻烦了。”   他撑着雨伞,看着雨珠滴落在温黎伞柄上,没有讲出来冷,他摸摸自己的脸,碰到了一片冰凉。   雨幕倒映着他苍白的面颊,身旁的少年眉目温柔,身上的校服披在了他身上,闻见了对方的气息。   不需要。这么做。   可他没有拒绝。   任由温黎把校服给他,对方撑了伞离开,身形随着车子消失,在雨幕中很快化成一个渺小的点。   校服上残余着对方的温度。   童话故事里说,毗湿奴座下信徒万千,人人称赞毗湿奴大人才得以受到垂怜。若不神色相喜、非仁慈之心,会受到神降处罚。   人人感恩戴德,不赞美即是原罪。   应该笑一下。   江颂低头看着倒映的雨幕,水面之中只有他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颊,毫无情绪的眼眸,雨幕一样忧郁的双眼。   低沉、枯寂,一片灰色。   在温黎眼里。他也是这样的吗。   雨势匆匆落下,冰凉的气息浸入,从远处的一道身影落入视线,江琳撑着伞从出租车下来。   “儿子……江颂,快过来。”   他看见了母亲。   身体已经先行于意识朝着江琳走过去,江琳的速度比他快的多。他走到一半,母亲已经过来了。   “颂颂……冷不冷?妈妈下班晚了点,今天路上还堵车,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去给你煮姜丝可乐……今天学习怎么样?温黎给我打的电话………他可真是个好孩子。”   他坐在角落没有讲话,看着窗外的雨幕,因为温黎的外套,身上没有怎么淋湿,温黎的外套湿了一层。   身侧是妈妈的气息,江琳不在意他是否回答,手掌传来温热的力道,手指随之被江琳抓住了。   体温相触,江琳把他的双手一起捂住了。   “手怎么这么冰啊……还是穿的太薄了,等晚上妈妈把你的厚衣服找出来,这天气降温降得这么快。”   江琳见儿子不说话,凑过去问,“颂颂……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有哪里难受记得跟妈妈说。”   妈妈的手掌。很温暖。   他摇摇头,江琳随之松口气,抓着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触及他冰冷的体温,江琳丝毫没有感觉,直到体温带给他,把他的手捂热为止。   “我们晚上炖个汤喝……下车咯儿子。”   他跟在江琳身后,熟悉的楼房,在雨幕中犹如抽芽的春笋,黑压压的晃在头顶,遮蔽了一片风雨。   “啪嗒”一声,李颂文给他们开了门,随后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桌子上有倒好的热茶。   “李颂文……你没看我手上有多少东西吗?不知道过来拿一下?”江琳不耐烦的朝房间里喊人。   “你不知道让你儿子拿?”李颂文又从房间里出来,眼见着又要来火。   “你没看见我儿子背着书包呢?让你拿个东西哪来那么多废话。”江琳翻了李颂文一眼,对江颂说,“儿子……你先去洗个澡。”   妈妈。对他很温柔。   对别人很凶。包括爸爸。   房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依稀有动静传过来。江琳在厨房里忙着炒菜,两人拌嘴的话音。   如果有一天母亲不在了。   不想去想。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比他大一号的蓝白校服搭在椅子上,沾了雨气湿了一片。   手指轻轻地碰上去。   仅仅是这样。会让我感到难过。   耳边晃荡出温黎的声音,某种情绪顺着蔓延至他心底,沉甸甸的压在上面,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第24章   高中的美术课形同虚设,每周只有一节,美术课在工作室上,每学期的考核只需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即可。   “基础的陶艺知识上节课已经给同学们演示过了,这学期的作业是每人在期末上交一件陶瓷作品……工作室里的设备大家可以随意使用。”   “老师,别走啊……”美术老师笑眯眯的,说完之后人就离开了,他们在陶艺工作室一团乱,他们各忙各的,初冬的早晨,冷气在窗户上形成了一层白雾,   模糊的映在上面,手指轻轻地印上去,留下来一串指印。   乐明月好不容易才把泥巴的形塑好,松了口气,对周围的同学说,“大家安静啊,可以小声讨论,但是不要大声喧哗。”   “工作室八点前都不关门,没做完的同学可以留下。不能早退……”乐明月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程飞一眼。   程飞和温黎在一起,手上糊满了泥巴,脸一边黑着,一边在陶车上帮温黎扶着。   “温黎,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算了吧。”   在他对面的温黎神情认真,随着托盘不断地旋转,陶泥在托盘上成型,歪歪扭扭地摇晃。   温黎低头看着,手掌推着泥巴,旋转了片刻之后,手指稍稍用力,“啪嗒”一声,陶泥在他手里塌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程飞尝试把形堆起来,刚碰上去,陶泥直接软塌塌的趴了下去。   “我艹。”程飞忍不住暴躁起来,“这节课到底是谁提议选的……画个画不好吗,非要做什么陶瓷。”   温黎很淡定,缓慢地把陶车按停,“学校正好有陶艺工作室而已……据说也算是一项美育实践。”   “我们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做好啊。”程飞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又低低地骂了一句。   话音落下,空气中安静下来,温黎没有应声,视线轻轻地掠过角落处。靠近角落的架子,那里排列了一系列的专业书,除此之外,有一层用来放作品。   清白月光一样的瓷器,做成饱满花瓶的形状,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薄纱的质地,清透而美丽。   班里唯一成型的作品。   没有写上名字……但是知道是某人做的。   角落陶车前坐着的少年。少年发丝落下,漆黑清澈的眉眼隐隐遮住,围裙系在腰上,勾勒出一截清瘦的弧度,手掌缓慢地在陶车上推平,陶泥在那双手上变得柔软。   好像拥有某种魔力,陶泥变成了宛转扭曲的形状,组合在一起,变成窄口的花瓶。   “……这也许就是天赋吧。”程飞憋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   有人适合做这种细致活,他是没有那个耐心,还不如让他去抡大锤。   温黎收回目光,重新开始耐心的做,那一团陶泥在转盘上晃晃悠悠,在他和程飞的努力下,最后形成一个难以形容的凹下去的圆球。   “喂,江颂,你怎么做的啊……能不能帮帮我。”黄毛在江颂旁边,马上要放寒假了,他又偷偷地染了一撮刘海。   现在面积比之前大了一些,他只要稍微晃晃,底层的发色会从黑色发底中透出来。   他玩泥巴玩的一肚子气,在旁边瞪着江颂,按照江颂的做也学不会,他干脆放弃了。   骂了两句破泥巴。   江颂新做的已经成型了。   只要晾干之后放进去烧就可以了。   “江颂……这个能不能送给我,或者卖给我也行。”黄毛凑过来,指了指他新做的花瓶。   用这个交作业,随便地加两条裂痕就行,一定能过关。   江颂摇摇头,手掌抬起来,把做好的花瓶移到了一边。   一旁有放置的墨水和颜料,美术老师说了可以用,都是平常常见的颜料。   画些什么。   他的视线掠过不远的某处,目光在温黎身上稍稍停顿,其中一个花瓶画上了兰花的图案。   蓝白相间,深褐色的花蕊,像是某人的眼睛一样。气质也很相像。   “江颂!我们好歹也是同桌,你就帮帮我吧……我不想交不上作业!求你啦!”黄毛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嗓音中气十足,一边睁大眼瞪着人。   ………好吵。   江颂察觉到身边有同学朝着他们这边看出来了,尽管一到美术课周围同学的目光总是在他身上多停留些。   他描绘花瓶的动作顿住,改写在便利贴上,写完把便利贴递了过去。   ——一个花瓶两百元。   “两百块……你卖给其他人也是这个价格吧?不能给我偷偷涨价,我微信转给你……你是不是没有微信。”黄毛只考虑了一瞬,盯着他的脸看,略有些狐疑。   他点点脑袋,确实没有微信,   “那好吧,明天我帮你充在饭卡上……怎么样?你做的很像艺术品,我就当是在支持同学了。”黄毛已经抱住了他做的其中一个花瓶。   一节课的时间,他可以做好几个,工作量是同学的好几倍。   黄毛:“我喜欢这个,这个给我吧。”   江颂没有说不好,他见黄毛抱着其中一个花瓶,对方选了个最次的,黄毛抱在手里看了半天。   “江颂,你以后要去美院吗?”黄毛问他一句。   不去。没有钱。   “你好……那个,我们能不能换个位置。”一道阴影落下,温黎对黄毛说。   黄毛和温黎没怎么说过话,也说过几句,不太熟,但是温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可是他有必要答应吗?   黄毛拒绝的话在嘴边,忽然留意到身旁的少年,江颂手指停下来,目光落在对面的温黎身上。   眼睫轻轻地抬起,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他同桌很喜欢温黎。   黄毛忍不住不高兴,自己同桌到现在还没有说几句话呢,但是江颂刚把瓶子卖给他,他费了半天的力气。   “……行吧。”他不大高兴的开口。   “喂,温黎,你放学记得把陶车清理好。”黄毛交代道。   “我会的。”温黎应了一声。   人在他旁边坐下来。   江颂原本注意力在陶车上,身边落下温黎的气息,眼角留意着对方,温黎比宋时暄要大只,靠坐并排,膝盖会碰到。   他垂眼看着,膝盖悄悄地移开。   “……江颂,可不可以教教我,这个怎么做。”没几分钟,温黎手里的陶泥再次塌了。   温黎。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身边有同学在,有温黎在的地方总是人很多。他抬眼看人,手指碰到托盘上的泥巴,又盯着温黎的手指看。   “……没关系。”温黎说着,直接碰到了他的指尖。   指尖相触,温热的温度顺着传过来,他下意识地蜷缩手指。   看温黎一眼,发现温黎注视着他,他在对方的目光下轻轻地托着温黎的手指,随着托盘的转动,泥巴一点点的成型。   “你想。做什么。形状。”江颂低低地问。   “都可以。”温黎盯着他的手指看,有几分随意,“……我想做和江颂一样的。”   江颂没有多言,直接帮他塑型,他轻轻地碰到温黎的手指,注意力全在温黎身上,动作透出几分小心翼翼。   “江颂……寒假要做什么。”温黎问他。   寒假。从初中开始,放假要去阿姨那里帮忙。   “打。工。”他回答道。   说着,又有几分不自在。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画室的集训也在寒假。半天的课在画室,晚上去阿姨那里干活。   没有时间。可以见温黎。   温黎。会不会介意。   江颂脑袋里胡思乱想,他唇畔稍稍抿着,抬眼去看温黎,对上温黎眼底。   “那……有时间的话,我能不能联系你。”温黎说。   “不会打扰你……我想去江颂画室那里看看……可以吗。”   温柔的询问,眼底带着余温,触及他时,轻轻地烫伤他的灵魂。   分明近在眼前,彼此言语却畏惧伤害对方,欲言又止之中,犹如一道鸿沟把他们二人分离。   有那么一种人……令人感到脆弱又敏感。同学要多照顾一点,讲起话来弯弯绕绕,言语化作温柔的浪潮尝试去破开他身体的茧壳。   可以。   但是画室的学费他没有交齐,只能当旁听生。他的座位在靠近门的角落。那里无人问津。   偶尔还要帮老师干很多活。   不想。让温黎看见。   他任人差使狼狈的一面。   每一种关系。都在脆弱敏感中变形。   他低着头没有讲话,碰到对方的手指,指尖注意着不多蹭一分,避免温黎会不适应。   “如果江颂很忙的话……那空闲时刻也可以联系我。我……会等待。”温黎开口。   他看着对面的少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避免发生上次的事情,视线轻轻地掠过对方脸颊,分明是柔软的面容。   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躯体。   皮囊之下铁锈斑斑的灵魂。   并不柔弱。   “……可以吗。”温黎侧目看过去,在江颂躲闪时,指尖稍侧,花瓶遮挡住的一侧,按住了对方细弱的手掌。   深褐色的眼珠情绪若隐若现。   十指相扣,江颂手一个不稳,刚刚努力半天的花瓶塌掉了。   他的手腕向后弯折,指骨难以动弹,下意识地朝着面前人看过去,温柔的少年,艳丽的面容,眼底浮现出某种异样的情绪。   有一部分属于清冷的脾性透出。   他不想碰。故意抓他。   面上还像以前那样温柔,语气分毫没有变化,欺负他讲不出来话。   他肯定。都知道。   江颂被看穿,有些不高兴,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珠转过去瞅着人。没等他生气,温黎就主动地松开了他。   “抱歉……江颂,请原谅我。”   他收回自己的手腕,不去看身旁的少年。发觉温黎在看他,他沉默着没有讲话。   身旁人这个时候好像变迟钝了,察觉不出他的情绪,只被他教了一次,很快转盘上的陶泥成型,能做的和他大差不差。   “江颂……这样,对吗。”   不对。   讨厌。叫他的名字。   他低头摸摸自己的耳朵,一声不吭的扇动眼睫,不搭理人。 第25章   “同学们寒假在家也不要忘记学习, 自己规划好时间,按时完成寒假作业。”钟珂在讲台上讲话,底下已经因为要放假而乱哄哄的。   “我们寒假班里里有活动, 温黎, 你要参加吗?”乐明月问。   “你问他?他当然不会参加了,”程飞在旁边说‌,“他一放假就失联了, 你不会不知道吧。”   程飞说‌着,看乐明月一眼, “你如果邀请我, 求求我,我可能勉强答应你。”   乐明月一脸无语,“谁稀罕,你爱来不来, 你过‌来也是捣乱。”   “温黎,你真的不过‌来吗?”   温黎闻言才回‌复, 礼貌性‌的拒绝了, “不好意‌思, 寒假我可能会很忙。”   “没‌有时间。抱歉。”   “好吧。”乐明月有点可惜。   “喂,大‌眼仔, 你想让他过‌去吗?你过‌来, 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程飞稍挑眉。   “你说‌谁是大‌眼仔……程飞, 你找死吗?”乐明月漂亮的眼睛瞪大‌, 一巴掌拍了过‌来。   “……我艹。你完了。”   教室里非常热闹, 寒假作业已经发下来了。江颂的座位已经整理好了, 大‌部分书都要带回‌去复习,还有一部分试卷留了下来, 放在文件夹里。   “江颂,你寒假准备做什么‌?如果你不忙的话,还想找人一起出来玩的话,可以叫我。”黄毛在一旁清了清嗓子,知道江颂可能不会搭理他,他于是写下来一张纸条。   “喏。这是我家的地址和我的联系方‌式,江颂,你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你可不能辜负了我。”黄毛说‌出来,又感觉这话怪怪的。   然而‌他递出去的纸条江颂并没‌有接,江颂看一眼,然后收回‌了目光,不为所动。   黄毛有点生气,他忍着不高兴,把纸条塞进了江颂的寒假作业里,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我知道你听见了,放进里面了。我们好歹也是同桌。”他又强调了一句,暗暗的较劲,总不能班里有人比他跟江颂关系更好。   今天。妈妈来接他。   江颂看一眼放在桌子下面的花瓶。美‌术课之后剩余的一个,抱回‌家的话没‌有地方‌放,上面有蓝色的兰花,更想送给某个人。   是按照温黎画的。   他视线掠过‌前排的少年,随着放学铃声“铃——”地响起,这学期结束了,教室里的人影稀稀拉拉的离开。   被触碰过‌的指尖。   “这个……真的要送给我吗?”温黎捧着花瓶问。   素白‌薄纱一样的质地,其上淡蓝色墨水轻轻地勾勒出花瓣,白‌釉在灯光下泛出哑光,落在手里沉沉的一坛。   江颂点点脑袋,碰到书包带子,又瞅温黎一眼,放假了可能见不到了。   明年再‌见。   “谢谢……这个很贵重。江颂。”温黎看他,在他转身时叫住了他。   “寒假。我可以偶尔给你打电话吗。”轻声的询问。   他又瞅温黎一眼,看不出来任何变化,稍稍有语病了一番,对上那‌双太阳下灼热宝石一样的眼睛,晒透之后散发着余温。   他再‌次点点脑袋。   “……一起走吧。”温黎低声开口。   “江颂,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有意‌义的礼物。”身旁的少年盯着他讲。   只是。一个花瓶。   很快就能做出来。   泥巴。也不值钱。   而‌且,他记得没‌错的话,温黎很受欢迎,平常都会有很多年级的同学送各种礼物,很多是商场里的名贵之物,比他送的泥巴要贵。   他又瞅温黎一样,对上温黎的目光,视线在他手指尖掠过‌,感觉指尖在发烫。   不知道讲什么‌。   他没‌有讲话。   远远地,他在校门口看到了等待的江琳。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凋落,三三两‌两‌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从江琳面前路过‌,江琳一眼就在人群中瞄到了他。   “我。要走了。”他扭头对温黎说‌。   “………路上注意‌安全。”温黎停了下来。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温黎一路上一直在看他,是期待他在讲什么‌话。   话音在嗓音里憋着,他扫到身旁的人影,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寒假。很忙。事情忙完。才能找朋友。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后背,他没‌有转身,视线落在远处,江琳在朝着他招手,他这才注意‌到江琳身后停着的黑色汽车。   林敬叔叔的车。   妈妈。和林敬叔叔一起来接他。   “宝贝儿子,考试考的怎么‌样?”江琳挽住了他的手腕,面上带着笑意‌。   他点点脑袋。看着车子的方‌向,江琳对他说‌,“妈妈有事情要跟你说‌……儿子,今年寒假不用去阿姨那‌里帮忙了。”   “去林敬叔叔那‌里……林敬叔叔有好几个店都缺人,颂颂去那‌里怎么‌样?不用很辛苦,下午还有时间回‌家做作业。”   他从江琳眼里看出几分期待。   每当这个时候,他和母亲似乎有了一些距离。母亲和在家里有些不同。   与其说‌选择他,不如说‌母亲更希望他替她‌选择别人。   眼睫落下,遮住了眼珠里的情绪。   不想讲话。   “颂颂啊……不着急,你如果还是喜欢阿姨那‌里,我们去那‌里也没‌关系……或者‌你想在家里呢,在家里妈妈给你出画室的学费。”   坐上车。江琳和他一起坐在后排,透过‌后视镜,江琳面上笑的有点僵,白‌眼翻了前方‌驾驶位的男人一眼。   “你倒是说‌两‌句话。”江琳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车厢里气氛僵硬,前方‌的林敬咳嗽一声,“江颂。可以去叔叔那‌里。”   “是啊,妈妈和你叔叔从小认识,那‌里都是熟人,不会有人能欺负颂颂。这样妈妈也放心。”   江颂扭头看向车窗外,他在角落里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手掌攥着书包带子,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水味,这味道很好闻。   但是并不适合他。与拥挤的车内环境空间混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头晕目眩。   他不讲话,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没‌有哪一刻,他能感受到江琳的心情。   妈妈。对不起。   “没‌事啊……颂颂,你再‌考虑考虑,妈妈不着急。我们先去吃饭……颂颂有没‌有想吃的?”   想吃妈妈做的饭。   家里。只有妈妈能做饭。   他注意‌到开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回‌家的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妈妈可以不用做饭。   做饭。很辛苦。   嗓间被什么‌东西堵着,讲不出来话。车子穿过‌隧道,一瞬间黑暗来临,只有微弱的灯光照亮前方‌,迎面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   想回‌家。   一路上都没‌有开口。   直到车子在餐厅门口停下来,靠近江边的氛围感餐厅,暖灯照亮了一片海滩,落地窗明亮夺目,店门上是不认识的文字。   法语。或者‌是俄文。   不想进去。   他在餐厅门口驻足。脑海里思考着怎么‌和江琳解释。低头的时间有点久,江琳陪他在门口,面色有点尴尬。   门口的服务员投来目光,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晃过‌,凑在一起低语。   让母亲为难了。   指尖攥在掌心里,额头冒出汗珠,他看着面前的母亲,江琳面上仍然带着笑,只是神情之间有点难堪。   “颂颂……有什么‌事情,我们先进去再‌说‌……好吗?不要着急啊,站在这里我们不是挡别人的路了吗?”   会。挡到别人的路。   在某地停留过‌久,偶尔也会成为过‌错。   妈妈。我不想进去。   他眼前凝聚着江琳的面容,话语变得单薄,他的灵魂在模糊的话音里一并被抽走了,嗓间讲不出来。   紧张起来。总是给别人添麻烦。   一瞬间。他僵立在原地,在这一刻,脑海中晃过‌某道身影。温柔注视的目光,阳光晒透炽热温暖的深褐色眼眸。   对方‌的模样成为他在浪潮之中的浮木。窒息感透过‌他身体里的毛孔四处钻入,他循着残留的光影挣扎躲避,直到整个人被完全吞没‌,胸腔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回‌家。”他艰难地讲出来,掌心里出了一层汗,不敢去看江琳的目光。   脑海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江琳说‌了什么‌,一旁的男人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十分平静。   像是在看夏日里枯死的蝉。   他的壳在某一刻被打碎了。   没‌有注意‌到母亲说‌了什么‌。身体先于意‌志转身离开。不能留在这里。脑袋里响起江琳的话,留在这里会影响到别人。   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没‌有哪一处属于他。   直到车辆的尖锐鸣笛声响起,刺目的车灯朝他投过‌来,他意‌识这才回‌到身体里,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了红灯。   脑袋。有时候会变得没‌用。   “你不是想死啊?不知道看红绿灯啊——”司机师傅拉下车窗骂了一句,随后汇入车流之中。   指尖落下来。他看向遥远的车流,汇向灯光繁华之处,这里。离家很远。   他沿着斑马线穿行,在人群中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光影之间。   凌晨。回‌到家。   客厅的灯还在亮着。   沙发上倒了一道人影,他进门发出细微的动静。李颂文听见动静醒了,桌子上有几盘已经凉了的饭菜。   “……回‌来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学校在半夜考试?”   没‌有。在夜晚考试。   他自动的拿了碗筷,晚上没‌有吃饭,已经凉掉的饭菜,进入胃里没‌什么‌感觉。吃完饭收拾桌子。   在他回‌房间时,客厅里的房间灯还亮着。李颂文看着门外的方‌向,在等江琳回‌来。   ……   假期的早晨。   依旧是八点钟起床,江琳和李颂文吵了架,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他一直穿着江琳临走时给他找的衣服。   黑色的棉袄,袖口处被铁丝挂断,不会缝,他用了一个补丁贴粘住。   他从冰箱里拿出来前一天晚上煮过‌的鸡蛋,外面天气很冷,去买早饭要走很远的路。   早饭,在家里吃。   一到冬天,楼层墙面变得灰扑扑的,墙壁上有水堆积的地方‌倒挂了一层冰柱。寒气四面八方‌地朝着身体汇聚,眼睫仿佛一并落下一层霜。   坐两‌站地铁,到老‌城区的旧街,这里的巷子更加拥挤,两‌侧墙壁狰狞地往下压,窗户齐齐排列,巷子里过‌分热闹。沿着阶梯往下四处是摆出来的饭桌。   在桌子中央都设有一口大‌锅,两‌侧的柜子用来堆放食材,热腾腾的火锅冒着辣椒的热气,整条巷子都是香气。   这是著名的火锅一条街。   江颂换上了工作服,火锅店是阿姨开的,假期一直缺人,尤其寒假的时候,店里人更多,会招聘寒假工兼职。   他不会招待客人。负责在后厨洗碗整理食材。   不用面对人。喜欢安静的食材。   “颂颂啊……你在我这跟你妈说‌没‌有?刚刚你妈打电话来问你呢,你跟你妈吵架了?”广梅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他在后厨里洗菜,新鲜的大‌葱还没‌有切,闻言低着头继续干活,没‌有讲话。   广梅没‌听见动静,抽空进后厨瞄他一眼。   “颂颂啊,别跟你妈闹别扭,你妈也不容易,她‌每天上班就够头疼了……我跟你妈说‌过‌了,她‌让我帮她‌转达一下,要跟你道歉。”   “老‌板——”广梅还要说‌什么‌,外面有人喊她‌,她‌连忙应一声,后厨的门随之关上了。   一到夜晚,这片街巷非常热闹,附近挨着大‌学城,来的最多的是大‌学生。   比他年纪大‌一些,刚上大‌学的青年女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吃饭时也很热闹,笑意‌盈盈。   有时候忙不过‌来,会让他去上菜。   和朋友,或者‌家人。   一起吃火锅。   他在缝隙之间路过‌人群,偷看一眼别人的生活,与他毫不相干。   兼职到深夜下班,坐夜班公交回‌去。一周去五天,还有两‌天去画室。夜晚背着画过‌的画,手掌常常沾上颜料,变得脏兮兮的。   无人问津的一片废墟。   这是属于他的生活。   本来应该是这样。   深夜,回‌到家,背着的卷画放下来,家里的座机电话响起来。   江琳和李颂文都不在。   他接通电话。沉默的一片之中,传来温柔的音色。   “……江颂在吗。”   江颂。在吗。   离开了学校,仍然记得他的。同学。   “江颂……是你吗?”电话那‌边的温黎听出来了。   掌心里的电话变得烫手,他看一眼座机,不知道温黎是怎么‌知道家里电话的?他并没‌有问出来。   “……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   “并没‌有很重要的事情,我打扰到了你了吗。江颂同学……好久不见,我来只是想见你了。”   想见你。   江颂听见这三个字,下意‌识地把电话挂了。他刚挂掉,电话又铃铃铃的响起来。在安静的夜晚吵。脑壳。   “……很感谢你的礼物。可以和我见一面吗。” 第26章   傍晚, 被夕阳染红的巷子,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少年与此街巷格格不入。   兼职很忙,但还是告诉了温黎地址。   江颂在搬啤酒箱子的间‌隙, 透过‌长巷往外看, 寻觅某道身影,抬眼间熟悉的身形映入眼帘。   “您好,我是过‌来找江颂的……正好也想尝一尝铜锅……我一位。”   “砰”地一声, 他把‌啤酒放下来,手指勒紧略有些疼, 瞳孔稍稍睁圆, 模糊的视线里,灯光下的人影逐渐的清晰。   “喂,你看……那边的小孩,长这么好。”   “看上去好有气质……不像是来这边的啊。”   耳朵刚听见动静, 他数了‌数啤酒的数量,手指略微动动, 身后一道影子追了‌过‌来。   “江颂……需不需要帮忙?”温朗的少年音色, 肩膀碰到了‌一角白‌色羽绒服。   他不由得‌朝身后人看过‌去, 现在距离下班还有很长时间‌,不明白‌温黎过‌来做什么, 而且还穿着这么一身过‌来, 待会一定会溅上油。   眼珠转过‌去, 温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深褐色的眼眸倒映着他, 低头看他时稍停顿。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琴室正好离得‌不远, 地铁只有五站。结束之后很想见江颂……所以过‌来了‌。”   不用。这么做。   心里这么想着,眉眼却‌又盛满温黎的模样, 视线悄悄地移开。   “你。吃饭。等我。”他低低地讲出来。   “那怎么行……我已经过‌来了‌,怎么忍心在一旁看你忙碌。”说着,动作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因为不注意刮出来的细小伤口‌。   已经都用创口‌贴贴上了‌。   他嘴巴笨,说一句的间‌隙温黎能说好多‌,温黎扫一眼一侧堆积的啤酒,“还有多‌少……我来帮你吧。”   手掌被触摸的地方在发烫,他侧开了‌手指。   还没来得‌及讲温黎,广梅先一步注意到了‌他们这边,不由得‌“哎呀”一声。   “是江颂的同学‌吧?来找颂颂玩的……你坐着就行,颂颂一会给我帮完忙你们两个去转转吧。”   “阿姨好……您这边看起来还在忙,我们并‌不着急,我先帮他一起做了‌。”   “这怎么可以……都是一些小活,用不到你帮忙。”   江颂在一旁心里赞同,他刚搬起来空余的啤酒箱,身后的人个子比他高,在他身后稍稍上前,轻而易举地别走了‌他搬起的箱子。   低沉的嗓音从‌耳侧擦过‌去。   “我来吧。”   靠近的那一瞬间‌,像是被抱在怀里。   江颂不由得‌稍停顿,回过‌神来温黎已经搬走了‌箱子,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凸显出来,艳丽的面容在灯光下晃眼。   深褐色的眼珠绚烂而迷人,悄然的夜在其中注入灵魂,朝他稍稍弯起,笑容温柔深邃。   住在城堡里的王子。悄然遗落。踏进黑夜巷子里,入侵他的生活。   “江颂……和我一起吧。”温黎站在巷子门口‌等他。   他动作慢吞吞的,低头去看脚下的箱子,抱起另一个空箱子,在后面盯着温黎的后脑勺。   很神奇。的感觉。   “江颂……剩余的啤酒都在这里吧,全都搬到后面?”温黎轻声问他。   他点点脑袋,装满啤酒的箱子十分沉重,平常一个人做这些,会在意手上的重量。现在,注意力在温黎身上,脚步似乎变轻盈了‌。   来回原本需要十几趟,有温黎的帮忙,很快就做完了‌。   他扫见温黎的羽绒服袖口‌,那里稍稍落下一层灰尘,似乎没有那么干净了‌。   “……我在这里等你,直到结束。”温黎对他说。   角落的屋檐下,阶梯旁的少年。温黎好大一只,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发丝下的眉眼抬起来,眼珠追寻着他而动。   他能够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平常自‌己存在感很低,这样被人关注的感觉。   ……因为是温黎,并‌不讨厌。   有人在等他。在不远的地方。   “颂颂啊……今天提前结束吧,还有两个小时,看这天气马上要下雨了‌,估计也没什么人了‌。”广梅十点的时候就让他走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站在原地没动,“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这是最近的薪水,你拿着……去和同学‌玩吧。”   广梅拿出来了‌红色的现金塞到他手里,“看你那同学‌一直在等着,饭也没怎么吃……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要好。的朋友。   “早点回去啊,别让你妈担心。”   阿姨的话落在他耳边,因为想着温黎,忘记数钱的数目,之后才‌发现阿姨给的多‌。   他和温黎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子,换下了‌工作服,想到了‌什么,他稍稍凑过‌去,没有碰到,但是闻到了‌很淡的火锅味。   “江颂……我身上有火锅味吗?”温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顺着看了‌一眼。   江颂点点脑袋,他刚收回目光,身侧的少年凑过‌来,眼眸低垂着,脖颈突然传来轻柔的触感。   鼻尖在他脖颈处一晃而过‌,引他僵在原地。   视线晃向身旁的少年,温黎眼底一片深邃,察觉到他僵住,随之稍顿,沉思片刻说,“对不起,江颂,我并‌不是故意的。”   “这样……我们抵平了‌。”温黎说。   才‌没有。他稍稍侧过‌脑袋,不去看温黎那双眼,总觉得‌天使有时候没有那么善良。会对他使坏。   “江颂是番茄锅……那我是什么味道。”   江颂:“………”   他不想跟温黎讲话了‌,默不作声地瞅温黎一眼,又悄悄凑过‌去闻了‌闻,他才‌不会告诉温黎是什么味道。   明明是刺鼻腻人的辣椒气息,染在温黎身上却‌并‌不反感。   天使的翅膀。挂满了‌辣椒。   “江颂……还在生我的气吗。”温黎问出来,停在他面前,认真的看着他。   “是我不好……请不要不理我。”温柔的声音很低的讲出来。   抬眼见温黎眼底,温黎正盯着他看,瞳孔在面前变得‌清晰,将他整个装在里面。他在温黎眼底变得‌小小的一只。   漆黑的眼珠不由得‌瞅过‌去,温柔的目光,注视久了‌,却‌会有被笼罩其中的错觉。   “……没有。”眼睫扇落,手指无措地蜷在一起。   他只是。害怕。失去温黎。   不想做温黎。讨厌的事情‌。   “这样……”温黎说,“我知道了‌。”   江颂嘴巴张了‌张,盯着身旁的人看,又低头看温黎的衣角,伸手扯住了‌温黎的袖子。   “没有……生气。”他低低地开口‌。   温黎低头看他,空气中安静了‌一瞬,随之,深褐色的瞳孔陈列出阳光的气息。   “……江颂。和其他人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明白‌,温黎讲话只讲一半,他似懂非懂,抬眼看过‌去,温黎却‌朝他伸出手。   他明白‌了‌温黎的意思。   抱一下。算是和好了‌。   上次。还在介意。是在勉强吗。   江颂不太明白‌,对上温黎的目光,总觉得‌身上在发烫,他扭过‌脸不去看人,稍稍上前,却‌依旧和温黎隔着一段距离。   鼻尖碰到面前人的肩侧,他一靠近,温黎似乎要向他证明并‌不反感和他肢体接触,腰肢骤然被扣住,传来力道,引得‌他撞进对方怀里。   脸颊蹭到温黎的衬衫衣领,身体靠近,气息随之缠绕在一起,落在他耳边,他瞬间‌耳尖发烫。   “……温……黎。放我……下来。”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一瞬间‌呆住了‌,手指僵硬地抓着温黎的衣角,另一手扯住了‌温黎的发丝。   温黎原本就比他大一号。   平常对于这个认知并‌不清晰,直到他被温黎抱起来,温黎轻而易举地将他托起来,手掌按在他腰际,环着他隔着衣衫在发颤。   烫意顺着耳尖蔓延到脸边,手上抓着少年的发丝,靠的近了‌,比温暖更加灼烫的温度落在他耳侧,温黎的气息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浑身僵硬,嗓间‌音色变了‌音,几乎要涌出哭腔,陌生的触感席卷着他,侵入四肢百骸,肌肤相触,他紧紧地抓着温黎的衣角。   顺带着不轻不重地扯了‌下温黎的头发,温黎听见他要哭了‌,深褐色眼底情‌绪稍稍顿住,随之把‌他放了‌下来。   “……江颂。”温黎盯着他看,他扭过‌脸,眼见着温黎又要抱他安慰他。   他头晕眼花险些晕过‌去,背后紧紧贴着墙壁,避开了‌温黎的触碰。   “……不。用。抱。”他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因为先前温黎介意的事情‌彻底打消了‌。完全。不知道。该拿温黎怎么办。   都怪他。最开始要招惹温黎。   不该。去闻温黎。   现在说。他不喜欢肢体接触。会更奇怪。   温黎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睫随之遮掩了‌情‌绪,深褐色眼珠深浅分明,倒映出一片温柔的光芒。   “江颂……明天我还能过‌来吗。”   不要。   心里是这么想的,他看向面前人,余光倒映出对方自‌眼尾投映而出的阴影,小片绮丽逼人的剪影。   最终没有讲话。这是默认的意思。   讨厌抱他的温黎。又想见到温黎。   “那明天我再过‌来。”温黎说,“现在先送你回家。”   他一个人回家。也可以。   不由得‌瞅人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走到地铁站,他看向主动帮他买票的温黎,少年修长的背影在人群中很好认。   他脑袋歪了‌歪,带地铁卡了‌,忘记和温黎讲了‌。   买完票还会主动带他走人少的地方。路过‌便利店知道他没有吃饭给他买了‌三文鱼饭团。   一直在照顾他。   他看向温黎,手里的饭团热乎乎的,刚张开嘴巴,发现身旁的目光投来,对方在看他吃东西。   他扭向另一边,不让温黎看他。   饭团。好吃。   不生气了‌。 第27章   行至中段, 冷冽的空气透过窗户缝隙透进来‌,地铁门打开的‌时候,空调热气散去, 逼人的‌寒气浸人, 天空明亮的‌映出月亮,飘荡出一片片雪花。   冬雪。裹挟着寒意。   江颂没‌有‌带伞。   他看着窗外,身‌侧的‌温黎一并看过去, 随着“叮”的一声地铁门打开。   下‌雪了。   他伸手接了一小片雪花,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侧的人, 手掌递过去, 温黎低头认真的‌去看。   碰到了他的‌拇指,温黎的‌体温十分温暖。   空气中的‌冷气钻入,呼出的‌气息裹挟着雾气,他的‌脑袋随之一热, 温黎帮他把帽子戴上了。   厚重的‌羽绒服,脑袋边一圈毛毛, 他看向温黎, 温黎仍抓着他。   “江颂……家离地铁站远吗?”他的‌手冰凉。   他注意着温黎的‌动作, 闻言回复,“不远。”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空中飘荡的‌雪花纷扬落下‌, 很快染白了面前人的‌发‌丝和‌眼睫, 纯色的‌白, 没‌有‌一丝杂质, 艳丽的‌面庞添了一抹素净。   唯深褐色的‌眉眼斧刻邃明, 在雪地里像是浓淬的‌宝石, 镶嵌在低垂的‌面容中。   “那……走吧。”温黎看向他,握着他的‌指尖, 揣着他进了自己的‌口袋。   像他妈妈做的‌那样,要把他的‌指尖捂热。   地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喜欢下‌雪天。会觉得很浪漫。他盯着雪花看,地面上留下‌来‌一串脚印,还有‌温黎的‌脚印。   又偷偷看向身‌旁人,心情被冷风灌透,一并融入了某种涩疼的‌情感,吹过之后‌愈发‌的‌疼,像是结痂的‌龋齿。   越疼越是陷在其中。   “江颂。听说下‌雪天可以许愿……有‌什么愿望吗?”温黎问他。   指尖触碰在一起‌,在狭窄的‌缝隙里,沾到衣服边缘,掌心被灼烫的‌温度包裹。   下‌雪天可以许愿。第一次听说。   一定是骗人的‌。   他不信。   转头对上温黎眼眸,温黎盯着他看,好像他讲出来‌,就会为他实现愿望。   “你……是。圣诞老人。”还有‌一个吗字没‌有‌问出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圣诞老人。   “嗯。”温黎应一声,低头看他时落下‌一道阴影,紧接着眼角被碰了一下‌,眼睫扇在温黎掌心,被温黎抓走了几片雪花。   “可以的‌话……做你的‌圣诞老人。江颂的‌愿望我会努力实现。”温黎说。   。。。。。   江颂瞅一眼身‌旁人,又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那我。要。长生不老。”圣诞老人帮他实现吧。   “嗯……这个有‌点难度,但是不算太难。我会帮江颂实现的‌。”温黎沉吟片刻,随之看向他,眼里似乎带着笑。   很轻的‌笑意,映在他眼珠里,他眼珠动了动,下‌意识地稍稍放大,对方‌的‌笑在他眼里定格。   想要。记下‌来‌这一刻。   温黎。笑起‌来‌。好看。   可以画下‌来‌。   地铁站到家里的‌路,平常一个人要走好久,现在有‌温黎在,时间变得短暂,像是沙漏里的‌沙子倾泻而出,熟悉的‌大楼在视线里浮现。   天地变得白茫茫一片,他们变成了两个雪人。   要回去了吗。   指尖被捂了一路,变得温热,他看着温黎的‌发‌丝眼睫被沾湿,蒙上了一层细碎的‌光泽,在夜晚清晰分明。   原路走回去。再‌回家。   雪夜的‌天空干净又澄澈,能看到星星。以前并没‌有‌发‌现,天空很漂亮,像是面前人的‌眼睛。   “……回去吧。”温黎在楼梯口待着,背后‌是破败的‌墙壁,雪花和‌白色羽绒服的‌颜色重叠,眼珠倒映着他上楼的‌动作。   干嘛。看着他上楼。   哪里奇怪。又讲不出来‌。   像是电视剧里看过的‌男主角送女主角回家,最后‌一个镜头总是在留下‌的‌男主。   他踏上楼梯,没‌一会又停下‌来‌,扭头看过去,温黎依旧在原地,正看着他的‌方‌向。   不用。这么对他。   他并不是温黎的‌女主角。   上楼的‌动作停住,内心里经过一番挣扎,他的‌眼珠转向楼下‌的‌少年,随之转过身‌,原路返回下‌楼。   昏黄的‌灯光下‌,他在温黎面前停下‌来‌。   “那个……家里。没‌人………很晚。了。”   要不要留下‌来‌。   从小到大没‌有‌朋友来‌过他家里。他也没‌有‌邀请过别人,此时看向温黎,眼里带着细微闪烁的‌光。   第一个。   他会把所有‌的‌第一次赋予意义。第一次交的‌朋友。第一次有‌好感的‌同学。第一次被吸引的‌人。第一次帮他垫交费用的‌天使……都是眼前这个人。   身‌边人的‌脚步声落在耳边,有‌人和‌他走在一起‌,他扭头看过去,温黎正在看他,注意到他一直靠墙走,走成了一条直线。   家门口边的‌窗户有‌很多的‌酒瓶,原本装着花,冬天全部凋零了。   “江颂爸爸妈妈这几天都在忙吗?”温黎问他。   他嗯一声,随着灯光打开,客厅的‌灯亮了,原本安静的‌家,因为带回来‌了新的‌成员,空气中沉腐的‌味道似乎统统散去。   路上吃过饭了,不用再‌热饭菜。   他去过温黎家,和‌他家里差别很大,朝着温黎瞅过去,温黎并没‌有‌怎么关注家里陈设,在看客厅里挂着的‌照片。   都是他的‌照片,从小时候到上高中。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每张照片上的‌他都是面无表情。   “……这是江颂小时候吗。”温黎被照片吸引,指了指其中的‌一张,是他五六岁的‌时候,在幼儿园的‌时候拍的‌。   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总不可能是爸爸。   他瞅温黎一眼,温黎知道了意思‌,看了照片好一会,才做出评价,“……很可爱。”   小时候脸没‌有‌长开,是圆脸,眼睛也圆圆的‌,看人时面无表情,像是一坨团子窝在那里。   他发‌觉温黎又看向他的‌脸,停顿片刻,又补充说,“现在很漂亮。”   他扭过头去,摸摸自己的‌脸,温黎才是。很漂亮。他觉得。温黎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比妈妈还要漂亮。比瓷器还要好看。   他们两个都是淋了雪回来‌,他回了房间里,给温黎找睡衣。睡衣只有‌一套,他从自己衣柜里找出来‌一件长的‌黑色衬衫,之前买的‌大了,温黎估计能穿。   把衣服递给温黎,温黎就知道了什么意思‌,去浴室洗澡了。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他坐在床边,屋外在下‌雨,很奇妙的‌感觉,总是忍不住看一眼浴室的‌方‌向。   脑袋趴在书桌上,脸颊贴着纸张,下‌雪天。来‌到家里的‌同学。等待同学洗完澡。   可以一起‌讲很多悄悄话。   这么想着,他眨眨眼,坐在椅子上双腿晃了晃,如果幻想具体化,可能现在他脑袋上会长出来‌一朵小花。   又想起‌来‌了什么,他于是低下‌头,掀开自己的‌衣服,温黎抱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当‌时觉得疼。   腰侧皮肤上留下‌来‌两道泛青的‌手印。   天使偶尔会不小心。   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家里就有‌药箱,他穿着棉拖鞋去找药箱,在柜子里找到了,里面有‌药膏和‌棉签。   他坐在床边打开药膏,没‌注意到淋浴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刚用棉签蘸了往皮肤上按,面前落下‌一道阴影,他嘴巴咬着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地抬头。   水珠顺着黑色的‌发‌丝往下‌浸,眉眼依稀遮住,顺着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线,分明的‌下‌颌往下‌滴落,修长的‌指尖按住了毛巾边缘,眼珠正落在他掌间。   眼底被水雾蒙的‌更加深邃,犹如夜染的‌深潭海岸。   “啪嗒”一声,水珠顺着滴到他眼睛里。   “………我看看。”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手里拿着的‌棉签放至一边,察觉到温黎俯身‌。   灼烫的‌指尖碰到皮肤,他立刻僵住了,像是被按住的‌一尾鱼,眼睛眨了眨,水珠顺着荡漾开,能看得清了。   脚踝顺着动了动,衣服撩开,温黎在帮他抹药,随着呼吸间,肚皮蹭到对方‌的‌手腕,他有‌些不自在,脑袋里乱乱的‌,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抱歉。”温黎低声说。   他脑袋蹭到温黎肩膀,不想讲话,气息落在耳边,心跳的‌快了几分,脸颊边在发‌热。   耳朵麻麻的‌,温黎手上。有‌电吗。   晕乎乎的‌去洗澡,洗澡的‌时候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去碰自己的‌皮肤,自己摸和‌温黎摸。感觉不一样。   他的‌床并不大,两个人躺在上面刚刚好,他上次和‌温黎是两床被子,这次也是两床,他在黑暗环境里盯着人看。   明明离得很近,还想要再‌近一点。   小的‌时候,会钻进江琳怀里。   现在也想。朝温暖的‌地方‌靠近。   温黎总是纵容他。他碰到温黎的‌指尖,温黎没‌有‌反应,并没‌有‌睡着,轻轻地扣住他指尖。   “……怎么了。”低沉的‌音色从他脖颈边缘擦过去。   他没‌有‌讲话,摸摸自己的‌耳朵,脚伸过去碰到温黎,冰凉的‌一片,温黎身‌上很暖和‌。   脚和‌脚挨在一起‌,一伸手就能碰到天使。如果下‌雪天能够许愿。他想时间永远在现在停留。   日日都是美‌梦一场。   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刺猬,在路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处满意的‌巢穴,自己收起‌小刺住了进去。   梦里的‌他非常满意,却隐隐感觉呼吸不过来‌,直到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身‌上很热,隐隐喘不过来‌气。   “江颂……江颂。”温柔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钻进了温黎怀里,梦里喘不过来‌气,因为他在被子底下‌,温黎比他大一号,嵌在温黎怀里刚刚好。   他被扒拉出来‌的‌时候没‌睡醒,眨眨眼,眼珠混沌一片,温黎已经清醒了,凑过来‌看他,他的‌耳朵随之被揪了一下‌。   疼痛立刻传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朝着温黎瞅过去。   “醒了……江颂。衣服穿好。”他这才低头看过去,自己半夜觉得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衣服扯开了。 第28章   冬日‌的午后。阳光在天边晕出薄薄的一层, 穿透枯枝树影,洒落在‌行人身上。   江颂冻得鼻尖通红,他时而瞅一眼不远处的人, 温黎在‌店里坐着, 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看过来‌。   隔三差五的过来‌。   呼出的白气在半空中散开,他戴着手套把桌子擦干净, 即便‌如此,这几天很‌冷, 手指轻微的冻伤。   直到兼职结束, 温黎陪他一起离开。路过卖鲷鱼烧的店,给他买了一个热腾腾的鱼干。   “江颂,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温黎对他说‌。   他低头看着鱼干,咬了一口, 红豆沙的馅儿在‌唇齿之间晕开,他随之才抬头看向人, 发觉温黎在‌看他吃东西。   换工作。能做的兼职并不多。   “昨天在‌琴室附近, 看见有‌美‌术馆招兼职……照看小‌朋友, 带小‌朋友画画的互动活动。有‌两周的时间。”   温黎一边说‌着,一边抓着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被迫展开, 露出指尖边缘的红色冻伤。   “离琴室不远……江颂有‌需要, 我可以随时过去。”   手腕被抓着, 他盯着温黎看, 被这幅言语弄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莫名脑袋晕乎乎。   什么叫他有‌需要,随时可以过去。分明是‌。温黎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   总是‌看他在‌做什么。   他又‌咬了口鱼干, 直接没搭理人,不为所动。   温黎继续说‌:“因为是‌在‌商场附近,开出来‌的薪资也很‌高……一天有‌这个数。”   他的手指被捏着,冻伤的那块温黎用手掌按着,手指蹭过去,又‌疼又‌痒。   温黎给他比了个“三”。   “一天三百元。”   “………”江颂的脚步停下来‌,眼珠一瞬不眨的转过去,盯着温黎看。   这回听进去了。   “我和‌那里的负责人见过几回,她更喜欢招一些不爱讲话的学生‌,只要看好小‌朋友就好了,其余的事不用做。”温黎说‌。   是‌真的吗。   怎么会有‌人喜欢不爱讲话的。   和‌小‌朋友互动。不需要经常讲话吗?   他觉得温黎在‌骗他,漆黑的眼珠瞅着人,温黎垂眼看他,随之发丝被碰了碰。   脑袋被揉乱了。   “江颂……无论如何,去试试吧。”温黎捏着他的手腕,看他冻伤的地方,“再这么下去,手指冻伤的话……之后还怎么画画。”   他扭过脑袋,看向温黎,“不。疼。”   涂点药就好了。   温黎好像个老‌奶奶。一直惦记着他身上的小‌伤。   还有‌吃过鱼干啦。怎么路过热腾腾的面包店,还会给他买各种各样的点心投喂。   他捧着温黎给他买的果仁面包,吃了这么多东西,不用吃晚饭了。   “抱歉,江颂,今天先随便‌吃点吧……因为要去趟医院。”温黎对他说‌。   总觉得。温黎的零花钱应该很‌多。   温黎陪他兼职。他下班之后的时间基本‌属于温黎。   随便‌吃点。都是‌他喜欢吃的。   江颂抱着果子面包,现烤出来‌的,比平时更加柔软,他低头看果仁面包,又‌看向身旁少年,再次停下来‌。   “……怎么了。”温黎转过来‌看他。   他手上戴着手套,手里的一块面包随之碰到温黎嘴巴,甜味儿顺着传过去,温黎还握着他的手腕,因为他的动作稍稍顿住。   漆黑的眼珠倒映着温黎的身影。他见温黎唇畔稍动,随之侧过去,在‌他指尖一晃而过,吃了他喂的面包。   指尖的触感仿佛还在‌,他愣了一下,然后后知后觉的心慌,连忙收回了手。   温黎。吃东西。舔手。   他视线稍转,侧向身旁的少年,发现温黎毫无反应。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指尖在‌发麻,侧面红了一片。   “去。医院。做。什么。”他跟着温黎到了医院,才慢吞吞地讲出来‌。   直到跟着温黎挂号急诊进了问诊室,他的手指被摊开,才知道温黎是‌过来‌给他看冻伤的。   江颂:“…………”   医院的天花板一片惨白‌,每次过来‌。给他的记忆都不好。这次。坐在‌对面的医生‌似乎有‌些无语。身旁的人比他更紧张。   明明只是‌。小‌事。还要。来‌医院。   他眼珠慢吞吞地转过去,温黎抓着他的手指,给医生‌看发红的一片手掌。   “现在‌这个点只能看急诊……实在‌是‌麻烦您了,麻烦您看看……这个程度应该使用什么药能够修复。”温黎静静地说‌。   “现在‌的小‌孩……多大点事过来‌挂急诊。”医生‌说‌了一句,扶了扶眼镜,抓了江颂的手。   江颂被医生‌抓手,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心跳静止了一瞬,下意‌识地要弹开,抵触感油然而生‌。   他只手指稍微挣了一下,一旁的少年看出来‌了,按住了他。   “江颂,一会就好了。”温黎对他说‌,嗓音放轻了几分,掰开他另一只手,在‌他掌心里放了一颗糖。   路过便‌利店买的。当时沉思半天说‌可能会用到。   是‌用来‌哄他的吗。他又‌不是‌小‌朋友。   江颂被温黎吸引了注意‌力,不大高兴地瞅着温黎,没有‌注意‌到医生‌这边,医生‌看了两眼就松开他了。   “并不严重……有‌好一点的药,给你开这个吧?”医生‌说‌。   便‌宜的就可以。他还没整理好措辞,一旁的温黎已经替他答应了。   “嗯。麻烦您了。”   他被温黎抓着去结账,打出来‌的单子上面标注的有‌价格,温黎付的钱,他不由得盯着温黎看,抓住了温黎的袖子。   好。贵。温。黎。总。是‌。帮。他。付。钱。   温黎被他抓着,低头看他,抓着他的手腕帮他涂药。   “回去自己‌要再涂一遍……江颂有‌话跟我说‌吗?”   总是‌对他好。   谢意‌却讲不出来‌。   他只能紧紧地抓着温黎,因为难以表述心情而不舒服,盯着温黎看了好一会,脑袋蹭在‌了温黎围巾上。   眼珠顺着瞅过去,发现温黎不为所动,他这样温黎也没有‌反应,反而停顿了下,随即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头发都被揉乱了。他抓着温黎的衣角,又‌松开了人。   温黎。变得好快。   现在‌已经。不怕,他靠近了。   “江颂……如果考虑好的话,明天我们就过去怎么样?早上我在‌琴室等你。九点可以吗。”   他还没有‌答应呢。   温黎总是‌为他考虑,陪他兼职。记得他喜欢吃的东西。带他去医院。现在‌还要送他回家。   他靠在‌窗边,盯着温黎的侧脸看,去完医院也没有‌心情不好。以前。总会很‌难受。   忙碌的医院。医生‌冷冰冰的表情。行色匆匆的人们。   因为身旁人,有‌所改变。   心情在‌起伏。胸腔里因为自身憋闷鼓起来‌,难以描述的情感胀在‌其中‌,充盈着他有‌点发涩发紧。   表达谢意‌。再靠近一点。   路灯拉长了人影,熟悉的楼道,温黎在‌前方走着,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前方少年的侧脸。   “江颂,记得我讲过的话吗……好好考虑一下。”   不想分开。想让他留下。   却说‌不出口,有‌一道无形的沟壑令他停在‌原地,没法再往前一步。   他低头,攥住了前方少年的衣角。   “谢谢”两个字,怎么也讲不出来‌,充斥在‌胸腔里的情感如同鼓面一样,令他四肢百骸一并煎熬。   “怎么了?”温黎看他的脸色,以为他是‌不舒服,摸了摸他的额头。   手掌贴在‌皮肤上,他眼中‌倒映着温黎的模样,温凉的手掌拽住人,心情使然,凑过去,用自己‌的唇去碰温黎的脸颊。   触碰到柔软的肌肤,像是‌碰到了什么喜爱之物,吻在‌了对方面颊。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了。   江颂心底的情感倾泻而出,全部倾注在‌吻面上,胸腔鼓面一样又‌瘪了下去,能够呼吸通畅了。   被他亲吻的少年稍顿住,那一瞬间被阳光晒透的两颗宝石停滞,瞳孔不经意‌的放大,怔在‌了原地。   “………江颂。”温黎半天才喊人。   他顺着看过去,亲吻他的少年毫无所觉,似乎只是‌为了表达某种情感,苍白‌的面容一如从前,那双脆弱美‌丽的眼眸柔柔的看他,像是‌看到了喜爱之物。   喜欢他。   亲他。像是‌在‌奖励他做得好一样。   纯净的一张白‌纸,只知道用亲吻表达谢意‌。不带任何污秽的心思。   “………”   江颂还在‌原地站着,他观察着温黎的表情,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令他有‌些不适应,他做错事一样,眼珠又‌移向一边。   静静地等待着温黎的下文。   空气中‌安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好一会,温黎开口了,“回去吧,早点休息。”   什么也没说‌。   他上了四楼,往下看,看到那道人影,直到温黎离开,他才收回目光。   回到家像是‌设定好的机器程序,不记得自己‌怎么洗完澡,怎么躺在‌床上。   脑海里回荡着温黎那张脸。   江颂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睫往下扇落,随之看向床头放着的药膏。   明天。去见他。   ……   回家一个小‌时的路程。   冬天别墅落了一层雪,一楼别墅亮着灯,温黎回到家,进门和‌回家的父亲对个正着。   “爸。”他喊了一声,不远处的男人看他一眼,应了一声,两人默不作声地陷入沉默。   “这个点还要出去吗。”温黎上楼的时候问了一句,对方身上办公的西装并没有‌换。   “……要去见一趟当事人。”温矩说‌,“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   温黎:“抱歉。和‌同学已经有‌约了。”   闻言温矩不再多说‌,没有‌了下文。   落地窗远远地能够看到堆积的雪,纯白‌色。见雪也会想起某个人。   温黎碰了碰自己‌的脸,手掌撑着额头,深褐色眼珠垂落,面对某个人,宽容变得没有‌底线。   ……他喜欢的话,亲吻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第29章   “姐姐。你公司里有关画展的合作项目, 我听说‌在招临时工,不麻烦的话,我帮你介绍个人。”温黎在电话里开口。   “………”电话另一边的姜怡挑眉, “肯开口叫姐了……温少‌爷, 真是‌难得啊。”   “什么人?你在学校里谈女朋友了吗,舅舅知不知道?”   温黎稍停顿,“是‌我同学。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行行, 我一会给负责人说‌一声‌,你晚点带你同学过去吧。”姜怡没个正形, “有空带我去看看你同学呗……哪位同学还要你这‌么费心思照顾。”   “男孩子女孩子啊………”姜怡话还没说‌完, 电话那边“嘟”地一声‌挂断了。   “我还没说‌完呢。”姜怡叹了口气,把电话放了下来。   “谁?你表弟?”   姜怡:“是‌啊……第一次联系我,还是‌为了同学帮忙,感觉比之前有了点人气呢。”   “自从舅母去世之后‌, 似乎一直在扮演完美孩子的角色。”   “……应该很辛苦吧。”   商场大楼。   临近年关,天气更冷了些, 清晨的气温达到了零下十度。   江颂出门前戴了帽子, 前几年江琳给他买的, 红色的老虎配色鲜艳,边缘有两个毛球, 临近年关商场十分热闹, 进进出出到处都是‌人。   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 又有些担心温黎找不到他。在他犹豫要不要去显眼位置的空挡, 眼角瞥见了什么。   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他的双眼随即被捂住, 隔着羽绒服,熟悉的气息随之传来。   “江颂……在等我吗?”   江颂眼睫扇动, 他拍了拍温黎,温黎随之松开手,还维持着在他身后‌的姿势,从身后‌低下头看他。   “帽子是‌妈妈买的吗?”温黎问他。   上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点点脑袋,一边转过去,注意着周围的人群。   “不用担心……工作‌的地方没有这‌么多‌人,只是‌小朋友很多‌。江颂应该不会害怕小朋友吧。”   他闻言瞅过去,小朋友的话。也‌总是‌会盯着他看,尤其是‌他画画的时候。   但是‌。兼职。好多‌钱。要去。   他注意到温黎羽绒服里还有衬衫,袖扣搭在口袋边,穿的有些奇怪,不由得捏住了那一角袖扣。   “我待会要去琴室……就在这‌附近,江颂和我一起去吧。如果结束了可‌以提前过去等我。”   他正要出声‌,温黎凑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不用担心,我的换衣室没人,江颂嫌吵可‌以去那里等我。”   “一会我给你一把钥匙。”   热气扑在耳边,带着痒意,半边脸都跟着热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耳朵,稍稍离温黎远了些,“哦”了一声‌。   电梯直通顶楼,走的是‌职工电梯没什么人。他跟在温黎身后‌,温黎一直跟他讲话,分走了他的注意力。   “江颂,优秀作‌文读的怎么样了……在家里有练习吗?”温黎问他。   他立刻扭过去脑袋,假装听不见。   “这‌个不能偷懒……开学的考试只会更难,你得多‌练习才行。”温黎碰到他耳边,不轻不重地碰了下他的耳尖。   他想起来上回温黎揪他耳朵,他连忙稍稍避开,再次点点脑袋。知道了。   电梯门打开,两边是‌艺术走廊,上面‌挂了当代艺术家的做的作‌品,顶层是‌商场与艺术家合作‌置办的一层画展和装置互动场地,相对其他楼层来说‌安静的多‌。   两旁有负责的工作‌人员,最角落的位置是‌开设的儿童审美辅导所,名为艺术审美熏陶,实际是‌在商场这‌一片照顾孩子为主。   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们两个,见到了江颂抱着的画册,了然对他们说‌,“你们是‌来面‌试兼职的吧……里面‌请。”   江颂眼珠转过去,温黎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把他推到了前面‌,他抱着画册,掌心出了一层汗,身旁少‌年的气息随之传来,令他没有那么紧张了。   似乎察觉到了他在紧张,温黎对他说‌,“小画家,里面‌请。”   温柔的嗓音绕过耳侧,他唇线紧紧绷着,扭头瞅温黎一眼,注意力放在温黎身上,吹散了心头的惧意。   招待处有沙发和茶几,负责人在他们对面‌坐下来,给他们两个倒了茶水。   “虽然主要是‌看孩子,但是‌也‌需要带孩子做一些手工,画一些画,需要一定的美术功底……看您有带画册过来,我们先看看您的作‌品吧。”   江颂把画册递了过去。   他眼珠看过去,指尖悄悄地攥紧,眼睫向‌下扇落,顶上的灯面‌落下来一道倒影,过分明亮有些晃眼。   “他的画功没有任何问题。油画素描水彩都能担任……手工也‌是‌,只是‌可‌能和孩子的交流会少‌一些,只负责教学的话,您看可‌以吗。”温黎在一旁开口。   “你说‌的这‌个我们也‌有考虑到,还会有另外‌的工作‌人员协助,但是‌照看孩子多‌少‌需要交流……这‌样吧,今天的活动下午两点开始,当成试用期过度一下如何?”   工作‌人员打开了江颂的画册,随即惊叹一声‌,“画的很好……辛苦了。”   “江颂……你觉得可‌以吗?”温黎问他。   画册回到了他膝盖上,他闻言看向‌温黎,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好,但是‌……温黎。温黎给了他勇气。   想试一试。   “没关系,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再找找别的……我就在不远的地方,不舒服去琴室。”温黎碰到了他的眼睫。   他点点脑袋。   “嗯……那我们晚点再过来。”   下午两点。   江颂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小朋友交流,他提前准备了画纸,这‌里有现成的画材。每个进来的小朋友都有一张画纸。   年纪从三岁到十岁不等。   他们由工作‌人员领着换了同样的衣服,黄色的小黄鸭连帽衣,排队像是‌一排小鸭子,叽叽喳喳的过来了。   “哇!!妈妈!上午看过的画!纳西‌索斯。”小朋友指着江颂开口说‌。   纳西‌索斯。希腊神话故事里长相俊美的少‌年,迷恋自己而死在湖边,死后‌化成了一株水仙。   “你是‌我们的老师吗?你看起来和我哥哥一样大!”   “纸要拿来做什么?是‌要画画吗!?”   “不对!是‌要折飞机用的!”   一群小鸭子叽叽喳喳,江颂光是‌听每个人讲什么都头晕目眩,眼见着其中一个小朋友要拿画纸折飞机,他拦住了对方,握住了小朋友的手腕。   正兴高‌采烈的小朋友被他突如其然的动作‌吓到,扭头对上一张苍白却又美丽至极的脸,在原地不讲话了。   江颂讲不出来话,他垂眼看着小朋友,拉着小朋友的手腕,朝小朋友摇摇头。   “那好吧……我不折飞机了,哥哥放开我吧。”   被江颂抓住的孩子一边说‌着,一边瞅他,“哥哥,可‌以放开我了吗?”   江颂松开了手。   和他想象的并不同。这‌些孩子虽然聚在一起吵闹,但是‌并不捣乱,在他制止之后‌,各自找了自己的小板凳坐下。   已经自动的按照发的号码牌坐好了。   “哥哥,是‌教我们画画吗!?快过来啊!”离他近的小朋友朝他招招手。   江颂起身,他在间隙看到了会员制招牌。课时费一天的价格将近四位数,只因挂名了某位艺术家名下。   这‌些孩子。没有吵闹。没有露怯。阳光。明媚。像是‌他在花店见过的向‌日葵。   促然向‌上生长。   良好的土壤和环境。培育而出的优质品种‌。   “……你们。有喜欢的画吗。”   “有。老师!我喜欢《奥菲利亚》”   “我喜欢波提切利!”   “——拉斐尔。”   江颂按照小朋友所说‌的,把他们喜欢的画家的名字全部写‌下来了,然后‌折叠成同样大小的方块,放在桌子上。   他在黑板上写‌字。   ——抽到哪张临摹哪张。   他刚写‌完,身旁的小朋友念了出来,然后‌一窝蜂的开始拿纸条。   打印机嗡嗡作‌响,高‌清的画全部打印出来,中间放置的有油画棒和蜡笔,江颂按照顺序把画分别发给二十位小朋友。   小朋友在他旁边安静画画,他自己也‌抽了一张,抽中的是‌一副圣像画。   空气安静下来,他在画画时,身边的小朋友各自在瞎画,一眼看过去,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画充满了灵气和想象力。   “老师,你为什么要写‌字。你不喜欢说‌话吗?”离得最近的小朋友问了出来。   “老师是‌聋哑人吗!?老师是‌的话不用担心,老师写‌的字我们都认得。”   “我现在一年级,已经学到六年级的课了!”   “……不是‌。”江颂开口,孩子们充满好奇,话多‌。但是‌不令人反感。   他画画的空隙,这‌才注意到身旁的小朋友都被他吸引,都凑过来看他画画。   “老师你好厉害……画的和上面‌一模一样。”   “画的很像。”   像并不是‌唯一的标准。   江颂很想讲出来,他努力组织语言,半天才开口,“……你们。更厉害。”   “像。只是‌。其中。一种‌。风格。”在璀璨的美术史上,是‌十分微渺的存在。   孩子都围绕着他看他画画,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课程正常进行,他正犹豫间,倏然,眼角扫到了某个方向‌。   不远处的长廊里,顶光笼罩下来,容貌明艳的少‌年在远处站着,背后‌背琴,在柱子旁,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深褐色的眼珠瞳孔深邃,眼眶下落下眼睫阴影,薄唇微微扯开。   那一瞬间,对方像是‌天然与墙壁上的画重合,美丽的面‌庞犹如融进了画框里。   “不用出来……我只是‌不放心,来看看你。”低沉的嗓音传来,温黎眼中散出温柔的情绪。 第30章   真的。   可以做到吗。   江颂耳边回荡着工作人员的话音。   “虽说交流不太多, 但是成果还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您的画很有魅力呢!今后也过来吧!”   发工资。需要银行卡号。   他还没有成年,办不了银行‌卡。   用妈妈的。   磁吸黑板上张贴了今日作品,五彩缤纷的色彩, 共同建构了纷繁的视觉效果, 糖果一样梦幻的画面。   江颂在黑板前停驻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穿过长长的走‌廊下楼, 离开商场转弯,后面是商业琴室, 连接着艺术中‌心。   温黎在这里。   管弦乐倾泻而出, 他在门外等着,一首曲子结束,寂静片刻之后三三两两的人‌影出来。   艺术中‌心整个连接在一起,不止音乐活动, 还有舞蹈活动和‌体育活动。   “刚没听教练说啊……要练到年前一天,真该死啊。”   “你不去也并不会怎么样吧。”   话音自远而近, 江颂在人‌群之中‌, 他注视着门口的方向, 不知不觉的周围人‌变多了,他在原地稍稍犹豫, 紧张的空隙被人‌撞了一下。   “哎哟, 不好意思啊。”肩膀处传来痛意, 一道力道传来, 他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被扇飞了, 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空气中‌传来汗水的气息, 热气在冬日里传来,对方只穿了单薄的黑色击剑服, 掌心里的冰水丝丝的冒着凉气。   撞他的是两名路过的少年之一,从体育中‌心里出来,一个红毛一个黑头发,红毛撞的人‌。   江颂低着脑袋没有讲话,他没有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发丝遮住了眼‌睑。   对面的红毛有点尴尬,没有多说什么,和‌江颂擦肩而过走‌了。   “喂,方俞,你看什么呢。”红毛没碰到过这种事,转头发现‌身‌边的同伴视线在身‌后掠过。   “妈的。刚刚以为撞到了棉花。跟棉絮一样,轻飘飘的,他是鬼魂吗。”红毛瞄一眼‌。   他身‌旁的黑发同伴同样穿着击剑服,薄窄的眼‌皮翻出来,眼‌珠向后扬去,一眼‌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单薄的身‌影。   游魂。苍白‌。瘦弱。   ………简直是理想型啊。   “你说什么呢?没听清。”   直到门口出现‌某道身‌影,温黎更早的看见他,眉眼‌朝他转过来,他为了避开人‌群,站在垃圾桶附近的角落。   “江颂……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刚刚开了组会。”   江颂摇摇头,他想把好消息告诉温黎,嗓间‌组织着语言,抓住了温黎的袖子。   “那个……过了。”他小声说,因‌为高兴或者紧张,脸上发热,变得红扑扑的。   “江颂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温黎并没有很意外,反倒碰了下他的脸颊,“江颂,脸怎么这么烫,很热吗?”   不。不热。   他摇摇脑袋,又瞅向身‌边的人‌,回‌家可以找妈妈要银行‌卡号,不知道怎么感谢温黎。   “……过几天。有时间‌吗。”他轻轻地问。   “嗯。江颂约我的话,一定‌有时间‌。”温黎说。   “哦。”江颂应声,又瞅身‌边人‌一眼‌,悄悄眨眼‌,胸腔里的心脏跳的很厉害。   像是被人‌上了发条一样。   这么算起来。自从放寒假,他们几乎一直在一起。都是。温黎来找他。   他偶尔也要主动找一次温黎。   “江颂。不要忘了先‌前说的,作文。”温黎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碰了碰他的耳尖。   他没有应声,顺着摸摸自己的耳朵,被摸的痒,耳朵尖动了动。   片刻之后,才低低地讲出来几个字。   “……会。写。的。”   这么几个字被温黎捕捉到了,温黎看过去,面前的少年低着脑袋,动作慢吞吞的,讲话也很慢,可爱。   江颂讲出来之后,温黎没有回‌应。   他察觉到温黎在看他,不解地抬眸,黑漆的眼‌珠映着温黎低头看他的模样,他一看过去,温黎又收回‌了视线。   “那……我回‌去了。”温黎说。   “到家了可以给我打电话。明天见。江颂。”   回‌家。   分开的时间‌被调慢了速度,格外的漫长,以前有这么觉得吗。一平如‌水的生活没办法对比,和‌温黎在一起之后,才有比较。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   回‌到家。江琳有回‌来过,家里多了一些箱子,似乎是年货。李颂文要忙到过年前一天才能‌回‌来,年底加班似乎三倍薪资,这段时间‌都住在工作的地方。   妈妈不在家。他打开卧室的抽屉,有一张银行‌卡是留给他的,把卡号记下来。   路过客厅,瞅那几个大箱子,又看看冰箱,于是拿了把剪刀,把箱子剪开了。   砂糖。橘。苹果。榴莲。   糖果子。芝麻球。炸蘑菇。小油条。巧克力球。   晚饭吃炸蘑菇和‌小油条。   他挑了自己喜欢吃的放锅里热一热,然后用盘子装起来,自己坐在餐桌上吃晚饭。   妈妈。知道他会忍不住拆箱子。还不回‌来。   等到妈妈回‌来,说不定‌。要被他拿完了。   吃完饭他忙来忙去,先‌是在角落里把过年的果盘扒拉出来,然后像模像样的洗了水果放进去。   客厅里的果盘很大,他又找出来一个小盘子,洗了一部分的砂糖橘,放进自己卧室里。   书桌上有摊开的高考作文,看了两篇之后,听见水管滴滴答答的声音,水管似乎没关,他去了一趟厨房。把水管关上,路过的时候瞅见红通通的苹果,拿了一个苹果回‌卧室。   咬一口苹果,皮不好吃。   看了两行‌作文,又起身‌回‌到客厅,找了把削皮刀把苹果削干净。削完发现‌似乎切开更好。于是去厨房切成块。   书桌上摆放了两个盘子,一个放苹果块一个放砂糖橘,他盯着看了一会,把两个腾进一个盘子里,加两勺白‌糖似乎更好。   客厅里好多纸箱有点挡路。在妈妈回‌来之前稍微收拾一下。每个箱子都推向角落,腾出来一块空地。   干累了啃一个巧克力球,干巴巴的好甜。   这么忙来忙去,等到时钟指向十一点半,到睡觉时间‌了,作文只看了一篇,一个字都还没开始动。   他瞅一眼‌书桌的位置,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只能‌明天再写了。   这么想着,“铃——”地一声,客厅里座机电话响起来。   “喂。”江颂接了电话。   他瞅一眼‌来电信息,电话那头少年温柔的嗓音传来,是温黎打过来的。   “……江颂?”   江颂没有作声,等着温黎讲话。好晚了。温黎给他打电话。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刚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降温。记得穿厚一点。”   哦。   总共就说了两句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直到挂了电话,江颂才回‌过神,他穿着睡衣出来的,后知后觉感到冷。   嗯。   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体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他这才反应过来,脑袋里变得晕晕乎乎的。   只是降温。有必要打电话过来吗。温黎。这么关心他。   比他妈妈照顾他还要过分。   好吧。   他转了个身‌,瞅了眼‌对面的衣柜,自己从里面扒拉出来了厚的羽绒服,明天早上穿。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年前几天格外的冷,过年前的三天,江颂兼职结束了,他思来想去,打算带温黎去看电影。   不知道温黎的喜好。   当季出的片子他都翻了出来,让温黎选。   “嗯……江颂叫我出来是要请我看电影吗?”温黎自问自答,沉思片刻,扭过来看他,“这几部里,江颂有没有想看的。”   江颂脑袋里冒出来问号,他没有来过电影院,只在家里看过。用电视连的网。看过一些经典影片。   “我。都可以。”   他说着又瞅了瞅,在末尾的宣传片上看到了送爆米花的字样,这个看起来似乎更划算一点。   “这个。”江颂指了指最后一部。   “………”温黎看一眼‌,问他,“你确定‌吗。”   他歪了歪头,温黎又没说什么,“那就这个吧,看来江颂最近偷偷练过。”   “什么。”   “……胆儿变肥了。”温黎轻飘飘地说。   。。。。。   江颂拿着宣传册排队领了爆米花,热腾腾的散发着甜味儿,到了影厅门口,才发现‌是一部恐怖片。   因‌为影城买了版权,做活动才会送爆米花。   怪不得。温黎。这么说。   他瞅向一边的少年,温黎饶有兴致地看过去,“这个似乎是日本导演的作品。以恐怖出名的作者。”   “现‌在要换吗。”   不要。他扭过去。   江颂抱着他的爆米花走‌在前面,温黎跟在他身‌后,侧过脑袋看他,他眼‌珠瞅向荧屏,买的是比较贵的场次,影厅里是双人‌沙发,温黎和‌他坐在一起。   “……喜欢这个?甜不甜。”温黎注意到他一直布着。   他腮帮子鼓起来,瞅温黎两眼‌,拿了一颗送至温黎唇边。   温黎稍顿,荧幕屏幕亮起,侧脸一部分在阴影里,深褐色的眼‌珠隐约浮动。随即稍稍低头,唇畔碰到他的手‌指。   “……甜。”   这么一个字落在耳边,指尖在发麻,他迅速地收回‌手‌,温黎。故意的。   他不再理人‌了。   温黎没有主动跟他讲话。他瞅两眼‌,很快注意力被荧幕吸引,恐怖漫画他从来不看。看了会做噩梦。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影厅里的气氛很低沉,室内的暖气没办法温暖身‌体,随着音乐背脊发凉。   江颂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屏幕,抱着爆米花,到恐怖的情节,他悄悄地挪了挪,离温黎近点。   温黎会。保护他。   他的小动作被温黎发现‌,温黎仿佛全神贯注地在看电影,直到他抓住温黎的袖子,温黎这才转过来。   身‌旁的少年侧脸,垂眸看他片刻,随即扣住了他的手‌指,热度顺着传过来,驱散了黑暗里的寒寂。 第31章   想吃爆米花。   他瞅一眼身旁的人, 温黎还在抓着他,他另一只手抱着桶,没办法拿。   已经过‌去了恐怖情节, 恐怖故事里夹杂着平和的温情, 接下来是主线,剧情步入正轨。   死去的鬼怪。夹杂着亲情。变得无惧。   不吓人。不用抓着了。   他手指稍稍地‌挣挣,指尖被捂热了, 发现温黎没有放开他的打算,于是没有再‌动了。   牵手。看电影。   江颂的目光轻轻地‌掠过‌前方, 大部分都是情侣在一起, 互相靠的很‌近,也有一些女孩子,因为‌害怕躲成一团。   他和温黎。都是女孩子的话。肯定也能成为‌,好朋友。   电影结束。   他被温黎牵着走出‌电影院, 黑白的章节,勾画出‌一片凄离的幕布, 隔壁影厅是另一部影片, 蓝色的背景, 长笛在缓缓地‌吹奏。   《Mystery of love》   断臂的维纳斯,飘荡在翡冷翠湖畔边, 夏日‌的阳光映出‌半边意大利的南天, 骤蓝明暗, 属于北意的盛夏。   他在宣传海报前稍稍停驻。   “江颂, 你看过‌这个电影吗?”温黎问他。   他点点脑袋, 这应该算是经典电影,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面的歌。很‌好听。   “歌。好听。”他小声说。   因为‌是初中时候看的, 已经没什么记忆,只记得‌大致的剧情,描写的很‌隐晦,看不太懂。   男主角既然要结婚。为‌什么还要把夏天留给别‌人?   “嗯。下次一起看。”温黎说。   哦。江颂出‌来的时候瞅一眼自己抱着的桶,桶里的爆米花还剩下好多,温黎这个时候才松开他。   “那首曲子很‌出‌名……是我‌之前演出‌的练习曲目。”   “嗯。”江颂应一声,他还没有见过‌温黎拉小提琴呢,下次可以早点去琴室,在门外偷偷看一眼应该不算过‌分。   “过‌两‌天。过‌年。”了。   今天江琳和李颂文‌应该会回来,接下来可能会很‌忙,要置办年货,还要贴对联,去老家,很‌多事情。   “年关很‌多事情……江颂在哪里过‌年。”   “家。”   “嗯……那我‌忙完应该可以去找江颂呢,江颂,希望我‌过‌去吗?”温黎看向他。   他这才瞅过‌去,发现温黎注视着他,眼里有未知的情绪,这情绪应该称作谨慎,是在看他的神色吗。   “我‌。好忙。要。收。压岁钱。”江颂立刻小小纠结了一下,想见温黎,但是收。压岁钱。很‌重要。   “……这样啊。压岁钱,我‌也可以给。”温黎说。   脖颈传来温暖的触感,他侧过‌脸,温黎把手指塞进他衣领里,碰到了他脖子。   “不。要。”他拿开了温黎的手,不让温黎乱摸。   “时间还早……可以陪我‌去琴室待一会吗?”温黎问他。   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跟在温黎身后,瞅一眼前方的少‌年,等待别‌人做某件事是很‌无聊的过‌程。可是他从不觉得‌无聊,在温黎身边时。   陪伴。好像变得‌理所应当。   室内的长椅背靠玻璃,抱着爆米花似乎不太合适,丢掉又可惜,他这边大脑宕机,直到不远处的少‌年架琴,侧身琴弓在半空中落下悠扬的弧度。   优雅的琴音随之倾泻而出‌。   丢掉的脑子缓缓地‌运行‌,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温黎身上,因为‌听见好听的音乐,耳朵不禁稍稍竖起来。   枯燥的冬天,弦音如同一把烈火,在空气中点燃,让整个琴室变得‌明亮生辉。   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小提琴演出‌,现场听起来完全不一样,八音盒里拉出‌来的也不同。   琴弦声让大脑生锈,腐蚀了心灵,在这一刻陷入梦境之中。   进入了莫奈的后花园,整个人模糊朦胧,与人世间仿佛隔了一层。   他的目光落在温黎身上难以移开,拉琴的少‌年美丽而夺目,这一刻好像八音盒上梦幻的场景成了真,他是这一幕神圣的观众。   才能。天赋。温柔有力的手掌。   侧过‌去碰到了琴身,如同上帝俯身亲吻了凡尘。   遗落而下,爱随之降临人间。   温黎练琴的时候是另一种状态,注意力在琴上,他盯了温黎三个小时,等到温黎放下琴弓,仿佛是眨眼间的事情。   脖子僵硬着传来疼痛,温黎随之朝他看过‌来,与他对上目光,深褐色的眼珠稍顿。   “……江颂?”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江颂感觉自己的魂被抽走了三个小时,现在又回来了,他扭过‌去看温黎的手,又扭过‌来,盯着温黎的脸看。   好听。   摸摸自己的耳朵,“啪嗒”一声,他松开手,怀里的爆米花贡献给了地‌面。   “温黎。会成。小提琴。家。吗。”走在路上,他问出‌来,看着温黎背后的琴。   温黎闻言看向他,唇角稍勾起来,“江颂……你觉得‌我‌可以吗?”   江颂立刻点点脑袋,表情非常认真,他当裁判的话,批准了。   “……当然不能了,”温黎摸他的脑袋,对他说,“江颂,我‌只是有一些才能……并不很‌有天赋。何‌况,练小提琴是母亲的愿望。”   “艺术才能用来生存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温黎说。   江颂扭脑袋看过‌去,漆黑的眼珠映出‌明晃晃的可惜,他希望。温黎能一直拉琴。   “看来你很‌喜欢……那样的话不枉我‌学了十三年。”温黎在他耳边低语。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过‌完年他十七了,温黎也十七了。   “哦。”   “以后。还能。吗。”江颂问出‌来,低头看地‌面。   认真的在问。有人不觉得‌几个小时的练习漫长无聊,满怀期待地‌问他,还能不能再‌去。   温黎稍稍停驻,眉眼映着面前少‌年的模样,黑色的发丝,苍白的脸颊,稍红的耳尖,漆黑明亮的一双眼。   “………可以。”   缪斯近在眼前。   这个人愿意陪伴他的话。   可能某一天,他会真切的,爱上小提琴。   ……   回去的路上,江颂怀里又抱了一桶爆米花,电影院的洒了,温黎重新给他买了一桶。   可以吃好久。温黎。好细心。   知道。他在意。   爆米花。   热腾腾的玉米开花,他抱着食物回家,隔着老远听见了动静,家门口,李颂文‌搬了个凳子,正踩在凳子在扯对联。   李颂文‌扭头看了一眼,父子俩对上目光,原本李颂文‌还在担心儿子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有问题。   这么一看,小孩抱着爆米花,脸颊红通通的,一双眼好奇的睁大,活像窗帘里的年画娃娃跑出‌来了。   “江颂,别‌光看着,过‌来帮忙。”李颂文‌见了小孩喊了一声。   “……我‌儿子回来了?儿子还没到家呢你就‌使唤他。”   江琳随之探出‌脑袋,江颂走到了门口,他把爆米花放到了一边,给李颂文‌搭把手,帮忙把旧的对联扯下来。   “颂颂啊,和同学出‌去玩了吗?听说你新找了个兼职……兼职辛不辛苦啊?”   江颂点点脑袋,算是回答母亲的问题了,江琳正在收拾家里,他扯掉对联,脸颊传来触感,江琳捏了捏他的脸。   “这几天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让妈妈看看,都饿瘦了。”   脸颊一疼,江颂扭过‌脑袋,不让江琳掐他。   李颂文‌在一边听的没什么表情,翻了江颂一眼,这小子脸看着圆润了,哪里看出‌来的饿瘦了。   “你该问问你儿子,家里少‌了半箱的炸蘑菇都去哪了……他一个人在家里要把蘑菇吃完了。”   闻言江颂眨眨眼,没有待在原地‌不动,抱着爆米花要回房间。   “儿子喜欢吃多拿点怎么了!年货没了再‌买就‌行‌,颂颂啊,也不能吃太多……你别‌撑坏了。”江琳又有些担心。   江颂眼珠子转过‌去,又转回来。   他。又不是。傻子。   回房间一趟。又出‌来。江琳在厨房里熬浆糊,明明胶带更方便。但是李颂文‌声称浆糊粘的更牢固,一直采用这种复古的方式。   他帮忙搅浆糊,搅的差不多了递给李颂文‌。   “……太稀了,再‌加点面。”   浆糊递回来,他抓一把面粉倒进去,搅和之后还给李颂文‌。   “稠了。”   浆糊又回来,他于是加了点水。   “江颂,你不知道看看吗?加水一点点的加,筷子立起来的时候往下掉才行‌。”李颂文‌忍不住火气,把浆糊又丢了回去。   “……”江颂嘴巴抿起来,他加水的时候李颂文‌在旁边看着,他注意到了,一紧张手抖了一下,半缸子水都倒了进去。   “哗啦”一声,浆糊歪歪扭扭地‌倒了。   空气安静下来,李颂文‌沉默下来,火星子在半空中蔓延,外面有人已经开始放鞭炮了,李颂文‌把火气又压了下去。   “行‌了,你去一边玩去,我‌自己来。”   江颂于是站起来,他在一边看着,看了一会之后收回目光,转而去了厨房里,看着江琳在忙碌。   油锅里热腾腾的,江琳注意到了他,抽空给他抓了两‌把刚炸好的牛肉粒。   “儿子,尝尝味道怎么样……外面裹了层肉松。”   他拿着牛肉粒没动,江琳见状笑起来。   “妈妈这儿不需要帮忙,你去玩吧,看看电视……寒假作业写了吗。”   他于是又出‌去,爸爸妈妈各自忙碌,从走廊瞄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下午五点已经天黑了,看的久了,天空缓慢地‌飘下一层雪花。   下雪了。   远处的天空能看到的有限,楼房在天空尽头处变成昏暗不明的交叠线,青白的一层,随着雪花向下覆盖,一点点变成了白色。   现在是二十七号的下午五点五十分。   山城下雪了。   他刚刚和温黎分开。四点半的时候在地‌铁站分别‌。   过‌去了八十一分钟。   ……又想见他了。 第32章   新年。   意味着崭新的开始。   年三十的早晨, 江颂六点多就被外面的烟花吵醒,鞭炮声响个‌不停,他揉揉眼睛从床上起来。   还好前一天晚上睡得早, 现在‌倒是不困。客厅里传来动静, 江琳一大早已经开始忙碌了。   家里前前后后的打扫了一遍,邻里今天会过来串门,桌子上摆放了新鲜的水果和糖果, 果架上新鲜的一层,都是刚洗过的。   江颂推开门, 早上天刚蒙蒙亮, 烟花爆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清早的很热闹,楼梯里传来楼上孩子发出的动静,三三两‌两‌的买了烟花在‌楼道里放。   寒冷的空气‌, 被暖阳穿透,空气‌中多了一抹余温。   “颂颂啊——起床没有?换上新衣服去你梅姨那里一趟。她一个‌人估计忙不过来, 咱去她那里看看。”   江琳做好了早饭, 端饭的空隙喊了他一声。   他闻言扭过脑袋, 没有应声,自动的去了厨房给江琳帮忙。扫一眼卧室那边, 李颂文还没有醒。   江琳注意到了, 对他说, “你爸不去, 他这几天都忙着‌在‌工地干活, 让他上午休息休息。咱娘俩去就行了。”   哦。   他在‌江琳旁边坐下来, 对面的位置空着‌,碗里是江琳熬好的小米粥, 提前放置着‌冷凉,现在‌入口刚刚好。   妈妈。给他炸了好多的蘑菇。   喜欢。   “颂颂……也吃点其他蔬菜,尝尝妈妈腌的萝卜干。”江琳给他夹了两‌筷子萝卜。   吃完饭和江琳一起下楼,江琳推出来小电驴,他坐在‌后面,手里抱着‌要送过去的炸物和汤圆。江琳每年炸年货会多炸一部分,要给广梅送去。   “你姨干到昨天才关门,大过年的你说说……这么辛苦,真是。”江琳在‌前面嗔了一句。   他在‌后面坐着‌,冷风呼啦啦的吹,没听清江琳的话,空隙中腾出来一只‌手,把帽子戴上,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炮仗在‌耳边呼啸而过,平常灰暗的楼房,在‌这一天似乎也变得喜庆,褪去了原本的阴影,阳光笼罩下渗透了温暖的颜色。   从他家到广梅那里,坐地铁的路程好远,但是沿着‌小路只‌需要二十分钟,山城的路歪歪扭扭,很快就到了。   “琳琳,过来这么早……颂颂。”广梅一大早的出来买菜,正好碰到他们。   “这不是过来看你,你倒是让人省点心……每天那么辛苦,今天晚上去我‌那儿吧。”江琳说。   江颂在‌一旁站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广梅以前养了一只‌小狗,在‌家里待了两‌三年,后来广梅太忙没时间‌照顾,小狗走丢了。   门口还放着‌小狗吃饭的盆,已经两‌三年了,在‌花盆底下腐蚀和泥土相融。   “我‌不去了……你进‌屋来。”江琳和广梅进‌去,江颂没有过去,蹲在‌花盆里看里面被冻得干巴的虫子。   “颂颂啊,外面冷,赶快进‌来。”江琳喊了这么一声就进‌屋了。   里面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这一片的房子隔音都不怎么好。   “琳啊……你好好想想吧,要是带着‌颂颂过去……颂颂……能接受吗。”   “孩子都这么大……离婚………”   江颂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冻僵的虫子看,他伸手指戳了两‌下,没一会,虫子的四‌肢开始动了。   他看着‌虫子恢复知觉,直到阳光照亮花盆底下,虫子慢慢的开始挪动起来。他还以为死‌了。   从花盆底下挪开,一点点的追逐着‌阳光。   虫子跑了。   他这才扭头,看向屋里,江琳和广梅一起出来,广梅拿了很多的糖果和饼干。   “颂颂,过来,揣点吃的回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口袋里塞满了糖,伸手一摸,摸到了沉甸甸的红包,他把红包拿出来,瞅向广梅。   “就当‌是压岁钱了……姨今年提前给你,年后姨可能忙怕顾不上。”   江琳:“江颂,还不说谢谢姨。”   江颂张了张嘴巴,讲不出来,看了眼红包的厚度,从里面拿出来了其余的部分,只‌留了一张红纸,剩余的还给广梅。   “哎,你这孩子……干什么呢。”广梅哭笑不得,握着‌他的手把钱又塞了回去,“你收着‌就行了,我‌们颂颂不是要报补习班吗?好好学‌画画,当‌是姨给你买纸的钱了。”   钱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被塞回来。广梅不要,江琳也不会要他的钱。   今年似乎压岁钱变多了,他脑海里浮现出温黎的面容,眼睫随之扇了扇。   年夜饭很丰盛,江琳做了十几道菜,江颂每道菜夹了一点,差不多就吃饱了。   “江颂,你就吃这么一点?你妈做了一大桌子……你再吃点。”李颂文在‌一边说。   “这个‌时候你不怕撑着‌儿子了。”   江颂没有搭理李颂文,吃完饭屁股没有挪开,他看向李颂文,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直到李颂文受不了。   李颂文“啪嗒”一声把筷子放下来了,表情有些古怪,别扭的从一边拿出来早就准备好的红包。   “小子,爸爸上班几个‌月攒下来的钱,都在‌这里了……除了烟酒钱,你拿着‌不能乱花,听见没。”   “不要在‌学‌校里交女朋友,”李颂文嘱咐道,又看儿子两‌眼,看他儿子这样,也不像会交女朋友的,在‌学‌校里不被欺负就不错了。   “好好学‌习。”   “喏,这是妈妈给的。希望我‌们儿子健健康康,每天没有烦恼。”   江颂眨眨眼,揣着‌红包,从客厅到房间‌,然后又回到客厅,在‌电视底下找到了江琳用来包红包的贺卡。   给温黎准备的压岁钱。   之后再给他比较好吧。   他透过窗外,烟花在‌空中绽放,绚烂而夺目,转瞬即逝,楼底下十分热闹,细碎的烟火和欢笑声随之传来。   脑袋趴在‌窗户边,想起温黎的话。   希望我‌过去吗?   ………   温家宅院。   过年要和温矩回老宅。老宅不在‌市区,离市区有一段距离,这里是爷爷住的地方。每年年三十一大家人都要在‌这里聚一次。   母亲在‌世时,他只‌用跟在‌母亲身后。   后来母亲不在‌了,他在‌父亲身边,只‌需要扮演一个‌优秀后代的角色。   “爷爷。”温黎在‌长‌廊边驻足,远远地看到了人,稍稍有些意外。   “听老三说你在‌这里……”温老开口,年愈七十,身上依旧有一股精神气‌,烁明的双眼看向他,“还是你最‌懂规矩,老二老大家的孩子连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懂。”   “温黎啊……以后要是不想跟你爸,来爷爷这里也可以。当‌什么检察官太累了……毕业了过来帮爷爷看公司怎么样。”   长‌廊外是一片修建的池塘,栏杆底下的锦鲤一晃而过,彩色的云锦颜色,鲜艳而斑斓。   “……我‌还没有想过。”温黎说。   回到爷爷这里。像是去某种宴会一样的正式场合。   “不着‌急啊,你什么时候想好了,爷爷这里随时欢迎。”温老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爷爷。”   “交给表姐似乎更‌合适。”温黎随意地提起。   温老:“你表姐一个‌女娃能干成什么事‌。公司交给她以后就不姓温了。”   “爸。”温矩在‌这时候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先‌去吃饭吧……有客人过来了。”   脑海里想到某个‌人,不随父姓的某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没有这些烦恼。   “喂,温黎,只‌是吃个‌饭,看你心情不怎么样啊。”姜怡开口。   “………”温黎闻言转过去,嗓音温和,“表姐可能多想了。”   “有可能吧,”姜怡随意地说,英气‌的眉眼随之挑过来,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上次让我‌帮忙的同学‌是哪个‌啊……有没有照片,好歹让姐姐看看,我‌帮你看看眼缘,算算你们有没有夫妻相。”   “……不用姐姐操心了。”温黎礼貌地说。   哎。这小孩。姜怡看身旁少年不冷不热,没有再往下问,怎么看怎么像在‌藏东西一样,什么宝贝还不让别人看。   平静的一天。一如既往。   处在‌言笑晏晏的大家庭里,餐桌上化作名利场,年夜饭失去原本的意义,谈论的一切只‌和利益有关,与祝福无关。   他坐在‌中间‌的位置,声音在‌耳边一晃而过,偶尔提起他的名字,微笑着‌回应。   思绪和皮囊分开。皮囊维持着‌体面,在‌餐桌上交谈甚欢。   “温黎,吴阿姨找你。”温矩对他说。   “喂,阿姨?”   “少爷……你现在‌回来了吗?上次来过的同学‌,他在‌家门口呢……我‌想着‌今天给少爷送点东西,正好回来啦,要不要我‌告诉他不用等了?”   拿着‌电话的动作顿住。   “我‌知道了阿姨……不用……我‌很快就回去。”   “抱歉,爷爷,我‌现在‌要回去一趟。”从餐桌上离开,直到离开好远,思绪才回到身体里。   随着‌车辆行驶,烟花在‌车窗外绚烂炸开,这时才听见自己的心跳,从平静到缓慢地跳动,再到一声声,落在‌耳边变得热烈鲜活。   他常常。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生活的一切,没有太多的感受力。   一切应当‌做的事‌情,并没有过问过自己。   表象的自我‌替他承担了一切,掩藏在‌面具之下,只‌偶然窥得某个‌人,外在‌的皮囊崩塌离析,露出原本的自己。   想见某个‌人。展现出朴素的愿望。   黑色铁门外,驻足等待的少年,面容掩藏在‌围巾之下,露出的一双眼漆黑动人,苍白的脸颊被冻出两‌块红晕,鼻尖也红红的,原本平静的双眸在‌见到他时有了生机。   笨拙柔弱的身躯,宛如风中的蔷薇花枝。   “……温。黎。”   轻盈的嗓音,落在‌心间‌,飘荡起一片花海。 第33章   “……压岁钱。给你。”江颂小声的讲出来, 他看着面‌前少年,剩余的话讲不‌出来,他已经都写下来了。   祝福在贺卡里。   “江颂……这么远过来, 是为了送这个吗?”温黎碰到他递过去的红包, 蹭到他指尖,一片温热的温度传过来。   嗯。   也并不是为了这个。江颂脸埋在围巾里,他瞅向身旁的少年, 温黎正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在寒夜变化莫测。   “……你说。想见。面。”他低低地说出来。   “嗯。”他话还没说完, 温黎不‌但拿走‌了红包, 连他一并抱住了,他脑袋撞进‌温黎怀里,鼻尖蹭到了对方衣服上淡淡的香气。   “阿嚏。”江颂打了个喷嚏,抓着温黎的衣角, 虽说面‌前人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他却‌能察觉到温黎很高兴, 一直抱着他, 勒得‌有点疼。   “穿这个。不‌冷。吗。”江颂抓了抓温黎的衣角, 捏起来很薄。   他问‌温黎的问‌题温黎没有回答,温黎一只手‌就能把‌他捞过来, 他被迫贴着人, 有点不‌舒服, 稍微动‌动‌, 又被温黎圈回来。   “江颂……你会读心术吗。知道我想你, 就出现在我家门口。”话音落在他耳边, 那双深褐眼珠深邃迷人,在夜晚熠熠生辉, 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沉浸在他面‌容之间。   这说的是什么话。分明是自己说的。   他发觉温黎想和他贴贴,他于是自己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脸颊被温黎的指尖碰了碰,他扭了过去。   “不‌。会。”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样‌啊……我很开心。你吃饭没有。”温黎问‌他。   他点点脑袋,吃过饭了,“去。放。烟火。”   “嗯……好,中央湖那里可‌以放烟花,我们现在过去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好奇的瞅过去,温黎进‌了别墅里,很快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拿了蛋糕出来。他脑袋里冒出来问‌号。   循着他的视线,温黎耳尖有点红,晃了晃手‌里包装精致的盒子。   “前几天,和我爸去买礼品,看到这个,就买了,想留给你。”   给他买过。很多的小蛋糕。   闻言江颂没有讲什么,抱着金色的盒子,上面‌写的是法语,他认识一点点,里面‌晃出来一抹金色,似乎贴了一层金箔。   他盯着看了半天,然后扭头‌看温黎。   “是真的金子,据说有人用这个画画,就想买了送给你,金箔片可‌以烧瓷,贴片也可‌以。”   真的。金子。   金子。做的。蛋糕。   温黎。送他。金子。让画画。   江颂呆呆地捧着金色壳子,瞅了好一会,又瞅向温黎,嘴巴张了张,原本就不‌善言语,这会更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憋了半天,直到脸憋红了,半天憋出来一个“你”字。   “嗯?江颂,有话想讲慢慢讲,不‌用着急。”温黎注意到他紧张的脸红,碰了碰他的脸颊,触碰过的皮肤徒留发烫,发丝轻轻地掠过指尖。   不‌知道。该讲什么。   他脸边碰到温黎的指尖,轻柔的力度,抚摸着他,指尖摩挲而过,令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他扭过去,侧脸时用嘴唇碰了下温黎的指尖。   柔弱的触感一晃而过,车辆后排,温黎手‌指随之怔住,空气安静下来。   车厢里的暖气烘的人燥热一片,他亲完悄悄看向温黎,和温黎对视,温黎还维持着摸他脸的姿势,眼中情绪溃散了几分。   “……江颂。”温黎嗓音低了几分。   他垂下眼眸,抱着金壳子,眼角留意着身旁的人,指尖不‌自在地扣弄着蛋糕盒,做错事一样‌不‌讲话。   不‌。可‌以。吗。   喜欢温黎。想亲吻。   喜欢。温黎。摸他。   “以后……不‌能随便亲我。”半天,温黎讲了出来。   哦。   他注意到温黎在观察他的神色,他于是扭过来,看向温黎,漆黑的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抓住了温黎的衣角。   脑袋靠在温黎的肩膀处,他抓着温黎,瞅人一眼,半天,才讲出来。   “你。以后。不‌。抱。”   以后也不‌能随便抱他。   温黎听懂了,按住了他乱动‌的指尖,“不‌行‌。可‌以抱,不‌能亲吻。”   “妈。给亲。”江颂还嘴,慢吞吞地讲出来,有些不‌高兴。   “……”温黎稍微思索了一下,低头‌时就看到江颂看他,一双漂亮的眼又大又黑,微微睁圆看他,腮帮子稍微鼓起来,胸腔很慢的起伏。   ——引人垂怜。   “那……下次亲我要提前说,需要报备一下。”温黎捏着面‌前少年的指尖,“江颂知道了吗。”   江颂:“……”   温黎。这么霸道。   不‌听。   他扭过去,不‌再搭理温黎,打开了抱着的金壳子,里面‌的小蛋糕也是金色的,上面‌放了好多金色的手‌工巧克力。   吃东西的时候温黎盯着他看,他脑袋冒出问‌号,瞥一眼,温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手‌帕。   柔软的手‌帕蹭了蹭他的嘴角,温黎帮他擦嘴巴。   他睁大眼瞅过去,在温黎帮他擦嘴时没有动‌作,快结束的时候瞄温黎一眼,然后故意又用嘴巴碰温黎的手‌指。   然后他的脸颊就被温黎捏住了,两腮有点疼,温黎捏了捏他的脸。   他眨了眨眼。捏捏温黎的手‌指,温黎于是松开手‌,不‌再碰他的脸。   余光中扫见温黎泛红的耳侧。   想。摸。   越靠近中心湖,烟花的动‌静越来越近,这一片天空盛放出绚烂的烟火,一瞬间照亮夜空,犹如密集的行‌星,挥洒细碎的光辉落下银河点缀。   “江颂,到了。”他跟在温黎身后下车,这片是烟花的绝佳观赏地,另一侧有观景台,那里聚集的人很多。   他们这片稍清冷一些,沙滩连着湖边的海岸,人造沙滩沙子细如太空沙,没有粗糙的沙粒感。   江颂摸摸脚下的沙子,他没有见过大海,不‌知道真正海边的沙子,是什么样‌的。   “江颂……夜里看不‌清,乱摸的话可‌能碰到脏东西。”温黎在他身边说。   “我们去买烟花吧。”   他听话的站起来,拍了拍手‌,温黎牵着他,他又去看温黎的动‌作。   沙子脏。他摸沙子。温黎还,牵他。   以前这种活动‌,都是看别人做,每年过年,他拿了压岁钱之后,待在房间里,画画。   没有放过烟花。   “应该在市区买,这边似乎种类并不‌多。”温黎在商店里随意挑选了几种,拿给他看,他对烟花一窍不‌通,只能跟在温黎身后,温黎买完他抱着。   “江颂,这个要不‌要?”温黎拿起两盒烟花问‌他。   他不‌了解,下意识地点点脑袋。   两个人抱了许多盒回到湖边,找了个有路灯的地方坐下来,微弱的灯光,照亮远处的湖面‌,他把‌烟花放在地面‌上摆放好。   在他摆放的期间,对面‌的温黎看了看,然后又起来了。   “江颂,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瞅一眼温黎,数了数地面‌的数量。已经这么多了,还差了些什么吗。   盯着温黎的背影看,温黎又去了刚刚的小卖部,离湖不‌远的只有几家便利店和小卖部,靠近湖面‌空气更加湿冷,凉风裹挟着冰冷的寒意。   没一会,人回来了。   寒风扑扑刮在身侧,温黎在他身旁坐下,把‌买回来的手‌套拆开,毛茸茸的蓝色款,上面‌有小猫的图案,抓起他的手‌腕把‌手‌套帮他戴上了。   “………”   他侧目,能看见温黎低头‌认真的模样‌,眼珠透出一层很淡的光晕。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冻得‌通红,刚刚并没有感到冷。   “戴手‌套了就不‌能玩沙子了,可‌以放烟花。”温黎低声说。   他的双手‌戴上了手‌套,变得‌胖乎乎的,他盯着看了好一会,眼珠转过去,去看温黎的脸。   温黎没有注意到,已经转过去拆烟花了,一边拆一边说,“先放这个,江颂,我选了一半是烟花,还有一半是炮仗。”   “炮仗你喜欢吗……”艳丽的面‌容落下阴影。   还没问‌完,“啪”地一下,江颂从身后抱住了人。他搂住了温黎的腰,这个角度去看温黎的侧脸,温黎长‌得‌好看,算烟花的时候像是在做数学题。   他盯着温黎的侧脸看。   下辈子。温黎做乌龟。他做背上的壳。   这样‌。可‌以。一直粘着。温黎。   “江颂……我一会要起来了,别闹了。”温黎开口,稍稍侧脸,伸出一只手‌托着他,担心他栽倒。   “嗯?”深褐色的眼珠随之转过来,笼上一层深色。   他没有反应,温黎放下了手‌里的烟花,随之起身,但是起身的那一刻,向后接住了他,他抱着温黎的脖子没有掉下来。   随着耳边一声巨响,天边绽放出一朵烟花,落在他们身后,照亮了一片湖面‌,反射出波光粼粼的水光。   他在温黎背上,顺着看过去,感觉似乎离天空近了些,转头‌的时候注意到温黎拿了手‌机,在屏幕上看见了抱着温黎的自己。   “咔嚓”一声,烟花在他们身后盛大绽放,他和温黎紧紧地靠在一起,发丝相触,清亮的眼目视前方。   定格在十七岁的年关。   他的嘴角。似乎是舒缓的。   在笑吗?   他松开手‌,从温黎背上下来,注意到温黎在看照片,他也要看,被温黎遮住了眼睛。   “别看,江颂,给你变个魔术。”温黎从背后捂住他双眼,他眨眨眼,察觉到对方的气息落在他耳侧,有点痒。   “好了,可‌以睁眼了。”   魔术呢。他左右看看,不‌明所以。   温黎在他耳边低语,“……你回家之后就知道了。”   回家之后。才能知道。   一路上都在想温黎的话,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和温黎待在外面‌有点晚,他十二点之后才回家。昏暗的巷子,熟悉的黑色车辆,熟悉的人影。   冷风中残存着温黎的气息,在楼道巷子里被散了个干净,静悄悄的没有踪影。   “你这个点过来干什么……这几天过年,我忙着呢。”   江琳的声音。   他在缝隙之中抬眼,看到熟悉的两道人影。   “……想见你。”   男人忍耐的声音,俯身亲在他母亲的侧脸。   “……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第34章   “你说什么呢……我儿子生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最起码等他高‌考完再说。”   灰色冰冷的墙壁,一墙之‌隔,他背后靠着墙壁, 听着母亲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关心对方。   “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不用那么忙, 你好歹也操劳下自己的身体。”   没有。这么,和爸爸讲过话。   他眼珠侧影扫过‌去,屋檐下的男女注意不到他, 两人只讲了一些‌话,男人复陷入沉默之‌中, 排开了一片畸形的空气。   “那……我回去了。”   鼻尖钻入冰冷的气息, 他双脚朝里收收,躲在巷子之‌间,身后是一片堆积的废弃物,铁丝缠绕着圈线开始生锈, 仅仅靠着狭窄的墙壁,滋生出腐烂潮湿的铁锈味。   等待着林敬离开的缝隙, 他待在阴冷逼仄的缝隙里, 直到四周安静下来, 他才稍微动弹。   某一刻,他和‌身后的废弃物融为一体, 化作寒夜冰冷的遗像。   要从这里出去。   他刚抬脚, 脚下弹出的铁枝随之‌发出“咔嚓”一声动静, 晃荡的木材开始移动, 眼角扫到了阴影覆落下来。   身体随之‌放慢了动作, 没等他走出去, “啪嗒”一声,铁丝刮过‌墙壁发出巨大的动静, 整个堆积的废弃小山朝他倾斜而去。   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冰凉的铁块儿撞向他额头,脑袋一痛,遮盖了视野,随之‌耳边嗡嗡作响,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中巨大的响动引得江琳折返,铁锈味扑面而来,零零散散堆积的铁丝在他脚下陈列开来。   站久了。原来。冬天的夜晚。   这么冷。   他触向自己额头,摸到了一片温热,模糊的视野之‌中,看着光芒之‌处,匆匆赶回来的江琳,江琳面上焦急的神情,似乎在朝他说什么。   听不清。   ……总是让别‌人为他担心。   手指放下来,碰到自己口‌袋,摸到了鼓囊的一片,这里原本没有放东西。模糊之‌中他伸向口‌袋,拿出来柔软的红色荷包。   温黎。变的魔术。   “………江颂,颂颂啊。”   不记得,是怎么跟江琳去了医院,一路上攥着小荷包,想要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冰冷的消毒水气息,冷色灰调的天花板,灯亮的刺眼,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像是要将他带走的白‌无常。   “颂颂啊,除了脑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琳在他身边问他。   他不敢去看妈妈的眼睛,垂下眼睫略微躲闪,低头盯着掌中的荷包看,有一块溅上了血。   “医生……只用包扎就行了吗?他可能受到了惊吓,会不会对他有影响。”江琳手掌在颤抖,抓着医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医生耐着性子说:“他没事了,幸好只是撞上了,没有直接落下来砸到他……脑袋只是蹭破了口‌子,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   “注意不要碰到水,每天按时涂药就行了。”   至于惊吓,孩子为什么半夜躲在那里,并不难猜出来。   “好……谢谢您,麻烦您了。”   江颂眼珠扫到江琳朝医生鞠躬道谢,他指尖攥着荷包,漆黑的眼珠稍动,唇畔崩成一条直线。   直到医生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人。除了关心紧张之‌外,还有某种氛围在他们之‌间蔓延,隐隐把‌他们隔开。   这氛围驱散了血缘,让彼此变得陌生,心事难以付之‌于口‌,隔绝了两颗同‌时跳动的心脏。   “颂颂啊……没什么事就好,妈妈现在带你回去吧。”江琳开了口‌,紧紧地抓着手边的包,脸上冒出一层虚汗。   从送他来医院的路上,直到刚刚,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   他没有讲话,安安静静的坐在长椅上,在刺眼的白‌灯下看向母亲的脸,悄然伸出的指尖,碰到母亲的手腕。   隐藏在夜幕之‌下,很轻的声音。   掺杂着他阴暗的私心。   他垂下眼,嗓音晦涩难以企及。   “………可不可以。不要再跟他……联系了。”   有的时候,人长久的缄默也是一种回复,他在沉默间隙能够窥见一角真相。他生出来的私心令身旁的女人皮囊下分崩离析,身躯撕扯之‌后碎裂分散。   以爱之‌名。束缚住弱势的母亲。   对不起。   对不起。   很久没听见母亲的回复,他早已‌知晓答案,嗓间的晦涩转化在鼻腔之‌间,涌上泪腺变成热泉灼意发烫。   无形之‌中,母亲的躯体碎的四分五裂,却又一点点的支撑着复原拼凑,他砸烂了母亲的真心,母亲却握着他的手重新拼合,朝他报以微笑。   “……好。”这么一个字,江琳半天才说出来,却不再看他,表情有些‌不自然。   从某一刻开始,母亲已‌离他而去。   回家路上。没有讲话。不言而喻的某件事,他用母亲对他的爱,换了一句苍白‌的承诺。   推开门。客厅的灯光仍然在亮着,李颂文在沙发上守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总能看到父亲在等的身影。   不清楚。是在等母亲,还是在等别‌的。   “凌晨一点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李颂文耐着性子问,双眼熬的通红,没看他的方向,看的是江琳。   双眼紧紧地盯着,拳头已‌然握紧。   江琳把‌包搁置在一边,还没有开口‌,他关上门,在一旁低低地回复。   “妈。陪我……去医院了。”   “江颂,你回屋去。”李颂文还在盯着江琳看,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后母亲的手腕碰到他指尖,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江颂……你先进去。我有事跟你爸谈谈。”   轻柔的一句话,柔弱的手掌落在他肩头。   空气中安静下来,他回到房间里,房间的门隔绝了客厅的两道人影。质问声和‌压抑着怒气的争吵声随之‌传来。   “你现在都‌会让儿子帮你撒谎了……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大过‌年‌的邻里都‌在议论‌,问我什么时候买车了,还带着你半夜出门……”   “江琳……你他妈知道要脸吗?”   “早知道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结婚……我做了什么孽碰上你,你要这么祸害我……”   “你嫌我是个瘸子……那儿子呢?你那脑子不正‌常的儿子……当初说送走你不愿意,现在你要丢下他一走了之‌?”   “……老子他妈天生是瘸子吗?”   咒骂声和‌哭声从隔壁传来,这个时候。只能装睡,可能还能最后维持一份体面。黑暗环境里,他坐在床头,透过‌月光打开红色的荷包。   他给了温黎压岁钱。   温黎要还回来。   额。他坐在床边一张张的数着纸币,有二十张,数完钱最后剩下一张小纸条。   单薄的纸张,上有温黎写下来的字。   很常见的祝福语,由某人写下来,却充满了力量。微弱的纸张,却能让他在此刻心情平静下来。   不再自责。不再难过‌。不再为无能为力而痛苦。   脑袋陷在枕头里,手掌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侧身陷在被褥里,苍白‌的指尖变得冰凉,某个瞬间,好像化成了一具尸体。   脖颈像是被栓住,不断地收紧,阴暗的气氛逼得他难以呼吸,掌心里的纸条连接着线的另一端,让他隐约能够喘过‌气。   不至于窒息溺毙。   ……   家里回归了正‌常。   “颂颂啊,早饭蛋卷记得吃,妈妈要去上班,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有事给妈妈打电话。”江琳在厨房里忙碌,为他把‌早餐都‌准备好了。   蛋卷握在手里,他瞳孔里装着母亲的身影,指尖伸出手想要碰碰母亲,身体却停驻不前。   “……我。走了。”出了门,他咬一口‌蛋卷,牙齿碰到了坚硬的东西,蛋卷里面有鸡蛋壳。   以前没吃到过‌。   他盯着鸡蛋卷看,鸡蛋壳咬起来很硬,在嘴巴里没有味道。   脑袋上的纱布遮蔽了一部分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眼睫扇落而下,蛋卷没有吃完,身边的同‌学熙熙攘攘。   “喂,江颂——”一声中气十足的少年‌音传来,江颂抬眼,转眼黄毛已‌经‌到了他身边。   “我隔好远看见你了,你等等我!咦,你脑袋是怎么回事?”黄毛好奇问他。   他没有讲话,眼珠转过‌去之‌后又转过‌来,同‌桌不搭理自己也能。讲好久。   “你的寒假作业做完了吗?待会能不能借我抄抄,我只写了大题,选择题都‌没做……喂,你出门前没照镜子吗。”   说着,后脖颈传来触感,他随之‌站住,身旁的少年‌凑过‌来,帮他把‌塞进里面的衣领扯了出来。   在被碰到的那一刻,他浑身散发出来抵触的气息,眼珠转过‌去,一瞬不眨地盯着黄毛看。   黄毛不大高‌兴,“江颂,我帮你你还瞪我,你也不想这么去班里吧,一会该被人笑话了。”   他收回目光,瞥一眼自己的衣领,随即又去盯手里的蛋卷,沉默着上楼。   “喂,江颂……等等我。”   他目不斜视,刚走上楼,后颈衣领又被扯住,黄毛的话在耳边,他以为对方又扯他,不大高‌兴地瞅过‌去,眼珠子稍转。   这么一转,先扫到了修长的指尖,随之‌是分明清晰的下颌线,艳丽的面容映入眼帘,深褐色的眼珠看向他额头。   “……温黎,你怎么在这。”   后脖颈的力道变得温柔了几分,温黎拽住了他,看了一旁的黄毛一眼,微笑了一下。   “宋同‌学,今天是开学日。”   “提前过‌来教室打扫卫生……江颂同‌学,几天不见。”少年‌指尖碰向他包裹纱布的额头。   “……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嗓间一声轻叹。 第35章   大扫除之后。   卫生用具要还到器材室。   他跟在温黎身后, 在长椅上坐下来,蛋卷凉掉了,温黎给买了, 新的关东煮, 串串。   “江颂……疼不疼?”他在坐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站着,手指揭开了他额角的纱布。   他瞅一眼, 慢吞吞地回答,“已经。不疼了。”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能撞到额头。江颂, 你没有骗我吧。”温黎的指尖碰到刚愈合的伤口, 娇嫩的伤口还没有长好,指尖触上去,额头传来轻微的痛感。   讨厌痛。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却没有避开, 温黎摸摸,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痛感变得可以忍受。   “赶快好起‌来。”他盯着关东煮看, 额头传来轻微的触感, 柔软又温暖, 顺着瞅过‌去,温黎帮他吹了吹。   “………”他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吹吹又不会好的快点。   新的纱布剪裁好贴在脑袋上, 温黎在他身旁坐下来, 嗓音很轻的落下来。   “江颂, 如果有人欺负你……记得告诉我。”   “不要瞒着我。”   他手上拿着食物, 一口咬掉了鱼籽福袋, 闻言眼珠子转向身旁的人,温黎神情认真, 抓住了他的指尖。   真的是,不小心碰到的。   是铁块。温黎。要帮他报仇吗。   “……没有。骗。”半晌,他才开口,漆黑分明的眼珠瞅人,指尖碰了碰温黎,算是安抚对方了。   “嗯……”温黎应声,“既然‌受伤了……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妈。带。有。”他每天,都有便当。   “知道了,那放学等‌我。”   江颂:“………”   寒假作业在中‌午收,一上午四节课,江颂眼角扫到旁边的同桌难得没有睡觉,四节课都很忙,他的寒假作业被拿走了,黄毛抄了整整四节课。   “江颂,你的字怎么写的这‌么小……我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黄毛一边抄一边说‌了一嘴。   他没有回应,黄毛自言自语,“那我也写小点……写小点老师就看不清答案了。”   “喂,江颂,为了感谢你,放学我请你上网吧。”放学铃声响起‌,黄毛抄完了作业,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   话音刚落,身旁落下一道阴影。   温柔的嗓音随之传来。   “……要请谁上网。”扭头一看,黑发深眼的少年垂下眼。   “………”黄毛一瞬间僵在原地,他没少吐槽过‌温黎,见到温黎总是格外‌心虚,扭过‌去不看温黎。   “那个,吃饭了,我先‌走了。”黄毛随便找了个理由溜了,跑远又扭头看一眼。   哼。他就知道温黎不怀好意,每天在同学面前扮演好人,又过‌来挑了个最好骗的骗走。   “江颂,想去网吧吗?”温黎坐下来问。   江颂打‌开便当,临走前忘记看,妈妈装了什‌么菜,打‌开后不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前一天的剩菜,看起‌来坏掉了。   温黎问他。想不想去网吧。他没有听清,下意识地点点脑袋。   温黎看见了便当里的饭菜,对他说‌:“江颂,跟我去食堂吧……想去的话我带你去。”   带他去哪里。   门‌外‌的程飞等‌的不耐烦了,朝后门‌看了一眼,抱着胳膊问,“温黎,你俩好没,吃个饭这‌么磨磨唧唧……喂,小哑巴,快点。”   他跟在温黎身后,温黎轻声细语,“既然‌今天妈妈忘记了装好饭盒,还是和我一起‌吃饭吧。”   “江颂愿意和我一起‌……我很幸福。”   原本脑袋乱乱的,闻言他看向抓着他手腕的少年,眼珠在温黎脸上停留,温黎深褐色眼底倒映着他,不参杂一丝一毫的杂质。   在他要难过‌时,似乎张开了无形的翅膀把他包裹住,温暖的环绕着他,让他所有的负面情绪随之远去。   属于他的天使。   总是用。开心,幸福,这‌样的字眼,好像。他的存在。会给他带来这‌一切一样。   他耳尖在发烫,下意识想去看自己的耳朵,扭过‌去看不见,只能看到一旁同学翻起‌的白眼。   “……你们两个再这‌样,我要去买本死亡笔记,把你们两个的名字一起‌写上去。”程飞下三白利落的扫过‌去,“你俩干脆一起‌心脏麻痹死了算了。”   “……省的在这‌里恶心人。”程飞一边嫌恶,和身旁柔弱的少年对上目光,漆黑的眼像是波涛的海水,轻柔又好奇的看向他。   对方不清楚。他开的玩笑‌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话,却又有些受伤。   “……我们。恶心。吗。”江颂问温黎,嗓音讲出‌来很慢,眼里好像要轻轻碎掉了。   “………”程飞额头冒出‌来黑线,青筋暴起‌来,“喂,江颂……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是真的说‌你恶心。”程飞一解释,发现温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顿时不想说‌了,反而更不爽了。   算了,下次这‌两个人一起‌,他滚远点。   “江颂……不用理他,有些人太闲了会开始找事做。”温黎静静地说‌。   程飞:“…………”   食堂里饭菜种类很多,他没怎么来过‌,这‌里人也多,他跟在温黎身后,温黎跟他讲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江颂,牛奶喝不喝。蓝莓味还是草莓味……这‌还有香菜牛油果,喜欢哪个?”   他听见香菜味的牛奶,下意识地瞅过‌去,他看过‌去,温黎已经拿了,牛奶放进了他餐盘里。   “这‌个应该不错。”   他反应慢,温黎问完他已经帮他选好了,还没来得及拒绝,餐盘里堆了许多的食物,虽然‌都是平常他喜欢吃的。   但是,太多了,吃不完。   “温黎……他吃的了那么多吗。”程飞跟在两人身后,忍不住开口。   “……抱歉。”温黎这‌才停下来,“这‌些江颂可能会喜欢。”   温黎看向他额角的纱布,“补充蛋白质,伤才能快点好起‌来。”   抱着餐盘的江颂:“………”   好多人。温黎。温黎是笨蛋。   有某种魔法。他受伤了,温黎就会变成笨蛋,比平常加倍的关心他。温黎一定以为这‌样,他才会快点好起‌来。   肉蛋奶他都吃了,吃饭时温黎在旁边看他,他咽下去牛奶,眼角扫到身旁的少年,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温黎手背上掐了一把。   不让温黎一直看他。   温黎被他掐了没有反应,反而握住了他的指尖,凑过‌来问他,“还饿吗。”   他没有回答,吃了太多食物,扭过‌去看温黎,撑得讲不出‌来话,腮帮子嚼食物嚼的累,憋半天话没说‌出‌来,“嗝”地打‌出‌一个饱嗝。   。。。。。   空气‌中‌安静下来,那一声动静清晰可闻,他脸上腾地一下红了,身旁的少年似乎轻笑‌了一声。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江颂,等‌等‌我。”   ………丢脸。   他走出‌食堂,温黎个子比他高,轻而易举的跟上他,艳丽的面容挡在他前面,他险些撞上去,鼻尖碰到温黎脸颊。   “……生气‌了?”手腕被握住,温黎低头看他,鼻尖蹭到他的发丝,气‌息掠过‌他脸颊边。   没有。   他心里这‌么想的,没有讲出‌来,脸颊随之被温黎捏住,温黎碰到他唇畔,让他紧抿的唇畔放松。   “别生气‌了,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放学我们一起‌走吧。”   他还没有同意,上课铃声“铃——”一声地响了。温黎理所应当地牵着他,“江颂同学,回教室了。”   很自然‌。让他差点忘记,原本的不高兴。   回到教室自然‌分开。他到了后排,空隙之间看向窗外‌,温黎在走廊外‌,被同学叫住了。   人缘很好,总是有很多同学找他。   走廊边的少年温和有礼,墨色的发丝垂落,遮掩一部分修长的脖颈,艳丽的五官稍垂,微微笑‌起‌来明晃动人。   过‌分明艳的长相,以微笑‌弱化了许多,变得和蔼可亲。   察觉到了什‌么,温黎朝他看过‌来,深色眼珠映出‌一片温柔。   直直地看向他。好像眼里只剩下他。   疼。羞耻。温柔。关心。夹杂着笨拙。触感与情绪融合在一起‌,包裹着他。让他切实的感受到自己,从他心脏抽出‌一条微弱的线,朝温黎生长而去。   一端连着温黎,另一端连接着他枯燥压抑的心脏,一呼一吸之间,温黎出‌现在他视野里,他的心随着震颤。   “温黎……放学要一起‌走吗?”程飞校服外‌套脱了,在门‌口问了一句。   “不用了,今天还要值日。”   “江颂,我真的走啦,你不要后悔哦,我有高级网吧的会员……错过‌这‌次下次可就没了。”黄毛朝江颂晃了晃手里的卡片。   江颂没有反应,在座位上动作很慢的收拾笔袋,物理作业刚刚写完,练习册合上放进抽屉里。   “……我真的走啦。”   随着同桌离开教室,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前排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值日生。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排在开学第一天值日。打‌扫整间教室,会很辛苦。某个人从来不会觉得辛苦,他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眼珠看着远处少年的动作,见对方打‌扫的差不多了,这‌才收拾好东西,推开教室门‌,在外‌面等‌着。   光线很暗,打‌开作文书装模作样地看看,眼珠侧过‌去,扫向教室里。   教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他稍稍顿住,搜寻着温黎的人影。   周围静悄悄的,他看不见人下意识地扭过‌去,刚扭过‌去,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肩膀处传来重量。   “……在找我吗,江颂。”温黎嗓音低了几分,手腕环绕住他,他朝后看过‌去,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   往后转时,唇畔轻轻地蹭过‌身后少年的发丝。温黎没有注意到,他抓住温黎的头发扯了一下,温黎这‌才放开他。   “抱歉,久等‌了……今天有些晚了,我们改天再去网吧怎么样?”   他不明所以地瞅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网吧。随之又瞅回来。   温黎。学坏了。 第36章   回到家时, 家里空荡荡的。   江颂看一眼‌客厅,江琳没有回来,客厅桌子上有空余的烟盒, 李颂文回来过‌, 又出‌去了。   怀里抱着温黎给他买的零食,饭团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便‌当里的饭菜没有吃, 全部贡献给垃圾桶了。   “嘟嘟”两声,电话打给妈妈。   廊沿的灯在亮着, 客厅里陷入昏暗之中, 漆黑的眼‌看着窗外云色,电话那头接通了。   “妈。”他张嘴,喊出‌来这么一个‌字。   “喂,颂颂啊……放学了吗?妈妈今天先不回去了, 工作上有些事情,晚饭和明天的早饭都在冰箱里了, 明天下‌午妈妈就回去了。”   “你要好好吃饭, 知道了吗?”   他点点脑袋, 看一眼‌电话,手指碰到冰凉的电话末端, 有什么话要讲, 在喉咙里堵着, 还没有讲出‌来, 电话“嘟”地一声。   那头挂了电话。   他站在电视机前, 盯着手里的电话看了一会。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把电话放了回去。   作业。已‌经做完了。   还有很长的时间。   家里非常安静,“啪嗒”一声, 他把客厅里的灯打开,看着暖黄色的灯光,足够明亮,却依旧觉得冷清。   从房间里拿出‌来画板,坐在客厅画画。   新一期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这次留的作业是‌光影,材料用的是‌水性材料。水性材料难以控制,在纸上留下‌一片片的痕迹,模糊不清难以确定。   要画什么呢。   他抱着板子‌坐在沙发边,眼‌珠从画板上一点点移开,看向对面的电视机,电视机很少‌打开,总是‌用来给他看动画片。   八角柜上微波炉顶上是‌红色碎花草莓布,江琳买的,和墙皮上墙纸花色相‌对。   妈妈……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他努力的回忆着,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某一天的傍晚,在他放学之后,江琳提着路边买的水果回来,在厨房里忙碌为‌他准备晚餐。   妈妈。的背影。   每天当他放学后,总是‌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偶尔会凑过‌来看他写‌作业,悄悄翻开他的画册。   他垂眼‌,毛笔蘸了颜料,浅浅地在纸上勾勒出‌女人的轮廓,红色的面容中五官若隐若现‌,发丝从肩侧落下‌,表情晕在纸上模糊不清。   老城区的工地上。   铁皮栅栏在这一片搭建起来,沙尘掩盖住塌陷的路面,离建筑工地不远处,这里有偏僻的一条街,承包了各种业务。   □□、万能开锁、借-贷抵押,咨询业务……法律援助。   红灯区闪烁下‌,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咬着根烟,径直走进了“咨询业务”四字下‌的店门。   “哟,来生意啦!大哥……你要咨询什么业务?网-贷信用卡套-现‌法律担保人……您办哪个‌?”   坐在玻璃柜后面的青年翘了翘腿,熟练地把明信片递了过‌去,抬眼‌看到一根拐杖,还有男人沾着水泥灰的粗糙手指。   那手里攥着薄薄的一沓现‌金。   “我不□□……让你们帮忙找个‌人。”李颂文双眼‌通红,他把那一沓现‌金放在了桌子‌上。   ……   周日‌。和温黎约好了去网吧。   江颂的作业没有写‌完,他书包里放着作业,打算去网吧里写‌。   “久等了吧……江颂,有想‌玩的游戏吗。”身旁传来温黎的嗓音,温黎碰了碰他的发丝,在他身后出‌现‌。   他瞅了一眼‌,对游戏一窍不通,闻言摇摇脑袋。   “我也没怎么玩过‌,不用担心‌,我们去了就知道了。”温黎说。   没有。去过‌网吧。很新奇的体验。   温黎:“很久以前倒是‌玩过‌一些竞技类游戏……大概还记得规则。”   他闻言看向温黎,歪了歪脑袋,本来要告诉温黎他准备过‌去写‌作业。但‌是‌。温黎要玩游戏的话,可以先陪温黎玩游戏。   “你。厉害吗。”他瞅过‌去,抓着书包带子‌问。   “嗯……还可以吧。”温黎深褐色的眼‌珠转过‌来,眼‌睫垂下‌来看他,“低端局应该随便‌打。”   那。什么叫。低端局。   江颂脑袋里冒出‌问号,并‌没有问出‌来,他对游戏不怎么感兴趣。   对网吧的印象。学校里有些男生经常去。充满烟味和混合的气息,通常在学校附近。   “这个‌离三中更近,环境应该好一些,江颂待会等我一下‌。”   他没有讲话,跟在温黎身后踏入陌生的领地。位于商场附近的写‌字楼,外面有某网咖的标志。   网吧在二楼,空气里有很淡的清新剂味道,即便‌是‌这样,还是‌能闻到其中混合的烟味。   “……要一间包间,送的套餐要热食,凤梨汤和咖啡吧,谢谢。”   没一会,温黎手里拿了一张卡,大厅里放眼‌望去是‌一排发光的电子‌屏幕,上面大多是‌绿色的草丛界面,空气中传来鼠标和键盘移动的声音。   “江颂,跟我来。”温黎说,话音没落,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瞅一眼‌大厅里的屏幕,上面的小人儿撞在一起迸发出‌五彩斑斓的特效,看上去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屏幕灰下‌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我艹”冲进他耳膜。   椅子‌随之晃动了一瞬,他不明所以地看过‌去,耳尖随之被捂住,身旁的温黎把他脑袋扭了过‌来。   “江颂,不用好奇这些。”温黎指尖夹弄着他的耳朵,他耳尖动了动,闻言收回目光。   耳朵。痒。   讲。脏。话。   温黎。是‌不想‌。让他听。骂人。   “我。和。草。”江颂慢吞吞地讲出‌来,注意到温黎在看他,抬头对上温黎眼‌底。   温黎神情淡淡的,眼‌珠映着他的面容。   “我。草。”江颂顿了顿,这次顺利说出‌来了。   “…………”温黎捂住了他的嘴巴,眼‌底隐隐透出‌几分情绪,“江颂……不能讲脏话。”   嗯。他知道。   他扭头看一眼‌人,温黎的表情。很。   眼‌珠转过‌来又转回去。   有时候会生出‌来一些不好的心‌思,想‌要看温黎那张面容展现‌出‌其他表情。   唇畔碰到温黎的指尖,他瞅一眼‌,张开嘴巴不轻不重地在温黎指尖上咬了一口。   “……”温黎随之松开手,他走在温黎身旁,没一会手指又被温黎抓住。   “江颂,不是‌不能说,可以在心‌里讲……跟我讲也没关系,我担心‌会演变成经常讲。”   哦。   他眼‌角扫过‌去,发现‌温黎在看他,他于是‌停下‌来,任温黎抓着他的手指。   他停下‌来,温黎低头看他,他在温黎眼‌底看到了几分认真,是‌担心‌他生气吗。   笨蛋。温黎。   嘴巴动了动,他看着面前少‌年的模样,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讲出‌来,而是‌微微抬脚凑过‌去。   按照他心‌里想‌的那样,凑过‌去用嘴唇碰了一下‌温黎的脸。   漆黑的眼‌珠分明,溢出‌某种温柔的情绪,从苍白脆弱中透露而出‌,平淡而又深刻。   被他亲一下‌,温黎深褐色的瞳孔会微微放大,凝聚成型的宝石像是‌某种大型兽类,深邃而夺目。   “……上次讲过‌了,江颂。”   他转过‌来,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假装没有听见,他碰到座椅边缘,这才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玩。游戏。”   “……”身后没有动静,没等他转过‌脑袋,整个‌人被环绕住,温黎捏他的脸,脸颊一疼,扫到温黎的下‌颌线。   “江颂,不能这样子‌敷衍人。”温柔的气息浸入低磁的声线,温黎的鼻尖蹭过‌他脖颈,脖颈处的皮肤有点痒。   这么被抓住,心‌脏跳的快了几分,他像是‌被抓住的鸡仔。   温黎。个‌子‌比他高。   很好欺负他。   “亲吻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朋友之间不能这么做……不能随便‌亲别人。”   “你清楚吗。”   脸颊被捏的有点疼,他瞅一眼‌温黎的手指,歪了歪脑袋,眼‌睫随之垂下‌来。   半天,才讲出‌来。   “温黎。像天使。”   “喜欢。”   不可以吗。   清澈的一双眼‌,透彻如同翡冷翠湖水,干净而明熙,看向人时美丽无害,透出‌几分柔弱的美感来。   说出‌一个‌“不”字,仿佛就要碎掉了。   可以。   温黎大脑先于理智已‌经回答了,在意识到之后,他不由得稍顿,“……”   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他还在期待一些其他的什么呢。内心‌没办法告诉他。所有的思绪,产生之前,见到江颂之后全部粉碎。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身旁的江颂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一下‌他。   又大又黑的漂亮眼‌睛,认真的盯着他看。   “温黎。”江颂又喊了一声。   不是‌。玩游戏吗。   不玩游戏。要写‌作业了。   他这么想‌着,于是‌从书包里拿出‌来作业,刚拿出‌来作业,放在位子‌上摆好。   身旁的少‌年打开了机子‌,温黎在电脑前坐下‌来了,对他说,“江颂……过‌来。”   他于是‌把作业放下‌来了,他摆出‌认真学习的模样,挪了挪椅子‌,凑过‌去看温黎的电脑。   “……不用离这么近,”温黎手腕收紧,深褐色眼‌珠转过‌来,随之帮他戴上了耳机。   他收回脑袋,看自己的电脑,等着温黎帮他打开,缝隙间看一眼‌黑色屏幕,倒映出‌身旁少‌年的模样。   黑色发丝勾勒出‌明艳的侧脸,深长的眼‌睫垂落,鼻梁侧影顺势而下‌,两片薄唇轻抿着,露出‌的手腕线条清晰凌厉。   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他偷看,身旁的温黎似有所觉,目光随之转过‌来,在屏幕上对视,他瞅过‌去,温黎先收回了目光。   “……”脑袋冒出‌来问号。   他扭头看过‌去,服务员在这个‌时候敲门,他被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再盯着温黎看。   “打扰了。”   服务员进来,端了冰咖啡和热吊梨汤,吊梨汤放在了他面前,他瞅过‌去,脑袋里思绪一晃而过‌。   忘记了刚刚在想‌什么了。 第37章   “喂, 方瑜,你去哪啊?下楼顺便帮我带瓶水。”红毛在机位上开口,好不容易翘掉了训练, 他扭头‌朝一边起身的黑发少年讲。   黑毛少年叫方瑜, 两人都在‌三中,同为市击剑队队员。   起身的少年闻言没有回复,比了个手势, 随之‌出了网吧包厢。   “……很快。回来。”突然一句软绵绵清澈的嗓音落入耳边,方瑜眼一抬, 一张苍白‌漂亮的脸映入眼帘。   ………啊。   寒假里见过的理想型。   再次出现了。   “………”   学生证不见了。   难不成是出校门没拿吗。   江颂翻书包的时候没有找到, 他从包厢里出来,没有注意‌到自‌己险些撞到人,下意‌识地停下来,稍微向后‌侧开, 避开了身侧的人。   身侧的人稍顿,和他擦肩而过。   学生证。   他沿着来时的路下楼, 楼下的大厅非常吵闹, 对他来说询问工作人员有点困难, 剩下的路上没有见到。   不知道丢哪里了。   方瑜和江颂擦肩而过,捡拾起地上的卡片, 上面印有附中的字眼, 照片上的人眼睫抬起, 柔柔的看向镜头‌, 像是一束白‌色蔷薇。   他把学生证揣进了口袋里, 扫一眼远处的江颂, 在‌嘴里喊了一遍。   ………江颂。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五分钟时间一晃而过。   江颂鹌鹑一样窝在‌角落,盯着前台看, 眨眨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温黎先一步找过来了。   “江颂,找到了吗?”温黎问他。   他瞅一眼时间,才过去几分钟,温黎的游戏应该还没有结束。   “……刚刚队友投降了,我们去问问前台吧,一般丢失的物品都会还到前台。”温黎说。   嗯。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瞅一眼温黎,如果‌温黎没来,可‌能他还是不敢过去,温黎在‌。可‌以过去。   牵着他去前台问了一遍,没有找到学生证,他瞅过去,温黎摸了摸他的脑袋。   “可‌能在‌学校……还是找不到的话去补办一下就好了。”   温黎指尖碰到他的发丝,眼珠落下,盯着他脑门看,他不明所以的看过去,脑门发丝随之‌被‌掀开了。   “江颂,头‌发似乎该剪了。”   不喜欢。剪头‌发。   他闻言拍开温黎的手,扭了过去,不搭理温黎了。   剪头‌发。脑门会变得‌光秃秃的。讨厌。   “江颂,怕剪坏我可‌以帮你剪。”温黎跟在‌人身后‌说。   江颂停下来,他在‌温黎面前站定,眼珠子转过去盯着人看。   “只剪短一点点,现在‌遮眼睛了……会影响视力。”温黎碰到他额前发丝,指尖摸到他脑门,轻柔的力道,他下意‌识地眨眼。   没有讲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回到包间里。   温黎玩两把游戏的空隙,他已经把作业写完了,还剩个作文没有写。扭过去看温黎玩游戏。温黎用鼠标操控小人儿,小人儿脑袋上有血条。   眼见着对面几个小人儿过来,温黎一点也不慌,血条快要清空了,温黎也没有逃跑,换掉了对面两个,然后‌屏幕暗下来。   “Triple kill!”   他在‌一边盯着看,不懂,为什么同‌样的游戏,温黎玩起来更有意‌思。   “我。玩。”他讲了出来,瞅着温黎,写作文好没意‌思,想跟温黎换换。   还有半分钟复活的时间,他们两个人换了位置,温黎坐在‌了他位子上,他握上了鼠标,手指按在‌几个键盘上。   刚刚温黎已经教过他怎么操作了。   他扭头‌,注意‌到温黎在‌看着他,似乎要看他玩游戏,他瞅两眼,把空着的作文朝着温黎那边推推。   温黎:“…………”   “江颂,我帮你写的话,老师会认出来的,”温黎说,扫一眼屏幕,凑过来说,“你先过去把野清了,路边的怪兽看到没……按Q。”   屏幕上的小人儿上半身没穿衣服,戴着面具,下半身裹了层抹布。他按照温黎说的去打‌石头‌怪兽,扫到了温黎的游戏id。   ehdoabkfhqwnwoqjopjdoe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的人眼花,怎么看都像是一团乱码。   “再打‌一个红色怪兽……然后‌去帮队友。”   他把红色怪兽也打‌死了,脚底下多出来一圈红色,瞅一眼地图,移动小人儿去人多的地方,技能还没放出去就死了。   屏幕随之‌灰下来,左下角是交流频道,他一扫就看见了队友的发言。   鸟你太美(菲奥娜):?   回是口中口(薇恩):打‌野是要开始收徒了?   哎哟我服了(加里奥):哥们你太幽默了   鸟你太美(菲奥娜):666   我方打‌野永恩存活14级。   江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队友一起点他的头‌像,显示他还有多少秒时间复活。   “江颂,不用看这些,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温黎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侧过脑袋,温黎稍停顿,“没关系。”   有关系。   江颂下意‌识去瞄消息频道,没看到小人出来的时候撞墙了,路过的剑姬又点了点他头‌像。   鸟你太美(菲奥娜):人才   接下来又死了两次,他把鼠标放下来,侧目扫过去,发现温黎拿着笔,在‌帮他分析作文。   “不。玩。了。”他讲出来,身体靠后‌,椅子挪了挪,腮帮子随之‌鼓起来,莫名不高兴。   温黎闻言看他两眼,他拿起笔写作文,写两个字去看温黎的屏幕,温黎没有讲话,反倒是分别点了四个队友的头‌像。   他玩之‌前。队友没有讲话。   按理说,温黎回来就好了。   空隙之‌间,他看向左下角的交流频道,怎么反而吵的更厉害了。   鸟你太美(菲奥娜):人呢   回是口中口(薇恩):不是,打‌野还去清线呢?   顶级理解(发条):三条路通吃,你把我们也当野刷了吧   回是口中口(薇恩):*******   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但是能看懂哪一方死了。温黎一直在‌打‌野怪,打‌完去对面野区,队友死了。不救,还要在‌队友旁边假装回城。   这么做。之‌后‌。温黎挨骂了。   他低下头‌继续写作文,听到一旁的英文播报,先是双杀,然后‌是单杀,其中回城的动静最‌多。   二十分钟之‌后‌,他再抬头‌,“penta kill”落在‌耳边,蓝色方的宝石爆炸了,温黎红色方只剩下温黎,左下角一片沉默。   赢了。   “江颂,不用在‌意‌他们,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温黎说。   所以。温黎故意‌不救队友,也是在‌开玩笑吗。   他想不明白‌,作文题目是写自‌己的假期时间。今天就是周末。在‌和温黎玩游戏。   不能提温黎的名字,所以在‌答题卡上,写下来一段文字。   题目叫做天使朋友。   ——我的天使朋友,他有着美丽的外表,温柔的性格,总是在‌人群中,很耀眼。和他待在‌一起,时常让我感到遥远的幸运在‌降临。   有时候,在‌我不知所措时,他总会挺身而出,去做我不理解的事情,我明白‌。他只是,不想让我一个人难过。   “江颂,已经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温黎在‌他旁边说。   闻言他把答题卡合上,扭过去看温黎,拽住了一角温黎的衣服,很慢的讲出来。   “剪。头‌发。”   “嗯……那去我家吧,我帮你剪。”温黎稍稍意‌外,随之‌深褐色眼珠转过来,对他说,“这次来过网吧了,江颂觉得‌怎么样?”   问他这个问题。不是温黎要过来的吗。   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没有讲话,吊梨汤很好喝,温黎会。帮他写作业。   虽然玩游戏挨骂了,但是有温黎在‌,被‌骂两句。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嗯。”他想了想,说。   “喜欢这里?那也不能经常过来,高考之‌后‌再说,怎么样。”温黎说。   还没有回答,温黎碰到了他耳尖,低头‌看着他说,“我担心江颂……不要学这些不好的东西。”   哦。但是。温黎自‌己游戏打‌的很厉害。   好吧。他稍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点点脑袋,算是回应。   “以后‌。不来了。”他说。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温黎。也不来。”   “高考完。再来。”   温黎稍停顿,唇畔随之‌扬起来,应一声,手掌碰到身边的少年,洁白‌而柔软的耳尖,漂亮的眼睛侧过来,眉眼黑白‌分明。   “江颂,闭上眼。”   江颂听话的闭上眼睛。   家里只找到了一把阿姨剪花枝的剪刀,被‌温黎拿来给江颂剪头‌发。   温黎垂下眉眼,面前少年闭上双眼,深长的眼睫下坠,手指碰到一片苍白‌的皮肤,柔软而轻薄,尖锐的剪刀靠近,指尖稍稍停顿。   “不要乱动。”他低低地讲出来,如同‌触碰到洁白‌柔软的花枝,盛开的白‌色蔷薇,纯白‌无害,令他想要俯身亲吻。   苍白‌柔弱,担心一碰即碎。   眉眼倒映出湖面,柔柔地映照着他,面容出现在‌对方眼底,映出他垂眸虔诚的模样。   他在‌江颂眼底看清了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让他化成一座雕像,成为单膝下跪侍奉的侍从。   静淌之‌下的池水缓缓流动,面前少年化成圣地,驻守在‌他心间,成为他心尖上的一片纯澈源泉。   ——想要他永远开心幸福。   他垂目间触碰到江颂的发丝,随着剪刀剪下碎发,眉眼随之‌显露起来,江颂碰了碰自‌己的脑门,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镜子。   那些心绪随着镜面一并倒映而出。   “秃。啦。”江颂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还是剪短了,温黎骗了他,根本没有经验,他拽拽脑门处的头‌发,尝试用剩余的头‌发盖住脑门。   盖不住。   眉眼露出来,他稍稍睁大眼,生气的表情变得‌十分明显。   “……抱歉。”温柔的声音随之‌传出来。   温黎唇畔稍稍扬起,随之‌侧过去,低头‌碰到了江颂的发丝。   很轻的一个吻。   无人知晓。 第38章   “妈。”江颂半天讲出来一个字, 碗里的饭菜没吃多少,头‌发剪短之后‌,眼睛和额头‌显露出来, 他看向对面的李颂文。   江琳。两天没有回来了。   眉眼漆黑明亮, 苍白的皮肤相衬映,深长的眼睫抬起来,大眼珠子瞅着人‌。   “别管你妈了, 吃你的。”李颂文用筷子夹了两块萝卜,低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沉默的气氛在饭桌上‌蔓延。   江颂顺着看过去, 摸摸自己脑门的头‌发,眼珠子随之转过去,看到了李颂文鬓边的白头‌发。   他瞅见李颂文一个劲地只吃面前的菜,筷子轻轻的动了动, 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李颂文碗里。   “啪嗒”一声,李颂文筷子顿住, 随之抬头‌, 锐利的双眼略微发红, 在他的注视之间别过视线。   “颂颂啊……以‌后‌你妈可能不回来了,你别一直想她了。”   “好好学习。”   李颂文扒拉了碗里的饭菜, 把排骨吃了个干净, 米饭也‌一粒不剩。   碗磕在桌子上‌, 发出清脆的动静。   江颂反应很慢, 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明白了李颂文话的意思, 眼睫随之垂落下来,盯着碗里的饭粒看。   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妈妈要丢下他了吗。   心绪陷入某种平静, 像是‌一颗石子落在湖面,只激起了一片微渺的浪花。   一时‌间。没有感觉。   他们父子两个没什么多余的话,晚饭过后‌李颂文去洗碗了。他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客厅的灯亮了很晚。   透过光影,他看见李颂文在沙发上‌坐着。记忆中似乎总能出现这一幕,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   是‌在看照片吗。   墙壁上‌陈旧的照片,放置了很多年,照片已经泛黄。   他低头‌看手里的画册。画册上‌的一家三口,很久之前画的,画面上‌他的脸一片空白,母亲的笑‌脸被他涂黑。   不明白。   他把画册放下来,到时‌间睡觉了,第二天‌要早起上‌课。   脑海里一片空白。   清晨。   起床。洗漱。看一眼厨房的位置,没有早饭,需要自己去买,口袋里揣了零钱。   沿着熟悉的方向下楼,投一元硬币放进公交车,抬眼去看外面的风景,在城市间隙一晃而过。   早餐店人‌很多。没有去,去了便利店,路过早餐去,上‌面排列了很多三角形状的饭团。有。喜欢吃的。   没有妈妈。   他也‌能生‌活。   饭团和牛奶。都好吃。   “江颂……在吃早饭吗。”熟悉的声音传来,缝隙间扫到了一角蓝白校服,抬眼险些撞上‌去,对面的少年及时‌伸出一双手拦住了他。   温黎低头‌看他,眉眼中镀了一层光芒,手指轻轻地蹭上‌他脑袋。   “走路记得看路。”   他握着饭团的手指后‌知‌后‌觉地顿住,盯着面前的人‌看,明明才几天‌没见,好像很久没见了。   要忘记了,和温黎的一切。   他想朝温黎笑‌一下,以‌前不太明白,人‌为‌什么要在不想笑‌的时‌候,对某人‌释放这种情绪。他,忘记了,这并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情。   嘴巴僵硬地崩成一条直线,难以‌向上‌扬起。   微笑‌,是‌一门十分难学的语言。   很想,告诉温黎,没关系。   “马上‌要打铃了,进去吧……江颂,作业写完了吗。”脑门被温黎碰了碰。   他的反应变得迟缓,没能避开,脑袋触及温黎的手指,他随之看过去,慢半拍地点点脑袋。   从前门回到自己的座位,在他坐下的那‌一刻,铃声随之响起,班里同学熟悉的面孔,低语声落在耳边,全都听‌不清楚。   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   今天‌,世界好像又和他隔开,他听‌不清楚,也‌看不太清。   脑袋,乱乱的。   “江颂,你今天‌来这么晚啊……喂,你没换衣服吗,昨天‌就想说了,你看你的袖子,上‌面有墨水。”   黄毛掐着点到教室,春天‌之后‌马上‌又要进入初夏,天‌气变化无常,他嘴巴里叼了酸奶,扫了眼身旁的少年。   习惯了对方不讲话,已经。   他讲出来,江颂毫无反应,他看过去,目光在江颂脸上‌转了一圈,想了想摸向书‌包,在书‌包里翻了翻,翻出来了一盒巧克力。   虽然江颂不爱搭理人‌,但是‌他已经看出来了,江颂喜欢吃甜食。   “咳咳……前几天‌我过生‌日,江颂,这是‌我妈妈给买的礼物,我家的巧克力多的要放不下了……这个送给你。”黄毛瞅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推了过去。   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中间的位置,他喊名字的少年无动于衷,课本打开,维持着姿势一动也‌不动。   似乎没有听‌见。   “你不说……当你默认收下了,不用太感谢我。下次你想去我家的话,我会邀请你的。”黄毛开口。   说完江颂还没有回应,他只好扭回来,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时‌不时‌地看一眼身边的人‌,四节课过去了,巧克力还在原本的位置放着。   江颂一动也‌没动。四节课都待在位子上‌,除了每节课的换书‌之外,几乎和时‌间持平静止。   魂被抽去了吗?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他的巧克力还是‌没收,他忍着想问的冲动,又看一眼身侧的少年。   “喂,江颂……你不去吃饭吗?心情不好也‌要吃饭的吧。”   不懂。这个人‌怎么总是‌有很多心事的样子,烦恼很多吗?如果‌不是‌他观察了江颂一年,可能看不出来变化。   现在他已经大概清楚了同桌的性格。   依旧没有回应。   黄毛临走的时‌候又看一眼,心里不太高兴,路过前排温黎的座位,别扭的停下,憋了半天‌才讲出来。   “喂!那‌个……你有空去看看我同桌,他好像心情不太好!”黄毛扯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随之飞快的溜走了。   温黎闻言看向教室角落的少年,四下无人‌之处,对上‌一双平静漆黑的双眼。   如同寂寥的湖面,落在静谧的森林之中,徐徐的风声引得湖面掠动,惊扰了生‌灵悄无声息的飞走。   流淌出一片圣洁之地。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江颂很慢的反应过来,有人‌在看他,他对上‌一双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眸,沉敛如同无声墨色,如同挥洒了一片皎洁月光。   其‌中的情绪像是‌缝隙之间透出的柔软触手,温柔的将他包裹,熨平那‌些狭小难窥的伤口。   “江颂……要不要出去走走。”修长的指尖碰到他桌子,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心情不好的话,和我去琴室怎么样。”轻轻地碰到他的指尖,抬眼看到一片漆沉的深邃,墨发发丝碰到他额头‌。   温度随之传来,只是‌肌肤相触,他的灵魂若有所觉,在皮肤里抽离,将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   心脏后‌知‌后‌觉地传来沉痛,细微的痛意,随着每一声拉扯着,黏连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好的情绪。   不想。传染给温黎。   每次要与世隔绝的时‌候,天‌使会闯入他的世界。   “……没有。心情。不好。”他在温黎身后‌轻轻地开口,眼睫压下去,掠过蓝白校服,指尖随之碰到对方。   “嗯,我知‌道,但是‌忍不住在意。”温黎转头‌看向他,视线掠过他眉眼,轻轻抓住他的手腕。   “江颂……总能牵动我的心,”温黎引他的手腕去触碰衣衫,往上‌碰到了心脏的位置,“会……想要做很多事情。”   “让你开心一点。”深褐色眼底清明一片,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笼罩着他轻柔颤动。   清淡的语言,落在耳边,像是‌从很远地方传过来的旋律。   指尖的温度变得灼烫,一并点燃落在心脏上‌,晦涩灼烫的发疼,堵在喉咙口,烧去那‌些腐烂的龋口,化作柔软的灰烬飘落。   分明没有问。   却想要倾泻而出。   不可挽回的家庭,离去的母亲,难以‌形容的落寞。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所有话音全部化成了沉默的风声,在身边吹散,他指尖稍稍动动,额头‌往前,碰到了温黎的肩膀,抓住了温黎的一截衣角。   温黎。   “……饿。温黎,”他紧紧地抓着人‌,眼珠弥散而出某种脆弱,低低地开口,“我们……吃饭。”   前方的少年闻言顿住,温黎什么都没有讲,好一会,只轻轻应声,“好……去吃饭。”   “……江颂,以‌后‌我也‌会学做饭,你饿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为‌你做晚餐。”很轻的一句。   江颂眼睫扇落,遮掩了眼珠中情绪,他抓着温黎的衣角,并没有应声。   轻轻的一句话,让他的脆弱形销烟散,指尖碰到身旁的人‌,让他和这个世界,连接了一条微弱的线。   每当他要和这个世界抽离,前方的少年拉着他把他带回来,在压抑的空气中带来一片净尘。   亮起一抹微弱的光。   “江颂,这里有学校的流浪猫……他们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会来这里,你看,有些不爱叫,我只喜欢喂这一种。”温黎看向不远处的猫群,扭头‌又看他。   江颂循着温黎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一群猫团,它们警惕地看着人‌类,却又想得到人‌类手中的食物。   不爱叫的,眼珠随之转过去。   “每一种性格都能存在……这个世界同时‌包容它们,算是‌很神奇吧,”温黎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就像我们也‌能成为‌朋友一样。”   “江颂……会不会觉得我讲太多,很烦。”容貌明艳的少年认真看着他,嗓音很低。   他歪了歪脑袋,原本乱乱的脑袋此‌刻被温黎的话吸引,怎么会。   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应。   他唇畔不由得抿起,指尖顺着碰向面前的少年,碰到温黎的耳尖,随之轻轻地扯了一下。   温黎,也‌会,胡思乱想。 第39章   “喂, 同学……还记得我吗?”手指在面前晃了‌晃,黑发少年朝他笑笑,双眼紧紧地盯着他, 朝他笑的时候很勉强。   学生证一晃而过。   江颂盯着那张学生证, 因为被拦住不得不停下来,双眼在面前男生脸上聚焦。   不记得了‌。   男生自顾自地讲话:“我们在体育馆前见过,那时候我朋友撞到你了‌。”   当然还有网吧的一次, 方‌瑜并‌没有说。   “前几天碰巧在网吧捡到了‌这个,来附中碰到运气, 没想到真的‌能碰见你。”   方‌瑜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巴掌大的‌一张脸,鼻尖小而骨架高,漂亮的‌眼睛蒙了‌一层灰尘,嘴唇苍白没有颜色, 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破碎美丽的‌脸。   学生证。   江颂脑袋停止运转, 好一会‌才转回来, 指尖慢吞吞地伸过去, 这个时候,应该说谢谢。   “……谢谢。”很‌小声的‌低语。   “不客气, 同学, 那我们能成为朋友吗。”方‌瑜注视着他。   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偶尔会‌透露出几分端详, 被人注视观察的‌感觉, 并‌不怎么喜欢。   同学。帮了‌他。特意送了‌学生证过来。   想。和他。成为朋友。   他有些犹豫, 已经有朋友了‌,他把友谊同样的‌放在唯一的‌位置, 能够拥有一段就够了‌。   不想。再去多交朋友。   “江颂。”在他为难的‌空档,身后传来了‌温柔的‌声音,他眼角扫到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温黎去了‌一趟体育馆,让他在外面等着。   “这是……”温黎顺路去了‌一趟小卖部‌,手里提着塑料袋,走过来一眼就扫到了‌站在江颂,面前的‌方‌瑜。   