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作者:刘八宝   简介:   【浪荡野狗少爷攻 x 苦命坚韧蒲草受】   陈藩做了场旧梦。   梦里他把十八岁的贺春景掼倒在地,衣角滑落,遮去一片寥落淤血痕。   满腔滚热爱意全数化作怒火,五内俱焚。   “谁弄的?”   他捏着贺春景的脖子,看身下人的脸慢慢涨红。   贺春景不反抗也不说话,手背捣着湿漉漉的眼睛。   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一直流到陈藩指缝里,冷得像河。   “明明可以离开我,”陈藩又问,“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次贺春景肯开口了——   “我舍不得你。”   蓦然惊醒,陈藩发现自己伫立在漫天的鹅毛雪里。   对面是三十二岁的贺春景,站在冰窟上。   “我欠你家两条人命,那年还了一条,现在来还另一条。”   贺春景说。   彻骨的寒意由内而外翻搅着陈藩骨血,刮得他浑身冰凉。   陈藩踉跄上前,求他别往下跳。   “贺春景,你不是舍不得我吗?”   “现在......舍得了。”   * 第1章 水气球   “这几个都是默写,还是一样,每首三遍,字迹别太一样。剩下的英语和数学卷子乱写写ABCD,还是明天早上七点钟放在这门口就行。这是语文书,拿着。”   贺春景拨开眼前密密凑着的爬山虎叶,从铁门栏杆之间伸手接过一厚沓作业本。   本子里夹杂的试卷,蹭过斑驳开翘的蓝油漆,刮掉一阵碎屑。   他翻看了两眼,把里面正要离开的人叫住。   “哎哎,等会儿,”贺春景拿起最上面的那本语文书卷在手上,塞回栏杆之间,大有一副坐地起价的样子,“你这默写又是离骚又是氓的,这么长,要加钱。”   果然,眼前的爬山虎叶子呼啦被扯出条巴掌宽的缝隙,一张圆脸挤了过来,连带着第二层下巴的肉褶子都写满了震惊:“坐地起价啊?!”   贺春景顺着缝隙上下打量了一番,在看到对方的大致形状之后松了一口气,暂时没有了那人从栏杆中间探出胳膊来揪他领子的顾虑。   所以他仍然保持着爱答不理的样子,不耐烦地用手上的书敲了敲栏杆:“看你也是老客户了,我也不多要,每本加一块半总成吧?”   “行吧。”对面的胖子听到这个数字,感觉也还算过得去,正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啪一声什么东西打在他背后。   胖子鼓着一张圆脸往后骂了句操,又扯脖子骂了一声:“给你爹等着!”随后摆摆手让贺春景离开,自己也转身跑走了。   “快点儿的,一会儿老高又出来咬人了!”里面有个声音喊他。   “知道了,催你爹呢!”胖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似乎是彻底跑开了。   贺春景顺着那道没合拢的爬山虎缝隙往里瞧了瞧,还没等看清些什么,迎面一个粉红色的东西飞过来,啪地砸在眼前栏杆上。   他贴得近,被崩了一脸的水,再看看挂在叶子上的粉红色胶皮渣,终于搞明白了。   原来里面在打水气球,贺春景心想,幼稚。   他抹了把脸,胡乱揪了一把爬山虎,让它们重新成为绿色屏障。   “三块五……两块,两块……”贺春景眼睛直直盯着手里的作业本,手上一边扒拉着查数,一边顺着墙根慢慢坐下。   他心情不错,今晚差不多又能多赚个十块钱,食堂三毛一个的椒盐烧饼够买一个月的。   小孩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打算趁着天色还亮,赶快去旁边公园的石桌上开工。   他脚下的巷子弯弯折折,是二中校墙和旁边居民楼之间形成的夹缝。这巷子是死胡同,深处是挂了爬山虎的废弃铁门,再往外走走,多是些居民堆放在户外的杂物,权当这是自家的露天仓库。   一人多高的水泥墙跟楼体之间,就隔出这么段半封闭的空间。   地形复杂,一般人走起来容易磕绊,细骨伶仃的少年人穿梭在其中却是不费什么事。贺春景仿佛走大路一般顺当,可见是这里的常客。   他七拐八拐地走着,没注意到自己发梢正挂着一滴水,随着行进的动作落进了眼中。滴答。   是水气球的水。   他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身侧的高墙。我就看一眼。   贺春景默默对自己说,不耽搁什么时间的,我就看一眼。   他抱着一沓作业本,找了一个看起来最好爬的麻袋堆堆,吭哧吭哧爬到顶,直起腰往里一看——头顶被居民楼和高墙隔出的一线天空豁然开朗,夕阳斜照里,烟粉色的云长长浮在半空。整个操场上嬉笑声喧闹不止,蒸发出的青春肆意如数被卷在晚风里,轻轻扑在贺春景面庞上。   贺春景远远望到一组正在踢毽子的学生,大概有六、七个人,拉成个大圈,把那只彩色的毛毽儿踢得满天乱飞。   正在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炸开一片嘈杂声音,连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一路朝着自己过来。   “一群兔崽子,都给我站那儿——”   “我操老高来了!”   “藩哥,是老高!”   “胖儿,咱各自飞吧!”   “高一二班陈藩我认得你!你给我站住!陈藩!”   趴在墙头的贺春景收回目光,还没等低头把声源锁定,眼前就蓦然出现了一张脸。   从表情上来看,那张脸的主人也很震惊,没想到自己这条通往广阔天地的逃逸通道会莫名被人堵截。   可他也确实收不住势了,只来得及把怀里的东西一放,腾出手,来把眼前的意外来客拦腰搂住。   贺春景吓了一大跳,张开嘴还没等出声,就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的一双长腿从墙那边甩了出来,随即二人便滚作一团,齐齐摔下了麻袋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贺春景似乎是落地的时候不幸摔了后脑勺,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一时间竟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又是身处在哪里。他只觉得身上又湿又凉,嘴巴上也又湿又凉,伸手往鼻子下面一摸,居然摸了一手血迹。   “小孩,小孩!”   贺春景又缓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有人正在喊他。   “你没事吧?”   贺春景定神抬眼一看,只觉得自己目光撞进了一蓬凉津津的星子里。   那是一双狭长且浓深的眉眼,目光精而亮,眼角带着些稍向上飞翘的姿态,一张脸写满了命犯桃花四个大字。   这人额发湿漉漉垂下来遮在眼前,但架不住眉眼生得实在好看,透过碎发也能看出是个俊男。   只不过此刻俊男挂彩,颧骨上擦破一块皮,正神色紧张地托着贺春景的头,试图让他抬头看自己:“小孩,没事吱个声!”   “……没事。”   贺春景再闭了一闭眼睛,心想你他妈才几岁就喊我小孩,而后才想起来自己是遭受了怎么一场飞来横祸。   眼前这个叫……陈藩的大概率就是肇事分子——他想起先前墙内的那声暴喝,断定这就是被教导主任摸清了根底的高一二班陈藩。   恰逢此人嫌头发碍事,伸手随意向后一抹。贺春景借机上下打量了一眼,姓陈的把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捋到脑后,一双生得极为明亮的眉眼展露出来,贺春景被这双眼睛灼灼盯着久了,竟感到些莫名的扭捏。   “你先把我放开。”贺春景小心地动了动身子,发现手脚都完好无损,便想要坐起身来。   陈藩察觉到他的动作,一只手覆在贺春景脑门上,不让他乱动,“再躺一会儿,把鼻血止住。”他说。   也不知道是对方手太大,还是贺春景脸太小,一个巴掌压下来,连带着眼睛都给遮住了。   贺春景什么都瞧不见了,便不再反抗。忽地,他又听见巷子深处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开门声,连带着一阵刷拉拉撕扯的声音。   原来那扇铁门是可以打开的,只是被爬山虎缠得紧了,不用力推的话就像是锁住了一样,贺春景想。   一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有两个人绕开满地的杂物赶了过来。   “陈老师,咱们发通知明令禁止好几回了,说不让打水气球,不让打水气球,打到女同学身上,那不是耍流氓吗?人家家长是要来找的!”   “不好意思,高主任。”   “而且他还跳墙!那熟练度你看见了吧,逃课没有一百次也有个八十回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贺春景听到捂着自己眼睛的人小声骂了句操。   “这,这怎么回事?”老高被眼前两人的阵势吓了一跳,“陈藩!你干什么了!”   “就……我撞了他一下。”陈藩把手掌拿开,低头看向贺春景,“鼻子好了吗?”   贺春景又被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盯着看,看得浑身不自在,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不流血了。”他慢吞吞坐起来,却尴尬地发现自己被陈藩半抱在怀里,伸手推了他一下,这才脱离出来。   “这位同学,你没事吧?”关切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我不是同学。” 贺春景动了动手脚,被陈藩半扶半抱的坐起身,“也没什么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巷里一高一矮站了两个男人。矮的那个半秃,正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应当是一路撵着学生跑的那位高主任。   同贺春景说话的是另一位,高个儿的那个。   这人体态端正颀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长得温文尔雅,书生气里还带了些紧绷绷的威严,是个标准出品的老师模样。   哪个老师看到学生捣蛋都不会给出太好的脸色,这位也不例外。他垂下眼自上而下地瞧了一眼陈藩,目光柔中藏利,不怒自威。   “就没有一天不闯祸的。” 这位老师瞪了一眼陈藩,又转头缓和了脸色问贺春景,“先起来吧,还能起来吗?”   贺春景点点头,由陈藩半拖半抱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蓝裤子上头配了件白衬衣,确实和校服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被错认成学生。   可眼下他的衬衣从袖口到肚皮都湿透了,前襟上还挂着黄的蓝的橡胶碎屑,周围也零星滚落着几只水气球。   原来陈藩越墙而过时,怀里抱的东西竟是一兜子水气球。   “二叔,我……”   “叫老师。”   “陈老师,”陈藩从善如流,知道自己闯了祸又被抓包,变得浑身上下服服帖帖一根刺儿没有,“我错了。”   陈老师懒得搭理他,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灰白格子的手帕,凑近了给贺春景擦脸。贺春景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手足无措,瞪圆了眼睛站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姓陈的这家人怎么都有突然动手的习惯呢,贺春景在心里嘀咕。   “校医下班了,你们俩都到我办公室去,上药。”陈老师把沾了血的手帕三折两折揣进口袋里,对高主任点点头,“辛苦主任,人我先领走了。”   高主任苦着脸摆摆手,大致意思是让他赶快把陈藩这尊大佛请走。   贺春景很想再说一遍自己不是这里的学生,但他受到陈老师十数年积攒下来的师威震慑,不自禁地跟着走进了那扇挂着爬山虎的小铁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稳定更新(*▽*)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还请关注作者,期待更多交流呀!   微博@刘叭宝 欢迎一起玩耍~ 第2章 姓陈的   “你,走廊上面壁。你,进来。”   办公室的门关上,陈藩被留在了门外。   陈老师进屋之后并没有先开灯。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往里走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随后按亮了桌上的一盏台灯。   这个时间没有晚课的老师已经下班回了家,有晚课的老师早都已经到教室去了,贺春景站在办公室里左右看看,不整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教辅书和作业本东垒一摞西叠一堆,被暗灯照得影影绰绰,像遮了迷障。   “你过来吧,”陈老师招呼到,“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收拾多少陈藩闯的祸了,今天真不好意思。”   贺春景跟过去,看见陈老师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件叠得板板正正的白衬衣,又翻找出一条看上去很崭新的粉红色毛巾。   “运动会发的,还没用过。”陈老师似乎是笑了一下,贺春景看不大清。   “我叫陈玉辉,叫我陈老师就行。”陈玉辉的表情变得和蔼起来。   “可我不是学生。”贺春景说。   “那有什么关系,又没有规定只有学生才能叫老师。”陈玉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把湿衣服换了吧,晚上风凉,别吹感冒了。”   湿嗒嗒的布料贴在身上确实难受得紧,贺春景一颗颗解开扣子,把湿透的衬衫脱下来抓在手里。陈玉辉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又递上那块粉红色干毛巾:“擦擦。”   贺春景抓着毛巾胡乱在身上抹了两把。   他老家在东北,从小在澡堂子里什么场面没见过,完全不觉得当着别人的面擦拭身体有什么不妥,更何况眼前的还是个男人。他随手把毛巾放在桌边,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衬衣,却被陈玉辉抓住了手。   “我都忘了,还没上药呢。”他说。   贺春景哦了一声,又等对方把酒精和棉签翻出来。   “怎么这么多伤,回头真得揍陈藩那小子一顿!”陈玉辉伸手在一块青紫痕迹上按了按,看到贺春景打了个激灵,“我这没有红花油,要不给你把淤血揉开了,好得快。”   贺春景咬咬牙,想说不是,但又怕陈玉辉深究,于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手肘和小臂上的擦伤都好说,麻烦的是贺春景后背蝴蝶骨上蹭破了一片,自己伸手够不着不说,还牵扯的皮肉生疼。   陈玉辉见他无从下手,接过棉签扳着肩膀把他按在桌上,又拉近了台灯照着伤口。   蘸了酒精的棉签轻轻抵上去,贺春景吃痛,嘶嘶吸着凉气。   陈玉辉听见后把动作放得更轻,一只手落在贺春景腰上,轻轻按着他,让他在疼痛中又觉出几分痒来。   “疼了?”他问。   “还行。”贺春景老老实实回答。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走廊上的灯光猛地打在暗屋里,贺春景被吓了一跳,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抓住毛巾挡在了身前。只见陈藩站在门口,手放在开关上正要打开,却立刻被陈玉辉制止了。   “别开灯!”陈玉辉的声音竟带了几分严厉。   “怎么了?”陈藩不明所以。   陈玉辉把干净衬衫抖开,披在贺春景身上:“换衣服呢,这是二楼,你想让操场上所有人都看到屋里有人光着身子换衣服?”   原来是这样,贺春景恍然大悟。   “自己滚过来上药!”陈玉辉对着陈藩毫不客气,“给人家道歉了没有?”   陈藩乖乖滚过来,拆了几只棉签蘸上酒精涂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二叔,我的衣服呢?”   “没有。你溻着回去。”   “那是不可能的,”陈藩闻言把身上的背心一把撩下来,和用过的棉签一起丢进垃圾桶里,“那我就这么回去吧。”   贺春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陈藩不以为意,从陈玉辉桌上找了瓶口香糖,撬开盖子扔了两粒进嘴里。   “二叔,你下次能不能收个哈密瓜味的,”陈藩吧唧吧唧嚼起来,“或者我举报三班二柱桌膛里有瓶柠檬味儿的,你收缴一下?”   陈玉辉气得一巴掌扇在他后脑上:“道歉!”   陈藩这才想起来自己刚肇了事,全场唯一受害人正在旁边打立正。   他收整了一下表情,十分严肃地拉住贺春景的手:“今天实在对不住你,以后但凡兄弟你有难,喊我一声,虽远必诛!”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玉辉更火大了,给了陈藩一脚,转身到窗边立着的大铁柜里找出一件篮球背心,甩给这个不争气的侄子,“穿上!”   趁着陈藩穿衣服的功夫,陈玉辉问贺春景吃饭了没有。   贺春景本不想占人家的便宜,但一想到这时候回了宿舍只能喝自己做的冲汤,便犹豫了起来。正在陈玉辉打算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出门吃饭的时候,老高敲门进来了。   “太好了陈老师你还在,这屋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老高啪地打开灯。   “还有事?”陈玉辉问。   老高把一沓作业本拍在陈玉辉桌上,贺春景一看到顶上的那本语文书,在心里恨得直抽自己嘴巴——他怎么把这份兼职给摔忘了?!   “刚才你们走了,我就看见旁边地上散落着好些作业本,给你拿来我就走。”老高翻开作业本名字给陈玉辉指认,“都写了名,这还有陈藩的。”   陈藩在旁边刚巧吹出一个响泡。   “这怎么回事?”陈玉辉指着作业本问陈藩。   “有人偷我作业本。”陈藩说得斩钉截铁,好像面对的不是老师,而是派出所的人民警察。   陈玉辉抄起作业本兜头给这不争气的侄子来了一下:“回回抓逃课都有你,课本到了期末跟新书一样,哪个不长眼的嫌自己分数高了去偷你作业!”   陈藩往旁边一躲,作业本砸在他肩膀上:“谬赞了。”   陈玉辉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啪地划开盖子。   陈藩也不见外,凑近了边看边点评,“哟,二叔,又换新手机啦?但人家都说滑盖那个韧带容易出问题……”   陈玉辉压根不搭理他,手里自顾自啪啪按着键。直到盯着屏幕看的陈藩不知看到了什么,笑意一收,伸出手指啪嗒把手机滑盖推进去,屏幕暗下来。   陈玉辉姿势没变,捏着手机斜了他一眼。陈藩再次咧开嘴,恢复成先前那副不正经的样子。   “训我就训我,找那个老登干什么。”他说。   “好好说话,那是你爸!”陈玉辉一巴掌把挂在自己身上的陈藩拍开。   “啊好好好,是是是。”陈藩敷衍。   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陈玉辉直起腰,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叹了口气:“六月都过去一半了,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你才高一,脑子也不笨,是想这三年和以前一样混过去吗?”   陈藩低着头没说话。   “中考你都吃了大亏了,怎么进了高中还不长点记性!”陈玉辉声音变得冷冽严厉,贺春景明明没挨骂,却也听得不敢抬头,“代写作业都批量接单了,也是能耐,哪个班哪个学生接的单?”   “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直接让胖儿去办的。”陈藩摊手。   “……是我。”贺春景小声说。   眼前的叔侄二人闻言都把目光落在贺春景身上。   贺春景自知理亏,很快就当着陈玉辉的面,把自己姓甚名谁,以及收费代写作业的事情大概都交代了。   他绞着手指站在办公桌前,此前做学生的时候,他表现是很好的,很少面对被老师叫到跟前质问什么事情的场面,故而有些无措。   “你多大了?”陈玉辉问。   贺春景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发出声音来。   “……你需要钱?”陈玉辉沉默了一下,再问,“你不上学了?家里人呢?”   贺春景还是静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宽大的上衣挂在他身上,细瘦的手脚从旁支棱出来,像一丛不发芽的连翘。   “别审了,二叔,我都饿死了,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去啊?”陈藩这会儿又变成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嘴里口香糖都嚼得没味儿了,于是毫不留恋地将那一小坨胶质呸进垃圾桶,回手搂住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贺春景:“我请就行,还得跟他赔罪呢。”   “怎么就不饿死你呢!”陈玉辉骂他。   “吃西餐、粤菜,还是淮扬菜?”陈藩这人好像偏就有左脸挨了打,就再笑着把右脸伸过去的本事。   “校门口面馆,吃完给我滚回家写作业。”陈玉辉直截了当,回头又吩咐贺春景,“你也一起。”   贺春景抿着嘴点点头。   陈玉辉叹了口气,起身找了只塑料袋,把贺春景脱下来的湿衣服装起来:“回去洗了给你,有空来拿,先吃饭去吧。”   “那……”贺春景目光黏在桌上那些作业本之间,又求助似的看看陈玉辉。   陈玉辉笑了一声,推了一把眼镜:“明天挨个儿找他们算账。”   贺春景能吃一个月的椒盐烧饼经费不翼而飞,又有极大的可能此后不能再做这门生意,难免有些垂头丧气。没成想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陈玉辉忽然又折回办公桌前,把那本收缴上来的语文教材拿过来交给贺春景。   “拿去看吧。”他说。   【作者有话说】   浅修了一下开头! 第3章 棉被胆   贺春景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在饭馆里吃过饭了。   牛肉面,汤浓,面韧,放了连肥带瘦的大块卤牛肉,淋上陈醋,喷香且热气腾腾。   他唏哩呼噜连吃一碗半,最后半碗顶天咽不下了,不吃又觉得浪费,含着眼泪往嘴里灌。   还是陈藩看他撑得难受,硬是把碗抢下来自己打扫,才解救了小孩的胃袋。   陈玉辉让他再带两个小菜回去,被贺春景摇头拒绝了,他总归不大好意思连吃带拿。   而且拿回来一定进不了他自己的嘴。   直到走到乳品厂门口,贺春景都还晕晕乎乎的。   一路走的时候口袋里哗啦啦响,那是陈藩从办公室里偷偷摸出来的那罐口香糖,吃完饭之后借花献佛,递到了贺春景手里。   从小门钻进厂子里,几盏暗淡的点灯嵌在厂房墙壁上,贺春景就凭借这点聊胜于无的亮光摸回了宿舍门口。   一路上都是半人高的草丛,贺春景三两步就要拍一下蚊子。可他今夜回到学校了,还吃了饱饭,心里格外高兴。在这份喜悦之下,蚊虫的叮咬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当他来到宿舍门前时,楼里传出的嘈杂声响终于将他惊醒。   乳品厂不大,宿舍只是两排简陋的平房,西侧由一条窄窄的走廊连通。门口是大门套小门的样式,白天上工放工开大门,现在夜深了,进出的人少,就把大门关了,只开了大门上一人高的小门。   贺春景站在门前昏黄的灯光下,手里攥着陈玉辉给他的语文书。   他看着眼前黑洞洞的小门,里面传出吆五喝六的打牌声、玻璃瓶倒地碰撞的声音,还夹杂着半导体大声公放的口水歌。   他望而却步,仿佛漆黑门洞那一端连接着另一个杂乱不堪的世界,一旦投身其中,就要和方才发生在这个宁静夏夜中的一切断绝联系。   花露水味混着二手烟从门洞里喷出来,能不能赶走蚊虫尚不可知,贺春景倒是要比蚊虫更先窒息了。半晌,他捏紧了拳头,到底还是钻进了洞口。   十人一间的男性宿舍味道大多好不到哪去,贺春景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塞进口香糖罐子里,让它不再发出声音。   快步掠过一扇扇或开或掩的房门,晚上吞下去的那些面条被走廊里的人油热气一熏,让他不大好受。敲了敲胸口,他吞咽了两口空气,勉强压下反胃的感觉。   过了走廊,往里数倒数第三扇门,贺春景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几乎是拖拉着往前走。   “……那个妞还跟老子摆架子,多金贵似的!”   “支持虎哥把她弄了!”   “我他妈迟早的事儿!”   叫骂声隐隐传过来,贺春景眉头皱得死紧。   伸出一根指头推开门,灯管白惨惨的光刺得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屋里一群人手里掐着扑克牌,或坐或站盘踞在床铺间的空地上,正齐齐朝他看过来。   正对着门口,有个二十出头的光膀子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一头狗啃的毛寸。   这是周虎,贺春景最不想看见的人,没有之一。男人见宿舍门口立了个细细的人影,抬头龇牙笑了一下。   “哟,妹妹回来了。”周虎抽烟坏了嗓子,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刮在贺春景耳朵上。   屋子里发出哄然一阵笑声,贺春景捏进了藏在身后的语文书,一声不吭,低头往自己的床铺走。   他的床铺在靠窗的下铺,走过去要穿过地当间的一整个罗汉阵。虽然是下铺,但因为那里冬天漏风夏天进虫,根本没人愿意睡,本来在门口上铺的贺春景刚搬进来没两天,就被工友们连人带行李怼到了这个倒霉位置。   贺春景贴着左侧床铺往里走,还没走到一半,就被周虎身边的人拦住了。   “虎哥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吭声啊,哑巴了?”   这人岁数还没周虎大,十八九岁,但胡子拉碴,嘴角斜叼着一根快烧到头的烟屁股,翘脚坐在塑料板凳上。他伸手揪着贺春景的裤腰就要把人拖过来,贺春景伸手一挡,忘了手里还攥着一本语文书。   胡茬眼尖,松开裤腰一把抢过语文书。   “马进宝你还我!”贺春景急了,伸手去抢。却被马进宝啐了句去你妈的,站起来一脚踹倒在身后床铺上。   马进宝在易拉罐割开做的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坐回凳子上,收起脚重新搭在膝盖上。   “还他妈连名带姓的喊,今天你长能耐了?”马进宝拿着书翻了两下,递给周虎。   周虎看也不看,直接随手翻了一页扯下来,夹在手指上冲着打牌的下家一抬下巴。“上局输了,贴条吧。”   贺春景本就在犯恶心,一脚被踹得差点直接吐出来,趴在床铺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他听到耳边刺啦一声,心知是被撕了书,又不敢再动手,气得红着眼睛恨恨看他们。   “虎哥,妹妹可叫你气哭了啊!”有人调笑。   “怎么,你去疼疼他?”周虎满不在意,码了码手里的牌,甩出一对红色钩子。   脸上新贴了条的下家抻脖子看了看:“管不上。”   “我说他一天天下了工就跑没影儿是因为什么呢,哎呀,原来人家跟咱们粗人不一样,人家高雅,念书去了!”   马进宝倚在二层铺上看着贺春景的狼狈样,扑哧乐出来。   “还是白天累不着人家。要不怎么说长个小白脸能省事儿呢!咱们在外头吭哧吭哧扛大包,人家跟主任面前多晃悠晃悠,直接进屋和一群小娘们儿过家家!”   贺春景进厂的时候连声都没变,一开口小朋友似的。车间邱主任那阵子刚生了孩子,见不得小朋友成天拖着个营养不良的身子在外面装箱搬运,一边暗地里骂招工的图便宜丧良心,一边协调着给贺春景调进车间去做了筛粉员。   筛粉车间紧挨着灌装和计量,姑娘多,周虎他们就因为这个,日常挤兑贺春景。   “怪不得咱们一天到晚累得跟他妈老狗一样回来躺着,人家还能出去满地溜达呢。”周虎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最后几个字说得模糊不清。   身边有人给他点上烟,他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片灰白的烟雾。   “还是说想到学校里钓个马子,弄怀孕了逼着人家让你倒插门啊?”周虎漫不经心哼笑了一声。   要是眼神能咬人,贺春景早就是条疯狗了。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边起哄:“你别说,虎哥,他身上还真穿了件新衣裳,但这衣裳怎么这么大啊!”   “别是钓了个肥婆吧,哈哈哈!”   屋里又是一阵哄笑。   马进宝闻言走过来,把贺春景拎小鸡似的拎起来,上下抻平了他的上衣:“啧,这尺码,也不怕一屁股把你坐死。”   “别他妈碰我!”贺春景不让他碰,用力把衣角拽回来,被马进宝抬手抽了个巴掌。   “逼崽子。”他骂道,又借着贺春景被抽得偏过身子,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叫什么叫,小娘们儿似的。”   贺春景捂着脸终于回到铺位上,却发现自己床上空荡荡的,枕头被子都不见了。   他偷偷把口香糖瓶子藏在褥子下面,起身问:我的被子呢?”   屋里正在围观打牌的人没搭理他。   贺春景只得又走回罗汉阵,硬着头皮骂脏话:“我他妈问我的被子呢?”   虎哥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叼着烟的歪嘴漏出一声嗤笑,身子后仰,露出屁股底下坐着的蓝色碎花被。   那条薄薄的被子皱巴巴铺在地上,垫着扑克牌和两三只开口易拉罐。   马进宝很懂得虎哥的心思,用脚一扒拉,几个易拉罐纷纷倒下,烟灰水稀稀拉拉洒了一被子。   “诶呀,不好意思,”马进宝冲贺春景挤了挤眼睛,“把妹妹东西弄脏了。”   那天晚上贺春景在水房洗了半宿的被子。   平时睡脏了都是拆开被罩拿去洗,可这次的烟灰水全都被吸进棉花内胆里去了,只能全部丢进盆里泡着。棉花吸饱了水变得愈发沉重,贺春景几乎拎不动它,下了狠劲往起一拎,反倒滋啦一声,把内胆给扯破了。   也是,初中住校盖了三年的被子,蹬都给蹬薄了,禁不住拉扯也是正常的。   贺春景看着眼前的一团糟,被踹过的肚子实在难受,他又忍不住把没消化完的面条吐了个干净。   算了,贺春景晕乎乎地想,明天去买条新的被子吧。   去年在市场新买的被罩他不舍得一起扔了,强撑着洗出来,摸黑抱到外面,选了几棵偏僻的灌木搭上去晾了。   晾完了他还站在大门口不敢回去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要是弄出什么动静,那一屋子人会不会又对他干出什么事儿,于是抱着腿坐在门口台阶上,靠着铁皮门迷迷糊糊睡过去。   买新被子又要花钱。   他心里扒拉了两下小算盘,就算按以前念初中的学费来算,他目前也就攒了三分之一不到,而且一旦回去上学,就没有赚不到这么多钱了。   总有一天,等我攒够了钱,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总有一天。   贺春景又痛又累,胃里没有可消化的东西,叽里咕噜磋磨起自己来。   可这一天什么时候能来,这一天……真的会来吗?   我还能回到教室里了吗?还是说……   对于我来说,从此以后,生活在这样一个随时将人消磨殆尽的世界里……才是正常的?   这一觉睡得太难受,六月份的夏天,蚊子像要吃了人似的扑上来。   贺春景几次打了蚊子都发现手心里有自己的血迹,还有几次抓破了身上的蚊子包,朦胧间也分不清手上的血到底是哪里来的,但知道总归是自己的。   天色终于泛起青白色,贺春景坐得屁股发麻,歪着脑袋倚在门框上,又熬过了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一直冻这一章啊55555只是挨打啊!挨打都不能写了吗TAT 第4章 你作业本里夹情书了吧!   贺春景是一周之后又去了那条小巷的,还是在晚自习的大课间。   不过这次他怕出什么意外,特意选在课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过去。   他知道自己被收缴了作业本,再不能做同样的事了,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再站在那扇爬山虎铁门前面。但与其整晚留在厂里,或是满大街漫无目的的闲逛,还是三站地之外的学校让他更有归属感。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七拐八绕来到铁门之前时,居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陈藩。   铁门上的爬山虎已经被拉扯掉了一大片,上半边栏杆全部裸露出来,内外景象一览无余。   陈藩这次没有再穿那件白背心,肌肉线条结实有力的肩膀藏在夏季校服衬衫下面,修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里正摆弄着一个……呃,贺春景没见过那是什么,像个小电视,有屏幕,尺寸比半导体收音机细长一些,但绝对不是半导体——毕竟没有哪个半导体值得男男女女围成圈,一群毛脑袋凑在一起瞪眼睛看。   “陈……陈藩!”贺春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招呼。   陈藩没什么反应,倒是身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抬头望过来,随后拐了陈藩一下,示意他看过去。   陈藩抬手摘了耳机,向贺春景看过来。在看到铁门外站着的人时,陈藩眼睛亮了一亮,也不管周围人的挽留,收起手中的东西站起了身。   “散了散了散了,一个PSP看这么半天,看出花来了!”陈藩撵鸭子似的把人赶走,游戏机随手往宽大的校服裤兜里面一塞,朝贺春景走过来。   迈了两步,又觉得这东西硌得慌,回头喊了声腕儿。   先前戴眼镜的男生原本正在恋恋不舍地目送陈藩,哦不,应当是目送陈藩裤兜里的游戏机离去。乍一听见陈藩喊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机器便飞到了自己眼前。   他吓得眼镜差点滑落下去,在一片惊呼声中,总算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你们先玩着。”陈藩很是潇洒地朝他点点头,身后又爆出一阵小小地欢呼声。   贺春景猜是老高那样的教导主任很难搞定陈藩混不吝的性子,他才能在一群寸头平头学生头之间独树一帜,用发泥抓了刘海,弄出个歌手明星似的造型。   他也是知道自己眉眼生得好看,很大方地露在外面,不计较过路的男女同学多瞄两眼,更不计较贺春景呆呆盯着他看。   “小孩,还敢来呢?”   陈藩用力拉开门,朝眼前人调笑了一句,却看到贺春景一下子涨红了脸。   贺春景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咬了咬牙就要走。   果然不该再来,他心想,像我这种人,正经念书的学生大抵都是看不起的,上次也不过是看在撞了我的份上,勉强请我吃一顿饭吧!我还害他们不写作业被老师发现,人家说不定背地里还要觉得我麻烦。   “……那我不来了。”   贺春景越想越觉得臊得慌,往后退了两步就要跑开,却在转身时被陈藩拽住了胳膊。   “真生气了啊?”陈藩觉得这小孩简直太不经逗了,赶快把人拽回到自己怀里来,“我开玩笑的,都在这等你好几天了。胖子说你天天来,结果你倒好,鸽子一放一礼拜。”   “你等我干什么?”贺春景被拽得歪歪斜斜,在陈藩怀里撞了一下。陈藩顺势搂着他,勾肩搭背地把他往巷子外头带。   二人走出去没两步,晚课的铃声就响了起来,但陈藩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二叔有事和你说,所以让我这几天多留心,要是看到你了,就把你带过去见他。”陈藩捏了捏贺春景的肩膀,问,“你吃饭了没有?”   “来之前喝了冲汤。”贺春景避开陈藩的目光。   “冲汤?”陈藩一愣,他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东西。   “就是在碗底倒一点酱油,再放一点香油,用开水冲一下,冲汤。”贺春景用手比划了个倒水的动作,“我自己发明的吃法。”   “这算个屁的吃饭!”陈藩大为震惊,“就着什么吃?西北风?”   贺春景被他说的不乐意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现在是去找陈老师吗?”   说话间他们刚好走到巷子口,贺春景正要朝学校大门转弯,被陈藩一把揪住,往反方向拐。   “我打个电话让他等一会儿。”陈藩啪一声推开手机按键拨号。   “二叔,人逮住了,放心吧!”电话很快接通了,陈藩低头看看被他捏小鸡一样逮着的贺春景, “你再等一会儿,晚点我给他带到你办公室去。”   “等一会儿?你又不上晚课了?你现在干什么去?!”   贺春景隐约听到陈玉辉在那头问。   陈藩嘿嘿一笑:“行善积德。”   贺春景坐在地下人防的大食代,吃下第三个夹了火腿蛋的番茄辣酱手抓饼的时候,心里由衷地赞同了陈藩的说法。   行善积德的陈大善人被贺春景热泪盈眶地盯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怎么回回见你都饿成这样,家里不给你饭吃?”陈藩啧了一声,“怪不得头发这个颜色,我们班有个同学常年缺锌,头发也黄。”   贺春景打了个嗝,舔舔嘴边的酱汁:“钙铁锌硒维生素估计就没我不缺的,缺锌就缺锌吧,只要不缺心眼就行。”   陈藩扑哧乐了:“我看你悬。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乱吃,你爸妈没说过?”   “没爸妈了,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贺春景把袋子里滑落出去的煎蛋叼起来,说话呜噜呜噜的。   陈藩难得地被人哽了一下。   “哦,那你现在什么情况?打工?”   “嗯,在良福路,离这不远。”   “慢点吃,喝点水顺顺。”陈藩看他吃得急,把手边的奶茶往前递了一递。一大杯从隔壁台湾奶茶档口刚买的哈密瓜口味珍珠奶茶,贺春景就着他的手嘬吸管,没倒过气来还差点呛着。   陈藩哭笑不得,又伸手去拍他。拍了两下,陈藩忽然停住手,整个人凑到贺春景脖子边上。   贺春景吓了一跳,能感觉到陈藩的呼吸就打在自己耳朵根子底下,热烘烘的,这距离有些近过头了。他被这温热的一呼一吸搞得浑身发麻,想躲开,又因为身边坐了其他客人,不敢偏过身子去躲。   “我操!陈哥,我要跟陈老师举报你逃课搞对象!”   背后突然炸出这么一声,贺春景猛地回头,差点和抬起头来的陈藩脸对脸蹭上。   只见身后有人两手各执一杯奶茶,从眉毛梢到第二层下巴叠出来的肉褶都写满了震撼,正是先前和贺春景进行非法交易的胖子。   “我操!是你!”胖子看清贺春景的长相之后,更震撼了,“平时你作业本里别是夹了情书吧?我在中间跑腿难道也是你们感情的一部分吗?!”   “算是吧,”陈藩面不改色地招呼胖子,“胖儿,快来跪下,给爹娘磕头。”   “去你妈的!”胖子走过来踹了一脚陈藩的椅子,“老子拜儿子,儿子折寿你知道吗!”   “拉倒吧!”陈藩笑开了,一巴掌拍在胖子肚皮上,“不是我说你能不能少喝点,都这个形状了。”   “不是不瘦,我是时候未到,懂吗!”胖子翻了个白眼。   “懂,”陈藩做了个收的手势,“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   贺春景被陈藩的俏皮话逗得噗嗤笑出来,连忙抱歉地朝胖子摆摆手。   胖子也不介意,拎着奶茶要回:“陈藩,你一会儿还回学校上晚课不,不回的话PSP借我玩会儿。”   “给腕儿了,你找他吧。”陈藩嘬了口奶茶。   贺春景在旁边欲言又止,很想说那吸管刚才我用过了。   “那算了,不乐意找他。”胖子撇撇嘴要走,瞧见陈藩手里的奶茶,顺道问了句,“对了,用不用我帮你把奶茶带给那谁?”   “我什么时候说要给她带奶茶了?”陈藩斜他一眼。   胖子切了一声,从眼睛缝儿里瞄陈藩:“不给她带,你能来这种地方?”   贺春景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但敏锐察觉到陈藩微微变了脸色。胖子见他这样,摆了摆手说算了那我自己回去,旋即拎着两大杯奶茶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你刚才干什么?”   半晌,贺春景问。   陈藩愣了一下,又很快想起来贺春景说的是什么,于是又俯下身去贴着贺春景的肩膀闻了闻,贺春景这次早有准备,把他推得远远的。   “到底干什么!”贺春景耳朵都发烫了,“好好说话,别突然贴过来!”   “跑什么,从上次见面我就想问了,”陈藩说,“不是错觉啊,你身上怎么一股奶味儿,香甜香甜的,你是厂里养牛的?”   贺春景被他逗乐了,谁家养牛的身上是奶味儿啊。   “没,我在良福路的乳品厂,奶粉车间筛粉的,应该是从车间带出来的奶粉味儿。”贺春景低头闻了闻自己,“我都没注意,可能在里面一呆呆一天,习惯了。”   “奶粉车间?做奶粉的?”陈藩身边还没有干这个的,他听着都新鲜。   “嗯,”贺春景比了过筛的动作,“就等奶粉喷好了,再把结块的筛出来,挺没意思的。”   “还以为孩子太小没断奶呢,原来是这样。”陈藩又上手揉他的脑袋,大手在头顶呼噜两把,顺着刘海理下来,又把贺春景的眼睛遮住,随后很快拿开。   贺春景吃完了手抓饼,把空袋子团成一团放在桌上:“咱们回去吗?”   陈藩没再究根问底,他看了一眼腕表,快七点钟,再有一节课就要放学了,于是招呼贺春景离开:“走吧,我带你去找二叔。”   贺春景乖乖起身跟着他走了两步,陈藩却停住了脚。   “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人带杯奶茶。”   他说。 第5章 来点损招   就点单的功夫,大食代里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   贺春景抬头看了两眼,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有男有女,没穿校服。   女的黄毛锡纸烫,头发得有二尺来高,眼眶抹得乌青,身上零零碎碎挂了个杂货铺似的;男的多数剃着炮子头,还有个纹了青龙花臂的,估计是旁边中专技校逃课出来的混子。   “就这吧,人少。”青龙花臂叼着烟,选了张桌子,把手里装着麻辣烫的塑料盆哐当撂下。   紧接着那一群拎着麻辣烫酸辣粉、手里玻璃瓶汽水叮呤咣啷乱响的男男女女像野兽迁徙似的,一窝蜂驻扎在他周围。   贺春景隐约听陈藩骂了句晦气,还没反应过来,青龙花臂就吹了声口哨。   “陈少爷怎么还屈尊来这地方啊?”   “我当是谁呢,屁声这么响。”陈藩背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早就挂起吊儿郎当的挑衅微笑:“我怎么不能来这地方?还没听说哪儿是狗能进人不能进的。”   “嘿你他妈——”青龙花臂把麻辣烫一推就要起身。   “别总他妈他妈的缺啥念叨啥,”陈藩抬了抬下巴,“当心点你那小盆儿,扣地上今晚有你饿的。”   对面人下意识扶了一把盆,倒是把他身边那两个看不见眼睛的姑娘逗得嘎嘎笑。   这不笑不打紧,青龙花臂在女人跟前丢了面子,急了,一抬手直接把那盆麻辣烫朝陈藩掀飞过来。   结果这人手上一点准头没有,连汤带水一盆菜直直朝着贺春景飞过来,陈藩一惊,直接徒手拦了一把。   “谁缺妈谁知道!就你妈那个屌样子——”青龙花臂气得嗓子都劈了,话说了一半被陈藩截住。   “吕忠。”浑浊滚烫的汤汁溅了陈藩一手,但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恍然未觉地甩了两下手,仿佛手上落的不是滚热的汤,而是寻常凉水湿了手一样,“有的话,建议你想好了再说。”   他脸上分明还带着笑意,贺春景从旁看着,却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冷下来。   他与陈藩这短短两次会面,两顿饭的相处,只觉得这人松弛散漫是常态,像只油滑的野猫,见谁顺眼了,就上去连哄带骗地卖乖。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像头豹子似的盯人。   就在贺春景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动手的时候,陈藩又开了口,语气重新轻松起来:“行了,一会儿还得回学校,别在这给我找事。”   “嗤。”吕忠也动了,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刚才瞬时的凝重只是错觉一般。   “我一会儿得回学校。” 吕忠阴阳怪气捏着嗓子学话,而后无赖一般笑开了,“对,我想起来了,陈少爷砸了大价钱上的市重点。”   “就是不知道在新学校混得是不是也跟之前似的风生水起啊,陈藩,我还是劝你啊,屁股擦得干净点,保不齐以前那些事儿就传到——”   “吕忠。”   陈藩没让他把话说完,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句。   “干什么?”吕忠敛了笑,绷紧了肩膀,能看出十分忌惮陈藩。   “技校念得比高中爽了是吧,”陈藩咧开嘴,舔了舔后槽牙,脸上晕开一个极为轻蔑的笑,“我看你还没长记性。”   “记性?都不在一个学校了,你现在还能把我怎么着?”吕忠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无赖样,“况且,今天我们这么多兄弟在这,是不是也该轮到陈藩你长长记性了?”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男的一踹凳子站起来,随时准备动手了。   “你走。”陈藩盯着对面正要走过来的混子,低声吩咐贺春景,“直接从小铁门进去找二叔,就说我先回家了。”   “走个屁,”贺春景瞄了一眼陈藩挂着辣椒皮的手,被烫过的皮肤早就红肿起来,让人看了揪心,“你手都这样了,还打架?”   “诶诶诶你们要打架上别处打,别在这影响我们做生意!”   眼看着要发生一场恶斗,奶茶摊的姑娘不敢出声,隔壁卖涮串的中年胖男人从档口探出脑袋嚷嚷起来。   “就是啊!”   “小小年纪不学好,再不走我喊保安了!”   紧跟着几个烤鱿鱼烙馅饼凉拌牛筋面的也都出了声,但年轻人上头了,哪儿那么容易被扥住。   “还喊保安,说的是门口那几个大爷吗?”陈藩冷哼一声,“眼看着大爷都六十了,可给人家孙子留个全乎爷爷吧!”   第一个扑过来的人被陈藩一脚蹬得横飞出去,后面的人长了记性,从不同方向同时攻过来。陈藩左右开弓勾拳伺候,还抽空像动作片里演的那样使长腿一扫扫翻两三人。   贺春景见队友靠谱,大受鼓舞,冷不丁也出手揍了一拳在其中一个混混的肚子上。但苦于不得要领,后续几下手蹬脚刨,没对敌人造成太大伤害不说,自己还平白挨了好几下。   “你没事吧?” 陈藩三拳两脚解决两人,龇牙咧嘴地甩他那只烫伤了的手,“他们人还挺多。”   贺春景深知自己不是打架那块料,要么也不会在宿舍里窝囊成那样,便道:“没事,现在怎么办,跑?”   陈藩点点头:“但这么多人围着,不一定能跑出去。本来就和你没关系,一会儿我一喊,你跑前面。”   “别,你让他们一起上,咱们智取。”贺春景瞄了一眼身边的涮串摊子。   陈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给涮串摊子里的胖男人看得直发毛。   陈藩心下了然,扭脸冲着吕忠一干人等春风拂面地送上一笑。   “都说了我还得回学校,要上一起上吧,省的我跟打地鼠似的,费事。”   他装模作样理了理校服,又夸张地抖了抖胳膊,把卡在胳膊上的腕表抖落下来,抬手看了一眼:“我这腕表八万八,打的时候看着点,别一不留神把全家人裤衩儿都赔干净了。”   “操,屁放得还挺响,”吕忠把手指头掰的咔咔响,“还等什么啊,上吧!”   说罢,一群人冲了过来。   陈藩巍然不动地观赏了一秒钟他们的狰狞表情,正在对方以为他要迎战的时候,他忽然后退一步,转身就跑。   吕忠他们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陈藩是在耍他们,恼羞成怒追了上去。   贺春景打架不行,胜在灵巧。他转眼就到了涮串摊子前面,在胖男人的惊叫声中抄起档口台面上放的两只海碗,用力向后泼过去。   “走你!”   那两只海碗里装得本来是给顾客自行调节口味用的盐和辣椒面,那鲜红一碗辣椒面还是新添过的,在碗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尖尖。   得亏追上来的人齐,这两碗东西一点没浪费,雨露均沾地进了他们眼睛。贺春景也不恋战,泼完就跑,追上了前面放缓脚步的陈藩。有站得靠后,眼睛勉强能够睁开的混子追上来,陈藩随手拽下身边米线店等着回收的空饮料瓶篮子,玻璃瓶子哗啦啦碎了一地,把追兵和米线店老板的叫骂都隔在了身后。   陈藩和贺春景相互拉扯着一口气跑出人防通道,又绕过街角的报刊亭,朝学校跑了一段距离,这才停下。   俩人一路狂奔,这会儿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出来。陈藩撅着屁股靠在墙上,手撑着大腿,忽然憋不住笑起来。贺春景莫名其妙,喘了一阵,也忍不住被逗得笑起来。   “呼……呼……你,你笑什么?”贺春景很久没有过这么剧烈的运动,喘了半天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个好学生呢!”陈藩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看着挺老实一人,怎么想出的招儿这么损啊!”   “还好学生,以前是,现在早都不是了。”   贺春景跟着乐,伸手去打他,陈藩躲也不躲,俩人笑作一团。   “嘶!”陈藩乐着乐着,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贺春景见他脸色不对,也顾不上笑了,凑过去看陈藩的手。   只见被烫得红肿的右手无名指根上,被戳破了一个指甲印,正顺着弯月似的伤痕往外流组织液。这个位置的伤痕靠陈藩自己是不能造成的,大概是两人闹的时候,贺春景指甲不小心戳上去了。   “对不起啊,你这个尽快回去处理处理吧!”贺春景一下子紧张起来,还给他吹了两下,“该不会留疤吧?”   “一会儿去药店买个烫伤膏,没事。”陈藩张开手,又攥拳,反复试了几次,“走,咱们回去。”   贺春景陪他去药店买了烫伤膏和纱布,又小心翼翼在药店水房里把陈藩这只麻辣烫味儿的手处理干净。   “闻着还挺香。”贺春景发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点评。   “下次请你。”陈藩哭笑不得。   他想了想,把手机掏出来啪地一推:“留个电话,方便约。”   贺春景摇摇头:“我不用手机。”   “那没事,你想找我了,就到河边发个漂流瓶。”陈藩有的是办法。   “我到河边放两桶鱼,到时候你捞上来一剖肚子——”贺春景白了他一眼。   “陈胜兴,吴广王。”陈藩一个字都不让他落地。   俩人一齐笑起来。   贺春景把纱布缠好了打个结,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他们干嘛见着你就茬架啊,有仇?”   “嗯,”陈藩左右看了看手上的蝴蝶结,十分满意,“一个初中的,以前关系好一起混,后来分开了。”   “怎么呢?”贺春景茫然。   “我缺德呗。”陈藩龇牙一乐,“说好一起不学习,我却偷偷考第一。”   “你还能考第一?”贺春景吃了一惊。   “啧,第一在这是个虚词,反正就那意思。”刚解释完陈藩就反应过来不对了,“不是,我怎么就不能考第……”   “那是怪缺德的。”贺春景当即岔开话题。   “去!”陈藩轰他,“手抓饼吐出来还我!”   “你真别说,这么一折腾,我现在还真能还你,”贺春景揉了揉肚子,感受了一下,“你要吗?”   陈藩推了他一把,笑着骂他玩恶心的。   人都说不打不相识,原来一起挨打之后合伙打别人也能凑合相识,贺春景心想,出来之前俩人还怪生分的了,现在倒是热络起来。   “走吧,回去了。”陈藩起身往药店门口走,贺春景拎着装了药膏的塑料袋跟上去。   好在药店离学校不远,俩人可算是在放学之前进了校门。   刚一迈进学校大门,陈藩就用那只好手一拍脑门,叭的一声脆响。   “怎么了?”贺春景吓了一跳。   “我后来买的那杯奶茶!钱都付了,被他们一搅合,忘了拿了!”陈藩咬牙切齿地说。 第6章 遮不住   “笃、笃。”   “请进。”   一回生二回熟,贺春景摸到高二年级办公室的时候,是个陌生的女老师应的门。   “老师好,我找陈老师。”   虽然已经离开学校快一年了,贺春景还是条件反射的倾身行了个礼。   坐在门口的女老师正在收拾东西,看来是预备下班了。   “陈老师,你学生。”她转过脸去喊了一声,“我先走了,别忘关灯啊。”   “嗯。”陈玉辉正在里面批改作业,闻言抬头应了一声,见贺春景一个人开门进来,还怔了一下。   “陈藩呢?”   “他说有事,先回教室了。”贺春景没敢说陈藩打架受伤怕被你看见,先溜了。   陈玉辉也知道贺春景帮着陈藩扯淡,放下手里的红油笔,笑了一声:“他能有什么事,八成又闯祸了,不敢来办公室见我。”   贺春景心虚一笑。   “过来吧,”陈玉辉朝他招招手,“陈藩也和你提过了吧,我有事情找你。”   贺春景嗯了一声,乖乖走过去。   陈玉辉从抽屉下面拿出叠成整整齐齐一个小方块的衬衫,交给贺春景:“这是那天陈藩弄脏的衣服,洗好了还给你。”   “谢谢陈老师。”贺春景接过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我,我忘了把你的衣服给带过来了!”   “你留着也不打紧,就当是我替陈藩赔礼的,等你长大了再穿。”陈玉辉笑了笑,似乎是批作业批得累了,他把金丝边框的眼镜摘下来随手放在桌上,两根指头捏了捏睛明穴。   贺春景忽然发现他摘了眼镜之后露出来的原本面貌和陈藩,不,应该是陈藩和他长得相似极了。贺春景看着眼前的人,就好像看到了陈藩将来的模样似的,不禁在心中咋舌:不愧是亲叔侄,家族血缘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只不过陈藩身上是一股蓬勃的少年气,目如晨星,盯着人的时候总是炯炯的;而陈玉辉乍一看神情平和,眼角细纹里却藏着几分锐利,瞧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审视的感觉。   “我还有些别的事要问你,你坐。”他示意贺春景坐在身边的木凳子上。   贺春景有点忐忑,蹭到椅子边上依言坐下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办公室窗子外面立着一排四层楼高的大杨树,夜风一吹,唰啦啦地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虽然没有在念书了,但还是很想回归校园的吧?毕竟一般人想选择兼职打零工,一般都会去从事一些体力劳动,没听说过给学生代写作业的。”陈玉辉语气温和。   贺春景窘迫极了,坐在板凳上低着头,手指都绞在一起。   “不用有什么压力,我没有别的意思。”陈玉辉也不逼问他,兀自往下说。   “我和你们这些孩子也打了十数年的交道,对于你们这些少年人,心里总是带着几分爱惜的。渴求知识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我想,我可以帮助你。”   贺春景猛地抬头,神色中带着十成十的不敢置信。   他几乎要以为杨树叶子被风擦出来的声音太大,大到盖过了陈玉辉的声音,让自己错听了些什么。   但下一刻,贺春景就看到眼前的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整套教科书,每一本都是被人翻卷了边的,应该是被使用者无数次翻阅过。   “前几届我带的学生里,有的毕了业,想要给我留下些纪念品,又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的,我就让他们把自己笔记做得最好的课本留下来了,想着以后有机会,能给学弟学妹们打个样。”   陈玉辉把那一摞课本往前推了推:“这不,现在就用上了,你拿去看看吧,虽然没有老师讲解,但里面有很详细的笔记。“贺春景张着嘴巴,看了看教科书,又看了看陈玉辉。   “给,给我的?”贺春景结结巴巴。   “嗯,不过我带的一般都是理科班,像政治、历史书上的笔记可能就少了点。”陈玉辉屈起手指,敲了敲那一摞课本,“你文科好还是理科好?”   “我也不知道,历史、化学我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不偏科。”贺春景犹豫了一番。   “那还挺好的。”陈玉辉笑起来,“你中考多少分?”   贺春景感觉自己心脏像块旧抹布,被人攥了又松开。   陈玉辉见他脸色不好,问他:“没考?”   “考了。”贺春景急促地呼吸了一声,不愿意再多说。   陈玉辉点点头,翻了翻课本,从其中抽出来一本放在最顶上,“正好这里有一本高一化学,你回去可以看看,要是遇到不懂的问题,有机会可以再来问我。”   贺春景眼睛发酸,他愣愣看着桌上红白色渐变书皮,上面化学必修一几个字越看越模糊。   “你看你这孩子,哭什么!”陈玉辉站起来,顺手抽了张面巾纸,微微俯下身子给贺春景抹眼泪,“好了好了!”   不擦还好,这一擦,贺春景直接把脸埋在陈玉辉的手掌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谢谢……谢谢陈老师!”贺春景哭得说话都黏糊了,“谢谢你……”   陈玉辉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也不催他,直到他稍微平静了一些。   贺春景抽噎了一下,缓了口气,从陈玉辉手掌里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太久没有过这种激烈的情绪释放,哭得有些头晕眼花。所幸陈玉辉也没嫌弃他这副眼泪鼻涕一把抓的脏乱模样,拍着他的后背一连叹了几声好孩子,好孩子。   温热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少年人的脊背上,再顺着脊梁骨的方向上下轻轻抚了几下。   贺春景太瘦小了,陈玉辉感受到有突起的骨节硌在手掌心里,这莫名地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大概有二、三十年前了,他曾捉到的一只麻雀。   小孩子顽劣,没有什么对生命的敬畏,闲得没事了,就用木棍子支好一个小圆竹筐,框子下面放些小米,再栓一根细细的白线在木棍子上,自己蹲到一旁静静看着。   有麻雀戒心不高的,走进竹筐下面吃起米来,他便拽着白线,一下把木棍子抽出来,那鸟儿就扑腾腾地被扣在筐子底下了。   他把筐子掀起一个小缝隙,伸手进去把麻雀逮出来,他很难忘记那种感觉。   手里攥着的小小身体温热、纤巧,蓬松顺滑的羽毛下面像是没有肉似的,捏起来脆脆的一把骨头。   仿佛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它捏碎。   最后他把那鸟儿怎么了,陈玉辉印象有点模糊。捏死了?放了?烤来吃了?他不记得了。   陈玉辉把思绪收回来,视线重新落在贺春景身上。   半晌,贺春景重新平复下来,陈玉辉转身又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让他好好整理自己。   “哦对了,还有就是今年暑假的时候,学校针对即将升入高三年级的同学们增设了一轮复习班,大概两周的时间,会把从高一开始所学过得所有知识点重新快速梳理讲解一遍,查缺补漏。”   陈玉辉坐回椅子上。   “有兴趣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旁听。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充实自己的机会——如果你仍然计划着未来某天重回课堂的话。”   “好,我会来的。”贺春景点点头,声音坚定,“谢谢陈老师。”   “嗯,去吧。”   “陈老师不下班吗?”   贺春景站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到陈玉辉又拿起红笔,恢复成了一开始批改作业的姿势。   “我还有两个班的作业,你和陈藩先回去吧。”陈玉辉冲他摆摆手。   贺春景抱着书本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晚课还没打下课铃。   走廊上空荡荡的,两边教室不断传出来老师们讲课的声音。贺春景独自走在其中,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想什么呢!”   背后突然被陈藩拍了一把,贺春景吓得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手里的教科书噼里啪啦都滑落了几本。   陈藩毫无歉意,靠着墙笑话他胆小。   “恩将仇报,刚才我都没把你打架的事儿告诉陈老师!”贺春景愤愤道。   “拉倒吧,你不说他也能猜到,就他,”陈藩弯腰帮贺春景把最后一本书捡起来,“也就是烦了,懒得说我。”   “你还挺骄傲。”贺春景白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却被陈藩拉住。   “等会儿,我找你还有事呢。”陈藩把他扯到墙角。   “干什么?”贺春景一头雾水。   “我记得刚才他们打着你了是吧,给我看看严重不严重。”陈藩说着,手上直接把贺春景的T恤衫掀起来看,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我操,这他们打的?”   贺春景根本没想到他会有这动作,根本来不及阻止。更何况他手里还抱着一摞书,只能夹紧了胳膊扭着身子躲,却被陈藩更用力的按住。   “不对,这都不是新伤。”   陈藩把衣服下摆拉开得更大,贺春景身上的新旧伤痕再掩盖不住。   青的紫的瘀血、细长的红色划痕和蚊虫叮咬痕迹遍布在凸出的肋骨上,那是他最不愿意让别人窥探的一面,他的他的无能为力、无解,和无可奈何。   “你放开我!”贺春景不敢大声喊,怕把教室里的人叫出来,于是急得抬腿去踢陈藩,却又不敢真的用力挣扎,怕再伤了陈藩包着纱布的手。   “别乱动!”   陈藩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一句命令,压着贺春景狠狠往墙上推了一把,看他老实了,就空出手去摸了摸那些伤痕。   常年裹着工作服待在室内,连点晒太阳的机会都没有,加之营养不良气血不畅,贺春景肤色白惨惨的,更衬得伤痕狰狞可怖。   贺春景被他按在墙上,躲也躲不开,动也动不了,只能逃避似的扭过头去。   “看够了吗。”贺春景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陈藩把他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遍,也沉默了。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来,教室里传来稀里哗啦震天响的收拾书包声音,听着像马上要来临一场人造的灾难似的。   贺春景下意识地想要逃跑,转身朝楼梯口快步走过去。但当他下了半层楼,却忽然听到陈藩在背后叫他。   “贺春景!”   贺春景抬头,看见陈藩站在台阶上面定定望着他,这是陈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我之前说的,但凡你有难就来喊我,虽远必诛,是真的!”陈藩把不锈钢的楼梯把手拍得砰砰响,在他身后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哗声。放学了。   贺春景终于笑出来,朝他做了个“去!”的口型,在人群将自己淹没之前,哒哒哒跑下楼去了。 第7章 书中真有颜如玉啊   七月将至,天气一天热过一天,一树一树的知了扯着脖子死命叫唤。   有些高纬度的地区,夏天是没有知了的,贺春景的老家就恰好是这么个清净地方。   他刚来的时候,哪见过这阵势,语文书上说得很文雅啊,说这玩意儿叫起来 “知了~知了~”的,他还以为是单蹦儿一个虫子在那文文静静地叫,结果一下火车他就傻眼了,一条街跟黄河大合唱似的。   震耳欲聋,无孔不入,他有一两个礼拜都被这群嚣张虫子吵得睡不着觉,抱着被子一直熬到树上没声了才能合眼。   贺春景又把耳朵里的纸团往里按了按,让它们堵得更加瓷实。   厂房车间后院有一片空地,有时候工人出来躲懒,甚至犯了瘾,偷偷摸摸违规吸烟的,就爱来这地方闲聊。   空地上横堆了几个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水泥管子,日久天长,周围的草木长起来,自成了天然的屏障,能把直径一米五的管子口遮得几乎不透光。   外头闷热,水泥管子里却凉爽得很。   遮阳庇荫,管壁冰凉,把手放在上面久了,还能感受到湿润的泥土气透过来,这可是贺春景发现的宝地。   这会儿赶上午休,大家一窝蜂去了食堂,他乐得清静,正独自窝在管子中央,身下铺了条用来隔灰的空麻袋,借着拨开枝条透进来的天光研究教科书呢。   但今天中午好像格外闹腾。   他把耳朵里的纸团掏出来,细细听了一会儿,外面果然不只是蝉鸣在吵。   “厂里怎么会有这种臭流氓!”一个女声恨恨骂道。   这姑娘似乎不是一个人,贺春景凑到管子边上向外看,果然外面五六个女孩子在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今天咱们非把他逮住,交给邱主任辞退了不可!”   “对!你看清楚了他穿着黑上衣灰短裤是不是?”   “我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先头开口的姑娘,齐耳短发,长得漂亮,性格也泼辣。   贺春景隐约记得这姑娘叫张可乔,和自己是一个车间的,但从没说过话。   他低头看看自己洗旧了的白衬衣牛仔裤,松了一口气。   穿得对不上,就算有人发现他在这,也不会误会他就是逃走躲起来的那个人。   旁边梳着马尾的姑娘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厂里就这一亩三分地,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居然还有人敢来女寝偷内裤,真恶心!”   是够恶心的,贺春景心想,而且变态。   “听说之前就有好几个同事丢内裤,但都没好意思说,这次闹大了她们才说的!”另一个女孩子说。   “原来早就有变态啊!”   “可不是嘛!”   “放心吧,我已经把这事儿告诉我对象了,他现在找了几个兄弟,就在男寝门口拦着,但凡看到你说的人,他都能给揪出来!”   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孩子拍了拍张可乔的后背,安慰道:“我们去他那边看看情况吧!”   等这几个女孩子走远了,贺春景重新靠在水泥管子上翻起书来。   正看得入神,遮着管子口的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地响,随后一只手拨开屏障,一个人弓了腰就要钻进来。   贺春景怕他没看清,一脚踩在自己身上,连忙哎哎哎叫起来。   “有人了有人了,去别的地方吧!”贺春景一只手按在来人肩膀上就要往外推。   来人一抬头,双方都愣了。   “陈藩?”   “贺春景?”   “你,你怎么,”贺春景感觉眼前场景有些迷幻,此情此景无论怎么说,陈藩都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这人是被自己翻书翻蹦出来的么?   “快先别说了让我进去要不一会儿来人追上来该把我打死了!”   能感觉到陈藩十万火急,说话连个标点符号的空余都舍不得留了。   贺春景急忙往里挪了两下,把人让进来。   陈藩猫腰钻进来还嫌不够,一口气从贺春景身上爬过去,挪到里面坐着才算完。他身后跟着稀里哗啦的响声,贺春景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拿了个鼓囊囊皱巴巴的纸袋子。   “怎么回事?”贺春景把洞口的草重新扒拉散开,没想到短短半分钟,这个自在的小天地就变成了拥挤的战壕。   陈藩腿长个子高,他卡在贺春景待着很自在的水泥管子里,手抱着腿,膝盖折起来顶在肩膀上。贺春景感觉他脸上的烦躁与嫌弃都快实体化了,这两种情绪随时能从陈藩脸上蹦下来,逮住谁就把谁揍一顿。   “给你!”   陈藩把那个纸袋子从胳膊和腿交织出的狭窄缝隙里扯过来,往贺春景怀里一塞:“你们这什么破地方啊,别的地方顶多拦着外人不让进,你们这怎么看见外人还带追着打的!”   贺春景又仔细看看陈藩,黑色T恤下头配了条灰色磨毛的牛仔裤,这不是巧了。   “外头抓的那个偷内裤的,该不会就是你吧?”贺春景吃吃地笑,“黑上衣灰裤子,人家姑娘看得清清楚楚,正广发通缉令呢。”   “我靠!不是!”陈藩表情一瞬间的凝固, “我说怎么离老远看见我,有几个男的拎着棍子就来了,我以为你们这什么特殊民风习俗呢!”   贺春景无情嘲笑这个倒霉蛋,笑得陈藩耐不住性子,往他身上擂了一拳。   “还笑!还笑!亏我还想着有贫困儿童挣扎在温饱线上,特地过来送温暖!”   陈藩气得手都哆嗦了,指着纸袋子愣是给它戳出个洞,油炸的香气从袋子里喷涌出来。   贺春景啊了一声,把那个破破烂烂的纸袋子展开,这才看到上面印了个红彤彤的M。   他曾经无数次路过这家连锁快餐店,也无数次向里面张望过。那些暖色的光、鲜艳的壁画、光滑洁净的桌椅和桌边的笑脸都让他艳羡不已,却至今不敢迈进那扇玻璃门。   袋子里挤挤挨挨摞着三只汉堡包,旁边放了两袋炸薯条,零碎的还塞了餐巾纸和番茄酱,眼下有几根薯条正要从陈藩戳出来的破洞里逃离。   贺春景抖抖袋子,一时之间忘了笑,也忘了该说什么。   他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能气死陈藩的。   “上次不是说请我吃麻辣烫吗?”   陈藩把那几根薯条抽出来,怼进贺春景嘴里:“你这张嘴,说话比吃饭气人多了。”   贺春景嚼了两下,洋快餐确实比两块五一碗的川天椒麻辣烫解馋,于是怪不好意思的朝着陈藩笑了一下。   “谢谢啊。”贺春景又想起来陈藩手上的伤,抓起来看了看,“你手好了?”   “嗯,现在开始蜕皮了。”陈藩把手掌摊开给他看。   贺春景摸摸陈藩手上新长出来的红色嫩皮,弄得陈藩直痒痒,把手抽回来攥了攥拳头。   “好像有点留疤了。”贺春景看到之前他不小心戳坏的无名指上,留了个月牙形的浅浅疤痕。   “不碍事。”陈藩看了一眼,没有太在意,“你快吃吧,吃完了把衣服换给我,不然我今天可能得横着出去。”   贺春景怕他被发现,当即就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他:“先换吧,保险一点。”   陈藩也不含糊,三两下把自己的黑T恤剥下来,拿给贺春景。   换衣服的时候贺春景瞄了陈藩两眼,天地良心,他没有别的意思,就随意地瞄了那么两眼,随后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人,陈藩的身材不知道要比自己好多少。   抛开身高优势不说,就连肩膀也长得厚实。他抬起胳膊的时候,肩膀和手臂相连的肌肉会呈现出漂亮却不夸张的起伏。胸膛宽阔,身侧线条柔韧,到腰间猛地收紧变窄,腹部肌肉也隐约透出浅浅的整齐轮廓。   很壮,看起来就是很能打的样子。   贺春景回忆了一下上次去澡堂洗澡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小小伤心了一下。   “羡慕了?”陈藩注意到贺春景的表情,故意逗他。   贺春景剥开一个汉堡包啃起来,违心地评价:“胖。”   “切。”陈藩也不深究,他摸到身后的课本,抓起来看了两眼,“这什么东……我去,你不是吧?!”   贺春景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你这,囊萤映雪,负薪挂角,凿壁偷光啊?”陈藩震惊。   “你知道得还挺多,”贺春景慢条斯理咽下一口汉堡包,“不像个差生啊。”   “谁告诉你我是差生?”陈藩一挑眉毛。   “都找人替你写作业了,还不是差生?”贺春景旧事重提。   “我那是不想写!”陈藩纠正他,“对了,这个给你。”   他费劲地微微抻直了一条腿,在裤腿口袋里摸出个直板手机。   “二叔说他跟你提过暑假补习班的事情了,但忘了告诉你上课时间。下周一早上七点半,上小红楼二楼找高三七班。”陈藩把手机扔给贺春景,“他让我见到你就和你说一声,结果一直也没碰上,你那漂流瓶也没发啊,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因为平时也没人找我,手机什么的根本用不——”贺春景一看他拿着几千块的手机就这么随手一扔,吓得差点把嘴里的面包渣都喷出来,手忙脚乱接住就往回塞,“这太贵了,我不能要!”   “不是新的,不值什么钱,”陈藩把贺春景的手捏住,“之前我用过的。”   “那也不行!而且我真用不……”贺春景还想拒绝,却被陈藩一把按住,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你他妈是不是傻逼啊,大中午的干这事?!”   有人正骂骂咧咧朝这边走过来。 第8章 不图财光图色还不行吗   说话的人嗓音听起来像个被毒哑的鸭子,贺春景单单听了你他妈三个字就认出这是周虎。他正在骂谁?   “不是,虎哥,我真以为她们都吃饭去了,谁能想到大中午的寝室里还有人啊!”   另一个声音贺春景也认出来了,是马进宝。   贺春景看了一眼陈藩,用口型说了几个字:我寝室的。   陈藩忽然拿起刚刚塞给贺春景的手机,三下两下按开了录音,一手撑着贺春景耳朵边上的水泥管壁,一手把收音口凑在草丛前面保持不动。   “傻逼啊你!当不明白贼你他妈瞎找什么刺激!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没听过?”周虎踹了马进宝一脚,“东西扔了没有?”   “扔了扔了,看在咱兄弟平时的交情上你就帮我一把吧!”马进宝哀求道,“虎哥,你面子大,就帮我把这事儿揭过去成不成?而且我这,我这不也是想着你喜欢那个张可乔么,弄回来之后你……”   “滚!别他妈这时候往老子头上栽!”   “虎哥别生气,虎哥,我错了!我错了!”马进宝急得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但兄弟真的一直记挂着你!”   “我真不能丢了这份工作,都跟我家里说好了秋天能回去起新房的,媳妇都替我说好了!就帮帮兄弟吧,回头我床底下那两条好烟权当谢你的!”马金宝声音低下去,“再说之前我拿回来的那几个裤衩,可都是分给咱们兄弟一起撸了啊!”   “行行行行闭嘴吧!”周虎不耐烦了,“上衣脱了咱俩换,回头我跟班长打个招呼让他别追究,这事儿就给我烂肚子里。”   “哎,好,谢谢虎哥!”马进宝一连串地应着,二人把上衣就地换了。   “咱俩分开走,我从后面绕一圈,你先回寝室看看人散了没有,能回去的话把裤子也换了。”   周虎拿着马进宝的上衣,也不往身上穿,打着赤膊把衣服往肩膀上一甩,单穿一条绿咸菜色的大短裤。   中午天气热,有人打赤膊并不奇怪,这么一来就更没人注意他了。   等这二人走远了,陈藩的手才放下。   他上半身虚虚地压在贺春景身上,一只手撑在人家肩膀上边。贺春景一米六出头的身高,缩起来没多大点,叫陈藩这么一搂,整个人几乎面对面埋在陈藩怀里了。   鼻子尖上扑过来的都是柠檬味洗衣粉的清爽气息。   奇了怪了,他平时穿衣服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把衣服洗得有多香啊!肯定是这件没洗干净,洗衣粉有残留,贺春景决定下次洗衣服的时候多过几遍水。   明明水泥管子里比外面凉快多了,贺春景此时还是觉得有点热。   “你,你要不先起来。”贺春景含糊不清地说。   “胳膊抽筋了,缓一会儿。”陈藩可能也被贺春景喷出来的鼻息烘热了,耳朵根子有点红。   “哦。”贺春景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能低着头把自己缩得更小点,尽量不和陈藩肉挨着肉。   “……好了。”没过一会儿,陈藩活动了几下手臂,感觉恢复正常了,便慢慢退回去坐着。   贺春景小心翼翼挪开腿,让陈藩从自己身上越过去。   “你现在有点像……”贺春景看着他长手长脚艰难挪腾的样子,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   陈藩露出个实在费解的表情。   “夸你腿长。”贺春景一脸诚恳地补充。   “那你是啥,”陈藩不接受这个解释,“无底洞里的耗子精。”   “你这人——”贺春景推他一把。   白鼻锦毛鼠大战长脚蜘蛛精。   “蜘蛛精不计前嫌,制服耗子精后,还手把手教习耗子精如何使用现代化通讯设备,耗子精感激涕零。”   陈藩摆弄着手机,把屏幕对准了贺春景,好让他看清打电话发短信都怎么操作。   “嗯,大蛛有大量。” 贺春景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下巴抵在陈藩胳膊上。   “骂谁大猪呢?”陈藩斜他一眼。   和自己皮包骨的质感不一样,陈藩手臂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戳上去还挺有弹性。所以贺春景决定不再和他耍嘴皮子,转而认认真真看他操作手机。   “就这么点进来,这里,可以打字,键盘上有拼音。”陈藩把自己的名字打出来给他看,“发送到这个号码,这个号码就是我。”   贺春景点点头。   “你之前那一身伤,就是他们弄的吧。”陈藩跳到刚刚录音的界面,把录音改好名字确认保存妥当。   贺春景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陈藩伸手点了一下贺春景的膝盖,“看你上次打架那样,根本就不会打,那受伤就只能是挨别人的欺负。而且你要是跟他们关系好,犯得着天天自个儿往我们学校跑吗?”   贺春景嗯了一声,把之前咬过的汉堡包拿起来继续啃。   “再说了,听他们的意思,以前都偷了多少次内裤了,还拿回去分给大家群起而撸之。就你,脱衣服上药被人看见都得拿东西挡一下,你能好意思跟他们干这个?”   陈藩想起来那天晚上陈玉辉和贺春景在屋里的样子,他一开门,贺春景的表情就跟被捉了奸似的。   贺春景哪里听得这话,一口气没上来,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陈藩还很好心地给他拍拍,被贺春景瞪着眼睛,一巴掌打开了手。   “喏,现在你不要也得要了,重要证据。你想用这个直接让他们滚蛋,还是留着以后做把柄,随你。”   陈藩捣鼓好了手机录音,又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啪地划开盖子按了几下。   “蓝牙传我一份,免得你用得不熟,再不小心给删除了。”   说完,他把手机递给贺春景。   贺春景接过手机,张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为什么要这样?”半晌,贺春景问。   “我怎么样了?”陈藩反过来问他。   贺春景沉默了一下,手里剩的半个汉堡包也不想吃了,用蜡纸团吧团吧放在一边。   “你请我吃东西,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小心把我撞伤了,想补偿我,或者感谢我帮你打架什么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个?我们甚至连同学都不是。”贺春景指了指放在腿上的黑色手机。   “你帮我打架?”陈藩感觉挺好笑,“你要是没在那,我早把他们全挑了。”   “嘶,说正经的呢!”贺春景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被他打乱,给了他一拳,这一拳却被陈藩接住了,“到底为什么帮我?”   “我贪图你钱财。”陈藩声音毫无波澜。   “我有钱财?”贺春景表情扭曲了一下,刚才挤出来的那点感动荡然无存。   “那我垂涎你的美色?”陈藩斟酌了一下,询问道。   “这东西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这一点贺春景可不能不承认。   “那就它了。”陈藩斩钉截铁。   “你,你要不要脸?!”贺春景简直吓结巴了,用力把拳头从陈藩手里抽回来。他觉得这人满嘴跑火车,问了也白问,还不如闭嘴。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陈藩蹬鼻子上脸,还非要去抓贺春景的手,“这学期学的。”   贺春景烫了手似的一阵甩,随后惊奇:“你还真会背啊?默写都是我给你抄的哎。”   看来陈藩还真不一定是个差生,难怪陈玉辉说他不笨。   “那你看,我既不图财也不图色,你怕什么?”   陈藩伸向贺春景的手中途改换路线,抽了根薯条放进自己嘴里,双手往后一撑,伸了个懒腰:“还是说你们老家有传统,交个朋友还得写份申请,标明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吗?”   灌木丛透过来的细碎光斑停在灰蒙蒙的水泥板子上。   贺春景望着陈藩的眼睛,觉得这对招子真是他妈该死地亮,让他这个惯藏于黑暗里的耗子精无处躲也无处藏。朋友。   贺春景把这两个字细细嚼了一遍。   他在老家念初中的时候也有过几个朋友。但毕了业,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贺春景更是到了离家千里的地方,早就没了联络。如今挣扎在这泥淖一般的生活里,忽然被人抛来根柔软干净的橄榄枝,贺春景竟然一时间羞愧得不敢用沾了污泥的手去接应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吃!”陈藩见他傻看着自己,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悠了几下,“你下午还得上班吧?”   “啊?哦。”贺春景这才回过神,匆匆把剩下的一点汉堡包吃了,又拿起薯条分给陈藩。   “剩下两个包不吃了?”陈藩印象里,贺春景远不止这个食量。   在地下商场活吞好几只手抓饼的画面还在陈藩眼前呢。   “放在更衣室柜子里留着晚上吃。”贺春景用薯条在番茄酱袋子上刮了一刮,想起来今天并不是休息日,“你今天这是又逃学啦?”   陈藩撇撇嘴:“家长会。”   “那我看你一点也不怵。”   “有什么好怵的,二叔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德行。”   两人再没说什么,安静地把剩下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   有蝉鸣声做白噪音,他们也没觉得彼此间的寂静有多么难耐。风把洞口的草叶子吹得摇摆起来,唰啦唰啦,让人反倒生出几分得闲自在。   “我该回去换衣服了。”贺春景用餐巾纸用力搓了搓捏过薯条的手指,“还得消毒。”   “工作服?”   “嗯。”   “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殊的,就白色,从头包到脚,然后戴个大口罩。”   贺春景像只野兔,拨开洞口的草张望了一下,外面没有人,于是他率先跳出了洞口。   陈藩跟在他后面重见天日。   坐得久了,贺春景在地上蹦跶了两下,感觉胳膊腿儿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又弯腰撅着屁股,把麦当劳的纸袋子从洞里掏出来。   “够热的。”陈藩拍了拍裤子,天光灼得他眉毛都拧了起来。   贺春景听了这话,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大银元,放在拇指上铮地一声弹出去。   陈藩下意识合掌一拍,接在手里。   “干什么?”他挺意外地问贺春景。   贺春景冲他笑了笑,迈开步子朝厂房走过去:“从前面转出去右拐,再左拐,红色小房子一楼有个小卖店,小奶油一块一个,棒棒冰一块钱俩。”   “丰俭由我了呗?”陈藩也不去追他。   “由你了!”贺春景声音里透着欢快,“我先上班去了,下周见!”   “别迟到啊!”   “迟不了!”   陈藩看着他走上台阶,进了门。这时候已经有其他工人三五成群地回来上班了,和那些男男女女一起,贺春景的身影融进厂房深深的走廊之中。 第9章 “妹妹”   早八点钟准时上工,晚六点钟下工打卡,长白班的一天到此结束。   贺春景抖落了一头一脸的牛乳粉末,随着人潮涌进更衣室,在满屋子手脚的夹缝中飞快换了衣服,把工作服扔进回收消毒的小推车里,险险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了正要下班的邱娟。   “小景?”   邱娟三十多岁,一头短发烫了羊毛似的卷。虽然神态中掩饰不住工作一整天的疲惫,但神色仍然温柔平和,见是贺春景来找她,神色还颇为意外。   “邱主任,我有件事情想要跟您……汇报一下。”   贺春景有些紧张局促,把身上黑T恤的衣角都攥在手里抻长了一截。   邱娟见他这样紧张,也不急着走了,起身走到饮水机前,弯腰拉开底下的柜门,从中抽出一只纸杯来,又按键接满了热水,放在桌上。   “你坐下吧,什么事,慢慢说。”   她把纸杯朝贺春景所坐的方向推了推,自己也坐回椅子上。   也不知是她刚做了母亲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曾经帮过贺春景,让他心里始终怀着感激,贺春景一见了她便觉得亲切,坐在木板凳上,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   贺春景小声说了谢谢,却没立刻拿起纸杯,而是把手心里攥了半天的手机搁在桌子上,按了一下播放键。   里面的内容贺春景已经摸索着截取过了,现在播放的这个版本只留下了马进宝的部分。贺春景知道周虎和班长有些交情,牵连起来说不定会很麻烦;而且单凭对话中的内容,很难一锤子把他钉死,日后报复起来,周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威胁。   他对周虎另有打算。   ——“你面子大,就帮我把这事儿揭过去成不成?而且我这,我这不也是想着你喜欢那个张可乔么!”   ——“再说之前我拿回来的那几个裤衩,可都是分给咱们兄弟一起撸了啊!”   邱娟目光逐渐变得严厉起来。   “小景,这是你录的?”进度条全部走完回到起点,邱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嗯,中午偶然听见,就录下来了。”贺春景点点头,“但和他说话的另一个人……”   贺春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希望您暂时不要追究,因为他的参与度不高,很难处罚,被他知道的话,后续有可能给我在宿舍生活上带来一些麻烦。”   邱娟对他的事情也略有一些了解,不免有些心疼起来。挺好的孩子,肯出力气干活,性格也好,就是太文静了点,又长得瘦小,在宿舍里被人欺负了也很难还手报复。   但她只是贺春景工作上的领导,对于工作之外的事情,算是有心无力,无从插手。   “唉,”邱娟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贺春景拿起先前邱娟给他倒的那杯水,抿了一口。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是打算……?”贺春景还是不放心,想要确认一下。   邱娟面色冷冽,毫不留情:“报警,开除,永远滚蛋。”   贺春景松了一口气。   “你想换宿舍吗?”邱娟见他这样,心里明白是平日被欺负得狠了,总算得报了一回。   贺春景摇了摇头。   换宿舍的事情他也想过,但被霸凌者这个身份,在群体中就好比是受了黥面一样,一旦被标记上,走到哪里都再难洗脱。周虎和班长关系好,又爱玩,在整个男宿舍都很吃得开,结交的狐朋狗友多。自己一旦再摊上这么个主,又没得安生。   倘若真的摊上一个肯接纳他的宿舍,那么久而久之,宿舍里的其他人难免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他现在也算是有了周虎的把柄,贺春景稍微乐观了起来,说不定再加上马进宝被处置,周虎以后对他会收敛一些。   “好吧。”邱娟从手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你把这份录音传我一份,我回头也会和厂长提建议,增加一些针对女生宿舍的防护措施。”   “嗯,”贺春景冲她笑了笑,一边拿起手机按照白天陈藩操作过的那样捣鼓了一番,一边说,“我看她们这次也吓坏了,厂里要是能出点措施安抚一下,就更好了。”   邱娟见他这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小人儿不大,正义感倒是挺强的。”   “也有私心,也有私心。”贺春景连忙推脱。   “你这孩子!”邱娟恨他太实诚,伸出根手指把他那颗头毛乱翘的脑袋戳得歪歪的,“你那私心呐,也不丁点大,不然你完全可以拿去直接威胁他们啊,交给我做什么,不还是想给姑娘们吃颗定心丸!”   贺春景还怪不好意思的,把杯子里的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你要是没别的事,去食堂吃饭去吧,我也该回家了。”邱娟抬头看了眼门框上头挂的表。   “啊,抱歉邱主任,耽误您下班了,但——”贺春景咬了咬嘴唇,很快又松开,眼睛盯着地面,“我,我下周想请个假。”   “几天?”   “五天。”   “五天?!”邱娟吃了一惊,这是个相当长的假期了,无缘无故,不可能给批一个星期的假,“家里出事了?”   贺春景感觉难堪极了,他也清楚这对于一个厂工来讲是一个相当过分的请求,所以他不得不顺着邱娟给出的台阶撒了一个谎——他生平不怎么撒谎,他又不像陈藩那样,满嘴跑火车,所以现在浑身上下别别扭扭地难受。   “嗯,家,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贺春景吭哧吭哧地说,“下周一回去,周五回来,周六不耽误上班,可以吗?”   邱娟叹了口气。   “行吧,看在你进厂一年……得有一年多了吧?全勤的份上,再加上今天举报有奖。”她打开抽屉,翻出几个制式本子,挑中其中印着请假条的那个放在桌上,又抽出支圆珠笔搁在上头,“我可算知道说你没私心,你怎么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贺春景更不好意思了,匆匆把请假原因写了。   邱娟把本子拎过去看了看:“字写得不错啊。”   随即唰唰两笔签了名字,刺啦扯下来夹进文件夹。   “行了,你去吧。”邱娟拎着手包站起来,整了整衣服。   “谢谢邱主任!”贺春景跟着站起来,标标准准九十度鞠了一躬,给邱娟惊了一跳。   “你这孩子,就是太学生气了,还行这么大礼!”   邱娟开门把贺春景让出去,随即自己跟着出去,把门鼻儿上的小锁头啪嗒扣上。   “你记着,外出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你该礼貌是要礼貌,但别跟谁都这么客气,人家看你太那什么了,就该欺负你了,懂吗!”   “好。”贺春景点点头。   “对,虽然咱们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但是你硬气点。”邱娟拍拍贺春景的后背,觉得这孩子营养跟不上发育,又敦促了一句,“多吃点饭,快点长,看你现在这样,小鼻子小眼儿的!”   贺春景笑起来。   他脸颊上还带着少儿时期的柔和轮廓,眼睛溜圆,眼梢略微有些向下坠,鼻梁拔得高,但鼻头又是钝的,一副老实相。整张脸唯有下巴尖尖,添了几分精巧灵气在上头,这一笑起来,像只得了乖的小狗。   邱娟啧了一声,伸手颇为慈爱地捏了一把小孩的脸。   “就你这笑模样,以后长开了,我看厂子里得有一半女孩都要给你写情书。”   “哪有那么夸张。”贺春景挠挠头。   “不信你就快点长。”邱娟逗他。   警察是第二天早上来的,当众把马进宝带上了警车。   邱娟做事很利落,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广播通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处罚,以及后续针对女生宿舍增设的保护措施。   姑娘们拍手称快,高兴极了,男工人们脸色倒是都不大好,主要大致分为两派——一派痛骂马进宝,骂他牵累大家都被当成了贼人流氓,无端背了骂名;另一波则是对厂里增设女寝室保护措施的事情很不满意,觉得是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变态去提防,有损他们男子汉的伟岸形象。   还有一小部分,脸色更难看,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自然就是周虎及其内裤帮同党。   女人骂,骂的是他们;男人骂,骂得也是他们,偏又是自己做了不敢认,只能王八入水,活憋着。   这火攒了一天,周虎忍不住搬箱时用货物撒气,又因为撞瘪了几罐奶粉被罚了钱。到了下班回宿舍的时候,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只想找寝室里那个娘们儿唧唧的倒霉蛋狠狠撒气。   结果到宿舍扑了个空,周虎的火气压不住了。   周围几个人见他面色不善,都不敢吱声,怕他发起疯来找自己的茬。眼见周虎越来越气,有胆大的挂了笑脸迎上去:“虎哥,今晚打牌不?”   周虎正要骂他,忽地一眼横见寝室桌角的东西,狞笑了一下:“打,怎么不打!”   那张桌子上东西放得杂乱极了。   十来个人的饭碗水杯里倒歪斜,甚至在杯盘间还能见到两成团的袜子,一条破洞毛巾;被水渍洇湿了又风干的抽巴巴杂志摊在桌面上,彩色封皮早和桌面难舍难分,但凡有谁想把它揭起来,一准留下个白花花的印子扒在桌上。   桌沿桌腿上淅淅沥沥风干了不明液体,目光顺着爬上去,眼珠子都快要被腻住——谁吃了荤油菜汤、洒了饮料啤酒在桌面上,统统有迹可循,桌上斑斑点点全是黏糊污渍。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右上角贴着墙有一小块被擦出个瓦亮的空地,一只不锈钢饭盒老老实实立在墙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精确反馈出其主人在这地方的生存状况。   “扑克要打,但老子现在尿急,又懒得出门!”周虎从床上蹦下来,抽了支烟叼在嘴角。   他慢悠悠走到桌边上,把贺春景那只缩脚立着的饭盒捏起来,冷哼一声。   而后周虎把饭盒盖子掀起来,随手扔给身边的人:“烟灰缸。”   有人接过去,熟练地倒水弹烟灰,一抬头,却又惊住了。   周虎居然当众掏了家伙,尿在了饭盒里。   “牛逼啊虎哥!”有人先反应过来了,惊叹一句。   紧接着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妹妹回来还不得气哭了!”   “哭就让他喝了,给他沾沾阳气!”周虎歪嘴咬着烟屁股,脸上全是畅快,手里一哆嗦,把裤腰重新拉好,饭盒被墩回原位上。   几滴黄色液体溅出来,给桌面又添了彩。   周遭人又是一阵大笑,还有的吹起口哨来。   贺春景就是在这样一片不怀好意的喧闹声中,回到寝室门口的。 第10章 娇花他心地纯善   “周虎,你出来。”   贺春景倚在寝室门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屋内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不光周虎怀疑自己听错了,屋里剩下几个人都像吞了电灯泡似的,嘴巴张得老大。   “你,”周虎夹着烟的指头虚空点了点贺春景,“找我?”   贺春景点点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短消息,来自于这部手机储存的唯一一个联系人。   -陈藩:注意安全,他打你,你就喊抓流氓贺春景低头看完消息,抿嘴笑了一下。这招缺德但有效,白天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大家伙儿的神经正敏感着,谁要是夜里喊这么一嗓子,估计整个厂子的人都得打着手电过来。   -贺春景:缺德。   屋里周虎趿拉着拖鞋一步一步蹭出来。   他确实是存了心想找贺春景的麻烦,但那是在贺春景还正常的情况下。   就算是个耗子,突然跳起来抽猫一巴掌,猫也得退远了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   周虎混账,但不傻,他直觉这里头有问题,但又摸不清贺春景要干什么,走到门口索性顺手把木板门哐当一关,不让屋里几个看热闹。   “今天喝了猫尿了,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周虎比贺春景高了大半个头,满脸流氓气。   他走到贺春景面前也不停下,直把贺春景逼得退到走廊对面的墙上去,像小学生罚站一样低头贴在墙皮上。   见到对方恨不能嵌进墙里和他保持距离,周虎很满意。   他伸出两根指头夹起嘴里叼的烟卷,那上面攒了长长一段烟灰,轻轻掸了两下,滚烫的一截烟灰便擦着贺春景鼻子尖落下去。   “你离我远点。”贺春景壮起胆子,伸手把他往后推了一下。   周虎没想到他还敢动手,冷不防还真被推得退了两步,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   贺春景下意识闭眼睛一挡,又想起来刚刚陈藩的消息,一瞬间来了底气——   “抓流——”   氓字没喊出来,周虎那只高高举起的手没变成耳光落在贺春景脸上,眼下正用来死死捂着贺春景的嘴。   “你他妈有病啊!”周虎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能使出这种招数,“瞎喊什么!”   贺春景手脚并用把他推开:“别动手动脚的,不然我还喊。”   周虎烦躁极了,又想揍人,又确实被拿捏住了,没再动他。   “你他妈有什么屁,快放。”   周虎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按灭在贺春景耳朵边的墙壁上。   贺春景听着耳边噗滋一声,想那墙皮上肯定是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污点,眉毛拧起来。他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一个刚好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大小,把那段录音放了出来。   听到一半,周虎就动手去抢,贺春景动得比他快,哧溜拧身往旁边撤了一步,堪堪躲了过去。   “别动,这份录音我朋友那还有,你抢也没用!”他一只手把手机攥在身后,另一只手放在胸前隔开周虎,“你要是抢走手机,或者打我,这段录音就会原原本本发到邱主任那。你和马进宝,和宿舍里那几个偷内裤的,一起都滚蛋!”   周虎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马进宝是你举报的?”。   “他活该。”   贺春景语气淡然。   周虎怒极反笑,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你以为这点把柄就能把我治住?”   “没有,我知道你路子广,在这里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去别的厂,”贺春景往后退一步,脸上仍无惧色,“我也知道你一走,随时都可以报复我。”   周虎拎起贺春景的衣领,狠狠把他掼在墙上:“那还放这么多罗圈屁!”   “所以我没打算治你,我只是想要以此为台阶获得跟你平等对话的机会,对话的内容我还没说呢。”贺春景踮着脚尖,两手用力抓住胸前周虎的拳头,加快了语速。   周虎一愣,不因为别的,单纯因为句子太长,他一次性没听懂。   “什么意思?”周虎追问。   “我下周有事请假回家,如果你同意,筛粉的工作我会推荐你顶上。”   贺春景站稳了脚,昂头与高他大半个头的周虎对视。   “然后呢?”周虎松开了手。   “马进宝能给你什么?一个偷来的,一群人一起对着打、飞机的内裤?”贺春景理了理领子,“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在车间里,做得活计轻巧,还离女、同志们特别近,对你们特别不公平吗?”   贺春景偏了偏头,为了藏起目光里藏不住的厌恶,他把目光投向周虎身后的走廊墙壁。对面墙上的裂缝里被人抹了一把鼻屎,青的绿的一长条,已经风干在墙缝边缘了。恶心。   在同、性间拉帮结派蛮不讲理肆意欺压,把异性全部视为自己应得的资源而非独立个体,把所有的败因都归咎于他人,还在私底下干着窥、淫偷窃的变态行径,贺春景说不好这种人和对面墙上的鼻屎哪个更让他感到恶心。   “我下周要请假回老家,你进车间顶我的班。你觉得活儿轻巧,爱、干就、干;你觉得姑娘多,有本事追你就去追。而且如果你觉得称心觉得满意,我主动申请和你调换岗位,我去做搬运。”   贺春景重新把目光投向周虎。   周虎盯着他,忽然弯了弯腰,视线来到和贺春景平齐的位置,伸手拍了三下贺春景的脸。两下轻,一下重,重的那一下几乎是扇了他一巴掌。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吃,是吧?”周虎皮笑肉不笑的,让贺春景捏了一把汗。   但下一秒,周虎退开了,转身朝寝室门走过去:“要是这录音被人听了去,叫我知道了,别怪我不客气!”   他一脚蹬开寝室大门,把里面三五成群正在牌场厮杀的男人们吓得一静。   贺春景松了口气,跟在周虎身后走进来,接受了一波众人的注视。   “该他妈玩就玩你们的,看什么看!”周虎不耐烦道。   众人这才回神继续打牌,只是气氛不复方才的热闹。   贺春景往自己床铺走过去,路过桌面时,不慎瞥见了自己被下了毒手的饭盒。他停下脚步,闭了眼睛,又睁开,扯了卫生纸垫在手里,抓起饭盒快步走到窗边,一整个丢了出去。   哐啷啷的钢铁撞击声在夜色中格外嘹亮,能够听见一排好几个寝室都被惊得没了声音。贺春景寝室里刚刚恢复过来的喧闹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目光投过来,又齐齐看向周虎。   周虎本来捏着一把扑克正要入局,屁股才搭了半边到椅子上,被这么一激,登时一掌掀翻了可怜的桌子。   桌子嗙当翻倒,东西稀里哗啦铺了一地。   就在大家等着看周虎飞起一脚把贺春景踹出窗外,哪想到周虎只是站起来恶狠狠骂了句操,摔门出去了。   再看贺春景,平日里恨不能壁虎一样贴着墙来去的妹妹,今天居然很硬气地冷着一张脸,端起水盆牙缸,迈过地上一片残局,出门洗漱去了。   -陈藩:怎么样了-贺春景:没怎么为难我,我现在在洗漱。   贺春景右手刷牙,左手啪啪地打字。和陈藩发了几条消息之后,他逐渐熟练掌握了九宫格键盘的打字规律,单手发消息都发得飞快。   -陈藩:巧了,我也是【图片】   文字消息拖了个大大的蓝色气泡框,几秒钟之后,贺春景惊奇地发现那一行文字下面出现了一张照片。   点开图片之后又加载了一阵子,贺春景在漱嘴里牙膏泡沫的时候瞄了一眼,一口水就这么喷了出去。   在一片暖黄色灯光照耀下,陈藩站在宽敞的浴室里,身子前倾,拿着手机自拍了一张。   他应当是刚洗完脸,还没来得及用毛巾擦干,下巴上还正有水珠滴落下来。他身上穿了轻、薄的睡袍,藏蓝色,丝绸质地,领口交叉,露出一片麦色的紧实的胸膛——那滴水珠,下一刻就要落在胸前这片光洁的皮肤上。   这些也都没什么,主要是他头上戴了一个红色塑料发箍,发箍正中间,冲天立着一朵绿杆子颤颤巍巍的小红花。   -贺春景:好一朵美丽的娇花。-陈藩:找揍贺春景吃吃地笑,他能想象到陈藩拧着眉毛又气又笑的样子。还没等想好怎么回复,陈藩的下一条短信就来了。-陈藩:你呢这是想看我洗漱的照片?   贺春景捣鼓了半天,拍了一张自己这边的照准备片发过去,但编辑好信息之后,他看着照片却犹豫了。   照片黑乎乎的,他站在室外水槽边上,两三米开外,一盏昏暗路灯单脚立在路边。路灯光将贺春景的半边脸映得白惨惨,另外半张脸蒙在阴影里,他肩上挂着蓝白条纹旧毛巾,身穿洗烂了领子的白T恤,背后是祟祟卧着的低矮树丛。   他又看了看陈藩身后宽敞亮堂的,贴着浅褐色大理石的浴室,忐忑地发出了一条彩信。   -贺春景:杂草【图片】   陈藩很快回了消息,就好像他一直守在手机前面等似的。   -陈藩:你不是杂草贺春景看了这几个字,心中蓦地蒸腾起一股暖意。   温室里的娇花心地纯善,看到凄风苦雨中自嘲的困难、群、众居然懂得说些安慰的话。可还没等这股暖意在贺春景心尖尖上凝结起来,就被陈藩亲手掐断了——-陈藩:你是耗子精贺春景无语,只觉得他放屁,刚才自作多情的自己也真是昏了头,忘了这位是个多么混不吝的主儿。   于是他再不管那手机,就着凉水拧毛巾洗脸,又把身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直到洗漱罢了,端着塑料盆走回小平房,手机都没再有什么响动。   贺春景估摸着是陈藩逗自己逗得畅快了,舒舒服服躺、平休息了,也就没再回复。   今天星期六,明天单休,要办的事情可就多了。   要买去二中上课需要用到的圆珠笔、记事本,贺春景还在考虑要不要正式一些,买个简易的小书包,毕竟拎着塑料袋去上学实在有些寒酸。   哦对,还有饭盒,也得去重新置办一个。   贺春景闭眼躺在床上细细盘算,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周围嘈杂说话声哄笑声逐渐远了,迷迷糊糊之间,他沉睡了过去。   这厢,贺小耗子精蜷着爪子入了梦乡;那厢,陈少爷却是过得很不太平。   【作者有话说】   到底有什么好冻结好费解...... 第11章 夜半来客   陈藩并没有像贺春景脑内所想的那样,洗干涮净躺下,一夜好眠。   尽管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适逢期末考试完毕,暑假正式开始。虽然被他二叔陈玉辉耳提面命,星期一去和高三一起补课,以弥补整个高一他逃学罢课所落下的知识点,但他仍然心情不错。   陈大少爷泡了澡,吹了头,还颇为快活地逗了一逗新结识的小耗子精。贺春景。   他放下吹风机,又在脑内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而后瞟了一眼洗手台上放着的白色手机,那亮着的屏幕上面还显示着对方发来的彩信图片。   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屏幕,将画面上贺春景的半张脸挡起来,细细揣摩了一番。   前天两人在厂房背后水泥管子里换过衣服。那件带着洗衣粉味的白色T恤被白天过来的家政阿姨洗了,眼下叠成个方方正正的样子,摞在他自己的衣柜里。   -钱益多:考完试就跑得鸡毛都逮不着了,干嘛去了?-陈藩:施粥-钱益多:少放屁,你个没良心的,今日一别,你整个暑假都甭想见我了!   小字在手机屏上垒了一屏幕,陈藩上下翻了几遍没了耐心,一个电话打过去:“胖儿,嚎什么呢,才半天就想爸爸了?”   “屁!我爸妈抓我去封闭式减肥营了啊啊啊啊!!!还想喊你帮我求求情来着,结果念完成绩你特么哧溜就跑了,干什么去了啊!”电话那头稀里哗啦声响,听着像胖子在装行李。   陈藩拄着洗手台噗噗笑,笑得钱益多又是一阵哀嚎:“你还笑!你还笑!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要那东西干嘛?”陈藩在这件事上,自然是缺了良心的。   “你如实交代,是不是偷跑去找那个小枪手了?”胖子忽然话锋一转,盘问起来。   “什么小枪手?”陈藩反应了一下,“不是我说,替你抄两遍古诗词都能成枪手,每次考试写完八百字你是不都觉得自己发了期刊了?”   “别扯别的,我可正儿八经跟你说,陈藩,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长得像陈鲜。”   “……”   “咱能不能不玩青春文学那一套,干点人事吧你!”钱小胖痛心疾首,“虽然作为兄弟,我真诚期盼你早日从乱那什么的苦海中脱离,但咱们也别转身就一脚踏进同那个什么的坑里吧?”   陈藩仍不说话,像是在和镜子里的自己攀比谁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又装死,陈藩,you see see you,得了,咱点到为止。”钱益多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儿,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封闭减肥去了,暑假要是找不着我也甭着急。”   “我着哪门子急。”陈藩扯了扯嘴角。   “就嘴硬吧你!”钱益多骂他,但很快声音又正经起来,“那什么,你家那个,那个谁要是回家……你别胡来啊,安全第一。”   陈藩没说话,钱益多咳了一声,又把话题岔回到先前的那条道上。   “不过说真的,你别是真相中那个小枪手了吧,他看着也太小了,成年了吗?你可别走上违法犯罪的边缘道路啊!”   “去你妈的,”陈藩这回笑着骂他一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没事我挂了,你最好是减掉半个人再开学见我!拜拜拜拜!”   “诶我说正经事的呢——”   陈藩把手机盖啪地一滑,这份拳拳同学情外加炽烈兄弟爱就此被无情截断。   这胖子观察力够高的。   软底毛拖鞋在地毯上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陈藩关了浴室的灯,一边拨弄着被发箍压得翘起来的头发,一边走向卧室墙边的木质书架。   说是书架,实际上头一册书也没有放。   一米二的木柜子打底,往上数四层,挤挤挨挨排满了影碟光盘。   看包装质量参差不齐,有音像店卖的正规影碟,套着方方正正塑料壳的;也有地摊上八块一张,粗略套了个薄薄扁平纸壳的;有连皮子都没有,只套了个无纺布套的私人刻录光碟;更有一些包装华丽考究,应当是发行数量稀少的典藏版收藏款之类。   那叫一个百花滥放一片祥和,可见主人随性惯了,阅片不问出处。   陈藩叮叮当当海螺烧香挑了一阵,随机从架子上揪出个当晚侍寝的碟片。前后瞧了瞧封皮,红色底子上印了几个眼眶深邃鼻梁高挺的外国青少年。陈藩松一口气,很是欣慰自己没拿个恐怖片出来,便把片子安然塞进床头DVD里播了起来。   他甩了拖鞋,窝进摆了四只枕头的双人床上,把又软又薄的蚕丝被拉到胸口,在空调风轻柔的吹拂下,给自己筑了一个小小的巢。   影碟机嗡嗡地运作着,大到几乎占据半面墙壁的液晶电视机把卧室映得透亮。   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这栋上下五层楼的别墅里只有他陈藩一个活物。   空调温度似乎调得有点低了,陈藩摸索出遥控器,把温度往上升了一些,又产生出下楼把狗抱上来陪自己的想法。但挣扎一番,他发现自己实在不想离开这个搭好的小小巢穴,遂作罢。   看了没一会儿,陈藩昏昏欲睡。   片子里几个青少年叽叽呱呱说着英文,他听得半懂不懂,一开始还能跟上屏幕下面的字幕,可渐渐地,那行文字在陈藩眼里愈发跳脱,上下前后颠倒,偏旁部首也都纷纷开始貌合神离。   陈藩皱着眉头又盯了一会儿,怎奈眼神开始聚不起焦,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在几个美国青少年的闲聊之中,陈藩滑入被子里,沉沉睡过去。   但没睡了多久,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传来,犬吠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把陈藩的意识从深潭中猛拽上来。   起初陈藩还以为是影片发出的声响。   他对这部片子的印象还停留在意识消散前,小小男主角踮脚偷窥美丽的芭蕾女孩,芭蕾女孩惊鸿一瞥的镜头。   他坐起身去查看屏幕,纳闷自己怎么一觉把剧情片睡成惊悚片了,结果发现影碟机已经久久停在待机画面上,影片早已不知结束多久了。   抓起床头柜上的腕表,借着电视机的光线一看,凌晨两点四十分。   杂乱的响动还在继续逼近,像是门外有什么人要闯进来,但又有什么人在阻拦。   陈藩意识昏沉,脑中仍像罩了层淡雾,但在一声尖叫之后,他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扯开被子翻身下床狂奔到门口,使了几乎要拧掉门把的力气掀开门板,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楼梯上,却堪堪只看到了一个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   他妈的钱胖子纯纯长了一张乌鸦嘴。   陈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还没等转弯,一个睡衣凌乱的中年女人就跌下楼梯来,陈藩连忙将她接住。   “湘姨!”陈藩认出这是住家护工吴湘,“陈玉泽回来了?!”   吴湘若不是被陈藩托住了,今晚势必要滚下楼梯摔坏骨头。   她惊魂未定,一手死死抓着栏杆,一手捏着陈藩的胳膊,瞪着眼睛大喘气:“我从窗户看见他回来,想下去锁门,没来得及……”   陈藩额头上青筋直跳,来不及再管她。   他确定吴湘抓紧了栏杆站稳了脚,立刻把胳膊硬抽出来,大跨步朝楼上冲,却只看到四楼走廊尽头卧室那扇雕花木门砰地拍上。   陈藩在满走廊的酒气里扑上去拧门把手,发现从内落了锁,他后退两步用肩膀狠狠一撞,门板大响,却不见松动。他又退了撞,连着撞了几次,也不知是肩膀还是胳膊撞坏了,传来骨骼关节受伤的脆响。   “陈玉泽你他妈给我出来!”陈藩一边撞门一边怒吼,“我操你妈!你干什么!”   门里兀地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叫,声音不大,只哭了一声,随后便是隐忍的啜泣。   陈藩呼吸一窒,随后用尽力气狠狠踹门,可那门板本就是特殊加固过的,此刻成了隔绝内外的一道不可撼动的城墙。   里面一道醉醺醺的声音笑起来,像是陈藩此番行为取悦了他。   女人的哭声又渐高起来,但哭着哭着,声音中就夹杂了些别样的情绪。   陈藩僵在原地。   屋里有什么东西被撞得叮当响,可能是床,可能是柜子,也可能是陈藩眼前的这一道门。   他的思维凝滞,无法思考也不愿深究,每一记响声都凿在他脑仁里,让他疼得想发狂。   陈藩脸色煞白倒退几步,踉跄靠在墙上,继续后退。墙纸擦得脊背生疼,他狠狠把手指戳进耳朵堵住一切外界声音,缓缓蜷下身子,手指深深掐进自己两鬓。   “藩藩!”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湘姨不知什么时候赶上来了,紧紧抱着他,去撬他的手。   “藩藩!”吴湘又喊了他几声,见他目光似有所动,连忙拍了拍他的脸。   “我们先下楼,”陈藩见她的口型似乎是在说这个,“下楼去!”   陈藩松了手指推开吴湘,不愿离开,吴湘却抓着他不松开。   “我们先下去,现在你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你妈妈也……”吴湘顿了顿,似乎不忍心说下去,却还是开了口,“……别听了,给她留下点……留点隐私吧。”   吴湘从二十七岁开始,来到陈藩家里做住家护工,当时陈藩还是个刚上初中,背着双肩书包拎着小饭盒上学的孩子。   起初吴湘还觉得这是个相当好的差事——男主人给钱大方,不常露面,更不像先前的几家雇主那样指手画脚地挑剔佣人。女主人虽然精神错乱,但好在不发疯伤人,也不闹着跳楼,只是整日里呆坐着,偶尔嘴里咿咿呀呀唱唱歌。小孩子也懂事,似乎成绩也不错,是个相当招老师喜欢的学生。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晚上,男主人陈玉泽不知为何酩酊大醉,突然造访,并且一反往日斯文常态,赤红着眼,强暴了自己已经发了疯的前妻。   吴湘吓坏了,她到那时才终于明白,这家人的关系根本不正常。   她当然想过离开,若是成天里伺候一个疯子也就算了,谁想到这家里还有一个比疯子更疯的!   吴湘当夜就打了背包要辞职,待她手忙脚乱收了屋里东西,拿着行李一转身,却发现小小的陈藩不知站在她身后多久了,倚着门框含着眼泪看她。   “湘姨,你要走了?”陈藩也被吓坏了,还在刚刚的惊叫中喊劈了嗓子,此刻声音哑哑的,“我打了110,你能等警察来了再走吗,我害怕。”吴湘怔住了。   这偌大的别墅屋里,她若是现在走了,就只给这孩子留下一对发疯的爹妈,天知道他会怎么样!   陈玉泽会连他一起打吗?他甚至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不避讳陈藩,他万一对陈藩,万一对这个孩子……况且警察会信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所说的话吗?就算相信了,一个孩子说自己的父亲向母亲施加性暴力,这要怎么处置?   这根本不可能被处置!他怎么办?   吴湘意识到,至少是此时此刻,自己是唯一能够保护这个孩子的人。   她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一咬牙,把行李重重放下,走到门口把陈藩抱进怀里,双手捂着他的耳朵。   “我不走,”她说,“我们等警察来。”   吴湘在回忆里深陷了片刻,思绪很快就被陈藩的举动牵了回来。   陈藩表情麻木森冷地听了半晌,忽然游魂一般站起来,赤着脚下楼去。   吴湘紧随其后,但眼见他下到三楼,并没有拐弯回自己的卧室,而是接着往下走,朝着一楼去了。   客厅黑漆漆的,可陈藩脚步不停,熟练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玻璃展柜,穿越一整个未开灯的客厅。   墙边的博古架悄然耸立,房间四壁上挂着装裱过的华贵戏服与精美画作。可眼下这一切都蛰伏在黑暗里,白天看上去十分气派的装潢,此刻全部化作重重的鬼影,在混沌中窥伺着这一屋子的荒唐。   吴湘这才发现他是直奔着厨房去的。   果然,陈藩到厨房翻翻捡捡,拎了一把又长又利的剔骨刀,在手里掂量掂量,转身就要上楼。   吴湘吓得赶紧拦住他,生怕他真干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来。   “这可使不得!”吴湘张开双臂拦在陈藩面前。   陈藩脸上已经称得上是冷静了,刚才的麻木茫然一扫而空:“我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岁,要是严谨点,十七岁生日还没过,整十六。”   吴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问出口。不过很快她意识到陈藩是什么意思——   “我杀人,判不了死刑。”陈藩语气平静。   吴湘毛骨悚然。 第12章 送人头   凌晨三点钟,吴湘心跳如擂鼓,紧张地看着眼前的持刀少年。   她此刻无比痛恨有钱人家搞装修,放着好好的隔油隔烟的大厨房不乐意用,非要把墙砸了改个开放式。搞得厨房连个门都没有,她想堵着门不让陈藩出去,却无从堵起。   “藩藩,别冲动,你是好孩子,别冲动!”吴湘尝试着向他走了两步。   陈藩仍在那静默地立着,像条鬼影。   “藩藩,你先把刀放下,你把它给我。”吴湘伸出手去,却见陈藩握着刀的手稍微向后收了一收。   “湘姨,”陈藩终于出声,“我忍够了。”   吴湘何尝不知道这些年,陈藩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他从懵懂天真的孩童开始,被迫见证了这一团脏污的成人世界,从惊慌无措,到暴跳如雷,却又因为“家”这一层坚实牢固的不破的透明薄膜困得所有人无法挣脱,让他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藩藩,不会判死刑,不等于不用负责任。”吴湘声音有些颤抖,“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妈妈怎么办?你妈妈只有你了!”陈藩不说话。   “你是大孩子了。”吴湘说。   陈藩再听不下去,手起刀落,噗地一声闷响。吴湘心惊肉跳,却见他只是把剔骨刀竖着,凶狠插进了流理台上的切菜板中。   半晌,他嗓子眼里发出极其古怪的一声咕噜,像呜咽,又像是叹息。随后他急喘了几口气,松开了手,一拳砸到流理台上。   吴湘松了口气,上来紧抱住他,还腾出一只手把那菜板上的剔骨刀拔下来,放回一旁的刀架上。   陈藩眼睛通红,但没哭。他闭着眼睛仰起头,大口地吞吐空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先上去了。”他说。   吴湘不放心他,想起他在上面狠命撞门的样子,问:“你肩膀有事没有,是不是伤着了?我给你拿点跌打油……”   陈藩却已经抬脚走出去,头也不回摆摆手:“不用。”   吴湘又跟着他往回走,见他上楼梯之前,拐去了一个点着小夜灯的客房。陈藩推开门,一个长毛尖嘴肚皮贴地的小黑影子啪嗒嗒跑出来,绕着陈藩脚下颠颠地跑。   陈藩弯腰伸手捞起它,揉了揉它的小三角脑袋。那小三角脑袋便伸出一条舌头,亲热地舔他的手掌和肘弯——那是只漂亮的小小长毛腊肠犬。   “明天叫人来重新换锁。”陈藩抱着小狗朝楼上走去,给吴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湘站在楼梯口应了一声,待到陈藩的脚步声消失,她知道那是踩上了三楼的地毯,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她转身叹了口气,顺着旋转楼梯的空隙向上望,顶楼的走廊灯仍然亮着,女人的哭泣声随着光亮一起,似有若无地透过来。造孽。   陈藩经这一番折腾,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睡过去,待他醒过来,日上三竿。他坐起来呆愣了一会儿,机械地进了浴室洗漱,在冷水扑到脸上的时候终于一个激灵,想起昨晚经历的一番混乱。   他扯过毛巾飞快擦了脸,奔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脚底下有个黑影窜得比他还快,吓了他一跳,但他很快想起来那是着急下楼撒尿的毛肠——长毛腊肠的简称,也就是那只三角脑袋小狗的大名。   同样被毛肠吓了一跳的人,是端着托盘从四楼走下来的吴湘。   “湘姨。”陈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指了指楼上。   吴湘点点头:“一早就走了,我刚帮丹姐洗了澡,你去看看吧。”   赵素丹穿着单薄的吊带睡裙,抱着腿,悄无声息蜷缩在双人床上。   门虽开着,陈藩还是伸手在门板上叩了两下,见屋里的女人没有反应,才慢慢走进去。   等他蹭到了女人面前,蹲下身去,抬头望向她低垂的眼睛,她才突然间瞧见什么惊喜似的,将稍显神经质的紧张面容隐去,挂上一副欢天喜地的笑脸,捧住了陈藩的脸。   “藩藩!”赵素丹语气出奇地兴奋,“宝贝!藩藩!”   陈藩将双手覆在她手上,感觉到她的手冷得不像话,于是试图用自己手掌的温度去温暖她。   “妈妈。”他小声回应。   赵素丹却把手从儿子的手中抽出来,笑着,像抱一个小婴儿似的,弯腰掐住陈藩两个腋窝,要把他提起来。   十七岁的陈藩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哪里是她用这拎婴儿的姿势就能拎起来的,陈藩只好配合她的力道站起来,再坐到床边上。   “藩藩好好吃饭睡觉了吗?”她问。   “嗯。”陈藩抓住她的手,攥起来合到自己掌心里握着。   “昨晚几点钟睡的?”她又问。   陈藩哽了一下,回答:“刷完牙就睡了,九点钟。”   赵素丹又咯咯地笑起来,再一次把手抽出来,往床垫下头摸过去。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巴掌大的薄纸。   那是一张印满了小红花的贴纸。   大家童年时代应该都见过的,如果在学校表现好了,老师就会十分大方地拿出一张这种贴纸,撕下一朵来,贴在好学生的本子上——奖你一朵小红花。   赵素丹拿着藏在床垫下的这张贴纸,以十分严谨认真地神色从上面揭下一朵镶着金边的艳俗红花,贴在了陈藩侧脸上。   “乖。”   她摩挲着陈藩的脸,再不说话,把眼前的少年人结结实实抱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陈藩任她抱了许久,直到她困倦地合上眼睛,才帮她调整了姿势躺下。悉心替她盖好了被子,陈藩捏着拳头转身离开。   他亟需发泄,一路蹬着他那辆死飞,几乎不刹车地往闹市里飙。   在第八回压着黄灯冲过马路,被交警一杆子拦下之后,他终于冷静了点,朝警察叔叔态度良好地道了歉,转头寻了个更合适的去处。   电玩城里杂音震天,拳击沙袋被狠狠锤飞起来。   可乐机挨了揍,吱哇乱叫,呼噜噜吐出一米多长的纸票,折叠又落下,地上的纸票堆又壮大了许多。   旁边刚刚跟陈藩抢投篮位置的一伙初中生,现下抱着篮球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挤作一团傻站在旁边。   陈藩摘了拳击手套,偏过头朝他们绽放出一个相当和善的笑,本意是不想跟小孩计较,结果一群屁孩子瞪着眼睛彼此看了看,端着两只满满登登的硬币小筐齐退几步,赶紧远远钻到大厅另一头,集体扎进射击游戏的小车里不出来了。   陈藩敛了笑容,甩甩头上的汗,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感觉好受多了。   他弯腰把地上堆积如山的纸票拢起来抱在怀里,又掂量了一下裤袋里仅剩的几枚游戏币,兴致缺缺地扫视一圈四周,看还有什么项目空着没人,好把它们消耗了去。   纸票多得一把抓不住,走起路沙沙响,颇为碍事。   陈藩不愿再费神归拢它们,打算按以往的习惯,随便寻个顺眼的姑娘送了。谁知姑娘没找到,倒是把寻仇的猛汉给招过来了。   吕忠下着低腰牛仔裤,上面赤身挂了件牛仔马甲,秀出一胳膊的青龙。   他叼着烟,正招呼一群朋友从对面网吧走出来,隔着落地玻璃橱窗一眼就瞧见了鹤立在光怪陆离游艺机世界中的老仇家,气得臂上青龙暴起,鼓鼓跳动。   上次在人防商场里那两大海碗调料,让他们眼睛足足疼了一周还多。更可气的是,不光医药费自己要出,他们一群人被泼中眼睛后谁都动弹不得,被遭了灾的周围商户团团围住,威胁不赔偿就报警,还白白赔进去一大笔伙食费。   “陈藩!”吕忠暴喝一声,带着身后四五人就要冲进来。   “哎!哎!想干什么你们!”电玩城门口几个店员立刻警觉了,对门网吧的网管也立刻反应过来,拽住身边经过的人。   这栋大厦是个商业综合体,内设服装街美食城,电玩城和网吧开在一处,楼下还有数家酒吧和量贩式KTV。   且不说能把这些个买卖凑在一起,大厦老板背后有没有点什么不可明说的势力,就算是良民开的销金窟,这些场所也都是常有人闹事的地方,安保水平必然不可能和之前地下人防的情况一样。   吕忠显然也是顾忌到了这一点,气焰暂时灭了一半,只得恶狠狠指着陈藩鼻子尖另约他处。   “南边消防通道下去,有种咱们小胡同里好好聊聊!”他放下狠话。   陈藩看猴戏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满满抱着一怀的小纸票。   听吕忠耀武扬威地放完狠话,脸上再止不住笑意,偏头乐出来。   “好啊,”陈藩朝他们笑得春风化雨山花烂漫,拢了拢身前的小纸票,“你们下去等我两分钟,我把票子换了。”   吕忠被他笑得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约架的话也是自己放出去的,身后朋友们都看着,也不好意思拉出屎来往回坐,只能扔下别跑两个字,率人下楼去了。   陈藩不疾不徐吹着口哨走到娃娃机前,把最后几枚硬币扔进机子里,抓了个巴掌大的兔子娃娃。粉红色,长耳朵,一对小眼睛斜斜看向右上角,满脸狡黠的样子。   他很满意这个小玩意儿,顺手揣在裤兜里,粉红兔子便只露个脑袋在外面,很是好奇地张望。   方才被陈藩吓跑的那伙初中生早在冲锋枪狂战大虫子游戏里得了趣,把笑容和善却杀意十足的恐怖大哥哥忘在了脑后。   这会儿,一群小孩吃着零食挤在小车棚里尖叫,杀的正起劲。冷不丁车棚侧面的布帘子被掀起来,恐怖大哥哥顶着两个甜美酒窝把头探了进来,小车棚里尖叫更盛了。   “跟你们商量个事儿,”陈藩笑着指了指他们面前放着的硬币小筐,“借哥哥用一下,过会儿还你们。”   举着玩具枪的小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陈藩伸手拿起一筐游戏币掂量掂量,啧了一下,念叨了一句不行可能会死人,然后往另一个小筐里拨了几枚,又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那小孩又生生把嘴闭上了。   陈藩像是对眼前小孩的一番心理斗争毫无察觉似的,朝他挤了挤眼睛。   “很快的,二十分钟,肯定还你们。”陈藩说,随即从身后哗啦啦扯出一大堆花花纸票,塞进小车里,“送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耶嘿,这周就先更到这里。 第13章 呔!毛绒兔兔流星锤   贺春景难得来一次百货大楼。   实话讲,恩格尔系数直逼百分百的他,消费场所除了食堂,几乎没有其他地方。   他手里抱着新买的不锈钢饭盒,心里盘算本子和笔的钱其实都能省下,可以用厂里发的印着乳品厂抬头的信纸,笔嘛随便跟人借一支也不难。   百货大楼地处市中心繁华商业界,十字路口的交叉四面开了三家大商场,沿线辐射出去,饭馆咖啡厅KTV多如牛毛。   贺春景抬头看了看身旁大楼上挂着的电玩城三个大字,甚至想象不出来这里面是干什么的。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大街上人潮汹涌,差点给他挤得走到别人脚面子上去。   他麻溜挑了个人少的小路拐进去走,仍是仰着头四下张望,只觉得老家过年赶大集都没这么热闹。不对。   他走着走着,感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刚刚他路过的那条小巷里面,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贺春景走出去快十米远,眼见着就要到下一个路口了,又倒回去想要看看刚才那条小巷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自己觉得不大舒服。刚才逆着光走过来,这会儿朝相反方向走变成了迎着光的,夏天的阳光灼得他张不开眼睛。   回到小巷口,他用手搭着凉棚往里头一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心脏都要从嗓子眼一个鹞子翻身蹦出来了——里头歪歪斜斜杵着五六条人影,四周一圈人有的扶着墙,有的互相靠着,像是受了伤。   唯独中间有一个好端端站着的,正抡起一个……粉红色毛绒玩具,殴打躺在地上的人。   压根不想多管闲事,更怕被聚众斗殴牵连其中的贺春景下意识想走,却听见挨揍那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猛然吼出一句:   “陈藩!你他妈拿家伙,玩阴的!”   熟悉的名字炸开在贺春景耳朵里。他定睛一看,拎着毛绒玩具的人可不就是陈大少爷吗,被按在地上的人露出一条青龙花臂,也是熟人。   贺春景蓦然想起那天在水泥管子里,陈藩带着笑意的话——“你要是没在那,我早把他们全挑了。”   他后脖颈起了一片白毛汗,原来这句半点水分没掺。   他看了一会儿,前思后想琢磨不出来吕忠这一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毛绒玩具打成这个熊样。   那头陈藩停了手,蹲下拍了拍吕忠的脸,和声细语。   “五打一,纯肉搏的是傻逼。”他说。   随后他站起来,环顾了一圈:“还有事吗?”   周围几个人似乎是吓住了,没人出声,也没人动,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转身往胡同口走。   贺春景见他朝自己走过来,纠结了一下现在装没看见还来不来得及,遂放弃,叫了一声:“陈藩。”   陈藩还以为后头哪个命硬的又在叫板,转身看了一看,却发现他们嘴都闭得严严实实,再抬头,这才看到了胡同口的贺春景。   “你怎么在这?”陈藩一边问一边往外走。   就在他快要走出背光小巷子,走到贺春景所在的太阳地的时候,身后吕忠忽然暴起,不知从哪抄起一根扎了钉子的木条就冲过来。   贺春景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连忙往他身后一指:“后后后后后后!”   陈藩侧身险险躲过,手里的粉红色毛绒兔子随着动作向后一抡,砰地一声闷响砸在吕忠脸上,直接送这位不死心的败将撞了南墙。   他把木条踢开,弯腰仔细看了看堆在地上的吕忠。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挺烦的。”陈藩皱了皱眉毛,像是觉得脸上有点痒,伸手点了点,拿下来看见有血,就一脸嫌弃地在指尖抿开, “每次见了我都忍不住嘴贱,真动起手来又打不过我,你说你图什么?”   吕忠气急了发出一声咆哮,陈藩作势又要拎起手里的兔子揍他,他条件反射地一躲,陈藩噗嗤笑出来。   “小时候的事非要追究清楚了,那也是你对不起我。”陈藩一根手指点到吕忠鼻子尖,“你哪来的立场追着我挑衅?”   听到这,吕忠低低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贺春景怀疑他脑子被打傻了。   然后吕忠十分挑衅地看着陈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贺春景没听清,看口型最后两个字依稀辨别出说的是……变态。   陈藩脸上的自如与笑意像是被一阵风吹散了,要不是贺春景及时冲上去拽偏了他的手,那一下就要结结实实打到吕忠脸上。   贺春景看着吕忠耳朵边上那堵石头墙被磕掉了一块,残余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白印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毛绒玩具里裹了东西。   吕忠也被吓住了,止了笑声。   陈藩低着头,刘海遮住一双眼睛,贺春景看不清他的神色,伸手摇了摇他。没想到陈藩再次抬头的时候又面色如常,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打场大的吧。你是抄家伙也行,找人也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论谁把谁打服了,都别他妈再玩骚扰了。”   吕忠又裂开嘴笑:“你说的。”   陈藩双手撑着站起身,很随意地点点头:“我说的。”   “什么时候?”吕忠扶着墙站起来。   陈藩很讲究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喷香的手帕纸,抽出一张来递给贺春景,示意他帮自己擦擦脸上血污。   贺春景不明所以,接过来认认真真这里蹭蹭,那里点点。   “就最近吧,放假了也好养伤,”陈藩站在那享受贺小弟的服侍,“每次都是你先开口,这次改改规矩吧,我喊你,你就来。”   “成。”吕忠剜了陈藩一眼,随后带着一群挂了彩的歪瓜裂枣们离开了。   贺春景心有戚戚,不知道自己该走是不该走,抱着饭盒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陈藩。   陈藩在口袋里摸摸索索,贺春景以为他还要找纸巾,下意识从自己口袋里掏了一把,但只摸到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没敢拿出来。   陈藩却从口袋里夹出个小纸盒,磕出一根细细的烟,熟练地叼在嘴里,咬出啪地一声,又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甩出个塑料打火机,把烟点上。   贺春景很没世面地张张嘴,又闭上。   陈藩站在阴影里,靠着墙不说话,也不看他,垂着眼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阵柑橘味的白烟雾来。他的脸像被笼罩在薄纱之中,风把烟雾吹得散了,抚过他的脸颊,从他笔挺的鼻梁与深潭一般的眉眼边上流过去。   贺春景看不清他表情,但见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又第一次闻见带着果子香味的烟气,心里觉得这人哪哪都挺神奇,看得眼都直了。   或许是面上的震惊之色太过于明显,陈藩终于看了他一眼,被他那傻样逗得噗嗤笑出来:“干什么这么震惊,我打架斗殴逃课抽烟不是好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就是挺震惊的,怎么每回见了你,你都在被人追杀。”贺春景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先是老高,然后是吕忠,还有上次厂里这流氓,这次还是吕忠。   “去!”陈藩嘴上骂他,心里跟着一捋,哭笑不得,还真是。   然后他就报复性地,起了逗弄贺春景的坏心眼。   他把香烟夹在手指尖,挑着眉毛问贺春景抽过烟吗,贺春景摇摇头,他便问他要试试吗。   贺春景自诩以前是三好学生,现在是上进青年,从无不良嗜好,也没打算在未成年期间去培养一项不良嗜好。   但他微微仰头看着陈藩,陈藩带着笑意的眼睛也看着他,他就像被附了魔一般应了声好。   和旁人用V字手势夹烟不同,陈藩把香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靠上的位置,每次靠近嘴边,再放下手,就像朝外飞了一个吻似的。   在贺春景点头应了好之后,陈藩吻过的几根手指,就轻轻压在了贺春景的唇上。   贺春景没想到他会这样喂烟给自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全身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根带着橘子味与血腥气,温度微凉的指头上。   他连呼吸都忘了。如果忽略那根香烟,此刻陈藩的动作就像是总自己唇上飞了个吻,轻轻压在他唇瓣上,又恋恋不舍地将手掌停在他脸颊上磨蹭一样。   “想什么呢,让烟跟着呼吸进去,在肺里转一圈再出来就行了。”陈藩低头凑近了教他,声音敲在距离不过咫尺的贺春景的耳膜上,让他脑袋嗡嗡作响。   贺春景知道此时自己的心境和反应、脑子里那些莫须有的想象都非常错误,或许这才是他经过这条小巷时感受到的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种预告,是一种示警,但他还是选择走了过来,还是将脑海里警铃大作的开关一把锤得稀碎。   他闭上眼睛一鼓作气来了个深呼吸,陈藩没来得及喊停,慌忙松手把烟从他嘴里抽出去,果不其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你吸这么猛干什么啊!”陈藩又好气又好笑,把烟掐了丢在墙角碎石堆里,拍他的后背,“你当这是高反了给你吸氧呢!”   贺春景咳得面红耳赤眼底含泪,生平第一次抽烟差点给他抽得背过气去,当即在心里下了决定一辈子都不再碰这玩意儿。他一边摇头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边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把气理顺了,却见陈藩在旁边笑得发抖。   贺春景恼羞成怒拍了陈藩一巴掌:“不是你说让我进肺吗!”   陈藩不计较这种小打小闹,揩了揩眼泪:“我是让你进肺,你这一口都快让它进胃了好吗!”   贺春景也被逗得笑起来,刚才那点让他尴尬的小心思一扫而空,两人嘎嘎叽叽乐了半天,双双靠在墙上。   “你真要跟他再打一场啊?”缓了一会儿,贺春景还是憋不住担心,把这话问出来了。   “打个屁。”陈藩弯腰拎起被他丢在地上的粉色毛绒玩具,拍了拍。贺春景这才看清那是只兔子,斜眼向上看,面容狡黠。兔子的两只耳朵被系在了一起,扭成个把手,陈藩方才就是抓着这两只耳朵奋起揍人的。   “那你还跟他们约架?”贺春景不理解。   “下学期他们那破学校要搬迁,挪到城郊高速公路口。跟二中隔了十万八千里,回来找我干架得坐俩小时公交车,鬼才会来!”陈藩瞧了瞧手里的兔子,没破损,很满意,然后拎起贺春景的后衣领就把人往小胡同里拽。   贺春景被提溜着碎步跟上:“干什么去啊?”   陈藩往后看了他一眼:“一会儿有事?”   “那倒没有,”贺春景调整了步伐,随他往前走,“你到底干什么去?”   陈藩把他往电玩城商厦的运货后门里一塞,自己也跟着钻进去按电梯,随口回答:“欺负小孩。”   【作者有话说】   快乐等标中,这周就先浅更1话,等后续上榜的时候再库库一顿更新吧www 第14章 泡泡我吧   贺春景本以为陈藩又在说胡话。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陈藩轻车熟路走进电玩城,在一干嘈杂机器中选中了一辆半封闭式的小车,掀开挡帘的那一刻——里面挤挤挨挨一窝小朋友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端着电动玩具枪的那孩子手上还打了个哆嗦。   “你抢劫小学生?!”   贺春景觉得难以置信,陈藩再怎么不良少年也不至于缺德到这个程度吧。   陈藩责了一声,用“怎么说话呢”的眼神对贺春景进行谴责。   他扯过按钮旁边的小筐子,把粉红兔子耳朵上的结打开,倒提着兔子尾巴一抖,满满一兜子游戏币被倒回了筐子里。   初中生们见这笔巨额财产去而复返失而复得,齐齐松了口气。   陈藩筛簸箕似的掂了掂筐子,又从中捏起一枚游戏币,开口:“再借一下。”   手里还攥着大哥哥给的厚厚一沓兑奖票,一个游戏币的损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群屁孩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又怕陈藩反悔,紧忙端着小筐到其他项目去了。   贺春景还沉浸在他就地取材,随手自制流星锤的震惊里回不过神,愣愣地问:“不是不抢吗?”   陈藩把手张开,给他看那枚游戏币上沾染的一点血迹,不知道是刚才哪个倒霉蛋留下的。   他把贺春景拉到推币机前面,在几台正在运作的机器面前观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把染血的硬币投进其中一个机器。   只见那枚硬币叮叮咚咚撞了几下格挡,掉在推币平台上,随着机器进进出出的动作被顶到最前端,挤掉了摞在平台边缘的几枚硬币。   下方吐币口一阵脆响,挤掉的几枚硬币被吐出来,陈藩如法炮制几次,在几台机器之间收获颇丰。   “你玩会儿?”陈藩转头看向贺春景。   贺春景没想到约莫四十分钟之前,他还站在大街上抬头仰望不知道电玩城是个什么东西,四十分钟之后,他就捏着天上掉下来的钢镚儿坐在游戏机前操练上了。   但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被满屏幕的英文绕得晕晕乎乎,机器里一惊一乍的音效搞得也跟着一惊一乍。   他走到推币机前头,把硬币往勤勤恳恳有如黄金矿工一般正在开采的陈藩手里一塞,示意自己不想玩了,并且被音乐震得有点想吐。   陈藩身上挂着一串新抓上来的娃娃,点点头,把玩剩下的游戏币统统丢给了那群初中生。   在街转角的河滨公园里吹了十五分钟的风,贺春景才算是把那股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他抱着新买的小饭盒,坐在河堤长椅上舒了一口气。   水面上习习的风,吹掉一身暑气带来的粘腻汗意。远远望着对面一溜打易拉罐、套圈、拉绳抽奖的小摊子,贺春景拍了拍身边展开双臂瘫坐在长椅上的陈藩。   “怎么了?”陈藩一抬头,身上穿绳挂着的十来个毛绒娃娃一起晃荡。   贺春景觉得好笑,遥指了一下套圈的摊子:“要不要把娃娃给套圈的大爷?”   陈藩也确实没想挂着这一群猪马牛羊回家,毛肠已经过了爱作祸的年纪,对于新玩具基本都爱答不理,带回家去也没用。   他嗯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又回身拉了贺春景一把。   两人朝着套圈摊子蹭过去。   经营套圈摊子的那位大爷,眼见着陈藩挂着一身峥嵘勋章走过来,警惕地捏紧了手里的一摞塑料圈,连招呼都不想打,生怕对方对着自己摊子一时兴起,大肆杀伐一场。   “大爷。”陈藩离老远十分自来熟地打了声招呼。   天不遂大爷愿,光辉的战士还是来到了自家摊子面前,大爷面上隐隐露出痛惜之色,心中不禁盘算会被掳走多少水枪跳绳存钱罐。   但当陈藩禀明来意,澄清自己不但不拿群【黑色的字】众一针一线,还要给人【越看越红】民送上温暖——想来大爷也是个性情中人,激动得大手一挥,拿了十个圈任他们套着玩,做为回报。   “你套吧,”陈藩把塑料圈递给贺春景,“我就不发挥了。”   贺春景点点头,他已经深知陈藩是个玩游戏的个中好手,要是再套走十个八个战利品,还不得给大爷气得血压升高。遂自己接过塑料圈,走到粉笔画出的白线后头去了。   他站在白线后面,拿起一个圈比量了一下,瞄准了近处的一个小猪扑满。   他很早很早以前玩过一次这样的游戏,但那已经是太小时候的事情,小到他的爸妈还在,他还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逛公园。他爸给他套了个一上发条就能满地蹦跶的铁皮青蛙,他很喜欢。   一圈套出,未中。   接连再出三圈,换了相邻的两个物品做目标,也是未中。   贺春景面露尴尬,瞧了瞧站在对面的大爷和陈藩,陈藩明显是憋着笑,怕笑出声来让他恼羞成怒。   “你笑什么!”贺春景还是怒了。   陈藩向前两步,走到贺春景初次瞄准的小猪扑满旁边蹲下:“来,你别总换目标,心乱了就更不套不中了。”   贺春景听他的话,又朝小猪扑满投了几个圈,有一个险险擦着猪耳朵落到了地上,看得他干着急。   周围不知不觉来了一圈围观的人,有的七嘴八舌在背后点拨,让他换换角度、换换姿势。   手里的圈就剩两个了,贺春景有些泄气,陈藩还蹲在小猪扑满旁边,笑吟吟地看他。   “来吧,小贺选手!”他朝贺春景拍拍手,张开双臂,“大胆的来!”   贺春景被他逗笑,依照前几次扔出的轨迹调整了力道,一个蓝色的塑料圈,轻轻巧巧落在了小猪扑满上面。   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几个年轻的男女来了兴致,轮流给大爷交了钱,摩拳擦掌等着上阵。   贺春景为了这小小的胜利受了好一顿喝彩,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情绪却更昂扬起来。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仅剩的红色塑料圈,指着陈藩另一边的吹泡泡水:“我试试那个吹泡泡水!”   陈藩拿起地上被套中的扑满,转过身,指了指身边的小瓶子:“这个啊?”   “嗯!”贺春景点点头。   他一扬手,红色塑料圈飞出去,兜头套住了陈藩。   这回周围人爆发出的不仅仅是欢呼和喝彩了,调侃声与口哨声也夹杂在其中,贺春景彻彻底底闹了个大红脸。   这哪里是套圈,贺春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活脱脱表演出了抛绣球的架势。   陈藩不怯场,他比谁乐得都大声。   一边笑,陈藩一边摘了脖子上的塑料圈,还把先前落在地上的塑料圈捡起来还给大爷,给大爷道了谢,朝贺春景走过来。   贺春景脸上发烫,见他在众人起哄声中款步走过来,简直臊得不敢抬头看他。   “不,不好意思,我,我就,我没扔准。”贺春景低着头,跟着陈藩往人群外面走,身旁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转向粉笔线后的下一位玩家。   “哪儿啊,你套我套得那么准!”那陈藩真是个黑心黑肺彻底坏心眼的,都看他快要现场打个地洞缩进去了,还偏偏要说些撩拨的话,“但你想要的泡泡水是没有了,将就将就,反正也都是你套来的……”   他把手里的粉红色小猪扑满往贺春景怀里让了让,四下瞧了瞧,已经走出了人堆,便倾身凑近了贺春景的耳朵。   “……你泡泡我吧。”他说。   贺春景来不及管什么小猪扑满,他瞪大了眼睛看陈藩,神色无比惊恐地蹬蹬蹬倒退了三步。   然后一扭头,跑了。   陈藩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前,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孩从来就不禁逗,这下倒好,自己直接把人家给吓跑了!   他看着远处那个拎着饭盒跑得叮哐直响的小背影,拔腿就追。   贺春景说不上来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一时间脑子里迸发出无数画面。   从初见面时,陈藩用手压着自己的额头把他半抱在怀里;到两人窝在水泥管子里,陈藩说的那句“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再到今天遇到陈藩时,他喂过来的烟……还有刚才那句“你泡泡我吧”。   可恶,贺春景想,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被他拿来当做迷惑人的法宝,那么好看的一张嘴巴开口闭口全是胡言乱语。   若是遇上个与陈藩同样狡猾的,小狐狸精、小黄鼠狼精一类人物,或许还能你来我往地对战几个回合,但他贺春景是个胆子没有芝麻大的耗子,要是找不到地洞躲起来,是要被这种事活活吓死的。   况且陈藩要是三天两头只对着他说些撩拨人的话也就罢了,他就当这人爱开玩笑,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千不该万不该,陈藩不该一边说这些话,一边对他好,一边送东送西的像对姑娘似的关照他。   他又想起今天吕忠惹得陈藩翻脸的那句话,变态,什么变态?   他是知道了陈藩的什么事,骂他是变态?   贺春景不敢再想,只顾埋着头胡乱跑,为了甩开身后的陈藩,他还专挑一些偏僻无人的石板小路拐进去。   渐渐,他跑得愈发深,周围愈发静。贺春景拨开眼前的林子,正要再往前的时候,他猛然停住了脚,捂着眼睛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面前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年轻女孩子,高一些的那个把另一个穿着水手服学生装的压在树上,两人原本正投入地吻着,被贺春景这一个差点扎进两人怀里的猛子给惊醒,连忙分开,一齐朝贺春景看过来。   贺春景此刻只想投河。   他捂着眼睛往后退,火速沿着自己刚刚跑过来的密林小路又折返回去,结果没跑出两步,就迎面碰上了追过来的陈藩。   “你他妈,呼,你,”陈藩今天睡眠不足,猛骑了一阵自行车之后连打拳带打架,体力有些透支,追得上不来气,“我,呼,逗你两句,你他妈怎么还,还跑马拉松啊?!”   他这头话说不利索,贺春景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你!我!”贺春景结结巴巴,惊慌失措,“她们!我!”   陈藩摆手示意两人都冷静一下,喘口气再往下说。   两人各靠了一棵大树,缓了半晌,陈藩觉得自己能说出句囫囵话了,这才开口。可他只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贺春景,我刚才——”   陈藩抬头朝贺春景身后望过去,贺春景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正站着方才在深林里接吻的两个姑娘,她们看上去正想顺着小路悄悄离开。   贺春景再看向陈藩,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古怪,脸色绝对说不上好看。   他以为陈藩跑得快,也撞见了那一幕。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是转身跑了几步才撞见的陈藩,况且周围是密匝匝的柏树,她们被自己一惊又很快就分开了,没道理再叫第二个人看见呐。   正在他忐忑地不知该不该把陈藩注意力拽回来的时候,忽地听见陈藩朝她们轻轻唤了一声。   “鲜儿?”   高个儿的姑娘停住了,朝陈藩转过脸来。   贺春景逆着光,瞧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可他偏过头,就能看清陈藩脸上的每一丝欣喜。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凑字去申榜!希望能申请到榜单www来看我的宝贝~来看我的宝贝~请来看看我的宝贝~~~ 第15章 偏入梦   贺春景心跳得飞快,只觉得自己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出门不看黄历,现在遭了报应。   他和陈藩之间还没掰扯清楚,又撞破了别人一桩大秘密,这人还和陈藩是旧相识。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此刻他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没想到这位叫鲜儿的姑娘牵着女朋友走过来,还没等贺春景撇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居然先发制人开了口:“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贺春景目瞪口呆干嘎巴嘴出不来声,心说你这女孩子家家的不害臊,光天化日在小树林里搞同性恋不说,还质问别人在干什么!我们干什么了!我们能干什么!   他张着嘴看看陈藩,又看看鲜儿,再看看面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的水手服矮个姑娘,就好像她们真的只是路过,偶然间碰到了什么熟人一般自如。   贺春景不确定陈藩知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也摸不清陈藩和她们是什么关系,遂闭嘴。   “我朋友,”陈藩忽然很亲昵地把手臂搭在贺春景肩上,将他朝自己揽了一把,“他非说跑得比我快,我俩比比。”   贺春景贴着那具滚烫的身体,从肩膀头僵硬到尾巴根,从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我就说我比你跑得快。”   他不敢看对面鲜儿的眼睛,那对眼睛狐狸似的上挑,淡薄又锋锐的目光投过来,像是一眼就能挑穿他的心虚。   但他心里又感觉怪怪的,鲜儿这张脸说不上是哪里见过,总让他感觉很熟悉。   “幼稚。”鲜儿如是评价。   此刻忽然有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几个人找过来。   “YUKI!”   “HANA!”   树丛簌簌响了一阵,远远从后头走出几个服装怪异,戴着彩色假发的人。   “干嘛呢!”一个套着紫色假发的女孩子朗声问道。   “哎,这儿呢,马上来!”鲜儿身边,穿水手服的小个子姑娘遥遥应了一声。   “我们先过去了。”鲜儿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贺春景这才注意到那是个照相机。   陈藩点点头,又在两个女孩子手牵手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她们,或者说叫住了其中的一个。   “鲜儿!”   “嗯?”   身形高挑,眉目间尽显英气的漂亮姑娘回头望过来。   “都遇见了,晚上一起吃饭吗?”陈藩问她。   鲜儿眼神往身边飘了一下,朝陈藩摆了下手:“约别人了。”   斜阳残照,从林间枝叶中透出斑驳的光,洒金似的落在人身上。   贺春景在震天响的蝉鸣里站着,站着看陈藩故作轻松的脸上流露出的眷恋与克制。甚至他恨自己站得太近了,近到一眼就能瞧见陈藩眼里藏不好瞒不住的不甘心。   河堤上吹来的风掠过树林,把贺春景跑得后背汗湿的上衣吹起来,又落下,紧紧贴上皮肉。   贺春景打了个激灵,他忽然想起是在哪里听过“鲜儿”这个名字了。   他想起那天在人防地下遇到胖子时,对方的一句无心调侃,听到调侃后陈藩表情微妙的反应,以及那杯付了钱却落在摊位上的珍珠奶茶。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好笑,倏然间膨胀起的羞耻感击得他节节败退,他不敢再去面对陈藩。   陈藩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带他吃饭、给他手机、帮他抓住了周虎和马进宝的把柄、陪他打电动逛公园。   可他贺春景呢?他自作多情地假设陈藩对自己有了一些想法,还曲解吕忠那句话,不,说不定那个口型也是他误解了呢!他自作主张地逃跑,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扭捏的样子,但其实,但其实——陈藩分明是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是他贺春景一厢情愿。   贺春景猛然意识到自己使用了一厢情愿这个词,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跑步给他脸上带来的那点潮红血色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往后退了一步,离陈藩更远了一点,甚至为此还差点跌进花丛边的小篱笆里面去。   陈藩捞了他一把,被他躲开。   “怎么了?”陈藩收回手问他。   “没事,”贺春景摇摇头,沿着小路往林子外面走,“我回厂里还有事,先走了。”   他能有个屁的事,和陈藩厮混了大半天,要有事早回去了。   但陈藩没有揭穿他这个蹩脚的谎,或许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之前对贺春景说出的那些话,又或许是心不在焉,没大在意他话语中的漏洞,点点头由他去了。   待到贺春景抱着小饭盒叮铃哐啷跑得没了影子,陈藩才恍然回过神,发现他套来的小猪扑满还留在自己手里。   “HANA。”   “嗯?”   天光暗下来,远山背后的天空转变为绚烂的粉紫色,一弯指甲印似的月亮浅浅映在山巅。社团的人都已经散尽了,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还在拍摄场地磨蹭。摘了假发的水手服姑娘甩甩脑袋,夸张的假睫毛戳得她不舒服,于是顺手撕了,依偎到正在扣镜头盖的女朋友的身边。   “你担心那个男的把咱俩的事说出去?”她问,“看你心不在焉的,回来相机就一直用AF,调都不调。”   “嗯。”鲜儿把相机放进黑色背包,又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被人称作YUKI的姑娘头上,替她理了理头发,“要不要把妆卸了,不舒服吧?”   “先找个地方吃饭,在饭店洗手间卸吧。”YUKI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饼干棒,衔在嘴里,“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倒还希望刚才撞过来的是陈藩呢,省事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长串,刚一转头,嘴里的饼干棒被人捏住,齐根掰断。   鲜儿咔吱咔吱把那半截饼干棒嚼了。   “干嘛啊!”YUKI大声抗议。   “走吧。”鲜儿冲她笑了笑,扯起她的手走进暮色中。   天色将将黑透。在这有情人良宵共度、单恋者满怀春风蹬着自行车回家的功夫,贺春景失魂落魄心乱如麻地逃回了厂里。   好在他今晚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继续纠结和陈藩之间的事。   他早早洗漱了,用卫生纸将漱口杯肥皂盒都擦干净,毛巾叠整齐,从床缝里挖出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套起来。再同样用塑料袋严严实实把信纸本子一起包好,放进了崭新的无纺布袋。   无纺布袋上胶印清北教育四个大字,背面齐齐几行介绍“文理语数外全都能补,日韩法俄西小语种班”。这是贺春景在二中门口兼职发传单时留的私货,现在拿去做书包,到学校里看着倒也不显得突兀。   “哟,妹妹这是要参八国联军啊?”有人瞧见他袋子上小语种班的宣传语,刺了一句。   贺春景没搭理他,找了个合适角度把不锈钢新饭盒塞进包里,再把鼓鼓囊囊的无纺布袋子扛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在未来的一个礼拜里要制造出回老家的假象,肯定是不能再在宿舍里睡了。强忍着肉痛,他在二中西边两站地找了家招待所改建的旧旅馆,扛着布袋子钻了进去。乳品厂在二中东边,只要他下了学不往东走,应当就碰不上厂里的人,也露不了馅。   贺春景一秒钟都不想在寝室里面对周虎那群人,提前一夜就搬了出来。旧旅馆里还沿革着前身的装修风格,四四方方十多平米的小房间,一架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其余连把椅子都没有。   水房是公用的,在走廊拐角,蹲便上头挂了个莲蓬头就当做是淋浴间了。   空间逼仄,条件简陋,贺春景却松下一口气来。他脱了上衣短裤,穿着小裤衩儿倒头栽进雪白的床铺里,床头电扇摇头晃脑地吹凉风。   明天他会去学校,他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学习。不用早起上工,不用闷在工作服里机械地重复倾倒、搅拌、过筛的动作,下工之后可以回到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小屋子,不用挨别人的欺负。   这种快意让他暂时地忘了先前心中对陈藩的那一番纠结,全身心放松下来。   手机突然响了。   他从衣服堆里刨出黑色手机,心脏像是又被人轻轻攥着,因为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会用这这手机来联系他。   拿来一看,果然是陈藩发了彩信图片过来,一只粉红色小猪扑满被摆在一只描了金边的陶瓷装饰盘子里,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贺春景磨蹭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拉起被子,刚鼓足勇气在屏幕上敲出来送你两个字,直板手机叽哩哇啦响了一阵,直接黑屏了。   他左戳戳右按按,这才意识到陈藩这厮居然只给了他一部手机,忘记把充电器给他一并拿着了。   这就没办法了,不是他不想回,他安慰自己,推门下楼跟老板娘去借借万能充。   柜台上头放了台小电视,里头叽里呱啦播着快男总决赛,老板娘四十来岁,正看得如痴如醉,想来是被金嗓帅哥迷住了。   贺春景喊了她两声,这人头转过来了,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黏在电视屏幕的方向上,看得贺春景哭笑不得。   “麻烦问一下咱们有万能充吗?”贺春景晃了晃手机,“忘记带充电线了。”   老板娘一转头,看见面前戳了个长相如此讨喜的孩子,眼睛一下子都亮了:“有有有!”   她态度十分热络地从怎么拆盖拔电池,到如何夹进万能充,每个步骤细细演示了一遍,这才笑眯眯地把人放走了。   临走还嘱咐:“缺什么随时跟姐说啊!”   贺春景被这过分洋溢的热情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飞快走掉了。   回到屋里,他把七彩炫光甲壳虫似的万能充插在墙边,就着房间里闪烁的微弱亮光,呆呆看着天花板。   明天还会见到陈藩的吧,问起来就和他说手机没电了好了。   不过以后他再说那些个屁话,我一句也不能信了。   不,以后,还要以后吗……想着想着,贺春景的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这夜里,他做了个可算是荒唐的梦。   梦中是熟悉的河滨公园小树林。光影明灭,木叶轻响,他被人捏着肩膀压在树干上密密地吻。   唇舌间是陌生的湿滑触感,呼吸交缠,吐息火热,四片唇不知羞耻地吮出啧啧水声。贺春景知道模糊地意识到这是梦,但他不想抵抗也不想挣扎,反而更加主动地迎上去,抬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胸膛贴着胸膛,一把火烧过去到处都是滚烫的,烫得两颗心靠在一起嗵嗵跳得直响。   一吻罢了,贺春景居然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双漂亮的眉眼。   那人眸子里熠熠的,像藏着一蓬星子。   恰如初见的那一眼。   在意识到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东西之后,贺春景蓦然惊坐了起来。 第16章 文 盲 野 犬   暑假开始后第一个星期一,忌安葬、破土、迁坟,宜结婚、搬新房、求职入学。   贺春景出门前特地看了一眼旅馆前台墙上挂着的老黄历,安下心来,一路高歌猛进,直击二中操场北面那座刷了红漆的小楼。   楼里静悄悄的,因着暑假学生回家,两侧都是空荡荡的教室。   贺春景不自觉地放轻了步伐,顺着水磨石的楼梯往上走,上了二楼。这一层都是高三的班级,大家都低着头温书,没有什么太大的响动,偶尔有几个前后门的听见走廊里的动静抬头看,但都很快把头低下去,继续在知识海洋里扑腾。   贺春景摸到高三七班,探头看了看老师还没来,便从后门悄悄溜进去。他动作很轻,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径自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了。   桌膛是空的,应该没人坐这。或者一会儿要是有人来了,他再挪腾也来得及。   他扭头看了看同桌,这学生似乎是起得太早,或是前一晚学累了,这会儿整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得很深,微微打着鼾,像是睡得熟了。贺春景蹑手蹑脚把书本从袋子里拿出来,铺平在课桌上,随便挑了一本翻开。   风把蝉鸣送进教室里,合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拉拉地响。   屋里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动静,贺春景的心慢慢沉下来,他明明醒着,却仿佛还沉浸在一个让人恍惚的梦里。   如果这梦是真的,他或许会按照原本的计划,读一个重点高中,三年之后念一所应该是还不错的大学。可能会报上自己喜欢的专业,也可能被调剂到其他专业,不过那都没关系。他可以选择实习,也许念得好了,他还可以做个研究生,再往后他就怯生生地不敢再想了。   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连一个残破不堪的家都保不住。   步入教室的中年男教师,打断了贺春景这一段独自伤怀。   “老赵来了——”   “赵老师——”   “大佬!”   学生们纷纷招呼,似乎这位赵老师在学生之间相当吃得开,师生关系格外融洽。   “都起来精神精神,上课了。”扫了一眼教室,顺手指了一指靠窗户角正在埋头苦睡的贺春景同桌,“那是哪头学生,进门呼噜声顶我一跟头。”   贺春景在众人注视下尴尬地推了两把身旁的学生,低声道:“同学醒醒,老师喊你了。”   然后他就更尴尬地发现这人是陈藩。   陈藩睡眼朦胧地抬起脑袋,额头上还印着一片压出来的红印子,但这也不影响他好看,似梦非醒,倒是有种醉玉颓山之态。   一屋子学长学姐嗤嗤笑起来,贺春景迅速挨了烫似的缩回手。   “哦,是陈老师家的完蛋玩意儿。”赵老师调侃道,“醒醒神!”   “今天从必修一开始往后捋。这次集中复习算是给后面的三轮大复习做个预告,整个高三学年度,几乎没有需要学的新课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做的是什么?”赵老师单手举着书,姿态潇洒地靠在讲台侧面。   “复——习——”学生们拖着长音答。   “看你们一个个困的那样,”他笑着用书本拍了一下第一排的课桌,“全都想着放暑假!”   不提还好,暑假两个字一出来,全班哀鸿遍野。   “语文书拿出来,从必修一开始,我们再回看一下知识点。”赵老师晃了晃手里的书。   贺春景跟着翻开书跟着听起来,可还没听几句,桌上的书就被从旁伸出的一只手扯到了两张课桌中间。   “干什么?”贺春景小声呵斥,却也不敢转头和陈藩对上眼睛。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回忆起昨晚那个荒唐的梦,但他已经无法自控地回忆起来了,连忙在心里抽了自己两巴掌,感觉耳朵尖都在发烫。   陈藩还是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德行,把脸贴在书面上,凑近了笑吟吟看贺春景:“没带书。”   贺春景把书往他那头推推:“行吧。”   “小孩儿,你昨天怎么跑那么快,扑满都没拿。”陈藩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气了?”   “没有,你听课!”贺春景忙截住话茬。   “没生气怎么不回信息?”陈藩换了个姿势,懒洋洋一只手拄着脸瞧他。   贺春景见他那两瓣嘴唇一开一合,心火烧得更盛,更不搭理他了,皱着眉头把视线全放在语文书字迹清秀的批注上头。   “我昨天逗你的,你要是不爱听……”陈藩继续道,却被老师点了名。   “陈藩!来,起来接着背下一句!”   陈藩一愣,慢悠悠站起来,视线漫无目的的在语文书上搜索,半天答不上来。贺春景解气了,憋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长诗中的一句:“这呢。”   陈藩是没有近视眼的,贺春景知道。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手指头戳到本子上还点了两下,这么明显的动作,陈藩愣是念不出声。   “背啊!”赵老师催他,台下学生们笑起来。   陈藩垂着眼睛盯着那本语文书,阿巴阿巴吭哧吭哧。贺春景以为他真是看不清,又把语文书往他眼皮子底下推了推,小声提醒,“这句,那榆阴下的一潭!”   他这句一出,陈藩总算是开了口:“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一眼教材也没看,陈藩把整首长诗都背完了。   “还行,坐吧。”   陈藩做小伏低,依言乖乖缩回椅子上去了。   贺春景憋着笑,刚才那点小别扭小尴尬都被陈藩出的这番洋相给盖过去了,等赵老师又往下讲了几句,悄悄问:“你近视啊?”   陈藩眼睛盯着赵老师,歪了歪嘴:“招子亮着呢。”   说话的功夫,前头一个一直低头偷翻盗版书的哥们儿扔过来个纸条,正好掉在贺春景桌面上。   “给陈藩的。”他言简意赅,消息递到了就又沉沦回自己三妻四妾十八红颜的修仙世界去了。   陈藩伸手接过去,这东西说是纸条,但实际上被叠成了一封小信件。它四周像缺角的菱形,对角贯穿一道折线,手指在折线里轻轻一拨,信件就开了一个口。贺春景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也不知道是写的什么。   只见陈藩翻过来调过去揣摩了一番,竟直接把那张纸丢给了贺春景,问:“这写的什么东西!”   贺春景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忙扯过来看,结果把前因后果看明白之后,立刻红着脸把信又丢回给陈藩。   “你有病啊!”贺春景咬牙切齿,气得手都哆嗦了,“给你的情书,让我看什么!”   陈藩手忙脚乱接住,信纸哗啦一声响,惨遭赵老师第二次点名。   “陈藩!站起来!”赵老师眉头拧在一起,“同桌给你递的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不是,老师我……”贺春景白挨牵连,手足无措正要解释,只见陈藩哗啦一扬手把信纸抖开,细细折好了揣进衣服领口,搁在胸口用手捂住了。   “情书,可不能给你看。”陈藩理直气壮。   整个班级轰一声笑开了,恨不得能让窗外的大操场上都充满快活的空气。   贺春景跳楼的心都有了,天灵盖里像是有三百人同时放鞭炮,崩得他两眼一抹黑,登时就要撅过去。   他哆哆嗦嗦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然后吱嘎——把课桌拖得老远,彻底远离了陈藩。   旅馆墙上挂的那本老黄历根本就是假的!   后面连着四节大课,贺春景都没给陈藩看过一个好脸色。   熬到午休,学校订的营养餐发下来,陈藩叼着筷子瞧了一眼还扎在书里的贺春景,一条长腿远远探到楚河汉界另一头,脚尖磕了磕课桌。   “还生气呢。”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贺春景剜了他一眼,不动,也不说话,埋头夹了一筷子虾米炒冬瓜,继续翻书。   陈藩一勾脚尖,把贺春景课桌“吱嘎——”一下又勾回到自己桌子边上。贺春景没料到他来这一手,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上半身跟着桌子猫咪似的抻出老远。   “你又干什么!”贺春景把筷子往饭盒里一插,“我认真来上课的,你别总整我!”   陈藩把自己饭盒里的鸡腿子颤巍巍夹起来,送进贺春景吃了一半的餐盒里:“黑土向你道歉,这个大鸡腿还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贺春景挨过饿,是个没出息的,一个鸡腿就让他涛声依旧了。   “你不打算去啊?”贺春景一边吃鸡腿,一边问陈藩。   “去什么?”陈藩试图去夹贺春景炒芹菜里的肉片,被贺春景一筷子打开,他不满道,“怎么还护食啊!”   “情书啊,人家姑娘约你中午表白,眼看着要到点了。”贺春景朝讲台上面的挂表抬了抬下巴。   “什么时候?在哪?”陈藩噎了口米饭,他像是不知道还有这茬。   “你不会自己看啊!”贺春景不爱搭理他,但是一想到语文课上的事,就觉得那姑娘挺可怜的,“你还是去吧,上课的时候你那样,她指不定多伤心呢。”   “嗯。”陈藩从桌膛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又细细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闭着眼睛往贺春景桌上一拍,“帮我看看。”   “你有病吧陈藩,我……”贺春景皱着眉头用筷子把情书扒拉到一边。   “字太多,我看着眼晕,看不下去。”陈藩脸色不大好看,“你不都看见几点在哪了吗,给我指指!”   贺春景忽然想起之前上课的时候,赵老师把他拎起来背课文,自己用手指头戳了半天陈藩也念不出个一二三来。他脑子里就这么跳出来一个十分大胆且令人震惊的想法——   “你不认字?!”贺春景大为震撼。   “谁不认字!我不认字那短信都是狗发的啊?!”陈藩老大不乐意。   贺春景又把那张情书扒拉回来,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问:“那你说这写的什么?”   “我……想在毕业前,将这份爱慕你的心情亲口,亲口对你……表达出来?”陈藩狐疑地看了一眼贺春景。   “我指的是下面这行句!”贺春景面红耳赤,“你他妈小点声!”   陈藩又努力往下一行看过去,小姑娘手写的文字清雅娟秀,十分工整,但看在他眼里却是偏旁部首七零八落左右颠倒的。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烦躁。   “所以我想要……正式,正式——”   他念不下去了,伸手把这封皱巴巴的倒霉信件重新团在手里。   “我能听懂人类的口令,但还没学会人类的文字。”他认真地对贺春景说,“其实我是一个刚刚修炼成人的狗精。” 第17章 小狗骗人怎么算骗人呢   贺春景为了防止狗精再发表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快速地将情书上的时间和地点都通知给了他,并且站在橙黄色的营养餐保温盒旁边,端着残羹剩饭目送他消失在走廊楼梯口。   又眼睁睁看着他下去不到五分钟,脸上顶着个大红印子就回来了。   贺春景表情扭曲地忍了一阵,最后还是没忍住,趴在楼梯扶手上笑得发抖。   “我怎么感觉你一点不意外呢。”陈藩舔了舔热涨涨的后槽牙。   “就你上课当众宣布收情书那样,换我我也生气。”贺春景捂着脸乐,乐完了转而谴责陈藩,“而且人家就在班里,说不定都看见你拿着情书给我看了,多缺德啊。”   “我要是不那样,老赵就真给收上去了!”陈藩低声骂了一句,“妈蛋,吃了不识字的亏。”   这是贺春景第一次见陈藩吃瘪,心想这陈大公子平日里仪态万方风流倜傥舌灿莲花的,居然也拿小姑娘没有办法。   陈藩嫌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太丢脸,拎着花枝乱颤的贺春景到操场上消食。   “那姑娘怎么样?” 贺春景缓了口气。   “手劲儿挺大的。”陈藩龇牙的时候感觉脸上还有点麻。   “我是问你感觉怎么样,喜欢不喜欢!” 贺春景拍了他一巴掌,继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儿人不大怎么就那么八卦啊,”陈藩拎贺春景的耳朵,给他拎得嗷嗷叫,“见面我都不认得是谁,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确实,而且就算陈藩认识她,也肯定不会接受的。毕竟陈藩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可惜那人……   贺春景心里被小小地刺了一下,改口提起不认字这一茬,问陈藩:“不是,你真的假的,念了十年的书还不认字,怎么可能啊?”   “我认字。”陈藩无奈道。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你昨晚上我为什么不回消息。”贺春景摆出条件。   “我……以前认得。”   “什么意思,现在退化了?”   贺春景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敛了笑意。   “现在短的能看,长了看着费劲,偏旁部首乱飞,看不清楚。”陈藩说。   “写呢?”   “也一样。”   怪不得每次发消息都惜字如金的,贺春景哦了一声。   “……多久了?”贺春景转头看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眉头微蹙着。   “初二有点,初三开始加重的,一直到现在。”陈藩抻了个懒腰,自嘲地笑了下,“是不是挺奇怪的。”   “你家里人……知道吗?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没。”陈藩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搞笑的事,笑起来,“怎么看啊,到了医院都不知道怎么和大夫说。问人家念书念到一半突然不认字了该挂什么号,人家一看,现在小孩为了逃学什么瞎话都敢编,回头我再挨顿揍。”也是。   贺春景忽然想起来之前在老师办公室里,陈玉辉说陈藩中考时吃过大亏。但事实证明陈藩确实能熟练地背出课文,并且说自己不是差生。   那这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陈藩并不是不想学,也不是学不会,反而是天才一般地光靠听说读就能够掌握基础知识点。但他一旦遇到卷面考试,在他读题特别吃力,或者干脆就无法读题,纯靠运气去蒙的情况下,他的成绩必然会惨不忍睹。   “你怎么不和陈老师说?”他忍不住问。   陈藩没有回答。   俩人走到一处花架子边上,因为放了暑假,装饰性的万寿菊和串儿红都给撤了,五层高的阶梯式花架子空荡荡的裸站着。当时陈藩就是踩着它们从墙头翻出去的,把贺春景撞了个头破血流。   再往前走就是爬山虎小铁门,贺春景在经过那扇蓝色铁门之前,再次把话题岔开了。   “昨晚我看见你的彩信图片了。”   “哦?”   陈藩转过脸看他。   “我本来想回的,但是……”贺春景顿了顿,“手机突然没电了,你没给我充电器,我跟别人借的万能充,拆电池充了一宿。”   “靠。”陈藩笑着骂了一声,没想到自己巨大一个秘密就换来这么个不值钱的结果,血本无归,“就这?”   贺春景一脸诚恳地点点头:“就这。”   俩人一块笑出声来。   大中午日头烈,学生们都回屋趴桌子睡觉去了。再加上其他年级放暑假,大操场上就他们两个人嘎嘎一阵瞎乐。   路过食堂门前木头回廊的时候,贺春景认出来回廊上爬的是葡萄藤,这时节已经零星结了几串绿葡萄。葡萄粒子跟手指甲那么大,瘦巴巴悬在回廊顶上。   陈藩也看见了,他长手长脚的,助跑都不用,直接举着手往起一蹦,揪了串葡萄下来,还挑衅地瞄了眼贺春景勉强齐他肩膀的头顶。   “显着你了!”贺春景瞪他一眼。   陈藩拧了一个绿莹莹的葡萄粒,用手指搓了搓,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眼睛一亮:“我靠,什么品种,没长成都是甜的?!”   “骗人。”贺春景一看那葡萄颜色就牙酸。   陈藩又拧下来一粒扔嘴里:“真的!是不是因为它每天早晚被这栋楼的阴影挡着,又长在风口;中午烈日暴晒,这一早一晚温差大所以糖分多啊!”   贺春景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点被唬住了:“真,真的啊?”   “骗你是狗。”陈藩把葡萄串子往贺春景眼前送了送,“你不吃我全吃了。”   贺春景将信将疑揪了一个,在衣襟上擦擦,放进嘴里这么一嚼——陈藩从容地从嘴里把两个小葡萄粒呸出来,“汪”了一声,脱缰而去。   贺春景没工夫管他,兀自弯腰捂着脸缓不过劲,那葡萄酸得他腮帮子生疼,好像被人左右开弓打了两拳。挨过了这一阵,贺春景朝着陈藩背影恶狠狠扑过去。三步两步追上了,左右手就都使出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去夹陈藩身上的肉,。   “叫你坏我!” 贺春景手上夹得啪啪直响,那场面跟容嬷嬷扎紫薇似的。   “我错了我错了,给你吃个甜的!”陈紫薇一边笑一边告饶,在痛叫中拿了个什么东西就往贺春景嘴里喂。   贺春景以为他还伺机报复,要给自己吃酸葡萄,连话也不喊了,抿着嘴死死把那东西挡在外面。   忽然,陈藩将贺春景两只手腕牢牢抓住,贺春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视线一花,嘴唇上贴过来个湿软的东西。   陈藩衔着一粒糖球,把那香香甜甜的东西渡了过来。   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抵上了白杨树,贺春景呆住了,现实和梦境陡然间重合,让他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这么放任陈藩捉着他细细地亲吻。   陈藩的吻也和他本人似的狡猾,唇舌顶着葡萄味的硬糖球灵活地舔弄,将它往对面人的嘴里一下一下送得更深。再舔着舔着,就吮住了人家的舌头纠缠起来。贺春景被他一阵攻城略地,浑身麻酥酥的气都喘不匀,不小心咕噜一下,竟直接把那糖球给咽下去了。   这可给他噎了个正着。   贺春景猛地挣开陈藩,弯腰冲着自己胸口就是一顿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糖球给吞进肚子里了。陈藩也吓着了,在他背后拍了拍,看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亲吻,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噎变得通红。   他十分忧心地捧住贺春景的脸,一连迭地问道:“没事吧?还好吗?要不要给你拿点水?”然后又自责道:“是我的错。太危险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贺春景脑子里缺氧正乱着,一听这事还有下次,挥手就在他今天还没挨过巴掌的另一侧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嘶——你这怎么不学点好的……”陈藩未料到他会动手,低头捂着脸吃痛。   贺春景好像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和陈藩动了手,打完一拳也不动了,掉了魂似的站着。   “你为什么?”半晌,贺春景问。   “什么为什么?”贺春景好歹是个干体力活的男孩子,陈藩被揍得颧骨肿起一块,他垂着眼睛笑了一下,扯得脸上生疼,面上又皱成一团,“给你吃个糖,有什么为什么的。”   明显是避重就轻,但凡陈藩不想解释的事儿,他有一万种蒙混过关的方式。贺春景不想与他再做纠缠,快步离开树荫,顶着大太阳横穿一整个操场。   他被晒得睁不开眼睛,一只手搭在额头前面一步一步往前迈,就在快要走进教学楼的时候,他看见陈玉辉站在教学楼玻璃门口正望着他。   贺春景吓了一跳,一刹那脑仁都要结冰冻住。他不知道陈玉辉什么时候站在这的,又在这看了多久。他看见他们接吻了吗?看见他们打架了吗?他会怎么想,还会让自己继续留在这吗?   贺春景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陈老师。”   “还想去找你呢。”陈玉辉神色如常,像是刚从走廊深处溜达过来,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陈藩呢,没跟你一起?”   贺春景悬着的一颗心被托住了,看来陈玉辉什么都没看到。   二人正说着,陈藩推门进了教学楼,看到他们二人站在门口,还明显愣了一下。   “二叔?”陈藩招呼道。   “在学校叫陈老师。”陈玉辉轻皱起眉头,啧他一声。   “行,陈老师好,陈老师辛苦了——”陈藩懒洋洋拖长音。   “脸怎么弄的,又打架了?”陈玉辉见他脸上红了一块,问他。   “猪撞树了,我撞猪了。”陈藩随口诌了一句。   “去!成天胡说八道。”陈玉辉骂他。   “正好要去找你们呢,今天晚上都没什么事吧,到我家吃个饭。”陈玉辉伸手拍了拍贺春景,“请我的学生们。”   因为和陈藩闹出的这档子事,贺春景本不想再和他继续搅合到一起,想要双方都冷静冷静。但陈玉辉这一声“我的学生”说出来,贺春景就不得不去。他把目光投向陈藩,希望他能有点自知之明,主动找个借口回避一下,没想到陈藩十分痛快地一口应下来。   “行,那你可做点好的!”   接着,陈藩就像看不到贺春景那双瞪得溜圆,直往外呲火花的眼睛一样,插着口袋哼着歌,上楼去了。 第18章 有事没事,学点政治   一下午的课,贺春景和陈藩还是隔着那道楚河汉界过的。   下午上的是英语和政治,贺春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状语从句如何将be动词省去,一边在老师讲到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陈藩嘬他的画面。   醒过神之后,贺春景心中无比愧疚,并且在唾弃自己的同时,在心里把陈藩从头到脚由里到外骂了个遍。   陈藩心里明明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贺春景想起陈藩从背后望向鲜儿的眼神,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泛起酸涩与钝痛。   可他为什么不去追求她?难道是已经知道了鲜儿有女朋友?不。   贺春景很快否定了自己,如果他知道鲜儿有女朋友,那么就不可能那样刻意地邀请鲜儿放下身边的女伴,和他一起去吃饭。   他能看出陈藩是个很受姑娘欢迎的富家公子。要长相有长相,要家世有家世,性格好嘴又甜,到底为什么不敢和喜欢的人告白?   难道是对方嫌他不认字?   贺春景笔尖停顿在草稿纸上,对着空荡荡的纸面划了两道。   这太扯了,不可能。   那他又为什么来招惹一个不喜欢的人?   台上戴了眼镜的长卷发老师往下扫了一眼,夏日午后的教室里,学生们七扭八歪倒在桌上,昏昏欲睡。   “价格变动对生活必需品的影响小,对什么影响大?对高档耐用品影响大。”   贺春景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风吹得蓝色窗帘高高扬起来,把靠窗的一排少年少女温柔拢进怀里。   陈藩也被遮挡住了,身影在帘子上模模糊糊透出来,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在窗帘被风带出窗外之前,贺春景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眼睛。   他是来上学的,不是来搞对象的。要搞对象,回到工厂里、社会上想怎么搞都行。他又骂了一遍自己不务正业,对自己浪费宝贵学习时间进行了一番谴责。   “咱们看下一块,在可替代的两种商品中,一种商品价格上升,消费者将减少对该商品的需求量,同时增加对其替代品的需求量,反之亦然。”老师用三角板敲了敲讲台,“下午上课容易犯困,大家都打起点精神来,再坚持一个小时就放学了。”   台下不少学生被敲醒了,在知识的海洋里重新扑腾起来,窸窸窣窣一阵翻书声响。   五点半,放学铃响。   贺春景拎着无纺布袋子,无声贴墙走向老师办公室,睡眼惺忪的陈藩就在他身后慢腾腾跟着。   “笃、笃”敲了门,贺春景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去,并且十分良善的没有把陈藩拍在门板上。   “来了?”陈玉辉正在判卷子,红笔唰唰地落在卷面上,可以看出这答卷人够让老师犯愁的,“等我一会儿,正好她还没来。”   贺春景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还以为是答卷人学得太差了,被他找来私聊,就静静站在窗户边朝外看去。   办公室三扇窗户,两扇正对大操场,还有一扇在转角墙上,对着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几登台阶摞在下面,似乎是有个偏僻的进楼小门。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接着有什么人吱嘎推门进来了。   贺春景不再研究楼下的小门到底冲着什么方位开,转身看过去,心里突地一跳。   来人身形纤长,之前散在肩上又厚又亮的长头发被束成了高马尾,眉眼斜向上飞,有种工笔丹青似的灵动俊美。   “鲜儿!”陈藩像是毫不意外,神态亲昵地迎上去,却不伸手碰她。   “今天一起吃饭是吧?”鲜儿说话声音清清冷冷的,用眼神点了一下贺春景,“他也去?”   “嗯。”回答她的不是陈藩,而是一直低头判卷子的陈玉辉。   贺春景有点蒙,一是因为不明白鲜儿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二是因为摸不清她怎么知道陈老师请他去吃饭。   不过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不光是这两个问题,就连先前上课他走神时思考的,陈藩一个那么出格的人有什么必要搞暗恋的事情,也有了答案。   “陈老师,走吗?”鲜儿看了一眼陈玉辉。   陈玉辉把红油笔倒过来嘎噔戳了一下,笔尖收回去:“都放学了,还叫什么陈老师。”   “爸。”鲜儿勾起唇角,浮上一丝微笑来,改了口,“现在回家吗?”   “回吧。”陈玉辉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车钥匙,站了起来。   贺春景单知道陈藩家里富裕,在看到陈玉辉用钥匙解锁一辆漂亮又大气的奔驰车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老陈家可能是祖上累积颇丰,只不过陈玉辉为人师表,平时穿着打扮都比较低调。   果然,车子行进到一所看起来安保严密的高档小区里,沿着林荫路七拐八拐,在一幢四层的洋房前停下了车。   “陈鲜,你领他们先进去,我到地库停车。”陈玉辉转过头,一只手搭在副驾上,看向后座正在下车的贺春景,“没晕车吧?”   “没晕,陈老师开得挺稳当的。” 贺春景把小书袋抱在怀里,连忙答。   “你和陈鲜之前认识?”陈玉辉指指车门外的女儿。   “嗯,和陈藩出去玩,偶然碰见过。” 贺春景心虚地笑。   刚才上车的时候,陈鲜故意推了他一把,让本想去副驾的贺春景不得不坐在了后排座。   果然上车之后,陈鲜用手机偷偷打字给他,警告他不要提那天在公园树林里撞破的事。贺春景点头如啄米,被陈玉辉从后视镜里看了个正着。   贺春景不是个会说谎的,又替人保守的是花边小秘密,还是对着人家的父母,难免心里打鼓。   好在陈玉辉点点头没再继续问,放他下去了。   在路上贺春景和陈藩一直没搭话。   一是贺春景还在因为中午的事情生气,故意冷着他;再者是贺春景正在消化陈藩的又一个大秘密——他正在暗恋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堂姐。   所以向来敢想敢做的陈藩,有了一件这辈子都敢想不敢做的事。   “想什么呢,都进别人家了。”陈藩忽然拽了贺春景一下。   贺春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和他俩走岔了,正要抬脚往右边的单元门台阶上迈。   “从这进去直接上三层了,鲜儿家是一、二层,带个花园;三、四层和天台是邻居家。”陈藩扯住贺春景的手,把他往前带,却被贺春景挣脱开了。   “你走你的,我会跟着的。”贺春景收回手,低着头不看他。   “干嘛呢拉拉扯扯的!”陈鲜走得快,已经开了门,正用手抵着门喊他们进屋,“进来啊!”   陈藩深深看了贺春景一眼,没再说什么,插着口袋进了门。   贺春景这辈子第一次进到这么大的住宅楼里,一进门便看得呆了。   屋里用的是时下流行的欧风装潢,夕阳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扑面落进来,在羊毛花地毯上蒙了橘红色的罩子,给整个客厅都镀上一层暖色。窗边修着顶天立地的一排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得全是书,书架旁还立了个做工考究的折叠小木梯子。   贺春景吸了吸鼻子,有热腾腾新鲜的饭菜香。   “是阿姨在家吗?”贺春景抱着小书袋看向陈鲜,犹豫着一会儿要怎么和师母打招呼。   没想到陈鲜听了这话,眉头微微拧起来。   “不知道。”她拎着书包径直上了楼梯,心情似乎因为贺春景问的这句话变得很差,“你们自己坐,我放东西去。”   等陈玉辉从车库上来,看到的就是被晾在楼下一南一北离老远的俩人。   “这孩子,也不知道招呼人。”陈玉辉无奈地往楼梯上看了一眼,“家政刚走,饭菜应该都在桌上,你们去看看凉了没有,没凉的话咱们趁热吃。”   陈藩得令后窜进餐厅,掀开桌上的纱网罩子,捡起一块炸带鱼品了品:“还热的。”   “把陈鲜叫下来,吃饭吧。”陈玉辉指使陈藩去喊人,陈藩欣然起行。   陈玉辉请的家政手艺相当不错。   酥炸带鱼、茄汁大虾、焦溜丸子、蒜蓉茼蒿、鲮鱼油麦菜、海带结炖白菜,另有一碟酸甜口的糖醋心里美。荤素搭配就着喷香白米饭一起,贺春景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做客的时候吃得过分唏哩呼噜。   “你慢点,当心呛着啊,”陈藩看他吃得太急,把手边的水杯递过去,“吃个饭跟虹吸似的。”   贺春景怪不好意思的撂下筷子喝了口水,悄悄瞥了眼陈玉辉和陈鲜。   他也知道自己吃饭的样子不大好看,一时间羞耻心涌上心头,没再动筷子。   碗里突然被丢进一只剥好的虾,还特意蘸过红亮的番茄汁。   贺春景抬头看,陈藩两只手爪子沾得全是番茄酱,正在剥第二只虾。   这人把虾肉剥出来,在盘子边上滚两滚,伸手要送进陈鲜的饭碗,被陈鲜用筷子一挡:“不吃,给他。”   这只虾便又落到贺春景的碗里。   “慢点吃,但是别剩饭。”陈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剩饭不长个儿。”   陈玉辉失笑:“你们处得还挺不错。”   贺春景低头默默把那两只虾吃了,剩饭都扒拉干净,眼眶有点酸。   “看来饭菜合你胃口,春景,你是北方人吧?”陈玉辉开口问。   “嗯,我老家挨着长白山。”贺春景冲他笑了笑。   陈玉辉还想说些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钥匙开门的声音。贺春景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玉辉,你和陈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   一个挽着工整小圆髻、穿着鸭蛋青色职业套装的女人走进来,肩上的羊皮小包还没来得及卸下。   她看着一屋子人,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一个笑,招呼道:“藩藩来了?这位是……藩藩的同学吧!”   “师母好。”贺春景慌忙站起来,朝她鞠了一躬。   “好孩子,太客气了!”女人把他按回椅子上,又揉揉贺春景的脑袋,“这小伙子长得可真够俊的,看着多讨人喜欢,我们家正缺这么个顶梁柱呢!”   “不是说今晚值班吗?”陈玉辉打断她。   “哦,同事跟我换岗了。”她往桌上扫了一眼,看见陈鲜饭碗边上的虾壳,皱了皱眉毛,“陈鲜,小姑娘家家怎么吃成这个样,碗边上手上都脏了,有没有点女孩子的样!”   陈鲜沉默地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仿佛没听见似的。   “你看看你这德行,我说什么话你都当耳旁风!”陈鲜的举动显然是激怒了母亲,女人声音冷下来,“你看这一桌子,全是荤的,你一个女孩子吃这么多肉,不像话。”   “丁芳,行了。”陈玉辉出言打断。   “二婶,这一桌子荤素搭配,哪儿都是荤的啊!”陈藩抓着筷子敲敲碗,“再说,鲜儿吃得哪有我们多。”   “她和你们能一样么,男孩子吃饭长个子,女孩子又不长个子,都长到别处去了!”丁芳瞪了一眼陈鲜。   陈鲜面无表情,撂下一句“我吃完了”就把这一桌子人都甩在了楼下。   【作者有话说】   新榜单一把子冲了,感谢各位小天使点进来,如果可以的话,求点点海星和收藏 大鞠躬感谢~! 第19章 告白杀   贺春景庆幸自己在丁芳回家之前就把饭吃完了。   这女人一直拉着他问东问西,就差让他交代自己生从何来死往何处、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了。   贺春景被问得头晕脑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问题都答了,又讲述了与陈藩相识是因为这人逃课翻墙,给自己撞了个鼻血横流。   不过贺春景知情知趣地默默隐藏了陈藩拉着他打架,并且在今日午间时分遭受了陈藩无情的性骚扰种种事迹。   丁芳听了陈藩干的好事,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噗嗤一笑:“男孩子就是淘气。”   她又到厨房洗了串葡萄,细致地把每一颗都剪下来,端给陈藩和贺春景吃。   “我给鲜儿姐拿点上去。”陈藩起身要去拿个空碗,被丁芳拉住了。   “她不吃,女孩子吃糖分多的东西要发胖的,以后不好嫁人。”丁芳笑盈盈地看着陈藩,“你们吃吧,像你们这么大的小伙子啊,每天消耗大得很!”   贺春景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陈藩把贺春景的小书袋往他怀里一丢,借口明天早起上课,才把贺春景拉出了门。   “让玉辉开车送你们回去吧!”丁芳想去招呼陈玉辉。   “不用了,我们吃多了,溜达回去消消食。”陈藩快速蹬上鞋,扯着贺春景出门去了。   贺春景一路跟着陈藩七拐八拐出了小区,把树影幽森的富贵城池彻底丢在身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路灯一盏盏浮在夜空里,昏黄的光映在两个少年人身上。他们之间走得很远,远到连影子都彼此碰不上。   “是不是挺变态的。”陈藩突然说。   贺春景抬头看他,茫然地啊了一声。   “丁芳,刚才那女的,陈鲜她妈。”陈藩转过脸,好让贺春景看清楚他脸上的嫌恶和嘲讽,“想生儿子想得魔怔了。”他厌恶丁芳。   贺春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陈玉辉明明对陈藩很好,陈藩却不想把自己阅读障碍的事情告诉他。   或许并不是陈藩不想,而是他不能。   丁芳对陈鲜十数年如一日的冷待,恐怕早就让陈鲜对“家庭”这一存在产生了恶感。一但陈藩把事情告诉陈玉辉,那势必要牵扯到陈玉辉的精力,而陈玉辉虽然与陈鲜并不亲密,却也是她用来汲取亲情温暖的唯一渠道了。况且,丁芳对陈藩喜欢极了,到时候八成会出现夫妻俩都围着陈藩转的情况。   陈藩不想成为压垮他们摇摇欲坠家庭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春景想了想陈鲜垂着眼睛不做声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附近公交站在哪?”   “打车吧,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去。”陈藩走到路边抬起手要叫出租车,被贺春景拒绝了。   “不用了,你打车回去吧,我看见车站了。”贺春景埋着头往前走。   他看见前面路灯杆子中间藏着个公交站牌,一根铁杆顶着个扁方的铁牌子,角度刁钻,眼神不好的一准给漏过去。   见他走,陈藩也不叫车了,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公交站走,又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上了车。   晚高峰已经过了,车厢里全是空座。贺春景故意挑了个单座坐下,也不看陈藩,一坐下就歪着脑袋看窗外。   陈藩也不和他硬凑一双座位,在他身后隔了一个人的地方捡了个位置闭目养神。   公交车晃晃悠悠二十多分钟,报站下一站到果子市,贺春景住的那间小破旅馆就在这。   他抓着栏杆到后门等下车,没想到这时候陈藩跟着摸过来了。这人和他抓着同一根竖直的栏杆,另一只手杠在他头顶的横梁上,贺春景整个人就这么被他虚虚拢在怀里。   贺春景被身后热乎乎的气息烘着,浑身不自在:“别贴着我。”   陈藩声音黏糊糊的,像是刚才闷了一觉:“没到乳品厂呢,别下错站了。”   “不回乳品厂。”贺春景懒得和他多说。   “嗯?那你睡哪?”后门车窗开得大,夜风把陈藩吹清醒了不少。   这时候果子市到了,车门一开,贺春景不说话,三步两步从公交车上蹦下来,急匆匆往旅馆走。   陈藩也不追问了,还像先前一样,背后灵似的贺春景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走了大概有一百米,路过街头两家涮串三家烤鱿鱼摊位之后,贺春景沉不住气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贺春景一转身,差点撞进陈藩怀里,他慌忙又退了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送你回家啊。”陈藩一脸理所当然。   “我又不是什么大姑娘!”贺春景被他这副嘴脸气得磨牙。   “谁说这事儿只能跟姑娘干啊。”也不知道陈藩是不是故意往歪了说,越说越下道。   “你,你好好说话!”贺春景拍了他一巴掌。   八九点钟,正是夜市人声鼎沸的时候,离他俩近的路人当即就小声八卦起来。   “哟,那边吵架了?”   “那俩男的吵啥呢,什么姑娘不姑娘的……”   “噫——”   夜市街边大树上挂着的五彩小灯泡,在贺春景脸上闪烁出格外缤纷的效果。   他恼羞成怒,揪着陈藩的前大襟,把人拖进了鱿鱼摊子背后的一条小胡同里。   “你到底什么意思?”贺春景把人往墙上一搡,咬牙问道。   “哦,现在搭理我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了呢。”陈藩被他推在墙上,也不生气,反倒开口逗他。   “玩儿我有意思吗!”贺春景忿忿地问。   陈藩轻笑了一声:“什么叫玩儿你。   “你说呢?!”贺春景抬头怒视他,眼圈发红,“陈藩!”   陈藩低头看着他,忽然往前上了一步。贺春景本就没用多大的力气推他,反被他逼退了一步。   “就是跟你香了个嘴,你害怕同性恋?”陈藩低头看着他,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意,“这都零七年了,不至于吧。”   贺春景被陈藩这不要脸的样子震惊了,又被同性恋三个字戳了心窝子。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作为一个刚对自己性取向有了重大发现的懵懂少年,面对罪魁祸首满不在乎的调侃,他感到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   陈藩轻而易举地将他拐进了一个泥坑,让他摔了一身的泥巴,陈藩却干干净净站在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笑他蠢笨。   陈藩那头还在滔滔不绝:“断背山看过吗?东宫西宫?春光乍泄?电影没看过,现在那帮小姑娘特迷的那些韩流明星你知道吧,CP啊王道啊相性一百问什么的……”   “你不是同性恋。”   贺春景一句话就把陈藩劈没声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同性恋?”陈藩脸上还是挂着笑的,但眼睛里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吕忠还当着你的面骂过我变态呢。”   “你不光不是同性恋,你还有喜欢的人。”贺春景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我又不瞎,胖子能看出来,我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或许,她也早就看出来了。”贺春景又补充了一句。   陈藩的脸色彻底阴下来了。   贺春景想起他之前生气的时候,抡着裹了硬币的玩偶在墙上砸出的那个白坑,心底腾地一下生出几分惊悚来。   “那我喜欢谁,你说说?”陈藩微微弯了腰,凑到贺春景眼前,面色阴郁,语气却温柔极了,“我说我看上你了,你到底有什么不信的?”   贺春景往后又退了几步,后背贴到了红砖墙上。陈藩逼得太近了,他能感受到陈藩的呼吸打在自己的鼻尖上。   “你看不上我。”贺春景忽然无奈地笑出来。   “可能是咱们在一个教室念了两天书,你不小心把这事给忘了。但我提醒你一下:咱们两个从来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电影啊明星啊,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的世界你或许也看见了,不怎么体面。”   贺春景顿了一下,但还是隐晦地点了点:“你和她才是一个阶层的,我不管你们俩内部消化还是怎么着,反正别把我拉下水。”   “你闭嘴!”陈藩猛地动了,他伸手紧紧卡住贺春景的两腮,不许他再说。   贺春景一时间没有防备,后脑勺哐当磕在红砖墙上,痛得直抽冷气,登时眼泪就下来了。   他两颊被陈藩掐得发酸,嘴巴被迫微张着,呼吸急促,不由得伸手去推陈藩。   “我操,死搞对象的!”   “大马路上干什么呢,闹眼睛!”   胡同口有人想进来,结果一伸头就看见里头有俩人贴在一起,疑似行那苟且之事,连忙大叫着晦气退了出去。   “你放开!”贺春景更慌了,连蹬带踹要从陈藩身前离开,但下一秒,他就被陈藩用更大的力气揽进了怀里。   “对不起。”陈藩脑袋埋在他颈窝里,手掌贴着后脑勺给他轻轻揉脑袋,在他耳边碎碎地念叨,“是我下手没轻重了,没磕坏吧?”   贺春景眼里全是疼出来的泪,等到他把眼泪挤干了擦净了抬头再看陈藩,却只看到陈藩满脸的担忧。   要不是他的脸还残留着陈藩掐过留下的痛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发神经的另有其人似的。   陈藩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干干净净没沾血,松了口气:“磕得这叫一个实诚,没傻吧?傻了我就真不要了啊。”   “别他妈再说这种话!你是不是有病!”   他把陈藩狠狠推开,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个怀抱,头也不回地往夜市的方向走。   “我要回去了,你别跟着我。”   后脑一抽一抽的痛,痛得他眼泪又快要下来。   “贺春景!”   陈藩还想追,被贺春景吼了回去:“别跟着我!”   他很快钻进了热闹的夜市人潮之中,像一尾鱼躲进水草的丛,倏地消失了。   陈藩站在高墙阴影里看他落荒而逃,再没追上去。   接下来三天,贺春景再没和陈藩说过一句话。   他把满电的黑色手机还给了陈藩,说是还,其实就是把手机偷摸往陈藩桌膛里一塞,任他发现不发现。   上课时陈藩坐在窗口,他就坐在后门,陈藩跟到后门,他就到讲台旁边抱佛脚,反正怎么远怎么来。   下课一打铃,贺春景就躲到不知哪层楼的厕所里跟陈藩打游击战,要么就往教师办公室里一扎,绝不给陈藩任何一个找他说话的机会。   “陈藩,不能因为你不在我们班名单里就逃避值日啊!”   班主任老赵用黑板擦当当敲了两下黑板上定好的值日小组名单,把正要溜走的陈藩叫住。   “我看这一周了也没排上你,今天留下一起扫除吧!”老赵朝他努努嘴。   贺春景趁着陈藩为此一晃神的功夫,拎着兜子又从后门溜走了。   “哎那个,学弟!”   刚走了两步,贺春景就被隔壁班一个学姐叫住了。他打量了一下这位丸子头厚刘海的漂亮姐姐,感觉眼生,但还是犹豫着应了一句:“叫我吗?”   “就是你,你和陈鲜挺熟的吧,那天看见你们一起和陈老师走了。”她招招手,“进来帮她拿点东西呗?”   “娜娜,回来。”陈鲜拖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塑料袋从她身后走过来,“我自己能行。”   “你拿一个行,剩下俩呢?你还回来三趟啊?”叫娜娜的姑娘毫不客气,朝贺春景一招手,“男生嘛,不用白不用!”   “算了吧,他一个小孩,没我高呢。”陈鲜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贺春景。   这话贺春景可不爱听,当即冲进屋里把陈鲜手里的大黑兜子接过来,又单手拎起地上歪倒着的另一个袋子:“鲜儿姐,走。”   娜娜“哟”了一声。   “还怪有劲儿的。”她赞叹道。   陈鲜也颇感意外,没想到贺春景看起来腼腼腆腆,平时跟陈藩俩小鸟依人的,出起力气来居然不含糊。   她也揪起最后一个奇形怪状的袋子,带着贺春景蹬蹬蹬跑下楼去了。   “还挺沉的,鲜儿姐,这里面都是书啊?”贺春景被袋子里的硬角戳了腿,从空隙里往里瞧了瞧。   陈鲜嗯了一声。   “那,能借我看看吗?”贺春景对于知识,向来是秉持着海绵吸水的态度,什么拿来都想吸一吸。   但陈鲜听完这话,难得地对他展露出了一个笑,但不知为何他从这笑容里品出几分……促狭?   “都是些YUKI,就是那天那个女生放在我这的闲书,漫画小说杂志,对你不好,别看。”陈鲜的语气带了点意味深长。   贺春景一头雾水,但既然陈鲜不让他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又问:“这是要拿去哪里啊?”   “一会儿跟我打个车,送到YUKI社团场地去。”   “哦。”   贺春景拎着两袋子书,把它们往上提了提,好让塑料袋别在地上蹭破了。他随着陈鲜一路走出校门,刚好看到有辆出租车在路边落客,正要招呼陈鲜过去,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窄窄的双车道马路对面,有个灰头土脸的人正蹲在路边花坛上盯着他。身后三个地痞流氓打扮的人或站或坐,围在他身边吞云吐雾。   贺春景头皮发麻。   是刚出了拘留所的马进宝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带着人在这蹲他。 第20章 梦醒时分   “怎么了?”陈鲜听贺春景喊了自己一句,迟迟没有下文,转过身看向他。   贺春景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语速飞快地交代陈鲜:“鲜儿姐,你现在马上放下东西回学校,跑着去,然后……”他顿住了。   他本想说找老师,却想起自己根本不是学生,没有老师应当为他冒这个风险。而且马进宝他们应该是已经看到了陈鲜的脸,如果陈鲜报警,日后很有可能被寻仇,他不想让陈鲜卷入任何危险。   “……然后不要出来,等我走了再出来。”贺春景吩咐陈鲜。   马进宝身上穿的仍是被抓走那天的衣服,咸菜叶子一样皱巴巴挂在身上,他一站起来,那咸菜叶子便被抻长了,爬出一条条黑黄色的汗渍。   “快回去!”贺春景撒手把袋子往地上一丢,推了陈鲜一把,自己往爬山虎小巷狂奔而去。   在他身后,马进宝那群人过了马路,凶神恶煞地追了过来。   “陈藩,发什么呆呢,黑板擦别脱手掉出去!”   身后拎着拖布的学长见陈藩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嗯。”   正在走廊窗户口磕黑板擦的陈藩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抬手散了散眼前的粉笔灰,紧盯住楼下正往校外挪腾的两道身影。   前面那个双手都占着,肩上挂着个红兜子的是贺春景,他后面走的是陈鲜。   贺春景忽然停了,凑近陈鲜说了些什么,然后撒腿就跑。   马路对面,几个男人朝他猛追过去。   糟了,陈藩手一抖,差点把板擦甩到楼下花园里去。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摸出一看,居然是陈鲜。   低头望过去,校门口的陈鲜也正抬头朝陈藩所在的窗口看过来。   “贺春景被人堵了,我看他们是往小门巷子去的,”陈鲜语气很急,“下来帮忙!”   “我看见了。”陈藩低声骂了一句,“你别去,不安全,我马上下去!”   “对面是成年人,我现在不去他肯定出事。”陈鲜说完就把电话撂了,横穿大操场,往小门跑去。   陈藩把手里的板擦往讲台上一飞,抬钩子就往外跑,顾不上给落了一身粉笔灰的无辜学长道歉。   冲到楼梯口,他刹住了脚步,重新把口袋里的手机掏了出来,从通话记录里翻出了一条没存名字的拒接电话。   他的手有点抖,反复点了两次才选中号码拨通出去。   贺春景是在跑到巷子口的时候被一棍子抡在腿上的。   他半跌半撞扶了下墙,瘸着腿想要赶快跑到爬山虎小门那里,进到学校,穿过操场,再从学校正门逃走。   持械冲进校园必定会被狠抓重判,他们不一定敢做出这样的事。而且学校里保安们都还没有放假,这群人就算敢闯进去,也会被赶过来的保安缠住,警察也很快就会赶来。   但贺春景还没跑过第二个麻袋堆,就被又一棍子劈在后背上。他感觉肺都差点从嘴里飞出来,痛呼一声扑倒在地上,身上很快多了几双手脚按着。   “这几天你过得挺滋润啊,小崽子,刚才那个是你泡的妞?”马进宝从人群后头走过来,嘴里还叼着根吃完了烤肠的竹签子,“学生妹,清纯啊。”   贺春景被脸朝下按在地上,右脸死死贴着地面,被小砂粒磨得生疼,恨恨地瞪他。   “那你知道我这几天是他妈怎么过的吗?”马进宝把那根竹签悬在贺春景左耳朵上,嘿嘿一笑:“我要是把这根签子轻轻往下这么一捅……”   贺春景感觉到他把那根竹签轻轻探进了自己的耳朵眼,脊背一凉,艰难地开口:“你要是捅进我脑子,我死了,你可就不是蹲几天拘留所这么简单了。”   “简单?”马进宝把竹签扔到一边,嘬着牙招呼周围的人,“让他体会体会什么叫简单。”   这是贺春景此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群殴,在他蜷着身子干呕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以前挨过的揍其实都不算太难受。   他从侧身蜷缩的姿势被人强行拽开躺平,他无力地伸手护着自己最柔软的腹部,却被人踩住了胳膊。   这群人像是看出他什么地方最耐不住痛,像捣年糕似的用棍子狠狠捣他的肚子。   “不就你最能逞英雄吗?你最他妈假正经,最他妈仗义,你替一帮骚娘们儿抓流氓!”马进宝还不解气,对着贺春景的肋骨猛踹了一脚,“老子今天就他妈让你当一回流氓,我他妈给你扒干净了扔大马路上!”   “都给我停下!”   一道凌厉女声破空传过来。   贺春景眼前发黑,隐约看到爬山虎小门被人推开,一个束着高马尾的修长身影走了出来。   陈鲜手里还拎着刚刚的大黑塑料袋,她把那袋子靠着墙往地上一撂,袋子里传出来稀里哗啦一阵碰撞声。   紧接着,她在众人目光中不紧不慢地伸手到袋子里摸索了一阵,从中缓缓抽出一把雪亮的日本刀。   “哟哟哟,美救英雄?心疼你的小男朋友了?”马进宝嗤笑,“一把他妈没开刃的玩具刀也敢拿出来吓唬人?”   “开没开刃,你试试?” 陈鲜握着刀做了个起势的动作,而后像模像样地舞了几下。长刀虎虎生风,钢制刀身在拂过墙面时发出让人牙酸的剐蹭声。   周围几个人被她这架势唬住了,纷纷往后退几步,按着贺春景的人也都松手向后撤了些许。   贺春景借机挣扎着爬起来,靠墙站住。   “你没事吧?”陈鲜看了他一眼,把刀横在二人面前护着。   “没事,还能动。”贺春景甩甩头,眼前仍有些发黑。   “你往后退,回学校,我先挡住,然后跟着你进去。”陈鲜张开手掌又握紧刀柄,偏过头小声说。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刚才那段这是她之前和YUKI一起参加社团表演时特地练的,完完全全的花架子,真打起来屁用不顶。   而且这刀也确实没开刃,充其量只能当个铁棍子用。   “不行,太危险了,这事和你没关系,你走吧。”贺春景摇摇头,“谢谢你,鲜儿姐。”   “啧,”陈鲜皱起眉头,“听话!”   贺春景不走,他不可能让陈鲜给他断后。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对面混子里有人拔出了甩棍。   “真他妈一群怂逼,还怕个小娘们儿了!”那人咔、咔几下把棍子固定好,猥琐地笑了,“咱们不就是为了妞儿来的吗,待会儿我还得尝尝她呢。”   陈鲜挥刀挡了六下,再又一次迎击时被震得虎口发麻,长刀脱手而出;贺春景从黑袋子里翻出了刀鞘,勉强还击。   奈何对方人多,又都是手上力气不小的成年男人,制服这两位少男少女可以说绰绰有余。   “还是对亡命鸳鸯。”马进宝捂着脸上被陈鲜用刀背抽出来的淤伤,龇牙咧嘴,“小妞挺辣啊,你他妈骑得住她吗!”   贺春景被人揪着头发,按跪在墙边,朝马进宝啐了一口:“呸!你放屁!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开她!她是正经学生!”   马进宝呵呵一笑,当着贺春景的面故意伸手揉了两把陈鲜的胸口:“那咱们今天就让正经学生别这么正经了,你骑不了的车,咱们哥儿几个替你骑骑!”   “操你大爷马进宝!”贺春景双眼通红,拼命挣扎。   陈鲜瞬间出腿,狠狠一脚蹽到马进宝裆上,痛得他立时缩卵。   “臭娘们儿!”马进宝缓过劲来就去撕陈鲜的衣服。   挣扎撕扯间围墙上呼啦翻过来一团黑影,那黑影冲着马进宝的肩膀猛拍了一下,马进宝忽然就凄厉惨叫起来。   按着陈鲜的人赶快松了手去扶站不稳的马进宝,待他们定睛一看,马进宝肩膀上插了只亮闪闪的黑钢笔,钢笔尖已经全数没入皮肉之中去了,蓝黑色钢笔水混着鲜血涌出来。   陈藩表情冷得像能结出冰碴来,从口袋里又摸出两只钢笔,随手脱了笔帽丢在地上,露出金灿灿的锐利笔尖。   “松开他们。”他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一眼马进宝的人,“跪下磕两个头,我就让我的人,不打你们的脸。”   “你的人?你又是哪来的鸟人,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放狠话?”马进宝忍痛骂道。   趁几个流氓一错神的功夫,陈鲜一把挣开身上的人,顺势敛了衣服,捡起地上的长刀靠在陈藩身旁。   贺春景被迫跪在地上,看着救世天神一般降临下来的陈藩,他感觉一阵恍惚,又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是他自己惹的麻烦,连累了陈鲜,现在又拖累了陈藩。   想到这里,贺春景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起挣开了身上的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一旁。   就在局面再次陷入僵持的时候,巷子口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陈藩你人呢?!老子来了!”   一伙扛着棍棒的年轻杀马特,顶着五颜六色的头毛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为首的人纹着青龙花臂,气势汹汹,不是吕忠又是谁。   陈藩轻笑了一声,瞟了一眼旁边的马进宝,用极尽高傲的挑事语气激他:“拉钩上吊,爷爷我会叫他们不打脸的。”   随后他扯着嗓子,用充满江湖痞气的语调吆喝了一声:“一局定乾坤——都给老子上啊!”   这句话听在马进宝耳朵里,以为他是在指挥杀马特大军冲锋陷阵;听在吕忠那头,又以为是在叫那几个成年男人来屠了自己,便帅着手下小弟犹如奔马一般碾压过来。   马进宝看到陈藩招来这么一大帮人,蒙了,但人已经打到了眼前,只好硬着头皮提着木棒甩棍迎上去。   一片刀枪棍棒打打杀杀的混乱之间,谁也没留神吹响这场战斗冲锋号的陈藩,带着陈鲜和贺春景,从爬山虎小门钻回到校园里去了。   不多时,巷子口警笛声响起,两伙打架斗殴的人被片警来了个瓮中捉鳖。   “我操他大爷的陈藩!”   “贺春景人呢!他也参与了!他人呢!”   “陈藩老子饶不了你!”   “闭嘴!都给我老实点!带走!全部带回所里!”   “嗯,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墙这边,陈藩捧着手机,口吻严肃认真:“对,是我做值日的时候从窗户看见的,我怕他们在校门口打架,伤害到无辜同学,保护同学是我应尽的义务,做好事,不留名的!”   “好的,谢谢警察叔叔,你们辛苦了!”   陈藩啪嗒合上手机,手肘撑着铁花架,长舒一口气。   陈鲜和贺春景在他旁边瘫坐着,三个少年人就这样无言坐在围墙下的空花架子上,默默听墙外的嘈杂散去。   “你们……你们都没事吧?”   待到知了声重新占据整个操场,贺春景强忍着抽痛的肚子,小声开了口。   “看起来最有事的是你。”陈鲜打量他一眼,叹了口气,“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贺春景苦笑道,脸上被砂粒蹭破的擦伤火辣辣地痛。   一直没说话的陈藩站起来,扯了贺春景一把:“我跟你去医院。”   “不用。”贺春景没打算跟他走,坐着不动。   “去医院!”陈藩手上用了力气拽他,却被贺春景以更大的力气甩开。   “我说我不用!”贺春景低吼。   一阵吱扭扭的声音传过来,花架子因为承受了太大幅度的摇摆,变得有些不堪重负。   贺春景站起来,拍了拍满是尘土、混杂了点点血迹和墨水点子的衣服,换了副此刻他能摆出的最郑重的表情。   “今天的事,很感谢你们,真的,谢谢了。”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先是朝陈鲜鞠了个躬,再朝陈藩弯了弯腰,十分郑重地开口:“对不起。”   “你这是干什——”陈藩伸手扳他的肩膀,被他挡开。   “鲜儿姐衣服扣子都掉了,你赶紧帮她找件衣服吧。”贺春景指了指衣扣全部崩掉,只好用两边衣角在腰上打了个结的陈鲜,“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校门口。   二中的校门口很宽阔,早晚上学放学的时候可以供几千人涌进来再涌出去。但现在放了假,不锈钢伸缩门拉得长长的,只留下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贺春景独自从这条小小缝隙中走出去,方才自己丢在地上的两个大塑料袋子已经不见了,或许是被环卫工人收拾走了。   对不起陈鲜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继续往果子市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肩膀颤抖,顾不上行人纷纷投过来的异样眼光,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很快就会重逢的!!! 第21章 从天而降的霸王花   最后一天的课,贺春景没有去上。   他拖着一身伤,在小旅馆里躺了一天。不知道是因为吓着了,还是身上哪里有伤口感染,傍晚他发起了低烧,肚子里一天没填东西,饿得直犯恶心。   贺春景仰躺在床上,惦记着明天还要爬回厂里上班,还是咬着牙,顶着晕乎乎的脑袋,下楼挪腾到夜市斥巨资买了盆炒饭,吃了一半,吐了一半。   将就睡了一宿,到早晨退了烧,他软绵绵踩着虚浮的步子去淋浴间冲了个澡,把一身的冷汗洗了,换上干爽的备用衣服退了房。   他身心俱疲,乘公交车到了乳品厂,想着先把小书袋和换洗的衣服放在宿舍,再去车间上班好了。   别的不求,他只求周虎今天见了他,别再作出什么幺蛾子。   “小贺?”   有人脆生生的喊了一句。   贺春景回过头,发现身后有两个姑娘走过来。   其中一个是郑可乔,另一个挽着她的披肩发姑娘,面熟,但叫不上名字。   “啊……早?”贺春景见她们没有接着说什么事情,就迟疑着打了个招呼。   “我就说他肯定没走吧,那个周虎就是个替他的!”看郑可乔的表情,她好像为什么事情松了口气似的,还拍了拍胸口。   贺春景为人内向,这一年多在车间里工作,几乎没和人说过话,更别提和女孩子有什么交谈了,故而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呵,太好了,小贺回来了,周虎那臭傻逼终于能给老娘滚蛋了!”   郑可乔冷笑了一声。   贺春景哪里会知道,他离开这一周,周虎在车间里可是苍蝇掉进了蜂蜜罐,冲着暗恋对象郑可乔那叫一个百般骚扰。郑可乔看不上他,他骚扰不成就更换目标,全车间的姑娘都对这只无头苍蝇烦不胜烦,唯恐避之不及,转而集体思念起沉默寡言好说话勤干活的贺春景小同志来。   “啊呀,你的脸怎么回事?”披肩发姑娘发现他脸上的擦伤,小小惊讶了下。   贺春景偏过头,随便应付了一句:“下车没站稳,摔地上了。”   “噗!”这回笑出来的是郑可乔,她一向是直言快语,没有太多的顾忌,“也太傻了吧!”   “谁说不是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摔成这样。”披肩发姑娘也捂着嘴乐。   贺春景被她们这么一说,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感觉心情轻松了很多。   “老马还失蹄呢,何况我这么年轻,还是小马,摔一跤又怎么了!”他笑起来。   两个姑娘看他的眼神里顿时带了点惊奇。   “之前没发现你这么好玩儿!”郑可乔眨眨眼睛,在贺春景胳膊上拍了一把,“总也不说话,还当你哑巴呢!”   两个姑娘叽叽嘎嘎的走了,贺春景舒了口气。   或许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也该试着接纳这种生活了。   打卡、更衣、套鞋套、消毒、二次手消……贺春景抬起自己触碰过无数次的塑料桶,倾倒、翻搅、震荡、过筛,重复了千万遍的工作让他逐渐产生出一些安全感。   这是一种安稳的、机械的、千篇一律的,不存在横生枝节的生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事。   自从遇到陈藩之后,他像深海潜水般短暂地接触了一段光怪陆离,轻狂冲动的人生。   他倏忽体验到希望、体验到善待,甚至体验到了青涩而懵懂的爱。这感觉就像潜水者背着小小一罐氧气,掠过珊瑚礁,穿过色泽艳丽的鱼群,沉浸在与世界一般庞大的盐水之中,飘飘然忘记一切。   而在上岸之后,他拖着无比沉重的身体回味时,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疯狂。   从始至终,他就只依靠小小的一罐氧气在那个世界中穿行。   现在氧气耗空了。   贺春景回过神,发现有个裹着工作服的高大身影朝他大步走过来。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人要干嘛,直到他从口罩和帽子的缝隙里辨认出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才发现那是周虎。   与此同时,周虎不由分说,一拳朝贺春景揍过来!   “操你祖宗,你他妈跟那群小娘们儿说我什么了?!”周虎怒不可遏。   贺春景或许是挨打挨出了经验,躲得及时,往身边机器上一倒,拳风擦着鼻尖过去。   贺春景心里咯噔一声,这一下要是落到他脸颊擦伤的地方,估计要把伤口全震裂开,留一辈子的疤。   车间里有姑娘尖叫起来,还有操作机器的其他工段厂工远远的呼喝,叫他们住手。   周虎早在进门的时候吃了好几个白眼,又隐约听见了几个姑娘说些“之前的筛粉员回来了,周虎终于能滚蛋了”之类的话,气得恶向胆边生。加上这一周他求爱未果,新仇旧怨兑在一起,这就炸了。   一个重心不稳,贺春景跌到地上,见周虎又要打人,连忙把身边的料桶一推,一整桶的粉料都砸在周虎脚上。   周虎骂了一声,哐当踢开塑料桶,揪住贺春景的衣领就把他按进了地上倾洒的粉堆中。   挣扎间,贺春景脸上的口罩被蹭掉了,他整张脸埋在细腻喷香的奶粉堆里,每一次呼吸都呛入大量的粉末。   他几乎窒息,口鼻都大张着喘气,可喘得越厉害,越是有更多的牛乳粉末呛进气管里。   一群男厂工拉开周虎,把贺春景从奶粉堆里拔出来的时候,贺春景呛咳得昏天黑地,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一天的班是上不下去了,贺春景靠在医务室床上,端着大茶缸子吸了一上午的水蒸气,咳得肺管子都要从鼻孔喷出来。   “小景,我听说了,是周虎先找的你的麻烦。”   邱娟午休时闻信过来看他,坐在床边替他稳着手,让他别在咳嗽的时候把水撒一床单。   贺春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接连两天遭受重创,现在已经没有力气纠结到底谁对谁错。   他苍白着脸,朝邱娟笑了笑:“主任,之前你说帮我调宿舍的事,咳,还能弄吗?”   邱娟点了点头:“能。”   贺春景感激点点头,下定了决心:“那麻烦主任帮我调换一个远一点的宿舍,谢谢了。还有,这个月眼看着,咳,过去一半了,我下个月就不干了。”   “你想好了?”邱娟不感到意外。   “嗯,感谢娟姐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真的……”   贺春景话没说完,又咳了一阵。邱娟忙着替他顺气,不让他再说。   “跟我瞎客气什么,一个小孩家家的,谁看到都要帮一把。”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贺春景脸色太难看,额外叮嘱了一句,“不行去医院看看,你这还挺严重的,别再咳出什么问题来。”   贺春景点点头,应下了。   邱娟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当天就给贺春景排了新宿舍,离先前周虎那屋远远的,分别在走廊的两头。   她把新钥匙给了贺春景,旧钥匙收回来,又买了些止咳糖浆、金银花露之类的药,送给贺春景。   贺春景回到新宿舍,发现舍友都是些没见过的工人,或许是奶片、雪糕之类生产线上的。   和他们纷纷打了招呼,再拉开衣柜,看到自己先前那几件洗得精薄发软的旧衣服都整整齐齐摞在那里。   邱娟是个心细的,一件也没落下。   他往下翻了翻,翻到一件硬挺的新衣服,那是第一次见到陈藩的那个晚上,陈玉辉给他的白衬衫。   手上顿了顿,贺春景闭着眼睛喘了口拉弦儿的气,把这件唯一又新又好的衣裳往柜子里压了压,用上面的旧衣服遮了个严实。   周虎被罚了半个月的工资,调离了车间,一个礼拜都老老实实没来找贺春景的麻烦。   但贺春景这边,却遇上了一种新的“麻烦”。   “贺春景在吗?”   郑可乔拎着一袋小苹果,在男生宿舍门口抓壮丁,逮住一个问一遍。   在揪了三四个壮丁之后,贺春景终于风扶弱柳般摇摇晃晃出现在男宿舍门口。   短短一周,贺春景瘦得厉害。白衬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直钻风,他不得不把下摆扎在裤腰里,勒出一截又细又韧的腰。   “你找我?”贺春景嗓子咳哑了,脸上的擦伤血痂掉得差不多了,显露出原本的容貌。   这张好脸一出现,门口的姑娘看了心里更是颤得厉害。   郑可乔心里又疼又爱的,面上却还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她“啧”了一声,眉头紧皱,把手里的小苹果硬塞到贺春景怀里,说话还是大咧咧的:“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怎么病还没好啊?瘦成这个小鸡子样!”   何止是还没好,贺春景天天夜里发低烧,咳嗽得愈发厉害,恐怕是一直拖着不去医院,有点拖大发了。   “谢谢你哈,我这……可能是免疫力差了点。”贺春景无奈笑笑。   他掂量着怀里的袋子颇有分量,于是撑开来看了看,发现里头除了苹果,居然还有一小包荔枝。   这东西对于他们厂工来说可不便宜,平时大家都只舍得买些路边板车拉的便宜水果,诸如苹果、桃子一类;像山竹、荔枝一类的高级水果基本不在他们的消费水平之内。   “怎么还给带了这么贵的东西!”贺春景把那包荔枝掏出来,塞回郑可乔手里,“探病的话,苹果我就收下了,这个荔枝我不能要!”   郑可乔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回去:“让你拿着就拿着!我们宿舍好几个女生特地凑的呢!”   “啊?”贺春景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蜂引蝶了。   郑可乔把他揪到一边,找了个隐蔽的树丛,压低声音:“娟姐那天骂周虎说漏了嘴,我们都偷听到了——之前是你帮我们抓的贼,谢谢啊。”   她说的是马进宝偷内裤的事。   贺春景抿了抿嘴,有点不好意思:“做人嘛,应该的。”   “嘿呀你还跟这儿谦虚上了!”郑可乔又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所以这荔枝你必须得拿着,我们姐儿几个特地凑的呢!”   贺春景被她一巴掌拍中后心口,又吭吭地咳嗽起来。郑可乔吓了一跳:“纸糊的都比你结实点,快回去躺着去吧,我可不敢再碰你了。”   说罢,又给他顺了顺气,语气中带着真切地关心:“其实吧,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等你养好了,身上长点肉,像个男人了,姐们儿跟你试试。” 第22章 淹煎,淹煎   贺春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朵霸王桃花砸中了天灵盖,骇得惊恐万状,眼前发黑,咳得更厉害了。   “怎么的,你还不愿意了?”   郑可乔看他这副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不大高兴。   贺春景扶着树,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奋力摆手,也不知是示意她真的不要,还是真的没有。   “我,我说实话,下个月我就不干了。”贺春景勉强止了咳嗽。   “凭什么啊?!是不是怕周虎那臭傻逼再欺负你?”郑可乔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外冲,“要走也是他走,凭什么你——”   “等等,你,咳咳咳!”贺春景连忙一把拉住她,却又咳起来。   郑可乔看他太激动,怕这人弱不禁风就地厥过去,赶紧转身扶住他,也顾不上找谁算账去了。   “得,你赶紧回去躺着吧,别的事儿好了再说。”她撇撇嘴,心想这人脸是真好看,心地不坏,可这身体底子也忒差劲了,“你要总是这么见风就倒的,老娘还看不上呢。”   贺春景登时就靠在大树上,更病弱了。   “明天休息,正好我和我朋友没什么事,咱们去医院。”郑可乔这回终于有点嫌弃,拎小鸡一样把贺春景拎出了树丛。   贺春景还想拒绝,被郑可乔一句暴喝打断:“别废话!我看你敢不去!”   人生中第二次被人示爱的贺春景心有戚戚,就这么晕头涨脑被这位霸王花揪回宿舍门口,随手往大门里一塞,抱着一兜子水果,虚弱地回屋躺尸去了。   也不知是病情当真被延误了太久,终于给他来了个丘峦崩摧;还是情感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他心力交瘁,当天夜里贺春景便高烧起来,浑身起了刺一样挨着哪里都是一阵闷痛,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咳。   上铺的人故意重重地翻身,贺春景知道这是在抗议他吵得全寝室的人都睡不着觉。   他夜里咳了一个礼拜,起初大家还能通融理解,可几天下来一屋子人睡眠不足,心浮气躁,白天又要上工做体力活,难免就对他起了厌恶的心思。   新的寝室关系也被搞砸了,贺春景胸腔里又痒又痛,像是有蚂蚁在啃噬。不过好在再过不了多久,他就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了。   离开之后又要去哪里呢?   贺春景心里没有主意。   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咳嗽声。眼皮狂跳,视线模糊,口鼻干裂得要喷火。贺春景迷迷糊糊地想,这样不成,或许郑可乔说得对,明天说什么也要找个诊所看看了。   然后再维持不住清醒意志,他昏睡了过去。   梦里是一层又一层的土黄色门帘。光线昏黄暧昧,每掀开一层帘子,能看见有成片的织锦暗花在帘子上发亮。孩童时期的他就在这些无穷无尽、层层叠叠的布帘子之间奔跑。妈妈,妈妈?   他跑得很累,可还是咬着牙,迈动短小的双腿向前追寻。别找了!   贺春景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可梦中的孩子没有停下脚步。   别找了!停下啊!   终于,在不知道掀开第多少重帘子时候,他看见了站在布帘后面的人。   那是现在的他,面色冷峻,眼神里的恨意像刀子一般割过来。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追过来——少年缓缓抬起手,用尽了全力朝身前的小孩挥了过去。   一个巴掌恶狠狠抽在贺春景脸上。   他吃力地张开眼睛,眼皮在眼球上刮出干涩的酸痛。   他花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景象,一阵神思恍惚,怀疑自己要么是仍在新寝室里做梦,要么是在旧寝室里大梦初醒——跨在床边抽他巴掌的人正是周虎,身后还跟着几个先前寝室里的拥趸。   “睡得怪香的,跟他妈猪一样。”周虎笑道。   贺春景眼皮又开始跳。   “你来干什么?”贺春景五个字说出三个岔音,嗓子里像有火在燎。   “来看看你啊,”周虎放下踩在床沿上的脚,“听说妹妹现在出息了,勾搭了几个小娘们儿成天嘘寒问暖的,一个个都心疼你心疼得紧呢!”   贺春景动作迟缓地爬起来,感觉各个关节都在吱嘎响。   他四周看了圈,新宿舍的室友们仿佛都怕搅合进来,全出门躲事去了,给他留了一屋子的老冤家。   “我警告你别动我,不然我就……”   贺春景缓缓缩进床角,却被床边站着的人一把抓住胳膊,强硬拖出来,差点跌下床。   “我知道,现在一群小娘们儿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再出点什么事,我们都得被唾沫星子喷死。”周虎朝身后招招手,“我们将功补过,听说你今天要跟郑可乔一块出门,想着来帮你打点打点,也算是赔礼道歉了。”   贺春景都没看清是谁动的手,迎面就被泼了满脸的冷水。   他正烧得滚烫,冷不丁被这么一淬,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又被踉踉跄跄拖下床剥了衣服。   “你们放开!干什么!”他奋力抵抗,却被箍住了手,套上了一件衬衫,还扣上了两颗扣子。   棉质衬衫沾了水,紧紧裹在贺春景身上。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正是陈玉辉送的那件宽阔衬衣,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特地挑这件翻出来的。衣服胸口被剪了两个洞,刚好把两个粉褐色的乳尖裸露出来,那处皮肤娇嫩,碰在豁口边缘,摩擦得发痛。   “你们他妈有什么毛病!放开我!”贺春景眼看着周虎从他衣柜里找出一件长裤,使别人递来的剪刀在裤裆上开口子,硬剪出一件成人版的开裆裤,“周虎你王八蛋!放下!给我放下!”   周虎那头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把裤子一抖,指挥旁边的人把贺春景睡觉穿的短裤扒下来,拿着开档长裤就往他腿上套。   “你不是爱抓变态的大英雄嘛,这会让那群小妞都看看,她们的大英雄也爱当变态!哈哈哈哈!”   周虎握着贺春景四处乱蹬的脚腕子就往裤腿里塞,塞着塞着还往贺春景赤裸的腿根上拧了一把。   贺春景痛得大叫一声。   “这声妹妹可真是没白叫,他妈的,连根粗毛都没有!你们看看!”   周虎示意其他人来看,周围几个明白他心思的,一人往贺春景腿根上掐了一把。   腿根肉嫩,被一群糙老爷们下了狠手整治,很快就红肿淤青起来。更有那坏心眼的,掐下面的人太多,他伸不上手,转而去拧从衣服洞里露出来的奶头。贺春景身子烧得绵软滚烫,挣了几下就没力气了,缩又缩不起来,捏着拳头哀哀叫唤,痛得浑身发颤。   周虎见他这副凄惨样子,冷哼一声,叫人松了手。   贺春景倚着床板,虚弱瘫坐在地上,上身湿淋淋裹着半透明白衬衫,乳尖又红又肿地挺立着;下半身两条细腿倒是安安分分裹在长裤里,裆部却是空荡荡的,露出一小截卷边的灰色内裤,还有被掐得青紫不堪的腿根。   周虎笑吟吟蹲下身去,哥俩好似的拍了拍贺春景的肩膀:“都穿戴利索了,走,哥哥送你出门泡小妞去。”   贺春景垂着脑袋没动静。   “起来啊,我他妈叫你——”   “啪”!   周虎话说了一半,脸上结结实实挨了贺春景攒足力气扇过来的一个巴掌。   他愣住了,没想到贺春景还有力气打他,更没想到贺春景还有胆量打他。   “……周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贺春景抬头朝上看,声音不大,但每一字都咬得很实,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虚弱,“还是说,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嫉妒我?”   “哈,”周虎眼睛瞪得溜圆,做出很不可置信的样子,“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你他妈算个屁啊?!”   “那你想过自己为什么连屁都不如吗?”贺春景或许是烧糊涂了,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笑了几声又被咳嗽打断,咳了好一阵才继续说,“周虎,你看着像条汉子,内里比谁都孬。”   周虎拳头捏得紧紧的,双目气得发凸。   贺春景努力把两条腿合拢起来,让自己稍微体面一点:“别说是郑可乔,以后有什么张可乔李可乔都他妈没有一个人能看上你!因为你就是个只会意淫和眼红的废物懦夫!你一辈子不知悔改,一辈子只知道糟践别人,那你他妈这辈子就活该连个屁都不如!”   然后他伸出手,在空气中点了点周虎身后的几个男人:“你,还有你……你们全都一样!”   短暂地惊诧过后是山呼海啸席卷而来的恼怒,所有人脸色都难看起来。   周虎黑着脸,从鼻子喷出个冷笑来:“骨头还挺硬,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像把刀子搅进贺春景耳朵里——“全扒光了扔出去吧。”   说罢,周虎牵头,一群人七手八脚连打带踹地把贺春景剥了个精光。   贺春景奋力挣扎无果,反倒力气流失得更快,反抗了没几下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水泥地面冰冷,他烧得滚烫的身体贴在地上,痛得像滚钉板。   见他裸着身体蜷缩在地上,胸口拉风箱似的喘,一群挨了骂的人还不解气。周虎唰地开了窗户,单手拎着贺春景的头发,把他往窗口带。   被揍得进气不及出气多的贺春景忽然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这间寝室后面没多远就是女生宿舍的大门,今天又是休息日,出来进去的人比平时多了几倍,在宿舍里的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倍。   若是他就这么光着身子被扔出去,那无异于在女生宿舍门口耍流氓。   贺春景死也不要光着身子被人围观。   周虎被他突如其来活鱼般的挣扎吓了一跳,下意识手上一松,贺春景赶快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但他本就病得厉害,又挨了好一顿胖揍,行动并不灵敏,很快又被人抓住手脚按了回去。   “妈的,今天我还非就要让他出出名!”   周虎因为三番五次遭到反抗,脸上气得鼻子眼睛扭曲到一块,同另外两个人一起把贺春景凌空举了起来,再轻飘飘往外一掷。   在出了偷内裤这事之后,厂里为了防止再有什么人从男宿舍翻窗到女宿舍做坏事,把男女工宿舍之间的柏树林给改造了。   从宿舍窗根往外铺开三四米的距离,新栽了一地的花椒树和月季花。   贺春景就这么扑通落进了窗下的刺花丛里,他惨叫一声,手臂、后背一片灼痛。   这一日天气晴朗,是个外出的好天气。   仲夏七月的阳光刺得贺春景睁不开眼。他身上痛得麻木了,胸口感到一阵窒息,眼前发花。   此刻他忽然不再在意自己的这幅狼狈模样有没有被旁人看了去。   如果他会在今天死去,那么至少,这是很好很明媚的一天。   在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印象里,似乎是出现了幻觉。   他听到了陈藩的声音。 第23章 皮囊下是蠢动的渴   “外伤都处理过了,吸入性肺炎还得进一步观察治疗。跟你据的描述判断,可能是他工作时吸入了大量奶粉粉末。不过当时有做过紧急处理,所以不至于太严重。只是后来没有进行及时的治疗,拖延成了现在的情况。”   大夫看着诊室里脸色煞白的少年,指了指他的手臂:“你手上这么多划伤,一会儿出门右转,到处置室找护士消个毒。”   “那他现在不要紧吧?”陈藩直勾勾盯着大夫,对她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   “其他都是皮外伤,抗生素先点着,住院观察一下情况。”她往门口看看,“那是你弟弟吧,孩子出了这么大事家长怎么还不过来?你们家大人呢?”   “……我一个人就行。”陈藩舔了舔因疯狂奔跑而缺水干裂的嘴唇。   “行什么行,你一个小孩!”大夫声音提得高高的,“快去,别耽误治疗。再说住院手续得用身份证办,还有住院费用和陪护什么的,叫你们家大人现在就过来。”   陈藩还想说些什么,但门外其他急诊病人的家属等不及了,一股脑冲进来,连珠炮似的开始讲述自家病人的情况。   陈藩被几个家属挤到一边,看到大夫已经在忙着给他们开检查单,张了张嘴,觉得再找大夫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已经没有意义,这才扶着门框走出诊室。   急诊大厅乱得像一锅粥,周围的人都面色惶惶,捏着纸单提着药袋焦急奔走。   陈藩的脑子也乱得要命,他靠在诊室外的墙上,手边就是躺在临时病床上吊着点滴昏睡的贺春景。   白色的薄被子掩在他身上,隐约露出瘦巴巴一对肩膀来。   陈藩想起刚刚他见到贺春景时的场景。   这人白生生赤条条地仰躺在月季丛里,歪着脑袋面色潮红,两眼似睁非睁。素缎子一般的皮肤被刮烂,丝丝缕缕的殷红伤口渗着血,身下零落了一地的红粉色月季花。   有那么一瞬间,陈藩以为眼前的或许是一具艳尸,死在鲜活蓬勃的夏日里,即将永远化作一只被缚在花下的鬼。   “你怎么还愣着,找到监护人了没有啊!”   刚才的大夫匆忙从诊室里出来,带着一位摔伤的病人往处置室奔去,经过陈藩的时候见他还杵在走廊上,便催促了一句。   “啊?啊,找了,找了,马上就来了。”陈藩胡乱地答。   他搓了搓脸,手上的伤口被拉扯出的疼痛让他回了神。深吸了口气,陈藩掏出手机,拨通了陈玉辉的电话。   陈玉辉办事很利落,不到十五分钟就飞车赶到三院,垫钱开药办住院,把贺春景挪到了单人病房里。   “不好意思啊二叔,实在找不到别人,只能麻烦你了。”   陈藩终于松了口气,此刻塌着肩膀靠在墙上。他手上缠了绷带,胳膊上被划了长口子的地方也都做了包扎。   “少跟我虚头八脑的,说怎么回事。”陈玉辉坐在病床边上,手里拿着病历检查单子,阅卷似的一张一张看。   陈藩张张嘴,勉强把乱作一团的思绪给整理清楚。   自上次补课一别,贺春景大有自此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的架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藩憋了一周多,终于憋不住了,挑了个好天气,拎着一盒披萨饼跑去了乳品厂。   上次表白不成反被揭了老底,陈藩其实也是有些心虚的,只希望贺小孩看在香喷喷洋快餐的份上,满腔的怨气也好怒火也罢,最好是能化作了披萨心肠,饶了他这一回。   他对贺春景究竟是个什么心态,陈藩自己也说不清。   起初他就是觉得这小孩长得和陈鲜有些地方颇为相似,又是个清白单纯的,想着要是能撩拨到手给自己解解馋瘾就好了。   可接触起来,又觉得这人性格和陈鲜半点不靠边,但逗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大概就是没玩够,舍不得撒手。   他最后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定论。   正门门卫拦着不让生人入内,陈藩找了个墙外有树好攀爬的地方,吭哧吭哧叼着披萨盒子,三下五除二翻过了乳品厂的墙。   他刚巧落在男女生宿舍之间那片柏树林里,也正好撞见贺春景被扔出窗子的一幕。   陈藩当时只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跌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那声惨叫就炸响在他耳朵里,给他炸了个肝胆俱裂。   纸盒摔在地上,芝士饼拉着丝散了一地。   陈藩咆哮着,冲着宿舍平房挣命狂奔,身上被花椒树和黄刺玫划了多少道口子都顾不上管,猛地朝地上那人扑过去。   贺春景那副样子艳情又惊悚,活像一出九十年代香港cult片——他当时真的被愤怒和震惊冲昏了头脑,才会在那种时候冒出这么一个不像话的念头来。   陈藩颤抖着试了试贺春景的鼻息,三十几度的天气里竟能被烫个哆嗦。   一时间他连救护车也顾不上叫了,抱起贺春景就往外面跑,跑出老远,才陡然想起怀里这人还没穿衣服。   好在有路过的热心姑娘从晾衣绳上扯了被单,帮陈藩把贺春景裹严实了挂在背上,他就这么用被单把人兜进急诊来了。   “今天闲得没事去厂子找他玩,刚巧遇上他被人欺负,我就给他送过来了。”陈藩捡要紧的给他说了一遍。   “那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陈玉辉拧着眉头,拎起陈藩扎着绷带的手看了看。   “他从窗户口摔出来的时候,掉进刺花丛了,我进花丛去捞他的时候被刺扎了。”陈藩说到窗口时,看他二叔眼角一抽就要掀被子,连忙按住,补了一句,“啊,没你想那么严重,一楼的窗户。”   “还有呢?”陈玉辉撬开陈藩的手,姿态强硬地掀开被子,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奇怪起来。   他沉默了一下,确认似的问:“他被人欺负了?”   陈藩半秒不到就领会了这种委婉的说法,立刻否认:“不是那种欺负,大夫看过了。”   陈玉辉沉吟片刻:“你……对他的事有了解?”   “我只知道他在工厂过得不好,之前无意间看见的,身上新伤叠旧伤。”   陈藩想起之前他在走廊上掀起贺春景衣服所看到的那副可怜身体,心里闷闷发痛。   陈玉辉点点头,没再说话。   叔侄二人一站一坐,各怀心思,二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望着病床上的贺春景。   “玉辉?”   一室凝重的空气被一道女声打破,丁芳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出现在门口。仔细看的话,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明显是跑过来的,气息不稳。   “你怎么来了?”陈玉辉站起身迎上去,但表情并不惊喜。   “她们跟我说你来办住院,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丁芳喘匀了气走过来,和陈藩也打了招呼,“陈藩也在啊,这是谁出什么事儿了啊?”   “二婶。”陈藩随口应了一句。   她往病床上一看,认出贺春景来了。   “这不是小贺吗,他,他怎么啦?!”丁芳惊叫一声,被陈玉辉低声喝止住了。   “别喊。”   见陈玉辉没有想要多说的意思,丁芳把脸转向陈藩。   陈藩也不想和她多说,含糊敷衍了一句:“肺炎,烧昏过去了。”   丁芳这时候看到陈藩捆着绷带的手,又是一声惊呼:“你的手又怎么啦?!”   “陈藩。”   陈玉辉忽然叫了陈藩一声,陈藩和丁芳一同朝他看过去。   “你忙活这大半天还没吃东西吧,叫你二婶带你到外面吃一口。”陈玉辉走回床边圆凳上坐下。   “我不饿,二叔,你去吃吧。”陈藩不想和丁芳独处,更不愿意现在离开贺春景。   “听话。而且你看,这病房里什么都没有,春景这个情况,住院三五天、一个礼拜都是可能的。你下去好好吃顿饭,再和你二婶买点吃的喝的、牙刷毛巾之类的上来。”陈玉辉朝他们摆摆手,又叮嘱丁芳,“你要是走得开,就带孩子歇一歇。”   丁芳点头应下,扯了两把不情不愿的陈藩。   陈藩环视一周,病房里确实空空荡荡,除却床头的水壶和纸抽之外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叫贺春景一醒了就吃餐巾纸吧!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丁芳往外走。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坐在床边的陈玉辉,和仍陷在昏睡里的贺春景。   陈玉辉看看表,往后数了两分钟。   两分钟过后,陈藩他们并未回来,看来确实是按照他所说的下楼去了。   他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反锁上,又半遮上了病房的窗帘。   做好这一切,他回到床边,轻声唤了几声贺春景的名字。   见贺春景对此毫无反应,他伸手掀开了贺春景的被子,细细地观赏了一番眼前病骨支离的少年。   贺春景柔软的发丝散在枕头上,因着高烧未退,双颊揉了胭脂似的酡红。   陈玉辉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摩挲他发烫的脸,而后手往下滑,抚上了颈侧的几道轻浅划痕。再往下,就是那具形销骨立的肉身。   贺春景伤在后背,做处置时打了包扎,纱布绕前胸缠了几道。   陈玉辉拨开覆在他前胸上的白色纱布,手掌难以自持地覆了上去,感受到破皮发烫的乳、尖硬硬抵在他的手掌心。   他闭了闭眼睛,强忍住了俯身去吮的欲望,轻叹了一声,向下继续轻抚。   热汗涔涔沁在额角上,陈玉辉终于无法忍受这种煎熬,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的裤链。   他捉着贺春景放在身侧的,绵软无力的手,把这只汗涔涔的细长手掌拢在自己手心,将其当成是一种行乐的器具。   贺春景意识全无,自然不配合他,手掌数次滑脱出去。   见状,陈玉辉干脆一手抒泄自己,另一手掂着他的手掌放在唇边细密亲吻。   男人额头上渗出薄汗,神情狂乱迷醉,时而捉着贺春景的手掌亲吻,时而携他的手自渎。他忘情地揉弄着贺春景腰侧的伤口,看那刚结了薄痂的划痕重新裂开,渗出的血液被指尖抹出一道薄而锐利的艳红印子,像一道利箭狠狠钉在他的心里。   永生的神中数他最美。   他使全身酥麻。   他让所有神和人的思谋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   陈玉辉深喟,将脸庞深深埋进贺春景沾了污浊汁液的手心里,又落了一个吻进去。   他脸上再看不到一星半点初见时为人师表的端庄持重、随和儒雅,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情、欲和令人心惊的痴缠之态。   他久久望着贺春景,直到窗外乍起的一阵蝉鸣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过来。   陈玉辉闭上眼舒了口气,重新替贺春景盖上被子,只余脏污的那只手露在外面。   他一丝一缕将自己的表情神态收拾好,起身把衣裤也都整理了,而后掏出随身携带着的那方灰白格子的手帕,将自己留在贺春景手里的白痕擦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苍天呐,不要再冻我了,裤子都没脱TUT 第24章 愧疚中的再相见   陈藩拎着两大袋日用品回到病房时,正看到陈玉辉在病房洗手间里清洗着什么。   “二叔,”陈藩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洗什么呢?”   “我看他体温又烧上来了,给他擦擦身子降温。”   陈玉辉弯腰在水龙头下拧干手帕,抖了抖,转头朝他笑了一下,再用没沾水的手腕推了一下眼镜:“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回家拿了点东西,耽误了一会儿。”陈藩低头从购物袋里翻出一条崭新的蓝色毛巾,“别用那个了,我来吧。”   “都擦完了,新毛巾你先挂起来,等他醒了用。”陈玉辉指了指陈藩手上的绷带,“记着你手不能沾水啊。”   陈藩脚步顿了一下:“还真忘了。”   他干脆回身把整个袋子都提起来放到洗手台上,把新买的牙缸牙刷、香皂毛巾统统掏出来,在洗手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袋子里还剩下几件陈藩回家拿的换洗衣服,和他自己的洗漱用品。   陈玉辉站在他身后,慢条斯理用拧干的手帕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细细擦手:“你要陪床?”   “嗯。”   陈藩把自己的洗漱用具拿出来摆上,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和陈玉辉道谢:“二叔,这次真的麻烦你了,谢了。”   陈玉辉失笑:“瞎客气。”   他把手帕晾在搭毛巾的架子上,拍了拍陈藩肩膀:“如果今天是我,遇到了他这个样子,这个情况,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闻言陈藩在镜子里朝他笑了一下,有点紧绷,陈玉辉便又朝他后背拍了一下,叫他放松些。   等陈藩把洗漱用品打点好,又出去拎起另一只袋子。   这袋子里可是够热闹的。   他先是把桶面、饮料、巧克力派、水果罐头全都掏出来摆在床头柜上。   陈玉辉倚着门框看不下去了,轻笑一声骂他:“买的都什么乱七八糟,你跟他开运动会去啊?”   陈藩老神在在,接着往外倒腾:“还有呢。”   而后,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整只烧鸡、两碗盖子上凝着热气的鸡蛋羹,和一兜子鲜肉小蒸包。   “这还像点样。”陈玉辉点点头,“床头柜抽屉里有订餐单子,到时候可以打电话让他们送点粥过来配着吃。”   “嗯。”陈藩应了一声,手里仍没停下。   在他拿出一联小玻璃罐装的哈什蚂油、一大盒阿胶糕,和两瓶不同口味成长快乐的时候,陈玉辉终于觉出不对劲来了。   “别告诉我你这袋子里还有两盒脑白金。”陈玉辉默默看了一会儿,凉飕飕开口,“真有的话喂你自己吃点。”   “没了没了,就这些。”   陈藩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用力过猛,有点夸张,于是讪讪收起了塑料袋,在床头和窗台上叮叮当当地摆放起来。   摞了一会儿,陈藩回身看见陈玉辉还倚门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开口:“二叔,你中午就没吃饭吧,下楼简单吃一口。二婶也差不多要下班了,你俩一起回去,晚上我在这就行。”   “你们关系倒是不错。”陈玉辉朝病床上的人抬抬下巴,眼神却停在陈藩脸上。   陈藩手里正捏了个橙子往窗台上摆,听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嗯,他挺有意思的。”   “可惜了,这孩子命途多舛。”陈玉辉道,“晚上我在这吧,你回去。”   陈藩低着头,指甲在果皮上掐出道小印子。   “二叔,人是我捡回来的,麻烦是我给添的,让你垫钱办住院已经很不客气了。”   陈藩把橙子放好,扒拉两下汗湿的额发,走到陈玉辉跟前站住。   “我照顾得好自己,也能照顾他。要是我撑不住了,我还可以请护工,你别担心。”   陈藩几乎长得和陈玉辉一般高,身姿笔挺,像棵银杏茁壮扎在地上。陈玉辉忽然抬手捏了捏陈藩的肩膀,宽阔,但不算太厚实。   “小屁孩。”陈玉辉笑笑,“就仗着家里没人管得了你。”   “我家不管我,但你得管鲜儿啊。”陈藩朝他挤挤眼睛,“高三毕业生,正需要全方位陪伴和辅导的时候,总不能放她和二婶俩人在家吵一宿架吧。”陈玉辉默然。   “好吧。”   良久,他从门框上直起身来,走到病床前最后看了一眼贺春景。   “我让他们给你加张行军床在这,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我。”陈玉辉环视了一圈,见陈藩把东西置办得很齐全,确实没什么再需要操心的了,这才离开了。   贺春景醒转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陈藩面朝着他,侧卧在行军床上前面,听到贺春景发出一串细碎的咳嗽声之后立刻坐了起来。   “你醒了?”陈藩伸长手臂啪地打开台灯,橘皮颜色的昏暗灯光映了一室。   应当是点滴起了效用,贺春景终于退了烧,脸色不再是红扑扑的,反而显露出病态的苍白。他目光涣散,嘴唇干得起皮,唇瓣上的纹像是刻进肉里一般深。   陈藩从床头柜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插了只吸管进去,递到贺春景嘴边:“喝点水。”   贺春景像是还没回魂,侧头乖顺吸了几口,松开吸管喘了一阵气。   他脑子昏沉沉的,意识还停留在自己被赤裸着扔出窗外,跌入花丛的那一刻。面前陈藩的脸与昏迷前他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重叠起来,贺春景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眼前人。   “陈藩?”贺春景喃喃道。   陈藩先前做了贺春景醒来场景的好几种预设。   贺春景的忽然消失,贺春景对他们之间这段情谊毫无留恋的挥斩,以及贺春景这种不顾后果的逞强,陈藩在拨开花丛见到他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是要给他些教训的。   陈藩感到一种自己心爱的物件被损坏了的恼怒,他应该一改先前温柔可亲的态度,恶狠狠训斥贺春景一番。   可见了贺春景醒过来的样子,听他唤了一声名字,陈藩又不忍心了。   他抓住贺春景伸出的那只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捏了捏:“嗯,在呢。”   贺春景呆呆看了陈藩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忽如梦醒一般把手收回来。真的是陈藩救了他,他在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并不是幻觉。   “感觉怎么样了?”陈藩抬起落空的那一只手,到床头柜上捡出几样吃的,准备给贺春景热一热。   “……还行。”贺春景摸索着坐起来,神智清明许多,忽然反应过来他此刻在陈藩面前的立场很尴尬。他宁肯是对面寝室的姑娘把他送来医院的,那样他就不必再回忆起那个葡萄味的吻了。   “谢谢你啊。”他小声说,又环顾了下四周,“怎么弄了个这么夸张的病房。”   陈玉辉托丁芳的名号办来的单人病房,空调彩电独立卫浴一应俱全,比贺春景先前住过的旅馆还要高级很多。   这得多少钱呐,贺春景一颗心越看越往下沉,掂量着自己那点小存款,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退了房,不花这冤枉钱。   “二叔帮忙办的。”陈藩拎着水壶到浴室接了热水烧上,又问贺春景,“上厕所吗?”   贺春景点点头,软绵绵掀了被子就要下床,结果不到半秒钟就缩回被子里。   “我,我怎么没穿衣服啊?!”贺春景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陈藩就是这么把他光着送过来,又光着见了大夫,再光着运回病房躺了一整天的?那岂不是什么什么都被大家看光了!   陈藩轻笑了声,走到床边作势要掀被子:“都是男的,害羞什么!快去撒尿,待会儿尿床了我可不给你收拾。”   你才尿床呢!贺春景双手死死扣着棉被,心里暗骂。   再说了,男的是男的你是你!我可以当着一澡堂子男人的面脱得精光,毕竟他们只关心有没有人能给自己搓后背,你能一样吗!你还关心澡堂子有没有人合你口味!   陈藩看他那副贞洁烈妇似的样子,憋着笑到墙角面壁,不跟病号过多计较。   趁着贺春景去厕所功夫,他拿出下午买的鸡蛋羹,掀开盖子闻了闻。还行,虽然没冰箱,但病房有空调,至少没让它坏了。他把蛋羹搅散,连同塑料口袋里的小肉包子一起放进开水盆里,用土方法加热。   听到贺春景重新钻回被窝里,陈藩从行军床另一边拎出早就准备好的折叠小桌板,回身把它支在床上,将热好的鸡蛋羹端上去。   贺春景把被子紧紧拉在胸前,笨拙地挪动桌上的蛋羹,陈藩噗嗤一乐,慢条斯理打开自己从家拿来的小包裹,翻出一件又宽又长的篮球背心,往贺春景眼前一递:“穿上,吃饭。”   贺春景躲在被窝里气得要掉眼泪:“你故意的。”   陈藩十分坦然:“我故意的。”   要不是看在他今天救了自己的份上,贺春景简直想把一整碗鸡蛋羹扣他脸上。   两人紧紧挨在灯光下吃饭,借着亮光,贺春景才发现陈藩手上有不少划痕。   “怎么不包扎一下,你的手。”贺春景知道这是陈藩为了把他从花丛里救出来,被刺划破了手,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陈藩不大在意这些:“白天缠了纱布,不小心弄湿了,还勒手,就给摘掉了。”   “……对不起。”贺春景垂下眼睛。   他又一次亏欠了陈藩。   在把陈藩姐弟俩卷进马进宝的那次复仇之后,贺春景决心快刀斩乱麻,不再与他们扯上关系。   毕竟他们是家世优越的学生,而贺春景自己……是个在泥洼里刨食吃的社会底层,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两个阶层的人。   这一次,陈藩不光是把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还为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陈藩甚至连自己的病情都不敢向陈玉辉吐露,生怕为此影响了陈鲜的家庭关系,却为了他,不得不搬来陈玉辉当救兵。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一块用久了的洗碗海绵,被人用力捏出一包浑浊苦涩的水来。他再次证明自己除了给陈藩带来麻烦,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鸡蛋羹有些吃不下去了,陈藩见贺春景放下勺子,贴心地问:“是没胃口吗?我买了水果罐头,吃点开开胃?”   贺春景心中愧疚更甚,鼻头发酸。   他回馈不了陈藩什么,于是只能用拒绝接受陈藩好意的方式,强迫对方及时止损。   “不用了,谢谢你做这些。”他声音瓮瓮的,“明天我就能出院了,住院和打针吃药的钱我都会还你。”   陈藩皱了皱眉头,明显是生出几分火气,只是险险压住了:“你非要这样吗?”   贺春景紧张起来,他没想惹陈藩生气。   “算了,”陈藩紧绷起来的肩膀很快又松懈下去,“我不跟有病的人计较,你吃完了我叫护士来看看,没什么事就继续睡觉。”   “不用,我没什么事了。”贺春景别开目光不敢和陈藩对视,偏过去的目光却落在那张一看就睡不舒服的行军床上,“你睡那个也挺难受的吧,要不你先回去,明天办出院你再来?”   陈藩被他气笑了。   “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耳根子这么硬啊?”陈藩盯着他,把这半个月的旧账全翻出来一件一件数落,“单方面玩儿绝交,跑回去一个礼拜给自己糟蹋成高烧肺炎。又招惹了一群王八蛋,叫人家扒光了顺窗户给扔出来了,就这还没记性,还急着要跑。”   陈藩三下两下把桌上吃完的空盒子和塑料袋扫进垃圾桶,拎起小桌板往床边一立,手撑着床头逼近贺春景的脸,近到睫毛都要扫到贺春景的面皮上了。   “老实给我呆着,再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糟践自己,我就栓个绳给你捆起来!” 陈藩恶狠狠地说。 第25章 床前明月光   贺春景被他吓得后脑勺紧紧贴在床头墙上,大气都不敢喘。   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陈藩直起身,利落地将垃圾袋打了个结丢在角落里。贺春景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他收拾东西,眼眶里热涨涨的。   “陈藩,你别管我了,真的。”   贺春景一开口,声音都发着抖,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陈藩从自己生活中剥离出去的,但陈藩只这一个晚上就让他几乎前功尽弃。下一次,在累积更多有关于陈藩的,温馨又美好的体验与回忆之后,他还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抽刀断水吗?   陈藩身影停顿了一下。   贺春景狠了狠心,闭着眼睛继续往下说:“这次的钱我会还的,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不是,将来就更不是了。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但我真的无以为报。甚至我还还害了你,害了陈鲜,现在又连累陈老师替我费心。”   “不管你,把你放回到你们厂子去?”陈藩转过身来,脸色沉得像积雨云,“然后你再出事,让你自生自灭?”   “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贺春景想要辩驳,却感觉此情此景自己的托词过于无力。   “要不是今天我去找你,你小命差点就交代了,那群小姑娘临终告别都得冲着你的白屁股抹眼泪——星期日不上班你他妈连个因公牺牲都评不上!这就是你自己能处理好的事?你没你自己想得那么能耐! ”   陈藩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怒意。   一想到今天在花丛中见到贺春景时,头皮发麻呼吸骤止的那种心惊肉跳,陈藩就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与后怕。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能一辈子都指望别人吗?!我是没能耐,可我还没那么大脸凡事都拖别人下水!”   自己最窝囊、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一面被陈藩拎出来当反面教材,贺春景也炸了。   而后他噙着眼泪靠回床头,拼命拉扯着脸上的肌肉,强迫自己做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若无其事地看向杵在窗边的陈藩:“而且这次是意外,平时我过得好着呢。吃住不愁,还有小姑娘追我。这个坎熬过去了,后面工作要是顺当,说不定过两年还能娶到老婆——那时候你们可能还忙着高考倒数百天呢!”   他望着面色阴沉的陈藩,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报复般的快感。   这人总是用情情爱爱那档子事戏耍他,把他玩得团团转,此刻贺春景偏要告诉他,那些小事对自己来讲也不算什么。   他有的是退路,姓陈的想管也管不着。   可他肋骨下面同样传来一阵钝痛,在报复陈藩的同时,那些话也把贺春景自己的心刮出好几道血口子。   但他不能停,他想把一切都了结在这,就必须继续往下说,说到陈藩死心,说到他自己都相信:“我想通了,只要放下上学这个执念,我的人生节奏还能比你快好几唔——”   陈藩没让他说完。   贺春景后脑被按住,躲无可躲,被迫接受了陈藩怒不可遏的一个吻。   他吻得很重,大抵是真的被气着了。   贺春景本就病重,呼吸被这么一双年富力强的嘴唇堵住,又蛮横霸道地开疆扩土翻搅一顿,没多久就眼冒金星,整个人软了下去。   “能闭嘴了?”   陈藩最后在贺春景下唇上磨了磨牙,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站到一边,也气喘吁吁的。   贺春景二话不说,缓过劲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床头柜上的随便一个什么东西朝他砸过去,并且恨恨地盯着他。   陈藩动作快,把那只飞来横果接住,放到一旁。   两人就这样隔着窄窄的一臂距离对峙,直到贺春景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挡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颓然靠回床边。   “陈藩,你这又是干什么。”贺春景闭上眼睛,神色萎靡地把被子扯上来,整个人缩了进去,“你又这样,你总是这样。”   贺春景心想,能揭露的我都揭露了,能拒绝的我也都拒绝了,你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的盯上我了呢。   陈藩拧着眉头,看贺春景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停住了。   他看到贺春景的眼里不断沁出泪来。   贺春景因这一场大病,把脸上未褪干净的婴儿肥全都耗没了,现下眼泪珠子顺着清瘦的脸颊噼里啪啦往下落。   陈藩改了主意,深深叹了口气,拉过病床边的椅子坐了上去。   “你不喜欢的话,我向你道歉。”他说,“包括刚才我话说得太重,和之前告白的时候对你的隐瞒,对不起。”   贺春景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感觉有些好笑,第一次知道一个对不起里面能囊括这么多内容。   于是他轻笑了一声,揩了揩脸上的泪痕:“不喜欢的明明是你。”   “我没有不喜欢。”陈藩语气里有浓重的无奈, “我说喜欢你并不是假的,但你也知道,我跟她永远都不可能。”   贺春景沉默地听着,听眼前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人讲述这个不伦的秘密。   “我们的关系摆在那,离不开也斩不断。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它像标本一样收藏起来,尽量不去影响我追求新的感情,你明白吗?”陈藩抬头望向他,神情认真严肃。   贺春景半天不知道作何反应。他知道陈藩不要脸,但没想到能不要脸到把吃锅望盆表达得这么理所当然,简直是缺德。   而在听见陈藩亲口承认心里有人,并且永远忘不掉这个人的时候,他居然还会感到心痛。   贺春景开始暗自唾弃自己下贱且自甘堕落。   “陈藩,你把别人当什么了?”贺春景颤巍巍开口。   “抱歉。”陈藩仍是很诚恳的语气,“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不论你喜欢的是不是我,不论以后你和谁在一起,这世界上就没有人活该和别人共享同一段感情,同一颗心,你明白吗?”   一向巧言善辩的陈藩难得沉默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良久,他开口问,眼神诚恳极了,“至少看在今天的份上。”   橘色灯光映在陈藩眸子里,像是两泓掺了果汁的热酒,贺春景告诫自己不要再受他的蒙骗,却又老老实实地被眼前人蛊惑。   “睡觉吧,很晚了。”贺春景艰难地把自己的目光从甜蜜酒液中拔出来,轻叹一声,妥协道,“你以后……别再和我那样。”   陈藩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欣喜的表情,点头应下。   贺春景滑进被子里,闭了眼睛不再与他纠缠,想要赶快躲进黑甜乡里去,却被陈藩掀开被子挖出了手臂。   “你又干什么?!”贺春景吓了一跳,赶快朝手腕看过去。   只见陈藩拿了一条长长的白纱布,洁白的一段捆在贺春景手上打了个结,另一端有斑驳血迹和药水痕迹的系在他自己手上,两人之间扯出一条长长的牵线。   “你神经病啊!”贺春景急了,伸手去扯纱布,奈何陈藩在他腕子上打得是个死结,“赶紧给我剪了!”   “那怎么行,万一你半夜偷偷跑了呢。”陈藩绑完了贺春景,窝回到自己的行军床上,啪地关了台灯,“不影响你睡觉。”   贺春景气结,陈藩却铁了心要装死,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贺春景对着黑暗中那块陈藩形状的影子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受不住大病未愈的难受劲,也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亦或是单人病房的安静舒适,这一觉贺春景睡得很踏实,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但在他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心倏地提起来了。   陈鲜正坐在病床边上,借着床头柜收拾出的一小块空位做习题,见贺春景醒了,垂眼瞧了瞧他:“醒了?”   贺春景缩在被子里,紧张得连脚指头都伸不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和陈鲜算得上是某种微妙的情敌关系,但他对陈鲜不仅嫉妒不起来,还总感觉又敬又畏,一见到她就别别扭扭的。或许是积攒了太多关于她的秘密,也或许是上次连累她被坏人……总之贺春景一见到她就没来由地心虚和愧疚。   他轻咳了一声,别开眼睛:“鲜儿姐早,你怎么……来了?”   陈鲜看出他的尴尬,也不点破,十分自如地用笔杆子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能起来的话去洗漱吧,陈藩下楼买饭,我路过,看你一会儿。”   贺春景能不能起来也硬撑着起来了,却在掀被子的时候被纱布扥住了手——他这才发现昨晚的纱布还系在他手腕上,只是陈藩不在,另一端被绑在了床头铁栏杆上。霎时间他又羞又恼,这被陈鲜看见像什么话!   他余光瞄见陈鲜注意力还放在作业本上,赶快手忙脚乱解着结,却因为少了一只手的帮助屡屡不能成功。就在他急得快要上嘴啃的时候,面前骤然出现了一把小小的裁缝剪刀,对着他手腕上的纱布咔嚓剪了一下。   贺春景重获自由。   陈鲜把小剪刀收回文具盒里,面不改色:“去吧。”   贺春景面色烧红,扑棱棱下了床,一头钻进洗手间去洗漱,心里默默祈祷等自己出去,陈藩已经回来和陈鲜换好班了。   等他湿淋淋水汪汪的出来,陈藩确实回来了,陈鲜却还没走。陈藩在病床上支起昨晚的竹制简易小桌板,和陈鲜一起摆放塑料餐盒。桌上净是些清粥小菜,陈藩左看右看嫌太素了,找出昨天买的烧鸡撕成一盘摆了上去。   贺春景也在左看右看。   他左看看陈藩也觉得尴尬,右看看陈鲜也觉得尴尬,干脆不和两人说话,直接行使病人的特权,坐在床上等人伺候。   昨晚那点鸡蛋羹早消耗得干干净净,贺春景抓着餐盒,埋头就是一阵唏哩呼噜。期间还忍不住抬头偷看了几次陈鲜,小姑娘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和陈藩一样大方,不计较别人盯着看。   但她越是波澜不惊,贺春景就越是忐忑,那偷看次数着实太频繁了点,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和陈鲜目光撞个正着的时候,陈鲜终于皱着眉头把自己碗里没碰过的鸡腿夹给了他。   “想吃就直说。”陈鲜给他现场砌了个台阶。   贺春景支支吾吾闹了个大红脸,谢谢俩字都说得磕磕绊绊。还没缓过神,陈藩伸出筷子在烧鸡堆上扒拉两下,挑出个鸡翅膀丢进贺春景碗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春景耳朵直冒烟,把碗筷啪嗒撂下,脖子缩得像个鹌鹑。   陈鲜也放下了筷子,转过头看他:“怎么了,一见到我就别别扭扭的。”   昨晚对陈藩横刀立马那点气势此刻找不回半分,贺春景也不喜欢自己这样,扭扭捏捏的,但沉重的愧疚感快要把他的脑袋压到小桌板上。   “我就是,我就是感觉自己没脸见你。上次的事,真的很感谢你来救我,但我害得你被马进宝误会,还被马进宝……”他想来想去,找了个不那么难听的词,“动手动脚了。”   那天马进宝误以为陈鲜是他交的女朋友,为了羞辱他,当众摸了好几下陈鲜的胸,还撕开了她的衣服要做更过分的事。幸好陈藩及时赶到了,不然一个女孩子要是因为他,被流氓玷污了,贺春景就算赔上命也还不清的。   陈鲜挑起来半边眉毛:“就为这个?”   贺春景点点头,垂着眼睛不敢看她。   没想到陈鲜一筷子把贺春景面前的鸡腿夹回了自己碗里,吭哧咬了一口。贺春景抬头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跟我动手,我也跟他动手,这算打架,没什么好纠结的。”陈鲜咯嘣嘣地嚼鸡腿上的脆骨,“而且他要是真干出点什么,我让他生不如死。”   贺春景想起马进宝捂着裤裆直不起腰的那一幕,陈鲜确实下脚一点没留余力。   可她毕竟是女孩子。   贺春景的想法都写在脸上,陈鲜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说我毕竟是个女的,被流氓玷污清白,兹事体大,了不得了?”   贺春景又开始耳朵冒烟。   “我是不是还得因为被人毁了清白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跳楼割腕,留下个终生阴影什么的。”陈鲜嗤笑,“最烦你们男的搞三贞九烈这一套。”   贺春景哽住了。   “总之以后别为这事磨叽我。”陈鲜把鸡腿啃了个精光,又把小咸菜倒进粥里拌了拌,呼噜噜吞了,擦擦嘴巴站起来,“还用我在这吗,没事我找YUKI去了。”   贺春景一听到这名字就想起那天陈鲜和YUKI亲嘴的事,立刻又扭来扭去欲言又止浑身不自在。   “停,这事也别拿来磨叽我了。”陈鲜看他这样,又烦了。   “什么事?”陈藩狐疑地看着他俩。   贺春景面皮发烫,没想到陈鲜敢当着陈藩的面挑起这话茬,也不知该不该接。   陈鲜用眼神警告他,随口扯了个谎:“不就是撞见我把卫生巾递给她了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陈鲜这个理由找得妙,确实足够贺春景每次见了陈鲜和YUKI都表现得含羞带臊,却又不至于暴露事情的真相。   贺春景红着耳朵埋头扒饭,而陈鲜并不在意自己在一顿饭的时间里,给到贺春景这个连女孩子手都没拉过的纯情小处男带来了怎样的三观冲击,拎起书包径自出门去了。 第26章 打窝   贺春景自从知道了陈鲜豁达的态度之后,心中压得他喘不上气的愧疚感确实消散了一些。   但他也知道,陈鲜不计较,是她看得开,而不是真的没有受到伤害。   思及此,贺春景又有些黯然,心中隐隐对陈鲜的善解人意生出几分感激。   吃好了饭,护士推着小车过来给贺春景扎针,陈藩呆着无聊,把房间里的大屁股电视捣鼓开了,坐到床头紧挨着贺春景看电视。   贺春景起初嫌他挨得近,拼命推他,却被陈藩伸手握住了输液的管子,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药水凉,捂热了打进去血管不疼。”陈藩煞有介事地说。   窗外风和日丽,两人昨天夜里又缺少睡眠,逐渐昏昏欲睡。在养生老中医第三次打断电影剧情,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时,贺春景和陈藩竟真的靠在彼此肩头睡了过去。   时针一点点向下滑落,他们依偎在一起,电视声音不大,刚刚好盖住他们轻微的鼾声。   陈玉辉就是在这时走进门来的。   他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进屋,把房门重新合上。   两个小的睡得很熟,谁都没发现高悬在头顶的那支吊瓶快打完了,就剩下薄薄一层水光挤在瓶口里。陈玉辉就那样沉默地看着,约莫三五分钟的功夫,药液全部打进了贺春景的身体里,针管里开始回血,殷红的血液顺着细细的透明管子往上攀。   陈玉辉痴痴地看着那一丝血线越攀越高,几乎快把吊针前端的细管都填满了,这才弯腰捏住贺春景的手,拇指按在扎针处,另一只手狠狠把针头扯了出来。   贺春景一声痛呼从睡梦中惊醒,挣扎着就要把手抽回来,却被陈玉辉稳稳抓住,沉声道:“别动,回血了。”   陈藩也扑腾起来了,赶快凑过去看。   他眼珠子还没等转到贺春景手上,更先一步发现了针管在地面上拖拉出的血迹,一句我操脱口而出,换陈玉辉面色不善地瞪他一眼。   “二叔你来了。”陈藩讪讪道。   陈玉辉捏着贺春景的针眼,腾不出手,伸出腿把陈藩挤开,自己站在床头边上:“打针陪床睡大觉,要你有什么用。”   “不怪陈藩,他太累了。怪我睡过去了,自己的事都没看着点。” 贺春景忙直起身来不计前嫌地替陈藩说好话,又懊恼自己怎么这就睡死过去了。   然后他想起来这住院的钱和手续都是陈玉辉给办的,又急着道谢:“陈老师,帮我办入院真的谢谢你了,我真的……”   “别着急,我先给你带个好消息。”   陈玉辉的手很热,握在贺春景因输液而变得冰凉的手上,简直有些发烫。   “什么?”贺春景抬头茫然看他。   “我刚才去了一趟良福路的乳品厂。”   贺春景愣住了。   陈玉辉挪开手,看贺春景手背上的针眼不再往外渗血了,回身把进门时搁在椅子上的手包拿过来,掏出一只信封递给贺春景。   “你们邱娟主任说你本来就要辞职了,我和她说了你的情况,她连工钱带厂里赔付的药费一并让我转交给你。”他说。   贺春景接过信封的手有点颤抖。   里面的钱厚厚一沓,贺春景知道这里面带了相当大一部分邱娟的人情,他鼻腔又开始泛酸。对于这个温柔善良的姐姐,他真的不知该怎么表达感谢才好,或许痊愈了之后应该回去看看她,当面跟她道谢。   贺春景草草数了一遍信封里的票子,又把它递还给陈玉辉。   “陈老师,这些钱请你收着,我不可能白让你们救一回。”贺春景有些哽咽,“而且我感觉好多了,回去自己去诊所开开药、打打针就可以,我……”   陈玉辉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见他可怜的好心人,与他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他又凭什么让陈玉辉掏钱替他治病呢?这笔钱是一定要还的,可贺春景打量打量这间单人病房,再感受感受开了一天一夜的空调机,说这地方物美价廉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痊愈,相当担心多住几天,再给自己住了个倾家荡产。   陈玉辉揉揉他的头发,没有说要钱不要,反而问起贺春景来:“春景,你把厂里的工作辞了,今后住在哪里?”   “这……”贺春景咬咬牙,“大概,找个便宜旅馆……”   “好,你花钱住旅馆。那么在找到下一份工作,领到工资之前,你还得吃饭吧?你如果没痊愈就出院,往后打针吃药的钱呢?生活里的其他花销,你都要考虑吧?”   陈玉辉每多问一句,贺春景的心就跟着多下沉一分。   陈玉辉说得在理。   找工作这事,也不是今天说找,明天就能找到的。人但凡是活着,就要张嘴吃饭躺下睡觉,这兜里的大子儿就得紧着往外蹦。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平平稳稳收到工钱之前,每一天的生活都写着只出不进四个大字。   “你丁阿姨在这里工作,有一定的资源优势;而我们两个有师生缘分,你和陈藩又交了朋友,我和陈藩是很乐意帮助你恢复健康的。”陈玉辉一下一下轻轻理顺贺春景的头发,像是在抚慰一只不安的小动物, “等你全好了,再出去,我们大家也都不会再担心了,你也能更快找到工作了,对不对?”   陈玉辉的话总是那么妥帖,与少年人经年的相处给了他丰富经验,他既知道如何保全对方的面子,又能够有效地劝慰对方。   在听到陈玉辉说他和陈藩是朋友的时候,贺春景身体微微紧绷了一下,但这种紧绷很快又被陈玉辉话语中温暖的善意所冲散。   贺春景感受到陈玉辉手心的温度,回想起上次在办公室里,自己一脑袋扎进陈玉辉怀里痛哭流涕的丢人模样,不好意思再重演一遍被陈藩围观。   他红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却十分执拗地又把信封往陈玉辉手里送过去:“我明白了。但陈老师,这个你们一定要收下!”   陈玉辉拗不过他,只得将这微薄的一点回报收下了。   贺春景在单人病房里又住了七天,终于被大夫宣判能够回家吃药治疗了。   这七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陈藩照看他的,或许是那天晚上二人共同达成了默契,陈藩没有再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来。陈玉辉和陈藩偶尔换班,丁芳来看过两次,不过贺春景没想到有时候陈鲜路过也会上来看两眼,甚至有一次YUKI也来了。   只不过不知道陈鲜和YUKI说了什么悄悄话,YUKI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那天早上正吃饭的功夫,YUKI忽然一脸古怪,似笑非笑地凑过来悄声问贺春景。   “现在……陈藩还把你绑在床上睡吗?”   贺春景一口小米粥呛在喉咙口,吸入性肺炎险些卷土重来。虎狼之词!   女孩子家家,真是岂有此理!   陈鲜和YUKI看他这样,皆是一脸讳莫如深。   待到出院那天,还是只有陈玉辉和陈藩陪在贺春景房里,和他一起收拾东西。贺春景大病新愈,气色不算太好,整个人也摇摇晃晃的,看得人十分放不下心。   “你今天还回乳品厂住?”陈藩拧开塑料瓶,往手心里倒了两粒成长快乐,贴到贺春景嘴边让他吃了。   陈玉辉在一旁,春景有点尴尬,瞪了陈藩一眼。   陈藩活蹦乱跳,特别瓷实,一眼根本瞪不坏他。贺春景只好舌头一卷,把两片小糖果吃进嘴里,摇了摇头。   “我得先找个住处,再回去收拾东西。”他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有点含糊不清,“等到工作日再回去,那样碰不见别人。”   “哦。”陈藩手心被他浅浅舔了一下,快速把手收回来,假装若无其事,“要不你……”   话说了一半,陈藩顿住了。   他想说什么?要不你先来我家住一阵子?   陈玉辉站得不远,把他们的对话听得很清楚,此时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地扫了陈藩一眼。   陈藩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要说什么。他家里大是大,多个人也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但他家里还有个情况不稳定的妈,和一个随时可能破门而入暴起发疯的爹。   “要不什么?”贺春景不明就里。   “……没什么。”陈藩磨了磨口腔内侧的嫩肉,避开贺春景探究的目光。   “东西还真不少,”陈玉辉提着鼓鼓囊囊一大袋子东西走过来,搁在床头柜上,打破了稍显尴尬的气氛,“春景,你要是扛着这些东西满大街走,可有得受。”   “二叔,一会我和他一起。”陈藩头也不抬,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句。   “没那么麻烦,我想了一下,或许还有一个方法,就看春景答不答应了。”陈玉辉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望着贺春景。   贺春景此时俨然是已经对陈玉辉全心地信赖依靠了,眨着眼睛等下文。   “我在学校旁边常年租住了一个房子,本来是方便平时午休用的。”陈玉辉沉吟道,“但每年寒暑假都白白空着没人住,也怪可惜的。春景愿意的话可以先住进去,等找到工作,存款充裕了再搬走也不迟。”   贺春景怔住了。   “就是那个我好几次想去,你都不带我去的房子?”陈藩倒是比贺春景还先嚷嚷开了。   陈玉辉剜了他一眼:“这房子要是被你逮着,二中教室里还能看见你一根毫毛吗?”   “这不大方便吧,我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贺春景勉强笑笑,陈玉辉对他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   “房租是按年交的,没人住也是把钱白扔了。”陈玉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可靠,“你过去之后勤打扫着,就当是帮我维护它。”   说完他又瞟了一眼陈藩,补了一句:“开学之后要是能继续住就更好了,替我守门,谨防陈藩逃课过去睡大觉。”   贺春景还要拒绝,却见陈藩已经把两只大购物袋一左一右甩在自己肩膀上,风风火火就要出发。   “走走走,趁现在没开学,我可要去看看那房子到底什么样。”陈藩嚷嚷着。   陈玉辉拉着贺春景起身,神色中满是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笑意。   就这样,贺春景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住进了陈玉辉在学校旁租的那间两居室。 第27章 透明鱼线   陈玉辉所选的房子不大,格局却很好。   很新的装修,面积至少八十平,三楼,南北通透,有一扇窗户正冲着学校操场。南面的大卧室除了双人床和衣柜,还有足足一面墙大的书架,小卧室作书房使用,摆了张电脑桌。   贺春景不免咋舌,果真是大户人家,租这么宽敞明亮的一间学区房,就为了每天中午来睡四十分钟午觉。他把行李放下,朝墙边的书架细细看过去。   和陈玉辉家里一样,书架上满满当当陈列有各色书籍。   其中有一些是教辅类的,另外有一些精包装的名著,还有一些看起来颇为奇怪,像是神话、宗教类作品。不过也不奇怪,毕竟陈玉辉是教语文的,海纳百川,多看些东西可以给学生做课外拓展。   书架在最下面一层有个空档,摆了只乌沉沉的单反相机。   他想起陈鲜也有这么一台照相机。   “怎么,有喜欢的书?”陈玉辉走到贺春景身边。   贺春景回过头,身上带着些人在屋檐下的局促:“都快看花眼了,陈老师藏书可真多。”   陈玉辉拍拍他肩膀,让他不必这么紧张。   “你要是有喜欢的,随时可以拿去看。况且……”陈玉辉顿了顿,不知是不是贺春景的错觉,他总觉得陈玉辉的目光带了些意味深长,“可不光藏书多,这里面还有几本是我自己写的。”   “这么厉害!”贺春景吃了一惊。   陈玉辉却忽然垂下眼,眉宇间染了几分失落:“早年间写的了,那时候年轻,有激情。”   言外之意,生活琐事消磨人的意志,如今在想写什么,也都没灵感了。   怪可惜的,贺春景想。   “二叔,又追忆似水年华呢?” 陈藩把身子探进门框,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他走到书架旁边,指着边角上一本白皮子的书册,转头朝贺春景笑笑:“那本《衔水瓶者》,看见了吗,据说二叔上高中的时候写的,当年一出版无敌火爆,我们家现在还存着少年天才作家陈玉辉小朋友接受采访时候的录像呢。”   “去!”陈玉辉作势踢他一脚,“没大没小的。”   “我记得这书还有个配套的影集,二叔自己拍的,特牛。”陈藩说着就上手挨个把书抽出来翻,又被陈玉辉轰到一边去。   “熊瞎子掰苞米,给我翻得乱七八糟。”   “我给你放回去还不行吗,”陈藩猴儿似的往边上一躲,面上嬉皮笑脸的,语气却有些隐隐的焦虑,“对了,刚才来电话说家里有点事,我先回去一趟。”   刚刚吴湘来了电话,说赵素丹状况有点不好,一直吵着要见他。   估计是陈藩近几日一直泡在医院照料贺春景,几个晚上没回家,让赵素丹觉得不安了,闹了起来。   陈玉辉推了推眼镜,似乎也猜到了原因:“回去多陪她几天,稳定了再说。”   贺春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模糊感觉到陈藩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人需要照顾,再想到这些天陈藩对自己的照顾,颇感到些歉疚。   “那你快回去吧,我这边都安顿好了。”他忙说。   陈藩匆匆点头,往门口走了去,贺春景想起什么来,喊住了正在开门的陈藩:“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下去!”   陈藩握着门把手回头看他,嘴上还不忘调笑:“怎么,舍不得我了?”   贺春景差点把穿了一半的鞋子飞他嘴里,一天到晚不分场合乱说话。   “闭嘴吧你!”贺春景满脸通红,推着他往外走,回头又朝陈玉辉解释了一句,“陈老师,我下去打个长途电话!”   “怎么不用手机直接打?”陈藩早就把那只黑色直板手机再次拿给了贺春景,所以很不理解他的绕圈子行为。   贺春景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推着他下楼去了。   楼下小卖店长途一分钟五毛钱,贺春景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隔板中间的红色电话发了半天的呆。   直到老板娘以为他想不起来区号,把一张塑封好的区号单子递到他面前,他才摇摇头,拿起听筒拨了个老家的区号,顿了顿,再把后面的数字全部按完了。   电话那头响了冗长的几声“嘟——嘟——”   贺春景把听筒捏得很远,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喂?”   电话终于被接通了,熟悉的女人声线传过来,贺春景的手骤然捏紧听筒。   “喂,舅妈。”他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紧张得像被堵住,吐字都有些变调了,赶紧清了清嗓子。   电话那头的女人像是很意外:“哦,春景啊?”   “嗯。”贺春景手指卷着电话线,像是随时要把那连线的卡扣拔下来中断这一切似的,“你们,挺好的?”   “挺好的,怎么想着来电话了,长途这么贵,没啥事在汇款留言里打个招呼得了呗。”女人似乎在沙发上坐下来了,贺春景听到悠长的一声嘎吱。   贺春景很少打电话给那个家里。   自从舅舅成为了贺春景的监护人,举家搬进了贺春景父母留下的房子里,贺春景就在自己家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没人愿意整天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度日,也没有人心甘情愿捡着人家剩下的吃、捡着人家剩下的穿。   贺春景沉默地陷在泥沼里,日复一日的忍受,想着长大了,考到省外,好好念书找个工作就能摆脱他们……直到他们决定不再让他继续念书。   贺春景做了生平最叛逆的一件事,买了张火车票,终于逃出了那个让他忍无可忍的地方。   可他就连爆发都是沉默的,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他只是语气平淡地向他们妥协,并交代了自己要出远门打工。他很想一去不回,从此和所谓的家人再无瓜葛,就算成为世间的一片浮萍也没什么不好。可他不能。   童年居住的那间屋子就像是一根极锋利的鱼线,每当他想要彻底逃离那家人的掌控,收紧的线都会先把他自己割得鲜血淋漓,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根,他的钩,他的饵就在那里,他不能就这么放弃父母留给他的,仅存的一件东西。   没等贺春景开口,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又不疾不徐吐出来:“对了,你弟快中考了,现在正是铿劲儿的时候,你这当哥哥的要是宽裕,是不是得表示一下?”   贺春景抿了抿嘴。   “舅妈,”贺春景迟疑道,“我……这个月我可能,打不了钱了。”   对面一阵沉默。   “我前几天生了点病……”贺春景病字说到一半,就被电话对面的人截住了。   “贺春景,我知道你长大了,翅膀也都硬了,哪怕现在一走了之,我们可能真就找不着你了。”女人声音锐利起来,像一只被掏了窝的母鸡,“我也知道你怨我们不让你念高中,对我们不满意。”   电话那头电流声沙沙响,贺春景闭了闭眼睛,这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一件事。   “但老话说,姑姑亲,舅舅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况且当时要不是我们留你……算了,这些都不说了。你来我们家,我们拿你当半个儿子,吃穿用度哪样也没少了你的,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是不是也要为这个家想想?”   贺春景脖子僵直,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指攥得生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对面的女人却絮絮叨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再说了,你那些钱也不光是补贴我们啊!你爸妈留下的这房子,房龄快二十年了,哪儿出了问题不得掏钱修啊?!上个礼拜水管漏了还刨了半面墙呢,你不出人不出力的是不知道,房子老了可哪哪儿都稀酥蹦脆的,我们一天天操老心了。”   “舅妈!”贺春景忍不住打断,他手指紧紧卷着电话线,指肚上的肉被勒得发白,“我没有,我就是……我这个月会打钱的,就是会稍微少一点,我生了点病。”   他声音越往后说越小越干涩,和一个并不在意他生活的人反复强调自己生病,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对方听来不过是更像一种借口罢了。   “你别怪舅妈说话难听,咱们一家人犯不上假客气,舅妈这是不拿你当外人。”他舅妈声音骤然放缓了,假模假势地关照起他来,“你在外头也多注意身体。”   “……谢谢舅妈,那我先挂了。”   “嗯。”   贺春景松了口气,把听筒放回电话上。他看着计时器小小的电子屏幕,从口袋里掏出两枚跟陈藩借来的硬币,压在木头桌面上。   贺春景垂眸看了看桌上的钢镚儿,要是他和他们的关系也能像这样钱货两讫、当面结清就好了。   他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摩擦声,当他回过头的时候,不禁愣住了。   陈玉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店里,正若有所思地从身后望着他,二人目光相撞,贺春景脸上腾地红了。   陈玉辉是不是都听到了,他的窘境,他的不由己。   “陈老师,你怎么来了。”贺春景低着头,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   “刚刚在楼上忽然想起来天气热,家里又来了小朋友,冰箱里应该备着些雪糕冰棍儿之类的,”陈玉辉揽着贺春景走到冰柜前面,从旁捻下一只塑料袋递给贺春景,“巧了,现在小朋友自己选吧。”   陈玉辉身上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宽厚的魅力,能够把贺春景敏感的自尊心包裹得严严实实妥妥帖帖,让他不从自己这里受到一点伤害。贺春景低落的情绪被他三两句话扫空,冲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十分不好意思地伸手捡了两根冰棍丢进袋子里。   “不拿一根这个吗?”陈玉辉指着包装上画着奶牛图案的雪糕,“我记得这是你们厂里产的。”   贺春景十分惊讶,依言抓了两根小奶油放进塑料袋:“陈老师还认得这个?”   陈玉辉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冰柜:“判卷子判的,但凡有字,再小的细节我都能扫描到。”   贺春景第一次看到陈玉辉表露出这么幽默又随和的一面,他噗嗤乐出来:“陈藩就是不在这,这话让他听到了,下次答卷子都得吓得不敢落笔。”   “他啊,”陈玉辉摇摇头,一想到陈藩就一个头十个大的样子,“他那卷子你是没见过,他压根不落笔。”   想起陈藩的文盲病,贺春景笑容敛了一半。他轻咳一声,提着袋子说差不多了,让陈玉辉结了账,二人兜着一口袋冒寒气的冷饮,上楼去了。   楼道里光线暗,贺春景走在前头。   他从大太阳底下骤然进入到阴冷冷的楼里,眼前闪着一团团墨绿色的阴影,看不清楚台阶。脚下不知怎么一绊,他惊呼一声向前摔倒,只听得身后陈玉辉两步赶上来,竟从后将他搂住了。   贺春景接连被吓了两番,挂在陈玉辉臂弯里喘了好几下才平复过来,眼睛也适应了黑乎乎的光线。   “谢谢陈老师。”贺春景尴尬地推了推陈玉辉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试图挣脱出去,但身前的手臂竟纹丝不动。   他这才发现,与陈玉辉那副儒雅外表十分不相符的,他的臂膀坚实极了。   而此刻,他感到胸前才消肿没几天,现在正格外敏感的乳尖正抵在陈玉辉温热柔韧的掌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寻常的反应。   贺春景尴尬极了,只得朝侧面撤了一步,抓紧了楼梯扶手。   硬挺的小东西从掌心里划过长长一道,留下暧昧的触感。   陈玉辉却神色如常,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收回了手:“看不清路就抓着扶手慢点走,这么着急回家吃雪糕,果然是小朋友。”   全然是长辈对待孩子的口吻,贺春景放下心来,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噔噔噔往上迈。   他走得急,并未看到陈玉辉用拇指悄然蹭了蹭自己手心,也未看到男人骤然暗下来的眼神。   陈玉辉抬腿跟上去,眼见贺春景站在自己那处猛兽洞窟之前一无所觉,扬着红扑扑的小脸朝他露齿一笑。   “走急了,发现没带钥匙。”贺春景指了指锁眼。   陈玉辉也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替他打开了门。 第28章 被选中的缪斯   进屋打开冰箱,贺春景发现这冰箱里空空荡荡,只在冷藏室里冰着几瓶矿泉水。他蹲下身把冷饮填进冰箱里,忽然陈玉辉从身后哗啦啦递过来一串钥匙。   “备用钥匙,你拿着。”   “谢谢陈老师!”   贺春景关了冰箱门,十分活泼的从地上蹦起来颠了两下,乐呵呵接过钥匙串塞进裤兜口袋——这还是陈藩的裤子,贺春景穿大了一号,并上腿空荡荡像穿了条短裙似的。   “这屋很久没开伙了,但我记得有口锅。回头你找出来,买点菜就可以自己做了。”陈玉辉拉开橱柜找了找,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口平底小锅,“这呢。”   “好,我一会儿回厂里收拾一趟,东西和钱都在那,拿了钱也好买菜。”贺春景摩挲两下小锅的木柄,眼睛亮晶晶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租住上一间两居室,还能开伙做饭!   这一切都要感谢陈玉辉的善良与大方,贺春景望着陈玉辉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感激。   陈玉辉微笑着将他带出厨房,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贺春景当然乖乖照做,此时的陈玉辉对于他来说,其伟岸与可靠程度简直不输于自己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父亲。   “刚才你在和家里人打电话?”陈玉辉在贺春景身旁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整个上半身向贺春景前倾过来,面上全是诚恳与关切。   贺春景笑容僵了僵,却还是犹豫地点头。   “那,你介意和陈老师详细聊一下你的家庭状况吗?” 陈玉辉轻轻握住贺春景搭在腿上的那一只手。   年长者的手掌宽厚有力,以一种充满坚实可信力量的姿态温暖着贺春景泛凉的手,也动摇着贺春景霜痕遍布的心。   贺春景抿着嘴巴不做声,心里却撕裂般拉扯,一方面期盼陈玉辉能帮助他做些什么,一方面又觉得陈玉辉与他非亲非故,自己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你是个好孩子,而且和我们家这两个孩子,陈藩、陈鲜都成为了好朋友,尤其是陈藩。”   提起陈藩,陈玉辉叹了口气,神情惆怅。   “陈藩这孩子,虽然锦衣玉食的,但他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家人之间经常闹矛盾。”   贺春景感觉自己一颗心变得皱巴巴的,之前他有隐隐感觉到陈藩的家庭关系不大好,但在听到陈玉辉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之后,难免又对陈藩多了些怜爱。   甚至他大胆猜想,陈藩识字困难的毛病,会不会就是由此而来?   “所以看到陈藩多了一个这么积极向上的,阳光开朗的朋友,我感到特别的欣慰。”陈玉辉打断了他的神游发散。   “我也没有特别……他……”贺春景被夸得不大好意思,还想问陈藩父母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却发现这种刨根问底实在有些僭越,于是改了口,“他平时性格还挺好的。”   陈玉辉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对你确实很好,不论是主动去厂里找你,还是这次把你救出来,都让我挺意外的。”   贺春景脸红了,他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去,因此错过了陈玉辉唇边泛起的一丝玩味笑意。   “春景,我可以让你重返校园。”陈玉辉说。   贺春景被这句话砸得耳中一阵轰鸣。   他惶然抬头望向陈玉辉,生怕自己听错了。陈玉辉面上坚定的表情却告诉他,事情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他的复学有希望了。   贺春景感觉自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拍在了头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还被他撞上了!   “二中本来就有贫困生助学绿色通道,如果你来的话,不但可以申请免除学费,成绩优异的话还可以拿到奖学金。”陈玉辉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我回去思量过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的学籍,我需要和你的家人协商一下,所以想要提前了解你的家庭状况。”   贺春景简直语无伦次了,他紧紧攥着自己宽大到有些滑稽的裤边,指甲和着布料深深嵌进自己的手掌之中。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美梦,但手上火辣辣的刺痛又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在他面前的。   “我不能……”将这违心的三个字挤出牙缝,他无力再说下去,把脸深深埋进双手。   陈玉辉倾身张开双臂,把贺春景颤个不停的身子结结实实揽进自己怀里。   良久,贺春景平复了一些,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他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陈老师,谢谢你,但是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个。”   贺春景抹了一把脸:“到现在为止,你,陈藩,鲜儿姐,你们帮了我太多了,我连这些情谊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偿还。说到底,我就是一个你们碰巧遇见的外人,和路边随便一个小猫小狗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把我捡回去,比捡个小动物回去要付出的一切要多太多太多太多了。”   “春景,”陈玉辉搂着他的手臂用力紧了紧,“不要这么说自己。”   “真的,陈老师,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自贬,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贺春景神情认真极了。   “而且等我攒够了念高中的钱,就复读一年再参加中考,我对自己的功课还是很有信心的。而且每年那么多人考不好都去复读,我觉得这事不丢人。”   陈玉辉眉头逐渐皱了起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九年制义务教育是不允许毕业复读的吗?”   “……什么?”贺春景脑子一空。   “而且中考有年龄限制,往届生年龄超过十七岁是不能够参加中考的。”陈玉辉定定望着怀里脸色唰地惨白下去的少年,“我没记错的话,你身份证上的生日大,来年就要十七岁了。”   贺春景有如当头棒喝,一时间眼神都聚不起焦了。   他想起自己中考成绩下来,想要去学校填志愿,却被舅妈蔡玲拦在家里那天。   舅舅供职的育种场倒闭了,蔡玲说家里困难,极力说服贺春景外出打几年工,承诺等家里情况好些了,就送他回学校复读,再重新考个高中。   “那能耽误什么事,想我们以前二十来岁念高中的都有!”蔡玲的手死死抓着贺春景,就好像一放他走出家门,整个家就会哗啦一声散了似的,“你是大孩子了,我们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什么都没短了你的,你就帮帮舅舅舅妈,帮帮你弟弟吧!”   蔡玲指着天向贺春景发誓,等家里宽裕些,一定送他回学校。贺春景咬着牙不答应,蔡玲就要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拉着一家三口给贺春景下跪。   贺春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答应下来。   原来蔡玲压根就没想要他念书。   “不可能。”贺春景惊惶地看向陈玉辉,“我舅妈明明说,我打两年工,就让我回去念书……她……”   贺春景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格外愚蠢。   舅舅一家是因为什么来到自己身边的,自己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价值,他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你要是愿意,以后就回到学校去。学校不像社会上那么复杂,有同学朋友陪伴着学习进步,你和鲜儿,和藩藩一起,以后考个好大学,学喜欢的专业,毕业找个好工作,高中就是这一切的起点。”陈玉辉仍在一旁循循善诱。   贺春景难以自持地在脑海中描绘出了一副场景。他抱着作业本,穿着二中的校服,和陈藩、陈鲜,甚至还有胖子和其他的一些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过挂着葡萄藤的回廊。   他回想起第一次遇到陈藩的那天,他趴在墙头远远望见的大操场,他想得抓心挠肝,他梦寐以求。   陈玉辉的吐息擦在贺春景耳廓上,为他描绘出一套他幻想了无数遍的美好图景,那是他本应得到的人生。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说不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陈玉辉的话语,轻轻敲打在贺春景的鼓膜上,一句话让他如遭雷击。   贺春景呼吸不稳,偏过头,怔忡盯着陈玉辉的侧脸。   “陈老师,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帮助我?”半晌,他这样问。   贺春景输了,他无法抗拒面前出现的这一条捷径。   陈玉辉抱着他的胳膊用力紧了紧,像是要平复怀里人伤痛似的。   “第一,有条件的人去资助贫困生,这件事最正常不过了;第二,陈藩很喜欢你,我也希望能有一个同龄朋友融入他的生活,给他积极的影响。”陈玉辉耐心地解释。   “陈老师,你说的理由不是为了我,就是为了陈藩,”贺春景吸了吸鼻子,打断了他,“那你自己呢?如果我不能回报给你什么,我就真的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你的好意。”   陈玉辉闻言沉默了,只深深看着他,镜片后乌黑深沉的眼眸里酝酿着风暴般的情绪。   但贺春景哭得眼眶又热又痛,只顾着揉眼睛抹眼泪,没留意到陈玉辉看向他的那股极度危险极度热烈的眼神。   沉默半晌,陈玉辉终于开口了。   “一定要有我自己的理由吗?”   “起码让我知道该怎么回馈你。”贺春景见他松动,急忙热切地望向他。   这很好,太顺利了。   陈玉辉阖上眼睛,把心中的种种欲念、种种杂音、种种能将人吓得落荒而逃的复杂情绪压下去,重新睁开眼睛回望贺春景时,眼底又是一片赤诚与关爱。   “那么我希望,你来做我的缪斯。”陈玉辉说。   此话一出,一声巨大的轰响骤然迸发在耳畔!   贺春景来不及想陈玉辉是什么意思,就与他一并,齐齐回头看向了窗外。   方才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正是从窗外传过来的,陈玉辉脸色很不好,当机立断站起来:“下楼!”   贺春景莫名其妙被带下了楼,站在单元楼下,他发现好些户人家都奔了出来,互相询问着到底什么情况。   “谁家煤气罐爆炸了?!”   “不是煤气罐吧,感觉那声音挺远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家爆炸了这么大动静?”   贺春景听着周围乱哄哄的讨论声,这才明白过来陈玉辉是害怕楼里发生爆炸与火灾,才带着自己来到安全地带。他心中一颤,望向陈玉辉的眼睛又多了几分感激。   “不像是咱们小区啊……诶那边!那边好大的烟!”一个手里还抓着一柄鞋刷,身上沾了黑色鞋油的男人指着东边直冲天空的烟柱嚷嚷起来。   “那边有啥啊,居民楼?写字楼?得是什么东西搞出这么大动静啊?”   “那边有个厂子!”   听到这一句,贺春景的身形明显僵住了。   在他不远处,拿着鞋刷的男人高声叫嚷着——“该不会是良福路乳品厂爆炸了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九年义务教育不能复读,和十七岁之后不能参加中考这一块,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说法不一。此处作为陈玉辉给贺春景施压的一种手段,读者朋友们切勿当真,有需求还请仔细咨询当地教育部门和就读学校嗷! 第29章 罪人   如此巨大的一柄利剑悬在头上,陈玉辉和贺春景之前的谈话自然不了了之。   不论是不是乳品厂出事,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故,现场周边道路自然都会水泄不通。再加上消防、警察和医护,想必事发地此刻相当混乱,不宜再有人去添堵。   陈玉辉一把拉住朝乳品厂狂奔而去的贺春景,如此劝道。   贺春景浑浑噩噩间被陈玉辉拽回了楼上,重新坐回宽大的布艺沙发中,像是摔出巢外不知所措的雏鸟被人捡起来,安放了回去。   乳品厂爆炸了?   贺春景一阵恍惚,同时他脑海里无法抑制地回想起粉尘弥漫的车间、二手烟与花露水味交杂的宿舍。   他回想起邱娟,回想起郑可乔,甚至回想起了周虎。他回想起一切每天朝夕相处、有或没有交谈过的一张张面庞。   他们之中有人受伤了吗?有人逃过一劫了吗?   有人……遇难了吗?   陈玉辉见他魂不守舍,沉默半晌,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走到阳台上与电话那头的人讲了些什么。贺春景隐约听见“爆炸”、“良福路”、“伤亡”的字眼,蓦然回神,求救般盯住陈玉辉在阳台上踱步的身影。   通话很简短,估计对方也正忙得不可开交,说了不过半分钟就挂断了电话。陈玉辉回到客厅,拍了拍贺春景的肩膀,低头望见小孩正昂着头殷切看着自己。   他轻轻捏了捏贺春景的后颈,叫他放松些:“我的一个老同学刚好在附近派出所执勤,我借口学生家长在事故现场上班,和他问了一下情况,确定是乳品厂发生了爆炸。”   贺春景的呼吸滞住了,眼神明显失去焦点。   “厂子那边和我们想的差不多,现场非常混乱,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伤亡和事故原因还在调查。”陈玉辉在贺春景身边坐下,手掌托着他的后脑,强迫贺春景对上自己的目光,“你今天就住在这里,不要回去,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转告你,好吗?看着我,春景。”   贺春景勉强聚焦在陈玉辉脸上:“我得回去看看,娟姐……可能在里面。”   “不要回去,贺春景。”   陈玉辉神色和口吻变得严厉起来,规训一般。他捏着贺春景后颈的手掌使了些力气,贺春景痛呼的同时也清醒了几分。   “你回去也没有用,不要给救援人员和警方徒增负担!”陈玉辉逼视着他,“行李和钱你先不要回去拿了,我会留一些给你应急。等事故原因调查出来,封锁解除了,我会带着你一起回去整理东西,明白吗?”   贺春景茫然无措地看了陈玉辉几秒,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陈玉辉又一次紧紧地将他揽进怀里,缓缓摩挲着他凸起的脊梁。   “会没事的,她是个很好的人。”陈玉辉低声安慰他。   贺春景先是僵硬地绷紧了身子,可陈玉辉的声音像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紧紧揪起来的心慢慢抚平,将每一道皱褶都细细平展开来。   这个人是如此可靠。   贺春景忐忑地在出租屋里住了三天,陈玉辉也在这里陪了他三天。   期间,陈玉辉替他打探了几次乳品厂的情况,得到了几处残垣断壁的焦黑照片。贺春景辨认了半天,终于分辨出这是被炸毁了的奶粉车间。他心头一阵恶寒,粉尘爆炸是工厂最常见的事故之一,如果他没有生病住院,没有被陈玉辉接回出租屋,那他很可能直接交代在奶粉车间里。   他忽然不敢再听到、看到更多消息,他害怕伤亡罹难名单里出现熟悉的名字,害怕黑白照片上印刷的是他熟悉的脸。   陈玉辉看出贺春景状态很差,也便不再和他多说,只叫他等着最终结果出来。同时又带着他出去采购了几件新的衣裤,吃了几顿好饭,又把能补办的证件统统办了一遍。一番打点过后,贺春景如同找到亲鸟的幼雏,对陈玉辉建立起了无比深厚的信赖,几乎对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直到第三天晚上,贺春景感觉自己终于好受了些,陈玉辉也在他的坚持下回家去了。   毕竟陈玉辉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料,家里还有刚上了高三的陈鲜。贺春景已经接受了陈玉辉的太多恩惠,总不能真的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来无条件索取。   贺春景独自坐在出租屋里发呆。他没有心思看书,又怕打开电视后看到有关乳品厂的新闻,他怕自己猝不及防遭受到噩耗的打击,他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这个。   手机突然响了。   贺春景拿起来一看,竟是刚走了没多久的陈玉辉。   “陈老师,”贺春景尽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玩笑般地开口,“你这才走了多大一会儿,不用这么担心我,我自己在这可以的。”   “春景,”陈玉辉那头却有些严肃,“你认得吕忠吗?”   “吕忠?不……不认得。”   贺春景当然认得,但他和吕忠却并无太多交集。最后一次见到吕忠,就是陈藩借刀杀人那一回,打群架,又涉及到陈鲜和陈藩,贺春景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   “周警官刚刚联系我了,说这次乳品厂的事故……”陈玉辉那头顿了一下。   周警官就是陈玉辉做警察的那位老同学,这几天贺春景从二人的消息往来中可以感觉到,他们关系匪浅,或许是透露什么内部消息出来了。贺春景不由得抓紧了手机,等待着陈玉辉接下来的话。   “……那可能是你们厂的其他人和他有些过节。这个叫吕忠的少年蓄意纵火,引发了奶粉车间的剧烈爆炸。”   陈玉辉的话让贺春景如坠冰窟。   吕忠文化水平不高,不知道奶粉车间里的奶粉容易引发粉尘爆炸,是很正常的。而他去乳品厂纵火无非是出于报复,这和自己、和陈藩都脱不开关系。   那吕忠会和警察说明纵火原因吗?   警察会叫自己和陈藩过去问话吗?这件事如果被陈藩知道了的话……   贺春景头皮有如针扎,手脚都冷得发痛,一颗心像是掉进了无尽的深渊里,一直下坠、下坠,不知何时落地,落地就要摔个粉碎。   如果陈藩知道了,或许也会如同此时的自己一样,被负罪感与愧疚狠狠攫住,或许此生都再不能脱身。   “春景,你还好吗?”陈玉辉听出他频繁呼气,气息喷在听筒上,于是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唤了一声,“我现在回去。”   “不用了陈老师,我没关系。”贺春景的手指深深陷进沙发里,“那他人呢,抓到了吗?”   “他死了。”陈玉辉说。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心在地上砸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泥。   随即,陈玉辉带来了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乳品厂员工1死7伤,邱娟没事。”   贺春景瘫倒在沙发上,极力提起精神,在混乱的思绪里捋出一个线头来:“死亡的有没有姓郑的女生?”   陈玉辉让他等一下,而后听筒里传来噼噼啪啪一阵按键声,像是在查阅消息。半分钟之后,陈玉辉的声音传过来:“没有,死的是个男人。”   “谢谢陈老师。”贺春景捂住了眼睛,西晒的日头刺得他眼球干涩疼痛。   “你还好吗?要不我今天还是回去陪你……”陈玉辉的声音里饱含着忧虑。   “不用了陈老师,我想……我想自己呆一会。”贺春景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整理那摊摔成肉泥的心脏。   “好吧。”陈玉辉叹了口气,“有什么问题一定找我。”   “嗯,老师再见。”   贺春景挂断了电话,脑子里空空的,只余一个念头。吕忠死了。   因为自己和马进宝之间的矛盾被陈藩急中生智,转移到吕忠头上。   吕忠或许是事后发现真相,恼羞成怒报复心起,不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乳品厂十来名无辜的工人。   贺春景茫然地望着窗外,隔壁传来滋滋啦啦的炝锅声音,到了饭点,千家万户埋锅造饭,忙着经营自己的家庭。   可是有那么多人的家庭,就此毁了,变了。   而他龟缩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敢做。   贺春景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自己动了一下就会被所谓苍天有眼看个正着,降下几道天谴把他劈了。   太阳滑入丛丛钢筋水泥森林之中,地板上血红色利剑一般直指向贺春景的光束也缓缓挪开了去,消散进昏黑冷酷的夜幕里。   窗外路灯唰地起来,贺春景被迎面泼了一脸的橙黄色亮光,这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僵硬的手揉了揉眼睛,凝滞的思维重新运作起来。按亮手机屏幕,他发觉自己在沙发上坐了足有两个小时。肚子里空空的,但他又吃不下什么,只想尽早把这噩梦似的一页翻过去。或许到了明天,或是多过去几个明天,他就能好受一些了。   贺春景机械地洗漱,躺到床上盖起被子,却在阖上眼睛之后,脑子里出现了一幕幕烈火焚烧一切,他的工友们哀嚎着逃走的画面。他心惊肉跳,赶快抬手开了台灯坐起来,绝望地捂住了脸——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回去乳品厂了。   贺春景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给陈玉辉发了条短信过去。   -贺春景:陈老师,明天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乳品厂看看我的东西?   忐忑地等了一会儿,贺春景收到了回复。   -陈老师:好的,你注意休息,不要多想。   贺春景盯着那句不要多想看了半天,参不透陈玉辉是否对他和吕忠的关系起了疑心。不过陈玉辉很快又发来一条消息,却是话锋一转,提起了上学的事。   -陈老师:春景,借此机会,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上学的事。这次爆炸让我十分后怕,老师还是更乐于在校园里见到你。   贺春景怔了一怔,陈玉辉并未对吕忠的事追根究底,贺春景便暂时做鸵鸟状,松了口气。   他知道陈玉辉在此时重新提起这件事情,是想让他转移注意力,不要因为乳品厂的事情过于忧心焦虑。   可一时半刻,他觉得自己给不了陈玉辉一个答复。   他甚至不知道陈玉辉所说的缪斯是什么。   贺春景决定假装已经入睡,把陈玉辉抛过来的选项暂时搁置。他重新躺下,只是这一回再不敢关灯了。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陈藩。   陈藩自从三天前被一个电话紧急叫回了家里,就再也没来过一条消息。   这样也好,贺春景想,他忙着家里的事,就关注不到乳品厂的爆炸案了。或许再过两天,等陈藩空出时间来再找到自己,贺春景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可以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关了呢。   陈藩在他面前总表现得那么风流洒脱,甚至贺春景觉得他身上自有几分“思无邪”的意味在。无不敢想,无不敢做,无不可与人言。   陈藩像一阵自由的风,从贺春景的发丝间、指缝里轻伶伶地吹拂过去,。   贺春景不希望这阵无所拘束的风被沙尘和雨雾牵绊消磨,他希望陈藩永远做裘马轻肥的少年人,张狂恣意地活着。   事情皆是因我而起,就让我独自承担好了。   贺春景决定这事情万不能叫陈藩知道了去。   他心里疙疙瘩瘩全是事,自己梳又梳不开,理也理不顺,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坠入到无知无觉处去了。   但没睡多久,贺春景朦胧间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起身看一看,却感到四肢都乏极了,眼皮也睁不开。   或许是陈玉辉放心不下他,又决定回来陪他过夜了呢,贺春景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时,他身边床铺沉了沉,冒着潮气的一具身体毫不客气地拱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紧紧给贺春景的腰搂住了。   贺春景这才彻底惊醒,低头一看——腰间那颗大脑瓜,不是陈藩又是谁! 第30章 弯 崽 码 头   陈藩身上寒凉的湿意透过毛巾被,洇在贺春景大腿赤裸的皮肤上。   贺春景往窗外看了一眼,橙黄色暖光里穿引了千丝万缕细白银线,雨点声被风摇树叶的动静遮盖住了,他这才略显迟钝地发现窗外落了雨。   陈藩少见地没有把头发抓起来,细碎刘海遮在眉眼上头,平添几分天真乖顺的孩子气。   贺春景意外察觉,与往日的意气风发不同,陈藩此刻看起来有些疲惫。神情蔫巴巴的,尽管绒扇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但仍掩盖不住阴影底下泛着青的皮肤。   “陈藩?”他小声试探。   陈藩的回应是把脸更深地埋在贺春景腰间,并来回蹭了两下,手臂也收得更紧了。   贺春景的脸腾地热起来,这是在干什么!   他用力把陈藩的脸从自己怀里拔出来:“陈藩!你湿漉漉的,先去洗澡再……再干别的!”   他的本意是让陈藩松开他,去洗个澡换身干爽衣服,两人再坐下来有事好说,不然这样水涝涝在床上滚作一团像什么样子。   陈藩人累嘴也不闲着,连眼睛都不睁,张口就来:“你想让我干点别的?”   贺春景最受不了他说混账话,一个巴掌糊在他脸正中央,揪着刘海把那张俊脸推得远远的:“你半夜三更过来犯浑来了是吗!”   话音未落,贺春景手腕子就被陈藩握住。他吃痛松手,陈藩趁机把掌心滑进贺春景手里,和他十指相扣着把手牵到一旁。   “我好累,”陈藩嘟哝了一句,“抱一会儿。”   贺春景愣了一下,陈藩在他面前从来都那么游刃有余,何曾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弱态来?   他今天这个样子根本就不对劲。   回想起三天前陈藩匆匆离开时,陈玉辉说起的那个“陪陪她”,十有八九是和这个有关。   他猜得没错。赵素丹接连一个礼拜没怎么看到陈藩,状态变得很不稳定,连着大闹了三天。这些天陈藩衣不解带陪在她身边,随时随地配合她聊天说话弄巧卖乖才算把人安抚好了。   陈藩在家里待得快要窒息,今夜看赵素丹吃了药睡下,这才想也不想地逃离了别墅。   出门之后他淋着雨走了一阵子,实在无处可去,摸到口袋里陈玉辉留下的备用钥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地方可以收容他。   而且这地方还有贺春景,他喜欢和贺春景待在一块。   贺春景头一次见他示弱,打心里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觉来。他傻呆呆任由陈藩搂着,二人就着一趴一坐的姿势僵持了三五分钟,贺春景终于忍不住,伸手又推了推陈藩。   “你起来,别真睡过去了。”贺春景往边上撇了撇腿,发现大腿上已经有明显的湿痕,想必那毛巾被已经不能盖了。   陈藩竟像是在这短短几分钟里陷入了沉睡,被他从梦中推醒了,抬头递过来一个迷茫的眼神。   “这样不行,你吃饭了没有,我去弄点吃的,你洗个澡。”   贺春景强拉着他坐起身来,也顾不上和他计较这情侣般的做派。   “没有。”   陈藩被贺春景腿坐在床沿上,含糊应了一句,而后伸出手用力搓了两下自己的脸,打起些精神来。   贺春景又洋娃娃和小熊跳舞似的晃晃悠悠给人拽起来,塞进浴室。他听着里头的水声哗哗响起来,这才翻出一套背心裤衩新牙刷从门缝塞进去,搁在洗手台上,转身淘米做饭去了。   倒不是他想给陈藩弄出多大阵仗,单纯是因为他晚上也没吃,现在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被陈藩一打断,他自己也觉出饿得发慌。   估摸着是陈藩冲了半天的水才把自己冲清醒,等他推门出来的时候,贺春景已经在炒第二个菜了。   “把西红柿炒鸡蛋端走吧,锅里这个也快好——”贺春景扭头叫他端菜,冷不防看见站在客厅里遛鸟擦头发的陈藩,吓得魂飞胆丧,差点把手里的平底锅飞出去。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贺春景登时就把眼珠子转回锅里,死死盯着在油锅里吱哇乱叫的菜叶子,“不是给你放洗手台上了吗!”   “里面太热,出来醒醒神。”陈藩一个澡洗精神了,嘿嘿笑了两声,流氓啥样他啥样, “怎么样?”   “不怎么样!谁没有似的!”贺春景关了火,拿起旁边的红肠打算切片。   不巧陈藩那根丢儿当啷的玩意儿又在他脑子里欢蹦乱跳了,气得贺春景把香肠往边上一摔,打算今晚吃素静静心。   谁知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陈藩穿好了衣服走过来,越过贺春景肩头瞧了瞧:“这么素啊?”   贺春景被耳边贴得太近的声音震得一激灵,恶狠狠抄起案板上的红肠三两下掰碎了扔在碟子里:“端走!”   陈藩吃吃地笑起来,端起一荤一素上桌去了。   西红柿炒蛋、蒜蓉白菜、手掰肠,两个饥肠辘辘的半大小子一人刨了半锅米饭,泡着菜汤吃起来。   陈藩扒拉着碗里的饭,感觉热气熏得他眼睛也有些发烫了。   他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爸妈都还没疯成今天这样的时候,赵素丹也会让他从厨房端菜出去,三口人坐在桌边热腾腾地扒饭。   然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这里不好受,贺春景那边也是一样。   虽然八岁之前的记忆都模糊得差不多了,但是那种家庭温馨的氛围,只要经历过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名为怀念的情绪攀上心头,贺春景低头送饭的时候鼻子尖微微发酸。   或许当自己脱离了不幸的原生家庭,和心爱的人重新组建起一个家,就是眼下这种感觉吧,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   同时,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穿过一桌冒着热气的碗盘碟子交汇在半空里,那一瞬间他们似乎都察觉到了对方在想什么,于是电光火石般碰了一下,又纷纷欲盖弥彰地转眼看向了别处。不可言说。   