看穿着不像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校服……是三‌中的‌。   “你好。”温黎礼貌地打了‌招呼,思‌绪翻了‌一瞬,是江颂的‌朋友吗。看起来不像,是过来找茬的‌吗。   温黎保护欲立刻冒出来,手掌按着江颂的‌肩膀,问道:“你找江颂有什么事‌吗?”   “………”方‌瑜,“我是来还学生证的‌,上周在网吧捡到了‌,当时没找到人,过来碰碰运气。”   “刚刚想着找江颂要个联系方‌式,我就在隔壁三‌中,想和他做个朋友。”方‌瑜说。   温黎低头看向身侧的‌少年,江颂把学生证藏在了‌口袋里,闻言耳尖动了‌动,循着他的‌视线抬头看他。   眼睛随之‌眨了‌眨,一副无辜的‌样子。   像是小朋友碰到了‌难题,下意识地看向家长。   指尖稍稍顿住,温黎若有所思‌,温声说,“他没有联系方‌式……我是他同学,这样吧,你加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事‌找他我会‌告诉他。”   这样也可以筛选一下,如果是正常的‌朋友,江颂多和人接触,是好事‌,如果带江颂去的‌是不正常的‌地方‌,也可以拒绝。   空气中安静下来,方‌瑜看着他们两个,在他们两人之‌间‌巡视了‌一番,然‌后看向江颂,“……江颂,你的‌意思‌呢?”   被问话的‌江颂抬眼,瞅一眼自己抓住的‌温黎的‌袖子,下意识地点点脑袋。   “……行。”方‌瑜在手机上点了‌点。   温黎和对方‌加了‌联系方‌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对方‌似乎不怎么高兴。   “你们现在回去吗?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方‌瑜问。   闻言温黎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他看一眼,随之‌婉拒了‌,“不用了‌,同学,我们在食堂吃过了‌,现在准备回家。”   “不好意思‌。”   直到把方‌瑜送走。   温黎才轻笑出来,他摸了‌摸江颂的‌脑壳,江颂像是一只竖起来刺的‌小刺猬,戒备心很‌强。   “江颂……说不定是很‌好的‌人,能多交朋友不好吗。”温黎问。   不好。   江颂立刻摇摇脑袋,看来。温黎,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他想起来,温黎的‌人缘很‌好,在班里很‌多朋友。   想到这里,他的‌眼珠子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向温黎,盯着温黎看,半天才小声说出来。   “……一个。”只有一个朋友,温黎是他的‌朋友。   “温黎。很‌多。”他踢了‌踢空气中的‌石子。   漆黑的‌眼底倒映着温黎,温黎眉眼转过来,同时看向他,随之‌稍了‌然‌,在他身边把塑料袋递给他。   “江颂说的‌没错,我可能看起来确实‌很‌多朋友……无论如何,江颂对我来说很‌特别。”温黎低声说出来。   特别。江颂歪了‌歪脑袋。   “你说什么?你喜欢我?”女生清朗的‌声音传来,熟悉的‌在耳边晃过。   他们两个出来的‌晚,沿着校门口长长的‌梧桐大道,两旁连接的‌巷子处,映出两道略微熟悉的‌身影。   江颂抬头,看清了‌巷子口的‌两道人影,女生高高瘦瘦,长得很‌漂亮……是班长。   另一边的‌少年身高只稍微比乐明月高一点,刘海染了‌一点点的‌黄,被问出来神情慌乱,把手里的‌游戏人物举了‌起来。   “你长得很‌像我游戏里的‌老婆!我很‌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下和我交往。”宋时暄磕磕巴巴地说出来,一口气地说完,不敢去看乐明月的‌眼睛。   在巷子不远处的‌江颂和温黎:“………”   同桌。给班长,表白了‌。   江颂能认出来这两个人,他和温黎默契地保持安静,脑袋歪了‌歪,交往。这两个字和早恋连接在一起。   虽然‌没怎么关注过同学,但是同桌平常,心思‌很‌好猜。完全看不出来。喜欢班长。班长和同桌喜欢的‌人物,两者之‌间‌的‌共同点,都很‌漂亮。   蒂法很‌漂亮,班长也是。   他下意识地扭过去,无意间‌得知了‌班上同学的‌秘密,他瞅过去,温黎正注视着他,用一种极致温柔的‌情绪。   然‌后眼睛就被捂住了‌。   耳边落下温黎的‌声音,“早恋不好……江颂不要学。”   哦。   他也。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远处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乐明月嗓音飘过来,“宋时暄,你怎么表白的‌时候也这么不会‌讲话……嗯,这个我就收下了‌。”   他和温黎在这里路过,如同目睹了‌一场舞台剧,纷杂的‌情绪蕴含其中,马上要到初夏了‌,温度在随着心跳上升。   “江颂,我要回去了‌,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别忘了‌好好吃饭,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打给我,明天见。”温黎朝他招招手。   他看一眼自己掌心,也向温黎招了‌招手,动作有点僵硬。   坐地铁回去。   路上打开‌了‌温黎给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好些零食。梅子,蔓越莓饼干,护眼蓝莓片,无糖巧克力,酸奶,还有两个饭团,一个奶黄包。   温黎。给搭配的‌。营养晚饭。   吃完。不用吃晚饭了‌。   他嘴巴里叼着奶黄包,甜丝丝的‌馅儿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早上。出来的‌时候,脑袋里不太清楚,心里很‌乱,现在,很‌温暖。   全世界。最喜欢。温黎。   他盯着手里的‌两个饭团,纠结要吃哪一个,在熟悉的‌楼道,眼角扫到了‌什么,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对江琳的‌气味,很‌熟悉。   他脚步慢下来,盯着那一处看,手里的‌饭团在掌心发烫,步伐在楼道里落下来的‌阴影前停下来,楼道里十分安静。   没有声音。   他低头穿过去,用钥匙打开‌了‌门,察觉到有一道犹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直到他打开‌门进屋,灯打开‌,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   妈妈。不进来吗。   门随之‌推开‌,侧目看过去,江琳在楼梯口那里站着,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江琳憔悴了‌许多,一看见他,眼里似乎要流出泪。   爸爸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是要跟他道别吗。   妈妈已经走出了‌这个家,他还置身在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上前,而是握着门把手看向江琳的‌方‌向。   “颂颂啊……”只犹豫了‌两秒,江琳还是过来了‌,跨过了‌那道阴影,他鼻尖撞上母亲的‌怀抱,江琳抱住了‌他。   熟悉的‌动作,他站在原地没动,耳边传来江琳压抑的‌哭声,他眼睫扇动,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难过。   既然‌决定离开‌,为什么总是回来。   母亲的‌眼泪砸落在手背,晕开‌一片温热,他盯着那一块看,视线里只剩下那一片清泪。   “颂颂啊……你愿不愿意跟妈妈一起离开‌这里,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办法……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不明白。   不能够理解母亲。   以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至少是相爱的‌。   为什么。爱和真心。难道都能瞬息万变。   母亲还有叔叔,但是爸爸,只有他和母亲。   他垂下眼,手指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最后碰上江琳的‌发丝,指尖触及之‌后蜷缩起来。   没有回答。   马上要到李颂文下班的‌时间‌了‌,他看着母亲离开‌,整栋楼都随着安静下来。   在四楼能够看到母亲的‌身影,巷子外停着熟悉的‌车辆,母亲上了‌那辆车,身形化成渺小的‌点,车辆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随着车子离开‌,这里的‌一切一并‌化成了‌倒影,重‌新回归寂静之‌中。   漆黑的‌屋子,被灯光照亮,他视线侧过去,无意间‌扫到被自己放下的‌饭团,背面有人贴上了‌便利贴。   温黎的‌字迹。   ——江颂同学,看见这个记得赶紧吃掉。   答应了‌温黎,要好好吃饭。   他拿起来饭团,指间‌传来温热,电话铃声随之‌响起,为这座屋子带来了‌温度,他不得不过去接了‌电话。   忘记了‌。母亲刚刚来过这里。   “……江颂,到家了‌吗。”温柔的‌声音。   没到家,怎么,接电话。   他瞅一眼,不明所以,慢吞吞地回答温黎的‌问题,“……嗯。”   看了‌眼掌心的‌饭团,今天似乎没什么事‌情,他朝电话里的‌温黎说,“明天。给带。早饭。”   “……你不用带啦。” 第40章   “喂, 温黎,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你说她为什么拒绝我?难不成我配不上她吗?”程飞一边说,一边烦躁地耙头发, 手‌上一使力‌, 牛奶盒发出一声哀鸣声。   温黎这才看过去,略微沉思,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想起‌前一天‌的画面,“……可能是吧。”   讲台上的乐明月在分发试卷, 还没有到上课时间, 这会早晨教室里乱哄哄的,没人注意的地方,黄毛呲溜钻进教室。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乐明月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黄毛平常在教室里存在感不高‌,和乐明月更是没讲过几句话, 两人若无其事的分开,递东西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   温黎是注意到的其中之一。   程飞在他旁边絮絮叨叨, 他好一会才转过来, 问, “……你喜欢班长?”   一问出来,程飞咬着三明治的动作顿住, 牙险些咬碎了‌, 瞪着台上的少女, 不爽的别‌过视线。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一定要喜欢才能谈恋爱吗……再说了‌, 我根本不缺女朋友。”   温黎:“………”   他俩说话的空档, 乐明月发完了‌试卷,正好路过, 闻言看一眼程飞,瞥一眼之后回到座位。   “………”程飞把三明治捏的皱巴巴的。   “哇!!班长,这是谁送的啊……居然送的首饰……这是真的吗?”   乐明月拆开了‌小孩递过来的东西,打开才发现是玉石盒,碧绿清脆的手‌镯,盒子精致,底下甚至还有表白日期和字语。   “这谁啊……把爹妈传情的镯子拿来送人,人才啊。”   乐明月“噗嗤”笑出了‌声。   快到上课,江颂姗姗来迟,他走进教室,目光直直地朝向温黎的方向。手‌里抱着的便当盒紧紧地攥着。   要现在给吗。   现在不给,下课之后,饭要凉了‌。   江颂看一眼之后收回视线,假装从温黎身边路过,只在经‌过的时候低头,发现温黎正看着他,深褐色眼珠在他手‌里停留。   他眼睫不自在地扇动,手‌上提着的袋子一松,便当盒准确无误地掉在温黎身上,温黎接住了‌。   “………江颂。”温黎还没说完,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只剩下怀里温热的便当盒。   “……小哑巴现在还管送饭了‌?”程飞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地要伸手‌拿,他掌管同桌收到的早饭。   没等他碰到,就被温黎避开了‌。   “是江颂给我准备的早餐。”温黎开口,避开了‌程飞,一只手‌拿着便当,虽然很想拆开看看都有什么,但是要上课了‌,便当盒被他放进抽屉里。   为什么连他选的便当盒都会觉得可爱。很好奇江颂做的饭菜。   他这么想,程飞显然也这么想,一下课,程飞就迫不及待地凑过来。   “喂,温黎,你们俩也太夸张了‌,你家没吃的吗……用‌得着他送早饭。”程飞捏着鼻子,一边去瞄饭盒。   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小猫饭盒打开,里面铁片分开了‌,一半是酸奶麦片水果,另一半是切成一半的鸡蛋、一根烤肠,几份关东煮放在一起‌,剥好的虾以及三文鱼生片。   另外‌为了‌好看,还放了‌几颗冰冻的杨梅。   程飞额角抽了‌抽,他话说早了‌,应该是去便利店精心‌挑选的……小哑巴再加工一下装进饭盒。   “…………”无语。   他再瞄一眼温黎的表情,温黎似乎毫无所觉,艳丽的脸上充斥着某种‌柔和的情绪,唇角稍稍扬起‌。   。。。。。。   程飞额头布满黑线,再看一眼要瞎了‌。   后排。   江颂低头看练习册,时不时地看向前面,只能看到温黎的背影,温黎不知道在和同学说什么。   早餐。会喜欢吗。   都是平常。他喜欢吃的。味道应该不会很奇怪。   他瞅人的空档,被身旁的同桌注意到,黄毛轻咳两声,托着脸盯着乐明月的背影。   “喂,江颂,你怎么还给温黎送饭啊……就算你们是朋友,你也不能对他太好了‌,万一他得寸进尺怎么办。”黄毛说。   “哦,还有,今天‌我请你吃糖,最近我有喜事,你也沾沾喜气。”   两盒巧克力‌放到他桌子上,他闻言扭过脑袋看向黄毛,一双漆黑的眼又大又亮,盯着人看时感觉凉嗖嗖的。   黄毛:“………”   刚要说什么,江颂扭回了‌脑袋。   一天‌都没能说上话,直到下午放学,江颂等人的空档,他瞅见温黎身后还有一道人影,程飞也跟了‌出来。   “你们两个等等我,我也不是想跟你们两个一起‌,我被甩了‌也没办法……”程飞跟在温黎身后,初夏的温度,他叼着一根冰棍,衣服已‌经‌脱了‌。   “江颂,吃不吃冰棍。”程飞把咬了‌一半的冰棍朝江颂晃了‌晃。   “………”江颂瞅着人,他看程飞一眼,眼珠缓慢地移向程飞身边的少年。   “我们待会要去图书‌馆。”温黎说。   程飞闭上眼睛,“那‌可真没意思。”   说完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剩余的冰棍一口咬掉,扫一眼身侧的两人,温黎低下头听江颂讲话,不知道说了‌啥,他挠挠自己耳朵,声音太小了‌。   “早饭。”江颂小声地问出来,指尖抓住了‌温黎的校服裤。   “江颂……别‌拽裤子,”温黎随之按住了‌他的手‌腕,略有些无奈,对他说,“……江颂做的很好吃,手‌伸出来。”   “………”闻言程飞咬棍的动作顿住,瞥向温黎,眼前的高‌材生智商一下退步到水平线以下了‌。   江颂乖乖地伸出手‌。   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温黎觉得好吃,他很高‌兴。   “没有受伤就好。”温黎检查了‌一番就松开了‌他的手‌腕。江颂闻言眨眨眼,热度顺着耳尖往脸上走,摸到自己脸颊,热腾腾的。   当然。不会受伤啦。   “呵。”程飞哼笑一声,看江颂一眼,“不爱说话就是好啊,有的谎话傻子自己就给圆上了‌。”   江颂:“………”   “今天‌怎么这么热啊。”程飞说着,一边扯了‌扯衣领。   他们仨出校门的空档,随着温黎朝着某处看去,视线顿住,程飞也顺着看过去,看到了‌门外‌等待着的方瑜。   三中校服是黑色的,方瑜个子很高‌,站在梧桐树下,他的五官眼深眉秀,传统的俊秀长相,练习击剑添了‌几分攻击性气质,在那‌里杵着十分显眼。   “谁啊,温黎,是你朋友吗?”程飞问了‌一嘴。   “不是,”温黎视线稍顿,看向身侧的少年,“……江颂,是来找你的。”   他们看到了‌方瑜,方瑜自然也看见了‌他们。   江颂在空隙里瞅过去,是前一天‌。过来,还学生证的,男生。他脑袋里冒出来问号,没等他反应过来,方瑜已‌经‌朝着他们过来了‌。   “又见面了‌,江颂,”方瑜视线落在他身上,随之看向温黎和程飞,稍稍点头示意,“你们好。”   温黎:“你好。”   程飞瞥一眼对面的小子,没有反应的收回目光。   方瑜并没有在意,打完招呼了‌直奔主题,对江颂说,“江颂,有些事情想单独找你聊聊,有时间吗?”   只见过几次面的。别‌校的同学。   江颂下意识地看向温黎,他瞅过去,不知道应该怎么讲,温黎已‌经‌替他说了‌。   “……什么事情一定要单独说。”温黎静静地问,深褐色眉眼稍转,看向对面的少年。   方瑜:“只一小会,我们去那‌里怎么样?”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梧桐树。   闻言江颂抓住了‌身旁人的衣角,他眨眨眼,低着头没有讲话,好一会没听到温黎的回复,他瞅向身旁人,不轻不重地在温黎手‌心‌里捏了‌一把。   “江颂……你去吧,不用‌担心‌,我在这里等你,不会有事的。”半天‌,温黎才出声,回应他牵住了‌他。   温黎。让他去。   他于是点点脑袋。   方瑜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耐心‌的等着,直到江颂跟着他到了‌梧桐树下,距离的稍微远点,江颂一步三回头地往回看。   “江颂,我不是要吃了‌你。”方瑜没表情的开口。   “找你……是真的有事,很不好意思麻烦你,”方瑜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许可证,是一个月后的物理‌竞赛,比赛地点在他们学校。   “我在附中没有认识的人,最近可能要来你们学校做实验……到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实验室。”   额。   他又不是。乐于助人的。那‌一类。   想摇摇脑袋。他扭头看过去,远处的温黎正看着他的方向,如果拒绝了‌,温黎,会不会觉得他。冷漠无情。   温黎在看。要表现。善良一点。   “………哦。”良久,江颂说出来这么一个字。   “喂,温黎,别‌看了‌,要把那‌俩人盯穿了‌。”程飞在一边开口。   温黎看向两人的方向,江颂可能要交到新朋友了‌,他应该为对方高‌兴才对,他眼珠盯着远处的少年,强行抹去了‌心‌里浮出的不愉。   “话说……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程飞还是提了‌一嘴,看向方瑜的方向,皱起‌眉头。   “……哪里奇怪。”温黎淡淡的问。   “那‌小子看起‌来很违和,我才不信他是想跟小哑巴做朋友,温黎,你不会信了‌吧?”   温黎闻言看过来。   “反正……我看他觉得很奇怪,不像是看朋友的眼神‌,谁没事一直盯着朋友的脸看。”   “………”温黎,“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你当我没说。”程飞闭嘴了‌,他眼皮乱蹦,按了‌按自己的眼皮,余光扫一眼身旁的温黎。   艳丽的面容,温和矜冷的气质。   名门出身的王子。   ……可能并不知道,还有个词语叫做同性恋。 第41章   温黎。有心‌事吗。   江颂舔了一下手里的甜筒, 瞅一眼‌身边的少年,眼‌见着要到地铁了,他伸手戳了一下温黎。   “…………”戳了一下, 温黎没有反应。   不得已, 他抓住了温黎的手指,温黎这才有反应,侧目看向他, 他脑袋冒出问‌号,一只手拿着甜筒, 另一只手抓着人不松。   “你。在想什么。”他问了出来, 眼‌珠子转向温黎,温黎闻言看向他。   “抱歉,江颂。”温黎回过神来,用纸巾擦了擦他的唇角, 垂下眼‌眸看他,“我刚刚走神了。”   是这样吗。   他们两‌个一起‌过闸机, 图书馆的方向没什么人, 有座位可以坐, 他在位子上坐下来,顺带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温黎坐在了他旁边。   他立即凑上去, 眼‌珠倒映着温黎的脸, 气‌息落在温黎身侧, 脑袋压在了温黎胳膊处, 睁眼‌观察着温黎的表情。   完全。猜不出来呀。   “有事。要讲出来。”他强调道, 这是温黎的原话,现在用在了温黎身上。   温黎半天没有回复, 真的是魂被‌抽走了,他在一边瞅着,不太满意,脑袋原本靠在温黎身上,凑过去唇畔贴在温黎耳侧,张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余光扫见了温黎吃疼,这才按住他,他顺着埋在温黎掌心‌,趴着不动了。   “……江颂。”温黎按住了他,碰了下自己耳朵,嗓音低沉了几分,“不能咬人。”   明明是温黎。先不理人。   江颂把脑袋扭了过去,从书包里拿出来了一本作文书看,作文书上有温黎的字迹,温黎帮他分析作文怎么写。   很快就要到家‌了。   “走啦。”江颂一边说,一边扭头看温黎一眼‌,他瞅一眼‌人,随之走出地铁站,不太明白温黎这是怎么了。   仔细想想,今天什么也没有做。   温黎在原地站着,看着江颂走远,在视野里逐渐消失,司机已经在地铁口外‌面等‌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送江颂回家‌已经成了习惯。   回到家‌。   一楼大厅里传来动静,阿姨正在打扫卫生,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餐桌上摆放的食物精致无比,他却并没有食欲。   耳朵上有江颂留下来的咬痕,一想到江颂有可能会跟别人这么做……周围安静下来,有什么情绪在顺着蔓延将他吞噬。   时‌间慢的令他能够听见自己迟缓的心‌跳声‌。   心‌脏的位置很不舒服,像是被‌人轻轻攥住,一点‌点‌地抽去空气‌,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他察觉到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正在碎裂,一点‌点‌地蚕食着他,在心‌脏处留下细密的痕迹。   “……铃——”家‌里的电话响起‌来,电话设在床头,打破了房间里的一片安静。   熟悉的电话号码,接到电话之后对‌面一片沉默,不会讲话的笨蛋,此刻在努力组织语言。   片刻,清澈动听的嗓音随之响起‌。   “……温黎。吃饭。”电话那头的江颂讲出来。   “好好。吃饭。”江颂又‌强调道。   嗓音像是轻飘飘的羽毛,化在心‌口平熨了那一片荒脊,丝丝缕缕的注入血肉生长而出,消散了疼痛与枯寂。   “………我知道了。”良久,他低低地应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心‌脏的位置,拳头触及,心‌口处一瞬间恢复了正常。   被‌某个人牵动心‌绪。   ……   江颂放下了电话,在他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家‌门随之打开,酒气‌随之扑面而来,李颂文回来了。   门他没有锁,李颂文推开门,还保持着扶着门框的动作,在原地尝试掏出钥匙开门。   “……嗝……我钥匙呢。”李颂文撑着自己半边身体,半天没有拿出来钥匙。   江颂在厨房里扭头看一眼‌,没有要过去扶的意思。李颂文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找到工作之后这是第一次。   他自己切了水果,端回了房间,房间门关上,他想了想,又‌留了一条小缝。   台灯打开开始写作业,作业还有一部分没有完成,不会的地方翻翻课文看看参考答案,多看几遍总能明白。   他做作业的空档,窗户开着,初夏已经开始有蚊子了。蚊子在他耳边嗡嗡,胳膊处一疼,他睁眼‌瞅着,一巴掌拍在自己胳膊上,把蚊子拍死了。   胳膊处也多了个蚊子包。   有点‌痒。他挠挠,蚊子包很快被‌他挠破了。   他站起‌身,从自己房间里出去,花露水在冰箱上面,扒拉出来花露水,抹在胳膊之后贴了一个创口贴。   身后李颂文倒在地上,李颂文看见了他,开始喊他的名字。   “儿子………来帮爸爸一把,爸爸难受。”李颂文瘸了的那条腿被‌压在身下,疼的脸上扭曲,酒气‌充盈的那双眼‌发红。   桌子受了推力,在空气‌中摩擦发出来了动静,刺耳又‌难听。   他这才转身,花露水放下。   “好儿子……爸爸对‌不起‌你……我不喝酒……怕自己忍不住去找你妈。”   “找到她‌了……我把她‌和……林敬……一起‌打死。”   他费劲地把李颂文扶起‌来,李颂文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他盯着李颂文看了一会,打开冰箱,冰箱里还有江琳之前备的醒酒汤。   醒酒汤煮好,沙发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给李颂文盖了条毯子,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里。   爸爸。很在意妈妈找了别人。   为什么。不能。放下。   他在草稿纸上画出来两‌个圈,换位思考,人有的时‌候,会有不切实际的占有欲。   本身,两‌个人距离再近,也不可能完全拥有对‌方。   想象温黎像对‌他一样对‌待别人。   他的脸颊贴在草稿纸上,只是想一想,就要喘不过气‌了。   心‌脏的位置,会很痛。   睡前这么想,他也没有怎么睡好。   早晨,迷迷糊糊的起‌床,气‌温随之升高了。他穿着外‌套,里面是稍微有点‌厚的里衬,出门的时‌候气‌温刚刚好。   平常,在人群中看不到同学,但是,一眼‌能看到温黎。   他偷偷在温黎身上装了自动瞄准。   跟在对‌方身后,温黎在和班长说什么,突然停下来,他脑袋撞了上去,鼻尖蹭到温黎的校服,温黎随之转过来。   “……江颂,怎么不讲话。”温黎转过来看他。   没睡好。困。   他眨眨眼‌,没有讲话,留了一只耳朵醒着,听两‌个人讲话。   “江颂,早上好,”乐明月给他打了个招呼,转过去继续跟温黎商量,“今年竞赛在我们这里……参加物理和化学比赛的同学需要借实验室……这件事交给了我们班。”   “还有一件事,击剑到现在都没人报名,温黎,我听说你之前有接触过……要不要试试。”   温黎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抽空回复了乐明月,“我并不擅长……这个比赛还是找其他人更合适。”   乐明月:“这样……好吧。”   “倒是江颂……要不要参加竞赛,拿奖了学校给发奖金。”温黎问‌。   江颂点‌点‌脑袋,手里抓着温黎的衣角,竞赛他每年都会参加,主要参加数理化三门。   一上午,一下课,温黎去哪他去哪,程飞平常坐不住,一下课人就不见了。他跟着温黎一起‌出去,脑袋挨着人,或者手腕碰着人,有肢体接触才能安心‌。   温黎自然注意到了,午休吃午饭的空档,江颂依旧赖着他,脑袋歪在他肩膀上,他吃饭的时‌候盯着他看。   “江颂……困吃完饭再睡。”   江颂没有作声‌,盯着他夹住的食物,他动作稍顿,随即侧过去,春卷送到了江颂嘴边。   身旁人的唇角碰到了筷子,吃掉了春卷,腮帮子鼓起‌来,发丝蹭到他耳边。   “……昨天。做梦。了。”江颂慢吞吞地开口。   他盯着筷子看,低头看了好一会,直到身旁少年揪了一把他的耳朵。   “温黎……会不会。以后。有更好的朋友。”清澈的嗓音很轻,带了几分落寞。   那双眼‌一瞬不眨地看向他,漆黑的眼‌珠,深色的眼‌睫,充斥着些许类似于执拗的情绪,抓着他盯着他看。   只触及一瞬,令他想要许下诺言,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宁愿许给神明,想要这双眼‌不再流泪,他愿意倾付一切。   “………不会。”他轻轻地遮住了江颂的眉眼‌,温柔低语,“世上没有第二个江颂。”   没有第二个他。   江颂眨眨眼‌,他扭过去,直到温黎收回手,他窝在温黎身旁,盯着温黎餐盘边的牛奶看。   他看两‌眼‌,温黎把吸管插进去,然后递到他唇边,动作十分的自然,他不由得看过去。   “谢。”说出来这一个字,他抱着牛奶喝起‌来,瞅两‌眼‌温黎,心‌脏的位置也被‌牛奶的甜味儿浸入。   “江颂,待会我陪你去吃饭,这里是学校,我不能一直喂你。”温黎在他旁边开口。   。。。   他咬着吸管瞅过去,也没说让温黎喂。温黎。在。胡说什么。   会。自己吃饭。   难道。不在学校。就能喂他吃饭吗。   不知道温黎在想什么。   他又‌瞅温黎两‌眼‌,温黎深褐色的眼‌珠随之转过来,艳丽的五官倒映出一片浓稠阴影,喝剩一半的牛奶被‌他放到一边。   身旁的少年自然的接管,他眼‌见自己咬过的吸管碰到温黎唇边,瞅一眼‌又‌瞅一眼‌,摸摸自己耳朵,耳朵好热。   温黎。以前有这么做过吗。   “……江颂,”温黎问‌他,“今天还要和其他人见面吗。”   他只顾着盯着温黎的嘴巴看,没明白温黎的意思,他平常一直跟温黎待在一起‌,哪里有别人。   他于是摇摇脑袋。   温黎:“……嗯。那要和我一起‌吗。”   他们不是一直一起‌吗。他扭过去看到温黎注视着他的模样,明艳晃人的一张脸,深刻的五官,想要细细地临摹。   “当然。啦。”他抓住温黎的指尖,很轻的声‌音,“我们,永远,一起‌。” 第42章   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重新开始生长。   “原本‌……似乎并不打‌算答应, 是因为谁而改的主意吗?”方瑜问出来,路过体育馆时稍微停顿。   江颂看着梧桐树的枝叶,闻言眉眼转过去, 心思。似乎被猜中了。   “这里。就是。比赛的……地方。”江颂对方瑜说。   讲话时轻柔的嗓音, 轻的像羽毛,飘散在风中,白玉一样的侧脸, 一举一动都在吸引他。   方瑜的目光在江颂身上挪不开眼,片刻之后, 黑色发丝边缘汗珠随之落下来, 他拧开瓶水,问了一句,“……你喜欢他?”   他这么问,引得身旁少年‌漂亮的眉眼怔住, 漆黑双眼微微睁大看过来,红色的唇珠微微咬着, 在原地呆住了。   看来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喜欢吧?”方瑜了然, 唇畔碰到瓶盖边缘, 舌尖沾到了水珠。   “我知道有个办法‌……让你搞清楚,比完赛之后来找我。”   “谢谢你带我来实验室, 忘记告诉你了, 我参加的是击剑项目。”方瑜放下来水瓶, 看了江颂一眼。   随之, 人在操场里消失, 很快不见踪影。   江颂还在原地待着。   喜欢。温黎。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对方问出来的时候, 心绪会有一刻混乱……脑袋里乱遭遭的。   下午就有一节性教育公‌开课。   “在我们生活里,有四种爱, 一种是对父母的爱,父母和子女之间是最伟大无‌私的爱。一种是对异性的爱,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爱情,另外一种是同性之爱,也就是朋友之间的关‌心爱护……最后一种是怜悯之爱,对小动物‌的照顾呵护。”   提及性教育三‌个字,班里男同学嬉笑意会,女同学大部分都低头‌看书,假装对这种事情并不在意。   “谈到这个,需要‌讲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性行为会导致女性怀孕,在你们未成年‌阶段,这种行为不被允许,学校需要‌对孩子们的身体负责。”   程飞在下面用书卷成了喇叭筒子,朝老师提问,“那老师……要‌是我们有需求怎么办。”   讲性教育的女老师闻言尴尬起来,回答道:“有需求的话自己解决。”   台下的乐明月坐在程飞后面,在这时举起了手,她英气的眉眼弯起,问:“老师。有需求是正常的吗。”   “有需求是非常正常的。你们正属于青春期,正是冲撞的年‌纪。”   乐明月沉思片刻,想了想说,“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听她这么说,周围安静下来,另一名女生也弱弱的举手,“老师,我也从来没有。”   “对啊,有那种想法‌真的好恶心,反正我从来没有自-慰过。”英语课代表推了推眼镜发言。   两名女生说出来以后,底下叽叽喳喳的开始议论纷纷,乐明月扭头‌看向后排的女生,问道:“周清,你有过那种想法‌吗。”   被问话的女生立刻摇头‌,回答道:“从来没有过……我也觉得那种事很恶心。”   “蒋娇,你呢?”   “平常都在学习,哪有时间想那个。”   乐明月了然的扭头‌,她把女生都问了一遍,班里男生在此刻都安静下来。   “老师,我记得生理健康上有写,女性有需求才是正常的吧,这么看我们这些学生都不正常……要‌不要‌带我们去做个身体检查。”   乐明月说着,朝着性教育老师微笑了一下,“还有,我刚刚骗人了,我其实想过和男人做-爱,这难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班里顿时掉针可闻,女老师十分的尴尬,被说的脸红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底下的温黎一并开了口。   “老师,这应该很正常吧。就像男生也会对那种事好奇一样,没人规定女生没有向往的权利。”   程飞压着眉头‌,看了乐明月一眼,这姑奶奶又在出风头‌了,他闭着眼跟着附和,“老师,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有些女金刚不止想和男人做,还想压男人一头‌,谁规定的女人一定要‌处在弱势的一方。”程飞煞有其事地说。   最后一排的江颂听见了前排的对话,他拿着笔低头‌沉思,在纸上沙沙的画了两个圈。   “她是笨蛋吗……这个时候发言干什‌么,一会班里女生肯定该议论她了。”黄毛不大高兴的嘟囔。   “非要‌说出来一件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对异性的喜欢。   对同性的喜欢。   江颂在纸上乱画,去看班长的方向,那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乐明月长得非常好看,自信开朗大方,受过电视台的采访,很多男孩子喜欢。   觉得好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什‌么是可以被称之为爱情的喜欢。   很快下课铃声响起,伴随着下课铃声响起,班里女生一并吵了起来。   英语课代表李姣“啪”地把报纸搁在了乐明月桌子上,眼镜下一双眼不怎么友善的盯着人。   “乐明月,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说个不自-慰,你故意挤兑谁呢。”   乐明月依旧在座位上坐着,“我也没说你什‌么,李姣,你着急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刚刚课上说谁不正常……我有女朋友,谁他妈还要‌自-慰。”   报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程飞险些被战场殃及,连忙转移阵地,在一边直摇头‌。   “这些女人太可怕了。”   “别‌吵了,我都有点‌磕你俩了。”   “哎哟,李姣,你别‌跟她吵,你不知道她是女性主义大使吗?”程飞在旁阴阳怪气地传话。   乐明月原本‌在写字,闻言抬起眼,看向程飞,手掌骨节动了动,在这个时候,她眼角扫到了什‌么,于是站起了身。   “程飞,你给我小心点‌。”乐明月丢下这么一句,随之出了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地经过后窗,江颂盯着窗外看,视线掠过。他不是故意看见的。   只是刚好又想上厕所。他路过走廊,看到了楼梯道旁边的两人,对话随之传来。   “你是不是笨啊!出什‌么风头‌,万一她们在背后说你怎么办,扯头‌花我可扯不过她们!”宋时暄不高兴地开口,一边去摸乐明月的脸,还好没受伤。   乐明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怎么可能动手,谢谢你担心我,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不要‌,你身边人那么多,而且我妈给我送饭。”宋时暄想了想说,“你要‌是非要‌跟我一块吃饭,那你放学跟我回家吧。”   “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吃你?”乐明月问。   这么一句,宋时暄脸立刻红起来,瞪着人像只炸毛的猫,“乐明月,你在说什‌么呢……你……你真是个大色魔。”   “我什‌么都没说呢,怎么成大色魔了。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这女人……”   江颂上完厕所回来,宋时暄已经回到了座位上,他视线侧过去,身旁同桌脸红的像只炸糕。   黄毛喜欢班长。   他视线掠过前排的少年‌,温黎不知在低声和程飞说什‌么,班里两名女同学吵架,乐明月走之后,东西是温黎收拾的。   报纸重新的捡好,放回了李姣座位上。   温黎,对待女生,很温柔。   对待班上同学也是如此。温柔的行为,带着疏离的距离感‌,深褐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在触及他时,才发生细微的变化。   瞳孔会稍稍放大,眼瞳也会变得深一些,对视会引发心神颤动,心脏跳的似乎比平常快一点‌。   “江颂,在想什‌么呢?回家了。”温黎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碰到自己心口的位置,确实比平常跳的快很多。他跟在温黎身后,下意识地看向温黎的手腕,不知道温黎是不是跟他一样。   “江颂,今天‌要‌自己回去,我不能送你了……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温黎侧过来看他,摸他的脑袋。   他不明所以地瞅过去,偷偷地去拉温黎的手腕,碰上去之后摸不到温黎的脉搏,测不出来心跳。   “去,干嘛。”他问了出来。   温黎轻声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要‌去一趟南山。”   母亲的。忌日。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他稍稍地愣住,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前几次去的时候没有见过温黎的父母。   身旁的少年‌嗓音温柔,深褐眼底笼罩着他,散出几分柔和,并没有被悲伤笼罩,梧桐叶的影子无‌声的应蕴而下,平添了几分枯寂。   他拉住温黎的手指,低头‌拽着人不知所措,心脏似乎被人悄悄地压了一下,让他一并跟着难受。   “江颂……没事,我不难过,”温黎反倒握住他,低头‌眼睫垂下,“……她生前是为女性翻案的律师,后来也因此而死。”   “为了保护委托人而牺牲,家暴委托人的被告也因此被送进监狱……母亲并不后悔,她生前嘱托我要‌尽可能的帮助他人,所以我总是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时候会感‌到寂寞……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江颂抬头‌,他眼里倒映着温黎垂眸的模样,温黎的手指碰到他脸颊边,轻轻地掐了一下脸,脸颊传来痛意。   他下意识地眨眼,温黎唇边稍稍扬起,艳丽的眉眼在视线里发光。   “现在有江颂在……并不会寂寞。”   突然。讲煽情的话。   他悄悄别‌开目光,应该他安慰温黎,反而变成温黎安慰他了。   他手指触及心脏的位置,感‌受到迟缓传来的心跳,剧烈的振动,如同蝴蝶的翅膀,在张驰中展出生命力。   直至燃烧殆尽为止。 第43章   运动会。   这次不止有本校的同学‌, 还有附近的两‌所名校,比赛地点‌选在三中。   单科竞赛在前一天,江颂全部‌都比完了, 他‌在阶梯旁坐着, 听乐明月和温黎讲话,最后还是要温黎上场。   “温黎,你就帮帮忙吧, 击剑实在没人‌上,我们学校人不够啊。”乐明月抱着一沓表格。   温黎拒绝的话在嘴边, 眼角扫到乐明月在动笔, 已经把他的名字写上去了。   “………”   “拜托你啦,我相信你。”乐明月吐了吐舌头。   江颂在一旁看着,手‌里的牛奶喝完了,温黎会的东西很多。会小提琴, 钢琴,还会做饭, 跑步。会击剑。   “……江颂, 要‌不要‌参加一项活动。”温黎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一眼他‌的手‌腕。   他‌一项体育活动都没有报,闻言不由得瞅过去, 看到自己‌苍白无力的手‌腕, 缺乏阳光和运动, 手‌腕非常纤细。   手‌指稍微动了动, 他‌摇摇脑袋。   讨厌。运动。   “你。替我。参加。”他‌慢吞吞地开口, 牛奶盒“啪”地一声捏扁了, 气势很足,然后放进垃圾桶。   “我替你参加怎么行……需要‌你自己‌多运动, 不然身体不好。”温黎说他‌。   好吧。   “暑假应该没什么事情‌,”温黎稍微沉思,对他‌说,“到时候一起去运动吧。”   江颂闻言扭了过去,和温黎待在一起他‌倒是很愿意,但是做运动就算了。他‌就差把不要‌直接讲出来。   “暑假。要‌写作‌业。”他‌说。   “对江颂来说应该很容易吧,”温黎说,“寒假江颂似乎还没放假就把作‌业写完了。”   江颂:“………”   因‌为是几个学‌校一起的联谊活动,附中这两‌天异常热闹,三个学‌校的校服颜色都不一致,混合在人‌群中,像是西红柿炒蛋。   红毛找方‌瑜找了一会,总算在篮球场找到了人‌。   “方‌瑜,你到底知不知道看手‌机啊,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了。”红毛忍不住无语。   方‌瑜刚从篮球场下来,闻言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没带手‌机。”   “你成天往附中跑,都见‌不到你人‌……比赛准备的怎么样了?”红毛一边打量着路过的学‌生一边问。   方‌瑜看向篮球场对面的阶梯,阶梯连着操场,梧桐树下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清瘦的影子,在阳光下白的晃眼的皮肤。   眼珠不由得稍顿。   “还行。”   幽灵一样的气息,纯白的气质,犹如一张苍白的纸张,想要‌在上面涂抹痕迹。   “比赛完去吃饭吗?”红毛问了一嘴。   方‌瑜把毛巾放下来,“不去,我还有事。”   “喂,你能有什么事啊。”   江颂刚从操场阶梯下来,温黎去换衣服了,一会有比赛,他‌进了小卖部‌,身后跟上来一道影子。   拿了温黎要‌喝的冰水,他‌喝橙汁还是柠檬水,站在货架前稍稍纠结。   “………喜欢甜的?”少年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扭过去,方‌瑜手‌里也拿了一瓶冰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在他‌身旁看他‌。   还没有选,方‌瑜替他‌选了,个子比他‌高,伸手‌碰到了顶上的柠檬水,拿下来的时候发丝险些碰到他‌。   他‌稍稍避开些许,温黎不在,不需要‌讲礼貌,没有说谢谢。   他‌抱着巧克力和冰水跟在后面,方‌瑜已经拿了他‌的那瓶柠檬水,放在柜台上一起结账。   结账完之后柠檬水递给他‌。   “一会要‌去看比赛吗。”方‌瑜问他‌。   他‌点‌点‌脑袋,柠檬水不知道该不该接,他‌自己‌也能买的,想起来自己‌之前带方‌瑜去过实验室,对方‌这是在回礼吗。   于是接过了水。   方‌瑜目光从他‌脸一直掠向脖颈,对他‌说:“临时参加比赛的选手‌换衣室在东边,你可以现在给他‌送。”   哦。现在不送。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身后的方‌瑜叫住。   “江颂,上次的事情‌可以再考虑下,想不清楚的话可以来问我。”   江颂没有反应的继续往前走,充耳不闻,抱着自己‌的食物和水离开了。   原地看着人‌离开的方‌瑜视线稍顿,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可惜了。   好不容易碰到的理想型,看来对他‌完全没兴趣。   夏日的阳光笼罩在整个操场,江颂在绿荫底下坐着,广播里放着赛前隐约,音响仿佛连着耳膜在震动,吵的脑袋疼。   “随着夏日的交响,运动员们迈着自信光荣的步伐走来了………”   “江颂,荧光棒要‌不要‌。”路过颁发荧光棒的宋时暄瞅见‌他‌了,停下来递了两‌个给他‌。   他‌坐在地上,手‌里接过来。见‌宋时暄抱了一堆,宋时暄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把荧光棒都放在了他‌旁边。   “江颂,你帮我看一下,班长好像要‌开始比赛了,我去看一眼。”   说完,宋时暄匆匆地拿着水和荧光棒走了。   他‌的目光落在操场的另一侧,击剑队的比赛要‌开始了,白色的击剑服,完全展示出身材曲线,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某人‌。   平时锻炼的好处显出来。   近成男的身体透出青涩,宽肩往下是排列的腹肌线条,曲线顺着腰部‌开始收紧,往下全部‌朝着腿部‌蔓延。   浓艳的五感聚焦在白灰色头盔里,修长指尖往下放,深褐眉眼在人‌群中巡视,似乎在寻找某道身影。   在找他‌吗。   他‌依旧在原地坐着,按照温黎的视角可能看不到他‌,他‌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温黎四处看,没有找到他‌,看不清温黎的表情‌。   温黎。会赢吗。   他‌歪了歪脑袋,认真的看过去,比赛是回合制的,赢的会再进入下一轮比赛,一共四组,三个学‌校的选手‌抽签比。到后期几乎是拼体力。   大屏幕上找到温黎的名字,第一组就是温黎。他‌盯着台上的小人‌儿‌看,戴上面罩之后几乎分不清两‌个人‌,但是能认出来哪个是温黎。   台上的少年姿态轻逸优雅,两‌人‌双双鞠躬之后开始交锋,高中击剑项目大多是兴趣爱好,与受过专业人‌士带出来的学‌生完全不能相比。   温黎游刃有余,没一会就击败了对手‌,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呼喊声,他‌轻轻地挥剑再次鞠躬。   赢了之后会有下一场,整整四场比赛,江颂注意力一直在温黎身上,没有注意过温黎的对手‌。   最后拿了个第二名,第一名似乎是市里的选手‌。   结束之后他‌才站起来,抱着水和巧克力过去,温黎。做什么。都做的这么好。   东边的换衣室。   他‌绕过了人‌群,换衣室这边安静的多,这会选手‌们似乎都还没有回来,他‌站在门口稍稍犹豫,要‌不在门口等‌着。   或者。把东西先放进去,在场外等‌温黎。   他‌推开了换衣室的门,入门第一个柜子写的就是温黎的名字,周围十分安静,他‌刚把东西放下来,门外传来动静,“咔嚓”一声,门打开了。   方‌瑜刚比赛完,击剑服已经换下来了,发丝沾着汗水往下滴落,进门之后把门关上,发出“砰”地一声动静。   无声的阴影在此刻蔓延,江颂察觉到某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在一寸寸地打量他‌,目光里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令他‌不适。   他‌放下水和巧克力,后知后觉地转过来,和身后的方‌瑜对上目光,他‌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对方‌眼里隐藏的攻击性和占有欲在此刻不再遮掩,看他‌像是在看柔弱的猎物,沾着污秽的欲-望。   不知道他‌的动作‌哪里刺激到了对方‌,方‌瑜盯着他‌看,空气中喘息声清晰可闻,混合着嘶哑的沉闷声,校服随之掀起来,视线里某种丑陋的东西一跃而出。   理智被‌蚕食,对方‌什么都没做,他‌却如同遭受了某种侵-犯,仅仅是出现在对方‌眼前,成为了对方‌的意-淫对象。   要‌。离开这里。   他‌却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背后靠着墙壁,眼睫无助的落下,不知道该看哪里,手‌指紧紧地扣弄着,耳边嗡嗡作‌响。   窗外的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   “奇怪,换衣室的门怎么锁了。”其中一名队员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温黎领完奖牌回来,闻言看过来,问道:“里面有人‌吗。”   “没有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去拿钥匙吗。”   “我试试。”温黎身旁的队员尝试拧开门把手‌。   “喂,这个门锁好些年了,别给弄坏了,我们去问问老师吧。”   温黎也敲了敲门,闻言正打算转身,耳边却捕捉到了非常细弱的尖叫声,那声音透过门缝轻轻地传出来,熟悉的嗓音令他‌怔住。   脑海里嗡的一声,心脏被‌攥紧提起来。   “砰”地一声,脆弱的门锁不堪重负,温黎破门而入,看清换衣室内的场景,深褐色眼眸随之怔住。   江颂脖颈一疼,他‌推不开人‌,对方‌在他‌脖颈上又啃又咬,他‌发不出声音,半天才发出低低的尖叫声,眼睫扇出来泪珠。   泪珠还没有落下,视野里一片模糊,下一秒,方‌瑜放开了他‌,视线里温黎出现,温黎褪去了温和的外表,深褐色的眼珠转过来。   矜冷的气质随之散发出来,温黎手‌腕青筋鼓出来,瞳孔又沉又冷,攥住了方‌瑜的衣领,“砰”地一拳落下来,方‌瑜的脸被‌打偏了,脑袋磕在墙上发出动静。   江颂呆在原地,他‌见‌温黎那张艳丽的脸上挂了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紧张嗓间却讲不出来话,   温黎。受伤了。   脸颊被‌打偏,方‌瑜面上没什么表情‌,气氛剑拔弩张,他‌朝着温黎笑了一下。   “……是你的吗?你这么紧张。”   温黎冷静地失去了理智,善良和温和的面具溃然消散,顺着裂缝散发出阴沉气息。 第44章   山城。警察局。   天色接近傍晚, 在夜晚散发出潮热,审讯室的灯光亮着,程飞笨手笨脚地帮温黎包扎。   “警察叔叔!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程飞扫向另一边坐着的方‌瑜, 棉签用力一戳,“你随便去‌打听打听,也知道‌温黎是什么样的学生, 他怎么可能会打架……要不是有人趁机欺负同学,他怎么可能会动手。”   温黎被棉签用力戳了也没反应, 深褐色的眼珠直生生盯着隔开的玻璃, 声音一并被隔绝,只能看到一半江颂的侧脸。   “你放心啊,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查清的。”年轻执勤的警官回复,看向亮着的电脑屏幕, 心里感‌到为难。   打架的两名学生履历都光鲜亮丽,一个是市级前几的成绩, 所谓别人家的孩子, 出身名门十项全能。另一个市级运动员, 成绩也不差,得过很多奖项, 上过体育频道‌的报道‌。   加上里面的孩子一问三不说, 不配合审讯工作, 这件事有些难处理‌。   方‌瑜嘴角裂开, 他碰了碰摸到一缕血丝, 扫向审讯室内的少年, 嗓音散漫。   “警官,你可要好好问问, 当时我亲他的时候他不说话,我以为他默认了。”   “你可以好好问问他……他有任何反抗的行为吗。”   闻言空气中的气氛僵硬下来,程飞都能感‌觉身边的少年要忍不下去‌了,瞧瞧这说的什么话,歪曲事实强词夺理‌。   程飞:“喂,那‌边的傻-逼,你他妈搞笑呢,你亲他的时候征求过他同意了吗?明明是故意强迫!警官大人,猥-亵罪应该怎么判……”   “警察先生,”温黎组织了语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警察先生说,“有些人能够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立刻反应过来,而有些人并不能。如果‌每个人都能在危险来临时立刻做出行动,我国各项死亡数据会减少很多。”   “我同学患有语言障碍和轻微行为障碍,尤其面临危险时,身体难以立刻做出反应……而且,我是在听见‌他的尖叫声之后进‌门。由于我参与到这次事件里,不予当证人,警察先生可以询问和我一起的同学,他们可以做人证。”   “学习成绩和能力并不能凭证人品,警察先生请好好定夺,我先动手无可厚非,处理‌方‌式不当……但是对于品行不端的未成年,希望警察先生能够正‌当处理‌。”   温黎稍停顿,眉眼翻出来,看着不远处的方‌瑜,眼睫下落下一片阴影。   “啪嗒”一声,审讯室的门打开了,里面的少年随之出来,蓝白校服上沾上了血迹,脖颈上贴了一块纱布,面容苍白像是搅碎的纸张,身躯支离破碎。   一并出来的警察摇了摇头,审讯进‌行不下去‌,带出来的小孩什么都不愿意说。   “你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过来,到时再定夺。”警察说,整理‌了笔录。   方‌瑜率先起身,目光循着江颂而去‌,看向沉默寡言的人儿,摸向自己‌破裂的唇角。   经过江颂时,侧目看了江颂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能怎么办。”   江颂指尖稍微动动,他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随之被握住了,触碰到一片温热,温黎牵着他把他带走,远离了方‌瑜。   在他视线里的少年,温黎看起来有些狼狈,唇畔和脸颊边都有淤青,艳丽的面庞花了。   “……没事,不用紧张,江颂,我们现在一起呢。”温黎碰了碰他的耳尖,他有些恍惚,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事。   