饭后陈藩很自觉地跑到厨房洗盘子,贺春景对于这一室小两口过日子的气氛诚然是有些不堪承受,回屋躺下装死。可是他刚刚一觉睡顶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能再次入睡,只能在心里默默数羊。   数到九九八十一只的时候,陈藩进来了。   “看会儿电视?”陈藩见他在床上烙饼,知道这人是睡顶了。   “不想看。你刚才不是困不行了嘛,睡觉。”贺春景这会儿最怕开电视,万一乳品厂的新闻叫陈藩知道了就麻烦了。   “洗澡洗精神了。”陈藩站在床边书架前头晃悠,随手抽了本诗集丢给贺春景,自己也挤到床上去。   贺春景立刻警觉了,撑着身子坐起来,往旁边蹭了蹭:“干什么?”   陈藩也跟着他蹭了蹭,紧贴着贺春景,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反正咱俩都睡不着,你念故事给我听。”   贺春景看他这样头皮都直发麻,推了他一把:“多大了你干这事!”   没成想陈藩更来劲了,哼哼唧唧还唱起来:“小妞儿我,年芳呀嘛一十六哇,起了个乳名儿,荷花碗子叫大莲呐~”   贺春景被陈大莲吓住了。   “姑娘我叫大莲,俊俏那好容颜,似鲜花无人采,琵琶弦断无人弹呀~”只见陈藩一骨碌爬起来,满脸羞答答抓着背心边子顾盼生辉,在贺春景倍感惊悚的目光下逐渐与他贴近, “奴好比,貂蝉那个思吕布诶,又好比那个阎婆惜,坐楼想张三呐哎哎呀~”   “停停停停!”贺春景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缩进床旮旯没处躲没处藏的,“别唱了!”   陈藩松了发条似的往床上一躺,虚弱道:“我在家陪了我妈三天,她一不高兴就唱戏唱曲儿的,我现在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   他把刚刚那本书从屁股底下摸出来,递给贺春景:“就帮我换换脑子吧。”   这是陈藩第一次跟贺春景主动说起自己家的事。贺春景想起晚上陈藩刚进了门那副颓态,也确实从他表面那层嬉皮笑脸底下瞧出来几分疲惫,心里一阵泛酸。   那是一本爱伦·坡的诗集。   屋外黑洞洞的,窗帘把路灯光推拒在外,整间屋子只有他们二人所在的卧室荧荧点着灯。陈藩安静地躺在贺春景身边,贺春景能感受到有轻柔的吐息打在自己的腰侧,他们二人腿碰着腿,皮肤温热。   随手翻了一页,贺春景轻声念起来: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在海滨的一个王国里, 有一个女孩,你也许会知道 她的名字叫安娜贝尔丽;这女孩,她生前没有别的心事,除了爱我,也接受我的爱意。   那时我是个孩子,她也是一个孩子,在这海滨的王国里;但我们相爱,以深于爱情的爱情,我,和我的安娜贝尔丽……   “在我的小情人,小情人……”一直闭目不语像是睡着了的陈藩忽然低语,“我生命,我新娘的身边……”   贺春景啪叽一下把诗集拍在他脸上。   陈藩哎呦一声把书掀开,满脸无辜又委屈地质问贺春景:“你怎么突然打人呢!”   你说呢!贺春景瞪视陈藩。   陈藩抓起诗集,翻回《安娜贝尔·丽》的那一页,指着下面一行字:“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会背,我背两句怎么还不行了……”   贺春景见他言之凿凿,往书上瞥了一眼,脸上更热了——虽然不是他指着的那一行,但他念的还真是诗里面的句子。   “怎么,你以为我说的什么?”陈藩装大尾巴狼,故意凑近了跟贺春景犯贱。   贺春景看他这样更来气了,越过他,啪地关了台灯:“睡觉!”   黑暗里传来陈藩一阵噗嗤嗤的笑。   “你又认字了,你又高深了。”贺春景咬牙切齿盯着天花板,“那你叫我念什么,你自己背不就完了。”   陈藩摸索着抓住贺春景的手,被贺春景赌气挣开晾在一边。   “没有,也就是机缘巧合知道这一首。”他搓了搓床单,“以前看过几部爱伦·坡小说改的电影,看过他的一些东西。”   贺春景对这些课外知识全然不知,将信将疑:“还有这种电影?”   “当然了,他的改编大多是悬疑惊悚类型,《魔鬼双瞳》啊,《陷坑与钟摆》啊什么的。说起来其实挺多课外知识都是我看电影看来的,电影里囊括各种东西方文艺硕果,算是博采众长吧。”   陈藩搓完了床单手还不老实,去揪贺春景的大短裤裤腿,这次贺春景没再躲他,对他那句“东西方文艺硕果”琢磨了一番。   “我前两天看到一本陈老师的书,里面提到一个词,我没明白。”贺春景有些心虚,好在俩人这时候都两眼一抹黑,谁也瞅不见谁脸上的表情,“你知道缪斯是什么吗?”   陈藩轻声笑了。   “缪斯,希腊神话里掌管艺术的女神,给予创作者爱与灵感。”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朦胧的睡意,“灵光一现,那就是缪斯的垂青。”   【作者有话说】   没错!我靠看剧堆起来的贫瘠文学积累他来了!【x 第31章 只有钱胖子受伤的世界   听到陈藩的解释,贺春景那颗心感觉到有些踏实。   陈玉辉确实说过自己早些年是写书的,年轻,有激情。言外之意就是随着年岁渐长,激情消退,现在已经写不大出什么东西了。   按照陈藩的话来讲,陈玉辉说想要自己做他的缪斯,意为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贺春景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如果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故事能够帮助陈老师重拾以前的创作热情,那他们二人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他感到一阵轻松,什么嘛,只不过是要他做“本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中的“真人真事”罢了。   而后贺春景意识到陈藩的出现,冲淡了他今日里所接到的种种噩耗的烦闷与苦痛。   他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像是入手了一枚定海针,陈藩把那些让他感到不愉快的事情都隔绝在外,只留下小小的一方专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   哪怕只有一张双人床这么大。   贺春景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没骨气,被糖衣炮弹轰过几遍就败下阵来,任由陈藩撒泼打滚发洋贱了。   窗外唰啦啦的雨声不停歇,骤急骤缓,听久了甚至错觉它像海浪涨落声。   陈藩翻了个身,面朝着贺春景,似乎是真的睡过去了。他身上刚洗过澡的香皂味扑了贺春景一鼻子,贺春景在黑暗中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能在心里大致描摹出陈藩的面部轮廓。   夜雨催梦,贺春景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恍惚间他的手被轻轻握进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掌心,但他没有余力再做追究。   他沉入盐水之中。   两个闲人懒觉睡到大上午才醒,扒开眼皮发现彼此躺在床上背心对裤衩,大眼瞪小眼,更要命的是两个小兄弟颇有精神地顶在对方腿上,一时间他俩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贺春景本来还有点迷糊,陈藩一动弹,那东西在他大腿上重重刮蹭了一下,他才蓦地瞪大眼睛反应过来。紧接着他活鱼一般扑腾到床边,扯了乱糟糟的毛巾被飞快地把自己裹进去,那架势简直像是现刨了个坟包给自己埋了,进行一阵短暂的与世长辞。   “那个……用不用我帮……”陈藩罕见的表现出一些尴尬,也可能是还没有完全加载好开机项。   “不用!”贺春景暴吼出两个字,仍是一动不动。   “那我先洗漱。”陈藩若无其事摸摸鼻子,翻身下了床。   贺春景不说话,躺在床上继续装死,逃避尴尬。等陈藩洗完出来他就一头钻进卫生间,用手接了冷水狠狠往脸上泼,等上下都冷静了,他才发现一件更令他感到尴尬的事情——陈藩睡醒了就压根没打算走。   贺春景孑然一身,连后补的身份证都没办下来,找工作的事情也只好暂时搁置了,出门没处去只能家里蹲。陈藩放暑假,不写作业,爱干嘛干嘛爱去哪去哪。   房子是陈玉辉的,贺春景没道理把人家亲侄子直接撵出去,也就是说,只要陈藩不主动离开,他俩就得在这凑合过。   他撑着水池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贺春景心里登时蹦出来两个小人噼里啪啦打架,一个说和陈藩在一起好,和陈藩在一起开心;另一个怒目横眉破口大骂,再不离陈藩远点当心把自己折进去,明知故犯,多下贱呐。   打了半天,生气小人被气死了,贺春景认命地推门出去。   陈藩这回彻底开机了,昨夜的脆弱颓丧一扫而空,站在厨房里头悠然自得地煎鸡蛋。陈玉辉前天买回来的吐司切片叫他煎的金黄酥脆,两三片叠在一起切成九宫格,上头摞了几枚骰子大小的奶白色方块。   “这是什么?”贺春景指着有些融化的白色方块问。   “雪糕,你们厂的那个。”陈藩轻快地答道,递了双筷子给他,“尝尝?”   吐司煎的时候撒了薄盐,搭配鲜奶雪糕一起吃,唇齿之间冰火咸甜交织相融,酥松脆嫩的面包裹上一层芬芳甜蜜的丝滑奶浆,贺春景头一次知道这俩东西还能放在一起这么搭配。   在他一口气吃完半盘子的时候,陈藩伸手把筷子抽走了。   “吃煎蛋吧,大清早的,一冷一热吃太多肠胃受不了。”陈藩把煎蛋盘子递给他,“端桌上去。”   “受不了你还做。”贺春景瞪了陈藩一眼,在看到陈藩嘴角扬起熟悉的混账笑容之后立刻补充,“这种菜!”   陈藩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我发现你已经逐渐掌握了语言的艺术。”   “你跟胖子也这么说话?”贺春景把盘子重重墩到桌面上。   二人不约而同想象了一下陈藩对胖子百般调戏,胖子羞怯闪躲的样子,陈藩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有点不适。   “那不是。怎么交往,得分对谁。”陈藩拉开椅子坐下,“我把跟他那套搬过来咱俩用也不合适,一口一个儿子爸爸的。”   这倒是,贺春景自幼父母双亡,听不得这个。   不过陈藩这一番解释让他心里豁然开朗了不少,听起来陈藩还是拿他当成和胖子一样的好朋友的,对自己这样那样也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特殊相处方式。   可能这人就是乐意对他……腻腻乎乎的呢?   贺春景不知怎么,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忽然又有点小失落。   这一回做饭的和刷碗的人掉了个个儿,贺春景十分自然地洗了碟子,竖着放到碗架上沥水。   陈藩安静地趴在卧室床上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贺春景本来以为他在玩手机,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人不知道从哪翻了几本花花绿绿的小说出来,在床上摆龙门阵。   目之所及,《麻雀要革命》、《会有天使替我爱你》、《泡沫之夏》、《天使街23号》。陈藩正拿着本《龙日一,你死定了》看得津津有味。   “我二叔阅读范围还挺广。”陈藩翻了一页,如是评价。   “……你又认字了。”贺春景瞄了一眼,各种乱七八糟生僻字符虎踞龙盘横亘其中,感觉多看一眼自己也要变文盲。   也不知道陈藩这识字水平算是提升了还是彻底崩溃了。   贺春景坐在床边,拿起另一本翻看了下,扉页上写了一行娟秀字迹:莪們湜瑭,甛菿U傷/贺春景心里有数了,合上扉页:“这肯定是陈老师从学生那收缴上来的,还有女生签名呢。”   “啊?我看看,本来还等着拿这事儿挤兑挤兑他呢。”陈藩伸手来拿贺春景手上这本甜到忧伤的书,结果不小心被锋利的书页划了手。   “嘶——”陈藩吃痛,倒抽了一口冷气。   贺春景赶快扔了书,捏着他手指头看。中指指肚破了道小口子,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而后他拖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到床头柜旁边,从抽屉里拿了酒精和棉签给陈藩上药。   贺春景常年干活,指节褶皱上覆了薄薄的茧子,但陈藩的手修长白净,一看就知道这人养尊处优。贺春景捏着他的手指给他擦药,可距离凑得近了,又发现陈藩白璧一般的手上,星星点点有些瑕疵。   手指根上月牙似的一弯,是烫伤的时候,被贺春景指甲不小心碰出来的疤;手背上淡红色的几条印子,是把贺春景从月季丛里救出来时留下的伤痕。   “我是不是跟你的手有点什么说道,怎么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总伤了手呢。”贺春景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陈藩倒是不在意,瞧了瞧自己的手:“都是些小伤,没两天就好了。”   贺春景垂下眼睛,拿着酒精要走,却被陈藩拽住衣服,重心不稳坐回到床上。   “说起来,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出院之后都没上过药吧?”陈藩一边说一边动手卷贺春景的背心,露出一大片瘦削细白的腰肢。   贺春景哪受得了大白天的被人按在床上扒衣服,当即就慌了神,扭着身子喊别弄别弄。陈藩能听他的就怪了,干脆把人放倒了翻身骑上去,一手压着贺春景的肩膀,一手把他的背心高高撩起来。   满背的伤痕在陈藩眼中暴露无遗。   那些花刺扎出来划出来的伤痕好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几道伤得深的,还挂了斑驳的血痂在上面,其余净是些粉红色的印子,鞭伤似的叠在贺春景背上。   贺春景侧着身,大半个身子朝下,脸埋在枕头里。他忽然浑身一震,感觉到陈藩的手掌覆在了自己后腰上,正用拇指上下摩挲着一道伤痕。那是新长出的嫩肉。   陈藩掌心的温度像是烙在贺春景皮肤上,烫得他话都说不利索。   “陈藩,”他颤抖道,“别,别看了,早都好了。”   陈藩的手掌游移在他背上,恍若未闻。   “陈藩!”贺春景提高了声音,同时挣扎起来。   陈藩这才翻身下来:“确实都好差不多了。”   贺春景迅速坐起身,把背心重新整理好,回头对上一双灼灼的眼睛。   “怎么脸皮这么薄啊,朋友之间看个伤不是很正常嘛,在医院我都看了一礼拜了。”陈藩笑嘻嘻撑着床,身体轻轻朝贺春景探过来。   “你跟胖子也这样啊?”贺春景突然问他。   “什么?”陈藩表情僵了一下。   “你,跟胖子,平时也在床上扒衣服互相看?”贺春景咬着牙又问了一遍。   陈藩脸上表情扭了一下:“你总提他干什么!”   “朋友之间互相看个伤不是很正常嘛,他受伤了你也给他按在床上扒了衣服乱摸?”贺春景终于发现了一个能治住陈藩的办法,心情大好。   “靠!”陈藩脑子里显然出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场景,“你成心的是吧?!”   贺春景哈哈大笑起来,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藩扑上来就扒他裤子。   “行啊,你就老爱拿他说事!我俩在一起不扒衣服,我们扒裤子!我们比大小!”   陈藩魔爪紧紧抓着贺春景的裤腿,一个劲儿往下扯。贺春景两手死死捏着裤腰,捍卫最后的尊严。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挠痒痒戳肚皮斗得昏天黑地,最终以贺春景求饶,承诺再也不拿胖子做假设告终。   陈藩顶着一脑袋鸡窝头发站在床边,凶神恶煞吓唬贺春景:“服不服!不服你下来跟我比谁撒尿远!”   贺春景像片咸菜似的挂在床边:“服了服了,你最大你最远。”   陈大远这才顶着胜利的歌声凯旋到卫生间去了。   贺春景仰躺在一床铺七零八落的青春恋爱伤痛文学里大喘气,晌午阳光懒洋洋搭在他的小腿上,夹杂着青草味和潮湿泥土气息的风灌进窗里。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就着门外陈藩哼的小曲,给陈玉辉发了条消息:-贺春景:陈老师,我想上高中。   【作者有话说】   开启校园新地图!   以及在这里进行了一个十分古早味的回溯......不知道年轻的uu们还知不知道这些书【掩面逃窜 第32章 入学了!   在接到贺春景短信的时候,陈玉辉正在书房里整理材料。   他对此感到毫不意外。   一个十五岁的,初中毕业的老实孩子,他能有什么判断能力?   自己只要扮演好一个善良宽厚的好师长,再把陈藩和陈鲜这两颗钉子凿进贺春景的心坎里血肉中,让他拔不出扔不掉舍不下,他还跑得了么?   至于学校小巷里的那一场斗殴,以及乳品厂爆炸的事故,简直就是上天捧到陈玉辉眼前的两桩大礼。果然只要把这两件事稍微挂上钩子,那孩子就吓得像只埋沙鸵鸟一般,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说了。   恩威并施,陈玉辉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无声地笑起来。   他踱到窗前,望见陈鲜正在楼下小花园里摆弄植株。   时值八月深夏,院子里的地栽花木绿得极浓极深,一窝蜂赶在肃杀秋日到来之前把生命挥霍殆尽,透出些许身处末日尽头的疯狂来。   陈玉辉拨通了贺春景留给他的那个座机号码。   丁芳端着水果上楼时,陈玉辉的书房门并未合拢,小巧的金属锁舌探在外头,留出一道细细的缝。   陈玉辉的声音就从这道狭小缝隙中隐约传出来,他这一通电话讲得有点长。   “……不瞒您说,我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我和我爱人的年纪和工作摆在这里,以后大约也不会再要孩子了……”   丁芳抬起来推门的手停在半空,她把手里盛着果子的瓷盘捏得死紧,屏住呼吸盯着眼前一线透光的罅隙。   “本来我是想收养春景的,也算圆满此生儿女双全的一个遗憾。但后来他提起你们,我这才放弃了收养这条路……”   丁芳迅速靠墙蹲下,把果盘搁到自己膝盖上,这才勉强没让盘子脱手砸碎在地。她嘴唇颤抖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陈玉辉并不爱她。   大学时是她倒追的陈玉辉,对方不愿意,她就在聚餐上把人灌醉,揣上了陈鲜。大着肚子上门逼婚果然奏效,迫于长辈的压力,陈玉辉不得不和她结了婚。婚后始终对她并没有什么爱慕情谊,对她极为冷淡。   他们在外人看来门当户对,物质生活又优越极了,丁芳本来以为小夫妻日久总会生情,以为自己给他生了个孩子,多少就能拴住他的心。可陈鲜出生之后,陈玉辉对这个女儿还算喜爱,却对她仍是一副冷淡疏离的姿态。   她闹过,也质问过,但从陈玉辉沉默的回应中她能感觉到,不爱就是不爱。十八年了。   她到后来甚至怨恨陈鲜,嫌弃陈鲜,嫉妒陈鲜。她怨恨陈鲜没能替她拴住丈夫的心,嫌弃她是个没用的女儿,不能替家族延续香火所以才换不来一个母凭子贵,也嫉妒陈鲜能够得到陈玉辉的爱。   陈玉辉对贺春景的种种优待映入丁芳的脑海。   果然,果然男人还是在意这个的。   如果贺春景是她的儿子……不,如果,如果她能给陈玉辉生个儿子,真正能够延续香火、光宗耀祖的儿子!   丁芳的手哆嗦起来,紧紧攥着果盘上的一只小番茄,把那小小果子的内脏攥爆出泥泞的一滩。她神经质地把红色果肉送到嘴边,一脸麻木地咀嚼吞咽,而后,她下定了决心。   丁芳用比来时更轻的力道站起来,走下了楼梯。   贺春景没想到陈玉辉动作竟这般快。   立秋刚过,贺春景正窝在出租屋沙发里研究那本爱伦·坡诗集。门口钥匙声响,陈玉辉夹着一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开了门。   “陈,陈老师。”贺春景放下书,站起来想要迎上去,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挪不动步。   他心跳如擂鼓。   “这么紧张干什么,吃饭了吗?”   陈玉辉一如既往地朝他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随手拎了一把椅子放在茶几前头。   “早上吃了,中午还,还没吃。”贺春景怯生生指了指档案袋,“这是……?”   “是能把你送进二中的东西。”陈玉辉三绕两绕解开档案袋上的细绳,从中拿出一叠新雪似的文件材料来,“已经和你舅舅他们沟通好了,这是转移学籍的,这是补助的,还有申请转学入学的,你看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签字按手印就行。”   说着,陈玉辉又从档案袋里倒出一支笔,和一块扁圆金属盖的红印泥。   “你家里那边我已经说通了,你念书的这段时间,不必再给他们寄钱。”   贺春景几乎是一瞬间湿了眼睛,他看文件上的字也是模模糊糊的,看陈玉辉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的,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被一汪眼泪浸成了皱巴巴的样子。   他反复读了几遍眼前的白纸黑字,却总是读不下去几行就被涌出来的热泪给冲刷得不成样子。   贺春景抄起笔,拼命眨干眼泪,在每一份雪白文件的尾页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分别按了手印。   陈玉辉又不会害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陈玉辉真的图他什么,他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打工仔,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他签完了字,按完了手印,怔怔地盯着那几份叠在茶几上的文件。   陈玉辉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伸手把所有文件都归拢了,重新放回纸袋子里:“最近你家会把你的户口以投靠名义迁到我名下,这样你就可以直接留在松津高考了。”   贺春景扬起一张哭花了的小脸看向陈玉辉,用孺慕的语气喊了声陈老师,重重跪倒在地。   陈玉辉眼疾手快,拦住了他正要叩首在地的身子,把他重新拖回到沙发上。   贺春景知道自己总是抱着陈玉辉哭鼻子,真挺不像话的,但他控制不住。陈玉辉也像之前数次那样抱着他安慰。只是这一次,陈玉辉轻轻在贺春景的光洁额头上吻了一吻。   “傻孩子。”他把贺春景纤细瘦小的身体拥进怀里,叹道。   不得不说,陈玉辉疏通关系很有一手,贺春景一个往届生,没费什么力气就被安插进了九月开学的新生队伍里。   直到坐进了高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贺春景都还觉得脚踩棉花云里雾里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姓齐,你们以后就叫我齐老师。从这桌开始,所有人轮流站起来做个自我介绍吧,人挺多的,说名字就行。”   班主任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贺春景总觉得她眼熟,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他去陈玉辉办公室拿教科书的那次,办公室里除了陈玉辉之外的那位女老师就是她。   一屋子四十多个少男少女坐在一起,互相转着脸扭着头,满眼好奇地互相望。像一屋子金葵花,面上全都亮堂堂的。   大家伙轮流站起来开火车,说名字,贺春景捡了个挨着窗户的位置坐,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初次见面的人但说一个名字大家很难记住,要说真对上号,还是得在未来的学习生活中逐渐去熟悉。   贺春景被一阵青春气息簇拥着,不由得有些走神。   “我叫楼映雪,很期待和诸位一起加油哦!”   贺春景猛一回神,这声音好熟悉!   他在发言人坐下之前匆匆撇去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YUKI顶着清纯娇俏的日式齐刘海短发,朝他眨了眨眼睛,像是早就看见他了。   YUKI居然和自己同班!   贺春景眼睛瞪得老大,心里在“好尴尬啊”和“陈鲜都快上大学了怎么连初中生都搞”之间反复横跳,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差点就在火车开到自己的时候断了捻儿。   登校日要交代的事情其实不多,主要是同学老师之间相互熟悉一下,再发发新书、统计一下新校服军训服的尺码就能解散了。贺春景兜了沉甸甸一袋子书,扭头想要寻找YUKI,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倒是看到教室后门一阵骚动。   “看后面!看后面!有帅哥!” 不知哪个女同学倒抽一口凉气。   “哇!”   “穿校服了,不是咱们年级的,应该是学长吧……”   “你看他的眼睛!”   “这也太好看了,他是来找人的?”   贺春景眼皮一跳,这些个关键词凑到一起,他脑子里就立刻拼出来陈藩两个大字。   陈玉辉帮他进二中的事,他没敢告诉陈藩。   贺春景明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地占用陈玉辉的时间精力,应该让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陈鲜身上,但在此般甜美诱惑之下,贺春景又切实是难以抵抗。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陈藩解释,也不敢想陈藩知道这事之后会不会对他产生鄙夷嫌弃的心态,觉得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每每思及此,贺春景就会感到无比心虚。   果然,等他慢吞吞拎着新书包走出教室后门,就看到陈藩敞怀穿着校服,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态靠在对面墙上,朝他扬起嘴角:“你还真在这。”   贺春景低着头,嗯了一声,不敢看陈藩的眼睛。   周围一圈小姑娘两眼放光地围着看,贺春景浑身不自在。但他摸不清陈藩有没有在生他的气,也不敢伸手拉他,只好侧了侧身:“边走边说?”   陈藩点点头,离开之前还朝周围的学妹们风骚无比地眨眨眼:“拜拜,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贺春景摸着身边的不锈钢把手,一想到不久前自己还抱着旧书从这里吭哧吭哧回工厂,现在自己却真的成为了二中的一份子,变得心神有些恍惚。   “看着点脚底下。”陈藩在他踩空之前拽了一把,“想什么呢。”   贺春景抿抿嘴:“你……怎么找过来的,陈老师告诉你了?”   “早上过来闲得没事,看了两眼布告栏上的分班表,发现上头有个叫贺春景的,那我不得来看看。”陈藩答道。   “……那你眼神真挺好使的。”   一个年级上千人,一眼就能看见我,你一文盲眼神可真够好使的。   贺春景觉得陈藩这就是在和他置气,于是加紧了步子闷头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去,出租屋或者新班级,他没什么地方可去,走到哪去陈藩都能找到他。   “我单看了高一二班的名单,毕竟算我们直系学弟学妹,都是二班嘛,亲的。”陈藩话还没落地,忽然发现自己被贺春景落下好几步。   他追上去,一把给人推到窗户边:“你怎么回事,跑什么!”   贺春景后腰卡着窗台,被迫向后微微倾身,书包顶在窗户上,拉锁在玻璃上磕出叮当一声脆响。   “俩眼睛又跟小耗子似的四下乱转,想什么呢,有书念了还不高兴?”陈藩眯着眼睛看他。   就知道他肯定会因为这事生气,贺春景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把,别开眼睛去。   “说话啊,刚才不还有胆挤兑我呢么。”陈藩冷冷哼了一声。   半晌,贺春景说了句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陈藩直起身,不再压迫得那么近。   “我不该……我不该麻烦陈老师这么多,我对不起你和陈鲜。”贺春景嗫嚅着检讨,“我以后一定不占用他时间……”   陈藩伸手捏住了贺春景的嘴。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事生气?我,会因为二叔帮你上学,生你的气?!”   陈藩食指和拇指用劲,把贺春景夹成了个鸭子嘴。   他看着贺春景圆瞪着的眼睛,以及那双眼睛里逐渐泛起的惊恐的雾气,感到十分满意,遂开口:“在你心里陈藩就是这样的人?把别人的人生未来前途理想看得一文不值,是个朝失学儿童乱发脾气的王八蛋?”   陈藩松开手,看到贺春景被捏得发白的嘴巴迅速回血,重新变回红润饱满的样子,又忍不住用指腹在他唇上揉碾了几下。   “我是生气有人嘴巴紧得很,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把我当什么了?!”   话音未落,陈藩只觉得腰上一沉,整个人被贺春景结结实实抱住了。   【作者有话说】   正式进入校园环节!噔噔噔噔!   真的好爱写小朋友别别扭扭搞对象,超级流畅55555【狂发小甜饼 第33章 只许州官放大火   这是二人相识两个多月以来,贺春景第一次主动在肢体上亲近陈藩。   用混账话混账事逗惯了小孩的陈大少爷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对方这么猝不及防地抱了个满怀。   一时间他把那些个情情爱爱、蜜语甜言、发浪耍贱的骚话全忘八里地外去了,两只胳膊搭在贺春景肩膀边上,呆若木鸡。   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感。   就好像在这一瞬间,身体里有颗莫名藤蔓的种子忽然破开血肉疯长,沿着四肢百骸蜿蜒而上,盘踞了他的每一寸身心。藤蔓枝条让他四肢麻痹动弹不得,作为巢窠的心脏传来一阵莫名的悸动。   贺春景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陈藩耳朵里传来自己的汩汩脉搏声。   这是条放了学的空走廊,贺春景无所顾忌地抱着陈藩,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肩窝里,鼻子撞得有点酸。   “对不起,”贺春景的声音透过陈藩胸前的棉布T恤传过来,软绵绵的,“陈藩,对不起啊。”   陈藩不说话,抬起手揉了揉贺春景的后脑勺,而后轻轻揪着他脑后的头发,强制性地让他把脸抬起来。   “光对不起就完了?”陈藩怕给他揪疼了,又用指肚轻轻在他脑后揉了揉,“认不认罚?”   “认罚。”就凭陈藩方才那番话,罚他什么都成。   陈藩一下一下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脑,一直揉到纤细的脖颈,捏了捏,坏心眼子又活分起来了:“罚你晚上伺候我睡觉。”   本意是让贺春景陪他看那些个言情小说练习认字,他非要往歪歪了说。   “伺候你什么?!”   二人猛地回头,许久不见的胖子瞠目结舌站在楼梯口,手上的塑料奶茶杯都被大力捏瘪了。珍珠奶茶溢出来不少,香槟味,颜色瓦蓝,和他当前脸色差不多。   “陈藩,你刚才说谁伺候谁什么?!”钱益多那张肉脸颤巍巍的,另一只手上的蛋宝宝被挤出半边肉馅,“不是我说,兄弟,你这,你真,你,你,他——”   贺春景没脸见人,伸手偷偷在陈藩腰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陈藩直吸气,把贺春景的作案凶手逮住。   “嘶……他他他他什么他,爸爸的哥哥叫伯伯,爸爸的弟弟叫叔叔,叫人。”脸皮跟城墙那么厚的陈藩像是被贺春景这一抱给传染了,居然面颊微热,胡诌八扯试图把话圆过去,却被另一道脆生生的甜美女声打断了。   “诶,你们怎么都在这啊?”   YUKI拉着陈鲜从楼梯口探头过来,视线越过胖子又宽又阔的通天大腰,落在陈藩和贺春景的身上。   “鲜儿,YUKI?”陈藩赶紧顺水推舟把话岔过去, “YUKI怎么在这啊?”   贺春景见陈鲜来了,耗子见了猫似的心虚,硬着头皮跟着打招呼:“鲜儿姐,YUKI。”   “想不到吧,我现在可是贺春景的同班同学了!”YUKI扯着陈鲜蹦蹦跳跳走过来,她穿了一身棉布白裙子,背后背着的书包和其他人敞口拉链的样式都不同,方方正正的,背包口由一块从上垂下来的盖子遮着。   “我本来和HANA是一届的,去年在日本读了高中,感觉不大适应就回来重读了。”她亲亲热热地搂着陈鲜的胳膊,转头看向身后的胖子,“这位是?”   陈藩一挥手:“我朋友。”   说完他才发觉胖子的情况不大对劲。   这厮面色潮红,支支吾吾,甚至把刚咬了一半的蛋宝宝收进纸袋子里折上了封口。   “你好,我叫钱益多。”胖子声音里带着八分扭捏,“我和陈藩一个班的。”   “你好~”YUKI偏了偏脑袋,伸出手掌放在脸颊边上开合了两下,俏皮地和他打了招呼。   胖子脸更红了,感觉还有点喘:“那,那个,这都中午了,咱们大家一起吃饭吧!”   “好。”应声的却是陈鲜。   几人都略显诧异,陈鲜一向是个不爱社交凑热闹的性子,今天却挺积极。   陈鲜叹了口气:“最近家里的饭真没个吃,我每天都吃完了再回去。”   丁芳最近不知抽什么风,托人从东北买了一堆鹿肉鹿血鹿胎膏,桌上都是些滋补的菜。陈玉辉被补得咋样了咱不知道,但陈鲜一个姑娘家吃得三天两头牙龈出血,再也扛不住了。   YUKI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噗嗤一下笑出来,拉着陈鲜打头阵,下楼去了。   陈鲜要吃清淡的,大家打车去了果子市那边的一家粤菜馆。   一屋子装修清雅极了,周围坐的多是些穿戴体面的成年人,做的是喝茶聊生意的事。他们一群半大孩子穿着校服进去,呼啦啦坐了一大桌。服务员起先还犹犹豫豫的,但凑近了看见陈藩腕子上那块表,态度一下热情起来了。   白切鸡、菠萝咕咾肉、萝卜牛腩煲,另配小菜萝卜糕、黄金糕、排骨、凤爪、干蒸烧麦、流沙包。三个男孩子各叫了一份干炒牛河,陈鲜和YUKI加了一道肠粉和一盏木瓜雪蛤,分着吃。   贺春景没去过广东,也没见过广东点心,对着一桌子小笼屉眼花缭乱无从下手,又觉得坐在这么高级的馆子里束手束脚,紧张得坐在桌边咬起筷子头来。   陈藩捡了个白胖暄软的流沙包搁在他碟子里:“尝尝这个,小孩都爱吃。”   贺春景冲他龇牙:“你也就比我大一岁。”   “两岁,我十七。”陈藩又给他夹了块排骨。   “你十六!”贺春景反驳道。   “我马上十七。”陈藩又把筷子往白切鸡那伸过去,刚要夹起块好肉,却被人啪地拨开了筷子头。   “没完了你。”陈鲜把陈藩相中的那块好肉夹起来,放进YUKI碗里,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陈藩顿了一下,一刀捅在无辜的胖子身上:“我这不是看他挨着胖子坐嘛,胖子甩开腮帮子什么速度,我怕他抢不着。”   搁在平时胖子是铁定要和他呛起来的,但眼下钱大胖春心萌动小鹿乱撞,往少了说油盐不进往大了说刀枪不入。   他怪不好意思地低头扒了一巨口牛河,一顿饭下来再没怎么动过桌子上别的菜。   一桌菜给几个人吃了个肚儿歪。末了,陈鲜忽然举起了手里的杯子:“贺春景。”   正在和最后一块小排骨作斗争的贺春景愣了一愣,连忙放下筷子,也提起了杯:“鲜儿姐?”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祝你有个很好的未来。”   她声音朝露般清润透亮,目如点漆。   贺春景被她雨雾也似的目光笼罩住了,一瞬间贺春景理解了陈藩为什么会喜欢她。陈鲜长得像墨笔勾勒出的画,做事也带着一股夜雨江湖的侠气。   “一起加油哦!”旁边的YUKI也端起了杯子,雪梨汁摇摇晃晃溅出了一点,陈鲜另一只手立刻拿起桌上的湿巾替她拂掉手上的梨汁。   胖子知情识趣,虽然和贺春景算不得熟,但也拿起了面前的茶盅:“学业进步!”   贺春景怔怔望着这一桌人,感觉自己马上又要哭出来,忽觉手中的玻璃杯叫人轻轻碰了一下。   “祝我们小耗子精早日修成正果。”   陈藩指尖夹了只摇摇晃晃的高脚杯,侧过脸笑吟吟看他,而后转头面向大家举杯:“也祝我们大家新学期新气象,恭喜发财好运常来!”   一桌人闹哄哄地碰杯,少年尽欢。   饭后,陈鲜和YUKI先走一步,往饰品街的方向去了。贺春景支支吾吾问陈藩饭钱多少,已经做好了痛出一大盆血的准备,谁知陈藩弹了他个脑崩儿:“傻子,鲜儿姐请你的。”   “啊?!”贺春景眼睛瞪得溜圆,“为什么啊?”   “因为你心眼就跟针鼻儿那么大,一天到晚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的。”陈藩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请你吃顿好的,让你知道她不怪你呗。”   贺春景正感动着,忽然耳边传来胖子一声软绵绵的叫唤。   “陈藩。”钱益多趴在桌上,脸颊的肥肉流淌在桌面。   “诶,爹在呢。”陈藩熟练地应和。   胖子这一见钟情来得太过突然,被冲击得连野爹都顾不上骂了:“……我恋爱了。”   “胖儿这下可真是折进去了。”   贺春景湿着头发走进屋里,看到陈藩拿着他那滑盖手机叭叭叭地按,充作识字教材的言情小说倒扣在身边。   “怎么了?”贺春景凑到他身边去看,只见屏幕上都是一些光怪陆离的夸张照片。   “我把鲜儿姐她俩的社团名告诉胖子了,这不,”陈藩往下翻了翻聊天记录,全是照片,“他在这贴吧大起底呢,给人家初中的cos图都翻出来了。”   贺春景坐在床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要不还是劝劝他吧。”   “劝什么,你觉得这事儿不成?”陈藩漫不经心,“其实我也觉得不成,除非他先减个一百斤。”   “也不是这个意思。”贺春景觉得拿人家短处说事总归不大好,“就是,他俩不合适。”   陈藩“啪”地合上手机,撑起身子看贺春景:“什么叫他俩不合适?”   贺春景被他目光锥得一慌:“就不合适呗。”   “怎么,他俩不合适,那谁合适?你?”陈藩忽然把贺春景拽倒在床上,居高临下逼问他,“你看上YUKI了?”   那他妈是你大嫂啊。   贺春景仰头看着陈藩,知道这人又开始犯浑了。他本来想解释说不是,但他转念一想,陈藩凭什么要求他不能看上别人啊?陈藩自己还惦记着陈鲜呢。   于是贺春景脖子一梗:“你管我?”   陈藩脸色忽地沉下来,伸手掐住贺春景的两颊。贺春景心里咯噔一下,那天在夜市小巷里的记忆浮上心头,他立刻挣扎起来。   “你又整这一出干什么!起来!”贺春景推他不动,转而伸手揪他的耳朵,却被陈藩箍住了手。   “贺春景,你又长能耐了是不是?”陈藩的脸贴他极近,吐息打在贺春景脸上,惹起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好的不学,学人家早恋追小姑娘?”   “你神经病啊!许你喜欢陈鲜,不许我喜欢YUKI?!”贺春景本能地感受到危险,偏过头去避开陈藩的目光。   陈藩双瞳微微紧缩,手上卸了力道,贺春景立刻挣脱出双手,把他推到一边。杀敌自损,见陈藩这反应,贺春景心中又被狠狠伤了一记,   “而且你能不能别随时随地跟我发这种疯了,这就是你对朋友的方式吗!”贺春景逃也似地翻身下床,远远站在床边朝陈藩怒斥,“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又凭什么管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陈藩哪根神经,他忽然抬头用眼神死死钉住贺春景,表情阴鸷而凶猛。   贺春景毛骨悚然,他从没见过陈藩的这种表情。他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身子,随便找个什么旮旯夹缝藏着,陈藩像只选中了猎物的隼,下一秒就要暴起将他拆吃入腹。   可陈藩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用那种阴恻恻寒森森的眼神瞧了贺春景半晌,兀地化开了一个凉飕飕的笑。   “我是不该管你。”他扔下这句话,抓起手机摔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哦哦哦爱上他危险危险~不爱他思念思念~他总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第34章 酸唧唧   陈藩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高一新生被大巴车拉到郊区军训了整七天,回来贺春景顶着黑了三个度的皮肤又巴巴看了一个星期的手机,也没再等到陈藩发来一条短信。   “小贺,昨天新到的碟都摆起来了吗?”威哥的声音隔着一排排货架,从里屋远远传过来。   “哦都摆上了!动作悬疑那一片有点挤,我一会儿再调调!”贺春景提高声音回他。   入学后,贺春景失去了固定收入来源,衣食住行全靠吃存款,外加陈玉辉的偶尔救济。但存款总有吃完的一天,他总不能真的躺在出租屋里全靠陈老师养着。   故而军训回来之后,他给自己新找了一份校门口音像店的兼职,威哥正是这家店的老板。   电脑上下载完成的提示音叮咚响了一声,贺春景拔下电脑上连的翻盖手机递给身边的姑娘,“三首歌都下好了,你看能不能播。”   那姑娘穿着二中的校服,头上顶着厚厚的刘海,刘海下头眼睛黑洞洞的,夸张的假睫毛好像能扇出一阵风。她拿着手机啪啪啪一阵按,嘴里还吧唧吧唧嚼了口香糖: “下的是MP3格式的吧?WMA的我手机好像不支持。”   “是MP3的,放心吧。”贺春景总觉得眼前这人有点眼熟。   厚刘海检查完了歌曲都能正常播,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钢镚压在桌面上:“谢了!”   在她抬脚走人之前,忽然又拧过身子,凑近贺春景细细打量了一番。   贺春景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陈鲜家那个小弟弟来着?”她疑惑道。   “你是……娜娜姐?”贺春景这才恍然——这姑娘是先前高三暑假补习的时候,喊他给陈鲜提袋子的丸子头娜娜!只不过当时她没有贴这么夸张的假睫毛,贺春景又仔细瞧了瞧娜娜,确实是她。   娜娜也认出他来了,夸张地做了个惊喜的笑,伸手揉了揉贺春景的脑袋:“怎么晒这么黑呀,我一眼都没认出来你!”   “高一刚军训过,晒得黑了点。”贺春景被她揉得不好意思了,颧骨上飘起一片红晕。   他是个薄脸皮,被不那么熟悉的女孩子做了亲密的动作有些不适应,又因为看出对方是个没有恶意的自来熟,只好任由对方摆布。没想到这时候有人在他们身后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咳嗯!”   贺春景与娜娜一同看过去,只见音像店门口站了个同样穿着宽大校服的男生,前额上扎了条运动发带,鸦黑的眉毛微微蹙着,泛着凉意的眼神朝他们二人投过来。   “陈藩?”娜娜招呼了一句,“好久没见你了。”   陈藩飞快地敛了方才那点不爽的情绪,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娜娜姐,怎么自己来的,鲜儿姐没陪你吗?”   贺春景听着他那故意咬重了的“鲜儿姐”,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哦她啊,她陪人买奶茶去了,我减肥不喝,就没一起去。”娜娜回身朝贺春景摆了摆手,“你们聊吧,我得走了。”   娜娜潇洒出门,徒留贺春景在这挨陈藩的挤兑。   “你,你来买碟片啊。”   陈藩早在娜娜推门出去的一瞬间又把扬起的嘴角给撂下了。他挑起眉毛给贺春景从头到脚上下扫了一遍,然后不紧不慢地踱进来,也不搭理贺春景,背着手状似悠闲地挨排货架看过去。   贺春景瞧了陈藩半天,知道这人还在跟他怄气,搞这一出纯属故意的,于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准备到里间去整理动作悬疑片的排布。谁知道刚站起身往里走,就被陈藩叫住了。   “贺春景。”陈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抱着胳膊扬起下巴看他。   “嗯。”贺春景慢吞吞转向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打算跟我说话……”   “你喜欢比你大的?”陈藩突然问。   贺春景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椅子背,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YUKI比你大,刚才那个,那个谁,高三的,也比你大。”陈藩见他窘迫,似乎心情大好,又往他面前走了两步,“你喜欢比你大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来干嘛的,特地过来跟我吵架的吗?” 贺春景后槽牙磨得吱咯咯响,他气得一拍椅背,“这可是我打工的地方,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倒把陈藩逗乐了,他强绷着脸,屈起手指敲了两下货架子:“不跟你闹了,我是来买碟片的。”   “那你买什么?”贺春景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进来花钱消费就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他总不好给上帝脸色看。   “《小鬼当家》,90年那版。”陈藩云淡风轻。   “哦。那你等下。”贺春景转身就要去仓库找,又被陈藩叫住了。   “等会儿,没说完呢。”陈藩朝他龇牙一乐。   “……还要什么?”贺春景干巴巴地问。   “我想想啊,”陈藩眼睛斜睨着天花板,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小鬼当家》、《小鸡快跑》、《精灵鼠小弟》,还有《飞天小女警》。”   这下贺春景可算听明白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天新来的《陈藩小心眼》你要吗。”   陈藩噗嗤笑出来:“要啊,在哪呢,拿不出来我可就要挑事了!”   “谁!谁要挑事了!?”威哥扛着一个大纸箱子走出来,朝陈藩一瞪眼睛。   陈藩本就有一米八的个头,威哥比他还高出一大截,扛着箱子的手臂肌肉隆起,连带着快顶到天花板上的纸箱子,一座小山似的压过来。   踢场子被壮汉老板抓包,陈藩丝毫不慌,他自岿然不动。   二人对视了一番,陈藩幽幽吐出一句话,倒是先叫猛汉败下阵来了——   “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三人的大笑险些掀了房盖,贺春景起初还顾着老板的面子不敢太放肆,憋得小脸通红。威哥笑得拿不住箱子,把箱子哐当墩在地上,作势要把陈藩拉过来暴打:“都他妈说了不许叫我全名!”   “不是,威哥你真叫常威啊?”贺春景惊奇道。   “……我妈生我的时候常威还没打过来福!我有什么办法!”威哥砰地一掌拍到陈藩后背上。   贺春景闻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陈藩的脸上因大笑染上两片酡红,眼里隐隐泛着光,“我来买个碟子,去年上的《红辣椒》,有吗?”   “有,小贺去动漫那找找,下面两个箱子里。”威哥指了指屋里,“你俩弄吧,我把这些放仓库去。”   贺春景依言去找,果然找到了。   “八块。”他看着封皮上的动画人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小声问了句,“给鲜儿姐的?”   陈藩看他这酸唧唧的样子,心肝上像是被小老鼠轻轻啮了一下。   但他还是决定给贺春景一个小小的教训。   “陈藩小心眼,”他付了钱,把碟片的纸壳外皮剥了,捏起套着塑料袋的光盘揣进校服口袋里,“我给谁不给谁,你管我呢。”   贺春景的脸登时就白了一下,先前常威带来的那点欢快神色荡然无存。   陈藩抬脚就走,贺春景被狠狠撅了一下,不敢抬头看他。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陈藩推门出去的声音,于是抬头看向门口。   陈藩根本就不在门口。   他站在离贺春景不远的货架后面,与贺春景的目光相撞时,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的讨打笑容。   贺春景被他笑得耳垂发热,强迫自己别过头不再看他。陈藩却快步走过来,一只手覆在贺春景的后颈上,拎小狗似的抓了两把,抓得贺春景直哼唧。   “现在知道这话伤人了?”陈藩贴在他发烫的耳垂边上小声说,“你那天就是这么说我的。”   贺春景被捏得浑身酥软又逃脱不得,他自知理亏,哼哼唧唧道:“我错了。”   “知道错了你还不理我,晾了我一个礼拜。”   “我那不是,我那不是以为你生我的气,不想烦你么。”   “我就是生气了,怎么办。”陈藩微微俯下身,手臂撑在贺春景身后的电脑桌上,把贺春景逼得坐上桌沿。   他还嫌不够,用膝盖挤开了贺春景的腿,堂而皇之站在了贺春景双腿之间。二人穿着一样的校服长裤,贺春景却无比直接地感受到陈藩坚实的腿与温热的皮肤,它们紧紧贴着自己的大腿内侧,催生出一种隐秘的酥麻感。   贺春景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大事不妙。   “你别这样,起来点。”贺春景推了推陈藩,“威哥还在呢。”   话音刚落,音像店大门哐当被推开。   “……我,我就是让你来帮我买张碟!”钱胖子指着陈藩的手直哆嗦,“我说怎么晚课都要上完了还不回来!你们,你们怎么又!”   “你怎么来了?”陈藩拧着身子看他。   “还我怎么来了?!”钱益多一脸的岂有此理,啪啪直拍大腿,“我要是再不来,你俩恐怕就要在这给威哥添丁了!”   “去你的!”陈藩轰他。   被这么一吓,贺春景那不妙的大事立刻恢复如常。   “起开!”他如梦初醒,一脚把陈藩踹得老远。   陈藩闷闷地笑,顺着贺春景的力道往门口踉跄了两步,勾搭上胖子的肩膀往门外去:“我还想问呢,怎么回回都是你来当电灯泡,别的岗位不够你发光发热是怎么的。”   “你!”胖子还想说什么,被陈藩一把扯出了门外。   贺春景刚松一口气,就听陈藩又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下。贺春景抬头望他,只见陈藩隔着玻璃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叫他记得联系他。贺春景胡乱点了点头,做个了走走走的口型,把这位整场消费一张八元盗版碟的上帝给撵走了。   “小贺,怎么脸这么红?”没多一会儿威哥从仓库出来,发现贺春景的脸上涨着不正常的红。   “咳,没事,”贺春景在心里又对着陈藩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刚才喝水呛着了。”   “你俩该不会是来真的吧?”钱益多把那张印着卡通画的光盘揣进自己兜里,扭头问陈藩,“这一个暑假你真把人搞到手了?造孽啊!”   “没有,您多虑了。”陈藩搪塞道。   “拉倒吧!”钱益多信他个鬼,“你俩这架势,不是我说你可避着点陈老师,叫他看见了你倒是没事,那小孩准完蛋。”   九月中的天气已初显秋老虎的端倪,蝉鸣尽了,晚风里沁着寒意,卷起白杨树干燥的叶子簌簌脆响。偶尔有早早脱落的知秋一叶飘零下来,被陈藩踏碎在泥土里。   “我没骗你,我俩真没什么。”陈藩低着头,声音沉下去。   胖子狐疑地看了陈藩一眼:“骗谁呢,你俩那搂脖抱腰贴着脸亲的,你跟我有过啊?跟腕儿有过啊?”   陈藩猝不及防被恶心了一下,连声道滚滚滚。   “我看你这下子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咯——”胖子长叹一声。   陈藩颇感好笑地瞟了他一眼:“胡扯,我芳心暗许谁,钱妈妈还不清楚么!”   “哎你还真别说!”钱益多闻言正色道,“我总觉得你对鲜儿是另一码事。不信你回去自己掂量掂量,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成熟男人了,你晚上做梦有没有对着鲜儿那个的?”   “滚!”陈藩杵了胖子一拳,“我心可鉴明月,哪儿有你这么龌龊!”   胖子也不与他计较,给陈藩递过去一个参透红尘高深莫测的眼神:“呵,话我撂这,你丫自个儿琢磨去吧!”   【作者有话说】   戳一下,哄一哄,再戳一下,再哄一哄...... 第35章 全体起立!   贺春景晚上九点钟下班,夜风早已凉透了。   幸好出租屋和音像店顺路,不过十分钟的脚程。贺春景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一路小跑回了出租房。   钥匙插在锁孔里拧了两圈,他觉出不对,又逆着拧了一圈半,门锁吧嗒开了。   屋里的淡黄色灯光给楼道裁出暖烘烘一个口子,贺春景沿途撞进温柔乡。   家里叽哩哇啦开着电视,沙发上是坐没坐相的陈藩。   “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幸福指数吗?编辑短信你的姓名+心仪对象,如郭靖+黄蓉,发送至……”   电视机乐此不疲讲着滥大街的小广告,陈藩仰靠在宽大的沙发靠背上哔哔叭叭按手机,自在得就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回来啦?”陈藩百忙之中朝贺春景扬了扬下巴。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回家看动画片去了。”贺春景颇感意外,他把肩上书包撂在餐厅椅子上,“忙什么呢,手机按键都快蹭出小火花了。”   “编辑咱俩姓名发送过去测测幸福指数啊。”陈藩点点已经换播了彩铃广告的电视机,“指数挺高的,你要看吗?”   “……”   听了满耳朵鬼话,贺春景搭理他一眼都嫌多。他走进洗手间哗啦啦洗手,顺便拧了一把热水器的旋钮。   “甭拧了,都给你烧好了,直接洗就成。”陈藩好像跟他身上装了监控似的,一举一动都知道,在大厅里头都不抬地远程遥控。   贺春景觉得这人好笑,怄气了能十天半个月没影子,气消了立马把这当他自己狗窝。这叫一个张弛有度,能屈能伸。   “陈老师这房子怕别是给你租的,看你住得比我俩都习惯。”贺春景咕噜噜地接水刷牙,含着满嘴的泡沫含糊不清地说。   提起这个,陈藩哀转久绝地“啊——”了一声。   “刚才我来的时候,二叔就在这来着,估计是和二婶吵了架,心烦在这躲躲。”陈藩走过来,靠着门框看贺春景吐泡泡,“我可撞了枪口了。”   “啊?”贺春景吃了一惊,用清水抹了把嘴,“撞枪口了他都没收拾你,你还欺师灭祖把他撵走了?”   “哪儿敢啊,他估计也是没想到我来,吓了一跳,还挺尴尬的就走了。”陈藩摸摸鼻子,苦下来一张脸,“他说要防着我逃课霸占这屋,把我的备用钥匙给收了!以后我过来还得提前跟他打报告,纯纯的棒打鸳鸳啊!”   “去别处鸳去吧您。”贺春景笑得发抖,一门板把陈藩拍在浴室外头,哗啦啦洗起澡来。   待到洗涮干净,贺春景换上一套薄薄的棉线质地长袖睡衣走到卧室,见陈藩又是老样子,开了盏小灯趴在床上看他的文盲读物。   “你写作业了吗,怎么还看这个看上瘾了?”贺春景见他读得津津有味,瞧了封皮两眼,又是先前那本《龙日一,你死定了》。   “没写,明天找人随便抄抄。”陈藩捻起一页翻过去,“我发现这东西挺有趣的。”   “陈藩,你什么时候过生日?”贺春景忽然问道。   陈藩把书扣下,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和祖国母亲同一天,怎么,你要给我过生日?”   “那正好,我现在都想好给你什么生日礼物了,”贺春景坐到床上,捡起他那本小言扫了两眼,无语道,“给你订阅全年份的《花火》和《天使.COM》。”   说完他自己也憋不住乐,一头栽倒在陈藩身边,俩人在被窝里互相刨了半天。   “不是,你这怎么还选择性文盲啊,看课本不行,看言情小说就行了?”贺春景顶着一头半干的鸡窝脑袋问陈藩。   陈藩把他揪起来坐好,自己下床拿了条干毛巾让他擦擦头发,又拿起那本龙日一指给他看:“这里面很多表情符号,对吧?”   贺春景不明所以:“嗯,看完了直眼晕。”   “那是在你看来。”陈藩手指跳跃着点了几处文字,“这些表情符号把正经文字全都分隔开了,在我看来就像……大概是一片绿草里长出几朵大红花。”   “所以在你看来,被分隔开的文字反而变得更清晰了?”贺春景恍然大悟。   “嗯,就像被划出了阅读重点。而且这种文章写作语言非常直白,读起来不用脑子,特别流畅。”陈藩又翻过一页,“我在想,这算不算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解决方法。”   “那不如我们试试?”贺春景眼睛亮闪闪的,在陈藩大腿上连拍了几个巴掌,“起来起来,起来学习!”   “啊?”陈藩表情凝固了,“今天就不了吧,这都十一点了。”   贺春景哪管这懒虫说什么,他蹬蹬蹬跑到大厅,把自己的书包拎过来,找出练习册,翻到还没写过的一课。而后他摸出自己的荧光记号笔,迅速把整张卷面题干的重点,以及阅读题每处断句的开头都标注上了不同的颜色。   “我们高一的题对你来讲肯定简单,你做做看,一边写一边把字念出来。”贺春景把笔递给陈藩。   “我这不是替你写作业了吗?!”陈藩不从。   “那你写你自己的?”贺春景又起身,作势要把陈藩的书包拿过来,被陈藩一把按住。   “还是写你的吧。”陈藩绿着脸接过了笔。   他原本计划着终于和贺春景重归于好,今晚便来讨要先前没兑现的那个“晚上伺候我睡觉”的承诺。两人看看电视,吃吃宵夜,读一读诗,最后头对着头脚挨着脚美美睡上一觉。   现在呢,在这温柔的良夜中,他在干什么?他在学习。   但写着写着,他发现这种方式的确有一定的效果,他能专注在卷面上的时间比之前长了很多。   “怎么样,还行吗?”贺春景甚至不自觉地产生了些做化学实验似的紧张感。   “确实好多了。”陈藩看着眼前的卷子,点点头,“重点突出之后读起来顺了一些。”   听他这么说,贺春景松了口气,心里喜滋滋的。   他终于也能为陈藩做点什么了。   如果长此以往的锻炼,说不定陈藩阅读障碍的毛病就能逐渐减轻,最好能在高考,不,高三之前就完全解决!考大学这么重要的事,要是被这么个破毛病给耽误了就太可惜了。   “那要不,我以后每天帮你画一画课本和作业上的重点,再替你做做断句?”贺春景乐颠颠地看向陈藩,却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但这招也就只能写作业用一用了,考试的时候还是没人帮你读题……要是能尽快治好这个破毛病就好了,可不能让它影响你高考。”   陈藩看着贺春景这一番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用笔杆子敲了敲他的小脑袋瓜:“哎哎哎,白天上课晚上打工还不够你操心的啊?再说了,这治病哪能一蹴而就,祛病如抽丝,懂吗。”   “我怎么看你还不想好呢?”贺春景恨铁不成钢。   陈藩见他一副苦口婆心小大人似的模样,笑意更盛,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起身要往床那边走:“咱们先活在当下,劳逸结合,现在该睡觉了,听话。”   “你先把这张卷子写完再说!”贺春景一把扯住陈藩睡衣,把他拖回了椅子上。   陈藩无奈,只好提笔再答。可是写到一半的时候,架不住文字笔画又开始满天乱飞,他捏了捏鼻梁:“不成了。”   “啊?”贺春景看了看表,“这才多久啊,就不行了?”   好一个“才多久啊,就不行了” 。   陈藩哪听得了这话,一把将贺春景拉到自己怀里上上下下连摸带掐:“说什么呢,什么才多久,什么不行了?!”   贺春景反应慢半拍,才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却还嘴硬,扭着身子要逃:“你行,你最行,你行你倒是把阅读也做了啊!”   “我不光能做阅读,我还能做点别的你信不信!”陈藩用胳膊箍住贺春景,又在这口出狂言,“看你还说什么久不久行不行的!”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贺春景被他咯吱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忽然感觉屁股底下有什么不大对劲。他勉强回过头朝下看,却被陈藩伸手捏住下巴,又给他的脸扳正回去了。   气氛骤然变了。   “别动,也别看,老实等一会儿。”陈藩仍是双臂箍着贺春景的腰,强迫对方坐在自己大腿上。他的额头抵着贺春景的肩胛骨,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大自然的沙哑。   贺春景早在回头瞥的那一眼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背脊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他被陈藩紧紧抱着,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陈藩的体温透过睡衣不断传递过来,贺春景感到周身一重重热浪奔袭而来,像被困在遍野的山火里,下一秒就要将他焚尽了似的。   良久,陈藩箍着他的力道终于松了一些,贺春景借机往外一挣,飞快地窜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溜严。   “睡觉,你盖陈老师的被。”被子卷里传来贺春景闷闷的声音。   陈藩瞧他这样,低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起身把灯关了,爬到床上去睡在另一边。   黑暗里,两个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交织着。   “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也知道,这东西随便碰几下都……”陈藩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轻声解释道。   “嗯,睡觉吧。”贺春景却打断了他。   “嗯。”陈藩便不再继续。   贺春景蜷缩在被子里,悄悄伸手把双腿间翘起的东西用力压下去,按在双腿间,像是惩戒一般用腿根狠狠夹住。他前额渗出一层薄汗,牙齿陷进下唇里,咬住了喉咙口咕哝出的所有声音。   他真是又急又气,心里把陈藩翻来覆去骂了有百八十遍,这管烧不管灭,只顾自己的狗东西。   陈藩却似乎对同床人的水深火热一无所觉,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冲着背对他的贺春景,虽然此时贺春景的背影只是黑暗中一团鼓鼓囊囊的被子轮廓。   “贺春景,”陈藩声音轻得像气声,“睡着了吗?”   大事不妙的贺春景唯恐露馅,不敢搭他的茬,闭着眼睛装睡。   “以后我就不能经常过来了,开学之后晚上要陪着我妈,周末我可能会过来。”陈藩自顾自喃喃道,“真睡着了啊,这么快?”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一室静谧。   陈藩凝视着那一团起伏微弱的影子,许久无言。   方才的失控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晚上胖子所说的话。   陈鲜在他年幼时最孤独、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向他敞开了怀抱,给予了他家人之间、同龄朋友之间最温暖的的抚慰与关怀。所以他对陈鲜有着超乎他人的执着与向往,他认为自己对她产生了求而不得的喜欢。   他甚至撒泼耍赖蛮不讲理地把贺春景捆在了身边,只因为贺春景和陈鲜的长相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可现在,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他面对贺春景时的感觉,与面对陈鲜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种差异让他质疑起了“源于爱情的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   陈藩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让他把对待贺春景的这一套全部使在陈鲜的身上,或者再往深里想想,假若有一天他真的置血缘关系于不顾了,和陈鲜滚上了床……他居然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甚至有些惊悚,以及有一些想把自己抽死的羞愤欲绝。   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   这究竟是因为陈鲜在自己的心中太珍贵而不可侵犯了,还是……这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喜欢?   可是转念再想贺春景,陈藩问自己,我又想对他做些什么呢?   他总是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想要逗弄他、欺负他,想要看他因为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而伤心落泪,再为自己的两个轻吻又变得阳光灿烂。   不,光是掌控他的心神还不够。   他还想把他变得脏兮兮黏糊糊的,想把他从半透明的发脆的壳子里剥出来,想让他发烫发红发热,想要对他做一切自己不敢对陈鲜做的事——没错,在这里,陈鲜依然是一个丈量陈藩与他人距离的一个标杆。   陈藩无法避免地总是想起陈鲜,这是一种经年的旧习。   难道这就是喜欢了?   要不……明天编辑两条短信,发去测测跟他俩的幸福指数?   陈藩惊觉自己被一腔少男心事堵了嗓子眼,半夜里躺在床上噎得慌。   他索性爬起来,要去找点水喝冷静冷静,却在下床的时候听到身边传来贺春景的声音。   “怎么了?”贺春景显然是从浅眠中醒过来,说话黏糊糊的。   “没事,我去倒点水,渴了。”陈藩把动作尽量放轻,伸脚在地板上探索拖鞋的位置,探了半天没找到,直接光着脚去了。   他端着水杯回来,却发现贺春景开了夜灯靠在床头等他。   “你怎么也起来了?”陈藩问。   贺春景做了个短梦,一下把尴尬的事情给睡忘了,伸手跟陈藩要水杯:“你一说我也渴了,想喝水。”   陈藩不禁失笑,把杯子给他喝了水,又看着他把玻璃杯放好在床头柜上,遂关了灯重新入睡。   “陈藩。”   贺春景口齿不清地叫他。   陈藩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做回答,却听到他的下一句是:“你这个人,就挺烦人。”   “文盲……就要,好好认字。”贺春景抬起手,往他的方向拍了拍,“听到没有,别,别逃课……了。”   陈藩捉住那只乱拍一气的小爪子,给他重新送回热被窝里:“管的还挺宽。”   “那当然了,你管我,我也……管你。”贺春景说。   陈藩闭着眼睛笑,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贺春景说完了话,呼吸很快变得平缓又绵长,沉入到下一个段睡眠中去了。陈藩揣着一肚子的糊涂账,也不愿独自留在这清醒人世瞎琢磨了,伴随着贺春景规律的呼吸声,很快也睡了过去。他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关于阅读障碍、心理障碍这一部分的治疗方案纯属结合网络材料瞎编,切勿当真呐—— 第36章 饺子醋   国庆放假前一天,新学期初次月考的成绩发下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贺春景算是又惊又喜的那个,他没想到自己空了一年没上学,捡起书来念了一个月,水准竟然没退步太多。   班级第五,年级三十一,贺春景对这个成绩相当满意,只是未料到刚公布完成绩,大中午吃着饭,就被YUKI给堵在课桌前了。   YUKI顶着一张黑透了的纯情小圆脸,以一种与外表十分不相符的大马金刀姿态,横跨在贺春景前桌的椅子上,二话不说开始跟他相面。   “有,有事吗?”贺春景见她明显是心情差极了,犹豫着问道。   “你考第五?”YUKI问他。   “……是?”贺春景不明所以。   考了全班倒第八的楼映雪小同学一把抓住贺春景来不及收回的手,哭丧着脸:“HARU酱!救救我吧!”   楼映雪在国内念高一的时候,精力大多集中在学语言上,后来去日本念了一年,本来在那边该升高二了,结果她决定从日本回来,又重新转学到二中读了高一。   人家高中三年从高一到高三,她高中三年,归来仍是高一。   而且这么一折腾,她对国内高中课程的衔接与掌握也没比新高一好到哪去。   贺春景三两口扒光了饭,收拾桌面扔掉餐盒,坐回来看她通篇红叉叉还夹杂着些许诡异繁体字的考试卷,小小的手,微微颤抖。   要不把音像店的兼职辞了,让陈藩和YUKI组个学习小班,自己给他们当家教算了。   贺春景心想,这一个文盲少爷,一个糊涂小姐,人傻钱又多,自己一节课还不赚个千八百的,说发财就发财。   “别的不说,下次记着别把简体繁体混在一块写,这样即使你写对了也会被扣分的。”贺春景叹了口气,先找出来最简单的语文卷子,俩人头挨着头研究起来。   “一时间忘记了嘛。”YUKI吐了吐舌头。   “语文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纯死记硬背的,我觉得你只要再巩固几遍课文,前面选择和填空一般都不会错的。问题应该还是出在阅读上,我看一下……”   贺春景翻了翻第一张卷子,诧异地发现YUKI的阅读其实还算不错:“阅读没错太多啊,那你怎么扣这么多分?作文没写?”   他翻到最后一面去看八百字的作文,然后看到了一篇措辞极为秾丽香艳,交织着血腥与暗黑色彩的限制级文学,得分零分,评语下次不准这么写。……   “啊这……这个吧……”贺春景赶紧把作文面朝下扣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下,“不大规范。”   “啊?为什么?我还觉得自己发挥得挺好的呢。”YUKI眉梢垂下来,眼里带了点委屈。   “考试的作文我们一般不写这么刺激的。”贺春景老实巴交地说,“结构也基本都是总分总那一套……”   “贺春景!”   贺春景正要好好跟YUKI分析一下应试作文的大致套路,冷不丁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一声,给他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和YUKI同时抬头,两人凑得太近,还不小心互相撞了下脑袋。贺春景来不及呼痛,就见到陈藩站在班级后门口面色不善地看他。   “你怎么来了?”贺春景一下子变得无措起来,他想起之前陈藩因为YUKI跟他置气的事来,赶快站起来朝后门走过去。   “我怎么来了,我打扰您二位了?”陈藩从牙缝里往外挤字,贺春景都能听见每个字被挤出来的时候疼得嗷嗷叫。   陈藩冷笑一声,昨天在床上还拉着小手说管他的人,回头就跟别的女生凑到一堆去了。   他们在干什么?补课?   昨天说得好听,说什么要天天给我划重点陪我写作业的,今天就补课补到别人家门口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   “说啥呢!”贺春景看出他又不乐意了,用身子挡住YUKI的视线,轻轻往陈藩身上拍了一巴掌,“就是给她讲讲作文。”   “怎么,你们班语文老师教体育去了?”陈藩生气起来丝毫不影响美貌,带着冰碴子的笑也能招来一群人探头探脑地围观。   “你小点声!就,帮助同学啊!我昨天不是也帮助你吗!”贺春景急得把他往走廊里带,不想再让他杵在班级门口现眼。   陈藩一听嘿火气更大了,贺春景他还敢说!   陈藩拎着贺春景的前大襟反客为主,把人按到离门口稍有一段距离的走廊窗户前头,刚打算说些贺春景听了就浑身难受的骚话,YUKI居然追出来把他俩叫住了。   “等等,你俩干什么去?”YUKI带着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看向他们。   “YUKI姐,”陈藩轻描淡写地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个姐,假笑道,“有事?”   贺春景看着他们两人有来有往的,一时之间摸不清头脑了。   “当然有事!”YUKI维持着脸上那个奇异的表情走过来,忽然亲亲热热搂住了贺春景的胳膊,把他从陈藩手底下揪了出来,“你俩有什么话晚点再说,HARU酱得陪我去个地方!”   陈藩从没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被女孩子撬过墙角,一时之间愣住了。   “去,去哪啊?”贺春景蒙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YUKI笑得让贺春景直发毛。   YUKI就这么拉着一脸茫然的贺春景穿过走廊,把陈藩甩在身后,扬长而去。   “这呢HANA!”   贺春景被YUKI拉到操场边的葡萄回廊里坐着,又喊了陈鲜过来。这会儿,YUKI正摆着手,叫陈鲜过来坐。   陈鲜刚从小卖部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冒着寒气的红色塑料袋。   “怎么了,突然叫我过来。”她把塑料袋搁在木桌板上,坐到贺春景身边,与YUKI面对着面。   “鲜儿姐。”贺春景怯怯和她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爱你吃什么,给你带了瓶水。”陈鲜把一瓶冰凉凉的汽水掏出来,递给贺春景。贺春景受宠若惊,赶快接过来道了谢,很给面子地噗呲拧开散了散气。   “给你带了提子雪糕,放一放?”陈鲜的语气明显柔和下来,又把塑料袋往YUKI那里推了推。   “放一放!”YUKI语气欢快极了,腾不出多余的功夫再去管什么提子雪糕,她用手一指贺春景,迫不及待地将她的新发现分享给陈鲜,“HANA,陈藩看上他了!”   贺春景应声而动,把刚刚灌进嘴里的一口汽水如数喷出。   “咳咳咳……咳!!!!”   贺春景狼狈地抹嘴,手忙脚乱接过陈鲜递过来的纸巾,碳酸气泡呛进他鼻子里,辣得他面红耳赤眼泪汪汪。   陈鲜带着轻微责怪意味的眼神落在YUKI身上:“别吓他,再呛坏了又要住院。”   “那正好陈藩再去陪几天床!”YUKI丝毫不收敛,甚至扒拉了两把正低着头想找地缝钻进去的贺春景,“我看你也挺喜欢他的,是不是?”   “我先走了,还有练习册没做完呢。”贺春景脸更红了,起身就要走,没想到被陈鲜一把拽住了,不得不重新坐回长椅上。   “好了,”陈鲜又朝YUKI做了个“乖乖听话收声”的表情,“她不逗你了。”   贺春景鹌鹑似的缩在桌子角,两手撑着额头,手臂间夹着汽水瓶子,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   “还有啥事吗。”汽水瓶后面传来别别扭扭的嘟囔。   “你们月考发成绩了?”陈鲜思量了一下,换了个能让他抬得起头的话题。   果然小孩从蚌壳里撬出一条缝,探出双眼睛来,嗯了一声。   风水轮流转,这下提起了YUKI不开的那一壶,YUKI一阵悲从中来,不吱声了。   “考得怎么样?”陈鲜颇为好笑地看了一眼蔫下去的YUKI,把提子雪糕拿出来搁在她面前,“放心吧不问你,我还不知道你么。”   YUKI拿起有些放软了的雪糕来回捏捏,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我考得还行,”嘴上说着还行,可贺春景抑制不住那种喜滋滋的骄傲情绪,“年级排了三十一。”   陈鲜动作顿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惊诧:“年级三十一,班级呢?”   “第五。”贺春景把脸彻底从汽水瓶子后头扬起来,“但我觉得下次还有进步的空间。”   “......这么好的底子,当初成绩差不了,进普高基本都不用花钱吧?是家里人不让你去?”陈鲜很快理顺了逻辑。   贺春景的心还是不免被刺痛了一下,但很快释然地笑了。这一页假借陈老师的手已经彻底翻过去,再回忆起来也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我也大了,他们还是更希望多一个人养家的。”贺春景摊开满是水渍的手掌,又抬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方向,“而且这些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还得多谢谢陈老师。”   陈鲜低着头沉默不语。   “哟吼~雪糕可以吃啦!”YUKI适时打破了有些沉闷的空气。   她嘴上说着吃雪糕,却先动手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小包吐司切片,撕开袋子放着,这才把那根放软了的牛奶提子雪糕拆开。   雪糕半融了,YUKI捡起一片吐司掂在手里,动作熟练地用面包片裹住雪糕,折了半根下来,那融化的雪糕就变成凉丝丝甜津津的牛奶提子面包馅了。   “给你。”她把夹馅面包往陈鲜面前拱了拱。   陈鲜接过去嘬了一口摇摇欲坠的汁,而后咬了一大口,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YUKI又捡出一片面包来,把剩下的半根雪糕也如法炮制了。   雪糕配面包,多奇怪的吃法,贺春景想,和陈藩之前做过的那道菜吃法一样。   “每次吃这个,别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啊,这不就是冰淇淋西多士的另一个版本嘛。”YUKI咯咯笑起来,对这种与众不同的小细节很骄傲似的,看向贺春景,“你是不是觉得——救命啊世界上怎么有人这么吃雪糕?”   但她没想到贺春景摇摇头:“我之前也吃过这个……别人做的。”   YUKI的脸上立刻又带上了那种奇异的神色:“是吗。”   贺春景感觉她表情好奇怪,偏开眼睛躲了一下:“但他做的比这个复杂一点,吐司煎脆了,撒上盐,趁热把切成小块的雪糕放上去,也很好吃。”   陈鲜目光不经意扫过来:“他还给你做过这个?”   贺春景噎了一下,心说我哪句话都没提他是谁啊,你怎么就锁定任务目标了呢?!陈鲜这个人的脾气他真是摸不透,有的时候他尴尬,陈鲜修长城似的给他砌台阶;又有的时候他好端端走在路上,陈鲜丢过来一句话就能给他炸飞了。   而且这句话说出来什么意思,陈藩也给她做过这个?   怎么,给她做过,给我就不能做了吗?   贺春景头上那根情敌的天线忽然莫名其妙支棱起来了。   “怎么不能做呢。”贺春景脸憋得通红,硬着头皮往下接。   “没说不能。”陈鲜看他这样,忍不住勾起唇角笑起来,“就是挺意外的,你们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亲密。”   她终于体会到陈藩为什么这么愿意跟贺春景待在一块,还成天说一些有的没的逗弄他了。贺春景心思单纯,眼窝浅脸皮薄,还藏不住事。情绪来得快散得快,给到的都是最本真的反应,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似的,一戳一蹦跶。   想到这,陈鲜舒展开一个恬淡的笑。   “这吃法还是陈藩教我的,当时他快饿死了,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只有这个。” 第37章 往事不要再提   这句话有点太离谱了,贺春景怎么也想不到陈藩和饿死这俩词能联系起来,大脑卡巴卡巴半天,卡巴出一个字:“啊?”   “那时候他大概十岁吧,小学没毕业呢,他爸妈打架,他妈怕他挨揍,给他塞衣柜里了。”陈鲜幽幽地望着贺春景,又咬了一口夹馅面包。   陈藩家的房子大,地上四层楼,下头是车库和地下室。   那时候赵素丹还是个健全人,陈玉泽动手的时候,她还能记得把儿子藏起来。有一回两人打得尤其声势浩大,要不是赵素丹撑着一口气按了阳台上的报警铃,保安破门而入,她差点就死在自家大门口了。   家庭内部纠纷警方不好插手逮人,陈玉泽骂骂咧咧开车跑了,还是看不下去眼的保安喊的救护车,给赵素丹送进了医院。   陈鲜记得那天夜里,陈玉辉接到个警察打来的电话,跟丁芳在凌晨三点钟匆匆忙忙出门去了。这一去,又是忙着看顾病人,又是联系陈玉泽,还得配合警方做笔录,根本顾不上回陈藩家里看看。   等赵素丹脱离了危险,一群大人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想起陈藩可能还留在家里。   这下可坏了,当时保安进来找了一圈见屋里没有人,就以为是个空屋子。他怕主人家不在,屋里出现什么安全隐患,便把电闸拉了,门锁反锁上才离开。   留下陈藩在小黑屋里熬了三天,连个电话都打不出去。   腾不开手的陈玉辉叫陈鲜去陈藩家看看,陈鲜背着小书包冲进陈藩家时,只见陈藩的身影坐在冰箱跟前,回头愣愣看着她。   “姐,”陈藩朝陈鲜扬了扬手里的雪糕,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声线颤巍巍的,“冰箱里还有最后一个,你吃吗?”   陈鲜飞奔过去,紧紧一把抱住陈藩,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声安慰他说没事了,没事了,姐姐来找你了。   她看到地上散落着一袋吃剩下的吐司面包,知道陈藩家里很久不开伙,他能找到的无外乎都是些小零食。可那些轻飘飘的东西三两口就吃完了,陈藩不知道还要在家里待多久才能被人发现,于是把这袋最扛饿的面包留在末尾来吃。   眼下他是实在没得吃了,就用面包片蘸着融化了的雪糕填肚子。   陈藩家住的别墅区隐私性很好,房屋密度低,四周都是密林似的绿化带。如果赵素丹没醒过来,或者再晚两天发现陈藩在家里……或许他就交代在那了。   “姐,大厅的血我都擦干净了,东西也收好了......妈妈回来会高兴的吧?”   陈藩被陈鲜抱在怀里,手中的雪糕啪叽掉落在地上,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慌张与恐惧,小声啜泣起来。   “会的。”陈鲜把脸埋在陈藩颈侧,手掌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拍,“走,咱俩先去吃点好吃的,然后去找我爸。”   她想把陈藩从地上拉起来,却发现陈藩站不起来,他整个人是瘫软的。   “站起来,陈藩,我们从这出去。”她抹了把眼泪,奋力想把陈藩从地上拔起来,陈藩却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像是终于反过味来,那种被抛弃的,面临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把这个十岁的小孩子压垮了。   陈藩嚎啕大哭,随后重病了一场,花了半年才好利索。   人都说秋风送爽,可到了葡萄藤底下,秋风送来的是一大段无言的沉默,和透心的凉。   YUKI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事的,反应不像贺春景这么大,三两下把手里的面包啃光了,拍拍渣子:“有湿巾吗?”   陈鲜从口袋里翻出一包湿巾,拽了一张给YUKI,YUKI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手,像是在给贺春景找时间消化这段往事。   “YUKI……你也知道?”半晌,贺春景呆呆地问。她耸了耸肩。   “那……那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贺春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确实是想对陈藩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但他并未做足充分的心理准备,去承受陈藩这样沉重且私密的一段过往。   他感到惶然无措。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陈藩为什么总是把我摆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陈鲜认认真真地看着贺春景的眼睛,那目光像一把西洋剑似的,直击贺春景心底酝酿着一包青涩汁液的部分,在那暗藏汹涌的薄膜上点了一点。   “那天我的确把他拽出了家门,可我总觉得他的一小部分被留在了那个场景里,对当时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产生了别样的依恋。”陈鲜曲起指节在木桌板上敲了两下,“我觉得,那天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对他来说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换句话来说,那傻子把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给搞混了。”   YUKI插嘴道,她对陈藩谈不上讨厌,但谁都不会对肖想自己恋人的家伙产生太多好感。   贺春景被眼前两个姑娘的坦荡惊呆了。压在他和陈藩头上沉甸甸的一个秘密,摆在她们二人面前,就好像是摊开来晾晒的稻谷堆一样,虫儿也落得,鸟雀也啄得。   “你们,你们真的什么都知道啊。”贺春景喃喃道。   陈鲜笑起来,眼尾弯弯翘翘的。贺春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真切灿烂,像绽开朵桃花在风里。   “不算什么秘密,我俩知道太多年了,”她伸出小指勾了勾YUKI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两人的手扣在一块,“这小子真挺烦的,不过我觉得你是那个能把他全部拽出来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毕竟他都给你做特制西多士了,”YUKI也故作老成地拍了拍贺春景的肩膀:“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   而后她把吃剩的包装袋敛了敛,站起身招呼陈鲜:“走,扔垃圾去。”   陈鲜也站起身,抻了两把下摆坐皱了的衬衫,同她去了。   贺春景喝人家一瓶汽水的功夫,不知怎么就被寄予了一身的殷切厚望,头晕脑胀边消化边上楼,没料想在二楼撞见了陈玉辉。   陈玉辉穿了一件素净又整洁的条纹衬衫,白色麻布打底,上头轧着红蓝双色的细线;下配一条浅灰色长裤,皮鞋上一点粉笔灰也没沾,整个人利落极了。他腋下夹着教科书,看起来正要去下午第一节课的教室里做准备。   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站在楼梯口遥遥望着贺春景:“上课去?”   贺春景抬头看过去,立刻想起自己还未向陈玉辉报过成绩的喜讯,于是立刻笑起来,乖巧地应了一声陈老师。   “还想抽空去问问你呢,刚巧在这碰上了……听说你们年级月考成绩发了?”陈玉辉走到墙边,伸出手捏了捏贺春景的颈侧。   “嗯,这次差一点点就进年级前三十了,我下次一定继续努力!”贺春景站在比他矮了两凳台阶的地方,扬着脸跟他一本正经地保证。   陈玉辉也没想到他的底子这么好:“这么厉害。”   贺春景歪着脑袋,笑容里大多是骄傲,却也掺了些小小的羞涩,小声道:“谢谢陈老师给我机会。”   陈玉辉面露欣慰,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指了指楼上:“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是个好苗子。行了,快去上课吧,就要打铃了。”   贺春景最听他的话,揣了满心满眼的感激往楼上跑,却在路过走廊男厕所的时候一把被人逮了进去。   “陈藩?!”贺春景傻眼了,没想到这午休都快过去了,陈藩还在他们这层守株待他。   陈藩二话不说把人扯进最里头的隔间,那隔间连个门都没有,他把贺春景往里头一塞,手臂撑着门框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贺春景踉踉跄跄差点一脚踩进蹲坑里,气得朝他瞪眼睛:“干什么啊你!”   陈藩第一反应当然是想质问他和YUKI到底有什么事儿非要背着人说,却在说出口的前一秒及时刹了车,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酸劲儿太大,听上去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吃醋的意思。   他凭什么吃醋,他有什么好醋的?   于是他眼珠子转了一转,话也跟着拐了个弯:“来跟你要东西。”   “啊?什么东西?”贺春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摸不着头脑。   陈藩知道自己欲盖弥彰,轻咳了一声提示到:“咳,明天什么日子,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哦!”贺春景恍然大悟,明天开始正式迈入国庆七天乐,人家陈大少爷也是要增寿的,“可这不是还没到日子呢嘛,我明天再给你。”   “明天就放假了,万一你赖账,跑了呢。”陈藩故意虎着脸,语气恶狠狠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贺春景不明白这点事儿至于把人堵厕所里说么。   “万一你不给我开门呢,”陈藩倾了倾身子,威逼贺春景,“你假装不在家怎么办?”   “我不能……”   “我不信。”   “可是我真没准备好……”   贺春景心虚道,他的礼物可费功夫着呢,本来还想着假期在家赶赶工,等开学了再把礼物给陈藩补上。   “我不管,你要是不给我,我可就自己拿了。”   “你,你拿什么?”   陈藩贴得实在近,面对他小扇一般的睫毛,和带着笑意的殷红的薄唇,贺春景感觉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他偏过头,知道陈藩又开始搅合他那一肚子坏水,一会儿指不定又要干出什么奇怪的事,于是急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伸手去扒拉陈藩:“你起来,马上打铃了,我要先上课。”   “急什么——”   陈藩还想接着逗他,哪想到话说了一半,只听隔壁间有人气势恢宏地踹了一脚冲水钮,哐当推开门,门板狠狠在另一侧门框上拍出巨响,吓了他们俩人一大跳。   “高二二班,陈!藩!”   高主任挺着将军肚一脚踏在隔间门口地砖上,他气得面色涨红,几缕本该整整齐齐梳上去遮盖秃瓢的头发垂落下来,随着他喷出的怒气在空中来回打哆嗦。   他不由分说,一把揪住陈藩的后领口把人拽了出去:“勒索同学?!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教学楼里勒索同学?!跟我回教导处!”   这一出来得太突然了,在气氛转折上属于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眼见下一出就该宛转蛾眉马桶前死了。   “老高,不是,高主任,我没有,我冤枉啊!”陈藩双手牢牢撑住门框,企图反抗。   “我就在旁边听着你还敢狡辩,你真当我聋啊?!”   你不聋,但是你瞎啊!你没看到我们俩之间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那么回事儿吗?!陈藩欲辩无词。   “给我松开手,老实点跟我走!今天非叫你在全校面前念检查不可!”老高咆哮道。   “不是,贺春景,贺春景你说句话啊!”陈藩被高主任扳住胳膊,不得已松了手,一面挣扎一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吃吃憋笑的贺春景,“贺春景?!”   “还敢威胁同学,无法无天!”高主任下了狠手,铆足了劲儿把陈藩朝厕所外面拖。   在迟来的上课铃中,陈藩终于放弃幻象认清现实,敢情贺春景这小子终于逮到机会报复他一把,纯粹是故意不吭声。   求人不如求己,陈藩被拖到厕所门口,见两边教室已经齐刷刷坐满了人。他气沉丹田,用生平最大的嗓音喊出了一句话——   “高主任你放开我,你拉完屎没洗手啊!!!”   共鸣腔都出来了。   一瞬间的沉寂过后,整个楼层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癫狂笑声。   高主任气得双目喷火,却无奈只能回到厕所里,把拖布池的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外面几个班都能听到水柱疯狂冲刷水池的声音,以证清白。   待他出门再看时,罪魁祸首早跑得连根头发丝也不见了。 第38章 暗礁   国庆日当天,贺春景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打了个喷嚏。   松津十月份的气温已经不适合夜里开窗睡觉了,贺春景边往起爬边在心里盘算,或者该换一床厚被子,不然要感冒的。   “来了,哪位?”   贺春景长长应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敲门声还在继续,外面的人想必很有韧劲儿,硬是敲了能有五分钟的门。   这应该不是陈藩。   贺春景为了能多抢出一些时间完成陈藩的生日礼物,特地把见面吃饭的时间约在傍晚。这会儿早上七点钟,陈藩应该不至于猴儿急的找上门来。   他踢踢踏踏走到门口,习惯性从门镜里瞄了一眼,没想到看到了一张被玻璃片拉抻变形的熟悉的脸。   “哪位……丁芳阿姨?”   贺春景把防盗门推开,外面果然站着丁芳。   丁芳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她是个挺体面的人,几乎每次出现在贺春景面前时,她都穿着整洁的职业套装,脚下咯噔咯噔踩着中跟小皮鞋,长发也利利索索的盘起来。   但她现在穿了双垮兮兮的平底鞋拖,身上套着款式宽松的连衣裙,裙子上有没熨开的皱褶,还不知为什么剪了头发。   可以看出她的一头短发是新剪的,看着还有点愣。不止如此,贺春景还注意到她眼圈泛红,像是伤过神的。   “玉辉在不在这?”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啊?陈老师不在。”贺春景不明所以,侧身把丁芳往屋子里让了让,“阿姨进来坐吧,我去倒点水。”   贺春景知道自己肺炎住院的时候沾了丁芳的光,本应该对她热情些,但他总忘不了她对陈鲜的态度,于是在面对丁芳时总觉得有些尴尬。   “他真不在?”丁芳换了鞋进来,却没去沙发上坐,而是光着脚里外屋推门找了一大圈,就好像贺春景能把陈玉辉藏在屋里什么地方似的。   贺春景更尴尬了,他捧着水杯,无措地跟在丁芳身后晃荡。   丁芳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查岗捉奸,闹得贺春景也不敢开口问她到底怎么了。   在发现陈玉辉确实不在这里之后,丁芳撑着沙发扶手,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贺春景仍是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杯水,为难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他说他去哪了吗?”丁芳忽然抬起脸来,皱着眉望向贺春景。   这话问得奇怪,明明他们两个才是两口子,丁芳却跑来问陈玉辉的学生,知不知道自己丈夫的行踪。贺春景忽然想起前些天陈藩过来借住,意外碰到了陈玉辉,被收走了备用钥匙的事。   陈藩说陈玉辉当时情绪很差,似乎是与丁芳吵了架,出来躲着丁芳住的。   “我和陈老师一般都是在学校里碰面,聊些学习功课之类的事,”贺春景斟酌着说,“而且陈老师很少在这住,我都挺长时间没在这见过他了。”   丁芳点点头,表情失落极了。   “那你……要是见到他,帮我和他说一声,就说……”丁芳的嘴唇颤抖起来,闭了闭眼睛,本就泛红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就说让他回家聊聊。”   “好。”贺春景连忙放下水杯,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丁芳接过纸巾压在眼睛下面洇了洇:“真不好意思,让孩子看笑话了。”   贺春景忙道没有没有,轻咳了声,拿起水杯递给她:“阿姨,喝点水缓一缓。”   丁芳接过水杯抿了两口,忽然又笑开了。   “过来,让阿姨看看你。”说着,她拉起贺春景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人家都说闺女是妈的贴心小棉袄,会伺候人,但我们家那陈鲜可不是,成天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不如个男孩子会疼人。”   贺春景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两声:“没,鲜儿姐其实挺好的。”   “那是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还好,越长大越像来讨债的,脾气大得不行。这还没出嫁呢,以后出嫁了还了得?我时常就想啊,怪不得人都说女孩子是替人家养的,是家里的外人,不然哪有跟自己妈妈这样发脾气的?”丁芳像是说到了心酸处,又抬起手在眼眶下头蹭了蹭,“她爸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想要收养你。”   “收养我?!”贺春景吃了一惊,陈玉辉从没向他提起过这种事。   “你不知道?”丁芳微怔了一下,“我以为你们聊过这事,但因为你现在有监护人,这事就没成。”   “没,陈老师从始至终都没跟我说过这件事。”贺春景甚至松了口气,他要是上了陈鲜家的户口本,叫陈藩知道了指不定会发什么疯。   “你也别太在意,这事都过去了。而且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我最挂怀的事情就是没能给你们陈老师真正留个香火,但你来了,福气就来了。”丁芳伸手摸了摸贺春景的侧脸,抚弄了两把贺春景的小耳朵。   贺春景没听懂她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见她面上显露出几分痴态,霎时间感到些毛骨悚然。   想生儿子想得魔怔了。   陈藩给丁芳的这句评价确实非常到位。   “阿,阿姨,你吃东西吗?”贺春景假借偏头看向厨房的动作,脱离开了丁芳的手,“我正好要做早饭。”   “不了,我回家还有事,先走了。”丁芳收回手,动作缓慢地扶着沙发站起身,朝门口踱了两步。   “那你回去路上小心啊。”贺春景追上去替她开门,丁芳却在推门的前一刻停住了动作,回身定定看着贺春景。   “怎么了阿姨?”贺春景也跟着站定。   “春景,阿姨知道这话不该和你们小孩子说,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都该笑话的,但是……”丁芳哀哀叹了口气,“你也算我们家半个儿子了,你要是见了玉辉,帮阿姨劝劝他,我是真的……这个家是真的不能没有他。”   丁芳与贺春景差不多高,甚至比他还矮上一些。贺春景毫不费力就能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去,那是盛满了脆弱与无助的一片海。   贺春景抿了抿嘴,小声回了一个好字,丁芳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羞耻,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贺春景想了想,最终还是追下几凳台阶,从背后轻声喊了她一句。   “阿姨!”   丁芳神色惶然地抬头,贺春景欲言又止,眼神落到楼下邻居家的防盗门上。这家门口贴了喜洋洋的大红毛笔字春联,字体龙飞凤舞,上下联来不及仔细分辨,只看到横批四个大字:阖家欢庆。   贺春景轻咬住了嘴唇又放开,对丁芳挤出一个笑容来:“鲜儿姐真挺好的。”   可丁芳的海早在初生的时候便在水底长出一片嶙峋的暗礁,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从贴着大红楹联的门口路过,往楼下走去了。   早上丁芳的拜访没有打乱贺春景一天的计划。   他八点半到音像店上工,下午提前请了假,五点钟一到,便背着小书包出门赴宴去了。   从二中门口坐两站公交车到果子市,下车再走上四百米,就到了陈鲜爱吃的那家粤菜馆。   陈藩亲自定的位置,地方是老地方,吃饭的人也是先前的那几个人,就连几个人围着桌子所坐的位置都没有变,只不过是从大堂挪到了包厢。   “胖哥,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贺春景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挨着钱益多的那一侧松快了不少。   钱益多当着YUKI的面,还是那副少男怀春满脸羞涩的样,扭捏了一番,小声说:“可能是瘦了点吧。”   “你减肥了?!”陈藩正在倒茶水的手抖了一抖,面前的茶水溅出了两滴。   钱益多胖脸涨得通红,哼唧了半天也不说有还是没有。倒是YUKI替他开了口:“小胖前阵子加入我们社团了,立志要跟大家一起出cos,正努力减肥呢。”   说着,她把自己和陈鲜的空茶杯捏起来,放在陈藩面前示意他一并满上茶水。   陈藩不待见YUKI,没有贺春景的时候这女的总霸占着陈鲜,有了贺春景之后,这女的又和贺春景眉来眼去的。   他不情不愿地把陈鲜那杯倒了个八分满,又暗戳戳把YUKI那杯倒得满满的,假装不小心道:“没留神,小心点拿吧。”   谁知YUKI堂而皇之拿起了陈鲜八分满的那杯,放到嘴边吹了吹,啜了一小口。陈鲜随手把陈藩那杯还没喝的茶水拿走了,留下浮溜溜快要冒出来的那杯,戳在陈藩面前冒热气。   “你俩!”陈藩眼角抽了抽。   “有意见?”陈鲜端着杯子瞟了他一眼,也学着YUKI的样子小啜了一口。   “……没有。”陈藩遇到他鲜儿姐,只有吃瘪的份。   贺春景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好笑,陈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   他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我也要。”   陈藩转头看他,忽然想起来前一天在厕所里被老高抓包的事情,一双眼睛眯缝起来看他:“你要什么?”   贺春景见他这副“治不了她俩我还治不了你”的样子,假装四处环视,努力憋笑道:“高主任不在这吧,他要是不在我就继续往下说了。”   昨天陈藩和高主任那段声情并茂的表演早在学校传遍了,一桌子人哄然大笑。   “你还敢提,是谁见死不救的!”陈藩一把圈住贺春景的脖子,上下夹击一阵戳肋骨挠肚皮:“昨天都忘了收拾你了!”   贺春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肩膀求饶。陈藩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伸手掌心朝上跟他要礼物:“昨天不给,今天总得给了。”   贺春景却又推脱起来,笑着说:“等吃完饭的,我单独给你。”   眼见着YUKI脸上又露出那种奇异的表情,贺春景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就是想保持一下神秘,没别的。”   “不是没准备吧?”陈藩狐疑道。   “准备了准备了。”贺春景胡乱地搪塞,顺道把其他人都拖下了水,“要不你先看看大家的。”   “我的礼物藩哥已经收到了,”胖子抬了抬下巴,“新车骑着感觉咋样?”   “配置相当不错,就是没我那辆刺激,谢了啊。”陈藩打了个响指,冲钱益多点了下头。   “屁!我这是让你惜命,你那车连个闸都没有,骑着太危险了,趁早换了!”钱益多龇牙咧嘴地骂他,“你要是不作死,正好来年去考个摩托本,哥们儿送你个大件。”   “这可是你说的。”陈藩一拍桌子,“定了!”   “定了定了!”钱益多催他看YUKI的,“别光揪着我啊,人家东西都掏出来了等着呢。”   YUKI从包包拿出板砖似的一沓东西,贺春景仔细看了看,是一大摞捆在一块的游戏卡和影碟。   “老样子,都是最新的。”YUKI不计前嫌,大大方方笑着往陈藩手里一放。   “谢谢雪姐。”陈藩轻咳一声,接了过来,估计是为了刚才自己针对YUKI的幼稚行为感到一丝丝尴尬。   YUKI很爽快地一摆手:“客气了。”最后是陈鲜。   服务员就在这时候把小排骨和虾球端上来,连带着几碟子肠粉和糕点,一阵叮叮当当排兵布阵。   待到菜都上好了,陈鲜拿出了一个透明塑封的文件夹,把它沿着桌边推到陈藩面前。   “菜都上来了,先吃吧,吃完了再看。” 第39章 443121   在给陈藩唱生日歌的时候,贺春景第一次知道自己五音不全。   YUKI笑得东倒西歪,就连一向沉稳没什么表情的陈鲜也明显是憋不住乐,手撑着前额低着脑袋偷偷笑。   陈藩强绷着吹了蜡烛,因为笑岔了气,蜡烛吹了三回才吹完。   跑调的人一般是听不出来自己跑调的。贺春景自觉唱得挺好,结果才唱到第三句,周围人就一个赛一个的乐趴下了,就算他听不出自己跑调,看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贺春景那脑袋都快低到饭碗里去了,耳朵尖通红。   自己下碗挂面打个鸡蛋,这是贺春景每年生日的顶配,他没怎么给人过过生日,也没什么人给他过过生日。况且他为数不多的唱歌经历还是在小学音乐课上,一个班五十来个小孩,张嘴跟一群鸭子似的,谁也听不出来谁在嘎嘎啥。   “不是我说,弟弟,都不知道你还会谱曲呢。”钱益多揩掉了眼角缝里挤出来的泪,冲贺春景咧着嘴乐。   “我不会!”贺春景恼怒道。   陈藩切蛋糕的手都在抖,劈下几块三角装进纸盘子里,先递给了陈鲜和YUKI。   听到胖子把贺春景逗急了,他赶快装了块带着水果和奶油花的墩在贺春景面前,冲胖子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还小,声带没发育完呢!”   “唱歪了也就算了,他自己居然一点听不出来!”胖子笑得捶桌子,胳膊上的肉直打哆嗦。   “行行行了,人家耳朵也还在发育呢!谁像你,营养过剩,早熟。”   陈藩从蛋糕侧边刮下几块渣子,打腻子似的抹在纸碟里,丢给钱益多。   “你减肥,吃点这个得了。”   钱益多被堵了个正着,憋了半天挤出一句:“怎么比你家毛肠还护食呢。”   “去你妈的,没大没小,那是你肠叔。”陈藩眼皮都不抬一下,筷子挑起餐厅赠的长寿面开始唏哩呼噜吃。   一桌子人又开始笑,贺春景不明所以,他舔了口塑料叉子上的奶油,问:“毛肠是谁?”   “它……”陈藩吊着挺宽一根面条含糊不清地说,说到一半觉得面条碍事,想咬断,立时被贺春景制止了。   “别咬断!长寿面长寿面,要一口气全吃掉的,咬断就不吉利了!”贺春景大惊失色,恨不能把摇摇欲坠的宽面条手动塞到陈藩嘴里去,“鸡蛋也得吃了,吉利。”   “小迷信头子。”   陈藩看他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细碎的笑,三口两口把面都吞了。抹了抹嘴,又把碗里切成锯齿花型的水煮蛋都吃干净:“行了吧?”   “行了行了。”贺春景点点头,“长命百岁。”   借着他这句吉利话,旁边几个人也纷纷提杯:“长命百岁!”   小孩子不兴推杯换盏假客气那一套,一顿饭外加一个奶油蛋糕下来,个个吃得溜圆溜鼓靠在椅子背上打饱嗝。   “HANA,咱俩一会儿去拍大头贴去吧?”YUKI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橙汁底子喝完,用玻璃杯碰了碰陈鲜的空杯子,“夜市卡哇伊那家有珠光相纸,图案也多。”   “嗯。”陈鲜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奶油花,把下面浸得软软的蛋筒屁股剔出来吃掉。   “不带我们啊,一起去呗?”陈藩忙抬头道。   “对,对啊,好不容易都碰到一起了。”钱益多也跟着附和,小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贺春景抿着嘴看了陈藩一眼,又看了看陈鲜,没说话。   倒是陈鲜横了陈藩一眼,十分嫌弃:“你们俩还是算了,一个横着长一个竖着长,挺大一坨,机器都照不下。”   说罢,她站起身扯了扯衣服:“我先结个账。”   “我跟你去。”YUKI也跟着站起来,挎起陈鲜的胳膊,又朝贺春景挤了挤眼睛,“但如果是HARU酱想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哦~”   “他不想!”陈藩立刻斩钉截铁的回答。   YUKI前仰后合地拉着陈鲜走了。   贺春景知道这是YUKI故意气陈藩,但他没想到陈藩居然真的次次都上钩,就好像真的吃他和YUKI的飞醋一样。   “我去个厕所。”贺春景也拖着椅子站起来,却被陈藩一把攥住手腕。   “真去厕所?”陈藩此时的表情就跟条警犬似的。   “假的,我找YUKI拍大头贴。”贺春景猫着腰,哭笑不得。   “出息了你,”陈藩朝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去!”   贺春景被他拍得半边屁股蛋子发麻,但难得挤兑了陈藩一次,心里舒坦极了,连蹦带跳就蹿了出去。   “鲜儿姐,YUKI!”贺春景到吧台的时候,陈鲜刚付了钱往回走,正往钱包里收找零。   “怎么你叫她就是姐,到我这就剩个名字了?”YUKI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贺春景的脑门,“搞区别对待啊?”   “你不是和我一个班么,鲜儿姐是学姐,按道理你也要叫她学姐的。”贺春景老实巴交地回答。   “可我和她一样大啊!”YUKI又说。   “那,那我也喊你雪姐?”贺春景看着她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可别。”陈鲜把钱包放回口袋里,把刚从吧台拿的两条口香糖剥了,一条自己吃,一条塞进YUKI嘴里,“就你长这样子,在学校里喊一声雪姐,半个学校的学姐都得抢着过来答应,哪轮得到她。”   贺春景怪不好意思的:“哪儿那么夸张。”   “我天这还夸张,你自己照照镜子啊,你脸上简直就写了四个大字:乖得要死。”YUKI吧唧吧唧嚼着口香糖,瞪着眼睛,“你就是不混我们圈子,要不然什么青柳立夏绫濑雪——”   陈鲜伸手一下捏住了她的嘴:“嘘,未成年。”   贺春景红着脸咳了一声,他虽然不知道YUKI说的都是什么,但总感觉奇奇怪怪的,索性换了个话题:“其实我过来是想问问你们……这顿饭平均下来多少钱。”   YUKI有些为难地看向了陈鲜。   “我最近找兼职了,再说有的钱该花还是要花的,对吧?”贺春景尽量做出一个自然的笑。   陈鲜点点头:“四十。”   贺春景瞄过两眼菜单,才不相信二百块能吃这么一大桌:“那你,那你给我看看小票。”   “揣钱包里了不好找,待会儿回去给你看。”陈鲜面不改色地往回走。   YUKI也跳出来作证:“真的,她有打折卡,我刚才除了一下,每个人四十二块三。给你抹了个零,总不至于真让你掏三毛吧?”   贺春景点点头,从口袋里数了四张十块钱递过去,小声又说了一次:“那一会儿也给我看看小票。”   陈鲜无奈伸手接过来:“行吧。”   “这钱刚好拿着去买奶茶,木瓜味珍珠奶茶!”YUKI在一旁小声欢呼。   “一股奶精味儿,台奶哪有港奶好喝。”陈鲜嫌弃道。   “港奶苦味太重了,而且喝完心脏怦怦乱跳!”YUKI嘴巴撅的老高,又忽然凑近陈鲜耳边,“让心脏怦怦乱跳的有一个就够了。”   贺春景满脸通红,与她俩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拐个弯就要回到他们包厢,贺春景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叫住了走在前面的陈鲜。   “鲜儿姐。”   陈鲜回过头,脸上笑得有些无奈:“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犟呢。”   “不是,这回不是小票,”贺春景把早上的事儿说了,“今天早上丁芳阿姨去出租屋了。”   陈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大好看。   贺春景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YUKI,不知道要不要避着她说,毕竟这是陈鲜家里的私事。   “她没事,你说。”   陈鲜摆摆手,蹙着眉毛听贺春景把事情讲了一遍,从始至终也没什么表情。   三人沉默良久,陈鲜终于发出了一声很不屑的嗤笑。   “她还嫌不够丢人的。”陈鲜把鬓边的碎发往后捋了一把,面上的那些阴沉也都跟着消失不见了,像是被一并藏进了三千烦恼丝之中,“可能我爸最近在写东西,没工夫搭理她,她这人闲不住,又开始作了。”   而后她推开包厢房门,留给贺春景一句淡淡的话:“你不用管她。”   “晚上的风还真挺凉,你们逛夜市的别冻着。”   陈藩一出门,被夜风吹得有点起汗毛,他回头看了一眼陈鲜。   “放心吧,穿得厚。”陈鲜紧了紧身上的小风衣,顺手还给YUKI的羊毛开衫往起拢了一下,“走了。”   果子市夜里比白天还热闹,不远处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就要往里钻。   “等等!”   贺春景想起自己还要看小票,想要把YUKI叫住。哪知道YUKI一回头,动作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张小纸条,把口香糖吐了包在里面,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圆眼睛问他:“怎么啦?”   “那个,小票……”贺春景跑了两步凑上去,特地背着陈藩比划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   “哦,不好意思,刚才忘了,叫我包口香糖了。”YUKI恍然大悟,展开手心给贺春景看那一团乱糟糟的小纸条,“不骗你。”   “贺春景!”陈藩在背后中气十足地喊他,“你真要拍大头贴啊?”   贺春景赶快回头应了一声没有,扭头看看YUKI,又看看陈藩,再看看YUKI。   YUKI借机凑近了,在贺春景耳边咬了句耳朵。   “抓住机会,姐姐看好你哟!”   贺春景的脸腾地红起来,YUKI趁着陈藩追过来之前,牵着陈鲜的手大摇大摆走掉了。   “她又跟你嘀咕什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了?”陈藩一把勾住贺春景的小肩膀,把人带到自己怀里来,上下检查了一遍,“这人从小就怪模怪样的,你看她那张脸哪像十八了,说不定背地里吃小孩呢!你可离她远点。”   “你怎么不当面问问她吃不吃小孩?”贺春景没绷住,笑出声来了。   “小时候初中那会儿问过,叫鲜儿姐揍了一顿。”陈藩说得委屈巴巴的。   “噗哈哈哈哈!”   “还敢笑?!还有她叫你什么?哈巴狗?指不定那就是拿日本话给你起外号,你离她远点听见没有!”陈藩把胳膊收得紧紧的,警告贺春景。   “知道了知道了。”贺春景吃吃笑着,一连串应付着。   陈藩的牛仔夹克衫一开一合,带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来,贺春景被带得趔趄了几部步,又笑了一阵,不得不搂住陈藩的腰保持平衡。一抬头,钱益多一脸便秘地杵在饭店门口,浑身上下写着一看见你俩就难受。   “我可先走了,不跟这儿掺和你俩,拜拜。” 暗恋对象一离场,钱益多的智商也重新上线了。   “回家啊?”陈藩问他。   “回个屁,吃多了,健身房玩儿命去!”钱益多伸手叫了辆车,呼哧呼哧挪腾上去,车门一关,溜之大吉。   陈藩和贺春景在汽车尾气里笑作一团。   “你说他能瘦下来吗?”陈藩屈起手指节边揩眼泪边问。   “他一直瘦不下来吗?”贺春景也揉了揉笑酸了的脸。   “反正从初中认识他开始,就像个大皮球似的,但谁知道呢。”   陈藩眼睛亮闪闪的,望向载着钱胖子远去的出租车,整条街的夜色都浮动在那双漂亮眸子里。   “爱情使人疯狂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uu的收藏点击评论打赏和小海星!   中秋国庆期间《小城之春》每日0点准时更新,连更8天~收藏评论和小海星请继续砸向我叭!   爱大家!!! 第40章 也算是个工作犬了   “对了,我的礼物呢?”   两个吃饱了撑的闲散人员沿着粤菜馆门口大马路漫无目的的游荡消食,走着走着,陈藩忽然想起来贺春景还欠了他一屁股债。   “哦哦哦,在书包里,差点给忘了。”   贺春景也反应过来,就近找了个路灯光线好的地方,把肩上的小书包撂在宽沿花坛上,伸手翻找起来。   “怎么出门吃饭还背着上学的书包啊。”陈藩坐在一旁,伸手扒拉书包分层的拉链,“水瓶子都带出来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念夜校呢。”   “去你的。”贺春景翻出一摞教科书拍在陈藩大腿上,“给,生日快乐。”   陈藩的脸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难以置信:“这是什么?”   “陈藩同学的十七岁生日礼物。你方便拿吗,不方便的话还是我背着吧,回家之前再给你。”贺春景叉着腰,理所当然地说。   这话在陈大寿星脑子里简直是惊涛拍岸,差点给他脑浆子拍出来溅地三尺:“你说这是什么?!”   天地良心,这不能怪陈藩一惊一乍,主要是怎么会有人给文盲送生日礼物,送的是一套教科书啊?   这事就连他为人师表百年树人的亲二叔都干不出来。   贺春景刚要重复一遍,陈藩两手一动,洗牌似的挨个抽出来看。语文、历史、政治、地理。陈藩感觉自己受到的冲击太过于巨大,以至于被贺春景带跑偏了:“数学和外语呢?”   “数学和英语弄起来有点麻烦,过后做完了给你。”贺春景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戳了戳那套书。做完了给他?   陈藩这才意识到,手上可能不仅仅是一套教科书这么简单。就着路灯光再细细看过去,贺春景给他的似乎并不是新书,书页和书页之间都带着一定的空隙,捏起来松松散散的,像是被人从头到尾翻阅过几遍。   他把最上面的那本地理书翻开,发现里面从头到尾每一页都被荧光笔标记过了。不是讲课时划重点的那种标记,而是和先前贺春景在空白练习册上做过的一样,把大段文字中每句话的开头都涂上了颜色做分割,有的句子开头还特地用修正纸贴了,重新写上放大了几倍的字去强调重点。   贺春景用半个月的时间,动手给陈藩“定制”了一版教材。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会送你一整年的《花火》吧?”贺春景笑嘻嘻地问。   陈藩没说话,沉默地把剩下的几本书也翻看了一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春景站在路灯下打了个哆嗦,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   陈藩除了开头时表现出了点震惊与嫌弃,后来干脆就没有什么动静了。贺春景没什么钱,送不了贵重的东西,况且陈藩压根儿不缺贵重的东西。他想着礼轻情意重,做个对陈藩有帮助有意义的东西送出去,也挺好的。而且陈藩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这桩心病,他还特地避开了别人……   可万一陈藩不喜欢呢?   万一陈藩觉得他自作主张多管闲事呢?   贺春景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从始至终都想的是为了陈藩好,可是他没有想过陈藩需不需要他这样做。   “你……生气了?”贺春景感到脊背僵直,他低下头,却只能看到陈藩头上的两个发旋,“要不我还是送你《花火》吧......唔!”   陈藩忽然长臂一展,搂住贺春景的腰,将他紧紧抱住了。   贺春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勒得不轻,要不是已经溜达了一阵子,他非把胃里那点奶油蛋糕翻出来不可。   他伸手去掰陈藩的胳膊:“你干什么,勒死我了,再不松手吐你头上了!”   陈藩力道放轻了些,整张脸还是埋在贺春景肚皮上,还得寸进尺地左右蹭了蹭。   “你,你这是干嘛啊,”贺春景两条胳膊被陈藩捆柴火似的捆着,好不容易挣脱了左手去扒拉陈藩的大脑门,“你怎么,你哭了啊?这么感动的吗?”   陈藩埋着头不动,死活不给他看脸。   贺春景在做出这个猜想之后忍不住傻笑起来,连着扒拉了几下陈藩的脸:“真哭了啊?快给我看看!”   “没有!”陈藩把脸埋在贺春景肚皮上,噗嗤笑出来,“我发现你学缺德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你者缺德,”贺春景感觉到热气喷在自己身上,担心道,“你别把鼻涕擦我身上啊。”   “你还敢嫌弃上我了……”陈藩把脸抬起来,眼圈有点红,但没掉眼泪,“没哭,就是有点冷,抱一会儿。”   说着,他松开贺春景的腰,从花坛上站起来蹦跶了两下。   “我先给你背着吧。”贺春景伸手要去拿那几本书,陈藩却用胳膊给他挡开了,拉开自己的斜挎包,一股脑塞进去。   “给我了就是我的了。”他拉起贺春景的手,“走。”   “去哪啊?”贺春景茫然道。   “坐在这干吹风吹得全身冰凉,带你去个热乎地方。”陈藩笑起来,拉着贺春景朝前跑,两人的手紧紧扣着,手心滚烫。   所谓热乎地方,就是从夜市穿出去之后,隔条马路的中心广场。   广场是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南北两侧各有一所学校,实验一小和松大附中。   这地方白天静悄悄的,周围除了定时定点的上下课间操铃之外,基本没什么声响。可一到了晚上,周围居民楼、宿舍区、职工家属院的男女老少全都涌向中心广场,共赴一场大杂拌的盛会。   人们到了广场里自行分流,左一枝流向蹦擦擦跳舞的,右一拨加入现场伴奏演唱的;上到大爷大妈吹拉弹唱,下到少男少女花式跳绳,三步一放哨,五步一扎营,各家各派大显神通。   岂止是热乎,沸反盈天都快开了锅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去啊?”贺春景抓着自己肩上的书包带,一步不落地跟在陈藩后面。   周围人太多,时不时就有几条胳膊大腿从斜里伸出来拦住去路。贺春景淹没在人群里,抻着脖子也看不到前面是通往哪的路,只能陈藩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   “到了。”   陈藩忽然停下了。   贺春景费力地挤出人群,发现眼前是个四方方光溜溜的水泥操场,四面围着铁栅栏,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小灯泡,把整个场子照得亮堂堂的。场地里十几个年轻男女踩着旱冰鞋飞驰,而贺春景刚刚钻出来的那个人堆,就是正在围观旱冰场的好奇群众。   “旱冰场?”贺春景惊呆了,凑近了铁栏杆,整个人扒在上面看。   “玩过吗?”陈藩低头问他。   “没有,你会?”贺春景回过头兴奋地看陈藩。   陈藩切了一声,把滑落到肩膀处的夹克领子往起一带,姿态相当拽:“走,藩哥今天带你飞。”   十五分钟后,无情的现实把陈藩打了个措手不及。事实证明飞与不飞的选择权并不在陈藩手里,只要贺春景愿意,两个人就都只能当一晚上的折翼的天使。   “你不是东北人吗,东北人不会滑冰?”陈藩举着胳膊给贺春景当把杆,陪他在墙角慢慢挪腾。   “谁规定东北人就得会滑冰啊,”贺春景鼻尖都冒汗了,这会儿他穿着全套的护膝护肘,以厘米为单位屈膝往前蹭着走,“那北京人都会烤鸭吗……你等等,你等等,再慢点。”   “……北京人都会直立行走,还能使用天然火和石器。”陈藩跟着他往前蹭,小臂都被抓得发麻了,“咱们现在都跟静止没啥区别了。”   贺春景抬头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这一眼不瞪还好,一瞪眼睛分神了,脚底下八个轮子齐齐朝前滚,他惊呼一声,抓着陈藩的胳膊,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就要躺倒过去。陈藩反应及时,另一只手拦腰这么一抱,以一个及其罗曼蒂克青春偶像剧的姿势把贺春景给接住了。   贺春景整个人都蒙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仰面躺倒在陈藩臂弯里,屁股后面杠着陈藩的膝盖,陈藩的脸就悬在眼前三五厘米的地方。   他的眼睛像轮黑月亮。   身后有看热闹的人吹起口哨来:“哥们儿,背背山啊?”   陈藩也不回头看说话的人是谁,忍着笑意回了一句:“我还背背佳呢!”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贺春景蹬着脚慌忙起身,但脚下的旱冰鞋不听使唤,猫和老鼠里演过杰瑞脚踩热黄油,眼下杰瑞啥样他啥样。   “别动了。”陈藩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再乱动我可抱不住你了。”   贺春景立马停了动作,抓救命稻草似的攀着他,整个人挂在陈藩身上。   陈藩借着站起来的力气手上一使劲,把贺春景重新拎起来戳在地上:“站好。”   贺春景站不好,刚才要是没有陈藩接着他,他就后脑勺着地指不定摔成什么样呢。于是他不撒手,吊在陈藩身上不动弹:“我走不了了。”   陈藩看他从耳朵尖一直红到脖子跟,低着头没脸见人,绷不住笑:“怎么叫走不了了?”   “我弄不了这个,你把鞋给我脱了吧。”贺春景闷闷道。   “刚才你非要选直排轮,说绑带的双排轮不好看,”陈藩笑得肩膀发抖,“现在好了,哪有滑到一半脱鞋逃跑的,你准备光脚跑回去?”   “那你说怎么办!”贺春景恼羞成怒,瞪着眼睛抬头看陈藩,“再说了直排轮就是看着更帅啊,更像冰刀!”   他本就长得圆鼻子圆眼的,刘海毛茸茸盖在额头上,现在害臊了,眼睛滴溜溜睁得老大,颧骨飞起两朵霞,嘴巴咬成水淋淋的红色。   陈藩瞧他像个草莓冰激淋,想也没想,低头啃了一口。   吻落在贺春景眉心,吓得他一闭眼,反应过来又赶快睁开,咬牙切齿:“陈藩!”   “在呢。”陈藩腆着脸应了一声。   “你这叫乘人之危!”   贺春景把他一推就要吭哧吭哧自己走,结果脚下一滑,又跌回陈藩怀里,脸都丢尽了。   身后刚刚说他们背背山的人又吹了声长长的口哨,一群围着障碍练葫芦步的小姑娘也停下来跟着起哄。   陈藩笑得比谁都大声,笑够了朝围观的男男女女摆手:“给个面子吧各位,我弟弟,真是小孩,第一次滑,给他气着了以后没人陪我来了!”   “我陪你啊!”一个带了大圆耳环的卷发姑娘调笑道。   “那旁边的大哥非把我从这抡出去不可。”陈藩指了指姑娘身旁的高个子青年。   大家伙又是一阵哄笑,注意力逐渐转移到那对男女身上去了。   陈藩陪着贺春景在栏杆旁边吹了两分钟的风,贺春景这才缓过劲儿来。他看着相隔了半个场地的休息区,问:“咱们怎么回去啊?”   陈藩沉吟片刻:“要不你蹲在我身后,拽着我的手,我拉着你走?”   “狗拉爬犁啊?”贺春景挺惊讶他还能做出这种牺牲,“能行吗?”   “什么叫狗拉爬犁!”陈藩敲他脑袋,吓唬他转身要走,“干脆把你放这放一宿得了。”   “别别别,现在是要么你狗拉爬犁,要么我狗吃屎,反正咱们俩之间得有一个是狗。你是狗精,本职工作,不亏什么。”贺春景拽着陈藩的夹克衫,不让他走。   陈藩被他气乐了:“怎么这事儿还记着。”   “可忘不了。”贺春景做了个臣惶恐的表情,“启程吗?”   “服了你了。”陈藩背过身,两手叠在身后朝贺春景勾了勾手指,“来吧我的小爬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uu的收藏点击评论打赏和小海星!   中秋国庆期间《小城之春》每日0点准时更新,连更8天~收藏评论和小海星请继续砸向我叭!   爱大家!!! 第41章 雾航灯   陈藩拖着贺春景绕着场地足足滑了八圈,就这,贺春景还嫌不过瘾。   “喔吼!陈藩!再快点!”贺春景当爬犁当上瘾了,蹲在后头紧着催促。   “再快点你转弯就被我甩飞了!”陈藩大笑着吼他,“滑完这圈我罢工了啊,劳动保护!”   “快滑吧你!”贺春景骑马似的一甩胳膊,“驾!”   “怎么又给我改换物种了啊?”陈藩问。   “那换回来,汪汪汪!”贺春景笑得快攥不住陈藩了,“停吧停吧停吧,手心都出汗抓不住了。”   陈藩把速度缓缓降下来,刚好给贺春景送到休息区长凳边上,一抬屁股就坐到凳子上了。   旁边有人一直看着他俩在场地边上拉爬犁,调笑道:“你们俩是真会玩儿。”   陈藩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场上看热闹不嫌事大调侃他们的背背山。这人比他俩大不到哪去,看着也是个叛逆少年,一脑袋脏辫,脖子上手上稀里哗啦挂着不少银饰,远看圣诞树,近看杂货铺。   “哟,是你啊,刚才口哨吹得倍儿响。”陈藩乐了。   那人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刚才没大看清,误会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这也是哄小孩。”陈藩朝他一摆手。   贺春景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你才小孩呢,都没到十八岁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背背山绷不住笑:“你弟弟挺有意思的,你们俩差几岁啊?”   “三岁。”陈藩说。   “一岁。”贺春景说。   背背山张了张嘴,又合上,讪讪道:“你俩谁是拐卖来的?”   “我虚岁十八,你十五,怎么就差一岁了?”陈藩往贺春景大腿上拍了一爪子。   “别整那虚的,要说虚的我在我妈肚子里还有一岁呢。”贺春景往旁边一撤腿,不给他摸,“你今天正好十七,我身份证明明白白写了十六,怎么不差一岁?”   “你那身份证瞎上,不算。”   “身份证上的才算数呢,人家证件拿到哪都认的!”   “得得得你俩也别吵了,我刚才听这弟弟说的什么,你今天正好十七?”背背山上下扫了陈藩一遍,“过生日?”   “嗯。”陈藩浅笑着点点头。   “那这巧了,相逢就是有缘人呐,你俩等着!”背背山哗啦啦跑到场地门口小卖部,没一会儿又跑回来,印着骷髅头的黑色大T恤直兜风。   他把两支棒棒冰递到陈藩贺春景眼前,手腕子上一大串皮绳吊着的银饰哗啦啦跟着滑下来:“请你们的,生日快乐!”   “谢谢啊,”陈藩接过两根棒棒冰,朝背背山龇牙乐了一下,“哥怎么称呼?”   背背山一摆手:“别哥了,你站起来快比我高了。我叫蒋胜天,跟他们一样叫我大天就行。”   “陈藩,”陈藩指指自己,又指指贺春景,“贺春景。”   这时候跟他一伙的男男女女刚好下场,四五个人靠在围栏边上脱鞋。有个背着琴的高瘦的小伙子开口喊他:“大天!走了!再不走超时了!”   “哎!”蒋胜天转身应了一声,又朝陈藩他俩点点头,“走了。”   “谢谢啊,拜拜!”陈藩朝他晃晃手里的棒棒冰,“下回碰见请你。”   蒋胜天走出去几步远,闻言又朝他俩摆了下手,权当告别。   陈藩把两只棒棒冰都怼到贺春景鼻子底下,让他挑:“吃哪个?”   贺春景翻了他个白眼:“不吃,小孩才吃棒棒冰。”   “那咱们都是小孩,你陪我吃。”陈藩拱他一下,“行不行。”   “不行,谁让你总把我当小孩。我要是没耽误一年,现在可就是你的同级生。”贺春景在同级生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我小学还跳了一级呢!”   “我弟弟从小就学习这么好啊?”陈藩借坡下驴,拆开一支棒棒冰拦腰折断,送到贺春景面前,“失敬!”   棒棒冰这东西只要稍微化出点汁,肯定就要从断口往外冒。贺春景眼看着深紫色的甜水涌出来,也顾不得再和陈藩拌嘴,下意识就用嘴去堵,含到嘴里才发现这是一支葡萄味的棒棒冰。   贺春景吭哧咬下一段碎冰,嚼得咯吱咯吱响,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心慌。他后来在一切关于糖果、糕点、饮料的选择上都特地避开葡萄口味,甚至整个夏天他都没敢再买一串葡萄来吃,正是因为它们让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陈藩的,甜腻的,柔软的那个吻。   或许是他吃得太急了,欲盖弥彰的心思过于明显,陈藩吸溜溜嘬了一口棒棒冰,一脸坏笑地问他:“眼都直了,想什么呢?”   贺春景两颊发热,故作镇定地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看人家滑旱冰呢。”   “哦……我还以为……”陈藩眯起眼睛,假装欲言又止。   “以,以为啥。”贺春景瞄了他一眼,又飞快把目光闪开。   陈藩飞快在他侧脸啄了一下:“以为你在想这个呢。”   “你有病啊!”呼啦啦一把火烧过来,贺春景头顶直冒烟,“你是不是有病啊陈藩!”   陈藩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站起来把剩下那支橙子味棒棒冰也扔进贺春景怀里:“他们有什么好看的,我去滑一会儿,你看着!”   “不看,我瞎了!”贺春景没好气地说。   “胡说八道,你火眼金睛。”陈藩戳了他一指头。   而后陈藩插着口袋,姿态悠闲地一蹬地,像柄又薄又窄的刀,切进场地里。他找了个人不多的角落,回头瞧了贺春景一眼,见到贺春景果然挺着腰板在看他,乖得很。陈藩逐渐让自己沉入音乐里,正反绕场滑,蛇形绕桩、蟹剪,最后还来了段太空步。   周围几个初学者从起初的目瞪口呆,后来围到一起叫好鼓掌,陈藩漂漂亮亮耍了段帅,风风光光回到长椅前头,问贺春景:“怎么样?”   贺春景人都傻了,张着嘴看他:“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然后学着方才陈藩的样子,把橙子棒冰一折成两段,递给陈藩一段:“失敬。”   陈藩受用极了,接过来一屁股坐在贺春景身边,伸胳膊把人往怀里一搂,土匪头子似的:“小意思。”   “不是,你这得学了多长时间啊?也太酷了!”贺春景眼睛都快放光了,“狗拉爬犁真是屈才了啊!”   陈藩笑得冰碴子差点从鼻子喷出来:“能不提狗了吗。”   “不提了不提了,快点说,你这个得练个十年八年了吧?”贺春景之前有多嫌弃他,现在就有多得意他,恨不能当场给他供起来,封个旱冰场霸主小旋风什么的。   “也没那么夸张,就是小时候我妈送我去学了一阵子花样滑冰,后来不学了,我家那边也没有冰场,我就自己买了双旱冰鞋。有一天在小区广场练习的时候,正巧被个邻居碰见了,他专业搞花样轮滑的,看我有天分陪我练了一阵子,后来他搬走了。”陈藩叼着棒冰塑料皮嘬糖水,呼噜噜的,口齿不清,但贺春景听明白了。   “怪不得呢,专业选手当教练,就是不一样啊。”贺春景感叹,“真厉害。”   “改天有空咱们俩去滑冰,我花滑学得比这个好,在冰面上一转,小陀螺似的,边转边刨冰花,等停下能给你刨出碗刨冰来。”陈藩捏了捏袋子里残余的棒冰,“和这个差不多。”   “别玩儿恶心的你。”贺春景听得直咧嘴。   “真的,”陈藩一本正经,“我小时候还蹲地下研究过怎么把冰刨均匀了。”   “研究明白了吗?”贺春景问。   “没有。”陈藩答。   俩人笑得东倒西歪,乱作一团,橙子味的冰棒汁水飞溅到陈藩的牛仔夹克上,贺春景诶诶诶地叫起来。   “没事,我包里有纸。”陈藩叼着棒冰的塑料皮,拎起旁边的斜挎背包开始翻找,掏出来一包纸巾。   “书别掉出来。”贺春景帮他捞了一把背包,陈鲜送他的那个透明文件袋露了一角在外面,在贺春景心里轻轻刮出一道痒。   陈藩垫着纸巾把衣服上的橙色汁水都捏干净,又抻着衣服看了看别处:“幸亏不是白衣服,没弄上别的地方吧?”   “别的地方没有了。”贺春景心不在焉地跟着看了两眼,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个文件,鲜儿姐送你的,到底是什么啊?”   说起这个,陈藩脸上的笑意竟略微收敛了。贺春景见他这样,感觉有点尴尬,别别扭扭转过头去:“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就是好奇。”   “她拿我的作品,借她朋友的身份投递了几个国内的电影短片赛事。”陈藩低头拨弄两下背包侧边的文件夹,“你们结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没拿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奖,但是有一封First评委的鼓励信。”   他笑了笑:“写得还挺感人的,我打算毕业之后上了大学,正儿八经再筹备一个片子,投一投。”   “为什么要借别人的身份?”贺春景问。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陈藩开始打岔。   贺春景无语,捅了他一胳膊:“臭贫。”   “现在没成年嘛,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等以后成年了就好了,我以后开一家自己的工作室,不干别的,就做电影。”陈藩忽然又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贺春景吃了一惊:“你确定?人家都说富二代只要不创业,就能一直当富二代,一旦开始创业,搞不好就变成贫一代了。”   “乱七八糟,你这都听谁说的。”陈藩把脏纸巾丢到贺春景头上,笑骂道,“我是开工作室,不是开娱乐场!”   贺春景手忙脚乱接住纸团,扔进长椅旁边的垃圾桶:“好好好,我胡说的。”   “算了,也不全是胡说。”陈藩叹了一声,“可我还是要做。”   他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黑夜人潮中某个混沌的点。   陈藩脸上忽然带了点狠厉的决绝,他交叉着的十指用力握了握:“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只会吃喝玩乐,永远出不了头的废物。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拘着我管着我,咱们走着瞧。”   贺春景似懂非懂,他不知道谁能把无法无天的陈大少爷压得出不了头,但他能看出陈藩此时心绪激荡,于是悄悄伸手覆盖在陈藩的手上,安慰地捏了捏。   陈藩骤然回神,先是看了看贺春景的手,随后松开交握的十指,把贺春景带着凉意的手拢在了掌心。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怎么样,还想再玩一会儿吗?” 陈藩的腕表显示已经快要九点半了。   “嗯,我想再最后试一把,看我能不能滑出今天晚上第一步。” 贺春景点点头,吸溜溜把棒棒冰融化出的最后那点汁水都吸走,透明塑料皮丢进垃圾桶里。   他扶着陈藩的胳膊站起来,想要再试试能不能不依靠外力,成功滑一次。   “我觉得你在这的话我太依赖你了,这就跟学自行车似的,不能怕摔,得自己来。”贺春景琢磨了一番,指着五米开外的一处栏杆,“你在那等我,我自己过去。”   “好。”陈藩捏了捏他的手掌,“屈膝,弯腰,重心放低,不要慌。”   “嗯。”贺春景抿着嘴看了看他。   陈藩滑过去站定,朝贺春景张开双臂:“来吧!”   暖黄色灯光拨开夜的一角,朦胧映照出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形。陈藩顶着一头被夜风吹乱了的头发,毛茸茸像只小熊。但他笑得远比小熊要可爱许多,青春活泼,张狂肆意,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等待贺春景奔向他。   贺春景咬了咬牙,单手扶着护栏调整了一个弯腰屈膝的姿势,狠下心一松手,双腿用力一蹬,整个人像初航的船,晃晃悠悠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   “加油!”陈藩双手握成筒,朝他喊。   贺春景一开始掌握不好平衡,但他发现自己一旦拿出那股豁出去的架势,就好像命运也为他让步了,居然在左右摇摆了几下之后,他奇迹般地站稳了。   这给了贺春景很大信心,他再卯着劲一蹬地,平平稳稳地滑出去了一大截,几乎忘了前面还有陈藩在等着他。   待他想起来去看陈藩的时候,抬头却发现陈藩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笑吟吟地配合他的速度倒着向后滑。   “你看到了吗!”贺春景张牙舞爪地往前倒腾,兴奋极了。   “看到了!”陈藩的手还虚虚悬在空中,随时预备着万一贺春景没站稳,好在第一时间把他接住。   可贺春景滑得很稳,几乎滑过了场地的一整条长边。直到陈藩的后背抵在拐角围栏上,贺春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两人彼此抱了个满怀。   夜风寂静,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错觉心脏跳出了共振。   对视良久,陈藩俯下身,轻轻在贺春景耳边说——   “抓住你了。”   贺春景昂着头看陈藩,看他泛着笑意的嘴唇,看陈藩又高又窄的鼻子,看他一双天生星子般流光的眼睛,也看他镀了金边的头发丝。   路灯在陈藩后脑勺悬着,像是给他镶了件大光相。   贺春景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小声喃喃出一句:“你是菩萨派来救我的罢。”   不然怎么一遇见陈藩,自己的生活就哪儿哪儿都变得好起来了呢。   陈藩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贺春景直起腰,把自己从陈藩怀里剥出来:“没什么。”   陈藩忽然语气带了点惊奇的问他:“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贺春景左右看看,除了陈藩没有别的参照物了,只好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贺春景现在额头能压在陈藩下巴上了。   “我记着刚认识你的那会儿,你才到我肩膀。”陈藩扳着他的肩膀,前后看了看,“感觉身上也有点肉了,你这是营养跟上了,终于开始好好发育了。”   “咱们学校营养餐配得好,我早晚有一天撵上你!”贺春景龇着一口小白牙朝他笑,壮志雄心的。   “好大的口气!”陈藩戳戳他脑袋,而后一偏身子,游鱼似的滑出老远,“我等着你赶英超美!”   贺春景大笑,跌跌撞撞跟上去:“你就给我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uu的收藏点击评论打赏和小海星!   中秋国庆期间《小城之春》每日0点准时更新,连更8天~收藏评论和小海星请继续砸向我叭!   爱大家!!! 第42章 残酷月光   租旱冰鞋的钱是贺春景抢着付的,为此,陈藩坚持打车把他送回出租屋楼下。   夜里十点半,马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半轮月亮模模糊糊印在天上,像个被水滴晕染开的邮戳。贺春景记得小时候母亲告诉他,这是明日有大风雨的天象。   “再晚就不好打车了,你家远,赶快回去吧。”入夜的气温降下来,贺春景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   “来都来了,都不请我去你被窝里挤挤的吗?”陈藩老母鸡展翅似的展开衣襟,把贺春景搂进怀里。   “不是我说怎么什么事儿到你这都被描述得……”贺春景万分嫌弃地想要往外挣,又被陈藩一个用力拉回去撞到怀里,“你松开我!”   “不松,这样暖和。”陈藩开始耍赖。   这一点无法反驳,贺春景被困在陈藩的胳膊弯里,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传递过来,暖融融的叫人还真是不太想离开。他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再留他睡一晚吧,结果无意间抬头朝楼上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家的灯居然亮着。   “嘘,别闹,陈老师来了!”贺春景轻轻怼了陈藩一下,指了指窗户,“你还是别去了,陈老师最近和丁阿姨吵架,心情贼差。”   陈藩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三楼的窗户果然亮着灯。   “……还真是。”陈藩啧了一声,无奈道,“算了,那我先回去了,上回见他心情不好就训了我一顿,这回要是再撞枪口上,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嗯,明天再聊。”贺春景点点头。   俩人也走到了单元楼门口,他从陈藩怀里钻出来,迈上一凳台阶,回身顺手替他将衣服拢了。   “回去吧。”贺春景冲他笑笑,“生日快乐,今年先到这,来年再陪你过。”   就在他回身开门的时候,陈藩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也冲上台阶来,从背后把贺春景拥抱住了。贺春景冷不防被撞了一下,抬手撑着门,向后转头去看他,却在转了一半的时候生生停下了动作。   陈藩把脸埋在贺春景肩膀上,贺春景只要稍微再转过去一点,嘴唇就会在陈藩脸上擦出一个吻。他不敢动了。   陈藩抱了他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谢谢。”   “为什么?”贺春景脖子僵得发冷,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吧,生日礼物,陪我聊天,陪我睡觉,还有你半夜做的菜,各种。”陈藩的呼吸打在贺春景耳背上,“就感觉遇见你挺好的。”   “谁陪你睡觉!”贺春景猛转过身,梆梆捶了陈藩两拳。   “嘶——你那天还半夜拉着我的手说你要管我……”陈藩吃痛,退了一步,控诉道。   “我说了?”贺春景狐疑地问。   “你当然说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穿上衣服就不认账,我就,”陈藩沉默了一下,很快接上了思路,“我就站在道德的三级阶梯型分布上严正指责你!”   “……”贺春景之前都没发现陈藩地理学得这么好。   “听见没有!”陈藩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朝贺春景龇牙。   贺春景叹了口气,忍着笑往外推他:“行,到时候你就到学校布告栏去贴我大字报,痛斥我弃养小狗。”   “你再说一遍?!”陈藩的凶狠面具要挂不住了,也忍着笑,把贺春景揪下了楼梯,“你说谁是小狗?”   “小狗自己心里清楚!”贺春景笑着躲他,偶然抬头,却看到黄色窗口格子里站了个黑影,是陈玉辉,“我靠,陈老师看着呢!”   他赶紧推开陈藩,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明明他们两人也没有什么越界的行为,但贺春景就是有种没来由的心虚。陈藩也吓了一跳,跟着往上看,陈玉辉却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走开了,徒留一扇暗色的窗户挂在那。   “没有啊?”陈藩挠了挠头。   “刚才有,说不定看见你了,正要下来抓你呢,快走快走。”贺春景替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示意让他上去,“到家告诉我一声。”   “抓我干什么,他下来也是得给我包个大红包,祝我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陈藩嘟嘟囔囔老大不愿意地上车了,关上车门还不忘了把窗户摇下来找贺春景,“明天咱俩滑冰去,松大那边有个正经冰场。”   “明天再说!”贺春景朝他挥挥手,“不一定有时间,还得给你把数学和外语的标记做完了呢!”   “走不走啊!”司机等得不耐烦,从后视镜看了看俩人,催促道。   “马上师傅,不好意思。”贺春景抱歉笑笑,用手指敲了敲车窗户,“走了。”   “贺春景!”   没走出两步,陈藩忽然又把他叫住。贺春景回头,见陈藩双手扒在车窗上,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你别做了,我想好了,我要去看——医——生!拜拜!”   看医生三个字陈藩是用很小很小的音量说出来的,几乎是气音了。可是为了让贺春景看清,他把口型做得格外夸张。   出租车驶入更深的夜色,贺春景站在路边,直到那小小的两点车灯消失在视野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晚上,他的人生轨迹也将不可控地滑向更深的幽谷。   十数年后,贺春景在某个夜半惊醒之际终于意识到,那时模糊的印在天上的月亮并不是什么寄往美好未来的邮戳,而是在他人生剧变的转折点上,轻轻叩下的一枚残酷纪念章。   贺春景转过身,抬脚迈出了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陈老师,还没睡呢?”   贺春景开门进屋,果然看到陈玉辉坐在餐厅桌子前。   桌上摆了一本翻开的册子,皮面光滑,像是影集。旁边是瓶喝了大半的红酒,和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只高脚杯,里面斟了小半杯的酒。   “嗯。”   陈玉辉这会儿没戴眼镜,额发被随意捋到脑后,颧骨微红,面上轻而浅地浮着几丝醉意。浅灰色家居服的上衣被他松开了几颗纽扣,平时身上那股严谨劲儿一下子懈怠下来,变成了一摊有些浪漫的松散。   他翘着腿,亚麻质地的裤子被沿着裤线精心熨过,裤腿上有刀锋般笔直的褶。那是贺春景替他熨的。   贺春景刹那间有些恍惚,这个样子的陈玉辉实在和陈藩太像了。就好像自己刚刚和少年时的陈藩在楼下作别,上个楼的功夫,一下子穿越了三十年的岁月,转眼就站在四十几岁陈藩的面前了似的。   “和陈藩一起出去了?”陈玉辉抿了口酒,不等贺春景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也是,今天那小子过生日。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十七。”贺春景放下书包,他感觉陈玉辉有些醉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陈老师,那我先去洗漱了?”   陈玉辉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贺春景有些紧张,故意放轻了动作换好睡衣,进屋去洗漱,出来后却发现陈玉辉仍旧坐在餐桌前头,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贺春景不确定自己应该直接睡下,还是再陪陈玉辉说说话。他想起来今天早上丁芳来过的事,于是犹豫着开口:“对了,陈老师,今天早上丁芳阿姨过来找……”   “不聊她。”陈玉辉烦躁地打断了他。   贺春景识趣地闭上了嘴。   “春景,你过来。”陈玉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了两下:“过来坐这。”   贺春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顺地坐了过去。   陈玉辉掂起红酒杯晃了一晃。血红色的酒液舔过透明薄壁,被他送进口中。贺春景这才发现陈玉辉嘴角有胡茬冒出来,更衬出他此时的落拓不羁,和平时严谨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了。   “陈老师,这都快十二点了,要不要我扶你进屋睡?”贺春景偏开眼睛,极力把自己脑海里关于陈藩未来样子的想象抹掉。   陈玉辉轻笑了一声,把酒杯从唇边挪开,却并不放回桌上,而是留在手里把玩。又沉默了一阵子,陈玉辉忽然抬起手,把酒杯往贺春景面前递过去:“试试?”   贺春景茫然地“啊?”了一声,下意识要接过酒杯,却被陈玉辉用胳膊挡开了手。陈玉辉捏着酒杯细长的颈子,不轻不重地把杯壁压在贺春景嘴唇上,抬手把酒灌了过去。   贺春景被忽然涌过来的红酒呛了一下,但陈玉辉一把揪住了贺春景的领子,强迫他把被子里剩余的液体全部喝干了。   陈玉辉大笑起来,不顾贺春景的呛咳,拍了拍他的后背:“陈藩小时候被我喂酒,也呛成这样,小脸皱得像个小倭瓜。那时候他也就两三岁,哭得跟个高音喇叭似的,我还为这个被他爸揍了一顿。”   贺春景原本是有点害怕,想要起身离开,但听他这么一说,又感觉这场景只是个喝高了的长辈在追忆往昔,下手失了轻重,于是勉强附和着笑了笑。   那红酒度数不低,灼得贺春景从舌头根一路又热又痛烧进胃里,四肢百骸涌起一股莫名的酥麻。   “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你看了吗?”陈玉辉又斟了酒,晃了晃杯子。   “看了一些。”贺春景想起陈藩找到的那几本言情小说,傻傻笑起来,他感觉头脑有些发晕。   “不,我是说,我写的那些,比如……《衔水瓶者》,还有这本。”陈玉辉指了指眼前的册子。   贺春景垂眼去看,那果然是一本影集。   翻开向上的一页,印了一个站在草丛里大笑的少年。那人的长相倒不是有多么英俊迷人,反倒稍微显得有点普通。但画面中喷薄而出那种青春的感染力是无可比拟的,贺春景一时间看得愣了,半天才迟缓地摇摇头,想起来回陈玉辉的话。   “没,还没有,”贺春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照片中的人,问:“这是陈老师你拍的吗,拍得真好。”   “嗯。”陈玉辉抬起眼睛看他,这眼神有一股说不上的暧昧。   再一眨眼,陈玉辉又恢复成先前的慵懒样子,贺春景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你认识的人吗?”贺春景呆呆的问。   “他叫谭平,我的高中同学。”   陈玉辉把高脚杯转了转,找到贺春景方才喝过的那块还泛着水光的薄壁,轻轻贴上嘴唇去抿了口酒。   “这些照片是我们高中时拍的,《衔水瓶者》就是以他作为原型来写的故事。那是我十九岁时写的故事,也是第一个出版的故事,我的得意之作。”   贺春景似懂非懂看着他。   “它是我与父亲决裂后的第一桶金、第一个少年作家的头衔,就是由它带来的。”陈玉辉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圆盘的脚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可惜后来的十几年里,我再没写出过那样动人心魄的故事。”   贺春景看着他发愣,不知该不该安慰他。   “或许是我再没遇到像谭平那样的,让我心弦为之震动不已的人,我庸庸碌碌过了二十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给我的撼动足以让我重新举起相机、拿起笔——” 陈玉辉的声音也像浸了酒似的,沙哑而陶醉,带着些癫狂,“直到你出现了。”   陈玉辉的目光忽然像一簇银勾,叼住了贺春景的皮肉,让他动弹不得。   “缪斯让我的心中忽然生长出一个新的故事。它昼夜不停地纠缠我,折磨我,要求我赶快将它从虚无中释放出来,它横冲直撞,它是个完全失控的奇迹。”   贺春景有些头晕,反应迟钝,没法立刻理解陈玉辉说出的每一句话,但还是被眼前人的狂热眼神吓得够呛。   他仓皇地站起来,想要离陈玉辉远一点,却被陈玉辉一把揪住领子,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拉了过去。   贺春景跌跌撞撞倒在陈玉辉眼前,半跪半坐,狼狈地扶着陈玉辉的大腿想要重新站起来,可陈玉辉的力气出奇地大。   “你害怕我?”   男人凑近了贺春景的脸,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像是在读他,又像是透过他,在读其他什么人。   陈玉辉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浅笑起来。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呢,毕竟身上沾了乳品厂事故的人命,你都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这可不是一般孩子能有的心性。”   贺春景涌起的那点酒劲全褪了,面色惨白地看着陈玉辉:“什……什么?”   见他这副藏不住事的样子,年长者忽然露出一个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宽厚又温柔的笑,一只滚烫的大手狎昵地拍了拍对方煞白的脸:“乖孩子,没人怪你。”   陈玉辉又噙了一口酒,咂咂嘴:“你没和陈藩说吧,怕他自责?怕他疏远你?你倒是对他依赖得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老师,你喝醉了,我和陈藩没有——”贺春景挣扎着往起站,却被陈玉辉紧紧捏住下巴。   “算了,今天我们不聊别的。”   陈玉辉笑着说。   “就只聊一聊,我的缪斯。”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校园篇首个大转折已经出现,锵锵锵,请看! 第43章 无题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夏至。松津市,晴。   “你看,高三的教室都空出来了。”   谭平两手撑着天台的栏杆,弓起身子看对面的楼。   那是一整排的空荡荡教室,从飘起的蓝色窗帘缝隙中,可以窥见光秃秃站在屋里的桌椅,以往它们承载的各式书本试卷早被清空,穿梭在桌椅中间的那些个蓝白色身影也统统消失不见。   “明年就到我们了,毕业之后大家四散到天南海北,或许有碰巧报了同一所学校的,”谭平久久凝视着其中一间教室, “但更多的是以为会再见,直到生命结束,才发现十八岁时的分别就是人生中相见的最后一面。”   头顶有鸽子群旋过,一连串鸟影落在他身上,有三两秒的斑驳暗影,转瞬又被风吹散。   他身边的人不说话,沉默地用胶片相机对着他,咔嚓按了下快门。   “他们中有你想见的人吗?”   半晌,一直沉默的人开口了。   “或许有吧。”谭平答到。   “谁?”对方问。   “不重要了。”谭平咧着嘴笑起来,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啦响, “他们不会记得我,就像总有一天我也会忘了你。”   “为什么会忘了我?”对方又问。   “人的一生太长了,遇到的人也太多。”谭平转头望向身边的人,“阿辉,你此时爱我,彼时却不一定爱我,我也一样。”   十七岁的陈玉辉走到恋人身边,胶片相机挂在他脖子上摇摇晃晃。他感觉自己从来抓不住谭平,他是空气,是生命,是不回头的浪子。   “我会爱你的。” 陈玉辉神色平和,语气中却涌动着难以自持的青春莽撞。   “别说什么永远爱你的傻话。” 谭平笑着用肩膀撞了陈玉辉一下,“来接吻吧。”   于是两个浪荡狂徒就在学校天台上接了一个凶狠缠绵的吻,少年人情欲勃发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吻到结尾谭平磨蹭着陈玉辉的嘴唇笑起来:“被人发现的话,我们俩都要枪毙。”   “那样我就到死都爱你。”陈玉辉气喘吁吁地又吻上他。   “我也是。”谭平大笑起来。   他松开陈玉辉,张着双臂沿楼顶栏杆走了走,白衬衫鼓成随时会起飞的翼,陈玉辉觉得美,便又举起相机。   “再往后靠一靠,你像是躺在风里面呢。”陈玉辉半跪着对焦。   “这样?”谭平向后靠了靠。   “再往后一点。”   “这样吗?”   陈玉辉把目光从取景框里挪开,看着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的谭平。他忽然心跳如鼓,血气上涌,有一个念头从心底深处疯狂冲撞出来,让他没有任何余地思考,那个念头完完全全挤占了他的心智。   陈玉辉青涩的喉结上下滑动,缓缓道:“再,稍微靠后一点。”   “这——”   陈玉辉没能听到谭平的后半句话。   陈玉辉听到他在这世上的最后留下的声音,是一个湿润的,沉重的,含义不明的——   “啪”。   这下他至死都爱我了。   贺春景面色惨白如纸,他明确地意识到这些事情是他绝不应该听到的。   可陈玉辉呷着酒,面上带着朦胧的笑意,轻飘飘地将这么一段往事讲了出来。   “陈老师,你真的喝醉了。”   贺春景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牵动脸上肌肉,挤出一个带了些撒娇讨好意味的笑,想要在陈玉辉面前蒙混过去。   他跪得膝盖发麻,于是再次试着站起来,可陈玉辉抓着他衣领的手毫不松劲,似乎很满意这个身处上位的姿势,享受身下少年人虔诚献祭一般跪着。   “你知道为什么我二十岁才上大学吗?”陈玉辉缓缓吐出一阵酒气,“我复读了两年,就因为不想离开二中。”   而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我还想复读第三年的时候,我父亲追到学校把我揍了一顿,押着我报了志愿。”   “不过我没放弃,我顶着与家里决裂的压力报了师范,这样就能以老师的身份,永远留在这里。”陈玉辉的手指描摹着贺春景脸上的轮廓,眉毛、鼻子、嘴唇,像是在这张同样青春的面庞上探寻另一个少年的痕迹,“永远陪着谭平。”   贺春景头皮一炸,想要躲开,却感到脖子僵硬得不受控制。   “那两年我常坐在封死的天台门口枯等。我后悔了,如果能有一个机会让我回到那天,不,回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然后我开始幻想他那天并没有落地,而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巨鹰带走了,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伽倪墨得斯那样,去往了众神的居所。”   于是他化悲痛为力量,写下了《衔水瓶者》,又因为这部处女作,变成了名噪一时的少年作家。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接受了多少的采访,凭借这本书拿了多少奖——甚至我还被邀请进了作协,记载着相关报道的旧报纸我存了这么厚一沓。”陈玉辉抬抬眉毛,比了个半捺的厚度。   “最开始谭平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无疑痛彻心扉,每天每夜都在懊悔、在思念。但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鼓励、赞许,说真的,这些玩意儿真的很轻易就能让人从谷底走出来,尤其是一个热爱创作的年轻人,我操,写本书就能被人爱得死去活来,我不是天才谁还能是天才?”   贺春景惊悚的看着眉飞色舞的陈玉辉,对方眼里全是迷醉的光。   “直到第三本,还是第五本书出版的时候来着,它们变得毫无水花,有人骂我江郎才尽,少年天才终将走向末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谭平带给我的痛苦与灵感不知何时消失了。往后这些年,我就像活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樊笼里,再也没能突破当年的光环。”   陈玉辉的眉眼间开始弥漫一种凶狠的戾气,他咒骂自己,以无比痛恨的方式:“我变得平凡,变得庸俗,变得中规中矩、驯服廉价。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师,我甚至为了当年可笑的狗屁创作理想失去了本可以继承的那些家产!”   “直到那天……在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我看到你躺在那,小小一张脸上蹭得到处是血……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终于落地了,他没有死,他只是把一切都摔忘了。”   陈玉辉神情恍惚,眼里却闪烁着亢奋的光,他面带着痴狂之色望向贺春景。   “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回来了,缪斯降临了。”   “我不是!”贺春景猛挣开陈玉辉的控制,他害怕极了,拔腿向门口跑过去,却因为膝盖发麻,磕绊了几步,被追上来的陈玉辉用更大的力气拽了回去,一把搡进椅子里。   贺春景差点把椅子撞翻,他挣扎着抓紧桌布稳住身体,桌上酒杯和酒瓶倒了一片,血红色酒液从满桌狼藉之间奔流出来。   陈玉辉俯身捏住了贺春景的脖子,他手法很有技巧,并不以窒息为目的。他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掐在两侧颈动脉上,稍微用力,只消三五秒就让贺春景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动弹不得。   “我们本来不应该这么快的。我应该再等等,等你在我这尝到足够多的甜头,在我身边建立足够牢固的关系网,等你跑不掉,也不舍得跑掉的时候……”   贺春景微张着嘴,呼吸急促,眼神不自觉地涣散。   陈玉辉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手上稍稍松了些力道。   “我那天看到你们在操场上接吻了,真有意思。”   酒液一般冰冷凛冽的声线穿进贺春景嗡嗡鸣响的耳朵里,盖过一切杂音。   “你的出现是缪斯又一次,或许也是今生的最后一次,降临在我身边。而你和陈藩居然发展出了这样的感情,又好像是我和谭平,也获得了一个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   陈玉辉十分遗憾地看了贺春景一眼。   “我……不是他,陈藩也不是你!”   贺春景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玉辉脸上,他恨恨地瞪着陈玉辉,这个脱去了完善伪装的疯狂男人。   “不,你不明白。”陈玉辉神经质地笑起来,“陈藩就是我。”   他埋首在贺春景颈侧细细嗅着,之前贺春景身上那股奶粉味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洗衣粉残留下来的甜美花香气。   《洛丽塔》中,主角亨伯特曾提到过他的观点。   他认为九到十四岁视作一片魔岛的界限,一片雾气腾腾的汪洋中,性感少女们居住在这样的,拥有如镜一般海滩和玫瑰色岩石的魔岛之上。   而陈玉辉想,男孩子不论做什么事,总是要晚上那么一步的。十四岁不足,但十五岁是个很好的时间。褪去了儿童的最后一丝天真甜美,少年的蓬勃青涩还不至于太浓厚。   世人传言容貌俊美的爱神丘比特永恒地停留在十五岁。   他背后生有一双金翼,手持弓箭,蒙眼向世人射出两种箭矢。被金箭射中的人,会陷入神魂颠倒的狂恋之中;而被铅箭射中的人,则会将爱拒之门外。   于陈玉辉来说,谭、贺两尊小爱神是相似的。   不但降临在他的身边,更为他带来缪斯的眷顾。   只是谭平以死亡为弓,射出了金的箭,可自己却就此陨落。   而如今贺春景蒙着双眼,在生的弦上搭好了一支金箭。   贺春景悄无声息地抓住了翻倒在桌面上的酒瓶。他颤抖着握住细长瓶口,计算着以多大的力道,挥出什么样的弧度,才能够在陈玉辉脑后击出一个不致命的伤。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陈玉辉开口了。   “贺春景,你说陈藩要是知道了吕忠死前做的事,他会不会恨你?会不会更恨自己?”陈玉辉满是醉意的低语像魔咒,逐字逐句敲在贺春景耳膜上。   贺春景动作一滞,陈玉辉借着这个空隙把他猛地掀翻在地上,贺春景不得已松开了手中的酒瓶,跌坐进一地血色酒液中。   紧接着,陈玉辉又开口了,更是将他鼓起勇气所做出的一切决心统统击溃。   “况且,好孩子,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先想一想,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谁给的?你真的舍得放弃到手的一切,回到之前的生活里去吗?”   贺春景满眼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却只得到了一个狂乱的笑容作为回应。   桌上垒的几本书也被胡乱扒拉到地上,书页凌乱翻开,落进酒污中。它们正是陈玉辉之前给贺春景拿去自学的,历届学生做过标记的教科书。   还没等贺春景反应过来,只觉得后脑一紧,陈玉辉揪着他的头发直接往桌沿上狠狠一磕,贺春景脑内霎时间响起阵嗡鸣,再记不起要反抗了。   陈玉辉笑得温柔极了,他松开手中揪紧的头发,把瘫倒在地上失神的贺春景抱起来,颠了两下。   “小贪心鬼,真可爱。”说着,陈玉辉在贺春景额角的伤处亲了亲。   鲜血从额角渗出来,流进眼尾,杀得贺春景眼睛痛。   他意识昏沉,却把这句话听得格外清楚。   是他太过贪心了……吗?   贺春景茫然地想,事情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不肯认命,偏要去强求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这是他的报应吗?   陈玉辉将他抱进卧室里,替他脱下了那身浸满红酒的棉质家居服。   而后陈玉辉走回到餐桌旁,把沾染了酒液的影集夹在腋下,又带了些酒回来。   “喝了它吧,一会儿你会感觉好受点。”   陈玉辉把浑身瘫软的贺春景扶起来,搂在怀里喂酒。   幸存的玻璃杯忙不迭把酒液倾洒出去,贺春景却偏着头不肯咽,他身上痉挛似的颤抖,牙齿在玻璃壁上磕出细碎声响。   “陈老师,陈玉辉老师……唔咳!咳咳!”   他糊了血的眼睛求救般望向陈玉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让陈玉辉记起自己的身份。   陈玉辉不为所动,再次把酒液全部灌进贺春景的嘴里。   “你看,这是我为他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放下杯子,陈玉辉把影集翻到最末页给怀里的人看,那里孤零零的放着一张黑白色的相片。   谭平保持着一个很自然的向后坠落的姿态,像是身后有柔软的沙发或床正在迎接自己一样。从扬起衣角和手臂的间隙,可以看到他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少年保持着仰望的姿态面朝天空,仿佛那一刻他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获得了解脱与自由,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是焕发的新生。   然而他身后只有群鸟和流云,透明的呼啸的风无意承载他的身体。   陈玉辉站在原地,残忍地捕捉到了谭平生命最后的刹那芳华。   “我的缪斯,漂亮吧。”   陈玉辉把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低头朝贺春景瘦窄窄的雪白肩膀咬了一小口,声音中带着化不开的甜蜜。   “你我都是罪人,春景,难道你还要用己身的罪恶把旁人拉入旋涡吗。”   贺春景在剧痛中恍惚想到陈藩。   “将金的箭射向我吧。”陈玉辉轻轻地啮他的耳朵。   贺春景紧闭上眼睛,这是将他摧毁的第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4章 暂泊港   国庆七天乐眨眼间就过了,疯玩了一礼拜的学生们又被困在小小的教室座位上听说读写,玩么没玩够,学么学不进去,哀鸿遍野。   年内所有节庆假日全放完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秋季运动会定在月末,大家伙又有了新盼头。   这不,早自习上提的事儿,这才到了间操,从运动项目到啦啦队歌曲,基本名单都给拉出来了。挨家挨户每个年级每个班,闹哄哄像菜市场似的。   “运动会报项目的赶快到我这来报,目前四乘一、三千米、铅球、跳远男女都没报满啊!”体育委员举着小本子容光焕发,连下巴上新发的两颗青春痘都跟着灿烂。   “体委,四乘一我们报一下!”几个身材瘦长的男孩子围在体委身边报名。   旁边短头发的姑娘从人缝里挤出来,跟着问:“帮我看一眼女八百满了吗?”   “还没满呢,你报一个?我帮你写名。”   “行,给我写一个吧。”短发姑娘脆生生道。   “文委那边正报舞蹈呢,你也去看看啊。”体育委员指了指教室另一边。   也有从菜市场全身而退的,譬如陈藩,一片鼎沸人声之中,他就风风火火奔后门去了。   “诶,干嘛去啊,你们班体育项目你不报啊?”陈藩才出了后门,就有人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陈藩回头一看,是吴宛。   “我还用报么,最后三千米没人去,不就得写我的名。”陈藩心不在焉地把袖子扯回来,“撒手,有事。”   吴宛,也就是腕儿,眼镜滑落到鼻尖上,但他巧妙地动了动颧骨,像是做出了个夸张的笑脸,用颧骨上的两块肉把眼镜重新送回鼻梁:“什么事儿啊,我发现你最近什么事都不带我,有的事钱胖子知道我都不知道。”   “什么事他知道你不知道?”陈藩皱眉反问他。   吴宛被噎了一下:“就,就有的事呗,假期约你也不出来,我这不是过来看看你么。”   “你他妈,”陈藩气乐了,“你别是惦记着我过生日新收的那批游戏卡吧!”   “这不是担心你开双人模式找不着人么。”吴宛心虚地笑笑。   间操的预备铃响了,陈藩抬头看了眼表,心里惴惴不得安生,对着吴宛一甩手:“回来再说,真有急事。”   “诶你!”   吴宛被甩了个空,他看了眼正成群结队往外走的同学们,咬咬牙,追着陈藩跑了出去。   走廊上是大股涌向楼梯的人流,间操铃是首挺长的曲子,一般等它全部放完,学生们也都在大操场上各就各位开始做操了。陈藩顺着人流往下走,到高一那层转身拐进去,他要去找七天没露面的贺春景。   可直到高一的教室走空了,陈藩也没能在走廊的人群中看到他想见的人。   他从高一二班的后门探头进去看,贺春景的位子上有书包,说明人是来了的,难道刚才是他看漏了?   他又到走廊南面窗户前去看,高一年级的做操场地离教学楼很近,陈藩匆匆扫了几眼就分辨出了二班的位置,从队头看到队尾,贺春景并不在队伍里。   这不寻常,贺春景是个标准好学生乖孩子,居然逃了课间操。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陈藩转了个弯往楼梯口走,偌大的长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路过某一扇窗户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窗外秋风拨动一树荧煌的金叶子,发出擦擦的响声。   这窗户是北侧的窗户,冲着校门外的那条大马路,窗根底下有一块小小的水泥雨搭,三五级台阶从那块灰突突的方形下面延伸出去,连接着落满了叶子的一小块空地。台阶上有人。   陈藩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耳边背景音是间操曲《青春的活力》和呼呼的风声。   “贺春景!”   坐在台阶上的背影明显地僵直了一瞬间,而后缓缓回过头来,额角上的伤让陈藩心里猛沉了一下。   贺春景校服里穿的是件扣紧了领子的Polo衫,脸色很不好,白惨惨的,朝陈藩扯扯嘴角勉强算是笑了一下。   “你怎么回事,二叔说你起水痘了,我都到楼下了还不给我开门,你也不回我消息。”陈藩走到他身边,也在台阶上坐下,两个膝盖高高支棱起来,“你这也没痘印啊?!”   他拧着眉毛抬手去撩贺春景的刘海,被贺春景微微偏头躲过去了,于是他眉毛拧得更紧:“还有这怎么回事?怎么弄伤了?”   过生日那天他送回去的是个活蹦乱跳能说会唱的贺春景,怎么一个礼拜不见面,就变成这副病歪歪的样子了!   陈藩想起先前刚把贺春景从乳品厂送到医院时的样子,也是这么苍白虚弱,好像太阳光落在他身上一点,都能把他穿个洞似的。   “嗯,一开始以为是水痘,传染的,他不让你进来。”贺春景嗓子也有点哑,明显是大病未愈的状态,“后来发现不是,应该就是起疹子,没留下什么印子。”   “那怎么不回我消息?”陈藩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看了一遍,确实没留什么印子。   “那天回去我就发烧了,起疹子那几天也一直烧,迷迷糊糊没看手机。”贺春景垂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   “那你额头上怎么回事?”陈藩又伸手去拨弄贺春景的头发,这次贺春景只是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没再躲开,乖乖由着陈藩看伤口。那伤口青红一片,中间还裂了道血糊糊的缝,像是撞的。   “发烧没站稳,撞墙上了。”贺春景小声说。   “真的?”陈藩总觉得不对劲,将信将疑道。   这回贺春景倒是笑了,勉力提起像往常一样语气活泼地回他:“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不信你问陈老师。这么丢人的事,换个人来问我还不说实话呢。”   陈藩见他笑了,悬着的心终于挨着地,松了口气:“八成是那天咱们吃什么东西给你吃过敏了,这么严重的话,改天我带你查个过敏源去。”   “嗯。”贺春景点点头。   “等你养好的。”陈藩看他弓着背,脊椎骨都能在校服后面连成一条凸起的线,心想这一场病生下来,学校营养餐养出的那点膘全给耗没了,查过敏源得抽几大管子血,别再给人抽成干白菜了。   这块地背阴,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小旋风,地上枯黄的叶子被卷起半米来高,在两人眼前起起落落的。   “你怎么没出操?”陈藩用肩膀顶了下贺春景,“在这吹风不冷吗?”   “肚子胀气,不想动,教室里不让留人。”贺春景说。   陈藩闻言伸手去摸他的肚子,贺春景又是一僵,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一点血色都不留。   “怎么涨成这样,你生吃二斤黄豆也不至于吧。”陈藩摸着手底下圆溜溜跟个小皮球一样的肚子,惊了,“到时候得放个多惊天动地的屁啊!”   贺春景正难受着,听他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想打他,但一动弹肚子就更疼了,只好把陈藩推得远远的:“滚滚滚,那你离远点,待会儿别再把你崩死了。”   结果陈藩很配合地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那你趁着现在操场还有音乐,抓紧崩啊,要不待会儿上课万籁俱寂你多尴尬。”   “滚!”贺春景叫他气得脸上终于有点人颜色,捡起台阶边上松动的水泥渣子就往陈藩身上扔。   “真生气啦?那我可不逗你了。”   陈藩嬉皮笑脸又贴上去,坐在贺春景正背后,比他高了一个台阶,两条长腿一左一右长长伸出去,贺春景被陈藩夹在两腿中间,往后一靠就能靠进陈藩怀里。   “你干什么?”两人这姿势让贺春景感觉不大自然,撑着台阶想起来,却被陈藩按着肩膀重新坐好。   “我手心热,给你揉揉肚子。”陈藩树袋熊似的抱住他,两手交叠着在他胀鼓鼓的肚皮上画圈揉起来。   贺春景起先还想逃,可是陈藩的手心确实暖得发烫,像个小熨斗似的在他的肚子上熨。背后的怀抱也是火热的,那是青春的,爱恋的,踏实的怀抱,一个贺春景喜欢的人的怀抱。   发生了这样的事,贺春景本来打算要远离陈藩的。   他怕自己一看到陈藩就不受控制地想起另一人,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恐惧,把怒火和嫌恶发泄到无辜的陈藩身上,他怕自己觉得陈藩恶心,也怕陈藩……觉得他恶心。   可是当陈藩真正地来到贺春景身边时,贺春景就知道自己无法像想象中那样决绝的离开他。   陈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比鲜活。   他注定是人群中的焦点,光是往那一站就散发出极强烈的存在感,如果每个人都存在一个“核”,那么陈藩的“核”一定是闪闪发光,不甘于隐没于碌碌人潮之中的。   陈藩就是陈藩,陈藩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   贺春景能够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陈藩的存在,并且情难自禁地被他吸引。   或许陈玉辉说的没错,贺春景就是一个小贪心鬼。他不光贪恋体面的生活,贪恋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资源,更贪恋身边那些美好的人。   即便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也还割舍不下这小半年来陈藩带给他的快乐和安全感,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懵懂的爱。   一整套《青春的活力》早就做完了,就连排队回班级时播放的进行曲也快到了尾声。贺春景软绵绵歪在陈藩怀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给予他的温暖。他仰着脑袋往上看,高耸的教学楼站在阴影里,对面的白杨树笔直向上,冲出了阴影的遮挡,金鳞似的叶子在半空闪得人眼睛痛。   贺春景的眼睛被闪到了,痛得不行。   陈藩原本是认认真真在给贺春景揉肚子,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自己手腕上。他扳过贺春景的脸,果然看到小孩颤抖的嘴唇和通红的双眼。   陈藩叹了口气,磨蹭到他身边去:“你没跟我说实话。”   “没有,”贺春景口齿不清地说,“就是太阳太大了,晃得眼睛疼。”   “撒谎。”陈藩抬手遮住贺春景的眼睛,“算了,要是真难受就哭吧。”   贺春景本不想哭的。   他之前遭受过长期的虐待与霸凌,拳打脚踢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冰冷恶毒的话语更是习以为常。   这次只不过是欺负他的人换了一种方式罢了,那些委屈、愤懑与恐惧早该让他熟悉。   可在这一瞬间,陈藩发烫的掌心轻轻贴在贺春景眼皮上,那热度让他再也忍不了了,揪着陈藩的衣襟,呜呜咽咽哭得撕心裂肺,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说实话,而是他不能,尤其是不能对着陈藩说。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一切几乎将他摧毁的事情,他半个字也不能透露给陈藩。   他太傻太天真了,直到陈玉辉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撞晕在桌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   因为陈玉辉给出的优渥生活条件,贺春景放弃了工作,失去了收入来源。他的学业直接受陈玉辉的影响,那人想叫他继续念就能继续念,想把他扔出校门照样抬抬手就能做到。   他的存款和证件被收走了,离开出租屋他无处可去,寸步难行。况且离开乳品厂之后,他生活在由陈玉辉为他构筑的真空小世界里,除了陈藩、陈鲜、YUKI、钱益多之外,他甚至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亲近的朋友,而这些人,无一不受到陈玉辉的影响。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陈玉辉刻意安排的,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为的就是让贺春景乖乖成为一个口不能言的玩偶。   陈玉辉把什么都算准了掐好了,他织好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贺春景兜头罩下来,贺春景除了被缠死压根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贺春景埋首在陈藩怀里痛哭,此刻只有这一个小小的怀抱能让他感受到真实,感受到安全。   我不该贪图的。   我做错了事,信错了人了。   贺春景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口中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溃不成声的呜咽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5章 泥娃娃,泥娃娃   陈藩知道贺春景眼窝浅,爱掉金豆子,但如此崩溃的发泄他还是头一次从贺春景身上见到。   他也吓了一跳,慌了神,赶快捧着贺春景的脸为他揩眼泪:“不是你真哭这么大啊?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说。”   贺春景揪着他的衣襟一直摇头,脑袋压得低低的,躲开陈藩替他擦眼泪的手。他乱得恨不得两剪子把心给剪碎了,连带所有理不清的烂事一起烧成灰,一了百了。   这些天里贺春景不止一次地试图逃跑,又一次次地失败。   或许是他逃走的心不够坚定吧。   他后悔了,他宁愿一切全没发生过,他不要朋友了,也不上学了,老天给他什么命他就认什么命好了。可是他舍不得陈藩,陈鲜说他是能把陈藩从过往里拉出来的人,陈藩也终于愿意正视自己的症结,愿意去治疗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好像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种时候,贺春景应该退出吗?他不知道。   陈藩问不出什么东西,也便不去问了。   太阳光缓缓从树根下头爬过来,无声地将两个人裹进怀里,陈藩就在这片秋日暖阳中紧紧拥抱着贺春景,等他平静。   “不想说就不说了,你靠着我靠一会儿吧,我在这呢,我在这陪着你呢。”   这话听的贺春景感觉自己心脏翻了个个儿,好像每一回他被生活伤害到残破不堪的时候,陈藩都会突然拎着小扫帚小簸箕蹦出来,把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的贺春景唰唰几下收拾起来,拿回去用胶水粘粘好,当成宝贝细细养着。   不知怎的,贺春景就被自己的想象逗得有点想笑,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陈藩见他好些了,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颈窝里,声音放低了试着逗他:“不得了了,小耗子发大水,再哭一会儿,把耗子洞都给淹掉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看过吗,爱丽丝被困在兔子洞里了,就哇哇大哭,把洞给淹了,还得一群鸡鸭鹅狗划着小船去捞她。”   “去你的,哄孩子呢你。”贺春景破涕为笑,用额头撞了陈藩的脑袋一下。结果他忘了自己额角有伤,陈藩没怎么样,反倒是贺春景自己痛得直抽冷气。   陈藩赶快又抱着他的脑袋开吹,吹完了又细细端详了一下那道伤口:“你这对自己下手也挺狠的,再严重点你就得缝针去,现在这样都有可能留疤,到时候等着伏地魔来找你吧。”   “不可能,我这就是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撞的,没进去。他来找我一个麻瓜干什么。”贺春景吸了吸鼻子。   看他已经恢复了开玩笑的精神,陈藩从口袋里摸出纸巾,贴在贺春景眼睛底下:“眼睛都肿了,不知道的看见了以为我带坏青少年,拉着你通宵打游戏去了。”   纸巾的香味很熟悉,和之前在电玩城胡同里时用的是同一款。贺春景又抽了一张纸,擤了擤鼻涕:“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纸啊,上次看你也用的这个,香香的。”   “我妈喜欢,”陈藩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纸巾包,把盖子撕开又粘好,“以前喜欢。”   他刚要把纸巾揣回口袋里,就发现刚才光顾着安慰贺春景了,这会儿手机正在裤兜里嗡嗡震个没完。   陈藩动作利落地掏出手机,红白相间的5300在他指尖上划出个漂亮的花,啪地推开滑盖:“喂?”   贺春景歪在陈藩身边,隐约能听见打来电话的是个女人,随着对方的话语,陈藩脸色倏而变得紧张起来:“什么?!我现在回去!”   贺春景顾不上自己肿着眼泡还在打嗝,忙问:“怎么了?”   陈藩从台阶上头呼啦站起来,拍拍屁股,抬腿就要走,脚步却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眼坐在台阶上的贺春景,眼睛通红,顶着个伤脑门,凄凄惨惨戚戚。   陈藩面露犹豫,眼神复杂地纠结了几秒钟,伸出一只手到贺春景面前:“走。”   贺春景把沾了眼泪湿漉漉的手心在校服裤子上蹭了两下,抓住陈藩,被他一用力拽了起来:“啊?上哪去?”   “边走边说!”陈藩打量了一下身边的铁网,伸手试了试牢固程度,回头看贺春景,“你能不能上去?”   事情发展得太出乎意料,刚刚还觉得自己跌入污黑不堪成人世界里的贺春景,被陈藩一个逃课邀请拽回了青葱校园。   贺春景傻愣愣回了句:“能吧?”   陈藩二话没说,侧身朝他比了个上的手势:“来。”   贺春景没逃过课,更没翻过墙,搁在以前这是他压根想都没想过的。可是这时候,在陈藩面前,他不知道从哪涌上来一股叛逆心理,他想要报复。   他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过上平凡的幸福生活,想和全天下无数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上学、考试、在操场上奔跑、谈一场情窦初开的恋爱,他到底错在哪里了?   生活用一张又一张虚假美丽的幕欺骗他,让他摔进大泥坑,大坑套着小坑,坑中还有水,水里还有钉。   命运把他捶打得破破烂烂的,他现在气急了,也要反过来把自己此前梦寐以求的虚伪生活踩碎在脚底下,他要报复,他非要做点出格的事不可!   贺春景咬紧了牙关,强忍着身后的疼痛,试着把脚尖往铁网格子上卡,一步一步往上挪腾。   陈藩站在旁边虚虚扶着他的腰,帮他攀到铁丝网的最顶上:“抓稳了吗,可别掉下来,翻身慢一点啊!”   贺春景慢腾腾爬上去,骑在两米多高的铁丝网上,左看看右看看,两眼发晕,突然就发现自己下不来了。   “陈藩,我,我好像下不来了。”贺春景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陈藩昂起头看贺春景。   “我说我动不了了!”贺春景恼羞成怒,往屁股底下的铁杆子上拍了一把,这东西硌得他屁股痛得要死,他又不敢乱动,生怕掉下去。   “……”陈藩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起初还只是抿着嘴,而后憋不住发出嗤嗤小声,紧接着扶着铁网大笑起来。   铁丝网本来就单薄,随着陈藩这么一抖,贺春景更站不住了。   他左脚踩在墙外那一侧,右脚踩在墙内这一侧,两只脚摆出个内八字,夹得紧紧的不敢动。   贺春景委屈得要命,刚才那点新生的雄心壮志全没了,感觉自己像个挂在铁丝网上的瘪气球一样可怜又可笑。   贺春景悲从中来,长长抽了一声鼻涕。   陈藩可听不得这个,拍拍铁丝网:“你可别哭啊,等着我上去教你。”   说罢,陈藩施展开长手长脚三下五除二攀上去,抬腿一跨,和贺春景脸对着脸,也骑在了铁网上头。   “你手扶着这里,屁股抬起来,中心放在右脚上,对。”陈藩以身作则,手把手教贺春景怎么把两只脚都挪到墙外那一侧去。   贺春景撅着屁股小心翼翼挪腾,终于两只脚都踩在外侧了,接下来就是一点一点往下爬,只要不踩空了就成。   可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贺春景往下踩稳当,只听对面楼道里传来一声暴喝:“二年二班陈藩!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   贺春景脚下打滑,左脚一下踩空,整个人挂在铁网外面,吓得闷哼一声,双耳嗡鸣,当即扒在网子上不敢动了。   老高站在一楼走廊窗户边,看到贺春景这一滑,心里也跟着咯噔一跳:“别松手!那个谁,你先好好的你先下来!我骂他呢没骂你!”   “怎么还区别对待啊?”陈藩还嫌自己不够欠揍的。   “你还有脸说!”高主任把窗台拍得叭叭响。   陈藩早在老高刚开口的时候,就从两米多高的铁丝网顶上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了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和锈,一手圈着贺春景的腰,一手托着贺春景的屁股,小声道:“别害怕,松手吧,我接着你。”   贺春景感觉自己手指僵得不大好使了,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找到左脚的落点,把手往下挪了挪,想要借着陈藩托举的力道爬下来。没想到陈藩看准他松了手,像摘果子似的把他从铁丝网上摘下来了。   两脚挨到地面上,贺春景身子有点发软,这才感觉到头发根里全是虚汗。   “你还行吗,不行就先去医院。”陈藩稳稳扶着他,看着他仿佛随时都要闭眼厥过去的样子,有点后怕。   “我还行,现在咱们怎么办?”贺春景攥着陈藩的胳膊,手足无措地站在人行道上。他没经历过逃学,更没经历过逃学被抓包。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陈藩龇着牙笑,抬手叫的士,“走,他又抓不着咱们。”   “你们俩给我站住,上课时间,干什么去?!给我麻溜的从正门进来!”高主任眼看他俩要跑,拍着窗户怒吼。   “私奔!”   陈藩一手牵着贺春景,一手开车门,百忙之中还不忘回身给老高飞了个吻。   出租车在高主任的咆哮中扬长而去。   “你要是实在难受,咱们先到医院去一趟吧。”   贺春景打从上了车就眯眼歪在一旁,陈藩用手背试了试小孩额头的温度,冰凉一片,全是虚汗。   贺春景摇摇头:“没事,就是心跳得厉害,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不敢去医院,更无法开口和医生解释一身的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靠着我睡一会儿。”   陈藩展开手臂,把贺春景搂到怀里,让他枕着肩膀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又用面巾纸替他把汗擦了。   陈藩不知道贺春景平静外表下的思绪万千。   他把大开的车窗摇上去,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又把手放在贺春景面前试了试,确认风吹不到他脸上,才放心收回手。   贺春景整个人窝到陈藩怀里随他摆弄,仍旧沉浸在刚刚那句“私奔”的震撼里。   有那么一瞬间贺春景在心中卑劣地希望这是真的。   他希望陈藩真的带着他翻越篱障嚣张地出逃,逃离盘踞着肮脏阴影的山谷,他们去流浪。他希望他们真的相爱了,像一千个一万个青春的男女那样,陈藩心里不再惦念着其他人,贺春景的身体上也从不曾留下其他人带来的伤痕。   贺春景无声地咬住了口腔内侧的嫩肉,悄悄侧过脸,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陈藩胸口。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6章 狗吃垃圾是正常现象   二中的英语课分AB班,相邻的两个兄弟班打散了混着上,每个班级前二十名念A班,其他人念B班。   虽然才上到上午第三节课,B班后半截就已经是一片深度睡眠的海洋。   吴宛趴在课桌上,下半张脸埋在手肘弯里,用圆珠笔的屁股捅捅钱益多:“胖子,你知道陈藩最近都跟谁在一块吗?”   “什么跟谁在一块?”   钱益多正和眼前的英语报纸过不去,ABCD四个选项叫他挨个用笔尖点了一遍,吃不准该填个什么字上去。   “他刚才间操的时候说有事,完了跟一个小矮子翻墙走了,那小矮子看着还挺眼熟的。”吴宛瞟了一眼讲台,装模作样撑起上身,在报纸上划拉几笔,“你说他们俩能上哪去?网吧?去网吧也不提前问问我,他都好久没给我带新游戏了。”   钱益多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他该你的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就是太长时间没跟藩哥交流感情了嘛。”吴宛顿了一下,“你最近是不是瘦了,我怎么觉着你第三层下巴都没了呢?”   “滚。”钱益多龇牙咧嘴,“你就这张嘴,忒烦人。”   “你都不好奇他俩干什么去了吗?”吴宛嘴巴不动,从牙缝里往外挤悄悄话。   钱益多知道吴宛说的小矮子没别人,八成又是那个贺春景。   他回忆了一下先前几次看到陈藩和贺春景相处时,俩人腻腻乎乎的场景,肉脸一阵扭曲:“不好奇。”   “唉……”吴宛在座位上又拱了几下,“你说陈藩该不会是带他回家了吧?我还没去过陈藩家呢,你去过吗?”   不等钱益多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你肯定去过,你从初中开始就跟陈藩好了。嘶,这么一看陈藩打小就爱捡垃圾,先捡个你,再捡的我,现在又捡个小矮子。”   “不会逼逼别逼逼,你他妈才垃圾呢。”钱益多骂他,把手里英语报纸哗啦一翻,“有那闲功夫能不能学学习。”   “你还正经上了……”吴宛翻了个白眼。   “窗户角那边啊,再有说话的给我到门外去,说干净了再进来。”讲台上老师一个粉笔头飞过来,打在玻璃窗户上。吴宛闭嘴了。   钱益多看着眼前的完形填空,脑子里却在想吴宛方才说的话。   陈藩确实是打小就爱捡垃圾。   他这一套校霸的身家校草的脸,搁在台剧韩剧里都应该有几个同样酷炫狂霸拽的死党,有事没事骑着机车到大街上美美地风骚秀一秀,做个迷倒万千清纯少女偶像派。   可陈藩偏不,他就像有瘾似的在大马路上捡垃圾。先捡了一个因为肥胖臃肿,被全班人耻笑的胖子,后捡了一个畏缩懦弱,游戏上瘾的吴宛。   不过在他们俩中间,陈藩还捡过一个刺头,叫吕忠。   后来吕忠那小子不干人事,和陈藩闹崩了。   钱益多叹了口气,余光里能看见吴宛撑着脑袋看窗外发呆。   实话说,钱益多在刚认识吕忠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人,就像现在他也不怎么喜欢吴宛。   高一那阵子,陈藩和钱益多逃了课,猫在体育馆墙角打掌机,有一关两个人怎么打都过不去。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呢,吴宛突然就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长蘑菇似的冒出来了,说能不能让他试试。   这大脑袋小细脖的眼镜仔居然天赋异禀,试了一把就通关了,陈藩问他是哪个班的,吴宛说自己跟他俩同年级,兄弟班。   陈藩又问他那怎么没上课啊,吴宛缩着脖子笑,指指篮球场,说他们班体育课,没人爱搭理他,他就自己一个人闲逛。   钱益多心想好么你这不是正往陈大善人枪口上撞吗,果然陈藩一拍大腿,说明天我换张游戏卡,咱们打双人模式。   后来吴宛和他们处得熟了,就经常借用陈藩的游戏机在同学面前耍帅。不得不承认他游戏玩得确实厉害,“圣手”的名号让吴宛从班级的边缘人,一跃成为了轰动整个年级的“腕儿”,大家把他传的神乎其神,甚至都有了他其实是少年黑客的传言。   吴宛很享受这些。   但吴宛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和吕忠很相似,钱益多想。   “啥时候能上陈藩家看看呢,他家肯定是游戏天堂,诶,他家是不是有专门打游戏的娱乐室啊?”吴宛又把脑袋凑过来。   “你能不能不琢磨他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搞暗恋呢。”钱益多嫌弃道。   那厢吴宛正对陈藩家莫须有的游戏房心生无限向往,这厢贺春景就站在吴宛朝思暮想的快活乡,和毛肠面面相觑。   “……你说你妹妹要生了,这就是你妹妹?”   贺春景眨巴眨巴眼睛,指着碎花小狗窝里的长毛腊肠狗,转头问陈藩。   “嗯,”陈藩点点头,“漂亮吧。”   毛肠妹妹腾不出功夫搭理这两个便宜哥哥,它正挥动小短腿,一刻不停地刨窝。   吴湘刚刚带他们进来的时候,说这是小狗快要生产了的表现。   “湘姨,毛肠怎么会突然生崽了啊?”陈藩眉头紧皱,平时温柔乖巧的漂亮小狗现在表现得十分躁动,时不时呜呜的低吼。   说起这个,吴湘脸上浮现出些许难色:“怪我没看住,前阵子在小区广场遛狗的时候,碰到了另一只腊肠,也是长毛的。我看他俩挺投缘,就让他们玩了一会儿,没想到……唉呀。”   吴湘一拍大腿,又是后悔又是心疼的:“都怪我,肠肠可遭了罪了!”   贺春景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毛肠,小狗不大点,拖着个挺大的肚子,瞪着俩水汪汪的大黑眼睛看人,怪可怜的。   他叹了口气:“你们接生过小狗吗?”   “没有。”吴湘没养过狗,对这方面不甚了解,“他们不是自己会生吗?”   吴湘都不知道,那陈大少爷就更指望不上了。   “有没有纸壳板或者靠垫,多拿些来,得给她垫个产房。”贺春景又掰着手指头数了几件东西,“然后烧点热水,剪刀,盆,毛巾,还要一根线,棉线就行。”   “你还会这个?”陈藩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看贺春景。   “小时候家里捡过带崽的狗,我爸弄过,我在旁边看着。”   贺春景撑着腿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地发花。   “还行吗你?”陈藩及时捞他一把,没让他栽回地上去。   贺春景甩甩脑袋,耳朵里还有点闷,像是塞了棉花:“还行,起猛了。”   “你同学不舒服呀?快到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烧点热水,给肠肠找几个靠垫来。”吴湘给陈藩搭了把手,给贺春景扶到客厅沙发上坐着。   “麻烦阿姨了。”贺春景抬头朝吴湘笑笑   “客气什么,好不容易藩藩带个新朋友回家来玩!”吴湘拍了拍陈藩的背。   陈藩脸色变得有点怪:“湘姨,你先去吧,顺便再给他弄点吃的。”   “好,你们再有什么事,叫我就行。”吴湘起身往厨房去了。   毛肠还在墙角的小窝里哼唧,贺春景陷在一动弹就咯吱吱响的乳白色真皮沙发里缓神。   陈藩家客厅很大,比陈鲜家的几乎大了一倍。   这里原本是采光特别好,宽阔又敞亮的格局,但主人家在厅里打了半面墙宽的红木博古架,黑压压一大群古玩耸立在那,周围又摆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展览柜,硬是衬得屋内暗了几分。   柜子里放了好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有瓷瓶陶瓮,也有泥捏的车马小人。色泽暗沉,造型肃穆,再加上全屋红木中式风格的装修,奢华中莫名透出些阴沉沉的冷。   这些古玩字画都是要避光的东西,大落地窗口便遮了几扇屏风,把大半的光线都遮了去。   贺春景看了一阵子,不知怎的觉出些压抑来。   “在看什么?”陈藩从果篮里摸出块巧克力给他。   贺春景把巧克力包装皮剥掉,一口吃进去,腮帮子上鼓起来一个球:“在算你身家过亿了没有。”   陈藩失笑:“过亿了没有?”   贺春景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我又分不清你这些瓶瓶罐罐珠珠串串是真的假的。”   “其实我也分不清,都是我爷爷留下的。”陈藩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   而后陈藩剥了另一块巧克力放进自己嘴里,皱了下眉头,拿起糖纸看了看,而后抬头喊吴湘:“湘姨!这巧克力什么时候买的了?”   “什么巧克力?”吴湘远远在厨房答道。   “就果篮里的,金币巧克力!”陈藩端起果篮哗啦哗啦摇晃几下,贺春景眼看着果篮里腾起一股灰。   “去年过年时候的吧,你别吃了,可能过期了!”吴湘遥遥道。   陈藩一口把巧克力呸进锡纸包装皮里,又把手掌摊开了放在贺春景嘴巴下面:“吐吐吐,别吃了,快吐出来!”   贺春景呆了一下,想找垃圾桶自己吐掉,陈藩却把手伸得更近,几乎是捂着他的嘴了:“快吐出来!”   其实贺春景吃不出来这东西的好坏,他只觉得甜。   但陈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贺春景只好把腮帮子里含得黏黏糊糊的巧克力吐到陈藩手上,看陈藩风风火火跑去把手洗了。   贺春景还怪不好意思的,跟陈藩说:“你还真不嫌弃我。”   “这有什么的,小时候毛肠在外面吃粑粑,我还——”话没说完,陈藩就看贺春景惨白的小脸又绿了一层,连忙岔开话题,“我去看看毛肠生了没有!”   贺春景绿着脸,用手里团成一团的巧克力包装皮丢他:“快滚!”   就在陈藩滚到狗窝边上看小狗的功夫,吴湘端着一碗热腾腾浓稠稠的黑芝麻糊过来了。   “小同学,你尝尝这个,黑芝麻糊里面我冲了奶粉进去,藩藩就特别喜欢喝这个。”   吴湘把垫着干抹布的青花小碗递到贺春景手上,碗里戳了个瓷勺。   看勺子在碗边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贺春景就知道这碗糊糊有多货真价实,双手并用接过来:“谢谢阿姨,我叫贺春景,怎么称呼我都行的!”   贺春景这副纯良可爱的乖乖仔长相,最讨妈妈辈的女士喜欢。吴湘的女儿在老家念初中,她看着没比自己家小孩大上几岁贺春景,一时心软,多念叨了几句。   “藩藩小时候朋友还蛮多的,一起叫来家里玩,热热闹闹的,长大了反倒变得独来独往了。”吴湘看了一眼客厅那头蹲在狗窝前面的陈藩,叹了口气,“这孩子脾气又好,长得又好,怎么就把人缘处得差了呢?”   “没有,陈藩在我们学校人缘可好了,”贺春景吸溜了一口芝麻糊,鼻子里直往外喷香气,香得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喷芝麻糊的小火龙,“尤其女生缘。”   吴湘笑起来:“这我倒没想过。也是,长大了,再过几年要领小女朋友回家了。”   贺春景勺子磕在碗边上,叮当响了一声。   “他之前总爱带一个姓钱的小胖子回家玩,小胖子也好久没来过了。”吴湘没看出贺春景的心绪,搓搓手,继续回想,“他的初中同学,你们认不认识呀?”   “嗯,胖哥人特别好。”贺春景眯眼睛笑笑。   “是,那小胖子可会说话啦,还有一个戴眼镜的,打游戏特别厉害!”吴湘回忆道。   打游戏特别厉害,那应该是腕儿,贺春景想。   “还有个小伙子,高高壮壮的,第一次来给我吓了一跳,初中生,胳膊上就纹了东西的,好像是条龙还不是什么,记不清了。”吴湘一阵唏嘘,“不过上了高中他就再没来过了。”   贺春景脑子里敲钟似的响了一声,胳膊上有龙纹身的,他就认识一个。   “好像是姓吕,具体名字我也忘了,你认得不?”吴湘问。   贺春景抿了口芝麻糊,冲吴湘笑了笑:“不认得。”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7章 谁还不是个独生子了   这时楼上隐约传来了阵咿咿呀呀的歌声,贺春景听得不大真切,抬头往楼梯的方向看了看。   “有人在唱歌?”贺春景疑惑地问吴湘。   吴湘神色有些不自然,瞟了一眼陈藩,站起身冲着贺春景点点头:“没事,你们俩先玩着,我上去看看。藩藩,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上去看看丹姐,你们俩在这看着肠肠哈!”   “嗯。”陈藩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吴湘上楼去了,贺春景见陈藩看小狗看得入神,忍不住放下吃了一半的芝麻糊,走过去蹲在陈藩身边。   “她很痛。”贺春景说。   他看见小腊肠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分娩,用头抵着软垫,前爪不住地刨。   “嗯。”陈藩又用鼻子嗯了一声。   贺春景这才反应过来陈藩话少得不正常。偏头去看,发现陈藩嘴唇抿成一条线,浓眉低低压在眼睛上,环抱住膝盖的手紧抓着衣物,指节发白,一副紧张到极点的样子。   “怎么了你?”贺春景用胳膊肘拐拐陈藩,“你可别比她还早晕过去啊”   陈藩长长出了口气,环抱着膝盖的手从鬓角斜插进发丝里,捋了捋头发,朝贺春景抬抬下巴:“去沙发上坐着,生出来我喊你。”   “哦。”   贺春景讨了个无趣,老老实实回去吃芝麻糊。瓷勺磕在碗边上,贺春景一边吃,一边禁不住地想刚才和吴湘聊起的事。   吕忠曾经和陈藩要好到能来他家里拜访,那后来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闹得这么不死不休的?   楼上唱歌的丹姐是谁,是陈藩的母亲吗?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陈藩一点带贺春景上楼见她的意思都没有?   芝麻糊吃剩一个碗底,陈藩忽然颤巍巍地喊他。   “贺春景,你过来。”   陈藩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贺春景手一哆嗦,匆匆把手里的碗搁在茶几上,颠颠哒哒跑过去:“怎么了?”   陈藩脸色泛白,一米八几的高大身体窝成一小坨,看着跟小朋友似的弱小可怜又无助。他指着狗窝里一团湿漉漉黑乎乎的东西问:“它……出生之后怎么不动啊?”   贺春景定睛一看,毛肠不知道什么时候娩出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狗崽来。狗崽周围垫子上氤了淡粉色痕迹,身上胎衣已经不见了,长长的脐带拖出来,晾在空气中。   “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贺春景赶快动作麻利地剪了一截棉线,把小狗肚皮下面的脐带扎死,拿酒精棉球擦擦剪刀,再擦擦脐带,咔嚓一声给脐带剪断了。那小狗没有反应,贺春景便又拾起一动不动的小狗握在手里,头朝下甩了两下。   “毛肠刚才,把什么,把什么给吃了。”陈藩咬着牙说,“我刚才没叫你,是因为我怕一张嘴我就……”   “出生之后吃掉胎膜,很正常的。你去弄个热毛巾过来,别干看着呀!”贺春景在给小狗鼻孔吹气的时候,看到陈藩还是那副要吐不吐的样子,于是连忙把他支开,生怕他真的呕出来。   陈藩动作僵硬地弄了条热毛巾,回身刚巧看到贺春景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揉小狗的后背,揉了没几下,那一团黑乎乎的小胖玩意儿就张牙舞爪挥动四条短腿,挣扎起来了。   “你看,他动了。”   贺春景扬起脸朝他笑,眼睛和牙齿都亮闪闪的。   这一幕给陈藩带来了莫名的一股冲击,但贺春景没给他太多感慨的时间,用热毛巾擦了擦小狗,把它放回到毛肠身边,毛肠便伸出小舌头唰啦唰啦舔舐,舔了没几下,小狗就细声细气地吱吱叫起来。   “怎么像个大老鼠似的。”陈藩望着闭着眼睛四处找奶吃的小狗,身子没有巴掌大,拖着根细溜溜的长尾巴。   “长大就好了,小狗都是这样的。”贺春景蹲累了,索性坐到了地上,伸手从旁边拿过吴湘准备好的毯子给毛肠母子披上,“再等等,看后面还有几只。”   两人在狗窝前面依偎着,等啊等,等到这第一只出生的小狗都开始咕叽咕叽地吃完奶了,也没见下一只小狗钻出来。   毛肠雷声大雨点小,下了个独生子。   “幸亏有你在这。”陈藩脸色缓过来些了,用膝盖碰碰贺春景,“不然这小狗能不能活都是个事。”   “哪有那么夸张,小动物都有本能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办。”贺春景也摇摇膝盖碰回去。   “我看毛肠就是个傻狗,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呢。”陈藩从地板上站起来,拍拍裤子。   “干嘛去?”贺春景抬头问他。   “抽颗烟,一起?”   “拉我一把。”   陈藩把贺春景从地板上拔起来,两人换了鞋,穿过南边的玻璃门,到花园里去了。   说是花园,实际上也早荒芜了,只有靠近玻璃门的地方被开垦了一小块,种了些香葱和小生菜,想必是吴湘闲暇时打理的。   院子里有条石板路,陈藩走在前头,贺春景默默跟着。两侧是萋萋杂草,偶尔冒出三五株长得没了形状的蔷薇树和木绣球。有几处不高不低的枝子上头还系了细细的红线,红线上绑着铁锈颜色的小铃铛。   贺春景伸手碰了碰铃铛,没有想象中的脆响,只发出了些砂粒落地似的声音。   “早都哑了。”   走到假山跟前的陈藩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看他,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像先前在巷子里那样夹着细细的烟。   贺春景收回手,哦了一声。   这园子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只不过后来废弃了,真可惜,贺春景心想。   陈藩就像能看透他似的,在烟雾里眯着眼睛冷哼一声:“昭阳春草。”   贺春景似懂非懂,往前走了两步。   “不过这园子好的时候还挺热闹的,花能连着开三季,有条人造小溪,从假山一直流到大门口。小时候我在这折纸船,折一个往下放一个,和船比谁先跑到家门口。”   陈藩靠在一块嶙峋山石上吸烟,烟雾绕着石头飘飘摇摇,妖气四溢,衬得他像什么山精野怪。   “……挺寂寞的吧?”贺春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独生子女不都这样么,自己变着花儿地琢磨玩。”陈藩挑了挑眉毛,吐出一口烟,“你不是?”   “我……跟我舅舅家孩子一起长大的。”贺春景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表弟三年说不上五句话的样子,“但也就那样。”   “你住你舅舅家?”指尖上明明灭灭,陈藩朝虚空里抛了个吻,吻随着烟灰落在荚蒾叶子上。   “他们住我家。”贺春景指甲盖掐了掐掌心,“为了照顾我。”   “你今天这么反常,和他有关吗?”陈藩话题转得这叫一个攻其不备。   贺春景望着他愣了几秒,直到烟气散开,陈藩把烟头按灭在山石上。   “我说,你今天哭得那么伤心,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陈藩把烟头远远丢进干涸的人工水道,“要不要回去看看?”   贺春景眼眶一热,摇摇头。   “不回去?为什么?”陈藩双手插着口袋,曲起一只脚向后蹬在假山上,歪着脑袋看他。   贺春景张了张嘴,他没想到大半天过去了,陈藩竟然还惦记着他的事。可他又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于是别开眼睛,用沉默来抵抗倾诉的欲望。   “那我们做个交易,”陈藩见他不答话,自顾自往下说,“你告诉我你的事,我就把吕忠的事告诉你,刚才你不是跟湘姨聊他来着么。”   荚蒾的红果子啪嗒掉进树下,贺春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姥姥没了。”   这话不算他说谎,贺春景的姥姥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节哀。”陈藩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不算意外,“那怎么不愿意回去看看?”   “其实没什么好节哀的,我们不算太亲。”贺春景抻了抻胳膊,也学着陈藩的样子倚在假山石上,脊背硌得生疼,“她手上有我爸妈一半的遗产,也就是我家的房子,有一半是归我姥姥的。”   “她没了,这一半的遗产就落到我舅舅手里了。说来好笑,爸妈九泉之下可能都想不到,我从小出生长大的地方,现在倒不是我的家了。”   “你舅舅想把你赶走?”陈藩眼睛骤然冷下来,“鸠占鹊巢?”   “不算是,这属于正当的遗产继承。姥姥从我妈那里继承,舅舅再从姥姥那里继承。”贺春景解释道,“爸妈走的时候我才七岁,姥姥那一半遗产是当做抚养费被分出去的。但小地方的人迷信比较多,都觉得我命硬,把爹妈都妨死了,没人敢要我,姥姥也不想要我。舅舅当时缺钱,就同意收养我了。”   贺春景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那种拧着劲儿的酸涩疼痛了,也没有那种火辣辣的羞辱感或者意难平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麻木。   “之前他们不想让我念高中了,让我出来赚钱,我同意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早点攒够钱,把另一半房子给赎回来。”贺春景无奈笑笑,“毕竟我爸妈留下的东西不多。”   树影落在陈藩身上,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你爸妈,是意外?”   “我活着才是个意外。”贺春景有意避开了这个问题,“所以我今天就是心情不大好,你不用太在意。”   陈藩忽然伸手把贺春景的腕子捉住了。   贺春景感觉手心里被塞了个毛毛糙糙的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三根狗尾巴草挽出来的一只兔子脑袋,毛茸茸的长耳朵颤巍巍立着。他抬头看陈藩,只见陈藩表情十分自然,朝他眨眨眼睛。   “你哄我?”贺春景捏着那兔子脑袋晃了晃,“什么时候编的?”   “就刚才。”陈藩清清嗓子,斜睨了贺春景一眼,“该我了,大概八分钟之内能叙述完,你还有八分钟时间思考准备点什么东西哄我。”   “那我不听了,幼不幼稚啊你。”贺春景刚才心头笼罩的那点阴霾被两只绒绒的兔子耳朵扫了个干净。   “那不成,我强买强卖,要不然扣下你洗碗三个月。”   陈藩这人有个很神的地方,不论别人多难受的时候,他只消三言两语外加几个小把戏,就能把气氛重新调动起来,让人很快从阴霾中走脱。   他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忧愁。看陈藩这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般人很难想象这位大少爷也曾经历过好些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   “毛肠今年五岁了。”   陈藩开口,却起了个和吕忠八竿子打不着的头。   贺春景正琢磨着陈藩是不是要用狗来类比吕忠,对其进行一番惨无人道的羞辱之类的,就被陈藩下一句话给惊着了。   “她是我妈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8章 小陈说事   陈藩闭着眼睛抻了抻胳膊,再睁开眼,目光却落在天空蜷曲的云上。   “最后一件礼物?”贺春景觉得这话说得奇怪。   正常来讲,只有与一个人永别了,那人临行前留下的东西才可以算作是“最后一件”。可陈藩的母亲分明就在楼上,如何能算作是永别了呢?   陈藩一时间没再说话。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云层间收回来,从锈成铁球的花铃上一掠而过,最后定格在贺春景脸上。   “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我是指——爸妈还陪在身边的时候,那时候的童年。”   陈藩看着贺春景的目光逐渐变得飘忽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   “我小时候,刚上小学那阵子吧,过得特别幸福。我爸很能赚钱,我妈在各地演出,她的好多头面和道具都是我爸亲手督办的,演出的时候我爸带着我在台下给她叫好,指着那些新头面问我闪不闪。”   贺春景这下明白客厅里那些裱在墙上的戏服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过生日的时候,还会在家办派对。毫不夸张的说,全年级同学都来我们家吃过蛋糕踩过气球,可能也有别的年级过来蹭饭的,但我们都不在乎这个。”陈藩低头笑笑,“我记得那次有个小男孩玩疯了,碎了我们家一个宋朝的茶碗。当时他妈吓得脸都不像个人样了,我爸也没生气,说那是仿的,跟他妈要了三百六十块钱,这事儿就算完。”   贺春景听得有点瞠目结舌了,眼下他正站在一个荒得像野坟的废院子里,怎么也没法想象陈藩的梦幻童年是怎么被终结成这样的。   陈藩看贺春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明白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长腿一迈,熟练地找准假山上几处落脚点登上去,转身横刀立马山大王似的一坐,面向着自家的别墅楼。   “有时候我坐在这,往那边看,也会想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陈藩大咧咧靠在石头上,翘起腿。   他的幸福童年没能延续太久,他父亲在某一天不知为何突然翻脸,将先前的温柔慈爱抹了个干净,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冷酷暴力的魔鬼。   赵素丹就是被这样的陈玉泽,活活逼疯了。   “零二年那会儿,我妈终于忍受不了无休止的家庭暴力,跟我说她决定离婚。我生日那天她买了毛肠给我,说要以后带到新家里去。”   陈藩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就好像这事对他已经不能造成任何撼动与伤害了。   “没过多久,估计是离婚的事没谈拢吧,陈玉泽,哦,就是我爸,把我妈从楼梯上推下去了,我妈再也没能清醒过来。”   贺春景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觉得陈藩如此淡定地说出这番话的场景,特别让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说这些,”贺春景嘴唇咬得发白,手里险些把狗尾巴草编的兔子头给揉烂了,“不是要说吕忠么。”   “别急啊,做题还得把条件都说完呢。”陈藩轻笑着朝下瞥了一眼,贺春景昂起的小脸上有掩不住的紧张神色,“挨揍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贺春景吞了口口水,开始怀疑陈藩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的疯病,不然怎么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陈藩还能保持这么悠然自得的表情。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我放学被几个渣子堵了,要钱。”陈藩坐在假山石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但麻烦啊,把他们干废了回头陈玉泽还得揍我,我就想着给点钱打发了算了。就在我掏钱的时候,吕忠个傻逼过来了。”   吕忠家庭条件不好,一件毛衫穿三季的那种不好。这种孩子通常会走上两条路,一是在班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受气包;二是拉帮结派出来混社会,在别人欺负他之前,迅速成长为一个刺头。   吕忠就是第二种。   但陈藩和吕忠这段友情有个不算坏的开头,在阶层分化不那么明显的学生时期,二人是完全有可能成为跨越阶层的死党朋友的。   如果陈藩没把那一沓钱随手塞给吕忠当谢礼的话。   “我那时候缺爱,缺关注,傻了吧唧的,说实话是有点被感动到了,要不也不能把他和胖子一起带到家里来玩,我是真把他当朋友看的。”陈藩说。   作为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过的人,贺春景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拿你家东西了?”   “嗯,我发现的那次,他兜里揣了两串五帝钱。”陈藩摊开手,朝什么也没有的手掌心里看了看,“那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但后来我凭记忆把各个房间里的东西清了一遍,手串玉坠子这些就不说了,二楼东屋佛龛后面,丢了个拇指大的象牙佛塔。”   贺春景目瞪口呆,这搁在谁家都不能善了,要不是当时年纪小,那吕忠现在估计还在局子里蹲着呢。   “你没报警吗?”   “报警也不能拿个初中生怎么样啊,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低价卖了,叫他赔都拿不出钱来赔。”陈藩耸耸肩膀,从石头缝里揪了根草蹂躏,“我把他揍了一顿扔出去了,据说他那天走了半宿才从这走回家里去。”   贺春景点点头,但很快又反过味来:“这是他做错了事,他后来凭什么跟你生气啊?”   陈藩把手里揉成青绿色一团烂泥的草叶子丢下来:“他问我,我家又不缺钱,那些物件摆着也是摆着,可是他拿去卖了,就能多给他妈买一个疗程的药,为什么非要点破他。”   “那银行的钱还都放着呢,他怎么不去抢银行啊?”贺春景忿忿道。   陈藩扑哧笑了:“巧了,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然后呢?”   “那显然是没能说服他啊。”   “啊?”贺春景不理解,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人搞不明白,“然后他又干什么啦?”   陈藩抬头朝别墅四楼的某一个窗格望过去,叹了口气:“拜他所赐,全年级都知道了我有个疯妈。”   一个面临着家庭和升学双重压力的初三小孩,在发现自己得了某种不知名心理疾病的同时,被身边的好友背叛,又要独自面对校园内的各种流言蜚语。   这得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心尖被人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那种尖锐又刁钻的刺痛伴随着战栗一路传达到眼底,转化成一阵软绵绵的疼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像是会吃哑巴亏的人吗。”一抹坏笑从陈藩脸上化开,他曲起一条腿,胳膊架在膝盖上,“中考那天,我叫人把他关在网吧厕所了,准考证撕碎了当面从马桶冲下去的。”   贺春景张着嘴巴仰面看陈藩。   陈藩高高坐在山石上,天光洒金似的照下来,他像个傲然坐在自己领地上的王,无惧亦无怖。   贺春景不知道陈藩究竟把内心淬炼得有多强大,才能熬过这一切,才能如此坦然地提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又想到自己。事已至此,是否今后自己也将成为陈藩生命中的一道陈伤?在多年后的一天,陈藩也会像这样云淡风轻地和他人谈论起自己吗?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陈藩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跺了跺脚,极自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啊?”贺春景还兀自沉浸在神伤之中,被陈藩这一伸手给打断了。   “东西呢?”陈藩勾了勾手指。   “什么东西?”贺春景茫然地想,我又没拿你家的象牙佛塔。   “哄我的东西啊!”陈藩大言不惭,脸上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陈大少爷正在玩强买强卖,不听故事不给安慰小礼物就要把自己扣下洗三个月的碗。可他看看周围这一院子的石头野草,再难变出什么花来,于是可怜巴巴地开口:“你家碗多吗?”   陈藩乐了:“碗盘杯碟铁锅大勺都得刷啊!”   贺春景骂了句得寸进尺欺人太甚,而后一拍脑门终于想出自己能弄什么了。   “纸巾你带了吗?”贺春景问陈藩,后者果然随身带着那一包香喷喷的手帕纸。   陈藩惯用的这种手帕纸质量好,又厚又韧。贺春景放轻了动作,手里翻折摆弄几下,用平时用手绢折布老鼠的步骤,折了只火腿肠似的纸老鼠出来。   “给你。”贺春景把纸老鼠往陈藩手里一塞,赎身了。   陈藩拿起来左看右看,还是比较满意的:“挺好,一看就是亲生的。”   “去你的。”贺春景拿手指头戳他肋骨,把人戳得一蹦。   陈藩念在贺春景是个病号的份上没有还击,只从路边揪了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往他脖子上耳朵上搔痒痒,两人笑作一团。   荒园和假山都没有变,可身在其中的人心境却与来时不同了。两个人彼此吐露、倾诉,将对方心头的担子分了一部分去,就像溺水的人得以短暂地呼吸那样,从彼此的故事里获得了微小的一点安慰。   他们看着彼此的脸,太阳光劈头盖脸泼下来,周围枯黄的草木映出一地金光。方才那些看了只觉得颓败的景色,忽然又都焕发了。   两人在假山前闹了一阵子,仿佛过往的惨淡时光就这么飞灰似的消散了,好像那一只草编的兔子、纸折的老鼠,真就能把他们哄得忘了伤忘了痛,忘了这些年闷在心里的委屈似的。   “藩藩!”   别墅楼上传来吴湘的喊声。   陈藩与贺春景纷纷停下手,陈藩远远应了一句。   吴湘的声音又从楼上飘下来,大致意思是赵素丹想看儿子了,叫陈藩上去一趟。   “我得上楼一趟,你是在这再逛逛,还是回大厅看看二世?”陈藩理了理散乱下来的刘海,又替贺春景摘了头顶粘上的草叶子。   “二世?”贺春景不知道这地方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二世。   “毛肠二世,刚出生那个,我刚想好的名字。”陈藩龇着一口小白牙在那乐。   贺春景对他的起名技术表示无语:“你还挺会省事的,以后二世生了叫三世,三世生了叫四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那是。”陈藩一抬下巴,还挺自豪,“你去看二世?”   贺春景犹豫地看看楼上,又看看陈藩:“我能不能……”   陈藩歪着脑袋看他一眼:“什么?”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上去,和阿姨打个招呼?”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小城之春》每天0点更新,连更8天~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www 第49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赵素丹的房间在顶楼,贺春景跟着陈藩一面往上迈步,一面打量着周围。   “一般不都会觉得一楼出入方便点吗,阿姨怎么住这么高?”   “哦,她要从上面看园子,看不到就要闹。”   陈藩指了指三楼的走廊:“我的房间在三楼,一会儿你要是累了,就过去睡一会儿。”   “好。”贺春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几间屋子门都开着,角落柜子上摆了纸巾盒,墙边立着落地衣架,确实比二楼有人气多了。   他抬头继续往上走,却在转弯的墙上看到了一张挂起来的木弓。那弓身黑漆漆的,完全仿古的样式,可看上面镌的花纹、镶的宝石,又不像是古董,反倒有些舞台道具似的浮夸。   贺春景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走神,脚趾磕在台阶上,差点摔倒。   “看着点台阶。”陈藩赶紧给他扶住了。   “你这怎么还挂这么大一张弓啊,你会射箭?”贺春景忍不住好奇地问。   像陈藩这种上天比天高,下海比海大,文体两开花的多功能人类,要说会搭弓射箭也不算奇怪。   “那个啊,以前我妈用的。”陈藩抬头看了看那张弓,一踮脚,伸手给它取下来了。   贺春景上手摸了摸,弓身蒙了一层薄灰,触手温润扎实,不算轻。   “阿姨真豪杰啊。”贺春景赞叹道。   “她以前唱得最好的一出戏是《铁弓缘》,这就是那里头的道具弓,陈玉泽特地给她拿乌木打的。”陈藩在弓身上摩挲了两把,搓了搓手上的灰,“你看过《铁弓缘》吗?”   “没有。”贺春景摇摇头,一般人家小孩子哪关注这些。   “这出戏挺有意思的,故事风格特逗特活泼,女主角是那种娇憨类型的,台词满篇都是俏皮话。”陈藩想起其中的桥段,勾了勾唇角,“小时候我最爱看我妈演这个,觉得好玩。而且这出戏里,女主角得有刀马旦和武生的底子,很帅的。”   “讲什么的啊?”贺春景也来了兴致。   “大概就是一对母女开茶馆,女儿被流氓调戏,来了个好小伙子把流氓赶走了。小伙子看茶馆墙上挂了张弓,好奇心起,便取下弓来和人家姑娘比武——”   “然后呢?”贺春景举着沉甸甸的木弓一拉,松手,弓弦弹出“嘣”地一声。   “结果谁拉开这张弓,谁就要娶了这家的女儿,小伙子就这么和茶馆家的女儿订了亲了。”陈藩低头看着石化的贺春景,拼命憋笑。   “……编的吧?”贺春景后悔自己怎么手这么欠,偏要拉弓做什么呢!   “真的。”陈藩语气诚恳极了,“我屋里还有碟呢,不信你自己看。”   贺春景语塞,索性闭着眼睛把弓往陈藩手里胡乱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不看不看!快走,阿姨还在楼上等着呢。”   陈藩吃吃地笑,踮脚把乌木长弓挂回到墙上,追上楼去了。   赵素丹正站在窗前往楼下园子里看。   天气凉了,她穿了一件茶色丝绒的长款睡裙,胸口露出大片洁白皮肤,衬着浓黑的长发与艳丽眉目,顾盼流辉,展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贺春景在门框后头悄悄往屋里看,被赵素丹的容貌惊得挪不开眼。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贺春景又从心底翻涌上来一股莫大的惋惜。赵素丹美则美矣,可这美丽脆弱得像个肥皂泡,只能栖息在高阁的软垫上,被人小心翼翼地侍奉着,才能勉强不狼狈、不破碎。   不知道当年在舞台上大放华彩的样子有多神气。   贺春景先到了门边,却不敢贸然进去,转身朝追过来的陈藩招招手,做了个你先去的口型。   “我怕吓着阿姨。”贺春景缩手缩脚站在门口,满脸紧张。   陈藩揉揉贺春景的脑袋:“嗯,在这等我。”   话音未落,窗前的赵素丹先转过身,一眼看见了门口的陈藩,立刻张开双臂,咯咯笑起来:“藩藩!”   陈藩迎着赵素丹的怀抱走过去,轻轻喊了句妈妈,而后侧过身,附在赵素丹耳边用极小极温柔的声音哄她。   “妈妈,今天有朋友来家里,我让他和你打个招呼,好不好?”   赵素丹欣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转而又兴奋起来:“有人来?我们藩藩过生日,吃蛋糕啦!”   “嗯,过生日,吃蛋糕了。”陈藩替她捋了捋头发,转头招呼贺春景,“来吧。”   贺春景这才期期艾艾走进房间里,十分拘谨地问了句阿姨好,并奉上一个腼腆的笑。   赵素丹维持着那个欣喜的表情,看看陈藩,又看看贺春景。看了半天,她做出个戏曲里常有的娇俏跳开的动作,嘴里滴个忒忒地念叨,在屋里绕了个大圈子,跑到远处的床边去了。   这个房间很大,应当是把四楼的三间屋子都打通了,以供她日常活动。   到了床边,赵素丹站在床边掀开被子,不知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吴湘见状也凑过去陪她一起找,陈藩站在贺春景身边,偷偷捏了捏贺春景的手。   “干嘛?”贺春景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陈藩也不说话,唇畔抿着一个傻兮兮的笑,又捏了捏贺春景的手。   “捏我手干嘛!”热气顺着贺春景的耳朵根子往上爬,贺春景赶快把手抽出来,瞪了陈藩一眼。   “你不怕她?”陈藩问。   “我怕她干什么,她又不会检查我作业写没写完,考试及不及格。”贺春景悄悄搓了搓被陈藩捏过的那只手掌,有点汗涔涔的。   贺春景心里有点发怯,但并不害怕。   他对疯女人的唯一印象来源于儿时读过的《城南旧事》,里面有个整天整夜找女儿的秀贞,他读的时候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可怜。   站在赵素丹面前,便也不觉得有什么恐惧的了。   听他这么说,陈藩那个傻兮兮的笑再也抿不住了,就那么高高挂在脸上。   这时候,赵素丹又迈着小碎步子回来了,吴湘跟在后头,招呼她慢点。   “乖!”赵素丹把手里的小红花贴纸往陈藩脸上贴了一个,又拉过贺春景的手,往他的脸上也贴了一个。   “谢,谢谢阿姨。”贺春景手足无措,被赵素丹拥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了拍。   赵素丹做完这一切,又跑回到窗户跟前乐呵呵地看园子去了。   贺春景摸摸脸上的贴纸,又看了看陈藩脸上贴的那枚小红花,想起先前陈藩给他发洗漱照片时,头戴的红花绿叶发箍。   “妈妈,毛肠生小狗了,你要不要看看?”陈藩靠过去轻声问。   赵素丹仿佛没听见,一瞬不瞬看着窗外的园子。等了约莫半分钟,陈藩叹了口气,转身朝贺春景做了个口型——“走吧”。   二人便静悄悄出门去了。   “饿不饿,下楼给你弄点吃的?”路过那张乌木弓时,陈藩开口道。   贺春景摇摇头,他胃肠本来就不舒服,喝了一碗芝麻糊之后,现下什么东西都吃不进了。但这么上下一折腾,他感觉自己有点乏力。   “我想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去我房间吧。”   “嗯。”   贺春景跟着陈藩拐上了三楼,进了走廊末尾最大的那间卧室。   进门是挤满了格式碟片和录像带的实木柜子,贺春景瞪着眼睛上下看了半天:“你把威哥库房搬过来了?”   “胡说八道,我这怎么也是博物馆级别的。”陈藩把贺春景往床边推,“我把睡衣拿来你换上?”   “不用,”贺春景犹豫了一下,校服是不大干净,可自己的伤痕要是换衣服的时候被陈藩看见了,那麻烦就大了,“要不,要不我还是找个客房睡……”   “你就在这吧,客房没收拾,都落灰了。”陈藩倒也没那么讲究,掀开被子把人裹进去。   陈藩的床很大很软,像富安娜的广告一样,摆了好几只软枕头在床头。   贺春景把自己埋进枕头里,被陈藩身上那股香喷喷洗衣液味道笼罩起来的时候,他莫名感到了一些羞耻。他像一只来路不明的雀,撞进了旁人的巢。   哪怕没有任何肢体上的触碰,没有接吻,也没有爱抚,可贺春景就是觉得这件事太私密、太不可言说了。动物都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共享一块领地的事情只发生在两种情况之下,一是入侵,二是接纳。   而这决不是一场入侵。   向来缺乏归处的贺春景,心底被这个认知激起一阵阵的涟漪,一股酥麻的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开来。   他害怕被陈藩瞧出什么不对,一躺下就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拿屁股冲着陈藩:“你过一会儿记得叫我,我还得回学校。”   陈藩啊了一声,抬手看看表,下午两点钟都过了。他一屁股搭在床边,捞了一把卷饼似的贺春景:“咱就不能明天再勤奋好学吗?”   卷饼拧了拧身子:“不上学,晚上得去威哥那。”   音像店的兼职他都空了七天没去了,好在学生放假,客人不多,常威也没跟个起水痘的小孩计较什么。可贺春景自己过意不去,再请假还不如让他直接把兼职辞了呢。   “行,五点钟我叫你,咱俩打车回去。”陈藩点点头,坐在电脑前头下下歌结结账也不费什么力气,可以放人。   “不用,我……”贺春景还想拒绝,陈藩却横了他一眼。   “要不我就给你兜里揣个象牙佛塔,你给我走半宿走回去。”   贺春景重新做回卷饼,不吱声了。   陈藩替他把窗帘拉上,因为卧室里做了个小型的家庭影院,窗帘选的都是严密遮光的材质,拉起来之后屋里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不知黑天白日。   “睡吧。”陈藩低声道。   贺春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嗯。”   这一周以来的惊恐、委屈、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又褪去,被身边令人安心的气味冲刷了个干净。   贺春景陷入一场昏黑的梦里,仿佛只过去一瞬,又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夜,朦胧中,他感觉床边有人靠近。   那人手脚放得很轻,却走得很稳。拖鞋在地面上摩擦出细微的唰唰声。   贺春景的意识就像被按到池底的气球极速浮出水面,他惊叫一声坐起来,全身像野猫似的紧绷着,在看清床边确实站了个黑影的瞬间拼命蹬着腿,朝床的另一侧退去。   他感到自己鼻尖冰冷,脑子里一片混乱,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濒临绝境的崩溃。不要过来!   贺春景额前几乎霎时间冒了一层冷汗。除了开始的那声惊叫,他就像被扼住喉咙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响,目光散乱,漫无焦点,呼吸沉重且急促。   陈藩被吓了一跳,唰地伸手把落地台灯打开。   “是我!”陈藩想要喊他回魂,“贺春景!”   贺春景还是那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裹着被子拼命往后退,眼看着就要从床的另一头折下去了。陈藩飞快窜上床去,在贺春景掉下去之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一把给他拽回来,压在了床上。   “贺春景!醒醒!”陈藩重重拍了两下贺春景的脸。   贺春景被陈藩这两巴掌拍醒了一半,眼睛直勾勾落在陈藩脸上,大喘着气,被子底下的身体却放松下来。落地灯的橘色光芒打过来,陈藩的面颊有一半落在暗影里,另一半被映得很亮,足以让贺春景看清这是青春的、可爱的一个轮廓。   “……是你。”贺春景像是在说给自己,闭上眼睛又睁开,“是你。”   陈藩见他回神了,摸摸他浸了冷汗的额头:“做噩梦了?”   贺春景喘了几下,嗯了一声。他在撒谎。   方才他明明睡了几天来最踏实的一觉,但在他感觉到床边有人的时候,还是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击中了。   当贺春景再抬头,发现自己和陈藩正以一种相当暧昧又别扭的姿势叠在一起,他心头又是一阵恶寒。这放在以前,他铁定会脸红发热,羞涩万分,可现在他一点旖旎的情思都没有,他只觉得反胃。   贺春景推了推陈藩:“你起来。”   陈藩看他表情不对,侧身滑坐在他身边等他平复。   半晌,陈藩问他:“梦见什么了?”   贺春景深深呼吸了一下,翻身坐起来搓搓脸:“忘了。”   “……四点半了,要去威哥那吗?”陈藩站起身,扯了扯衣服,“还是今天先不去了?我看你状态还是不大好。”   “我没事。”贺春景掀开被子站起来,脚在地上趟了几下,把拖鞋穿好,“我去洗把脸。”   “去吧,灯的开关在进门墙上。”陈藩绕到床的那头去,把窗帘刷拉一下拽开。   西斜的日光猛撞进屋里,贺春景被晃得睁不开眼,这才有点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眯着眼睛往门口挪了几步,伸手扶住墙,靠在墙边缓了几秒钟。   陈藩逆着光走过来,伸手在贺春景后颈上捏了捏,颇为担心地低头看他:“你到底怎么了。”   贺春景摇摇头,长得有些长了的发尾软软扫在陈藩手上。源源不断的热度从后颈传过来,让他感到安心又踏实。有一瞬间他真想时间永远不要再向前走了,就让他停留在充满安全感的陈藩的巢里,容许他落在陈藩的掌心上吧。   这念头一出,有些东西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陈藩,”贺春景扬起脑袋,怔怔地望着陈藩那双漂亮眼睛,“我能不能……”   话到嘴边,贺春景还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   他明知道陈藩对他抱有怎样的心思,也是他主动拒绝了陈藩的告白,还赖在陈藩身边非要当什么朋友。他把好处都占尽了拿绝了,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再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是一想到回到出租屋之后,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恐惧与折磨,贺春景无法阻止自己伸手去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什么?”陈藩皱着眉头看他。   贺春景心一横,终究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我能不能,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作者有话说】   1013开始每周五、六、日0点更新~啵啵啵感谢观看! 第50章 咱俩搭伙过吧   “你和二叔吵架了?”   尽管很难想象贺春景这么做的缘由,但陈藩还是大胆地猜想了一下。   “……没有。”贺春景尽可能笑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你想到哪去了。”   说着,贺春景把洗手间的灯啪一声按亮了。   “等我洗把脸,我现在可能不大清醒,乱说的话你先别听。”   “我看你是不大清醒,要搬家的话该怎么都得先和二叔说一声啊。”   陈藩抬手把贺春景放进洗手间里,又跟进去把人扯住,抬手抚上他的脸。   贺春景表情僵了一下:“干嘛?”   陈藩在他脸上轻轻揭下来个东西,粘在指尖上跟贺春景眼前晃了晃。   贺春景松了口气,肩膀一下子塌下去,原来是先前赵素丹往他和陈藩脸上一人贴了一个的小红花。   “干什么吓成这样,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陈藩把那贴纸随手粘在了一旁的洗漱台上,“不知道的以为我用牙给你撕下来的呢。”   “你倒有那个能耐。”贺春景往外轰他,“出去出去我上厕所。”   “你看看我有没有那个能耐!”陈藩被他撵到门外头,门板差点拍脸上,嘴里还要占便宜,“你出来咱俩试试!”   “你找毛肠试去!”   脑子被凉水一激,贺春景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刚才他浑浑噩噩间跟陈藩提出来的要求确实是太冲动,出去之后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陈藩解释。   磨磨蹭蹭洗了脸,贺春景对着陈藩挂在架子上的几条毛巾挑拣了半天,都挺干净的,分辨不出哪条擦脸哪条擦脚哪条擦屁股,他最终还是选择扯了几张面巾纸把脸擦了。   一开门,贺春景顶着一张洗得清清透透的小脸出来了,鬓角和额发都被水浸湿打绺,贴在皮肤上,更显出一股脆生生的漂亮来。   “头发该剪了,”陈藩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瞧他,“再不剪回头到学校老高就要替你剪了。”   贺春景拨弄了两下头发,确实有点扎眼睛。   上次剪头发还是没开学的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个月前。当时他兴高采烈跟着陈玉辉去了理发店,满脑子都是对陈玉辉的感恩崇拜,和对高中生活的无限向往。   “那老高怎么不替你剪?”贺春景看看陈藩那一脑袋明显不符合学校规定的,用发泥抓过的头发,撇撇嘴。   陈藩甩甩脑袋:“因为他知道,狼奔,或是板寸,我留什么发型都一样英俊。”   “……”   贺春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把眼白翻到天上去。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分针就快爬到数字十二脚底下,临近下午五点钟。   “我得走了。”贺春景决定闭口不提刚才说要搬过来的事,就让陈藩当他是在说梦话好了。   可陈藩却一把拽住了他。   “刚才你说想来我家住。”陈藩给出来个陈述句,这是由不得贺春景蒙混过关,非要他把这事说清楚了不可的意思。   贺春景哽了一下,脚步顿住停在门口,再往前跨一步就出了陈藩的卧室门,可陈藩揪着他的校服后背,不让他往外挪腾。   “就,我刚才没睡醒,你不用太在意。谁做了噩梦之后都想有人陪着,这不挺正常的么。”贺春景喉头发干,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信服力。   “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贺春景。”陈藩松了手,转到贺春景面前来,又用那种灼灼的,像是能一直把人心底望清楚的眼神看他,“你之前睡觉从来没这个毛病,到底怎么回事?”   贺春景喉咙里愈发的干,他抬眼与陈藩对视,却又飞快避开陈藩的眼睛,把目光往鼻子嘴巴四下里移。   最后逃无可逃了,他只好又撒了个慌:“就是一些家里的事,我做了梦,梦到我爸,我妈,还有姥姥他们。”   贺春景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一天说两次谎话已经快到了他的极限。   他知道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去圆,自己把有关陈玉辉的畜生行径全盘隐瞒了,一口大黑锅被他扣到远在长白山脚下的老家里去,再往下说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露馅了。   于是他决定往里头掺点真的。   “刚才我说想到你家来住,是因为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很好,很安全。”看着陈藩明显开始睁圆了的眼睛,贺春景又别扭起来,“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这个人,每天活蹦乱跳的,野狗一样……”   “野狗一样?!”   “也不是野狗,总之就是挺能折腾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你一个人能闹出一地球人的动静,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我就没空想了。”贺春景赶快往回找补。   “哦,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满脑子只顾着想我了。”陈藩一脸了然之色。   “......”   眼见着陈藩又开始流氓似的看他,一脸的喜上眉梢也不知喜从何来,贺春景干脆耍赖了,终结话题:“我不想说这个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都有一些不想告诉别人事情。就连你,也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一些事,不是吗?”   他这一次光明正大地看向陈藩的眼睛,却不料陈藩毫不避闪地回应了他。   “我没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事。”陈藩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贺春景一下子呆若木鸡。   陈藩本以为这句话能把贺春景给打动了,也跟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下,谁知道这人油盐不进不领情,煞风景他还第一名。   “你,你跟胖子他们也这么……”贺春景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这种时候你老提他干什么!”陈藩脸都扭了,痛苦万分,他一想到自己和钱胖子这么执手相看泪眼的画面就一阵心慌,“我跟他不这样,跟谁都不这样,就跟你!”   贺春景被这笔直的炮弹一轰,又哑巴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陈藩对他这副猫叼舌头的样子也不抱多大希望,干脆直接越过“搬不搬”的问题,替他做了决定。   贺春景张张嘴,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这么做,但情感上他无法抗拒这个选择。   他本想找一万个理由,他可以过来照顾新生的小狗,可以陪陈藩做阅读障碍的康复,可以替吴湘收拾小菜园子,可以帮忙照看陈藩妈妈,可以做许多许多事情,可陈藩没给他机会说。   即使他什么也不做,陈藩也愿意和他待在一块。   贺春景鼻头有点泛酸,他鼓起勇气顺着陈藩给的台阶迈了一步:“今晚,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陈藩笑了,“我跟你回去收拾东西。”   “不用,我下班之后自己收拾就行。”贺春景抽抽鼻子,“我会和陈老师说的。”   陈藩点点头,手掌盖在贺春景头顶揉了揉,把贺春景揉得摇头晃脑的:“走吧。”   贺春景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小声唤了陈藩一声。   “陈藩。”   “嗯?”   “以后咱们一起上学吧,你也别逃课了。”   “嗯。”   “晚课也不能逃了。你在学校上晚课,我去威哥那兼职,正好九点钟咱俩一起回来。你那个文盲的毛病不是去看医生了吗,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读个书认个字写个作业什么的,尽管开口。”   “好。”   “还有二世,我也会帮忙看着。”   贺春景顺着楼梯往下走,到一楼的时候转身抬头就看见陈藩在身后台阶上,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你鬼笑什么!”贺春景莫名有点羞恼。   “我笑了吗,没有啊,我就长这样。”陈藩不要脸地说。   贺春景往他肚子上攮了一拳:“你还笑!”   陈藩往后一撅屁股,伸手一把给贺春景的手攥住,哈哈大笑起来:“快点吧,你兼职都要迟到了,人家常威可是天生的练武奇才!”   贺春景被逗得噗嗤一乐,脑子里全是《九品芝麻官》里的画面。   陈藩用大门口的电话机给物业拨了个电话,喊了一辆电瓶车过来接送,顺便叫保安亭打了的士在小区外面等着。   蹲在别墅门口,贺春景在脑子里把这一天发生的大事小情捋顺了,细细盘了一遍。今天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的情绪也跟着一波三折,大起大落。   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只要和陈藩待在一起,就会变得很快乐。   陈藩又一次把贺春景扫进小簸箕里,用胶水拼装好了。   晚上九点钟,贺春景从音像店出来,走到出租屋楼下对着窗口看了两分钟。三楼的窗户里没有一点光线透出来,静悄悄的,陈玉辉不在。   贺春景松了口气,掏出手机给陈藩发了个消息。   -贺春景:我去收拾东西,很快。你先随便吃点什么,等等我。-陈藩:ok贺春景上楼掏钥匙开门一气呵成,却在关上防盗门,还未开灯时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恐怖。   他背靠着没有一丝温度的铁门,眼前是黢黑的一片暗影。   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只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贺春景眼前却恍然间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厮打、哀求、溃散奔逃,撞翻了椅子撞歪了茶几;沙发上,餐桌上印了模糊的血迹与体液,疼痛和屈辱再次主宰了他的思维,贺春景呼吸愈发艰难。   他脊背僵直地贴着门板,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他不敢开灯,他怕灯光大亮时,一转头就看见陈玉辉端坐在餐桌边上看着他。   一想到那个场面他就感觉自己离发疯不远了。   正在贺春景呼吸不稳,手指尖开始发麻的时候,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贺春景,”陈藩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过来,背景音有滋滋啦啦的炝锅声,伴随着炒面五块钱一份的吆喝,“校门口那家超好吃的胖叔炒面今天出摊了,你吃不吃肉丝炒面!”   陈藩声音很大,中气足得像从后腰板子发声出来一样,吼得声调都有点劈了。   估计是小吃摊位上杂音太多,他怕贺春景在电话里听不清。   这声音像一把热腾腾的杀猪刀,驱邪除祟,夸嚓斩碎了贺春景的恐惧,将他的思维从黑暗中拽了出来。   贺春景伸手猛地拍开了灯,暖黄色光辉洒遍整个屋子,他快步走进卧室,把卧室的灯也打开。   “吃,肉丝炒面多加糖醋!”贺春景吼了回去。   “哎!”陈藩应了一声,但没把电话挂断。   贺春景听着手机里继续传来的哐哐当当砰砰啪啪炒面声,隔壁或许还有卖炸串的、烤香肠的,热闹极了。   他把手机开了免提,而后将全屋的灯都打开了,所有课本被他扫进书包,他又飞快从衣柜里扯了几件衣服,收拾了自己的牙杯牙刷, 一股脑丢进了印有小广告的无纺布袋子里。   “我收拾完了,去哪找你?”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那边的声音已经没有那么吵闹了,有呼呼的风声传过来。   贺春景看看手机屏幕,发现通话还在继续,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陈藩?能听见吗,我收拾完了,去哪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摩擦声,而后陈藩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下楼吧,我快到你楼下了!”   贺春景顿了一下,把所有打包好的东西统统挂在身上,钥匙扔在门口鞋柜里,推门走了出去。   一下楼,他就看见陈藩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在路口晃悠。   “陈藩!”贺春景奔过去,两人找了个路边的石头桌子把东西放下。   “不上去吃?”陈藩问。   “就在这吃吧,我把钥匙落楼上了。”贺春景把塑料袋扯开,发现里面除了炒面,还有一大桶连汤带水的关东煮。   “特地给你买了二斤萝卜,顺气。”   陈藩用木签子在纸筒里搅合了两下,贺春景探过脑袋一看,才发现这一桶关东煮居然全是萝卜,看样子是把整根大白萝卜都削进去了。   “……谢谢啊。”贺春景脸上火烧似的红起来,眼角忍不住抽动一下。   他心想,狗东西,今晚我就追着崩你。   【作者有话说】   突然出现榜单任务,紧急加更两天~八连更美美变成十连更www 第51章 成长快乐   贺春景风风火火搬进了陈藩家。   本来这事他没打算告诉别人,但抵不住钱益多指着贺春景校服里的打底衫,口齿不清地问陈藩,这是不是前年收的生日礼物。   “我已经看见他穿过三件你的上衣了,”钱益多面色苍白,“怎么回事,你们俩衣柜里装了任意门了?怎么不给我装一个,我也想穿八——”   钱胖子想穿八千六的上衣这种雄心壮志还没表达出来,就被陈藩一巴掌堵回嘴里了:“你穿不上,我是L,你是5XL。”   贺春景没绷住,笑出声了,又欲盖弥彰咳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其实他穿L也有点大。   “我现在是3XL了!”钱益多抗议道,“所以你们俩怎么回事!”   “我们能怎么回事,”陈藩倒是爽快,“他自己一个人住害怕,我就让他来我家一起住了,反正那么多客房都空着。”   虽然贺春景搬过去之后直接跟陈藩住一个屋了,那些客房该空着还是空着。   眼看着钱益多吓得快要嘎一声抽过去了,他强撑着没倒地,往陈藩身后一指,大喊:“我操藩哥那不是六班那个谁吗!”   一边喊还一边把陈藩拉起来了,好像要拽着陈藩去找前头的人一样。   “啊?谁?”陈藩茫然地跟他走了几步。   钱益多没回答他,只快走了几步,把陈藩拉进角落里低声呵斥:“你跟他来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陈藩好笑地看他,“纯朋友,有什么真的假的。”   钱益多满脸的不信:“你当初因为什么往人家身边凑的啊,我就不信你忘了!你天天对着这么一张脸,你能没什么想法?”   陈藩沉默了一下,给钱益多递过去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咱能不说这个吗?”   “再不说我怕你们犯错误!”胖子生生把分贝控制在耳语的声量,憋得自己面红耳赤。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俩挺单纯的,真的,纯洁的友谊。”   身边一组练习两人三足的学生七扭八歪冲过去,陈藩看着几个肩并肩的男生稀里哗啦倒成一堆,转头安慰胖子:“我能分清他们俩。”   “你最好是。”钱益多用眼神刀他,“小小年纪还玩起替身文学来了!”   “什么替身文学,楼映雪是不是给你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怎么还学会这么个词?”陈藩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没,没有。”钱益多的脸可疑地泛起了几丝红晕,“管好你自己。”   “对了,明天运动会,你报的什么啊,铅球吗?”陈藩借机把话题岔开了,拽着钱益多走回贺春景旁边。   贺春景正伸长了两只小细腿在葡萄架底下看葡萄,闻言也转头朝钱益多看过去。   “那你看我还能干别的吗?跳高?”钱益多白了陈藩一眼。   “你要是意愿强烈,也不是不能找体委通融通融。”陈藩委婉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滚吧。”钱益多骂他,“跳完了你家就得掏钱重修地下停车场。”   “不差这点钱,追梦最重要。”陈藩诚恳道,遭受胖子一记重捶。   “你呢?”陈藩揉揉挨捶的肩膀,又问贺春景。   “四乘一百,我第一棒。”贺春景答道。   陈藩喜滋滋凑上来,摸摸贺春景的脑瓜顶,十分赞同:“说得对,我们春景就是第一棒。”   胖子在旁边干呕了一声。   贺春景脸上臊得慌,往陈藩小腿上踢了一脚:“我知道你报的什么项目了,你就是那撇标枪的——发箭!”   贺春景这句话没压住嗓门,路过的一组排舞蹈的姑娘也跟着噗嗤笑出来,在看到发贱的正主是陈藩之后,打头那个抱着录音机的笑得更开了。   这姑娘嗓音脆亮,笑起来明艳极了,打趣道:“级草还有被人嫌弃的时候啊?”   “我没少嫌弃他,什么级草,谁评的,垃圾的圾吗!”钱益多在后头嚷嚷。   “看见了吗,长得帅就是这样,遭人嫉妒。”陈藩又灿烂了一下子,故作风骚甩甩自己用发泥捏得纹丝不动的头发。   一群姑娘笑得脸蛋红扑扑,贺春景在一旁看着,也跟着傻乐。   “这地方你们还有用没有,能不能腾出来给我们练一会儿?”   抱着录音机的姑娘扫了一圈,操场上四下都没什么空地,也就陈藩他们闲聊天这块木长廊边上有一小片地方。   “行。”陈藩答应得很利索,招呼贺春景和钱益多一起走,“正好有点困了,我们上去趴一会儿。”   没走出两步,又一组两人三足从陈藩身边一二一二跑过去。   陈藩瞧着他们勾肩搭背全神贯注的样子,状似不经意用手肘碰碰贺春景:“你也报趣味项目了吧?”   “报了啊。”贺春景点点头。   “也跑两人三足?”陈藩转头看他。   “没有,我们班报的赛龙舟。”贺春景远远指了指跑道另一端的长长队伍。   龙舟队伍里,十来个人排成一列,齐刷刷喊着口号单腿蹦跶,每个人都抱着后面同学一条抬起来的腿,蹦不了几下就叽里呱啦倒作一片。   陈藩看看那队伍鬼哭狼嚎的惨状,又看看细胳膊细腿的贺春景:“你确定?”   “多好玩啊。”贺春景倒是双眼放光的看着那一队人。   陈藩转念一想,也是,要说颁发一个全世界最喜欢上学第一人的奖项,他都觉得这奖项非贺春景莫属。   学校大集体里发生的一切,对这人来说都是格外新鲜美好的事。   “……是挺有意思的。”陈藩笑笑,扯了一把贺春景的校服,指着队伍里排头第一个人,“明天排队,你就站第一个,记住了,就站那。”   “为什么?”贺春景仰头看他。   因为第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不会被别人压到。   “因为我要在前面给你照相啊!”陈藩两手比了个取景框,“到时候我喊着鲜儿一起,给你拍照片!”   “那鲜儿姐肯定让YUKI站排头。”贺春景瞅瞅陈藩,“咋整?”   陈藩噎了一下:“她站排头你就站排尾。”   贺春景无语:“站排尾你拍我屁股啊?”   “总之你给我离楼映雪远点,她带坏小孩,”陈藩伸手揪住贺春景的脸,“她都把钱胖子带坏了。”   贺春景转头去看钱益多,只见钱益多脸上带着便秘的神色,离他俩远远的。   “别看我,”钱益多手心朝里,手背朝外,冲着贺春景他俩扇了扇,“我对你们俩那种纯洁的友谊过敏。”   因为教室不在同一楼层,贺春景在楼梯口就和陈藩他俩说了拜拜,沿着走廊朝自己班级走。   没走两步,就看到走廊窗户口,抱作一团的YUKI和陈鲜。   贺春景觉得女孩子们谈恋爱其实挺方便的。   关系好的女孩子们平时在一起搂着抱着,甚至拉着手,亲亲脸颊,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这会儿YUKI正扑在高她半个头的陈鲜怀里,两个人腻呼呼地说话,满走廊人来人往路过的人,谁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在她俩身后,还有好几撮彼此挎着胳膊,头挨着头说小话的女孩子。   YUKI抓着一条三指宽的黑色蕾丝带子往陈鲜眼睛上比划,陈鲜笑盈盈地任她在脑后打结。   那蕾丝带子是贺春景他们班运动会舞蹈的道具。二班的文委是个相当大胆奔放的姑娘,选了个听着就狂野性感曲目,配高跟鞋,亮片吊带,蕾丝蒙眼,还要求表演当天人人都是烈焰红唇。   平时教导处管得严,学生能在学校里做出格打扮的机会不多,这次她们追求的就是一个必须让校领导在主席台上坐立难安,想管又没法管。   看到贺春景过来,YUKI也不避讳他,在陈鲜怀里笑盈盈和他打了个招呼:“HARU!”   陈鲜也抬手解开眼睛上的蕾丝带子,朝贺春景说了声嗨。而后她把手里的黑色蕾丝带卷好,往YUKI手里塞了塞,轻轻亲了她的手背一下。   “要打铃了,我走了。”陈鲜拍了拍又把头埋进她颈窝的YUKI,“晚上一起走。”   贺春景看得有点面红耳赤,眼珠子乱飘,想要悄悄顺着墙角溜走,怎料YUKI回身就把他拽住了。   “晚上见。”YUKI朝陈鲜摆摆手,拉着贺春景朝教室走去了。   虽然认识有几个月了,贺春景仍是不能习惯YUKI对他这种小姐妹似的亲密,他几乎要同手同脚,被YUKI挽着的那条胳膊简直失去了知觉,就好像枯树杈一样直挺挺挂在身侧。   “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没,没紧张啊。”   YUKI看着他这副样子,捂着嘴笑,然后又把手里的蕾丝带展开,往贺春景眼睛上贴。   贺春景躲闪不及,被她逼退到墙根底下,缩着脖子任由YUKI拿蕾丝带在自己头上绕了一圈。   满脸狡黠笑容的YUKI得偿所愿,她掏出手机打开拍照功能,给贺春景左右拍了两张,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让我看看这禁忌play放你脸上什么效果,肯定特别震撼,呜呜虽然HANA不让说,但你要是我们社团的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出……”   YUKI的碎碎念忽然停下了。   贺春景隔着黑色的缭乱花纹,看不大清YUKI脸上的表情:“怎么了?”   YUKI没说话,捏着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贺春景感觉不大自在,于是轻轻把YUKI推开,摸索着把蕾丝带摘了下来。   “怎么了?我把这个刮坏了?”贺春景翻来覆去看了看手里的蕾丝带,除了有点毛毛边,其他都是完好的。   他目光转向YUKI,却发现YUKI脸上完全褪去了刚才那股活跃与欣喜,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YUKI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态度转变太大,YUKI从唇缝里挤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啊呀,HANA不让我和你说这个的,我总忘了你还是个小孩。”   “……我跟你念同班。”贺春景反驳了一句。   “我也是小孩呀!”HANA笑得稍大了些,看上去有八分真了。   恰好这个时候,午休结束的预备铃打响了。她转过脸,收起手机,把贺春景递回来的蕾丝带胡乱卷了卷,揣进口袋里,若无其事拉着他回了教室。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贺春景抛之脑后了,因为第二天要开运动会,整个下午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心思念书。   排舞蹈的、走方阵的轮班请假排练,校门口复印社定制的运动员号牌满班级乱飞,一群半大孩子的心也跟着飞了。班上有好几拨小团体热火朝天的聊,要在晚课或者放学的时间到超市进行零食大扫荡。   贺春景靠窗坐在课桌椅上喜盈盈地听,虽然他晚上要出门打工,没法和别人一样逛超市,这一点有些遗憾,但受到大家这股子热情亢奋的气氛感染,他也跟着快乐起来。   人家说晚上要买巧克力派,他就想,有点贵,如果是我的话,可以买鸳鸯饼干。   人家说明天要穿一双崭新的白鞋,他就想,我那双白鞋今晚该仔细擦擦,别沾了泥。   想着想着,贺春景就觉得自己又有了奔头,充满生机了。   大概他真的有股杂草般的精神,燎原的大火也烧不尽他。他总是想活。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挖坑埋线~ 第52章 竹板这么一打   学校里的大事小情,通常都瞒不过周边的那些个小店面,常威的音像店自然也不例外。   当晚在音像店里打工的时候,常威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冲贺春景挤挤眼睛。   “知道你们明天有活动,你也没功夫去超市,看看威哥够意思不?”   贺春景打开一看,里面放了两瓶雪碧,两个花式小面包,外加一袋火腿肠。   “小时候我们开运动会都是这配置,汽水面包香肠,但我们一般都用红肠。”常威扬扬下巴,“我想着你们小孩现在可能觉得红肠太土,就给你换王中王了。”   其实换成王中王,这个配置也挺土的。但贺春景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誓要为音像店肝脑涂地,再干三十年。   “你来了之后,我感觉过来下载音乐的小姑娘都变多了。”常威摸了摸下巴,鼓鼓囊囊的肱二头肌把长袖T恤绷得紧紧的,揣摩道,“以前我给她们下歌,她们连话都不怎么跟我说,现在换你坐在这,还能顺便多推销出去两张碟,怎么回事呢。”   要不是和你相处熟了,知道你真的是个好人,单看你这个身量体型,我也不敢和你说话。   贺春景默默低下了头。   九点钟音像店大门上锁,贺春景给陈藩打了个电话,号码刚拨出去就被按断了。   “这呢!”   身后传来陈藩的声音,贺春景拎着一袋子面包汽水转过身,看见陈藩跨在自行车上,左右两边车把各挂着一大包零食。   “等我一下!”贺春景跑到旁边居民楼的车棚,把自己那辆红色外漆的单车推出来,迈腿往上一跨,“走吧。”   自从搬进陈藩家,贺春景跟陈藩打车上了几天学,后来实在占便宜占得不大好意思,于是问陈藩有没有淘汰下来的旧单车可以借用。   陈藩不敢让贺春景骑那辆死飞,从仓库里翻出一架陈年的小车,收拾收拾给贺春景用上了。刚巧赶上月底要开运动会,俩人上学放学一道骑着车走,权当为即将到来的运动会锻炼体能。   “你这拿的什么啊?”陈藩歪歪扭扭骑在前面,回头看了两眼贺春景挂在车把上的红色塑料袋。   贺春景赶紧让他往前看,生怕陈藩变成陈翻:“威哥给的面包汽水,你快好好骑车!”   陈藩大笑一声:“这就是代沟!知道吗!”   他腾出一只手拍拍自己车把上的袋子:“咱年轻人,得吃这个!”   “年轻人吃啥,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什锦苏盘?”贺春景今夜势要捍卫自己老板的尊严,呛了陈藩一句。   “咱得吃鳕鱼片鱿鱼片意大利红烩味薯片,巧克力糖巧克力豆奶油榛子巧克力派,卤牛肉卤鸡爪,夹馅面包夹馅饼干——”   “陈藩!”贺春景冲前头格外欠削的身影喊了一句。   “啊?”   “你以后别做电影了,你说相声去吧!”   陈藩爆发出一阵大笑,发神经似的加快了车速:“也不是不行,还能混个曲艺世家的名声!”   贺春景又好气又好笑,在心里骂他神经病,又紧蹬了几步追上去。前面是个六十多秒的红灯,两人纷纷捏闸停下来,并排停着等灯。   贺春景追陈藩追得心脏奔儿叭乱蹦,刚缓了口气,就发现陈藩在旁边咧着嘴看他。   贺春景也不知自己脸上究竟是血液循环加速带来的热度,还是纯被这人看的脸红,转开目光随口问:“夹馅饼干买的什么馅的啊?”   陈藩眼睛亮亮的,弯成个怪讨喜的弧度。   “鸳鸯的,爱吃吗?”   贺春景在夜风里睁大眼睛。   两人一路火花带闪电的骑回家,暴风吸入湘姨准备的五菜一汤,边打饱嗝边写作业,写到犯瞌睡了才去洗漱。   “你掉厕所里了?”   陈藩的声音从洗手间门外响起来,还伴随着两声指节叩在木门上的闷响。   屋里正在刷牙的贺春景含含糊糊应了两声,咕噜噜漱口,拉开门。   门外陈藩正摆弄着那个有些滑稽的小红花发箍:“在里面干什么呢这么半天。”   “牙疼,看看自己是不是有蛀牙。”贺春景用舌头舔了舔最里面的牙床,那里软烂软烂的,又痒又痛。   “有吗?那明天带巧克力的东西你可不能吃了。”陈藩上来就要捏他的腮帮子替他看牙,被贺春景几巴掌拍开。   “相马呢你,”贺春景把他往洗手间里推,“没有,可能就是上火了,最里面的大牙特别难受。”   陈藩扶住门框,伸手卡在贺春景两腮之间捏了捏。   “嘶——疼!”贺春景被捏得一激灵,一连拍了几下陈藩的手,但那双手虽然放缓力道,还是不肯痛快拿开。   “以我的经验来看,你这是要长智齿了。”陈藩掰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智齿?”贺春景愣了一下,口齿不清地问。   贺春景老家管智齿叫“立事牙”,长了立事牙就说明小孩长大成人,能立事了。   这事立得早了点吧,贺春景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细腿,又抬头看看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陈藩。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贺春景脸上又轰地一下开始发烫。   陈藩非要看他的嘴巴,这会儿正给他压在墙角,抬着下巴不让他动。两人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没有半点空隙。   陈藩那张俊脸悬在贺春景鼻子上边,好像只要稍微一低头,两人的鼻子嘴巴就会碰到一起。   贺春景使劲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自己和陈藩现在究竟算什么,所以接下来如果真发生点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就尴尬了。   他手上一使劲,把陈藩推得老远,又欲盖弥彰揪着陈藩的衣服,把人往洗手间里塞:“知道你营养好,长得电线杆子似的,别在那趁机居高临下羞辱我!”   “我什么我没有,别推别推,你里面还没擦地呢都是水!” 陈藩吱哇乱叫被塞进了洗手间。   “快洗,洗完了出来再擦!”贺春景毫不留情,碰地把门合上。   陈藩在里面很不满意地嘟囔了几句,随即就是莲蓬头打开后哗啦啦的水声。   贺春景靠在墙边冷静了一会儿,又跳出来两个小人开始掐架了。   生气小人火冒三丈,大骂你个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也配被人爱?!   怂包小人唯唯诺诺,反问想要被爱有错吗?而且我身子不干净了,他心里也有别人啊,一来二去的我俩这不就扯平了吗。   生气小人跳脚:扯平个屁!他敢跟你说,你敢跟他说吗?   怂包小人被怼得没话了,吭哧半天吭哧不出什么。   贺春景这么一想,自己确实像个卑鄙的骗子,把陈大少爷的便宜好处都给占尽了,还要跟人家玩心,确实不应该。   但他扪心自问,又真的狠不下心和陈藩划清界限。   他能放下现在的一切,明天一早就利利索索不留痕迹的消失在松津市吗?   贺春景在这一刻承认陈玉辉说得对,他就是个小贪心鬼。   想到这里,他心绪像个被猫玩过的毛线团子,乱七八糟,于是逃避般掀开被子窝进床铺里。   拱了两下,贺春景感觉手边压着什么东西,结果从被窝里摸出来条平角内裤。   他头皮一炸,瞪着眼睛烫了手似的飞快把内裤扔在陈藩那边的枕头上,扭头朝浴室方向喊:“陈藩!你能不能不乱放你的裤衩子!”   “啊,忘拿进来了,帮我拿来吧!”陈藩的声音随着哗哗水声穿透门板传过来。   “你自己拿!”贺春景现在压根不想搭理他,也不想搭理任何人。   “那我可就光着出去了!”陈藩此生最不缺的东西除了骚话就是脸皮。   贺春景对他这副流氓样最没有办法,只好两个指头捏着内裤边,送到浴室门口去了。   “给你挂门把手上了。”贺春景敲敲门,示意自己送到了。   “诶等会儿。”陈藩隔着门又把他喊住,“你给我递一下。”   洗手间的门被欠开了一个小缝,热腾腾的水雾随着陈藩惯用的洗发水味道涌出来。贺春景被这股暧昧的潮气攫住心脏,抬眼顺着门缝看过去。   那是一个模糊的,朦胧的,窥探一般的视角。   他隐约看见有水珠顺着陈藩的胸膛滑落下来,陈藩正举着胳膊擦头发,贺春景能看到他肩膀和手臂的皮肤在浴室灯光里泛着水亮的光。   再往下是一片裸露的腰腹,陈藩偏着身子站在门口,故而贺春景只能顺着腰腹看到他的窄胯,以及修长笔直的左腿。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窥探着什么之后,贺春景猛地把目光挪回到陈藩脸上。   陈藩的目光经由这一条狭窄的缝隙与贺春景对上了,那是一双过分乌黑明亮的眼睛。   “给我啊。”   陈藩的一句催促把贺春景从恍惚中惊醒,他抓起门把上的一小块布料,往门缝里一塞,落荒而逃。   门板撞痛了他的小手指,但他浑然未觉。   陈藩套上睡衣干干爽爽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又是一张贺春景牌棉被大卷饼。   “睡了?”陈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逼近凌晨一点。   “睡了。”贺春景闷声道。   陈藩从鼻子里哼出个我就知道的笑,掀开自己那头的被子钻进去,还不忘往贺春景那头蹭蹭。   “明天咱俩早点走,早上要往操场搬椅子。”陈藩在黑暗里小声嘱咐。   “我知道。”卷饼里传来回音。   陈藩又朝贺春景那头蠕动了两下:“诶,咱们平时做操排队下楼的那个楼梯,你记得吧?”   “记得,怎么了。”贺春景被他拱得快掉到地上去了,忍不住往回挤了挤,“往那边去去,挤死我了。”   两人紧紧挨着,在同一张床上做棉被蚕蛹。   “那楼梯二楼转弯的地方,窗户下面有个挺高的白瓷花盆,里面种了一排凤尾竹还是散尾葵来着。”   “散尾葵。”   “反正就绿了吧唧一大丛那个草,你搬椅子下去的时候注意点,特容易碰碎了那个盆子。”陈藩嘿嘿笑了两声,“之前它那个盆子是陶的,去年运动会,我搬椅子的时候一不留神给它干碎了。”   贺春景扭头看了一眼陈藩在黑暗中的轮廓:“还好意思说呢,没把高主任气死啊。”   “还行,没有那次我在校旗杆子上升窗帘气得狠。咱们校旗设计得真不行,还没我那窗帘王八旗好看呢。”   “什么旗?”   “就我们班以前换下来的蓝窗帘,扔了感觉挺浪费的,我就号召班上每个人都亲手在那片窗帘上画了只王八,完了给它拿到旗杆上升了,还拍了照,特有纪念意义。”   “……陈藩。”   “嗯?”   “二中有你,真是高主任的福气。”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继续灌小糖水,感谢uu们的点击收藏海星评论,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十三号开始每周五、六、日连更三天,欢迎追文or养肥(*▽*)喜欢本文的话还可以戳戳作收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哦~ 第53章 孔雀孔雀开屏吧   十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松津市第二中学的秋季运动会圆满召开。   陈藩不出意料地给班级拿了三千米第一名,贺春景的四乘一百没夺冠,但高一二班的赛龙舟刷新了校记录。   许多年之后,贺春景再回忆起来,还是会觉得零七年秋冬住在陈藩家里这些日子,实在是很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两人清早一同出门,夜里一道回家,一起准备大大小小的月考、期中考,以及近在眼前的期末考;一起吃吴湘准备的饭菜,也在吴湘腾不出手的时候互相炒两个拿手菜,端到楼上四个人一起分享。   做完功课,他们会在陈藩家灰蒙蒙的园子里四下闲逛,商量来年春天要怎么修整东倒西歪的花草树木,溜达累了,就双双窝进陈藩的大床里看电影。   他们什么都看。   先是《霸王别姬》,后是《游园惊梦》,老港片《青蛇》、《倩女幽魂》也都看了。   贺春景分不清杨千嬅和郑秀文,直到看完了也搞不清究竟是谁演的《钟无艳》。   他在《死亡诗社》的结尾蒙面大哭,也在看第三部《指环王》的时候连打了两个哈欠,要不是陈藩家里的自录光碟,贺春景都不知道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能被拍成惊悚片——那天他们本来在看《极乐同盟》,在贺春景的强烈要求下才换了片子。   看了一整套周星驰系列,才把贺春景心头那点史云梅耶带来的阴影给刷洗干净。   不光是碟片,陈藩还拿出自己从小到大最宝贝的一盒录像带,猫和老鼠全集,里面连61年的戴奇版本都有收录,俩人在被窝里从早笑到大半夜,第二天爬起来颧骨都是僵的。   大导演的片子看差不多了,贺春景开始把主意往大导演预备役上打,磨着要看陈藩参赛的片子。陈藩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推三阻四才拿出两个小片,一个自己拍的定格动画,另一个是《狗爱狗家》那种,以毛肠为主角的轻喜剧。   贺春景被有着陈藩声音的毛肠逗得前仰后合,陈藩抓起一沓自己手绘的故事板揍他,要挟说下次抓他来做主角。   松津市的冬天来得不早也不晚,两人说说笑笑中一眨眼,十二月份在西北风里打着转过完了。   毛肠下的小狗见风就长,一天比一天长得肥壮。   二世刚下生的时候,贺春景还熬了几个大夜给睁不开眼的小狗喂奶,如今看到他跟在毛肠身后满地溜达,都有点恍惚。   “为什么总来找我啊,去找陈藩吧,你看,他才是你的主人你的哥,对不对?”   贺春景低下头,苦口婆心地劝说正叼着二世往自己拖鞋里塞的毛肠。   二世现在两个月了,已经长到了毛肠几乎叼不动的大小,可毛肠仍是锲而不舍地拖着儿子来找贺春景。或许是因为二世出生时,贺春景救了他一把,毛肠便认定贺春景是个救狗扶伤的好人了,于是托儿的任务也一并交给了这个好人。   书桌那头的陈藩用圆珠笔哒哒敲了敲桌面,十分伤心地感叹:“都不先来找我了,真是狗心易变喏——”   毛肠不为所动,一对圆溜溜水汪汪的大黑眼睛可怜兮兮瞧着贺春景,二世在它嘴里吱哇乱叫地挂着。   贺春景无奈地放下手中题册,捞起了吃得大腹便便的二世,揣在怀里。   毛肠终于甩掉了这个包袱,立刻迈动四只小短腿,拧着屁股出门去了,留下一地飘逸的灰黑色绒毛。   “你觉不觉得最近毛肠掉毛掉得有点严重。”贺春景看那灰毛飘到脚下,牢牢粘在毛绒拖鞋底边上。   “确实有点,可能产后脱发吧,钱胖子说他小姨生完孩子就这样。”陈藩又把脑袋埋回到书桌前头,“也可能是秋冬换季掉毛,我叫湘姨给她喂点鱼油好了。”   贺春景点点头,举起小狗崽子亲了亲,一股热乎乎的小狗味。   “这小狗手感真好,随妈妈了,毛毛软软的。”贺春景又拿着小狗往脸上蹭了蹭,“你说怎么满大街都是羊毛围巾羊毛手套,狗掉毛掉这么多,就没人突发奇想,做个狗毛围巾什么的?”   “行啊,赶明儿把毛肠和二世都剃了,给你打条围巾。”陈藩闷着头乐,“但他俩这个体型,估计只能打个薄的。”   “我是说用狗掉的毛!”贺春景想想了一下两条腊肠狗光秃秃站在地上那个可怜场面,不由得白了陈藩一眼,“还说人家毛肠狗心易变呢,摊上你这种主人,狗都寒心。”   陈藩没接话,因为他正奋笔疾书地写本子底边最后一行字。成功收尾之后在桌上啪嗒磕了下圆珠笔屁股,把笔往桌上一扔,抻了个懒腰:“我写完了。”   而后他弯过身子,柔韧的后腰弓起来,越过桌面伸手把二世拎了过去。   二世发出一阵玩具气囊似的哼哼唧唧,奈何卡着咯吱窝的大手十分有力,让他不得不委身于姓陈的恶霸。   “怎么连这点都随妈,不喜欢我,倒喜欢你了。”   陈藩对着小狗揉揉捏捏,一会儿翻起长耳朵研究耳洞,一会儿掀起嘴巴皮子,看二世站岗大米粒似的稀疏乳牙。   二世更烦他了,张嘴拿陈藩手指甲磨牙。   “你今天怎么写这么快?”贺春景瞪着眼睛问陈藩。   “昨晚上等你下班的时候,我都写得差不多了呗。”陈藩搓了几下二世的脸。   二世打了个喷嚏,说什么也不干了,果断跳下地到门外找妈去了。   “威哥店里,你明天是上午去还是下午去?”陈藩拍了拍手上残余的绒毛。   “下午,今天看晚点没事,明天可以睡懒觉。” 贺春景嫌陈藩捣乱,开口撵他,“我这没写完呢,你先去选片子吧,我这还有三道大题,马上写完。”   贺春景在纸面上留下了“丰富的廉价劳动力”几个字。陈藩伸着脖子看了看,像是来了什么灵感似的,从身边暖气片上捡了几个烤得发皱的橘子,趿拉着拖鞋回卧室选片去了。   陈藩选的是顾长卫的《孔雀》。   贺春景要是早知道片子里讲的是这么个故事,他宁愿蹲在书房再做三套卷子。   写完了作业的贺春景缩在陈藩柔软的巢里,四周一片昏黑,唯有眼前那块亮着光的大屏幕刺得他眼睛发痛。这不是个大起大落摧心肝的故事,但贺春景看得快要窒息了。   灰蓝色主调涂抹出一段旧岁月,故事里的人起先还有几分亮色,可后续如潮水而来的疲惫、无奈与麻木淹没了他们,也淹没了屏幕前的贺春景。   在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树林里猛脱下裤子,只为换回自己那一把蓝色降落伞的时候,贺春景忍不住把手里的橘子抠破了。   汁水溅在睡衣上,他愣了一下,起身找纸巾去擦。   陈藩察觉到他的动静,动了动:“怎么了?”   贺春景强忍着那一股窒息感,低声说了句没事,橘子破了,随即低下头,借着电视里散发出的幽幽白光擦拭衣服。   陈藩看得很专注,贺春景悄悄转过脸观察了一番,而后尽量保持着一个平静的表情,强迫自己继续跟上这个故事。   这感觉很难熬,当你看见另一个与你人生轨迹极为相似的人,一步一步走进泥潭里被淹没时,那种物伤其类的惊悚与痛苦。   直到结尾,孔雀在雪松之下,冲着空无一人的空地抖着尾巴开屏,贺春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泪珠子无声从眼角滑落下来,又被他飞快地用小指抹掉了。   陈藩抬手开了灯,乍然亮起的灯光让贺春景抬手遮住了眼睛,当贺春景挪开手的时候,发现陈藩正垂着头看他。   他有些慌,害怕自己暴露了什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鼻音出奇的重:“怎,怎么了?”   “怎么哭了?”陈藩伸出手揉揉贺春景胭脂色的眼尾,那里还能看到一道粼粼的泪痕。   “没,我就是……看进去了。”   贺春景哽了一下,陈藩的眼睛太亮了,贺春景必须要很小心很谨慎地把自己心里污糟的那些事藏起来,才能让他们别被陈藩看出端倪。   他在哭剧中人,也在哭他自己,这电影既像是一本回忆簿,也像是一本预言书。   “你看着她,有什么感觉?”   贺春景忽然发现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借由影片中的角色来打探陈藩怎么看他。   陈藩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把它抛回给贺春景:“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不好。”   贺春景咬起下嘴唇内侧的一小块肉,把它磨得只剩一层皮。   他等着陈藩认同他。   可陈藩只是抽了张面巾纸,将它轻轻压在贺春景的眼睛上,贺春景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再一睁开,看见陈藩拿起的纸上有湿漉漉的印子,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流泪。   “理想主义者总是会惹人伤心。”陈藩叹了口气。   贺春景怔忪看着陈藩,心里把理想主义者这五个字嚼了个稀烂。   “但说到底,他们只是太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了。”陈藩把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你能说一个人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是有错的吗?”   贺春景张着嘴摇摇头,心里有什么东西缓缓融化开了。   “人生无常,人又是极为复杂的动物。哪怕你的目标是好的,但谁能保证你在通往目标的路上一个弯子也不绕、一个岔路也不走呢?况且时代的车轮从所有人身上碾过,没有人能逃一死。”   陈藩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悲悯。   他表露出的善良在贺春景心上冲击出一个破碎的小口,贺春景不死心地又确认道:“那你……不觉得她挺不值钱的吗?”   “我怎么感觉你特想听我骂她呢,”陈藩斜了贺春景一眼,“是我的错觉吗。”   贺春景干笑了一声:“没有,这不是聊到这了吗。”   陈藩把贺春景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只破洞橘子拿过来,剥开,又把抠破的瓣子掰下来放在橘皮上。   他把完好的那部分橘肉递给贺春景。   “她的角色塑造得很成功,我还挺喜欢的。”   “哦。”贺春景嚼了嚼橘子肉,暖气烤过的橘子没有那么丰沛的汁水,却让酸甜的果味更浓厚了,嘴里被咬破的地方传来一阵沙沙的痛,心里却品出半丝半缕的甘甜来。   陈藩看他还失魂落魄的,笑着往他腿上拍了一巴掌。   “醒醒神,吃完刷牙睡觉了!”   贺春景乖顺地把橘子咽了,去刷牙,回来又给自己裹在棉被筒里,冲着头顶天花板望了半天。   忽然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   “睡觉吧,别想了。”   陈藩带着睡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絮絮叨叨的。   “没想到你是吃这种现实文艺挂的,长了一张爱看迪士尼的脸,怎么配了个这么苦情的芯子。”   “也爱看迪士尼。”   贺春景心头像是有小熨斗在熨,朝陈藩那边翻了个身,脊背贴在柔软床铺上,踏踏实实的。   “那咱元旦在家看迪士尼。”陈藩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句。   不过贺春景在等到元旦那场迪士尼之前,先等来了最不愿面对的那个人。陈玉辉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uu们的点击收藏海星评论,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天,欢迎追文or养肥(*▽*)喜欢作品的话还可以戳戳作收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哦~ 第54章 威胁   “欢迎光临,请……”   贺春景目光从货单上挪到大门口,脱口到一半的营业套话被咬死在舌头尖上。   陈玉辉穿了一身修长笔挺的黑色呢子大衣,身上还挟着冬日室外卷过来的寒气,就那么面色平静地站在玻璃门前望着贺春景。   贺春景几乎是瞬间就感到头皮发麻,他想要拔腿逃跑,又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客人,甚至有个挂着随身听的卷头发姑娘正朝他递过来一张韩流歌手的专辑。   “二十四,谢谢。”   那姑娘摸出一把零钱递过来,贺春景强装镇定低着头数清了,把钞票捋顺放进抽屉里,又捏起圆珠笔,在台账上记了销售的名目和金额。   可手指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是什么。   忽然一声轻笑从头顶落下来,陈玉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收银台前来了。   贺春景把头压得很低,死死盯着台账上那一片空白的区域,脑子里也一片白茫茫的。这时候见了陈玉辉本人,他倒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像是大脑开启了什么自我防御机制,让他别登时就休克在这里似的。   “动画片,有吗?”陈玉辉问。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宽厚,浸润了一股成熟稳重的力量感,问出的话却和这把嗓子给人留下的印象截然相反。   “有,里屋,右边。”贺春景依旧低着头,圆珠笔被他按开,以一种自保的姿态握在手里。   可陈玉辉没对他做什么,双手插着口袋,悠悠然越过他,到里屋找片子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利得让贺春景感到费解,陈玉辉随便挑了个八块钱的碟片,就像不认识他一样,默默站在台前把账结了。然后要了个塑料袋把碟片装好,拎着袋子就要走。   贺春景肩膀上绷得死紧的肌肉卸下来一半的劲,他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喘,绞着手指端坐在塑料凳子上。陈玉辉的脚步声越落越远,贺春景屏气凝神地数,再有三步就能出门了……两步……一步。   陈玉辉停在了玻璃门前。   “春景,你出来一下。”他说。   有一对正挑碟片的情侣好奇地抬头,看了看门口的俊雅男人,又看了看缩在款台后头的少年。   是了,陈玉辉怎么可能特地到音像店来,买个自己根本不会看的动画片。贺春景的肩膀再次紧绷起来,他只得应了声陈老师,却没有起身过去的意思。   “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陈玉辉又叫了他一遍。   “……我在看店呢,不能出去。”贺春景简直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出了一种机械感,他都能听到自己元件摩擦的吱吱声了。   那对情侣拿了几张唱片走过来,其中的斜刘海小青年还有心思开贺春景的玩笑。   “小孩,逃课打工被老师抓包啦?”   贺春景露出个不怎么自然的笑,手上哗啦打开抽屉,把零钱找给对方。   他女朋友回头看了陈玉辉一眼,跟着调侃:“老师,你看人家都勤工俭学了,这学期杂费给免了呗!”   陈玉辉笑得温柔又大方,还是用那种润润的嗓音说:“那自然是要免了,我就是来跟他说学费的事情的。”   这时候常威从二楼卧室下来了,蓝色毛衣里还穿着保暖内衣,邋邋遢遢露出一截白领子。他边打哈欠边懒洋洋问贺春景:“怎么了小贺,你老师来了?”   陈玉辉抬手朝常威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你是春景的老板吧,春景找到兼职的时候可高兴了,总说你这儿待遇特别好。”   “那是,这位,啊,什么老师来着,不是:我吹,小贺只要往我这屋里一站,你们学校那小姑娘,呼啦啦就来了。”   “陈老师,我姓陈。”   “啊,陈老师!”常威走到贺春景身边,拱拱贺春景架在桌上的胳膊,“这是不就是给你助学那个陈老师?”   “哟,还真给免学费啊!”先前那对情侣中的女孩子惊呼了一声,“这老师人真好。”   “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应该的。”陈玉辉抿着嘴笑笑,替他们推开门。   “怎么着小贺,老师找你有事说?那你快去吧,正好我睡醒了,先在这盯一会儿。”常威拍拍贺春景的肩膀,意思是不计较他开小差。   陈玉辉三言两语就给自己立了个感动中国的人设,倒显得贺春景再不听话就不合适了。   贺春景只好捏紧了拳头站起来,拎起座椅靠背上的藏青色小棉袄,借着穿衣服的姿势不动声色把圆珠笔揣进口袋里,朝门口走过去。   门外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时间随着风呼啦啦往前涌。   前些天刚过了圣诞节,街边上店铺门窗还挂着塑料彩球,被风吹得叮铃咣哐啷响,一抬眼的功夫,元旦突然就脸贴脸的来了。   贺春景扫了一眼贴着圣诞老人喜迎双旦的橱窗,径直走向旁边居民区的自行车棚。棚子是半封闭的,背着马路。   大冷天的一般没人过来拿车,都在家窝着等过元旦呢,他想,就算在这把圆珠笔捅进陈玉辉的脖子里,也不一定能有人看见。   贺春景转过身,在车棚里站定,隔着两米的距离看陈玉辉,一言不发。   陈玉辉把那只装了盗版碟的塑料袋随手挂在一辆自行车的把手上,向前走了两步,低头看向贺春景的脸。   风从车棚砖墙开的十字花窗里钻进来,撞在陈玉辉那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庞上,化开一阵朗润的笑。   “陈藩把你养得不错。”   他第一句话就狠狠往贺春景心尖痛处上碾了一脚。   紧接着,他伸手捏捏贺春景的肩膀,就像是通常长辈在见了许久未见的孩子那样,前后细细打量了一番:“胖了点了,感觉个头也高了。再长一长,说不定明年就能赶上陈藩。”   贺春景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双脚钉在地上任对方扒拉了两下。细看他两颊的话,能看到交织着恨与恐惧的,非常细微的颤抖。   陈玉辉却又在一旁发现了个新惊喜。   他从鼻子里哼哧笑了一声,神色怀念又宠溺,伸手拨弄了一下旁边那辆自行车的车铃:“陈藩的车?”   贺春景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正是他今天骑过来的那辆车。   “这还是小时候我送他的。”陈玉辉拎着车把前后挪腾了两下,用窄长的皮鞋尖朝着链条一挑,手上拽着车把往后一推,车链子喀啦一声垂落下来。   好端端的车子就这么被卸了链子,陈玉辉的目的显而易见——贺春景今晚没法骑车回家了。   而后陈玉辉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条熟悉的灰白格子手帕,慢条斯理地抹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   “很晚了,走吧,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就像两人早就约好一起去干什么似的,他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催促道。   一股憋闷已久的愤怒冲上贺春景的脑袋,他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开口问:“去哪?”   “回家。”陈玉辉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宠溺的神色来,“离家出走这么多天,你还想去哪。”   “我要是不去呢,陈老师会把我怎么样?”贺春景死盯着陈玉辉,“捆着我回去吗,还是在大街上抓着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撞晕了拖走?”   陈玉辉在他额角上撞出来的那道口子现在已经愈合了,但留了一道肉粉色的细疤。每天洗脸的时候拨开刘海就能看见,提醒贺春景那天曾发生了怎样的痛。   “我不会。”陈玉辉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些,“听话,过来。”   贺春景一动不动。   陈玉辉忽然捏了捏眉心,语气里带了点无奈与疲惫:“之前那次我喝了酒,吓着你了。这回我不做什么,这几天丁芳闹得厉害,我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睡一觉。”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嘴角勾起来:“哦对,丁芳怀孕两个月了,你知道吗?”   听完这句话,贺春景像是挨了一棒子,他有点天旋地转,也有点恶心。   陈玉辉见他骤然间苍白下去的脸色,感觉十分满意,又往他面前踱了两步:“不过你不用在意,我没和她上床,她自己弄的试管婴儿。”   风仍旧从砖墙的十字花里灌进来,擦过贺春景的耳垂,冻得那一小片剔透的嫩肉变得殷红又饱满。陈玉辉俯下身去,凑到贺春景的耳朵边上开口,热气喷在贺春景耳朵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我想要你,是因为我嫌弃陈鲜是个女儿。”陈玉辉说。   贺春景眼前只能看见陈玉辉肩头的一片鸦黑色,他嘴唇颤抖,不由得伸出手紧紧攥住眼前厚实的毛呢大衣。   “……鲜儿姐高三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贺春景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   陈玉辉垂眼看着鼻尖前面那只小小的耳朵,外圈玛瑙似的红,越往里越是一片莹润的羊脂白色,他感觉自己再难按捺心底暴虐的欲望。   “都是因为你,贺春景。”陈玉辉用一种既惋惜又失望的语气指责道,“是你的出现,给她,给她们带来了如此的不幸。”   “不是……”贺春景眼眶通红,声音因为痛苦变得扭曲嘶哑,“不是我。”   他忽然痛叫一声,一把推开了陈玉辉,左耳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弓起身子捂住耳朵。   陈玉辉舔了舔下唇上沾染的星点血迹,无声地笑,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贺春景的耳垂被他咬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血珠渗出来,离远看,像打了个小小的耳钉。   贺春景拔腿就走,在越过陈玉辉的一瞬间被他揪住,重重推搡到砖墙上。贺春景心里突突地跳,沾了血的手伸进口袋摸出那根圆珠笔,却连手腕子一并被陈玉辉抓住,往墙上一磕,笔杆啪嗒落地。   “又在闹什么脾气。”   陈玉辉手上的力道并不像语气那样柔和,捏得贺春景痛极了。   “放开我!”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跑回那个音像店躲着?”陈玉辉低声问,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先前被挂到车把手上的塑料袋,“春景,那店里起码有一半是盗版碟,你觉得工商要是来查,老板得赔进去多少钱?十万?二十万?”   贺春景满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陈玉辉,但接下来从陈玉辉嘴里吐出来的句子,更是让贺春景汗毛倒竖——   “还是你想跑回陈藩家躲着……你和他说了吗,因为他挑拨吕忠和乳品厂的人打架,吕忠把乳品厂给炸了,自己也死了?”   贺春景眼睛瞪得发痛。   陈玉辉越看贺春景的表情越觉得有意思,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或者你听话一点,我就可以让丁芳先瞒着怀孕的事,再劝陈鲜住校,让她安安稳稳地高考。”   他享受了一会儿贺春景的茫然失措、愤恨交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舍得的。” 他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uu们的点击收藏海星评论,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天,欢迎追文or养肥(*▽*)喜欢作品的话还可以戳戳作收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哦~ 第55章 少来PUA这一套   虎毒尚不食子,贺春景扬着头看了半天陈玉辉的脸。   这男人长得斯文、白净,头发永远整齐地向后梳平,镜片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衣服总是整洁又体面,颜色素净,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儒雅风范。   好一套金玉其外的精致壳子,但掀开这层皮,猩红的内里却随时会翻出獠牙来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陈鲜和陈藩,都是你看着长大的,自己家的孩子。你为什么......”   贺春景眨了眨被风刮得干痛的眼睛,他不理解陈玉辉怎么表现得一点都不在乎他们。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陈玉辉不是不在乎他们。   陈玉辉只是更在乎自己。   与他自己的感受和体验相比较来看,其他人的一切欢笑或是哭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所以他才能吸着谭平的血,写出《衔水瓶者》,又想如法炮制,将贺春景摧毁成第二个谭平。   汲取缪斯死亡腐败后滋生出的养分,再去供养他别的什么创作,至于被他选为缪斯的那个人本身,他不在乎。   看到贺春景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陈玉辉怜爱极了,伸手将贺春景的鬓发向后捋了捋:“走吧,晚上带你吃点好的,今天有跨年晚会,再给你买点零食……”   “我不走。”贺春景说。   “我、不、和、你、走。”   陈玉辉的手顿住了。   贺春景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气疯了才敢干出这样的事,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陈玉辉的面给陈藩拨了个电话,还开了免提。   “喂,下班了?”   陈藩的声音透过那只小小的黑色手机传过来,语调欢快。   “陈藩,”贺春景十分硬气地看向陈玉辉,面上甚至还带了一个挑衅的笑,“我今天把工作辞了,这几天都不用往音像店跑了。”   陈藩还挺惊讶的,发出一声“啊?”的同时,电话那头还传来一阵稀里哗啦锅碗瓢盆乱撞的声音。   贺春景皱皱眉头:“你干嘛呢?”   “我煮点意大利面啊,现在弄那个酱汁呢,今晚不是要看迪士尼吗,有个片子吃这个看正合适。不是,你怎么突然辞了——”   “回去跟你细说。”贺春景心里咚咚打鼓,他决定回家之后不仅要跟陈藩说辞职的事,还要说一说乳品厂的事。   他不想再落什么把柄在陈玉辉手里了。   “对了,我自行车不小心弄掉链子了,得找个修车的地方,今天可能要晚点回去。”贺春景说着还拨弄了两下车铃,意有所指地斜了一眼陈玉辉,嘲讽道,“今天真挺倒霉的。”   “你别着急,就你停车那个居民区,你往里走两栋楼,然后右拐,有个便民修车点。修车点那个大爷姓胡,你找他上链子,提我名,打折!”   陈藩的声音一下子更清晰了,应当是方才腾不出手,一直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说话,这会儿终于空出手来了。   厨房里传出的炉灶烟机声也静下来,贺春景这边,整个车棚都能听清话筒里的声音。   中气十足,活力四射,贺春景看着陈玉辉黑下去的脸色,在心里暗自夸了一句,陈藩这嗓门还挺亮的。   “人家拢共赚那么两三块钱,还得给你打折,良心呢。”   “嘿我这给你省钱你还胳膊肘往外拐……”   “行了我修车去了,在家等我!”   贺春景直视着陈玉辉的眼睛,故意加重了在家等我几个字的读音。   “那我还能在哪等你,”陈藩在那头笑道,“赶快回来吧。”   这通电话打得心里忒解气,一听到陈藩的声音,贺春景在陈玉辉面前那些做小伏低的恐惧姿态一扫而光,统统消失,甚至有心思和陈藩斗嘴了。   “陈老师,”贺春景往起直了直腰,“你不是想要挟我么?”   陈玉辉整个人裹在黑呢子大衣里,脸色阴沉。表面风平浪静,可贺春景知道那人怀里窝藏着一整个冬天的阴霾风暴,随时能暴烈地奔涌出来,将一切冲垮、撕碎。但他仍要说。   “你也听到了,现在我要回家,回有陈藩的家。这工作我不干了。你要是非给威哥找茬,就看看今天是工商来得快,还是他打烊溜得快。乳品厂的事,我会和陈藩全部坦白。事情因我而起,那不是他的错。”   贺春景扬着脸,生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气势。   “至于丁芳阿姨和鲜儿姐,事已至此,你要是毫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也大可以把这档子烂事告诉她。不过我和其他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毁了她的前途——她有一群永远靠得住的朋友,我们都会陪着她迈过这道坎!”   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贺春景收回刚要迈出车棚的脚步,转头看向身侧一直沉默站立在阴影中的男人。   “你从一开始,就没把助学当做慈善,对吧?”说起这个,贺春景的眼圈有些泛红了,他努力咽下所有情绪,让自己保持着愤怒的姿态,“这是一桩不对等的生意,一笔欺诈性的买卖,你把我拉出泥潭,却不告诉我条件是往更深处坠落。”   陈玉辉不置可否,锐利而带有压迫感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贺春景身上。   “既然你一开始对它的定义就是这样的,那么代价我已经支付了,你要是敢现在反悔,我保证……”   贺春景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剩下的字:“松津市第二中学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你曾经对我、对谭平做过什么。”   在贺春景踏出车棚的一瞬间,听到陈玉辉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春景!”   贺春景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快步往音像店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陈玉辉脸上略显神经质的温柔笑容。   他不知道陈玉辉为什么笑,那人在他面前早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疯。   那笑声没有半点被忤逆的愤怒,倒像是嘲笑他自不量力的挣扎。   贺春景走到一半,还是拐进街边米线店,一狠心点了份全家福米线,额外又加了两份鱼丸午餐肉,打包带走。   一大兜子热腾腾的汤汤水水,把横插在塑料袋提手里的方便筷子都坠弯了。   拎着一兜子米线回到音像店,贺春景磨磨蹭蹭挪到收银台前去,常威这会儿正用收银台的电脑看网络视频。   “威哥,睡一大天,饿了吧。”贺春景别别扭扭献殷勤,把米线兜子怼进大号塑料饭盒里,推到常威面前。   常威有点意外,贺春景向来是个天天晚班顶着叽咕乱叫的瘪肚皮,硬撑到回家吃饭的小铁公鸡。   怎么出去一趟,把鸡尾巴都给拔秃了。   “怎么回事?”常威把耳机撸下来挂在脖子上,转头看他。   贺春景犹犹豫豫开口,和常威委婉地说了自己要辞职的事儿。   他在等米线的功夫里,给自己编了个学习成绩下滑,老师不让他再旷晚课的借口。   说罢,还满脸真诚地跟常威通风报信:“哥,刚才陈老师说了,上次月考有一些追星的同学没考好,他们家长正商量着期末的时候找工商局来查咱们音像店呢。要不咱们先把盗版都撤了,等期末考过去了再说。”   常威还没从小家伙要辞职的打击中缓过来,听到后头的话,皱着眉头张着嘴点点头:“知道了。”   贺春景自知理亏,这两个月来常威对他多有关照,不计较他三天两头请假告病、还偶尔请他吃点零食加餐什么的。现在自己一拍屁股跑了,还挺伤人家感情的。   “那个,威哥,对不起啊,我这事说得确实是比较突然。”贺春景低着头,满脸歉疚,“平时我还总请假什么的,也感觉自己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个月你就不用给我工钱了。等元旦结束开学了,我还可以在学校里帮你问问有没有想找兼职的同学,而且晚自习大课间我可以来帮忙!”   “那倒是不用,其实咱们这店不算大,刚好这阵子我也歇过来了,自己顶到春节没问题,节后看情况再招吧。”常威眉头稍微松开了些,朝贺春景抬抬下巴,“那你勤工俭学怎么办啊?”   “其实……陈老师说的确实对,我既然得到一个上学的机会,就还是应该以学习为重。而且考试成绩好的话,学校会给发奖学金的,我只要保持好成绩就能拿到。”   除此之外,还可以去找一些日结的活计,比如发传单、搬桶装水之类的。这些兼职就没有被陈玉辉告发的风险了,贺春景暗自盘算。   “也是,那行吧!”常威这人性情直爽,有什么事儿喜欢当场就说开,说开之后也再不纠结。   他打开米线袋子,抓起搁在桌上的方便筷子搓了搓毛刺,往贺春景眼前一递:“来两口?”   “不用了,一会儿回家吃,家里人做好了。”   贺春景想起给陈藩打电话的时候,他在那头手忙脚乱做酱汁的声音,禁不住弯着眼睛笑了一下。   “哟哟哟陈藩家里给做什么好吃的了,美成这样!”陈藩是音像店的常客,常威知道贺春景在他家蹭住,也没往多了想,顺口打趣道。   “没啥,他在家炸厨房呢。”贺春景咧嘴笑了,转念问道,“威哥,你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吗?今天跨年,要不咱们一起?”   “不了,你回去吧,我晚上约了朋友喝酒。”常威唏哩呼噜往嘴里扒拉鱼豆腐,塞了满嘴鼓鼓囊囊,话都说不清了,“这个点儿也没人逛街,都回家跨年去了,过会儿我就关店门,你也快走吧。”   贺春景想到自己可怜巴巴倚在车棚里的掉链子小车,点点头:“嗯,那威哥,祝你新年快乐!”   常威朝他摆摆手:“去吧,新年快乐,以后常来。”   贺春景离开音像店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虽然每天上学放学都能经过这家店,但心里还是感觉酸酸涨涨的。   这个常威是个不打来福的好人。   贺春景幽幽叹了一声,重新回到车棚,把掉了链子的小红车挪腾出来,连扛带拽朝陈藩指的修车点挪过去。   幸好那修车的胡大爷还在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没提早收摊,贺春景赶在他老人家回家之前把车链子给重新搭上了。   “新年快乐,谢谢大爷!”   贺春景把五块钱塞进胡大爷手里,也没要对方找零,跨上车迎着冬夜的风往前蹬。   今天他把这一番话跟陈玉辉说开了,感觉如释重负,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怎么和陈藩说乳品厂爆炸的事了。   他绕过前面那栋居民楼,西北风呼呼往他衣领和袖口里钻,冷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捏紧刹车停在路边,贺春景把小棉袄的领子立起来护着脖子,又低头整理了一番袖口。十几岁的男孩子发育旺盛,这件棉袄穿了得有五年多,即便贺春景发育有点迟缓,还是让袖口短了一截,没办法,只能任他往里灌风。   现在大街上行人少,从二中到陈藩家大概要骑上二三十分钟。贺春景打算骑得再快点,在手指完全冻僵之前骑回陈藩家去。   贺春景满心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怎么跟陈藩开口说吕忠的事,脚上加劲儿往前骑。结果在即将从居民区拐到大路上的那个岔口处,一个正打电话的女人忽然从路口跑过来,正是准备从贺春景面前横穿过去。   贺春景猛地捏下刹车,可还是躲闪不及,被那女人的红色羽绒服边角带歪了车把。   他右腿倒腾着点了几下地,险些摔在路边,好不容易才站住了。   那女人惊呼着踉跄了几步,稳住脚,回头看向夹着自行车单腿蹦了好几下的贺春景。   两人朝彼此这么一望,双双都愣住了。   “贺春景?”   “郑可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56章 不是偶像派,是演技派   这朵阔别已久的霸王桃花骤然出现在眼前,贺春景一时间脑子里全是那句“姐们儿跟你试试”。   他倒吸一口冷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虚弱了下去,软绵绵从车上下来,踢开支架把车停好——还踢了两次才踢开,跑过去问:“你没事吧?”   郑可乔被他扶老奶奶似的扶到人行道上,噗嗤笑开了,给他一杵子:“还装什么呢,刚才骑车不是挺来劲的吗,我都不惦记你了,你还惦记我呢?”   贺春景这点演技被人毫不留情地识破,怪不好意思的往回找补:“没,没有,我这是手脚冻得有点麻了,没装。”   说完,还把胸膛往起挺了挺,原地蹦跶了两下。   蹦完了想起来刚才差点把人撞了,抿抿嘴:“刚才对不住啊,差点撞了你了。”   “没事,也是我着急回去,没看车就跑出来了。得亏是个自行车,要是个大车我还回不去了呢,你也算是提醒我注意安全了。”   郑可乔咯咯笑了几声,上下打量了一番贺春景:“你现在在哪儿呢?乳品厂出事之后我们一整条线都不干了,后来都各自找的出路。你小子,我们都说你命好,厂子出事的时候你不在,躲过一劫。”   贺春景心脏在肚子里咕噜翻了个个儿,怎么偏就这么巧,今天就跟这事儿过不去了。   “我……就换个地方打工呗,认识了个朋友,住朋友家。”贺春景要是把近况说出来,俩人一准又扯远了,于是把话说一半咽一半。   “哟!”郑可乔忽然挂上了个特八卦的表情,“都住到一起去了,小女朋友吧?”   贺春景面皮一热,赶快解释了:“没有没有,男的。”   “那你这么火急火燎往回跑,这跨年夜俩男的凑一起有什么意思。”郑可乔一脸的嫌弃,“要不你跟我走,正好我叫了几个朋友——”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家饭都做好了。”贺春景忙道。   “……真不是女朋友?”郑可乔狐疑的目光投过来。   “……男的他也吃饭,吃饭就得做饭啊,没有你想的那样!真的!”贺春景不知怎么就脸红得要命,“对了,我后来都没回厂里看过,大家伤得严重吗?”   “还行吧,多亏是下班那阵子,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炸的,没听说有谁缺胳膊少腿,应该都是小伤。”郑可乔回忆了一下,忽然又嘬了下牙花子,“要我说,把周虎那个傻逼炸死纯是活该。”   “……什么?!”   贺春景有小半年没听过这个名字,现在再提起来,都有些恍若隔世。   “你不知道吗?他骚扰人家喷粉车间老李的女朋友,叫老李找人圈踢了。他气不过,趁大家下工吃饭的时候使坏去调喷粉机,把机器调出差错直接炸了!给他自己也炸死了。”郑可乔忿忿地骂道。   “死的人是周虎?!”   一辆轿车从路口驶过,开了远光的车灯闪得贺春景眼前一片发白。   他定定神,又问了一次:“车间爆炸是机器爆炸?不是有人在寝室放火,一路烧过去的吗?”   先前陈玉辉说男生宿舍都烧毁了,他的现金存款和证件都没了,还带他特地去派出所挂失,重新补办的证件。   郑可乔用很惊诧的眼神看着他:“从哪儿听的谣言啊,你没回去看过吗,宿舍都好好的。”   “没有,没有人放火?!”贺春景激动之下,伸出双手一把揪紧了郑可乔的羽绒服袖子。   “干啥!”郑可乔吓了一跳,差点就回手抽贺春景一巴掌。   贺春景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松开手。   郑可乔往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被捏皱的袖子:“你不看新闻不看报的吗,这事儿在都市晚报上连着登了半个月呢,还带照片的!”   当时因为心绪波动太大,贺春景连着做了好久的噩梦,始终不敢关注这方面的信息。他的所有信息来源渠道都是陈玉辉转述的。   现在想来,陈玉辉从那时候起,就在谋划将扭曲的事实转嫁到贺春景身上,成为一条套牢他的锁链,让他心生愧疚,对外面的世界望而却步,甘心蜷缩在“陈老师”为他制造出的避风港里。   陈玉辉还有多少事情是骗他的?   贺春景吞了吞口水,冷空气呛进胸腹内的感觉像是烈酒在烧,他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假若他没有回避这件事,早就知道真相,那天是否就不会被陈玉辉捏住把柄,失去逃脱的机会?   可太晚了,他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贺春景自嘲的笑笑。   不过郑可乔的出现仍然算得上是一桩好事,她把真相带给了贺春景,让他往后不必再活在这桩事故的阴影里,不再因此受陈玉辉的拿捏。   想到陈藩,贺春景更是松了口气。   他的颧骨被冷风刮得生疼,但还是朝郑可乔递过去一个真心实意感激的笑。郑可乔今晚的出现,可以说是他这辈子得到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谢谢你啊!可乔!”   贺春景在郑可乔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他张开手臂,完全出于纯粹感激的拥抱了郑可乔一下,而后飞快松开。   郑可乔这回可是真吓着了,哎哎哎叫了好几声,往后撤了一步:“你这怎么,怎么,我告诉你现在我看不上你!我现在追别人呢,一米八,特壮实!”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贺春景话到嘴边生生憋回去了,他也不能因为这事儿说自己太高兴了,毕竟也是个安全事故,还有其他人受伤呢,“总之就是谢谢你,新年快乐,也祝你早点追上喜欢的人。”   贺春景掏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掏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在棉袄口袋里摸出一条常威昨天给他的脆脆鲨,一把塞给郑可乔。   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就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比西北风还冷的声音,隐隐含着一股怒气与不敢置信:“贺春景?!”   贺春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顺着郑可乔的目光往后一看,只见陈藩站在马路边,把手里出租车门哐当一摔,跟个斗鸡似的就过来了。   他背着双肩书包,两手插在口袋里,气势汹汹踱过来,末了用两根手指头捏起贺春景肩头的衣料,把他拽得离郑可乔远远的,自己挤进俩人中间杵着。   横眉冷目地看看郑可乔,又看看贺春景,陈藩脸上的冰壳子忽然化开了,变成一汪泛着柔波的泉眼。   他带着一股甜腻腻的嗔怪朝贺春景开口:“怎么也不接电话?”   “你,你怎么来了?”贺春景半张着嘴,凉风灌进嘴里冰得牙疼。   他被陈藩的目光给腻住了,直觉这是个不大好的前兆,这人可能又要变成狗了。   “还我怎么来了,我这不是担心你车子坏了,回不去家,特地来接你的吗。”陈藩的语气听上去怪会心疼人的,关切中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今天出门你又没戴围巾,晚上降温,怕给你冻着了。”   说着,陈藩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从里头掏出一条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不顾贺春景的阻拦,缠木乃伊似的给贺春景兜头盖脸裹了两圈   “不是,你等会……陈藩!唔!”   贺春景的解释说辞被厚实围巾堵回嘴里,他努力扒开嘴边的围巾想再说些什么,只见陈藩又朝郑可乔绽开一个和气中不失羞涩的笑:“你是?”   “我是他以前的同事……贺春景,这你朋友?”郑可乔张着嘴巴看愣了,指着陈藩问贺春景。   “啊,对,他就是我之前说的一起住的那个朋友。”贺春景笑着打了个圆场。   没想到陈藩立刻褪去了笑意,换上一脸的失落:“是,我就是他的一个……普通朋友。”   贺春景瞪圆了眼睛,震撼万分地看向陈藩。   你到底在演什么?!   这是哪里来的甜蜜宠爱,又是哪里来的怅然若失?!   “你差不多得了!”贺春景偷偷扯了一把陈藩的袖子,低声喝止。   陈藩又那个凄风楚雨苦守寒窑的死德行:“好,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那你肚子饿不饿,我回家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好像生怕贺春景拒绝,陈藩又期期艾艾补充道:“卤子都打好了。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卤的,三种卤都做了,你可以都尝一尝。”   “……你不是煮的意大利面吗?”贺春景茫然地问。   “意大利打卤面。”陈藩表情里有一种怀春的腼腆与忐忑。   “你这朋友还挺幽默的哈,那什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郑可乔感觉自己算是看明白了,怪不得当初贺春景一听自己想跟他处对象,浑身上下写着不乐意呢。   “没,我也没有想打扰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太担心他了,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又不接电话。”陈藩今天没抓头发,前额刘海随着他忧郁的一个低头,散落在眉目间,遮住一片难以言表的情绪,“但你们要是约了一起跨年的话,我一个人,也无所谓的。”   语罢,他还附上一个苍白无力求而不得的落寞微笑。   “没约没约,赶紧走吧!”贺春景看不下去了,一把扯起陈藩的手臂往旁边推他,“你去把我那自行车锁了,我打个车,快去。”   陈藩低眉顺眼地去了。   贺春景怀疑他从他妈那里继承过什么戏曲舞台功底,不然怎么从他踹自行车脚蹬子的背影里都能看出一股如泣如诉的哀怨。   “不好意思,今天耽误你回家了。”贺春景和一旁看戏看得正起劲的郑可乔道了个歉。   “也没耽误啥事,”郑可乔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压低了声音责备贺春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兴歧视这个那个的。我看你也不是看不出来人家的心思,是个爷们儿你就得跟人家说开了啊。”   “我不是我没有他——”贺春景脸都绿了,敢情陈藩在这等着呢。   “你不能一边仗着人家喜欢你,让人家伺候你,一边装不知道啊。这事儿吧,回去你真得跟他说开了,要不多伤人呐。”郑可乔叹了口气。   “……”贺春景百口莫辩,欲辩也无词。   “听姐的,咱做人得厚道,嗷。”郑可乔拍拍贺春景的肩膀。   “车来了!”   陈藩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打断了郑可乔和贺春景的这一顿尴尬对话。   他三两步小跑过来,把贺春景塞进车后座,又不由分说招呼郑可乔一起上车:“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自己走回去。你也别客气了,平平安安回家跨年是最重要的。”   郑可乔被他的温柔体贴拿捏住了,迷迷瞪瞪跟着上了车。   到了车上,贺春景跟陈藩并排在后座上坐着,陈藩前头是副驾驶,郑可乔坐在那给司机指路。   “就往前开两个红绿灯,右边靠边停就行,我走两步就到了。”郑可乔伸手指了指几百米外的路口。   “别,师傅,咱不怕倒车麻烦,一定给她送到楼下,安全第一。”陈藩叮嘱。   “这说得对,小姑娘还是得注意安全,我给你开进去。”司机点点头。   “那……也行,谢谢了啊。”郑可乔咂咂嘴,也不好再反驳。   “客气了,我这也是要收车了,准备回家跨年呢。看你们几个小孩在外面吹冷风,想着这时候不好打车,能送就再送送。”司机伸手把广播按钮按开了,音乐电台的歌声流淌出来。   “谢谢师傅,新年快乐啊。”陈藩从善如流。   郑可乔在一栋相当破旧的居民楼前下了车,朝车上两人挥挥手:“新年快乐,拜拜!”   “拜拜!”   也看不出是有意无意,陈藩整个上身扒在窗口跟郑可乔道别,把身后的贺春景挡了个严严实实。贺春景只有在出租车掉头的时候才得空看一眼那黑漆漆的楼道,郑可乔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里面。   再回头看陈藩,这人低头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春景虽然生气这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出柜大戏,但说到底是自己一时激动,没控制住情绪,抱了郑可乔一下,引起了误会。   音乐电台的点播歌曲从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淌出来。   贺春景清清嗓子,刚准备和陈藩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谁知道就听到陈藩头倚着车窗玻璃,垂着眼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水淋淋的抽泣声。   贺春景这下傻眼了。   陈藩这是被他……气哭了?!   【作者有话说】   陈玉辉一出场这个气氛就搞得太压抑,小小危机虚晃一下,放松放松【不是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就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57章 告别二零零七   贺春景赶快凑近了看,只见陈藩双眼含着水光,眼见就要落泪了。   “你,你怎么回事?”贺春景伸出一根手指捅捅他,瞠目结舌地问,“哭什么呢你?”   “我没事。”陈藩顺势抹了把脸,强装镇定摆摆手,“就是广播里放的这首歌,我听了之后……”   说到一半,陈藩的声音又开始有点颤抖,哽咽道:“我听了之后心里比较有感触。”   贺春景这才注意到车载电台正在以极小的音量放着歌。可是有一天,你说了同样的话,把别人拥入怀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   “……”   贺春景一阵头晕目眩,郑可乔都下车了,这狗货居然还在演!   “你能不能不整这死出。”贺春景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有什么话回家说行不行。”   众所周知,一般做出租车司机的人,多少都是有些热心肠在身上的。   那司机师傅原本是叼了颗烟在嘴角,跟着广播小声哼唱。他闻言把烟掐了,从开了道缝的车窗里扔出去,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后座这俩小年轻。   “孩子,你这话就不对了。”   司机幽幽叹了口气,又瞄了一眼捂着脸的陈藩:“这小帅哥是失恋了吧,是刚才那个姑娘吗?”   “不是,他没——”失恋俩字还没出口,司机师傅就打断了贺春景的解释。   “没啥不好意思承认的,叔虽然已经上岁数了,但叔能理解,你们这个年纪啊,初恋那都是刻骨铭心的。”   “……啊?”贺春景刚想说他没有他不是你误会了,就听得陈藩在旁边无比刻意地哽咽了一声。   “你看,这车上也没别人,你也不用嫌丢人嫌什么的。你朋友这么伤心,男人,流泪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身为朋友,你就得安慰安慰他啊!”   贺春景无奈,只好把自己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卸下来一圈,当成毛巾在陈藩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替他擦并不存在的鼻涕眼泪:“差不多得了。”   哪知道陈藩更来劲了,一头扎进贺春景的怀里呜呜咽咽,两条长胳膊前后一绕,把人箍得死死的,整张脸牢牢贴在贺春景胸前,推也推不开。   贺春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投怀送抱禁锢住了,动也动不了,只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估计是憋笑憋的。   “唉,小伙子你也别太伤心了,都会过去的。你们还是学生吧,想当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呐。那会儿男女之间也是单纯,时代没有现在开放,我喜欢人家姑娘又不敢说,每天就闷头写日记写情书,也是一听歌就哗哗淌眼泪,听《同桌的你》,给我哭得都不行了……”   司机还在前头絮絮叨叨忆往昔,贺春景在后座被陈藩抱得几乎喘不上气,悄悄伸了手去捏陈藩的鼻子,却被陈藩捉住了手,整个包裹进热乎乎的掌心,又窝进那人怀里。   陈藩往上挪了挪,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搭在贺春景肩膀上,压得极低的字句随着温热呼吸送进贺春景耳朵里,让贺春景从耳朵尖一路酥麻到尾巴根。   “抱她可以,抱我不行?”   声音轻佻又欠揍,哪有半点伤心。   “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春景感觉自己脸上汗毛都全体起立了,陈藩折腾了一溜十三招,原来就是为了报复这个?!   “小伙子,用不用来颗烟解解愁?”   司机朝后视镜里摇了摇烟盒,他看这俩人在后头搂脖抱腰,在那兄弟情深互诉衷肠呢。   “不用,谢谢大哥,我不会。”   陈藩坐起来抽搭了一声,朝后视镜柔弱又为难地笑了一笑。他不会个屁。   要不是手被陈藩捏住了抽不回来,贺春景都想把那颗烟接过来给自己点上。   “那你回家陪他喝两杯,好好哭一场。要不这事儿总在心里憋着,容易憋出内伤。”司机嗐了一声,皱着眉头叮嘱贺春景。   “我也不怎么会喝酒。”陈藩还是那个死样,往贺春景身上一歪,“只要伤心的时候有个朋友能陪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这就足够了。”   司机一拍大腿:“对,要不人家歌词怎么写,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呢!遇见什么坎儿,能有个朋友拉一把,人真就能记一辈子。”   陈藩哼哼唧唧窝回贺春景怀里,他整个人比贺春景大了两个号,人家小鸟依人,他鸵鸟依人,有点滑稽,但他本人不在乎。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龇牙咧嘴给贺春景递了两个眼色,贺春景无奈之下只得陪着陈藩狗瘾大发,顺着陈藩的后背摩挲几下,无中生有地安慰起来。   出租车一路开了二十多分钟,七拐八绕进到别墅群里,把两个小孩撂在家门口了。   “谢谢师傅,新年快乐!”   陈藩刚在后头打了两个哈欠,这会儿眼圈泛红,蓄了一眼眶的晶莹泪花,很能唬人。   贺春景两手插着口袋,在旁斜眼瞧着陈藩跟热心司机挥手道别,忍不住在车开远之后,屈起膝盖朝陈藩后屁股顶了一下:“快走吧,你那意大利打卤面都坨了。”   “不着急。”   陈藩笑盈盈转过身,不顾贺春景被他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亲亲密密拉起贺春景的手,把他拽得跟自己面对面站着。   贺春景的羊毛围巾被他自己解开过,眼下正许文强式的挂在脖子上。陈藩温柔地把围巾拉起来,兜在贺春景脑后,突然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贺春景猝不及防撞进陈藩怀里,吓了一大跳:“你,你有完没完,能不能……”   “你之前在医院的时候说过,厂里有姑娘追你,还说我高考百天的时候你都能娶老婆了——你那老婆就是她?”陈藩笑咪咪地问。   震惊与羞耻猛地跃上心头,贺春景几乎立刻就要恼羞成怒尖叫起来。   怎么当初自己故意胡诌出来气陈藩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过去八百年的事,这人到现在了居然还记着!   还跟他翻起旧账来了!   “说话呀。”陈藩还伸手替贺春景理了理头发,“这可是我跟弟妹的初次见面呢,你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这空手过去,多不好。”   “我不是我没有她也不是求你别说了——”贺春景就快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虽然郑可乔之前对自己表示过好感,但俩人完全没有什么超乎工友关系的互动。被陈藩这么刻意往歪处说,倒好像是贺春景自己一厢情愿地意淫人家姑娘一样。   “害羞什么啊,她挺漂亮的。”陈藩又把手里的围巾紧了紧,不让贺春景有机会钻出去逃跑,“你们还有联系?”   “没有,真没有,今天就是意外碰见的,真的。”贺春景见自己实在挣脱不出去,也就放弃挣扎了,目光诚恳地看向陈藩。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陈藩看贺春景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噗嗤笑了,手上也松了力道,把围巾仔仔细细给贺春景围好。   贺春景自己也愣了一下,是啊,他和陈藩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比朋友再稍微亲密一些的关系,但终究还是朋友,陈藩有什么立场来质问他啊?!   况且陈藩这一晚上还故意演戏气他,贺春景原本是要给陈藩一顿好骂的,但被陈藩这么一翻旧账,反倒灭了自己的气焰,助长陈藩的威风!   贺春景忿忿伸手,朝陈藩肋条骨狠狠戳了一指头,转身就往回走。没想到刚走了两步,人就被一拉一扯,按在了院墙上。   “你又发什么神经!”   贺春景仰头看陈藩,却发现对方皱着眉头盯着自己。   “你耳朵怎么回事?”陈藩伸手拨开贺春景的头发,一只结了血痂的小耳朵暴露在灯光之下。   “……刚才骑车差点撞了郑可乔,在她衣服上刮的。”贺春景偏开头,目光落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贺春景在米线店里照过镜子,那处伤口小,看不出是个咬痕,应该能糊弄过去。   “怎么不早说,在外面耽误那么半天也不知道提醒我去药店买药。”陈藩捏着耳垂看了看,“幸好不严重。”   贺春景翻了个白眼,推开陈藩往院子里走:“还说呢,刚才陈少爷那么入戏,我也不好意思打搅您的雅兴啊。”   陈藩追上来,把贺春景因为袖子短了一截露在外面的冰凉手腕抓进自己衣兜里,低声反驳:“胡说八道,我那是真情流露。”   贺春景毫不领情一抽手:“起开!我身上有她的香水味,你离我远点!”   陈藩没憋住,大笑了一声,手里抓得更紧了:“行了行了不跟你闹了,走,回家给你上点碘伏。”   贺春景剜他一眼,但没再把他推开。   两人回家给贺春景耳朵上了药,厨房里陈藩临出门下锅的意大利面条早就坨得不能吃了,被倒进了狗盆,又往里扣了俩罐头。   毛肠和二世蹲在旁边眼巴巴的看,口水流了一地板。   下第二锅面条的时候,贺春景凑到厨房看了看,陈藩倒是没骗他,一碗面配三种卤子,青酱、白酱、西红柿肉酱。贺春景用筷子尝尝另外两种酱料,龇牙咧嘴地选了最普通的西红柿肉酱。   陈藩挑的迪士尼片子是《小姐与流浪汉》。   贺春景起先不知道这是什么故事,但经典的两个小狗形象甫一出现在屏幕上,贺春景一下就认出来了。   怪不得陈藩说这个片子最适合吃意大利面的时候看,其中最经典的镜头,就是两只小狗在同吃一盘意大利面的时候意外接吻。   贺春景用筷子搅合了几下白瓷盘子里的肉酱面,心想幸亏陈藩还知道一人盛一盘,不然按电影里那个吃法,这一餐没等吃完贺春景就要先羞愤自尽了。   两个人窝在大厅沙发里,把二零零七年的最后两个小时一同吞吃入腹。   临近零点的时候,远处天空上有人放了烟花。   “这种气氛,咱们是不是该接个吻什么的。”   动画片的光影映得陈藩脸上忽明忽暗,他侧着脑袋看窗外,状似无意地扔出这么一句。   贺春景两根筷子啪嗒掉在地上:“啊?”   “来一个吧,要不浪费了。”   说着,陈藩把白瓷盘搁在前头茶几上,抻了个懒腰,朝贺春景靠过来。   贺春景吓得手足无措,把盘子端到胸口挡着:“你要干什么,你别冲动啊!”   陈藩的手从贺春景身旁擦过去,一把捞起爬过来偷偷舔筷子的毛肠:“来吧宝贝儿,香一个!”   他撅起嘴巴,结结实实地亲在了毛肠的嘴筒子上。   “我们家的美女小狗,新的一年里要更漂亮啊。”陈藩捏着嗓子说。   “陈藩,”贺春景幽幽望着他,“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学习进步,身体健康?”陈藩又接连在毛肠的三角脑袋上叭叭亲了几下,把沙发下面的二世也抓上来,狂吻一通。   而后他转头看向贺春景,眼睛里亮晶晶的:“你呢?”   “我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好好做人,不要再做狗了。”   贺春景恳切地说。   【作者有话说】   国庆真的放出太多章节啦【尖叫还以为这一块会在元旦更出来,二三次元时间点重合,大家看着能更有带入感一点。失策了!   不过来都来了,我给您提前拜个早年——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58章 快乐的时光都很短暂   元旦假过后就是期末,无数大孩子小孩子一并在无涯学海里浮浮沉沉,噼哩噗通手脚乱刨,企图在过去半年的朝暮记忆里捡回点知识。   要说彻底歇下来,还得是过年。   二月份是个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月份。   要说它新,它确实是新春伊始,十二个月份又开始马不停蹄地从头轮换;要说它旧,它也的确是年终岁尾,踽踽独行了数千年的旧历法到底走得慢,比旁的新兴文明迟来一步,化作国人从根子里生出的一种怅惘乡愁。   贺春景趴在窗台上,看楼下一片枯败黄色的园子,眨了眨眼睛。   “松津怎么不下雪?”他问。   陈藩正在一旁给赵素丹梳头发,嘴里叼着个弹力发圈。他闻言跟着瞥了一眼窗外,含糊不清地回答:“没到日子呢,松津的雪都是春天才下。”   “哦。”贺春景兴致缺缺收回目光。   “怎么觉着你今天不大高兴呢?”陈藩替赵素丹绑了个整整齐齐的马尾,抬眼看贺春景。   “没不高兴,就是……没有什么过年的实感。”   贺春景朝窗户哈了口气,用拳头侧边印了个小印子,再用指头戳五个点,一个惟妙惟肖的婴儿脚印出现在窗户上。   “我们家那边十一月份就下雪,过年的时候雪都积下不知多少场了。放炮的人也多,鞭炮皮和着雪,能从居民楼门口往外铺出去三条红街。背风的地方雪厚得没膝盖,小时候我长得矮,记得有一次陷在雪窝里出不去了,还是我爸像拔萝卜似的把我拔出去的。”   他透过那个小脚丫印再往外看,园子还是枯黄的园子。   那哈气很快被温暖的室内空气烘干,脚印也消失在玻璃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这么夸张?”陈藩走过来,撑着窗台同贺春景一并往外看,“那以后要是有机会,冬天去你们老家看雪。”   他说有机会,没有说明年,或者后年,或者任何一个稍显具体的时间点。   贺春景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赵素丹。赵素丹不知什么时候把刚梳好的马尾给拆了,自己把长头发分了股编辫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知道陈藩这么说的缘故。   每年春节,吴湘都是要回家的,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陈藩守着赵素丹,寸步不能离开。   午后的冬阳淡了,窗玻璃反射出的荧荧亮光照在陈藩脸上。贺春景看他比平时更白了一层的脸,淡粉到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和几乎透明的鼻梁的起伏线条。   每一年人间最热闹隆重的时候,陈藩都会守在这荒废的园子旁,守在空落落的高阁上,不张灯也不结彩,只与他疯疯癫癫的母亲空聊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贺春景对过年其实也并不热衷,因为在家里除了每年腊月二十四扫屋子的环节,其他什么他也参与不进去。   置办年货这种事情他是没有发言权的,新衣服新鞋轮不到他,舅舅一家和乐融融包饺子的时候,他作为多出来的“外人”,最好能知情识趣地早早躺下睡觉。走亲访友就更别提了,这个“妨死爹妈”的贺春景作为亲戚邻居之间常年的饭后谈资,没有人想在吉庆节日里见到他。   他们嫌他太晦气了。   所以贺春景总是会在除夕那天早早睡下,而后趁舅舅他们大年初一外出串门的时候,独自打开电视看看春晚的回播,再给自己煮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生日面。   现在他们两个小倒霉蛋凑到一起了,贺春景想,总该过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年吧。   “你干什么去?”陈藩看着趿拉拖鞋往外走的贺春景,问了一句。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贺春景踢踢踏踏地下楼去。   客厅里吴湘给他们留了两大包年货糖,贺春景找了个金粼粼光闪闪的大果盘,拆了一包糖果倒进去。他不爱吃酥糖,还偷偷把几个酥糖丢回袋子里,让盘子里看上去多是些橡皮软糖和夹馅棉花糖。   他从茶几下面还翻出来两筒春联福字,也是吴湘留下的。   贺春景把这两个纸筒子也扔进果盘里,又端上三楼从陈藩牙杯里捡了支牙膏,托着满满当当一个大盘子上楼去了。   “怎么着,决定用蛀牙的方式把你那俩新长的智齿干掉?”   陈藩看着冒尖的一大盘子年货糖,愣了。   “呸呸呸,初五之前不许乱说破话!”贺春景把盘子放到小几上,伸手揪了三下陈藩睡衣领口,“快揪揪领子,要不我以后牙疼就赖你。”   陈藩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笑音:“我收回,行了吧。”   他又伸手在糖堆里扒拉几下,问:“怎么没有巧克力啊,不爱吃这些带酸味的。”   贺春景跟他不一样,吃纯甜的容易腻,这会儿正拆开一个香橙味的夹馅棉花糖往嘴里放,顶了一舌头的酸甜果酱。   “湘姨买了两袋,那一袋我还没拆,估计都在那里头呢。” 贺春景嫌弃地看了陈藩一眼,在心中评价他真是十分没品味。   “你把那袋给我拿上来呗。”陈藩用膝盖碰碰贺春景,“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是大忙人,要吃你自己下去拿。”贺春景往后挪挪,离陈藩不老实的膝盖远远的。   “你还干嘛啊?”陈藩妥协了,拆了个酥糖放嘴里。   居然在这么多糖果里选了个酥糖,果然没有品味!   贺春景撇撇嘴,拆开果盘上的两筒春联,抖开放在地上。   一副写着经典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另一副平仄对得不齐,“福地聚宝家家好,合家吉祥万事乐”,整体都不咋地。   贺春景把不咋地的那一副对联草草卷起来,收回筒子里。   “你,你该不是要在我妈的欧式雕花实木大门上贴两张这玩意儿吧?!”陈藩看出他要干什么了,伸手指了指他身后格外厚实又气派的雕花木门。   “什么叫这玩意儿,”贺春景把春联反过来卷了卷,让它展开是能更加平整一点,“怎么对咱们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毫无敬畏之心呢?”   “不是,这也不搭啊!你要么贴楼下不锈钢防盗门上去呢?”陈藩看着他往春联背面挤牙膏,又吃了一惊,“这又是干什么?”   “用牙膏粘,明年换新春联的时候把它撕下来,一擦,留在门框上的痕迹就掉了。”贺春景无语。   陈藩凑上去看:“牛啊,劳动人民的智慧。”   “小时候我爸还在家偷偷用面粉熬糨子贴春联,我以为是粥,吃了几口,结果把嘴粘住了,我妈把我俩大骂一顿。”贺春景一面用手指把牙膏涂成薄厚适中的小圆盘,一面轻轻笑起来。   陈藩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跟着笑。   陈藩也好些年没有正经过过春节了,他忽然就被眼前这两张大红纸触动了兴致,主动把一旁的福字展开,有样学样地往福字后头抹了牙膏,拎到空中一抖,吧唧贴到窗户上。   赵素丹见屋里这俩人缩在一起捅捅咕咕,也跟着走进了看,一条整整齐齐的麻花辫搭在肩膀上。   “呀,藩藩,红花,大红花!”   赵素丹看清两个孩子手上的春联,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扯。贺春景怕她把这副春联扯坏了,连忙把刚才写得狗屁不通那副递给她。   “阿姨,这副你随便玩!”   赵素丹喜滋滋把东西拿走了,到一边开始嚓嚓嚓撕起小纸片来。   陈藩一路跟在她身边挤牙膏,母子俩一起在玻璃窗户上种六个瓣子和八个瓣子的金红色小花。下晚似有若无的浅金色阳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细细碎碎的浅红色花影。   赵素丹撕了一整副对联,玩得开心极了,十个手指尖都被染成殷红色。陈藩顶着一脑袋金粉,扶着赵素丹的手任她光着脚跳舞,看她在落了成片金粉的地板上旋出一道又一道空白痕迹。   先前整洁素净的屋子里多了好些个热热闹闹的光彩,远处不知道哪户邻居开始筹备晚饭了,挂鞭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从林子里传过来,隔着窗户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藩转头看看傻笑着望他的贺春景,这年过得确实有点像那么回事了。   “湘姨在冰箱里留了菜,让咱们晚上热热吃。”贺春景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神神秘秘跑到陈藩跟前,满怀期待地向他征求意见,“她还说给咱们买了袋新的雪花粉,要不咱们和面包饺子吧,我还没包过饺子呢。”   “把东西搬上来弄?”   陈藩四下看看赵素丹的房间,地方够大,把小几和桌子拼到一起足够放那些个锅碗瓢盆了。   贺春景点点头,一路噔噔噔地跑下楼,不大一会儿,又噔噔噔端着一大盆面粉上来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陈藩看看那跟脸盆差不多大的不锈钢盆。   “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就用这么大的盆和面,我手掌刚好跟盆底差不多大,和出来就是正好三个人的量。可能加点水,面都粘在一起就好了?”贺春景把面粉盆子撂在桌子上。   赵素丹也走过来,要用通红的手指头去戳白面粉,被陈藩一把抓住手,带去卫生间洗手。   等他俩出来,贺春景抬眼一看表,五点半还有两个半小时,时间富裕,应该能在春晚开演的时候吃上饺子。   赵素丹被嘱咐坐在床上乖乖等,屋里唯一的大人像个小孩,两个半大孩子反倒像大人似的忙活起来了。   “我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   在一番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传统操作之后,陈藩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即将失控。   他停下手,看着桌子上就快溢出来的一大盆稀溜溜面粉,用食指搅合两下,皱着眉头看向贺春景。   “要不,再,再加点面?”贺春景也有点心虚。   在他记忆里,这是大人摆弄三两下就能成型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原来这么难搞。   “不能再加了,咱们每次都控制不好添加的量。你把那个空盆拿来,抓一小把稀面放进去,放一勺干粉去揉,揉到干面全部消失为止。”陈藩往上挽了挽袖子,指挥道,“面团要是太干,就再放一勺稀面进去,一勺一勺放,绝对不能多。”   贺春景依言去做,慢慢从一勺一勺放,变成半勺半勺放,终于调理出了一个手掌大的光滑面团。   “得,今晚就用它,剩下那一大盆让明天过来的家政阿姨处理吧,她们肯定会弄这个。”陈藩松了口气。   贺春景也心有戚戚地看着那一大盆稀面,猝不及防被陈藩伸手抹了把面粉在脸上。   “干什么哭丧个脸,又没有人怪你。”陈藩朝他绽开一个特灿烂的笑,“这不是凡事都有第一次么,下次咱俩就都知道怎么包了。”   “那我把这一盆放楼下去,刚才缓了点肉馅,我调个馅拿上来,咱们开始包。”   贺春景端起那晃晃悠悠一大盆稀面走下楼,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明明是他张罗包饺子的,结果弄出这么一大盆面,没有金刚钻他硬揽瓷器活了,怪丢人的。   “成,你去吧,我把电视打开。”   陈藩跟着往洗手间走,把手上黏糊糊的面粉都给洗掉了。   俩人这么一顿折腾,眼下已经是七点半多了,贺春景的看春晚吃饺子计划须得做出修改,变成看春晚包饺子了。   择菜太慢,贺春景把稀面盆收进冰箱之后,直接拿了保鲜盒里切好的葱段出来,调了个咸淡正好的猪肉大葱馅。   也来不及再把吴湘留在冰箱里的成品菜拿出来回锅,贺春景索性拆了三包方便面一股脑下进锅里,又往里面烩了点白菜叶子,喊陈藩下来端。   这时候春晚开播前的小片都演了一半了,陈藩从楼上飞下来,端着面锅又飞上去;贺春景急匆匆跟在后面,带着肉馅盆子和案板上楼,俩人好歹是赶在第一个节目开始之前进了屋。   贺春景虽然和面不行,但包出的饺子个顶个的漂亮。反观陈藩这个不会捏饺子的,所有饺子一律奇形怪状躺在案板上,任谁扶也扶不起来。   赵素丹被陈藩伺候着简单吃了点方便面,吃过药,在房间尽头的大床上睡过去。   剩下的一大锅泡面被两个小的分着吃得一干二净。和面是个体力活,要是等到饺子煮出来,他俩早饿得啃椅子腿了。   吃完面继续赶工,陈藩和贺春景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小,一起默默地捏合一个又一个胖饺子。   他们都对过年有过一段久远且短暂的模糊记忆,平日里谁都记不起想不到的东西,在这个冬日夜晚缓缓复苏过来。   他们安静地包好饺子,小心翼翼下楼煮熟,又蹑手蹑脚地端上楼一起分食。   “嘶——你这是往里面放了个什么,怎么这个颜色?”   陈藩用筷子点了点盘子里那个颜色格外深沉的漂亮饺子。   “你尝尝,你爱吃的。”贺春景咬着筷子头坏笑了两声。   “我爱吃的?”陈藩将信将疑咬了一小口,眉毛立刻打了个死结,手舞足蹈地来打贺春景,“你用巧克力包饺子?你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贺春景嘎嘎乐出声,又很快捂住嘴,怕自己把赵素丹吵醒了。   “饺子里包糖,谁吃到了有一年的好运气,多好,很吉利的!”贺春景抖着肩膀断断续续说。   陈藩趁贺春景张嘴傻乐,恶狠狠把咬了一半的饺子塞进他嘴里,把他吃得直呕。   “别吐出来啊,半年的好运呢。”陈藩捂他的嘴,“哥哥分你的,收着吧!”   贺春景自食其果,面目扭曲地把巧克力饺咽下去,两人笑得打跌,搂作一团。   “贺春景,现在你想家吗?”   大笑的间歇,陈藩一双乌黑透亮的漂亮眸子望向贺春景,开口问他。   贺春景顿了一下,随即捡了个饺子嚼嚼咽了,看着电视屏幕上忽亮忽暗的直播画面。   “没有往年那么想。”贺春景回答。   窗外又响起千家万户撼天动地的炮仗声,有噼里啪啦机关枪一般的,也有轰隆隆像开炮的。在如此巨大且频繁的火药炸裂声中,楼下防盗门被破开的动静被掩盖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听到陈玉泽上楼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有一说一,uu们一定不要和无准备之面【痛苦记忆袭来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59章 以暴制暴   贺春景是在被小品逗笑的间隙里,无意间一转头才看到陈玉泽的。   那是个奥运火炬手题材的小品,当时贺春景和陈藩正歪在一起讨论八月份要开的北京奥运会。   陈藩说千载难逢的体育盛事,夏天俩人应该去北京转转;贺春景自知兜里没钱,又不愿意让陈藩当冤大头,推说到时候北京肯定人多,不比在家看电视来的舒坦。   陈藩不置可否,夹起放凉的饺子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看,随即俩人就一起被齐德隆、齐东强,和齐德隆东强逗得哈哈大笑。   贺春景眼角笑得飙泪,正抬手去擦,一转头看到房门口杵了个人,吓得差点把桌上那盘冷饺子打翻。   “干什么你,要跟我碎碎平安啊?”陈藩笑着去按桌上的白瓷盘,被贺春景一把抓住了手。   “门口。”贺春景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全褪下去,仓惶中带了几分滑稽。   陈藩顺着贺春景的话,往门口一看——只那一瞬间,原本屋里散漫快活的空气一下被抽干,房间里静默得只剩电视发出的声音。   方才让人捧腹大笑的段子此刻都变得刺耳,贺春景能听到自己的脉搏嗵嗵跳动,他紧张的吞了下口水,扯出个有点难看的笑容,站起来跟陈玉泽打了个招呼:“叔叔好。”   陈藩在他屁股刚离开椅子的时候狠狠揪了他一把,让贺春景再次跌落回椅子上。   贺春景尾椎骨被震得发麻,可他顾不上生陈藩的气,回身轻拍了一巴掌到陈藩大腿上,小声呵斥:“冷静点,大过年的,别打架!”   陈藩没说话,脸色冷得吓人,死死盯住门口的陈玉泽。   贺春景心里打突,实话讲他并不是个多勇敢的人。他之前过得不好,他怕挨揍,也怕疼,所以在面对门口那个有着家暴史的高大男人,以及一场随时有可能发生,并一定会把自己卷入其中的暴力行为时,贺春景感到无比恐惧。   可是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陈藩,只消一眼,他就能看穿对方虚张声势龇牙咧嘴之下的那一小团“怕”。   家庭暴力就是这样。   遭受过此种暴力的小孩哪怕已经长大,哪怕不再是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幼童,甚至已经成为了身手了得,在同龄人中无甚敌手的霸道存在,可一旦站在昔日的“父”的阴影之下,仍旧很难不受童年阴影的影响。   面对施暴者时,条件反射的瑟缩与害怕是他们最本能的反应。   陈藩多少是有些害怕这个男人的,贺春景想。   于是他摸索着捏了捏陈藩的手,这会儿那只比贺春景手掌稍微大上一圈的修长手掌正握成青白的拳头,硬邦邦搁在椅子面上,一如主人的态度。   “没事的。”他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陈藩,亦或是二者兼具。   陈玉泽似乎没发觉陈藩那股下一秒就要把拳头擂在他脸上的暴躁情绪,施施然走进来,从走廊的暗影中迈进灯光之下,随手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扔,不紧不慢走到桌子前头。   “饺子不错,你们包的?”   陈玉泽随手从盘子里捡出个冷饺子,伸长胳膊在陈藩吃过的料碟里蘸了蘸,扔进嘴里。   离得近了,隐隐有股酒气扑过来。   贺春景皱了皱眉,很快掩饰掉自己紧张的神色,抬眼更加清楚地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陈玉泽人并不如其名,眉毛粗犷浓黑,目如点漆,眉弓和鼻梁都如山岳一般耸着,发型短而精悍,半点没有谦谦如玉、温驯润泽的样子。   “馅儿调得也不错啊,你俩谁调的?”陈玉泽朝贺春景挑眉问了一句,又往嘴里扔了个饺子,“你?”   贺春景挤出个不大自然的微笑,点点头:“是,我是陈藩的同学。”   “嗯,我知道你,陈玉辉跟我说过你。”陈玉泽咂了下嘴,从身边扯了把椅子,大马金刀跨坐上去。   贺春景一听陈玉辉这个名字,前额那道疤忽然麻痒了一下。   “听说陈藩这次期末考试考得挺好,你带着他学的?”陈玉泽伸手越过半个桌面,把陈藩用过的那双筷子拿过来,在桌面上墩齐了,夹起只饺子放进嘴里。   贺春景松了口气,眼下的对话走向只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家长问成绩,比他预想中三句话说完就动手的情景好上许多。   于是他赶紧开口,好把这份摇摇欲坠的平稳氛围维持下去:“我们俩互相督促,一起进步,都是应该的。”   “小孩挺懂事。”陈玉泽哼笑一声,“我回来得急,没带什么红包压岁钱,回头走的时候叫陈藩给你拿一手钏镯子什么的。”   “他不走。”陈藩这句话像冰凌子似的扎在桌上。   贺春景暗地里拉了拉他的袖子,让陈藩别挑事,顺便给他递了个眼神,赵素丹还在房间那头睡着,他们这边别真干起来了。   “今晚睡这也成,你们俩这年过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陈玉泽可能是真觉着饺子味道不错,又往嘴里捡了一个。   “要不,要不我们把饺子热一下?”贺春景悄悄捅了陈藩两下,叫他实在不行找个借口先撤,大过年的别跟陈玉泽正面冲突。   陈藩动也不动。   “不碍事。”陈玉泽一挥手,继续坐在那大嚼。   与陈玉辉的儒雅风范不同,陈玉泽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然而来的匪气。   那种大大咧咧的语调和轻佻神态,以及伴随轻快语调出现的,那些暗藏着威胁和危险的行为方式,贺春景的的确确是非常熟悉——陈藩把他爸的风格学了个八成像。   这种人,跟你好的时候变着法儿的会哄人,手段妙,嘴又甜,又舍得脸皮,能把人哄得颠三倒四。   跟你不好的时候,他就是个疯子。   贺春景极力压下去心头那份紧迫感,尴尬笑笑,不知再说些什么。却见陈玉泽十分自如地又从桌上糖果盘里捡了两三颗糖果,剥掉糖纸扔进嘴里,竟是若无其事地看起了电视。   贺春景夹在这剑拔弩张的父子俩中间,如芒在背地往下看了三两个节目,直到主持人喜气洋洋,激情澎湃地招呼大家一起倒数迎新。   五、四、三、二、一!   夜空中炸开无数巨大的缤纷礼花,城市中数万户居民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燃了烟花爆竹,轰响震天。   驱邪避祟,辞旧迎新,本该是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大好时光,贺春景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窗外,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向身旁陈藩的脸。   陈藩的侧颜线条被窗外花火映得发亮。   他并没有在看电视画面,眼帘低垂着,漫天明亮热烈的色彩在他眼中留存不下一点痕迹,那一片深潭似的眸子黑不见底。   “得了,现在年也跨完了。”   陈玉泽忽然说。   贺春景被他突然说话吓了一跳,一个激灵看向另一侧的男人。   陈玉泽脸上仍是很轻松的神色,还抻了个懒腰。   “是啊,年也跨完了,你该走了。”陈藩轻轻牵起一个嘲讽的笑,斜眼看着自己的父亲。   陈玉泽从鼻子里嗤地笑了声,贺春景心道不妙,紧接着打圆场:“陈藩是说跨完年时间太晚了,咱们该下楼睡觉了。”   贺春景站起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有意无意挡在陈藩前头,阻隔这两人看向彼此的视线。   他豁出去了,今天他就要一夫当关地横在陈玉泽面前,虽说谈不上保护陈藩,但起码能充当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   贺春景自觉是个外人,又和陈玉辉认识,陈玉泽总不至于把家丑直接在外人和亲戚的面前暴露出来。   “叔叔晚上喝酒了吧?喝酒人就容易乏,之前我舅舅就是,一喝完酒没多长时间准想睡觉。我扶您下楼睡觉吧,陈藩晚上在这屋,正好您要是不嫌弃,就睡他的卧室,我给您拿换洗衣服。”   贺春景殷勤极了,伸手去扶陈玉泽。   “不用。”   陈玉泽不吃他这一套,抬胳膊挡了一下,朝陈藩抬抬下巴:“你俩都出去。”   贺春景脊背一僵,回头看了一眼陈藩。   陈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贺春景又想回身去按着他坐下,手掌搭在陈藩肩上使劲,这人却一动没动,直直望着陈玉泽,毫无感情地吐出来一个字——   “滚。”   “陈藩!”贺春景急了,又使劲揪了陈藩一把。   陈玉泽也没生气,咧着嘴大笑两声,冲贺春景说:“这小子真他妈挺不像话的。”   “叔叔,陈藩就是困了,他胡说八道呢。”贺春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手上把陈藩往一边推,“陈藩你去看看阿姨,我记得刚才她床头有个夜灯没关,晃眼睛,你去关了。”   “他不用去,我去。”陈玉泽也站起身来了,理了理身上的羊绒衫,摘下腕子上那块闪人眼睛的表,随手搁在桌面上,“你们俩都出去。”   陈藩从椅子后头迈出来,拦在陈玉泽身前。   陈玉泽比他高,比他壮,整个人都比他大一号,两个人面对面 站着,很清晰就能看出少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体格差距。   可陈藩还是一动不动拦在陈玉泽面前,微微仰着脸,与其对视。   “我说,该滚的是你。”   陈藩眼睛里寒芒外射,一字一句地说。   陈玉泽挑着眉毛戏谑地瞧了陈藩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让他乐不可支的内容。   “这孩子,哈哈哈哈,你说,你让你同学说说——”   陈玉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话都说不完整了。   莫名其妙被他点了名的贺春景一头雾水,站在一旁傻傻看着这个发疯似的男人。   “你让你同学说说,”陈玉泽终于收住了那阵神经质的大笑,指了指陈藩,又指了指贺春景,“你他妈一脸英勇就义似的拦在这干什么,你爸操你妈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贺春景太阳穴突地一跳,想要扑过去拦着已经来不及了,陈玉泽飞起一脚哐当踹在陈藩小腹上,把陈藩打横踹飞到地上,砸出十分肉痛的一声闷响。   贺春景喊都来不及喊,连滚带爬地过去扶陈藩。   “为个婊子跟你爹对着干了这么多年,笑话。”   陈玉泽在他们身后大步流星经过,直奔赵素丹的床铺走过去。   【作者有话说】   陈爹!短暂的上线,狂暴的发疯【x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0章 大山轰鸣倒下   “拦着他!”陈藩捂着肚子缩在地上爬不起来,猛推了贺春景一把。   贺春景踉跄站起来,拖住陈玉泽的脚步:“叔叔!阿姨吃完药睡觉了,你别这样!你停下!”   陈玉泽怎么会把贺春景这个薄皮小玩意儿放在眼里,他大步往前迈,逼得贺春景跟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你再这样我就喊陈老师过来了!”   贺春景奋力推了陈玉泽一把,把人推得往后趔趄了一下。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给陈老师打电话。”贺春景自下而上怒视着陈玉泽,嘴唇不自觉地哆嗦。   他只要一想到陈玉辉的名字,想到那个人的脸,想到那个人有可能出现在自己眼前把自己带走,他就控制不住地发抖,反胃,可这是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陈玉泽忽然笑了,神情轻蔑,眼睛里挂满了癫狂的血丝。   “好啊。”   他俯下身,凑在贺春景耳边轻声说:“叫你的陈老师过来,让他看看他的小婊子。”   刹那间贺春景感觉全身血液全部逆流冲上了大脑,把他全部的神志击溃,让他变成了一具除了恐惧和愤怒之外什么都无法体会的可悲机器。   “陈老师陈老师叫的这么亲,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陈玉泽不管贺春景听没听进去,自顾自笑得直不起腰,忽然又敛了笑容,揪着贺春景领口暴怒着咆哮,“他他妈的就该死!”   贺春景运作迟缓的大脑分辨不出来陈玉泽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他茫然看着面前如同狂暴野兽般的男人,直到不知何时爬起来的陈藩从后面狠狠勒住男人的脖子,将他恶狠狠拽向门外。   陈玉泽正是盛怒,双手铁钳般捏上陈藩的胳膊,同时脚下紧蹬了几步,借力使力把陈藩又顶得步伐不稳,两人向后摔成一团。   陈藩猛屈膝用力去顶陈玉泽的腰眼,陈玉泽揪着陈藩的领子把他后脑往地上磕。贺春景看得心惊肉跳,冲上前紧紧抱住陈玉泽,死死箍住这人合起手往下捶的拳头:“陈藩,躲开!”   陈藩一个翻身滚到一旁,利落站起来就要跟贺春景一起制住陈玉泽,却晚了一步。陈玉泽力气大得吓人,猛地把贺春景掀飞出去,随手拎过一把椅子抡出去,把陈藩砸到一边。   “操,”陈玉泽喘着粗气骂了声,“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   说罢,他抡起椅子再次朝陈藩砸过去,贺春景来不及拦,下意识就扑到陈藩身上替他挨了这么重重一下。   陈藩一开始下意识抱着脑袋等挨揍,还没反应过来,再睁开眼睛就是贺春景一张惨白的脸,和那声闷在胸腔里的痛哼。   “我操你大爷陈玉泽!”   陈藩牙根都快咬出血,下了狠劲蹬在陈玉泽膝盖上,行云流水般摸上陈玉泽手中椅子的木腿,用力将椅子朝前一送,把陈玉泽上身卡在餐桌前,让他不得不丢开椅子。   紧接着,陈藩冲上去重重一拳砸在陈玉泽眼眶上,陈玉泽偏头惨叫一声,再回头时手上抓了桌上的饺子盘,狠狠拍在陈藩脑袋上。   白瓷盘哗啦碎裂声响满一室,贺春景目眦欲裂,大吼一声:“陈藩!”   却有一声更为尖利且撕心裂肺的喊声盖过了贺春景:“藩藩——!!!”   这般地动山摇的打斗响动,饶是赵素丹吃了再多助眠药也该醒了。   只见赵素丹披头散发从屋子那头冲过来,紧紧抱住晕眩得站立不稳的陈藩。   她伸手点了点陈藩头上滴下来的血,两只缩紧的幽黑瞳孔在眼眶里打颤,泪流了一脸,口中不住喃喃:“藩藩,宝贝,不怕,藩藩,宝贝……”   贺春景强撑着身子到饭桌下面捡手机叫救护车,他每呼吸一下,后背连着肺都会痛成一片。   陈玉泽除了眼眶乌青之外没有什么大碍,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屋子里的狼藉,伸手揪起赵素丹脑后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站起来。   “跟我走。”陈玉泽毫无感情地开口。   赵素丹一双丹凤眼红得像沁了血,尖叫着抓挠陈玉泽的脸,被陈玉泽一巴掌扇到地上。   “陈玉泽,你怎么不去死!”   陈藩半跪在地上仰头骂他,一手扶着赵素丹,一手拽着餐桌不让自己倒下,恨得像是要把这人生吞活剥嚼碎了。   “我怎么不死,”陈玉泽脸上又爬满了那种疯癫的笑,他把皮带抽出来,方方正正的金属搭扣叮当作响,“那你倒是问问这个婊子,她都干了些什么。”   赵素丹尖叫一声扑过去挡在儿子身前,被皮带扣狠狠抡在脸上。   “妈!”陈藩失声大叫。   “还有本事咒你老子死,妈的,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陈玉泽一脚踹开了阻拦他的赵素丹,用皮带紧紧勒住陈藩的脖子。   陈藩被勒得额上青筋毕露,呼吸愈发急促,他头胀如鼓,太阳穴嗵嗵跳个不停,忽然感觉陈玉泽力道一松,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飞溅到脸上。   陈玉泽身子晃了几晃,往旁边跌撞了几步,斜倚在餐桌前。   他抬手捂着右侧的肩颈,指缝里有鲜血流出来。   贺春景拿着一片染血的,尖锐如匕首般的瓷盘碎片站在地上,胸腔起伏大得吓人,神情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胃里东西翻江倒海全部吐出来。   陈藩强撑起身,把吓傻了的贺春景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又伸手把贺春景拳头里攥着的瓷片抠出来扔得老远。   贺春景脑子里像有根长长的冰针在四下翻搅,冰冷的疼痛从他神经末梢源源传进心脏,他从里到外都很冷,只有身处的这一个结实怀抱还有几分热度。   “没事了,你做得对,贺春景,你在救我。”陈藩的手掌牢牢按在贺春景背上,他低头在贺春景耳边用很低但异常坚定的声音说,“你是在救我,没事的,没事的。”   陈藩这个拥抱没能持续多久,起码没持续到贺春景重新复苏过来。   但陈藩急着去安抚赵素丹,她被陈玉泽踹到沙发边上,正因为疼痛和恐惧,把整张脸埋在沙发缝隙里啜泣。   “你看着我妈,我把陈玉泽弄出去。”陈藩确认了一下赵素丹的伤势后,丢下这么句话给贺春景。   而后他三步两步上前,在陈玉泽肚子上狠狠补了一拳,咬牙道:“你应得的。”   陈玉泽干呕了一声,还想还手,陈藩一把抠在他正在冒血的伤口上,狠狠把人往前一带。陈玉泽长长的痛嚎了一声,嘴里骂声不断,却知道今晚自己大势已去,被陈藩一脚蹬出门外。   “自己滚下去,别他妈再来了。”陈藩朝楼梯口推了陈玉泽一把。   陈玉泽摇摇晃晃撑着楼梯扶手,转头满脸嘲讽地讥笑陈藩:“这房子都是老子买的。”   陈藩捏了捏拳头,却发现无从反驳,心头窝火的他冲上去拎起陈玉泽后背心的衣服,往楼下押送。   “房子也是老子的,人也是老子的,老子想回来就回来,想操她就操她。”陈玉泽放声笑起来,随即被陈藩又一拳擂在脸上。   “你闭嘴!”陈藩眼睛里也爬了血丝,理智的弦几乎崩断,“给我闭嘴!”   陈玉泽仿佛攒足了力气,忽然狠狠把陈藩往楼下一搡,陈藩猝不及防被推个正着,往后跌落时手快揪住了陈玉泽的袖子,两人叮叮咣咣摔下半层楼去。   “陈藩!你怎么了!”   贺春景本来正坐在地上安抚赵素丹,忽地在屋里听到楼梯有人摔下去的声音,急得要死,却不敢把赵素丹自己搁在屋里。   谁知他这一嗓子喊完,赵素丹忽然从他面前拔腿狂奔而出,平日里绝不迈出房间一步的女人疯狂冲到楼梯处。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贺春景只来得及抓到她的半片衣角,很快那衣角又从他手中滑落出去。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跟上去,后背的砸伤已经痛得麻木了,只是牵扯着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待他追到楼梯口的时候,赵素丹已经下到了三楼半。   陈藩和陈玉泽显然也听到了这一番噼哩噗通的下楼声,可陈玉泽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向楼上,头上就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和后面的不知多少下。   那东西一米多长,重量不轻,上面嵌了锋利又坚硬的宝石。   是陈玉泽特地找人给赵素丹打的那张乌木弓。   陈玉泽维持着那个转头的姿势,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正在一击一击捶向他的赵素丹,直到那个表情在他脸上永远凝固。   贺春景远远站在楼梯上,脸色苍白,面对着楼下那一地血肉模糊,喉咙口古怪地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哇啦吐在一旁。   救护车和警车压着一地红艳艳的鞭炮皮呼啸而至,楼下警笛声大作,红蓝色灯光映亮整个别墅庭院。   赵素丹像是要完成什么任务似的,一下一下往陈玉泽头上锄。陈藩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看着她。   半晌,陈藩伸手握住了那根沾满血迹的乌木弓。   “妈。”   他声音颤抖,又努力了几次才勉强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妈,可以了。”   赵素丹果然停下手,脸上表情从狰狞到茫然,再到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似的惊喜。   她看着手里的乌木弓,“呀”了一声,欢欢喜喜坐下来,凑到陈藩边上。   “藩藩,回家了,”赵素丹一手拉起陈藩的手,一手拉起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陈玉泽的手,放在怀里叠在一起,“一家人。”   警察和医护在毛肠的狂吠中鱼贯进大厅,贺春景吃力地把秽物咳出去,冲底层大喊:“上面!四楼!”   被戴上手铐的时候,赵素丹精神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她没反抗,也没哭叫着伤人,她只是歪着脑袋一眼不错地盯着陈藩看。   “叔叔,我能和我妈……再说句话吗?趁她现在状态还行。”   护士给陈藩头上流血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他顶着一脑袋白纱布,打断了正在跟贺春景问情况的警察。   “去吧。”饶是警察看惯了各种家长里短斗殴事件,对这场景也难免一阵唏嘘。   “谢谢。”陈藩道了谢,沉默地走到赵素丹身边。   “妈,疼不疼?”   陈藩看了看赵素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心疼地用手背轻轻贴了贴。   “妈妈在,藩藩宝贝不害怕。妈妈在。”赵素丹没回答,只是用被铐在一起的手掌托起陈藩的脸,小心翼翼地安慰他。   “嗯,不害怕。”陈藩冲她笑笑,在她手掌上轻轻吻了下。   他知道这件事之后,赵素丹大概率是无法继续在家了,可能会被强制送到精神病院去看护起来,所以有些话他一定要提前和她说,哪怕她现在根本理解不了。   “妈,以后,你可能就没法看见咱家的小花园了,你可能会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我尽量让湘姨能继续照顾你,你也别害怕,好吗?”陈藩越往下说,声音越哽咽。   “藩藩。”   “嗯。”   “妈妈爱藩藩。”   赵素丹忽然捧起陈藩的脸,往上面印了个带着血迹的吻。   “我也爱妈妈。”   陈藩把脸深深埋进赵素丹的双手之中。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打得我好累......呼哧。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1章 福无双至   陈玉辉在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自己家也正鸡飞狗跳。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种丢人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知不知羞耻!”   丁芳尖利的嗓音几乎要在客厅墙上划出纹路来,陈玉辉摘下眼镜放在一边,闭目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烦意乱。   陈鲜声音冷冷的,眉目淡漠地站在丁芳面前,脊背挺直:“谁让你翻我手机的?”   丁芳气得不轻,忽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抬手给了女儿一巴掌,声音颤抖:“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是你妈妈,我关心你,我那是关心自己的女儿!”   “行了丁芳,别打她。”陈玉辉瞥了母女二人一眼,眉头仍皱得死紧,“陈鲜,你也是,自己说怎么回事。”   陈鲜脸上高肿起一块红痕,但仍无太大的表情波澜:“没什么怎么回事,我成年了,学习状况和个人情绪都很稳定,正在谈恋爱。”   “你再说一遍?!”丁芳气得抬手又要打,被陈玉辉喝住。   “丁芳!”陈玉辉朝她轻轻摆了下手,语气略带了些不耐烦,“身体重要。”   丁芳这才一甩手,转身回沙发上坐下,却还泄愤地捶了一把沙发扶手:“恶心,真是恶心,两个女孩子搞同性恋,变态!”   陈鲜仍笔直地站着,只是右手的拇指指甲深深陷入食指指腹中。   “我早就看那个楼什么东西不像正经人,哪有好好的小姑娘去日本留学?那地方有多变态全世界人都知道!”丁芳抬眼看着女儿,恨恨道,“谁家女孩子成天穿成那样出门,什么人穿那种衣服,做援交的,卖屁股的,做鸡的才穿那种衣服!”   “……”   陈鲜胸口起伏的程度明显大了很多,可见她十分努力在压抑自己愤怒的情绪,稍有不慎它们就会喷薄而出,把这个家炸得粉碎。   “她那是跟你好吗?你自己也不想想,两个女的怎么好?!我看她就是想把你拐回日本一起做鸡!把你卖了,跟你一起拍那种恶心片子!到时候你们俩一起伺候日本人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闭上你的嘴!”陈鲜终于忍受不了了,厉声打断了丁芳的恶毒言辞,“扪心自问,丁芳,你也有资格管我?”   丁芳把手边的果盘猛抽飞在陈鲜身上,残余在盘底的果汁从陈鲜头上、脸上淅淅沥沥流下来,逼得她闭了一闭眼。   “我当然有资格管你!我是你妈,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当然爱怎么管你就怎么管你!赶紧跟那个女的断掉,等你上了大学,麻溜给我结婚生小孩,把这恶心的臭毛病给我改了!”   陈鲜简直听笑了:“你解决这事儿的方式就是找个男的操我?”   “陈鲜!”陈玉辉声音里也隐隐压着火气,“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只不过是把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用更直白的方式。”陈鲜面无表情转过头看陈玉辉。   “玉辉,你也看见了,这么多年陈鲜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不像话!她不像话!”丁芳哐哐地拍沙发扶手,气得下腹隐隐作痛。她把手掌按在小腹上,缓了口气。   窗外是热热闹闹的鞭炮礼花声,屋里三个人各占一角,沉默弥漫着整个房间。   “丁芳,你……”   陈玉辉刚出口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他抿着嘴拿出手机,推开滑盖,调动了一个温和的语调:“过年好,藩藩”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陈藩说话的声音,丁芳与陈鲜一起朝陈玉辉望过去。   这不是一个拜年电话,陈玉辉脸上笼罩着的笑意渐渐散了,面色愈发阴沉冰冷起来。   “我马上到。”陈玉辉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重新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站起身去拿呢子外套。   “怎么了?”丁芳看他神色有异,站起身软下声音凑过来问。   “没什么,去陈藩家处理点事。” 陈玉辉披上外套往门口走。   “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丁芳忙不迭地跟上。   陈玉辉脚步顿了一下,回身难得的以温柔姿态揽了揽丁芳的肩膀,低声道:“你在家等着,别生气了,身体重要。陈藩那边不是什么好事,去了怕冲撞着你。”   丁芳受宠若惊,张着嘴巴点点头。   “陈鲜,把身上脏东西擦了,穿衣服跟我过去。”陈玉辉回头叫了声女儿。   陈鲜沉默着朝洗手间走去。   陈玉辉办事向来快且利落,在警局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一手操办了兄长陈玉泽的葬礼,并且替赵素丹找好了医院。   陈藩原本连办都不想办,甚至墓地也不想买,只想把他爹的骨灰随便找棵大树扬了。但陈老爷子生前在古玩收藏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陈玉泽继承家业后虽不说发扬光大,但至少往来的人物还是有一些的。   大过年闹出这种事情,总归是很难看,于是丧葬流程一切从简。   停尸吊唁三天,正月初五正式下葬,陈玉辉忙得脚不沾地。   葬礼那天,陈藩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左臂上别了一块黑色薄纱,整个人显得比以往沉默苍白了许多。   陈鲜忙着安顿赵素丹在新医院的生活,没能到场,陈玉辉有条不紊安排着流程,葬礼上全程只有贺春景寸步不离陪着陈藩。   贺春景看他面无表情地迎来送往,不论多厚的吊唁礼金在他手里都像不值钱的旧日历,一沓一沓接过来,随手就扔到贺春景身前的塑料箱子里,看也不看一眼。   陈玉辉站在台前翻看一会儿要念的告别词,贺春景的视线越过人群与他短短相交了片刻,倏地又错开。   贺春景低下头,把箱子里的礼金整整齐齐码好。   他发自内心地佩服陈玉辉的演技,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赞助的一个普通学生,是他侄子的毛头小同学。那种人前点到为止的长辈关怀和适当的忽视,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一点疏漏。   火化的时候窗外飘起整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贺春景第一眼有点恍惚,以为是屋里的白绸绢花被风吹了出去。又看了好一阵,才发现空中洋洋洒洒落下来盐粒子似的小雪,墓园里苍松翠柏都挂了白头。   贺春景爸妈葬礼那天也下了雪,但他那时候太小,具体场景全都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没日没夜地哭了一场,半梦半醒,时而梦见父母开门进来唤他吃饭,时而醒来看见各路亲戚用怜悯的目光冲自己唏嘘,他花了好些时日才把梦境和现实区分开来。   回过神,他发现陈藩也在朝窗外看。   “下雪了。”贺春景说。   “嗯。”陈藩很轻地应了一句,没再说别的。   贺春景着实不习惯陈藩这副样子,回去的路上他假装口渴买水,偷偷下车买了两小瓶二锅头揣进口袋。   陈藩在出租车里开着窗户抽烟,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他脸上,见贺春景回来,陈藩才把烟掐了,摇上了窗。   贺春景递过去一盒温热豆奶:“一天没吃饭,垫垫。”   陈藩接过豆奶插上吸管,三两口喝得纸盒吱吱作响。   方才落在陈藩脸上那点小雪沫子在汽车暖风的吹拂下,很快融成雾蒙蒙的一层水光,乍一看像是泪痕。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陈藩在整个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掉。   两人一路各怀心事地回到家。   别墅四楼常年开着的廊灯被熄灭了,狗被送去寄养,廊院中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响,整座建筑深陷在一种死气沉沉的寂寥中。   贺春景看得揪心,进门之后把餐厅的灯打开,又觉得不够亮堂,索性把大厅的水晶吊灯也给打开了,问陈藩要不要吃点什么。   陈藩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也确实饿了。   两人挤在厨房和餐厅这一小块地方,贺春景从储物柜里扒拉出半袋元旦吃剩的意大利面,统统倒进锅子里煮了。   他不会调酱汁,只好打开冰箱去看有没有能下锅的配菜。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意大利面条也是面条,用中式炝锅面的方法料理一下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冷藏室被家政清理过,先前吴湘给他们留的那些饭菜早都变质被丢掉,因为最近一直没有在家吃饭,也就没让家政做新的放进去。贺春景勉强找了两棵娃娃菜,又打开冷冻室想要找点肉,拉开冰箱门却愣住了。   里面放了一个漂亮的蛋糕。   他扭头看了看桌子边上的陈藩,陈藩正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经意瞥过来一眼。   “怎么了?”陈藩问,而后他看到那只被精致纸盒丝带包裹着的蛋糕,自己也顿住了。   “你买的?”贺春景看看他。   陈藩的表情明显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伸出手顺着额发往后理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我把它给忘了。”   贺春景伸手摸了摸蛋糕盒子上的缎带蝴蝶结:“把它拿出来吧,我想吃它。”   “好几天了,可能有点坏了,要不明天咱们出去,给你买个更好的?”陈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来。   “现在就想吃它。”贺春景把着冰箱门,执拗道。   陈藩只好把那漂亮的芝士蛋糕拎出冷冻室,摆在桌子上。这时候他又看见贺春景锅里煮着意大利面,案板上摆了两棵娃娃菜,还有一块冻肉。   “你这是什么吃法?”   “就,下面条呗。”   贺春景无端有些心虚。   陈藩终于露出一个笑,笑容里含了点无奈,他从橱柜里拿出一桶没开封的红酱,摆在流理台上:“我来吧。”   “哦。”贺春景乖乖退到一边去研究那个蛋糕。   陈藩动作很快,煮面炒面十五分钟的事,末了举着大菜刀走过来,示意贺春景把蛋糕盒子拆开。   “大年初一叫家政带过来的,想着给你个生日惊喜,结果……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事。”陈藩把菜刀递给他,“明年给你过个正式的。”   “不用,我以前自己在家也就是吃碗面条。”贺春景心头泛起一股酸楚又温暖的感觉,拿着菜刀在蛋糕上比划了两下,又放下,问,“还能许愿吗?”   “能。”陈藩从口袋里掏出一直打火机,啪地打着。   贺春景就着火光闭上眼睛。   虽然蛋糕和生日都过期了,但他今年的生日愿望还没许出去,他希望上天能给他一个补票的机会。   希望我们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比前一天更好。   贺春景郑重其事地许下愿望。   陈藩默默看着他吹了火苗,转身去端意大利面,再回到桌前时却发现桌上多了两瓶扁方扁方的牛栏山。   “你就诚心要气我,是吧?”陈藩这次是真被逗笑了,“早知道刚才就该让你做炝锅面了。”   “要不你找两只高脚杯,咱俩意思意思。”贺春景把牛栏山拧开。   “算了,就这样吧,今天融合菜系。”陈藩把碟子撂在贺春景面前,自己也跟着坐下。   两人呼噜噜吃了半袋面,又干掉半块蓝莓乳酪蛋糕。贺春景第一次吃没有海绵胚子的蛋糕,被腻得直抿酒,不知不觉就醉了。   陈藩跟着他喝,但醉得没他那么快,俩人跟小醉鹅似的摇摇摆摆从桌上踉跄跌进沙发里。   “陈藩。”   酒瓶喝剩个底子的时候,贺春景忽然眼神直勾勾的喊他。   “嗯?”陈藩也有点上头,但还算清醒,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哭?”   “没有。”   “你想哭就哭吧,眼睛都红了好半天了。”   贺春景大着舌头揭穿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五、六、日稳定更新,章节肥美~收藏海星评论请砸向作者,期待各种戳戳~点点作收,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2章 不由人   闻言陈藩愣了一下。   “真的吗?”他惊奇地瞪大眼睛,用手指揩揩眼角,“我操,我还以为是被酒辣的呢。”   贺春景哈哈笑了两声,很是大度的靠过去,把陈藩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破坏了对方用发泥抓得规规整整的发型。   “你哭吧,肩膀借你靠!”他说。   陈藩真就靠过去,开始是假模假式夸张地大哭,渐渐的,那种浮夸的哭声中夹杂了些许鼻音,再往后,就是真正的一场嚎啕。   “你说,他们到底为什么?”   陈藩闷在贺春景肩膀头,哽咽道。   贺春景叹了口气,鼻头发酸,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   “陈玉泽为什么偏偏要在死之前说那么句话,我宁愿永远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烂事!”   陈藩把额头死死抵在贺春景肩窝里。   “我真的,我真他妈一直特别窝火,我连自己家怎么变成这个逼样了我都想不通……但我妈不是那种人,真的,我妈不是那种人,我妈以前特别特别特别爱他。”   贺春景在他后背心揉啊揉:“也许他就是气急了胡说呢,别想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这十年的罪到底是因为什么受的?啊?他这么一死,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陈藩崩溃道。   “我真的不明白他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好到什么程度,我就算骑他脖子上撒尿他都乐呵呵的。后来突然有一天一切都他妈变了,我觉得他想杀了我,但他下不去手,所以他就把我往废了养。”   陈藩松开贺春景,红着眼睛掰手指头给他数,。   “我所有兴趣班,不论是正在考级的还是考证的,鉴宝的,还是正儿八经补课的,他都给我停了,收藏圈和他公司的人都不许我去见。每个月打给我的只有吃喝玩乐的钱,他还查账你知道吗,他就想让我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所以初见陈藩的时候,这人就是斗不过亲爹,顺着陈玉泽的意思把自己破罐子破摔了。   贺春景心头堵了一团酸楚的雾,陈藩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那些年虚度的日子又他妈算什么!”陈藩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却按不住往外不断渗出来的眼泪。   贺春景把他拖进怀里紧紧抱着,任陈藩把湿漉漉的眼泪蹭进自己鬓发里。   人的一生太长了,能够做出错误选择的机会太多。   成年人的悲剧往往是无数个这样的机会累加造成的,若是追根究底,则答案无穷无尽。   “陈藩,”贺春景小声呢喃,“哭过就好了。”   把一切都发泄出来,别再把一切情绪都掩盖在轻佻的,漫不经心的外壳之下了。   陈藩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身旁最后一截浮木。   贺春景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于是把他抱得更紧,紧到自己都有点喘不上气,肋骨压在陈藩的肋骨上硌得生疼。   “而且我还在呢,还有我陪着你。”贺春景吻了吻他的耳朵,“以后再没有人拘着你了,你自由了,陈藩,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你的人生变好了,陈藩,你会更好的,我保证。”   两人就这么挤作一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头顶的玻璃吊灯璀璨夺目,从深夜一直亮到黎明,又被凶猛涌进屋里的白金色阳光吞没掉。   贺春景是率先醒过来的那个,可还未等他歪过脑袋去看陈藩醒了没有,尖利的手机铃声就炸响在耳旁。   来电的是YUKI,说陈鲜忽然联系不上了。   陈藩被电话吵醒,窝在沙发里挠挠鸡窝头,接电话问怎么回事,YUKI支支吾吾表示就是联系不上人,问陈藩贺春景知不知道她的行踪。   贺春景一听就猜到是俩人搞对象的事被陈鲜家里发现了,眼下正棒打鸳鸯中。YUKI又怕刺激到陈藩,不敢把实话全说出来。   他趁着陈藩讲电话的功夫,强忍着头痛爬起来,从外套里翻找出自己的手机查看消息。   昨晚他迷迷糊糊听见衣服堆里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短信。   果不其然,贺春景按亮手机屏幕的时候,发现了一条来自陈玉辉的信息。他要见他。   贺春景抬眼看了下还在沙发里放空的陈藩,指了指楼梯的方向,陈藩抬了抬手,意思是让他先上去洗漱。   两人昨晚情绪都有点失控,酒醒之后想起来丢人了。   贺春景决定给陈藩一点面子,给他留出个整理思绪的空间。于是拖着在沙发上蜷了一宿,眼下正在发麻的小腿,坚持着一瘸一拐走上楼。   洗漱没花他多长时间,侧耳听了一下,陈藩没有要上来的意思。   贺春景面对着浴室的墙壁,牙齿在下唇上啮下一块死皮,很痛,也有些痒,他含着一嘴血腥味给陈玉辉拨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陈玉辉常年看早读,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贺春景没出声,静静地等待对方说话。   “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希望在家看到你。”   陈玉辉似乎早就料到了贺春景会联系自己,他以一种十分自如的口吻吩咐道。   “带着昨天葬礼上穿的那身衣服,穿上它等着我。”陈玉辉在电话那头像是梦呓般说着,“昨天我看到你穿着那身黑色丧服,站在陈藩身边的时候,那画面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唔。”   他极为享受的闷哼一声,浅笑了出来,不难猜测他此刻正在干什么。   带着电流噪音的笑声擦过耳膜,贺春景的头更痛了,他闭着眼睛用额头使劲抵住浴室墙壁,深呼了一口气。   “陈鲜在哪。”贺春景低声问。   陈玉辉并不理会他,时急时缓的吐息喷在话筒上,隐约的湿润而滑腻的水声传过来。   “陈藩在我身边,我开的公放。”   果然对面的人呼吸滞了一秒。   “怎么,用不用让他给你说说听后感?”贺春景嘲讽地问。   半晌,陈玉辉带着责备意味的声音响起来:“坏孩子。”   “我再问一次,陈鲜在哪。”   “她犯了点小错误,丁芳说带她回姥姥家待一阵子,省得假期没心思复习,跟那个姓楼的小姑娘到处乱跑。”   “……有事用她的时候,让她跑前跑后,奔波打点赵阿姨;用不上她的时候,你就把人扔到一边?”贺春景指甲紧紧抠着瓷砖缝,“你明知道她和她妈妈相处是什么状态,她开学就要高考了——”   陈玉辉在电话那头毫无预兆的笑了。   “你还真关心她。”男人慵懒地长长喘气,不紧不慢地说,“我经常会想,是不是我们家的基因有什么问题,怎么一家人就挑不出来一个正常的。”   贺春景暗自握紧了拳头:“不,不正常的只有你。”   陈玉辉笑声更大了,那种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笑,让人完全听不出来这是那个在学生面前端庄持重,温柔儒雅的完美教师。   “明天下午三点,我要看到你,贺春景。”陈玉辉又重申了一次。   “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陈老师。”贺春景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镜中人的眼神里盛满了嫌恶。   陈玉辉却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往常那种柔润的嗓音:“如果我说,这关系到陈藩对陈玉泽遗产的继承呢?”   “……什么?”贺春景大脑直接空白了一下。   “你也知道,陈藩要等到明年,哦不,今年的秋天才满十八岁。赵素丹又是民事限制行为能力人,所以目前这份遗产暂时在我手上,以及它的分配,我也有很大的干涉权限。”   “陈玉辉!”贺春景用尽所有理智才把声音压低,没让自己爆发出来,“你用你亲哥哥的遗产、你亲侄子的继承权,来要挟你的……你的学生跟你上床?!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说呢?”陈玉辉轻快地反问。   “……”   他确实不怕遭报应,不然也不会有那本《衔水瓶者》。   贺春景感觉自己想吐,不知道是昨晚喝酒伤了肠胃,还是陈玉辉的话太让他感到不适。他仰起头看着明黄色的浴室灯,伸手压了压胸口,一字一顿地把话说出口——   “陈玉辉,我不会如你所愿。”   贺春景说的认真极了。   “我相信,陈藩也不会希望自己继承来的遗产上,沾着让人恶心的脏东西。”   说罢,贺春景半秒钟也没有犹豫,直接挂断了电话,而后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下楼之后,贺春景把陈鲜被丁芳带走的消息传给陈藩和YUKI,二人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那也不至于连手机都没收了呀,真是急死人了。”YUKI在那边唉声叹气。   “她妈就那样,你甭担心了。”陈藩不想和她多说,“没啥事我挂了。”   “行,那你们要是联系到她,可记得叫她找我啊。”YUKI补充道。   “嗯。”   撂下电话,陈藩满脸嫌弃地把手机丢在一旁:“她怎么跟谁都黏黏糊糊的。”   “你还说人家。”贺春景把昨天吃完了没收拾的碗盘碟子放进水槽里,回身看了一眼陈藩,“也不知道谁昨天把鼻涕都蹭我衣服上了,也黏黏糊糊的。”   陈藩跳起来一个箭步挂到贺春景身上,勒着他的脖子威逼:“给我忘了!”   “忘不了!”贺春景扳着他的胳膊,费劲地伸手去戳他肋骨,“那鼻涕镌刻在我衣领上!”   陈藩往后使劲,膝盖顶着贺春景腿弯,把贺春景摆弄了个屁股悬空的姿势:“说你忘了!”   “行行行我忘了我忘了,我断片了失忆了!”贺春景被迫晃晃悠悠吊在陈藩手上,不得不向黑恶势力屈服。   陈藩这才把他重新拎起来。   贺春景以为这就算完了,刚转过身要继续收拾碗筷,哪想到陈藩在后面虚虚环抱着他,两手拽着他衣角就往上掀。   “干什么啊?!”贺春景猝不及防半个上身都裸露出来,吓得不轻。   他手上刚搓了洗洁精的泡泡,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往陈藩脸上怼:“松手!松手!”   陈藩灵巧地躲他,手上却没有停下,直到把贺春景这件套头上衣全部剥下来,还替他擦了擦手上的泡沫。   “不是镌刻上鼻涕了吗,我给你洗了。”   “那我穿什么!”贺春景屈起膝盖要踢他。   陈藩把自己的长睡袍脱下来,把贺春景包春饼似的卷严实了:“穿我的。”   “你这人纯就有病!”   室内有暖气,贺春景并没感觉出有多冷,可那件带着体温的睡袍一挨上身体,让他登时打了个哆嗦,脸上也炸开两股腾腾的热气。   陈藩肩上搭着贺春景那件旧衣服,低头替他系睡袍带子,打结打到一半又停下手,把衣襟往外扯了扯。   “又,又干什么?”贺春景往后躲,却发现后腰靠着硬邦邦的流理台,躲也没处躲。   陈藩忽然伸手握住贺春景的侧腰,用拇指刮了刮上面不明显的嫩粉色痕迹。   贺春景被他手心烫个正着,脑子里轰的一声。   陈藩赤裸的上身填满他整个视线,贺春景胡乱地想,这人的肩膀怎么比当初在水泥管子里换衣服的时候又厚实许多,他狼狈地撇开眼睛,用手肘顶住陈藩胸膛,声音颤抖:“松手!”   陈藩说出的话却让他不禁怔住了。   “之前的伤疤都淡了挺多,再养一养,差不多都能消退掉。”握着贺春景侧腰的手用了用力,“转过来,我看看后背。”   贺春景却朝一旁躲开了,回身冲干净了手,自己把睡袍带子拢了系上:“没什么好看的,也消的差不多了,洗澡的时候我看过。”他撒谎。   他从不看自己身上的疤,他想把之前的那些灰暗日子统统甩进宇宙黑洞里,再也不愿意回忆起它们的存在。   人们常说要珍惜好生活的来之不易,要忆苦思甜,可如果那是完全没有必要吃的一场痛苦的苦呢?无妄之灾,不可抗力,谁又愿意去回忆?   陈藩点点头,没再勉强,伸手把他窝折了一半的领口整理好:“好了就好,以后不会再添新伤了。”   “你也是。”   陈藩的手顿了一顿。   贺春景抬头看他:“以后我们都不会再添新伤了。”   他们在做下这么一番彼此抚慰的承诺时,并没有想过它会被击碎得如此之迅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五、六、日稳定更新,章节肥美~收藏海星评论请砸向作者,期待各种戳戳~点点作收,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3章 救救陈鲜!   一周之后,YUKI面色仓惶地上门了。   彼时陈藩跟贺春景正在狂赶寒假作业,为即将到来的开学做准备。   听闻陈藩家里出事,甚至没来得及过完正月十五就赶回来的吴湘正在收拾晚饭食材。她从可视门铃里乍看到个泪汪汪红着眼圈的小姑娘,她吓了一跳,面色为难地问他俩有没有在外面欺负女孩子。   一句话给两个小孩都问蒙了,贺春景跑过去一看,是YUKI,这才赶快解释清楚是学校的同学。   吴湘信他,松了口气。   YUKI卷着残雪冲进屋,在玄关被吴湘拦了一下,才恍惚低下头,换掉了自己脚上满是泥泞的雪地靴。   “陈藩呢?”YUKI拽着贺春景问。   “在楼上,我带你去。你别着急,穿好拖鞋慢慢说,出什么事了?”贺春景稳稳扶着YUKI的手,让她不至于一脚踩进泥水里。   “我和鲜儿的事,春节被她妈发现了,她妈说带她回老家了,对不对?”YUKI面色从未如此憔悴,一张娃娃脸两侧都有了些凹陷,嘴唇干巴巴的,“她妈骗人,昨天陈鲜用一个陌生号码联系我,她妈根本没带她回老家,她把陈鲜送到松山书院去了!”   “松山书院?什么地方?”贺春景茫然道,他是外地人,也不常在松津逛,从没听过还有这么个地方。   “在松津远郊的一个封闭式学校,名字叫的好听,很多人都以为是私立学校,他家宣传页面上也写着是什么宣传国学做思想教育的学校,但是我们社团有人去过那地方!”   YUKI把贺春景的手都捏疼了,贺春景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里面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个戒瘾中心,有网瘾、游戏瘾,不学习的,还有……同性恋,只要是家长觉得孩子不听话,想让孩子强行改掉什么毛病,他们就往里面送。我们社团那个妹子在里面呆过,出来自杀了两次,现在身上还留着挨打的疤。”   贺春景悚然一惊。   “你先上去,三楼,我给陈老师打个电话。”他把YUKI送到楼梯口,自己停住了脚步。   “那孩子为了见陈鲜,真是什么谎都撒得出来。”陈玉辉听上去一点不紧张,“丁芳今天还给我发了一张照片,陈鲜在她姥姥家吃元宵。”   “你确定?你给陈鲜打过电话吗?听她说话没有什么异常吗?”贺春景板着脸,“你跟我怎么解释都可以,但你确定一张照片能说服得了陈藩?”   “……”陈玉辉沉默了下。   “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出门开车,亲自到丁芳阿姨那边确认一下情况,这样一会儿陈藩发起疯来,起码不会闹得太难看。”   “知道了。”陈玉辉说。   贺春景猜得果然没错,还未等他这头把手机完全放下,陈藩就呼啦啦从楼上飞下来,那脸色得是核弹引爆才能炸出来的难看。   陈藩直奔客厅茶几,二话不说抄起果盘里放着的折叠刀,被贺春景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   “放下!”贺春景喝道。   陈藩转头看向死命拉着自己手,试图把折叠刀从自己手心里抠出来的贺春景,满脸都是煞气。   言辞间也失了分寸:“滚。”   可贺春景依旧执拗地抬头与他对视,非要他放手不可。   “等等,陈藩,等等!”YUKI在后面紧跟着追下来,差点一脚踩空,还好吴湘上去扶了一把。   “慢点诶呦!”吴湘也吓得脸色煞白,“怎么了这是?”   “学校社团的事,不用担心。”   贺春景赶快安抚吴湘两句,又使劲把折叠刀从陈藩手里挖出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吼:“傻逼吧你!就算去,也是去救人,不是去杀人的!”   陈藩顿了一下,一松手,小刀被贺春景甩回果盘里。   “我刚才给陈玉……辉老师打了个电话,他说自己今天还收到过陈鲜在姥姥家吃饭的照片。”贺春景松了口气,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照片呢?”陈藩冷冷道。   贺春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跟陈玉辉把照片要过来。   “我现在跟陈老师要一下,你别急,他已经开车去丁阿姨老家确认情况了。”贺春景掏出手机给陈玉辉拨回去,跟他要了那张照片。   陈玉辉很快发来了彩信,照片上陈鲜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睡衣,坐在桌边,正捞起碗里的一只元宵往嘴里送。   “这不是今年的照片。”YUKI忽然说。   她把贺春景手机劈手夺过来,放大画面图像。   “这手链是红绳编的金珠和羊脂玉,去年寒假我送她的。今年我送的是三颗金豆子,祝她高考顺利连中三元,她年前就换上了。”   “有没有可能她走的时候匆忙,戴错了?”贺春景看向YUKI。   “不可能,手链那个结特别难解开,而且她一般一戴就戴一年,洗澡睡觉都不摘下来。”YUKI把手机递还给贺春景。   陈藩连一个字都懒得撂下,转身就往门口奔。   贺春景跟YUKI紧随其后。   在等物业接驳车的时候,陈藩走到一旁打了几个电话,隐约听见是在叫人一起往松山书院赶。   贺春景在一旁听得有点胆战心惊,生怕一会儿搞出什么百名街溜子怒闯网戒所之类的社会事件。   “陈老师说他开车过去两个小时左右,先去老家那边看看丁阿姨那边怎么说。你先别叫太多人,万一打起来,肯定要出事。”贺春景犹豫半天,还是忐忑地劝了劝陈藩。   “嗯。”陈藩瞄了他一眼,继续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时不时还闭眼睛缓一缓,明显是在跟阅读障碍作斗争。   YUKI那边也在打电话,这会儿撂下电话凑过来:“我叫了几个社团里的朋友,其中两个人离松山那边近,我先让她们试试看能不能进去探探风。”   陈藩点点头,嘴巴抿得紧紧的。   太阳已经斜坠进了秃树林,花花杂杂的余晖漏了一地,北风卷去白日里的最后一丝温度。   三人钻进摇摇晃晃的电瓶小车里,沉默地驶离了家。   松山书院位于松津市南郊,人烟稀少。   一路上车越开,贺春景的心便越沉,像这样荒凉的地方,即便是他们靠硬闯把陈鲜带出来了,也很难顺利回去。   半夜三更,周围只有高速和国道,难不成要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徒步走回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们这是在打一场毫无准备的仗。   为了不太引人注目,贺春景他们请司机关了大灯,提前拐进了一条乡间土路。汽车颠簸的厉害,远远绕着书院的灰白色围墙走了半圈,在一处地势偏低的小山洼处下了车。   司机骂骂咧咧收下两倍的车费,打了两次火才从山洼里把车开出去。   天彻底黑了,贺春景他们在山洼里等了十来分钟,终于在冻僵之前等来了第一波人。   “YUKI!”   侧面小山包上的荒草丛扭了扭,缓缓挪腾下来。   “大吉小吉!”YUKI惊呼,“你们真把吉利服穿来了啊!”   “还有我呢,中吉。”被大吉小吉夹在中间的人讪讪说。   他们这大中小名副其实,三个人排成一队就像手机信号。   吉利服们从高处跳下来之后,又合力从上坡拖下来个稀里哗啦响的大口袋,打开用手电一照,里面放了几把日本刀和长剑,一小袋手里剑和苦无,还有个锤子改造的百变小樱魔法杖。   “怎么还有个唢呐?”贺春景一头雾水。   “冲锋号嘛。”中吉自然而然地说。   “生怕保安找不着我们是吧?”YUKI也一阵无语。   “……也不是非得要用,不说这个,哎,咱们道具一般都用PVC做造型,光能看不能用,我挑着能实战的几样都拿过来了。咱们今天要干翻这地方,是不是?”中吉扯了扯袋子口,问。   “不是。”贺春景立刻诚恳地回答,“如果人在里面的话,把人弄出来就行,别的请一定,一定什么都不要做。”   三个吉利服涂了油彩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丝失落。   “你们人齐了?”陈藩忽然问。   “娜娜和露露在学校里,我现在问问她们什么情况了。”YUKI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两个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也摸过来了。   “娜娜!露露!里面什么情况?”   叫露露的姑娘脸色煞白,嘴唇不自觉地发抖,中吉走过去抱了抱她。   “还行吗?”中吉担忧的问。   露露缩在娜娜身边,闭着眼点了点头。   “抱歉露露,辛苦你们了,里面怎么样?”YUKI知道这对露露来说未免有些残忍,她语气里满是愧疚。   “不成,我假装成露露的小姨,说她不听话,我想把她送回去继续治疗,然后让他们带我看看环境。本来是想借机到治疗区那边去看看,但是我俩动作有点明显,被他们看出来了,保安就把我俩踢出来了。”   娜娜为了假扮小姨,把厚刘海全部别到头上去了,两条眉毛画得又细又挑,全包眼线,口红涂得很猛,乍一看真像是个刁蛮的中年女人。   旁边哗啦一声响,贺春景转头看向陈藩,见他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拿出那根魔法锤攥在手里。   “我去看看。”他说。   “你别冲动,你那边不是还有人没来吗,人多力量大,而且咱们总得有个作战计划什么的,你也不能进去之后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吧?”贺春景一把揪住他,生怕他就这么单枪匹马杀进去了。   正在两人僵持时,贺春景手机震动起来。   “别动,是陈老师。”   陈玉辉那边有女人哭声,他和丁芳正在赶往松山书院的路上。   “陈鲜确实被送过去了,我们大概还得一个小时能到,你叫陈藩别动,别硬来,一定一定不能硬来,听见了吗?”   贺春景把手机开成免提,手机屏幕的亮光幽幽映在陈藩眼睛里,像两团郁郁跳动的鬼火。   “知道了。”陈藩回答,“我们在这等你,一个小时之内过来,二叔。”   “行,你们找个地方先等——”   陈玉辉话说到一半,丁芳忽然在那头一声惨叫:“我的肚子好痛!玉辉!去医院!”   贺春景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进身旁雪沟湿泥里。   “操……”陈藩仰头缓缓吐出一句怒到极点的谩骂,拼命压着火气。   丁芳那头又是一声痛呼。   陈玉辉没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操!”   陈藩再也忍不住,一拳擂在身边的大松树上,树上纷纷扬扬飘散下来大滩积雪。   “丁阿姨怀孕了,陈老师不会放着她不管的。”贺春景强作镇定,抹了把脸。   “她什么?”陈藩忽然转头看过来。   贺春景察觉自己失言,再想挽救也是迟了,只得抿抿嘴,把这段含糊遮掩过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鲜儿姐晚一分出来就多一分危险,我们不能空等陈老师。”   “眼下最要紧的,露露,能麻烦你给我们画一张松山书院的地图吗?”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脸色苍白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五、六、日稳定更新,章节肥美~收藏海星评论请砸向作者,期待各种戳戳~点点作收,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4章 菜鸡玩家请上场   说话间,林中有手电光闪了一闪,是吴宛到了。   吴宛呼哧呼哧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那人剃了个干净利落的寸头,眉目间透出一股英武来,看起来是个能打的。   陈藩朝吴宛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人,贺春景随他动作看过去,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应当也是在学校里见过的熟人,跟着打了招呼。   “地图。”陈藩言简意赅,把大家的注意力拽回到露露身上。   “我,出门之前画好了,存在手机里。”   露露脸色还是青白的,刚才进去那一趟,让她回忆起之前遭受的太多痛苦,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她掏出手机,带着点颤抖打开翻盖,在键盘上按了几下,说:“我发到群里了,你们看一下。”   松山书院结构还是比较简单的。   平面大操场,南北两栋建筑。北面四层楼高的是综合型教学楼,一楼为接待室和模范教室,也就是装样子给家长们看的假象教室,向东有一截延伸出来的平房作为食堂使用;二楼是行政空间、校长室、治疗室;三、四楼才是真正的教室,以及处罚室。   南面三层楼高的是师生共用的寝室,离寝室不远是连着锅炉房的洗澡堂。   陈藩他们不在cosplay社团的群里,吴宛和高个男凑到三个吉利服的手机上去看,吴宛一边看,手上还偷偷摸了几下人家的吉利服。陈藩更是直接大步走过去,跟露露把手机要过来,细细放大了看屏幕。   贺春景离YUKI最近,也跟YUKI最熟,自然而然靠到YUKI手机上去看图。   “我把图存一份,给你们不在群里的发一下。”YUKI啪啪按了几下,把图片下载下来。   贺春景也摸出自己的手机等她操作。   发送图片之前要先选中,贺春景本没有要偷窥对方隐私的意思,奈何两人挨得太近,又是个十万火急的氛围,彼此之间也就不怎么在意距离了。所以在YUKI打开相册,逐一翻阅过去的时候,贺春景猝不及防看到了自己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十月末拍下的,运动会之前,YUKI把他堵在走廊里,用黑色蕾丝带子蒙他的眼睛。   贺春景记得那天自己透过驳杂的蕾丝花纹,敏锐捕捉到YUKI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变化。   那时他全身心沉入在和陈藩同住的快乐里,始终没大在意这一点细节,可今天再看到这画面,当时的场景在记忆中却异常地鲜活起来——她那天究竟是为什么?   很快答案就出现了——在这一张照片之后,是另一张情景极为相似的照片,陈鲜的照片。   同样是在学校走廊里,同样的拍摄角度,同样的黑色蕾丝带遮住眼睛,和几乎一模一样的下半张脸。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血液海啸退潮般急速涌动,他一把捏住了YUKI的手,让YUKI来不及把照片删除。   “这两张照片,怎么回事?”贺春景目光发直,轻声问YUKI,仿佛怕问出什么一语就能将自己击碎的坏答案。   YUKI抿着嘴,任由贺春景捏着自己的腕子,把那两张照片前后又看了几遍。   “你早就发现了?”贺春景倒吸了一口凉气,寒冬的夜风呛进他的鼻腔,火辣辣的痛,“很明显吗,我们俩?”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真的。”YUKI的目光带着恳切的哀求。   她找到真正要发送的那幅手绘地图,将图片发到了每个人手机上。   贺春景看着荧白的屏幕,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读不进去。   他脑海中隐隐回忆起自己遇到陈藩那一天。时隔并不很远,以至于贺春景到现在还能想起陈藩罩在自己额头上那双手的温度。   陈鲜的眼睛和陈藩有点像,只不过双眼皮没有那么深邃,眼尾勾着一个翘,像工笔画的古典美人,目如横波,流转生辉。   而贺春景长了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   当这两个人将五官里气质最截然不同的部分遮挡住,只看下半张脸,贺春景未发育成熟的圆鼻子、尖下巴,与陈鲜线条柔美流畅的女性化面庞呈现出惊人的相似。   两人第二次见面,陈藩请他吃手抓饼的时候,也有过遮挡他眼睛的动作。   那是在确认吧,贺春景的脑子里像是忽然打入一道闪电。   确认了我和陈鲜的长相,在某些角度看来确实相似。   那么相遇后的那些撩拨人的俏皮话,那些死缠烂打,在缺乏感情基础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那个吻,还有生活中无条件的给予和妥协,一桩桩一件件,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贺春景感觉周身忽然冷下去,又骤然烫得像在油锅里烹,如此往复数回。   随着他对记忆脉络由前向后梳理,他觉得自己是块马上就要被淬得炸开的玻璃。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种巧合到近乎荒诞的事情?   他看向远处的陈藩,陈藩正在聚精会神盯着手机,和身边人交流着什么。   有一刹那贺春景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感觉好像今天自从知道陈鲜出事,陈藩的目光就没再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事我熟,一般跟冲塔差不多,每层楼一个护卫兽boss,干到最高层就是终极Boss校长室!”吴宛嚷嚷起来。   “你再好好看看,校长室在二楼。”中吉凉飕飕丢过来一句,“别揪我衣服了,再揪赔钱了啊。”   “我这不是看你们这身帅嘛。”吴宛赶快陪个笑脸。   “行了,别打岔了,你朋友喊你了。”中吉往边上侧侧身,不愿意再让吴宛摆弄自己。   吴宛一抬头,陈藩和高个男确实都在朝这边看。   “陈藩现在头脑不清醒,还是我来排一下咱们的队伍。”   高个男的声音也格外耳熟,但是夜里山洼里刮风呼呼响,让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失真。   “咱们现在总共十个人,我、陈藩、YUKI、露露、贺春景作为主力队伍,沿着教学楼自下而上搜索。抱歉了露露,我们知道这对你来说有比较大的影响,但是……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熟悉路线的人。”   “没事,我知道。”露露还是没什么表情,点点头。   “大吉、中吉、小吉,你们仨遮得严实,动作快,乍一看非常能唬人。你们主要给主力部队打掩护,作为第一梯队冲击教学楼吸引火力。”   “明白!”吉利服们打了个立正。   “腕儿,娜娜,你俩体力比较弱,但也善于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躲避。一会儿我们先冲击教学楼,教学楼闹起来之后,寝室那边肯定会注意到我们的动静,并且很可能守卫会来支援教学楼。你们就在这个时候,偷偷把所有学生放出来,指引他们造成更大的混乱,让他们反。然后趁机检查鲜儿在不在宿舍楼。”   “好!”娜娜和腕儿点点头。   “一会儿我们在围墙这边破开缺口,一旦有什么状况,立刻从这撤退。”   “行。”   “现在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高个男扫了一圈正在盯着他看的大家伙儿。   “有。”陈藩道。   “请讲。”高个男做了个礼让的手势。   “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你他妈是谁?”陈藩眼神里像是带着淬了毒的尖刺,深深扎进那人的皮肉里,“什么叫我现在头脑不清醒?”   “……操。”高个男无语地看着陈藩,反问,“你就没觉得,在场众人里缺个重要角色?”   “啊他是——”吴宛张嘴想要解释,被高个男一把捂住了嘴。   陈藩闻言,攻击性敛回不少,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高个男,不说也就罢了,这一追究起来,越看越觉得眼熟……   “……胖子?”陈藩眼神中的攻击性弱下来,不确定地问道。   “你爹在呢。”钱益多施施然答道。   “我爹刚入土。”陈藩还是不能相信,减肥减了多少年都没效果的钱胖子,居然瘦成一个英俊少男了,“我操真的假的啊你?”   “钱益多?”YUKI也跟着惊叫起来。   “他这是为爱——”吴宛的嘴刚刚恢复自由,就又被堵住了。   “闭嘴吧你!”钱益多高高瘦瘦帅哥版红着脸狠狠瞪他一眼。   “行了行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还有啥别的问题没有?”钱益多转过脸面向众人,抑制不住嘴角往上翘的冲动,再也绷不住刚才那股沉静劲儿。   “我有。”   大家齐齐看向了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贺春景。   贺春景目光从手机屏幕的地图上挪开,望着钱益多。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我跟娜娜他们去宿舍。”   YUKI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在场只有她能明白贺春景在想什么。   “我觉得可以,教学楼这边男生够多了,HARU去宿舍帮忙吧。”她说。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出发!”   松山书院四周高墙上挂了刀刺滚笼,但所幸没通电。   几个人用木刀插进去合力往下拽,拽掉了好大一片。大家分了武器,逐一从清理出来的墙头上翻了过去。   宿舍小分队里,吴宛打头,贺春景断后,四个人顺着墙角一路摸到寝室楼旁边的小树丛蹲好。果然,没过多久,教学楼那边就鸡飞狗跳起来了。   “啧,那边真热闹啊。”吴宛用胳膊肘捅捅贺春景,斜眼看他,“你可真傻,还特地换到这边来,我倒还想在那边大闹一场呢。什么教官,什么阿sir,统统吃我千年杀。”   贺春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没心思搭理他,就嗯了一声。   这种敷衍的回答听在吴宛耳朵里,跟看不上自己没有什么区别。他当即就不乐意了,觉得贺春景这人仗着跟陈藩走得近,挤兑了他的位置不说,现在还一副瞧不起人的假清高样,跟谁俩装牛逼呢。   吴宛从鼻子里掀出一声冷哼,决定一会儿不能让这小子抢了风头,呼啦站起来就要往前走。   娜娜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这边还没出来人呢,教官都在里面,你找死啊?”   吴宛指了指宿舍外墙上窗户边的简易直爬梯:“怕什么,不走寻常路,玩的就是一个偷袭,爷从这上去。”   那梯子垂直贴在墙上,半米多一登,连两边的扶手都没有,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外墙上打了一排订书钉。   “你疯了?”贺春景也跟着拽他,“这梯子都锈到外墙上了,谁知道结不结实?而且这东西没有防护措施,万一掉下来可就是大事了!”   “看看你们一个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样,也就三层楼高,掉下来我站地上都不带晃的。”   吴宛脑子里都是自己打游戏的时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牛逼样,小小三层楼简直不在话下。再说了,那梯子间隔也不大,一个松了,就越过去抓下一个呗!一抬腿一迈步的事。   说干就干,他挽起袖子,胳膊腿使劲往上一蹿,就上了第一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5章 以痛止痛   “嘘,宿舍有人出来了。”   贺春景忙把娜娜按得更低,身形遮掩在树丛里。   三个成年男人从他们身前经过,拿着棍棒朝教学楼方向跑去。随之而来的是门口稀里哗啦的落锁声响,门卫竟然把宿舍楼大门给反锁了。   “糟了,这下我们进不去,里面也出不来了。”娜娜眉头一皱。   贺春景看看爬梯边上的一楼窗子。   那窗子很高,有一米七左右,开了个小缝隙,隐约可见里面是个厕所。   “你踩着我,从这个窗子进去。”贺春景在窗户底下弯腰撑住膝盖,朝娜娜比了个手势。   “啊?你能行吗?”娜娜犹豫了下,贺春景的小身板看着可不大结实。   “快点吧,这边要是不乱起来分散火力,教学楼那边就危险了。”贺春景硬着头皮说。   被鞋底踩着脊梁骨的滋味不好受,贺春景咬牙挺身把娜娜送进窗户里,娜娜又把头探出来:“你怎么办啊?”   贺春景跟她要了别刘海的发夹,又指了指头顶挂在爬梯上的吴宛:“我跟腕儿一起,也防着他掉下来。一会儿我去大门口偷偷把锁开了,你们要出来就直接往外冲,不用担心。”   “好,那你注意安全!”娜娜把发夹递给贺春景,一转身进了走廊。   天气太冷,贺春景猫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手指尖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门口没有守卫,应当是刚才那三个往教学楼跑的人出门之前挂的锁,锁住了便跑了。   他把拇指和食指含进嘴里暖了一会儿,捏着细细的铁丝发夹去开锁。   濡湿的手指见风冷得更快,大铜锁在发出轻微弹响的同时,贺春景抽了一口冷气。   他捏着发夹的右手太过用力,拇指指甲劈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冻僵的指头神经不敏感,没有疼痛,只有轻微的麻痒,涌出来的鲜血也很快被冻凝在指缝里,黏糊糊殷红的一片。贺春景来不及细看,轻手利脚拆下黄铜大锁放在一边,只留下一根铁链虚虚搭在门把手上,里面的人只消往外一推大门就能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之前的爬梯下面仰头看,吴宛还在那挂着,挂在二楼半。   “你什么情况啊,腕儿!”贺春景小声喊他。   结果吴宛声音颤颤巍巍飘下来,说他够不着手边的窗户,腿也抽筋,下不来了。   “你能不能也上来顶我一把啊?”吴宛低头瞅瞅他,脸上全是心虚。   贺春景叹了口气,只好挽起袖子朝上爬。劈裂开的指甲这会儿疼起来了,他使劲抓着生了锈的梯子,一连甩了几次右手。   吴宛见他真的朝自己爬过来了,眼珠转了一转。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事儿挺轻松,可爬了不到二层楼,就感觉出不对来了。   他没带手套,手被铁杆子上的斜纹割得生疼,铁又冷,每往上爬一级就像握着刀刃往手里旋似的。再想下去,他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往下一看离地那么高,吴宛心脏噔噔一阵狂跳,壁虎似的扒在那不敢动弹了。   现在他就快爬到三楼,刚才往上爬的时候还抓到了一截松动的梯子。当时他发觉手下不稳,赶快往上一蹿,伸手抓住了更高的一级,可怎么也不敢往上爬了。   他怕再往上爬,等自己踩到了松动的那一级,把它直接踩掉了,挂在空中没有落脚的地方。   贺春景吭哧吭哧爬到他下面,问他要怎么办。   “你在往上点,我踩着你肩膀就能进三楼的窗户。”吴宛说。   “行。”贺春景往上爬了爬,“我看着距离还是有点远,咱们再往上点。”   吴宛咬咬牙,悄无声息把胸前那截松动梯子上摇摇欲坠的螺母拨了拨。   怎么说他这也是干了件丢人现眼的事儿,回头要是这小子给他说出去,他这个腕儿可就没脸做人了。   如果贺春景也出点洋相的话,他就不好意思笑话我了。吴宛心想。   谁让他平时跟块大年糕似的粘着陈藩,陈藩都好久没拿新的游戏卡给他打了,一准是这俩人窝在家里痛痛快快玩够了。   “现在你试试?”贺春景很快爬了上来。   “你在往上一点。”吴宛见他很快越过了有问题的那一级梯子,却没掉下去,有些不甘心。   “不行了,我刚才抓这梯子,有点松,怕是经不住踩。”贺春景又试了试松动的那一级。   “没事,我刚才试了,他就是抓着松,实际里面是卡死在墙缝里的,掉不下去。”吴宛坚持说。   贺春景无奈,只好踩上了那一级摇摇晃晃的梯子。   吴宛往后探了探脚,踩中了贺春景的左肩:“你可撑住了,别把我摔了。”   “嗯。”   半空里寒风猎猎,贺春景却满头汗涔涔。他已经分不清手上是指甲劈裂的痛,还是被冰冷金属切入掌心的痛。   吴宛跟他一点不客气,重重踩着贺春景的肩膀往左边三楼窗户里攀,正在两人努力的时候,只听宿舍楼里像沸水下油锅一般炸了。   一时间喧哗声、撞门声、呵斥声爆发开,很快贺春景就听到大门上挂着的那根锁链哗啦落地,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往外跑。   “快!往上送我一下!”吴宛低头朝贺春景大吼。   贺春景卯足力气使劲一蹬腿,把吴宛送上了三楼窗框。   “拉我一把!”贺春景见他进了窗户,连忙冲他伸出手。   谁知道吴宛伸忽然火急火燎伸出脑袋朝他吼了句:“娜娜在里面和人打起来了,你坚持一下,我一会儿来找你!”   就在吴宛离去的同一时刻,贺春景脚下那一级松动的锈铁梯终于反应过来——两个人的重量对它来说负担着实过于沉重。于是它晃了晃,猝然整根断裂,掉了下去。   贺春景一脚踩空,身子夸嚓一沉,来不及收回的腿把更下面的一登也给踢掉了,他死命抓紧了手中的铁杆,踮脚踩了半天,脚尖才堪堪碰到了更下方完好的那一级梯子。   贺春景挂在墙上喊了几声吴宛,无人回应。   他艰难往下看了看,三层楼的高度,如果是夏天,松手掉下去还有灌木丛可以作为缓冲,可冬天灌木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一些干脆且尖锐的枯枝。   贺春景眼前发黑,他想起夏天摔进刺花丛里时的痛,闭了闭眼睛。   “有人吗!”他大喊,可跟楼里的动静比起来,他这点散落在风里的字句实在不够听。   过去了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他脚尖开始抽筋,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应该不是十分钟,贺春景觉得自己坚持不到那么久。   他以为手臂麻木之后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可他却发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冻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也好,要是掉下去摔个头破血流,记忆全无,就不用再面对姓陈的他们家那一脑门子烂账了。   贺春景觉得自己真逗,挂墙上都成了风干老腊肉了,还有心思去向这些个儿女情长磨磨唧唧的事儿呢。   但他都开了头了,就忍不住一直往下琢磨,也算是给自己分散分散手上的注意力。   原本贺春景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待到日久天长过后,陈藩对陈鲜的那份年少冲动被磨平了耗尽了,是可以再去爱其他的什么人的。   这个“其他的什么人”,自然也应该包括贺春景。   可如果陈藩从一开始接近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一个陈鲜的代替品呢?   如果陈藩接近自己、抓住自己的理由就是这张脸,那么再往后的余生里,陈藩每看见一次这张脸,都会反刍一次对陈鲜的爱的话……   贺春景的手的确不疼了,改成心脏揪揪巴巴疼痛起来。   他一直觉得陈藩对自己的好着实是太珍贵、太慷慨,太让人无以为报了。   他以为只有陈玉辉打着做善事的幌子,在跟自己做一笔单方面不平等的交易。   原来他们都一个样。   如果是因为自己跟陈鲜长得像,陈藩才对他有了千般万般的好,那他和陈藩摆在家里的一盆花、一幅画有什么区别。   费神伺候只图看着舒心罢了。   他想起陈藩家里一屋子的陈列柜和博古架,他跟它们或许没什么区别,他是陈藩家里最特殊的那件藏品。   贺春景在笑,笑着笑着又想哭,为什么总在自己以为遇到好人,能被拉上一把过上好日子的时候,老天爷就给他来这么一出呢?   “哎,你还行吗?”   贺春景正感觉自己就要支持不住了,准备撒手下坠听天由命的时候,三楼窗户里忽然有人喊他。   他一抬头,那人并不是吴宛,而是一个看起来莫名眼熟的光头男孩子。   “你上不来了吧,我去拿条床单给你抓着,你再坚持半分钟成吗?”那人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往下看了看,“这也太高了,你千万抓住了啊!”   “好!”看到希望的曙光,贺春景一下又从身体里挤出点余力,撑了一阵子。   他回忆了一圈,自己并不认识哪个秃头的小孩啊,谁家小孩年纪轻轻剃个秃瓢?!   秃瓢少年很快拽着条军绿色大床单回来了,还怕贺春景抓不住,把床单一头系成了环。   “接着!”   他把环的那头丢过来。   贺春景找准时机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床单,他闷哼一声,单手抓着梯子,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条在他右手掌心切得更深了。   这松山书院别的不说,床单质量还是不错的。秃瓢少年身后还有两三个人,一起呼哧呼哧把贺春景从窗口拖死狗似的拖上来。   这屋也是个厕所。   贺春景在墙面和窗框上反复剐撞好几下,浑身上下没有一个不疼的地方,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了,瘫在地上喘粗气。   秃瓢少年借着昏暗的灯泡白光看了看他的脸,惊讶极了:“背背山?!”   贺春景听到这称呼愣了一愣,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秃瓢少年。   “大天,你熟人?”后面气喘吁吁的男生问。   “见过。”秃瓢少年,哦不,被强制剃了一脑袋脏辫的蒋胜天朝他们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快跑吧,待会儿教官带着电棍回来就难搞了。”   “你们也尽快吧,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几个男生跌跌撞撞往外走。   “东边的墙,写了《逍遥游》的那面墙上没有刀网。”   贺春景挣扎着坐起来,朝他们喊了一句。   “啥是《逍遥游》?”几个男生大眼瞪小眼。   “……写着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那句。”贺春景艰难道。   “墙上写着三千里和九万里,快去!”蒋胜天替他们总结了一下。   “哦哦哦!好!”   几个人推推搡搡出门去了。   “你咋跑这来了?”蒋胜天蹲下问贺春景,“今天晚上这事儿是你跟你哥弄的?”   “算是吧。”   贺春景缓过来一些了,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红红黄黄脏乎乎的一片。他蹭到水池边上去洗手,自来水冷得刺骨,他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你也是被送进来的?”贺春景在衣服上抹了抹手,问蒋胜天。   “嗐,我家;老逼登看不惯我那摇滚精神!”蒋胜天一摆手,“骗我说转学,给我弄这来了。”   “……”贺春景咬了咬后槽牙。   “那你们这是单纯要造反啊,还是来找人来了?”蒋胜天伸头看了看走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跑到操场去了,估计会有教官来搜人,被抓住就走不了了。”   “刚才谢谢你了,你先走吧,我要找人。”   不论是找陈鲜,还是找娜娜她们汇合,他总归不能刚进来就往外跑。   正在蒋胜天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贺春景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希望双十一买买节都有get到自己喜欢的商品呀~承蒙各位对新人作者的关照与信赖,《小城之春》在大家的支持下,历时4个月顺利走到了v线【鞠躬故,明日正常更新免费章节【第66章 】后,会有2话的入v加更~(*^▽^*)再次感谢大家的喜爱与陪伴,也期待大家在未来与藩藩、春景两个崽携手走过故事的四季,奔向HE结局;抑或是在某一天、某一处,我们再次相逢。   祝每一位读者挖到好书,阅读快乐!   爱大家,嘬嘬!(╯3╰) 第66章 再见了亲爱的梦中女孩   陈藩跟已经不是胖子了的胖子挤在同一个铁卷柜里喘粗气。   “幸亏你减肥成功了,要是搁以前别说咱俩站一起了,你自己都进不来。”陈藩在黑暗里龇牙咧嘴笑起来,他刚挨了一电棍,这时还不忘挤兑挤兑钱益多。   “去你妈的,双开门的柜子,我巅峰时期进来都不费事。”钱益多小声骂他,“你还有心思说这个,你身上现在一股烧烤味!”   “还行,亏了冬天衣服穿得厚,要是夏天就难办了。”陈藩后背还是麻的,喘气跟着一抽一抽隐隐作痛。   “闻得我都有点饿了。”钱益多咂咂嘴,叫陈藩横了一拐子。   “瘦子没当两天,还想着吃呢。”陈藩拿气声骂他。   “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一眼没认出我来。”说起这事,钱益多还美滋滋的,“哥们儿头一回下这么大决心把肉给减了,仨月没正经吃大米饭你知道吗,诶呦,就咱这毅力,这革命精神,再瞧瞧咱现在这帅样,何愁拿不下小雪!”   “为了她你可下血本了,”陈藩纳闷了,“不是我说她到底哪儿好啊,我怎么就横竖瞧她不那么顺眼呢……”   “你懂个屁,瞎了你的狗眼。”钱益多翻他一眼。   “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你?”陈藩扑哧乐出来,差点叫外面追过来的教官发现。   俩人赶快闭嘴,等门外人散干净了,陈藩掏出手机啪地一推滑盖,上面有YUKI的短信。   -楼映雪:不在治疗区陈藩眉头拧起来了。   刚才教学楼这边他们都扫得差不多了,大晚上空荡荡也没什么人,也没见陈鲜的影子……那说明她很有可能被带回了宿舍楼。   宿舍楼,谁去了宿舍楼来着?哦,贺春景。   他回手给贺春景拨了个电话。   钱益多在旁边看着,咂咂嘴,用气声评判:“啧,还设个长按一号键呼叫紧急联系人,谁啊?”   贺春景在那头喂了一声,钱益多眼睛就瞪得跟牛似的。   “鲜儿不在教学楼,大概率被带回宿舍了,你们仔细找。”陈藩声音小,语速却很快。   “好。”贺春景声音有点发抖。   陈藩听出他有点不对来:“你怎么了?”   “没事。”贺春景回了两个挺简洁的字。   陈藩隐约听见有人在贺春景旁边絮絮叨叨说话,说谁啊你哥找你了还是什么的,于是稍稍放了心。   身边有人就好,起码比落单了安全。   “那……”   “宿舍楼这边炸锅了,很多学生都去了操场。得找个人去墙缺口上吹唢呐,鲜儿姐要是在操场上,肯定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咱们找她大海捞针,她找咱们一找一个准。”   陈藩刚想嘱咐贺春景注意安全,就被他这一长串子给打断了。   默默听完,陈藩嗯了一声,这时候外面走廊上又传来一群人呼呼跑动的声音,陈藩怕屏幕亮光被人看到,赶快把电话挂了。   再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了,才重新拿出来联系楼映雪。   -陈藩:去墙头吹唢呐宿舍三楼厕所,窗口大开,寒风毫不留情往里灌。   贺春景想把手机揣回裤兜,试了两次手机都从手里滑脱了,还是蒋胜天替他拾起来揣回去的。   “谢谢你了大天哥。”贺春景扶着暖气管子站起来,“我朋友被拐进来了,教学楼那边有人找了没找到,你知道这学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吗?”   “朋友?男的女的?”蒋胜天扶着他往外走,“看你这晃晃悠悠的,一起走吧!”   “女的。”   “是刚来的吗,性格硬不硬?”   “来了应该有一阵子了,一两周吧,性格挺坚韧的。”贺春景想了一想,补充道,“前阵子可能偷了教官的手机,她往外给我们打过电话。”   “操,那完了。”蒋胜天一锤大腿,“犯过大错的估计都在静心室呢。”   一阵手电光柱扫过来,蒋胜天拉着贺春景躲回厕所隔间里,示意他不要说话。   门口经过的是两个教官,骂骂咧咧火气冲天,说是等把这群逼崽子全都抓回来,轮流给他们关到静心室里去。   贺春景心里咯噔一下,扭头望向蒋胜天。   隔间的门早被拆了,借着灰惨惨的微弱灯光,贺春景这才发现蒋胜天头上、脸上有许多细小伤口。那秃瓢也不是光亮亮的,从右侧颞骨到后脑勺,有一道红鼓鼓的惨烈伤痕,血痂还没掉干净。   两个教官见宿舍里已经没人了,觉得没有学生会放着逃跑的机会不用,钻进厕所里去躲着,很快也离开了。   蒋胜天脸色难看极了,对着贺春景轻声道:“你得有心理准备,你那朋友,可能,可能被……”   贺春景一开始没明白,他以为是挨打或是折磨反省关禁闭什么的,但他看着蒋胜天明显难以启齿,又恨得指甲抠进拳头里的样子,脑袋轰的一下。   “带我去,快,马上,求你了。”   贺春景懂了,没有人比他更懂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痛苦。   蒋胜天带着他,无言地穿行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在经过一楼门口的时候,操场上闹得沸反盈天,抓人声、殴打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我他妈杀了你!”   “叫你打我!叫你打我!自己挨打了才知道疼是不是?!”   “你喊啊,不是爱听我们喊吗!”   “我杀了你!!!”   有被夺了武器的成年男人被一群少年围攻,也有不幸被抓住的少男少女在哀嚎。   电棍击在肉身上发出高频率的啪啪声,蓝色火花在黑暗中闪个不停。   忽然,一阵直击脑仁的刺耳喇叭声在夜空里炸响开来,贺春景跟蒋胜天从窗户朝外瞥了一眼,写了逍遥游的墙垛子上站了个浑身上下乱糟糟的大草筐。   是吉利服中的一个。   贺春景不知道他要吹一个什么样的曲子,来搭配今夜如此混乱暴烈的一场奋起的反抗。   他没有时间等着听了,蒋胜天带他拐了个弯,冲进通往底下的楼梯间。   在他们身后,响起了一首刺耳且并不那么熟练的曲调。   “靠,你们真会玩儿,”蒋胜天边跑边感叹,“在外面办起升旗仪式了,生怕气不死李端行是吧。”   地下一层,出了楼梯间,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往走廊大里面拐,走一阵就能看到静心室的牌子。   “静心室晚上会反锁,第二天看教官心情再打开,所以应该没人守着。”   蒋胜天推了推门,果然上锁了,于是从旁边屋里拖了个木头椅子开始砸门。   没想到才砸了两下,里面竟然气势汹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   蒋胜天愣了一下,贺春景反应很快,抄起另一把椅子贴在门边站着,那人一推门就看到了举着凳子站在走廊里的蒋胜天。   “真他妈反了你了!”   这男人浑身上下只穿了条大裤头,估计是一直在屋子里做些龌龊事,不知道外面已经闹得地覆天也翻了。   他对蒋胜天没有半点畏缩,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样子朝他呼喝:“想吃电棍了?还不把椅子放下!”   趁他走出大门的功夫,贺春景狠狠把手里的椅子砸到他头上。这人嗷的一声,见这一下没给人砸晕,蒋胜天也抡起了凳子,两人你一下我一下,生生把那男人砸得屁滚尿流,跑上楼去了。   “鲜儿姐!你……!”   贺春景夺门而入,蒋胜天在后面想要拉他,却慢了一步。   屋里涌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像是变质发馊的食物混着腥酸的污血气息。里面关着两男两女,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没有人身上穿着衣服。   贺春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但是在看清屋里景象的一瞬间,他眼睛模糊得不成样子。   蒋胜天冲进来啪地把灯关了,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   脱下来一件他就往后甩一件,把自己扒得就剩一条裤衩在身上。   “你们先把衣服裤子穿上,外面乱套了,能跑就跑吧。”蒋胜天闷闷地说。   贺春景也跟着脱,他衣服多,先是棉袄,再是毛衣、外裤。想要脱线衣的时候被一个女声冷冷叫住了。   “行了,够了。”   是陈鲜的声音。   贺春景一下就绷不住了,小兽一般呜咽出来。身后细细碎碎的,也响起来抽泣声。   先出门的是两个男孩,他们没穿蒋胜天跟贺春景的衣服,光着膀子,下半身套了迷彩裤子和破旧的羊毛裤,是那教官的衣服。   两个人在经过门口的时候都低声说了句谢谢,嗓音嘶哑,拼命遮掩着失去尊严的难堪。   另外一个姑娘也很快跑出去了,光裸的脚掌在冰冷走廊瓷砖上印下一串扁平清脆的肉声。   蒋胜天知道贺春景要找的人就是屋里最后的那个人,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会面,他知趣地退出去。   “来了多少人?”陈鲜说话有些含糊,像是口腔里有什么地方破了,让她不得不避着伤处吐字。   “算上我,十个。”贺春景垂着眼睛,不敢往她身上看。   “先出去再说吧,你身上有东西没有?”   “有。”   贺春景把自己的苦无递给她,又脱了鞋,往后踢了踢。   “地上凉,先穿我的吧。”   陈鲜趿拉着大了两码的鞋,径直越过贺春景走出了房门。走廊白炽灯光下,她腰板笔直挺立着,两条纤细修长的腿裹在蒋胜天的长裤里,裤管晃晃荡荡从贺春景那件新毛衣下头延伸出来。   那一头乌黑厚亮的长头发不见了。   陈鲜头上毛次次的,像是被人用剪刀贴着头皮草草剪过,长一块短一块,有的地方还露了白花花的头皮。   贺春景在这一刻恨毒了丁芳。   上到一楼,贺春景才发现事情闹大了。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三辆警车并排堵在门口,警察正举着扩音器喊话。   操场上的教官和保安人数明显激增,学生能翻墙逃的都逃了,剩下一小部分被围困住,正在进行最后的反抗。   “你先去找身衣服穿,外面太冷了,你穿这个跑不远。”贺春景回头对蒋胜天说。   蒋胜天穿个大裤衩站在一楼走廊里,冻得打摆子,忙不迭地往旁边空屋子里跑:“嗯嗯嗯。”   “今天谢谢你了!天哥!回头你去二中找我,我请你吃饭!”贺春景朝蒋胜天光溜溜的背影大喊。   出了门,贺春景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给陈藩拨了个电话过去,响了好一阵子都没人接,墙头的唢呐组也不见人影。   一片混乱中,陈鲜不疾不徐地走着,她在找人。   起初贺春景以为她是在找YUKI,或是陈藩,但很快,他从陈鲜紧握苦无到微微颤抖的手上看出了她的滔天怒意。   她在找那个屁滚尿流逃出静心室的教官。她要杀人。   “鲜儿姐,你冷静点,我们先离开这,再报警走法律程序把那个杂碎弄死,行吗,别冲动。”贺春景向前几步赶上去,在她耳边低声说。   “不关你的事。”陈鲜这话说得仍是没有什么感情波动,但那双亮得渗人的眼睛仍旧逐张人脸在翻找。   “YUKI也来了,你总不希望她看着你——”   说什么来什么,贺春景都不知道女孩子能发出那么高亢尖锐的声音。   楼映雪不知从哪个人堆里飞射而来,尖叫着直直扑向了陈鲜。   陈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打乱了节奏,不得不快速收手,将苦无尖锐的一端冲着自己,而后紧紧回抱住了YUKI。   “HANA,”楼映雪哭得厉害,把手里的魔法锤丢在地上,上上下下地看她,看着看着就要抬头吻她,却被陈鲜偏头躲开了。   “我,”陈鲜方才的那些气势汹汹散了一半,松开楼映雪,有些艰涩的开口,“小雪,我……我出去再跟你说,你先别这样。”   楼映雪怎么会看不出陈鲜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二话没说,踮脚按着陈鲜的脑袋,凶狠地吻了上去。   贺春景在一旁看着她们,眼眶泛酸,再一偏头,心里却咯噔猛震了一下。   陈藩和钱益多远远站在人群那头,正一动不动朝这边看过来。   陈藩一眨也不眨,死死盯着楼映雪和陈鲜,钱益多则像是被人当头痛击了一样,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神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7章 苦果   贺春景说不上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快。   所以他没阻止陈鲜和楼映雪继续这个拥吻,甚至远远朝着陈藩他们笑了一下。等到两个姑娘松开了彼此,他才招呼她们往陈藩那边看。   两个姑娘怔了怔,但很快就十分坦然地拉着手走了过去。   一片鸡飞狗跳中,四个人面对面,就跟原地撑起个结界似的,闹中取静,谁都没说话。贺春景看着眼前几人的沉默倒是笑了,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他简直要笑出声了。   “怎么了,都傻站着不动干什么啊?其他人都走了吧,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贺春景咧嘴指指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   钱益多还是站着没说话,陈藩偏头跟着看了一眼警车。   贺春景明显看见陈藩下颌的肌肉绷紧了又松开,那是咬牙切齿的克制。   “姐,”陈藩没喊鲜儿的名字,他鼻子里急急喷出一簇气息来,一个箭步上前攥住陈鲜的胳膊,“你头发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你了,你伤着哪了没有?”   陈鲜在他手里挣了挣,最后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从陈藩手里挣脱出来。   “走。”她说。   “啊,对,对,我们先回去再说,回去我带她去医院,彻彻底底看一遍。”YUKI紧跟着下了个台阶,“我们社团的人带着吴宛已经撤出去了,现在墙上的豁口被发现了,咱们得从大门跑出去,再不走走不掉了。”   她捏了捏陈鲜的手,率先走入那一团混乱中。   一行人狂奔着从大操场中间穿越过去,陈藩紧紧护在陈鲜身后,钱益多跟他一起,沉默地走在YUKI身旁。贺春景是他们甩在身后的小尾巴,几次被追逐逃跑的人群冲散。   增援来了之后,学校的教官和安保开始反击。   贺春景刬袜向前走,地面粗砺尖锐的石子拖慢他的脚步,让他身上挨了一棍子,被当做造反的学生拖走。他的武器给了陈鲜,只能捏起拳头奋力朝抓他的男人身上打,然后自己又挨了更多的拳头。   他挂在铁梯子上消耗了太多体力,手上还有伤,终究是拧不过对方,歪倒着被推搡进人堆里。   背上挨的闷棍让他胸腔跟着发痒,总想要咳点什么东西出来。   忽然一只手把贺春景从人堆里揪走了,力度之大,让他差点摔在地上。可那只手拎他拎得很稳,没让他栽栽愣愣扑倒。   两人就这么跌跌撞撞跑了一阵,贺春景抬头一看,是陈藩。   他还以为这人早顾不上管他了。   陈藩揪着他往前赶,却在看到陈鲜她们身影时又放慢了脚步,没有立时跟上去。   “她们两个的事,你早就知道?”   他单手拎着贺春景的领子,言语里有收不住的煞气。   贺春景用手捣着嘴咳了两声,扯得肺管子生疼。原来是特地回来质问这事儿了,贺春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轻轻嗯了一下。   “早是什么时候?”陈藩又问。   “夏天,玩套圈那天,你在公园里追着我跑,咳,”贺春景感觉自己可能是呛了风,上次肺炎落下的病根开始发作了,“我不小心撞到她俩的时候,她俩正亲着呢。”   陈藩一把给他搡到墙根上,拳头哐的一声砸在贺春景耳边:“你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俩是一对?”   “嗯,怎么了?”   贺春景脊背抵着又冷又厚的墙,他的毛衣刚刚脱给静心室里的人了,寒意从衣摆和领口窜进来。脚下一层薄薄的棉袜早被残冰冷雪浸湿,霜寒气像是生根的藤蔓沿着骨髓向上爬。他太冷了,所以用不着抬头再去看陈藩冰湖似的眼睛。   “还怎么了,”陈藩伸手掐着他的下巴,强迫贺春景与自己对视:“你在报复我?”   “明知道我姐和她是一对,偏偏瞒着我不说!再看我跟条不敢叫的怂狗一样蹲在我姐身后摇尾巴,你是不是觉得特解恨啊?!看我一无所知的看她们同进同出朝夕相处,我甚至像个傻逼一样乐呵呵跟她们一张桌子吃饭,看她们一双筷子夹菜,弄了半天就我自己在这像个傻逼一样觉得爱得挺痛苦挺拧巴,被她们看在眼里全是我的自娱自乐!”   陈藩手上使了很大的劲,捏得贺春景想要说什么,却连嘴都张不开。   “你是不是觉得刚见面的时候我戏弄你了,我轻贱你感情伤你自尊了贺春景,你埋在我身边等着看我踩个大雷炸自己一身黑呢是吧?恭喜你,今天看到了!”   贺春景奋力抠陈藩的手,劈裂的指甲被陈藩羽绒服袖口扯走一块,血迹在黑色羽绒服袖子上拉出一道湿淋淋的印记。   理智出走,陈藩的黑眼仁深不见底,眼白却被血色蛛网蒙住了。   他在人生中甚少处于这样尴尬可笑的境地,自己心中视若珍宝的禁忌爱恋被人以这种方式彻底打碎,聪明人一朝沦为旁观人眼中的愚者,他一时间无法与这种巨大的挫败感握手言和。   贺春景终于忍不住,抽了陈藩一个巴掌。   他倚着墙,细细碎碎咳出一串声响,好容易压制住了,抬头望向陈藩。   “陈藩,你质问我。”   “我不该问吗?”陈藩重新转过脸,用冰钩子似的目光把贺春景扎在墙上。   贺春景被他恶狠狠看着,竟然眨眨眼笑了出来。   “那我也想问问你,陈藩。”   他把手遮在自己的眼前,稍稍抬起一点下巴,他知道这个角度看起来自己和陈鲜最像。   “你看着我的时候,究竟是在看着谁?”   贺春景从指缝里看见陈藩的表情变了,愤怒与难堪如潮水般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惊疑不定的心虚。果然是这样。   贺春景放下手掌,觉得心累,他猛眨了几下眼睛,却还是没能把眼泪珠子憋回去。   一会儿回去脸上肯定要被风吹皴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从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的吧?”贺春景轻声说。   陈藩没法否认。   “要不是第一次见面你按着我让我止鼻血,发现了我这么看起来跟陈鲜特别像,咱们俩还会有之后的这一大堆事儿吗?应该就没有了吧?”贺春景再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努力吞咽了两下,稳住了声音。   “那我在你身边的时候,陈藩,你在出租屋里抱着我念诗的时候,你做那个面包雪糕往桌上端的时候,我搬进你家你说要跟我睡一张床的时候,你写作业一抬头就能看见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我吗?”   “上次在医院的时候,我们说好了是做朋友。”陈藩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被贺春景逼问得说不出话,不得不抬出当时贺春景的话来做背书。   “跟你做朋友,我配吗?”贺春景问他。   “……”   松山书院门口有远光闪了一闪,贺春景随手把眼眶里蓄起的泪抹了,眯着眼睛看,发现是陈玉辉的那辆大奔。   “陈老师来了,走吧。”贺春景推了一把陈藩,拧身从对方的桎梏中脱离出来。   没走两步,他就用余光瞄到陈鲜和YUKI 并没有笔直往大门处走,陈鲜似乎盯住了什么人,向教学楼门口一堆正在扭打的人走过去了。   糟了,她看见那个男的了。   贺春景心下一惊,拔腿就跑。   虽然他生陈藩的气,但陈鲜是曾在小巷子里救过他的,一码归一码,他今天得让陈鲜好好走出这鬼地方。   “你跑什么!”陈藩见他跑,也跟着跑,甚至比他还快一些。   “陈鲜要杀那个男的!”贺春景冲着陈鲜的方向遥遥一指,果然陈藩像支离弦的箭,倏地激射过去。   就在陈鲜高高扬起手里那把苦无的时候,陈藩及时赶到,撞开完全没反应过来的YUKI,拖住了陈鲜。   与此同时炸响的还有陈玉辉的那声怒喝。   “陈鲜!”   众人回望,陈玉辉面冷如铁,长风衣来不及扣紧,就那么大敞在风里快步奔过来。   在他身后,丁芳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短发,和一双红成烂桃核的眼睛,捂着肚子缓缓往前走。   差点被陈鲜攮了一刀的男人这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露在外面的两条毛腿还是光裸的,看样子是没来得及回去重新找身衣服穿,就被紧急叫出来维持秩序了。   他看陈玉辉来了,横眉立眼朝旁边地上吐了口痰,手里电棍按得啪啪直响。   “这你们家孩子?”男人问。   “是,不好意思,请问咱们这是什么情况?”陈玉辉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很有风度的,场面混乱至此他竟也还能保持着一些儒雅和善。   “什么情况,操,你们家摊上事儿了,摊大事儿了知道吗!”那男人抡着警棍隔空点点几个小孩,“你们家这几个玩意儿,啊,擅闯我们松山书院,给我们闹出这么大个乱子来!学生跑了一大帮,擎等着我们校长告你吧!”   闻言陈玉辉皱着眉头扫了几人一眼:“我不是让你们等着我,别乱来吗……”   没等他说完,陈鲜从鼻子里嗤地发出一声笑。   “爸,我等你等了半个月了,您怎么早点没来啊?”   这时候丁芳也贴着陈玉辉站定了,畏畏缩缩躲在陈玉辉身后,不敢正眼看陈鲜。   “妈,你也是,半个月没见,不想我吗?怎么不抬头看我啊?”陈鲜款款走上前去,在距离父母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而后陈鲜做了个让在场人都意料不到的举动,她大大方方朝着自己的父母掀起了衣襟,把伤痕累累的上身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怎么样,妈,您的梦想提前实现了,对您梦寐以求的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陈鲜用一种及其讽刺的语调质问道。   “别说了陈鲜,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YUKI尖叫一声扑过去,把陈鲜的上衣飞快拉下来,一把抱紧她,将她纳入到自己敞开的温热衣襟里。   陈鲜也回抱着她,一双倔强的眸子却从未离开面前这对男女。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面是这样的,我听人说这里挺好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丁芳脸色灰败,向后退了两步,喃喃着解释。   “你先上车,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回家解决这个事情。”陈玉辉脱下自己的风衣,正要上前给陈鲜披上,却被陈鲜狠狠打落在地。   “回家?”   陈鲜表情惊奇极了,像是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家?”   “爸爸知道你受委屈了,乖,先上车。”陈玉辉叹了口气,捡起风衣拍了拍灰土,再次递过去,“穿上,冷。”   “够了!陈玉辉,你少在这装好人。这些年要是没有你的一再默许,一味回避,丁芳不会有胆子对我做出今天的事,这个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陈鲜终于稳不住情绪,朝父母咆哮起来。   “丁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从生下来就好像欠你的。这些年能忍的我都忍了,但这次,我觉得我也把能还的都还了。你生了我,也试着毁了我,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况且,”陈鲜讽刺地一笑,朝丁芳挑了挑下巴,“你这不是都找到代替品了吗。”   “我没有!我没有要毁了你!我就是,我就是,你看看你平时像是女儿对妈妈的态度吗?还有这次,你搞这种变态的事情,你就对了?!”   丁芳慌极了,她是真的没想过陈鲜会遭遇这样的伤害,她负不起这个责任,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我变态?”   陈鲜嗤地笑了,她扬起手里黑漆漆泛着金属光泽的苦无,朝一旁看戏的男人点了点:“我跟小雪安安生生谈恋爱是变态,所以被他们扒了衣服殴打虐待,做出畜生不如的肮脏事来是他妈我这个变态活该是吗!”   “操,我们那是正常教学管理程序,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虐待你啊?你可别血口喷人啊!警察就在后面,今天这事儿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被点到的男人反应过来,连忙叫骂道。   这节骨眼上他还火上浇油,本就按捺不住怒意的陈鲜恨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当即抡圆了手里的苦无冲了上去!   僵持的局面骤然被暴力破开,周围一圈的人如同滚油溅水一般动起来,一拥而上,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有警察高声叫喊着朝这头狂奔,但终究晚了一步——只听得极其惨烈的一声嚎叫,湿滑体液飞溅在大家脸上,一群人忽然惊鱼一般散开了。   人群当中,方才还趾高气昂的男人捂着眼睛蜷缩在地,痛得两脚抽搐乱蹬,直接把冻土生生刨开。   空气凝滞了,陈鲜脸上一片空白,机械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有。   “当啷”一声脆响。   在她身边,丢掉了苦无的陈藩面色煞白,暴怒的戾气中添了几分哑然和恍惚。   陈藩胸腔起伏得厉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喘了好半天的粗气,直到警察冲上来扭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地。   “他——他不是故意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YUKI,女孩子尖利的声线唤醒所有人。   “刚才太乱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紧接着是钱益多和陈鲜,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伤者很快被赶来的白大褂们抬走,借此间隙,陈玉辉把快要晕厥过去的丁芳架回到车上,而后迅速跑回来拦住警察开始解释。   而贺春景无力参与这一切,他蹲在离他们三五步远的地方,咳得撕心裂肺地暗天昏。   “让一让!凶器在哪!”   有穿着警服的人捏着证物袋走过来,呼喝的声音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过去,不得不面对那个他们刻意忽视掉的东西。   那柄凶器无言的躺着,在它周围,粉红浆液迸了一地。   冬夜太冷,那颜色烫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嘀嘀哒嘀哒!您的加更章节已送达~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观看!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欢迎追文or养肥(*▽*)求求收藏海星评论,你的戳戳是最大的更文动力呀~喜欢作品就请关注作者叭,日后多多相见哦~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68章 槛花笼鹤,故地新伤   门外钥匙转了三圈,每转一圈是撤掉一道锁。   贺春景在第二道门锁被撤掉的时候惊醒,忙撑着绵软无力的身子爬起来,走到卧室门口等着人进屋。   窗外路灯光泼洒进来,贺春景这才发现自己一觉又昏睡到了晚上。   “他怎么样了?”   他头重脚轻,眼前还是一阵一阵犯晕的,不得不靠在门框上借力。门框虽是木的,贴在光裸发烫的肌肤上却也冰得人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陈玉辉置若罔闻,抬脚换了拖鞋,摘下有些上雾的眼镜搁在餐桌上,没有回答贺春景的问题,反倒朝他皱了皱眉毛,回问:“就这么下地,你不想好了?”   “我问陈藩怎么样了!”贺春景咬着牙,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回床上盖好被子躺着去,也不怕一开门叫外面的人看见。”   陈玉辉还是答非所问,把大衣脱下来搭在餐椅靠背上,走过来不由分说按着贺春景的后颈把他往屋里带。   贺春景被他手掌冰得一个哆嗦,又感觉他在摩挲后颈那枚牙印子,登时脸色变得更难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重新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陈藩怎么样了。”贺春景问完一句,把下唇咬得死死的,抬眼看着陈玉辉。   他们去松山书院抢人那一晚,以一种极血腥的方式画上了句号。伤者嚎叫着被送往医院,陈藩当场被警察带走,陈鲜声称与家里断绝关系,头也不回的跟着楼映雪回了家。   陈玉辉为此跟丁芳彻底翻脸,给她请了两个保姆之后便不再回家。   丁芳心里有愧,也不再做纠缠,这正中陈玉辉下怀,他从这一片烂摊子里顺顺利利把贺春景捞回了出租屋。   贺春景被冻犯了肺病,回来就昏昏沉沉的发烧。挂了两天水,好不容易攒齐些力气能走能跑了,贺春景第一件事就是出门找陈藩。   陈藩是骗了他,利用了他,可贺春景就是犯贱,即便如此也没法给自己一个痛快了断。就算陈藩望向他的目光里掺了假,可他对陈藩的感情却是十成十的真。他放不下。   不过那天的结果当然是没找成,刚到单元楼下他就被陈玉辉拎回了屋,并且收走了他所有衣服,让他再没法偷跑。   这是他被困在出租屋里的第五天,也是陈藩被拘在警察那的第五天。   “他很好。”陈玉辉用手背贴了贴贺春景的额头,微皱起眉,“早上不是都退烧了吗,怎么又热起来了?”   贺春景在心里冷笑一声,陈玉辉这番虚情假意的关心让他作呕。   “那他,什么时候能出来?我知道你有钱,有钱就能让他出来。”贺春景偏头躲过他的手,哑着嗓子问。   “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陈玉辉似乎觉得这话挺有意思,笑了笑。   “他爸刚死了。”言外之意是明明就有一笔大风刮来的遗产。   “他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总这么任性妄为,不像话。”陈玉辉仍未正面回答,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板药。   贺春景一看那药就掀了被子要下床逃走,被陈玉辉一把按回床上。   “我不用这个!”贺春景在陈玉辉手掌底下挣扎,还屈起腿要去蹬他,被陈玉辉捏着脚腕折了腿,压在膝盖底下。   “乖。”陈玉辉居高临下,语气却像哄孩子似的柔和,“我们家两个孩子都够让人操心的了,我不希望你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春景。”   “我可以吃药。”贺春景倔强道。   “这就是吃药。”陈玉辉把他拨弄得侧过身去,捏着药粒的手探进他两腿之间。   “你放开!”贺春景挣扎得像案板上的鱼,把陈玉辉闹得心烦了,故技重施,腾出一只手去捏他脖子,没两秒钟就把人捏得软下来。   他分开贺春景的两条腿,把退烧栓往里送,又在里面翻搅了一阵子。   “好热。”他叹了一声。   贺春景仰面看着天花板,白晃晃的吊顶上金星乱飞。   那枚栓剂很快在高热下融化了,陈玉辉低头看了看指缝里带出来的白色药剂,伸手将它们抹到贺春景颊侧。   他起身去拿相机,摘了镜头盖之后对着贺春景比了比,叫他翻身趴在床上。   贺春景躺着一动不动,脸颊上的药液死死扒在皮肤表面,他恨不能将那块血肉一并剜了去。   “如果我能开一份精神鉴定报告给陈藩,再请个好点的律师,他很快就能出来。”陈玉辉也不着急,他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翘着腿,乌沉沉的单反相机搁在大腿上。   “毕竟这孩子刚没了父亲,母亲又有精神病史,加上他还没成年,受刺激误伤别人也是情有可原。剩下的问题找对方私了,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营养费,对方要多少我们赔多少,钱不是问题,对吧。”   陈玉辉又举起相机试了试角度,轻轻笑了一下。   “春景,你说呢?”   贺春景不得不动了,他从乱成一团的被褥里支起身子,缓缓转头问陈玉辉:“你保证?”   “我保证他不会进少管所。”陈玉辉给了他一个很温和的笑,就像说出口的不是威胁,而是对学生成绩提升的什么正经保证似的。   贺春景在床上趴下了,侧身对着陈玉辉,眼睛却执着的盯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你保证他在开学之前,全须全尾的出来。”   “我保证。”陈玉辉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半张脸都掩在相机之后,伸手朝贺春景摆了摆:“往前一点,拿着那板药。然后脸上抹药的地方对着我,眼睛看我,纯一点。”   贺春景一一照做了,他趴在床边,强迫自己撑圆了眼睛摆出一副懵懂姿态,手里捏着那板锡箔纸乱翘的栓剂看向镜头,潮红的脸颊上带着融化后被涂抹开的药液痕迹。   陈玉辉很满意这种日常状态下的自然呈现,他从不拍摄过分直白的裸照,反倒更痴迷于追逐那种隐晦的淫靡。   “乖孩子。”   陈玉辉夸奖道。   贺春景再次见到陈藩,是在开学之后。   他们教室不在同一层,又在弯弯绕绕的走廊两端,如果不是特意来找的话,平时碰面的几率并不太大。   况且陈藩不来找他,贺春景也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他再一次揭穿了陈藩的小心思,毫不留情把那人心里长久以来的秘密剥出来晾在风里。   陈藩合该躲他,合该没脸见他。   他也不大想见到陈藩。   YUKI倒是来主动找过他几次,第一次是刚开学的时候,她把贺春景拉到墙角去道歉,说她们当初不该贸然劝贺春景跟陈藩好,在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也不该隐瞒的,还说陈藩捅人纯粹出于愤怒失手,不是为爱复仇之类的。   贺春景没心思听她说这些,他每天应付陈玉辉已经够劳神耗力的了,真不想再搅合进谁跟谁的什么情啊爱啊里面去。   他摆摆手,笑着跟YUKI说算了,都过去了,大家都不要再纠结了。   YUKI还想说什么,贺春景朝她做了个真的算了的手势,转身招呼抱着作业本的课代表,主动帮人家发作业去了。   后来YUKI再带着那副欲言又止的歉疚表情过来找他说话,都被他不着痕迹的躲掉。直到YUKI带着陈鲜一起把他堵在走廊转角,陈鲜郑重其事跟他道了谢,又道了歉。   “鲜儿姐,YUKI,我做那些都是出于朋友情谊,咱们相处这么久,都是应该的。”贺春景叹了口气,决定今天把话说死。   “但是陈藩的事,不论是他喜欢你,他喜欢我,还是我喜欢他,谁喜欢谁的,我真觉得没意思。狼来了狼来了喊多了,搁谁谁都不信了。”   贺春景抬头望着戴着毛线帽的漂亮姑娘,那一脑袋黑又亮的长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长好。   陈鲜尽管皱着眉,可额前短短的刘海从帽檐里支楞巴翘地冒出来,让她看起来竟多了几分茫然的可爱。   她不过也是个为情所困的青春少女。贺春景想。   “而且说真的,这些天我回去想过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劲,抓住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进到二中里,是来上学念书的,学习和高考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我不能因为搞对象谈恋爱,就辜负国家的帮扶和……陈老师的好意,对吧?不念书不上学,出去逃课,搞对象,打家劫舍的,这说不过去。”   贺春景朝她们扬起个真真切切的笑脸。   “……好吧。”陈鲜点点头,忽然伸手捏了捏贺春景的肩膀,“那你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也好,别胡思乱想,好好吃饭好好上课,看你这几天又瘦了不少。”   “嗯,我调整调整就好了。”   “那我下次给你带小零食,你可不能再躲着我了。”YUKI在旁边补充道。   “吃零食长肥肉,我多吃点正经饭就好了。”贺春景声音轻快不少,“我还得去趟年级组办公室,先不跟你们聊了,成吗?”   “去吧。”陈鲜冲他摆摆手。   贺春景转身往走廊拐角走,结果刚一转过去,就发现拐角墙上靠了个人。   陈藩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靠在墙上,这里距离近,不出意外的话,贺春景刚才说了什么他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你也在这啊。”贺春景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恍惚。   陈藩那一脑袋半长不短的头发被贴皮剃成了寸头,估计是都做好了进少管所的准备了,硬叫陈玉辉给捞出来的。   他眉目间没有了往日那种轻佻迷人的光彩,整个人积雨云似的停在窗边,鸦黑色的浓眉沉甸甸压在眼睛上,目光也有如实质般落在贺春景身上。   陈藩没接他的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贺春景很快回过神,也朝他递了个潦草的微笑,抬脚朝前走去。   “先走了。”贺春景说。   陈藩没回应,也没起身追他,没来抓他的手腕和他解释什么。   就像他们半个月前不曾在冬夜寒风里彼此质问,就像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也挺好的,贺春景想,起码不用费心遮掩自己被陈玉辉弄出来的一身印子了。   他跟陈藩两不相欠。 第69章 停潮时刻   为了尽量避免在学校里遇到不想见的人,贺春景放弃了每天饭后在大操场上遛弯的活动,改为绕远一些,到两条街外的新华书店消磨时间。   他现在吃穿用度都是陈玉辉给的,故而花钱不眨眼,教辅书和习题册一套又一套的买。   这些东西很好,对学习很有帮助,同时也能够把他的生活空隙严丝合缝填补起来,让他没心思没工夫想些其他的。   贺春景夹着两卷十六开的数学习题册往回走,从前面路口拐一下,他想,穿过一条细细弯弯的小胡同,就能走到威哥的音像店去。   刚入学时白天念书晚上打工的安稳日子其实没过几天,现在回忆起来,他甚至都有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了。   也难怪,这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好的坏的,乱七八糟。   “背背山!”   身后忽然远远传过来这么一嗓子,贺春景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果然是蒋胜天沿着人行道朝他跑过来。   那天在松山书院分别的时候太匆忙,两人也没顾得上留下什么联系方式,贺春景只留了句让蒋胜天出来以后到二中找他。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背背山!真是你啊,怎么这几天又见瘦了,刚我还以为自己找错人了呢。”   二八月乱穿衣,贺春景还套着小棉袄,蒋胜天这就穿回了呼呼啦啦宽肩大袖的嘻哈卫衣。他头上裹了块海盗头巾,把受了伤的光头严严实实遮盖起来,但手腕上空荡荡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银饰和皮绳都不见了。   这人迎风跑到贺春景面前,像只大鼯鼠。   “天哥!”贺春景很是惊喜,“中午吃饭了吗,我请你吧!”   “诶,怎么说也是我请你啊,要不是你们那天打的反击战,我们还不知道要在那破地方遭多少罪!”蒋胜天一想起来就龇牙咧嘴,他在松山书院没少挨揍,“对了,你哥呢,还有那天你们一起来的朋友,我这边也把人叫上,都叫出来一起吃一顿呗?”   贺春景抿了抿嘴,笑意淡了些:“其他人都不是二中的,现在估计过不来。我哥回学校有事,咱们大的以后再请,这顿我先请你吃个小的,就咱俩,谢谢你那天用床单把我救上去。”   “啊……那也行吧,地方你定。”蒋胜天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大咧咧一摆手。   贺春景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午休已经过半,下午是班主任的课,他不好逃,于是带着蒋胜天去了校门口人气最旺的那家米线店。   学生吃饭都快,这会儿店里已经不像刚下课那么挤了,贺春景跟蒋胜天捡了个临街的桌位坐着。   贺春景给蒋胜天点了个大份全家福米线,犹豫了一下,又给自己点了个小份鱼丸的。他中午在学校里吃过营养餐了,但总不能让蒋胜天一个人坐在那吃,那多尴尬。   等米线上桌的功夫,蒋胜天搓搓手,跟贺春景聊开了。   “那天你们救那姑娘,谁啊?”   贺春景把桌边的空碗塑料勺分给他:“……家里的一个姐姐。”   蒋胜天啊了一声,抄起桌边的醋罐子麻油瓶子往空碗里一顿倒:“还以为英雄救美呢,敢情是劈山救姐。唉,出去之后没事吧?”   贺春景被他不着四六的典故逗笑了:“不好说,但她属于特别坚强那种人,而且身边也有人陪着开导,应该能挺过来。”   “有朋友陪着还好,就怕没人陪着,自己憋着没处说,真容易出问题。”蒋胜天咂咂嘴。   “这么确定我说的是朋友?”贺春景咬着筷子看他。   “那不废话吗,难不成还能爹妈陪着啊?就那狗屁地方,进去的人还不都是爹妈给送来的,出去之后不杀爹妈不错了,还陪呢,陪葬吧。”蒋胜天俩眼睛一瞪。   贺春景一想,确实。   “那你呢,出来之后怎么打算的?”贺春景招手又要了俩玻璃瓶的花生露,启开盖子递给蒋胜天一瓶,顺道跟他碰了个杯,“谢谢天哥那天救我,要不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了。”   “应该的应该的,互相帮助!”蒋胜天跟他叮咣一碰,灌了两口,抹抹嘴,“我准备搬到我姥爷家了,在竹舟那边。”   竹舟市,在松津市东南边,临海。   这意味着蒋胜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贺春景怔了一下:“你要走?”   “嗯,跟我家老逼登半秒都处不下去了,这回就是他找人把我骗进去的,再叫他这么算计一回,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出来。同期一个男生,在里头体罚做蛙跳,累得尿尿都是酱油色,没两天就死了。”   蒋胜天掏出手机,跟贺春景互换了个电话。   “我姥爷在竹舟那边有个饺子馆,回头来玩,请你吃饺子。”   说话间,蒋胜天忽然朝窗外一扭头,哐哐敲了两把玻璃。   贺春景吓了一跳,甚至没反应过来该怎么拦一下。   “你哥!”蒋胜天兴奋地看了贺春景一眼,又朝窗外招了招手,张牙舞爪地喊,“进来啊!”   贺春景肩膀,蓦地僵了,他缓缓转头朝外看,却发现门外马路上人来人往,并没有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影。   他送了口气,或许陈藩知情识趣,明白自己不愿意见他,主动走了呢。   可事与愿违,他还没等把这口气全舒出来,身边的木椅子就被拖开了。熟悉的柑橘香气盖过一屋子米线味,铺天盖地往贺春景身上涌。   陈藩刚刚在外面抽烟。   他没有烟瘾,怎么抽了这么凶的烟。   “背背山他哥!这头剃得够帅的。”蒋胜天还是乐呵呵的,“刚才他还说你有事不在呢,这么巧,还碰上了!”   “是挺巧。”陈藩嗓子有点哑,笑了一声,“你俩怎么在这吃上了?”   “这不是松山书院那天刚巧遇见背背山了吗,”蒋胜天话说到一半眉头一皱,“不成,也不能总喊你们背背山背背山的,你们俩叫啥来着?”   “陈藩,贺春景。”陈藩点点自己,又隔空点点身边。   “哦哦哦,陈藩,贺春景。”蒋胜天在嘴里反复念叨几次,记着了。   三人刚打完招呼,服务员就把两大锅米线端过来,菜肉鱼丸噼里啪啦往里下。   “你不吃点?”蒋胜天瞅瞅陈藩面前光溜溜的桌板。   “中午吃了,我点个可乐喝。”陈藩起身去开了瓶可乐。   等到服务员转身走了,贺春景抄起筷子挑了几根米线放在碗里,淋了料汁搅合搅合,送进嘴里。   “贺春景,你那指甲还没长出来啊?!”蒋胜天忽然问了句。   “啊?”贺春景愣了一下,很快发现是自己抬手挑米线的时候把右手劈裂的指甲露出来了,被蒋胜天看到,“其实长出来点了,就是长得有点慢。”   “什么指甲?”陈藩皱了皱眉毛,玻璃瓶磕在桌面上,伸手过来要捉贺春景的手。   “没事。”贺春景往旁边躲了一下,继续扒拉碗里的白胖鱼丸。   劈裂的地方早就不是血糊糊的了,但手上的指甲嫩肉挺有脾气的,再往外也不好好长了。新生出的指甲并不像之前那样圆润坚硬,而是坑坑洼洼波浪形的,像一片小小贝壳那样覆在指尖上。   “我看看。”陈藩仍旧伸着手,固执地要看。   贺春景吃了两口米线,一转头陈藩还手心朝上在他身边举着,没办法了,伸手过去。   陈藩手指温温凉凉的,抓着贺春景的手掌翻看了一阵子。   “怎么弄的?”陈藩问。   “哇靠,你没跟你哥说?”蒋胜天夸张的叫了一声,“那天你命悬一线啊!”   “没那么夸张!”贺春景赶快堵他,但感觉到陈藩还是收紧了手掌的力道。   “什么命悬一线?怎么回事?”陈藩脸色沉下来,又抓着他的手,在那片残破指甲上摸了摸。   贺春景挨了烫一样飞快抽回手:“就那天在松山书院宿舍楼,我爬墙外的梯子,梯子坏了,蒋胜天用床单把我拽上去的。”   “梯子把手刮了?”   “没有,手是在大门那,用发夹开锁的时候弄的。”   “你先去开的锁,然后带着伤手爬梯子?为什么不从大门进去?”陈藩目光沉沉压过来,贺春景张张嘴,发现自己很难再现场编个什么故事糊弄过去,就把那天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听完这段,陈藩抬手给蒋胜天又叫了一对鸡腿:“谢谢你了,天哥,救命之恩,以后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行。”   “客气什么呢!”蒋胜天往碗里倒辣椒油,“要是没有你们,我现在还在里头挨揍呢,平了平了。”   陈藩沉默了一下,转头问贺春景:“那天一直到你俩离开三楼,吴宛都没回去找你吗?”   贺春景摇摇头:“他说里面有人打起来了,估计是去拉架。”   “他没有。”陈藩低下头,又抬起来,眼睛烧得通红,“那天就是他,带着第一批宿舍楼出来的人从我们破开的口子翻墙走了。”   “我操,弟弟,你们这什么过节啊,这人想杀你啊?”蒋胜天嘴里鸡腿都要掉出来了,“有照片没有,我找人收拾他。”   话音未落,陈藩呼啦站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贺春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死命往回扯。   这要放在以前,贺春景这点力道够干嘛的,可眼下两人得有一个来月没说过话了,更别提肢体上的接触,陈藩还真就顿了一下。   “坐下。”贺春景用力把他往回按。   他不能再让陈藩出任何一点,一点问题了。   陈藩的精神鉴定报告还没失效,他爸的遗产,他的生活全都受到陈玉辉的把控与摆布。   而陈玉辉是个疯子,他乐得看陈藩堕落,乐得看贺春景痛苦,陈藩失控所犯下的所有过错,所有需要承担的所有后果,都会被陈玉辉变相施加在贺春景的身上。   “你坐下。”贺春景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到手指都扭得痛了。   陈藩被他长着贝壳样小指甲片的右手抓着,沉默地坐回椅子上。   “我吃不了了。”贺春景把鱼丸米线往他面前推推,“帮我吃点。”   对面蒋胜天也看出气氛不对了,立时坐正了,严肃道:“我说有什么事儿我去收拾,你们俩都是学生,要高考的,记过了处分了开除了怎么办,书白念啦?”   陈藩没说话,接过贺春景没动几口的鱼丸米线,稀里哗啦挑进碗里,红着眼睛张嘴往里吞。   “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但不能冲动啊,哈哈,是吧。”蒋胜天在对面叼着鸡腿骨棒打哈哈。   贺春景在一旁喝花生露,喝到见底了,终于又开口跟陈藩说话。   “松山书院被你捅了眼睛那个男的还在医院躺着,三天两头闹着要赔偿。”   蒋胜天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投向陈藩的目光顿时变得毛骨悚然,无意识做了个我操的口型。   贺春景垂下眼睛,手里摆弄着花生露启的红瓶盖:“再出了事,陈老师还得给你擦屁股,很麻烦。”   陈藩手里的方便筷子啪嚓断了一根,他抬起头,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搓掉塑料皮,把锅里剩下那点配菜都吃完了。   “知道了。”陈藩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感谢烨柏Feisen的鱼粮【比心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0章 竭泽   零八年的春天来得迅猛且悄无声息,四月末回温回得厉害,贺春景的高领毛衣再穿不住了。   要是抛开虎视眈眈的陈玉辉,他这段日子过得还挺风平浪静的。   车轱辘似的上课,午休,放学,在学校里偶尔和YUKI说说话,陈藩再没找过他。   班主任齐彩霞是个相当细心的人,在贺春景小考连着往后掉了十几个名次之后,忍不住找他谈话,问他是不是生活上出现了什么问题。   “春景,我发现你最近学习非常不在状态,是有什么状况吗?”齐彩霞表情严肃,语气却斟酌着并不苛责,“我是你的班主任,你在生活和学习上不论出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老师一定倾尽全力帮助你解决。”   贺春景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甚至不敢站得离齐彩霞太近,怕她瞧见Polo衫立领下面的脏印子。这事怎么说?没法说。   齐彩霞知道了会报警吗?报警之后呢,警察来带走陈玉辉,连带把那人的家庭扯得支离破碎?   丁芳怀着孕,陈鲜刚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好不容易在朋友们的鼓励下重新建立起坚强的屏障准备高考,她们能经得起流言蜚语的摧残吗?   陈玉辉被带走,能定什么罪?   贺春景又不是个女学生,他只能在法律的空白地带不断哀叫游荡,被迫接受一个与自己所受伤害并不对等的结果。   还有他仰仗陈玉辉才得来的学业呢?   他不是正规中考考进二中的,陈玉辉使的那些旁门左道若是被查出来,贺春景能保证自己不被学校扫地出门吗?   甚至于,即使他离开学校,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那陈玉辉教的学生们又该如何自处,旁人又会如何评判这群“罪犯教出来的学生”?   还有被陈玉辉拿捏在手里的陈藩。   “我......就是家里有些事,很快就能处理好了。”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笑得自然,“真的,谢谢齐老师。”   见他不愿多说,齐彩霞也不好再追问。   想来也是,齐彩霞思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贺春景之前生活环境艰苦,家庭条件困难,背后缀着一串吸血的亲戚。青春期正处在自尊心强的阶段,太过刨根问底的话,反而会让孩子挂不住脸,倒起了负作用。   于是齐彩霞只得叹了口气,宽慰他:“要是家里人又给你出什么难题,你觉得自己解决不了的话,也可以和我聊一聊。”   “陈老师有自己的家庭要关心,他女儿今年就要高考了,可能对你的生活和学业都稍微有些疏忽,”齐彩霞拍拍贺春景的肩膀,感觉眼前的小朋友瞬间紧张僵硬,于是笑着摸摸他的头,放缓了语气,“怕什么,齐老师的意思是,咱们是亲师生,有什么事情陈老师顾不上的,你可以来找我。孩子解决不了的事,总得相信大人。”   贺春景脸色有点难看,抿着嘴点点头。   那人对他可一点没有疏忽。   他简直太顾得上他了。   陈玉辉感觉贺春景打从这次回来就瘦得厉害,硌手,于是他把原先照顾陈鲜的家政叫过来做饭,又置办了三两瓶青少年的成长补剂,一早一晚的给人喂着。   如此一来,贺春景放学一推门就能吃上刚出锅的热菜,营养均衡,一个月下来,体重和个头倒都涨了点。   两人作息一致,晚上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夹菜,吃完了饭轮流洗碗。而后贺春景去写作业,陈玉辉在客厅批作业,一屋子只剩翻动书页和油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响声,还真有点祥和宁静的意思。   有时候贺春景从题海里抬起头,看向墙上那只挂表,再看看门框外一小片泛着橘光的客厅一隅,神思恍惚,会产生一种生活向来便该如此的错觉。   但只要那挂钟再往后走一走,到了临近零点的时候,陈玉辉那头按动笔杆的声音响了,贺春景就会一个激灵回过神。   那是进行下一个步骤的预备铃。   除此之外,贺春景终于知道书房那架单反相机缘何放在那里。   疾病与呕吐,憎恶与逃避,那些最猝不及防的瞬间,他总能听到清脆的一声快门响,那是怪物牙齿开合的声音。   他以血肉之躯祭养怪物,一次又一次被嚼成了渣滓。   这是让贺春景更加感到痛苦的事情。   最近松山书院的校长约陈玉辉聊赔偿,据说金额开得离谱。   陈玉辉回来时憋着火气,回头就难免迁怒。   夜里贺春景起来喝水,过损的咽喉火辣辣,痛像要冒烟。结果刚一起身,他就发现陈玉辉并未睡着,而是在书桌前坐着,幽幽的电脑屏幕光把周围映得灰蒙蒙的。   陈玉辉在反刍他的那些照片,写有关他的文字。   贺春景闭了闭眼,轻手轻脚挪腾下地,却还是惊动他了。   “怎么了?”陈玉辉偏头向他瞥一眼。   “……嗓子疼,喝水。”不知道是哪里被弄坏了,贺春景说话声音又往破锣边缘靠拢。   陈玉辉听他这动静,摆摆手放他去大厅。   贺春景往外走时肚子里闷闷发痛,像是裹着一团热涨的香灰。   他想起有一天陈藩来找他,也跟他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两个人半夜渴醒了,咕咚咚喝同一杯水。   玻璃杯仍是那盏玻璃杯,白开水入口又酸又咸,贺春景仰着头喝干了,在心里默念我没想他。   他不想太快回去跟陈玉辉共处一室,于是又倒了半杯水,一边啜饮一边朝窗台那边走。   窗台没拉帘子,夜半时分的路灯映得半个客厅影影绰绰,贺春景在茶几边角上撞了膝盖,但不太疼。   他鬼使神差地往楼下看,结果差点把杯子摔了。   路灯下站了个人。   那人并不是似有所感才抬起了头,而是一直靠在路灯杆子上,保持着仰头望向这一扇窗户的姿势。所以在贺春景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那人一眼就抓住了他。   橙黄色光点在陈藩指尖明明灭灭的闪,薄雾轻烟流散在街边夜风里,露出一双灼灼的眸子望过来。   贺春景头皮一炸,狂退几步,小腿再次撞了茶几,发出不大不小的拖曳声。   “怎么了?”陈玉辉的声音在卧室响起来。   “没看清路,没事。”贺春景敷衍道。   他把水杯撂在茶几上,玻璃相撞哐啷一下惊破了夜色,也惊醒了他。   陈藩怎么大半夜的站在出租屋楼底下?!   他什么时候来的,常来吗,天天来吗?   他为什么要来?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疯狂涌现在贺春景意识之中,他逃也似地回到卧室,钻进被子里。   陈玉辉转身看向他的时候,书桌上正在充电的那台黑色直板手机恰到好处地震动起来。   就在陈玉辉触手可及的地方。   贺春景猛掀开被子坐起来,充满戒备地看向他。   陈玉辉倒是了然,十分自如地捏起那台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陈藩?”   “……不要接。”贺春景声音有点发抖。   “为什么?”陈玉辉挑起眉毛,好整以暇看着他。   贺春景不说话,那手机震动没一会儿就自动挂断了,可下一秒又重新震动起来。   陈藩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楼下?”   陈玉辉想起方才贺春景在客厅里磕出来的响动,起身就要挑开卧室窗帘往下看。   “别看!”贺春景赶紧膝行到床沿,拉住陈玉辉的睡衣边角,“求你了。”   他怕陈藩知道他跟陈玉辉的事,哪怕有一星半点泄露秘密的可能他都不愿意。   陈玉辉脸上化开了一个宠溺的笑,没有再伸手去掀窗帘,转而靠坐在床头,朝贺春景拍了拍大腿:“过来。”   贺春景听话极了,忙不迭地爬过去,被陈玉辉揽进怀里。   “接他的电话。”陈玉辉把震动个不停的手机递给他。   “我不……”   贺春景又想开口哀求,陈玉辉却把手探下去,指头戳在更下面狭窄平坦的一小片皮肤上:“它吵得我没法专心打字。不然给它找个隔音的地方,怎么样?”   “……”   电话第三次被自动挂断之前,贺春景接起了它。   陈玉辉手把手,给通话开了免提,满室寂静空气里响起不大不小的沙沙电流声,电话那头的人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没睡觉?”   陈藩的声音传出来,不知道是他抽烟抽得猛,有点倒嗓,还是信号出了点问题,总之一开口有点失真。   可贺春景偏能听到这里头最熟悉的那部分。   “睡了,就是起来喝水。”   “……怎么连睡衣都没穿,不冷吗?”   “棉被热,陈老师不让开窗户,说怕着凉。”   贺春景又对他撒谎了。   暖气三月份就被停掉,现在夜里还有倒春寒,谁家屋子会热得让人光膀子。   但陈藩恍若未觉。   陈玉辉却识破这拙劣的小小谎言,无声笑了笑,把胡渣渣的下巴搁在贺春景光裸的肩膀上,重重蹭了两下。   “二叔睡着了?”陈藩这简直是没话找话了。   “嗯,你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我先挂了,一会儿该把陈老师吵醒了。”贺春景问完,自己也屏住呼吸不知在期待什么答案。   可陈藩那头良久没有说话。   手机屏幕上通话时间一秒一秒的跳,贺春景甚至感觉陈玉辉或许是在身后抱着自己睡着了。他再等不下去,对着手机说了句“没事就撂了吧”,准备挂断,结果陈藩在那边又出了声。   “我就是,没什么别的意思,打这个电话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贺春景抓着手机的指头骤然捏紧了。   “......我就是睡不着,顺着大马路瞎溜达,碰巧溜达到这了,你别多想。”陈藩在那头欲盖弥彰的还笑了笑。   放你妈的屁,贺春景在心里骂他,你怎么不顺着大马路溜达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去呢,那多过瘾啊。   “还有别的事儿吗,我要睡了。”贺春景按捺下心底翻起的情绪,催了一句。   他不想跟陈藩聊太多,至少不要是在陈玉辉的监视下。   可陈藩并不想挂电话,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扯出来一句:“那个,吴宛的事,你担心,我没动他。”   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一个呼吸,气流喷在话筒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贺春景能想象到烟雾从他眼睫上划过的样子。   “嗯。”贺春景应了一声。   陈藩这回没话说了,在那头又含含糊糊道了句晚安,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黑色直板手机彻底没了声息,陈玉辉把那小机器从贺春景手掌里抽走,搁到一边,又低头吻了下他的耳朵。   “他喜欢你。”陈玉辉笃定地说。   “……我不知道。”贺春景茫然坐在那,光裸脊背贴着身后人的棉质睡衣,任由他抱着。   “你们闹脾气,是因为陈鲜吧。”陈玉辉的手从下面逐渐攀上来,贴着贺春景有些微微鼓胀的肚子画圈抚摸。   贺春景猛坐起来,像是要把脖子扭断似的转脸看他,被他掐着下巴又扳回去,收紧手臂搂在怀里。   “瞧把你吓的,这种事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孩子们小打小闹,年少轻狂。”   陈玉辉说这话的时候像个无奈的长辈,但贺春景感觉惊悚极了。这人完全没有什么善恶是非道德观念,他纵容,甚至鼓励自己家的孩子们产生畸形的情感关系。   “你是个变态,陈玉辉,真的。”贺春景喃喃道。   陈玉辉很享受这份夸赞,他放轻力道拍了拍贺春景的肚子,那里正在因先前一番狂暴的抒泄而胀气,突出了一个微妙的圆润的弧度。   贺春景被他揉搓得难受,想要挣脱却不得其法。   “真可爱,春景,我记得丁芳刚有陈鲜的时候,四个月,还是三个月,就是这样。”   陈玉辉在他耳边缓缓吐出的字句像带有腐蚀特性的溶液,灌进贺春景耳朵里,让他生不如死。   “……丁芳现在就怀着孕,你的妻子,你的老婆现在就怀着你的孩子,在你家里等你回去。”贺春景话都说不稳,逐字逐句咬出血来,“陈玉辉,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贺春景失控大喊,又被陈玉辉捂住了嘴。   陈玉辉细密的吻落在贺春景眼角,舌尖卷走蜿蜒而下的泪痕。   “那是她自找的,并非我的授意。”   “不像你。”陈玉辉紧紧抱着他,入魔似的自说自话。   【作者有话说】   本章修改十余次,内容有缺损,对影响大家的付费阅读体验感到抱歉。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1章 真胎 与 风卵   陈玉辉开始有了一个新的癖好。   他忽然沉迷于一种扭曲的假设,总会轻轻环抱着贺春景,用手掌在对方肚皮上轻柔的打圈。   “这部作品借由你来孕育,我为它取名做《风卵》,”陈玉辉对此颇感骄傲,“从风卵中诞生出无物,多恰当。”   贺春景望向天花板,内心中第一万次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他觉得陈玉辉疯了。   而他不应该陪一个疯子无限制地发疯下去。   相机快门声响,贺春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拍下了什么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置信的开口,拧了半个身子去看陈玉辉。   陈玉辉笑着摸摸他的脸,面上满是怜惜:“多漂亮啊。”   “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贺春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嚎叫着扑上去掐住陈玉辉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陈玉辉!你给我删掉!删掉!!!”   陈玉辉被他掐得满脸涨红,额头上爆出鼓鼓跳动的两根青筋,却还在笑。   他伸手从后揪住贺春景的头发,作势往旁边木质床头板上要磕,贺春景条件反射的极快松手,拼命护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泣。   看他这样,陈玉辉没忍住笑出来,上手亲昵地捋了捋贺春景的脊梁:“你这一下子这样,一下子又那样,我都搞不清你到底是怕我还是不怕我了。”   贺春景在他手掌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门被敲响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当回事,以为是谁家敲错了门。   可当他们听到门外熟悉的女人声音时,贺春景岌岌可危的脆弱神经再承受不了太多,他痛苦的闷叫一声,崩溃地把脸狠狠埋进被子。丁芳在外面。   陈玉辉面沉如水,从床上站起来,慢条斯理穿上衣服,又把窗户大大敞开。   “起来收拾收拾自己,别做什么不该做的。”陈玉辉拿着相机走出卧室之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陈玉辉和丁芳在门外争执了一些什么,贺春景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知道。   简单理了理床单,作业本和卷子都是摊开在书桌上的,丁芳要是进来,他只管坐到桌前就行。   可屋里的味道一时半会散不尽,贺春景抓着习题册站在窗前扇了一会,不见效,转而想起床头柜最下层抽屉里,有陈藩藏的东西。   他扶着床挪过去,从一柜子的医药用品下面找出半包烟,旁边还放了个粉红色透明塑料的打火机。   在柜子里放了小半年,贺春景晃了晃打火机,里面竟然还有油。   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一次点了三根烟,然后像举着小火把一样把它们举在眼前。   熟悉的柑橘味慢慢攀上来,代替了一屋子腥气。   贺春景默默看着它们结出长长的烟灰,烟灰落到地面上,眼泪不知不觉爬了一脸。   他无声的眨眼,门外丁芳和陈玉辉的争吵仍在继续,丁芳像是急了,冲过来砸门,把卧室门砸得震天响,喊里面的人出来。   “春景,别害怕,是你丁阿姨来了,开门给她看看。”   陈玉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贺春景把已经熄灭的三支香烟丢进垃圾桶,点燃了烟盒里最后的那根,用颤抖的指头递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   他不会这个,捂着嘴小声呛咳了几下,却近乎偏执的把嘴唇继续贴上去,大口吸完了一整支烟。   叫门声愈发激烈,贺春景最后看了一眼熄灭的烟蒂。   “来了。”   他提高声音回答。   站起身走到门边,贺春景给门板去了锁,悄悄拉开一道缝隙,对上了门外丁芳通红的眼睛。   丁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六七个月,行动不便,她撑着腰站在那里。   贺春景本是憎恶丁芳的,可他此刻却对着这样的女人提不起多猛烈的恨意。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她问。   “对不起啊,陈老师,丁阿姨,我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大,在屋里抽了支烟,”贺春景说着,还朝他们俩弯腰鞠躬道了个歉,“刚才散味道来着,结果也没散干净,对不起啊,我以后不抽了。”   “下不为例。”陈玉辉在丁芳身后,皱着眉头抬手扇了扇溢出来的柑橘味,“二手烟对孩子不好,丁芳,别进去了。”   丁芳含着眼泪推门看了看,里面确实没有别人了,转头恨恨看向陈玉辉:“你还在意这个孩子吗?”   陈玉辉很是为难的看了一眼贺春景,又看了一眼丁芳:“春景,你先进屋,我和你丁阿姨还有话说。”   