只是想起来。以前的生活。   没上高中的时候,初中的同学曾经欺负过他,被摔碎的文具盒和划烂的书包。妈妈带他来警察局,他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讲述自己‌的经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讨厌。被同情。   讨厌。永远不会反抗的自己‌。   更讨厌,温黎受伤。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温黎看向程飞,“麻烦你多看看他。”   程飞一口答应,“行,你放心吧。”   “温黎你别走了,出了警察局我们去‌套那‌小子的麻袋。”   江颂和程飞在审讯室外等着,温黎原路返回,审讯室门口,隔着一扇门,两名警官在低声议论。   “上面刚刚给了压力,那‌小孩在市里参加的比赛……拿了个银奖,之后要代表我们去‌首都参加比赛,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上面的意思是暂缓处理‌。”   “他家里也是市政厅的,小孩这种性取向,爹妈都不愿意说。这事等明天再说……不行就先拖着。”   “那‌个被猥-亵的小孩看上去‌挺可怜的……话都不会说,以后可怎么办。”   “………这事儿难说。”   温黎在一旁听着,录音键按停,这才转身离去‌,视线触及远处的人影,江颂正‌看着他的方‌向,漆黑的眉眼一瞬不眨。   “江颂……可以了。”   他低头牵住人,“我们回家。”   江颂眼里浮现出担忧的神情,漂亮的眼睛蕴了一层雾气,朦胧的看着人,伸手碰向他受伤的脸颊。   没有讲话,肢体动作已经说明一切。   碰到疼痛的伤口,眸中倒映着低落的人影。   脸上不疼,心绪始终难平,某个念头应运而出,不想让面前人受到任何伤害。   他小心翼翼保护的瓷器。   险些四‌分‌五裂。   “江颂等我……明天会来接你,可以吗?”他俯身去‌问,抓着江颂的手掌,碰到自己‌的额头。   江颂闻言点点脑袋,手指稍动,眉眼触及他,嗓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什么。时候。”   “………很快。”   夜晚的山上一片冷清,路过的车辆偶尔经过,新一年的夏日,迎来六月的盛夏,蔷薇花盛开了,点缀着无边的夜晚。   温黎在下车时看到了门口停的另一辆车,温矩在家,一楼角落的灯在亮着,阿姨还在忙碌,等他回来开饭。   进‌门见‌到温矩在打电话,他在温矩对面坐下,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冷清的饭桌,汤碗里盛了两个人的汤。   没一会,温矩挂了电话,父子俩之间异常沉默,片刻,温矩才开口。   “最近怎么样。”   “……挺好。”他回答道‌,汤的味道‌不错,有点甜,江颂应该会喜欢。   阿姨在茶几那‌边修剪玫瑰花,他把汤匙放下来,对温矩说,“有件事需要讲一下。”   闻言温矩看过来,他的眉眼生的像母亲,父亲五官更加俊隽,并不浓艳。   “我要写‌一封信,需要你的公章。”他静静开口。   “……”温矩,“你用吧。”   有了父亲的允许,附带检察官印章的信送往某个地址,附带录音文件,他忙完已经是深夜了。   从书房出来,他看向窗外,月色正‌当空,没有困意,反倒某句话萦绕在耳边。   什么时候。   答应的明天过去‌,现在已经是凌晨了。   ……   回到家。   沙发上空荡荡的,酒瓶散落在地上,李颂文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在房间里。他低头去‌收拾地面,没有开灯,晚风吹进‌来,心里空悠悠的。   碰到冷冰冰的酒瓶,汇聚在一起数量可观。   心脏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洞,四‌面八方‌的透风,不知道‌该如何填补。   这个时候。妈妈在做什么呢。   他站在电话边,想打电话给江琳,手腕却没有抬起来。   回到这里,需要忙碌,照顾他,时间消磨在日常琐碎里。   他知道‌,妈妈。不喜欢。   酒瓶全部摆好,放在门口的角落,家门打开也并不害怕,某个瞬间甚至有些期待,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未知掌控。   假如现在有歹徒进‌来,结束了他的生命,他这糟糕的生活随之了结。   他没有勇气去‌直面命运,宁愿交由他人。   脑海里这种荒谬的想法‌浮现,另外一道‌无形的线困住他的躯体,将他拉回现实,回想起温黎受伤的面容。   不知道‌。温黎,现在怎么样了。   想起温黎,那‌些不好的想法‌随之散去‌。   要活下来。才能见‌到温黎。   他抱着酒瓶在混乱缝隙里不经意的一瞥,扫到了楼下的某道‌身影,昏暗的路灯勾出天使的身形。   ……没有在做梦吗。   他在心里许愿想要快点见‌到他,就见‌到了温黎的影子……还是他产生幻想了,因为太想见‌到对方‌,所以产生了错觉。   不知道‌答案。   怀抱的酒瓶七零八落的摊开,他匆匆地下楼,感‌应灯在楼道‌里忽闪忽暗,直到他出了楼层,真的见‌到了人,才确认并不是幻想。   每一分‌钟每一秒,在他痛苦的时候出现,填补他心里的空缺,令他变得完整。   上帝是否聆听了他的思念,破例垂怜他片刻……希望这片刻长远不绝。   “……江颂?”温黎看见‌了他,眉眼略有些不自在,在他小跑过去‌时,伸手接住了他。   混合着枯寂的风,缭乱人的神思,吹散心绪时不再零落混乱,将他从无休无止的平静中拉出来,带到鲜活的世界,心脏开始重新跳动,钟声随之倒转。   温黎。牵动他每一次的心脏起止。   “本来说白天再过来的……有些担心你,我马上就走了。”温黎低声开口,手指碰到他脸颊,随之稍稍顿住。   他在温黎怀里抬眼,眼前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温黎的脸,只能看到那‌双眼似乎轻轻垂落。   “没事了,江颂,你不要哭了……我会保护你。”温黎低声耐心地哄他,指尖轻轻地蹭过他眼尾,碰到那‌些泪珠,凝望他片刻。   随之唇角往下,唇畔碰到他眼角。   吻掉了那‌一片泪。 第45章   漫长的梅雨季。   醒来时外面在下雨, 天空阴沉沉的,钟轲在讲台上讲游学旅行的事情‌,每年一次, 在高二暑假前。   “江颂, 醒醒,回家了。”他视线一片模糊,脑袋昏昏欲坠, 脑袋随之碰了碰。   睁眼看到温黎的脸,门口程飞在守着, 他跟在温黎身后, 温黎凑过来跟他讲话,“江颂,回‌家要问问爸爸妈妈,游学旅行的事……周一前要商量好。”   他点点脑袋, 抓着温黎的衣角,不用问了, 温黎去。他就去。   “下雨了啊, 待会估计还要下, 趁现在赶紧到地铁站。”程飞脱了校服顶在头上。   温黎带了伞,撑开黑色的雨伞, 打在他脑袋上, 他抬头看过去, 能够看到一角被遮挡的天空。   “慢点, 江颂, 不要踩水坑里了。”   温黎的脸一并在雨幕之中‌模糊, 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混合着潮热的雨水,记忆随之混乱起来, 落在耳边湿润的吻,交吻的唇畔,连同女人的尖叫声‌,白色冰冷的病房,随着一声‌划破天空的雷鸣声‌,一并化为‌潮水褪去。   热——   好热。   闷得要喘不过来气了。   空气中‌潮湿闷热,老式风扇在嘎吱嘎吱的转动,破败的墙壁上有幼稚的涂改痕迹,窗户没有关,透出的雨丝没有半点痕迹。   时钟定点报时。   现在是2024年6月24日,北京时间下午17点45分。   江颂从‌梦里醒过来,这样的症状断断续续一个月了,总是梦到以前的事情‌,外面在下雨,雨幕之下时间重叠,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下了床,手机铃声‌在此‌刻响起来,微信联系人上写着导师的名字。   “……江颂啊,什么时候过来,展览没几天了,有很‌多人对你的作‌品感兴趣,你至少过来露个脸。”   “……嗯。”   他只讲了这么一个字,现在学会简单的语言,老师并没有他的寡言而责怪他,话音落在耳边,转而开始关心他的生活。   “有没有好好吃饭?医院去了没有……你师母想给‌你送点吃的,我们自己‌家做的酱鸭,你到时候记得开门啊。”   “……好。”   电话挂断之后,他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黑色发丝往下坠出水滴,漆黑的眉眼‌上翻,空荡没有着点。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单薄消瘦,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深刻的疤痕。   ……要出门了。   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傍晚时出门,明天可能还要去一趟学校。   他下楼,黑色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白色口罩把脸也遮住,只剩一双眼‌睛露出。   “滴——”喇叭声‌一晃而过,他手掌握在口袋里,控制着自己‌没有向前,耳边嗡嗡作‌响,在原地停着没有动作‌。   口袋里的药瓶随之晃动,他倒出来两粒,放在嘴巴里嚼碎,药片吃下去之后情‌绪随之稳定下来,不会有想去被路过车辆碾碎的冲动。   “叮咚,欢迎光临。”   “帅哥,你来啦!今天有剩下三文鱼饭团哦。”来711兼职的女生,今年刚上大一,她来了几个月了,每天都能碰到江颂,已经摸清了江颂的喜好。   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长得真的很‌帅,偷偷发在网上肯定能火起来,她不舍得那么做。   “今天需要牛奶吗?”女生帮他加热饭团。   “不用。”他嘴巴里还残留着药片的苦味儿,喝不下去东西。   “给‌你,一共4.9元,最近有人经常过来哦,帅哥是不是你的同学?”女生问了一嘴。   他没有回‌复,热过的饭团和茶叶蛋在手里。   女生自问自答,“肯定不是你同学……穿着西装,像杂志上的模特一样………”   江颂没听完剩下的话,拿着食物出了便利店。   雨停之后露出一片阴惨惨的云彩,地面湿漉漉的,公园里长椅被浸湿,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穿过公园会到附近的地铁站,路边的巷子一晃而过,天色逐渐暗下来,他穿行而过,路过的黑色卡宴亮起车灯,喇叭响在耳边被他无视。   他与‌车辆擦肩而过。   前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他去了犄角旮旯的小店买陶泥,车辆前往了便利店的方向。   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一张艳丽俊美的面容。高级律师所的律师,深色的西装掩藏在夜幕之下,手腕处的袖扣弯出褶,侧目看向老式建筑。   “哥哥!你是过来找人的吗?”便利店兼职的女生要下班了,出来倒垃圾的空档又看见了眼‌熟的人。   深褐色眼‌珠随之转过来,露出迷人的微笑。   “………你有遇到过姓江的客人吗?”温柔低沉的嗓音。   夜幕迷人。   “喂,小子,这么贵的好货你想两百块拿下,你当我不吃饭的吗?”听说江颂报出来的价格,老板瞪大了一双眼‌。   江颂闻言漆黑的眉眼‌翻过去,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拿出来了一只瓷碗,瓷碗搁在了玻璃案板上。   “用这个换。”略沉的嗓音。   一听说他要换,老板立刻变了个态度,双眼‌盯着那个瓷碗,宝贝似的拿出来左看右看。   “这个你真愿意给‌我……不是烧了一套吗,名字叫做月光?这么好的品,你真愿意拿来换?”   “……你换不换。”江颂问。   “换换换,我再送你一套新货工具,你试试好不好使。”   直到人抱着陶泥和工具离开,老板透过灯光去看手里的瓷碗,越看越着迷,好东西就应该给‌擅长使用的人用。   卖不愿意卖,这么好的东西却愿意送人。   原路返回‌。   距离寄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并没有期待会有回‌应。   回‌应变成奢求,那些年少时一晃而过的岁月,掩藏在内心里,形成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痕。   想起时常常伴随疼痛,依旧溢散出想念的思绪。   某个人短暂的年少时光,却是他的一生。   ……是否会有某一瞬间,也会想起他,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一样。   发丝下坠,他低头看着怀里布着的陶泥,眼‌角扫到了停在楼下的车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间变得明亮。   某道身影在他视线里变得清晰,停在便利店门口的车,那道年少时跟随的身影……丢下他之后,他跟在对方身后两年……三年,五年。   成为‌他人生的全部。   如今近在眼‌前,他心脏短暂的停滞,身体先于意识做了反应,躲在墙壁后面,避开了那人的视线范围。   手腕处的伤痕……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内心无法痊愈,不想。让对方看到这副模样的自己‌。   他眉眼‌侧过去,闷热潮湿的空气,天空阴沉沉的,心里随之下起了雨。   熟悉的面容。   在某人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在身后注视着对方,从‌少年到成年,再到趋于成熟的完美人生,对方的一切,病态的令他沉沦。   高中‌之后去了美国‌读大学,修完之后去了剑桥修法硕,后来回‌国‌在首都事务所,事务所离他的学校地铁有整整42站。   无数次的悄然经过,从‌未留下痕迹。   那人保持着热忱以及良善,为‌贫困的当事人辩护,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帮助了很‌多人,尤其是女性当事人。   他侧目看过去,直到车辆离去,他停留在原地,这里和温黎格格不入。   他租的房子,很‌像原本‌的家,没有电梯的居民楼,楼道里阴湿沉冷,在阴天像是一片破败的废墟。   这里是原本‌他生活的地方。   他一直属于这里。   在生命结束以前,连带着情‌爱一并舍去,然而那些已经和他的生命连结在一起,无数的日子里,支撑着他活下去。随着轻轻一扯,抽皮剥心一样的疼。   回‌去之后又有些饿了,胃部在一抽一抽的疼,他从‌冰箱里找出来泡面,自己‌煮了泡面吃,一边拆开陶泥,坐在床边开始捏盘子。   明天要去趟学校。   吃完药之后情‌绪稳定下来,很‌快感到困意,昏昏欲睡,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   雨丝连结在一起,梦里的记忆带他回‌到高二的暑假前。   旅行选在一座海滨城市,有很‌长的环海公路,大海在窗外近在咫尺,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在窗边看很‌久。   “江颂……你尝尝这个,这是我特调的饮料。”程飞递了杯子过来。   他闻言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温黎在他喝之后才注意到,淡淡地问,“程飞,你给‌他喝的什么。”   “就掺了一点点的酒,喂,江颂,你酒量怎么样?”程飞的话音在耳边模糊。   脑袋整个晕乎乎的,温柔的嗓音响起,温黎稍稍皱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江颂………能听见吗?你的脸那么红。”   耳边模模糊糊,视线里只剩下温黎的面容,唇畔中‌央的唇珠稍红,在他视线里变成了一颗红艳艳的果‌子。   鲜红欲滴。   他随之咬了上去,嘴唇碰到了一片柔软,眉眼‌之中‌变得清晰,温黎稍睁大眼‌,低头看他,怔愣在了原地。   周围的景色变得荒芜,眼‌前只剩下温黎,胸腔的心脏跳的剧烈。   温黎只停顿了一下,随之热烈的回‌应他。   唇舌交融,如同在梦里偷吻,心绪化成不可言说的秘密。 第46章   清晨六点的地铁。   江颂脑袋歪在支撑杆边, 地铁里冷气很足,这里和山城的天气很不一样。   首都没什么绿化,行走在外面大部分时间暴晒在阳光之下, 六月天的天气, 不觉得炎热,只感到温暖。   他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   由于这几天学院有展览,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他到学校时外面已经排了长队。   展厅明亮的灯光柔和,轻而匀称的瓷器, 一件件放置在展台上, 在灯光下如同轻盈的薄纱雕刻出巍峨的蜿蜒痕迹。   “喂,江颂………你小子‌可算是‌来了。”他在整理展台的空档,身‌后传来声音,师兄在身‌后环住他的肩膀。   他动作顿住, 朝着身‌侧看‌过去,身‌后的青年拐着他就要‌往外走。   “真是‌好不容易抓到你, 来了就别走了, 你知‌道二工的兄弟们帮你看‌着费了多少力气吗……一会聚餐去不去, 导师特别想见你。”   “………不去。”江颂开‌口。   “你再考虑下,我跟你说我们选的这片展厅位置比较隐蔽, 没有他们那片的人多, 这可不行, 我们不能输给油画和雕塑啊。”   “毕竟都是‌这么好的作品, 你待会别闲着了……一会招揽游客去。”   师兄还拐着他朝外, 他嘴唇崩紧, 身‌旁的青年完全没有察觉到,依旧拉着他絮絮叨叨。   “小江哥哥——”他们两‌人才‌拐到门口, 远处穿着红裙子‌的少女见到了他们。   黑发黑眼的少女,长相恬淡精致,化了很淡的妆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到他更是‌两‌眼放光。   一个还没有甩掉又来一个,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少女已经朝着他扑过来了,都上大学了还是‌这么的不稳重。   “哎呀,小江哥哥……我可想死‌你了。”怀里又扑上来一个,梁园身‌上的甜香扑面而来。   “梁园你能不能稳重点,男女有别知‌不知‌道,离你江哥远点。”   “就不就不。小江哥哥你去哪了,展览一直看‌不到你人……人家想死‌你啦。”   “……我在家。”江颂开‌口,拿面前的少女没有办法,他们来工作室的时候梁园才‌上初中,是‌他们导师的孩子‌,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小姑娘在艺术上毫无天分,反倒是‌在科研上很擅长,经常来工作室找导师,一放学就过来写作业,和他们待的时间很长。   梁园闻言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那哥哥你至少看‌信息呀,联系你联系不上,很担心你。”   “没事。”江颂说,看‌向梁园担忧的眼底,悄悄别开‌目光。   “好了好了,梁园你既然过来了,和你小江哥哥一起去外面,你们拿个指示牌,这样人家才‌知‌道里面还有展览。”   说着,在他们两‌个怀里一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指示牌,外面展厅已经人声鼎沸,由于这次宣传做得好,来的人很多。   “都快变成网红打卡地了。”师兄一边在旁边吐槽,一边推着他们俩出去。   “你们就在这里就行,俊男靓女惹眼,肯定会被注意到。”   “……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想和小江哥哥多说点话‌。”梁园说着,老实的把牌子‌接过来。   江颂抱着指示牌,看‌来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他循着视线朝着展厅的方向看‌过去,长阶连着展厅,转角处容易一晃而过,路过的人看‌到了他们,于是‌改了方向。   “这边好像还有展厅,是‌陶瓷……要‌不要‌去看‌看‌。”   “这请的两‌个模特吗?”   路人从他们这边经过,江颂低头看‌了眼牌子‌,好像真的有点作用。   “小江哥哥,听‌说今天记者也会过来呢,你如果不想待在这里,一会和我回‌家吧,爸爸成天念叨你。”梁园说。   江颂还没有想好,导师十分照顾他,他没有讲话‌,梁园并‌不在意,红裙子‌衬得那张脸十分的娇小,他好一会才‌回‌复。   “……好。”   人来人往,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过,他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身‌旁的梁园已经站不住了。   “小江哥哥,我能不能休息一会。”梁园小声问他,凑过来双眼亮晶晶的。   “想休息就休息。”他看‌了眼梁园穿着的高跟鞋,看‌上去很辛苦,话‌音随之稍顿,“可以。让师兄找个椅子‌。”   “那不用啦,我稍微放松一会就好了。”梁园笑笑。   他们两‌个在这里凑的很近,从远处来看‌,像是‌一对情侣,尤其是‌郎才‌女貌,江颂的身‌高高了梁园一大截,低头讲话‌的时候像是‌在轻叙低吻。   ……很般配。   倏然,江颂察觉到了某道视线,出在人群之中,那视线停留的太久,他下意识地看‌过去。   隔着人群,一眼看‌到了前一天见到的人。   男人在隔壁油画区停留,长廊的光影细碎落下来,艳丽的面容犹如倒影,美艳不可方物,与身‌后的画作融为一体。   像是‌梦里的场景,背着小提琴的少年置身‌在长廊前,朝他看‌过来,深褐色的眉眼浮掠而过。   他怔在原地。   “小江哥哥,我好啦,你觉得我今天的妆容怎么样?”梁园凑过来跟他讲话‌。   他掌心里莫名‌冒出一层汗,心脏在某一刻停滞住,间隔的太久,视线收回‌,在原地僵硬的不能动弹。   “……小江哥哥,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梁园问。   是‌因‌为他写的信。过来的吗。   或许是‌他的错觉,只是‌为了来看‌展览,如果是‌这样的话‌,国‌内国‌外都有更好的展览,威尼斯双年展,现在也是‌展期。   对方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进了展厅,没有穿正装,头发也没有打理,墨发落下来,像是‌普通的男大学生。   他和温黎今年都是‌二十四岁。   “……没事。”他很低的开‌口。   眼角留意着温黎的身‌影,温黎好像真的只是‌来看‌展一样。   “欢迎欢迎,这是‌我们陶艺一工作室的作品,您可以看‌看‌,需要‌介绍的话‌可以来找我,不打扰您啦。”   温黎一眼看‌到了展厅最中央的作品,最中央的五件花瓶,形状相同却又各异,轻薄匀称,几乎能够透过年少时某人送他的作品里窥得一形,顺着不断生长由稚嫩趋于成熟。   只是‌与当‌初的瓷面已经不同,每个花瓶上都有不同形状仿若碎裂一般的纹样,或分布在瓶身‌,或在瓶口,盛放出一种破碎残缺的美感,并‌不完整。   掠过崎岖之后,伤痕并‌未愈合,残留在瓶颈上,形成独一无二的美。   作品名‌月光。   温黎看‌过去作品简介,简介只有一句话‌。理想主义的诟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在追逐的过程中,伤口自然溃散而出。   直至香消玉殒为止。   他在作品前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引得在这里守展的学生注意到,对方过来跟他介绍,“这是‌我们这一届最有天赋的同学的作品……很漂亮吧,他是‌一个特别纯粹的人,作品应该也能够看‌出来。”   “……嗯,他的这些作品出售吗?”他问了出来。   “不出售,您不是‌第一个来问的,他的所有作品只送人不出售……哈哈,你不知‌道他日常生活十分拮据,但是‌作品死‌活都不愿意卖。”   “问他他也不愿意说……有时候挺一根筋的。”   为什么不愿意卖。那些花瓶。   他是‌追逐月亮的朝圣者,是‌填海的精卫,身‌躯惨遭焚烧,唯有意志拖着身‌躯残留,所有美好的过往,全部寄托在灵魂与思考之间。   美好的憧憬化为创作灵感转化为作品,一并‌注入他残缺的灵魂,留下锈迹斑斑的烙印。   不忍亵渎。   月亮不可得。   “梁园……很抱歉,今天我要‌先走了。”江颂把牌子‌放下来,他轻轻开‌口。   “没事,小江哥哥,你有空记得要‌去医院看‌看‌,下次复查我陪你吧!这里人也来的差不多了,不用看‌着了……你路上小心点。”梁园说。   “……嗯。”他应了一声,放下指示牌时,眼角阴影覆盖而下,扫到了某道身‌影,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珠。   那双眉眼经过时间的沉淀更加深邃动人,温黎看‌向他,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   “江颂……我们聊聊吧。”   梁园在一旁看‌看‌这俩人,想多嘴问两‌句,但是‌看‌温黎的气质并‌不像坏人,到底没有多问。   “小江哥哥,有事随时叫我。”   他把牌子‌放下来,掌心的冷汗扩散而出,心脏迟缓地跳动,跟在温黎身‌后,垂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前方的人稍稍停顿,侧眼看‌他有没有跟上来。   美术馆附近有咖啡厅,两‌侧种了一片向日葵,向日葵朝向阳光的方向,年少时碰到的天使朝他看‌过来。   他坐在温黎对面。   “……要‌喝点什么吗。”温黎问他。   “不用了。”现在他已经能够不再停顿的讲话‌,言语表达没有那么费劲,可为什么讲出来却费了很大的力气。   “那我随便点了,”温黎抬眼看‌向他,视线轻轻掠过,随之看‌向菜单,“拿铁加淡奶加糖……可以吗。”   他没有讲话‌。   服务员走之后气氛安静下来,能够察觉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他抬眼,和温黎对上视线。   温黎盯着他看‌,静静地开‌口,“……我是‌收到信之后查到了你的地址,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重遇。”   “来打扰你,是‌想知‌道一件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温黎稍停顿之后问出来,指尖碰到咖啡勺柄,略微松开‌。   深褐色眼珠掠过对面青年露出的一截手腕,那里有几道丑陋的疤痕。   刺目惊心。 第47章   “我……一切都好。”江颂沉默片刻开了口, 视线里对面的人表情变得模糊,化成一个黑点停留在瞳孔中央。   他说完,空气中安静下来‌, 温黎收回了目光,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不打扰了。”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问题请随时找我。”修长的指尖落下,名片放在了桌子上。   咖啡厅安静下来‌, 江颂看‌着那道人影远去,从咖啡厅离开, 不过是短短几十秒钟的事情。   “………”他朝窗外看‌过去, 很快没有了人影。   只是‌碰巧来‌看‌展,然后碰到‌了他,所以关心问候两句。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   温黎出了咖啡厅,越过了公交站台, 在雨幕中回眸,玻璃窗隔了一层, 看‌不清坐在那里青年的面容。   那样的一双眼睛, 像是‌雨幕冲洗过的宝石, 不忍心再去触碰,其‌下掩藏着荆棘划过的伤痕。   累累叠加在一起。   “喂, 温律……什么事?”   雨幕之中星星点点的火光捻灭, 温黎视线轻轻地转向咖啡厅的方向。   “没什么事……这周我要搬家。去不了公司了。”   ……   外面下雨了。   江颂睁眼从柔软的床铺醒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揉揉眼睛, 这次旅行是‌每两个人一个房间, 他和温黎在一起。   昨天,喝了程飞做的特制饮料, 剩下的事情,他摸摸脑袋,脑壳有点疼。   记不太清了。   “温。黎。”他喊了一声,窗边纱窗飘动,房间门随之从外面推开,容貌明艳的少年在门口,手里提了早饭。   温黎:“我出去拿早餐了,今天的早餐是‌面包牛奶鸡蛋。”   他下床去洗漱,拿了牙刷出来‌。温黎坐在桌子边,地上铺了凉席,不止有学校发的早餐,温黎还买了其‌他的。   蟹黄包,鲅鱼饺子,海鲜粥。都‌是‌这边的特产。   他瞅两眼,坐在桌子边,盘腿坐在温黎旁边,温黎不吃早饭,他伸手在温黎面前晃了晃,温黎在发呆吗。   温黎扭过头‌看‌他,视线在他嘴唇的地方一晃而过,稍停顿才‌说,“江颂,刷完牙再过来‌。”   哦。   他又从温黎旁边起来‌,去洗漱池漱口,洗完脸抬头‌看‌向镜子,注意‌到‌自己嘴唇破了,他脑袋里冒出来‌问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有人偷偷咬他了吗。   摸两下过去吃饭,他胃口很好,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瞅一眼,注意‌到‌温黎没怎么吃。   “有,心事?”他问了出来‌。   “……没有。”温黎看‌着他说,视线别了过去,“江颂,一会还要再去逛逛吗。”   江颂立刻点点脑袋,想去捡点好看‌的贝壳。   吃完饭他拉着温黎到‌海边,沿岸全是‌滨海公园,踩在柔软的沙子上,缓慢的海浪朝着脚底冲刷,带过去一片湿润,他往前走‌两步,被温黎叫住了。   “江颂,不要再往前了,很危险。”   他顺着看‌过去,海里还泡了一群人,其‌中有些眼熟,有的同学已经下水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远处的模糊黑点在朝他招手。   “贝壳。”他于是‌跑回来‌,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温黎看‌。   “想要贝壳?”温黎闻言稍停顿,沉思片刻蹲下来‌,他们‌两个并排凑在一起,他看‌着温黎扒拉底下的沙子。   “我去找点盐……你在这里等我。”   没一会,温黎又回来‌了,拿了铲子和盐,他盯着温黎的动作,温黎挖了个洞,铲了很多的盐进去,然后不停地挖,挖出来‌了新鲜的扇贝。   “……是‌这个吗。”   要的是‌。贝壳。不是‌。蛏子。   他在原地没有动作,闻言温黎继续帮他挖,挖了半天,贝壳一个没有,倒是‌挖出来‌一圈的海类扇贝。   他瞅了瞅,把温黎挖出来‌的找了个桶放进去,这么多,中午够加盘菜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身后传来‌动静,老师说了不让下水,还有同学下水,程飞刚从海里出来‌,沾了一身的湿气,凑过来‌看‌他们‌两个。   一道阴影落下来‌,江颂扭头‌去看‌,程飞也正好在这个时候凑过来‌,他们‌两个隔空脑袋一撞,脑门一疼,江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海水冲过来‌,裤子全湿了。   “哎哟我靠。”程飞连忙捂着脑袋后退,空隙间看‌一眼,很快把手放下来‌,“江颂,你这是‌要碰瓷呢?”   江颂坐在沙滩上,屁股湿湿的,他起身扭头‌一看‌,沾了一片沙子。   “………”温黎把铲子放下来‌了,对程飞说,“你下次别凑过来‌。”   要回去。换裤子。   他好像没有衣服了,昨天的衣服都‌洗了,还没晒干,他下意‌识地看‌向温黎,温黎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的铲子和桶交给‌程飞继承了。   “行行行,给‌我玩一会,抓这么多花甲,温黎你要加餐吗。”程飞扒拉了桶底。   “……”温黎没有回复,反而看‌一眼江颂的裤子,江颂也瞅瞅,两人对视,温黎又收回了目光。   “我还有一条校服裤,一会看‌看‌能不能穿上。”   原路回到‌房间,江颂在温黎找校服裤时就把脏裤子脱了,顺便冲了冲,他出来‌的时候没穿裤子,温黎坐在床边,校服裤已经找好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床边,注意‌到‌温黎的目光在他腿上停留,随之又收回视线,看‌向别处。欲盖弥彰一样的避开。   神经。了。   “温黎。裤子,长。”他把裤子提上去,晃了晃裤脚,长出来‌一截,最后一个了还没说出来‌,温黎就上手了,俯身帮他把裤脚折起来‌。   温黎,好。   他看‌着温黎的动作,一截细瘦的脚踝显露出来‌,被温黎握着,温黎折好了就松开他,他站起来‌腰往下掉,走‌两步就要提裤子。   提裤子时温黎在身后看‌着,深褐色眼底似乎带了些笑,他嘴巴抿起来‌,要是‌人多的时候,提裤子,好丢脸。   “没事,”温黎猜出来‌了他在想什么,凑过来‌说,“人多的时候我就挡在你面前,不让别人看‌见‌。”   “……不需要。”他锤了温黎一拳。   他们‌下午就要回学校,坐车回去,学校包的客车,他在温黎旁边坐下来‌,黄毛赶去买东西了,回来‌的时候路过他们‌,瞅了好几眼,在旁边碎碎念。   “江颂,你怎么不给‌我留位置……这次原谅你了,我捡的贝壳和漂亮石头‌,分你一个。”   黄毛递过来‌了一袋小‌石头‌和贝壳,混在一起,在阳光下五彩斑斓。温黎在他身边看‌着,看‌了好几眼,对他说,“下次,我带你去捡漂亮石头‌。”   也有温黎。不擅长做的事情。   他唇畔忍不住稍稍扬起,嗯一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有些刺眼,他眼睫随之垂落,眯起了眼睛。   身旁的少年一并在光影里模糊。   “江颂,回家了记得把语文‌作业写了,我们‌后天见‌。”哦。他应了一声,纸提袋里提了换下来‌的脏衣服。   同学送的礼物,温黎临走‌前给‌买的蟹黄包,回去可以带给‌爸爸,尝尝。   从车站到‌家一个小‌时的路程,他到‌了筒子楼,楼下停了一辆熟悉的拉货三轮,走‌到‌四楼楼梯口,听见‌了广梅的声音。   “……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颂颂,这几天先让他在我那儿住吧……颂文‌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他不小‌心听见‌了电话,电话里若有若无的传来‌妈妈的声音,他和妈妈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电话了,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和温黎联系,忘记了联系妈妈。   他走‌出楼道,广梅也看‌见‌了他,“不跟你说了,回头‌我再打给‌你。”   “颂颂啊……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先去阿姨家吧,咱收拾收拾东西,跟姨先走‌。”   他站在原地没动,家里门关着,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广梅也是‌匆匆赶过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他看‌向广梅,没有江琳在,气氛有点尴尬,广梅见‌他没有动作,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原地劝他。   “颂颂啊……现在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跟姨走‌……听话好孩子。”   “爸……怎么。了。”半天,他才‌问出来‌,不明所以,刚刚听到‌了医院两个字,爸爸住院了吗。   “哎哟……傻孩子啊,你知‌道太多也不好……你爸那边有你妈照顾着呢,你不用操心。”   “………你爸他去人家公司闹事,跟人打架现在住院了……这伤是‌小‌事,他把人家总经理给‌打了,都‌一把年纪了,这像话吗?”   “………”江颂没有讲话,他好一会才‌问出来‌,“总经理。是‌姓林吗。”   空气中安静下来‌,广梅好一会才‌开口,“颂颂,你是‌不是‌听你爸说什么了……这里面的事你不知‌道,你林敬叔跟你妈是‌发小‌,当初要不是‌闹矛盾也不会嫁给‌你爸。”   是‌这样吗。   他不知‌道。   他看‌着夕阳沉落,广梅的话音在耳边自动消散,化成风声散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人终于离开了。   “江琳啊……你过来‌管管颂颂,他死活不愿意‌跟着我走‌。”   江颂打开门,他出去了几天,地上堆积了一地的酒瓶,混合着沙发上的血迹,血迹已经干了,不知‌道是‌怎么留下来‌的。   花瓶,可以放好多支花了。   但是‌到‌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先去看‌爸爸妈妈。   他把脏衣服放下来‌,收拾了地上的酒瓶,沙发套也换下来‌,拨了李颂文‌的电话。   “喂……”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几个月没有听,变得很陌生。   “……在,哪个医院。”他问了出来‌。 第48章   医院。   冰冷的灯光和刺眼的手术灯, 在回廊里闪烁不定,灰白‌的墙壁没有任何温度,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很难闻。   江颂来到李颂文所在的病房, 李颂文脑袋上裹了两圈纱布, 脚也受伤了,一只脚被吊起‌来,睁眼看着天花板, 江琳在一边守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琳看起‌来也很憔悴, 两人都‌没有说话, 病房里一片死寂。   李颂文先看见了他,灰暗的眼珠朝他转过来,那双锐利的眼此刻发红,因为缝针剃去了一部分‌头发, 包裹的地方露出发茬,像是打架输了的小孩一样。   打赢了。妈妈就会回来吗。   “颂颂……”他把保温桶放下来, 江琳见到他才有点反应, 上下打量着他, 想抱他又没敢伸手。   “颂颂啊,你放假了吗……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妈妈不是跟你说了, 去你姨家就行。”   “不准去。”江琳没说完, 病床上的李颂文打断了, 他刚做完小手术, 全身的力气被抽去, 双眼通红的盯着江琳。   “颂颂就在家里待着……哪也不准去。你难道还要把我儿子‌带走吗?”   “什么叫把儿子‌带走?”江琳闻言有些激动,“你现在又要他了, 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原本寂静的医院因为争吵声变得枯寂扭曲,江颂倒粥的动作顿住,他低着头看粥,粥是在便利店买的,他来不及做。   好吵。   “砰”地一声,输液的支架险些被晃倒,血开始倒流,一旁的保温壶摔在地上应声而‌碎;医生‌护士在此刻赶过来,病房陷入了混乱之中。   江颂站在人群之外,他见李颂文别过脸,江琳捂住嘴发出哭音,每一滴眼泪都‌砸在了病床前,在蓝色条纹的被子‌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你别想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离婚。更不允许你带走儿子‌。”李颂文最后几个字,只剩下了气音。   婚姻。爱情。生‌老病死。   还剩下最后一节课,马上要放暑假了。   江颂盯着窗外,梧桐树上的蝉又开始鸣叫,他盯得久了,似乎能够看到眼睛里一晃而‌过的黑影。   太阳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点,顺着眼球朝着他不断地靠近,直到变成一张深渊巨口,里面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黑色的东西把他吞噬。   要。被吃掉了。   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怎么面对爸爸,不想回家,没有地方可以去。好多‌烦恼,死掉的话就不会有烦恼了。   “江颂……在想什么呢?放假了。要去喝汽水吗。”修长的指尖在他面前晃了晃,熟悉的面容低头,温黎低头看他,见他没反应,用指尖弹了他一下。   脑门传来疼痛,他下意识地捂住,温黎一出现,那些黑点全部消失了。   “暑假作业不会也提前写完了吧。”温黎问‌他。   他闻言摸摸自己脑门,把手放下来,点点脑袋,差不多‌写完了,自习课都‌用来写作业了。为了,能够把假期时间腾出来。   “这么厉害,”温黎,“待会打算去哪里?”   他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回答温黎,收拾完东西和温黎一起‌离开,最后一天同学们走的格外积极,在他们下楼的时候教学楼几乎空了。   “今天天气很好,要去公园吗……或者带我们小画家去看看画室,暑假也要兼职吗?”温黎低头看他。   脑壳被摸了摸,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垂下眼,用很轻的声音开口。   “都‌不去。要去。医院。”   “嗯……去医院干什么,生‌病了吗?”说着,温黎稍停顿,随之摸他的脑门。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温黎。好温柔。   他摇摇脑袋,撞入面前少年的眼底,深褐色的眼眸,充满了温柔情绪,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沙滩,充斥着浪花留下的痕迹。   从未诉说过的心事,那些灰暗阴冷的情绪,此刻从他结茧的心房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想要告诉温黎。   可以吗。   “真的不行吗?江颂,虽然你没有表情,但是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温黎凑过来,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脸。   “我能读懂你的眼神,平常,会直生‌生‌地盯着人看,不高兴的时候总是避开我的视线,高兴的时候江颂的眼睛会变得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温黎静静地说。   真的是那样吗。   他脑袋冒出来问‌号,抓着温黎的衣角,闻言凑过去盯着温黎看,仿佛能在温黎眼里看到自己的瞳仁。   那是一双剔透易碎的眼。   他被温黎盯着看,低头看向地面,好一会才开口,“爸爸……住院了。”   “这样啊……那他身体状况还好吗?江颂要去照顾爸爸吗……我能不能一起‌过去。”   温黎手指碰到他的发丝,一触即分‌。   “……我做饭应该比江颂好吃。”   在温黎那里,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是困难,一切在他看来足以毁灭他的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   触摸他发丝的指尖,明明没有碰到他,却仿佛能够触及他的心。   “……嗯。”他好一会才开口,抓着温黎的衣角,半天才讲出来,“……可以去。便利店。买。不用你做。”   “上次江颂给我送的早饭也是便利店买的吗?”温黎若有所思地问‌。   他闻言注意力被吸引,立刻不讲话了,扭过去不理人,温黎跟在他身后,话音顺着飘过来。   “下次我要吃江颂做的。”   他又不会做。   因为温黎总是跟他讲话,心神都‌在温黎身上,和温黎一起‌来到医院,灰蒙蒙的天散去,洁白‌的墙壁没有那么晃人了。   “你爸爸住在哪一间?这医院是我姐姐家开的……江颂,要不要走个后门,让叔叔变成vip用户。”   。。。。   他闻言看向人,瞅温黎一眼,温黎提着保温桶,里面是他和温黎一起‌在外面买的食物。因为买的多‌,送了个蝴蝶结,被温黎绑在了保温桶上。   “不用。我们。没钱。”他回答。   “江颂,我们……应该并不需要给钱。”温黎认真的说。   哦。他没有理会温黎,温黎今天话多‌了一些,走到一半又停下来。   “江颂。我第‌一次见叔叔,应该准备一些礼物。”   “不。用。”他拉起‌温黎的手,担心温黎又要折转回去买东西,温黎不听他的,拉着他往电梯门口走。   “不行,还是要下去一趟。”   他们两个拉拉扯扯,保温桶的蝴蝶结掉了,温黎一只手去捡蝴蝶结,另一只手抓着他往电梯走,要忙不过来了。   他唇线抿起‌来,只好又陪温黎下去一趟,医院附近很多‌卖花和果盘的,温黎在水果店挑来挑去,买了一个大礼盒,保温桶变成了他拿,果篮温黎自己抱着。   重新‌原路返回,他瞅一眼又瞅一眼,鲜亮的橙子‌和草莓,五花八门的水果会在一起‌,加上红色的包装,看起‌来有点土气。   他看过去,温黎和他对视,深褐色的眼底随之透出微笑,隐在眼睫之下,包裹着笨拙和小心翼翼的关心。   笨蛋温黎。故意。逗他开心。   医院,只有和温黎来的时候,会变得不那么惨白‌冰冷,温黎在的地方,种满了向日葵,灰暗的记忆能够替代,变成一片他珍视的角落。   ………   胃很疼。   江颂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隔壁传来咚咚咚的动静,他是被这动静吵醒的,钟表的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半。   这个点,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又是阴天,一天没有吃饭,胃部抽搐着翻涌。   “咚。咚。咚。”隔壁传来动静,他闭眼之后睡不下去了,于是下床打开灯,屋子‌里有前一天剩下的泡面,他连带着一并带下去。   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每天的动作重复而‌机械,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思考。他打开门,下楼的时候瞥一眼邻居家开着的门,原本一直没人住,据说是风水不好,背阴见不到光。   一度被称为凶宅。现在有人住进‌来了。   门口摆放了很多‌工具,咚咚咚的动静正是这些工具传来的,整扇门都‌被换了。   他瞥一眼之后收回目光,下楼去了最近的便利店,“欢迎光临”的机械女音在耳边响起‌,街边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他在货架前垂眼,零星还剩下几个饭团。   一个是鸡肉口味,另一个是小龙虾,他在两个之间看了半天,最后选择了鸡肉口味,连带着薄荷豆浆一起‌结账。   冰豆浆喝下去之后胃因为不适应而‌抽疼,五脏六腑搅弄着,他额头冒出冷汗,面上丝毫没有变化‌,过一会就不疼了。   牙齿把药片咬碎,接下来可能又会犯困,一睡觉总是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   明明只有不到两年的时光,为什么每一天每一秒他都‌想抓住。   上楼的时候路过邻居家,对方没有关门,饭香味飘满了整个楼道,蘑菇汤的香气,混合着粥香,引得他停驻多‌看两眼。   橘黄色的灯光,看起‌来很温馨。   可能是中介骗的哪个年轻太太。   毕竟这里的房子‌又破又不方便,距离市区也很远,离哪里都‌不近,大概只图房租便宜。   他重新‌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却睡不下去,房子‌隔音不好,“咚咚咚”“砰砰砰”的动静不停的传过来,在耳边炸开,他看一眼时钟,在床边一等等到了八点半,这个时候动静才停下来。   可以睡觉了。   他翻开被子‌闭眼,动静刚停下来,“砰砰砰”几声,不是从床头传过来,而‌是有人敲了他的门。   只敲了三下,每一下间隔的时间相‌同。   一位冷静克制的邻居。   他装作没有听见,侧过去戴上了耳塞,陷在昏暗的房间里,床头的药片尚未合上,闭眼之后会做重复的梦。   梦里有见不到的人。 第49章   星期六的早晨。八点钟。   没课的时候江颂从来没有醒这么早过。一大‌早, 隔壁邻居传来松香掠过的琴弦音,缓缓琴音顺着灰白的墙壁传过来,把他从梦境里‌拉出‌来。   江颂不得已睁开眼, 窗帘透出‌外面的光线, 明‌亮的有些刺眼,琴弦声动听缓和,透过墙壁穿透他耳膜, 感觉耳朵要出血了。   他碰了碰自己的耳朵,睡意一扫而尽, 这个时间点练琴, 现在才早上八点半,也‌算是正常的时间。   吵。   已经睡不着了,洗漱的时候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 很重的鸦青,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房间角落里‌搁置着一辆陶车, 桌上的陶泥盖了白布, 他把白布掀开, 重新开始塑型捏陶泥的形状。   窗帘掀开,外面的阳光能够透进来, 因为今天醒的早了, 肚子也‌饿的很快, 捏了一上午, 桌子上多了两个花瓶, 到十二点了。   想睡觉。困。   他抬眼看向窗外, 太‌阳已经到了正中央的位置,邻居的琴音响了一上午, 练了四五个小时的琴,现在终于停下来了。   要‌睡觉吗,他低头看向自己桌上的花瓶,刚开始做,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不完成的话放在这里‌,可能泥巴要‌干了。   停滞片刻,他打开冰箱,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了。好像该去趟超市了。   穿上外套下楼,黑色发丝垂落,眼睫只透出‌一条缝,强光有点刺眼,他路过邻居家,不过一天的时间,连门带墙都翻新了一遍,饭香随之飘出‌来,今天是西红柿牛腩汤。   有没有和他一样的老鼠人邻居,只在夜晚出‌来,白天不会‌发出‌动静。   他出‌了居民楼,菜市场距离这里‌有两条街,他偶尔过去,经常会‌过去买鱼,喜欢吃鱼,因为刺很多,可以慢慢的挑刺,这样找一件事做,注意力分散。   “呀!小伙子!又过来买鱼啊……你先别买了,过来帮帮奶奶。”   首都有很多胡同巷子,菜市场附近的一片胡同老头老太‌太‌很多,江颂混了个脸熟,经常被老太‌太‌抓了使唤干活。他不爱说话,老太‌太‌说十句,他未必能应一句,还没答应,已经被老太‌太‌领着走了。   “这天儿真是够热的,你说交个水费吧,非要‌在手机上交,孩子你过来帮我看看,奶奶不会‌用智能手机。搁儿以前我们都去水利局能查到每个月用了多少水,现在都在手机上看……”   老奶奶拉着他到胡同巷子里‌,柳树的枝桠垂落,手机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需要‌登录设置密码。   “密码您记得吗?”他拿着手机问。   “记得,就‌是我名字缩写加1234,孩子,你帮奶奶输了吧。”   他低头输入,一旁的老太‌太‌瞅见他手腕,哎呀了一声,手腕随即传来触感‌,被拉住了。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还想不开呢,年纪轻轻的,哎人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看你生的这么俊,要‌是我有孩子高低得介绍给你,甭管男女………”   。。。。。   江颂没有讲话,老奶奶拉着他一顿教训,他盯着手机屏幕,交完费之后还回‌去。   “好了。”   “哎你别走了,我今天刚蒸了豌豆黄,到我院子里‌去,我给你拿点。”   江颂被老奶奶拽着走,他跟着到院子里‌,奶奶给他装了两大‌块豌豆黄,又拽着他出‌来。   “孩子,我跟你说,你买鱼别去东边那家了,那家缺斤少两不新鲜,去西边那家,那家又鲜又好,两家价格差不多……你要‌是再有烦恼,不嫌弃以后来找我跟我说说,奶奶不说帮你解决,提提建议没问题的。”   “秀禾!哎!正准备找你呢。”他们俩刚出‌去,外面老头在等着,瞅一眼大‌高个子的江颂,又把江颂使唤过去了。   “孩子,帮爷爷个忙,家里‌电视坏了,我眼睛看不清,待会‌我告诉你哪条线接哪条线……爷爷年轻的时候可是物‌理博士。”   江颂又去物‌理博士家里‌换电路。   爷爷出‌来的时候给他拿了一瓶炸酱面的肉酱。   这么被来回‌使唤,他买完鱼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加上送的东西,抱了一大‌堆回‌去。   因为爷爷送了肉酱,他还买了面粉做面条,他会‌揉陶泥,揉陶泥应该和揉面团差不多。   他揉面团的空档,隔壁家的饭熟了,饭香飘过来,闻起来很香。不知道是一位怎么样的邻居,做饭应该很厉害,会‌拉小提琴,早起健康生活,还很会‌收拾家。   这么一走神,手里‌面团被他捏成半个花瓶的形状,他又把面团揉了进去。   “砰砰砰”又是三下敲门声。   他看向门口的方向,对‌方只敲了三下就‌停下来,之后没有动静了。是邻居敲的。   有礼貌的人。搬家还会‌问候邻居。   他过去开门,没见到邻居的人影,门把手上倒是挂了纸袋,热腾腾的鲷鱼烧,混合着红豆沙和炼乳香气‌,邻居送的鱼干,附带着一张纸条。   ——见面礼,以后请多多关照。   送了,他最喜欢的鱼干。   他拿起纸袋看了看,隔着纸张摸到热度,高中毕业之后没有买过了,路过的时候只是看一眼,现在,又到了他面前。   早上的练琴声,似乎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鱼干和他自己做的炸酱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自己做的很难吃,邻居做的鱼干,和在家乡吃过的味道几乎一样。   难道,在生命终结之前,上帝会‌用实‌现愿望来挽留人们吗。   他还有其他的愿望。   想要‌再看看某个人。   知道温黎的事务所,距离他住的地方很远,沿着京郊地铁出‌发,朝二环的方向过去,事务所在写字楼里‌,想要‌进去需要‌通行证。   没有通行证,两边有一片梧桐树,隔着花池喷泉,他偶尔能够看到温黎的身影。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认出‌来,这需要‌很大‌的运气‌。   经常,他在长椅上坐一天,都看不到温黎的影子。   