贺春景麻木地点点头,转身又回到房间里,回手上了锁。   隔绝了丁芳的视线,贺春景再也坚持不住,软绵绵瘫倒在床上。他感觉自己像是生物课上被刀片横切的蚯蚓,求生求死都不得法,只好深深蜷缩折叠起来逃避现实。   他的肚子很痛,身上全是汗,被冷风吹干了黏在身上,特别难受。   手里的烟盒被他紧紧攥着,攥成一个瘪瘪的小片。   刚才就该把这里烧掉,他想。   再次拧动卧室门把手的时候,陈玉辉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丁芳买通医院在他体检时动过手脚,自作主张地要了孩子,现在又企图用这个孩子来保住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的夫妻感情,走又走不得,离又离不掉。麻烦。   陈玉辉眉心拧成结,快二十年了,这女人的手段一点也没有长进。   “春景,开门。”   陈玉辉烦躁的又拧动几下门把手,曲起指节朝门板上敲了三声响。   门里面没有动静。   “你知道我有备用钥匙,别闹脾气,快打开。”陈玉辉声音压低了,隐隐含着威胁,“别让我动手开门。”   贺春景就像铁了心给他火上浇油,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陈玉辉转身到鞋柜上翻出备用钥匙,三下两下捅开了门锁。   一股极猛烈刺鼻的味道迎面扑过来,陈玉辉推门的手顿了顿,这孩子倒是没浇油,浇的是酒精。   “你在干什么?”陈玉辉站在门口静静看他。   贺春景把整整两大玻璃瓶的医用酒精淋在床褥上,空瓶子歪倒在枕头旁边,吸饱了酒精液体的布料湿漉漉堆成一团。   贺春景就坐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手里捏着那只粉红色打火机发呆。   “我要住校。”他说。   客厅开了窗,卧室门打开之后两边对流,料峭春风从窗外卷进来,从二人之间一点不留情的横扫过去。   贺春景打了个冷颤,望向虚空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陈玉辉脸上,他捏着打火机的手指隐隐发抖,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诉求:“我要住校。”   “你威胁我。”陈玉辉嗤笑了声。   “对,就像你威胁我一样。”贺春景眼神又有点涣散,但他强迫自己努力看向对面的人。   “我现在完全可以替你申请退学,然后随便把你关在一个什么地方,就说你走了,继续打工去了,谁都不会知道。”陈玉辉倚在门框上,抱起胳膊,一派闲适。   “你大可以试试。”贺春景不为所动,“除非你把我弄死,不然你看你有几天安生日子可以过。”   “……确实,那样也没什么意思。”陈玉辉推了推眼镜,“先吃饭吧,都中午了,边吃边聊。”   说着,陈玉辉就要往里走,贺春景回手抄起一个酒精瓶子就砸过来,玻璃瓶子摔在陈玉辉脚边,碎碴子崩了一地。   “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这烧了。我死在这,房子毁了,屋主饶不了你,到时候法医给我做尸检,你干过什么你以为能蒙混过去?”   贺春景又拎起另一个空瓶子指着陈玉辉。   “你也别想再拿陈藩还是陈谁来要挟我,我现在不在乎这个。你们家的烂事你们自己烂着吧,我不欠你们的。”   他现在自顾不暇,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顾得上谁?   这一刻贺春景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要再做陈玉辉畸形欲望的容器了。   “住校名额是每学期开学之前申请的,现在不一定还有床位……”啪!   另一只玻璃瓶砸在门框上,散落的玻璃渣掉在陈玉辉拖鞋上,打断了他的话。   贺春景把那只粉红色打火机举在半空里,冷冷盯着他:“你给我弄。”   “……你先把打火机放下,这屋里现在蒸发的全是酒精,万一擦着了谁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陈玉辉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听话。”   “那就要看你什么时候点头了。”贺春景的拇指压在砂轮上,粗糙的按键抵着那片畸形的指甲。   僵持半晌,陈玉辉终于妥协了。   “下个月你去住校。”   “这周就去。”   “……我尽量安排。”陈玉辉叹了口气。   “你必须安排。”贺春景声音又冷又倔,“明天星期一,晚上我住校,你现在打电话安排。”   陈玉辉起身回客厅拿手机,走路的时候鞋底嵌了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刮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贺春景听他跟教务后勤的老师打了招呼,在电话里假惺惺演了一段客套话,算是把这事给定下了。   “好了,把打火机给我扔过来吧。”陈玉辉按掉通话,阴翳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床上的人。   贺春景低头看看手里的粉红色打火机,闭了闭眼睛,随手往门外一抛。   陈玉辉倾身一把接住,往门口书架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一把掐着贺春景的脖子把人按倒在床上。   “胆子可真大啊?嗯?”陈玉辉语气格外柔和,手上却一点没收力道。   他感觉到贺春景不大明显的喉结在自己虎口上蹭了蹭,痒痒的,除此之外,竟一点动作都没有,更遑论反抗。   再仔细看看身下双眼紧闭的人,陈玉辉掐着对方脖子的手稍微松了些,用拇指抵了抵贺春景的下巴。   贺春景一声不吭。   原是早在把打火机扔出去之后,他就再也坚持不住清醒神志,直接昏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修改约十次,内容有缺损,对影响大家的付费阅读体验感到抱歉。   主角攻马上回归!马上回归!陈藩小同学下周就回归!!!(>人<)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2章 扭扭捏捏不像样!   贺春景的耳朵先于意识苏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或者说昏迷到这个时间才醒过来。   上学的闹钟还没响,卧室里静悄悄的,贺春景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昨天发生的事在他脑子里印象有点模糊,只记得自己凭着一股子冲劲要挟反抗了陈玉辉,但今天再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   他用不惯打火机,万一没弄好,真把酒精给点了……再或者是自己没能撑到陈玉辉妥协就昏昏沉沉倒下了,保不齐陈玉辉过后就要用更过分的法子对待他。   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贺春景坐起身来搓了搓脸,感觉自己的眼皮像是被糨糊反复刷了几遍,小小一个睁开的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   他只期望昨天的狠劲儿能再唬一唬陈玉辉,起码先把住校这件事落实了再说。   放下手,掌心的触感蓬松干燥,床单和被褥已经不是昨天淋了酒精的那套。陈玉辉还算做了件人事,没有把他就这么扔在湿哒哒的被子里昏睡整晚。   昨天他受了风,刚站起来还没走两步,脑仁儿就撞钟似的疼。   春末夏初,天一日长过一日,贺春景看了一眼挂表,不到六点的功夫,窗帘缝里就有微薄曦光透进来。   但这点景色不值得他欣赏太久,他扶着墙壁慢吞吞往外走,在拧动卧室门把的时候松了一口气,陈玉辉并没有把他反锁起来。   客厅里依旧是空荡荡的,浅金色的日光浮在沙发和茶几上,贺春景左右转了转脑袋,几乎能听到自己脊椎骨节摩擦的声音。   陈玉辉不在家。   这对他来讲,好也不好。好在不用时刻受他的磋磨,却也让他担心说好去住校的事情只是骗他玩的。   贺春景撑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头疼得厉害,又回身到床头柜里翻出片止痛药吞了,走到浴室开始洗漱。   洗脸的时候他眼皮狂跳,直觉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果然,不多时就从哗哗水声中捕捉到一丝金属铿锵的响,是开门的声音。   贺春景抬头看这镜子里挂了一脸清水珠子的自己,低下头,把脸又埋回了水里。   待他收拾停当,推门出去,就看到陈玉辉正坐在餐桌旁边拆药盒。   贺春景只是扫了他一眼,没说话,状似无意地往卧室走,精神却时刻紧绷着,做好了对方暴起的准备。   “过来。”   陈玉辉没抬头,目光专注在手上,窸窸窣窣展开了一张药品说明书。   贺春景脚步拖了一拍,但没停下,继续往卧室挪腾。   “今晚就要去住校了,我总该拿个纪念品吧?”陈玉辉抬起眼睛,目光从药品说明书上挪开,越过那张薄薄的光面纸投向贺春景。   贺春景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低头走过来。   餐桌上的药盒扣放在桌面上,字体印刷得很小,又是背向的角度。贺春景瞄了两眼,没看出个什么门道来。   陈玉辉拍拍大腿:“趴上来。”   贺春景没动,陈玉辉便牵起他的手,温温柔柔地跟他讲道理:“乖孩子,听话,或者我想办法让你听话,你总得选一个是不是?”   贺春景没得选,只好跪在他双腿之间,小兽一般趴在对方膝头。   陈玉辉满眼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孩子。”   那板药的排布很奇怪,贺春景看着陈玉辉拿起那片金属色的小塑料板,不知道这药到底治的是什么病,但如果是什么刚需药品,那这厂家也太奸商了。   一盒一板药,一板药上只有圆圆的两个小白粒。   陈玉辉把那两个小药片剥出来,捏开贺春景的嘴巴,先放了一片到他的舌头上,有用指头按着药片捻了捻,一片白色的泥泞痕迹就此出现在少年红润濡湿的舌尖上。   “别咽,等着。”陈玉辉轻拍了下贺春景的脸,警告他保持住。   陈玉辉很痴迷他受伤生病的样子,拍摄出的照片有很多都出现了药物的元素,这对贺春景来说已经不算稀奇了。可今天吃进嘴里的药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苦味,贺春景猜不出它是治什么的,只好强忍着恶心张嘴等着,很快就在舌头下面积攒出一小洼津液。   陈玉辉从另一张椅子上捞起相机,对着贺春景调了调焦距,这才把另一粒药放在先前半融化的药片旁边。   他指缝里夹着被挖空了两个洞的小金属板,单手掐着贺春景的下巴,快速捏了两张特写。   “喝水。”陈玉辉指了指桌上的玻璃杯。   贺春景如释重负,举起杯子合着过剩的口水把药片吞下去,期间又被陈玉辉拍了两张。   “真漂亮。”陈玉辉叹道。   “我能起来了吗,上学要迟到了。”   贺春景脊背僵直,仍跪趴在他膝头,捏着喝空的玻璃杯努力压抑被苦到反胃的感受。   陈玉辉倏而笑开:“你都不好奇我给你吃的什么?”   “……是药。”贺春景讷讷回应,他不想再顺着陈玉辉的话和他往下聊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陈玉辉伸出手贴在贺春景脸上,刚用冷水沁过的皮肤温凉得像软玉,他竟逐渐嗤嗤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   这下子贺春景觉出不对了,慌忙往桌上摸了几下,抓住那只扁方的药盒拿到眼前看。   “左炔诺孕酮片”几个大字直愣愣冲进他的视线,紧接着下面那行小字如尖锥一般凿进他脑海里。来不及多想,贺春景手脚并用地冲进浴室,把胃里所有能吐出来的胃液胆汁一股脑呕了出来。   陈玉辉十分愉悦的走到浴室门前,斜靠在门框上看他,顺手又拍了两张照片。   贺春景整张脸都埋在马桶洞里,呼吸间全是带着酸涩的腥气。   “拒绝也要有拒绝的代价,不是吗。”   在耳畔嘈杂的鸣响中,他听见这么一句话。   也许是早上吃的那片布洛芬还没来得及被消化就被一起吐掉了,贺春景一直到吃完午饭,脑子里还在突突跳着发痛。   这是很坏的一天,贺春景趁着午休时间到药店买了一盒便宜的止痛药,走出药店门便放进嘴里吞了。   胶囊没什么味道,但黏在舌根的异物感久久未能散去。贺春景靠着大树低头站了一会儿,盘算着上星期陈玉辉给他的钱还够花多久,搬出来之后又该怎么开口跟他要生活费。   下次要钱的时候,陈玉辉会和他提条件吗?会提什么条件?   贺春景茫然望着路边正往外萌发鹅黄色嫩芽的树,发现自己支付不起任何除身体以外的代价。   这个认知让他毛骨悚然,因为没有人在面对一个交易时,会率先将自己的肉体和尊严当做筹码考虑。   除非那是个婊子。   贺春景大睁着眼睛,目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死死钉在天上。   他在这一刻感觉很累很累,累到让他想起早不存在的家,无比怀念那股无忧无虑的温暖。   妈妈,我好像每一次都做错了选择。   是否当年我真的不该活过来。他无声地问。   原来这感觉真叫人想死。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从这条路上匆匆走过。当时他怀里抱着一沓新旧不一的作业本,要带着它们赶往街转角处的小公园,认认真真写上一份,再洋洋洒洒拓出几份。   那时他脑子里满是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可以吃苦,可以等待,总有一天他的生活会回到正轨上去。总有一天他会像先前的那么多年一样,上学,放学,通过考试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过更好的人生。   现在他发现不是那样的。   他的人生再没有“正轨”了。   贺春景年纪太小,小孩子总是要错信太多人。   他后来确实得到了曾经他想要的,可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好端端一张白纸被揉碎了划破了,上天每日眷顾那么多幸运的人,怎么独留我一人在受苦呢?   贺春景心口发痛,他又掰出一颗布洛芬生吞了,可那药治不得这种痛。   “你怎么吃药不喝水啊?”   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怪耳熟的声音,有人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用瓶底戳了戳贺春景的胳膊。   靠在大树上的贺春景忙挺直了身体扭头看,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来人是已经不胖了的胖子,钱益多。   “……胖哥。”贺春景低声应了一句。   “睁眼说瞎话,”钱益多一听他这称呼,没好气的把水瓶子往他怀里一怼,摆了个夸张姿势,“你再好好看看我这健美的身材!”   贺春景被他逗笑了:“对不起啊,叫习惯了。”   “算了,叫胖哥也行。以后要是别人听见了,问我怎么一点不胖还叫胖哥啊,我就把我的光辉战绩往丫面前一甩,都得给我跪着唱征服。”   钱益多人瘦下来了,细看皮还有点松,但大体是帅的,且比以前臭美多了。   “喝口水涮涮吧,大老远就看见你拿着药片干噎,也不嫌堵得慌。”钱益多咳了一声,抬手指指水瓶子。   贺春景道了声谢,拧开喝了两口,喉咙口那股粘腻的异物感终于消失。   “什么药啊?”他这才问。   “布洛芬。昨晚受风了,有点头疼。”贺春景白着脸朝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   “哦。”钱益多点点头,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又好像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你回班之后,多喝热水。”   贺春景嗯了一声,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钱益多这才如释重负地摆摆手:“走吧走吧,我给人带包烟。”   贺春景顿了一下,借着跟他挥手的角度往后看了一眼。街上来往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不少,没有他想的那个。   “拜拜。”他跟钱益多说。   “拜拜拜拜!”钱益多边回应边往后走,回身钻进了一家小卖部。   “你妈的,下次这种事自己干,你抹不开面子,老子就抹得开了?!”钱益多进了门,三步两步走到小卖部里屋,朝着柜台边上的人重重擂了一拳。   陈藩一言不发把他拳头接住,投桃报李塞进一整盒巧克力派。   “糖衣炮弹!”钱益多抬手啪地给他打飞,而后伸出根手指点了点门外,“校门口麻辣烫涮菜包月。”   “你能不能有点追求。”陈藩皱起眉头龇牙看他。   “干不干吧。”   “干。”   钱益多满意的收回手:“就这么定,刚才你们家小孩往嘴里噎了两粒布洛芬,说是吹风吹得脑袋疼,你打算怎么着?”   陈藩又不说话了。   见他这样,钱益多一脸七嫌八嫌的:“又跟我整这出,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你伶牙俐齿爱犯贱的那张嘴呢?我早告诉你不能这么搞对象,你不听,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又把我夹在中间使唤。狗屁,赶快自己处理了,下回爹可不管你这个!”   “……谁失恋的时候咧个大嘴冲我哭一宿来着。”陈藩被说得挂不住脸了,反击一拳。   “我是哭了,我让你替我给楼映雪端茶递水送情书了吗?”钱益多斜他一眼,“再说了,你跟他道歉了吗?跟他说你现在怎么想的了吗?你说你平时为所欲为给高主任气得天天翻白眼,跟陈老师没大没小嬉皮笑脸的,怎么跟一个小屁孩含羞带臊张不开嘴了!”   最后这句说得有点大声,周围几个选东西的学生纷纷侧目。   陈藩一脚蹬在钱益多屁股上,含含糊糊说了句:“闭嘴吧。”   钱益多悻悻闭嘴:“行,我闭嘴,你他妈这辈子都不带琢磨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拿玛巴卡的鱼粮! (*╯3╰)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3章 拦海的人   贺春景吃了药之后感觉好多了,午休后的一整节课都没有头痛再让他分心。   可第二节课上了没多久,班级里忽然有桌椅磕出一串连贯的敲击声。   “哒哒哒哒……”   正是全班学生都伏案做习题的时候,鸦雀无声的室内更显得敲击声突兀。   齐老师眉头皱了皱,随口道:“椅子靠背都离后面桌子远点,别翘着晃来晃去弄这么大动静。”   有几个学生依言往前拖了拖椅子,在地上蹭出吱嘎嘎声响,但紧接着又是一阵故意挑衅似的撞击响声。   “哒哒哒哒……”   “你别磕我桌子。”   贺春景听见他这一组前两排有个女声嘀咕了一句。   “不是我在磕,”另一个女声有点发抖,“是,是不是教室在晃啊?”   话音一落,全班几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大家摸不清什么状况,一动不敢动的屏息等着。   仿佛是为了验证那女生说的话,脚下的地面真的晃了一晃,这次的摇晃幅度比前两次都大得多,有人吓得哐啷一声站了起来。   走廊外不知哪个班级忽然被人猛推开门,门板撞击到墙面上的力道巨大,嗵嗵嗵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跑出来的男孩子撕心裂肺地在走廊上高喊,炸醒了整栋教学楼。   “地震了——跑啊!!!”   一时间尖叫声,跑动声,桌椅推拉声震天响,所有学生不约而同面露惊慌地涌向走廊,汹汹人浪朝走廊两端的楼梯间席卷而去,老师们的喝止声散落在此起彼伏惊叫不断的人群里,几乎是瞬间,形势便乱作一团。   学生太多了,虽同样是倾巢而出的情况,但这跟放学完全没有可比性。   贺春景模糊记得自己应当是被YUKI扯出教室的,但到了走廊上,转瞬间二人便失散了。   他被夹在人流里向外涌,前后左右都在挤,不知是谁的肘弯狠狠拐在他肚子上。贺春景想弯腰呼痛,四周却根本没有给他弓起身子的余地。   他强忍着痛,用胳膊稍稍撑开一线狭小空间,太拥挤了,耳边嗡嗡交杂着哭泣声和尖叫声,贺春景庆幸自己中午吞了两粒药,不然现在肯定头痛到快要炸开。   但此刻也没太好到哪去,胃部因着拥挤的压力和浑浊的空气在翻腾,贺春景一手强压着胸口,他可千万不能在这地方吐出来。   放眼望去,整个走廊上全是攒动的黑脑袋,贺春景前面的脑袋忽然一矮,诶呦一声整个人陷下去。贺春景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自己却受了侧面的一搡,朝前迈了一步,直落落踏空在台阶上。   “别挤!这里是楼梯!是楼梯!这里有楼梯!”   刚才拎住的那个人又反手扶了贺春景一把,向后大喊道。   人群向前推挤的速度稍稍缓了两秒,复又挟着更巨大的力道朝下奔涌来了。   前面的人不动,后面的人死命推挤,整个楼道像是一段不健康的消化道,蠕来蠕去折磨人。   楼梯下到一半,贺春景额角上已然沁得全是冷汗。他感觉眼前发黑,头脑变得不甚清醒。混混沌沌间他瞧见远处有一抹绿色,是二楼转角的散尾葵。   陈藩曾经告诉过他,运动会往楼下挪椅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把散尾葵的花盆打碎了。   贺春景视野更暗了,他昨天被陈玉辉狠命折腾了一通,发着高烧吹风,一直昏睡到今天早上才起来。   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早上又吐了一场,中午吃得不算多。   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陈藩的教室在楼上,他跑出来了么?这楼会榻么?   他们……会死么?   楼下有人摔倒,哀嚎声针扎似的刺进每个人耳朵里。   贺春景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被挤到花盆前,小腿磕在花盆上,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在这摔倒了,不知会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踩过去,贺春景强撑着朝散尾葵抓了一把,柔韧的茎叶割得他手掌生疼。   忽然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腰上,给了他一个向上的力道。   “抬腿,踩花盆,转身!”   身后人极快地说。   贺春景想不了太多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完成,绵软的身体被那人人硬生生托举到花盆上,转身低头一看,毫不意外是陈藩的脸。   “我数三下你往后跳,后面是小窗台,我送你坐上去,”陈藩两只手死死掐着贺春景的腰,又将他往上送了一段,“三、二、一!”   贺春景使足全身力气往上一跳,被陈藩稳稳扶到了窗台上。   “快,你拉她一把,还能上个人!”   刚跳上去,陈藩就拉过身边另一个被挤得面色发青的陌生女孩子,让她把手递给贺春景。   贺春景几乎在透支体力了,拔萝卜似的往上拽,那姑娘踩着花盆挪腾上去,翻身也坐在了窗台上。   窗户大开着,贺春景背后就是空荡荡一片。他转头大口呼吸了几下窗外的新鲜空气,而后挪了挪身子,勉强把脊背靠在窗棂上。   陈藩仍死死拽着他的手腕,贺春景怔忪看着他:“我,坐上来了,松开吧。”   “不行。”陈藩紧咬着牙,似乎在承受什么痛苦,“学校窗户没有纱网,你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确实有这个风险,旁边嘴唇一点没有血色的姑娘稍微缓过点神了,闻言朝角落挪了挪:“你往这边来,也好把窗口空出来给大家通风。”   贺春景挪了挪,后背终于贴在了玻璃上。   陈藩背后是黑压压往下蠕动的人潮,他一个人像一面堤,将潮水统统拦在生着散尾葵的绿色小岛之外。   贺春景愣愣看着他。   两个月没有好好的看过陈藩,他好像瘦了一些。寒假时被剃成板寸的头发稍长出一些了。跟他收纵自如能屈能伸的性格不同,这一脑袋黑刺刺的头发倒是刚直笔挺,齐刷刷朝天上冲。   他看陈藩,陈藩也看他,那双星火似的眸子灼灼盯着贺春景,像是要把这些天没仔细看过的部分全都看回来。   “你在楼上,不是应该出来得很晚吗,怎么跑到我身后来了。”贺春景问他。   陈藩把破门而出、狂奔到人群中找他的激越心跳咽下了,皱了皱眉头,不说话。   贺春景看看陈藩,再看看他身后仍在向下拥挤的人,又说:“你下去吧,我在这歇一会儿,等人少一少了再下去。”   “那楼塌了怎么办?”陈藩忽然抬头问他。   “你在这,楼就不塌了吗?”贺春景反问道。   “我在这,楼塌了,我们俩就死在一块。”陈藩说。   楼塌了,我们俩就死在一块。   贺春景耳朵里忽然什么嘈杂哭喊声都听不到了,就剩这么一句声音不高不低的话。   “瞎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多人呢。”贺春景眼圈发烫,骂他。   “死不死的都在一块。”陈藩这会儿倒是犟起来了。   “你姐……她也在楼上。”贺春景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手心里,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抖。   他将眼睛从陈藩脸上挪开了,像回避那一段寒夜里记忆一样回避着陈藩的目光。   可陈藩不藏也不躲,仍旧坦坦荡荡望着他:“我知道,但她有她要找的人,我有我要找的人。”   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惊呼,似乎是又有人倒下了。紧接着一波压力扩散过来,陈藩身子被挤得猛一摇晃,他忽然低头,整个上半身扑在了贺春景的双腿之上。   贺春景吓了一跳,想拽他起来,却发现陈藩紧紧攥着拳,额角上青筋暴跳,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   “你怎么了,哪儿受伤了撞坏了吗?”贺春景紧张地俯下身子问他。   陈藩仍就着伏在他腿上的姿势不说话,攥了拳又张开,张开又捏紧,面色赤红。   贺春景看了一阵,还是没明白他到底怎么了,只好先把自己的手伸进陈藩张开的手掌里,让他捏住了:“别抠自己的肉。”   陈藩掌心忽然多了只冰凉凉的柔软的手,倏地抬起头看向贺春景。贺春景垂眸不看他,手却依然任由他抓着。   “谢谢。”陈藩哑声说。   身后人又是一阵骚动,似乎发现了这有一扇可以透气的窗户,铆足了力气往这边拱动。陈藩又是一声闷哼,把脸深深埋进贺春景双膝上,手上骤然收紧,狠狠捏住贺春景的手。   贺春景痛得急喘一声,陈藩赶快松开他,转而一拳捶到窗台上。   这么一来,贺春景终于发现陈藩痛在哪里。   这人的双腿岔开站着,小腿刚好挡在散尾葵的白瓷花盆边上,那外翻的花盆边沿不偏不倚抵住了迎面骨。那个部位根本没有多少脂肪肌肉做缓冲,每当身后人推搡,压力传到陈藩身上,都会将他的小腿往花盆边沿上磕得更深,痛之入骨。   “你站上来,踩着它,”贺春景拎着陈藩的领子慌忙把他往上拽,“人太多了,你腿会断的!”   那白瓷花盆四四方方一个,上宽下窄,若是空着倒还有可能被挤碎,可装满扎实的一盆泥土之后,就像块磐石一样墩在那里。即使被挤出裂隙,它也很大概率会维持着原有的形状,除非把里面的散尾葵连带泥土全部拔出去。   刚才若不是陈藩从后面把他托举上来,摔倒在花盆前的贺春景就会成为人肉阻隔垫,被人潮一遍又一遍挤向白瓷盆的边缘。   “你是傻子吗,你上来啊!”贺春景终于绷不住了,把陈藩从自己膝盖上揪起来,大喊,“你他妈骨头会断的!”   而后他抬头朝陈藩身后的人群咆哮:“别挤了!这里有个花盆!有人磕伤了!”   自然是没什么效果,陈藩重新抓住他的手,勉强朝他挤了个笑:“没事,我骨头硬。”   “你有病!”贺春景死命拽他,差点自己从窗台上滑落下去。   “我要是上去了,后面会不断有人磕在这个花盆上。”陈藩把他重新到窗台上坐稳,伸手环住了贺春景的后腰,紧抓住他松散的校服。   “本来,刚刚是我挡着的,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贺春景哽咽道,“你还管我干什么。”   “你管我,我就得管你,”陈藩嘴唇被牙齿磨得发白,从剧痛中强撑着跟贺春景说话,“你跑了,我就找回来。”   “你该找的不是我,”贺春景咬着牙,把又咸又涩的眼泪水吞回肚子里,“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不求你现在信我。”陈藩环腰紧紧抱着贺春景,拳头硬邦邦顶在他后腰上,“但在反应过来地震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确实只有......要找到你,这么一个念头。”   贺春景伸手掐着他的肩膀,拼命想要把这人扳起来,可换来的却是陈藩越收越紧的手臂,和越来越明显的痛哼。   贺春景慌慌忙忙把校服上衣脱下来,折了几折拿在手里:“你先别说别的了,把校服垫在花盆边上,你裤子也没穿多厚吧,你现在还能动吗?”   陈藩强撑起身,把那件温热的校服又抖开了草草披在他身上:“窗口太冷,你头痛,先穿着,我现在暂时动不了,拿着也没用。”   贺春景手上一抖:“你怎么知道我头痛?”   中午莫名其妙单独出现的钱益多浮现在脑海里,贺春景颤声道:“中午你跟钱益多在一起,是不是?”   陈藩自觉说漏了嘴,不说话。   “你有病啊,陈藩,”贺春景觉得好笑,又想哭,“你之前也没这么膈应人啊。”   “因为我之前找错人了。”陈藩忽然抬起头,看着贺春景哭笑不得乱七八糟一张脸。   他紧紧搂着贺春景的腰,腿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后脊梁一阵一阵的冒冷汗。这是一场天灾中的人祸,或许下一秒他们会得救,又或者下一秒所有人都会死在这。   有些话陈藩必须要说了。   “贺春景,我喜欢你。”陈藩说。   【作者有话说】   08年地震的时候我们因为地处偏远,基本没有震感。但被老师们火急火燎拎到操场上,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天灾时那种茫然无助感,真的深深刻进心里。   希望当年从512阴影下走出来的朋友们,现在都有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合掌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4章 谁长嘴谁有老婆   贺春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看,就在他不过十厘米远的地方还坐着个陌生姑娘呢!   谁知刚转过头,就见那姑娘抓了好大一把散尾葵叶子挡在自己跟贺春景之间,窸窸窣窣伸出只小手朝他俩摆了摆。   “我不在,你们继续。”   陈藩疼得两眼冒白光,脑子都转不动了,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人。   要是放在平时,他高低还能找补两句,但现在他没心思干这个,只能咬咬牙,又把脑袋埋回贺春景怀里,不动了。   贺春景身上的味道不是他熟悉的柠檬香气。   以前住在陈藩家时,两人衣服都是扔进洗衣机一起洗的,晒出来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想来是陈玉辉的出租屋里并没备着陈藩家惯用的那款洗涤剂。   这味道太腻了,有点难闻,陈藩想。   走廊两侧有铁门哐当砸在砖墙上的巨大声响,有老师打开了消防通道,呼啦啦的风卷进来,吹得学生们缺氧的头脑终于清醒片刻。   “走消防梯!”   老师们在走廊尽头大喊。   集中涌向楼梯间的人潮被分流,匆匆奔向应急消防通道。如惊慌野兔般的学生们顺着墙体外侧的简易消防梯冲下去,汇入宽阔的大操场。   陈玉泽其人虽然操蛋,可好在他出钱盖的这栋楼倒没偷工减料,该用的部分都能用。   疏散了大约五分钟,陈藩身后的压力骤减,他的双腿不再被人死死挤在花盆边沿上。他松了口气,轻轻挪了挪位置。   “楼里不安全,我们得抓紧下去。陈藩,你还能走吗?”   走廊上人散得差不多了,贺春景从窗台上跳下来,蹲在花盆边上看陈藩的伤势。   陈藩的两条腿不同程度泛起了骇人的紫黑色瘀血,动一动就痛得倒吸冷气。他一屁股坐在散尾葵花盆里,双腿直挺挺伸出老长,动不了了。   贺春景自己本身就病歪歪的,更不敢贸然背他抱他,生怕把人一杆子折到楼下去。还是旁边一起坐窗台的姑娘挽起袖子,提出来要扶陈藩下楼。   “好歹也救了我一命,刚才真差点被人踩到脚底下去了!”那姑娘跟贺春景一人一边架着陈藩的胳膊,她个子矮,还使劲儿撑着陈藩的腰稳着他。   刚把人扶起来,陈藩踉踉跄跄没站稳,往她这边倒了一下,她赶紧小声撇清关系:“医疗需要啊医疗需要,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学弟别误会!”   贺春景尴尬极了:“没,没事,这个事,就,你别……”   那姑娘面色一凛:“放心,救命之恩,绝对保密!”   三个人各怀心思,跌跌撞撞下楼去了。   大操场上正以班级为单位点人头,人人脸上皆是慌乱焦急的神色,惊魂未定。   到了平地上,贺春景觉着差不多了,就让那姑娘先回班,自己一铆劲,把陈藩背了起来。   两人晃晃悠悠摞在一起,跟各自班主任报了到,确认安全。末了贺春景又把陈藩驮到了操场边上的伤员阵营,等救护车过来。   “不给鲜儿姐打个电话吗?”贺春景满脑袋都是虚汗,脸色看着比陈藩这个伤员还差,瘫坐在地上。   “不用,刚才看见她了,跟楼映雪和二叔在一块呢。”陈藩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扯了一张替他擦汗,“你怎么回事,病得很严重?”   “没,就是换季感冒。”贺春景随口敷衍道。   两人肩靠肩坐着,静静看眼前一片兵荒马乱。   同时拨打电话的人数太多,城市上空的电波信号也跟着拥堵失效。在所有人都忧心牵挂其他人的这一刻,贺春景和陈藩靠坐在一起,不必再向谁求证彼此的安危。   此情此景,两人竟纷纷舒了一口气。   同时发出的叹息声太过明显,陈藩率先望向了贺春景,贺春景晚了他一步,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心虚。   “看什么。”贺春景把目光又转向乱糟糟的大操场。   “刚才在楼上我说的那事儿,你答不答应。”陈藩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贺春景身体倏然紧绷起来:“什么答不答应。”   陈藩可不由着他装傻,又往他肩膀上撞了一下:“你别扭头,我现在动不了,你看我,你转过来看我!”   贺春景心里头比通信电波还乱套,起身要走,被陈藩一把拽住裤腿,差点当场给裤子扒了。   “干什么!”贺春景赶紧一把按住裤腰,满脸通红地呵斥。   陈藩挣扎着要起身,牵动两条伤腿,五官一下子又皱成一团,痛哼出声。   一看这架势贺春景就走不动了,陈藩这伤好歹是为了救他受的,于是一面骂这人别乱动,一面不情不愿重新坐回陈藩身边。   陈藩得寸进尺,一看这事有门,先前的那股死皮赖脸劲头又回来点了,干脆躺在贺春景大腿上,直勾勾仰头看人家。   贺春景被他看得心慌,抬手想给他眼睛遮住,却被陈藩一把抓住手,攥进自己手心里,搭在胸前。   “又干什么。”贺春景无奈问道。   陈藩自下而上望着他,喃喃地说:“刚才在楼上,刚有人喊地震的时候,真的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你了。”   贺春景的手随着陈藩胸腔呼吸的节奏起伏,有种能触碰到对方心跳的错觉。   “我这些天,回去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是我做得有错。”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陈藩的语气有些难堪,但很快又鼓起勇气重新望回来。   人总要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爱不是逃避的借口。   “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来着,但是那天你说只想好好考学。我就,又不想让你为难,让你重新卷进不想面对的感情里……”   陈藩抿了抿嘴,说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坦荡,索性豁出去了。   “算了,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是因为我确实没脸见你,我难以接受自己在感情上的挫败,而且我知道这个行为挺懦夫的。”   这次换贺春景移开眼睛,可陈藩很快抓着他的手摇晃一下,这人像是害怕他再次回避,于是又往紧里攥了攥他的手。   陈藩摸到那片畸形的,贝壳样的小小指甲,一股胀痛又酸涩的感觉填满了胸口。   “那天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但还是选择留下来救她。甚至到最后,我被按到警车里的时候才从车门缝隙里看见,她穿着你的鞋。贺春景,我感激你,也佩服你,相比之下,作为伤害你,欺骗你,甚至一直到最后都还在利用你的人,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去说服你原谅我。”   “你也没有……那么坏。”   贺春景感觉自己喉咙里干干痒痒的,他想起那天半夜在出租屋楼下抽烟的陈藩,那是在忏悔吧,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我惩罚。   “我坏透了,真的。”陈藩呼吸有点急促,眼角像是卧了两尾红金鱼,在水光里盈盈颤动,“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平时给你几颗糖吃,就能换你发现真相之后不生我的气。我不该这样想的,我不该把所有东西都标上价格,却在递给你的时候偷偷撕了价签。”   一滴温热眼泪落在陈藩耳朵上,贺春景欲盖弥彰地伸手捻碎那颗剔透珠子,手指尖被染上一层湿漉漉痕迹。   “我回去想了很久,真的很久,贺春景,你跟我姐到底有什么区别,到底谁占更重的分量。我甚至把脸皮撕了不要了,我拉着她们俩一起聊,心甘情愿挨她们的骂。”   贺春景静静听着。   “陈鲜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对她的感情确实连我自己都难以分辨了。可要说喜欢,说爱,说想要睁眼就能看见闭眼就能摸到,两人过一辈子那种爱,我脑子里出现的不是她。”陈藩说。   “学校里呢!要不要脸了你!”贺春景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忙不迭地去捂陈藩的嘴。   好在周围伤员病号都忙着哭爹喊娘问120为什么还不到,没人注意他们。   陈藩被捂得哇哇叫,最终两手钳住贺春景的手腕子拽到一边,他今天就一条道走到黑了,他非要把费劲千辛万苦找回的真心亮出来给人看。   “贺春景,把真心捧到我面前,告诉我爱是什么东西、家是什么样子的人是你。”   陈藩密实蜷曲的眼睫毛上也挂了眼泪珠子,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把过多的难以控制的情绪吞了回去。   “我现在想到一切正面的词,温暖、幸运、愉悦,脑子里跳出来的都是你的样子。就连想到吃饭、睡觉、写作业这些日常的词汇,我脑海里出现的画面,也始终都是你在做这些事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你对我而言,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存在。”   “地震的时候,我一想到有可能这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我还什么都没告诉你,我可能要带着这些只有自己知道的话永远死了,我就不甘心。”他说着,手里一动,捏着贺春景腕子的姿势变成了两人紧扣着十指,“不过幸好我赶到了,幸好我找到你了,幸好那一秒不是我最后的一秒。”   贺春景被他放在掌心牢牢扣着,只能抬起胳膊弯蹭了蹭自己的眼泪。   “你别说了。”贺春景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他不敢听后面的内容,也觉得自己不配听后面的内容。   可陈藩不依不饶。   “贺春景,我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陈藩问他。   贺春景心像被绞碎了似的疼起来。   一个私底下被人玩透了的小婊子,拍了数不清的腌臜照片捏在别人手上,贺春景绝望地想,自己恐怕再配不上陈藩这般真情实感的爱了。   那人还是陈藩的叔叔,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   若是有朝一日所有事情都暴露出来,那会是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分崩离析。   贺春景死咬着嘴唇摇头,两眼透过模糊的水光看到救护车的红蓝色灯光在闪,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疯狂跳跃,他晕得想吐。   “我知道你还怕我骗你,狼来了喊多了,就没人相信了,”见他一个劲地摇头,陈藩见他不说话,有些慌了,哽咽道,“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谎了,贺春景。”   “我是个自作聪明的人,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发现得确实是太晚了,抱歉。”   陈藩牵着他的手贴在脸上,蹭得贺春景手心手背都是泪痕。   “这两位同学,哎,两位同学,你们伤在哪了?怎么还疼哭了这俩孩子!”   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火急火燎赶到了,看看坐着哭的,又看看躺着哭的,一招手说得,都抬走吧。   “他腿坏了,小腿。”贺春景忙把陈藩裤腿卷上去给护士看,又搭了把手把陈藩抬到担架上去。   陈藩不死心,撑起上半身拼命朝贺春景看:“你还没回答我,你上来,你跟我上车!”   贺春景不再看他,抹了把眼泪退到一边,任由陈藩被晃晃悠悠抬起来朝外走。   他给不了陈藩一个答案,贺春景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布洛芬止痛的药效过了,他的头又像撞钟似的痛起来。   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自己的视野忽然从站立的高度委顿在地,眨眨眼,春天操场边刚发出的嫩草芽扫过他的眼睫。   已经被抬远了的担架不知为何突然翻倒,上面的人挣扎着朝这边扑腾。   完了,贺春景闭上眼睛时不禁暗想。   还是躲不过要跟陈藩上一辆救护车,进同一家医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烨柏Feisen的打赏!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5章 吞下三千根针   贺春景醒转过来的时候,陈藩正歪在他床边打盹,场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这次陈藩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病号。   他静静盯着透明管子里向下滴落的药剂,半晌没有出声,而后轻轻转过头去打量床边的人。   陈藩已经换了病号服,正坐在一把轮椅上仰头半张着嘴巴熟睡。他两条腿都打了厚厚的绷带,搁在轮椅脚蹬上,十分好笑。   贺春景看着看着,便真的笑出来了。   陈藩很快被他的笑声惊醒,茫然望了望四周,在看到贺春景那双笑眼时立刻清醒过来:“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还好。”贺春景哑着嗓子回答,把脸转到一旁努力憋笑了一阵,却又因为憋不住,把脸又转回来看他,“你像……被锤子砸过的汤姆猫。”   “还能想起这个来,我看你是没什么事了。”陈藩也被他气笑了。   “地震……过去了?”贺春景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问。   “嗯,刚才听人说,是西南那边发生的大地震,松津远,传过来的级别其实不高。”   “那你呢?”   贺春景指了指他的腿,意思是你有什么事没有。   “先顾你自己吧,一醒过来就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   陈藩给他掖了掖被子,不甚灵光的转悠着轮椅出去叫护士。因为手法过于笨拙,长手长脚窝在小轮椅里的陈少爷还险些撞了门框。   贺春景目送他出去之后,禁不住捂着眼睛躺在床上发笑。   在醒来不过两分钟的时间里,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原谅了陈藩。   “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得个感冒发烧还说晕就晕了,回去得加强体育锻炼啊,免疫力太差。”   陈藩找回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护士阿姨,换药手法干练,给贺春景又续了一袋葡萄糖。   贺春景半坐起来靠着床头摸摸鼻子,小声应了句好。   这算是最近落下的毛病。   他被陈玉辉折腾过后,经常接连两三天发低烧。后来自己也习惯了,懒得吃药,就任由温度烧着。   估计是这么拖得久了,身体素质就逐渐掉下来了。   待到护士出去,屋里又剩贺春景跟陈藩面对面,相顾无言。   贺春景怕再这么下去,陈藩又把之前那茬子提起来,于是率先寻了个话题。   “……怎么没弄个普通病房。”   “来的时候普通病房全满,连走廊都摆上了,给你们班老齐急得够呛。”陈藩摇着轮椅在地上转了转,“我让她直接开个单人的,我出钱。”   “……”   这话题寻得不好,贺春景被自己哽住了。   陈藩那头却很自如的接下去:“出院之后,你回家里来住吧。”   他把轮椅转得背过身去,左右晃了晃,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展示给贺春景看他的生疏手法,又差点把自己撞到墙上去。   陈藩捏着轮子慢慢转回来,可怜巴巴看着贺春景:“而且你看,我生活无法自理了,你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不顾吗。”   “其实我从今天开始……申请了住校。”贺春景收回目光,手在被子下面揪紧了衣角,“勤务老师那边已经办好了。”   “跟他说一声不住了不就行了?”陈藩歪歪扭扭滑过来。   “……都办好了。”贺春景仍就推脱。   贺春景不想再把陈藩当做一处掩体,用以躲避陈玉辉的围追堵截。   “那我……”   陈藩还想说什么,病房门突兀被敲响了。门外人似乎很急,只草草敲了两下,就用不轻的力道猛推开门。   屋里两人齐齐扭头看过去,陈玉辉脸上阴沉中带着焦躁的表情在看到陈藩的一瞬间,如滚水气泡破裂一般消散在脸上,他在刹那间整理好了情绪,换上一副忧心的样子,手上推门的动作也卸下力来。   “怎么不在自己病房呆着?”陈玉辉回手把门轻轻带上,朝陈藩走过去。   “二叔。”陈藩和他不像原先那么亲昵了,只淡淡应了一句。   “腿怎么样?”陈玉辉拨弄了一下陈藩的轮椅,“怎么磕这么严重?”   陈藩撇撇嘴:“还行,没断,就是挫伤。”   “你这孩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吴湘也不方便照顾你。到我们家来住着吧,刚好家里最近新请了个保姆。”陈玉辉伸手要摸陈藩的头,被陈藩不着痕迹的躲开。   陈藩脑袋一偏,抬头看向陈玉辉:“我们俩正说这事呢。”   “哦?”陈玉辉抬头,看了贺春景一眼。   “你给他办住校了?”陈藩问。   “对。”陈玉辉推了推眼镜,玻璃镜片闪了闪,“你二婶现在情况特殊,我分不出心打点春景,住校有后勤老师照看,更合适一点。”   “那我也住校。”陈藩往后一靠,抱着胳膊看陈玉辉。   “陈藩,”贺春景低低喊了他一声,“别闹。”   “没闹。就我现在这个状态,坐车坐不了,上楼上不去。我刚才琢磨了一下,也就能在学校那一亩三分地转悠转悠了。我也不麻烦你,二叔,我跟自己班主任打个报告,要间一楼的宿舍,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陈玉辉皱了皱眉头,又松开。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俩在宿舍也好有个照应。”陈藩一拍轮椅扶手,把事定下了。   陈玉辉沉默了一阵子,才把这事认下。   贺春景挂着水,静静靠在床头看着他们,一瞬间感觉这世界荒唐又滑稽。   他们每个人都捏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三张嘴里凑不出半句真话,骗人的也被骗,一个谎言接续另一个谎言。   “你先出去,我有事和春景说。”陈玉辉拍拍陈藩的轮椅靠背。   “有什么事还得背着我说啊!”陈藩嚷嚷着被推出半米远,用手死捏着轮子不走。   “他家里的事,听话。”陈玉辉一巴掌拍到陈藩后背上,“滚回去跟骨科护士报到,你们班主任来看你了,在空病房里等着呢,脸都等绿了!”   “哦。”   陈藩不情不愿滚出门去,陈玉辉关门落锁,回身望着贺春景。   贺春景已然警觉地坐起来了,一只手压在枕头上,随时准备将那只没什么威慑力的棉花枕头抽出来做武器。   “住校是你答应了的。”贺春景飞快的说。   陈玉辉忽然笑了,赤橘色的斜晖打在白墙上,也在陈玉辉身上涂抹出水红的一层颜色,像冲刷过后的血痕。   连带那个笑容都是浸了血腥气的。   “小孩子脾气,还真是猫一天狗一天。”陈玉辉走到贺春景病床前头,坐下来抚了抚对方的脸,“你答应他了?”   贺春景脸颊上贴了一只发烫的手,有种下一秒它就会抬起来狠狠抽上来的错觉。他浑身僵硬,但还是梗着脖子回答:“与你无关。”   陈玉辉果然猛地把手抬起来,贺春景下意识抬手一挡,手背上的输液针被陈玉辉的风衣扣子刮掉,啪嗒落在地上。   静脉血很快在皮下淤积成一小团,在脉络清晰的手背上顶起一个可怖的鼓包。   “啧。”   陈玉辉咂咂嘴,动作轻柔的将蜷成一团的贺春景重新铺展开,拉过他滚了针的手,仔细将针眼旁边的棉球胶布揭下来重新找准位置,在高高鼓起的针孔上用力按了下去。   贺春景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痛叫,短促而激烈的喊了一声,但又害怕陈藩在门口没有离开,又将下唇啮进嘴里。   小蛇一般的透明针管弯弯曲曲拖在地上,朝外一滴一滴吐着葡萄糖溶液,逐渐在地上积出一个小洼。   贺春景额头又渗出细汗,整张脸埋在枕头里急促呼吸,半晌才抬头看向床边坐着的人。   陈玉辉好整以暇坐在那里,欣赏他摇摇欲坠的姿态,而后哄孩子似的捏着他的手摇了摇。   “看,我对你做出的任何事,都在可控的、可治愈的、可弥补的基础之上,因为陈老师是个有分寸的大人。”   “但你们两个都是小孩子,年轻,幼稚,冲动,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就像不论是上次还是今天,遇到困难,还是要大人来帮忙收场,对不对?”   陈玉辉循循善诱,像个真情实意的热心导师。   “谁都知道你们两个之间那点小心思是见不得光的,更遑论长久。等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这是个多么错误可笑的想法,所以陈老师希望你们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哪里是界限,或者——至少作为陈藩的家长,我希望不要出现我不想看到的情况。”   他的眼神骤然冷下去,笑意中有掩不住的锋锐毒辣。   贺春景却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   鼻翼中喷出意表嘲讽轻蔑的细碎气流,潮湿的碎发扎进他眼睛里,让他闭了闭眼睛。而后用力从陈玉辉掌中抽回了手,感受到手背上又是一阵酸麻的痛。   “你在害怕。”贺春景看向陈玉辉,“你害怕了。”   “这叫什么话。”   陈玉辉嗤地笑了一声,抬手替他拨了拨汗湿的头发。   稍长的鬓角被捋到耳后,陈玉辉猛地一把揪住贺春景脑后的黑发,将他的头按向自己,嘴唇贴着那只光洁柔软的小耳朵一开一合——   “我是在提醒你,凡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得上。陈藩从小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他要是知道你做过那些事,伤了他的心,他会怎么样?”   贺春景脸色发白,咬牙道:“那是你……强迫我的。”   “是吗?”陈玉辉稍稍抬起脸,在极近的距离下注视着贺春景的侧颜,笑了笑,“你早在第一次结束就能跑的,你大可以报警,大可以说得人尽皆知,让我身败名裂万人唾骂,可你没有。”   “因为我能给你带来好处,坏孩子,是你自己把自己卖给我了。”   贺春景神色剧变,像是误食穿肠烂肚的毒药,忍不住痛缩成一团。   陈玉辉看他这样却十分满意,理了理贺春景脑后被揪乱的头发,改为亲昵地爱抚。   “陈藩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这个被他选中的孩子。   “况且,别忘了现在供你吃穿、供你念书,把你从社会底层捞出来洗干净的人是谁。我能给你的,随时也能拿回来,甚至不介意把你踩回更深的泥坑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6章 土豆土豆心心   陈藩回到贺春景病房的时候,陈玉辉已经走了。   贺春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灯也没开,黯淡天光描绘出少年人细瘦的轮廓。   这场景看得陈藩心上颤了颤,伸长胳膊,把墙壁上的日光灯开关啪一下打开。   贺春景从愣神中被惊醒,肩膀瑟缩一下,缓缓转头朝他看过来。   “怎么了你?”陈藩皱着眉头瞧他。   贺春景还在因陈玉辉留下的话而感到浑浑噩噩,这会儿反射弧慢半拍,呆呆看着陈藩吭哧吭哧摇着轮椅过来。   待他走近了,贺春景才发现轮椅把手上挂了几个冒热气的塑料袋子,竟是是陈藩从医院食堂打了晚饭,上来找他了。   贺春景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去接打包袋,结果淤青一片的手背太过显眼,被陈藩一下捉住,放到面前瞪圆了眼睛看:“怎么弄的?!”   贺春景张张嘴:“和陈老师说话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压到针头,滚针了。”   “说什么东西说那么入神,你舅又给你添新麻烦了?”陈藩一阵龇牙咧嘴,替他疼得直嘬牙花子。   “……不算是。”贺春景缩回手,随口敷衍。   陈藩把饭菜都撂到贺春景床头,摇着轮椅又要往外跑:“那你先吃饭,我马上回来。”   贺春景从后面揪住轮椅的把手,一双细腿从床上垂落下来,伸脚在地上趟了两下,把鞋趿拉上了: “有什么事让我去吧,你不方便。”   陈藩却转回来,按着他不让他起身:“就你这样,现在来阵风都能给你吹散了,算了吧。我这轮椅稳当,出门还能享受至高路权,你在这等着,先把打包盒都拆了啊。”   说着,还把放在床头的打包袋拎过来塞进贺春景怀里,嘱咐:“我几分钟就回,回来就开吃。”   贺春景抱着一袋子滚烫喷香的饭菜,肚子里叽叽咕咕磋磨起来,也便由着陈藩去了。   伙食置办得挺丰盛,两人三个热菜配一碟凉拌牛肉,一人一盒米饭配花卷,质朴,但顶饱。   贺春景叠好了被,出门跟护士要了张一次性的垫布铺在床上,把饭菜都摆齐了等陈藩。   没过多久,这人呼呼啦啦摇着明显超速的轮椅就过来了,到门口一个丝滑无比的转弯,顺手还带上了门,进来停在床前。   “……你下午不是还撞墙么,演的?”贺春景看着他。   “……刚才现学的。”陈藩摸摸鼻子。   说话间,陈藩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又拿了把没开封的水果刀出来:“给我腾个地,我切东西。”   贺春景不知道他要切什么,但还是把床头柜简单收拾了一下,腾出块空地:“喏。”   只见陈藩从塑料袋里夸嚓掏出只削了皮的大土豆,按在床头柜上就开始切。   贺春景直接看愣住,这人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陈藩比比划划,小心翼翼,切了片十分柔软,但又不至于薄若无物的大圆片下来,两手举着它,朝贺春景努努嘴:“手给我。”   “啊?”贺春景懵了。   “你滚针那只手,给我。”陈藩催促道,“快,待会儿它干了。”   贺春景傻乎乎把手递过去,手背上一阵冰凉湿润的触感,那片手工现切马铃薯就这么扒在了他的手背上。   “小时候我妈教我的,土豆片敷针眼,消肿。”陈藩大功告成,舒了口气。   贺春景怔怔看着手背上的土豆片。   陈藩拿过餐盒旁边的一次性筷子掰开,合在一起搓了搓毛刺,塞进贺春景手里:“吃饭。”   贺春景讷讷接过来,却拿在手里迟疑了一阵子。   这跟他们先前的相处模式没有什么区别。   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陈藩。”贺春景攥着筷子,手指收紧又松开,“你不要这样。”   “嗯?”陈藩正夹了一筷子回锅肉往嘴里送,腾不开嘴,于是用目光质询。   贺春景嘴巴里泛苦,他瞧着自己被压在一片温柔黄色之下的伤处,土豆片盖不住的青黑隐隐透出来,像他已经开始腐坏的内里。   “吃完这顿饭,咱们俩各走各的吧。下午那些话,道歉的部分我收着,其他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贺春景艰难地说。   陈藩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放下饭盒,咀嚼了一会儿,抽了张纸巾把嘴抹了:“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贺春景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米饭。   陈藩捏着纸巾沉默一阵,又重新抓起筷子,往贺春景饭盒里夹了一大坨带着油汪汪青蒜苗的回锅肉:“先吃饭。”   贺春景摸不准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当回事,刚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就被陈藩用一勺西红柿炒鸡蛋堵回来了。   贺春景瞅瞅饭盒,瞅瞅陈藩,还不想放弃,开口刚说了个陈字,又一勺土豆炖牛肉怼过来。   “再说话下次就喂你嘴里。”陈藩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   贺春景怕他真干出这事,摇着个轮椅满医院追着自己喂饭,委实丢人,只好低头乖乖吃起来。   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曲折跌宕,两人也都折腾饿了。陈藩打的几个菜又是下饭的硬菜,最后连土豆炖牛肉的菜汤都叫他们用花卷蘸着吃了。   饭后贺春景打了个小饱嗝,主动收拾了残局,垃圾袋系紧口子放在床头柜边上。陈藩就那么静静坐在轮椅上看他,给贺春景看得直发毛。   “你看什么。”贺春景硬着头皮问他,手上的土豆片干得差不多了,啪嗒掉在地上。   陈藩晃悠到床头柜跟前,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手背上一片干涸了的淀粉痕迹,青黑的淤伤没有之前那么触目惊心了。   “你应该明天就能出院,今天早点休息。”陈藩搓搓贺春景冰凉的手指头,抬头看他。   “那你呢?”贺春景默默把手抽回来。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和陈藩保持距离了。   “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住院的话,大夫说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吧。”陈藩手肘拄在轮椅扶手上,托着腮帮子看他,像是在等着他开口。   贺春景这下子可进退两难了。   要说跟陈藩划清界限吧,人家是为了救自己受的伤,直接把人扔在医院自生自灭可太不讲究了。要说天天过来陪着吧,免不了又加深纠葛,刚下定的决心又被自己揉稀碎。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陈藩倒是善解人意地开口了:“你不用天天陪着我。”   “那怎么行,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贺春景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心里原来早就有决断了,于是慌忙往回找补,“起码隔三差五得来给你送饭吧。”   “好啊。”陈藩借坡下驴,一口应下。   贺春景瞠目结舌,感觉好像自己吭哧吭哧挖完大坑,铁锹一扔,回身哐叽一下就跳进去了,摔了个头晕眼花。   陈藩看贺春景这副傻样,捂着脸笑得更大了:“你看,贺春景,还跟我搞什么一刀两断,你自己都断不掉。”   贺春景百口莫辩,脸上一阵蓝一阵绿,想要叫陈藩出去,又想起这病房还是用陈藩的钱开的,只好整个人蜷缩在床边上逃避现实。   “看给你吓的。” 陈藩笑了一阵,一边用手指尖揉眼角一边说,“我喜欢你这事儿有这么吓人吗?”   “你别说了。”贺春景倍感挫败,团坐在床上,把脸埋进手心里搓了搓,搓出一脸土豆味。   陈藩哪听他的,哪壶不开陈藩得给它提到滚开了为止:“不过你别担心,我又不能把你按在这怎么着,非得逼你同意不可,我没有强迫你接受的意思。”   “真的?”贺春景闻言抬起头来看他。   “又不是有今天没明日了,”陈藩极为潇洒的一摆手,“大不了往后我追你呗。”   贺春景头发丝都竖起来了:“啥?”   “嘶,这话还非得听个第二遍?”   陈藩脸上忽然飘起点可疑的红晕,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追你。”   贺春景这辈子不是第一回听告白,甚至他都不是第一回听陈藩跟他告白,但还是耳边电闪雷鸣轰隆隆。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校门口小吃摊上刚被铁铲子揣过的手抓饼,捂在怀里破破烂烂发着烫,让他直想掏出来扔远远的,再不管了。   思维也是僵的,背脊也是僵的,贺春景大脑宕机,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了。   他径直下了床,把床头柜边上那袋系得紧紧的垃圾袋拾起来,放进陈藩怀里。   “干嘛啊?”陈藩怎么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明所以地问。   贺春景没搭理他,绕到他身后,抓着轮椅把手往前一推,也不顾陈藩抱着垃圾袋吱哇乱叫,直接给他扫地出门。   病房门哐当在身后合上,咔哒上锁。   陈藩抱着一兜子垃圾坐在轮椅上还不屈不挠的拍门:“你别关门,不是,你,那你记得来给我送饭啊!”   回头一走廊的人都看他,这么活力四射中气十足的病号大家还是头一回见。   陈藩无所谓被人看,他今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能耍的赖都耍了,不甚在意地摇着轮椅慢悠悠回病房。   贺春景整个人扑在病床上,听着门外骨碌碌的轮子声渐行渐远。   仿佛随着陈藩的离开,他的理智也跟着一点一滴回到身体。   他疲惫极了,一脑袋扎进散发着消毒药水味道的枕头里,定定看窗外的月亮。   上弦月浮在夜空里,俯瞰这一整个人世间的兵荒马乱。   贺春景放空大脑什么也不去想,直到脸颊贴上冰凉湿润的一块枕套,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望着月亮流眼泪。   月亮成百上千年的挂在那里,盈盈亏亏,月亮眼中的俗世尘寰是什么样的,真能容得下他所经历这般污秽的事情、他所产生这般肮脏的情感吗?   贺春景闭上眼,漆黑一片的视野中映着一片白莹莹的残象。他想要爱。可他要不起。   【作者有话说】   章节标题取自一种儿时游戏,两人面对面拍手,嘴里念歌谣:土豆土豆心心,土豆土豆皮皮,土豆心,土豆皮,土豆心皮。   念到土豆的时候双方敲拳头,心是掌心相对,皮是手背相对,很有童趣。   好喜欢写两个小朋友相处的场景,BGM大概是《暖暖》www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7章 他逃他追,狗跳鸡飞   贺春景回去做了三天的心理准备,终于在星期五放学的时候,拎着小饭盒去医院看了陈藩。   彼时陈藩正拄着拐杖在病房里健步如飞地练走路。   这厮无意间抬头望了眼房门玻璃,从那窄窄一条空隙上看到走廊上走来了熟悉的身影,先是一怔,而后毅然决然把拐杖塞进了床底下,俩脚一蹬,虚弱地倒回了床上。   贺春景笃笃敲了两下门,却在拧门把手的时候顿了一顿,抬头朝小玻璃窗里望过去。   病床上躺了好长一条人,背对着大门,面冲着窗外,身形落寞,满室寂寥。   平时在学校称王称霸众星捧月的,这种时候怎么都没个人来关照他,贺春景心头一酸,手上“咔哒”拉开了门。   “谁?”   陈藩从冥思中惊醒了似的转过头,接触不良的旧灯泡被重新拧好,他脸上唰地点亮一个笑:“你来了?”   “你,你怎么样了?”贺春景回身把门带上,有点尴尬的站在门口。   “挺好的,再静养一阵子就行。”陈藩吭哧吭哧翻过身,又费劲巴力坐起来,看得贺春景直揪心。   “你别动了,都还没长结实呢,你再给拧错位了。”   一边说,贺春景一边把手里饭盒袋子放在小柜子上,噼里啪啦开始往外拆饭盒。   “又没断,哪儿那么夸张。”陈藩动动鼻子,“二楼食堂的孜然肉片?”   “孜然肉片,还给你打了份蛋羹,配的木耳炒白菜。”贺春景抽了两张纸巾垫在饭盒下面,连带方便筷子一起递给陈藩。   “够可以的啊,我还以为你得直接扔给我份营养餐呢。”陈藩惊奇道。   “营养餐中午才有,拿过来都凉了。”贺春景咂咂嘴,“而且那个包装容易漏。”   “……合着你真想过这么对付我是吧。”陈藩瞄他一眼,看得贺春景虚了几分。   “吃不吃,不吃走了。”贺春景伸手要把饭盒拿走,被陈藩胳膊一挡,说吃吃吃。   这一盒子饭菜拿在手里掂量,嚯,里头打了得有半斤米饭,压得扎扎实实,菜也都按实诚了,整个饭盒内部浑然一体固若金汤,拿在手里比板砖还沉。   陈藩从里面掘出四四方方密度挺大的一块饭,问:“你吃了吗?”   贺春景吞了吞口水,却撇开脸:“吃你的吧。”   他哪有功夫坐下吃饭,大课间食堂挤挤挨挨全是大长队,他打完了饭火急火燎就奔医院来了,骑车都把饭盒揣怀里,怕风给它吹凉了。   他打的确实是两人份,本来想跟陈藩分着吃,但看姓陈的病号孤零零这么一副可怜相,又不忍心分一半出来,只想着病号吃剩了自己再来打扫。   结果陈藩一看这样就知道他还饿着呢,伸手把床头矮柜上的饭盒盖捡出来,控控水,拨了一半的饭菜在里头。   “一起吃,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陈藩把饭盒盖往床边推了推。   贺春景看他低头扒饭,被勾搭得食欲大振,忍不住抽出另双筷子跟他一道吃起来。   一屋子唏哩呼噜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倒是热闹不少。   “那个,你今天来看我,算不算是同意上次的事……”   吃到一半,陈藩忽然旧事重提。   贺春景就怕他来这个,当即打了个激灵,夹起一筷子肉片往他嘴里怼,准头不佳,甚至差点喂进人家鼻孔里去。   陈藩紧急抬头张嘴,避免了一场接驳事故。   他磨了磨牙,将那咸香软韧的肉片吞下肚去,再开口:“不是,你这人怎么……”   又是一口木耳白菜片怼过来,陈藩只得又张嘴去接,接过来闭着嘴咀嚼,半天说不上话。他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这个场景怎么似乎有点熟悉,而后想起来上次俩人坐在一块吃饭,他就是这么对付贺春景的。   他一边嚼着白菜一边低头乐,贺春景看神经病似的看他,被他笑得满脸通红:“笑个屁,不怕呛死。”   “有些人,好的不学,学坏的。”陈藩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又大张着嘴没皮没脸的气他,“给哥哥再来点肉片,啊——”   贺春景头发丝都炸起来了,人怎么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贺春景筷子一撂起身就要走,被陈藩一把揪住拽回床上,屁股落点不幸正中陈少爷断腿,陈藩立刻哎呦哎呦喊起疼。   贺春景吓了一大跳。   “没事吧?给没给你压坏了?快按铃叫护士来看看!”贺春景抬手就要按呼叫铃,被陈藩拦下了。   “没事,我平时自己一个人在这上下床,难免也磕磕绊绊的,缓一会儿就好了。”   陈藩这个人,考试虽然文盲,但语言的艺术掌握得确实通透,句句都往贺春景心窝子里戳。   “他们……都没人给你请个护工的吗?”贺春景攥了攥手指,心里不是滋味。   当然没有了,陈藩心说,再晚一天来你都看不着我了,今天上午大夫还催我出院呢。   “伤得也不算严重,现在恢复得也好,用不上那么大阵仗。”陈藩掀开裤腿看了看,淤血还狰狞地附在皮肉里,触目惊心。   贺春景想起来那天摔倒前,后腰上托住了自己的一双手,想起陈藩痛极了还抱着他的腰不肯走,怕身后的其他同学也受伤,登时心里软得跟稀面团子一样。   他伸手小心翼翼轻轻碰了碰陈藩的小腿,没敢往伤处凑,单摸了摸周围的好肉,叹了口气。   “你出院之后真要住校?”贺春景抬头看了看陈藩。   “嗯,腿脚不好,回家不大方便。”陈藩伸手把裤腿撂下了,换了个舒服姿势,又把剩下的小半盒饭端起来继续吃。   贺春景沉默半晌,说:“那你申请好了宿舍叫我,到时候我过去照顾你吧。”   “真的?”陈藩脑子里都开始放礼花了,嘴上还在那装蒜,“你不用勉强自己。”   “嗯。”   贺春景被他卖惨卖得自己也放弃思想斗争了,重新盘起腿,坐在他对面吃饭。   陈藩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抬头装可怜:“我肉片吃没了。”   贺春景筷子顿了一下,把自己手上所剩无几的孜然肉片敛了敛,夹作一堆要往陈藩碗里放。谁料手刚伸出去,就被陈藩伸出筷子往上一拨,改换路线,直接送进人家嘴里去了。   再抬头一看,这货笑得像只坏狐狸,还咬着筷子尖不松口。   贺春景刚想说你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就听旁边病房门哐当一声拍在墙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你们!”   钱益多左手抱着一捧康乃馨,右手提着一堆喷香的洋快餐,站在门口花容失色。   他身后还有三两个同样眼睛瞪得牛大的男孩子,都穿着校服,看样子是陈藩的同班同学组队来看他。   “……”   此情此景,贺春景松开筷子,任由它们被陈藩吐象牙似的叼着,自己默默把脸扭过去埋在了手心里。   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来干什么?”   相比贺春景的满地找洞,陈藩坐在床上倒是云淡风轻的。   “你说我来干什么?!”钱益多走进来,把汉堡袋子哐当撂在俩人眼前,“下午有人给我发短信说想吃麦辣鸡翅和巨无霸,麦辣鸡翅要蘸甜酸酱!”   造孽啊,钱益多禁不住要悲鸣出声了,明明是陈藩自己说今晚想吃汉堡包,自己屁颠屁颠跑得老远去买,又屁颠屁颠给人送过来,结果就让我看这个?   虽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但每一次陈藩都能把他膈应出一个新高度,让他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会选择在医院门口小花店直接扎一束“百年好合”,然后直接填写病房地址附带礼金三百块作为绝交前最后的礼物。   贺春景闻言猛转过头:“你喊他们给你带饭了?!”   他就知道按陈藩的性子,怎么可能一个人委屈巴巴窝在医院里独守空房!   “啊不是,当然没有了!那个,我……”陈藩迅速狡辩,一边想词儿还一边朝钱益多挤眼睛。   钱益多一口气哽在心口,咽了半天才咽下去,含恨道:“……我被那个狗货说馋了,所以晚课就犯戒去了麦当劳,不小心买多了,顺手给你带点!”   “啊对。”   “对对对。”   “我记得藩哥也爱吃巨无霸,还特地给他点了俩。”   “我爱吃麦辣鸡翅,买了几份大家一起吃。”   旁边几人也连忙支支吾吾地附和。   贺春景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是在编瞎话,脸上臊得厉害,一点也不愿意继续跟这呆着了,他伸手开始收拾碗筷。   陈藩不死心地拉了他几下,都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连带收获两个眼刀。   残羹剩饭全被扫进垃圾桶,贺春景端着空饭盒往门口走,想去水房刷洗干净带回去。可走了没两步,他在病房门前停住了。   “怎么了?”陈藩目光越过几个同学投向门口,大家也纷纷侧身去看。   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拎着塑料口袋躲在门口不敢进去的人终于藏不住了。   “那个,”吴宛脸上堆起一个笑,高耸起的颧骨把厚厚的镜片向上顶脱了鼻梁,他哈着腰朝病房里摆摆手,“大家都在呢。”   他试探着朝屋里走了一步,举起手中瘪瘪的一个塑料袋:“我,我给大家带了点零食。”   没人回他的话,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是贺春景先开了口。   “让开,”他视若无睹地往前走,逼得吴宛朝外退了半步,把门口让出来,“挡我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8章 明搬宿舍,暗度小床   贺春景没想到吴宛还有胆子找自己。   他视若无睹地走出去,跟护士那里借了点洗洁精,走到医院水房刷饭盒,还没等刷完,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起初贺春景以为是过来接水的人,还侧身让了让,后来发现对方并没有打开其他的水龙头,于是颇感奇怪地向后望去。   吴宛正端着一只空保温瓶,十分局促地站在他身后。   “来给陈藩打水?”贺春景客套性的问了一句,起身就想出去,被吴宛先一步拦住了。   吴宛挺了挺胸,努力把自己的不自在掩盖起来。   “有事?”贺春景皱眉,甩了甩饭盒盖子。   “你是不是跟陈藩告状了?”吴宛的目光透过不甚清澈的玻璃镜片看过来。   “告什么状?”   “你别假装不知道!就是那天在松山书院,我不就是后面没来得及回去拽你,让你吹了会儿风么,犯得上告我黑状吗!”吴宛脸都憋红了,压着声音质问贺春景。   贺春景懒得跟他废话,但又担心陈藩背着自己揍人,问:“陈藩怎么你了?”   “你他妈承认告我黑状了是吧?”吴宛一听贺春景没否认,倒先急了,伸手搡了贺春景一下。   贺春景跟他身形差不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给他推了回去:“你弱智吧?”   吴宛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平时看着柔柔弱弱不爱吭声的贺春景居然敢还手,还敢骂他。   贺春景简直被这人蠢笑了,他指指水房门口,又指指自己:“你都知道陈藩向着我,还敢在这跟我动手?”   “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天天黏在陈藩身边勾引他学坏,恶心!”吴宛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骂回来。   贺春景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到想明白了脑子嗡的一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面对别人关于性向的恶意,火气腾地燎上来:“你说人话呢?”   “就说你呢!”吴宛梗着脖子叫唤。   贺春景攥着手里的不锈钢饭盒,气得想给吴宛脑袋上来一下。   “肮脏的人看什么都肮脏!而且你到底是有什么资格跑来质问我?我因为你,吊在三楼外墙上差点就摔死了,我不该生气吗?陈藩是我的朋友,他知道这事,他不该生气吗?”   “我......”   吴宛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   贺春景见状,又质问道:“我跟你算不上熟,更没有得罪过你吧?甚至那天晚上是咱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有交集。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三楼,又不高……”吴宛缩了缩脖子,“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   “不高?”贺春景伸手啪地打开窗户:“这里就是三楼,不高你跳一个我看看?”   吴宛干瞪眼,被说得不敢回嘴了。   “那天如果不是刚巧有人救了我,我要是没坚持到被人发现,真就一松手掉下去了,现在非死即残!”   贺春景又想起那天晚上挂在夜风里的冷与痛,肩膀不禁微微发抖。   “要是直接死了还一了百了,三楼,我要是断手断脚残了呢?摔坏了腰椎颈椎,瘫了呢?这外头就是骨科病房,你出门走几步就能看到一群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如果那天没人来救我,我可能和他们一样这辈子都毁了!那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我?!”   贺春景越说越生气,嗓门不自觉地提高,吼得吴宛竟然眼圈一红,甩着鼻涕哭了出来。   “谁让你自己一个人霸着陈藩不松手啊!”吴宛一边抹鼻涕一边朝贺春景吼,“自从你来了,陈藩就不怎么跟我们玩了,以前都是他带着我打游戏的,现在这都多长时间没带我打新游戏了!”   贺春景几乎是瞠目结舌了,这理由荒谬得让他笑都笑不出来:“你就为了这个?”   吴宛哭得拉弦儿,缓缓蹲下抱住自己,口齿不清地说:“人人都看不上我,没有人跟我玩,只有陈藩让我成了腕儿。我不想回到之前那样!”   贺春景哑然,低头看着吴宛。   “他现在根本不鸟我,胖子也不搭理我,他们认识的那些人全都孤立我,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   吴宛说着说着,忽然一把抱住了贺春景的腿。   “贺春景,我求你了,你别让他们孤立我。现在全班、全年级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他们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吴宛抱着他的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我跟陈藩好的时候他们觉着我酷,现在陈藩生我的气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狗屎,所以我求你了,别让他们孤立我了!”   “……”贺春景说不出话。   吴宛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自己有戏,连忙又道:“我给你道歉!我不该嫉妒你!不该跟你开那种玩笑,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贺春景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可笑。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人哭着喊着说嫉妒他,多讽刺。   零八年没有《甄嬛传》,不然贺春景高低也要问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贺春景往后撤了两步,用脚轻轻把吴宛扒拉到一旁,自上而下的垂眼看他:“你念的是高中,不是小学。别人为什么非得把视线放在你身上不可?幼稚不幼稚,你以为你是谁?”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把吴宛看得一愣。   “你什么意思?”吴宛鼻孔猛地翕张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其他人有什么义务时时刻刻关注你?”贺春景歪着脑袋站在那里,水珠顺着饭盒的圆钝边角滴落下来,“你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光环吗?”   “我是——”   “你是腕儿,这光环是陈藩给你的,他自然随时有权利收回去。把这一点拿掉之后你又算什么东西?”吴宛愣住了。   “陈藩不欠你的,我更不欠你的,都快十八岁的人了能成熟点吗?想让大家看得起你是吧,但凡你能靠自己学出个年级第一,谁会看不起你?你怎么不学呢?”   贺春景目光里带了一丝怜悯:“是因为靠人施舍来的光环,戴起来比较轻松吗。”   有的人奋力挣扎着生活,却仍旧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捉弄。   有的人明明拿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因短视、贪图而一再堕落。   像吕忠最后还是偷了象牙佛塔,像周虎最后还是把自己作死了。   “你……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你懂个屁,你是陈老师塞进来的关系户,没人敢给你脸色看!你朋友又多,根本不懂被孤立被排挤的感受!”   吴宛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   “嗯,我不懂,你最懂。”贺春景语气平淡,不愿与他再多争辩。   “算了,你滚吧!”吴宛恼羞成怒背过身去,手中把空保温瓶在自己衣襟上蹭了蹭,伸手放到热水器下准备接水。   “你把瓶子往右边挪挪,那个开水口出水是歪的。”贺春景瞥了他一眼,提醒道。   吴宛按开关的手顿了下,似乎在分辨贺春景是真心在劝他,还是故意使坏要报复他。最终他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角度没有动,伸手按下了开关。   滚烫的开水从出水口喷薄着涌出来,全部落在瓶口右侧方,把吴宛拿着瓶子的手烫得瞬间泛红起泡。   吴宛摔了瓶子抱着手惨叫。   贺春景闭眼叹了口气,拎着洗好的饭盒走出了水房。活该。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降了半旗。   各班级排着整齐的队列默哀,也回想自己上周曾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   贺春景班级所在队伍的站位在操场边缘,他一抬眼睛就能看到当时和陈藩坐等救护车时的那块空地。   今晚应该再去看看陈藩,他想,说好了隔三差五送一顿饭,从上周五算起今天刚好是第三天。   于是晚上的大课间刚一打铃,贺春景就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往宿舍楼跑。   他把饭盒落在寝室了,要先回去拿饭盒,然后再去食堂打饭,接着骑自行车到医院去送饭。   希望陈藩能早点好起来,这样他就不用提心吊胆地过去探病,也就不用担忧陈藩借着探病的由头再对自己发浪耍贱了。   横穿大操场,进入宿舍楼,贺春景越过三三两两的同学,习惯性地往楼梯间走,却发现前面走廊一阵拥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麻烦借过一下。”他小声说了句,前面的两个同学闻言欠了欠身,而后他就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陈玉辉的背影。   陈玉辉正站在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门口,应当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在弓身提箱子的手停住了,朝他这边望过来。   贺春景立刻弓起背,试图藏进人群里躲避陈玉辉的目光。   “不好意思,借过。”   他飞快地往前迈步,像只小心翼翼绕过海葵触手的小虾米。   “贺春景!”   听到这喊声,贺春景心头猛跳了一下,立刻脸就苍白了一层。   但他很快发现并不是陈玉辉在喊他。   贺春景转头望过去,陈玉辉提着一只藏青色的大行李箱正站在门口,在他身边矮了一截的,是正坐在轮椅上抻着脖子挥手的陈藩。   “过来啊!”陈藩笑着喊他。   走廊上的学生们纷纷侧目,贺春景脸色由白转红,赶快颠颠跑过去:“你怎么出院了?!”   他没料到这一场拥堵是陈藩搬宿舍引发的,随后指了指墙边大包小裹堆成山的行李,目瞪口呆地问:“你,你这就搬进来了?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在哪躺着不都是躺着,而且我骨头硬,睡两宿觉就长好了!”陈藩一摆手。   “你吃白驼山壮骨粉了啊?”贺春景震惊道。   “吃了吃了,青春的粉,友谊的粉。”陈藩把台词接上,说话间还不忘继续从地上捡起个包裹,搁在膝头往屋里运,“对了,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宿舍水龙头没关?”   上赶着不是买卖,贺春景支支吾吾没好意思说自己着急给他送饭,找了半天找到个话茬给岔开了:“都是公共水房,宿舍里哪有水龙头!”   随后他也拎起地上一个箱子跟着往里送,又在进门看到陈玉辉时,下意识把箱子挪到身前放着,不着痕迹摆了个防御的姿态。   陈玉辉正单腿跨在床上铺被褥,贺春景眼睛落在浅灰色的床单上。   陈藩在一旁大大咧咧开口:“二叔,你回去忙吧。”   陈玉辉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些,却仍旧仔仔细细将四个床角都整理好了,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马上好了。”   “真不用了,这都来人帮我弄了,你回去上课吧。”陈藩在旁边摇着轮椅晃晃扭扭,又拖长了声音把他往外撵,“一会儿胖子他们也来,人多,别再挤着你。”   陈玉辉皱着眉头回身看陈藩:“关照你一下,你倒还不耐烦了!”   “这不是看你上了一天课,晚上还得抽空打点你哥的公司,怕你累着嘛。”陈藩嬉皮笑脸的,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况且,你别因为我姐跑了,就瞎往我身上使劲啊。”   陈玉辉手上捋被褶的动作停了,转过来时眼神就像兜头泼来一盏老酒,辣得灼人。   “你说什么?”   “我说的实话啊。”陈藩毫不畏惧地回看他,“要是早能这么关照她,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对吧?”   贺春景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他俩在这互呛,把手里东西撂在地上,几步走出去,又提了一大包回来,哐当撂下。如此反复几次,把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他汗涔涔抬头看陈玉辉,帮腔道:“陈老师,你回去吧。”   陈玉辉无言地看了他们俩一会儿,把火气强压下来了,点点头说好。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压出皱褶的西装裤,深深看了陈藩一眼,又理了理袖子,恢复成平日里随和儒雅端庄整洁的样子,出门去了。   “你跟他……还真挺不客气的。”贺春景对着门板瞧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和陈藩说。   “他和丁芳,没一个好东西。”陈藩冷笑,“我算明白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老登。”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云岛有鸥鹭 的鱼粮!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79章 共你跳支莎莎舞   陈玉辉出去之后,屋里的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走廊上人来人往,嘈杂喧闹,贺春景把最后几件包裹也拿进了屋里,抬头四下看了看这间宿舍。   应该是临时请后勤的教职人员腾空出来的宿舍,屋内摆放一张床,一对桌椅,外加三开门的一个大衣柜。和楼上拥挤的四人、六人间集体宿舍并不相同。   “怎么,跟你们宿舍不一样?”陈藩看他东张西望,随口问。   “楼上没有单人间。”贺春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还都是二层铺。”   陈藩摇着轮椅凑过去:“那你搬过来睡我这?”   “不了,我怕半夜做噩梦,再把你腿踹折了。”贺春景凉飕飕地说。   陈藩也不恼,嘿嘿一笑,开始收拾行李包裹中的东西,或者说遥控指挥着贺春景替他收拾整理东西。   床褥衣物归纳进柜子里,洗漱用品摆放到简易架子上。贺春景拎起稀里哗啦直响的大背包,打开往里一瞧,这人居然还带来了一大兜子影碟!   “你怎么把这些都拿来了,在哪看啊,半夜偷偷去多媒体教室放吗?”   贺春景从袋子里随手掏了盘碟子出来,一张滑稽又欠揍的绿脸印在包装上,侧边有繁体的变相怪杰四个字。   “那你可看好了。”陈藩神神秘秘从手边书包里掏出个黑色的小机器,“我有秘密武器。”   “你新买了笔记本电脑?这怎么长得……不大像电脑。”   贺春景记得陈藩家里是台式机,他走进了细细看那个小机器,比一般笔记本要小,还要厚实许多,没有键盘,本该是键盘的地方是个圆形的盖子。   陈藩按了个键,圆形盖子啪嗒弹开,露出内里放置影碟的地方。   “便携DVD,怎么样?”陈藩要是有尾巴,现在都得摇上天了,“享受不到家里的软装,就得享受家里的硬件。”   贺春景看看影碟机再看看他,送他四个字。纨绔子弟。   晚些时候钱益多带着几个男生过来了,拎着校门口丰来老字号饭庄的打包袋,白餐盒呼呼啦啦摆得桌椅板凳上全都是。   “藩哥,牛逼啊,这机器啥片都能播吗?”   正摆弄着便携DVD机的男生叫梁辉,剃了个圆寸头,眉毛很浓,上唇隐隐透出点胡茬的青色。   陈藩笑着瞥了他一眼:“你想播什么片啊?”   周围一圈人心照不宣此片非彼片,一道不正经的起哄,梁辉红着脖子一拍大腿,嚷嚷:“甭管什么片,是片就行呗!”   “诶诶诶,有小孩呢,能不能注意点!”钱益多抬抬下巴,“让你们来蹭饭,没让你们聚众搞颜色啊!”   “从娃娃抓起嘛,早晚都得知道的事儿,是不是啊弟弟?”梁辉哈哈一笑,话头抛给贺春景。   贺春景正跟果仁菠菜作斗争,那菠菜切得长,半根咽肚里了,半根还在筷子上,故而他也没注意梁辉他们在说什么。   “啊?”贺春景终于把那根菠菜囫囵咽下去,抬头茫然道。   “问你看没看过片!”梁辉说。   “看过啊,”贺春景仍然一头雾水,以为他们在说电影碟片,“之前在陈藩家里看的,他家挺多的。”   屋里一下静了,静不到两秒,又轰地炸开了。   这回饶是贺春景再糊涂,也明白过来人家和自己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了,他慌慌张张往陈藩脸上看,却见陈藩捂着眼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是问你,看没看过爱情动作小电影,”陈藩蹭了蹭眼泪,放下手看着贺春景,眼里都是戏谑的光,“可别血口喷我啊,我可没带你看那个。”   贺春景这下子比菠菜卡了嗓子眼儿还难受,脸都要埋进饭盆去了。   梁辉笑得不行,还在那没完没了:“这话我可记着了,藩哥,我知道你好东西多,也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分享呗!”   陈藩拿筷子往饭盒边上一扫,笑着骂他:“滚蛋,有瘾上网吧开包间去!”   一屋子人又是嘻嘻哈哈一阵笑。   贺春景脸涨得通红,紧赶慢赶把饭吃了,撂下筷子一抹嘴就说我上课去了。   “还有十五分钟呢,打铃了再走也来得及啊!”梁辉几个还没吃完,晃荡着易拉罐里的饮料底子留他。   “吃你的吧,当人家跟你一样踩铃回班睡懒觉啊!”   陈藩知道贺春景脸皮薄,被笑得不自在,应该给他点时间缓缓,于是主动开口解围,还伸手替他拽了拽坐堆了的衣角。   想了想,陈藩又怕贺春景没吃好,抬手递过去一罐可乐:“放学过来,我再点个烧烤。”   贺春景摇摇头,打了个嗝,把可乐推回去:“别点,再吃就撑了。”   陈藩这才放心,给那易拉罐放回桌上:“行,那你去吧。”   贺春景人是走了,心却飞了,整两节大晚课都没上好。   一会儿是想着晚上又要面对陈藩,两会儿又想着梁辉他们该不会真在宿舍里聚众看片吧,再想起晚饭时自己没头没脑的“污蔑”陈藩,贺春景一张小脸对着数学卷子是红了又绿,绿了又白。   好在下晚放学回宿舍,屋里就陈藩一个人正拄着拐练走路,没别人在。   陈藩见他推门进来,还愣了一下,拐杖差点杵到床角上去:“你放学了。”   贺春景也吓了一跳,赶快过去扶他坐下:“刚才不还坐轮椅呢么,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大夫允许了吗?”   陈藩为了博同情讨关注,故意跟贺春景夸大了病情,这会儿只好打着哈哈蒙混过关:“轮椅在学校里上下楼不方便,刚才叫他们拿去退了。大夫让多练习拄拐,适当复健,适当复健。”   “啊,这样啊。那你再练一会儿?”贺春景一听是医嘱,没意见了,还主动把那副叮咣乱响的大铁拐拢起来递过去。   陈藩看看拐,又看看贺春景。   他这几天轮椅不白坐,俩脚一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啥都上不去了,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不用拐了,你把着我吧。”陈藩两眼一边一个写着诚恳,大狗似的看贺春景,“拄拐去上课太醒目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最好能练习一下被人扶着走。”   贺春景被他的诚恳目光唬住了。   一时间他也忘了全学校最不怕万众瞩目丢人现眼的就数陈藩第一名,这人在操场上当着全校的面,升那个什么窗帘王八旗的时候,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害羞腼腆这种情感,压根儿就不存在于这位哥的人生字典里。   贺春景站起来,在陈藩面前站定,抿抿嘴:“怎,怎么把着啊,你来吧。”   陈藩伸出两只手,手心朝上,手指头朝里勾了勾:“你先抓住我的手。”   贺春景依言把手覆在他手心上,轻轻抓住,陈藩一个紧握接力,呼啦一下从床沿上站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着面,贺春景额头差点贴在陈藩嘴唇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姿势不能再糟糕。   贺春景把手往外挣了挣:“……我从侧面扶着你走吧。”   陈藩奸计得逞,怎么可能放人。他两只手搭在贺春景肩上,双手在对方脑后交握住,倾身把重心放了大半在贺春景身上:“别啊,我现在走不稳,很容易摔倒的。”   这句带着笑意的话,和着气流轻轻从贺春景耳垂边上擦过去,堂而皇之告诉他,这是又中他人一计。   贺春景被圈在陈藩身前,连吐息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的地方,满脸通红,伸手想要推开他逃走,陈藩却突然往前迈了一小步。   这下两人是真贴在一起了。   还不等贺春景抬头骂他,陈藩先故作无辜的缩回脖子瞧了瞧他:“你退一步啊,不然我怎么练走路?”   贺春景被他抱着,挤了半天挤出一句:“你这叫练走路?”   “不然呢?”陈藩抱着他摇摇晃晃又迈了一步,贺春景被迫往后退了一小步,“你看,就这样。”   “你打算被人这么扶着去上学?谁扶着你?高主任?”   钱益多减肥成功,现在姑且算个帅哥,用来假设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威力。贺春景急中生智,从周边老熟人里又挑中一员猛将。   陈藩立刻发出吃了苍蝇的声音:“有时候我过于敏感丰富的想象力是挺多余的。”   贺春景也跟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没绷住,吭吭笑起来。   “你自己说的,还好意思笑。”陈藩伸手从后面揪他头发。   贺春景被抓得仰起头,红润唇瓣明晃晃擦过陈藩刻意压低的下巴,心跳狂飙。   他甩甩脑袋挪开注意力,忍笑道:“你都好意思耍流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笑的。”   “我哪儿耍流氓,我这是循序渐进!”陈藩义正言辞道,“这么走稳当,省得我再摔回住院部去。”   两人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抱在一起,在屋子里左摇右晃慢慢走路。   贺春景恍然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老家曾和幼年玩伴误入过一次歌舞厅。   那是夏天夜里八点钟的样子,街上都已经宁静下来了,人们大多已经进行完毕饭后的散步,回到家里正准备洗漱睡觉。   可歌舞厅里人出奇的多。   贺春景和同伴仗着身材矮小,弓着腰从售票窗口下头悄悄溜过去,掀开一层酒红色的绒布,扑面而来的是电扇吹不散的人热气,还有廉价啤酒小吃的味道。   一群叔叔阿姨挤在屋子里,也不怕踩脚,连日光灯都不开,只有昏黄的几盏壁灯在角落缀着。贺春景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他们贴在一起摇晃的腰胯,和缠绵细碎的步伐。   就像现在他和陈藩的样子。   明明是学校里的单人宿舍,白炽灯亮晃晃挂在头顶,桌上还有翻开未动笔的练习册。明明不是纸醉金迷的颓靡气氛,可贺春景就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攀上脊背,将他和陈藩紧紧绕在一起,越贴越近。   是陈藩的手臂。   贺春景猛地清醒了,一些不愿回忆起的肉欲片段闪现在脑海里,他停住了脚。   陈藩的手也不再施力,不再将他往身前的怀抱里推。   “我该回寝室了,作业还没写完,再过一会儿宿管就要掐热水了。”贺春景低着头不敢向上看,闷声说。   “你在我这洗吧,香皂毛巾都有。”陈藩呼出的热气打在贺春景侧颈上。   贺春景直起腰,一下挣脱了陈藩的怀抱,往后撤了半步:“不用了。”   陈藩脸上多了几分尴尬。   半晌,陈藩朝旁边磕绊一步,扶着墙缓缓走回床边。贺春景看得揪心,但强迫自己没再冲上去,他知道今晚他们间的距离最好到此为止。   “那你洗漱好了……能不能过来帮帮我,我不大方便去水房。”   陈藩摸索着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靠在床头的拐杖,可怜巴巴望向贺春景。   “……”贺春景深吸一口气,拒绝的话卡在喉咙口。   “没事,你先上去洗吧,不用急,宿管掐掉热水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用凉水。”陈藩眨眨眼睛,“真的,我身体好,不会因为这个生病的。”   要说可怜,大雨天躲在桥洞下的流浪小动物也就不过如此了。   贺春景自然是败下阵来。   【作者有话说】   脸贴脸~~~肚贴肚~~~这害人的莎莎舞~~~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0章 亲个嘴,握握手   “……就给你打盆水,”贺春景坚定道,“我就给你打盆热水,别的你自己处理!”   陈藩可怜巴巴的表情实在杀伤力巨大,贺春景道心不稳,一时间丢盔弃甲,仓惶奔逃。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正端着满满当当一只大塑料盆,晃晃悠悠从水房往陈藩寝室走。一边走,他一边还满脑子回荡着公益广告里那句:“小鸭子游啊游啊,游上了岸”。   一会儿陈藩要是真哄骗自己给他洗脚,贺春景琢磨着,那一定要把他的狗腿打断,送回医院躺两个月,躺消停了再回来。   哪知道推门一进屋,发现里面黑洞洞的,日光灯被关了,只剩个暧昧昏黄的小台灯,倚在书桌上朦朦胧胧地亮。   陈藩光个膀子坐在床边,两眼放光的看他,一股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的危险氛围,吓得贺春景差点把盆扣地上。   “什么,什么意思?!”   贺春景后背紧贴着门板,开始考虑自己是应该直接夺门而出,还是应该把水盆扣在陈藩头上再夺门而出。   前者构成紧急避险,后者或成防卫过当,让他拿不准主意。   陈藩看他脸色都变了,赶快从背后摸出条干毛巾来,朝他扬一扬:“别误会,就纯洗漱啊,我怕把衣服弄湿了才脱的。”   贺春景站在门口不敢动,手指被盆沿压得发白。   “怎么了?”陈藩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只好又讪讪把旁边的T恤拽回来往头上套,“那我穿上,我穿上总行了吧。”   看他穿了件衣服,贺春景这才重新挪动步子,用脚把桌前的椅子勾出来挪到床边,再把水盆放好在上面。   陈藩把干毛巾放进水盆里浸了浸,开始洗脸,却因为坐着的姿势不方便,有不少清水顺着脖子和手肘流到身上。脸是洗完了,身上这件白T恤也全湿了,软趴趴贴在陈藩身上。   “要不你还是脱了吧,这都变成洗澡了。”   贺春景有点看不下去,小小的自责爬上心头,开始反思自己确实是有点反应过度。   陈藩水淋淋抬起脸:“那我脱了?”   “……脱吧,湿漉漉的,我给你拿走。”贺春景点点头。   陈藩弓起腰,抓着后领口一用力,那件半透明的上衣又被扯了下来。衣服是柔软的纯棉质地,吸饱了水,还着体温。   贺春景接过这件衣服,拿在手里竟一时有些局促。   布料明明应该是微微温凉的触感,他却像捧着一块火炭一样想要尽快脱手,于是飞快地往椅子背上一搭:“怪我了,一会儿我拿上去洗。”   “不用,明天中午湘姨会过来一趟,叫她拿走就行。”陈藩把毛巾拧得半干,托在掌心望着贺春景,“能帮我擦擦背吗?”   “啊?”贺春景发出了个极短促的疑问。   “在医院躺了一周,头发倒是能在理发店洗,但腿上有药,就一直没法洗澡。” 说着,陈藩左右闻闻自己,“一身的消毒水味,我自己都熏得慌。再不擦擦,上学都出不了门了。”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贺春景:“而且刚刚洗脸把身上都弄湿了,你就帮我擦擦吧。”   贺春景觉得陈藩今天一直在给自己下套,老母猪戴胸罩那是一套又一套。   步步为营、循序渐进,逐渐将自己带离原定的轨道。明面上ABCD四个选项,暗地里选啥都得同一个结果,别人条条大路通罗马,到他这拐弯抹角通gay吧。   妈的,都怪陈藩这个混球,他现在甚至都知道gay吧这个词了。   这是他该知道的吗?!   贺春景深吸一口气,开口:“陈藩,你认真的吗?”   “擦个背还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又不是做卷子,”陈藩笑了,“难不成一会儿还有人批我?”   你最好是,不然一会儿劈你的不是人,是雷。   “那好,我就擦个背,擦完我就要上楼了,真的该回寝室了。”贺春景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掂了掂,脱鞋上床,跪在陈藩背后开始上上下下地抹。   抹着抹着,他动作慢下来。   再过几个月,陈藩就满十八岁了,而他如今的身量已经初初具备了成年人的样子。   暗橘色的台灯光油润润沁过来,在暗室中勾勒出陈藩漂亮的体态轮廓。   贺春景抓着毛巾,从眼前人的后颈擦拭至肩胛骨,再到收窄的腰侧。也不知是不是擦到了痒痒肉,陈藩的后背肌肉绷紧又放松,贺春景能清晰看到暗潮一般的线条变化,不由得放缓了动作。   他把毛巾翻过来折了一折,定了定神,重新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椎轮廓擦拭起来。   贺春景想起曾经去美术教室上课时,房间角落里摆放的洁白石膏像。   少年人的时光是飞驰掠过的,或许再有一年半载,或是等到二十出头,总之用不了太久,陈藩就会成长为拥有石膏像一般漂亮脊背的真正男人。   他们很快都会长大。   贺春景眸子暗淡下来,在陈藩看不见他表情的地方默默思量,到那时他还会在陈藩身边吗?   两个人生道路相差太远的人,又能在这短短一瞬的交集之后并行多久呢。   人生很长,太年轻的爱,大多是不算数的。   更何况这爱还掺着泥沙。   陈藩忽然手撑着床铺,向后靠了过来。   贺春景连忙挪动膝盖,往后蹭了两步,再抬头,眼前就是陈藩侧仰着的脸。   在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这人修长颈子上缀着一枚青橄榄样凸起的喉结,昭示着身体主人即将成熟完备的性征。   “贺春景,”陈藩声音很沉,眼里按捺着躁动的火,“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贺春景把毛巾搭在他肩膀上,起身要走,却被陈藩拧着身子一把按住了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大会撒谎,贺春景。”陈藩执拗地拽着他,手上力道很重,贺春景被攥得发痛,“再说一次,你在想什么。”   “……想未来。”贺春景只好这样说。   “有我吗?”   “什么?”   “你想的那个未来,有我吗?”   陈藩前额的发梢还零星挂着水珠,鸦羽似的眉毛舒展着,眨眨眼睛,光彩就从乌黑瞳眸上滚滚流过去。   贺春景被晃得失神。   “我不知道。”他说。   陈藩舌头尖特别会拐弯,一句话叫他迂回曲折地问,问得挽出花儿来了:“那你考虑考虑呗,我还挺想去的。”   这话说得忒自然,就好像刚刚贺春景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似的。   贺春景也被他说得一愣:“去什么?”   “去有你的未来啊。”陈藩痛快道。   太过直白热烈的字句让贺春景大脑瞬时放空,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茫然地睁大双眼看陈藩。   陈藩趁热打铁,大锤一抡,火星子崩一地:“贺春景,你考虑考虑跟我好,行不行?”   贺春景嗅着他身上传过来的热腾腾柠檬香气,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陈藩身上压根儿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毒水味。就是了,像陈藩这种,脸面巾纸都要选用喷喷香的轻微洁癖人,怎么可能一个礼拜不洗澡也不擦身。   于是贺春景没头没脑地说:“你诓我。”   “不骗你,真心实意喜欢你。”陈藩回答。   俩人就这么你说城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这还能说到一起去。   贺春景忽然笑起来:“没有,我是说你之前肯定洗过澡了,说有消毒水味是诓我的吧?”   “那是重点吗,你别转移话题!”陈藩十分不满的轻轻拍了他一下。   贺春景坐正了身子,说:“陈藩,咱们俩不是一路人。”   他两手空空,搁在膝盖上,掌心里攥着片刻就会干涸的水渍。   一如他空无所有的,什么也留不住的生活。   “学校把大家的身份地位、贫富差距都模糊了,所以做个朋友,我勉强觉得自己够格。”贺春景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看陈藩,“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关系,我......不配。”   “又开始胡说八道。”陈藩轻轻握住贺春景的手,“配不配是我说了算。”   “你也知道我以前……”贺春景又开口。   “我只看现在,贺春景。”陈藩打断了他,“进了二中,我们俩就是一路人。以后我们一起考学,念书,工作,你成绩这么好,我不信你未来的路难走。”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咱们俩岁数太小了,以后都是没边儿的事呢。”贺春景摇摇头。   “你得给现在一个机会,然后我们才能有未来,不是吗?”陈藩说。   任谁都抵不住这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聊法,贺春景再而衰三而竭,心底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点防线层层溃败。   贺春景喉咙口泛酸,鼻子也堵起来了,沉默半晌,他小心翼翼的问:“……那我要是跟别人好过呢?”   “跟谁?”陈藩嗓门不自觉地提了提,“跟你们厂里的那个女的?!”   “不是郑可乔!不是!”贺春景火速撇清,“跟别人,别人。”   “你还跟别人好过?!”陈藩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眼睛瞪得像门神,“你真跟别人好……不是,谁啊?!厂里的还是你老家的,几岁啊你就——”   “你看,没有人能只看现在不看从前。”贺春景垂下眼睛打断他,密密耸着的睫毛把逐渐泯灭的光彩遮盖起来,“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陈藩被自己不是贺春景初恋这事打击得不轻,坐在那沉默了半天,说:“算了。”   贺春景闭了闭眼睛,心说看吧,其实让陈藩放弃也没那么难。   他努力把眼泪憋回去,把一些肮脏的,屈辱的,疼痛的记忆咽回肚子里。   “好过就好过吧,谁让我没赶在人家前头。”陈藩说。   贺春景蓦地抬头。   “再说你这个人怎么样,又不是过去一两段感情经历能否定的,只要跟我谈的时候没别人就成呗。”   陈藩大大咧咧一偏头,又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别的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吧,家庭压力,你我都没有,二叔管我又管不了一辈子;社会压力,都什么年代了,爱谁谁。你要是真在意这个,我保证把嘴封严实了,在外面什么都不说。学习压力,之前咱们俩一起学,学得还挺好的。”   语毕,他抬头问贺春景:“还有什么影响因素吗?”   言外之意,要是还有,说出来我想办法给它清了。   贺春景睁着一双红眼睛,眼圈里粼粼地发亮。   “你就没想过,我要是不喜欢你呢?”他问。   陈藩给到他的回答,是凶猛而炽烈的一个吻。   跟去年夏天葡萄架下那个似爱而非的吻不同,贺春景脑后被陈藩压着,微微昂起头接受这个像是要把他吞进去的亲吻。   陈藩这时候什么技巧都不讲了,全凭本能在抚慰或索取,充满一股莽撞而率真的意味。   贺春景被他纠缠得愈发深入,无法呼吸,只觉得自己被拖入一锅旋转搅拌的热黄油中。他是绵软的,滚烫的,在外力的翻搅之下逐渐失去形状,他希望对方停下,又希望被更彻底的融化。   心底有一把野火在烧,其中又有暴烈炙热的种子浴火而出。   那种子滚烫的一个,随着汩汩涌动的血液在身体里凶猛冲撞,从中发出蛰人的藤蔓,延展至头顶与指尖。藤蔓上生长出细小尖刺,刺得人皮肉下又痛又痒,让人渴望被狠狠剖开蹂躏。心脏也被藤蔓的根紧攥着,胀得发痛。   待贺春景喘匀了气,发觉陈藩挨他极近,正用亮得发绿的目光盯着他。   他的手心里不再空荡荡了,陈藩的手掌与他交叠着握在一处。   低下头,贺春景瞳孔猛地发颤,迟来的羞耻感蹿升至头顶。他急着想要将手挣开,却被陈藩用更强的力道抓着,不允许任何回避的可能。   【?刚才都过了审核的,这都改成手拉手了,大章鱼你再仔细看看?】   贺春景重重抽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大擅长撒谎,贺春景。”   陈藩贴上来亲了亲贺春景水淋淋的嘴角。   “都这样了,还说你不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到!表白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1章 鼠鼠我呀,完蛋了捏   夏至过后,天长得要命,六七点钟太阳不落山。   贺春景站在走廊楼梯口,看乌泱乌泱往楼下走的人潮洪流,没多久就捕捉到了自己在等的那个身影。   陈藩扶着墙,挤在人潮边缘,正一瘸一拐慢悠悠贴着边往下溜达。   贺春景三步并作两步逆行上去,短短三五米跟人说了八句不好意思,终于挤到了陈藩身边。   “胖哥怎么没跟着你啊,摔了怎么办!”   贺春景想伸手搀着他,又碍于两个男生拉拉扯扯不大好看,纠结了半天,轻轻把手搭在陈藩胳膊上扶着。   夏季校服的白衬衫是短袖样式,陈藩小臂上的皮肤柔软干爽,温乎乎贴在贺春景手心里。   随着二人一步一顿往下走,贺春景的手下滑再下滑,最终被陈藩扣在手里。   “这不有你呢嘛!”陈藩笑嘻嘻捏了捏他的手。   贺春景瑟缩一下,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你注意点影响!”   刚才捏那一下,陈藩手里像是有个硬硬的东西划到他。   “手里里藏的什么?”贺春景低头看。   “情书。”陈藩大方得很,掌心向上一翻,里面藏着半截白色纸条,平行四边形缺了两角,“给你。”   贺春景想起来去年暑假补课,陈藩在课堂上收情书闹笑话那事,酸溜溜道:“给我干什么,又想让我帮你看时间地点人物啊?要不要点脸。”   陈藩收了他两个白眼,却笑得更大了:“不是,本来就是给你的啊。”   这回贺春景愣了:“给,给我的?”   学校里不乏有些脸皮薄的暗恋者,自己不敢面对正主,非要绕个弯子,找正主的朋友或是同学帮忙递交不可。   贺春景在二中还是头一次收情书,腾地脸红了,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一把抢过那封情书攥在手里,变得有些尴尬。   “打开看看啊。”陈藩促狭地看他。   “……你不生气?”贺春景敏锐察觉到事有蹊跷,“你该不会骗我的吧,这是情书吗?”   该不会一打开里面画了只很逼真的蟑螂吧。   最近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先开始的,在全年级掀起这么一股歪门邪道的整蛊风气,甚至还有胆大的学生往作业本上画被拍死的蟑螂蚊子吓唬老师。   贺春景觉得有诈。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情书,打开看看。”陈藩用胳膊拐拐他。   贺春景更警惕了,瞄了两眼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这是谁给我的情书?”   “你真想知道?”陈藩眯着眼睛,嘴角上勾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嗯。”贺春景点点头,把情书攥得有点发潮。   “我。”   “啊?”   “我给你的。”陈藩说。   “你给我的。”贺春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情书。”   “对。”陈藩爽快的一口认下。   “你有病啊?”贺春景瞪他瞪得都快大小眼了。   “嘶——你这人,能不能浪漫点……”陈藩被他的反应逗得又好笑又无奈,“写了一整节晚课呢,你打开看看。”   还未等贺春景再说什么,窗外轰隆隆劈下一道巨雷,走廊里此起彼伏惊呼声叫成一片。六月天气变得快,走个楼梯的功夫,不愿落山的太阳就被乌云罩住了。   正赶上两人下到一楼走廊,不远处就是教学楼的玻璃推拉门。人群中有自认为跑得快的,赶在落雨之前冲了出去,还有的跑慢了,豆大的雨点往身上砸,只好扯着校服蒙头狂奔。   “雷阵雨,几分钟就过去了,在这等一会儿吧。”   贺春景踮着脚望了望门外,从艳阳高照到暴雨倾盆只用了短短几秒钟。   好在泥土和水腥味被穿堂凉风带进楼里,吹消了走廊里学生们的暑汗,等雨停也就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阻滞在一楼的人太多,贺春景怕有谁挤坏陈藩的伤腿,于是拨开人群把陈藩往墙角处送,两人又沿着墙根蹭了一阵,艰难地摸到玻璃门口来了。   抬眼便是模糊了整个世界的滂沱水色,晦暗天光被隔在玻璃门外,屋里是嘈杂拥挤的人群在抱怨突如其来的大雨,无奈地等待积雨云收工。   陈藩一个转身,把贺春景护在自己和玻璃之间。   他伸手撑着门框,肥大宽阔的袖子垂下来,刚好将两人的脸庞隔绝在人群之外,制造出一个半私密的角落。贺春景最近又长了个子,只比陈藩矮半个头,稍微抬一抬下巴就能和陈藩对上视线。   “情书,打开看看。”陈藩低着头闷笑,“反正一时半会儿这雨也停不了。”   贺春景脸上烧得快要滚沸,顺着陈藩构造出的这方小天地望出去,一张张焦急的脸庞都在盼雨停,没有人注意到被衣袖和肢体遮掩住的他们。   手心被纸条坚硬的边角戳得发痒,贺春景忍不住低头把那小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但没急着拆开。   “怎么,不好意思看?”陈藩整个人贴近了几分,凑到贺春景耳边问,“要是不敢看,我给你口述一遍也是一样的。”   “不,不用。”贺春景几乎是在嗫嚅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些先前做朋友时不好意思做的事情,都变得理所当然;而好些个本该习以为常的事,却因这一层关系的改变而微妙起来。   譬如现在,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彼此间的距离略微近了些,这就让贺春景耳垂热得发痒。   多巴胺作祟,使他想起宿舍里赤诚而坦荡的一场对话。   天空中又滚过一道响雷,贺春景猛然回神,看到眼前陈藩笑吟吟的脸。   “又瞎琢磨什么呢,”陈藩瞄了眼他桃一样涨红起来的面皮,坏心眼地问,“春心荡漾的。”   被无情点破的贺春景立时有些恼了,想要屈膝踹他,又怕碰到陈藩没好利索的伤处,只好转而推对方的肚子,可又拿不准会不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伸出去的手便又朝上一拐,挡在二人胸前。   “这么多人呢!你发什么疯!”   “又没有人看见。”陈藩外头靠在撑起的手臂上,肆无忌惮。   “你起来,我现在要看情书。行了吧!”贺春景无奈道,“起开起开,给我腾个地方。”   陈藩闻言直起腰,点点头:“那你看。”   手心攥着的硬纸角戳得更深,贺春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它慢慢展开。   纸面上一个字也没有。   单画了一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巨大蟑螂。   这个狗人!!!   “你这——”   贺春景气急败坏,刚才那些旖旎情思被暴雨淋了个烟消云散。   他把纸条塞回陈藩怀里,抬手只想给这人脸上再狠狠来一下。   狗人一直憋笑等他上钩,眼下吭哧吭哧憋得快撅过去。见自己诡计得逞,陈藩反应十分迅速地抓住贺春景招呼过来的拳头,往墙上一按,整个人顺势压过去,借着衬衫袖子的遮掩,结结实实吻住了他。   门外的淋漓暴雨痛击地面,盖住乱到一塌糊涂的急促呼吸,喘息间不自觉地哼唧声把贺春景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骤然偏过头寻回理智,动作太急,侧脸上被蹭出一道暧昧湿润的痕迹。他红着脸,草草用手背把口水渍蹭了,目光无处安放,只得欲盖弥彰盯着外面操场上的万点水坑。   雨势渐弱,有人试探着朝食堂跑去,堵在教学楼门口的人群出现一丝松动。   “走吗?”陈藩哑着嗓子问。   “去哪?”贺春景把问题抛回给他。   “宿舍,你还想去哪。”   “不去。”贺春景仰起头往后靠,玻璃门板冰块似的贴在背后,帮他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陈藩吃吃笑了:“怎么,生气了?”   贺春景不说话,想起那只中性笔涂出来的大蟑螂,用眼神对陈藩发出严厉谴责。   不曾想这人还有后手,陈首长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我拿错了,刚才那个是给胖子的。”陈藩伸手在裤兜里捞了两把,又捞出个差不多大小的纸条,也是平行四边形缺了俩角,“这个才是给你的。”   贺春景再信他有鬼,伸手就要给他打飞,陈藩赶紧往回一收:“不是,这回真是情书了,你看看。”   “放狗屁。”贺春景推开他就要走,又被扯回来。   陈藩一面盯着他,一面三下两下打开了信纸,作势吸了一大口气就要朗读。   贺春景吓得劈手把情书夺下来:“看看看!我看!你闭嘴!”   陈藩笑得发抖。   打开之后并不是想象中的长篇大论倒牙酸话,说是情书,按内容含量划分还不如说是张小纸条。   定睛一看,好家伙,《牡丹亭》里两段山桃红叫他净捡着带颜色的写,纸面上短短几句话,够语文老师气死八回的。   “……你上晚课就干这个!”   贺春景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把纸条团进手里,欲盖弥彰错开眼睛骂他不务正业。   “刚才语文课上讲宝黛钗读《西厢记》、《牡丹亭》,我这不就想起来这一段了,”陈藩刻意压低了声音,“越想它,越想你,你说怎么办吧。”   “凉拌。”   贺春景臊得慌也燥得慌,他怀疑现在陈藩拿出打火机蹲下一打火,自己能比神舟七号早登天。   说话间,背后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开始有路过的学生朝他们俩所处的玻璃角落好奇张望。   被几个路过的姑娘用奇异的眼神洗礼过,贺春景再绷不住了,拱起身子泥鳅似的往外钻,走了没两步腕子上梏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快放暑假了,学校暑假不留住宿生。”   陈藩瘸着腿追他,这会儿正龇牙咧嘴笑朝他笑。   “去年说开春之后一起修整我家的园子,春天事多没赶上,夏天总赶得上了吧。”   贺春景向来没有什么坚定意志力,他听花言巧语,吃糖衣炮弹,他是全天下对陈藩最心软的人。   这次也不例外。   零八年的仲夏,贺春景再次回到了陈藩家的荒园。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小的,腻腻歪歪的过渡章www感谢@也休没有钱的鱼粮投喂!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2章 过不去的坎儿   小半年不见,二世已经长得和毛肠一般大。   “二世!那个不是给你玩的!快放下!”   贺春景撵在小腊肠的屁股后头大喊,从厨房追到客卧,终于把红色福娃从狗嘴里解救下来。   仔细看看,还好只是被口水打湿一小片,没有咬破开线。贺春景松了口气,抽了张纸巾把娃娃擦干净了,重新放回福娃盒子里。   春节时陈藩曾说想要暑假去北京看奥运会,只可惜现在他的腿仍不能承受长时间的行走跑跳,这计划也就不得不搁置。   贺春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在奥运开幕前夕掏了掏快见底的钱包,到百货大楼挤了一套最经济实惠的毛绒小福娃拎回来。   晚上吃过饭,刚巧湘姨给电视换台换到一支火爆全国的MV。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贺春景借着BGM顺势把这套福娃玩偶塞给陈藩,叫他拥抱一下奥运气息。   “你买的?”陈藩挺诧异。   “没有,今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个小孩手里拎着,我当街打劫抢过来的,警察追了我二里地,给我跑岔了气了。”贺春景瞪他。   陈藩嘎嘎乱笑,把盒子拆开,五颜六色的娃娃被他挨个拿出来点名:“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北京欢迎你,是吧。”   “藩藩。”贺春景点了点中间巴掌大的火娃,“贝贝晶晶藩藩迎迎妮妮,这样你比较有参与感。”   陈藩大手一挥,把左边的熊猫娃娃拎出来:“景景。”   “要参与也不能把你落下啊,咱俩到哪都在一起。”他说。   贺春景认栽了,他知道自己玩肉麻的根本玩不过陈藩,伸手把两个稍息出列的毛绒玩偶摆回盒子里:“行,咱俩到哪都在一起。”   陈藩很是受用,把这套玩偶摆在大厅博古架正中间,周围一圈几百岁的老东西欲哭无泪,很难想象自己跟这零售价不过八十块的流水线产品居然一个待遇。   贺春景在心里跟这群锅碗瓢盆老祖宗默默道歉,古董诚可贵,但爱情价更高,再说这东西上升一下理念价值就是奥林匹克精神的延续和寄托,换算过来也勉强能算个夏商周的资历,各位若是有灵可切莫见怪啊。   奥运当天家里三个人各抱了一个毛绒娃娃蹲在电视前,吴湘说自己家有个妮妮头饰这样的风筝,她爸爸小时候做给她的,但许多年没有出去放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得起来。   闲聊时贺春景手机震了震,低头一看,联系人显示一串手机号码,虽然没存联系人姓名,但贺春景知道那是陈玉辉。   他看也没看,直接删掉了短信。   看完开幕式,陈藩的手机也响了,贺春景有点僵硬地看着他到阳台接电话。   接完电话走回来的陈藩脸色不大好,说是楼映雪的电话,丁芳生了个男孩。   贺春景听了有点犯恶心,问他要去看看么。   “陈鲜都没去,我去干什么。”陈藩轻蔑地嗤了一声。   晚上临睡前,贺春景发现自己做记号用的荧光笔不在文具盒里,于是推门去陈藩屋里找。   陈藩正在屋里捣鼓他的新故事板,见贺春景来了,抬头问:“怎么了?”   “找笔。”贺春景言简意赅,轻车熟路地去掏陈藩的书包。   “你说你弄这么麻烦,咱们还像之前那样住一个房间多方便啊,东西都在一起,要什么都好找,你还非要分出去住。”陈藩拄着腮帮子看他。   “没门儿。”   今非昔比,他现在哪里还敢跟陈藩睡同一张床,倒不是怕别的,主要贺春景是怕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吃上六味地黄丸。   掏包的时候没想到里面还有个挺重的硬匣子,坠得书包差点掉地上。   贺春景手快,一把拽住了书包带,他把那东西举起来看,陈藩也跟着看过来,是之前拿到宿舍去的那个便携式DVD。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么扔在书包里?”   “也没有特别贵重……吧。”   贺春景狠狠剜了一眼口出狂言的富家子,又把屏幕掀起来看有没有磕碰损坏。不料他没留神,手指在按键上碾了一下,这机器放了半个暑假居然还有电,自己运作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呻吟喘息声从机器中倾泻出来,贺春景险些将DVD机脱手甩出去。   他也顾不上什么贵重不贵重了,十分粗暴地啪嚓合上屏幕,结果这跟笔记本电脑自动休眠的模式不一样,敞开屏幕它就敞开了叫,合上屏幕它就合上了叫。   陈藩捂着脸狂笑,贺春景尴尬得快要跳楼,紧走几步到床边把DVD机往陈藩身边一丢,气急败坏:“快关上!待会儿湘姨听见了!”   “应该是之前借给梁辉他们用,他们看片来着,还把这碟子落在机器里了。”陈藩长手一伸,把贺春景带倒在床上,把DVD拿到他面前,“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没看过片儿?”   不问倒还好,这事在贺春景这不能细想。他一想到被摄像机镜头怼着干那事,满脑子阴影山呼海啸地奔涌出来,心脏像是被人摘苹果似的往下一扯,掉进深不见底的枯井中去了。   手指揪紧了被子又放开,贺春景强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不看,你快把他关上。”   陈藩当他是脸皮薄,见他真的有些恼了,伸手给DVD关了机:“关了关了,你笔找到了吗?”   “没,不找了,用别的代替一下吧。”贺春景摇摇头,后脑勺的头发在床单上蹭出静电,蒲公英似的开花。   “我这有一支,你看能不能用。”陈藩抬手把床面上散落的活页纸都扫开,刨出底下自己的文具盒打开找了起来。   “什么样的?”贺春景坐起来凑过去看。   “伸手,给你。”陈藩像是挑中了一支,示意他接着。   贺春景乖乖伸出手去,却被陈藩握住了手腕朝下一翻。   “这支行吗?”陈藩耍流氓不带打一个磕绊的,满脸诚恳地询问贺春景。   “……滚。”   贺春景起先都没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立马就抽回手,另一只手下意识就冲着陈藩的脸抽过来了。   陈藩早就摸透他这两招,抬手接住巴掌,轻巧闪开的同时把人往前一拽,扑倒在床。   动作之快,当贺春景再回过神,早已经整个身子伏在陈藩身上,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下一秒,凉意顺着贺春景的脊骨慢慢攀上来。   自打两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就有意无意回避亲密接触这件事。亲吻或是拥抱都还可以,但对于更深一步的肢体接触,他总是心怀恐惧。   他怕自己失控时无意流露出过往的可疑痕迹,他无法向陈藩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无意识地抱头躲闪,无法控制自己在被脱去衣物时痉挛似的颤抖,他更害怕自己在惊惧之中脱口而出陈玉辉的名字。   “……我作文刚写了开头,不回去接上就要把大纲忘了。”   贺春景撑直手臂翻身就要下去,却被陈藩拽住,眼睛眨巴眨巴,无情戳破谎言:“骗人,写作文用什么记号笔。”   “......松开。”   屋里供暖好,他们都穿着棉质的轻薄短裤,彼此间的触感着实太过危险。贺春景不敢再让事情往下发展,在宿舍里好歹还要顾忌着隔壁的老师同学,但这里是陈藩的狗窝,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贺春景又一使劲,翻身滚到一旁的床上,压皱了满床的活页纸。   这次他逃得轻而易举,他知道是陈藩不愿再勉强什么,也因此不敢看对方失落的眼睛。   “我就是,没怎么准备好。”贺春景指甲陷入掌心皮肉里,“太快了,能不能再等等。”   小心翼翼看向陈藩,发现对方表情并没有多不自然,额头上却隐约有青筋在跳。   能看出来他忍得不好受,贺春景心里也不好受。   没办法了,他又凑过去,小麻雀啄谷子似的嘬了嘬陈藩的唇瓣,试图缓和彼此间的气氛。   “也不是不能等,”示好换来陈藩很凶猛地咬他嘴唇,“这些个赊账,我都拿小本记着呢!”   陈藩说可以等他,贺春景却感觉不肯放过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果然,夜里他就做了个很他妈噩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挺着个临盆的肚子去找陈藩,被陈藩一脚踹倒在门外,冷着脸骂他揣了个野种。转身他又看见陈玉辉站在自己背后,他快生了,肚子痛得厉害,只好求陈玉辉送他去医院。结果陈玉辉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野种,我明明给你吃过药的。   他惊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可能是在尖叫,也可能是没有,梦中的绝望和无助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他想去外面接杯水喝,却发现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和陈藩在一起之后,他很少再梦见陈玉辉,也很少再回想起在出租屋里发生过的那些细节。可今天丁芳生产的消息将他再次拉回到罪孽旋涡之中,提醒他如果不能和陈玉辉彻彻底底一刀两断,那他恐怕永远迈不过去这道坎。   贺春景撑着额头在床上坐了许久,放下手才发现手上沾满了自己的冷汗。   陈玉辉把这当成一桩交易,即使不公平,但究其本源仍是金钱买卖。   那如果把钱还给他……   是否就能终止这一切?   贺春景在黑暗中焦虑地啃咬起指甲,如果他能弄到钱,把陈玉辉花在他身上的钱统统还回去,那么是否就能得到身体和心灵上的解脱?   他确实有一个短期内得到大量金钱的方法,但那是他最后的退路,是他咬牙死守许多年的堡垒。   贺春景颓然倒回床上,月光顺着没有遮严的窗帘缝隙透进来,在墙上打出一道雪白分明的竖线。   要越过那道线吗,贺春景拿不定主意,大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墙壁,而后逃避性地埋头缩回被子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3章 老登一来准没好事   又吃了大约三回的煎吐司配冰激淋,夏天的热潮呼啦啦退去,树梢上的叶子一日灿烂过一日,昭示着又一季的更迭。   陈藩的成年礼并不隆重,甚至没有像去年那样,找来朋友们一起出门吃顿饭。   陈鲜在七月时考去了一所远在华南的大学,与楼映雪谈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异地恋。十一小长假大清早,楼映雪就坐着南航鹊桥号横渡银河去了。   钱益多最近体重有所反弹,好不容易瘦身成功的他对一切热量如临大敌,找私教定了个黄金周计划搞强化训练,绿叶菜都不敢多吃,更遑论出门跟人下馆子。   以至于陈藩就算想组局,一时半刻也凑不上人,索性一切从简。   贺春景先是陪陈藩去疗养院探望了赵素丹,她状态不错,没有像刚刚分别时那样哭闹着要陈藩留在她身边。   陈藩给她梳头发,陪她说话,贺春景替她整理床头刚带去的鲜花。一起吃过午餐,他们还在疗养院的小花园里走了走,即便疗养院的看护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也没有影响到三人片刻的放松与自由。   傍晚临别时,贺春景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溜走。   陈藩早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假装嗯嗯啊啊认可了他的蹩脚借口,只为给贺春景保留一个制造惊喜的机会。   贺春景耳朵红红,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捏着预约纸条到学校附近的西点店取了蛋糕。他还跟店里多要了一条缎带,把四四方方的蛋糕盒五花大绑在自行车后座,确认绳结牢固到人飞了蛋糕都不会飞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车蹬回了家。   为了维持神秘的惊喜氛围,贺春景拎着蛋糕盒鬼鬼祟祟贴着门进到屋里,生怕被小寿星提前撞破,换鞋之前还探头往屋里好好张望了一番。   陈藩没在前厅,正往外端菜的吴湘见他这样,主动过去帮忙把蛋糕接过来,藏进了冰箱。   “陈藩呢,怎么不喊他下来吃饭?”贺春景见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快摆满了,顺手捡了一粒虾仁想要偷吃。   “藩藩在书房,他二叔来了。”吴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上去看看?”   贺春景手里捏的龙井虾仁勾芡太滑,啪嗒掉在桌布上。陈玉辉来了。   贺春景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冲吴湘抬了抬嘴角:“我上去看看。”   书房在二楼走廊上,走廊尽头就是佛龛。   今早起床陈藩难得过去上了柱香,现在走廊里仍旧蒙着一层甜腻的檀香气,闻久了熏得人太阳穴疼。   贺春景走得很慢,摸着墙壁上纹饰精美的植绒墙纸一点点朝前挪腾。   书房的门没有完全关严,锁舌抵在门框上,屋内有隐约的说话声传出来。   “……而且松山书院的校长先后三次狮子大开口,到现在我们都没能协调好一个能把事情彻底解决掉的金额,他越来越没耐心了。一是随时可能提起诉讼,二是可能会对当事人作出报复。”   “他要多少?”   “你别管他要多少,少打你爸遗产的主意,遗产先在我这里保管,一是作为监护人,我要对你踏出的每一步负责;二是防止他对你下手,直接绑走了抢钱灭口。”   陈玉辉语气严厉极了。   “他不是个简单人物,我查了查他背后的势力网,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伸出手来拿捏你。之前是你年纪小,冲动犯了错可以弥补,那今天之后呢?再出什么事,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你蹲监狱去吗?”   贺春景听到陈藩长长呼出一口气,焦虑、无奈夹杂着烦闷。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个威胁,凭你现在的成绩参加高考也很难出头。”   陈玉辉情绪一转,再开口时声音已饱含着忧虑。   “不是二叔在你生日当天过来扫兴教训你,问题在于,家里是这样的状况,我作为你的亲人也好,监护人也罢,有责任引导你走上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我希望你有更好的未来。”   贺春景停在门口怔了怔。   半晌,陈藩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我妈怎么办?”   “你今天也看到了,她现在状况非常稳定。而且还有我,有你丁阿姨,有你姐姐可以照看她。我们是一家人,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好见外的。”   “但我从来没想过……”   “你该想想了。”陈玉辉打断他,“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也应该尽早对自己负起责任来。”   贺春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脑子里乱作一团。他往前蹭了蹭,想要看看屋里是什么情况,却听到一阵嚓嚓声,像是陈玉辉拿出了什么纸质的东西放在桌面上。   “这个就当做是二叔送给你的一份生日礼物吧。”   脚步声响起,贺春景慌忙敲了两下门,赶在陈玉辉出来之前把门推开。   陈玉辉见了他,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毛,随后化开一个温和的笑:“哦,春景来了。”   这笑容看在贺春景眼里却冰冷刺骨,贺春景错开陈玉辉的目光,偏头望着桌前的陈藩:“饭做好了,湘姨让我上来喊你吃饭。”   “行,那你们吃饭吧,我还有点事,就不留了。”陈玉辉十分自然地抬手摸了摸贺春景的后脖颈,上下摩挲了几下,又捏了一把他的肩膀,“陈藩家伙食不错啊,个头见长。”   陈藩把桌上文件纸张归拢到一旁,夹在成摞的书本里,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那是,湘姨手艺没得说。”   贺春景被摸起一身鸡皮疙瘩,退了两步,强笑道:“走吧,再好的手艺凉了都不好吃。”   三人依次下了楼。   “陈老师不留下吃吗?”   吴湘端出最后一道热菜,见陈玉辉没有要落座的意思,疑惑地问。   “嗯,家里还有点事,要回去了。”陈玉辉朝他笑笑,随后转头看向贺春景,“春景,麻烦帮我把衣架上的外套拿来。”   猝然被点到名字的贺春景脚步顿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道:“好。”   他走到大厅的落地衣架前,拿起陈玉辉挂在上面的驼色薄风衣,搭在手臂上走回来。他的手在风衣遮掩下死死掐着布料,陈玉辉惯用的男士淡香水气味涌进他鼻子里,企图将他平地溺死。   陈玉辉已经在门口穿好了鞋,见他过来,并不伸手接过衣服,而是直接举起左手摆了摆,示意贺春景服侍他穿上。   陈藩就在一旁站着,贺春景不愿意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只好摆出一副殷切的样子抖开风衣,悉心替他穿戴整齐。   临出门时陈玉辉还揉了揉贺春景的脑袋:“好好学习。”   贺春景低声回答知道了,给他送出了门。   转身就看见陈藩神色怪异地站在玄关看他,贺春景心里打了个突:“怎么了?”   “你平时就这么给他端茶倒水,衣食伺候着?”陈藩问。   其实并没有,贺春景想,陈玉辉刚刚的所作所为只是在确认他对我的支配权是否还有效。   他在测试我现在究竟还能服从他到哪一步。   “还好吧,我没怎么注意,有时候顺手就帮他了。”贺春景舌根泛上一层苦味,转而招呼陈藩往餐厅走,“快吃饭去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陈藩嘟嘟囔囔的,不大高兴:“他这是把你当小保姆使唤呢,以后让他自己的事儿自己干。”   扫兴的老登离开了,家里三个人吃了顿挺自在的晚饭,八寸的蛋糕吃了三分之二,剩下一小半明早起来当早餐。   夜里贺春景小肚皮撑得滚瓜溜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心想着陈玉辉到底想要撺掇陈藩干什么。   一番苦思冥想之后,贺春景决定直接去问陈藩。   他刚从床上起来,房门就被敲响了。陈藩把门掀开个细细的缝,难得扭捏地问:“我能进来吗?”   “这是你家,你有什么不能进来的。”贺春景看着他那别别扭扭的样,噗嗤笑了。   陈藩跟条大鲤子鱼似的哧溜钻进来,还不忘回手把门合上。   他把拖鞋一甩,抬屁股就往贺春景床上坐。   “诶诶诶,你别坐这。”贺春景把脚伸到他屁股下面戳着,指指旁边的书桌椅,“坐那去。”   陈藩紧急刹车,尊臀移驾到木头椅子上去:“这是我家,我坐床上都不行了?”   “这算租界,不得入内。”贺春景靠在床头看他。   说完俩人一时间有点尴尬,片刻之后,贺春景率先开口:“你是来找我一起喘气的?”   陈藩叹了口气:“二叔说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我一个字也没听到。”贺春景定定看着他,“你告诉我什么,我就听什么。”   陈藩又沉默了一下。   “你上次说你有想过未来,未来是什么样?”陈藩忽然问。   “实话吗?”贺春景屈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   “实话。”   “我不知道。”贺春景语塞,“我能想到最远的,有具体画面的未来就是期末考试,甚至都想不到高考那么远。”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因为他想到陈藩现在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   “那如果说,现在想一想呢,高考,和高考之后。”   “……”   贺春景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先前构思过的所有按部就班的程序都存在同一个问题:不论是高考、念大学,还是工作赚钱,他原先的计划里只有他自己。没有陈藩。没敢有陈藩。   陈藩或许是猜到了贺春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安慰道:“现在想也来得及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红木地板上摇摇晃晃。   “我成绩不好,他想......他想暂时送我去其他学校念书,离开松津。”陈藩声音很轻很缓,怕哪个字的拐角过于尖锐,出口时不小心把人刮伤,“然后可能故技重施,砸钱砸个好点的大学之类的。”   重锤击中贺春景的心。   原来陈玉辉是替陈藩物色好了一个远离威胁的,安全且繁华的都市。   是想送陈藩去一个更辉煌瑰丽的未来。   可陈藩却抬头,认真望向他同样对未来摇摆不定的年轻爱人,说:“但去什么地方的什么学校,我应该还有可以选择的余地。贺春景,你有以后想去的城市吗?如果有的话,我除了那里,就哪里也不会去,我会在我们的未来里等你。”   贺春景坐在床边呆呆看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只软绵绵喊了声陈藩。   “在呢。”陈藩看他这副要哭不哭、小呆鹅似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应了一句,“你可别哭啊,哄不好你。”   贺春景没哭,就抽抽鼻子,伸手拍了拍床边:“你过来。”   “怎么,租界放开了,”陈藩带着一脸痞里痞气的笑磨蹭过去,“感动到以身相许了?”   贺春景也不嫌他贫,小狗吃奶似的拱到陈藩身前,拖着他的脖子,递过去一个湿软而甜蜜的吻。   “那你挑个有好学校的地方,先等等我吧,”他小声说,“我跟着你走,走到哪都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4章 猛药   有时候贺春景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生辰八字有点什么说道。   上次生日许愿也是,这次同陈藩约定也是,老天总在他下定决心,或是做出承诺之后,立刻收回给予他的短暂宁静。   他注定是心想不能事成的人。   就在陈玉辉来找过陈藩,说他随时可能陷入松山书院院长的报复之后,真的有麻烦找上了陈藩。   那是八九点钟,下了晚课的放学时间。贺春景和陈藩肩并肩走着,正要到路边打车回家。   楼映雪刚好和一个背着画板的姑娘路过,他们彼此间挥手打了打招呼,持刀男人就是在这节骨眼上猛冲过来的。   “小兔崽子,我杀了你!!!”   那男人只有一只完好的左眼,右眼被白纱布厚厚缠着,疯也似的从背后挥刀向陈藩。   “废了老子的眼睛,你别想就这么算了!!!”   周围一圈人惊叫着躲闪,陈藩没时间回头看那男人的位置,只能下意识蹲下抱头,还是一旁贺春景眼疾手快,脱手甩下大书包挡在陈藩脑后,那男人的刀就这么攮进了书包里。   书包里厚厚一沓书本,刀刃深入不了几分,男人拔出来又要捅人,这时陈藩早就就地一滚,躲到一旁去了,贺春景也抛下书包,奋力跑远了几步。   远处有学校的警卫保安大声呵斥,男人急了,举着刀胡乱挥舞,一时间没人敢靠近他。   可有道清亮甜美的女声忽然喊了男人一声。   “叔叔!”   那人下意识一回头,只看到一个短发娃娃脸的女孩子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紧接着他仅存的一只眼睛里就传来剧痛!   “啊——!!!”   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就这样失去视野,男人登时捂着脸哀嚎起来。   只见YUKI举着一罐定画液,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空气里全是呛人的化学品味道,而她不退反进,朝男人迈出了一步,她要夺刀!   “YUKI!快回来!”贺春景失声大喊。   陈藩在贺春景身边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出去,朝YUKI大吼:“他是冲我来的,你别跟着添乱!”   贺春景赶快扑过去把陈藩拦腰紧紧抱住:“不行!他是真的要杀你!”   他和陈藩都在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时就认出来了,那是曾在松山书院对陈鲜做过龌龊事,被陈藩废了一只眼睛的教官。   YUKI当天也在场,要说恨,她并不比陈藩少恨这人。   “小雪!你别靠那么近!”和YUKI手挽手一起走出校门的那个女孩子也怕了,连连在后面喊她。   仇人撞枪口,YUKI此刻心中没有半点惊慌恐惧,倒像明镜一般雪亮平稳,满脸处变不惊。   她对周遭声音置若罔闻,看准时机,一脚朝男人的下腹踹过去!而后趁对方痛呼时伸手狠狠挖向男人手心,试图将刀从他手中拔出来。   可YUKI毕竟是个一米六都不到的女孩子,跟做过练家子的男人力量差距太大。对方即使受了伤,失去了视觉,一身的蛮力还是在的,情况立时陷入胶着,隐隐有更坏的迹象。   忽然,一个高大身影飞窜过去,以己身隔开二人,又顶替了YUKI的位置与发了狂的男人扭打厮杀,最终用双臂紧紧困住对方,挣得一息空档。   紧跟其后的安保人员一拥而上,借此机会控制住了发狂的男人。   可就在陈藩贺春景齐齐冲过去的时候,只听得YUKI凄厉的一声惨叫:“胖子!”   用手臂狠狠箍住歹徒的钱益多满脸茫然之色,他松开手后退两步,胸肋附近的白衬衫忽地洇出一抹血色。   几秒之后,那抹血迹的范围愈发宽,愈发长,从肋骨到腰侧,鲜血奔涌而出,吓傻了包括钱益多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叫救护车!”   她用平生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向所有人呐喊。   “叫救护车啊!!!”   那疯男人死了,死在和钱益多的搏斗中。   腹部要害处中了一刀,可所有人都愿意作证那是他在挣扎时不小心刺向自己的。   陈藩与贺春景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门口发呆,YUKI在里面做笔录,等她出来,警察同样也会喊他们进去。   他们袖口上还有送钱益多过来时沾染上的血迹。   “真他妈的……”   陈藩直视着走廊地砖上驳杂的纹路,喃喃道。   “他要是没减肥,这一刀也就是扎一下他的脂肪,连脂肪层都不一定能扎透。现在真他妈的……”   贺春景仰头闭上眼睛,硬邦邦的塑料椅背磕在脑后:“他会没事的,一会儿这边结束了,我们就去人民医院。”   说话间,走廊上响起来哒哒的脚步声,玻璃门哐当被推开,穿着驼色长风衣的陈玉辉面沉如水步速飞快,光洁油滑得没有一丝尘埃的黑皮鞋停在两个孩子面前。   “准备材料,马上出国。”陈玉辉皱着眉,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陈藩抬头看了看他:“我不想——”   “不管你想不想,发生这件事,就说明李端行已经对我们失去耐心了,他这是在警告我。”陈玉辉语气焦躁极了,“你现在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了。”李端行。   贺春景不常关注社会新闻,也未曾留意过要额外花钱去念的教辅培训班,可他对这个名字确实有几分印象。   从前他在外面打零工发传单,那家号称“文理语数外全都能补”的清北教育,似乎就是这个人开的。   他回忆了一番清北教育大堂里张贴的简介海报,上书一长串光辉耀眼的高级头衔:当地各大教育机构的资深顾问、“万人计划”高层次人才、青少年心理学指导专家、都市报社教育专栏的常客、地方电视台教育访谈节目的常驻嘉宾。   原来这个人是松山书院的校长,贺春景想,那确实是很有背景的一个人。   陈藩用沉默与陈玉辉对峙。   半晌,陈玉辉态度软了下来,他是最能够把握年轻人心理变化的。   “藩藩,上次我带给你的文件,你看了吗?”陈玉辉问,“我知道你担心去一个新的国家,自己适应不了周围环境。但那所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电影学院。”   贺春景想起陈藩生日那天,陈玉辉放在他书桌上的那一叠纸质文件……原来陈玉辉那天是来劝陈藩出国的。   贺春景的脑子里空白了一下。   不是什么去其他城市暂避风头,而是彻彻底底的了结现在,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陈藩要是出了国,他们两个基本就没有再继续的可能了。   山高水长,且不说二人的联络会有多么不便;陈藩在国外接触新的世界,结识新的朋友,一大步迈到国际化的高台上去,做走出国门的留学生,以后他还会回来吗?   即便回来了,看过更多绚丽世界的那双眼睛,目光还能再停留在灰扑扑的小城青年身上吗?   贺春景不知道陈玉辉说的地方在哪里,有多远。   但他知道大千世界里有数不清的灿烂夏季、静美秋日,而他只是一个结着冰碴的,万物寂灭的荒芜春天。   他甚至早早的就不再萌发了。   贺春景猛地握紧了拳头。   “你之前的作品,陈鲜给我看了,我还帮你整理成了作品集,直接可以用作申请材料。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优势,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成熟一点,为自己的人身安全、人生未来多做一些考虑。”   “别说了,二叔。”陈藩哑着嗓子开口,他甚至在校裤口袋里掏了掏,没摸到烟,手指抽出来之后捏着裤袋发抖。   “今天是你运气好,明天呢?即便不是你,你的朋友们,你的同学们呢?”陈玉辉软硬兼施,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我作为学校的老师,也有义务替其他在校学生们的安全着想!”   “别说了!”陈藩大吼,脑子里都是钱益多被抬上救护车的场景。   “哎哎哎这里禁止喧哗啊!”   办公区的门开了,一个民警走出来呵斥陈藩。   YUKI失魂落魄跟在民警身后走出来,看到外面的三个人,怔了一怔,没说什么,径自出门去了。   “你们俩,都进来吧,家长在外面等一下。”民警招呼道。   至此,这段对话不了了之。   从医院看完钱益多之后,二人回到家里,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出国的事。   贺春景翻来覆去烙饼烙了一整夜,第二天幸亏是周末,一觉睡到中午才爬起来。   洗漱之后他就急匆匆出了门,吴湘端着刚做好的饭菜在后面问他干什么去,贺春景支支吾吾敷衍了一顿,跨上车子飞快逃跑了。   吴湘看了看刚从楼梯上走下来,意识还不甚清醒的陈藩,莫名其妙问道:“他干什么去了,那么着急?”   陈藩打了个哈欠:“没跟我说,等他回来再审吧。”   这话说得轻巧,傍晚被消防员敲开大门的时候,陈藩的表情可就没这么自在了。   “有人报警说你们家花园的方向有浓烟,可能存在起火点,麻烦带我们确认一下情况!”   一身厚重隔热服的火警同志站在门口义正言辞地说。   陈藩挠了挠头:“花园?”   他带着一队消防员穿过大厅到花园里去,果然看见西南角有一道铅灰色的烟柱徐徐往上飘,而在那下面,是灰头土脸正在呛咳不已的贺春景,拿着一大摞黄表纸往火盆里扔。   “……”   贺春景一抬头看见这么大阵仗,吓得说不出话。   但没关系,不光他说不出话,陈藩和消防员一时半刻也反应不过来该说点什么。   “你在干什么?”陈藩走过去,蹲下看了看刚从煤窑里挖出来似的小孩。   “……没干什么,”贺春景心虚极了,“我就,我烧点纸。”   带队的消防员哭笑不得,把灭火器桶往边上一戳:“小同学,咱们现在都提倡文明祭祀,鲜花祭祀,而且就算一定要烧纸,也请你到墓园专门的区域去烧,可千万不能在居民区内干这个了。一是容易造成误会,二是确实危险。”   贺春景知道自己无意间闯了祸,闹了个大乌龙,赶快站起来鞠躬道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虚惊一场,消防员们集体松了口气,摸出对讲机沟通撤水车收归队。虽然白跑了一趟,但没有发生险情,也没有造成生命财产安全损失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贺春景尴尬得快要以头抢地,恨不得自己跳火盆里变成烧鸡以死谢罪,哭丧着花里胡哨一张小脸灭了火。   送走119,陈藩抬脚扒拉两下缩在沙发缝里的贺春景:“什么情况啊?”   贺春景恨不能把自己掴进沙发缝里再不出来,陈藩动手揭海星似的给他揭下来,按在沙发上抹了抹那张小花脸:“想给钱胖子提前置办,也还略微早了八十年吧?”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贺春景赶紧揪住陈藩领口往外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那你说怎么回事。”   贺春景拱了两下,一句话越说越泄气:“今天寒衣节,就想着……送送寒衣嘛。”   吴湘是懂这些的,在一旁听了叹气道:“送寒衣要晚上找个十字路口送,四通八达,先人好找嘛!”   贺春景先前没做过这种事,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藩也是个没经验的,看到贺春景的样子自然也明白了,话锋一转:“那怎么还偷偷摸摸背着我们送啊,你说一句,我不就陪你一起了吗,看你这顿折腾。”   贺春景别别扭扭不肯说话,陈藩猜他是不好意思带男朋友见爸妈,也不跟他过多计较了,把他拽起来:“洗洗脸去,看你一说话跟蒸汽火车似的冒烟。”   贺春景自知理亏,乖乖下地去洗了脸,改头换面出来了。   大厅里陈藩正翻看天地银行发售的那一沓巨额钞票,见贺春景出来了,问他:“这些还烧么?”   “……烧吧,放家里感觉也不大好。”贺春景闷声说,“是不是得拿出去烧啊?”   “天都黑了,再出去找路口更不安全,万一没控制好火势,引燃了绿化带就更危险了。这也没剩两张,在院子里烧掉算了。”陈藩摆摆手,“花园里的小路也算四通八达,叔叔阿姨能找到的。”   “那,邻居要是再误会了怎么办啊?”贺春景咬着嘴唇,涨红了脸问。   “你呢,一张一张细细的烧,不要像刚才一样一次扔一大捆,控制一下火的大小。”陈藩站起身,拍拍裤子,“其他的我有办法,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朝厨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衔接章,马上要开启老家的地图了,这章信息量给的有点多~感谢@也休没有钱 @就是对着干 uu们的鱼粮!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5章 亲爱的爸爸妈妈   天彻底黑下来,陈藩家花园的西南角,有一小簇橘色火光扑扑跳跃着。   与温暖光亮一同传出老远的,还有烤鸡翅膀的香味。   “……翅尖糊了。”   贺春景往火盆里放了一张纸钱,提醒道。   “哦。”   陈藩转了转手上的BBQ签子,把翅尖挪开。   这就是陈藩想出来的办法,贺春景瞄了一眼地上的塑料口袋,里面还有两根没来得及烤制的腌好佐料的鸡翅膀。烧纸BBQ。   陈藩说这样味道传出去,邻居就不会以为他家失火了,只会以为他们在户外办party。   很难评价的一个馊招。   “你这是第一次烧纸?”陈藩转了转手里的鸡翅膀,挪开的间隙,贺春景往盆里添了一张纸。   火舌慢慢舔上来,贺春景看着那张面值大得吓人的纸币化为飞灰,在燃烧的噼剥声中轻轻嗯了一下。   “小时候只看舅舅他们烧过两次。”他喃喃地说。   “啊?之前听你总提起爸妈,我还以为……”陈藩表情有点诧异,不过很快替他找了个理由,“也是,小孩不能总接触这个,我爷爷去世之后,他们连墓园都不让我去来着,说对我不好。”   “嗯。”贺春景敷衍道。   其实说是看过,实际上贺春景也只是看舅舅拎着纸钱出门去,并没见到具体是怎么个操作流程。   贺春景用树杈拨弄了一下纸灰,后来爸妈死的时间久了,舅舅也就想不起来再去烧了。贺春景提过两次,舅舅叼着烟卷打麻将,抓起把零钱往他口袋里塞,叫他自己去弄。   他不敢去,也觉得自己不配去。   他不敢面对父母哪怕只是有可能存在的亡魂,如果当年他随父母一并死了也算干净,可偏偏只有他自己留下来。   只有害死了父母的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贺春景闭上眼睛,橙黄色的火焰隔着他的眼皮跳,让他本该被黑暗隔绝的视线翻出暗沉干涸的血红色。   他在心底反复默念爸爸妈妈,可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陈藩把喷香的鸡翅膀抬起来,凑到眼前看:“这个熟了。”   “拿个碟子装起来,先和烤香肠放在一起吧。”贺春景睁开眼,火光映得他一时目眩,而后他指了指一旁的蛋糕纸碟。   纸碟子是陈藩生日那天吃蛋糕剩下的,三根焦香流油的烤肠摞在上头,摆成祭祀贡品的模样。尽管被风吹得有些冷了,但那股荤香的烟火气仍然浓得冲鼻子。   陈藩晃了晃鸡翅膀,待到不那么烫手了,就用塑料口袋垫着撸到碟子上,又捡了个生鸡翅膀重新穿到签子上接着烤。熟能生巧,动作流畅极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等那鸡翅从白生生变得黄澄澄,烧得有几分皮焦骨酥的意味了,陈藩挺满意的左右看了看,忽然开口唱起了周星驰电影里的红烧鸡翅,我喜欢吃。荒腔走板的调子飘在半空里,贺春景没忍住噗嗤笑了,捅他一下:“你有病啊!”   陈藩也笑:“这不是怕叔叔阿姨吃着没意思,我做小辈的表演个才艺助助兴。”   “你再把他俩噎着!”贺春景笑着骂他,刚才那点惨淡心事重新沉入水底。   “哪儿能啊,我烤的鸡翅那是香酥软烂入口即化,绝不噎人!”陈藩一本正经道,“今年这是准备不充分,等明年再烧纸,我在旁边架一烤全羊,给叔叔阿姨来场够劲的。”   “拉倒吧你可!”贺春景往火盆里丢了一张纸钱,“明年——”   贺春景捻纸的手顿了一顿。   “明年什么啊,明年再备一头烤乳猪,这够排面了吧!”   贺春景忽然转头望向陈藩,火光在他眸子里把情绪都烧尽了,他开口平平稳稳的说了句话。   “陈藩,明年你出国吧。”   夜色倏地又凝寂起来,像一块普鲁士蓝色的固体颜料被粗犷涂抹在这片时空里,二人之间结出了沉默的松脂,世界变成月亮高悬的巨大琥珀。   “你说什么?”   良久,琥珀中的一只昆虫挣扎着弹动触须。   “我说,你出国吧,陈藩。”另一只回答。   陈藩呼啦一下站起来,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贺春景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你说呢?”陈藩低吼,跃动的火焰一路沿着空气烧,烧到他的心里让他血液都滚沸起来。   “你先坐下,我又没说别的。”贺春景伸手想要扯他衣角,被陈藩一把甩开。   “你还想说什么别的?”陈藩看起来想把手里的鸡翅膀狠狠摔到地上,又用尽全力在控制自己不要这样做,“要跟我说分手,还是说你要搬走,说什么未来等我都是骗人的?!”   贺春景怕他冲动之下做出晦气事,连忙站起来想把他手上的鸡翅膀拿走,结果他一伸手,陈藩反倒把手往后一背,给那鸡翅藏背后了。   “陈藩,你先给我,别弄掉地上了。”贺春景无奈道。   “不给!”陈藩低头恶狠狠瞪视他,“我的!”   “你先听我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想玩弄我感情我告诉你没门儿啊贺春景,你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院子!”陈藩虎着脸打断他。   贺春景没办法,抢又抢不着,说又说不通,只好捞着脖子亲了陈藩一口。亲完了刚要分开,又被陈藩按着后脑勺凶悍地深深吻了一通。   俩人亲得快大脑缺氧才停,刚一分开贺春景就立刻捂着脸坐下,蜷缩在花坛边上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干什么,这又没人!”陈藩怒气未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贺春景听他放屁,又当了一会儿土拨鼠,缓过来之后连着往火盆里丢了好几张纸钱:“爸,妈,你们别生气,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不争气,我们俩……就是,就是这样了。”   丢完纸钱,贺春景干脆抱着腿,把脸深深埋到自己膝盖中间去了。   陈藩站在冷风里发愣。   没一会儿,他从贺春景身边把那叠纸钱拽过来,抽出厚厚一沓放进火盆里,毕恭毕敬的鞠了个躬。   “叔叔阿姨,都是我不好,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陈藩尴尴尬尬的说。   两人各自抠地抠了半天,还是贺春景抬起头指了指火堆,小声提醒鸡翅又要糊了,陈藩这才如梦初醒,把明显烤过头的鸡翅膀摘下来,换了最后一只生鸡翅上去烤。   “……我又没说不跟你好了。”   贺春景伸手扒拉了两下纸碟子里的烤鸡翅,让他们并排整齐放着。   “我觉得吧,现在手机通讯那么发达,即使咱们俩分隔两地,也不是说就完全杳无音信了,对吧?”贺春景把最后一点纸钱投进火盆里,看着火光逐渐将它们吞没。   陈藩不置可否,静静等着他往下讲。   “而且你就算出国了,假期也会回来的吧,其实和你去外地念大学,我在二中准备高考的感觉差不多,就是短短的分开一阵子。等以后我们都毕业了,你回国,或者我去找你,都可以的。”   贺春景这句话说得有点艰难,他说他去找陈藩,他哪里有资本去找他。   这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你要是到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要是不想回来了,就把我忘了吧。   贺春景抿了抿嘴,希望陈藩能听懂,又怕陈藩能听懂。   “你就这么想把我往外推?”陈藩低着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贺春景喉头哽了一下,眼睛被灰色烟雾熏得发红,“我希望你做最好的自己。”   他转过头看陈藩,陈藩也看他。   “年轻人嘛,就应该实现梦想。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梦想,咱们俩都往好的那一头奔,过程可能曲折了点,但我觉得总能在更好的未来碰上。”贺春景说。   陈玉辉那天过来,说的是让陈藩出国的事,可到了贺春景这里,陈藩却跟他使了个小伎俩。   陈藩硬是把跨越五洲四洋的诀别,软化成一道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内抬脚就到的小路,他不愿让贺春景等他,因为他知道漫长且不确定的等待使人痛苦,他宁愿自己去做受委屈的那个人。   他说他先去探探路,然后安营扎寨,等着贺春景踩着他的脚印来寻人。   只有陈藩,只有陈藩会待他这样好,这样柔软。   “等你走了,那个李端行也不能拿别人怎么样,肯定是给点钱就息事宁人了。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有的是办法赚钱念书,说不定等你回来,我还打工打发财了呢。”   贺春景吸了吸鼻子,冲陈藩咧着嘴笑。   他舍不得陈藩,和陈藩待在一块的时候,是他长大之后过得最畅快的时光。   但贺春景不想因为自己的畅快,把本来有可能大放异彩的陈藩拴在方寸之地,更不愿让他面临可能发生的危险。   “我不想走,贺春景,我们的青春都只有一次。”陈藩说。   贺春景叹了口气,以往都是陈藩哄他,难得反过来一回。他抓着陈藩的手腕晃了晃:“还记得去年生日鲜儿姐送你的礼物吗?”   他见陈藩默不作声,知道他一定是想起来了。   “你注定要做一个很厉害的人,陈藩,你是要走到塔尖上去的人。”   贺春景的手往下滑,与陈藩的手指扣在一起。   “如果你到了塔尖,从地面人群中看到我,找到我,那是我的荣幸。可是如果你为了等我,找我,一生都无法登塔,那这是我的罪过。”   “不是你的罪过,是我的选择。”陈藩低声驳斥。   “你可以那样告诉你自己,但同样的,我也会这样告诉我自己。”贺春景整个人贴过去,侧着脑袋去看陈藩低垂的脸,“陈藩,人不能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违心事。”   最后一只鸡翅也熟了,贺春景把装着烤香肠和烤鸡翅的小碟子端端正正摆在火盆前面,盆中余烬忽明忽灭的喘息着。   他跪倒在这简陋的祭台跟前,陈藩也跟着他沉默地跪下。   两人磕了三个五体投地的响头。   火源熄灭,温度骤降,起身时贺春景打了个喷嚏。   “回屋吧,别冻感冒了。”陈藩抽了张纸递给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是没见过我老家的冷,再过两天,十一月中的时候我们那都该下雪了。”贺春景擤了一把鼻涕,嘴上却不服气。   “不冷你倒别打喷嚏啊。”陈藩失笑,随后把人紧紧掖进了怀里。   十一月晚间已有了凛然的寒意,陈藩拥着他往回走,狭窄的小路容不下并排的两个人,于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两边花圃里。   被叶露染白了的秋草窸窸窣窣响成一片。   贺春景脚踏的运动鞋深陷入绵软的草丛里,这让他想起老家刚下过大雪后的路面。   一脚踩下去,也是软绵绵的,沙沙响。   他是时候回家一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6章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陈玉辉再一次驱车来到松山书院。   这回他没有在会客室安静等待李端行,而是直接越过会客室外的前台秘书,面如寒霜地直接往校长室去了。   “先生,你不能过去!校长现在在开会,先生!”   前台秘书一溜小跑着跟在陈玉辉身后,被他一挥手甩开后,从腰中摸出了对讲机开始喊人。   陈玉辉站定在校长室门前开始重重敲门的时候,几名体型剽悍、身着迷彩的教官也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校长现在正在开会,这位先生,请你立刻回到会客室!”见支援赶到,秘书带着教官们气势汹汹走过来。   陈玉辉朝他们瞥了瞥,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就像遇到了平时不肯听话的刺头学生似的。他伸手摸进口袋里,再抽出来的时候指间夹了三个扁扁的小纸盒子。那三只盒子被他往地上一抛,叮铃铃一阵清脆稀碎的声响,落了满地地尖锐的图钉。   “李校长,我这有一份揭底松山书院的访谈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看看。”陈玉辉冷眼看着正小心翼翼清理图钉的几名壮汉,嗤笑了一声,“你没必要知道是哪家报社攒的稿子,但只要今天我见不到你,贵校的教学细节,可就人尽皆知了。”   门锁咔哒一声弹开,率先开门出来的却并不是李端行。   一个嘴角带着淤伤的女孩从校长室里走出来,她面色灰暗,眼里含着泪,看也没看陈玉辉一眼,贴着墙根摇摇晃晃的走。路过那一片未清理完的图钉时,有枚钉子扎进女孩子赤裸的脚,她痛呼一声跪坐在地,却仍不敢停,挣扎着站起来拔掉钉子,扶着墙一瘸一拐地离开。   “进来。”   屋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   陈玉辉心下了然。   “想要见您一面,还真不是什么容易事。”陈玉辉推门走进去,望着宽大写字台后面端坐着的李端行。   那人比他年轻些,三十出头,西装革履。面容硬朗且棱角分明,端的是一派青年才俊的好长相。只有眼下薄薄一层青黄色,无意中流露出这人好皮囊下夹裹着的荒淫无度。   李端行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陈玉辉坐。   陈玉辉推了推镜架,并不正面与他对谈,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皮沙发上。沙发对面有一排书架,架子上被密匝匝的书脊填满,上方挂了块仿制的油画肖像,笔触柔和细腻,是劳伦斯的《红衣少年》。   “松津二中,陈玉辉陈老师,是吧?”李端行双手交握着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听说最近喜得贵子,可惜我不得空,要不然也去你家道一声贺。”   陈玉辉顿了顿,但很快面色如常:“幸好李校长事业如日中天脱不开身,不然我家的红白喜事,怕是要放在一块办了。”   “嗐,你说这个啊。这事我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   李端行施施然道。   “小胡在这干了三年多了,我们做东家的得有良心。瞎了眼睛人就废了,哪怕给他三五十万,平心而论,这么点钱吃吃喝喝也就没了,之后他一大家子人怎么生活呢?那天看他实在可怜,我一不留神就……说者无心,陈老师不怪我吧?”   果然二中门口那一场血腥的报复,和李端行脱不开干系。   陈玉辉心下一沉,面上却没有太大波澜。   “不碍事,闹事的已经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他摆摆手,满不在意的样子,“我今天来找李校长,是诚心把这事做个了结。”   “那好说,我父亲和陈老爷子也算有点交情,咱们不多做计较。我开价,你掏钱,皆大欢喜。”李端行笑起来。   “李校长要多少?”   “你手里的访谈稿就算六十,你再添七百四,咱们凑个吉利点的数字,整八百。”   陈玉辉太阳穴突地跳起来。   李端行扫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对方被自己拿捏住的样子:“其实那份稿子,你也知道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陈玉辉曲起指节推了推眼镜:“我知道李校长有人脉,觉得我一个教书匠,没有什么能耐,但——”   “可不敢。”李端行打断道。   他捏起桌上的一只短嘴小茶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茶,端起来吹了两口,啜饮。   “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陈老爷子当年手腕出了名的硬。再说,陈玉泽生前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陈老师您不过是一心栽培桃李,志不在此罢了。”   李端行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陈玉辉。   三言两语,他把陈玉辉贬低到了家里最不成器的位置上。   “李校长说笑了。”陈玉辉锐利的一道目光刺向李端行,“我确实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民教师,所以拿不出这样的天价巨款来。”   “陈老师也别太谦虚,陈老爷子的家底你我心知肚明。”李端行伸出手,在空中朝陈玉辉点了点,“今年正月初五,我有朋友参加了陈玉泽的葬礼,眼下你手里捏着的东西,不算少吧。”   陈玉辉打心里生出一股烦躁来,他不喜欢沟通的对象超出他的可控范围太多。   他从口袋里摸出惯用的格子手帕,沾了沾鼻尖上的汗,忽地笑起来:“那孩子上个月过的十八岁生日,你总不好叫我去难为一个刚成年的孩子。”   “没关系啊,你是老师,我是校长,明摆着我比你更会摆弄孩子,我不介意帮你处理。”李端行斜睨着陈玉辉,挂上一个漫不经心的揶揄笑容,“说不定没多久,那笔钱就能永远留在陈老师户头了。”   “看来李校长并不想早日将这事情解决掉,”陈玉辉见他不松口,冷着脸站起身,“既然如此,不然改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来谈。”   “请便。”李端行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希望下次见面,陈老师还能这么泰然自若的站在我面前。”   陈玉辉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转身向外走:“李校长保重,希望爆料之后,您上面那位不会因为关键时期被抓了辫子,大发雷霆吧。”   身后有茶盏磕在桌面上的轻响。   陈玉辉无言地微笑,走过肖像画下面的书架时,忽然一个无比熟悉的书脊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与此同时,李端行在写字台后面懒洋洋地叫了他一声。   “陈老师。”   陈玉辉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   书架最顶上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放了一本白色封皮,书页已经泛黄的旧书册。   陈玉辉出租屋的书房里,也有这么一本书。   《衔水瓶者》。   “陈老师,最近你们家楼上的邻居要搬家,东西多,请的搬家公司人也多,”李端行眯着眼睛看向陈玉辉的背影,“可别光顾着照看侄子,把自己家的小朋友给疏忽了。”   陈玉辉霍然转身,镜片反射出雪亮逼人的刺目白光。   “怎么,陈老师还有话说?”李端行不屑地笑了一声。   陈玉辉站在门口看了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   “李校长,这件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厢成年人们明暗交锋,拉扯周旋,那厢两个孩子是浑然不知。   对于这两位年龄加起来没人鞋码大的小毛头来说,此时此刻悬在二人眼前最大的一个问题,没有其他,只有离别。   陈藩出国的日子定在高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   为了他的安全,陈玉辉甚至没有留他在松津市内过年。   临行前一夜,贺春景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他怎么躺都觉得被子里发凉,坐起来一看窗外,惨淡月光下有细盐粒一般的雪沫洒下来。   怪不得这么冷,原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离别前夜纷纷扬扬的飘落了。   就在贺春景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的时候,他的房门“吱呀”欠了条缝,陈藩狗狗祟祟探头进来,跟贺春景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你,你怎么不睡觉啊?”陈藩没想到屋里的人醒着,吓了一跳,伸手啪地开了灯。   “别开灯,开灯看不到外面了。”贺春景忙说。   陈藩又伸手把灯关了,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贺春景身边,与他依偎着看雪。   “怎么,想我想得睡不着觉?”陈藩抖开手边的一条毯子披在二人身上。   贺春景拢了拢那条薄毯:“也不全是。”   陈藩直接忽略前三个字:“那怎么不过来找我。”   “你这不也来找我了吗。”贺春景咧嘴朝他笑笑。   两个人有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静静靠在一起朝窗外看。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下雪比这下的大么?”贺春景问。   他想起家乡的雪,一片一片黏连在天上,巴掌大,三九天被风刮着打旋,平地上都能卷起一层白毛来。   陈藩要是去个雪多的地方,他们俩以后说不准还更有共同语言一些。   “南加州吗,”陈藩看着窗外,不大确定地回答,“书上说那边是地中海气候,冬天应该……下雨不下雪吧?”   “那你没福气咯。”贺春景干巴巴地说,“啧啧啧,有的人,从小到大也没堆过几次雪人,也没打过雪仗……”   “差不多得了啊!”陈藩吓唬他,假装在他大腿上恶狠狠拧了一把。   贺春景吭吭笑起来:“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陈藩想象了一下贺春景穿成一个棉花包,在外面两捺厚的,米糕似的雪地里堆雪人,冻的鼻子红红耳朵红红......那场景实在可爱,也便不跟他计较什么实话假话了,劈头盖脸捧着人就是一顿亲。   贺春景猝不及防,被他抓着脸亲得嗷嗷叫,鼻子下巴全是口水印。   闹累了,两人裹着毯子倒回床上,躺在蓬松暄软的棉被底下,墙壁上有摇摇晃晃向下走的雪影,看久了像面窗。   贺春景恍然间觉得他们挤在一艘狭小的飞船舱里,外面是倏忽而逝的星球残影,远的近的,亿万光年,与他们统统无关,他们在广袤浩瀚的宇宙里流浪。   若是能长久的一起流浪,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我走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陈藩揽着他,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贺春景闻言有些怔忡,相识不到两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与陈藩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却转眼又要分开。   “吃饭、睡觉、写作业、上课、考试,没什么特别的。”贺春景往他肩窝里蹭了蹭,吸了一鼻子柠檬香气。   “还有呢?”陈藩追问。   “还有?”贺春景又盘算了几件事,“还有跟湘姨一起照顾毛肠和二世,去探望赵阿姨。”   “其他呢?”陈藩还不依不饶的。   “其他还有什么?”贺春景抬头看他。   陈藩吻了吻他的眼睛:“还有想我呢。”   “拉倒吧,”贺春景眨眨眼,侧头避开,“我也快高三了,有空想你还不如想想数学题。”   “想数学题也行,我给你当动点P,沿着射线运动,不论往外走多远,你就是我唯一确定的那个O点。”陈藩顺势在他颧骨上啃了一口。   贺春景哑口无言,陈藩以为他是被自己渊博的数学知识和绝妙的文学比喻手法给镇住了,还挺洋洋得意的说:“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一股文理交织的浪漫?”   贺春景张张嘴,欲言又止。   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开口点破。   “陈藩,动点问题是初中数学,高三不学这个。”   “......”   一屋子浪漫气息被掐死,陈藩无语地用棉被掩住贺春景的头,企图把这人也掐死。   贺春景挣扎着把脸露出来:“干嘛!你不好好学习还不让人说!”   陈藩见棉被堵不住他,干脆直接上嘴。   但不得不说,效果确实比棉被管事,贺春景被亲得两眼发昏,软绵绵缩在枕头里,再想不起什么方程函数几何题。   半晌,贺春景长长吸了口气,梦呓似的唤了声陈藩。   “等我们长大了,你我赚了钱,就带你去看大兴安岭的雪。”贺春景闭着眼睛蹭进身边人的颈窝里,“听说那边的雪很大,很漂亮。”   “嗯,”陈藩低头,摸摸他的头顶,“再去你家看看。”   “不去,”贺春景语气黏糊糊的,撒娇一样,“我家没有什么好看的,就去大兴安岭。”   “也行。”陈藩依他。   “到时候我们穿得厚一点,带个胡萝卜去堆雪人,”贺春景愈发的困了,喃喃带着他的畅想往梦里滑,“林子里有鹿,有狍子......”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变为绵长的呼吸。   陈藩看他迷迷瞪瞪入睡的样子,十分想笑,却也忍不住自己打了个哈欠。   松津初雪的夜里,时光静而缓的流逝。两个小家伙就这样相依偎着睡过去,以片刻的温存抵抗即将到来的别离。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7章 薅社会主义狗毛   送陈藩去机场的情形就像一场泛着气泡的梦,贺春景对身边的一切都无甚实感,只觉得飘忽无措。   临别的时候,YUKI和陈鲜来了,因受伤住院,比学期末又瘦了一小圈的钱益多也来了。   几个少男少女在机场大厅围成一圈,贺春景恍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去粤菜馆吃饭的时候,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物是人非。   “我……可能开学之后,就转到市实验去寄读了。”钱益多这话说得有点艰难,“爸妈不放心。”   陈藩愣了一下,先前钱益多并没和他透露过这些,不过想来也是,二中发生了这样的暴力事件,钱益多又是首当其冲的受害人,父母不放心孩子继续在这念书也是正常的。   “……那祝你一切顺利。”陈藩张开手给了他一个拥抱,“不管在哪,咱们都是哥们儿。”   钱益多也用力敲了敲陈藩的脊梁:“好哥们儿。”   陈鲜没多说什么,朝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弟弟抬抬下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YUKI因为钱益多在场,笑得有些勉强,抬手做了个干巴爹的动作:“加油。”   而后她想了想,又开口:“下学期……我可能也不会去学校了。闯了太多祸,爸妈给我请了家教。”   贺春景一怔,然后就见YUKI略带歉疚地朝大家一一小幅度鞠躬。   “一直以来,我给各位添了很多麻烦,抱歉,希望大家未来都能越来越好。”   告别很短暂,大家都比以前沉默了不少。又或许是陈玉辉插着口袋站在一旁,谁都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来。   陈藩拉着大箱子往安检入口走,转身朝他们挥手,贺春景觉得自己好像在演青春歌舞片,不久之前还在工厂里受欺负的小筛粉工,转眼到国际机场来送别男朋友来了,十分的荒诞。   但好在他没忘了在出门前背上自己的小书包,那里面是他提早收拾好的所有行李——回老家的行李。为了避免陈玉辉在陈藩离开之后再对自己下手,贺春景早早买好了车票回家,就在陈藩乘飞机离开的当日。   这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告诉陈藩,他怕陈藩太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他的意图。   春运期间的绿皮火车嘈杂极了,贺春景在呛人的烟味和咳咳咔咔吐痰声中坚持了一天半,到省会转了车,终于回到了久别的东北老家。   抚青,长白山脚下的一个落后但谈不上闭塞的小城。   只是它似乎没跟上千禧年的步伐,呼啸而过的时代列车途经此地却不做停靠,小城中仍有八成事物带着世纪末的旧色。   火车缓缓滑入站台时,空气里是煤烟子的味道,窗外是煤烟色的天幕。   没有下雪,轨道两旁荒地上的积雪却已到了膝盖的高度,仿佛两日之后的新年立春与它无关,俨然一派隆冬的景象。   刚一下车,零下二十几度的冷空气犹如烈酒一般在贺春景的鼻腔肺叶中炸开,逼得他呜咽着咳嗽了好一阵,后悔没有将陈藩那条厚实的羊毛围巾带过来。   胸腔火辣辣的痛,贺春景觉得自己是在温暖的松津市呆了太久,竟然忘了家乡的风有多么凛冽了。   他把手伸进小棉服里去,拽着腈纶毛衣的领口抻长,盖到口鼻上做了个简易的口罩,半张脸埋在领口下面,而后背起双肩包随人群往外慢慢挪腾。   一路上寒风毫不客气地钻进他的袖筒和衣角,刮擦他身上根根竖起的汗毛。太冷了。   贺春景狠狠打了个哆嗦。   是他没料到的冷。   “贺春景!”   隐约听到喊声,贺春景出站的脚步停了一停,能在这里认出他的,无外乎是他的同学,或是随便哪门子亲戚。他不想与人寒暄,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头也没抬的继续向前走,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又透着难以言表的熟悉。   “贺春景!”   “喊你呢,抬头啊!”   “小耗子精!”   贺春景猛地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地朝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陈藩穿着一身熟悉的,厚实洁白的羽绒服,戴了只毛茸茸的棕色耳包,正趴在车站外围的绿漆栏杆上朝贺春景挥手。   贺春景愣住了。   “出来啊!”陈藩喊他。   地冻天寒,冬衣难免显人臃肿,行人头顶乌压压的厚云层,脚踩黑烂烂的碎冰雪,目之所及一片灰暗色调。   可陈藩就那么突兀的立在其中,干干净净。   他挤在一群手持住宿小广告的男男女女之中,那些人大多穿着破旧的棉衣,浑身上下全副武装,只露出一条看路的眼睛缝,像一个个行走的冻萝卜。   陈藩就杵在这一群冻萝卜中间笑着向他招手,开炉包子似的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张牙舞爪喊他出站。   按理说陈藩这时候应该在去往美国加州的路上,飞跃日界线,跨过晨昏圈,落地后放眼望去都是高鼻深目的异国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山旮旯的冬雪萝卜地里。   贺春景呆站着,直到被身后的人流冲撞几下。   “啧,傻站着挡路干啥!”   有拎着巨大行李包的男人不耐烦地抱怨。   贺春景这才如梦初醒,转头小声说了句抱歉,愣愣向前迈步走出车站。   车站出口堆满了举小广告牌的人,塑封过的硬纸板几乎戳到贺春景脸上。陈藩过五关斩六将挤进来,拉着他的手往外拽,把人拽到了石柱子旁边。   贺春景仍是那副傻呆呆的样子,陈藩捏着他的胳膊上下捋了一遍:“傻了?说话啊?”   贺春景张张嘴,说不出话,打了个哆嗦。   陈藩捏了捏他并不很厚实的棉服,在松津穿着刚好,在这天寒地冻不大扛事,一拍脑门,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个法宝。   “来,把这个戴上!”陈藩从兜里掏出个黑乎乎的柔软织物,劈头就往贺春景脑袋上套。   贺春景被这东西箍住鼻子嘴巴,喘气都费劲了,终于有了点反应,伸手把这毛茸茸一块东西往下扯,扯到脖子上戴好。   原来是个毛线脖套。   套好了之后,陈藩又把自己的耳包摘下来要往贺春景头上戴,被他一把拦住了。   “你怎么在这?”贺春景轻声问。   仿佛害怕眼前的人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泡影,声音稍大点就会被震碎了似的。   “想来就来了呗。”陈藩歪歪脑袋。   “你那天不是,不是进机场安检了吗?”贺春景忽然一把捏住陈藩的手腕,用力到指头发白。   陈藩也不喊疼,就这么被他捏着,胳膊往后一摆,反把贺春景扯进自己怀里包裹住。   所幸车站外常年上演悲欢离合,拥抱或亲吻对于这里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你以为文具盒课程表背后那张车票,你藏得很好?”陈藩亲了亲他的耳朵,温热哈气喷在皮肤上,冻僵发红的耳廓泛起不大不小的痛痒,“只许你来我书包里找荧光笔,不许我去你书包里拿涂改带?”   “我不用涂改带。”贺春景茫然地说。   “我知道你不用涂改带。”陈藩扑哧笑出来。   “那你——”   “自打你那天突然抽风给你爸妈烧纸,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陈藩伸出根指头戳戳贺春景的心口,“跟你爹妈留下那半间屋子脱不开干系吧。”   贺春景抬头看他。   没错,贺春景唯一能想到的,能够快速筹集出资本的方式就是卖房子。   不论是脱离陈玉辉的掌控,还是支撑自己完成接下来的学业,贺春景太需要钱了,他需要一笔能够快速到账的巨款。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他整夜整夜的做梦,时好时坏,有三口人和乐融融的美梦,也有父母声色俱厉痛骂不孝子的噩梦。   在一次彻夜的失眠之后,他还是下定决心要试一试。   贺春景无数次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父母不会希望自己永远被一条透明鱼线牵绊在这座小城里,可他还是顶不住愧疚自责的心情,破天荒跑出去买了两袋子纸钱,这才有了消防员登门乌龙事件。   贺春景吸了口凉气,一口小白牙被冷风呲得神经痛:“所以你因为这个,不出国了?”   “没有,我改签了。”陈藩笑起来,“总不能让你孤军奋战啊。”   “况且他们几个不争气的,一个个都藏着掖着,临到头说自己跑路了,就丢你一个在二中。我还不得多陪陪你,聊慰相思之苦?”   贺春景怔怔看着他,觉出刚才套在脖子上的毛线脖套暖和极了。   “走吧,别傻站着了。”陈藩作势闻了闻他的头发,怪嫌弃的,“咦,你都被二手烟腌入味儿了,赶紧回去洗个澡。”   “啊,是吗?”贺春景挠了挠头,被陈藩推着走。   “你今天也别回家了,我看你那一家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大过年的你就跟我走吧,我定了个温泉旅馆。我发现你们这儿温泉不少啊,逢年过节应该也挺多人来旅游的吧……”   陈藩絮絮叨叨的从后面揽着贺春景,手掌一拉一卸就把他的小书包拽下去。书包在半空荡了一下,眨眼又背到陈藩肩上去了。   贺春景半张脸埋在脖套里听他嘀嘀咕咕,一颗心热乎乎,像炉子里淌蜜的烤地瓜。   他忽然觉得这小脖套上边的味道有点熟悉。   “陈藩,这东西你从家带来的?怎么一股……一股那个味儿?”   走了没两个路口,贺春景忍不住扯着脖套问陈藩。   “哦,对,这是湘姨特地给你织的,纯手工。她本来想织个围巾,但材料不太够用。”陈藩眼睛里忽然闪烁起戏谑的光。   贺春景脑内警铃响了一下,将信将疑:“毛线买少了?”   “社会主义狗毛不够薅了。”陈藩一本正经道。   “什么社……”   问到一半,贺春景顿住了。   社会主义狗毛?!狗毛?!   贺春景醍醐灌顶,这脖套上洋溢着的莫名熟悉味道,可不就是毛肠和二世的宠物沐浴香波味!   “不是你去年说想试试用狗毛做围巾吗。湘姨就收集了一年份的狗毛,混了点羊毛纺成线,给你织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陈藩看着贺春景蛤蟆蛤蟆气鼓的样子,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有病啊?!!!”贺春景目瞪口呆,震撼得甚至想不起要揍他了,“大冬天的,你把他俩剃了?!”   “放心吧,都是梳毛梳下来攒的,俩狗离秃还远着呢。”陈藩欠揍至极的补充。   一时之间贺春景不知道是应该把这脖套继续戴着,还是应该把它摘下来塞陈藩嘴里。十字路口一股冷风窜过来,贺春景被刮得眼珠子疼,脖子却被护得暖洋洋。   心里斗争了半天,他终于开口:“洗了没有?”   “什么?”陈藩缩着脖子看他。   “这个脖套,洗了没有!总不能是直接从狗身上揪下来就用了吧!”贺春景自暴自弃的问。   陈藩笑了好一阵,揽住他,“洗了洗了,为了让你更有家的感觉,还特地用他俩的宠物香波洗的,香吧?”   贺春景没好气地用肩膀撞他:“香,下次应该用这个香波洗你,你面积大,更有家的感觉。”   “骂我是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两人边拌嘴边往陈藩定的旅馆走,无奈到饭点儿了,一路艰难险阻诱惑重重。   终于在路过一家粥铺的时候,新开锅小米粥和大肉包子的香味儿轰轰烈烈奔腾过来,一下子就把贺春景脚腕子给拴住了。   打从刚才下了车,在车站门口瞧见冻萝卜和喧腾包子那段,贺春景的胃壁就开始咕噜噜瞎磋磨。也难怪喷香滚热的烟火气飘过来,贺春景的双腿落地生根,挪不动步。   他咽了咽口水,扭头看陈藩:“你吃饭了吗,他家挺好吃的。”   “走吧。”陈藩看他闻味儿闻得鼻子都要歪了,觉得特别可乐,于是笑嘻嘻拱着他往粥铺门口去。   粥铺门口原本是有几凳石头台阶的,不过那台阶窄,又积了雪,积雪被屋里热气一烘,化水再结冰,看着都滑。   果然,还没等贺春景陈藩二人抬脚走上去,军绿色的棉布门帘被人一掀,一个穿着藏青色羽绒服的人大摇大摆走出来。这人刚迈了一步,向后一仰,整个人咣当砸在地上,又噔噔噔几下用屁股走完了小楼梯,手里提着的白胖包子滚了一地。   陈藩跟贺春景不约而同发出了长长一声吭哧的笑,又赶紧憋回去。   那人估计是大屁墩摔疼了,躺在地上嗷嗷叫。   “你没事吧?”   贺春景憋住了笑,伸手去拉人起来,结果那人羽绒服帽子一翻,露出了张贺春景无比熟悉的大圆脸。   “贺春景?!”   拽着那人臂弯的手猛顿住了,贺春景脸上的笑意迅速褪下去。   “曹茁茁?”   【作者有话说】   陈藩:我跑了,我装的。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8章 小白菜,地里黄   “你们认识?”   陈藩在旁边搭了把手,跟贺春景两人连拖带拽的把曹茁茁扶起来了。   “我表弟。”贺春景言简意赅。   “哦,表弟啊,”陈藩收回手,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曹茁茁身上的泥巴痕迹,“幸会,幸会。”   曹茁茁丢人现眼,并不觉得幸会,嘟噜着脸看了陈藩一眼:“你好。”   “我是你哥的朋友,陈藩。”   陈藩仍是一副态度良好的样子,在曹茁茁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搓了搓扶过他的手,像手指上沾了泥巴似的。   “哦哦。”   曹茁茁脸色不大好看,目光从陈藩脸上滑走,瞟向贺春景,眼神有点躲闪又有点戒备。   “怎么,你平时在家欺负他啊,怎么感觉这弟弟怕你?”   那和蔼可亲的笑容像是焊在陈藩脸上,他搂住贺春景肩膀摇了摇,低头问。   “啊?”贺春景有一瞬间的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我俩挺好的。”   曹茁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狐疑痕迹,略微呈三角形的眼睛看看贺春景,又看看陈藩,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是,我跟他挺好的。”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妈没说你今年回来啊?”曹茁茁犹豫了一下,问道。   “哦,我朋友说想来看雪,也不方便直接让他住家里,我们在外面定的旅店。”贺春景指了指陈藩,“改天我可能去看一眼房子,看完就走,不耽误你们过年。”   曹茁茁像是松了一口气,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我寻思啥事儿呢,神神叨叨的。”他跺了跺脚,弯腰看了看滚了一地的包子,“刚出来看见你,给我吓我一跳,我妈让我买的包子都摔出去了。”   一边说,他一边拎起贺春景的袖子往粥铺里拽:“正好你来了,帮我买点回去交差,我身上没钱了。”   “等会儿,”贺春景挣了一下,指着地上塑料袋里还干净着的包子,“袋子里还有几……”   “诶呀都掉地上了,不要了!”曹茁茁长得壮实,用力一拉就把贺春景拽走了。   贺春景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忽然背上一紧,朝下摔的趋势被陈藩截住,往后一拽,靠回到陈藩怀里。   曹茁茁手上一空,往后看过来。   “地太滑了,”陈藩做出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牢牢把贺春景箍在怀里,“你先进去,我扶着他。”   “酸菜二斤,芹菜二斤,纯肉二斤来了!一桌一碟小菜,你们在大厅自己盛啊!”   上菜的是个烫了满脑袋小卷的大娘,操着地道土话,身前围了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防水围裙,一走路哗哗往下掉白面粉。   曹茁茁一听上菜,端着个冒尖儿的咸菜碟子就回来了,啪嗒往玻璃桌板上一放,自己跟着坐下。   “醋给我。”曹茁茁朝贺春景抬了抬手。   贺春景正在搓方便筷子的毛刺,闻言伸手拿过桌边的醋瓶,递过去。   “酱油。”曹茁茁又说。   贺春景再把酱油递过去。   曹茁茁又要开口,却听得陈藩出言打断了。   “要辣椒油吗?”   这话却不是问曹茁茁的,陈藩用纸巾垫着手,捏起辣椒油罐子里黏糊糊的小料勺,看向贺春景。   贺春景摇摇头,陈藩便把那一勺辣椒油抖到了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   而后他将那柄小料勺放回罐子里去,用纸巾垫着罐子,朝曹茁茁推了一推。   意思是要吃自己拿。   而后陈藩自然而然的又抽了张纸,垫着手给自己倒了酱油醋,又给贺春景一一安排了。   曹茁茁悻悻挖了勺辣椒油拌进料碟里,夹起纯肉包子一口咬进去大半个,被包子馅儿烫得斯哈斯哈吸气,油肉汁顺着筷子淌进掌心,又蜿蜒从手腕流下来,被他噘着嘴窣窣吸溜回去。   贺春景搅了搅面前的小米粥,厚厚一层米油随着勺子柄的晃动挤出半透明皱褶,热气熏人眼睛。   刚才还饿极了,可他现在忽然没什么胃口。   “你们打算呆多长时间啊,今天回不回家?”   曹茁茁口中的家,是指他和父母现在正住着的那间房子。   “没想好呢,但年前就不回去了吧,不打扰你们过年。”贺春景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又放下,接着搅合。   忽然面前的粥碗被抽走,只见陈藩把滚烫的小米粥拽到自己面前,又把自己点的黑米粥挪给贺春景:“你尝尝这个,我刚才加了两勺糖,绝品。”   贺春景下意识听话尝了一勺,米粒柔韧弹牙,汤汁浓稠香甜,好吃。   “好吃。”他朝陈藩竖了个大拇指。   不等陈藩反应,曹茁茁在对面嗤的一声。   “我妈说小姑娘吃粥才拌糖呢,我可吃不来这个。”曹茁茁边吃肉包子边盯着陈藩看,说完,他招手叫来服务员,“加个羊肉粉丝砂锅!”   “吃不完了。”贺春景连忙说。   “吃不完我打包回去,你真是的,都在外面赚了钱了回来还这么抠。”曹茁茁嘟嘟哝哝嫌弃贺春景。   “加吧,那砂锅好吃吗,好吃咱们也加一个。”   一只白胖胖的肉包子落进贺春景的碟子里,抬头顺着筷子看,陈藩面色如常的给他自己也夹了一个。   “那个挺大一锅呢,一会儿上来咱们吃一锅就行。”贺春景面上有些为难。   砂锅十二块钱一个,加上其他的包子米粥小菜,差不多要四十块。这顿饭曹茁茁肯定不会掏钱,他又没理由让陈藩请,现在越想越肉痛。   “别,你们还是单点吧,要不筷子搅来搅去都是口水。”曹茁茁脸上堆了个假笑,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陈藩,“我看你朋友挺爱干净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贺春景不得不又叫了一份羊肉砂锅。   没多大一会儿,两只荤香麻辣的大砂锅端上来了。   曹茁茁唏哩呼噜吃了一半,把里面羊肉都挑走了,剩了一堆泡涨的粉丝,往贺春景面前一推:“我吃完了,给你留个福根。”   贺春景刚要伸手去接,陈藩突然伸过来的筷子隔在贺春景与砂锅之间。   趁贺春景发愣的功夫,陈藩不远万里从曹茁茁面前的咸菜碟里挑了一筷子海带丝。那海带切得不利索,在筷子上拖了个老长的尾巴,陈藩抖抖筷子,催促贺春景:“帮帮我呗。”   贺春景赶快墩了筷子帮他收拾那截海带尾巴,一来一去,曹茁茁推过来的粉丝就被晾在了桌边。   喝了一碗加糖的黑米粥,三五个包子下肚,又用鲜香爽口的羊肉砂锅溜了缝,贺春景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感觉自己差不多饱了。   转头看陈藩,陈藩本就不像空着肚子来的,在喝完小米粥之后就停了筷子。   “你俩吃饱了?”曹茁茁龇牙咧嘴的剔牙,把牙签筒当许愿签筒,一根接着一根的往外摇。   “嗯。”贺春景点点头。   “那我可打包了啊。”曹茁茁叫来服务员,跟人家要了六个大塑料袋,一装一套,把桌上剩的大包子全都装了起来。   肉包子小山似的摞在桌上,眼看着比先前曹茁茁摔在地上的多了两倍不止。   “你们一会儿上哪去啊,要是没啥事的话咱们一起走吧。”曹茁茁吃饱喝足,牙齿也剔干净了,靠在油得发亮的木头椅背上喝免费茶水。   “你要去哪?”贺春景抿了抿嘴,问他。   曹茁茁眼珠子咕噜一圈,嘿嘿笑:“过年办年货,我妈让我上超市。”   “那不成了,不顺路,”陈藩大手一挥,指指贺春景,“他妈让他上坟。”   “……”   贺春景跟曹茁茁一起看向陈藩,陈藩满不在乎,双手交叉在后颈,很放松的往后一靠,懒洋洋冲着他俩笑。   “……啊,是,最近总梦到我妈,一会儿我得去趟墓园,烧点纸。”贺春景硬着头皮顺着陈藩的话往下说。   “那行吧。”曹茁茁大过年碰了晦气,腾出手在眼前有意无意扇两下,之后往起一站,凳子腿“吱嘎——”拖出老长的音节,“服务员,买单!”   烫头大娘慢悠悠走过来,扯下手写的小票往桌面一放。贺春景刚要掏钱结账,陈藩早把一张红票子摸出来递给大娘。   “你干啥!”贺春景一急,方言崩一地,手蹬脚刨就要把钱抢回来。   烫头大娘动作比他利索多了,一张百元大钞倏地塞回腰包里,啪啪啪找出黄的绿的好几张,往桌上一放就要走。   “哎阿姨!别收他的,收我的!”贺春景忙叫道。   “你们俩自个儿倒腾吧,我这忙着呢。”大娘明显是懒得看一群小孩在这撕撕巴巴,撂下这么一句就飘然回到案板后头择菜去了。   “怎么能让你买单呢!”贺春景转头埋怨道。   “咱们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再说了,”陈藩朝着曹茁茁抬了抬下巴,“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请弟弟吃个饭也算有缘分。”   “就是就是,我们俩算有缘分!”曹茁茁赶快跟着说。   早在陈藩摸出那张红票子的时候,曹茁茁就在对面两眼放光了。   他本觉得陈藩这人又装又矫情,拿个调料罐还怕脏手,吃个米粥还要放糖。而且刚才陈藩有意无意因为贺春景来怼他,曹茁茁还以为陈藩对他有意见。   没想到这人这么大方阔绰,请客不说,还出手就是张整钱!   肯定是个富二代!   早知道他吃什么包子啊,隔壁街就有家炭火烤肉,吃那个不比包子爽多了!   怪不得贺春景带着这人来看雪,一路上不知道能蹭多少白吃白喝,说不定还给导游费呢。曹茁茁心里酸唧唧的,又想到贺春景在大城市受人资助上高中了,还结交了这种富贵朋友,真是野鸡变凤凰。   贺春景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拗不过陈藩,正捏着小钱包往里塞零钱。   “这什么啊?”   曹茁茁眼尖,看到他钱包夹层里有个闪闪反光的小东西,上手一把抢过了贺春景的钱包。   贺春景猝不及防,只好眼睁睁看着曹茁茁把自己钱包翻了个遍,摸出了一枚比普通硬币厚实的纪念币来。   那是一枚北京奥运纪念币,999纯银材质,上面印了福娃的图案。   贺春景钱包里这一枚,是福娃欢欢的图案,这是他买了福娃毛绒玩偶之后,陈藩回赠他的礼物。   他挑了谐音“藩藩”的火炬福娃,放在钱包随身带着。   陈藩似笑非笑看了贺春景一眼:“哦,我送你的奥运纪念币啊。”   贺春景臊得头顶轰轰响,强装镇定:“对,看着挺好看的就带着了。”   “真好看,这银的吧?”曹茁茁哪有心思琢磨他俩之间的苟且,捏着手里的大钢镚儿翻来覆去看,还上嘴咬了个牙印,越看越喜欢。   贺春景急了,伸手去抢:“别咬啊!”   “我看看真的假的。”曹茁茁一躲,捏着银币不松手,“给我玩玩呗!”   “你也听见了,这是他送的,我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借花献佛吧。”贺春景指了指陈藩,神色倔强。   “抠死了,我就玩玩,又不跟你白要!”曹茁茁抱怨道。   “还我。”贺春景手心向上坚持道,大有要不回来不罢休的架势。   曹茁茁翻了个白眼,把钢镚甩回来:“没劲。”   贺春景置若罔闻,收好了钱包起身往外走,陈藩皮笑肉不笑地跟在他身后。   曹茁茁讨了个没趣,但连吃带拿混了顿饭,心情还算晴朗,挺着个吃涨了的肚子晃晃悠悠走在最后,手里还提着三口袋大肉包。   方才摔落在台阶旁边的包子早被行人踩烂,踢到路边雪堆里,凄惨可怜,贺春景看得直皱眉头,无声地叹息。   “诶那个,我跟贺,我跟我哥说两句话哈。”曹茁茁忽然扯了扯贺春景的袖子,要把他拽到一旁的犄角旮旯说小话。   “怎么了?”贺春景不明所以,被他单独拉到墙根。   “你过年真不打算回家啊?”曹茁茁瞄了一眼站在街边的陈藩,压低了声音,伸出手指跟贺春景做了个捻钱的动作,“那我是不是得帮你保密啊?”   贺春景沉默了一下,开口:“什么意思,直说。”   曹茁茁啧了一声,捻钱的手往上抬了抬:“哥,逢年过节是不得给点压岁钱啊?”   “刚才不是请你吃——”   “一顿饭能打发我,几顿饭能打发我妈?”   “……”   贺春景深深呼吸了一口,冷气刀片似的在他肺里刮了一遭,吐出来。   他背对着陈藩掏出钱包,从一堆毛票零钱里数了三张五十的递给曹茁茁:“新年快乐。”   曹茁茁眉开眼笑:“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各位UU们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都考高分,赚大钱!!!   一顿吃十个羊肉砂锅,只要羊肉不要粉丝【不是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89章 谁能酸得过你啊!   贺春景这点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陈藩的眼睛。   曹茁茁满面春光的走了,走出几步还远远回头跟陈藩挥手。陈藩叼着刚点起来的烟,眯着眼睛也摆了摆手,而后拽着贺春景朝相反方向走。   “这也太冷了,抽根烟都能把人指头冻掉。”   陈藩抽了没两口,甩着手把烟掐灭在雪堆里,又朝手心哈了两口气,捉住贺春景的手一起插进衣兜里。   贺春景一僵,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   那香烟的味道似乎都被周围冷空气冻得淡了一层,闻起来不再像熟透的柑橘,更像是刚舔了第一下的橘子冰棍。   “你给他多少钱?”陈藩忽然问。   “……一百五。”贺春景老老实实坦白。   “少了,”陈藩冷笑一声:“我该给他添一百。”   贺春景没绷住,噗嗤笑出声:“刚才在店里不是添过了吗。”   “笑笑笑,你还有脸笑!都被人家欺负到北美洲了你还笑得出来!”陈藩恨铁不成钢,在口袋里捏他,“他们平时就是这么对你的?”   “啊?”贺春景有点蒙,不明白自己给曹茁茁压岁钱的事怎么让陈藩这么生气。   “连吃带拿也就算了,还当面吆五喝六使唤你,就连从你钱包掏钱都行云流水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家丫鬟呢!”陈藩一条接着一条的数落曹茁茁罪状,越说越生气,“最他妈不能忍的是他让你吃他剩饭,你呢?你还真打算吃!”   “……”   贺春景沉默地任由陈藩牵着往前走。   他确实没意识到曹茁茁在饭桌上做的这些事有什么问题。这是一种经年累月间形成的惯性,是一种习以为常带来的麻木。   他们在家就是这么相处的。   “妈的,不行,得找个麻袋套了他,揍一顿泄泄火。”陈藩烦躁极了,伸手搓了两把头发。   “可千万别,在这捞你可不容易,搞不好就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聚了。”贺春景又被他逗乐了。   他们俩走的是条主干道,街道两侧商户多,好些个卖冻货、雪糕的,用泡沫板或是纸壳箱子直接露天摆在路面上,占了大半的人行道。恰巧前头有个骑自行车扛着草垛卖糖葫芦的,那草垛子被插成个五彩刺猬样,冰糖壳子在太阳下闪得晃眼睛。   贺春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紧接着就被陈藩拽着往人家摊位上去了。   那草垛上插的糖葫芦千奇百怪样式繁多,光是山楂就有圆的扁的豆沙夹馅三种,下头一排橘子瓣葡萄粒,再往下是串了山药蛋和黑枣的小玩意儿。   “你要吃?”贺春景面对着一串串火红晶亮的糖葫芦,吞了吞口水。   “对,我要吃,我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吃不到嘴我就躺地下打着滚哭。”   明知道馋的是他,陈藩还气哼哼挤兑他。   贺春景觉得这人这会儿幼稚得不行,咧着嘴伸手点了点草垛:“我要黑枣的。”   “你要山楂的,黑枣吃多了肚子胀。”陈藩铁手无情,从草垛上拔了两支山楂串子,摸出刚在包子粥铺找回的零钱递给老板。   于是贺春景就要山楂的了。   冰糖壳子被冻得蹦脆,俩人咔嚓咔嚓吃起来。   贺春景吃了一嘴的酸酸甜甜,正往前走,陈藩却忽然停下来定定看他。   “嗯?”贺春景舔着嘴转头看他,唇角上沾了细碎的小糖渣。   陈藩腮帮子鼓了一块,可见是正含了个山楂在嚼。白色水雾氤氲在二人之间,视线模模糊糊,贺春景看不清他的表情。   “以后不要那样了。”陈藩含着山楂说话,有点口齿不清,“你们家人也好,我二叔也好,你不要再放低姿态去伺候他们了。你不欠任何人的,没有必要做到那个程度。”   咬碎了糖壳之后的山楂果子太酸,一直酸到贺春景心里,像有一团小小火焰在灼烧。   他的右手插在陈藩羽绒服的左侧口袋里,被陈藩热乎乎的攥着。   “嗯。”贺春景应了一声。   陈藩一边说,一边把那颗山楂嚼嚼咽了,语气软下来:“就算要伺候,也是咱俩相互伺候,明白吗?”   这话说得好笑,贺春景忍不住接茬道:“喳。”   陈藩也笑起来,气氛松动,让人不甚愉快的名为曹茁茁的小插曲就此揭过,他们重新回到闹市里。   陈藩选的旅馆离车站不远,或者说抚青整个城市都不算太大,沿着主干道走了没一会儿,陈藩就抬手提醒道:“到了,住那家。”   贺春景抬头看到熟悉的牌子,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陈藩转头看他,“仙客来旅馆,这家不好?”   “没,这家挺好的,离我家远,少出门的话应该碰不上舅舅他们。”贺春景的目光落在旅馆隔壁的杂货店门脸上,写着“长荣食杂店”的塑料灯箱被太阳晒得褪色。   “那就成,出了火车站我也懒得走了,这家离得近,还用的是温泉水。老板说其他温泉旅馆都得往东走,在荒郊野岭藏着。”陈藩松了口气。   “老板骗你的。”贺春景看向陈藩的眼神带了几分怜爱,“东边才有温泉水,他家是偷偷烧的锅炉。”   “啊?”陈藩难得受人诓骗,有些傻眼。   “温泉旅馆都有股臭硫磺味儿,他家没有,你没发现吗?”贺春景看他呆住的样子,不忍心再打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去东边的温泉旅馆确实挺远的,就在这吧,他家干净。”   说话间,旅馆门口那家“长荣食杂店”的门帘被人掀开了,一个扣着帽子的高瘦身影拖着面口袋走出来。   这人生得瘦,裹着长羽绒服都能看出身材修长纤细,故而他似乎不太拿得动那只面口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在看到贺春景的时候,这人动作顿了一下,明显是认出贺春景了。   小城市就是这样,出门见十个人,有八个是认识的。   贺春景有些尴尬,脸色没有刚才那么自然了,勉强扯起一个笑,和他打了个招呼:“姚眷。”   谁料对方没什么反应,继续提着口袋往前走。直到走到贺春景面前了,看到贺春景脸上几乎实质化的不安与忐忑,才朝他点了点头。   “你朋友?”陈藩眯了眯眼,火气又往上窜。   小破地方不大,怎么净盛产这些个奇葩!   “是不是东西沉啊,我帮你……”贺春景见那面口袋太沉,想帮他提一把,姚眷却赶在贺春景上手之前把袋子撂到了地上。   “不用。”姚眷放稳了袋子,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还以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呢。”   这么一亮相,陈藩发现这人长得漂亮。   跟贺春景这种柔和稚嫩的长相不同,姚眷长了双清冷冷的狭长眼睛。   他眉目素净,唇色偏浅,五官以一种极寡淡极冷感的方式组合起来,整张脸遮在羽绒服帽兜的深棕色毛边之后,像只刚修出人型的精怪。   不过鉴于刚刚这人对贺春景爱答不理的鸟样,陈藩也不跟他客气,大大咧咧用眼神上下扫射。   姚眷被突突个遍,忍不住看了一眼陈藩,但依旧秉持着那股清高劲儿,对陈藩挑衅的目光没什么太大反应。   “我确实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贺春景硬着头皮解释。   “所以我什么都没看见。”姚眷打断道。   “……所以想麻烦你帮我保密一下。”贺春景慢半拍,把后半句补全了。   姚眷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行吧,我知道你一般不跟别人交流这个。”贺春景硬着头皮说,“那个面口袋,你要送哪去,我帮你吧。”   “卖陈化粮,换点新的,不用你帮。”姚眷说话凉飕飕的,大冬天听着都有点呲耳朵。   陈藩耳朵被呲得生疼,不耐烦了,扯了一把贺春景:“走吧,我脚都冻麻了。”   姚眷闻言瞥了他一眼,没等贺春景再说什么,吭哧吭哧又拎着个老沉的大袋子朝前走了。   “你们这儿都什么人呐,农科院在百慕大撒一把太空种子长出来的都没这么千奇百怪。”陈藩扯着贺春景往旅馆里走。   “姚眷就那个性格,不是什么坏人。”贺春景解释道。   陈藩能听出来姚眷不是个坏人,甚至还是个对贺春景处境相当了解的聪明人,但他就是看他妈个鸟样特别不爽。   “我们俩算是发小,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那种。初中的时候我们班两个学习委员,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他。”贺春景说。   姚眷的经历跟贺春景很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同样是受到九八年下岗潮的波及,贺春景的父母双双失业,与贺母同车间的姚眷母亲也没能保住岗位。   不过姚眷的父亲姚长荣是一名石油工人,常年在外打井下矿,薪资丰厚。故而关键时刻他掏钱支持妻子开起了家小卖部,一家三口共同努力,撑过了难关。   正在生活好转,欣欣向荣之际,零零年春节姚长荣回家探亲时,在自家单元楼门遭到“刨根”行凶,当场死亡。   大家都说这是遭人眼气,有人嫉妒他家日子过得好,仇恨社会报复社会。但由于案发时无目击者,监控设施又太过落后,警方至今未查出凶手究竟是谁。   姚眷原本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标准三好生,没有一个老师不夸他谦和乖巧懂礼貌。可自那以后他性情大变,似乎是将所有人都当成了潜在的杀父仇人,竖起尖刺,以冷漠敌对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陈藩坐在床边听完了有关姚眷的这点事,两人沉默良久。   “其实他挺心软的,小时候特别活泼,但那件事之后他就不怎么跟人说话了。”贺春景脱了外衣外裤,抱膝坐在床上,床边的暖气烘得他脸上红扑扑的返霜,“也好几年没和我说话,你知道后来因为什么,他又搭理我了吗?”   “因为什么?”陈藩问。   “初二的时候有个女生跟他表白,被他拒绝得特干脆,那姑娘蹲在教学楼花坛那哭得都要背过气了。我当时看那女孩哭得太惨了,班干部乐于助人嘛,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去安慰了两句,还给那女生买了根仔仔棒。”   贺春景勾着嘴角回忆。   “第二天姚眷往我桌膛里放了一桶真知棒,留了个纸条说谢谢。后来我问他好多次,他才承认是他送的。”   “他不敢安慰那个女生,怕再给人家希望,正好你替他安慰了,所以谢谢你?”陈藩蹭到床边,挨着贺春景坐下。   “嗯。”贺春景点点头。   “那你怎么就那么博爱呢,见到女生哭了就想去安慰一下,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一个两个的都上赶着喜欢你。”陈藩歪着脑袋托腮,大眼睛布灵布灵看着他,满脸写着纯良。   “我,啊?”贺春景被他旁逸斜出的脑回路闪了一下,整个脑子都卡壳了。   “还给人家送仔仔棒,我追你这么长时间,连条一毛钱的流口水都没见着。”   陈藩随手端了一盘醋溜普通话上来,呛得贺春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见他这样,陈藩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捏起贺春景的下巴就往上啃。   “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山楂吃多了瞎在这酸啊!”贺春景挣扎着要跑。   陈藩哪能放过他,光啃还不够,一双手不规不矩往下探,字里行间老陈醋不要钱的倒。   “我不管。一个仔仔棒,一桶真知棒,你们都有棒棒糖吃,就我没有。那就别怪我自己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第一更来啦!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0章 【圣诞番外:致 苹果精灵】   圣诞节前,二中校门口的人行道上铺开百来米地摊长龙,一副欢天喜地过洋年的架势。   倒不是说对人家西方精神多么推崇,就单纯凑一热闹。   正儿八经过年的时候小孩在家说了不算,跟这找补,拿圣诞节做社会实践提前练手,自个儿折腾出一套活蹦乱跳的非传统习俗。   诸如金元宝、红鞭炮一类的重点元素换成驯鹿雪花小松树,钥匙扣小挂件上但凡沾点红带点绿,统统按节庆专享饰品激情热卖。圣诞老头靓照门里门外地贴,他也知是自己主场,眉开眼笑,胡子打卷翘得老高。   小商品市场饱和了,有那心思活络的夜半开悟,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核心是以人为本,对于恩格尔系数无限趋近于一的学生群体来讲,民以食为天呐。   但在这不知潘娜托尼为何物的年代,想要校门口炒面摊爆改姜饼屋,豆浆铺转型发售橙皮热红酒,属实为难人家。   于是乎,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花招,一股赠送“平安果”的风气逐渐流传开来。   所谓平安果,也没有后来的糖苹果、肉桂苹果那么复杂。单拿张玻璃彩纸给红苹果一包,花丝带扎口,五块钱一份的节日祝福就此诞生。   讨了口彩,价格低廉,还能兼作当日维生素C来源。   久而久之,这种极富中华特色的谐音梗产物,竟然在校园中自成一派体系,还被赋予了无数玄妙传说,使其逐渐脱离了单纯的“食品”地位。   贺春景在收到圣诞节第一只平安果时,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有“使用方法”。   没错,不是“食用方法”,而是“使用方法”。   当时YUKI把果子放在他桌上,神神秘秘地给他讲悄悄话——   “传说平安夜的午夜十二点,用刀削平安果皮不断,把削好的苹果吃掉,就能实现一个心愿。”   贺春景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自然也不相信一个光腚苹果能让他心想事成。   再说了,他也不会用刀削苹果皮。   不过人嘛,总归是有好奇心的,贺春景又是个充满探索精神的好学生,虽然有时候这种探索精神其实也没有那么必要。   “我刚才真不是……”贺春景试图开口解释,却被陈藩一个眼刀横回来。   手指尖上也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陈藩盘腿坐在他对面,面色黑如锅底。   这人齿间叼着贺春景受伤的指头来回磨牙,一阵陌生的刺激感叫他头皮发麻。   半晌,陈藩松口了,又抓着他的手,细细去看那道不再流血的伤口。   贺春景心虚极了,想往回抽手,又不敢使劲,犹豫再三,还是弱弱张嘴:“真没事,就是破了点皮。”   陈藩立刻又横眉竖目的:“半夜三更你在床上搞自残干什么!”   “我都说了我没有,我不是!”贺春景委屈道,声音却越说越小,“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你就是脑子抽了半夜摸黑在被窝削苹果,苹果没削利索,倒把自己削了,知道丢人,在被窝偷偷哭还不敢被我知道!”   “我开着台灯呢,而且我没哭!我就是吸了口气!”贺春景急了,急中生智,“那半夜三更你摸黑来我房间干什么!”   “我——”陈藩被哽了一下,跟贺春景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换贺春景结结巴巴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   “是。”陈藩立刻理直气壮地点头。   笑话,他们现在什么关系,天经地义的关系!他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贺春景哽住了,半晌,一只手在枕头边摸了半天,摸出刚被自己丢在一旁的水果刀,颤巍巍举到胸前:“你,你离我远点,我可要削苹果了。”   “我削你还差不多!”陈藩伸手过去把那水果刀捏走,放到旁边床头柜上,“手上划那么大个口子你还不老实?”   他本来是揣着那么点意思来的,但一推门,听到贺春景的痛呼,掀开被子又看见一把雪亮的刀,他现在心悸之余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在这老实等着,我给你拿碘酒消毒。”陈藩瞪他一眼,趿拉着拖鞋去找医药箱。   本来听信校园传说求神拜佛这事就挺蠢的,搞砸了还被当场抓包,就显得自己更蠢了。贺春景蔫巴巴坐在床上,拉起棉被把自己裹成个滑稽表情包,听候发落。   没两分钟,陈藩拎着医药箱回来了,手里还抓了只削果皮的刨子。   “自己上药,这苹果我给你弄。”陈藩把药箱摆到床上,气哼哼抓起苹果开始打皮。   “哎别!”贺春景刚想阻止,一块苹果皮就落下来,啪嗒掉在床头柜上。   陈藩被他嗷地一声惊得手一抖,差点也跟着自残:“怎么了?”   贺春景哭丧着脸,拈起那片可怜的小苹果皮,就像拾起自己破碎掉的小小侥幸愿望:“完蛋了,它不灵了。”   陈藩莫名其妙:“什么不灵了,我看是你脑子不灵了,不是要吃苹果吗?”   “谁半夜三更闲的没事吃苹果啊!”贺春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把苹果皮摔回桌面上。   陈藩看看他刚擦过药的手指头,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苹果:“……你。”   “我又不是想吃苹果,它可是平安果啊!”   贺春景知道是自己出洋相在先,陈藩又是关心自己,也不好拿人家的好心撒气。于是他转而跟自己怄气起来,闷闷不乐地想,怎么我的手就这么笨呢。   陈藩这时候有点明白了,自己可能无意间把某种施法仪式给打断了。   人家灰姑娘正抬脚往南瓜车上迈,遇上自己一刀劈开大南瓜煮了碗奶油南瓜汤,还问人家饿不饿,要不要盛一碗。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腿坐到床沿上,捏了捏贺春景的手腕:“怎么个平安法,你给我讲讲。”   贺春景叹了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说到一半他就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简直觉得自己傻透腔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都能当真。   可陈藩一直认认真真地听,没有半点讥笑他的意思。   言罢,陈藩还问他有没有其他备用果。   “倒是有,但时间可能来不及了。”   贺春景看了眼书桌上的闹钟,他怕自己削得慢,赶不上午夜十二点,特地提前了十五分钟开干,打算慢工出细活。   “备用果拿来,我试试。”陈藩说。   贺春景乖乖下地拎过来个粉红色的纸袋子,从中掏出一只苹果,递给陈藩:“你试试。”   陈藩神情有些古怪,但没说什么,接过苹果拿起刀,比划了两下就小心翼翼动手了。   刀锋切进薄薄的果皮,在指肚下方凸起一个危险的横杠,苹果缓缓转动——啪嗒。   事实证明,陈藩也不会用刀削苹果。   吴湘倒是会,但她早早就睡了,不值当为了这事特地把她叫醒。   “……还有没有了?”陈藩耐着性子问。   “有。”贺春景又递上来一个。   这一个倒是削了大半面,可还是断了。   “还有没……”   “有。”   贺春景动作利落地再次掏出一个苹果。   陈藩忍不了了,刀子往削了一半的苹果上一插,回手就把贺春景推倒在床上,在对方的惊呼声中欺身压上去。   他另只手揪着粉红色纸袋一提,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几个圆滚滚的红苹果散落一床。   “刚才就想说了,你人缘不错啊,都是同学给你的?”陈藩俯下身去,咬牙切齿地问,“男同学女同学?”   “你有病!难道你,你就没收到?!”贺春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等着自己,左躲右闪,拼命推他。   “我可不像某人,我心里有数,全、都、没、要。”陈藩表情凶凶的,作势要咬他嘴巴以示惩罚。   “你快下去,马上到点了!”贺春景脑子里警笛滋儿哇乱响,好在双手没被捏住,连忙拿过个苹果就往陈藩嘴里塞。   俩人离得太近,陈藩正要上嘴,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没洗的苹果,连滚带爬地起身呸呸呸。   “你!”他刚要实施打击报复,就见贺春景一个翻身坐起来,争分夺秒地抢过桌上的刨子开始攻略新苹果。   “快,来不及了,马上十二点了,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贺春景拿出了十足的工匠精神,仿佛不是在床头削苹果,是在故宫修文物。   陈藩气结,但还是认命地拿起小刀,吭哧吭哧跟他一起当雕刻大师。   当全部苹果阵亡时,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贺春景望着摆了一床头的半裸苹果欲哭无泪,一脑袋扎进枕头里,屁股冲着陈藩不吭声了。   “没有别的了?”陈藩手上都是苹果汁,只好用手肘拐了拐床上的屁股。   “没有了,晚安。”贺春景不得不向命运、向他们俩人糟糕的削果皮技术低头。   “你别这样,再找找还有没有滚到床缝里的。”陈藩举着两只手拱上床,催他再找找。   “没有了,一共就七个。”贺春景忽然把脑袋抬起来,直勾勾盯着他,“你不是吃醋故意都弄坏的吧?”   陈藩眼睛瞪得老大,跪坐在床上,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   贺春景看了看他一手的苹果汁,又泄气了,蹭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对不起,我乱说的。”   “……”   陈藩低头看了看他那写满了灰心丧气的后脑勺,叹了口气,转身就下了床,蹬蹬蹬一路跑出去。   “你干嘛去啊?”贺春景被闪了一下,挂在床边,撑起身子追问,却没得到答案。   完了,弄巧成拙,平安夜没许上愿,反倒还把好心好意帮自己许愿的男朋友给惹生气了。贺春景转头看到床头柜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大苹果,见自己浪费了这么多粮食,赔了夫君又折兵,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就在他犹豫着该如何追过去,哄一哄陈藩的时候,这人又一路小跑着冲回来了。   “快,刀给我!”只见陈藩胳膊上手上湿漉漉的全是水,抓着一只红苹果奔进屋,“幸亏咱们家厨房还有最后一只苹果,我有办法了!”   “啊?”贺春景从床上蹿起来,懵懵然在书桌上挪出一块空地。   陈藩拿着水果刀在苹果梗附近找了找位置,手起刀落,竖着把苹果捅了个对穿!   贺春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杀苹果。   桌上的闹钟分针又向右滑去一点,直指十一点五十九分。   陈藩深深呼吸了一下,手中稳稳当当又朝苹果竖着刺了三刀,果肉分离的脆响伴着果汁喷溅出的噗嗤声回荡在午夜暗室里,配合陈藩脸上心满意足的诡异笑容,贺春景莫名有点腿软。   “……陈藩?”他小声叫了陈藩一句。   陈藩听见之后,抬头龇牙看着他笑:“成了,快许愿!”   说着,这人捏着苹果梗,啪地向上一抽,一块四四方方的长方体苹果核被他抽出来,晃晃悠悠拎在手上。   “这啥?”贺春景问。   “平安果,”陈藩用刀尖指了指空中的苹果核,又指了指侧面完整无缺,中间贯穿了一个方形大洞的苹果,“平安果完整的皮。”   “……”   贺春景震惊了。   这他妈也行?!   “也没规定果皮范围是多厚啊,你就说是不是完整的果皮吧。”陈藩把苹果核拎到贺春景眼前甩了甩,“快许愿。”   贺春景张着嘴,又看了看桌上的穿孔苹果,非要说的话,的确是很完整的果皮。……只是果肉也过分的完整了!   在这一瞥的功夫,闹钟上显示的时间终于归零。   贺春景视线赶快回到苹果核上,犹豫着该从哪下口。就在这两三秒的时间里,陈藩忽然低声喝了他一句:“许愿!”   而后陈藩就打横叼着那块果核凑上来,结结实实吻上了他。   靠近苹果梗的部分还是有较厚一块果肉的,贺春景很快也分不清这是在接吻还是在吃苹果了,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嘬咬。   果核随着二人啃食的动作轻轻颤动,这种感觉很奇妙,贺春景一时间神思混乱,感觉是陈藩在吃苹果,又感觉是陈藩在吃他。   他忽而想起小时候被爸妈带去参加亲朋婚礼,当年有个新兴的环节,即司仪让新郎新娘在台上共食一只苹果。细绳系着苹果梗,双方张嘴去咬悬在空中的苹果时,司仪再突然将苹果从上方提起,二位新人的嘴巴就撞在一起,甜甜蜜蜜接个吻。   这场景与代入感让贺春景产生了好些个不知羞耻的绮念。   陈藩突然轻笑出来,隔着果核含糊不清地说:“许愿了吗,别走神了。”   话虽这么说,他动作上可没安一点好心。   他将手按在贺春景的脑后,更深入地与其纠缠起来。   贺春景被这么一提醒才记起来正事,不过刚起草了愿望的开头,就被拖入近乎窒息的热吻之中。   苹果的芬芳气息遍布唇齿,两人恍惚间都变成美味果子,迫不及待地索取对方的甜蜜汁液,也奉上自己的甘美血肉。   待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那苹果核都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闹钟上的时间早过了零点,贺春景身子发酥,摸索着坐到椅子上,脸颊又热又涨,想必红得厉害。   他看着表盘,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亲,才能一口气能亲满三分钟的。   “许完愿了吗?”陈藩胸口也在剧烈起伏,坐在床边笑嘻嘻看他。   贺春景胡乱点了点头,用手搓了搓脸,勉强集中注意力。   而后他欲盖弥彰地交叠了双腿,说出口的话开始打磕绊:“你,你回去睡,还是怎么着?”   “怎么着。”陈藩跟他不一样,丝毫不带犹豫。   “哦,那你就怎么着吧。”   贺春景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过身螃蟹似的绕过陈藩,走到大床另一侧,然后螃蟹钻泥洞一般钻回被窝里,不动了。   陈藩没忍住笑出来,转身爬上床去,把被子撬开一个缝,也飞快钻到里面,紧贴着他。   “削完苹果就不管刀怎么入鞘了是吧?”陈藩搂住被子底下的一把细腰,往怀里捞了捞。   “你别!”贺春景被刀尖戳得心脏奔儿叭乱蹦,紧张万分地回头警告,“现在睡,还能睡六个小时,明天还得上学!”   “我知道,明天还有一群花脸苹果等着跟湘姨诉苦。”陈藩手臂又紧了紧,“我说话算话,什么都不做,给我抱一会儿。”   贺春景老老实实装死,本本分分挺尸,没过多久自己先消停下去了。   “刚才许的什么愿啊?”   陈藩忽然开口,声音带了些朦胧的倦意。   “就大家都会许的那种呗,平平安安。”   贺春景听出他困了,心里一松劲,在被窝里转身动了动位置,又被一把按住。   “再乱动我可就不困了。”陈藩把脸埋在他肩头蹭了蹭,“睡觉。”   贺春景又屏气凝神地僵硬了,却听见陈藩在他耳边闷笑。   “干嘛!”贺春景莫名其妙。   “让你别乱动,不是让你变成僵尸,”陈藩伸手到他腰窝空隙里揉了一把,“抬那么高,累不累啊你。”   “……要不我把刚才那个完整的苹果皮拿来,你将就用用。”贺春景真诚道。   “嗯?”陈藩起初没反应过来,待到明白他的意思,所有心猿意马都被一扫而空,转而狂笑起来,在床上抽得像个虾米。   “我随便说说!”贺春景脸烧得发烫,也发现自己提了个相当不像话的想法。   “服了你了,小天才,物尽其用,”陈藩笑得几乎背过气,跟他比了个拇指,“就不怕苹果精灵生气不给你实现愿望啊?刚拿人家许完愿,回头就拿人家……”   “滚!”贺春景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自己把脸埋进枕头里,脑瓜顶烫得快冒蒸汽。   “再说了,它四四方方的,我回头要是变成棱角分明……”   贺春景这回气急败坏,伸手出来堵他的嘴:“别说了!!!”   陈藩笑得整张床都在发抖,贺春景爬起来打他,又被抱住塞回被子里。   “行了,不逗你了,赶快睡觉。”陈藩拍了拍他的背。   贺春景缓了一会儿,感觉陈藩呼吸又有点绵长了,于是小声问:“那你刚许愿了吗?”   “许了。”陈藩闭着眼睛,感觉一只脚踏入梦乡了。   “许的什么啊,也是平平安安?”贺春景勾了勾他的手指,被抓着手握在掌心里。   陈藩睁开一只眼睛,眯起来瞧他:“真想知道?”   “想。”贺春景也抬眼睛看他。   “听完怕你后悔。”陈藩又卖了个关子。   “保证不后悔。”贺春景跟电影里的情节照葫芦画瓢,竖起两根手指头,比了个耶。   陈藩又被逗乐了,转过来面冲着他,故意做出个坏狐狸样的表情:“我跟苹果精灵许愿,要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跟贺春景这样没羞没臊的亲亲。”   “……”   贺春景颤颤巍巍掀开被子,起身就要下床。   “干什么去?”陈藩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去物尽其用,把苹果精灵气死拉倒。”贺春景幽幽地说。   【作者有话说】锵锵锵锵~一个突发番外,请大家免费食用糖苹果【撒花 第91章 这妖精欺人太甚   俩人在屋里吃了一下午的棒棒糖,又洗了个没有硫磺味的假温泉澡,躺在床上谁都不想动。   “吃饭吗?”陈藩翻了个身,侧过来看贺春景。   贺春景感觉自己脑浆都被嘬干净了,缓了半天才回答:“一会儿出去吃,先歇一下。”   他抬手换了个姿势,手臂却碰到床头一个毛毛刺刺的柔软物体,抓过来一看,是那条狗毛脖套。   其实这东西戴着有点扎肉,又因为材料有限,织出来的样式又短又薄,和高领毛衣的高领区别不大。放在松津还好,拿到抚青来只能说聊胜于无。   “这个戴着还行吗?”陈藩问。   “挺好的,暖和。”虽然比不上羊毛围巾,可贺春景喜欢得紧,摸了又摸,将它展平在枕边。   “改天再给你置办一套新衣服,去年我就看你那小棉袄袖子有点短,想给你换来着,但事情太多就没顾得上。”陈藩看了一眼椅子背上搭着的旧棉袄,袄子底边都很有年代感的磨白了。   “我穿那件挺好的,回头到人防商场配个长点的毛线手套,不耽误。”贺春景不好意思再叫他花钱。   “曹茁茁穿的也是这个颜色的衣服。”陈藩忽然说,“你们俩都喜欢这颜色?”   贺春景对陈藩在这方面的敏感叹为观止了,藏青色确实是曹茁茁喜欢的颜色,那件小破袄子就是曹茁茁穿剩了淘汰下来给他的。   “……我喜欢白的。”贺春景往他身边凑了凑,和陈藩头挨着头,问,“你也喜欢白的?”   “白的干净。”陈藩亲昵地蹭了蹭他,“回头给你买件和我一样的,咱们也算穿个情侣装。”   “真不用。”贺春景忙道。   “就当生日礼物,去年都没送你什么像样的东西。”陈藩声音有点发闷。   窗外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鞭炮响,天色早就黑了,橙色的火光透过窗上厚厚的霜花传过来,明明灭灭。   话题也刚好卡在这,后天就要过年,初一就是贺春景的生日,他们不约而同想起来去年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二人沉默地等这一阵炮仗声过去,贺春景叹了口气:“阿姨还好吗?”   “早上和湘姨打了电话,还好,今年湘姨留在医院陪我妈过年,还把女儿也接来了。”陈藩笑笑,“多亏有她。”   说着,他把贺春景搂猫似的搂进怀里,两片胸膛隔着轻而薄的棉质睡衣紧贴在一起,睫毛都快要扫上彼此的脸。   陈藩仔仔细细看了怀里人几秒钟,又在他嘴边浅浅亲了两下:“今年就咱们两个,好好给你过个生日。”   贺春景被他宝贝得鼻子发酸,再想到这可能是他们在几年里、或许也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团聚在一起共度佳节,心中难受得像是在烧开的醋水里煎。   他用力回抱住陈藩,把毛茸茸的脑袋拱进对方肩窝里磨蹭,瓮声瓮气地问:“对了,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过来的呢。”   “我啊,就现买了张飞机票到省会,再坐车来的呗。”陈藩语气轻松。   “坐火车?”   “一出飞机场刚巧看见大巴,就买票了。”   贺春景心脏猛地一颤。   那天他们快中午了才送走陈藩,就算飞机再早落地,也要下午才能到省会。往抚青来的省道是盘山路,东北下午三点钟开始黑天,大巴从省会开过来,无可避免全是夜车。   这一路上没有任何灯火,山林又吃光,对向开远光还会干扰视线,车行在路上危险极了,翻车掉进沟里崖里的事故年年都有。   贺春景自己也在夜里坐过一次大巴,眼前一片漆黑,往往是司机一个忽闪往山体内侧靠拢了,他才看清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你怎么不坐火车啊?”贺春景一句话问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抖。   “我也没想到春运的票那么难买嘛。”陈藩轻轻笑道,看出他担心,在他后心口拍了拍,“没事,我那趟大巴是个老司机。”   “那你以后……”贺春景话说到一半,哽在喉咙口,“算了,反正也不会再来了。”   “谁说不来了,白天来不就行了,叔叔阿姨还在这呢。”陈藩反驳道。   贺春景说不出话了,胳膊死命往里收,勒得陈藩有点疼。   “干什么呢你,玩捆绑啊?”陈藩忍不住用额头磕了他脑袋一下。   “以后咱俩一起坐火车来,安全。”贺春景抬头,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他。   “嗯。”陈藩应了一声。   贺春景把人撒开,平复了一下情绪:“咱们明早出去买点东西吧。”   “买什么?”陈藩也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冻梨冻柿子你吃过吗,就路面上卖的那种黑铁蛋,磨盘大柿子。”贺春景用手比划了一个碗口大的形状。   “没有,明天买两个尝尝。”   “还得买袋饺子,便民市场里有一家自己包的特好吃,肉三鲜绝了,比速冻的好吃多了!”   “那得买啊,过年也得吃。”   “明天早上带你去吃黄米饭,加白糖配咸菜丝,吃一大碗也不烧心。”   “黄米饭是什么?”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首诗你记得吧,咱们以前学过的。”贺春景来劲了,坐在床上开始一板一眼的讲,“具鸡黍的黍就是大黄米,煮出饭来粘粘的,拌糖特别香!”   “哦,那咱们还得来只鸡。”陈藩恍然大悟。   “年年有余,再打包一份酥炸小黄鱼……”   两人注意力就这么转到吃喝玩乐上去了。   叽叽喳喳聊了大半天,再一看表,好嘛,早过了饭口,满大街找不出一家开业的饭馆。   陈藩自告奋勇,到楼下长荣食杂店里扫货。他挑挑拣拣拿了些泡面卤蛋火腿肠,正准备回去烧水对付一顿,结账时就看见收银台里坐着下午那个小奇葩。   不对,按这木桌子的年代感来看,这玩意儿甚至算不上是收银台,这得叫钱柜。   姚眷就趴在这大钱柜上写着寒假作业。   陈藩站旁边扫了一眼他的本子,落笔银钩铁画,有点瘦金的意思,字如其人。   “字不错。”陈藩随口夸了一句。   本来还想着既然姚眷嘴硬心软,套个近乎说不定能聊出点贺春景的童年往事来,也算全方位深入了解一下。   结果姚眷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直接伸手把作业本合上了。   这就有点找不痛快了吧。   陈藩脸色冷下来,把手里零钱轻飘飘扔柜台上:“字不错,脾气不怎么样。”   姚眷穿了件军绿色的毛衣,里面白衬衫打底,衬得脸色跟檐下冰凌似的透亮。   “你是贺春景的朋友?”姚眷声音也跟冰凌一样凉,“你吃还是他吃?”   “你查户口的?”陈藩脸上挂起来吊儿郎当的笑,从来只有他跟别人装逼的份,在松津遇见这种人他早动手了。   “你吃还是他吃?”姚眷皱了皱眉毛,又问了一遍。   “一起吃,您有何高见?”陈藩压着火气回了句。   好歹是贺春景的熟人,虽然也不算太熟,看着略微夹生,陈藩还是尽量秉持着能不翻脸就不翻脸的原则。   但这人他妈的性格是真讨厌,白白浪费一张漂亮皮囊。   姚眷一听这话,也不收钱算账,反倒撂下手里的笔,转身走了。   陈藩眼睁睁看着他往里屋走,走到一个不知干什么用的门口,掀开花布帘子钻了进去,里面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他从门帘缝里瞧了一眼,姚眷进的是间厨房。   再饿也没有这节骨眼儿上现做饭的吧!   陈藩等了半天,等得拳头都捏起来了,他就应该去街口转角的小超市,而不是图方便直接出门左转走进这个九十年代气息浓郁的小破食杂店!   “人呢,不结账我直接拿走了!”陈藩怒冲冲用手挑了帘子往里看,结果差点没一拳擂到姚眷眼眶上。   “啧。”姚眷反应快,往后闪了一步,脸上的嫌弃和不耐烦明显得都快掉地上了,把手里东西往前一递,“拿着。”   陈藩愣了下,低头看过去,只见姚眷手上端着个垫了抹布的小砂锅,小指上还勾了一塑料兜子的米饭。   透明的塑料袋上洇得都是水蒸气,饭是热的。   “晚上我家酸菜炖多了,拿回去给他。”姚眷语气硬邦邦地说。   陈藩接过砂锅,手指没留意按在了滚烫的砂锅壁上,烫得一激灵。   敢情刚才姚眷是开火热饭呢。   “……”陈藩刚才还要挽袖子揍人,这会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厨房门口端着锅憋气。   姚眷看神经病似的看他一眼:“挡着门干啥,走啊。”   陈藩这才憋着气退回去,沿着货架和墙壁之间窄窄的小路挪腾出去。   等到了大钱柜旁边,陈藩终于把那口气送出去,有点尴尬的低声说了句:“谢谢。”   贺春景说的没错,其实这人还真挺好的,就是脾气忒臭。人家刀子嘴豆腐心,他刺猬嘴豆腐心。   姚眷也不搭理他,噼里啪啦收拾那堆陈藩刚选好的泡面卤蛋火腿肠。   陈藩抬脚刚要走,就听姚眷在身后哎了一声。   转头看过去,只见这人动作麻利的从墙上捻下一只红塑料袋,把东西装好,又拿起陈藩扔在桌面上的钱抽了两张,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钢镚丢进袋子,怼到陈藩鼻子底下:“九块二。”   陈藩又一口气没上来:“什么?”   “你是不是听障人士,怎么什么都要听两遍?”姚眷眉头都快打出蝴蝶结了,“你的晚餐,九块二。”   这逼人好他妈了个灯!   陈藩一手勾着热米饭,一手勾着方便面,端着砂锅绿着脸,破门而出。   回到旅馆房间,贺春景刚把屋里的电视捣鼓亮了,回头笑盈盈看着陈藩:“买的什么啊?”   “白骨精给的!”陈藩甩掉羽绒服,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在床头柜上摆好,用手挨个指了一遍,“蛤蟆,石头,蛇。”   贺春景不明所以,但能看出陈藩吃瘪了,还是在除他以外的人身上吃了瘪,奇观啊。   他憋不住乐,转念一想就有点明白了:“怎么了你,碰见姚眷了?”   “三打白骨精,再碰见他一次我就要开打了。”陈藩左右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嘣嘣直响,“不会说人话也就算了,还不会干人事!特地嘱咐说饭菜是给你的,让我自己吃泡面,还收我九块二毛钱!”   贺春景笑得躺在床上打滚,被陈藩饿虎扑食似的按在身子底下,逮住送上一顿揉搓。   “你们这黑土地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谷子都长,再这么下去我都不敢出门了!”陈藩一面凶巴巴地说,一面恶狠狠地亲他。   贺春景被亲了满脸的口水,笑得面红耳赤喘不上气:“那我乱七八糟吗?”   “最正常的这一枝被我拔走了,你们老家痛失宝藏知道吗!痛失!”   陈藩又在他脸上叭叭亲了两口,翻身躺到一边,摸索着找到贺春景的手,牵住,然后骂骂咧咧。   “妈的,贺春景全世界第一好。”   贺春景眼里全是笑出来的眼泪,光闪闪的望着陈藩:“陈藩。”   “嗯?”陈藩转头看他,被他一口啃在嘴唇上。   “贺春景跟陈藩全世界第一好。”贺春景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就是对着干 uu的打赏!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2章 刀与刀与刀   第二天一大清早,贺春景就口罩帽子小脖套全副武装,拉着陈藩到早市吃大黄米饭去了。   早市里热气腾腾,散发着厚重的面食蒸制香味。   两个小孩唏哩呼噜海吃一顿,回头又置办了几只不锈钢小碗;冻梨、冻柿子各买了三五只,把昨天晚上列出来的那些个待办项目逐一完成,忙活了大半天。   末了陈藩还在街市末尾爆竹摊上买了两把大呲花,贺春景紧随其后,斥巨资购入魔术弹一捆,摔炮两盒,二人一路鸣锣开道,噼里啪啦摔回了旅馆。   陈藩要出国,目前正处于一个放羊的状态,贺春景跟他不一样,还得继续奋发图强,趴在小边桌上吭哧吭哧写寒假作业。   写累了,贺春景就把笔一扔,踢掉拖鞋蹭到陈藩身边跟他一起看节目,陈藩抓着遥控器把电视从静音调到正常声响,两人在中央六台连看两部《花田喜事》老港片,笑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天黑了又亮起来,好日子过得飞快。   除夕的太阳光爬上棉被角,两人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轰鸣的鞭炮声唤醒,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互道过年好。   话音未落,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猛震入耳,把俩人崩得一个激灵爬起来,登时就散尽了瞌睡。   “大清早就放二踢脚,缺德不缺德。”   贺春景捂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倒回床上,抱着被子卷成团,喃喃骂了一句。   陈藩走到窗户边,在结着厚厚霜花的窗玻璃上刮出个小口,眯眼朝外一望:“不是放炮。”   “啊?”贺春景张着嘴巴看向他,“大过年的拆迁爆破?”   “爆什么破,人家爆米花呢。”陈藩拄着窗台噗嗤笑出来,“下头排了七八个小孩,想吃吗?”   “不吃。”贺春景又在床上拱了两下。   陈藩转身往回走,吧唧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捏了捏鼻梁:“去早市喝大碴粥吧,就昨天吃黄米饭那家,闻着挺香的。”   贺春景瘪瘪的肚子适时响起来,叹道:“想得美,早市今天不开门,全回家过年去了。”   陈藩大失所望,只好认命地坐起身,在床头柜里翻了翻,翻出那价值九块二毛钱的红塑料袋,泡了两桶面做早餐。   “先对付吃一口,晚上咱们拿开水壶煮饺子。”陈藩把卤蛋挤进面汤里,推给洗漱完坐在桌边打哈欠的贺春景,“一会儿出去溜一趟,看看哪家还开着,再打包几个硬菜。”   贺春景点点头,刚挑起面吃了两口,插在墙角充电的黑色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的心往下一沉。   陈藩弯腰把手机拔下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色也变得有点奇怪。   “我二叔。”陈藩把手机递给贺春景,“别跟他说我在这。”   贺春景看看手机,又看看他,没有马上接过来:“你没告诉他?”   “他以为我出国了,我一直关机,他应该是以为我还在路上。”陈藩解释道。   手机铃声响了半天,依依不舍地自动挂断了。贺春景没有回拨的意思,刚把手机放回桌上,铃声却又响了起来。   这回贺春景神色有些僵硬,抓起手机往门口走:“我出去接。”   陈藩一把抓住他:“走廊冷,就在这说吧,我不出声。”   贺春景找不到推托的理由,按了两下才把通话键按下去。   “喂?”   陈玉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有些模糊也有些沙哑。   刚才咽下去的两口泡面在贺春景喉管尽头作怪,让他感觉自己吃下去的更像是一团蚯蚓。   “……喂。”   贺春景嗓子发干,声音不是很自然。   陈玉辉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贺春景侧坐在床上,未接电话的那一只手藏在大腿下面,以微小的幅度神经质抓抠裤腿布料。   屋子里很安静,陈藩在一旁完全可以听清陈玉辉所说的每一个字。   贺春景左手的拇指就按在结束通话键上,只要陈玉辉说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话,他就会迅速将通话挂断,假装信号出走,火速逃之夭夭。   “春景,新年快乐。”陈玉辉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这两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新年好,我今年在老家过年,”贺春景知道陈玉辉听了这话,立刻会发觉自己身边有人,马上找补了一下,“不好意思陈老师,舅舅舅妈都在和面,腾不开手,正要我去帮忙呢。有什么事吗?”   “哦,原来是回家了。”   陈玉辉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很快随着贺春景预设的情境调整了一套言辞:“那你在家好好休息。没什么其他的事,你离开松津也不和人说一声,老师就是想确定一下你的安全。”   “……我很好。”贺春景紧咬的后槽牙松开来。   “哦,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知会你,”陈玉辉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恶劣的玩味,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明白的残酷暗号,讲述了一件旁人听起来不明所以的小事,“我的新书在筹备出版了,等你回来,老师为你准备了一份感谢礼物,记得来拿。”   贺春景感到血液从头顶倏地褪去,眼前一片空白。   陈玉辉似乎很满意自己轻松摧毁了贺春景本该愉悦的一天,在那头兀自笑了起来,而后用十分伪善的语气道了再见。   贺春景对他说恭喜,好的,老师再见,最后木然挂掉电话。   他试着找回自己的呼吸,喘了半天,发现陈藩抱着胳膊站在床边低头看他。   “怎么了?”陈藩拧着眉头问。   贺春景挤出一个说服力不太大的笑:“没什么事儿,就问我在哪过年,说个新年好。”   “我是说你怎么了。”陈藩在他对面坐下,“一接电话你那个表情就不对劲。”   “我就是……刚才突然有点恍惚。”贺春景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是刚才起床的时候被那个爆米花吓的,心脏感觉不大舒服。”   不知不觉间,贺春景在撒谎这件事上愈发娴熟。   “那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叫那个老头换个地方崩,确实挺吓人的。”陈藩揉了揉他的脑袋。   贺春景摇摇头:“别了,大过年的,咱们俩出去转转吧。”   “不担心碰到你亲戚?”陈藩问。   “他们今天一般不出门,家里活儿多,明早才出门串亲戚。”贺春景缓过来不少,重新坐回桌边呼啦啦吃面,“快吃,吃完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店铺开着,下午可就真都关门了。”   陈玉辉远在千里之外,而且很快自己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贺春景把心底那股惊慌焦虑随面条一起咽下去,暗自安慰自己,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别人,是陈藩。   陈藩坐在他身边大口吃面,见贺春景看过来,把自己碗里卤蛋戳了半个过去:“不够还有。”   古有断袖余桃,今有背背山分蛋。   旅馆楼下的小饭店全休假了,只有姚眷家的食杂店还开着。   陈藩不乐意去,贺春景就带着他往另一个小商圈溜达。   两人顺着主干道往东走,正好走到穆昆桥上。   桥两岸夹着厚厚的积雪,积雪之外就是扣着白顶的老松树,坦荡荡一条大河,太阳照冰面,金光闪闪。   这是头道松花江蜿蜒而出的一条支流,又或许是支流的支流,它河道宽广,纵贯整座城市。   贺春景撑着栏杆,颧骨被风吹得泛红。   陈藩跟着他往河面看,冰层的纵深裂纹直插水底,下方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他有些惊讶,松津的水暖,结不了这么厚实的冰。   “这冰有多厚?”陈藩探着脑袋往桥下看。   “两米多吧,小时候我在冰面抽陀螺,趴在冰面往下看都看不到底。”贺春景也往下瞧了瞧。   “那群人是干什么的?”陈藩往不远处一指,四五个男人围在一处冰面上,身边摆了几米长的粗钢管,还有一些其他散落的工具。   “哦,镩冰的,他们应该是要冰钓,正在打洞。”贺春景咂咂嘴,“估计是想要钓个年年有余回去红烧,年夜饭还能添道菜。”   “这么冷的天,多大瘾呢。”陈藩惊奇道。   “往年上游那边还会特地垦出一块水面给人冬泳,我们这的大爷特别爱玩这个。”贺春景笑盈盈朝河道另一端指了指。   “这个天气下河游泳,神人。”陈藩很是捧场的点了个拇指。   “你也不赖,我给你买双冰刀,下去展示一圈?”贺春景忽然想起来陈藩还有这个技能,于是逗他。   “成啊,我在这给你刨碗鱼味儿刨冰吃。”陈藩懒洋洋挑眉。   贺春景夸张地呕了一声:“不必了。”   下头镩冰的人开始打洞了,几个人扶着冰镩子,立起来往下猛扎。   陈藩看了一阵,目光挪开,似乎是想要尽可能了解一下贺春景自幼生长的这座小城,遥遥指着左侧岸边兀立在雪地中的几只巨大铁罐状建筑:“那边是什么?”   贺春景随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停在熟悉的建筑上。   “我爸妈以前的厂子,国营罐头厂,后来卖给私人了。”贺春景说。   陈藩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没事儿瞎打听什么呢。   “以前他们送我去幼儿园,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有时候放学了,他们从车间给我拿罐头吃,我小时候就总以为这条河里流的是糖水,爸妈骑车路过,随手用玻璃瓶一搂,里面直接变成糖水罐头。”   贺春景目光放得很远,像是穿过时光望了一望童年,可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   “后来爸妈走了,上学放学只有我一个人过河。以前我还想过,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了,就要葬在这条河里。它是除了爸妈之外和我最亲的了。”   “胡扯!”陈藩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还有我呢。”   “那时候不是没有嘛。”贺春景笑盈盈望着他。   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昔了,陈藩心里被喂了一口糖水。   “哦,”他故作平静,把话题往一旁岔开,“但你这么一说,搞得我还挺想吃罐头的,咱们还是去商店吧。”   贺春景点点头,俩人又继续朝东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胡同里有家要关门的菜馆叫他们碰上,陈藩软磨硬泡,一口气打包了八个菜,又要了一整锅米饭。   贺春景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说用不上这么夸张吧,陈藩说要的要的,反正吃不完可以直接挂在窗外冻上。   “而且万一年后店铺也都不开了呢,到时候咱俩刨草根吃去?”陈藩振振有词。   两人来时走了太多路,冻得双脚发麻,回程刚巧拦到个要收车的出租,带了他们一段。三块钱的起步价,陈藩给司机一张二十的不用找了,贺春景踹他一脚,陈藩恍若未觉,转头乐呵呵地跟司机说拜拜。   “就露富吧你,改天出门就得叫头套丝袜的抢了!”贺春景左手松仁玉米右手宫保鸡丁,哪边也不舍得用来往陈藩身上抡。   “别的地方套丝袜,你们这得套皮裤,不然不抗冻。”陈藩笑嘻嘻地打岔。   零九年的春晚不好看,贺春景只在《不差钱》那乐了一段,感叹晚会水准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   俩人围着电热水壶三个三个往下扔饺子,涮火锅似的边煮边吃,零点敲钟贺春景说新年快乐,陈藩涌泉相报,说新年快乐生日快乐还不够,还要让贺春景天天快乐。   这话说得有谱,贺春景跟陈藩在一起快乐得不得了,抱着人亲了又亲。陈藩却神神秘秘推开他,到走廊里不知捣鼓了些什么,端着个八寸的大蛋糕就回来了。   贺春景看傻了,这几天俩人都没分开过,陈藩是什么时候在哪弄的这东西啊!   陈藩把蛋糕往小桌子上一放,盒子拆开,奶油花整整齐齐排在蛋糕上,万花丛中有两个打着纸伞的小雪人,漂漂亮亮。   “你什么时候买的啊?!”贺春景眼睛瞪得老大。   “刚来的时候就跟一个蛋糕店订好了,告诉他今天送到旅馆来着。”陈藩永远能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妥帖。   贺春景又要绷不住了,他感觉太多的爱装在他身体里,要是不流淌出来一些,可能他就要飘到月亮上去了,到时候徒留陈藩一人在这碧海青天夜夜心。   陈藩看他眼泪汪汪开始扁嘴,赶紧叫停,一边又手脚麻利的拆开一旁小纸袋,这样好的日子,须得是蜡烛代替贺春景去流泪。   结果蜡烛往蛋糕上一插,两人都傻了。   “你是不是把它放窗外了?”贺春景小心翼翼道。   陈藩举着根歪歪扭扭的蓝色蜡烛哭笑不得:“我叫旅馆老板替我收着来着,应该是他给放窗外了。”   两人又换了几根蜡烛,戳了半天,无一幸免都戳歪了屁股。贺春景哭不出来了,改为笑得喘不过气,一把彩色蜡烛烧高香似的握在手里让陈藩点上,闭眼许了个愿。   吹了蜡烛,陈藩拿起蛋糕盒里的塑料刀往下一切,只听咔嚓一声,刀子碎为两截。   好一个铁骨铮铮的奶油蛋糕!   两人对着零下二十几度冻了一大天的奶油蛋糕无可奈何,只得穿上衣裤,端着蛋糕去找救兵。   长荣食杂店门口的灯还亮着。   贺春景在门口喊了两声,结果出来的是个高胖的陌生中年男人。   几乎是在看到那男人的同时,贺春景脑中警铃大作。他知道不能以非常态的目光去审视所有人,但他难以自控,他不可抑制地将姚眷和自己重合起来,他发现自己恐惧得要命。   “你们是……小眷的同学?”那男人显得有些拘谨客气,搓了搓手,一副尴尬又和蔼的样子。   “是我的同学。”   姚眷的声音从男人身后响起来,男人像是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去看。   “你进屋吧,我妈喊你包饺子呢。”姚眷还穿着那件绿毛衣,慢悠悠从店铺最里面走出来,跟那男人说。   “哦,啊,那我先进去了,你们小朋友聊,小朋友聊。”男人笑得有些无措,他像是不大好意思面对姚眷,侧着身子往货架深处退。   听到姚眷妈妈也在,贺春景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怎么了?”姚眷像是熬夜熬困了,用手遮着嘴巴偏过头打了个哈欠,而后看向贺春景,又看向贺春景手里端着的蛋糕。   “今天刚好我过生日,陈藩买了蛋糕,我想着给你分一块,谢谢你之前那顿饭嘛。”贺春景动画片里小老鼠似的把蛋糕捧到姚眷眼前,眨巴眨巴眼睛,“你拿刀切一块吧,给叔叔阿姨他们也吃一点,新年快乐,沾沾喜气。”   姚眷啧了一声,瞟了一眼陈藩冒着青筋的额头,慢吞吞走到厨房掀起布帘子钻进去。又操着把大菜刀钻出来。   “这是谁?”姚眷用刀尖指了指蛋糕上打着伞的雪人,问。   “我。”贺春景抢在陈藩开口之前赶紧说。   “旁边这个呢?”姚眷又指了指明显小了一圈的那个。   “……小时候的我,纪念我回到老家寻找童年。”贺春景急中生智,“你绕开他俩就行。”   姚眷翻了个白眼,避开中间的雪人,啪啪几下手起刀落,将蛋糕劈开。   “你和阿姨拿走一半吧,我们俩吃有雪人这一半就行。”贺春景诚恳道。   姚眷又回去拿了个盘子,拨了一半蛋糕到瓷盘子里,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贺春景乐颠颠道了谢,端着切好的奶油蛋糕催陈藩回去,俩人出门之前,姚眷清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生日快乐。”   再转头去看时,那人却只留下半个掩在货架后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3章 雪打灯   “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邪念?”   陈藩惊疑不定地把蛋糕放回桌上,电视里仍旧载歌载舞,很快就要难忘今宵。   “瞎说什么呢!”贺春景见鬼似的瞪他。   “那他怎么次次见了你都跟犯病似的?看他那欲语还休欲拒还迎欲罢不能的样!”陈藩狐疑地看过来,被贺春景一巴掌糊在脑门中央。   “我看你也挺有病的,都说了姚眷性格就那样,他就是习惯拐弯抹角的。我们俩上学的时候他也那样,你总跟他过不去干什么呀。”   贺春景擦了擦断掉的塑料刀,还剩一小截勉强能用,他把蛋糕上的小纸伞拔了,挑起一个奶油雪人往陈藩鼻尖上杵:“啊,张嘴。”   陈藩偏头躲开:“这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大的。”贺春景扭头看看蛋糕上孤苦伶仃的小不点,确认了手中雪人的身份。   “你吃这个大的。”陈藩把雪人推回贺春景唇边。   “啊,为什么,这个不是你吗?”贺春景茫然道。   “吃了就告诉你。”陈藩朝他挤挤眼睛,也回手把那稍微融软了些的小雪人捏起来,一口咬掉了脑袋。   贺春景依言乖乖舔了刀背上的大雪人。   和陈藩家常买的高级点心不一样,小城蛋糕店用廉价植物奶油勾兑香精裱的花,看着是那么个意思,但说不上有多好吃。   贺春景担心陈藩吃不惯,有点忐忑,哪知道他正品着,陈藩忽然凑过来吻住他。   窗外是明月夜,室内却卷起一场砂糖调味的芬芳大雪。   良久,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知道这叫什么吗?”   陈藩从放空中回过神,掂了掂大腿上被亲傻了的贺春景,勾起嘴角坏笑。   贺春景满脸爆红,两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呆若木鸡:“什么?”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生同一个糕,死同一个啵。”   那个啵算是拟声词,因为陈藩贱兮兮的撅起嘴,又往贺春景脸上亲了一口。   贺春景反应了半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都从哪学来的这么多腻歪东西呢。”   他刚要往起站,屁股还没等全抬起来,就被陈藩圈在他腰上的胳膊一把拽回原位。   贺春景吓了一跳,抬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却见到陈藩抿着嘴,目光热辣地看着他。   他又试着站起来,这回陈藩做得更彻底了,干脆搂紧了他的腰,不然他动弹分毫。那股灼烧般的目光实在太过滚烫,由不得贺春景再回避,但他知道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   起码等到他拿到钱,有了赎回尊严的资本;等到他不用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等到他不必再时刻准备面对陈玉辉带来的更恶劣的局面时,他才能将所有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再由陈藩决定要不要继续。   他不想,也不能以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身份,和陈藩做到最后一步。   “能不能……再等一下。”   贺春景的声音又轻又小心,饱蘸着愧疚与忐忑。   他们即将面对一场前路未卜的离别,爱人间的留恋与索取是人之常情。   那双亮闪闪的,满含着爱意与期盼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陈藩密匝匝的睫毛唰地遮下来,掩盖住一切情绪,再抬眼望向贺春景的时候,眼中已经重新浮起平日里那样戏谑又迷人的光彩。   “我有点困了。”陈藩说。   晚会节目恰逢好处地播到结尾,整个房间回荡着《难忘今宵》的熟悉旋律。暖气烧得很足,但贺春景指尖冰凉。   “我也困了,刷刷牙,咱们睡吧。”他附和道。   同床异梦,一夜无眠。   原本贺春景还担心两人会因此起什么龃龉,但陈藩第二天醒来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狗,不见丝毫郁闷。   贺春景虽说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愧疚与焦虑也如影随形地纠缠下来,让他透不过气。   正月十五如期而至,这是贺春景计划中,登门卖房的日子。   但这似乎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陈藩是率先被风刮醒的那一个,他迷迷瞪瞪撑起身子朝外看,还以为耳边传来地铁进站似的尖啸声是因为窗户漏了。   然而窗户好端端关着,窗帘有微微的摇动。   “怎么了?”贺春景一开口声音黏糊糊,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   “外面声音好大。”陈藩甩了甩脑袋,“好冷。”   贺春景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早晨七点钟。   他坐起来搓了搓脸,下地把塑料拖鞋趿拉上了,门缝里钻进来的地风绕着脚腕子吹,确实比前两天要冷上一些。   窗帘哗啦被扯开,窗外光线晦暗,狂风卷着棉絮一样的大雪疾速掠过玻璃窗。雪打灯。   “这个天气,要不就别出门了。”陈藩直勾勾看着窗外的一场豪雪,莫名感到心惊。   贺春景怔怔忘了一会儿窗外,回身冲陈藩笑了笑:“这个天气才能确定他们全都在家,要不然赶上人家出门,反倒麻烦了。”   陈藩沉默了一下,而后把他拽回床上坐着,用棉被裹好:“我陪你去。”   贺春景有些为难:“我自己去吧。”   陈藩坐在对面不说话。   贺春景怕陈藩觉得自己跟他生分,又补充道:“你不是也计划这两天就走么,要不就趁今天把票买了,明天我们一起离开。分头行动,晚上我拿了钱,咱们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这么突然?”陈藩眉心轻轻蹙起来。   “都在这窝半个多月了,你还打算定居啊?”贺春景揶揄他。   陈藩确实已经关机关得太久了。   昨天他用贺春景的手机登陆了一下自己的QQ号,从留言上来看,陈玉辉似乎已经起了疑心,反复提了两次叫陈藩开视频,都被陈藩搪塞过去。   “行吧,但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一定要及时给我打电话。”陈藩还是不放心,又问,“他们不会打你吧?”   “不会,以前也没就怎么动过手。”贺春景摇摇头,“而且他们想要这房子很久了,我吃点亏,便宜卖给他们,他们肯定乐死了。”   敲定了这天的行程之后,两人把所有能保暖的衣物里三层外三层全套到身上,顶着风雪出门吃了早饭。   吃完饭陈藩还想反悔,他实在不放心贺春景独自去面对那奴隶主似的一家子。   明明他们老陈家的所有事情,贺春景都事无巨细的知道了、参与了。陈藩这个时候更应该作为坚实的后盾,给他的小男朋友提供安全感才对,然而在贺春景的一再坚持下,陈藩最终还是背过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陈藩!”   听到喊声,陈藩倏地回头,抬脚就要往回奔。却见到贺春景穿着那件破旧的,袖子短了一截的藏青色棉袄,拉下狗毛脖套朝他极为灿烂的一笑。   “等我卖了房子,晚上去吃羊肉砂锅,你一锅,我一锅!”贺春景夸张地挥手。   “好,这次你请!”陈藩脑子里紧绷的弦放松下来,不自觉也带了笑意。   “那必须的!”贺春景一头一脸都是白雪,站在路口和他拜拜。   陈藩转身离去。   贺春景目送着陈藩的身影越走越远,眼前的视线逐渐被漫天鹅毛大雪占据。他把有些扎人的狗毛小脖套重新拉上来,遮住垮下去的嘴角。   “祝我顺利。”他低声说。   贺春景父母留下的房子离工厂不远,在穆昆河的东岸,坐公交在厂医院站下车,再走上七八分钟就到。   手机被冻掉了一个电,贺春景脚下踩着自己走了十几年的小路,感到身边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在这短暂的七八分钟里,贺春景近乡情怯,愈发不安起来。   进了大院左拐,第一幢楼,倒数第二个单元门。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坏了好些年的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被修过,唰地点亮了回家的路。   “嗵、嗵、嗵。”   贺春景站在二楼的防盗门跟前犹豫了几秒,抬手重重敲上去。   “谁啊?”   门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贺春景张张嘴,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在门里人又问了两遍之后,他终于重新驯服了自己的声带——   “是我,舅妈。”   贺春景曾经想过再度会面的情景会很尴尬,但当他真正地来到这个场景里面,成为其中的一位主角之后,他简直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这里是他的家,他就像石洞中的熊、水波里的鱼,他本该是这环境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份子。然而此刻他像是一个偶然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再标准不过的意外来客,以拘谨的姿态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   这沙发还是他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家具市场选回来的。   抬头环顾四周,这一个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空间里,已没有任何一丁点他儿时生活过的痕迹。   舅妈蔡玲正如临大敌地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在她身旁,舅舅曹东亮默不作声点燃一支烟,沙发旁边站着的是曹茁茁,一家人严阵以待,三张脸上凑不齐半分喜色。   “过年好,”贺春景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刚才看,家里好像有点变样了,我的……我以前的东西……”   贺春景下意识地感觉事有蹊跷,蔡玲平时对待他虽然苛刻,但很少表露出如此明显的紧张情绪。   按照以往的套路来讲,蔡玲见到他的神色要比这自然多了,顶多就是在变着花儿的跟他要钱时挤出满脸假笑,目的若是没有达到,就再泼妇似的瞪着眼睛耍狠。   可是眼下这样子,就好像......害怕他发现什么秘密。   “我以前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贺春景试探性地问。   难道是爸妈留下的某件重要的物件被变卖了,或是损坏了?   “啊……对,你不是出去住了吗,放着也是占地方,我们就给收拾起来了。”蔡玲瞄了一眼丈夫,紧接着又怕贺春景责怪似的立刻补充,“没扔啊,我们可什么都没扔,都放在茁茁床底下了。”那就奇怪了。   贺春景感到有些口感舌燥,但没人会为他倒水,就像没人在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你这次回来是拿东西的吗?”蔡玲打发曹茁茁去跑腿,“去给他东西拿出来,快去。”   “哦。”曹茁茁脸色也不好看,飞快跑回了他的小次卧。   “其实我回来是有件事想跟你们说,舅舅,舅妈。”   寒暄和客套都已经没有必要,贺春景索性切入正题。他手心汗津津的,攥着拳头搁在自己膝盖上。   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会有魂灵在天上看,但他侥幸地想,爸爸妈妈,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原谅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原谅我离开这座小城。   与其这样煎熬,我宁愿它化作我的养分,支撑我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这栋房子属于我的那一半产权,我不要了。”贺春景声音有些颤抖。   曹东亮与蔡玲却并没有做出他意料之中的,或是惊,或是喜的反应。   甚至曹东亮歪着嘴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还伸手在茶几上掸了掸烟灰。   蔡玲望着贺春景的目光有些复杂。   “然后呢?”蔡玲问。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攫住了贺春景的心脏。   “我放弃房屋所有权,签合同、做公证,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把父母留给我的这一半低价卖给你们,具体低到什么程度,你们来定,别太过分就行。”   贺春景稳了稳心神,把早就想过千百次的话语说出了口。   “我只要钱,足够我把大学念完的钱。之后这个房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们了,你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当我是在报答你们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吧。”   “你说什么梦话呢贺春景,这房子现在不就是我家的吗。”   曹茁茁拖着一只编织袋,从小次卧走出来。   “茁茁!”   蔡玲急吼吼地要叫住他。   可来不及了,贺春景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你说什么?”   曹茁茁满脸莫名其妙,把装有贺春景从小到大吃穿家用的编织袋往前踢了踢,挠挠头,扯着嗓子嚷嚷:“什么我说什么,这房子你不是早就赠给我们家了吗,怎么现在还想往回要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4章 我的生活和希望   在蔡玲拿出那两份纸质文件之后,贺春景以为自己会狂怒,会大闹,会泼皮打滚哭喊咆哮,会嚎叫着将周遭东西尽数砸个粉碎,会失手杀人,乃至一把火烧光整座屋子。但他没有。   他平静得自己都出乎意料,就好像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早有定数。   他早知道世界不会厚待自己,所以默许了命运将他压低碾碎至不可复生之处。   文件始终被蔡玲掐在手里,像是怕被他抢走撕毁一样。A4纸发皱的边缘让贺春景恍然间想起什么——出租屋,零七年的夏天,疼痛的肺,潮湿的夜雨,昏黑的楼道,和乳品厂自产的雪糕。   那本爱伦·坡的诗集,以及陈玉辉放在茶几上的,说是需要他签署的入学资料。   贺春景用沾湿了泪水的手捏着它们签名,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抚不平的指印。原来如此。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去给陈玉辉打了几个电话,每一个都是无人接通。   贺春景明白这是陈玉辉在逼着自己去见他。   陈玉辉早在知道他回了老家的那一刻起,就在窃喜,在偷笑,在好整以暇地期待他的崩溃失控和怒不可遏。那人手里攥着一份不安好心的“礼物”等着贺春景送上门,他不怕贺春景躲着他避着他,因为他知道贺春景会杀上门去找他。   陈玉辉又一次赢了。   贺春景的确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了。   “这,这可不能怪我们啊,这可是你老师提出来的,我们都以为你同意了呢。”蔡玲还在后面张牙舞爪的高声解释,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而且我们都去公证处验过了,有效的,由不得你反悔!”   贺春景脸色白得跟死了一回似的,扯着嘴角,勾出一个极惨切的笑。   “以为我同意了,为什么还这么防备我?”贺春景慢慢放下听筒里满是机械电子女声的手机,缓缓转过身,“你们在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怕什么?我们又不做亏心事我们怕什么?!”   蔡玲嗓门一下拔得无比尖锐,她紧走两步,哐当推开入户门,用整栋楼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咱们让邻里邻居的都听听!我们还有什么欠你老贺家的啊!”   贺春景家是七十年代末建的老楼,举架低、隔音差,大门一开更是全楼都能把屋里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你们家出事,哪个亲戚朋友愿意接手?还不是我们挺身而出把你接过来养活了?!从萝卜头那么大养到现在,你缺过一口饭吃吗?!少过一件衣服穿吗?!我们有什么心虚的,我们扪心自问,对得起你姥姥的托付!”   蔡玲歇斯底里,哭腔都出来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曹茁茁在一旁也急了,冲到门口把拍胳膊拧大腿的蔡玲扶住,跟着嚷嚷:“贺春景!人是你自己找的,字是你自己签的,你反悔了也该找那个老师去理论,来找我们干什么?怎么,你还要把我妈也逼死吗?!”   贺春景看着眼前这对戏瘾大发的母子,神情麻木地转头看向了真正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那个人。   “舅舅。”贺春景叫了曹东亮一声。   曹东亮是个念过大学,知晓礼义廉耻的文化人,可这人始终沉默着,手里的烟灰结得老长。   贺春景这才有些发抖的吸了一口气,颤声再次开口:“曹东亮,你的工作是我爸给介绍的,晋升的时候我妈给你拿钱打点领导,你失业之后,是我……”   他哽咽了一下,极快地抽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酸涩继续往下说。   “……你失业之后,是我放弃了念高中的机会,出门打工,寄钱回来。”贺春景身前的地板被打湿了一滴,又一点,他眨眨眼,恍若未觉。   “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累不累,苟延残喘还是病得要死,你们不在乎,我认了,反正咱们的情分也就这么一点。但你跟我妈做了一辈子的亲人,这是她生我养我的地方,是你姐姐给孩子留下的唯一财产,你们背着我,和外人一起算计我,你不怕她夜里来敲门吗?”   “你也好意思提她!”蔡玲尖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揪住贺春景的前襟,“你什么意思啊?咒我们呐!吓唬我们呐!替她养了这些年孩子,我们凭什么不能有点回报啊!”   贺春景被蔡玲推搡得倒退几步,忍无可忍,回手就抄起沙发边上的电话机向她砸过去。却不料被曹茁茁一把接住,猛地反手砸回来,倒将他撞倒在沙发上。   “你敢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曹茁茁挥拳迎上来,贺春景见状也再控制不住,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般,与曹茁茁狠命厮打起来。   从沙发打到地上,掀翻了茶几,踹歪了电视柜。   他的愤怒、委屈、懊悔将理智蚕食殆尽。他最后的底牌,赎身的筹码,他通向未来的明亮小路统统毁掉了,他感觉自己就要在今天死去,甚至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同父母一道死在这房子里,那便不会遇见当下的一切痛苦了。   蔡玲见宝贝儿子挨打,也嚎叫着扑上去。楼道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有邻居开始窃窃私语。   曹东亮终于坐不住了,把烟头一捻,丢到地上,大步过去一把甩上了门。   “都他妈行了!”   曹东亮对着客厅里打作一团的三人大吼。   蔡玲和曹茁茁被震住了,下意识停了手,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蔡玲抽抽搭搭的哭声,和贺春景发崩溃的低吼。   贺春景整个人被又高又壮的曹茁茁骑在身下,左手小臂掩着脸,右手还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捶打身上的人。他像是隔绝了自己的感官,只凭本能发泄,嘴里发出些扭曲愤怒不成调子的呐喊,喊着喊着,那声调逐渐转向悲鸣,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曹茁茁被他这种癫狂的状态吓坏了,撑着膝盖站起来,拉着蔡玲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   贺春景蜷缩在地板上,像儿时学习走路不慎摔倒了那样,将脸贴在早已不再崭新光鲜的木地板上痛哭。   哭了一阵,他突然感觉很没有意思。   就好像一个亮着灯的空房间,忽然有人从门口把手伸进来,关掉了电灯开关,而后又将手缩回去,只留下一间黑漆漆的空屋子那样。   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春景就这么止住了眼泪,神色茫然地盯着头顶的日光灯。   脚步声走开,又回来,曹东亮进屋拿出了一个棕色的旧皮夹,走到贺春景面前,蹲下身。   “起来吧。”惯于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这些钱你拿着,回去吧。”   他数出一沓泛着陈旧粉红色的钞票,把它们对折着放在贺春景耳边。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灯管上挪开。   回去?回哪里?他还有什么可以回的地方吗?   “都不容易。你在外面打拼,好好照顾自己,混得好,就别回来了。你爸妈的墓地,我们还是照旧打理着。”   说完,也不等贺春景再有什么反应,曹东亮站起身,伸手拽了一把蔡玲,蔡玲拉着宝贝儿子曹茁茁,一家三口走进卧室里去了。   木门板咔哒合上,贺春景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他转头四处看了一看,上次从这个视角望向天花板的时候,他可能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向父母的方向爬。   曹东亮给他留下了八千块钱。   贺春景翻来覆去把这一沓钞票数了三遍,确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情分确实只值八千块,这才默默将钱收进兜里。他爬起来,捡回沙发上垂落的藏青色小棉袄,披在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然后离开了它。   外面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光穿破云层,打在银闪闪的新雪之上。   贺春景叫了三辆出租,只有一辆愿意送他去姑娘山。   他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在将要踏进墓园的前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去见爸妈,未免太不体面了。   于是他赶紧伸手捯饬了两下头发,从灌木丛上抓了一捧新雪搓脸,又用袖筒把自己抹干净。墓园门口有卖纸钱的,贺春景买了些金元宝,又买了两条有着长长藤蔓的红粉塑料花,重新抬脚迈进墓园。   一般人扫墓都赶着节前过来,年节期间来上坟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也好,贺春景得以安安静静地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不磕头也不下拜,没人看见就没人觉得奇怪。   就这么坐了好一阵子,太阳从当头照,变成了当头斜照,贺春景的影子爬到石碑上,遮住了一个角。他看着石碑上工工整整的贺海鹏、曹东美两个名字,心里腾地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疲惫。   笔挺坐在墓碑前的身形终于松动了,贺春景俯下身去亲了亲那道又长又宽的碑,回手把塑料花掏了出来,却在想要固定它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买胶带。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塑料花,忽然眼泪奔涌而出,他攥着塑料藤蔓,弓身一把抱住了那块墓碑,哭得撕心裂肺。   他说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也只能说对不起。   “要用宽胶带吗。”   一把沁着霜的声音在贺春景身边响起来,贺春景心里突地跳了跳,没敢抬头。   他此刻鼻涕眼泪糊成一坨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结果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又开口了,还带了点不知好歹的不耐烦:“你是不是要用胶带,我刚粘完塑料花,需要的话胶带借你。”   贺春景哭不下去了,惶然抬起脸,汁液飞溅黏糊糊地开口骂来人:“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啊,没看我正哭着呢吗,哪有功夫要你的宽胶带啊!”   姚眷煞白的小脸藏在羽绒服帽兜的毛圈后头,皱着眉头看他。   “那现在呢,你要吗?”姚眷叹了口气,蹲到贺春景身边,伸手扒拉了两下委顿在地的塑料花。   “不要!”   贺春景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了姚眷怀里,放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感谢@aboutyang uu的打赏!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5章 最后的晚餐   贺春景最后还是要了姚眷的宽胶带。   他哭累了,也哭够了,鼻涕眼泪蹭了姚眷一身,天寒地冻,还在姚眷身前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壳。   “……”   姚眷看着自己胸口反着光的羽绒服,脸色发青地帮贺春景把塑料花粘在墓碑上。   贺春景发现自己连打火机也一并没带,姚眷摸出来盒长柄火柴递给他,两人就守在墓前沉默地烧金元宝。   烧了半袋子,贺春景终于开口:“你怎么来这了?”   姚眷捏着小树枝拨弄了两下纸灰:“看我爸。”   他爸姚长荣也葬在姑娘山的墓园里,不过在另一处稍微豪华些的片区。贺春景想起姚长荣,又想起除夕夜里在姚眷家见到的那个男人。   姚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抻了个懒腰,用闲聊天的语气道:“我妈不好意思来,就派我跟我爸说一声。春节那天你在我家看到的那个叔叔,张学工,是我妈的对象。”   贺春景感到有些意外。   姚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很坦然地讲:“他俩好了两年了,本来早就该办酒的,但非说怕影响我高考,要等到高考结束择日再办。”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现在自己要比姚眷小一届,今年姚眷就该高考了。   “哦,”贺春景闷闷答了一声,“叔叔看着人挺好的。”   “嗯,张叔人不错。”   贺春景有些奇怪地看了姚眷一眼。这人平时怼天怼地,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处于备战状态,实在是很少能听到他嘴里说一个“不错”。   “那就好,恭喜阿姨。”贺春景小声道。   姚眷春水解冰一般融出浅淡的笑意:“他家是开鹿场的,就在果园那边,一百多头鹿,我还去看过。”   要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铁定是不会跟人说这些的。可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对着活人说的感觉和对着石头说完全不一样,姚眷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开口。   “对了,去年还是前年,蔡玲还找张叔买头茬茸和鹿胎膏来着,说是送你老师。”   说着,姚眷转头撇了贺春景一眼,往火堆里扔了两个元宝。   贺春景颊侧的咬肌紧了紧,又放开:“嗯。”   “你现在在松津,住那个老师家?他人怎么样?”姚眷问。   贺春景低下头,火堆散出的热气烘得他眼睛很痛,再抬头的时候他挤了一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笑容在脸上:“今天你话好多,之前不是都不想理我的么。”   姚眷朝他翻了个白眼:“看来是不怎么样。”   贺春景默认了。   半晌,贺春景把剩下的小半袋子金元宝一并倒进火堆里,看它们在高温下蜷曲、焦黑、消失。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一层纸灰的衣服,把姚眷也拉起来:“不在这说,爸妈听着呢。”   姚眷点点头,与他一并将闪烁着火星的灰堆翻腾灭了,两人肩并着肩朝外走。   “蔡玲他们,和那个老师事先串通好了,骗着我签了房屋赠与协议。”贺春景说话时呼出大团的哈气,被风一吹,全化作白色水雾遮在眼前,让他看不清前路,“签了有一年多了,我今天才知道。”   姚眷停住了脚步,脸色终于不再是那种对万事万物都有些厌烦的淡漠表情。   随着震惊席卷而来的是无边愤怒,他一把拽住贺春景,拽着人往前冲:“走,报警。”   贺春景轻轻挣开他:“不用了。”   “你!”姚眷恨铁不成钢地又往前拖他,“你必须去!”   “姚眷!”贺春景这次是猛地推开他,“没有用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姚眷大声喝道。   贺春景摇摇头,定定望着他。   姚眷从愤怒里稍微脱出一点,心下飞速过了一遍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   一头是手握着贺春景过去的人,一头是掌控着贺春景将来的人。   一间坐落在小城里,被流言蜚语冲刷万千次的老房子,以及一个孤苦无依的半大孩子。   不论往哪条路上走,确实都太难了。   “谢谢你还把我当朋友,姚眷,但本来这次回抚青,我就是来卖房子念大学的。好在他们也给了我不少钱,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贺春景站在墓园的台阶上,云淡风轻地说。   “给了多少?”姚眷不依不饶。   “……小一万吧。”   “那就是不到一万,买了你们家那套房子!”姚眷不敢置信道。   “……算是吧。”贺春景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的无可奈何几乎要化出实质滴落在地上。   姚眷仰头看着贺春景。   他与这位小玩伴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上次分别还是在初中校园里,彼此脸上都是孩子气更多些。可如今姚眷恍然发觉贺春景长大了不少,身形抽条,面颊消瘦,往昔天真烂漫的眉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清苦萧瑟的味道。   想必这些年,贺春景过得不好。   “姚眷,你以后要是过来看姚叔,能不能也顺便……看看我爸妈?”贺春景咬着嘴唇朝他笑了一下,笑容不大灿烂,但胜在实意真心。   这人一笑起来,才更贴近姚眷记忆中的那个贺春景。   姚眷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胸腔时有灼痛感,他点了点头。   “你现在有手机了没有?”姚眷从口袋里磨出一台边角都磨花了的旧手机,啪嗒翻开盖子,“初中毕业之后你一次都没联系过我。”   说起这事儿姚眷就生气,他身边就这么一个值得他收起尖刺的朋友,结果这人就像丝毫不珍惜这份友情似的,说消失就消失了。   贺春景也想到了这一点,再结合姚眷之前异乎寻常的冷淡和别扭,他发现可能有很大一部分赌气的原因在里面,于是笑得更开了:“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事儿生我的气,所以才针对陈藩的吧?”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换作是他,看着姚眷闷声不吭消失了两三年,回来之后身边还带了一个好得不得了的亲密朋友,那他也得气个倒仰。   姚眷被他戳穿,恼羞成怒,气得也不要手机号了,转身就要走。   贺春景赶快把他拖住,留下了一串自己的QQ号码。   “这个手机卡是别人给我买的,最近我可能会换,”贺春景把翻盖手机递回给姚眷,“你在QQ上联系我吧。”   “成。”姚眷把手机踹回了兜。   一路上两人又聊了聊近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在长荣食杂店门口下车的时候,姚眷推着贺春景一起进了屋。   “你在这等我一下。”姚眷撂下一句话,就快步走向了货架深处。   贺春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站在原地等他。四下环顾起来,他在破旧柜台侧面的墙上,看见一幅极眼熟的画。   那是一幅墨荷。   小时候他和姚眷曾经上过同一个国画班,姚眷天分高,画出来的画总是被老师贴在墙上当例子。贺春景不服气,有一次偷偷把姚眷的画从墙上扯下来丢在地上,被曹东美当场抓包,狠狠训了一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拿着画去给姚眷道歉。   姚眷都被老师夸麻了,那一幅画于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没有责怪贺春景,反而在看了贺春景的大烂画之后主动帮他挑错,两个小朋友化干戈为玉帛,一起画了一幅墨荷图。   贺春景眼眶胀胀的,撇开眼睛去看窗外的积雪。   “你过来。”姚眷恰时喊了他一声。   贺春景走过去,只见姚眷不知从哪拿了一只小皮夹,塞到他手里:“拿着,以后还我。”   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沓粉红色的钞票。   贺春景怔住了。   “警告你别跟我废话,这我攒的压岁钱,记着不是看你可怜捐给你的,是我借你应急的。”姚眷从墓园回来,又变回了往常那样嫌猫嫌狗的鸟样。   眼泪珠子滴在小皮夹上,啪嗒轻轻响了一声。   姚眷嘶地往后躲了躲:“怎么又哭了,我那羽绒服上还蹭着你的鼻涕,再整这死出你就去把羽绒服给我洗了。”   贺春景洗不动羽绒服,所以只好抬手自己把鼻涕眼泪抹干净:“谢谢。”   “抚青这边,蔡玲别以为他们日子就好过了。”姚眷眯起眼睛,“当初不是拿什么养育之恩要挟你出去打工么,这回他们也该尝尝被戳脊梁骨是什么感觉了。”   “你就别管这些了,好好准备高考,提前祝你考个好成绩。”贺春景瓮着声音朝他笑笑,“你还是学习委员吗现在?”   “荣升班长了,你先别打岔,”姚眷拍拍他的肩膀,神色淡然,“而且就算我不做什么,他们也贱人自有天收。”   “倒是你,要是能朝前走,就别回头看了。”姚眷转头看了看这间经营了十年的小店,“或许人都是要向前看,往前走的。”   屋里这时候来了个买烟的,姚眷朝贺春景挥挥手,示意他回去,自己走到柜台后面,开始熟练地拿货、点钱。   贺春景把那只小皮夹仔仔细细揣进棉袄内兜里,抬腿迈出了长荣食杂店。   站在旅馆走廊里时,贺春景心里还有些忐忑,怕陈藩看出他今天哭了太多次,对着他刨根究底。   他甚至想好了接下来的托词,结果开门后发现陈藩居然还没回来。   贺春景小小地舒了一口气,脱掉外套洗了把脸,又抽出姚眷给的小皮夹子,数出来里面有三千块。   加上之前曹东亮给的八千,凑成一万一,勉强能够在陈藩面前糊弄过关。   他给陈藩打了个电话,叫他直接去之前那家包子粥铺等着,晚上依照先前说好的去吃羊肉砂锅。放下电话,他在原地跳了跳,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微笑、大笑、开怀大笑,直笑得脸都僵了,这才拍拍脸颊出门去。   陈藩还在那天同样的位置上等他。   贺春景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倏地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明明早晨还在同一张床上腻乎乎地醒来,上午还无比紧密地分享同一个拥抱,可到了晚上,再见的这一分,这一秒,两人明明只隔了一个不算宽阔的过道,贺春景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得追也追不上,走也走不完。   他觉得自己此生再无法触碰陈藩的背影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尚且怀着一线希望,而现在,失去所有资本的贺春景,注定不能再与陈藩一同践行诺言。   贺春景几乎要当场落荒而逃,他先前对着镜子练习的一切若无其事的表演统统都在这一刻作废了,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陈藩,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戴起一只承载着谎言的面具,蒙混过最后的一个夜晚。   他的手在发抖,脚步虚软得不成样子。   掐了掐手心,贺春景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告诉自己至少要把这顿饭好好吃完。   “我来了。”   贺春景自以为影帝附体,动作流畅、表情自然,他漫不经心地拉开椅子,坐在陈藩对面笑盈盈地看他。   可陈藩敏锐得像只野兽。   “怎么哭过?今天他们欺负你了?”   第一眼见他,陈藩就皱着眉头问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6章 爱你   贺春景哑口无言。   他快速整理了一番自己刚刚想出的种种借口,最后还是选择把桌边的菜单递给陈藩,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耍赖:“没有,先点菜吧,边吃边说。”   陈藩也不逼问他,点了菜之后站起身去盛自助小咸菜。   回来时,陈藩把碟子往桌面啪嗒一放,也不回到贺春景对面落座,反而用胯骨撞了撞贺春景的侧身:“坐里边去。”   两人从面对面改为肩并肩。   陈藩偷偷在桌子下面捉住贺春景发冷的手,焐在掌心里捏了捏:“今天怎么样?怎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贺春景这才有了几分实感,他这才真的从刮着冰冷山风的墓园里回到人世里,坐在了陈藩的跟前。   他不轻不重地回握了陈藩一下,像是离岸的人望着土地抓了一把船舷,本能先于思考,刻舟求剑的荒谬感随之袭来。   借着服务员上菜的时机,贺春景不舍地松开了陈藩。   羊肉砂锅并着家常小炒被端上桌,贺春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   “出来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墓园,上坟的时候觉得挺对不起我爸妈的,就哭了一通。”贺春景状似不经意地挑了一筷子粉丝,又把上面大块的辣椒皮挑到纸巾上,“别的没啥。”   “我就该跟你一起去的,怎么去看叔叔阿姨也不喊我一声。”陈藩嘴上责怪他,手上很诚实的夹了一大堆羊肉卷放进贺春景的碟子里。   “亏了你没去,我哭得贼难看。”贺春景含糊不清地说,鼓着腮帮子朝陈藩傻乐。   他越这么没心没肺的说话,陈藩就越心疼。   “他们给你多少钱?”陈藩问这话的时候有点小心翼翼。   “一万多吧,有点少,但是他们说会帮我打点爸妈的墓地。”贺春景抿抿嘴,复又开口。   “一万多?你们这房价多少,这也太少了吧,一万多!”陈大少爷瞪着眼睛,不相信自己柜里两件上衣能顶人家半套房子。   “你,都市阔少,这就不懂得我们小城镇的房价了吧?”贺春景夹了一筷子小油菜堵他的嘴。   住百万级私人别墅的陈少爷确实没关注过这小破地的房价,咯吱咯吱嚼起青菜来。一边嚼还一边嘟嘟囔囔深表不满,说这点钱放在小地方好花,拿到大城市又不下蛋,哪能供得起四年大学生活。   念叨了几句,又十分珍而重之地嘱咐贺春景:“回去之后就不要动这笔钱了,吃住还像往常那样在咱们家就行,这钱留着以后上了大学再用。”   贺春景乐了:“少爷都走了,我凭啥还留在那让人伺候。”   “凭你是少爷童养媳。”陈藩嘴上一点没把门的。   “去你的。”贺春景拿肘弯拐了他一下。   他回去之后不可能再去陈藩的别墅住了,但他不想在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里和陈藩掰扯这个,也便不再反驳。   贺春景歪着脑袋看陈藩拱起嘴巴嗦粉丝的侧脸,看着看着笑起来,把陈藩笑得莫名其妙:“干什么?”   “终于发现了一个……你不那么好看的样子,”贺春景从鼻子里噗噗喷气,笑得像个漏气皮球,“就刚才吃粉丝那段。”   陈藩立刻横眉竖眼,满脸的匪夷所思,看起来像要把贺春景捶死,又像要把贺春景亲死。   他克制了一下,而后抽了张纸巾垫在领口,坐直身板,用两根筷子夹住一小撮粉丝顺时针转个没完,直到筷子上结结实实缠了一小坨粉丝。陈藩优雅地将那一坨砂锅粉丝举起来,像是吃一块小蛋糕那样平平稳稳送进嘴里,最后扯下领口的纸巾擦了擦嘴,折叠起来放在桌上。   “现在呢?”陈藩微笑着望向贺春景。   贺春景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现在差一支香槟酒。”   陈藩试着用两根指头托起小茶盅,被烫得缩了一下手,贺春景立刻不敢继续闹了,把他的手抓住,揣进怀里:“行了行了,又没说我不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所以才会看了又看,想把每一个角度,每一种样子,每一句话都凿进记忆里。   陈藩的手在他怀里巧妙地一翻,手掌隔着起了球的毛衣贴在贺春景心口上,手底下咚咚激荡着的节奏震得他掌心发麻。   穿围裙的大娘在结账间隙朝他们望了一眼,贺春景与她对上目光,没闪躲,反而笑了笑。   “陈藩。”贺春景单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用只有陈藩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我想亲你。”   又是一剂猛药,陈藩在接二连三的震惊中终于反过味儿来:“你今天真的不大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别逼我回去严刑拷问你。”   “我就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高兴的。”贺春景收回手,从碗边拣起筷子,“再说怎么你想亲我就行,我想亲你还得严刑拷问呢,不亲算了。”   陈藩哪听得这个,呼拉一下站起来:“亲亲亲,回旅店。”   贺春景笑成一只大虾米,弯着腰揩眼泪:“先吃你的饭!”   陈藩哪有心思吃饭,胡乱吃了几口,剩余时光就虎视眈眈在旁边看着贺春景,好像对方一声令下,他立刻扛起人就破门而出。   贺春景没给他这个破坏公物的机会,慢条斯理吃完了饭,拉着陈藩的手在街上走。   下过雪的夜空又红又亮,好像上天也觉昼短苦夜长,做出余晖仍在的模样。   “你耍我。”   陈藩干巴巴地指责。   他急得脚下都要蹭出火星子了,贺春景还是慢悠悠的走在一旁,任凭他怎么往前拖拽都不提速。   “我哪有。”贺春景理直气壮。   “你说你要亲我来着,但你没有。”陈藩表情严肃地指正。   “我又没说什么时候亲。”贺春景今晚倒是比陈藩还能耍赖。   “……等你回去的,”陈藩咬牙切齿,正月十五闹花灯,街上人多,他不好直接行动,“看我亲不死你。”   他们俩跟着人潮往前走,从周围人的话语中模糊拼凑出了穆昆河上今晚有活动的消息,于是心有灵犀地谁也没有拐进仙客来旅馆的胡同,一直走到大桥边。   果然,河岸上扎了几处巨型花灯,大黄牛,小老鼠,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民团结好热情。   他俩怕被人流冲散了,两只手紧紧握着,一并插在陈藩的衣兜里,暖烘烘热乎乎。   陈藩低头看了贺春景一眼,见对方正昂着脑袋研究花灯结构,满脸写着认真。陈藩心里兀地流出一股热浪,蓦然回首灯火阑珊有什么好的,怎么都不如踏踏实实把人攥在手里,挨在身边,一转头就能看见。   可转念一想,自己上衣内袋揣着车票机票,今日过后,就是漫长的分别。   他忽然不能忍了。   贺春景手上一紧,整个人被拉扯得往前踉跄几步,抬头看陈藩正把自己往穆昆桥下无人处拽。   “干什么去啊?”贺春景明知故问,吃吃地笑,“不去那,不去那,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藩脚步顿了一下,半信半疑:“再糊弄我今晚真就有你好看了。”   贺春景把人领到桥上去,大家挤在岸边看花灯,大桥上被一片热闹景色衬得光线暗淡,路上没有行人。   “在这看,那些灯也挺漂亮的。”贺春景指着他们刚刚在岸边站过的地方,“你看那个。”   陈藩下意识望过去,却在半途被揪住了领子,往下一拽——贺春景结结实实吻住了他。   陈藩吓了一跳,但很快明白过来,反客为主,把肆意妄为的小耗子精迅速制服,亲得眼冒金星。   贺春景到底还是含蓄惯了,起初还挺大方,到后来心里退堂鼓打得比炮仗声还响,连推带搡强行把这个亲吻给了结掉,拄在大桥扶栏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陈藩在他背后使坏心眼,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问:“还来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礼花表演恰好炸开在二人头顶,贺春景脸上表情比天上的焰色反应还精彩,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表示不来了不来了,来不了了。   陈藩志得意满,扳回一局,攥着人的小爪子揣进兜里,这回换他慢悠悠地往回踱。   贺春景被他扯着走,走着走着就靠在他怀里。对面偶有行人注目,贺春景也不避闪,他在相识的人中早就变得讨嫌,陌生的人又与他无关。   他心下一松,反正今夜过后,他与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再相见。   仙客来旅馆门前,褪了色的灯箱仍在站岗。   贺春景合上窗帘,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小白方块彻底掩盖在黑夜里。   耳边浴室的水声停了,陈藩哗啦推门出来,看见贺春景还在地上站着,有点诧异。   “怎么还不睡觉?明天起得早,九点钟咱们就得起床去车站,坐到省会之后你转车回松津,我就直接去省会的机场。”   “等你一起睡。”贺春景打了个哈欠,坐在床边,“我回松津的时间还是改晚一点吧,把你送到机场。”   陈藩嗤笑了声:“那还是我先把你送上车,然后再去机场。”   “有必要么?”贺春景不同意。   陈藩挑了挑眉毛,把这句话又还给他:“有必要么?”   贺春景在嘴上从来讨不到他的便宜,伸手追着戳陈藩的肚脐眼撒气:“就你主意正!”   “这叫公平起见,要不咱俩还得因为这事儿吵半天,浪费时间。”陈藩偏身躲了两下,贺春景一时不察,手指头戳到不该戳的地方去了,遭到黄牌警告一次,“别瞎拱火啊。”   贺春景怔了一下。   在这功夫,陈藩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转而去找吹风机。轰鸣的机械声响起,贺春景坐在床沿看陈藩的背影,这人吹头时会像大狗甩毛似的甩头发,水珠子乱迸。   没擦净的水珠顺着陈藩笔直修长的后颈蜿蜒下来,绕过因抬手而变得轮廓起伏明显的肩胛骨线条,滑入脊椎沟壑,在漂亮的背部留下一条淋漓的痕迹。   他想起自己刚和陈藩在一起的那天,暗着灯的宿舍,轮廓流畅的脊背,陈藩说想去有贺春景的未来。   “估计我暑假不会回来,再回来的话,应该是圣诞假期,十二月份到元旦那阵子。”陈藩背对着贺春景念叨,声音被吹风机声响掩盖得时有时无,“等我再回来,你就是高三生了,明年你高考的时候我再回来一次。”   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陈藩发现身后这人连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关了吹风机,转身看向屋里的人:“听见没有?”   陈藩的头发长得很快,贺春景想,年初被剃成圆寸的头发,现在已经长得和刚见面时差不多长,又能用发泥捏出偶像剧里的造型了。   可现在那种造型已经有些过时,故而保持着这种松散的自然状态也很好。   “听见了。”贺春景随便应了一声,然后继续一寸一捺地认认真真看陈藩。   陈藩一开始没太发觉,随即在某个瞬间瞟了一眼镜子,看出了贺春景正认认真真对着他的裸背观摩。   他低低笑了一声,把吹风机放好,顶着一脑袋蓬松爽利冒着花香味儿的头发迈出了浴室。而后一直走到贺春景面前,还得寸进尺地顶开了人家的双膝,自己牢牢嵌进去,搭着对方的肩头把人捞到下腹跟前。   这是个相当危险的姿势。   “好看吗?”   陈藩笑眯眯地问。   贺春景的下巴紧贴着陈藩腹部的一小片皮肤,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温度这么烫。   “好看。”他回答。   贺春景能感到那柄缓慢出鞘的剑,它正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喉咙,最终死死顶在脆弱的咽喉处,蓄势待发。   “这么好看,没有什么想法吗?”陈藩微微朝前倾身,让贺春景不得不向后躲闪。   可躲到一半,后颈就被陈藩捏住,压着脑后用力按回原处。   退无可退,贺春景迎刃而上,主动伸手抱住了陈藩的腰。   “有,”贺春景朝陈藩绽开一个有点傻乎乎的笑,“刚才我忽然感觉自己特别爱你。”   “啊?”   陈藩没想到他能说这个,有点意外,大脑一瞬间断捻儿了。   结果后面那句,让他脑子里那根弦直接崩开。   “陈藩,我们那个吧。”   贺春景抿了抿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自下而上看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7章 天下有情人   “操……”   陈藩的膝盖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生疼,他腾出手往下一摸,摸出半只蛤蜊壳。   那是年前他俩一起上街买的老式蛤蜊油,陈藩没见过这么原生态的东西,瞧着新鲜,一口气买了仨。先前两人涂手用了一个半,剩下的一个半跟这儿牺牲了。   这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像系在腰间的绳索,将他从飘然欲仙的快乐中扯了回来。再抬头一看,自己是飘了,有人替自己疼着呢,贺春景脸边的枕巾都被浸湿了。   那一小片深色水痕正无声控诉着,脑子归位的陈藩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快俯下身去亲吻对方脸上的泪痕,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人弄得有点过分。   “难受了?”陈藩用鼻子拱拱他的耳朵,皱着眉轻声问。   贺春景急促地换了口气,胡乱点点头,又摇了一下头,能看出整个人乱作一团,没法思考。   陈藩心疼极了,又吻了吻贺春景的耳朵:“怎么疼了也不知道喊我。”   贺春景眼皮轻颤了颤,脸上两团病晕似的红,喘得厉害,但没吭声。   陈藩扯了被子把人裹上,又将手搭在他腰侧,这里捏捏,那里碰碰。铺天盖地的愉悦浪潮退去了,他忽然回想起刚才有几个感觉怪异的瞬间,像沙滩上兀立的几处石头,总是看起来不大和谐,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和谐过头了。   于是他半开玩笑道:“作为首次实操的社会实践项目,咱们俩进展这么顺利,你是不是偷偷跟人学过?!”   贺春景整个人还陷在迷蒙里,精神和肉体都处于极脆弱的状态,听见这句话,就像被长针刺了一下,蓦地张开眼睛看向陈藩。   这不看还好,他目光里的惊恐实在太过明显,陈藩一下被他看变了脸色。   贺春景见他面色一沉,心里更慌,拖着身子就要坐起来,结果被陈藩一把逮了,牢牢按住。   “还真学过?跟谁学的?”   陈藩居高临下看着他,垫在他脑后的手指倏然间收紧,表情像要吃人。   贺春景眼前轰地发白。   “没……”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近失声。   “我再问你一遍,跟谁学的?”陈藩磨刀霍霍,神情阴鸷。   贺春景哑了半天,紧张到目眩,双手不自觉地向前抓。三五秒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死命捏着陈藩的胳膊,指甲都掐进皮肉里去了。他慌了神,又像烫了手似的松开,心一横,闭着眼引颈就戮。   可谁知下一秒,陈藩凑过来凶巴巴的开口——   “是不是姓楼的给你看什么脏东西了?”姓楼的?   楼映雪,YUKI。   贺春景凝涩的脑筋缓缓运转,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纯可爱的笑脸,还有笑脸背后那按麻袋计算的十八禁漫画书。   “没有,”在这种场合下被迫想起自己的同班同学,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贺春景,他抽噎着反抗,“别提,别提她。”   这声音抖得麻雀站上去都要劈叉,陈藩很满意这个效果,手掌在他脑后不慌不忙地上下摩挲:“哦,那是谁?”   半晌,贺春景颤巍巍地回答:“我在书房,偷偷看电脑了。”   “看什么电脑?”陈藩的脸越凑越近,强迫他说出羞于启齿的内容。   贺春景终于受不了了,崩溃地大叫。   “……我在电脑上找那种网站看了,别弄了,别弄——”   这答案还算满意,陈藩凶神恶煞地一口啃在他嘴上,翻扰起暴烈过境的飓风,又依依不舍地吮咬了两下肉乎乎的唇珠,抬头吭哧笑出来。   “书房隔壁就是佛龛,”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陈藩说话时的嗡鸣振动一直传进贺春景心尖上,“你私底下胆子倒是挺大的。”   心结一扫而空,小陈同学欢天喜地凭借前两次的社会实践经验,以更加娴熟的技术展开了第三次操作。   一切持续到下一回合结束,或者说是陈藩的下一回合结束,他才听出贺春景在口齿不清地呜咽些什么。   你又是在哪学的。   贺春景像是脑子断线,压根想不到别的话了,只揪着这句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他。   陈藩看他这副失神的样子着实可爱,大发慈悲决定不再折腾下一回了,转而亲亲热热地抱着人亲吻,再次小狗似的舔去贺春景脸上的泪水。   “我房间书架最下面那层,右边,从外往里数第三层碟片,你没见过吧?”   贺春景迟缓地回忆陈藩家的样子,从大门进去,穿过客厅,上楼梯到第三层,找到陈藩的房间。   “里面可多好东西了,等我下次回来,咱们俩一起研究。”   陈藩吃他的嘴巴,像吃一只汁液丰沛的柔嫩果子。   贺春景呼吸节奏还有点乱套,推开他,逃进一旁被子里缩起来。   “不研究。”缓了半天,贺春景扔出仨字。   陈藩偃旗息鼓,被他这副样子逗笑,把人从乱糟糟的被窝里剥出来亲,这一宿过的,恨不能把嘴长贺春景身上似的。   而贺春景窝在被子里,像一盆被发过头了的面,从上到下都柔软极了,任由旁人摆弄。   陈大少爷通体舒泰,摸摸这,摸摸那,又开始犯贱。   他从七扭八歪的床单里捡起两片蛤蜊贝壳,一左一右,分别搭在贺春景胸口。   “海的女儿。”   贺春景蒙了一下,遂大怒。而后连带着方才被搓圆揉扁的火气一并散出来,素质消失殆尽,把贝壳丢在他头上,骂他是傻逼。   陈藩一见这是把人惹急了,赶快又搬出撒娇耍赖那一套,又亲又抱的哄。   折腾到后半夜,贺春景被陈藩磨着去冲澡。结果一站起来就有东西往下淌,感觉怪极了,弄得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要伸手按着又不好意思,气得他直往陈藩小腿上踹,结果一下把自己摔回床上去。   陈藩大笑,扳着他的腿伸手去揉那个地方,说你走吧,我在后面替你堵着,被他一脚蹬在脸上。   擦枪走火,两人又吃了一回棒棒糖。   一直到凌晨他们才算干干爽爽的躺下,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平时裹着棉被睡着了浑然不觉,这会儿清醒着才觉出屋里凉飕飕。   陈藩把床铺往暖气边上推了推,让贺春景睡过去,又把自己的羽绒服压在棉被上。而后他也挤进被窝里,与贺春景赤脚踩着赤脚,大腿挨着大腿。   “睡吧。”他阖上眼睛,舒舒服服叹了口气。   “嗯。”贺春景眨眨眼,在黑暗里努力分辨陈藩的面颊轮廓,实在看不清,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摸。   眉弓、鼻梁、颧骨、下颌,来不及再往下,就被陈藩一把攥住手掌:“再不老实就把你炒晕,抬上火车。”   这人开荤之后语言库都解锁新成就了!   贺春景嘶了一声:“你有病吧。”   “嗯,今天潜伏期,明天症状明显,后天开始有并发症。”陈藩声音中带了点倦意,“相思病,小贺大夫有什么头绪吗?”   “有,开副蟑螂药你先吃着。”贺春景说。   陈藩在被子底下捏他的手:“谋杀亲夫啊。”   贺春景憋不住笑了:“对,要不然还得苦守寒窑十八载,回头再给我带个西凉公主……”   “不可能。”陈藩打断道,“胡说八道。”   贺春景不吱声了。   “你不相信?”陈藩狗狗祟祟拱过来,“我现在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狗。”   “……”   “老公。”陈藩夹着嗓子撒娇。   贺春景被这一声叫得差点撅过去:“停,不知羞耻你!”   陈藩嘿嘿地笑:“人家就跟你没羞没臊。”   贺春景想把手抽回来,未遂,只好由着他摆弄,逐渐也生出一些困意来。   他迷迷瞪瞪中想起以前陈藩在雨夜来找他,湿漉漉的,坐在床上给他唱《探清水河》,再想起平时陈藩喜欢的都是些个什么《铁弓缘》、《牡丹亭》一类的故事,那些个话本子全是从一而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人平时屁话连天的,骨子里却是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纯情派。   贺春景在黑暗中扯了扯嘴角,幸亏他俩谁都看不到,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他侧过头,在陈藩拥着他的肩膀头上轻轻亲一下,棉布睡衣质地柔软,透出暖融融的体温来。   “陈藩。”   贺春景小小声唤了一句。   “我爱你。”   陈藩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贺春景手上那片畸形的指甲,闻言收紧了手,低头往贺春景耳鬓边上蹭了蹭。   “我一百倍的爱你。”陈藩说。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贺春景醒得很艰难。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陈藩正借着窗帘缝隙透过来的光,在桌前忙活什么东西。   鼻子里闻到一股米香,贺春景万般不舍地蹭了蹭枕头,陈藩居然还有体力大清早跑出去买饭,而他动一下都费劲。   力的作用不应该是相互的吗,怎么出力的和受力还有这么大区别,真不公平。   “醒了?”陈藩腾出手关了闹钟,转头叫他,“起来洗漱吧,咱俩简单吃一口。”   贺春景拱了半天,拖拖拉拉搞完了个人卫生,端着粥碗坐在床沿上双眼无神地吸溜。   “还疼呢?”陈藩见状把椅子搬到他跟前,小菜都在椅面上安置好了,蹲在一旁皱着眉头看他。   “嗯?嗯。”贺春景点点头,没把问题扩大化,“还行,没事,就是有点别扭。”   陈藩又到羽绒服跟前掏了半天,摸出一只药膏递过去:“吃完饭上药,要是还不行,咱们就改签。”   “那不至于。”贺春景脸红了一下,接过去丢在身后,继续秃溜他的稀粥。   填饱了肚子,处理了伤处,两人打点好背包站在门口,短暂地环顾了一下生活了半个多月的小屋子。狭窄、逼仄,甚至有些破败,但承载了太多温暖的回忆。   窗户上又结了霜花,像羽毛也像热带蕉,扫得贺春景鼻尖发痒,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外面传来崩爆米花的巨大响声,陈藩拉着他的手:“走吧。”   贺春景最后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走吧。”   关上房门,锁舌咔哒弹响,像俗套的小学作文比喻句,有人关上了回忆的宝箱。   把两把钥匙交还给旅馆老板,两人沉默地往外走,去面对一场即将上演的离别。   可出门之后,竟碰见个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曹茁茁站在仙客来旅馆门口的人行道上,正满脸的犹豫,见到他俩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想跑,又生生刹住了脚步,跟贺春景打了个招呼。   “哥。”   曹茁茁尴尬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芒果芒果go uu的打赏!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8章 归归归归归零   贺春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转头跟陈藩说:“你行李多,先去路口打车等我。”   “他们是不是想反悔?我在这陪你。”陈藩面色也冷下来。   “真不用,前面还有个药店,你再去帮我买支药吧,你买那药挺好用的,我怕松津没卖的。”贺春景推着他往前走,心里突突地跳,害怕曹茁茁把他的谎言随手戳破,“他们给的现金,反不反悔的,难道还能明抢啊?而且你在这,他有话也不好意思说。”   贺春景态度坚决,陈藩只好再去一趟药店。   “不许吃亏。”陈藩低声嘱咐了贺春景一句,而后面色不善地拉着箱子朝前走,路过曹茁茁时还给了人家一个阴恻恻的笑。   笑得曹茁茁打了个寒颤。   “什么事儿,说吧。”   陈藩一离开,贺春景脸色立刻沉下来,恨意从话音里毫无保留的透出来。   他走到路边一处避风的地方,下半张脸埋进黑色毛线脖套里,目光冰冷射向曹茁茁。   “你今天是不是要走了,我看刚才那个谁,拿着行李呢。”曹茁茁开口有点扭捏。   贺春景懒得搭理他:“我俩赶火车。”   “哦。”曹茁茁讨了个没趣,不再打听。   “就是,我之前不是要了你一百五十块钱压岁钱么,看你可怜,今天还你。”曹茁茁说话的时候脸颊肉嘟噜着,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情愿,又带着几分惧色,“但昨天的事我不道歉啊,是你先打我妈的,要不我也不能还手。”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红一绿两张票子,递给贺春景。   贺春景没急着接。   曹茁茁何曾如此低声下气的跟贺春景服过软啊,结果驳了面子,他就有点急了:“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说着就把钱往回收。   贺春景却把手伸了出来。   “嘁。”曹茁茁挺鄙视的扫他一眼,把钱拍他手里,“装啥啊,拿去吧!”   贺春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钞票,忽然朝他笑了。   “咱们俩也算兄弟一场,曹茁茁。”贺春景望着他这位陌生又熟悉的表弟,“谢谢你。”   曹茁茁一下子没想到昨天还把他按在地上揍的贺春景,今天还能跟他这么平心静气的对话,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贺春景在棉袄内袋里翻了翻,翻出自己的钱夹,把曹茁茁给他的一百五十块收回夹子里。   “以前我没想过多个弟弟,我猜你也没打算这辈子添个哥哥,咱俩都属于赶鸭子上架。现在兄弟缘分尽了,好聚好散。”贺春景语气平和,手里有东西闪了一闪,“你之前不是特别喜欢这枚奥运纪念币么,足银的,就当给你留个纪念吧,我送你。”   曹茁茁的眼睛一下瞪圆了:“真的?”   “真的。”贺春景点点头,作势要将那枚银币拿出来,“我知道那些都是大人做的决定,不怪你。”   曹茁茁急不可耐地连手都伸出来一半了,可就在银币离开钱夹的那一刻,贺春景的手指似乎被里面的纸钞划了一下,吃痛猛地一抖,那银币叮当当掉了出去。   “诶诶钱掉了!”曹茁茁目光紧紧黏在那枚银币上,一溜小跑着跟了上去。   贺春景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淡漠地看着那枚银币顺着斜坡角度一路往前滚,曹茁茁跟在后面一心一意的捡钱,以至于忽略了耳边那声响亮的吆喝。   “开炉子了——!”   一台黑漆漆的机器挡住了银币的去路,曹茁茁冲到机器跟前一把按住了它。电光火石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一张老皱的、惊恐的脸。   “砰!!!”   巨大的爆破声伴随着高温蒸汽猛击在曹茁茁侧脸,哀嚎声响彻整条街道。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贺春景远远看着曹茁茁嚎啕着倒在泥地里拼命打滚弹动的身影,面无表情地抬脚离开。   “那边怎么了?”   从药店一出来,陈藩就看见贺春景在台阶上站着。   “哦,有个小孩着急吃爆米花,烫着了。”   贺春景瞥了一眼传出嘈杂叫喊声的小巷,拉着陈藩往车站走。走了没多远,他忽然指着一家门脸十分迷你的照相馆对陈藩说,咱们照个相吧。   陈藩这也想起来,两人到现在居然都还没有一张合照。   脏得发亮的棉布厚重掀开又合上,刚巧隔绝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以及随后披头散发狂奔路过的一对中年男女。   二零零九年的正月新春,贺春景和陈藩拍下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相片洗了两版,一张是四寸的彩照,另一张是陈藩看上了破旧小店墙上例片的复古效果,非要洗出来的二寸黑白照片,还带着老式的花边。   两个年轻人并排坐着,表情从容潇洒,目视左前方微笑,像在看一个光明坦荡,机会无限的未来。   贺春景起初还不同意要做黑白的,说太像上个世纪的产物了,结果洗出来之后反倒更喜欢它的效果,很有味道。   果然陈藩对视觉传达这一块还是很敏感的。   他软磨硬泡把黑白的这一版收进了自己的小钱夹,把大一些的照片塞进陈藩兜里:“这个清晰,不褪色,等你到国外装相框里,不容易丢。”   陈藩无奈,只得同意。   他们在绿皮硬座火车上头挨着头睡了一路,原先设想的什么双眼含泪依依惜别桥段全没用上,还是打扫卫生的大姐扯着嗓子给两个小孩喊醒了,俩人在一地瓜子皮中手忙脚乱地揩眼屎擦口水。   “到了?”   贺春景怔忪地看向车窗外,和上车时一样,仍是一地灰白色的积雪。   “到了。”   陈藩站起身,把行李清点好,伸手拉他起来。   贺春景感觉自己下半边散架重组似的又疼又胀,踉跄了一下,跌进陈藩怀里。   “看着点,别栽跟头啊小伙子!”保洁大姐吓了一跳。   “啊,好,腿坐麻了,不好意思。”贺春景在陈藩怀里短暂地做了一瞬停留,而后站起来,两人一道沉默着下车去了。   陈藩买票把时间掐得很好,给贺春景留出了一小时的站内换乘时间。火车站不大,出站再进站,还留下比较宽裕的时间。   候车厅里摩肩接踵,压根没有私密性可言。他们俩找不到可以接吻的地方,只能站在角落里偷偷拉手。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映在大厅里,烟雾缭绕,朦胧似幻。   贺春景耳边是鼎沸的人声,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些人在说什么。   手心里开始发汗,但陈藩仍将他攥得死紧,拇指在手背上来回摩挲,每个来回都是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贪恋,恨不能当下就能绕地球走一圈,赶快又回到这个原点。   “你该走了,打车还要四十分钟呢。”   电子屏上的时间跳了跳,贺春景突然说。   “嗯。”陈藩嘴上应着,动作一点没变。   “行了,你不是要公平起见吗。”贺春景闭了闭眼睛,把手从陈藩掌心抽出来,转脸是一个揶揄的笑。   “十秒钟。”陈藩拱过来,死皮赖脸贴着。   “九,八,七,六……”贺春景任由他贴着,嘴里按秒倒数。   最后那个一没数出来,被陈藩含进嘴里。   蜻蜓点水的一吻,贺春景偏开脑袋红着脸朝四周看了看,大家神色如常,隐秘的角落里无人观瞻。   “那我走了。”陈藩低头呢喃了一句,“等我回来。”   贺春景咧嘴笑了笑,跟他说拜拜。   走了没两步,陈藩突然又返身回来。   “怎么了?”贺春景问。   “昨天被你抢先了,今天我先说。”陈藩又把他压回到墙角,轻声跟他咬耳朵。   “贺春景,我爱你。”   心神俱震,春天选在这一刻结束,或许也不算太坏。   “诶呀,今天早上可太吓人了,啧啧啧!”   晚饭之后,长荣食杂店的大门被人打开。寒风从掀起的棉布门帘后头钻进屋,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的姚眷闻声看去,是隔壁仙客来的老板正推门进来。   回想起早上嘈杂成一片的窗外,姚眷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只抬头看了来人一眼,随即又把脑袋埋回了书本之间。   老邻居似乎没大领会到他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拼搏精神,自顾自凑过来,把牙花子嘬得啧啧响:“姚儿啊,看见没有那外头,早上有人叫爆米花炉子崩了,现在地上还有血呢!”   “哦。”姚眷放下笔,无奈道,“买烟吗叔?”   “不买不买,我这刚想起来有人托我给你带个东西。”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往柜台上一推,“亮子家小孩在我那住了几天,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亮子?曹东亮?”姚眷愣了一下,伸手把塑料袋拆开。   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沓钱,姚眷借出去的,一分没少的被还回来了。   “他人呢?”姚眷呼啦站起来,疾声问。   “不知道啊,早上退房走了,就爆米花崩人那阵子。”老板回手捡了两袋乡巴佬卤铁蛋,放在柜台结账,“跟他那个小同学一起走的。”   姚眷心里发颤,贺春景就拿着那斩脉断筋得来的,滴滴答答淌着血的八千块钱走了。   他什么意思,姚眷忽然想起来贺春景那天在墓园里说的话,叫他去看他爸的时候,顺便看看贺海鹏和曹东美。   他说他在松津那个老师身边过得不好。   “不用拿钱了,这就当谢谢叔的。”姚眷稳了稳心神,把仙客来的老板送了出去。   出门时,老板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回去烧两壶热水把冻在地上的血迹冲一冲,要么一直要看到开春化冻,实在是晦气。   姚眷坐回柜子后面,打开手机,调出蓝白色的QQ页面,找到贺春景并不在线的灰白色头像。   -姚眷:别做傻事-姚眷:看见了回我-姚眷:贺春景,联系我连发了几条消息过去,姚眷悬着的心都感到有几分麻木了。   贺春景一条也没有回。   【作者有话说】   贺春景(已黑化,心冷的像石头)→贺冬景【不是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99章 杀了他   陈玉辉在开学半个月后接到了贺春景的电话。   只不过这通电话似乎本来要找的人,并不是他。   “YUKI……我头……摔得很疼。”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贺春景把语速放得很慢,听起来十分虚弱。   背景音里有细碎砂石摩擦出的声音,手机像是被放在了地面上。   “他们都走了……天……黑了,救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断了,不过通话并没有结束。   陈玉辉沉默地听了十几秒,贺春景似有若无的喘息声掺杂在风里,伴随着人躺在地上费力挣扎产生出的砂粒挤压声,通过电波信号传到小洋房的客厅里。   “……你在听吗,YUKI,我动不了了,应该是在一个水槽里。”   贺春景这次听上去像是攒足力气强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的状况,希望能通过更具体的描述让楼映雪快点找到他。   