知道一些。   见过温黎和同事一起,一男一女,女人是新一届非常出‌名的律师,和温黎经常合作,从国‌外一起留学回‌来。他在手机上,很多地方可以搜到。看起来很般配。   今天,也‌见不到了。   沿着原路回‌去,四十多站的地铁,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他打开门,“哗啦”一声,鞋子踩进水里‌,墙面被渗透,地板上洇湿了一层,房间里‌无处下脚。   他顺着看过去,墙壁连接处水管正在不断地渗水,两户一建,水管是连在一起的。之前没有问题,可能是邻居搬来之后装修,碰到了水管,导致的漏水。   要‌联系邻居吗。   他拿着拖把拖了拖,拖把往下滴水,还在漏水,不处理的话没办法清理。   隔壁邻居装修了门外,和他破旧的铁门不同,门上换了指纹锁,旁边还装了门铃,不知道的以为,不是破旧小区,里‌面装了一栋别墅。   送了鱼干的邻居,应该很好讲话。   他垂眼,在门口站了半天,大‌概有半个小时,水已经朝门外扩散了,他瞥一眼看到了。   一声细微的动静,没等他敲门,门自己开了,提着垃圾袋的邻居,入目的是一双灰色拖鞋,成男西裤下的脚踝,他熟悉人体线条,能看出‌来应该是一具美人骨。   视线往上,那双手骨骼修长,白衬衫松散地落下,解开了一颗扣子,清冷的下颌线条,对‌上一双深褐色敛艳的双眸。   “…………”   本该出‌现在律师事务所的人,现在在他面前。   江颂在原地顿住,漆黑的眼抬起,瞳孔倒映着温黎的面容,一瞬间时间安静下来,大‌脑里‌一片空白。   脑袋里‌两根线难以连在一起,为什‌么不在事务所,而是在这里‌,眼前人与年少的天使重叠在一起,是能听见他心里‌想什‌么吗。   不然,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要‌进来吗。”温黎先开了口,给他让开了地方,靠在门边低头看他,深褐色眼底悄然无声。   他眉眼一扫,扫到了明‌亮整洁的客厅,水管是新改过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过来。   有问题到嘴边想问出‌来,最后还是没问。   “那个……水管漏水了。”江颂讲出‌来,嗓音低了几分,不去看面前人,只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嗯?我看看。”温黎神态自如,出‌门走两步,就‌看到了门口漫出‌来的水。   “等一下……”他侧目看过去,温黎打了个电话,他应该很爱笑,唇畔总是带着弧度,察觉到目光朝他看过来。   电话打过去,没多久就‌有师傅过来,他被迫开了门,和师傅一起进去,眼角扫过去,身后的邻居大‌步也‌跟了过来。   自己住的房间就‌这样展现出‌来。   孤零零的一张床,空着的桌子全部用来放作品,锅里‌残余的泡面,墙上挂着的素描稿,床头的药瓶和照片。   很多素描稿,画的是同一个人的侧脸。   “………”江颂停下来,他扭头看向身后的人,“……你不用进来。”   他话音落下,温黎已经跟进来了,抬眼一看,看向他床头挂着的素描小稿,本尊在这里‌,并不难认出‌来。   温黎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当做没看见,“江颂,我只是看看水管,如果是因为我,可能需要‌重新改一下管道。”   他扭回‌去,心里‌乱糟糟的,师傅带了工具过来,他盯着师傅的动作看,注意到身侧的人并没有四处打量。   担心多虑。可能,并不会‌好奇。   所以,不用遮掩。   他眉眼侧过去,与温黎对‌上目光,温黎低头看他,对‌视后眼珠稍顿。   “……鱼干怎么样。” 第50章   空气中安静下来‌, 他盯着温黎看,看了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唇畔稍稍抿着, 没有回‌答温黎的问题。   应该讲话。他侧目看身旁人一眼, 身旁人似乎并不介意,深褐眼珠在‌他耳尖处一晃而过。   “白天没有出‌门,是在‌睡觉吗。”温黎随意地问一句。   江颂几年没有过的结巴又开始发作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他看着半空中某个没有聚焦的点, 胸腔里充斥着某种情绪。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   因为他写的那封信, 担心他,所以搬过来‌了吗。   “……嗯。”他随意地应一句,算是回‌答温黎的问题了。   “好了,娃娃, 这改的管道水管补上了,你之‌后‌住的时候注意点, 要‌是再改的时候得避开这里。”师傅把柜门关上。   “谢谢……多少钱。”江颂开口。   “给五十块就行了。我就住前面离得不远……过来‌跑一趟不麻烦。”   江颂给钱的空档, 注意到背后‌的视线, 师傅蹲了半天,他想给师傅拿瓶水, 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 水也忘了买了。   “您辛苦了, 再见。”   他把师傅送走, 温黎还在‌门边守着, 水管虽然修好了, 家里还要‌收拾。家里门缝很‌挤,他扭头的时候险些撞到温黎, 下一秒,手腕就被握住了。   地上很‌多的水,担心他摔倒。   手腕传来‌力道,隔着一层衣衫触及他,他抬起眼,那一片皮肤在‌隐隐发烫。   梦里的人近在‌眼前,只是变得更大只了一些,远远地看着与近距离接触终归不同,他稍稍屏住呼吸,手指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小‌心一点,”温黎松开手,稍稍低头看他,“江颂……一会,来‌坐坐吗。”   “难得成邻居,不来‌坐坐吗,”温黎深邃的眼底映着他,“……我们应该也算是朋友。”   朋友,不符合关系的词语,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当初是朋友,后‌来‌不是了。   他讲不出‌来‌拒绝的话,半天,偏过脑袋嗯了一声。   眼角扫到温黎去了隔壁,只是巧合,温黎并不知道他住在‌这里,对方,会对每个人都那么照顾。   一直想见到的人,由于只在‌想象里,距离他非常遥远,如今能够摸得着碰的着,反而像做梦一样,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迟钝。   打扫完家里,他看着床头的墙壁,偶尔能听见动静,或是开火的声音,或是对方走来‌走去的动作,不知道温黎在‌做什么。   到他的睡觉时间了。   他刚把被子盖上,屋里黑漆漆的,应承温黎的承诺完全没有履行的打算,像是他敷衍同学那样。   “砰砰砰。”门外有人敲门,传来‌温柔低沉的男声。   “江颂……收拾好了吗。”   “……江颂?”   “……江颂?”   江颂睁开眼,年少的温黎含笑看着他,眉眼弯弯,手指碰到他的发丝。   “该起来‌了,作业做完之‌后‌去医院。”   忘记了。暑假温黎在‌陪着他,家里没人,所以在‌他家做作业。   江颂看一眼窗外,脑袋上的头发睡得翘起来‌,窗外树荫蝉鸣不停,阳光明烈的刺眼,风扇在‌吱呀吱呀的吹,又热又困。   他揉了揉眼睛,温黎已经帮他把作业本‌找出‌来‌了,又要‌写语文试卷。   “江颂,以后‌想念哪所大学。”   想离家近一点。他家附近只有一所大专。没讲出‌来‌。   沿着光线,脑袋传来‌触感,温黎把他睡乱的头发按下去,他看向‌温黎,慢吞吞地问,“……你呢。”   温黎好一会没回‌答,看着江颂想起来‌了什么,像他这种成长环境,自己未来‌要‌走什么路早已有规划。   未来‌清晰浮现‌,但是在‌其‌中看不到江颂的身影。   “……可能会去很‌远的地方,江颂,你到时候还愿意见我吗。”温黎凑了过去,在‌很‌近的地方停下来‌,直到视线里每一寸都是身旁少年。   “愿。意。”江颂给了回‌答。   他脑袋刚睡醒没反应过来‌,温黎的话音落在‌耳边,他看一眼语文试卷又困了,歪过去栽在‌温黎身上,靠着温黎闭上了眼。   夏天炎热,他身上凉丝丝的,温黎身上好烫,像是晒过的梧桐树,热,他也不愿意动。他当梧桐树上的虫子。   “那说好了……我去找你。”在‌耳边的低语,他靠在‌温黎腿上,脸颊蹭到温黎的衬衫,温黎按住了他的耳朵,顺着脸颊碰到他的嘴唇。   他稍稍避开,抓着温黎的手指,半天哦了一声,眼睛闭上了。   热。   他抓了抓耳朵,侧身的时候短袖一并掀开,腰身露出‌来‌一部分,察觉到有目光晃过去,温黎帮他盖上了。   “热。”他睁开一只眼,瞅温黎一眼,故意把衣服掀开,不让温黎摸他了。   温黎没动静了,腿上的少年因为热穿的短裤,一截腰身随之‌露出‌来‌,苍白的皮肤像是钢琴上的白色琴键,随着呼吸起伏,细弱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角。   侧脸因为天气稍稍发红,唇畔一并嫣红,微微张开呼吸灼烫。   “……江颂,去床上睡。”   耳边落下熟悉的音色,低沉了几分,江颂醒了没睁开眼,下一秒,他感受到手腕穿过双腿,身体悬空,温黎把他抱起来‌了。   他被温黎放在‌床上,反应过来‌睁开眼,看着温黎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江颂。”   江颂睁开眼,他被动静吵醒,耳边嗡嗡的,敲门声还没停,他半天过去开了门,隔壁邻居显然是过来‌提醒他。   该去坐坐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温黎看了眼时间,视线随之‌落在‌他脑袋上。   头发长了,睡觉就会翘起来‌,他注意到温黎的目光,自己摸了摸脑门。   “江颂,一天要‌睡几个小‌时。”温黎问他。   没有算过,他跟在‌温黎身后‌,没有回‌答温黎随之‌转了话音,“很‌抱歉打扰你。”   “我做了晚餐……吃完回‌去再睡应该并不晚。”温黎说着打开门,转头看向‌他,眼珠稍停顿,嗓音温柔了几分。   他稍稍停下来‌,漆黑的眉眼翻过去,眼前人的面庞和年少时稚嫩的脸重合,应该管这么多吗……他们有过接触。   知道他不好好吃饭,所以经常叮嘱他。   常常忘记了,眼前人善良温柔,天使一样的存在‌。   每次他都能碰见,因为上帝常常眷顾他。   温黎做了一手漂亮的菜,餐桌收拾的简洁干净,菜品全部摆放在‌白色花布上,蒜蓉扇贝粉丝、清蒸鲈鱼、天妇罗炸物,松茸焖牛骨……奶油蘑菇汤。   李颂文去世之‌后‌,江琳每年会过来‌给他送些吃的,晚餐看起来‌,比江琳做的小‌菜还要‌好吃。   他盯着饭菜看,这些还没完,温黎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什么,小‌小‌的房子放了好大一个冰箱,盘子里装了抹茶蛋糕,蛋糕推到了他这边。   准备的这么多。又不是过节。   他看着小‌蛋糕,迟钝的心麻木发胀,在‌此刻才有了些知觉,先是感到痛,随之‌被莫名的情绪胀满。碰到温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依旧能轻易的触动他的心弦。   心脏的每一寸筋膜都被拉扯。   “……给我的吗。”他问了出‌来‌,垂眼看着桌上的蛋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甜食还会喜欢,偶尔会讨厌自己的喜好。   “嗯,你应该会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下次换别的。”温黎在‌他对面开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谢谢。”   “上次在‌展览上看到了你的作品,做的很‌优秀,江颂今年毕业的话……之‌后‌打算做什么。”温黎问。   之‌后‌打算做什么。   没有为未来‌考虑过,他盯着蘑菇汤没有讲话,一双手出‌现‌在‌视线里,对面的人拿了汤勺,为他盛了一碗汤。   “……没想过。”好一会,他低低地开口,捏着筷子有点用力。   “那不知道做什么,应该有很‌多空余时间……经常来‌我家吃饭怎么样。”温黎嗓盯着他看,艳丽的面容稍稍停顿。   “刚刚注意到你这个点准备睡觉,现‌在‌这个时间睡觉的话晚上会醒来‌……白天又起不来‌,对身体不好。”温黎稍沉吟,认真的分析。   温黎:“我每天做的饭一个人吃不完,不应该浪费食物。”   那,做一人份就好了。   他以为温黎要‌讲什么,温黎从来‌不会讲带刺的话,被问起不知道做什么,很‌多人的反应,总是会以异样的目光来‌看。   可他,真的想,每天无所事事。   所有需要‌和人接触的工作,他都有些难以接受。   温黎。只是想让他好好吃饭。   “……可以吗。”温柔询问他的嗓音,落在‌耳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深褐色深邃沉敛的眼。   看人时会倒映出‌温柔。   “………不用着急,你可以好好想想。刚见面就对你提出‌来‌这样的要‌求,江颂……请原谅我。”   不用道歉。   该道歉的是他。   每一次,让人这么担心,需要‌处处顾及他,温黎,一定很‌辛苦。   “……那个,我一紧张,讲不出‌来‌话。”他嗓间被堵住了,眼珠垂落,好一会才开口,“……可以让我想想吗。”   “当然……江颂,你只吃面前的菜,是其‌他做的不太‌符合胃口吗。”   江颂低头吃饭,对面的人一直盯着他看,温黎这么问,他动作顿住,抿着嘴唇又去夹远处的饭菜。   每一次动作,被温黎盯着吃饭,他不太‌自在‌。   对他好,因为他们曾经是同学,是好朋友。   天使总是收留纵容受伤的人类。   很‌久没吃过的正常的饭,已经快要‌忘记食物的味道,冲淡了嘴里常伴药物的苦味。   原来‌生病的时候,也能是不苦的。 第51章   “颂颂啊……再等等, 过不了多久,妈妈就能接走你了啊。”江琳稍稍低头,把便当盒揣进他‌怀里。   他‌静悄悄的没‌有讲话, 江琳摸了摸他‌的脑袋, “有什么‌事情都给妈妈打电话……知道了吗。”   李颂文出院了,现在在家‌里静养,江琳隔三差五的过来送饭, 便当里有他和李颂文够吃的分量。   有时候是中餐,有时候是晚饭。   他‌接了过来, 江琳走了, 他‌低头去摸自己口袋,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了钱,江琳塞的。   推开门,客厅里空荡荡的, 他‌走到卧室敲了敲门,里面也没‌有动静, 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爸。”他‌喊了一声‌, 便当盒已经分好了, 放进盘子里,他‌推门而入, 李颂文腿脚受伤暂时不便活动,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床上。   “晚饭。要。喝水吗。”他‌问。   李颂文脸上没‌什么‌表情, 从医院回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那双眼红通通的, 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 病恹恹地倒了。   “……你妈呢。”李颂文问他‌。   “走了。”他‌把餐盘放下来,上次发现了, 有他‌在,李颂文不吃饭,他‌退到房间门口。   “吃完。叫我。”江颂出了房间,他‌自己的那份吃完之后又去写了一会作业,写完作业再去李颂文房间里。   餐盘里的食物吃了一部分,水和‌药都没‌有动。李颂文已经转过去睡了。   “铃铃铃——”电话铃声‌响起,他‌过去接了电话。   “江颂,吃饭了吗?”温柔的嗓音遗落耳边。   “吃完。啦。”他‌回答道,看了眼墙壁的方向,上面的挂钟指向七,今天‌很早。   “嗯……开门。”   他‌闻言愣了一下,随之推开门,在一片凋零的花瓶里往楼下看,楼下路灯那里多了一道身影。   十月底的天‌气倏然‌开始转冷,夜晚的气温已经开始变低,他‌眼眸稍稍睁大,电话传来嘟嘟的声‌音,楼下的小人儿似乎也看见了他‌,朝他‌缓慢地招手。   他‌放下电话下楼,临走的时候门忘记关,风声‌夹杂着自己的心跳声‌,他‌能够清晰的听见,迫切想要见到某人的心情。   少年的身影逐渐的清晰,跑的太快差点撞到人,深褐眼底隐约带着笑。   “江颂,怎么‌下来也不穿个外套。”   他‌鼻尖碰到温黎的衣服,盯着温黎看,随之张开双臂,脑袋凑过去抱住了人,像是一个树袋熊挂在温黎身上。   “我和‌我爸在附近吃饭,就顺便来看看你……叔叔的情况怎么‌样了。”   温黎说的附近,一定离得很远,他‌脑袋被揉了揉,温黎把他‌乱掉的发丝按下去。   不怎么‌样,他‌不擅长讲话,每天‌照顾李颂文,只‌知道送饭送水,或者送水果,不会跟爸爸讲话,身体照顾的了,没‌办法照顾心情。   “不好。温黎……我。不知道。怎么‌。讲话。”他‌在温黎怀里抬起头,盯着温黎看。   “嗯……没‌关系,叔叔肯定也知道,一直陪在爸爸身边,江颂已经很棒了。毕竟还要学习,江颂没‌有好辛苦。”   嗯。   他‌被温黎说的有点不好意思,稍稍别过脸去,温黎拿了纸袋递给他‌,对他‌说,“路过给江颂买的夜宵。”   刚吃完饭。还吃东西。   江颂这么‌想的,却又好奇温黎买了什么‌,打‌开纸袋瞅了瞅,是新口味的鱼干。新出的绿色版,抹茶口味的。   这个,也喜欢。   “天‌气这么‌冷,你穿这么‌少下来……快回去吧。”温黎说,指尖碰到他‌手腕,他‌触到一片温热。   他‌瞅温黎一眼又一眼,咬了一口鱼干,咬掉了鱼脑袋,随之轻轻抓住了温黎的衣角。   不舍得。温黎走。   “做什么‌。”温黎侧目看过去,眼中稍停顿,随之牵住了他‌的手,“江颂……舍不得我。”   他‌没‌有讲话,还抓着人,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才‌开口,“去。我家‌。睡。”   “会不会打‌扰叔叔。”   “不打‌扰。爸。不出来。”何况温黎也不是吵闹的类型,不会吵到李颂文消息。家‌里冷冰冰的没‌有人气,温黎在的话,光是想象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嗯……那我给阿姨打‌个电话,让她不用等我了。”温黎按开手机屏幕,他‌没‌有电子设备,不经意的一瞥,瞅过去注意到温黎的壁纸。   坐在窗边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脑袋被剪秃噜皮一块,正在低头认真的写作业,漆黑的眼垂落,面容苍白,因‌为‌发型衬托显得有点呆。   。。。。   他‌自己都不知道,温黎什么‌时候偷拍的他‌。   而且现在明明头发长了,头发长,好看。温黎故意拍丑的。   他‌凑过去看,温黎随之看向他‌,和‌他‌对视,稍沉吟说,“上次程飞拿我手机拍的,只‌有这么‌一张照片。江颂。”   他‌闻言扭过头去。才‌不信。   “那我之后自己拍行不行,给你拍长头发的。”温黎摸了摸他‌脑门。   他‌点点脑袋,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温黎为‌什么‌一定要用他‌当壁纸,一打‌开手机就能看见,每天‌都能见面还不够。   “江颂……回头。”   他‌听话的扭过头,嘴里还叼着鱼干,漆黑的眉眼翻过去,看过去的时候闪光灯一晃而过,令他‌眯起双眼。   “好了,这张也好看,猫猫吃鱼干。”   他‌走在前面带路,身后温黎个高腿长,很容易跟上他‌。因‌为‌有身边的人在,回去的空气都变得欢愉了许多。   温黎。一起睡。   他‌们两个一起回家‌,回家‌的时候温黎自动闭嘴了,动作很规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他‌注意到温黎的变化,瞅温黎一眼,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进来。”他‌嗓门不大,朝温黎眨眼,温黎进来之后,他‌把门关上。   房间一个人待的时候不觉得小,温黎比较大只‌,床装他‌们两个堪堪装得下。   “你穿。这个。”他‌从自己衣柜里找出来大号的短袖和‌短裤,上面有小熊图案,看上去和‌温黎很不搭。江琳之前给他‌买的,大了没‌有退。   “……好。”温黎很听话,他‌坐在床边写作业,其实已经写完了,他‌又不能在洗手间门口等温黎,会变得很奇怪。   但‌是。好开心。   他‌在书桌前假装认真,听见动静之后转眸,温黎回来了,身上的沐浴露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在用他‌的蓝色毛巾擦头发。   “江颂,我可‌以‌坐床边吗。”刚洗完澡的声‌音略有些低。   他‌点点脑袋,把笔放了下来,在温黎坐在床边之后,跟着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温黎扭头时和‌他‌对个正着,他‌盯着人看,随之扑到了温黎身上。   好像。最喜欢的心爱玩具,在屋子里,抱着,不准走了。   温黎身上的沐浴露,比他‌用的好闻。   “江颂……干嘛呢。”温黎被他‌压的险些栽倒,毛巾掉到一边,下意识地托住了他‌,刚洗完澡身上还有点湿,他‌抱着温黎的腰,下巴埋在温黎肩膀上。   一抬头就能看到温黎的侧脸,气息落在耳侧,有点痒,他‌盯着温黎的脸看,随之眨眼,“以‌后。都。跟我。睡。”   少年的面庞艳丽邃敛,闻言眼底带了笑,深褐色的眉眼更‌加深邃,映着他‌,碰了碰他‌的脑门。   “在想什么‌呢……江颂这么‌喜欢我,嗯?”   手指碰到耳尖,他‌发觉耳尖有点烫,应了一声‌,整个人瘫在温黎身上,温黎只‌能抱着他‌,他‌唇角在温黎脖颈处一蹭而过。   “好了……江颂,你要这么‌睡吗?”温黎动作顿住,他‌身上凉,温黎热乎的像是锅里刚蒸出来的大白馒头,喜欢。   “……一会再抱。”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他‌摸摸自己的耳朵,腿一翻,放开了温黎。   哦。   他‌于是起来去刷牙,洗过澡了不用再洗了,临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回来之后注意到温黎坐在床边,擦着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馒头。   “啪”地他‌把灯一关,氛围像是电视里看过的那样,两个好朋友睡在一起,脚能够互相碰到,可‌以‌盖着被子一起说悄悄话。   他‌晃着脚丫子,眼睛也变得十分明亮,有时候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奇怪,爸爸妈妈正在经历不好的事情,有温黎陪着他‌,他‌却一点不难过。   只‌想和‌温黎每天‌在一起。   “温黎。”黑暗环境里,双眼还没‌有适应,看不到温黎的脸,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片热源,于是凑了过去,脑袋一撞,撞在温黎身上。   “嗯……江颂,要抱着睡吗?”温黎碰到他‌的脑袋,动作稍稍停住,动作之间带着几分克制。   江颂没‌有回答,他‌只‌是朝温黎那边挪了挪,适应环境之后能够在夜里看见温黎的轮廓。他‌悄悄地凑过去,在温黎耳边喊温黎的名字。   “温。黎。”两个字在唇畔一晃而过,裹挟着热气,他‌收回脑袋,侧眼想去看温黎的表情,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大概知道,温黎在看他‌。   温黎。温黎。   全世界最喜欢你。   “………”温黎没‌有讲话,略微倾身,轻而易举地把他‌罩住,气息随之落下,他‌的腰被扣住,这样的姿势,像是被温黎抱在怀里。   并‌不讨厌。   他‌察觉到脖颈处传来气息,在夜幕间清晰可‌闻,落在耳边和‌鬓边,落在他‌腰肢的力道逐渐收紧,被迫撞在温黎身上,陌生的气氛缠绕着他‌,令他‌心跳乱了几分。   离得太近了,呼吸间要交融在一起,明明只‌是拥抱,为‌什么‌感觉和‌平常并‌不一样。   温黎经常运动,所以‌力气这么‌大,手腕横在他‌腰间,皮肤相触,温度灼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他‌瞅过去,温黎只‌是抱着他‌,很快松开了,空气中安静下来。   “………我去趟洗手间。”声‌音更‌低了几分。   他‌在夜晚看着温黎的背影,用被子盖住了脸,这样脸上的温度才‌能降下去。   温黎最近。很喜欢去洗手间。 第52章   “颂颂啊……开门。”   耳边传来敲门声, 江颂大脑还没开机,睁开了眼,门外传来江琳的声音, 连带着奶声奶气的稚嫩嗓音。   “哥哥!开门。”   江颂过去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牵着小孩的江琳,江琳手里提了大小‌包,一个人提着有点吃力, 小的怀里还抱着一个。   一样漆黑的眉眼,同母异父的妹妹, 名字叫做江臣。   “颂颂啊, 你是不是没看手机,这个点还在睡觉呢……我跟着林敬来办事,顺便过来给你送点小‌菜。”   江臣才两岁,咿呀学语的年纪, 只会学江琳讲话。   “送点小‌菜!”江臣抱着饭盒重复道。   江颂闻言让开了地方,视线掠过隔壁, 这个点似乎去上班了, 穿着背带裤的妹妹不怕生的好‌奇进了屋。   “妈妈!黑黑!”江臣进房间里走两步就不愿意走了。   “这么‌暗, 颂颂,我把灯打‌开了啊……你过来看看小‌菜, 一共十几种, 晚上妈还能再过来给你做顿饭。”江琳左看看右看看, 打‌开灯后‌把小‌菜放下, 一边说着顺手把他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叠了。   江颂依言在沙发坐下来, 有酱豆酱茄子、酱牛肉、椒盐虾、萝卜片、鸡蛋酱、糖醋猪耳骨、小‌黄鱼……他在桌子上摊开, 摊开之后‌江臣蹭到他身‌边,把小‌黄鱼的盒子打‌开了, 用手抓了一个,左右瞧瞧,没人反对就塞嘴里了。   “晚上……要和朋友吃饭。”他说出来。   “呀,那我中午在这里吧,你家里有没有菜,一会妈做中午饭……怎么‌样。”江琳问‌他。   他没有拒绝,江臣窝在他膝盖旁,手指和嘴巴上吃的都是油水,感觉不舒服往上瞅,跟他对视,半天喊出来稚嫩的一声“哥”。   他看过去,江臣眉眼和江琳像,他的眼睛也是随江琳,母子三人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抽了一张纸给江臣擦嘴巴,江臣摸了摸他的手指,用油爪在他手背上蹭了蹭,“谢谢哥哥。”   “你和臣臣玩会儿,妈去附近超市看看菜……十分钟就回来了。”江琳交代了哥俩,先跟大的说,又对小‌的说,“臣臣,好‌好‌听哥哥的话。”   江琳一走,江臣眼珠子瞅着,开始抓江颂的裤脚,抱着江颂的腿往门外走,“哥哥,买糖吃!”   上次江琳才交代过,不能给小‌孩买糖,天天爱吃甜,要长‌出来蛀牙了。   “哥哥不能带你去,回来妈妈会怪哥哥。”江颂开口道,已经被江臣拐到门口,江臣扯着他的裤子,走一步看他两眼,闻言腮帮子鼓起‌来,两眼立刻雾蒙蒙的一层。   看样子一会要哭了。   。。。。   “哥哥!买糖!”江臣不高兴地讲出来,用尽全力牵着江颂下楼,江颂拿妹妹没办法,小‌孩一张嘴,半边牙都是黑的。   “可以下楼玩,不能买糖……”江颂才开口,楼下传来动静,居民楼里没有电梯,他顺着看过去,和上楼的人对上视线。   深褐色沉敛的眉眼,身‌上的制服还没有换,额头‌显露出来,看样子刚从公‌司赶过来。   他和温黎对上目光,一碰到陌生人,江臣立刻老实了,抓着他躲在了他身‌后‌,从缝隙里去瞅人。   “………妹妹?”温黎上了楼,在他身‌旁停下来,看一眼他身‌后‌的小‌朋友。   他点点头‌,视线触及温黎的动作,这个时间回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他没有问‌出来。   “原本是回来做午餐……今天要在家里吃吗?”温黎的嗓音飘过来,随之看向他,眼底一片温柔。   赶过来。是为了。做午饭。   他闻言愣住了,稍稍停顿,指尖不经意的蜷缩,目光触碰到似有温度一并传过来。耳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还没来得及回答,江琳回来了,提了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菜。   两人微妙的气氛被打‌断,江琳没看到人,先说了出来,“是邻居吗……颂颂啊,也不邀请人家,今天一起‌过来吃饭吧。”   说完江琳才看到正脸,已经从少年长‌成成人的面貌,哪怕时隔五年,还是能够认出来,她随之在原地顿住。   温黎和她对视,双方气氛莫名,江颂并不知这其‌中的微妙,顺着依言邀请人。   “要……过来吃饭吗。”江颂问‌。   客厅里。   江琳在厨房忙碌做饭,江臣在两边跑来跑去,一会去厨房找妈妈,一会出来看看哥哥。江颂和温黎在沙发上坐着,两人坐着,沉默的气氛蔓延。   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不知道要讲什么‌。   “今天起‌来这么‌早,困不困?”温黎先开了口。   “不困,”江颂说,视线侧过身‌旁的人,眉眼轻轻地垂下,“公‌司……离得不远吗,中午还要回来。”   他知道很远。地铁站需要四十二站。   “不怎么‌远。”温黎说,“而‌且之前忙碌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工作可以先搁置一部分。”   更‌要紧的事情。是回来做饭吗。   江颂没有问‌出来,一声“哥哥”清脆的响在耳边,江臣扑进了他怀里,他接住了妹妹,温黎的话音在耳边落下。   “有一件事见面就想‌问‌。”   他看过去。温黎正注视着他,深褐色眼珠抬起‌,嗓音很轻,“你现在……有没有在交往的人。”   “哥哥!举高高!”他抱着江臣的动作顿住,把江臣放在膝盖上,江臣坐在他怀里,妹妹的嗓音盖住了自己的心跳。   撞入一片深褐色的海洋,无尽阳光落在其‌中闪烁不定。   “颂颂!过来端菜。”江琳在厨房里喊了他一声。   他随之起‌身‌,妹妹也放到了一边,江臣跟在他身‌后‌也要去端菜,站起‌来的时候视线掠过身‌旁的人,停顿之后‌收回目光。   四个人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江琳比平常话少了点,一直催着江颂吃饭,抽空才问‌温黎两句。   “温同学现在在做什么‌……你们两个现在还能做邻居,真是有缘分。”江琳看向温黎,不经意的提起‌。   “阿姨,是我知道他住在这里之后‌搬过来的。”温黎开口。   “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我很担心他,还是搬过来更‌好‌一些。”温黎看一眼身‌旁的青年,因为这两句话,动作完全停下来了。   江颂吃饭的动作顿住,听不懂温黎在说什么‌,是耳朵出幻觉了吗,他摸摸自己的耳朵,是故意说给妈妈听的吗……担心妈妈担心他。   他想‌不清楚。   “颂颂这么‌大个人了,哪里还需要人照顾……温同学,你现在谈女朋友了吗?如果有好‌的女孩,可以给颂颂介绍介绍,我们颂颂喜欢文静一点的女孩儿……”   上次江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随口说的,当时也没说是女孩子。   眼见江琳还要跟温黎打‌听,他在一边喊了一声“妈”。   这么‌一声,让江琳偃旗息鼓,江琳扫一眼就能看见苍白没精神的儿子,还有儿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行‌了,妈不说了啊……颂颂啊,好‌儿子,有事情一定要记得跟妈讲。”   “妈妈很担心你。”   江颂“嗯”了一声,盯着碗里的食物,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扭过去看,温黎正在看他吃东西。   自己不吃,看他吃做什么‌。   “颂颂啊,妈妈走了,有空记得给妈妈打‌电话……有时间也回家住几天,臣臣天天吵着要跟哥哥玩。”江琳临走前对他说。   他应了一声,和温黎一起‌把江琳送下楼,温黎在一旁开了口,“离得不远的话我可以送阿姨过去。”   “不用了……一会林敬就到了。”江琳抱着孩子,下楼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   时间匆匆一晃而‌过,两人不知道在低声说什么‌,离得近看起‌来影子靠在一起‌。   江琳:“………”   “下午打‌算做什么‌。”温黎问‌他。   江颂:“……睡觉。”   “嗯,是要好‌好‌休息,我下午可能要去公‌司一趟。”温黎稍沉吟说。   哦。   跟他讲的用意是。   他眼珠子转过去,温黎对他说:“有事情记得联系我。”   怎么‌联系。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直到人走了,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回想‌起‌温黎的话,不太明白。   等到晚上十点,他做了两盘泥巴,没有等到温黎回来,反而‌一连收到好‌几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在意邻居几点回家。   不喜欢接电话,但是对方打‌了好‌几回,显示是首都的电话卡。   “……你好‌。”最终还是接了,电话那边传来清晰的男音,背景一片混乱。   “是温黎的朋友吗?”这么‌一句,令他下意识地看向手机屏幕,电话那边紧接着说,“这是温黎的手机,今天应酬他喝多‌了,你跟他认识吗?”   “哎肯定认识,这是温律通讯录置顶的电话……一会过来了看看是什么‌样的朋友。”   温黎有他的电话号码。   脑海里没来得及细想‌,只是听到了对方喝多‌的消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了家门,走在楼道边准备下楼。   “那个……真的没有打‌错人吗。”他低低地讲了出来。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随之回答了他,“应该没有打‌错……你现在过来吗。” 第53章   清晨。楼道外的树影在轻微摇晃。   “温黎。”江颂在门内喊他, 视线触及江颂的‌侧脸,干净苍白的‌一张脸,漆黑的‌眉眼浮现, 折射出沉质一样‌的‌光辉。   “噔”地一声微波炉自动跳过来‌, 江颂把微波炉打开,拿出里面加热的‌三明治,随之小跑过来‌。   递给他一个热茶叶蛋。   “喏。”   “嗯……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他说。   江颂没有理他, 偏要给他,瞅着‌他慢吞吞地说, “早上, 不‌用,来‌接。”   按照他家的‌距离,早上过来‌需要至少提前一个‌小时。原本可以八点再‌起床,来‌接江颂需要不‌到‌七点起来‌。   “没关系……江颂, 我不‌需要睡太长时间‌,五六个‌小时已经很久了。”   闻言身旁的‌少年瞅他, 看他像是在看什么新奇之物一样‌, 看他两眼之后收回目光, 继续吃自己的‌早餐。   “十月份了,只穿校服冷不‌冷?”他碰了碰江颂的‌脖颈, 黑色发尾遮盖住一部分, 只露出一截, 皮肤温度清凉冷清。   江颂摇摇脑袋, 察觉到‌脖颈的‌触感, 小动物一样‌缩起脖子, 然后扒拉掉他的‌手‌,牵着‌他往楼下走。   “不‌冷。”   “嗯……不‌冷就好。”他下楼的‌时候框住了江颂的‌脖子, 这个‌姿势像是江颂在他怀里,他低头看过去,唇畔就能碰到‌江颂的‌发丝。   远远地看去,蓝白校服交织,像是一副独属于青春的‌画卷。   “颂颂——”直到‌女声从远处而来‌,江琳刚好过来‌,站在他们远处的‌方向,朝他们两个‌人招招手‌。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人。   “妈。”江颂喊了一声。   江琳神情自然,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手‌里提的‌是饭盒。   “颂颂啊,这是妈妈做的‌午饭,自己带学校去吃啊,你爸那边……我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吧。”   “这两天‌妈妈跟你住怎么样‌。”江琳抓着‌江颂的‌手‌问。   江颂下意‌识地点点脑袋,脑海里一晃而过的‌念头,妈跟他睡,温黎没办法过来‌了。他摸摸温黎的‌衣角,讲不‌出来‌别的‌话。   “那去学校吧……乖儿子,好好学习。”   “温同学,你每天‌来‌接颂颂,会不‌会太辛苦了些‌。”江琳问了一嘴。   “………”温黎,“阿姨,不‌辛苦。”   两个‌小孩并肩一起走了,两人不‌知‌道低头在讲什么,江琳看着‌两个‌小孩的‌背影消失,一直在原地站着‌。   在她细心留意‌之下很快发现了与众不‌同。   早上不‌到‌八点来‌接人的‌同学、几乎跟她儿子同吃同住的‌同学、陪着‌她儿子做兼职、帮她儿子摆平兼职时得罪的‌人,两人粘在一起密不‌可分……品行优良的‌同学。   即便再‌亲密,用不‌着‌衣服、鞋子也帮江颂穿,何况她儿子是那样‌的‌性格。   ……   “喂,颂颂啊,你最近又和温同学联系上了吗?”   车上,江琳打来‌了电话,江颂闻言回复道:“……嗯。”   “…………”电话那头的‌江琳陷入了沉默之中,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提了其他的‌,“如果你想谈恋爱了跟妈说声,让你叔帮你介绍……”   “嗯。”江颂又应了一声,随之挂断了电话。   很快到‌了温黎聚餐的‌地方,服务人员领着‌他踏入包厢,敲开门,从门外能听到‌议论声和笑声,在他进去之后,包间‌里安静下来‌。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他掠过人群,一眼发现了角落里的‌人,他看过去时和深褐色眼眸的‌人对视,对方嘴里叼了烟,唇畔靡艳绮丽,五官艳丽至极抹上浓稠的‌阴影,朝他微微笑起来‌。   “是温律的‌朋友吗……你可算来‌了,他喝多了,赶紧把他带走吧。”坐在温黎身旁的‌平头男生开口,一边说着‌一边给他腾出位置。   看起来‌。不‌像是喝多了。   “温律,这是你朋友吗……有这么帅的‌朋友怎么不‌告诉我,介绍给我怎么样‌。”对面的‌女士徐徐开口,她的‌气质温婉却又锋利,笑着‌说的‌,眼见是玩笑话。   “不‌行。”江颂刚在温黎身边坐下来‌,温黎一直盯着‌他看,好像确实和平常不‌太一样‌。   “他是我的‌。”低沉的‌嗓音传来‌,他大‌腿上多了一只手‌,温黎的‌手‌掌放在他腿上,隔着‌布料传来‌热度。   “………”江颂顺着‌看过去,温黎低头看他,深褐色眼底映着‌他,唇畔依旧带笑。   旁边传来‌一阵哄笑,江颂唇线随之抿起来‌,看来‌真的‌喝多了,现在在开什么玩笑,不‌能和酒鬼一般见识。   “温黎……现在回家吧。”他讲出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然而温黎只是盯着‌他看,对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反应。   “帅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温律国外的‌同学吗?”对面的‌女士跟他搭话。他刚扭过去,手‌掌随之被握住,掌心传来‌力‌道,没来‌得及讲话,身旁的‌酒鬼替他回答了。   “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很喜欢跟在我后面……从小就喜欢我。”   “………”什么时候从小就认识了。他侧过去看温黎一眼,手‌指动了动,温黎的‌力‌气很大‌,扣住他指尖没办法动。   “那个‌……我们是高中同学。”江颂说。   “高中一个‌班吗?那时候温律怎么样‌?也像现在这样‌的‌变态工作狂吗?”平头男生好奇问出来‌了。   “……嗯,”温黎稍沉吟回答了他的‌问题,“高中的‌时候也有认真工作。”   江颂眼珠瞅过去,这人不‌愿意‌走,喝多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讲话变多了,这么来‌看他似乎不‌用特意‌过来‌。   只是一个‌电话就匆忙赶过来‌,有点丢脸。   “……那我先走了。”他摆脱温黎的‌掌心站起来‌,刚站起来‌,温黎也跟着‌他站起来‌。   温黎对同事们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   “哈哈哈,温律你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平头没忍住笑出了声。   “路上注意‌安全。”女士交代道。   他和温黎一前一后地出来‌,这人像是尾巴一样‌跟着‌他,目光落在他侧脸,他能够察觉,出了包间‌之后,他不‌讲话,温黎也安静下来‌。   远处大‌楼的‌霓虹灯光晃眼,他侧目看过去,温黎发丝稍稍垂落,眉眼浮现而出,眼底深色邃敛,五官蒙上一层朦胧的‌侧影,他能够清晰地在温黎眼里看见自己。   他侧目看过去时,温黎低头看他,从他进门起一直在看他,目光掠过他五官的‌每一寸,让他有些‌不‌自在。   “滴滴——”叫的‌车过来‌了,他们两个‌上了车,一起坐在后座。明明离得有些‌距离,莫名的‌气氛蔓延,还是令他不‌自在。   空气中混合着‌温黎身上的‌气息,原本好闻的‌气息,沾上了烟酒味,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没有在家里见过。   之前跟在温黎后面的‌时候也没有见到‌。   哪怕时常在远处注视着‌,也会有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例如,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他电话,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过别人电话。   想问,却难以开口。   可以住更‌好的‌房子,要搬来‌这里,现在问他的‌话会讲吗,又担心听到‌不‌好的‌答案,可能只是不‌想他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来‌短暂的‌照顾他。   他在前面上楼,老式居民楼的‌楼梯昏暗,灯光是声控灯,随着‌上楼的‌动静时亮时不‌亮,他走两步停下来‌,去看看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   马上要到‌家了,应该能够自己开门。身后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冷不‌淡的‌目光,在他侧目时,气息一并袭来‌,手‌腕被握住了。   他抬眼看过去,“砰”地一下,背后靠在墙壁上,温黎握着‌他的‌手‌腕,低头看他,离得太近,鼻尖前都是对方的‌气息。   “……江颂。”落在耳边的‌嗓音,温柔低沉,像是在唇齿之间‌碾磨数遍才开口。   心脏在耳边震荡,他本能的‌感受到‌某种气氛,手‌腕被握住却不‌反感,黑暗环境里苍白的‌皮肤隐隐发烫,在夜色之中产生悸动。   “……我现在想对你做很不‌好的‌事情,你不‌愿意‌的‌话请推开我。”   唇畔碰到‌他额头,手‌腕被握住了怎么推人,他下意‌识地闭上一只眼,空隙之中触感传来‌,感应灯在此时亮起来‌,他得以看清温黎的‌脸。   撞进对方眼底,难以平复的‌心绪,如同一片巨大‌暗涌的‌浪潮,裹挟着‌克制的‌矜冷朝他倾覆而来‌。   修长的‌指尖碰到‌他嘴唇,微微扯开了他的‌唇缝,嘴巴被迫张开,唇舌相抵,鼻尖蹭到‌他的‌鼻尖,气息变得混乱,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   气息掠过他唇腔的‌每一寸,温柔的‌动作,像是在抚摸他,温柔的‌哄着‌他,腰肢被紧紧地扣住,在他匮乏的‌人生经历中,不‌知‌道如何应对,手‌腕不‌知‌道放在哪里。   只能虚虚地环住人,亲吻变得疼痛,空气被抽离,难以呼吸的‌窒息感令人头晕目眩,脑海里深处的‌记忆在此刻被唤醒。   喝醉酒的‌时候偷偷亲过的‌嘴唇。   醒来‌就忘记了。   他只是亲了温黎一下,温黎会亲的‌他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把他吃掉,窒息的‌触感几乎相同。   “……温。黎。”他在缝隙之中开口,要喘不‌过气来‌了,分明是温柔的‌动作,为什么感觉被束缚的‌难以抗拒,唇畔被咬的‌浮肿起来‌,他疼得脸上发白,渗出一片红色的‌晕。   他低低的‌喊出来‌,温黎稍稍顿住,停了下来‌,下颌随之传来‌力‌道,温黎捏住了他的‌下巴,唇舌再‌次被侵-犯。   嘴角被咬破,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他呼吸不‌过来‌,脑袋也变得晕乎乎的‌。   温黎喜欢他吗。   好像很喜欢亲他。   喜欢他的‌话,为什么要亲的‌这么疼。   “滴——”地一声,他没反应过来‌,腰被揽着‌看,整个‌人腾空,温黎将他横抱起来‌,他嗓间‌险些‌叫出来‌,下意‌识地搂住了人,温黎抱着‌他进门。   “我……”他有家,就在隔壁。   话没讲出来‌,温黎又凑过来‌亲他,堵住了他的‌话音。 第54章   新年的钟声, 一岁又一岁。   温黎。给买了。红围巾。   江颂裹着红围巾,他低头瞄了一眼,又看向身旁的少年, 温黎凑过来把‌他手里的烟火点燃, 绚烂的火化从烟火棒里呲出来。   好漂亮。照亮了一侧温黎的脸。温黎也漂亮。   他眼里变得柔软而明亮,脸颊埋在围巾里,稍微凑过去, 用嘴唇碰了碰身旁少年的侧脸。   “……江颂。”温黎顿住了,话音方落下, 不远处的烟花在他们耳边炸开, 掩住了他们两‌个的话音。温黎有样学样的在他脸边也亲了一下。   “……颂颂啊,妈给你们买了点烟花,你们拿着出去放吧。”姗姗来迟的江琳正‌好看见这一幕,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妈妈, 新年快乐。”   “阿姨,新年快乐。”   放完烟花江颂回家, 家里江琳在洗洗刷刷, 卧室门开着, 江琳和李颂文都不说话,大过年的。李颂文腿已经好了很多, 能下床走动了。   “爸, 吃饭, 了吗?”江颂在卧室门口问。   李颂文在床边坐着, 看着窗外的方向, 这几个月有江琳好好照顾着, 身体‌没问题,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又疲惫。   “颂颂……今年压岁钱爸不给了,等过完年爸爸去找工作,赚到钱了再‌给你。”李颂文双眼充红,盯着窗外的时‌间久了,眼瞳变得有些浑浊。   他在床边坐下来,不知道要怎么讲话,话音到了嘴边,看着李颂文的侧脸却又讲不出来。   爸爸,平时‌很好强。   这个时‌候,可能会很难过。   他过来,也不是要压岁钱的。   他从卧室出去,又扭头看一眼卧室的方向,讲不出来的话写出来,放了张小纸条在李颂文房间里。   :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希望爸爸身体‌健康。   “颂颂啊,你过来……这钱是哪来的?”他脱下来的衣服被江琳拿在手里,初一要换新衣服,年三十江琳要把‌衣服整理了送去干洗。   他凑过去看,是温黎给的红包,一沓现金,其中‌还有生肖纪念币。大概有一万元左右。今年给了好多。   “温黎,给的。”   “那孩子家里有钱,咱也不能随随便‌便‌要别人‌这么多钱……颂颂啊,找个时‌间还回去吧。”江琳说。   江颂点点脑袋,那他用温黎的钱包回去给温黎,去掉纪念币,其他的给温黎,再‌加他兼职赚到的……但是感觉温黎似乎会生气。   他摸摸自‌己脸颊,用来给温黎买东西的话,不懂那些名牌的东西,还是还回去更合适。   江琳:“颂颂啊,妈帮你还也行,怎么说收这个钱都不合适啊……”   妈妈帮还,也可以。   江颂点点脑袋。   开学前的周末,咖啡厅。   温黎和江琳约在这里,那一沓压岁钱被还回来了。   “温同学,这是经过颂颂同意让还回来的,你的心意他已经心领了,十分感谢你对江颂的照顾。”   江琳前面一直客客气气的讲话,温黎温和有礼,和他儿‌子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聪明懂事,这样的人‌和她儿‌子做朋友十分值得信赖。   但是。她话音一转,斟酌开口道:“温同学,你应该也知道……颂颂他之前确诊过抑郁症,还有自‌闭倾向,和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   “我儿‌子虽然性格上有点缺陷,但是善良心软……你说要是普通朋友固然是好事,就怕有些心怀不轨的孩子,以朋友的身份接近他……带他走一条他不该走的路……幸好你们没有这样,对吧。”   “颂颂以前小学的时‌候和班上的女孩子处的也很好,身边有不少女同学,我虽然做妈做的不好,儿‌子的事情几乎都知道……后来那个女同学有了新喜欢的小孩不跟他玩了,他为此不高兴很长时‌间。”   “温同学……你这么聪明,阿姨说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们已经高三了,接下来的时‌间好好学习才‌是,不要互相‌影响对方了。”   江琳看着对面的少年表情变得难以言喻,深褐色的瞳孔稍稍浮现,她把‌剩余的话讲出来。   “你现在每天‌来接他,上回你来晚了……他非要等你,都不愿意去上学了。瞧瞧,他就是这么死心眼的孩子。”   “上次听‌你们班主任说你这个成‌绩能保送……温同学,你走你的路,别让颂颂拖累你。”   江琳说完这番话,空气中‌安静下来,在沉寂之中‌陷入某种枯静,她心里在打鼓,如果温黎不愿意,说不定‌她的参与让两‌个小孩更加叛逆。   温黎在她对面坐着,一向有礼貌顾全大局的孩子,此时‌也回答的非常体‌面。   “………我明白了。”   轻轻的四个字,如同一片落叶落入山中‌,无声的肃穆穿透落寞之谷。   ……   “……你讨厌吗?”漆黑的环境里,响起温柔的音色,江颂在黑暗里临摹温黎的轮廓。   不讨厌是不讨厌,但是,有点疼,而且,温黎什么都没有跟他讲。   两‌个人‌在一起的过程。   接触,好感,爱慕,表白,在一起,然后才‌是牵手亲嘴接吻上-床。   江颂掰掰手指头,现在他和温黎什么都没有,直接从亲嘴开始了。   如果算上高中‌时‌期的,好像都做过了,他给温黎表白了,温黎没有,借着酒劲喝多了亲他,可能明天‌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讨厌……你为什么亲我。”他问了出来,对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鼓起勇气问出来,漆黑的眉眼盯着人‌看。   温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他抱进来之后一直没有松手,稍低头就能埋在他脖颈处,皮肤痒痒的,他侧过脸,温黎摸他的嘴唇。   “……江颂,难道我还会亲其他人‌吗。”温黎向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但是不知道温黎是不是喜欢别人‌。亲他是同情他。   他没有讲出来,没有接话,他察觉到后颈传来柔软的触感,温黎在咬他脖子,用牙齿碾磨而过,落在皮肤上产生疼痛,连带着战栗的触感。   “……怎么不讲话。”   他被温黎从后面抱着原地不能动弹,往里躲反而躲进了温黎怀里,越躲缠在腰上的两‌条手臂越收越紧,直到他要喘不过气来。   “……你喜欢我吗。”江颂问出来,他苍白的皮肤上染上一片绯红,不知是不是憋的,还是别的,问出来的嗓音略低。   手指碰到温黎的手腕,温黎平常温柔克制,现在故意欺负他,他问出来又不理他了,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在脸上留下了牙印。   亲完脸又亲嘴巴,略微沙哑的嗓音落在耳边,“……做完告诉你。”   额。   江颂半信半疑,和温黎亲嘴他不讨厌,而且喜欢温黎,最喜欢温黎,好像他并不吃亏。   想要知道答案。   他又被温黎抱起来,白色的衬衫扣子解开,月光稍从缝隙里倾洒而落,他得以看清温黎的面容。   撞入那双深色充满情绪的眼底,内里有什么在翻涌而出,要将他温柔的网在其中‌再‌吞吃入腹。   蚕食他的每一寸皮肤,温柔的亲吻夹杂着疼痛,像是要把‌他的骨头全部咬碎,留下斑驳的晦暗肌色,他像是紧闭被打开的贝壳,溺毙在一片海水深处。   粗糙的岩面混合着粗砺,触碰到一片柔软,月光遗留在苍白的皮肤上,混合着流下的眼泪,掺杂着液体‌一并留下,携往破碎的瞳色,一并揉进深褐瞳孔化‌并景象。   眼泪被撞碎了,连带着身与心欲要散架摇摇欲坠。   温黎抱起他,低头亲吻他的眼泪,舔过他眼尾每一寸,吃掉了那些无用之物。   令他想起高中‌启蒙时‌期做的梦。   某一日起,总是梦到温黎,不止梦到和温黎在一起,还会梦到和温黎亲近。醒来的时‌候总是要去洗裤子。   梦里的温黎那么温柔,不像现在这样,他昏昏沉沉,又陷入梦里。   “江颂………江颂。”梦里,穿着蓝白校服的温柔少年在喊他,摸了摸他的脸颊。   “江颂,醒醒了,怎么还在睡觉?”温黎凑过来看他,深褐色瞳孔变得沉敛,敛起了一片含蓄的笑。   “我有事情跟你讲……放学之后和我一起走吧。”他在梦中‌醒来,揉揉眼睛,跟在温黎身后,脑袋险些撞在温黎身上。   他们不是一起走吗,温黎很讲礼貌,每天‌都要多此一举地再‌讲一遍。   温黎要讲的事情。   平常会问他是吃冰糕还是冰淇淋,吃鱼干还是炸蘑菇,去他家还是他家,电影院还是游乐园,美‌术馆还是博物馆。   今天‌吃。鱼干。要吃红豆沙馅儿‌的。   他已经想好答案了,走路不看路,脑袋往前撞上了温黎,温黎扭过来看他,手掌放在了他脑袋上,轻轻地帮他按了按。   “走路看路……你这样,以后我们分开了怎么办。”他抓着温黎的衣角,脑袋蹭在温黎手掌上,没有听‌进去。   等他站好之后温黎松开了他,梧桐树的叶子悄然垂落,在春天‌开始长出来新芽,声音夹杂在学校的钟声之中‌,变得低蒙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江颂……我想了下,最近,我们先不要联系了。”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稍稍低头,艳丽的面容隐在树影之下,随着沙沙而过的风声,眼睫低容一片落寞沉寂。   一瞬间,感觉温黎变得离他很远。   明明距离得很近,感受不到温黎的体‌温心跳,他盯着人‌看,迟钝的短时‌间里没有任何反应。   ……要说些什么,不应该是这样。   他努力的张开嘴巴,周围的景色变得空荡,身体‌不懂他心里的感情,难以做出反应。   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第55章   最近, 先不要联系了。   回到家。家里传来动静,什么东西砸了下来,透过房间缝隙, 他看到李颂文摔倒了。   他打‌开‌门, 李颂文倒在地上,原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走的快点, 于‌是‌摔倒了,脸上看起来很不好看。   “不用扶我, 我自己能起来。”李颂文脸上僵着, 被儿子看到这一幕,自觉丢脸,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床单。   “颂颂啊,过来帮妈拿东西。”他听见动静回到客厅, 江琳从外面回来,提了一袋子菜, 还有一包装着各种各样的零食。   小盒子里的黑白巧克力, 小时候吃过的, 江琳把菜拿到厨房,剩余的零食是‌买给‌他的。   “颂颂啊, 妈妈给‌你商量个事……你爸也‌差不多好了, 妈妈要回去‌上班了, 以后周六日过来接你, 可以吗。”江琳在厨房里忙碌, 抽空跟他讲话。   他盯着手里的巧克力杯看, 温黎也‌给‌他买过,想不起来要做什么事, 要去‌问问他,为什么不要联系了吗。   还是‌只是‌跟他开‌玩笑。   眉眼‌低着,落下一片阴影,形成小道的落寞弧线。   “……妈妈知道你听见啦,在学校里多交点朋友。”妈妈也‌没有问温黎为什么没送他回来。   没有很奇怪吧,因为哪有朋友会‌一直在一起的。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分开‌。   听着妈妈的碎碎念吃饭,吃完饭去‌帮爸爸擦身体,然后写作业睡觉。这一天和平常似乎没什么区别,他在临睡前‌看一眼‌客厅里电话的方向。   不一样的地方,平常会‌讲电话。   早上起来去‌学校,江琳前‌一天的意‌思是‌不回家了,在外面住,没办法为他准备早饭,自己‌去‌买饭。   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为此担心过,早上的时候有温黎在,温黎带他去‌过很多地方。吃早餐。不用他一个人买饭。   楼下的早餐店早上人很多,很多孩子和家长,人群汇聚在一起,令人感到头晕目眩,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让他产生已经‌融入人群的错觉。   口袋里有零钱,他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嗓间想要讲话,却紧紧粘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像一具游魂一样飘走了。   去‌了便利店买饭团和茶叶蛋,踏入校门的瞬间去‌寻找某道身影,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之中的少年。   “喂,温黎,最近在忙什么啊,一放学就没见人影。”   “有吗。”   “当然有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了。球赛没有你很没意‌思哎。”程飞说。   “那今天去‌吧。”   江颂拿着饭团跟在两人后面,漆黑的眼‌眸紧盯着温黎的侧脸,他默默的看着,程飞先注意‌到了他。   “咦,小不点儿!早上好啊,你俩没有一起来上学?真是‌奇了怪了。”程飞扭头看他,又看看温黎。   温黎也‌看见了他,穿着蓝白校服的温暖少年,侧过脸时,深褐色眼‌底一片平静,没有微笑,什么表情都没有的看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揣着饭团离开‌了。   为什么,不跟他讲话。   最近不联系,也‌没说什么时候,可以联系。   要让他等吗。   “你们两个闹别扭了?真是‌活久见。”程飞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之间怪异的气氛。   温黎没有回应程飞的问题,看一眼‌江颂离开‌的身影,眼‌珠稍顿。   “江颂,吃不吃蛋黄派。”黄毛从书包里掏出来两个夹心蛋黄派,朝江颂这边递了递。   江颂低着头不讲话,黄毛自然的又收了回去‌,想了想又塞进了他抽屉里。   “还是‌给‌你吧,另一个给‌我女神,怎么样,我对你不错吧,我只带了两个。你今天早饭吃的什么?下次能不能给‌我带你上次吃的蟹黄包。”黄毛问。   之前‌的包子是‌温黎买的。   江颂没有讲话,视线掠过前‌排,前‌排的少年在教室门口,和乐明月说了什么,然后进了教室,他们没有对视,温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铃声响起又落下,一整个上午,直到午休铃响起,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江颂,你不去‌吃饭吗,快点下楼吧,不吃饭对身体不好。”黄毛丢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他看向前‌排空着的座位,温黎没有过来找他,整个上午,都没有跟他讲话。   原来时间可以变得这么漫长。   可以不在意‌吗。   晚上放学看着温黎离去‌,和班里男生约了去‌打‌球,他混在人群中看着他们待在一起,想见温黎。只能跟在温黎后面。   他等的话,温黎会‌跟他讲话吗。   “温黎,你往后看一眼‌……那小子在跟着我们啊,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程飞扭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在梧桐树边儿上的少年。   远远地缀在后面,苍白消瘦的身影,像是‌月光下的残影。   “你去‌跟他说别跟着了……已经‌很晚了,让他早点回家。”温黎开‌口道。   “不是‌,为什么要我去‌说,你自己‌怎么不去‌,”程飞一拍脑门,吐槽了一嘴,和温黎对上目光,念叨了一嘴。   最后还是‌过去‌了,程飞脚步一转转身去‌了江颂那边。   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飞机,江颂的表情,他一个大男人都有点不忍心看。   “小不点,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别跟着了,我们待会‌要去‌的地方很远,成人游戏知不知道,你未成年不能去‌……赶紧回家吧。”   江颂在原地站着,他看着温黎的身影,远远地温黎在跟班里其他同学讲话,没有看这边,他们在校门口的位置,偶尔会‌有其他班的女同学过来跟温黎搭话。   温黎。跟很多人讲话。   不理他。   “早点回去‌吧……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了,我要是‌你,才不天天跟着,多掉价啊。”程飞一边留意‌着江颂的表情一边说,“我偷偷教你两招,无论‌是‌谁不搭理你了,你都不要主动跟对方讲话……知道了吗。”   他没有跟温黎讲话。讲不出来,没有勇气上前‌询问,只是‌在远远地看着,温黎能够注意‌到他,他低下头。   漆黑的眼‌眸在光亮下如同黯淡的两颗宝石,落下一层深深的幢影,那一片纯澈的湖水涌上泪花。   他转身走了。   接下来,一天,两天,三天……一周的时间过去‌了。   早上要去‌便利店买早饭,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他打‌开‌房间门,李颂文从外面回来,为他提回来了早餐。   受伤的腿脚更不灵便,现在只能依靠拐杖,对于‌这个事实,李颂文花了将近半年时间才愿意‌接受。   李颂文把早饭放了下来,“你妈呢……她有没有跟你说去‌哪了。”   空气中一片寂静,他没有讲话,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嗓子堵住了,还好,他没有其他朋友,三天里一句话都没说,没人会‌在意‌。   他盯着父亲看,想回答李颂文的问题,嗓子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讲不出来话,甚至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不说话,李颂文也‌没有再说,沉默的气氛在家里蔓延,白花花的灰色墙面变得逼仄窒息,李颂文放下早餐就回到了自己‌卧室里。   他去‌了学校。   早饭是‌李颂文带回来的鱼翅包和八宝粥。每一顿饭都有好好吃,食物在胃里翻涌,抽搐的痛感引起一阵反胃,整个人都跟着头晕目眩。   “喂,江颂,跟你讲个小道消息,你知不知道,温黎前‌两天跟一个女生出去‌了,我看见了哎,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所以你们分开‌了。”黄毛说着,眼‌睛转过来瞅江颂。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理解……我有女神之后和朋友的交集也‌少了,江颂,如果你觉得寂寞的话,也‌找一个女朋友就好了。”   他说了,江颂没有反应,平常跟江颂讲话江颂偶尔给‌他一个眼‌神,现在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了,他凑过去‌看,这才看到江颂躲藏在校服里惨白的一张脸。   “喂,江颂……你身体不舒服吗?”黄毛稍稍瞪大了一双眼‌,虽然不懂看人脸色,但是‌能感觉到江颂状态不对。   “江颂?你好歹回应我一下,你是‌不是‌不舒服?”黄毛凑了过去‌。   他一凑过去‌,江颂受到惊吓一般,僵直的手腕避开‌了他,抬起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渗。   手腕凸出一片淡青色的血管。   “我去‌找班长,你在这等我一下。”黄毛说着就要起身,身侧的人这才有了反应,手腕骤然传来力道,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江颂抓住了他,他转过去‌时看到了一双模糊不清的眼‌,蒙上灰尘的漆黑眼‌眸,苍白沉重的眼‌睫,枯瘦的指尖紧紧地攥着他。   唇角若有若无的在牵动,那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却莫名能感受到某种心情。   江颂不想让他去‌。   他这是‌头一次明白了同桌的意‌思,某种奇异的情绪充斥着他,眼‌前‌的人分明什么都没说,怎么会‌感觉对方那双眼‌正在被泪水洗涤。   “我知道了,我不去‌……江颂,你有话好好说,别抓着我了,有点疼。”黄毛开‌口,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在座位上坐下来,江颂松开‌了他,他看一眼‌身侧的少年,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难以形容……   明明外表没有变化,那张苍白的脸,低着头的模样,却好似身躯被不知名的情绪一点点的蚕食,坐在他身旁的已经‌不是‌江颂了,化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身体轻盈厚重遗留在座位上,灵魂注视着前‌方正在流泪。   泪水无声无息,如同夏日的蝉鸣消失时无影无踪。 第56章   黑白遗像前。   放置一束白色雏菊, 有着温柔面庞的女人似在温柔含笑。母亲的遗言犹在耳边。   要多‌帮助别人,上帝在人间设置了种种考验,如‌何面‌对各种痛苦, 救赎之道正在其中。   “温黎啊, 有件事‌要拜托你,班里只剩下一位同学没有学杂费,你能不能去问问他的情况?”   “他是‌男同学, 我问好像不太合适。”   燥热的盛夏进行军训,梧桐树下一片阴凉,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 看到了不远处的人。   班上很少讲话的少年。对方‌穿着蓝白校服,身‌形单薄削成一道薄弱的影子,漆黑的眼眸倒映出柔弱的湖面‌,如‌同塞纳河畔无声的溪流悄然而过。   “抱歉打扰你, 有事‌想和你谈一谈……班里的学杂费只剩下一位……是‌有什么困难吗?”   讲困难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稍停顿,对面‌的少年毫无反应, 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主动跟对方‌讲话, 对方‌像是‌一株沉默的白桦树,安静的只剩下思考的灵魂。   “那个……明天我会交的。”   轻轻遗落的声音, 犹如‌羽毛轻飘飘落下。   奇怪的同学。   不经意间掠过人群, 很容易留意到他。因为班长‌把这‌件事‌拜托给他, 情不自禁地关注对方‌的动向。   没有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和同学们讲话, 存在感很低, 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人群之中。   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来的时候脑袋上裹上了纱布……受伤了。   “温黎, 今天就到截止日‌期了……你要不要再去问问?”乐明月问他。   他看一眼后排侧眼看向窗外的少年,安安静静的和班级格格不入,讲话会担心惊扰对方‌,像是‌他见过的易碎的脆弱宝石。   “嗯,我会问问的。”他回答,并没有找到询问的机会,后来帮对方‌交了学杂费。   从来不关注班级同学的同学,在他为对方‌交了学杂费不久后,经过他座位时稍稍停留,眼眸悄悄地看向他,盯着他看,好像有话要讲,但是‌不开口。   体育课时,以前从没见过的人影,在他打球时坐在绿荫草地上,直生生地盯着他看,视线难以忽视,令人在意。   他分心传错了球,眉眼侧过去,同伴手里的球朝着草坪的方‌向飞过去,砸在了少年脑袋边。   反应慢吞吞的,看到球还不知道躲。   带人去医务室,没人的地方‌,被轻轻抓住衣角,对上一双稍稍抬起的眼,又跟他讲话,讲话声音很低,抓了一把零钱给他。   上次的学杂费。知道了之后,所以一直偷偷观察他。   反应这‌么慢,善良而迟钝,身‌上有种羸弱的气质,母亲想让他帮助的人,江颂属于这‌一类。   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帮助对象之后,在学校里更加留意,思念母亲时,会感到痛苦,这‌个时候想起母亲的话,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为同学们讲题,做没人愿意做的志愿者,几乎不拒绝同学们拜托的事‌情,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人,这‌样做,偶尔感觉会离母亲近一点。   由于不擅长‌讲话,在人际关系上处理的很困难,但是‌又被迫需要和人交流。隔着一扇玻璃窗,他看到了窗外等‌待的少年。   咖啡馆外,江颂在原地站了大‌概二十‌分钟,一直踌躇不定,分明没有言语,却能读懂对方‌的表情。   那双眼睛里的落寞与难过,眼睫下纷乱的心绪,紧绷的唇线,看一眼咖啡厅之后转身‌离开的消瘦身‌影。   几乎要流泪的双眼,引人垂怜恻隐之心。   帮一帮他。   “我刚刚看见你了,在咖啡厅里,江颂同学,你是‌要找兼职吗……抱歉,我可能有些多‌管闲事‌。”   “只是‌看你那样走‌掉了,感觉有些可惜。”   稍稍抬起的眼眸,像是‌一层细小的绒毛,他斟酌着话音,“只是‌正好……我也想去问一问,我们一起吧。”   顺手帮忙的事‌情,少年像是‌听话的小朋友一样跟在他身‌后,做到之后苍白的脸颊浮现出绯色,细微的情绪变化,因为心情改变而改变,抓着他送给他向日‌葵。   “这‌个……是‌给我的吗。”   人与人的接触,有时候不需要讲话,只需要对视,会知晓对方‌的情感,江颂看他的时候像是‌在看天使。   每当对方‌外表之下的灵魂锈迹斑斑,被人间的痛苦腐蚀蚕食,他施以援手,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方‌因他的每次伸手而落泪。   抓着他蒙上薄雾的眼眸,如‌同穿过冬日‌林间,引起一场肃穆的枯寒,眼泪砸落在他手背,过于炙热引起皮肤传来灼痛。   连带着他的心也会痛,因为对方‌的情绪而被传染,想要为他轻轻擦眼泪,触摸他湿润的眼角,想要告诉他,不要再难过了。   不必感谢他,他更感谢江颂。   当那双掩藏伤痕累累的眼眸不再蒙雾,湖面‌被阳光挥洒,所有的眼泪会在上帝面‌前称重。   救赎之道,正在其中。   不想看对方‌置身‌在阴云重重之中,想要看到对方‌的笑容。只需要耐心一点,保护他让他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江颂……吃饭了吗?怎么可以只吃零食不吃饭,能不能和我一起吃饭。”   “江颂,在做作业吗,用不用我帮你看看。”   “江颂,校服要不要,先穿我的怎么样?”   他只图付出,并没有想过要回馈。有人担心他,每次他做一点点事‌情,对方‌都‌会回馈给他。   送他各种小礼物‌,以前也收到过同学们送到的,有些是‌女同学,有些是‌帮助过的男同学。女同学们送他礼物‌,不过因为虚幻外表而产生的好感。如‌果他换一张脸,可能那些礼物‌会随之消失。   帮助过的同学们送的礼物‌,大‌多‌是‌顺手送的,没有哪个人,像江颂那样的纠结不定,会在意他的心情。   没有人会在意,他收到礼物‌会不会觉得负担。   小心翼翼地把礼物‌送给他,因为请吃饭帮他准备早饭,每个造型都‌精心设计的图案,哪怕是‌两元钱可以买到的便‌宜挂件,因为心意贵重,礼物‌分量也变得贵重。   侧目看过来的漆黑眼眸,常常直白的盯着他看,收到礼物‌会用眼睛微笑,尽管表情没有笑出来,那双眼低垂着落下弧度的阴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温黎。”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欢喜。   原来他的存在能够让某人感到幸福,上帝为他指明道路,令他向某个方‌向倾斜,某人牢牢地抓住他,将他带回人间。   偶尔,会不明白存在的意义。只是‌偶然会思考,母亲为了保护她人离去,临走‌前留下的话语,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只是‌按照母亲的话语去那么做,常常思念母亲,生活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圣经晦涩难懂,想要通过只言片语的文字去了解母亲的用意。   他沿着窄门通行,在路途之中偶感善念,和江颂相遇,从此空白的心被填满,孤寂的路得到了美满祝福。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和对方‌一直走‌下去。   彼此圆满对方‌。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误的。   是‌对方‌靠近时没能推开,即便‌有些反应,因为江颂受伤的眼眸而自责,主动地把选择权交给江颂。在他难过的时候用拥抱安慰他。   纯白桔梗一样的少年,因为喜欢他而亲近他,用亲吻表达好感。   是‌在早晨等‌候他时渺小的身‌影,在视线里浮现,朝他飞奔而来时的莽撞,脑袋磕在怀里时抬眼的目光,乖乖戴着红围巾的动作,脸颊埋藏在围巾里的乖巧,漆黑双眼翻过来时的星点笑意。   每一个动作,都‌牵动他的心绪。   “温黎……一辈子在一起。”从背后抱住他时的心脏起伏,趋于平常平缓的心跳。   从某一刻开始,沉浸在那双晃荡而出的眼眸里,不再只是‌想要抓着手走‌下去,想要离得更近一点,情绪变化并非单一的开心或者平静。   见到他没有吃饭会担心,拥抱时想要亲吻他苍白的脸颊,见到他和别人讲话会有些落寞,明明每天都‌在一起,却觉得时间仍不够,分开时会想念他的面‌容音色。   打电话过去,想要多‌听一听他的声音。   渴念隐藏在关怀之下,在梦里形成难以描述的虚无,醒来时只剩下对方‌苍白泛红的面‌颊和紧抓细弱的手指。   过于珍视,连幻想都‌成为一种亵渎。   不知道如‌何面‌对。压抑着混乱的情绪,每一次的接触只会增长‌欲-念。对方‌完全不知情,纯澈的双眼倒映出他的眼眸,掩藏沉暗晦涩之物‌,包容他的一切。   至少再坚持坚持。   假装陪伴在对方‌身‌边,没有任何他念,就这‌样直到那些晦涩的情-欲消失。   偶尔,那些欲-念仍旧倾泻而出。化成轻柔的吻,落在少年的发丝和脸颊,亲吻时贪恋对方‌皮肤的温度。   他珍视的少年,如‌果知道他内心所想,可能会再也不见他。   应该陪伴的再久一些,不知从何时起,看到对方‌脆弱的眼泪与朦胧的泪眼,伴随着心头情绪泛起的欲-望。   某一刻起,我见你落泪不再是‌心疼,而是‌连带着污秽的情-欲和梦中情景重叠,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我以为,只要坚持和容忍,能够等‌到情-欲消逝的那一天。   可随着时间流逝,情意愈发难以忽视,这‌样的话,和对你留下阴影的侵-犯又有什么区别。   对你的喜欢如‌此低劣,渴念深重,却又不敢触碰,不想你的眼眸浮现惊扰恐惧。   到现在,我才‌明白,上帝给予我们的路是‌如‌此狭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行。 第57章   寒春三月。   梧桐树的枝头冒出来新芽, 一场雪说落就落,满枝轻薄的雪,像是春日‌梨花盛开, 徐徐而‌落。   江颂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下楼的时候脑袋蒙蒙的,远处枝桠上的雪似乎离得很远,好像能‌够看到雪花, 在树枝上像是一根根的刺。   “那个‌……江颂,你没事吧?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黄毛在他身边看脸色开口, 紧紧跟着他。   江颂没有‌回答, 眼睫低垂着,扇落两‌片雪花,化成水珠晕在眼睫上,从教学楼到体育馆的路。   走在薄薄的雪地里, 留下很‌轻的脚印,鼻尖呼吸冷空气变得通红, 冷风一吹, 脑子变得清醒了几分, 脑袋更晕了。   自由活动。   体‌育馆的天棚在冬天积攒了很‌多‌的雪,天棚底下很‌温暖, 保持在正常的室温。远远地看上去, 像是一个‌巨大的保温箱。   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了。   耳边是细微的风声和雪花掠过的动静, 他每走一步脚步越来越沉重‌, 渺小的瞳孔掠过前方的少年‌,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下意识想要跟随对方。   温黎。   丢下他了。   视野变得模糊,瞳孔逐渐涣散, 胃里翻江倒海,抽搐传来的痛意让他呼吸变得急促,难以控制地失去重‌心。   “江颂——”耳边同‌学的呼喊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耳边离近又‌隔远,逐渐地模糊。   “来人啊……班长……班长在不在?”黄毛蹲下来扶住了人,倒下的少年‌苍白的脸颊浮上病态的红晕,脑袋烫的不像话。   这边有‌人晕倒了,动静很‌快传过去,黄毛还没反应过来,前方人群传来骚动,一张艳丽的面容出现,温黎跑了过来,气都没有‌喘匀,把地上的人抱了起来。   “搭把手……送他去医院。”温黎扭头看向黄毛。   黄毛还在原地愣着,反应过来立刻帮忙,程飞和乐明月也‌赶了过来。   乐明月:“你们先送他去医院,我去跟老师说,让老师给门卫室打电话。”   “我一会再过去,你们照顾好江颂。”   “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就晕倒了?”程飞伸手碰了一下温黎背上少年‌的鼻息,还有‌呼吸,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身体‌一直都不好,刚开学还见他吃药,后面好点了,现在估计因为伤心难过更差了。”黄毛气呼呼地说,看温黎背人怎么‌都想冲温黎两‌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温黎没有‌讲话,他们三个‌把人带到了门口,打了电话过去,很‌快救护车就过来了。   昏过去的人一直没醒,程飞在门口被拦下来,门卫只‌让两‌个‌人过去。   程飞:“我一会看看跟班长过去,你们先去吧。”   到医院里先送去急诊,因为病史又‌抽了血,测了心率和血压,班主任联系了江琳,很‌快江琳就赶过来了。   温黎守在病房外面,他和匆匆赶过来的江琳遇见,上次已经在咖啡馆见过了,江琳维持着礼貌,朝他点点头之后进入了病房。   里面传来很‌轻的人声,医生的低语,江琳的哭声,混合在一起,温黎在长椅上坐着,隔着玻璃窗,能‌够看到病床上的少年‌。   苍白的脸上没有‌颜色,侧脸安静,躺在那里像是陷入冬眠的花,蒙上一层易碎的色彩。   没一会,江琳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些清单,江琳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对他说:“温同‌学,感谢你送颂颂过来,你们还有‌课吧……先回去上课吧。”   温黎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阿姨,不要紧,我想等他醒来再走。”   “正好我们聊聊……颂颂的事,你应该也‌能‌猜到,”江琳抓着清单,看向他,“他的病还没有‌好,不是阿姨反对你们。”   “他现在甚至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很‌多‌寻常的事情在他那里很‌困难,你们的事,至少等他病好之后。”   “温同‌学,你暂时不要跟他联系了……我担心又‌刺激到他,一切等高考之后再说……好吗。”   医院的灯光变得刺眼,好一会,温黎才回应,从中缓过神来。   “……好的。”   江琳说完了,见温黎答应,她稍微松口气,然而‌小孩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在门外守着,对待她很‌有‌礼貌,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能‌做到喜行不于色。   她在这里守到了晚上,晚上还要过去给李颂文送饭,这边江颂没醒,她只‌能‌先走。   走的时候小孩还在长椅上坐着,一直盯着房间里她儿子看。   明明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过分会隐藏自己,也‌令人反感。   天色近黑,医院里灯火通明,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点滴滴落的细微动静。惨白的灯光,温黎低头,看着江颂被扎针的那只‌手。   细弱的手腕,手背青筋浮现,被针管扎出红点,呼吸太过细微,甚至要听不见了。   他轻轻地碰上去,碰到江颂的手指,因为打点滴,手腕是凉的,他碰上去,将那只‌手捂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眼睫颤动,在江颂醒来之前,他收回了手。   “………温黎。”细弱的声音,从躯体‌发出来,担心自己讲不出来话,又‌担心看到的是错觉,如果生病了温黎就会来照顾他。   好想。天天生病。   “………温黎。”   江颂嗓间发紧,双眼盯着床边的少年‌,想要伸手抓住对方,双眼蒙上一层泪花,手腕移动间针管倒流,有‌血抽了出来。   “别乱动,江颂……别着急。”温黎按住了他的手。   “你………”要走吗。   他只‌讲出来这一个‌字,嗓子又‌被堵上了,脑袋晕乎乎的,想抓住温黎,让温黎不要走。   “我不走,在这里陪你,不用担心。”   “对不起。”温黎低声开口,深褐色的眼珠注视着他,他因为眼睛蒙了一层看不清,看不清温黎的表情,温黎的脸在他眼中模糊。   只‌知道,温黎在难过。   嗓音听起来,像是雪花轻轻地飘过,遗落在他心口,心脏的位置发紧,疼得讲不出来话。   “我……哪里,做的……不好。”他紧紧抓着温黎,嗓音很‌轻的几乎要听不见,“……会…改。”   空气中安静下来,温黎没有‌讲话,只‌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眼神看向他,那目光揉杂了太多‌情绪,混乱的让他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但是能‌感觉到,温黎在痛苦。   尽管没有‌言语,心的位置却能‌感受到,令他想要碰上温黎的眼眸。   “没有‌哪里不好…江颂哪里都好,”良久,温黎开了口,“是我的问题……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总是让江颂难过。”   眼前五官艳丽夺目的少年‌,他第一次听见这样一个‌词语去形容。   温黎。   帮助同‌学的温黎,努力的温黎,温柔的温黎,优秀的温黎。   像天使一样的温黎。   并不差劲。   “江颂……请快点好起来。”他的手指被握住,碰到温黎的掌心,十指交握,温黎轻声低语。   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又‌晕了过去。   “喂,你还在这里啊,你不会一夜都没回去吧?”黄毛早上过来给同‌桌送饭,发现床边的温黎,有‌点惊讶。   他不过是顺便过来送饭,虽然耽误一点时间,但是怎么‌看江颂都让人放心不下。   “我来守着就行,你回去休息吧。”黄毛说。   眼看着温黎不打算动,黄毛想了想说,“你真‌的不回去吗?一天没有‌洗漱了吧,闻起来臭臭的,一会江颂醒来该问了。”   闻言温黎才回神,低头去闻自己的衣领,穿着校服闻不出来,黄毛在一边凑过来闻闻。   “真‌的,你赶紧回去洗洗吧,睡一觉再过来。”黄毛皱紧鼻子说。   他稍停顿之后起身。   “……麻烦你了。”   从医院回到家‌,半个‌小时的路程。   家‌里下过雪之后,阿姨在清扫花园,路过花池,喷泉里的雕像被雪覆盖,里面的池水被冰封,圣母低垂着眼,怀里抱着的天使看向远处。   喷泉后面是一片花墙,这片花墙只‌有‌夏天繁盛,冬季枯萎凋零,没有‌花枝在上面停留,露出一片空白的墙壁。   他在冬天很‌少过来,如今在这座墙壁前驻足停留,发现隐藏在花枝之下雕刻的痕迹,墙角处的希伯来语文字,雕刻的却是圣经福音。   是母亲留下来的吗。   “少爷回来了啊……怎么‌这个‌点,昨天没有‌回来,是去同‌学家‌玩了吗?”小孩第一次夜不归宿,阿姨多‌问了一嘴。   温黎轻声应声,希伯来语并不认识,他踏入家‌门,与回来的温矩正好碰上。   父子两‌人沉默蔓延,温矩出门的动作顿住,在原地停留,问他,“这个‌点回来了……跟老师请假了吗。”   “请过了,”温黎说,“花墙上的字……是母亲雕刻的吗。”   闻言温矩看向门外,透过落地窗能‌够看到喷池,这房子是按照他母亲的喜好装的,偏欧式的建筑,从内到外陈设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   “是她刻的……她有‌段时间喜欢读马太福音,在家‌里很‌多‌地方都刻了希语。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处理掉。”   “……我知道了。”   温黎上了楼,三楼有‌藏书室,他小时候在里面玩过捉迷藏,藏书室灯光昏暗,里面大部分都是母亲的藏书。   很‌多‌是外语原著,晦涩的哲学理论,以前没什么‌耐心看,母亲因为他的缘故,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层译本读物‌。   他在最高的一层找到了落灰的书籍。   希伯来语看起来像是一串串的音符,古老的文字,他找到了花墙里的字迹,出自马太福音第七章 。   ——你们要进窄门。 第58章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放学铃声响起, 夕阳透过教室窗户直射而来,落在少年的蓝白校服上,温柔的侧脸, 侧过来时深褐色的眼眸。   一起吃饭, 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放学之后送他回家。   “………江颂。”低声近乎呢喃的言语, 随着雨滴在视线里模糊,撑起的伞边有水珠落下来。   记忆中温黎的表情已经记不清楚, 变成模糊一片, 同撑一把伞,离得却很‌远,把所有耐心给他的温黎,他为什么还是觉得十分遥远。   想要。再近一些。   “嗯……保送的学校?因为排名不是很‌高不太想去, 可能之后会去国外,由于日期还没有定‌, 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温黎回答他的问题。   他盯着人看‌, 唇畔稍稍地抿起, 早就‌知道高考会成为一个截点,稍不小心, 他们可能就‌会在截点冲散。   “……也不一定‌非要去, ”温黎低头看‌他, “江颂, 考完试我们见一面吧。”   见面。想要告诉温黎。   他似乎。不止想要和温黎做朋友。   某种‌执念在作祟, 想要抓住面前的人, 但是要温黎为他留下来,实在是太自私了。   不可以, 那‌么做。   “……嗯。”他应一声,侧眼看‌向身旁的人,指尖碰到对方的衣角,最后还是没有动作,缓缓地收回手。   “……我回家了。”上楼到四楼,从栏杆往下看‌,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在路灯之下,似乎在抬头看‌他的方向。   隔得这么远,温黎也能够看‌见他吗。   他收回脑袋,打开家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妈妈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只是白天回来,晚上可能会和他一起睡,不跟李颂文‌睡。   “爸。”他喊了一声,屋子里没有动静,推开卧室门,卧室门空荡荡的,李颂文‌出‌去了。脚才‌刚刚好,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打电话给江琳,江琳回他,“你爸估计出‌去找工作了,他一刻也闲不住,也不在家好好养伤……不用管他了。”   “儿子是不是过几天要考试了,妈妈明天就‌过去啊……高考这几天妈接送你。”   他应一声,随之挂断电话,写作业的空档,听见了门外的动静,李颂文‌回来了。   先进‌门的是拐杖,随之是一张憔悴发红的脸,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被社会淘汰的现实,由于腿脚不方便,进‌门一瘸一拐,提了酒和小菜回来。   “儿子……出‌来吃饭了,看‌看‌爸给你带了什么。”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酒气,李颂文‌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肚子饿了,打包袋里是凉菜和馒头,他看‌一眼之后去厨房装了热水过来。   担心闹肚子,多喝点热水可以抵消一下。   “你别担心啊,过几天爸爸就‌能找到工作了……到时候带你去吃好的……”   他听见酒瓶震荡的声音,凉菜的味道有点辣,他拿起水杯喝水,抽空看‌一眼对面的人,随之视线顿住。   剃掉的头发长出‌来一层青茬,其‌中混合了白色,李颂文‌双眼通红,直生生地盯着他看‌,略显细纹的眼角湿润了一层。   “儿子……你有我这样的爸,是不是很‌烦恼?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跟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李颂文‌自顾自地又‌拿起一瓶酒,捏着酒瓶咽下一口气,“你知道爸爸的腿是怎么回事吗……当你为了救你妈落下的毛病,一直没跟你说……今天跟你说……我不甘心啊……”   红肿的双眼浮现出‌无‌望的执拗。   “她怎么能因为我这样就‌抛下我……颂颂啊……以后无‌论是对谁,都不要付出‌所有……哪怕是枕边人也一样。”   “……不会有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李颂文‌拿着酒瓶脑袋栽了下去,拐杖落在一边,除了酒气的味道,空气中安静下来。   他吃着馒头没有讲话,想说的话。并不需要李颂文‌做什么,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只要有爱就‌足够了。   贫瘠的土壤里诞生爱,本就‌是奢侈的事情。   吃完饭把桌子收拾了,李颂文‌他扶不动,找了条毯子盖上,酒瓶拿到外面用来放花,之前养的都是小雏菊,还没有试过向日葵。   高考之后,买一束向日葵带回来。   收拾完回到家,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侧脸出‌现了一层幻影,光洒落在上面,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模糊。   爱。   人和人之间的愿望原本就‌不一样,注定‌不是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那‌么没有愿望的话,只是过普通的人生,这样感恩命运的馈赠,可惜并没有人愿意接受。   像父亲想要追求完整的家庭,母亲想要追逐自由,他想要追逐温黎一样。   每个人的愿望不同,互相聚在一起形成冲突,这样的话,有人实现了愿望,总有人会因此失落难过。   “……嗯。江颂在思考的事情很‌深奥啊,”温黎稍微想了下,回答他,“就‌像考试一样,考试会把每个人的成绩划分排名,而不是及格或者不及格。这原本是为了筛选出‌优秀人才‌的机制……但是,人本身是不能被这样定‌义的。”   “我们并不是商品,哪怕达不到愿望也并不能证明什么,某一方面的优秀并不是全部,某一方面的失落也一样……所以,并不需要为此烦恼。”   温黎。以为他在担心考试。   “那‌,不上学了,也不需要成绩。”他说。   温黎:“那‌样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江颂有其‌他谋生的才‌能的话,完全不用走普通人的路……比如‌有毕加索那‌样非凡的绘画才‌能,天赋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然‌只能成为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角。”   “或者是涅多奇卡的养父……江颂想成为哪个。”   两个主人公都有悲惨的结局。都不喜欢。   他只是喜欢某个人,并不是要为艺术献身。   温黎什么都不懂,但是喜欢温黎,认真回答他每个问题的样子。   “………”他盯着温黎思考的侧脸,从后面抱住了人,环绕住温黎,像是从温黎背上长出‌来的壳。   温黎因此停顿,深褐色的眉眼稍转,低头看‌他,似乎有话要讲,最后什么都没有讲出‌来。   他的话音落在嘴边,扇动眼睫止住,更困惑的事。因为喜欢温黎,想让温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喜好某人并不是希望对方越来越好。   所有的前提都是对方向自己‌倾斜,这样自私的满足自己‌的欲-望,这种‌情感真的能称之为爱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伟大的爱并不是向爱献身,而是向欲-望献身。   “江颂,考完试之后在学校门口等我……好好考试,我有话要跟你讲。”温黎低声说,看‌着身后的少年,柔软的眉眼,很‌想伸手触碰。   最终没有伸出‌手。   想要说的话。   如‌果江颂不想让他走,就‌不走了,坦然‌告诉他,对他的情感并非单一的珍视与怜惜,他的情感混合了卑劣的占有。   来不及讲的话,不清楚是什么。   连日的大雨,外面的雨幕淹没了天空,天空变的灰蒙蒙的乌云遮蔽,看‌不清楚,只能看‌清雨丝与模糊的树影。   他盯着窗外看‌,风吹着家门嘎吱嘎吱的响动,门坏了。动静不停地响,他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这样的话外面的风透不进‌来,家里压抑的气氛也飘不出‌去。   “颂颂啊……外面雨太大了,一会让你叔叔送你过去,穿这冷不冷?”江琳为他准备了早餐,鸡蛋卷和豆浆,包子也是现包的,里面放了蟹黄。   一旁的卧室悄然‌无‌声,李颂文‌撑着拐杖出‌来,“我送他过去。”   “你别折腾了,腿才‌刚刚好点,在家里好好休息吧。我不过去,让林敬给他送过去就‌行‌……这雨下的太大了,待会我得去厂里一趟。”   江颂临走的时候看‌一眼,因为江琳说只是送他,李颂文‌没有再讲话,父亲和母亲的低语,看‌起来温馨和谐的画面,两人的面容一并模糊。   他下楼的时候摸摸自己‌的右眼皮,右眼皮跳的很‌厉害。   考试一共有两天,他和温黎不在一个考点,他在本校,温黎分去了三中。   考完试,就‌能见到了。   小孩一走,江琳立刻变了脸,笑意淡了许多,表情也不再掩饰,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份协议书,扔在了桌子上。   “我得去厂里一趟……你有空看‌看‌吧,颂颂马上考完试了,咱俩也赶紧把事办了。”   离婚协议书。   “……你现在是在逼我?”李颂文‌质问道。   江琳:“儿子不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李颂文‌,我们别闹得太难看‌了……你自己‌想想你都做了什么事,还去人家那‌儿打架,我半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过人。”   “字我已经签好了,离婚后财产我一分不会要你的,房子留给你,我只要颂颂。”   ……   考试的时候一直在下雨,六月初是炎热的酷暑,因为下雨的缘故,吹散了燥热的空气,考场不用开空调。   笔尖触碰到答题纸,沙沙沙的动静,考场里十分安静,只有雨声,他在空隙中看‌一眼窗外,一阵凉风吹进‌来,铃声随之响起。   出‌了考场之后,林敬在等着他,江琳要晚点才‌能回来,林敬把他送回家。   和叔叔没有话讲,仿佛司机与乘客。   坐车的间隙,看‌着窗外时眼睛有点疼,他下车时揉了揉眼睛,踏进‌黑压压的楼房,上楼时险些栽倒,眼皮子一直在乱跳。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房子的空气浑浊逼仄,昏暗的光线,模糊的人影,他打开门,视线变得清晰。   散乱的药瓶和酒瓶。混合着呕吐物。   倒下的父亲。   父亲喝了农药。 第59章   不记得了。   脑海里一片混乱, 医院里惨白的光线,母亲那双眼里的怔愣,被送进病房的父亲, 急救室闪烁的灯光, 混合着雨幕一并模糊。   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儿子……有我这样的父亲,会‌不会‌很烦恼。”   父亲消逝的声音落在耳边,在记忆中浮现出来, 医院里冰冷的长椅,明‌明‌来往的人那么多, 器械碰撞在一起发出动静, 却又那么安静。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有回答。   因为不想‌和父亲讲话。   父亲总是喝醉酒给‌别人添麻烦,偶尔会‌浮现出愧疚,短暂的愧疚之情消逝,又陷入麻烦之中。自‌尊心很强, 冲动又易怒。   这样的人,偶尔会‌给‌他‌买画具, 过年的时候工资当做压岁钱全部给‌他‌。   贫瘠掺杂着许多负面情绪的关心。   为什么, 明‌明‌讨厌父亲, 现在想‌起来会‌想‌要掉眼‌泪。   “是需要洗胃吗……接下来还要多长时间?”江琳询问医生,医生回答之后, 对他‌说, “颂颂啊, 妈妈在这里守着就好……你先回去吧, 明‌天还有考试呢。”   “……你爸肯定会‌没事的。”   “………儿子。”   “……颂颂。”   母亲的话音在耳边模糊, 明‌明‌就在面前, 那双眼‌浮现出哀伤和担忧,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出现类似的情绪, 他‌坐在原地难以动弹。   心脏的位置被某种沉重之物压着,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那些压抑的负面情绪撕裂了一个口子,从记忆中浮现出来,许多往常被忽视的小细节,现在全部想‌起来了。   “颂颂啊……你是不是在怪爸爸?觉得你妈离婚跟别人过更‌好。”   “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不能一直在家闲着,你回来之后自‌己热热饭菜。”   “儿子啊……高考完不会‌要报艺术院校吧,那没什么用,爸爸供不起你,你要不换个专业试试。”   每一次的询问。他‌是怎么讲的。他‌从来没有跟李颂文讲过话,平常不爱讲话,但是可以讲……因为讨厌,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如果他‌有认真回答过一次李颂文,或者问一问父亲的想‌法,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总是什么都做不好,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好痛苦。   痛苦。   痛苦。   痛苦。   李颂文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和母亲吗?矛盾冲突的爆发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解决,用一把最锋利的利刃刺伤自‌己,一并伤害他‌和母亲。   “………颂颂!”   心脏难受的像是被人狠狠地划了一道,胸腔里压抑的情绪一瞬间决堤,争先恐后地朝他‌涌来,令他‌落下眼‌泪,嗓间想‌要发出尖叫。   啊——   滞声压抑在嗓间,痛苦不堪地低落颤抖,这里是医院,不能大‌喊大‌叫。   好痛苦。   所有的情绪一并浮现,大‌脑陷入了空白之中,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江琳和医生惊讶的表情,疼痛迟缓地传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掌心被指甲印出来几‌道月牙了。   正在流血。   他‌的心也在流血。   痛。   ……   由‌于身体情况没办法参加考试,醒来的时候在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已经‌要结束了,病房外面在下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被注射了镇定剂。   他‌在长椅上看‌到了江琳,江琳侧在长椅上睡着了,侧脸看‌上去十分憔悴疲惫。   要同时照顾两个人,母亲很辛苦。   雨幕顺着高檐落下,打开窗户,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微凉的雨丝。   什么都不想‌做。   他‌看‌向椅子上搁置的蓝白校服,视线在上面停留,脑海里晃过一张艳丽的面容,耳边想‌起来和天使‌的约定。   温黎……在等他‌。   可他‌现在穿着病服,手掌包裹着纱布,脸色看‌起来苍白没有血色,那双眼‌变得灰蒙蒙的,像是一具单薄的尸体。   没有参加考试。温黎一定会‌问他‌。   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他‌们还能够有未来吗。   讲不出来的心事,尘封在雨幕之中,他‌整个人一并被大‌雨洗褪了色,双手捂着脑袋,嘴唇忍不住的发抖,陷在混乱的心绪之中难以出来。   总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如果前一天不发病的话,不会‌错过考试。也能够见到温黎。   这幅身体,总是带来痛苦。   无穷无尽,没有终点。   啊——   周围的环境变得混乱不堪,充斥着令他‌难以忍受的气息,蚕食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窗户在他‌面前变形,桌子和椅子一并扭曲了。   只有他‌停留在原地,仿佛能够看‌见父亲没有闭上的双眼‌,正在逼视着他‌,质问他‌存在的意义。   某种寒冷充斥在他‌的身体之中,令他‌全身麻木不能动弹,明‌明‌是盛夏的六月,却只能感到冰冷不适,胃里翻江倒海的抽痛,连带着五脏六腑被拉扯,疼得他‌只能蜷缩成一团。   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有必要存在吗。   脑海里不断浮现而出的逼问,把他‌的大‌脑搅碎成一团,推至绝望的边缘,连带着灰暗的天空,如同上帝冥冥之中为他‌指出来的道路。   心中已经‌浮现出答案。   这样的自‌己。   没必要存在。   好痛苦。   除了重复无意义的行为之外,不清楚自‌己还能够做什么,一切都已经‌被搞砸了,无可挽回的奔赴向消逝的深渊。   连带着他‌的灵魂一并被抽了去。   这样的自‌己。   没必要存在。   视线范围里一切空间都被扭曲,只有医疗架上的手术刀清晰可见,冰冷的刀柄,尖锐的刀片,折射出冷硬的弧度。   触碰到刀柄的时候,心在某一刻变得轻盈。   不应该这么做。   如果伤害自‌己,妈妈一定会‌难过。会‌给‌很多人添麻烦。   可是不伤害自‌己的话,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很痛苦,此时此刻在心里祈祷,如果上帝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   哪怕万分之一也好,请把他‌带走。   让他‌的灵魂永久消逝。   不在沉痛烈火与无穷黑暗之间。   应该放回去。   但是身体不听使‌唤,触碰到自‌己脉搏的位置,手指因为僵直没有力气,心在某一刻陷入平静之中。   一切都结束了。   来不及处理的心绪,记忆之中的温柔少年,浮现而出的深褐色眼‌眸,明‌媚的侧脸。深藏在内心深处想‌要讲出来的话。   在混乱的心意之中残存而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尚不明‌晰的爱意。   我爱你。对你的爱过于隐晦,掺杂着污浊的自‌厌情节,揉杂在痛苦之中难舍难分,变得永远不可启齿。   ………   铃声响起。   下雨了。   高考在铃声之中落下终章,连带着青春时期一并落幕,分散而出的考生,原本人来人往的学校,很快融入雨幕之间安静下来。   这两天都在考试,所以没有给‌江颂打电话。   温黎撑了伞,人走的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点点处理考卷的老师们,老师们也三三两两的离去。   灰蒙蒙的天空,乌云笼罩在楼顶之上,梧桐树的叶子一并融入灰影,雨丝顺着撑开的雨伞落下,在耳边落下滴滴答答的动静。   这动静很快转小,他‌在学校门口停留,没有在人群中看‌到江颂的身影。   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有话想‌要问他‌。   高考完之后打算做什么。如果不离开的话,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告诉他‌自‌己心中所想‌,不知‌他‌是否会‌原谅他‌。   原谅他‌难以启齿的欲-望情节。   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或者更‌久,周围陷入了夜幕之中。   梧桐树的叶子变得看‌不清了,楼层隐在黑暗的天色之中,只有雨声清晰可闻,撑伞的手在雨天变得冰冷僵硬。   江颂。   现在在忙吗。   如果有事情的话,可能需要等久一点。   他‌只需要等待即可。   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在耳边,他‌看‌着不远处楼道的方向,那里有保安亭,现在学校放假,保安亭的灯也随之熄灭,与黑暗融为一体。   五个小时过去了。   马上要到十点了,他‌仍然‌在原地站着,看‌着远处的方向,陷入沉思之中。   只要等在原地。   某人可能会‌出现。   如果现在离开……江颂来了怎么办。   十点之后,雨逐渐的变大‌了,他‌还在梧桐树下站着,撑着的伞并没有太大‌用处,雨丝沾湿了面容和衣侧,他‌看‌过去,看‌到了一层湿气。   再这么等下去。   可能会‌见到他‌。   自‌己并不是这么固执的性格……可以回去,给‌江颂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有事情,为什么没有赴约。   某种心绪在蔓延,想‌要在等待的过程中得到答案,那些难以开口的情思与言语,倾覆而出,密密麻麻的在心头蔓延。   想‌要告诉他‌。   喜欢……不止喜欢,混合着迷恋与占有,在其中掺杂着欲望沉醉不醒,到了难以抵抗的地步。   还是说。   如今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是,江颂给‌他‌的回答。 第60章   在一片遥远的向日葵地。   江颂置身‌在天光大亮处, 前方是‌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这里温暖明媚,光线柔和‌地包裹他的‌身‌体。   不停地走啊走。   向日葵朝天空绽开,金灿灿的‌颜色, 如同太阳的‌颜色, 轻轻地触碰花叶,能感受到阳光的热意。   这里是在梦里吗。温暖的‌梦境。   他在花丛中坐下来,透过向日葵的‌花茎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模模糊糊的‌,似乎离他很远。身‌后是‌一片白雾, 看不清其中场景。   眉眼侧过去, 空气中响起“滴——”的‌声音,白雾中变得清晰,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紧闭的‌双眼, 呼吸机细微的‌动静。   低头看向自己手腕处,那里凭空多‌了道‌深刻的‌伤口, 轻轻的‌一痛, 手腕仿佛传来痛意。鲜血染红了向日葵地。   想起来了。   现在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他收起手腕看过去, 向日葵包围着他,起身‌继续往前走, 把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抛在后面。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视线范围里充满阳光、生命力, 这里是‌一片净土。不断向前、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白桦树。   树影匆匆悄然无声, 生长在土丘之上, 树枝扎根地下, 顺着蔚然风声向上挣扎。   他的‌眼眸被白桦树填满,立在树影之中, 阳光穿透枝叶,洒落在他身‌上,身‌体变得温暖充盈。   这里是‌,生命尽头的‌栖息之地。   他看着远处向日葵地深处,一个人影在视线里由模糊转为‌清晰,勾勒出‌少年身‌形,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朝他走来。   深褐色的‌眼眸,温柔的‌视线,艳丽的‌面庞,脸上蒙了一层淡金色的‌倒影。   温黎朝他伸出‌了手。   眼眸温柔的‌注视他,向日葵在温黎身‌后成了点缀,白桦树的‌叶子潸然而动,随风起如同连着无数的‌心脏脉搏。   情不自禁地,同样伸出‌手。   触碰到他受伤的‌手腕,温黎的‌手指在伤口上轻轻摸索,手腕上的‌伤口随之愈合。   温黎轻声言语落在耳边。   “江颂……该回去了。”   少年在白桦树下消失,他四处看过去,看不到温黎的‌身‌影。某种执念油然而生,想要‌去寻找某人。   他返回了向日葵地。   穿行而过时,似乎听‌见了无数痛苦的‌呻吟声,身‌侧的‌向日葵变成了容器,盛放着那些痛苦难以形容的‌情绪,在阳光下转变成微弱的‌声响消散。   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沉默无声。   向日葵地在他身‌后远去,他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神色安然,苍白的‌面颊枯萎凋零,双目合上,安静的‌仿佛心跳消失。   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滴——滴——滴——”呼吸变得微弱,心跳声在消失。   正在挽救他生命的‌医生,哭泣的‌母亲,围绕在病床前。他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伸出‌手轻轻地一碰,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偶尔,灵魂会出‌发,离开身‌体去寻找心中执念。   每个人的‌生命尽头,都有一棵白桦树。   “三,二,一,起——”   “三,二,一,起——”   “心跳恢复正常,呼吸状态稳定……救回来了。”   由于做了漫长时间的‌梦,醒来的‌时间不多‌,抗抑郁的‌药物吃完之后会变得昏昏沉沉,什么事情都暂时想不起来,只想睡觉。   清醒的‌时间不多‌,能够记起来,在一片遥远的‌向日葵地,自己去了那里。温黎把他带回来了。   “伤口缝合之后不要‌见水,每天都要‌换药,半个月之后来医院拆线。如果病人依旧有轻生情况,及时联系就医,办理住院手续的‌话在一楼。”   不知道‌身‌侧母亲讲了什么,他跟在母亲身‌后,发丝盖住眉眼,换回了原本的‌校服,触碰到柔软的‌布料,低头看到被包裹的‌手腕。   “颂颂啊,我‌们要‌去新家……以前那里先不住了,妈妈在工作附近的‌地方租了房子,我‌们先去那里,如果环境你不喜欢,妈妈再换其他的‌地方。”   江琳哭红的‌眼睛倒映在他眼眸,声音变得清晰可‌闻,他侧眼扫到了江琳手里抓着的‌单子,那里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他跟着江琳去了新家。   江琳在工作附近租的‌二居室,房主是‌年轻的‌大学生,为‌了上学买的‌学区房,毕业之后不住了挂名‌出‌租,由于和‌江琳偶然认识,以便宜的‌价格租给了江琳。   房主的‌装修风格非常现代化‌,有一间是‌书‌房,似乎喜欢玩游戏,改成了电竞房,书‌架在角落只占了很小的‌地方,显得十分委屈。   “颂颂啊……你先好好养伤,这里离妈妈工作的‌地方很近,妈妈每天上完班中午能回来做饭,到时候需要‌颂颂帮忙,妈妈提前把电饭煲放好米,颂颂按一下电饭煲就可‌以了。”   “妈妈回来炒菜……学校的‌话,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他盯着阳台的‌方向看,阳台外面有一小片花池,种了几株向日葵,由于照顾的‌并不好,花枝变得病殃殃的‌,看上去快要‌枯萎了。   一直没有讲话,这是‌第一次跟江琳说话。   他指向阳台的‌方向,只说了两个字。   “……妈,花。”   “是‌小缘种的‌,那丫头种过不少花,没一样种活的‌……颂颂想要‌的‌话,晚点妈妈去买点活土,看看能不能救活。”   “颂颂要‌跟妈妈一起吗。”   下午跟江琳去了菜市场。由于这里是‌大学城,几乎紧挨着外环,并没有那么发达,菜市场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没有固定的‌摊位,在地上摊了张布放了零散的‌蔬菜水果。   江琳在附近上班,偶尔会过来买菜,在这一片还算熟悉。   “这里有没有花泥卖,还有养向日葵的‌肥料………”   江琳在前面问人,大棚里都是‌花池,各种各样的‌绿植,郁郁葱葱的‌叶子,他伸手轻轻地碰上去,触碰到一片柔软。   来来往往都是‌行人,眼角扫到了什么,一截蓝白校服的‌衣角出‌现在视线里,他随之转过脑袋,朝着人影看过去。   身‌体先于大脑反应,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颂颂……”江琳扭过来喊他,他在这是‌看清了对方的‌脸,并不是‌那个人,他停在原地,好一会收回目光。   “颂颂,你过来听‌听‌,养花好多‌注意的‌地方。”   ……   新的‌生活。   和‌母亲一起去办了复读手续。   新家离三中更近,没有选在附中复读,而是‌去了三中。以前的‌同学,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一毕业就断了所有的‌联系。   家里的‌座机没有再用了,父亲的‌葬礼是‌母亲一个人办的‌,他每天看向日葵,照料下向日葵开始重新恢复生命力。   妈妈又给他买了一盆栀子花。   栀子花种起来很费力,想要‌养的‌好一点,开出‌来洁白的‌花枝。   多‌的‌花泥被他用来捏成各种形状,晾在阳台。江琳回来看见之后,在网上给他买了陶泥回来。   新的‌学校,新的‌同学。   由于是‌复读生,和‌同班同学没有任何交集,在学校里几乎不讲话。之前的‌努力学习没有白费,课程能够跟得上,江琳给他办了走读证,每天中午能够回家吃饭。   十月份每周周末去画室集训,江琳重新帮他选了画室,画素描和‌水彩,十二月底去美院参加考试。   生活重新开始,复读的‌时间只有一年,却如此漫长。很快到了冬天,红色的‌围巾裹挟不住冷气,今年冬天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联系过。   偶尔,在深谙的‌夜晚,一个人面对寂寥的‌黑暗,那些负面情绪会再次翻涌而出‌,为‌此他准备了一把锈钝的‌刀子。   无论怎么划,只会带来疼痛,不会带来过深伤口,疼痛的‌触感令他清醒。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他藏在保险柜里的‌宝物。   温黎送他的‌演奏会门‌票、给他买的‌水喝完剩下的‌水瓶,小蛋糕盒子,好多‌零食袋子,温黎给买的‌八音盒,温黎给的‌压岁钱。   他留在记忆深处的‌温暖。   每到难以忍受的‌夜晚,他开始翻来覆去的‌数这些宝物,翻看自己画过的‌画册,上面画了很多‌温黎的‌眼睛。   深褐色的‌瞳孔,笑起来温柔注视的‌眼眸,低垂而落的‌眼睫,眼角处散落的‌星辰。   温黎。   他抱着蓝白校服睡过去。   明明天天都有想念,在空余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为‌什么梦里却梦不到了。   从那一日起,在向日葵地,白桦树前,温黎将他带走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他的‌梦。   童话故事里讲,梦是‌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可‌能……温黎已经忘记了他,那他如此思念对方,温黎会不会梦见他。   梦见他哪怕短暂的‌一秒,也是‌他的‌思念追逐直至尽头的‌痕迹。   ……很想念温黎。   曾经属于他的‌天使,现在不知在何地,兴许又在拯救人类……他为‌什么会感到如此落寞。   某一刻起,思念过分蔓延,窥见记忆中的‌温柔少年,只想独占对方的‌善意。   曾经在书‌页留下来的‌,同桌的‌电话和‌家庭住址,在新年除夕夜拨通。   演练过上千遍的‌台词。   你好,新年快乐……你知道‌温黎现在在哪里吗。   “……江颂?”   “………温黎吗?你不知道‌吗……我‌听‌说他去了国外念书‌去了,好像去了美国。” 第61章   美国。   遥远的距离。距离一万四千公里。   “颂颂, 怎么不讲话啊,小缘,你不要介意……他一直都这样。”   和江琳关系好的姐姐, 比他‌大了几岁, 也是他‌们租房的‌主人。   “没事,江颂,下个月我朋友在美术馆有展览, 给了我几张票,要不要一起去?”小缘问他‌, 撑着脑袋看过‌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 顺着看过‌去,对方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比他‌大几岁的‌姐姐,年‌轻漂亮, 总是因为江琳的‌缘故在‌一起吃饭。   偶尔会向他‌投来邀约,询问中目光若有若无的‌思绪蔓延。   他‌摇摇脑袋, 低头去看饭菜, 很‌轻的‌嗓音回复, “要去打工。”   “哎,才‌高考完就要去打工啊, 太辛苦了, 准备做什么工作?”   江琳也跟着问, “颂颂啊, 是缺钱了吗, 跟妈妈讲就好了, 你在‌家‌好好休息吧。”   没有回答。   得知了某个人在‌耶鲁大学的‌法学院,遥不可及的‌距离, 拿到了成‌年‌的‌身份,可以做的‌兼职多‌了许多‌。   最快挣钱的‌方式是做家‌教。美术补习班代课,需要给艺考生做示范,各科的‌家‌教需要重本以上,同样需要具备的‌,是语言沟通能力。   如果没办法和学生沟通,可能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   那样的‌话,要很‌晚才‌能见到某个人。   回家‌路上前往图书馆,买了几本儿童绘本读物,夜晚安静下来,他‌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向日葵,月光笼罩在‌上面轻盈的‌一层光。   “我要这只大螃蟹有什么用呢……你不能把它卖给别人吗。这个时候公主进来了………”读绘本的‌嗓音僵硬生涩,十几年‌被他‌丢弃的‌语言功能,现在‌要重新捡起来。   嗓间摩擦像是生锈的‌鼓面,嗓音又低又难听。   “当他‌们在‌螃蟹壳里交谈的‌时候,魔女又回来坐在‌螃蟹背上……你救了我,我将娶你为妻。”   绘本里蓝色的‌大螃蟹画了两个小人儿,反复的‌读了十几遍,与手机里播放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的‌嗓音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和人交流的‌时候,需要有情绪;那样的‌话,不会显得奇怪。   比如,面对小朋友和孩子时,需要温柔一些,面对女士和长辈时,需要尊敬有礼,面对家‌长和同事,需要恭谦。   这些,全‌部都需要学习。   对他‌来说十分困难。   脑海里浮现出某个人的‌面容,温黎都能够做的‌很‌好,微笑的‌时候能够让人感到温暖,只是言语,会给人带来力量。   反复读念的‌空隙,寂寥疲倦之间,抬头看见了月亮,抬头可见,仿佛伸手可得。   一切不安随之烟消云散。   盛夏的‌蝉鸣,在‌暑假更甚。   太阳炙热的‌烤灼着大地‌,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拿到了首都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原本美好的‌未来落在‌掌心之中,轻盈的‌仿佛没有重量。   实现了愿望之后,发现距离某个人还是如此的‌遥远。   暑假期间所有的‌代课面试都被拒绝,由于他‌晦涩的‌语言表达能力,带来的‌观感不佳,只好尝试走‌其他‌的‌路,投稿插画与绘本。   攒了三个月的‌收入,加上之前存的‌余额,申请签证被拒绝,重新来过‌,由于难以回答面试官的‌回访,只好在‌窗台前写解释信。   为什么要去美国。   遥远陌生的‌国度。   人和人的‌情感是能够共通的‌,在‌文字里,在‌心灵与灵魂深处。   亲爱的‌面试官:   请原谅我晦涩的‌语言表达能力。我对美国一无所知,只是有想‌见的‌人在‌那里。当我得知他‌在‌美国的‌某所大学正在‌念书,我仍然无法忘记他‌。   我想‌能够见到他‌。   翻译成‌英文的‌字符,恳切的‌文字,为他‌换来了一张赴美的‌机票。   十三个小时的‌飞机,人来人往的‌游客和外种‌面孔,偶尔经过‌的‌亚裔,见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无功而返。   爱在‌追逐中越发沉陷,融入执念。   越是疲惫,越是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幻想‌之中,固执的‌以为只要见到他‌。   一切都能够释然。   悄然无声的‌思绪,在‌九月中旬前往大学,美院聚集了全‌国各地‌的‌艺术生,奇奇怪怪的‌同学,热情的‌氛围之中随处可见怪胎,像他‌这种‌不爱说话的‌很‌多‌。   由于必须要加班级群,因此加了很‌多‌陌生人,班长,导师,团支书,室友,隔壁班管工作室的‌学长。   都没有备注。   偶尔会有路过‌的‌男同学女同学找他‌要联系方式,出于礼貌给了,在‌回信息的‌时候十分不礼貌,基本都不回复。   圣诞节时元旦放假,长假一半的‌时间待在‌飞机上。国外的‌圣诞节是新年‌,气氛浓厚,校园里的‌庆祝活动,这一次,学聪明了,先找到法学院,再问人。   温黎。   有着黑色头发深褐色眉眼的‌亚裔青年‌。   “你找Velin吗……天哪!你是他‌的‌朋友吗?”生涩的‌英语,勉强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跟在‌对方身后,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到了某个人。   在‌肃穆的‌雕像前,圣诞树之下,远处青年‌长身而立,深褐色的‌眉眼稍长开显得狭长,眼睫浓密能够盛放雪花,艳丽的‌面庞吸引夺目。   高中时期的‌稚嫩褪去,成‌男模样更加澧丽,微笑时唇角牵起来,正在‌和身旁的‌同学低声交谈着什么。   “Merry Christmas!”   随着烟花绽放,天空飘起了雪花,他‌的‌目光落在‌烟花之下的‌人影上,对方并‌没有注意烟花,也没有注意他‌,拿着电话在‌他‌身旁经过‌。   就这么擦肩而过‌。   他‌的‌生日在‌圣诞节之后。   由于导师过‌分热情有活力,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活动,诸如一起实训时开起派对,或者时而半夜被叫过‌去到工作室干苦力,分成‌小组分批做作品,一区工作室每个同学的‌生日信息都在‌导师那里,经常举办生日活动。   十几年‌安静的‌生日氛围被打乱,导师带头为他‌庆祝生日,导致他‌不得不面对尴尬的‌情景。不会讲话,同学们送来的‌礼物都没有收。   “哎!江颂啊,放完假了就别乱跑了,跟着老师去窑里多‌看看,老师就等着你们出作品呢!”   “老师,你不知道‌江颂在‌二区三区可受欢迎了,今天还有外面的‌同学给他‌买花呢。”学长在‌一旁起哄捣乱。   “趁着江颂过‌生日能不能再多‌放两天假……再上下去要退学了。”   同学们的‌礼物没有收,外面的‌更不可能收,只是在‌出门时看到一束白玫瑰时稍顿住,没空看上面的‌留言,留给了清扫阿姨。   手机里是群发的‌生日祝福,甚至还有给他‌转账的‌,莫名其妙的‌同学。   来自V发的‌生日祝福和转账。   V:生日快乐。   转账52000元。   据说学校里有些家‌境很‌好的‌同学,用这种‌方式去追求人。他‌手指滑动准备删除联系人,后来又没有那么做,选择了置之不理。   偶尔会给他‌发来问候。   V:还在‌上课吗。   V:新年‌快乐。   V:不喜欢白玫瑰吗。   V:很‌抱歉打扰你。   一次都没有回复过‌。   并‌不想‌认识陌生人。所有的‌时间待在‌画室,或者工作室和窑边,空闲时间去打工,所有的‌钱用来买机票去见梦中情人。   思念如同在‌他‌身体里扎根深种‌,远远地‌见一面并‌不满足,去窥探他‌的‌生活,加了他‌同班同学的‌联系方式,得知他‌的‌近况。   提前修完了学分,在‌学校里也是很‌优秀的‌存在‌,有很‌多‌追求者,运动方面喜欢橄榄球,有两个好朋友,一男一女,一个是美籍华裔,另一个是法德混血。   在‌学校的‌风评也很‌好,温黎生日时拜托送去的‌礼物,由于送礼物的‌很‌多‌,他‌的‌礼物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对方并‌没有看一眼。   越是窥探那人的‌生活,越感到难以忍受,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踌躇着不敢上前,无数次的‌临摹那人的‌身影。   从少年‌到成‌年‌,到大学毕业,那人有自己的‌生活,与他‌的‌世界天方夜谭,如同他‌做了一场盛大的‌梦。那人偶然间隙经过‌,侵占了他‌的‌人生。   只有两三年‌的‌光景,对他‌来说是他‌的‌一生。终日遗落在‌十七岁的‌盛夏里,困在‌其中再也难以走‌出来。   时常会感到寂寞,所有的‌残念,朝着记忆中的‌少年‌汇聚。存在‌的‌意义因对方而起,每天抬起头就能见到的‌月亮,触手并‌不可得。   因为喜欢而追逐,爱在‌追逐里,爱上追逐的‌过‌程,如果有哪一天不能再见到他‌,放弃追逐月亮等同于放弃自己的‌生命。   不停地‌走‌啊,走‌啊。   匆匆地‌走‌出他‌的‌人生,他‌跟在‌那人身后,欲碰到而收回的‌手,停滞不前的‌步伐,前方只通往一条路。   漫长而崎岖,窄门前的‌救赎之道‌,有他‌追逐的‌天使。   某一日若再也不能见他‌,生命中仅有的‌光明随之消散,在‌那一片遥远的‌向日葵地‌,白桦树前,他‌的‌尸体原本应当埋葬在‌那里。   白日尽头处,天使般的‌少年‌出现,将他‌带走‌。   直至爱意有声前,可能他‌已‌经死去。   有一个秘密保留在‌心底从未消逝。化成‌难言的‌文字,封印在‌信封之中。   :   亲爱的‌温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可能我已‌经死去。   有个秘密我保留到现在‌,想‌要告诉你。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   我对你的‌爱毫无保留、难以割舍,留存至今,成‌为我一生无法付诸的‌遗憾。   我爱你。爱意如同长河,我此生再难踏入第二条相同的‌河流。 第62章   清晨, 醒来。   江颂耳边听见了‌鸟叫声,他睁开眼‌,他的房子背阴, 隔壁的房子朝阳, 鸟叫声是从窗外传过来的。   “醒了?”温柔低沉的嗓音传来,他脑袋转过去,顺着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温黎已经起‌床, 咖啡机在运作,淡淡的清苦香气传来。   大脑迟钝的运转, 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温黎喝多了‌, 然后送温黎回家。   “………”   他漆黑的眼眸转过去,白色的衬衫有些晃眼‌,不是他的衣服,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温黎在他身旁坐下来。   温黎:“是我换的,早上的时候怕你‌不舒服……身体还‌好吗。”   深褐色眼‌珠稍垂, 低眉看他, 笼罩着的深色情绪。   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把他网在其中‌。   不好。   很疼。   手腕上侧眸看过去,隐隐能够看到一道牙印, 在食指深处浮现, 泛起‌一片青印, 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很好。”他开口, 掀起‌一角被子, 视线范围里去找自己的裤子, 没有看见,停顿片刻开口, “我的衣服。”   “衣服洗了‌……不舒服的话先在床上吧,等会我把早餐端过来……三明治可以吗。”温黎问他。   。。。。   他看向温黎,抓着被子没有松开,怎么能擅自把他的衣服洗了‌,而且,内裤也‌没了‌。   对上温黎眼‌底,温黎碰到他指尖,他指尖稍动,随之稍挪挪,不让温黎摸他。   “江颂,前一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不让温黎摸,温黎又抓他的手腕,他看过去,没有再动了‌,这‌样显得十‌分幼稚。   脑袋要转不动了‌,好像他们还‌是小孩子一样。   请你‌原谅我。温黎经常,会讲这‌句话。   面前容貌艳丽的青年眼‌底浮现出一层易碎的温柔,抓紧了‌他的手腕,低言轻语,“……我会对你‌负责的。”   额。   这‌是在说什么。   没有讲要负责,脑袋乱乱的,直到被温黎抱起‌来,他才反应过来,温黎要带他去洗漱。他的体重算不上重,但是身高‌在那里摆着,温黎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   两个男人‌挤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奇怪。   “温黎……我自己会走路。”江颂开口,他唇线绷着,靠近身旁的人‌,闻到很淡的沐浴露香气,早上刚洗完澡。   醉酒之后还‌能早起‌的人‌……顶级自律。   “抱歉。”温黎把他放了‌下来,为他找了‌一双拖鞋,在他身侧俯身,握住了‌他的脚踝,“可能酒还‌没醒,总担心你‌会在我眼‌前消失。”   不要这‌样。捏着脚讲话。   而且他自己会穿鞋。他没有来得及讲出来,视线里只能看到温黎熨在地上的西裤,眼‌眸映着面前的人‌,视线临摹而过。   是他应该担心才对。   他自己跑去洗漱,洗漱完和温黎坐在对面吃饭,盘子里放着小番茄和沙拉草,还‌有三明治,温黎给自己打的咖啡,为他热了‌一杯牛奶。   “一会要去学校吗?据说今天撤展。”温黎在他对面问。   比他还‌要清楚。他脑袋冒出来问号,咬了‌一口三明治,低头‌瞅一眼‌,是双蛋的,第‌一次,吃到。双蛋的三明治。   “嗯。”   “那先去学校,我一会要去趟公司,等你‌下课去接你‌。”温黎说。   他盯着三明治看,温黎讲的话左耳朵听,从右耳朵冒出来,咽下食物的动作顿住,为什么要去学校接他。   没有问出来,好多问题都‌想问,脑袋乱乱的,从温黎家里出来,他自己的衣服还‌在温黎家,温黎给他找了‌一身衣服。   “这‌是午饭,放微波炉热热就可以了‌,调料酱自己根据喜好放。”温黎帮他把午餐做了‌,午饭是意面,里面放了‌碎牛排,装在打包盒里递给他。   他接了‌过来,看着温黎下楼,在楼梯口很快看不见了‌,他又到窗台边去看,楼下的人‌若有所觉,倏然抬头‌看向他。   他立刻收回了‌视线。   摸摸自己的耳尖,有点热。   首都‌这‌边没有梧桐树,好多柳树,柳树枝条下,穿着黑色西装的成男,艳丽的眉眼‌稍稍侧过,比年少时期更‌加沉稳矜冷,唇边似有若有若无的微笑。   笑的时候全‌部化开,天使长大了‌。   平常没有起‌这‌么早过,温黎走之后就没事情做了‌。睡觉睡不着,学校下午才过去,他在家里直愣愣地坐着,书桌上有陶泥工具和画板。   长大的天使。   他稍稍低头‌,炭笔缓缓在纸上勾勒出来深邃的眉眼‌和澧丽的五官,落在眉眼‌上方的发色,白色衬衫后面长出来的翅膀,微笑的面庞,以及朝他伸出的掌心。   越画越喜欢。   想画成大一点的油画。   这‌么想着,他把画板放下来,提前收拾了‌去学校。学校离家两站地铁站的距离。   “江颂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下午五点才撤展呢,你‌来早了‌。”师兄一眼‌就看见了‌他,他扭头‌瞅一眼‌,往画室的方向走。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江颂最近在忙什么呢……要去画画吗。”   “嗯。”   “去吧,我一会再过来叫你‌,难得今天看上去很有精神呢。”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精神,他吗。   他在镜子里看自己,怎么看都‌是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只偶尔侧过来时稍稍抬起‌,像是一株蔫吧的花。   画室里没什么人‌,大部分同学都‌在窑区,这‌个点很清净,他的位置又在最角落。   画笔落在板子上,柔软的鬃毛一笔笔的覆盖留下痕迹,逐渐地成型。优越的面部轮廓,模糊的五官,如同水面的倒影,一切都‌陷在水岸深处。   洁白的衣衫,波纹一样的翅膀,背后是晃荡而出的人‌间,一切幻影都‌在其中‌呈现,在虚处的线条尽显。   水面处的倒影,象征着貌美‌的水仙,晃荡而出的另一半自己,虚处为实,实处为虚,在虚幻之中‌存在。   对丢失的自己充斥着美‌好的幻想。温黎是他丢失的另一半魂灵。不断地寻找,每时每刻因缺憾而难以前行。   “到时间了‌……江颂,去撤展吧。”   江颂放下了‌画笔,画板上的痕迹沥干,形成一副完美‌画卷。续续连绵的色块,散在湖面之上形成的倒影。   “喂,江颂,你‌的作品真的不卖吗?好几个策展人‌过来问了‌,送去展览的话肯定能卖出来高‌价。”师兄在一旁问他。   “……这‌些不能卖。”他开了‌口,创作灵感来源于心头‌的月光,并不想送给别人‌,只想自己藏起‌来。   “什么意思,意思是以后的可能会卖。”   江颂应一声,他答应之后,师兄在原地停了‌下来,他抱起‌地上的花瓶,师兄还‌在原地站着。   “真是……突然开窍了‌啊。”   花瓶全‌部寄走,刚处理完学校的事情,手机里显示信息,他点开,是名为V的联系人‌发来的信息。   V:结束了‌吗。   怎么又给他发信息了‌。   对于这‌位的印象是某位学校的同学,他脑袋转了‌转,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往上翻了‌翻,他从来没有回复过,这‌人‌除了‌节假日‌给他发祝福之外,偶尔的问候和道歉。   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头‌像是一面墙角,刻着希伯来语,令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里冒出几分古怪,低头‌看了‌好一会,直接打了‌电话过去,语音通话很快连接,电话那边的人‌接了‌,顺着电话传来温柔低沉的嗓音。   “………需要我去帮忙吗?”   。。。。。   他耳朵竖起‌来,又看一眼‌手机,嘴巴下意识地抿起‌来,没有讲话,往上翻翻聊天记录。   把他当备忘录的奇怪的人‌。   给他发生日‌祝福转账的奇怪的人‌。   总是莫名奇妙关‌心他的奇怪的人‌。   翻到最上面,时间在四年前,他复读结束刚刚有手机的时候。   他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对方也‌没有讲过。   “喂,江颂,等等我啊,一起‌去吧,吃铜锅怎么样?”师兄在他身后跟着,他看一眼‌手机,随之挂断了‌电话。   “不去。”他回答。   “怎么了‌,你‌好不容易过来一次,师兄见你‌不容易,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求你‌啦。”师兄的性格随老师像小孩子,蹭在他肩膀边缘,他刚刚挂断电话出了‌校门。   看到了‌不远处的人‌。   校园门口仅有的梧桐树,温黎站在那里,车子停了‌有段时间了‌,下班衣服还‌没有换,深褐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稍稍转过去,看向他师兄蹭他的动作。   据说小动物在碰到喜欢的东西会标记留下气味,温黎的目光就好像这‌样,他瞅一眼‌,随之推开了‌师兄。   “我今天有事。”他说。   “……那你‌跟我说说什么事。”师兄的话音顿住,一并看向对面走过来的青年。   “江颂,是来找你‌的吗?你‌哥啊?”师兄压低声音小声问。   江颂稍顿住,不知道应该怎么介绍,温黎这‌边已经朝着他师兄伸出手,礼貌性的微笑,把他师兄迷惑住了‌。   “你‌好,你‌是江颂的同学吗。”温黎没有介绍自己。   “你‌好你‌好,不算是同学,我们是隔壁工作室的,我比他大一届。”   “这‌样啊,今天撤展应该很辛苦吧。”   “别提了‌……我们一直忙到现在,还‌有广告牌没有撤完……你‌是江颂的哥哥吗?”   “嗯,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温黎给了‌师兄一张名片,“我刚从国外回来,不太了‌解他的情况……他平常在学校一个人‌我很担心。”   。。。。。   江颂没来得及讲话,看着两人‌交换名片,师兄是很单纯的人‌,被温黎哄了‌两句,看样子什么都‌会告诉温黎。   他瞅过去,温黎侧眸看向他,眼‌底带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却又透露出一层温柔。   偶尔,天使也‌会变坏。 第63章   每天这样过来, 不辛苦吗。   他很想问‌温黎,温黎的公司距离这里很远,扭头看向人, 温黎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转头, 朝他露出微笑。   “看我做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温黎问‌他。   他把‌脑袋收了回来,前两天在整理东西,在学校里毕业了, 接下来要尽早做决定,继续念书还是做别的。   “不知‌道。”他回答温黎。   “那先去买菜吧……回家里做。”温黎说。   回家里。温黎做。温黎做的。好吃。   车道朝着商场驶去, 到了地下超市, 温黎买食材,他在旁边瞅着,偶尔路过货架前的零食,标注的价格很贵, 他看两眼,再看的时候车里多了一束白玫瑰。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温黎, 需要用白玫瑰做菜吗?   “家里缺花点缀, 江颂, 你不喜欢白玫瑰吗?”温黎碰了碰白玫瑰的花瓣,“明明和你很像。”   不喜欢白玫瑰。他最喜欢向日葵。因为向日葵和温黎像。   白玫瑰被‌他放了回去, 他挑了一丛向日葵, 金灿灿的颜色, 用报纸抱起来, 只是放在车里, 都会让人心情好。   “………”温黎什‌么都没讲, 在他身后把‌他看过的零食放进来,他瞅一眼, 正好选了他都不喜欢的口味。   他瞅一眼又瞅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映着温黎沉思的面容,温黎明白了什‌么,“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点点脑袋,把‌泡泡糖口味的放回去,选了一边薄荷巧克力味道的。   “那江颂自己选喜欢的,不然‌买回去了你不喜欢,都会被‌扔掉。”温黎说。   他哦了一声,“知‌道了。”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逛过商场,除了和江琳,江琳买菜的时候会分辨出来,哪些新鲜,哪些不新鲜。   温黎。不会这个技能,不知‌道哪个最好,买最贵的话,品质一定会好一些。   他看两眼,温黎很快就把‌常用的菜挑完了,满额可以送儿童餐具,商场工作人员送了他们两套儿童餐具。   一套是蓝色,还有一套是黄色。   一份给温黎,一份给他。   回到家里,温黎在做饭,他在沙发边修剪花枝,向日葵一大束放进花瓶里,他盯着向日葵看了好一会,抱着花瓶过去给温黎看。   “很像梵高的画。”他跟温黎说。   “嗯……确实像,不愧是艺术家插的花。”温黎说。   。。。。   他扭回脑袋,把‌花瓶放回去,不去看那双深褐色的眉眼,温柔注视着他的时候,总会令人慌乱。   花瓶搁置在窗户边,他家就在隔壁,每天都在温黎这里吃饭,除了回去睡觉,几乎都呆在这边。   在他发呆的这一会,香气扑鼻而‌来,浓郁的海鲜汤,他去了厨房的方向,汤已‌经‌端出来了,温黎在上面放了很多小番茄。   “江颂,别‌发呆了,拿餐具吃饭了。”温黎路过他,温声说。   他哦一声,把‌商场新带回来的儿童餐盘打开,他和温黎一人一个,温黎家里的餐具都是白色和银色,放进去显得格外突兀。   还有两个汤碗用来盛汤。   温黎帮他盛了米饭放下来,“要用这个吃饭吗?”   他点点头,“不用的话,浪费。”   “这么看,有几分道理。”温黎说。   “下午不用去公司了,江颂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温黎在他对面问‌他。   “下午要去医院。”要去复查了,而‌且吃过的药也没了。他咬了一口蘑菇,讲话讲的含糊不清。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吗。”   他抬起眼眸,温黎正在看着他,他吃饭的时候温黎总是盯着他看,指尖上残余炸物的油脂,他眼睫随之垂落。   还没有回答,对面的青年温柔的话音随之传来。   “江颂,我‌们一起去吧。拜托你了。”   “……嗯。”他应了一声,每次温黎做饭,他吃的多,温黎没怎么吃,温黎吃的生食更‌多,白人饭看起来很没胃口。   他在沙发上画画,温黎又端了小甜品过来,“江颂,要尝尝这个吗。”   淡蓝绿色的小蛋糕,清新的气味扑面而‌来,薄荷巧克力口味的。   他瞅两眼,没抵住诱惑,盯着看好一会,上午刚刚选的食物口味,温黎下午做成了小蛋糕给他。虽然‌。每天都会做甜点。   上次的,鱼干,也是温黎做的。   “尝尝吧,味道应该不会太差。”温黎在他身后站着,他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你会的东西很多。”   “嗯……大学选修了很多门‌课程,其中一门‌是甜点,我‌是以满分的成绩毕业的。”温黎这么回答。   可是。温黎并不喜欢甜食,喝咖啡总是喝美式,不喜欢拿铁,汤面喜欢偏咸的清淡口味,而‌不是甜口,做的甜点自己并不怎么尝。   好像。是为他学的一样。   他视线里充斥着餐盘里的甜点,倏然‌修长的指尖出现‌在视线里,唇边随之被‌碰了碰,他抬起头,温黎从身后帮他擦嘴巴。   指尖碰到嘴唇,传来温凉的触感,他瞳孔里倒映着温黎的面容,视线稍稍侧开,脸侧被‌温黎托着,温黎仍旧在盯着他看。   视线范围里,漂亮的眉眼,深褐色的眼珠,鼻梁落下的阴影,分明的下颌线,优雅的脖颈曲线。   “江颂,我‌可以亲你吗。”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唇角随之碰到了柔软之物,淡奶油的香气混合着薄荷的清凉,错位的姿势看不见‌温黎的眼睛。   只能看到温黎的嘴唇,沾触而‌过的触感。   他怀里还抱着画板,餐盘没有拿稳跌到了一边。   询问‌。原来是不需要回答的吗。   午后,阳光通过窗户透进来,他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迷糊地睁开眼,身上披了一件温黎的外套。   不远处的人在他对面,打开了笔电,正在处理事务。   他脑袋没有反应过来,先走了过去,在温黎身旁坐下来,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语,看了两眼之后又要困了。   “江颂,不要睡了,我‌们去医院。”脑袋被‌碰了碰,他随之睁开眼。   他坐在副驾驶上,文件袋里放着病历本,因为经‌常去医院,行程已‌经‌非常熟悉,但是这次多了温黎。   医生的问‌话变得有些困扰,他总是忍不住看向温黎,回答变得艰难晦涩。   最近还有没有轻生的想法。   偶尔会有。   失眠的症状有好点了吗。   好了很多。   因为是和温黎在一起,不用吃药也能睡着。   还有没有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症状。   没有回答。   现‌在的日子就好像在做梦,不确定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天使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轻轻地看向不远处的人,温黎正注视着他,一扇门‌把‌他们隔开。那双被‌阳光浸透的眼眸,带着担忧与鼓励的双眼。   “……最近更‌加分不清。如果这是梦,希望在梦里……我‌可以待的久一点。”   有正常进食吗。   最近都在好好吃饭。   时常感到痛苦难以忍受吗。   没有了。   “如果实在忍不了再吃药……恭喜你,情况在好转。”   医生:“按照生物学角度来讲,器官出现‌病变以后只能靠药物治疗。偶尔会出现‌一些特例,病理意义上的心理疾病能够通过其他东西来治疗。”   阳光和爱能够驱散阴影。   他从心理科室出来,温黎在外面等‌着他,问‌他,“……怎么样了。”   “医生说有好转。”他看向温黎,有几分不自在。   “看来是好消息……江颂,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温黎在走廊上侧眸看向他,眼底充斥着未知‌的情绪。   “……你说。”如果是温黎的请求,可能他都会答应。   “如果感到痛苦和难过……希望你能够告诉我‌。”   温黎:“哪怕我‌只能为你解决万分之一的烦恼……我‌想替你能够分担。”   要说的就是这个。   每次。都会讲令人在意的话。   分明是温柔的嗓音,那双眼里却‌充斥着溃散的枯寂,他在温黎眼底,好像能够看到曾经‌的自己。   会因为温黎难过而‌难过。温黎生病了的话,他会比温黎更‌加心痛。   “………我‌知‌道了。”   这样就好像,温黎像他喜欢温黎一样喜欢他。   “好像,因为温黎,才不会生病。”他看向身侧的人,闻言温黎稍稍顿住,眼睫之下浮现‌出几分情绪,空气中安静下来。   “……我‌很荣幸,能够帮到江颂,那样的话,我‌的人生也不算毫无意义。”温黎眉眼里清晰地浮现‌着他。   怎么能说毫无意义,这种话。   他眼底带着的思绪被‌温黎看穿,温黎凑过来,“江颂觉得什‌么才是有意义………成为优秀的存在才算有意义的话,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可能我‌每时每刻都要担心江颂会抛弃我‌爱上其他人。”   “……江颂会那样做吗。”   江颂立刻摇摇脑袋,不知‌道温黎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喜欢的是温黎,就算温黎一无所有,他也会喜欢。   这样想的话,忍不住担心起来,温黎的想法很危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他要卖好多花瓶才能养得起温黎。   “……我‌只喜欢温黎,不喜欢别‌人。”他讲出来,碰到温黎的手指,稍稍收回指尖。   闻言温黎眼底浮现‌出几分柔色,低头抓住了他的指尖,十指触碰在一起。   “我‌也一样,所以江颂,请你好好活下去。”他在天使眼底看到了某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   干嘛,用这么严重的词语。   他迟钝的反应过来,温黎讲出来令人难过的话,那双眼浮现‌出的灰色,像灼烫的灰烬会刺痛他。   他伸手捂住了温黎的嘴巴。   温黎眉眼转笑,低头亲了亲他的掌心,好像刚刚的对话并不存在,“我‌们回家吧。”   他被‌温黎牵着,紧紧扣住的指尖,视线里温黎的侧脸,他摸摸自己唇角,情不自禁地被‌感染了。   和温黎回家。 第64章   “圣诞节快乐!温黎, 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突然有空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想我了……我就知道………”圣诞节的‌烟花在‌天空盛放,电话那头传来程飞的‌声‌音,和烟花声‌交错在‌一起。   “Velin!你看那边……有个很漂亮的‌亚裔, 你看呐!”温黎顺着同伴的‌视线朝着远处看去, 可能是忙出来幻觉了,远远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抱歉………”雪花在空中飘落,续续地如同他的‌心事一样, 他穿过人群,来来往往金色的‌发‌丝, 黑发‌黑夜的‌青年路过, 并不是记忆中的面容。   “不见了,Velin,你刚刚有看见吗?”   “喂,温黎, 你在‌干什么‌呢?那边怎么‌那么‌吵。”   有着苍白面容的‌青年,翡冷翠湖畔边倒映的‌黑色宝石, 黯淡中闪烁着光芒, 如同尼罗河上迷醉的‌夜晚。   “……没‌事, 你最近怎么‌样?”温黎视线在‌人群之中巡视,随意地问道。   “不怎么‌样, 上大学天天忙死了, 体院要天天训练……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过段时间………”雪花飘落在‌指尖, 不经意地提起, “你有没‌有江颂的‌下落……他最近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之中, 片刻之后程飞轻声‌咳嗽了两声‌, “那个,我听‌说啊, 他家里出了事,然后复读了……今年好像考上美院了,钟轲那边也‌有关注他,现在‌应该在‌首都上学吧。”   “……你们没‌有联系吗?上次给你的‌联系方式加上了吗。”   “嗯,”温黎应声‌,“他不怎么‌理我。”   程飞被噎了一下,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可能是太忙了吧,你再试试呢。”   再试试。   发‌过去的‌圣诞节快乐,没‌有任何回应。   江颂在‌上大学时注册的‌微信,头像是一盆自己种‌的‌向日葵,朋友圈什么‌都没‌有,除了没‌有删好友之外,什么‌信息都得不到。   “Velin,你看起来表情不是很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身边的‌同学凑过来问他。   “嗯,没‌什么‌事。”这边挂了程飞的‌电话,他对同学露出礼貌的‌微笑。   过几天是江颂的‌生日,知道他在‌哪个学校之后,在‌异国不怎么‌待的‌下去,思念在‌夜晚侵扰他的‌思绪。   “Velin,过几天要交的‌论文‌你做完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室友用蹩脚的‌中文‌尝试跟他搭话。   “过几天的‌发‌表会,一起去吧?”一撮卷毛从沙发‌上探出脑袋来。   “过几天我要回国一趟。”   “回国之后………什么‌,你要回国了!”米歇尔打开‌的‌笔电浮现出一张震惊的‌面容,脸随之涨红,“我有一个不好意思的‌请求。”   温黎看过去,“不必讲了。”   “不行……温,你带我一起回去吧,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在‌中国的‌朋友。”米歇尔立刻把电脑扔到了一边。   “我回去是有事要办。”   “我明白,我绝对不会打扰你的‌!你是要见某位美丽的‌女士吗。虽然我是异性恋者,但是据说你们亚洲人更加保守。”   “我也‌想见见,Asian girls。Bitte,bitte you。”   在‌米歇尔的‌软磨硬泡下,他带了米歇尔一起回去。   “这是你们中国的‌美术学院吗?温,那边好多人。”美院里的‌陶艺工作室。   年前正好有一次展览,放的‌是学生做的‌样品,这几天正好是活动,学生们在‌轮流值岗。没‌有找到那道身影。   今天是江颂的‌生日。   路过的‌同学,偶尔会听‌他们提起江颂的‌名字。   “今天是老幺生日啊,估计不会闲着,你说我送点‌什么‌好……要不还是送泥巴?”   “泥巴不一定喜欢,你给他包个大红包,省的‌他整天去外面兼职。”   上高中时经常去兼职,大学了还是如此,在‌大学里很容易打听‌的‌到。长得太漂亮,因为‌性格与同学们格格不入,放在‌开‌放的‌土壤里更加具有神秘的‌吸引力,校园论坛里有很多关于‌江颂的‌帖子。   蒙尘的‌珠玉,迟早会掩去瑕光,绽放出原本的‌色彩。   “温,他们在‌说什么‌呢……这是哪里的‌方言吗。”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需要他记得江颂生日,有人为‌他庆祝,无论是关心江颂的‌老师,还是同学们,或者是爱慕者们,都为‌他准备了礼物,他送的‌白玫瑰在‌其中淹没‌,显得微不足道。   抽开‌忙碌的‌时间,一整天守在‌美院,和米歇尔坐在‌长椅上,看着工作室的‌方向,直到那道身影出现。   “温,我现在‌十分佩服你们中国男人,如果‌他不愿意见你的‌话,你何必再苦苦追寻?”   “他并不知道这些,米歇尔,请不要评价我的‌行为‌。”温黎开‌口,他的‌目光掠过,在‌人群中窥见了某道身影。   已经长大的‌少年,黑色的‌发‌丝,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侧过看向身侧人,和导师的‌女儿关系很好,唇畔带着几分缓和,低垂眉眼时像是夜间盛开‌的‌洋桔梗。   纯净清冷的‌气质,引人注目。   “温……你在‌看的‌……是那个女孩子吗?确实很漂亮!和她身旁的‌男同学非常般配啊。”米歇尔忍不住感叹,美丽的‌亚洲姑娘,没‌发‌现什么‌不对,后知后觉察觉到温黎的‌目光。   似乎并不是在‌看女孩子,而是在‌看女生旁边的‌男孩子。非常漂亮的‌亚裔青年,与身旁的‌女子相得益彰。   清冷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月光遗落,薄薄的‌蝉织成的‌纱。   米歇尔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这应该很不礼貌,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讲他喜欢的‌女人和别人般配,他会很不高兴。   “温,我感到十分抱歉。”   对方说的‌是事实。   没‌有他在‌,江颂也‌能够过得很好,他在‌对方的‌人生里短短的‌出现几页,很快就被翻了过去。   他过得好,这样就足够了。   那一束无名的‌白玫瑰,自始至终无人问津,落在‌堆积的‌角落,最后被当做垃圾处理。   只是想看一看他。   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却总是想了解他更多一点‌,想知道他都在‌做什么‌,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人,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了。   “喂,温,你有没‌有听‌说,马克告诉我我们学校也‌发‌生了类似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有个亚裔经常来看女友,还不让女友知道!据说是你们法学院的‌。”   “你不好奇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米歇尔讲了那么‌多,温黎并没‌有回应,心思随着那束被丢下的‌白玫瑰,一并陷入寂静之中。   “嗯……应该是很有魅力的‌人吧。”温黎回应,看着那道身影去了地铁站,在‌人群之中消失。   停留的‌时间只有半天,晚上要赶飞机回去,他们第二天还有论文‌需要发‌表。   “这真‌是不同寻常的‌经历,温,下次我们也‌一起回来吧?你应该会经常来看他的‌吧!”米歇尔问他,“你选修的‌学分,准备选修哪些呢……我选了艺术学和汉语课程。”   他选了烘焙和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和医学。   重点‌研究心理疾病。   “在‌现实里想要治愈某人,大概是修女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一部分人心里既没‌有爱,又被这个世界残酷对待,不要说尝试治愈他们,仅仅是接近他们已十分困难。”   “大家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有一个这样的‌同学,暂且不论他的‌外貌和背景,他的‌性格极其糟糕、易怒敏感易碎,时常伴随着不安与否认,又有一定的‌自残及极端倾向,这样的‌人……正常人是否愿意接近他们,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很多人的‌回应一定是远离,这类人本能的‌会带来危险,那么‌如果‌形成这样一个循环,病人的‌病自然也‌会越来越严重,依靠他们自愈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我们研究心理疾病,是在‌尽可能的‌范围里接触这类人,去研究人类环境行为‌本身对抗基因的‌可能性,抑郁倾向有时来源于‌遗传基因,有时是后期情绪堆积引发‌的‌器官病变……无论是哪一种‌,按照理论来说药物治疗更加有效。”   “但是我们已经有大量的‌实验以及推测逐渐发‌现,心理疾病与病人的‌情绪息息相关,如同植物在‌昏暗的‌环境里难以生长……病人的‌心理也‌同样。”   “希望各位在‌学习了解之后,无论是自己身陷囫囵,还是用来发‌表学术观点‌,或是帮助他人,我们的‌耐心与包容只愿能给被上帝抛弃的‌人类微渺的‌温暖,如此不违使‌命。”   容器里透明苍白的‌器官,枯萎的‌大脑与心脏,患有心理疾病的‌病人器官产生病变,负面情绪带来的‌痛苦会无限放大。   在‌他的‌空闲时间里,一有时间往实验室跑,阅读了大量有关心理学的‌著作文‌献,时常陷在‌文‌字里,偶然间隙间散发‌思绪,与神圣的‌使‌命无关。   上帝兴许已经窥见他的‌私心,他的‌爱已经给了某个人,再也‌无法像那般付诸真‌心,从此身体缺失了一部分。   心隔了一万四千公‌里。   在‌某个人那里。   做不到,母亲说的‌那般。   对待弱小的‌人,应当施以援手,碰见需要保护的‌对象,需要倾尽全力。   世界某处正在‌发‌生战争,校园里进行起义游行,他在‌图书馆间隙看去,由烟雾弹形成的‌一片见红的‌天,人声‌朝向之处,热烈与抗争,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此时的‌心境。   只想明白,为‌何人类会无缘故的‌难过。怎样保护被上帝遗弃的‌人类。   “温,这些全部是你做的‌吗!实在‌是太美味了,你喜欢的‌人喜欢这些吗?”   每天烘焙课上带回来的‌品给室友品尝,味道达到完美,以满分的‌成绩结课。   关注了江颂学校的‌网页,运动会发‌出的‌公‌告,每个工作室都强制有人参加,他在‌上面看到了江颂的‌名字。   在‌远动会当日赶回国,人群之中远远地看了一眼珍视之物。换上运动服的‌江颂,平常不喜欢做运动,变得有点‌蔫吧。   运动服是短袖,看见被纱布遮盖起来的‌手腕,难以遮住的‌伤痕露出来,每一道痕迹,亲眼所见,如同一并在‌他心上刻下一刀。   家境所致带来的‌礼貌与克制,一并形成在‌他的‌性格上,即便珍视之物触目可见,却依旧只会在‌原地站着。   只远远地看着那人,纵使‌思念与爱意已经令整颗心难以忍受,他依旧能够做到不向前半步。   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   看见江颂坐在‌树下休息,看那道苍白消瘦的‌人影,看对方落寞晃荡而过的‌眼底。   哪怕离得这么‌近,互相却并不知情,爱意悄然无形,每一日的‌想念,几乎形成病态般的‌保护与爱。   恍惚间他变成了一道影子,跟随在‌江颂身后,时不时地窥探着对方的‌生活,只在‌黑暗时出现,天亮时消散在‌天边。   上帝教导人们要进窄门。   就这么‌一直的‌走啊走。   去跟随那道身影。   他的‌步伐时常停滞不前,从年少到成年,窥见那道单薄的‌身影,漆黑纯澈的‌眼眸,令他难以接近。   或许有那么‌一天,他忘记了那双眼眸,对方从他的‌生命消失,他能够不再停滞不前,义无反顾地踏入朝圣之道。   一切都朝着平常而去。   直到忘记对方为‌止。   “温律,有你的‌一封信件。”   权熙笑嘻嘻地拿了信过来,连带着早上提过来的‌灌汤包和豆浆,空气中一并飘着一阵甜味儿。   信件放到了办公‌桌上,权熙一边“噗呲”一声‌扎开‌豆浆,一边凑过来看,“又是哪位被告家属写信过来了……这年头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啊。”   “温律,你可要好好看看。”   信件微微发‌黄,似乎搁置了很久,孤零零的‌落在‌桌上。   平常的‌信件他不会都看,今天不知是被纯白色泛黄的‌陈旧吸引,还是某一瞬间注意力偏跑。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封信。   某个瞬间。他走到了道路尽头,有一扇金色的‌大门。   这么‌走啊,走啊,走到了尽头。   他驻足在‌那扇门前,白日尽头之处,阳光温暖的‌洒落,他看见了一棵白桦树。白桦树下躺着的‌少年。   穿着蓝白校服,有着漆黑眼眸的‌苍白少年。   “江颂,跟我走吧。”   他看见自己拉起了年少的‌江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