忍痛的闷哼从听筒传出来,这声音陈玉辉再熟悉不过了。   终于,他嘴角勾出一个笑。   “好孩子,等着我。”   陈玉辉忽然说。   电话那端的人像是被这突兀的一句吓得不轻,挣扎声陡然大了起来。   贺春景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打错了电话,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脱口而出的那句“什么”带着浓重的绝望语气,刚说了一半就混着哭腔被吞回肚子里。   电话被迅速挂断了,陈玉辉看了看散发着白色荧光的手机屏幕,从不到半分钟的通话中判断出了贺春景那头的状况。   每年春天,高二年级有一个固定的社会实践项目,就是去改建成博物馆的废弃净水厂进行参观学习。   陈玉辉也曾带班去过这个活动。   上世纪建造的老水厂占地面积不小,厂房多,地形杂,更有各式各样的水槽水池横在室内外地面上,有些地方确实设施搭建简陋,学生一多起来,看管不严,难免出现比较危险的情况。   以前也有过带队老师粗心大意,把贪玩乱跑的学生落在场地的例子。   可真就有这么巧,偏偏是贺春景掉了下去,又被带队老师忽略,再一个电话打错到了他的手机上?   陈玉辉推了推镜架,给贺春景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他没有直接问贺春景是否跟大部队一道归校了,而是委婉的表示这孩子回家以后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在活动中和人闹了脾气。   班主任齐老师显然是愣了一下,回忆道:“没有啊,来回在大巴上,这孩子都挺安静的,活动中也没看见和同学有矛盾。”   陈玉辉了然:“那可能是青春期到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齐老师在那边也笑笑:“陈老师也不用太担心,春景一直挺乖的,肯定不能让你太操心。”   陈玉辉与她又客套两句,挂了电话。   以前一直挺乖的倒是没错,陈玉辉抓起餐桌上的车钥匙,放在手里掂了掂。   但现在不一定了。   他转身朝车库走去。   三月倒春寒,深夜十点,为松津市民服务了三十余年的西郊净水厂无声耸立在料峭寒风中,凝出一片沉重而具有压迫感的影子。   陈玉辉用手机照亮,往门口保安亭看了看,两三平米大的地方,不通电,保安早被冻得不知上哪去了。   他上手撼了撼一旁的伸缩门,硬是给不锈钢的大门推出一道口子,而后敛了敛身上的呢子大衣,侧身迈了进去。   厂房里很安静,七十年代风格的木门板上挂着早成了摆设的老式电灯,弯杆连着军绿色的搪瓷盖,中间嵌着黑灰色的灯泡,以示近二十年来它未曾工作过。   陈玉辉知道贺春景大概率是在和他耍手段。   说实话这事儿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那孩子会杀气腾腾地找上门来,挥刀相向什么的,就像上次在出租屋里要挟他,点酒精烧屋子那样痛快。   没想到贺春景竟沉住气了。   这反倒使得陈玉辉心中多了一份惊喜的感觉,他开始觉得事情朝着更有趣的方向发展了。   一想到自己今天有可能会被杀死在这,陈玉辉抿着嘴不住地发笑,兴奋得几乎需要扶着墙冷静一下再走。   又一个自己亲手种下的因,结出了果。   他的舌面甚至已经感到了刺痛。   皮鞋踩在钢架上发出带着共鸣音的金属回响,陈玉辉沉默地行走在黑夜里,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黯淡光束,快速查看了几间内设水槽的厂房,结果一无所获。   在他记忆里,厂区北面应该还有一个三、四米深的大蓄水池,平时不做开放参观之用。   陈玉辉放轻了脚步朝蓄水池走过去,那池子地处宽阔,冷风从厂房建筑群的空隙里挤出来,在此处得以释放,烈马一般呼啸着打转。   在距离池子几米远的地方,陈玉辉停下了,直接回拨了贺春景一个小时前的来电。   如果贺春景此时拿着手机正躲在某个角落看他,那么被这一手给吓个猝不及防,失手把电话摔在地上,或是被响铃暴露了位置,这都是有可能的。   但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响了几下,四周仍旧静悄悄的,没有响动。   陈玉辉的眉头终于拧了起来。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那是一种低沉的嗡鸣,从蓄水池的方向传过来。水池四周只有寥寥几根栏杆挡着,他不敢轻易过去,转而绕着池子往另一个方向走,终于在走到对面时,看到了池底嗡嗡作响的那支手机。   那支手机被放置在紧靠池壁的地方,如果想要自上而下清楚看见他,必须要站得很靠近池边才行。   陈玉辉嗤笑一声,估计到那时,背后就会闪出一双手,将他用力推下去。   贺春景的手机仍在震动。   屏幕倒扣在地上,四方边角溢出黯淡的光亮,手机边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像是织物,又像是人体。   蓄水池太深,周围又光线昏暗,除月光外唯一能够指望着照亮的只有陈玉辉自己的手机,作用微乎其微。   可到了这步田地,陈玉辉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似乎在与贺春景进行着某种奇怪的僵持,谁先出声,谁先暴露,谁就一败涂地。   又一个电话打过去,手机震动着朝阴影挪了挪。陈玉辉忍不住朝池边迈出两步,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他站在距离空水池一步之遥的地方朝下张望,忽然身后响起一阵贴着地的窸窸窣窣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朝这边移动!   陈玉辉面上浮现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小孩子还是太着急了。   他快速向旁撤步,伸手攥住事先看准的,掩藏在杂物堆里毫不起眼的一根栏杆,猛地转身,准备迎接背后袭来的人——这是他状似无意靠近时,早就计算好的距离,然而,在他背后竟空空如也。   落空的预想让陈玉辉怔了半秒,下意识松开手去看方才声音的来源。可就在他放开池边铁栏的一刹那,脚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一股极大的力量倏地后拉,陈玉辉毫无防备地被拽倒在地,直直朝蓄水池中坠去!   “贺春景!”   陈玉辉在摔倒的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被小朋友摆了一道:贺春景根本就不在地面上,刚才自己听到的脚步声只不过是绳索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而已!   这孩子事先早摆好了绳索套,躲在池壁上握着绳子两端,只等他踩进来,再用体重加惯性将他拉入水池里。   陈玉辉悠然自得的表象直接摔碎,披露出气急败坏的内里。   挂在池壁上的贺春景此刻狂蹬池壁,死死抓着手里的麻绳往下拽,真就拽得二人齐齐摔入池底。   顾不上后背传来的剧痛,贺春景咬了一下舌尖,把快要摔出来的肺重新吞回胸腔里,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停。   他在下落时被陈玉辉一脚踹在心窝上,眼下却咬着牙闷声不吭,铆足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长麻绳穿来绕去,胡乱缠绕几扣。而后他迅速爬起来,找到掉落在地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一脚踩碎。   “你!”   陈玉辉也很快反应过来,一边防备着贺春景再对他动手,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脚下的绳子。   贺春景却没再攻击他。   保暖抗风的长款厚实大衣在此刻显得笨重,陈玉辉恼怒地甩脱了它,将这件沉甸甸的衣服丢在地上。他常年待在有空调的车里、有暖气的室内,故而内搭选得都是轻薄修身的款式,脱掉外套时,寒风几乎瞬间打透了内里的毛衫。   不过轻装上阵使他动作变得格外灵活,他屈起膝盖飞快用手去解绳结。贺春景将它们绕得乱七八糟,却并未收紧,与其说松绑,陈玉辉更像是把脚从一张松垮的烂渔网里向外拔。   猛听得哗啦一声,陈玉辉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脚下挪开,就被人兜头泼了满满一桶凉水!   “贺春景!”   这回他终于怒不可遏了。   随手在视线模糊的眼前抹了一把,陈玉辉放开声量朝眼前的身影咆哮。   回应他的是冰冷刺骨的第二桶水。   咚!咚!两声钝响,空桶被用力抛出了水池,哐啷啷滚落在地面上。   挣扎在泥泞中的陈玉辉被碎石划了手,低头咒骂了一句,终于解开了一只脚,另一只脚也眼看着要挣脱出来了——贺春景从旁飞掠过来,抓起地上那件大衣几步蹿到池边,将衣领牢牢咬在嘴里,抓着早先留好的一根绳子挣命往上爬。   陈玉辉发狂地追过来,指尖堪堪擦过被收起的绳尾。   完成这一切的贺春景压根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吃力的手脚并用爬了几下,一松劲儿,哐当翻身倒在地面上。   他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快要把肋骨冲破。   计划成功了......吗?   【作者有话说】   啊,终于到了上半卷收尾阶段,本话开始,老登含量急速上升注目!   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   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   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 @刘叭宝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 第100章 恐怖片   陈玉辉从未如此狼狈失态过。   他找遍了池底所有地方,没有任何能够借力爬上去的东西。   在某个角落留有曾经供工作人员上下的爬梯,但年久失修,早都变成这里缺一节,那里少一段的废铜烂铁。   贺春景应当是用绳子上下出入、勘察清理过这个空间无数次,确保里面没有任何能够徒手抓着爬上来的东西。   陈玉辉大怒,在池底咆哮着质问贺春景这是什么意思,是妄图将他困死、饿死在这,还是想让他直接冻死在风里。   “别痴心妄想了,贺春景!”陈玉辉困兽一般低吼,“最多不超过十二个小时,这里就会迎来一批参观的人,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饿死!”   他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失去眼镜之后,切割利落的池壁在他眼中晕成一片影影绰绰的线。   “现在气温低不过零度,这招放在你老家或许行得通,但在松津远远冻不死人!”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烈烈北风鸣啸着卷过的声音。   水池幽深冰冷,没有任何可供挡风的东西,唯一可以取暖的呢子大衣被贺春景拿走了。陈玉辉的衣裤吸饱了水,湿淋淋贴在皮肤上,风一吹,冷得像冰刃在割。   他打了个寒颤,牙关不自觉地叩击起来。失温症。   他忽然明白了贺春景的诡异行径。   贺春景用不着他立时被冻死,只要他失温就足够了。   野外失温,人类大概能存活三小时,而现在还不是郊区夜里最冷的时候。   就算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行动能力和意识也会渐渐衰弱下去,休克或心脏骤停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介时就算水厂重新开放参观,他动不了身体也出不了声,这里又是非开放区域,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他。   这月份松津不上冻,用不了多久,所有水分都会蒸发。到时候就算警察来看,也大抵只会认为是老师深夜来找走失的学生,一不留神摔进坑底,摔晕过去直接被冻死了。   即便调查,贺春景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优秀学生,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落在贺春景头上。所以乍看起来,这位平时在学校乖巧可爱的好学生,并没有理由杀害他。   如果查到了房子这事上,他敢赌一半的可能性,蔡玲不会向警察承认自己和外人合伙给外甥下套,否则他们一家人在老家要被人嚼一辈子的舌根。   背后戳人脊梁骨,小地方的人最好干这个,同样也最怕受这个。   陈玉辉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贺春景不肯把他的脚绑死,为的正是不留下勒痕。   小孩精心筹了半个月的局,只为这一夜的杀念。   陈玉辉黑不见底的瞳仁神经质地发颤,忽地狂笑起来,高声道:“你以为你能把自己摘干净?”   “来之前我跟你们班齐老师打了电话,说你丢了,过不多久她就会赶到。”陈玉辉努力控制着因寒冷而走调的每一个字,“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赶快停下!”   一张苍白的,没有什么表情的,沾着泥泞的小脸出现在水池上方,静默地睥睨着他。   陈玉辉蓦地被这一抹奇异的美紧紧揪住了。是他看错了。   此前他将贺春景粗糙地视为独属他的小爱神,一条宣泄奇想、欲望和情思的渠道,一个可肆意揉弄塑造的容器,一个全新的谭平。   而今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风卵中诞生出无物,而对抗虚无的英雄并非厄洛斯。   他曾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地将贺春景反复推进苦难的漩涡。每当他以为这个人会屈从,会认命,会像一只被踏烂的蘑菇那样消失在泥土里,却总会在转眼间再次看到他从污泥中挣扎着爬起来,向着美与爱的所在前行。   “……西西弗斯式的悲剧。”   陈玉辉不禁喃喃。   这句话甚至不如他上下臼齿碰撞的声音大,贺春景自然听不见。   “没有人会来。”贺春景的脸上像是罩了层冰壳子,字里行间都结着白霜,“齐老师出了名的负责,她要是知道我在水厂,不会比你晚到的。”   陈玉辉笑起来,伴着细细碎碎的咳嗽声。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聪明。”这节骨眼上,陈玉辉同他说话的语调仍然像个宠孩子的长辈。   贺春景不吃他这一套,目光仍旧毫无感情地落在他身上。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陈玉辉?”   贺春景忽然主动开口。   陈玉辉眯着眼睛看他,努力试图聚焦在他脸上。   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声,陈玉辉意识到方才在池边,就是这个声音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给了贺春景声东击西的机会。   贺春景慢慢收起手中的塑料绳,那是很常见的一种扁平的绳子,廉价,易得,结实耐用。每学期给各班级下发新教材时,都会用这种绳子在牛皮纸外头扎着,把教材成摞捆在一起。   收到绳子末端时,贺春景抓着垂落的那头随手甩了甩。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把它抡到你头上。”贺春景说。   陈玉辉勉强看清绳子的那一段绑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我有好多次坐在这里,想象着自己站在池边看你恐惧逃窜,看你头破血流,看你狼狈不堪的求饶,看你像狗一样嚎叫。”   贺春景作势抬手要把石头扔下去,看到陈玉辉条件反射地抬手一挡,转而笑起来。   “不过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真那么干,就变得跟你没什么区别了。”   陈玉辉也跟着低声笑起来,双手向后缓缓捋了一把湿发,仰头问:“不能亲手杀了我,不遗憾吗?”   “还是有些遗憾的。”贺春景长长叹出一口气,“但跟你同归于尽,不值得。”   贺春景此前确实想过直接豁出去了,大不了就一刀捅死陈玉辉,自己一命偿一命。   但当他打开手机,看到聊天界面不断闪动跳跃的一个个头像,看到姚眷的留言,看到蒋胜天分享过来的饺子馆趣闻,看到YUKI在动态里发的新照片,看到钱益多换的新头像,看到陈藩那句“特别想你”的时候,他犹豫了。   他真犯不上为这么个人渣搭上自己。   于是贺春景忍了又忍,等了又等,最终策划了出这样一个陷阱。   闻言,陈玉辉的瞳孔倏地外扩,他感到腹腔内有一股难言的激流在冲撞——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贺春景居然还想要全身而退,想要重整旗鼓,想要向前奔!   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究竟要采取何种手段,才能见证这个人真正绝望的样子?   这孩子就像炭堆里一块暗红色的火炭,余烬喘息不止,见风便又复燃。   陈玉辉向来对于人生是没有过多欣喜或期盼的,打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很难对周遭大多事物产生兴趣,也很少有东西能够影响到他的情绪。他感觉周围就像一潭沉静的死水,没劲,没意思,无聊透了。   再长大一点,他学会在小动物身上寻找刺激。   碾碎甲虫,捏死麻雀,弱小生灵短暂而激烈的挣扎给予他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   后来上学念书,他逐渐学会了收敛与隐藏,他按照诗书礼仪中教导的,最惹人喜欢的方式将自己伪装起来。谈与优雅,举止随和,曾见过他顽劣手段的大人们以为他“长大了”,但只有他自己明白,皮囊之下困住的是一颗多么狂暴的心。   再后来,到了少年时,他偶然读到希腊众神。那些离奇荒诞的、淫靡无状的、偏离道德束缚的故事让他如痴如狂,沉醉不已。唯有如此。   唯有如此,陈玉辉想,人生才算有几分乐趣。   他们二人一上一下的僵持,时间临近零点。气温更低了。   陈玉辉把毛衫脱下来拧了一回水,又重新穿上,结果无济于事。   他唇色发青,开始肉眼可见的打摆子。   贺春景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无声地看他,看他从缓慢跑动,到倚墙站立,再到实在支撑不住身体,虾子一般弓身蜷缩起来,倒在地上。   “贺,春景……”   陈玉辉一张口,白色雾气便从他口鼻之中涌出,像是将散的魂灵飘进夜空里。   “贺春景……”   他神色早都僵了,浓重的不甘凝结在他保养得当的脸上。   陈玉辉快死了。   贺春景看似冷静的站在池边一动不动,实际上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全身的重量就都压在背后那根半人高的残破栏杆上。   他的脚已经被冻麻了,去年也有过这么一次,在松山书院那天。寒意钻骨噬髓的贴上来,让他胸腔发热,肺叶轻颤,止不住地想要咳嗽。   再冻下去他的肺炎要犯了。   贺春景轻轻咳了一声,伸手狠狠攥了那铁栏杆一把,撑着它往起站。   水池底,陈玉辉看起来已经意识不清。他先前一直执拗地看向水池沿,眼下早把脸转了回去,埋在双臂之间发抖。修长矫健的身体扭曲着折叠起来,贺春景从裤袋里摸出沾满了尘灰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可以先随便找间屋子避避寒,等到凌晨三四点钟,再来把陈玉辉身边捆脚的绳子收走就好了。   他重新把手机揣起来,转身向后走,手机和口袋里四四方方的纸盒挤在一起,隔着裤子戳了贺春景一下。   那是一只烟盒。   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贺春景找了一间破败的厂房钻了进去。   这房子年久失修,木门歪歪斜斜倚在墙边,门框都掉了一半下来。屋里面是空旷的仓库模样,底下堆放着杂物,墙根底下还躺着几根陈年烟屁股,估计是有胆大的学生在参观期间,偷偷跑来消遣了几分钟。   贺春景找了个还算暖和的角落,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掏出烟盒与火机,“怵”地一声过后,亮橙色的小点映亮了一小块墙壁,柑橘香气弥漫开来。   一根烟,吸进肺里的还没有燃在空气里的多,贺春景怔怔看着这一小点光热来源,直烧到了滤嘴才把它按灭。   犹豫了两秒,他又点燃了一根,然后再一根。   第三根没吸两口他就笑了,感觉自己像邪恶版卖火柴的小女孩。人家快死的时候点燃三根火柴想奶奶,他杀死别人的时候点燃三根香烟想男朋友。   细长的烟卷夹在指尖烧了一半,贺春景走到早没了窗玻璃的空窗框前,手撑着小窗台朝外看。   冬夜的颜色是一种肃杀的青灰,他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居民楼群,零星还点着灯。   忽然间有种艳羡的酸涩爬上他的胸膛,那些灯火可能是夜读备考的学生,如果能选择,他也想选在深夜的房间里温书,而不是跑到荒郊野岭来杀人。   贺春景正出神地想着,一只手从他身后悄无声息伸过来,轻轻拿走了那小半截香烟。   【作者有话说】   感谢@综合菠萝汁 uu的鱼粮!!!   这周赶榜,会在星期六多加一更哦~实话讲这个结尾写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101章 万般业障无转圜   贺春景脑子里尖锐地响起轰鸣,他猛回过头去,却在转头到一半的时候被身后人揪着头发狠狠按在窗框边,发出“砰”的巨响!   旧伤疤开裂流血,眼前天旋地转,贺春景感觉到插在自己发丝里,贴着自己头皮的那只手凉得不像活人。   勉强转头看去,陈玉辉顶着一头湿淋淋的黑发,面白似鬼,一副歪歪扭扭的破碎金丝眼镜卡在鼻尖上。   泥泞的毛衫被牢牢裹在厚实的呢子大衣里,水鬼似的男人抬手动作仍带着些许僵硬,他把快要燃尽了的香烟放进乌青色嘴唇里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下次记得,别在我身边留任何东西。”他笑着说。   “而且杀人嘛,得确定对方真的死了才能走啊,小朋友还是太心急了。”   在这个早春的夜里,松津市西郊的废旧水厂中,上演着一场死地求生的搏命。   两人都负了伤,又在寒夜里冻得肢体僵硬发麻,扭作一团头破血流,彼此间都吃不到什么好处。   陈玉辉到底是被冻狠了,力道和反应能力都大打折扣,被贺春景骑在身上狠狠砸拳头。可他有条绳子,眼下死死勒在贺春景脖子上,不出几秒钟,贺春景就不得不停下攻势,转而去扒脖子上的塑料绳。是他大意了。   他不该轻信陈玉辉的反应,不该随便离开蓄水池边,更不应该把陈玉辉和这样趁手的一件工具单独留在那里。   贺春景脸色憋得涨红,不慎脱力,被陈玉辉趁机拽倒在地,形势瞬间翻盘!   额角流下来的鲜血浸在嘴角,口腔中全是咸腥的味道。贺春景面朝下被压着,脖颈上的绳索半分不肯放松,氧气越来越少,头脑愈发昏沉。   可他仍不想放弃。   他的手胡乱在地面上摸索,企图找到点碎木片,或是尖锐石子一类的东西。   “好孩子,别费力气了。”   陈玉辉驭马一般骑在他后腰上,十分满意地看着贺春景一点一点步入窒息。他的体温随着激烈的打斗回升了不少,俯身在贺春景耳边低语的时候,有温凉的气息打在对方皮肤上。   “我实在是很好奇,你急着想离开我,究竟是要跑到哪里去?”他青白色的嘴唇在贺春景耳廓上吻了吻,“你眼下的一切都是我给的,除了我,还有谁能这样惯着你?嗯?”   陈玉辉手上一松,贺春景的呼吸骤然通畅,猛烈地咳嗽起来。   “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嗯?”   他声音放得很低,却带着透骨的疯狂。   事情险些脱出掌控酿成大祸,自己差点被一个小毛头,小玩意儿给弄得没了命,一向站在操盘位上的陈玉辉顶着一身湿冷的皮,胸腔里却被怒火燎烤得几欲爆裂。   他抓着贺春景的头发,将他侧脸死死压在地上。   “一间房子而已,它值三万?五万?我给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钱!”   贺春景奋力转头看向陈玉辉,眼角瞥过来的目光像一柄淬毒的剑,恨不能把眼前这人剜心剔骨,腐蚀成一团渣滓。   陈玉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略带惊奇地问:“你过年回去,该不会是想要当了家底……去找陈藩吧?”   贺春景瞬间僵硬了一下。   “你们俩真在一起了?”陈玉辉大笑,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他远走高飞,逍遥自在的享受好人生去?”   陈玉辉摇摇头,不甚赞同地感叹:“确实是小孩子会有的幼稚想法。”   贺春景不想再听他废话,攥紧了方才胡乱摸到的一根洋钉,猛地拧起身子后抬手,朝着陈玉辉的喉咙狠狠扎过去!   只可惜没有达到想象中的角度,加之陈玉辉一躲,钉子只在他颊侧划出长长一道口子。   “嘶……”   陈玉辉怒了,压着贺春景的后脑又将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   贺春景的身子陡然软下去。   “贺春景,你想我死,以为我死了就能摆脱我,就能摆脱这一切,是吧?”   魔鬼在耳边低语,贺春景意识模糊,思维迟钝。他感觉自己额角旧伤处像是破了个冰冷的大洞,一抬头,脑仁就会滑落出去。   “不可能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话的人还在继续,一字一句扎进贺春景的鼓膜里。   “因为他是我意志的延伸,是我肉体的接续,”陈玉辉说,“他是我的孩子。”   像一口大钟骤然被撞响在颅骨里,贺春景眼前忽地发花,耳畔嗡鸣声盖过一切。   “你既然为了陈藩,连前途性命都豁得出去,贺春景。”   陈玉辉仍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唯一的听众却早已神魂俱裂,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了。   那么你替他去个地方吧,陈玉辉说,替他做个了结。   世界尽数湮灭,万物归于黑暗之中。   “陈老师,最后一节课了吧,春景好点了吗?”   齐彩霞看着走廊上迎面踱过来的陈玉辉,忧心忡忡地问。   毕竟是班主任,自己班的学生半个月没来上课,她担心得紧,又不方便到陈玉辉家探病,只好隔三差五问一问。   “哦,他还是得卧床修养一阵子,腰伤嘛。”   陈玉辉把胳膊底下夹着的书本递给走廊上路过的一个学生,朝那孩子抬了抬下巴,叫他把材料送回教研室去。   “怎么就在水厂摔伤了腰,也是怪我那天没盯紧。”齐彩霞叹了口气,满眼都是自责,又抬眼往陈玉辉颊侧望了望,“你们这也是事赶事,你捡的猫也够凶的,家里两个伤员还得互相照顾。”   “哦,我这已经快好了,结痂都要掉了。”陈玉辉摸了摸腮边的那道划伤,“那猫是不大听话。”   齐彩霞不喜欢猫狗,听得直皱眉头。   “不过齐老师也别想太多,谁能想到摔一跤能赶上这样的寸劲儿呢。这孩子一开始连自己都没当回事,回家睡了一夜才发现不对。”陈玉辉笑着安慰道。   “难怪你说那天回去他情绪有问题,可能是忍着疼不敢说,怕麻烦到你。”齐彩霞摇摇头,“确实是我没察觉到,也没问他。”   说到这里,齐彩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颇为小心地开口。   “陈老师,你确实帮了春景不少,但有些话吧,我还是觉得得跟你聊一聊。这孩子性格好是好,就是心思太重。以前还行,和同学们相处不错,现在可能是青春期到了,有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学习劲头也不那么足了。他家里情况……咱们也知道,又到了高二转高三的关键点,这当老师的,尤其你还算他半个家长,确实得多关心关心。”   “那是自然。”陈玉辉神色态度都端正极了,“齐老师也费心了。”   恰逢上课铃打响,齐彩霞还有课,于是跟陈玉辉摆了摆手:“陈老师快回吧,还得回去照顾孩子,辛苦了。”   “应该的。”陈玉辉了然笑笑,“回见。”   从学校到出租屋,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陈玉辉站在防盗门口细细听了一阵,屋里半天没有什么响动,而后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屋里和他中午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桌椅都好端端摆在原有的地方,窗户紧闭,卧室床上鼓起一个棉被堆。   掀开被子,一只橘黄色身影“咪”得蹿出老远,像是吓得不轻。   那是只三四个月大的猫。   陈玉辉皱了皱眉头,脸上的划伤忽然抽痛了一下。   他对人说这伤口是被野猫挠的。   那天他把贺春景送走之后,顺路到南郊的早市买了只猫,连着笼子一并丢进了出租屋,拍了照片给丁芳传过去。   回家时他脸上的血道子果然把丁芳吓得够呛,于是顺理成章推说晚上听见院子里有猫叫,下楼去看,便捡到了一只小猫。   猫受了伤,且性情凶悍,在救助的过程中自己不慎被它划破了脸,只好连夜去急诊注射狂犬疫苗。又把猫带去了出租屋,这才一夜没有回家。   他说这猫野性难驯,要待到伤好一好,对人不那么防备了,再考虑找领养的事情。   陈定出生后,丁芳大把的心血都耗费在孩子身上,她怕丈夫把猫身上的什么细菌病毒带回家,感染了孩子,便也不催他回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小猫十分讨厌陈玉辉,半月来从不与他亲近。这两天更甚,简直到了见不得他的地步。   有时候陈玉辉甚至怀疑贺春景回来后,对猫说了他的坏话。   目光转向昏睡在床上的贺春景,陈玉辉又觉得自己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十分好笑。   被子里的人侧面睡着,双眼紧闭,面色潮红,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不用接触皮肤就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被高温肆虐。   额角伤口缝合的线早就拆了,年轻的肉体愈合力十分蓬勃,粉生生的新肉盖住了旧疤,血痂已经翘起了大半,瞧着倒是比陈玉辉脸上这道更先长好。   再往下看,陈玉辉方才舒展开的眉毛便又拧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实在怒火攻心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来,不该直接把人交给李端行。   那人不知道都使了什么法子,前面多是些暗红青紫的寻常暧昧痕迹,唯有后背肩胛骨那一块的皮肉被弄得烂红。   像是划伤,但又太过细小,陈玉辉仔细看了又看,感觉像是针孔,却不知什么针能打到后背上来。   这处有感染的迹象,故而身体发起了高热。   眼下贺春景烧得不省人事,陈玉辉早先买好铐在他脚腕上的链条成了摆设。他叹了口气,从衣柜顶上摸出小钥匙,把它们除去。   如果需要去诊所或是医院就麻烦了,谁知道这孩子醒过来会和人说些什么。   陈玉辉颇为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兀地出现一股极陌生的情绪。他在后悔。   前天把人接回来时,贺春景还勉强算是清醒。   他从李端行那辆白色路虎的车门中跌出来,若不是陈玉辉及时接住,就要直接头朝下摔到路面上去。   当时陈玉辉感觉怀里的人抖得厉害,以为贺春景情绪激动,要对他破口大骂一番,或是跳起来狠狠扼住他的喉咙泄愤——可并没有。   贺春景身体瘫软,却执拗地昂着脖子看他,然后哆嗦着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仅此而已。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陈玉辉想,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描述它。   李端行的秘书把撤诉和解的协议书并着一支钢笔交到他手上,陈玉辉翻了翻,页尾章和骑缝章都已经盖过了,只要他签字,协议即时生效。   陈玉辉大笔一挥,在协议上签了字,又按了手印,而后将其中一份递还给李端行的秘书。   可他脑海中,始终被贺春景朝他看过来的那种眼神所占据。   那是炭火即将熄灭的一眼。   暗红色与浓深的黑驳杂交错,热度缓慢褪去,冷与死凝固在灰烬中。   巨石落下高山。   【作者有话说】   很难杀的一个反派【。   不过这个捂了一百章的设定,终于写出来了! 第102章 蜃楼   陈玉辉到厨房热了些米粥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   “好孩子,醒醒。”   他伸手拍了拍贺春景通红的面颊。   然而床上的人没给他一点反应。   陈玉辉叹了口气,又到外面餐桌上找到早上给这人用过的退烧药,拿回来推进发热的身体里。   他皱了皱眉,手里又按了几下,感觉还未消肿,看来早上涂的药膏不大奏效。   应当搭配点消炎药吃着。   栓剂的进入让贺春景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细线,以微弱的力度挣扎起来。   陈玉辉捏过他的下巴,撩起头发看了看他额角触目惊心的撞伤。   “他往你身上用什么东西了,后背弄成那个样子?”陈玉辉堪称温柔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起来吃点东西,咱们聊聊去医院的事,不然你真会烧死在这。”   贺春景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喘了半天,开口时像是砂粒在喉咙里磨:“你去死。”   说完这句,贺春景压根不再看他一眼,吃力地朝另一边翻了个身,在压到背后伤口时发出哀哀的闷哼。   “听话。”陈玉辉搅了搅床头那碗粥,不锈钢勺子磕碰瓷碗发出叮当脆响,蛰得人耳朵疼。   自打从李端行那回来,贺春景就是这样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不吃饭,不喝水,拒绝用药。   他像是做好了准备让自己病死在这间屋子里。   陈玉辉望着面前这一具形销骨立的萎靡身体,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好像达到目的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摧折,一番又一番的打击,那些沉重的,耻辱的事情,终于将眼前这根杂草野藤蔓般的柔韧脊梁压垮了。   他终于看到贺春景折断后倒伏在地的样子。   但在好奇心被满足之后,他又忽然觉得没意思。   陈玉辉终于想起儿时自己捉过的那只麻雀最终何去何从。   起初它毛茸茸的,柔软温热的身体让人心动。   排列有序的丰满羽翼让人赞叹于大自然造物的精妙,小巧的翅与爪,跟猫狗们笨重的血肉肢体截然不同,引得孩子将这漂亮的小生物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看、揣摩。   看完了表皮,就难免会好奇内脏与骨骼。   但他没有工具,更不得方法。   他只好隔着皮囊探索,顺着指腹底下感受到的,细小坚硬的轮廓一点点地摸。翅膀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喀嚓声,脚爪无力垂落,胸骨与脊骨被捏成一团,包在肌肉里磨得吱吱作响。   血液从又圆又钝的小嘴边溢出来,方才小精灵一般停留在孩童手里的飞雀消逝了,留下一只软热毛糙的肉袋子。   陈玉辉想起来他先是觉得可惜,而后嫌弃变了形的死鸟很丑,随手丢进了灌木丛,自己又琢磨其他玩具去了。   可他已经不是个幼童了,他不应该。   事到如今,他确实也不愿意目睹缪斯的陨落。   他将瓷碗重新搁回了床头,起身出了卧室。   不多时,他提着从书房里拆卸下来的电子设备走回来,伸手将卧室桌上的书本纸张拂到一旁,把笔记本电脑搁在了桌面上,插好电源线。   windows开机声惊醒贺春景昏沉的意识,他从余光看到陈玉辉在桌前调试着一个迷你的小摄像头,瞬间感觉像被投入了冰窟,神志被迫清明过来。   “你要……干什么?”贺春景从棉被堆里撑起身子,沙哑而迟缓地问。   “我建议你现在去洗个脸,然后回来吃点东西。”陈玉辉专注地调试着那个小玩意儿,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你也不希望陈藩看见你这样吧?”   像是被电打了似的,贺春景猛地从床上拔起来,尖叫着扑到床尾想要把电脑关掉,可QQ视频通话的等待音已经响起来,对方随时可能接听。   不能被陈藩看到!   来不及细想,贺春景凭借本能连滚带爬地又往门口奔,跌跌撞撞进了浴室。   瘫软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贺春景感觉自己早已麻木的触觉又回来了,身下挨着地面的皮肉被冰得发痛。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   “能看见吗?”陈玉辉的声音传过来。   电脑连线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杂音,而后那个贺春景无比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   “看见了,二叔。”远隔半个地球,陈藩的声音带了点电子质感,听起来有些失真,“早,哦,你那边应该是晚上,晚上好!”   一瞬间眼泪涌上来,贺春景无法抑制地轻声哽咽了一下,把脑袋往门缝处挪了挪,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贪婪地倾听。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认真的,发自肺腑的和陈藩说过话了。这些天他的手机被收走了,他猜是陈玉辉一直假借他的名义,用他的手机联系陈藩。   发烧的感觉不好受,全身上下皮肤像是有细细的针在扎,可这些压根抵不过此刻万箭穿心一样的痛。   房间里的声音陆续传过来。   “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视频了?”陈藩问。   “你过去之后,也不发照片,也不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在那边到底过得怎么样。”陈玉辉声音里带着笑意。   陈藩沉默了一下,而后说:“我很好。”   “语言学校读得怎么样,生活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陈玉辉又问。   “还好,都挺好的。”陈藩像是不想和他讨论更多了,“我正好要出门一趟,没什么事的话就先不聊了。”   谁知陈玉辉轻笑了一声:“要跟春景说说话吗?”   贺春景头皮一炸,一句“不要”几乎破口而出,又被生生憋住。   “贺春景在你那?”陈藩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是啊,开学之后他办了住校,偶尔过来我这住,给他开开小灶。你等我喊他一下。”陈玉辉扬声道,“春景,要和陈藩说句话吗?”   贺春景猛地睁开眼,急喘了两声,颤巍巍扶着白瓷水池站起来,哆嗦着手掀开龙头开始洗脸。   凉水拍在脸上又是一阵刺痛,可他管不了太多了。   烧麻了的指尖碰在脸上触感像陌生人,额角半愈合的伤疤隐隐作痛,他从未发现自己的颧骨与下颌线条如此突出。   贺春景抬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那种病态的憔悴让他几欲作呕。   他怎么能拿这张脸去面对陈藩。当、当。   浴室的玻璃门被敲了两下。   “春景,快出来,藩藩说要看看你。”陈玉辉的身影透过浴室门上的毛玻璃模模糊糊透过来,像催命的鬼。   贺春景草草擦了脸,顶着眼前的一片黑晕翻箱倒柜,凭借记忆在储物柜的某一个角落摸出了一条三指宽的运动发带。   那是陈藩留在这里的东西。   贺春景咬着牙将它套在额头上,严严实实的箍住了前额的伤口。   他打开浴室门时几乎是跌进了陈玉辉的怀里。但他立刻嫌恶地挣脱了,而后夺过陈玉辉递来的睡衣裤匆匆套上,扶着白墙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门前。   接着他整理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精神状态,没有凑得离书桌太近,只是远远坐到了床边,抬高了语调和陈藩打招呼。   “好久不见,”贺春景看向电脑屏幕时眼里一片模糊,“刚才洗脸去了,发现你这个头箍挡头发还挺好用的。”   “哟,最高规格待遇啊,焚香沐浴之后再见我,太感动了。”陈藩挑了挑眉毛,“靠过来点呗,我这边看你跟火柴人似的。”   “屋子又不大,陈老师还得坐呢。”贺春景看了陈玉辉一眼。   陈玉辉会意地走过去坐在书桌旁,大半个身子挡在镜头前,把贺春景的身影遮了个七七八八。   “嗓子怎么这么哑,生病了?”   两句话的功夫,陈藩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贺春景身上的异常。   “哦,”陈玉辉转脸看了一眼,“着凉了,有点发烧。”   “怎么搞的,病了多久了?”   陈藩在那头努力往屏幕方向贴了贴,试图把火柴人贺春景看得更清楚些。屏幕传递来的影像有些变形,把陈藩那张俊脸压成一只扁圆的肉包子,面色白得发光,衬得两道浓黑眉毛拧起来的样子十分明显。   “病了没几天,但我看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陈玉辉换上一种无奈的语气,“说是没胃口,热了粥也不吃,药也不按时吃。”   “那怎么行!”陈藩嚷嚷起来,冲着陈玉辉身后的人大喊,“等我回去喂你是吧!”   这话说得自然又暧昧,陈玉辉面上明显拧了一下。   陈藩也看出来了,立刻假装无事地岔开话题:“赶紧听话,不然我回不去,就叫湘姨过来给你灌中药!”   “听话,把床头那碗粥喝了,陈藩监督你。”陈玉辉也转过身催促贺春景。   “知道了。”贺春景朝镜头摆摆手,转身把那碗已经放得有些微凉的小米粥端起来,吃给陈藩看。   他吃得有点艰难,于是只吃了半碗就放下勺子:“怎么,还打算监督我全吃完啊?”   陈藩在那头咳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陈玉辉出言打断。   “行了,剩下的我看着他吃。你不是出门还有事么,改天再聊吧。”陈玉辉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我——”   “北京时间也很晚了,春景明天还要上学,得早点休息。”   “……那行吧,下次视频你可得活蹦乱跳的给我戳地上!”陈藩用指尖哒哒哒地敲击屏幕,对火柴人贺春景的行径又表达了一次不满,然后不甘不愿地被挂了视频电话。   几乎是在挂断电话的第二秒,客厅餐桌上贺春景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一连收了好多条信息。   不用想也知道是放不下心的陈藩。   “他还真挺喜欢你的。”陈玉辉翘着腿,对瘫坐在床头的贺春景温温柔柔的笑,“这半个月,我可算见识到青春期的孩子有多躁动了。”   贺春景闭了闭眼睛,拳头捏得死紧发白,复又睁眼看向陈玉辉。   “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玉辉糟践他,利用他,做尽了一切能致他于死地的事情,却又不要他死。   “你想看我受挫,低头,认命,想看我烂进泥巴里,可以,你成功了。”贺春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第103章 万恶之源   “别太紧张。”   陈玉辉悠然走到床边,接过贺春景手里紧攥着的那只瓷碗,舀了一小勺米粥送到他嘴边,示意他张嘴。   贺春景紧抿着嘴巴无声对抗,陈玉辉与他僵持了半天,无奈将瓷碗重新搁回床头。   “我之前说有礼物要给你,还记得吗?”   陈玉辉是指春节放假时,曾在电话里和贺春景提过的事情。   贺春景并不搭话,陈玉辉也没有指望自己能立刻得到回应,于是自顾自说下去:“我替你建立了一个新的银行账户,账户信息毕业后我会给你,里面放着《风卵》,也就是我那本新书授出的一部分版权金。”   贺春景的呼吸声猝然重了。   “以及这本书的版权归属,我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陈玉辉理了理他留长了许多的鬓角,“用来纪念我们共同的创作。”   回答他的是贺春景暴起的拳头,和猩红的眼睛。   陈玉辉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接住了那只绵软的,滚烫的手。   贺春景的状态看起来更糟糕了,喘鸣随着胸腔的起伏更加激烈,潮红的脸色中带了一丝灰败痕迹。   “陈玉辉,”他目眦欲裂,崩溃咆哮出声,“……你到底还要作践我到什么地步!我不欠你的!我早都不欠你的了!”   陈玉辉却像哄孩子那样将他抱进怀里,任凭贺春景如何挣扎,都没能摆脱箍在身上那双力道惊人的手臂。   贺春景想不通很多事,也想质问陈玉辉很多事,但他一开口,就有太多愤懑委屈和恶毒咒骂一并涌上来,让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出口的都是些无意义的发泄式的悲鸣。   陈玉辉抱着他,感觉怀里人的力道逐渐衰弱下去,这才松了些力气,抬手顺着贺春景手臂一下一下安抚。   “瞧你气的,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件坏事。”还是那种谆谆教导的语气,陈玉辉听上去耐心极了,“李端行那边,这是你为我、也是为陈藩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签了和解协议,以后陈藩都不会受他的威胁了。”   这句话说得不疾不徐、云淡风轻,声音流进一屋子病气里,莫名有种森然的鬼意。   剜心一般的痛传遍四肢百骸,贺春景几乎要忍不住惨叫。   陈玉辉究竟将他当成一个什么东西,当成一种什么物件,竟然用他去招待爱人的敌人,换取卑劣的绥靖和姑息?!   “这二十万,是我特地留给你的。高考过后,拿着它随便去哪,不要再回来了。”陈玉辉说。   冰刃似的话劈进贺春景大脑里。   他忽然明白了在长久的逃避、挣扎过后,陈玉辉为什么仍旧不肯放过他。   陈玉辉在顾虑,在害怕,他在担心如果两个孩子长长久久的好了,他自己做下的那些龌龊事会暴露得太难看。   所以从一开始,地震时在病房里的那天,在陈藩真正对他表白心迹的那天开始,陈玉辉就开始了这样一个残酷的计划。   小孩子胡闹可以,但上真章是绝对不行的。   陈玉辉已经不是年少轻狂时,有家长可以为他兜底,能够用冲动偏执来遮掩一切过失的小男孩了。现今他四十二岁,是个有家庭、有声誉、有社会地位的中年男人,这一切像拘束衣一样捆绑约束着他。   他既想要走在悬崖边上的刺激,又不愿承担失足落下深渊的风险。   他在身边制造混乱,享受混乱,甚至要将所有人的血都吸干了才算完,自己却不愿为此付出代价。   他一直在等,等的是将自己和陈藩永远分开的契机,为的是能让他亲手制造出的这个餍足小插曲顺顺当当收尾落幕,让他在得利之后圆圆满满的全身而退。   而贺春景还在傻乎乎做梦,梦想着能将陈玉辉甩脱,瞒住一切腌臜事,和陈藩美美奔向幻想中的未来。   贺春景确实没有想要追责或检举的意愿。   他直接认栽了,他把自己的愚蠢,自己的失常通通隐藏起来,积成腐坏的囊肿包块收进回忆里。他宁愿把所有的痛苦全部吞咽下去,用来交换和陈藩在一起的那一点点渺茫希望,他希望长大后陈藩能远离这个性情恶劣的叔叔,像陈鲜一样不再回来。   但陈玉辉绝不会将如此巨大的一个祸患留在眼皮子底下。   贺春景被当做一根剔过残羹的牙线。不光彩,不体面,故而用完了就要找个无人的地方丢掉,以免破坏了用餐者的优雅形象。   陈玉辉像赌场稳赢的庄家,坐在桌边看他一轮又一轮的输,而后一局再一局地向上叠加筹码。   先是金钱,再是身体,最终在道德伦理上一举将他击垮。   他要贺春景一见到陈藩,便想起陈藩人生的平安顺遂是如何得来的,他要贺春景一见到陈藩,便想起自己与这人的亲生父亲曾有过怎样的纠缠。杀人诛心。   意识到自己非走不可,贺春景抖得厉害。   “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值得我信。”贺春景恨恨看向陈玉辉,“除非你有白纸黑字的亲子鉴定报告,你有么!”   “嗤”地一声轻笑打断他。   “有这个必要吗?”陈玉辉屈指推了推新配的眼镜,镜片上一闪而过雪亮的光。   “有。”贺春景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仍旧想着,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或许陈玉辉又在说谎呢?   陈玉辉继而起身到书房翻找了些什么,喃喃了一声“哦,还在。”   越过未开灯的小客厅,陈玉辉自暗影中走出来,将手中发旧的文件袋丢到贺春景身边:“陈藩小学那会儿做过的。”   他把这种东西放在丁芳随时会找过来的出租屋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份报告,还是陈玉泽给我的。”   陈玉辉说出这话时,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昔趣事一般。   “不知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陈藩的父母会变成那个样子?”   贺春景脊背僵直地坐在床上等待下文。   “当年他们两个结婚很久都要不出孩子,因为我哥不幸患有弱精症。”陈玉辉语气轻快,“这毛病挺可怜的,糟蹋女人身子。可大嫂实在太爱他了,一心想要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给他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   “我记得我就暗示了她两次,甚至都没想着她会当真。”   贺春景像是受了当头一棒,山呼海啸的回忆奔涌而来。   陈玉泽死前的那些话,一一炸响在他耳畔。   包括赵素丹发疯之后为什么对小红花贴纸抱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执着——一个如此经典的意象,代表着做了正确事情之后可获得的奖励。   贺春景在这一瞬间得知了真相。   “她……”贺春景眼神失焦,却仍旧倔强地看向门口立着的身影,“她当真了。”   她当真了,她当然当真了!   陈玉辉从来都最知道怎么利用别人最想要的东西引诱对方踏入深渊!   二十出头的陈玉辉正被失去光环的痛苦折磨,被无趣的生活捆绑,他乐于找寻一切刺激,他唯恐天下不乱!   “你就没发现,陈藩长得特别像我?”陈玉辉走近了些,从容坐到床边,大大方方袒露出自己的面孔供贺春景对比。   贺春景从喉咙里咕噜出一种极为绝望的声响,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陈玉辉这种人。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他以折磨人为乐,以破坏别人的幸福为乐,以反复打碎他人的希望为乐。   陈藩过去那些年想破头也想不清楚的痛苦,那些摧毁他家庭抹杀他童年的痛苦,那些让他几乎放弃挣扎、接受自己变成废材的痛苦,竟然全是陈玉辉漫不经心的一点恶趣味造成的。   不光陈藩痛苦,赵素丹、陈玉泽、丁芳、陈鲜,一切出现在陈玉辉身边,和他建立过亲密关系的人,全都被他毁了!   陈玉辉像是汲取他人不幸为生的毒藤,把所有人都撕裂、绞碎,然后独善其身的站在一地血肉中大口吞食,开出漂漂亮亮岁月静好的花来。   世间最恶毒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陈玉辉无比从容地从纸袋中拿出文件,展示给贺春景看,而后又将那些泛黄的纸张重新收起来:“我又想了一下,这东西还是销毁掉比较合适。”   他连带端起床头吃了一半,已经彻底凉透的粥碗,向厨房走去。   燃气灶向外吐出幽蓝色火焰,那份承载着家庭悲剧的鉴定报告被点燃,逐渐从边角卷曲发黑,化作飞灰。   陈玉辉将它们随手丢进不锈钢水池里,还未等转身,就听见耳边呼啸而至的破空声。   躲闪不及,一把尖利小巧的水果刀“扑”一声扎进陈玉辉左肩!   男人吃痛,从右侧一偏身子,手肘向后猛击,击中背后人的肋骨,紧贴在他背后受了这一下的贺春景却强忍着不肯松手。   “贺春景!”   陈玉辉肩头剧痛,又惊又怒地大喝。   贺春景不为所动,身前跳动的火光映亮他的半张脸。少年人面色苍白憔悴,目光却射出十足的恨意,咬紧了一口牙,又将手中刀柄往血肉里旋了半分。   陈玉辉忍痛兀地转过身,单手卡住贺春景的脖子,猛力将他向下按。贺春景也是恨得急了,病歪歪的身体不知道从哪攒起来的力量,硬是没有被扳倒,而是倒退着几步,被顶到墙上。   他挣扎着去摸扎在陈玉辉后肩上的水果刀,却被陈玉辉捏着颈动脉捏得两眼发黑,喘不上气。   陈玉辉肩膀上洇出来的血又湿又热,泛着一股冲鼻子的铁锈味。贺春景头脑缺氧,发带底下的伤疤突突狂跳,他拼命伸出被染得通红的手掌,指尖滑了几次,才勉强将那刀柄握住,往出猛地一拔!   鲜血喷溅而出,陈玉辉痛得后背向后高高拱起,也顾不得扼制贺春景了,当即就要往后退。   贺春景反手挎住他的脖颈,向下狠狠一勒,另只手刀尖闪着寒光向上捅,直对准陈玉辉心窝迎上去——一声极凄厉的猫叫炸响在屋里。   那声音离他们太近了,感觉像要挠碎人的耳膜似的。   贺春景动作猛地滞住,刀尖停在割破陈玉辉胸口衬衫,微微切入肌肤表层的深度。   他狠下心来一闭眼,手中刀尖又要向前刺,那凄厉的猫叫立刻又响起来,比上次更加痛苦,更加癫狂,逼得他不得不停下。   身后水池里的火焰熄灭了。   贺春景大口大口的粗喘,唇间像是衔了一朵凋败的木槿花,灰紫色中不带一丝生机。   陈玉辉不比他完好到哪里去,喘息间发出“嗬、嗬”的声音,血液顺着肘弯缓缓滴落。   在惨烈的猫叫声中,二人就着这个扭曲的动作僵持良久。   “……放开它。”   贺春景嘴唇开合了几次,终于才把这几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   在他身侧,陈玉辉将那只幼小的橘猫踩在脚下,狠狠碾在踢脚线与鞋底的夹缝里。   幼猫持续发出惨叫,贺春景的心脏被紧紧揪起来,他恨得想死,恨得想要不顾一切彻底发疯,想把世界万物统统毁灭掉,直到他听到细碎的咯吱声。   陈玉辉一直在用力。   小猫被碾成个奇怪的形状,惨叫声逐渐拉长,挣扎的动作也变得微弱。   “好孩子,”窘促从男人脸上褪去,那种熟悉的虚伪从容慢慢攀升回来,“你杀不了我。”   贺春景终于再不能忍了,他任由手中的利刃滑脱出去,掉在脚边,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你松开它。”贺春景泣不成声,攥成拳头的双手捶在陈玉辉染了血斑的胸口,想要将他推离。   陈玉辉笑起来,起先还是隐隐的笑意,很克制的样子,后来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津津有味地欣赏贺春景的败像。   陈玉辉心满意足,他又一次赌赢了。   他看着贺春景脱力地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在奄奄一息的幼猫身边蜷坐成一个小团,将头颅深深埋进双膝之中。   “救它。”贺春景最后说,“救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uu的打赏!!!【比心 第104章 下贱命   那猫没死。   陈玉辉三言两语跟动物医院的大夫串起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这猫是被学校后巷里的一群小混混虐待受伤的,而自己在解救它时,被恼羞成怒的混混头子一刀捅在了肩膀上。   那大夫是个面相老实的年轻男人,听得龇牙咧嘴缩脖耸肩,一旁两个小护士倒是义愤填膺,劝他报警。   陈玉辉摆出一张无奈的脸摇了摇头,叹气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半大孩子,家长疏忽关照,老师不曾引导,误入歧途罢了。要是现在留了案底,他们的人生就真的再没机会好起来了。”   一副圣光普照的样子引得几人又是一阵唏嘘,那大夫看不过去,顺手将他肩头的伤口也做了简单处理,末了还叮嘱陈玉辉尽快去正规的医院看看。   走出门外,陈玉辉忽地又回身留门,叫住了其中一个护士。   “能麻烦大夫过来一下吗,小猫在我车上吐了些不知什么东西,想请他帮忙看看。”   “哦,好。”   小护士颠颠哒哒把大夫叫出来,那男人随陈玉辉拐到街角,黑色奔驰车在路灯下闪着锃亮的光。   “这车,您这车刷一次得挺贵的吧,”年轻男人在看到车标的时候怔了一下,“吐了倒还好说,要是那猫把您这座椅挠了,换一个得不少钱呢!”   “还行,原厂的话,三千五左右吧。”陈玉辉掏出钥匙解了锁,却没急着开门。   “怎么了,吐在前座后座了?”大夫问。   “座椅没事,不过我出两倍的钱,麻烦你帮我看个人。”陈玉辉推了推眼镜,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大夫一时间被他说蒙了:“啊?我没有那个行医资格……”   “三倍,四倍也行。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外伤。”陈玉辉漫不经心地笑笑,“就像刚刚给我做处理那样,人也是动物的一种嘛。”   那大夫不说话了。   “走吧。”陈玉辉拉开了车门。   程有业是个老实人。   他在动物医院里当了五年护士,去年年末才下的兽医资格证,好不容易转了大夫提了工资,年前买房办了婚礼,小日子可谓是过得蒸蒸日上。   可眼下他坐在奔驰车里,恨不能狂扇自己大嘴巴——他怎么就心软手欠,怎么就没点法律意识,怎么能在动物医院里、在他自己的岗位上,给这个背后挨了一刀的“好老师”做了紧急处理呢?   他没有治“人”的资质。   陈玉辉那句“就像刚刚给我做处理那样”,好比是擀面杖敲脸盆一样在他耳边来了一下!   这事儿但凡捅出去,他程有业就是个非法行医,就是个违法犯罪,就是个前途尽毁家庭破裂,搞不好还要坐牢。   陈玉辉从前面后视镜里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给程有业看得后颈汗毛全炸起来了。   这人绝不是什么在混混手里救猫的善茬。   果然,进了大门,开灯看到客厅墙角倒着个人的时候,程有业吓得几乎要抽过去,立刻就想转身逃走。   结果一扭头就见陈玉辉手撑着门框,跟他扬起下巴:“劳烦你看一眼这孩子。”   程有业又战战兢兢转回来,硬着头皮去看地上的人。   “他受了点外伤,加上可能身体本身也有点炎症,一直烧着。”陈玉辉给大门上了锁,自顾自换了鞋,语气就像谈论着夜宵在桌上放凉了一样自如,“我现在不大方便,可以的话,还得辛苦你把他挪到卧室床上去。”   程有业胆战心惊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把张开的嘴牢牢闭上,伸手把贺春景捞起来。   他怀里像是抱了一捧燃烧的柴。   “我得,我得看看他的伤。”   把人放到床上,程有业擦了擦额头上沁出来的汗。   “你自便就好。”陈玉辉从屋外踱进来,右手两指夹着一叠现金,揣进程有业白大褂的前口袋里。   程有业低头看看,哐哐猛跳的心脏被掩在厚厚的纸钞后面,他咬了咬牙,解开了贺春景的睡衣扣。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程有业绿着脸把手机递还给陈玉辉。   “上面记的这几种药,药店能买到;下面的是针剂,这个不好弄,要去医院搞,用法用量我都写在上面。”他顿了顿,“按一百斤大型犬的计量写的,但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个正规的医生……”   他想起方才看到的,男孩子身上让人难以启齿的伤痕,把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谢谢,今天麻烦程大夫了。”陈玉辉挂起一个礼貌又疏离的微笑,“回去之后,我们家的猫也还得麻烦你呢。”   程有业草草嗯了两下,迫不及待拉开门,只想赶快逃走。谁知陈玉辉也披上了风衣外套,同他一起走出来:“辛苦了,我下楼给你打个车,顺道去药店把东西都置办了。”   走在前面下楼梯的程有业腿脚发软,撑着扶手走到一楼,大气都不敢出。   “程大夫不用这么紧张,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的。”陈玉辉见他这样,被逗笑了,“今晚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对你只有感谢,没有其他。”   “不,不客气。”   程有业举在夜风里的胳膊有些僵硬了,好在上天可怜他,赐给他一辆路口拐过来的出租车,他逃也似地开门钻了进去。   “车费不用找了,辛苦。”陈玉辉客客气气从车窗递给司机两张红票子,送程有业回了动物医院。   贺春景昏睡了一整天。   也许真是他命格硬,老天轻易不肯收,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按狗治,还真醒过来了。   一阵锐痛刺进他的脑海,像是有人捏着他的神经末梢狠狠揉搓,泛起一股让人牙痒的痛意。   睁开眼,射进屋里的阳光晃得他两眼发白。   “醒了?”   陈玉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贺春景眼前晕着影,隐约看见人影晃动,陈玉辉把一个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又替他掩好被子,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贺春景动了动身子,又虚又软,脚腕上拴着的链子哗啦啦响。   太过相似的场景,让贺春景简直以为晕倒前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梦出来的,直到他看见陈玉辉转过身时,左肩后面明显鼓了一块的衬衫弧度。   那是刀口包扎的痕迹。   “怕你青霉素过敏,没法给你挂吊瓶,只能打打退烧针,”陈玉辉到餐厅端了杯水,又将手心里的几粒药喂进贺春景嘴里,水杯递到嘴边,“不过口服抗生素还是要吃的。”   温水灌进嘴里,贺春景呛了一下,却被按回枕头里捂着嘴,确保不会把药吐出来。   “闹也闹够了,贺春景,我现在肩膀很痛,情绪可能稍微有点烦躁。”见他平静下来,陈玉辉挪开手,坐在床边,“所以不要再让老师生气了,明白吗?”   贺春景的眼珠像枯井,了无生气地直直望向天花板。   “我和你们齐老师说过了,你在水厂摔了一跤,摔坏了腰,过两天才去上课。”陈玉辉慢条斯理地系好衬衫袖口,起身去客厅拿他的呢绒外套。   贺春景置若罔闻地躺着。   “乖孩子,你就在家休息两天,按时吃药,我中午和晚上会回来看你。尽快把伤病养好,之后就可以去正常上课了。”陈玉辉先前那件呢子大衣废了,新置办的这件泛着一股很崭新的布料染剂味道,带点化学品的意思。   很冷酷的,无机质的感觉。   这个同样很冷酷的人俯身揉了揉贺春景杂乱的头发:“事已至此,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个约定。你安安稳稳读完高中,不要惹是生非,在这期间我不会再动你,等毕了业,就像之前我说的,你拿着钱,随便去哪。”   陈玉辉顿了顿,补充道:“忘了所有人,永远不要再回来。”   贺春景仍旧没有反应。   就好像他已经不在意这一切了,他的灵魂早就和水池里烧作灰烬的鉴定书一样熄灭了,只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皮囊摆在这里。   陈玉辉的情绪陡然烦躁起来。   “本来不想再跟你使些小孩子之间的手段,但是你别忘了,陈玉泽的遗产还掐在我手里,赵素丹还等着我每个月往六院打一大笔钱呢。”   陈玉辉的声音冷得像一把手术刀,层层剖开贺春景麻木的外壳,将他蜷缩逃避着的思维剥离出来,强制唤醒。   “自己本该继承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通往未来的道路被人亲手封死是什么感觉,我想你比谁都了解,你再清楚不过了。”   “……知道了。”   半晌,贺春景颤抖着回答。陈玉辉走了。   窗外有早课的铃声在响,然后是第一节课、下课、间操铃。   熟悉的乐声敦促学生们按部就班地度过这寻常一天,可任凭它们如何催促,贺春景始终侧卧在床上,眼里空茫茫一片。   他想了很久,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了眼下这步田地的。   倘若追根溯源,那么他只能回想起自己拨开层层爬山虎叶子,从铁栏杆里接过作业本的场面。   如果不是那一天遇见了陈藩……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陈藩,那么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可他们俩的相遇真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吗?   那些快乐和幸福的瞬间,那些温情和爱,都是不该存在的吗?   贺春景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不清楚,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拥有好人生的代价太大了。   贺春景缩在被子里打颤,他感觉很冷,故而努力去回想一些温暖的东西。譬如邱娟倒给他的一杯热水、陈鲜夹给他的一只鸡腿、蒋胜天被客人投诉包得太丑的饺子,和姚眷那件摸起来很厚实的羽绒服。   但效果不是很大,他冷得打颤。   后来他发现这股冷的来源并不全是心理作用。   朝窗口望过去,发现是陈玉辉早上通风开的窗户忘记关上,眼下三月下旬的凉风正往屋里灌。   怪不得操场上的声音听得这么清楚。   贺春景怔怔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如果那是六楼的窗户……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   “这桃花开得真好。”   窗根底下忽然有个女孩子声音飘过来。   “是呀,一眨眼就到春天了,桃花全开了,”另一个姑娘说,“杏树也都打苞了,诶对,你看没看见那边的葡萄藤,都开始发芽了。”   “是呀,过两天叶子长出来,就开始结那个小绿葡萄粒儿了。”又有人附和道。   “你尝过那种绿葡萄粒没有,特别酸!”   “真的呀?”   “真的,今年夏天结出来你尝尝,特别特别酸!我之前吃过一次,我的天啊当时我那个脸!”   “哈哈哈你这个表情!”   窗外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贺春景从窗口望出去,刚好能望见对面教学楼下的葡萄回廊。   一时间陈藩曾经骗他吃酸葡萄的记忆涌现出来,想到当时的画面,他就不自觉地跟着窗外姑娘们咧嘴笑,可没笑了两下,眼泪就落下来了。   随即就是一场嚎啕。   他哭得声音大,把楼下的女同学吓了一跳,慌里慌张的纷纷跑走了。   贺春景顾不上跟她们道歉,也顾不上收敛。   他好想陈藩,想得撕心裂肺,想得肝肠寸断。   恍然间他被金属的反光闪了一下眼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被拴在铁管子上。   他不能再继续这样子了,这个房间,这房间里的痕迹,还有即将回到这个房间里的人,统统让他崩溃,统统让他失常!   我得离开这,贺春景对自己说,我得到学校去,到学校把这一身的伤养好,把噩梦忘掉,我要在安全的地方等陈藩回来。   我想见他,我爱他,我想要见他。   手边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贺春景挣扎着爬到床尾,伸长了身子去够垃圾桶。   他记得陈玉辉早上往这里面扔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空针管,曾用来给贺春景注射退烧药。贺春景任凭脚腕上的铐子把皮磨掉一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手指尖终于搭上了垃圾桶的边。   他用那根细细的针尖挑开铐子上的锁,就像在松山书院开那把黄铜大锁一样,这不是什么困难事。   甩掉镣铐之后,贺春景连滚带爬地奔进浴室洗漱。额角摇摇欲坠的最后一块血痂在他的揉搓下终于脱落,新生的皮肉被洗发膏蛰得又痛又痒,但贺春景不在乎。   校服被收在衣柜里。   贺春景飞快套上宽松肥大的蓝色运动服,甚至连书包也顾不上整理了,他得在陈玉辉中午回来之前从出租屋里逃出去。   从卧室里草草拿了几本书,贺春景披上外套朝门口猛地狂奔。   可就在他摸上门把手的那一刻——   “当、当”。   门被人敲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烨柏Feisen @阿嶠真乖 @青花鱼413oa8p2knt 小天使们的打赏投喂!!!   同时也超级超级超级感谢@青花鱼413oa8p2knt 小天使的超长评论,感谢喜欢!!!【狂烈比心 第105章 安可曲目   “有人吗,收电费。”   门外男人的声音有些怪,有几分低哑,吐字含糊。   贺春景的心突地翻了个个儿。   他从猫眼看出去,外面的人贴门很近,看不清具体的装束打扮,也看不清侧过去的大半张脸。   “有人吗,没有收下一家了。”   那人敲不开门,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他手上像是拿着东西,袋子或者纸张,哗啦啦作响。   贺春景犹豫了一下,但他确实很想赶在陈玉辉回来之前离开,故而还是开了门。   “家里大人不在,你一会儿……”   话音未落,门外的怪人忽然间改头换面,直起身子摘下帽兜,抖了抖风尘仆仆的衣裳,龇出一口大白牙朝贺春景笑。   “Surprise~”   贺春景扶着门板呆住了。   陈藩往前拉了一把防盗门,把贺春景顺手带到怀里紧紧抱住,在他耳边小小声嘀咕:“想我了没?”   然后他又皱着眉毛摸了摸贺春景湿漉漉的头发:“你就打算这么出去?”   贺春景说不出话来。   他扑在充满舟车劳顿旅人气息的怀抱里,甚至能嗅出那股机场特有的匆促味道。   贺春景嗓子里像塞了石头,又冷又硬的卡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半天才红着眼睛挤出几个字:“你回来了?”   不是“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敢相信陈藩此时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他怀疑这是个幻觉,是个泡影,他不敢确认陈藩真的回来了。   可陈藩身上长途跋涉过后的疲惫感不曾作假。   “嗯,不然呢?”   陈藩的眼睛发红,除了再见的欢欣,更多的是熬夜熬出的血色。他一向光洁的下巴上冒了星星点点的胡茬,右嘴角下面还起了个痘,这对于一贯骚包又爱美的陈藩来说,简直是惊天动地的邋遢行径。   “你飞了多久啊?”贺春景颤巍巍开口。   “还行,不到二十个小时。”陈藩紧紧抱着贺春景,在他腮边吻了一下,“进屋说吧,还有你这头发,得吹吹。”   陈藩把人拉到屋里,又像只仓鼠似的撅着屁股从门外拎了个大包裹进来,墩在地上:“啊对,我还给你带了件厚衣服,过来试试。”   “啊?”贺春景跟不上他的思路。   “之前过年的时候,不是说要给你置办一件新的冬衣嘛,但是后来我就走了,也没来得及陪你挑一件。”   陈藩稀里哗啦的拆袋子,拆出一件崭新漂亮的白色羽绒服。   “那天视频之后我就在想,要是早点给你买件新衣服穿上,可能你就不会着凉发烧了。这事也怪我,就不该拖着。”   陈藩把衣服抖开,大张着双臂将贺春景裹进怀抱里,亲了亲他的耳朵:“来试试。”   贺春景把自己手心掐出血了,才忍住想要狠狠回吻住陈藩的冲动。   这是他刚才想得要死要活的人,是把他拉出绝境的一根绳索;他的小小爱人昼夜兼程飞了二十个小时,花费昂贵的机票,横跨半个地球来到他的面前,只为了履行之前随口的一个承诺。   陈藩是要多想念他、疼爱他、看重他,才能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来。   贺春景无以为报,急得恨不能把一颗心当场剖出来给他。   他现在皮肉脏得要命,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颗真心能值上几个钱了。   可这颗心对陈藩有什么用处呢?   不能吃,不能用,饱含着一汪苦水,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颗心里装着的的随便哪件事被拎出来,都能把陈藩伤害得体无完肤。   被想念和爱恋冲昏的头脑逐渐冷却,同时,贺春景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满怀希望的,毫无保留的面对陈藩了。   一见到陈藩,别说是亲吻拥抱,甚至就连陈藩的眼神搭在他身上,都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起自己校服底下被别人恶意弄出的耻辱痕迹。   他被逼着想起陈玉辉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脚腕上的锁链和那些威胁的筹码。   恐惧比爱更先一步侵占了他。   “先,先吹头发吧,不然把衣服弄湿了。”贺春景强稳了稳心神,挣开陈藩的怀抱,冲着他笑了一下。   笑容应该是挺难看的,因为他看见陈藩明显被浇灭了些许的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无措的失落。   “你怎么这个时间去学校啊,身体好点了吗?”陈藩没有过多纠结贺春景的冷淡,只以为他身体还不舒服。   “嗯,陈老师不放心我,让我在这住了几天,今天醒了感觉好多了,正准备回学校。”贺春景从洗手间把吹风机拿出来,插到餐桌旁边的电源上,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   轰隆隆的机械运作声填补了一室安静,一时间二人都没再开口。   忽然,贺春景握着吹风机的手被拢住了,抬头看过去,陈藩接过吹风机,开始细细的为他吹头发。   “该剪了。”陈藩理了理他的鬓角,“老高该抓你了。”   “我成绩好,”贺春景愣了一下,旋即绽出一个很明亮的笑,“他不管我。”   “哟——啧啧啧。”陈藩挑着眉毛,很不客气地咂咂嘴,用欠揍的语气学他,“我成绩好!他不管我!”   贺春景拐了他一杵子,两人顷刻间找回些离别前的松弛感觉。   短头发不需要吹太久,陈藩把手指插进贺春景发缝里试了试,感觉全干了,于是拔下吹风机,弯腰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有点困。”陈藩的鼻尖顶在贺春景肩窝里,发声时带了点咕咕哝哝的懒惰小气泡,很可爱。   贺春景忍不住了,侧头亲了一口他的脸,嘴唇被胡茬扎得痒痒的,却不敢说我陪你去屋里躺一会儿。   垃圾桶里有注射器,暖气管道上拴着一根镣铐。他解释不了。   所以他再一次的,离开了陈藩的怀抱。   “我试试这件衣服。”   贺春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那件白色羽绒服。   很厚实,很暖和,大小正合适。   贺春景终于感觉自己暖和起来了一点。   “挺好看的,谢谢啊。”他在镜子前左右转身看了看,对陈藩说。   “我那件是去年的款,已经下线了,给你买了个今年的新款,但看着挺像的。”陈藩坐在餐桌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勉强算个情侣装。”   情侣装三个字让贺春景心头一酸,再次将他推向摇摇欲坠的边缘。   “你……吃饭了没有,咱们到食堂吃个饭?”贺春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开。   “我进屋抱着你睡会儿吧。”陈藩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从起飞到落地,再到出租屋,他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行,那你先去刷牙洗脸,我把衣服放进衣柜里。”贺春景把新衣服脱下来,借此机会往屋里走。   陈藩或许是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在这么一小会儿就困倦得不成样子。所以他没再说什么,随口应了两句,拐进了洗手间。   贺春景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里,将那锁链匆匆卷了几卷,挂在管道上,再拿了一条毯子搭在上面遮住。而后又抽了几张面巾纸揉皱,把垃圾桶里的注射器严严实实盖上。   陈藩洗得很快,三五分钟的功夫就从浴室晃悠出来了。   “往里边去去,”他一屁股坐在床边上,咣当倒下,朝贺春景那头蠕动蠕动,八爪鱼似的攀上来,给人捞到自己怀里,“可想死我了。”   贺春景柔柔顺顺地任由他抱着,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情。   哪怕是建立在谎言假象之上的,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在这一刻,贺春景忽然都不在意了。   陈藩的大脑瓜沉沉枕在他胳膊上,贺春景感觉这像个梦。可能真实的他还躺在病床上烧得神志不清,所以在大脑里模拟出了这么一段抚慰性的情节。   “记不记得以前我来这找你,下雨天,咱俩也是这么躺着,你给我念爱伦·坡的诗。”陈藩闭着眼睛念叨,“我还给你唱曲儿来着。”   “嗯。”贺春景鼻子发酸,长长呼吸了好几下才让自己把眼泪忍回去。   “你也给我唱个曲儿吧,哄哄我。”陈藩撒娇道。   “唱什么?”贺春景问。   “哄睡觉,当然唱摇篮曲。”陈藩理所当然地说。   “我可跑调跑得厉害,别再给你唱精神了。”贺春景想起之前给陈藩过生日出去吃饭,一桌子人笑话自己跑调的事。   “那正好,”陈藩收紧了胳膊,在贺春景胸前来回来去地拱,试图隔着衣服找那两颗不起眼的小豆子,“给我唱精神了,咱们干点别的。”   他闭着眼睛,没看见贺春景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   “……快睡吧你,还给你念诗。”贺春景顿了顿,把声音放得又轻又缓,说起了那首《安娜贝尔·丽》。   他慢慢地讲着,手中和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拍陈藩的后背。在这舒缓放松的氛围里,谁也没注意到贺春景的校服领口随着动作逐渐敞开,里面洗松了领口的T恤跟着垂下去一块。   陈藩昏昏欲睡,在听到那句“我的小情人”时,眯着眼睛往上看了一眼,看到了同样闭着眼睛,面容沉静的贺春景。   贺春景瘦了很多,陈藩在心里暗地皱眉毛,目光沿着他的眉骨、颊侧一直下滑,到喉结不甚明显的脖颈,再到被衣服遮住的一小片锁骨。   最后是领口边缘暴露出来的一个红色印记。   陈藩的瞳仁骤缩。   哄睡哄得好好的,贺春景怀里一空,再睁开眼,忽然发现陈藩坐了起来。   “怎么了?”他跟着坐起来,茫然地问。   陈藩背对着他,静静坐了一会,像是被噩梦魇住的人刚刚醒转过来。   而后他回过头,定定望着贺春景。   “你过敏了?”陈藩停了一下,又开口,“还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在安慰自己想太多了,告诫自己不可以用过于凶狠暴戾的动作吓着贺春景。   万一那是个误会呢?   他的小耗子一直在生病,免疫系统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话听在贺春景耳朵里,惊天动地。   贺春景脸上始终努力维持的那股平静终于破碎,看到他表情上的明显变化,陈藩心脏猛地沉下去。   “贺春景?”陈藩按捺着暴虐的怒意,又叫了他一声,“身上怎么回事,给我看看。”   被点到名字的人没有动作,直到陈藩再也忍受不了,伸出手想要自己揭开答案,贺春景才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陈藩,”贺春景声音抖得厉害,手心冰冷一片,他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什么,只好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念陈藩的名字,“陈藩,陈藩。”   “你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贺春景。”陈藩朝他露出一个哄孩子一般的笑。   这笑容贺春景从陈玉辉脸上见过无数次,恐惧之下,二人面庞中相似的地方在他眼前骤然重合,贺春景惊鸟般从床上扑腾起来,直直冲向门口。   身后狂怒不已的陈藩却先他一步出手攥住了他的后衣领,猛地将他掼倒在地上!   “我说给我看看你身上是怎么回事,”陈藩用一种几近崩溃的语气说,不难听出此时此刻他还在挣扎着保持理智,“给我看看!”   贺春景阻止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陈藩剥开了他的校服下摆。   暗红色的吻痕,青紫色的掐痕与牙印生生烙在这具肉体上,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曾经受过怎样的事情。   一身狼狈印记无所遁形。   他们之间到底天崩地裂,以失败告终。   【作者有话说】   感谢@陆慕 @空台戏 uu们的打赏!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3=咱就是说这个镜经过104章终于破了...... 第106章 旧梦终章   窗外操场上的喧哗声不见了。   时间逐渐凝滞,贺春景仿佛听到了秒针走到数字十二时的喀嚓声,万物至此归于终结。   陈藩静默地骑坐在他的大腿上,手里捏着高高掀起的衣摆,像观看一副抽象画、研读一道竞赛题那样,长久而专注地看着他的身体。   “谁弄的?”   半晌,陈藩放开手中攥出皱褶的衣摆,喑哑地问。   贺春景不说话,也说不出话。   他牙关紧闭,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睫毛忽闪着一闭一睁,眼底拘不住的泪水便淌了出来。   陈藩也在流泪。   他仰着头深吸了口气,手掌抚过贺春景的眉眼,鬓角,耳垂,最后顺着身下人修长的脖颈滑下来,突然一把紧紧捏住了贺春景的喉咙。   贺春景也不反抗,任由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最后无声地用口型唤了一句陈藩。   他的脸因长久的缺氧变得很红,额角上的疤痕却泛起青白的颜色。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拽了下陈藩的手,在触碰到那如钢铁一般难以撼动的力量之后又把手挪开,攥成拳,捣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睛费力呛咳。   凉津津的泪水沾染到陈藩手上,流进他的指缝里,让他想起那条名为穆昆的冰封长河。   陈藩恍然间惊醒,松开手,转而捏着贺春景的肩膀,又问:“是陈玉辉吗?”   贺春景被涌入的空气呛住,咳得厉害。   “是不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明明施暴的人是他自己,可陈藩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绝望,哀求一般发问。   “是不是他逼你的,贺春景,只要你说一句是,只要你说是——”   “他给我钱。”   贺春景哽咽了一下,憋了好半天的气,才能把后半句完整的说出来。   “抱歉,陈藩。”   陈藩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震惊、失望、愤怒,它们被舂在一起,扭曲成一种混乱的痛苦。   “对不起。”   贺春景表现得像一个真的背叛者那样,又一次懦弱的道歉。   他曾读过一本写狼的书。   天寒地冻的极恶条件下,找不到食物的狼会遇到一种陷阱。   涂了油脂的三棱刀散发出具有引诱性的气味,饥肠辘辘的狼耐不住诱惑,便会上去舔舐。然而在舔完作为伪装的那层油脂之后,狼的舌头会被刀刃割破,流血,但狼通常一无所觉。   它反而会被自己流出的腥甜血液激起更强烈的进食欲望,愈是血腥,愈是吃得开怀,直到血流尽了,狼才拖着满腹自身的血液倒地死去。   贺春景想,他的血大概就要流尽了。   他和陈藩就像是彼此的三棱刀,每一口香甜油脂的背后,都掩藏着寒光凛凛的利刃;每一次随着相逢喜悦而来的,往往是两人都无法承受的巨大变故。   他们在人生的荒原上得到爱,也得到致命的伤害。   人都说命数天定,缘分天定,可能陈藩和他的感情注定就是不幸的。   当年贺春景如果抱着作业本早些离开,就不会被陈藩撞倒在地,也不会遇上随之而来的陈玉辉;方才如果贺春景能够早些离开,就不会以这样的丑陋姿态面对陈藩,也就不会给陈藩留下如此难以磨灭的可怖伤害。   比错过更让人痛苦的,是不逢时的相见。   “……什么?”陈藩茫然地问。   他等了一会儿,没从贺春景嘴里等到答案,摇摇晃晃撑着身子就要站起来往外走,“我要问他,我得自己去问问陈玉辉那个他妈老王八蛋——”   贺春景一把抱住了陈藩的腰,将他拖住:“陈藩,求你了!”   陈藩一把将他掀翻到地上,终于暴怒:“我不相信!”   “我他妈的不相信!他是个人渣败类,他对陈鲜做过什么,他对丁芳做过什么大家有目共睹,我不相信你他妈的就真的瞎到这个地步!”   贺春景后脑撞在地板上,痛得要命,可手上仍然紧紧攥着陈藩。   陈藩挣不开他,转而揪着他的衣领困兽般咆哮: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主意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对你的!”   “从一开始。”贺春景颤抖着说,“从一开始,我们两个就,约定好了。”   “他说他对丁芳从来没有感情,而我刚好是……刚好是他喜欢的那种,他可以给我钱,供我念书,帮我一手操作所有事情。我实在是,太想脱离乳品厂的环境了,所以我答应了。”   贺春景越说越顺当,高压之下思路竟然变得无比清晰。   最能让人相信的谎话永远是真假掺半的谎话,他将过去所有事情都套了一个刻意歪曲过的壳子,将另一个版本的荒诞世界展现给他的爱人看。   “一开始我很害怕,我后悔了想要逃避,发现你那里是一个好地方,所以问你可不可以搬过去一起住。我觉得对不起陈鲜,所以和你们一起去了松山书院;我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贺春景松开紧绷到抽筋的手指,任由陈藩拎着。   “你很好,比他年轻,温柔,漂亮,你很有钱,能给我很好的生活,而且不需要我……付出太多代价。”   “……你在说什么……”陈藩整个人都在发抖,贺春景的腿贴着他,能够清楚感受到这股细微的战栗。   他到底还是伤害陈藩了。   不过如果舍弃掉一个贺春景,能换陈藩一个一帆风顺的未来,那又何尝不可?   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从校服走到婚纱,再携手走向人生的尽头。太年轻的爱本就是不作数的,死掉的那块心总会结痂愈合,人过一辈子,谁还不带几道疤呢。   陈藩自小经历的家庭创伤已经够多了,贺春景希望赵素丹好好活着,希望陈藩能妥当的继承到本该拥有的资产,在朋友和家人的簇拥之下,踏踏实实走上高塔。   而不是因为一个千疮百孔的旧情人失去一切。   贺春景想,这样的话,他愿意做一次陈老师的小婊子。   “我没想到你今天会回来,”贺春景情绪几乎完全平静下来,望向身上的人,“抱歉。”   “如果……如果我今天不回来呢?”陈藩从齿间挤出个问句。   “……我会尽量满足你对恋爱的需求,直到离开二中。”贺春景指甲抵着木地板,边缘几乎倒翻过去,“不告而别,我希望你在那之后忘了我。”   “你说你……爱我,”背叛与欺骗的痛楚让陈藩抖得更厉害,“说你要等我。”   他控诉一样揪着贺春景的领子再次重复:“你说你会等我!”   “我是一个不大会撒谎的人,陈藩,但是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欺骗了自己。”贺春景勉强露出个故作轻松的笑,“你被感情蒙蔽双眼,相信了一个拙劣的骗子。”   贺春景是真的不会说谎,就连他的身体也不愿意配合这个谎言,他的眼睛诚实无比,故而需要泪水来遮掩。   春天来时会消融每一条冰河,或许这才能解释他怎么有哭不干的一对眼睛。   “你是注定要走的,我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我以后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手里总是要攥着一些东西的。我不像你,我赌不起。”贺春景说。   陈藩久久沉默着,直到贺春景等得太久,等到出现了耳鸣,他才再次开口。   “在抚青的最后那天晚上,你……怎么解释。”   “算是告别礼物吧,我这样的人,拿不出其他谢礼。”   贺春景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像是在念一早就备下的台词本。   “那不是你的第一次。”陈藩的眼睛冷下来。   贺春景笑了笑,像在笑他幼稚:“我没看过那种片子。”   狠了狠心,贺春景决定再说得过分一点。   “这次发烧其实也是,陈老师知道我们的事之后很生气,弄得有点过分。”   贺春景早先恨不得剖出来给陈藩看的那颗心,此刻真真正正感到被生剖的滋味。他换上了一副有些谄媚的神情,连带一些刻意营造出的无辜。   “我只是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陈藩,你之前也说过,人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有错吗?”   陈藩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但你要是特别生气的话,”贺春景话锋一转,指了指陈藩身后的暖气片,“你要是实在生气,也可以趁他回来之前弄一次解气。那边刚好有个铐子,你铐着我,多疼我都不会反抗的。”   陈藩再也听不下去了,发出了一声说不清是悲鸣还是低吼的声音,掐着贺春景的脖子再次将他按在地上。   “够了!”陈藩居高临下地瞪着贺春景,泪水一点、一滴砸在贺春景的脸上,“你早可以不招惹我的!你早可以远离我!骂醒我!让我滚!但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次他彻底失控,几乎下了死手。   贺春景徒劳地挣扎两下,反抗的欲望很快被滴落在脸上的水渍浇灭。   “你太好了,”贺春景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我舍不得你。”   “陈藩!”   客厅门砰地被人破开,一声暴喝炸响在屋里。   陈玉辉卷着一身寒气冲过来,一脚蹬在陈藩肩头,将他踹得翻倒过去!   贺春景仓皇失措地爬起来,以惊弓之鸟寻求庇护的柔弱姿态扑进了陈玉辉的怀里。   “陈老师!”他一头扎在陈玉辉的胸口,极委屈地喊了一声。   陈藩靠在暖气片上,目眦欲裂。   贺春景十指狠狠掐进陈玉辉的手臂里,他恨得出血,演得想吐,和陈玉辉哪怕一丁点的触碰都让他想连皮带肉割掉碰到的部位,但他别无选择。   “陈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陈玉辉心领神会,手上将贺春景宝贝似的护着,搂紧了,对陈藩佯怒道。   “你他妈的又在干什么!陈玉辉!”陈藩一拳砸到暖气片上,在银白色金属表面留下了一个血印子。   “锵啷”。   搭在暖气上的金属铐子被震得滑脱下来,长长的金属链子坠在地面上。   贺春景呼吸一窒,不由得闭上了眼。   “……”   陈藩看了看地上闪着冷光的镣铐,又看了看贺春景被宽大校服裤子遮住的脚腕。   而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让我出国,让我离开,让我滚得远远的,也是这个原因吗?”他问。   不知道是在问陈玉辉,还是问贺春景。   贺春景哽咽着抱紧了陈玉辉,一派依赖的、顺从的姿态。   陈玉辉脸色铁青,警惕又疼惜地搂着怀里的人。   没有人回答陈藩,但陈藩自知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头也不回。   “陈藩。”   陈玉辉在他身后冷冷喊了一声。   “就当为了赵素丹,毕业之前,别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三棱刀那段出自《狼图腾》感谢@烨柏Feisen @空台戏 uu们的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 第107章 秋心拆两半   贺春景不见了。   陈玉辉焦头烂额打电话叫人押着陈藩回机场,再回头就只看见一扇虚掩的门。   楼上楼下找了一遍,最后还是文具店门口晒太阳的老板娘认出陈玉辉,跟他说家里的小孩刚刚进校门去了。   陈玉辉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眉头又拧了起来。   班级、宿舍、操场、食堂都找过一遍,还抓了几个学生问话,大家都说没见过贺春景。就好像贺春景无端消失在了校园里,化作了一株草,一棵树。   陈玉辉一下午的课上得心不在焉,到了大晚课的间休,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端着茶杯琢磨,这孩子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若是调监控,难免会惊动教导处,他又不想再跟高主任扯皮编谎。   目光扫过教学楼对面的学生宿舍,陈玉辉被入口的茶水烫了一下,不知想到些什么,脸色变得极难看。他放下杯子,呼啦啦转身疾走出去,留下一旁被风带偏了书本的老师茫然回望。   “陈老师怎么了这是?”   “不清楚。”   大课间回宿舍的学生多,陈玉辉草草回应了几个与他打招呼的学生,径自从楼梯间快步上楼。   二中不是寄宿制学校,学生大多还是以走读为主,故而宿舍资源并不紧缺。二、三楼住得最满,四楼零星有几间住人的寝室,再往上五楼几乎就没有人了,都是些堆放床板杂物的地方。   耳边静下来,陈玉辉沿着五楼走廊朝西走,尽头通往六楼的铁拉门果然被动过。   铁拉门常年关着,底部几乎锈死在轨道上,上半部分却被人用力掰过,留下了一条狭窄的,半人宽的缝隙。   陈玉辉一脚踹开铁拉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某种动物的哀嚎,响彻整个楼层。   六楼禁止所有人入内。在谭平死后。   陈玉辉推了推眼镜,锃亮的,不染一丝灰尘的黑色皮鞋踏上了久违的水磨石台阶。   天台木板门上挂的锁被人撬了,耷拉在一侧把手上。   门板上油漆剥落的痕迹没怎么变样,熟悉得让陈玉辉有些恍惚。   天台上风有些大,贺春景坐在地上,背靠着水泥制的栏杆石墩抬头看天。天色将晚,烟粉色的长霞嵌了橙黄色的边,一如贺春景最初爬上麻袋堆,望向热闹校园的那日。   陈玉辉静立在入口半晌,抬脚轻轻朝前走了几步。   他没有太靠近贺春景,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脚,谨慎地保持在一个操场上众人难以察觉的角度。   “贺春景,”陈玉辉沉声叫了他一句,“过来。”   被点到名字的人,眼神落在云层之上,没给出什么回应。   陈玉辉便又向前走了两步,在走第三步的时候,被对方制止。   “站住。”   一把轻飘飘的声音被风吹过来。   猎猎寒风从贺春景背后猛刮过,压低了他的额发,鬓角两侧的头发也都拢在脸上,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一双红得不像话的眼睛。   这太凑巧了,陈玉辉停住了脚,贺春景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谭平坠落之前站着的那一小块地方。   “你先……过来,别坐在那。”陈玉辉说出口的话,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畏缩。   “不用担心,我只是在等你,一时半会儿还跳不下去。”贺春景比他坦荡。   “等我?”   “嗯。”   贺春景姿态放松极了,背靠着加高过的水泥墙,像是紧绷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了依靠,松垮垮倚在上面。   “你的目的达到了,陈玉辉。”贺春景向后理了一把刘海,露出一副清丽柔和的眉眼,“我和陈藩没有未来了。”   少年人抽条快,陈玉辉远远望着,惊觉这两年他长开了不少。   就像很久之前邱娟说的,贺春景外貌不差,长大了是能把小姑娘迷走的面相。先前幼稚可爱的圆眼睛拉长了些,钝鼻头出落得利落,脸颊消瘦,勾勒出一些雾隐远山似的暧昧棱角。   美中不足,那本该光洁的额头上爬着一道肉粉色的新疤。   “……所以呢?”   陈玉辉立在原地,狂风将他打理齐整的头发拂乱,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超出他掌控太多的感觉,于是主动出击。   “你又要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一套?还是说想把我从这推下去?”他忽然笑了,“你都不会。”   “不论我们俩哪一个死了,你先前在陈藩面前演的那场戏都会功亏一篑。”陈玉辉有恃无恐,又上前了一步。   贺春景忽然举起了手。   之前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眼下攥成拳头高高举过头顶,指缝里有一些皱巴巴的纸条支棱出来。   “我叫你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松手。”贺春景语气仍旧平淡无比,“你猜猜上面写的什么?”   陈玉辉脸色变得铁青。   “我现在,没有什么怕被陈藩知道的了。”贺春景死攥着手里的那写满了对陈玉辉一桩桩、一件件控诉的纸条,笑了笑,“反正不管怎么选,我们俩都结束了,无非是他不明真相的时候平等的憎恨你和我;得知真相后他会更憎恨你一点,对我多几分同情而已。”   “但我们两个永远不可能在这基础上重修旧好了。”   最后这句,贺春景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说自话。   “所以陈玉辉老师,在担心别人之前,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不要好像别人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你就什么把柄都没有似的,张口就是威胁。”   陈玉辉最大的把柄就是他自己,他努力粉饰出的“正常”表象。   “所以你要怎么样?”陈玉辉额角青筋跳了跳,咬肌绷紧又松开。   “我要尽可能快的离开这。”贺春景说。   “可以。”陈玉辉立刻回答,“我可以让你今年就参加高考,或者送你去外国语学校参加保送考试。”   “那很好。”贺春景高举起的手臂有些酸麻,但他仍坚持着,“第二点,在这期间,你要从我眼前消失。”   “可以。”陈玉辉面色阴沉,“我说过了不会再碰你,现在,把手收回来。”   “最后一点,不要动陈藩,也不要打他应获遗产的主意,或是他身边的任何人。”贺春景咬牙切齿,“没有人活该当你的砝码。”   “……可以。”陈玉辉向前踏出了一步,“把纸条,给我。”   贺春景用手势警告他不要再向前,二人之间不过三步的距离,贺春景仰头看向这个几乎毁了他的男人,具有强烈欺骗性的优雅外表,和皮囊之下令人作呕的腐臭灵魂。   他忽然咧着嘴笑起来,笑容里带着点令人心惊的疯。   “陈老师现在肩上还很痛吧,可千万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随后他将那一大把纸条统统塞进嘴里,开始艰难的咀嚼和吞咽。   陈玉辉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他的脸,伸手去挖他的喉咙:“吐出来!你疯了,吃这么多也不怕噎死!”   贺春景被抠得连连干呕,却无比倔强地将它们咽了大半下去。陈玉辉攥着一手湿漉漉黏答答的碎纸条,揪着贺春景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朝天台大门狠命拖。   陈玉辉一脚踹开大门,却在下一秒猛地停住动作。   一时间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半秃的教导主任高宏脸色发绿,眼睛瞪得快要跌出眼眶。在他身边是瘦皮猴似的吴宛,厚重的镜片眼看就要滑落到大门牙上,二人皆是一副被震惊得瞠目结舌的样子,呆立在台阶上。   贺春景的干呕和呛咳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陈玉辉强忍着暴怒做了个深呼吸,脑子里急速运转。而后不着痕迹地把手里攥的碎纸条塞进口袋,又将贺春景往吴宛身上一推:“三年一班吴宛,对吧?送他回班,不该说的不要说,但凡我在学校里听到一点风声,拿你是问。”   吴宛噤若寒蝉,架起贺春景转头就跑,边跑边在心里呕血。   他就是中午的时候看见陈玉辉满地找人,留了个心眼,大课间又恰巧听见宿舍楼天台有动静,想着跟教导主任打个小报告,举报有人逃课上天台。如果正好是贺春景的话,刚好能报复一下……没想到背后扯出来这么狗血的一个惊天大八卦啊!   陈老师有钱有手段他是知道的,万一被记恨了,在自己高考的时候哪怕稍微报复一下,这都不得了的啊!   吴宛恨不得哐哐撞墙,他就和贺春景命里犯冲,这货肯定专门克他!   “陈,陈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学生离开后,高宏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他满后背都是虚汗,好险,好险,他就会见证一起惨烈的校园安全事故。   他都已经能想象不论从天台上掉下去的是谁,最后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二中,指向负责学生行为安全和教学建筑设施的教导处,指向他。   而除此之外,那个孩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怕被陈藩知道什么?   陈玉辉的回答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说了不会再碰你”?   陈玉辉站在距离他不过两凳台阶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他。高宏心头一惊,居然在这个全校出了名儒雅谦和、气度非凡,广受学生爱戴的资深教师身上看到了那么一点……阴湿的杀意。   就在高主任半秃的额头又渗出一层冷汗时,陈玉辉周身散发的那股寒意忽然消失了。   他像是平常遇到了刺头学生那样,摆出了一副疲惫又无奈的神色,带着歉意的微笑化解了高宏心中一般的疑虑。   “抱歉,高主任,让你见笑了。”   陈玉辉走下高台,走到高宏身边,叹了口气。   “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既然都看见了,我也就只能拉下这张老脸,拜托你不要外传,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什么,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啊?”高宏松了口气,忙问。   “我资助的这孩子,和陈藩走得近,这也是难免的。但两个孩子可能也是年少无知,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电影学坏,不知怎么就……说好听的是谈对象谈到一起去了,不好听的就是搞同性恋,要死要活的,这不刚才还吃情书呢么。这种变态的事情哪个家长会允许?你也是做父亲的人,能够理解吧?”   陈玉辉面露难色,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与愤怒。   “那是,那是,这事儿是个正常人就不能同意!”高宏又吃了一惊,连忙附和,“真不好意思,陈老师,我这也不是有意要听……”   “没事,但也希望你能理解,帮我们保密。”陈玉辉的目光真挚极了,看得高宏为自己方才不靠谱的猜测感到些汗颜。   “一定,一定。”高宏点点头。   “我可能棒打鸳鸯的时候,话说得难听,还控制不住脾气和孩子们动了手,这不,就把局面搞成这样。”陈玉辉语气很是苦恼,“人都说医难自医,这话放在我们老师身上也是一样,成百上千个孩子都教过来了,轮到自己家的 ,反倒拿捏不好力道。”   哦,原来不碰他,是指不和他动手。   高宏恍然大悟,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确实,我儿子也不服我的管,就只听他妈的。”高宏颇为认同,一场对话顺顺当当地走向了育儿心得探讨。   两人边聊边下楼,最后以高宏要去后勤部给天台大门换锁告终。   “这次得换个牢靠点的锁,”高宏摆摆手,“陈老师晚上还有课吧,别耽误了,快回吧!”   “我建议可以用木条钉死,以免有孩子好奇心重,跑去撬锁。”陈玉辉也朝他扬了扬手,“春景这件事还麻烦你保密,孩子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明白,放心吧!”高宏一口应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空台戏 @小金鱼的泡泡 小天使们的打赏投喂【狂吻感谢大家的阅读www新的一年祝大家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空题全蒙对,加薪有机会!   uu们过年好!!! 第108章 错   零九届办完百日誓师之后,时间过得像风翻书页,飞逝流转,一掠而过。   有时候贺春景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那日天台上的大风吹走了一部分。   教室和宿舍成为两个端点,他在线段AB之间循环往复的徘徊,好似奔波在危绳钢索之上,企图从死地中为自己谋条生路。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一切画面都变成稍纵即逝的虚影,像开了十六倍速的冗长影片。那通常是让观众不感兴趣的部分,帧与帧之间最大限度的压缩,配以嘈杂间或沉寂的背景音,没有剧情可言。   贺春景心无旁骛到几乎是被魇住了。   他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夜以继日的做题、背书。偶然有三五分钟力不从心的晃神,他就会从脑海中放出天罗地网,满世界追寻失落的那一部分魂魄,可往往思绪随着季风与洋流环游到世界另一端时,他又很快惊醒。   若是被吹往了那里……他便不找了。   陈玉辉出乎意料的守约。   他不知用何种方式,从抚青那边弄来了几张贺春景初中时的竞赛证书,加上杂七杂八的一些老师推荐,倒真给他加塞进了提前高考的队伍。   天气不知不觉热起来,棕褐色秃枝干又变成遮天蔽日的连绵翠绿,树上藏了不计其数的蝉。   贺春景每天在蝉声里睁开眼,总是刷着刷着牙就开始发呆,感觉自己前一天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蓝校服,今天忽然就穿上短袖白衬衫了。而后是机械化的漱口、洗脸、晾毛巾。宿舍床上散落的书本占据半边空间,他捞起前一夜没温完的书,拿在手里又朝着线段另一端奔去。   齐彩霞看他越来越沉默,又主动找他谈过两回,大致意思都一样,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说他现在整个就是一个揠苗助长的状态,不利于身心健康发展,劝他别太拼了。今年不成,明年还能顺其自然的再搏一把。   可他已经无法忍受再困在这里一年。   他感觉自己再不离开,就真的要从高高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恍惚间贺春景记得自己好像的确有那么一个深夜,他又一次上到了宿舍六楼,颇为遗憾地摸了摸早被木条钉死的天台大门,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床上睡下。   六月悄无声息的来。   天气闷热至极,贺春景在考场里喝了三瓶藿香正气水才熬过去,他甚至没印象自己是怎么从考场出来的。   考试结束当天晚上下了一场旷久的暴雨,水汽寒森森浸透夏夜。贺春景抱着那件白色的,崭新的羽绒服,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整整两天,直到暴雨停歇。   同宿舍的学生以为他没考好,闹绝食,战战兢兢找来了后勤老师,这才把贺春景从那个悠长的,冷酷的梦魇中惊醒。   “我没事,”贺春景扯着嘴角冲他们笑了笑,“考挺好的,就是……太累了,多睡了一会儿。”   后勤老师被他苍白憔悴的模样吓得不轻,跑回自己屋里拿了两罐八宝粥硬看他吃完,末了还心有余悸,还叮嘱他不舒服就去校医室看看,这事儿勉强才算糊弄过去。   集体填志愿那天,齐彩霞指导他填表。学校暑假不收信件,写到录取通知书邮寄地点时齐彩霞随口问了句,是寄到陈玉辉家还是贺春景老家。   贺春景下笔顿了几秒,填了个地址。   “这是什么地方?”齐彩霞皱了皱眉头。   “一个朋友家。”贺春景含糊道。   “靠谱吗,这可是录取通知书。”齐彩霞仍不放心。   “挺靠谱的,”贺春景把表格交还给她,“放心吧齐老师。”   靠不靠谱又能怎样呢,天下之大,他也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   离开教室的时候,贺春景余光里瞟到个畏畏缩缩的影子。   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一副沉甸甸的啤酒瓶底大眼镜支在那人脸上,吴宛目光躲闪,跟他小声打了个招呼。   “有事?”   上次与吴宛的会面可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经历,贺春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毫无兴趣听对方会说什么。   可吴宛一开口,贺春景的心就沉了下去。   “那个,就,刚刚陈老师,陈老师说让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河滨公园去见他。”吴宛吞吞吐吐,表情很为难。   “不去。”贺春景丢下两个字,抬脚就走,被吴宛扯住了。   “你先别走!”这次吴宛的声音很大,也不顾走廊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跟宣读圣旨似的嚷嚷,“是要说你户口迁移的事!”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为了高考,他的户口还落在陈玉辉家里,登时泛起了一阵恶心。   “知道了。”贺春景恹恹地说。   吴宛宣完了圣旨也没急着走,别别扭扭跟在贺春景身后,也不说话,闷头就是一顿尾随。贺春景被他这个行为猥琐到了,转头没好气的又问:“还有什么事啊?!”   吴宛鼻尖上冒着汗,张开嘴又合上,纠结了半晌,环顾四下无人了才用蚊子声嗡嗡出一个问句:“我能帮你什么吗?”   “什么?”贺春景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吗,”吴宛又嗡嗡了一遍,“那天,你吃的那些纸条……写的是真的吗?”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就有一张碰巧粘我胳膊上了,回去我才发现。”吴宛抬头瞄了贺春景一眼,表情像是憋尿憋得太久,快憋哭了,哼哼唧唧等一个回应。   贺春景被他的话劈得脑子停转,僵硬了半天,说:“假的,你忘了吧。”   这下吴宛真要哭出来了:“真的假的啊?”   贺春景看他那副窝囊样,叹了口气:“别想了,已经不重要了。”   吴宛张着嘴被钉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红得像烂桃核。   待到贺春景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另一端,吴宛才突然声嘶力竭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对不起。   贺春景并没为这一个小插曲停下脚步,今天解决了志愿填报这最后一件事,他就不该再留在二中了。   他卯着劲儿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坐哪一路公交车能到火车站,他该买一张去竹舟市的火车票,去尝尝蒋胜天他们家饺子馆的招牌菜,顺便问问对方招不招工,最好能厚颜无耻地捡个包吃住的零工回来。   一边走,他一边熟练地将自己的思维封闭起来,努力把方才吴宛提起的事情挤压进不起眼的角落,以免想起更多关于那一天的回忆。他现在很擅长这个,蜷进透明的壳子,隔绝万物,逃避痛楚。   可走到校门口时,他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丁芳抱着陈定站在保安室门前,年逾五十的保安大爷笑出一脸褶子,拿了一只通红的小沙果在逗那孩子。   贺春景听着幼儿咯咯的笑声,忽然就被拽出了那只透明的壳。   世界万物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耳朵里。   眼前的画面太过于温馨动人,以至于从有什么不大明媚、不大友善的东西渐渐从贺春景心头伤疤处滋生出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憎恨。   那是陈玉辉结婚二十年的妻子,和走路尚且摇摇摆摆的,新生的孩子。   贺春景忽然后悔了,他刚才和吴宛说的都是一些什么屁话,什么叫他妈的“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就这么离开,是不是也太便宜陈玉辉了。   他才十八岁,往后的几十年人生就都要活在那畜生留下的阴霾里。   他的爱情永远无法在阴影中开花结果,他对家庭的憧憬,对伴侣的期许,对幸福的、健康的爱的向往永永远远的毁了。   他要放任制造一切悲剧的凶手,继续阖家团圆的活着吗?   陈玉辉会在更加丰饶的物质生活中享受妻子和孩子的爱,享受桃李满园的名望,享受不知情读者的爱戴和吹捧,他什么都有,或许还会制造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人渣凭什么呢?   发生在陈鲜和陈藩身上的事,还会在这个正牙牙学语、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重演吗?   丁芳给这孩子起名叫陈定。   这像一个滑稽又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这孩子必定是不会有片刻安定的。   所有人,都是陈玉辉炮制出的受害者。   “丁芳阿姨。”   贺春景远远喊了一声。   丁芳闻言朝他看了一眼,脸上仍带着些未泯的笑意。不过在和贺春景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显变得有些局促。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贺春景了,或者说,她自从生下陈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了。此刻她想起自己在贺春景面前曾表露出过的种种丑态,哀怨的、狠毒的、痴缠的、低声下气的一幕幕,难免有些无地自容。   “啊,小贺啊,志愿填好了吗?”丁芳顿了一下,紧接着寒暄。   “填好了,”贺春景扬起一个挺灿烂的笑,“阿姨来找陈老师?”   “对,这不是学校放假了嘛,带定定一起过来接他爸爸。”丁芳见贺春景不计前嫌,颇有礼貌,肩膀松弛了些许,还颠了颠怀里的白胖幼童,“叫哥哥,宝宝,你说,哥、哥。”   可那孩子实在年岁太小,分不清人,张口就对着贺春景喊了声爸爸,把保安大爷逗得前仰后合。   贺春景也跟着笑了笑,但他的心脏被那股憎恶缠得更紧了。   丁芳这副慈母相,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陈鲜。   他想起陈鲜遍体鳞伤的样子,想起冬夜里踩在瓷砖地上那双赤脚,想起被剃花了的乌黑头发。   陈鲜曾被这样温暖的怀抱接纳过吗?   还是说,陈鲜,陈先,她从来就只是个“先来的”,丁芳盼了十八年,才盼来后面这个能让她安居乐业、气定神闲的宝贝疙瘩?   “张口就喊爸爸,在家特别黏陈老师吧?”贺春景忽然开口。   “别提了,你们陈老师忙死了,一面教学生,一面又要操心他哥留下的公司,三天两头不着家!”说起这个,丁芳很娇嗔地瞪圆了眼睛,“要不是我教陈定喊一声爸爸,以后他连爸爸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没见过!”   “呕心沥血嘛,做老师就是这样。”贺春景目光闪了闪,随口安慰道。   “唉,苦的又是我们娘俩了。”丁芳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一扭头,“小贺,难得考完试轻松了,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回家吃个饭吧?车子坐得下的。”   丁芳又颠了颠手上的胖娃娃,娃娃啊呜啊呜吃手指,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抬手抓向贺春景。   “不用了,和同学约好了出去。”贺春景推辞道。   “哦,那你们在外面别玩太疯,注意安全。”她叮嘱道。   丁芳现在有大量满溢而出无处安放的母性,贺春景被关怀出一身鸡皮疙瘩。   “再见,来,宝宝说再见!”丁芳对此毫无察觉,捏着陈定短短的小肉手,冲着贺春景摇了摇。   贺春景的眼睛冷下来,其中的阴翳却被垂下的睫毛遮掩了去,再抬头又是很和善的样子。   “对了,丁芳阿姨,”贺春景凑近她一步,小声跟她咬耳朵,语气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忐忑,“我一直想弄个谢师宴,感谢一下陈老师帮助我念书上学这件事,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一起参加吗?”   “我?”丁芳疑惑道。   “你是师母嘛。”贺春景朝她眨了眨眼,“你也来吧,给陈老师一个惊喜。”   丁芳犹豫了一下,恰逢陈定在她怀里又喊了一声爸爸。   “好,什么时候,在哪里?”丁芳同意了。   “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先去河滨公园游船,拍张合照,然后去公园旁边的一家融合菜馆吃午饭,怎么样?”贺春景笑眯眯地问。   【作者有话说】   感谢@空台戏 @阿嶠真乖 @也休没有钱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们的阅读~~~ 第109章 落幕 · 上卷完   河滨公园端端正正坐落在松津河上,宽阔河面横贯其中。   北岸以北坐落着第二中学,南岸以南紧挨着百货大楼,贺春景曾在公园南侧的地摊上,套到过一只粉红色的小猪扑满,但那已经是过去太久的事情。   贺春景早来了一阵子,在河边转了两圈,沿着小路找到了陈玉辉给到的那个地标,碧波观胜。   -贺春景:阿姨,我们在碧波观胜汇合吧,这里有个游船码头。   -丁芳:好的。   贺春景:记得要给陈老师一个惊喜哦!   贺春景收起手机,站在河边盯着河水出了神。   大概是陈玉辉为了避人耳目,刻意选了一处树林最密、水流最急的岸边。   这四周来往没什么人,私密性很好,入耳只有河水奔腾而下的声音。贺春景冷笑一声,那人思虑确实周密,在这地方就算使用手机或是录音笔一类的设备,估计也会被嘈杂的水声干扰。   护栏不高,或许应该把陈玉辉从这里推下去。   他开始认认真真的筹划起来,像是一会儿真的要实施他的第三次杀人计划。   有的事情做了太多次,人就麻木了,一点心擂如鼓的紧张感都没有。   六月是松津河的丰水期,加上前阵子连下了两天的大暴雨,上游水库放闸,下游水位暴涨,平日里温娴静美的母亲河变得面目可憎,浑浊的水面之下暗藏杀机。   为了及时疏水,干流上的橡胶坝几乎全被收起了。现在要是从这里掉下去瞬间就会被冲走,几乎捞不到人,只能到入海口那边去等浮尸。   想到这里,贺春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浮起来的不知会是他自己,还是陈玉辉。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贺春景感觉自己头皮发麻,汗毛竖立,就连后脊梁的骨节都要刺破皮肤站立起来。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   陈玉辉抬起胳膊,把手掌贴在贺春景的后颈上摩挲了两下:“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在怕我?”   贺春景的手机震动起来,他草草看了一眼就扣回了裤袋里。   是丁芳找到地标的消息。   他拂开陈玉辉的手,往后撤了一小步,和对方保持距离。抬头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丁芳抱着孩子,远远沿着陈玉辉背后的小路走过来。   “你找我什么事?”贺春景不和他废话,直切主题。   陈玉辉看出他的厌恶,笑了笑,收回手:“一是你户口的问题,已经解决完了,迁回到你老家的街道派出所,上了集体户口。有空记得回去拿你的新户口。”   “还有呢?”贺春景瞧着越走越近的女人,看到她精心打扮过的妆容,闭了闭眼睛。   “另一件事,这是《风卵》版权金所在的账户信息。”陈玉辉指间夹着一张纸条,以一副极狎昵的姿态,伸手摸了摸贺春景的脸颊,“我们之前说好的,拿去吧。”   丁芳已走到距离陈玉辉三步远的地方,眼看就要笑着抬手拍他的肩膀。   贺春景抿了抿嘴,忽然一把打掉陈玉辉的手:“我应得的?我应得的什么,嫖资?封口费?”   几步之遥外的丁芳,动作和表情齐齐凝固住了。   陈玉辉不喜欢贺春景反抗他,皱了皱眉头,将纸条缓缓地,一下一下塞进贺春景衬衫的口袋里。   “不要这样说自己,春景,”陈玉辉轻拍了拍他胸前的口袋,那里被纸条撑起了个微小弧度,“我说过,这部作品借由你孕育诞生,这些钱是你应得的报偿。”   “从这一刻起,你已经完成了你作为缪斯的使命。”   贺春景瞟了一眼面露震惊的丁芳,目光重新钉死在陈玉辉脸上。   “什么使命?”他顿了顿,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做你的泄欲容器?被你拍那些恶心的照片?还是在你怀着孕的老婆找上门的时候,夹着脏东西帮你圆谎?”   他的本意只是想把陈玉辉所做出的一切统统揭露给丁芳,让他们两个下半辈子全都不得安宁,让他们在未来几十年里狗咬狗。   可一条条伤疤逐个揭起来,饶是他早已痛到麻木了,仍旧忍不住会颤抖,会愤怒。   他强压下胸腔里灼烧一般的痛苦,用平生最不屑,最鄙夷的语气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你以助学的名义把我困在身边,骗走了我父母的遗产,骗我丢了工作,用你们家的两个小孩威胁我,让我除了讨好你顺从你之外别无选择,让我不敢开口求救。”   那把火越烧越旺,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你把罪孽整合成册,把那些毁了我的东西传得人尽皆知,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敲骨吸髓生啖血肉,最后你把这份血淋淋的钞票扔在我脸上,告诉我,这是给我的恩赐?”   松津河的怒涛一浪拍过一浪,贺春景分不清那股轰鸣究竟来自于外界,还是自己血流涌动的声音。   他禁不住一手抓住陈玉辉的衣领,想要将这男人拖到自己面前,一口咬穿对方的喉咙。   “李端行那份又怎么算?你为了平息陈藩在松山书院闯下的祸,把我活生生扔给李端行作践了半个月——你知道那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吗?这笔账也算在这些钱里?”   丁芳怀里的孩子看上去像是要张嘴说话,却被母亲一把捣住了嘴。丁芳脸上已不似人的颜色,慢慢的一步、一步后退到身旁的树丛里,靠在了树干上。   陈玉辉开始意识到他的异常,反手贺春景拨开揪在领口处的手:“你录音了?”   贺春景挣扎着被他上上下下捏了一遍,夏天穿得薄,T恤短裤压根儿藏不住什么。陈玉辉只搜出一只不在录音状态的手机,按亮屏幕瞧了一眼,随手将其扔进了河水里。   “别!”贺春景下意识往河边一扑,想要去接,那黑色的旧手机却早就落入了大河里,被波纹张口吞下,再不见影踪。   “别看了,一会儿买个新的给你。”陈玉辉理了理被扯乱的衬衫,随口道,“刚好你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贺春景恍若未闻,怔怔看着那手机落下去的位置。   那是陈藩给他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他和陈藩的短信往来,洋溢着他们从相识起的琐碎欢乐,抑或笨拙别扭的腻歪过往。   贺春景忽然哀哀叫了一声,他现在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连最后这点可供反刍咀嚼的爱意都消失在河水里。   他咆哮着,像头小牛犊一般撞向陈玉辉,将他朝河里推,咒骂他怎么不去死。   “凭什么,凭什么你在造成这一切之后还能人模狗样的活着?!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被你毁了!你冷暴力丁芳,对陈鲜的困境视而不见,你诱骗赵素丹为你生下陈藩,眼看着她和陈玉泽双双发疯,凭什么到最后是你好好的活着?!”   贺春景歇斯底里地掐着陈玉辉的脖子,把人往护栏外面按,扭打间他看见丁芳扶着树,身形颤抖得几乎把怀中幼子摔落在地。   陈玉辉猛地抬膝顶在贺春景小腹上,趁他吃痛时一脚把人踹开:“发什么疯!”   这一脚踹得极重,贺春景直接横飞落地,手上蹭掉血糊糊的一块皮,趴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喘息。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从贺春景面前掠过,伴随着女人极度绝望中的怒吼谩骂,和幼儿的啼哭,贺春景心脏猛地搏动起来!   再抬头时,陈玉辉却已经不在岸边,巨大的噗通落水声久久回荡在耳边。   丁芳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停在岸边,泪水融化了眼线液与粉底,在她眼下勾勒出一个无比凄惨的泪痕。   那妆容原本是为了和爱人一同留下珍贵纪念而准备的,现在化为被命运嘲弄过的,小丑般的印记。   陈定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嘴里不住地喊爸爸、爸爸,好像那是他唯一被教会的词语。   丁芳低头看了看儿子,这个她在产房里被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才生下的男孩。   为了套牢丈夫,挽回丈夫的心所孕育出的错误的结果。   二十年倏忽而逝,她竟然……没能看透身边的衣冠禽兽哪怕一天。   贺春景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丁芳投过来的目光太复杂了,像是懊悔,又像是醒悟,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切。   “小贺,”她喊了一句,破音破得厉害,“小贺,我……”   紧接着,她像是思维彻底崩溃了,痛苦的弯下腰去,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内脏被挤压似的尖锐声响。   那悲鸣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这一瞬,贺春景内心生出了一个极坏的想法,他不顾身上的痛,奋力爬起来朝丁芳扑过去——果然,就在他动作的同时,丁芳抱着孩子,转身翻下了河岸护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贺春景来不及抱住或是拖住她,只能朝那一团急速下坠的影子伸手狠命一抓,抓到个十分柔软的,触感娇嫩的东西。   贺春景肋骨重重磕在石围栏上,他紧咬着牙,紧握着手里的东西与地心引力做顽抗斗争。   那是很长、很痛的几秒钟。   丁芳的下半身已经浸在河水里,被汹涌的水势拖拽着朝前走。她手中还拽着陈定的一截上衣,而贺春景正是抓住了陈定的小脚丫,两人各执一端,巨大的拉力全数叠加在幼童的身体之上。   孩子大头朝下,被衣领勒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春景想叫丁芳松手,又想叫她千万不要松手。   又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如一起跳进去算了。   他没想要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手臂和胸腹无一处不痛,贺春景几次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但都死咬着牙没放手。两条人命太重了,重到他情愿拿自己去换,也不愿任由他们被松津河咽下。   忽然,手中的拉力变得轻巧。贺春景奋力抬头朝下看,原来是陈定的上衣终于被完全脱下,被他的母亲紧攥在手中,一并带进了河里。   贺春景丝毫不敢懈怠,鼓足力气往回一拽,把脸色发紫的孩子猛拉回护栏上,抱进了怀里。   他脱力地朝后倒去,咕咚坐在地上,又赶快摇了摇陈定的小小身体,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   这孩子也是命硬,吭吭咳了两声,竟真的缓过来了。贺春景松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大口粗喘,脑子里乱哄哄一团。   “有人跳河了!”   “跳河了!”   “水里冲走个人!”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远处响起,贺春景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不能留下,贺春景从轰鸣嘈杂的意识中分辨出这么一条信息。   他不能等着警察过来起底,追查他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   好不容易忍到了现在,一切肮脏污秽乱、七八糟的事情眼看就要过去了,他马上就能把这事儿翻篇,半只脚都已经踏入新的生活了——他不能在临走之前再把自己卷进一个大麻烦里,背上两条人命,再让所有人轮流过来品鉴自己腐烂的内里,对自己投以同情、失望或唾弃的眼神。   走吧,贺春景,走吧。   他太累了,累得几乎不能从地上爬起来,累得再担不住生活施加在他身上再多一点的力道。   汹涌水波哗啦啦地朝远处奔流,一如少年时代不复还的岁月。   于是零九年仲夏,十八岁的贺春景带着不满一岁的陈定,就这样离开了松津河。   ——————拨雪寻春 ·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小天使的陪伴与支持,历时七个月,贺春景与陈藩的少年时代故事终于讲述完毕!   真的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啊,从夏到冬,又到春天,希望接下来的下半卷,我们也能一起走下去【嘬下半卷都市背景,会带一小咪咪的悬疑色彩,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比心   烧灯续昼 第110章 旧日来信   是雪。   无穷无尽的,飞洒纸钱一般的鹅毛大雪,从倒挂着的铅灰色土壤中怒卷而下。   兜头罩住陈藩。   他冷得厉害,额头冻得像要生角了似的发痛,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风雪,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双脚被冻在冰层里,一步也拔不出。   “诶——起了起了起了,醒醒!”   “还能醒吧?别是猝死了,”钱益多倒反天罡,把冒着凉气的冰美式从他老板脑门子上挪开,转身问了一嘴门外的秘书,“他上次老老实实躺床上睡觉是啥时候?”   “上周五。”   秘书孟南是个干练漂亮的年轻女孩子,怕引起误会,还贴心地在后面补了一句:“睡眠监测上查的,超过六小时的只有周五晚上,但不清楚是不是在床上睡的。”   钱益多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龇牙咧嘴:“今天都周三了。得,咱挑个好日子送送他吧。”   “……”   陈藩强扒开干涩的眼皮,顶灯晃得他眼球生疼,张嘴想骂人,却发现喉咙也哑得说不出话。   缓了一缓,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从人体工学椅上直起身,伸手在办公桌上四处乱摸。   钱益多见状赶紧把刚才那杯冰美式递过去,看着陈藩掀开盖子咕咚咚一下干掉大半杯。   “完了,起尸了。”钱益多拿起桌上的便利贴,撕了一张吧嗒粘陈藩额头上,“无量慈悲,安心去吧,你的小篱笆我来接手,明天主体名称就变更成小裤衩。”   陈藩噗地朝他脸上吐了个冰块,把人啊呀一声砸走。   “滚,”陈藩抬手把便利贴扯掉,团成小球弹开,又丰富了一下他的祈使句,“远点滚。”   钱益多看着衬衫上留下的浅褐色水痕,心疼得要命,非但没滚远,反而扑过来连抽两张面巾纸胡乱擦拭前襟。   “操,你能不能行,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我玩儿恶心的!”他忿忿道,“这我新买的,就穿了这么一次!”   陈藩头脑还没完全开机,没搭理他,只低头晃了晃手里的半杯咖啡。冰美式没垫杯套,拿着有点冻手,原来刚才是钱益多用这玩意儿贴上来,自己才做了那么个晦气的梦。   他放下杯子,杯底很快在软皮桌面上积出一个半月形水渍。   “周六连着续了两摊,下午一个晚上一个,把今年刚入股的新爹给稳住了。周日核材料,周一跟平台开会开完了又喝,起来三个部门在线上等着汇报。今天中午下了飞机就去跟咱们亲爱的大股东,大收藏家魏振方老先生吃饭,飞机还特么给我落在大兴。我以为随便当个孙子哄哄他得了,结果是个相亲局,我就这么去的。”   陈藩指了指自己爬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平日里看谁都含情的狭长美目困得肿不拉几,眼皮翻出好几个褶,一抬眼像顶着俩千层糕似的。头发没做造型打理,无精打采遮在眉毛上,鬓角连着两腮是一片青色的胡茬。   钱益多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睁眼说瞎话地安慰:“其实也有种粗犷的潇洒,那姑娘要是对草书或者抽象派有研究的话,说不定还有戏。”   “画工笔画的。”陈藩搓搓脸,手掌扫过胡茬沙沙响。   “哦,那不成了。”钱益多咂咂嘴,“那魏老头没生气吧?”   “不至于生气,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八卦。你他妈的做法务是很闲吗?”陈藩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焦躁的情绪快要在他脑子里爆开,“我的意思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朕倦了。”   “……其实也不算没事。”钱益多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这时候给他火上浇油,“要不等你睡醒了再说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   陈藩强压下一句咆哮,做了个深呼吸:“有什么屁,快放。”   钱益多就放了。   “周一的时候,电影中心有个策划问我一件事,关于IP采购的。他们收到一份剧本投稿,说写得不错,想签。但这本子是根据小说改编的,版权多人持有,其中一个人还死了,他们请我拿主意,把这个版权链条搞清晰。”   “重点。”陈藩头也不抬,拇指隔着眼皮用力按压酸痛的眼球。   不怪他没耐心。   陈藩二十岁开办个人工作室,凭借过硬的短片实力锋芒毕露;二十六岁把陈玉泽留下的舞台相关行业资源整合收编,工作室鸟枪换炮变成篱笆影业;又在八年间,把电影业务线扎实夯定在行业上层水准上。   如今他稳稳当当坐在总裁室,手底下养活百十口人,在自家公司里是可亲可敬的“大王”,出了门任谁见面都要客客气气地招呼一声“陈总”。   除非是S级、S+的大项目,需要让他重点看一看,否则像这种八字没一撇的小项目,根本摆不到他面前来。   陈藩不知道钱益多抽什么风,跟他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屁事。   “重点是那个本子的原著,叫《风卵》。”钱益多说。   陈藩骤然睁开双眼,看向钱益多。   钱益多被他那副神情吓出一层白毛汗,连忙往回找补:“你也别激动,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要觉得晦气,咱就把这事儿给拒了,这投稿也说明不了什么,就……就说明不了什么。”   这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了,但他们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松津河上那场命案过去十四年了。   陈藩记得是零九年圣诞夜那会儿,自己过了大半年纸醉金迷荒芜虚度的日子,跟几个同学喝得烂醉如泥,勾肩搭背扶着墙往外走。一群人甩着大舌头,拿好几国语言搀在一起鬼吼鬼叫,结果刚出酒吧没几步,就见着陈鲜站在雪地里直勾勾看他。   吓得他差点膀胱一松,当场尿出来。   周围几个人还以为陈鲜是他女朋友,圣诞夜赶着送来一个罗曼蒂克大惊喜,纷纷起哄,叫他俩亲一个。   没想到陈鲜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其暴力程度把几个卷毛白男吓得屁滚尿流,一边喊着报警一边狂奔而去。   陈藩被打蒙了,弯腰撑着膝盖,看自己鼻血滴答滴答往下流,点梅花似的落在地上。   清醒了吗,陈鲜问他,嗓音像挂了霜那么冷。   随即她就从兜里掏出一个酱红色的小本,扔给陈藩——那是他被陈玉辉收走的护照。   陈鲜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硬邦邦,说陈玉辉死了,丁芳也死了,死在河里。   丁芳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小儿子陈定的衣服。只有衣服。小孩尸体没找到,估计是太小太轻,被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也可能是小孩肉嫩骨头脆,泡烂之后被鱼吃干净了。   陈藩听完没忍住,吐了一地。   然后他就听见陈鲜提起了那个名字。   “你现在这个德行又是怎么回事?你和贺春景怎么了?”   陈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些,一些悲切流露出来。   贺春景三个字一入耳,陈藩本就因酒精燥热不已的脑子就跟下了油锅一样,痛得一炸,有股邪火“簇”地窜出来。   他撑着膝盖笑,笑得喘不过气。   “你怎么没大没小的,姐,你不能……不能喊他大名。按辈分算下来,他是,哈哈,他是我小婶子,你高低还得叫他一声后妈,哈哈。”   陈鲜又一拳,扎扎实实给他擂倒在了地上。   幸亏这会儿大街上没什么人,大家伙儿要么在家里团聚,要么在酒吧狂嗨,不然陈鲜分分钟被警车拉走。   午夜时分的石板地面泛着凉意,陈藩侧脸着地,眼冒金星,视线不远处就是新鲜出炉的呕吐物。   这顿揍哪怕过了十几年,陈藩现在想起来仍旧牙神经隐隐作痛。   “其他呢,还有吗?”陈藩问。   “我看了一下业务侧发过来的聊天记录截图,对方对接人姓谭,备注名称是谭老师。其他信息暂时还没有给到我,这个项目……”钱益多试探着看向这位多年的好友,他对当年的事情也还心有余悸,“咱们做吗?”   “不做。”陈藩没有任何犹豫,“毙掉。”   钱益多点点头:“那我这边先不动,但估计他们会拿到这个月例会上提,到时候你记得驳回。”   “嗯,还有别的事吗?”陈藩把桌上剩的小半杯冰美式喝干净,剩了稀里哗啦一堆碎碎冰。   “那没了。”钱益多悻悻道,“你赶紧回家闷一觉吧,最近没有啥大事,都是常规合同,叫孟南给你批就行。”   陈藩靠回宽大椅背里,柔韧的工学椅半躺下去,稳稳托住这具疲惫的身躯。   “行,你先回去吧,我再歇一会儿就走。”陈藩闭上眼睛,视野中残余两团橙黄色的虚像,“顺手帮我把灯关了,谢您。”   钱益多抬手关了灯,玻璃门轻轻晃了晃,隔绝外物,困住一室死寂。   高中时候的事,他们之间有好些年没提起过了,就连陈鲜也只在那个圣诞夜里问过一次,大家从此心照不宣,闭口不谈。   一个早就消失在众人生命里的名字,今时今日突然再一次回到陈藩的视线中,犹如针尖挑起深埋肉中的小刺,他的心脏被剜出一种不致命,却绵长到难以忍受的痛。   桌上的半杯碎冰受暖风系统的烘烤,融化一点,再融化一点,最终发出一声细碎的“喀嚓”,惊走了盘踞在屋中的沉默。   -陈藩:那个策划名字发我-钱益多:……   -钱益多:不是吧你-陈藩:算了-钱益多:……   -陈藩:跟她说这事儿不用继续跟了-钱益多:确定?   -陈藩:对接人联系方式发我,我谈,项目还是她的-陈藩:顺便剧本发我钱益多:……1不多时,企业微信里发来个压缩包。   陈藩从没看过《风卵》,现到野鸡网站上搜了一篇盗版阅读,对照着剧本大纲看了一下文章简介,是相通的人物名称,这才放心地点进去。   内容让他毛骨悚然。   倒不是说陈玉辉文风有多么鬼气森然,情节设置有多么灵异恐怖,但陈藩从短短几个情节中看到的,赫然是与自己高中时期生活多少有些相似的痕迹。   他面前像是出现了一个五斗橱,抽屉缝隙里溢出长长的发丝,他完全可以想象里面有什么东西,但不得不伸手将其打开。   剧情不算复杂,通篇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先是描绘了一个天性敏感、生活在极端压抑的家庭氛围之下的少年的无趣生活。而后光亮从他的世界里出现了,新来到家中的家庭教师打破了沉闷的氛围,少年一步步陷入对家庭教师,也就是“我”的狂恋之中。不顾友人劝阻地策划了一场私奔流浪,甚至最终亲手杀死了阻止自己计划的友人。   在最后的最后,满怀罪恶与希冀等在路边的少年什么都没有等到,因为“我”只是他幻想出的一个角色,而那个“友人”,亦是另一个幻觉。   少年在极致的自我拉扯中死去了,在薄暮的街角,因自己割出的伤口,流尽了血液死去。   陈藩依稀记得这本书当年被推成了家庭教育必看读物,打着关怀青少年的旗号,宣扬家长重视孩子们的青春期情绪变化,让他们及时释放压力。   狗屁,出版方若不是瞄上了陈玉辉背后的财力,想要跪舔一下未来的金主爸爸,怎么可能拼命把这种东西推到各大书店的畅销榜上去。   那姓谭的对接人全名叫谭春溢,现住地松津市。   陈藩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好一阵子,扬声喊了句孟南。孟南隔着门应了一声,三秒之后,玻璃门当当响了两下,被推开。   “明天去松津,你跟我去。”陈藩坐在暗室里,脸上幽幽反着电脑白光,看不清表情。   孟南茫然地啊了一声。   “不用全程跟,回去给你放探亲假,”陈藩起身合上电脑,从身后衣架上捞起外套往外走,手插在口袋里把车钥匙拨弄得哗啦啦响,“刚好你去看看你妈。”   钱益多从隔壁法务部探出个脑袋:“那我呢?”   “你不放,哪都有你,我看你工作不饱和,留家里做主体更名吧,不是要改成小裤衩吗。”   陈藩伸手无情地将他脑壳按回屋里。   “我觉得不错,到时候做好了就在业内独树一帜,让钱老板的小裤衩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阿嶠真乖 @空台戏 @也休没有钱 @烨柏Feisen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PS:陈藩成年ver.虽然是霸总,但不是天凉王破的全球首富霸总【擦汗那种我也try过了,但实在不能想象这货疏离冷淡地皱起眉头轻轻一个“嗯”字对方股价暴跌那个奇幻场景。   咱还是做好实干兴邦稳健发展亲民落地型总裁哈【? 第111章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孟南保持着每年三两次回家探亲的频率,可饶是如此,仍不大能跟得上松津市飞驰发展的脚步。   上次回来还是公园的地方,这次再见就起了高楼;这次耸立在路边的老旧建筑,说不定下次就推平变成马路。   唯一不变的,是入海流的松津河。   不过与陈藩相比,孟南还算得上是松津的常客。   陈藩打从归国后就落脚在了北京,这些年忙着在东三环猛打篱笆桩,心中几乎起了点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意思。他回到松津的次数不过五指,有太久、太久没有仔细打量自己的家乡。   这次的决定太仓促了,以至于下了匝道,看着车窗外迎面扑来的都市景象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手机突然响了。   陈藩掏出来看了眼屏幕,面不改色又扣了回去。可那人坚持不懈地又打了两回,陈藩开始烦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这人拉黑,对方却忽然挂断。   陈藩松了口气,但气还没出到一半,就被孟南一个急刹车刹得鼻梁差点嵌到副驾头枕里。   “干嘛呢!”陈藩怒道。   孟南行车风格向来稳健,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此刻也白了脸,跟陈藩飞快道了句抱歉。她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后排左侧的车窗就被叮当敲了两下。   一个带着骚包墨镜的男人正撑着车窗框往里看,对着看不清内里的防爆膜龇牙笑。   陈藩往前再一看,怪不得连帕美都敢别,一辆镭射紫色的阿斯顿马丁斜插进车道,硬生生把自家的车逼停在路边。两车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怪不得孟南一脚把刹车干到了底。   操,徐来之这个老阴比,品味还是这么狗屎,给好好的DBS贴成个巴斯光年。   陈藩在心里骂了一句,摇下车窗却递了个笑脸过去:“哟,徐总,不好意思刚才电话在会上,没来得及接。”   “还真是小陈总,我刚看见你车牌,一眼就认出来了!”徐来之把墨镜推到头顶上卡住,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好久不见,就想着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   陈藩皮笑肉不笑,这哪是想看看我回没回来,这明明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我送走。   姓徐的祖上很牛,福荫后人,家里随便挑一个戳在地头,都是没人敢惹的茬子。   徐来之是他们本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还是个老来子,自小被人含在嘴里捧在手里的养,纨绔能有的臭毛病在他身上合并汇总,无法无天。   此人在圈子里颇负盛名,主要因为年逾四十还不成器,上面三个哥一个姐都带不飞他。   既没有那当政客的天赋,也没有做买卖的头脑,可说是干啥啥不行。就连最基本的传宗接代这一块,别人家就连私生子都在外面有私生子了,他却仍未给家族延续香火,被人嚼舌根说年轻时玩虚了现在不能人道。   谣言没止于智者,止于的是警方通报。   嚼舌根造谣的那货没出三天就被写成了蓝底白字,署名:被害人某某。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陈藩思前想后,脑瓜子都快转冒烟了,也没转出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徐来之,让他记仇记到这个份上。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古玩拍卖会上,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结果整场拍卖会徐来之就跟发了疯似的紧咬着陈藩抬价,抬得陈藩差点下不来台。   那天陈藩回家琢磨了一宿到底怎么回事,林林总总都想了一遍,最后停在“徐来之是个gay,不巧看上自己了”这条上一把掐死,郁闷入睡。   该不会是真的看上自己了吧,不要啊,死老头子。   刚想到这,就见徐来之抬手咔嚓给他拍了张照片。   陈藩头皮都起刺了,拳头捏紧了又松,挂上嬉皮笑脸那副模样开口:“徐总这是……这怎么个说法?”   徐来之大手一挥:“就是告诉他们一声小陈总回来了呗,难得见一次,今晚攒个局吧,接风宴,我做东。”   “哈哈,今晚不大行,有会呢。”陈藩打了个哈哈。   “那明晚。”徐来之笑容不减。   “明天正巧有个项目要谈,不瞒你说,我回来就是为这事儿来的。”陈藩继续推脱。   徐来之眼里的戏谑神色淡了几分,呵呵笑了两声:“小陈总定日子,你几号有空,咱几号攒局。”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藩已经一脚踩进警戒线了。   他拍了拍司机位的头枕,叫孟南:“让他们准备一下,今晚的会半小时过完。”   孟南应了声好,陈藩这才回过头:“就今晚吧。我太久没回来了,有点生疏,时间地点你定了发我就行,咱不醉不归。”   “爽快!”徐来之一拍车门框,“我喜欢。”   不是,你先别喜欢。   陈藩笑得脸都僵了,目送姓徐的滚回巴斯光年里,轰鸣着激射出去。   他摇上车窗,狠狠把脑袋磕在头枕上,骂了句操。   “哥,咱走吗?”孟南转头看看他。   “走。”   陈藩摆摆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早知道他昨晚也不睡觉了,直接顶着那俩千层糕回来,说不定徐来之就对他没有这份闲心了。   不过他这个错误的猜想,很快就被铁一般的事实打碎。   原本陈藩还担心徐来之这种玩咖,可能会把饭局张罗在什么不正经的法外之地,结果信息发过来,是个五星级酒店的正规包厢。   孟南说跟他一起去,替他挡挡酒,被陈藩一口拒了。   这不是谈合作的商务宴,赴会的多是一些二代三代,保不齐哪些人起了玩心,就给孟南这种正儿八经的好女孩子下套欺负了。   到了酒店里,陈藩不禁庆幸自己没让孟南跟过来。   这哪是接风宴,徐来之这老王八不安好心,找来二十几个人,有一半以上陈藩都不认识。   一群人打着“认识认识”的旗号轮番灌酒,灌完了还把带过来的年轻小孩往陈藩怀里推,说是某某公司的新人,请陈总帮忙提携提携。   陈藩喝了两轮下来,他妈的衬衫扣子开了一半。手里黏腻腻的,低头一看,发现指尖抿得都是不知从谁身上蹭来的唇釉。   徐来之乐呵呵坐在主位,把一张黑色房卡塞进新人姑娘衣襟里,拍拍那人的屁股,做了个去的口型。   那姑娘颠颠哒哒就过来坐陈藩的大腿,把夹着卡的部位递到他嘴边,周围一群人哄笑起来,吹口哨的什么的都有。   原来选在五星级酒店是这么个意思,吃喝玩乐操一条龙,拿他当狗配。   陈藩这才相信徐来之是对自己真的没意思,就是单纯想要看自己出丑,祸害人呢。   那酒也不是什么正经酒,陈藩感觉到自己血液里窜着一股火,压根儿就不是酒精能达到的效果。   “怎么样小陈总,”徐来之揶揄道,“特地拿了家里珍藏的鹿鞭酒给你放松放松,好东西。”   陈藩想掀桌,但生生忍住了。   好巧不巧,徐来之这会儿接了个电话。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就跟抽了真空似的静下来。   电话那头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徐来之戏谑的神色一下变得极难看,周围的一圈人单是看他的脸色,就跟着噤若寒蝉。   这回轮到陈藩乐了,这不一屋子贱货么。   想着想着,他也就乐出声来了。   徐来之的目光沉沉压过来,压得陈藩打了个酒嗝。他本有七八分醉,眼下演出了十足的烂醉状态,朝徐来之摆摆手。   “徐总,我,得——得去个,洗手间。”   徐来之朝他摆摆手,陈藩便推开大腿上的热【这有什么】乎屁【不行的啊】股,踉跄着往外走。未料到徐来之又指了旁边的一个男孩子,那男孩立刻贴上来扶着陈藩出门去了。   到了洗手间,陈藩刚掏出家【这不是】伙准备放水,就见那男生忽然蹲下去,张口就要【啥也】含【没干吗】住,吓得陈藩险些逆流。   “滚!”他一脚把人踹开,撑着墙开闸。   酒里面的东西作怪,陈藩硬邦邦支【多守男德啊】棱了好一会儿才清空内存。   陈藩又在心里把姓徐的八辈祖宗全部问候了一遍。   没想到解决完了,刚才的小孩又凑过来,怯生生喊了句陈总。   陈藩转头看他那样,十八九岁,有点圆头圆脑的,走清纯挂,短视频软件上一般会戴着兔耳朵搞女性向擦边的那种,在正规影视行业压根没戏。   “……有房卡没有?”陈藩问他。   那小孩眼睛都亮了,赶快从口袋里掏出张房卡递过来。   陈藩很有道德,先去洗了个手,接过来揣衬衫口袋里,朝他一仰头:“你走吧。”   男孩子愣住了:“啊?陈总不和我一起吗?”   陈藩看他眼泪汪汪那样,心中腾地生出一股烦闷,和着血管里奔流的燥热,忽然很想把这张脸捶烂。   “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陈藩嗤笑一声,“非要吃那不该吃的饭?”   那男孩被骂得脸上血色唰地褪去,陈藩不知怎么,看他难堪的样子,心里畅快不少。   “别人许你多少好处,给你多少钱,让你干这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给钱就干?不嫌自己贱得慌。”   那小孩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后很硬气的一跺脚:“谁不想贵?可人人都贵的起来么?!陈总过惯好日子了,看不上我这样的也很正常,陈总再见!”   说完就跑,还差点撞上推门进来的两个大爷。   陈藩撑着洗手台缓了一会儿,又用冷水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些了。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小孩跑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徐来之告状,到时候那老阴比别再想出什么别的花样折腾自己。   但刚才那话确实是借着酒劲,想也没想就说出口的。   像是在心里反复酝酿了太多次,终于有了一个可供宣泄的出口,也不看对象是谁,顺嘴就秃噜出来了。   他舒了口气,今晚不能再喝了,他打算出门就溜,到时候徐来之要是问起来,他就说自己断片不记得了。   打定了主意,陈藩闪身出了洗手间,从消防通道下到一楼,往大堂走。   过程挺顺利,他甚至还抽空在软件上叫好了车,但在绕过大堂屏风时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贺老师,那我们先走了啊。”   一道醉意朦胧的声音划过大堂,金光璀璨的巨大吊灯巍然不动,每一颗水晶珠子都兢兢业业映射出此刻的场景,像昆虫的复眼,像秒针无穷无尽的兜圈循环。   陈藩忽然心跳如擂鼓,他的血液逆流,寒天雪地的风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直吹到了他的灵魂里。他的脚被冻在酒店纤尘不染的拼花地砖上,他的耳边汩汩流过一条冰冷的——冰冷的河。   说话的是个面色酡红的中年男人,头发稀少,被同样面红耳赤的几个人扶着,声音洪亮地朝屏风这边招呼。   屏风前几米处,就是酒店大堂的休息区,有个穿着铁灰色风衣的男人歪倒在休息区沙发上。   这人一脑袋蓬松的短发,刘海稍长,毛茸茸伏在前额,身材算不得多高大,甚至往皮沙发里一窝,像被吞进垫子里了似的。   陈藩隔着镂空屏风,将目光死死钉在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男人醉得不轻,勉强朝门口的几个中年人挥挥手,然后又重重靠回沙发里。他用手上下搓了搓脸,又在颧骨上拍打了几下,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而在他的右侧额角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暗粉色的旧疤。   【作者有话说】   感谢@青花鱼ng8tox02ffe @空台戏 @也休没有钱 @阿嶠真乖 @全世界热恋uu们的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和陪伴~预警:小陈同学长大之后会说一些垃圾话捏,属于是无妻徒刑的一些副作用......后面慢慢会改的! 第112章 纯什么一?!   陈藩连呼吸都忘了。   镂空屏风的阴影将他的脸分割成许多细小的碎块,连带那脸上的表情,也呈现出一种破碎后重新粘合的模样。   他眼睛一眨不眨,静止在原地许久,仿佛怕自己只要一动弹,就会猝然从某个长梦里醒来,再一次坠入无尽失落中去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直到有道暗灰色的影子盖在那人身上。   陈藩和沙发上的男人同时抬起眼睛,看向来人。   走到沙发前的,是个肩宽腿长,身形高大的男性。陈藩乍看之下甚至以为这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对方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介于青春与成熟之间的糅杂感。是个男孩子。   这男孩长得太高了,面对沙发上“贺老师”撒娇耍赖伸着胳膊求搂抱的姿势,他不得不倾身坐到扶手上迎合。   这下陈藩看得更清楚了。   少年人短发剃得很利索,眉弓高耸,眼窝很深,鼻梁却兀地拔起来,嘴唇呈现出微妙的肉感——过分英俊出彩的长相。   陈藩皱起眉头,酒精不容许他的大脑再做出更多反应,下腹一直隐隐烧灼着的燥热更甚。他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大堂的一隅。   然后他被引爆了。   “贺老师”醉得厉害,本来意识就不大清醒,在年轻男孩到来之后身体更是松弛,整个人软趴趴挂在男孩怀里,任由对方如何拍打摇晃,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而那个男孩子在确认了这一点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明显的,克制的,鼓足勇气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他将烂醉的男人拥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接着低头往男人前额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   陈藩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轰鸣着冲向天灵盖,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暴起蹬翻眼前的屏障,狠狠把沙发上的一幅和谐画面撕碎!   “陈总?”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声。   回过头,是刚才接风宴上用沟给他递房卡的那个“新人”。   这女孩此刻正带着一副求救的表情望过来,整个人被搂在一个面露尴尬的胖男人怀里。   “张总?”陈藩皱着眉毛看向二人。   胖男人醉意朦胧,摇摇晃晃,但掩不住面色上的尴尬。他平时是没什么资本招惹陈藩的,今天狐假虎威灌了陈藩好几轮,现下在外面碰上正主,又没了“老虎”撑场子,脸色由红转绿,手中狠掐了一把乱叫人的女孩。   “陈,陈总要走了?”胖男人醉醺醺开口,脸上的笑都客气了几分,讨好道,“徐,徐先生接完……接完那个电话,就走了,嗝。让咱们,自,自己玩,玩玩散了,嘿嘿。”   陈藩一挑眉毛:“张总今晚尽兴了吗,怎么这就走了?”   那张总大手一摆,把身边姑娘松开来:“尽兴!尽兴!陈总玩好了吗?”   说着,他又将那姑娘往陈藩这头推了推:“你,你去陪陪陈总,这难得回来一趟,得舒坦舒坦!”   那姑娘眼见着救命稻草递过来,伸手就要接。   哪知道陈藩玩味地看看她,目光从大开的衣领,扫到被人推得高高的裹臀裙摆,而后轻笑了下:“我还有事,春宵苦短,你们快去吧。”   那女孩脸色一下变了。   陈藩不再看她,伸手了然地拍了拍姓张的肩膀:“叫好车了?”   “叫好了。”姓张的挺着肚子,一把攥住陈藩的手,“陈总,咱们下次,下次再聚!”   “下次聚!”陈藩把手抽回来,头也不抬地嘱咐旁边的漂亮姑娘,“给张总照顾好了,注意安全。”   那姑娘哭丧着脸点点头,跌跌撞撞扶着人走了。   对付完这一摊,陈藩猛地把目光转回休息区沙发上,只见沙发里陷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那年轻男孩居然不见了。   扫视一圈,他终于在礼宾部逮住了一个高瘦身影,那孩子竟然是在排队开房!我操!   陈藩一下子怒不可遏,他妈的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他双目赤红,一个箭步闪出屏风,杀气腾腾冲到沙发跟前,拎起沙发里的人就往电梯口走,走出一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剽悍气息,吓得原本已经进了电梯的一对情侣哧溜窜出来,把空荡荡的电梯让给了他们。   陈藩脑子里像是灌了一团岩浆,稍有不慎便要喷发,烧得他妈的方圆百里生灵涂炭。   他摸出刚才洗手间里小男孩给他的房卡,啪嚓拍到感应区,电梯上行带来的失重感让他更加目眩。   被他按在怀里的男人嘟哝了两句什么,挣了挣,没挣脱,左脚踩右脚地被陈藩拖进了二十三层的走廊。   陈藩无比利落刷卡开门,将手里软哒哒的身体重重掼到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贺春景!”   这三个字从他喉咙里咆哮出来,像多年封存的旧机器再次按照原定轨道开始运行,每个零部件都在发出生涩的咬合摩擦声。   随之而来的是丘峦崩摧般不可挽回的情绪爆发,炽烈大火疯狂燃烧!陈藩欺身而上,死攥着床上人的肩膀,捏住对方的后颈:“这些年了,你还没学会好好做人吗?!那小孩才多大!成年了吗你们就——”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   明亮的顶灯泄出满室暖光,陈藩终于,真正的,再一次见到贺春景的脸。   与记忆中的稚嫩羞涩、漂亮可爱完全不同,就好像电影情节快进过了头,再停下时发现情节已经发展到自己无法看懂的程度。   那是一张不再青春的,脱去了钝感与稚气的,略显憔悴的成年男人的面容。   陈藩无言地凝视着他,喉咙里被一团又酸又硬的东西卡住,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贺春景像是被吓醒了一瞬间,但眼神很快重新涣散,从鼻子里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哼唧,歪头无意识地蹭了蹭搁在自己腮边的手腕。   从这短暂的一偏头里,陈藩从他半阖的眼睛上、饱满的嘴唇中窥得几丝少年时熟悉的模样。   有一种工艺品,先是在小碗里浇筑浅浅一层透明树脂,然后工匠在干透的树脂上画上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鱼。而后再浇上一层薄薄的树脂,待到干透,再对准下层的金鱼,重新绘制一条相同的。   如此反复炮制十数次或数十次,便可以得到一条活灵活现、“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立体金鱼。   从顶上看以假乱真,将那小碗侧过来细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一层又一层,年轮样的叠加痕迹。   在这刹那,陈藩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他依稀辨认出贺春景十几岁时的模样,而那一副早烂熟于心的面庞很快被往后陌生的、空白的、他未能见证的岁月掩盖了,抹消了,揉碎了,融入了现今这张脸上。   陈藩抬起头,床板背靠的墙壁被黄铜色的菱形镜面覆盖,他从中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一张同样不再青春年少肆意张扬的,成熟男人的脸。   贺春景今年三十二岁。陈藩三十三。   他们分离的时间,不知不觉变得与从未相识的时间一样长。   陈藩翻身颓然坐在床上,毫无预兆地眼泪狂流。   他何尝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某处与他少年时代最深最痛的这道旧伤重逢。   他总以为自己是痛恨的,是屈辱的,他想过假如上天真的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他会以最恶劣、最凶残的手段羞辱对方、折磨对方、报复对方。但随着这些年的时间流逝,就算再深刻再难忘的痛,都难免被磨平了冲淡了。   后来他再想起那些事,再想起这个人,又认为自己连一个眼神都不该再浪费在没必要的人身上。   他是个成熟的人了,轻蔑是他能够给予对方最大的反馈。   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当他发现自己需要从这个男人的身上,逐个发丝、逐道肌理去读,才能从对方满身尘埃里读到往昔鲜活灵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陈藩恍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是纸上谈兵。   贺春景这些年怎么过的?   过的好吗,身边有人了吗,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原本的答案,陈藩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应该是过得很好,一直和陈藩在一起,做一份自己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住在和陈藩一起搭建的小家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自从赵素丹去世之后,他再没什么流泪的机会。想必是积蓄太久了,故而这回借着酒精催化,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格外凶猛。   陈藩失魂落魄地看着床上的人,可眼前实在模糊成了一片,看不清楚,陈藩便用手沿着对方的鼻梁眉骨描摹。   被眼泪濡湿的手指抚上贺春景的脸,线条起伏陌生,触感滚烫。陈藩颤抖得厉害,所以那只手又攥成拳头,发狠地捶在床上。   抽泣声惊动了床上迷迷瞪瞪的醉鬼,贺春景忽然侧翻过来抱住陈藩的腰,手掌上上下下的乱摸。   当然这个“乱摸”是两个醉鬼在酒精叠加态之下造成的感知,人家本意还是很规矩的想要上下摩挲抚慰。   “存一……乖……宝宝。”他口齿不清地说。   陈藩本就被酒桌上那帮人灌了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被触景伤情压下去几分,突然被这么一摸,又大事不妙。   那股火“蹭”地复燃,铺天盖地烧上来。   而且贺春景这头叭叭地哄,听在陈藩耳朵里就不对劲了。纯一?!什么纯一?!   谁的纯一?过来?要纯一过来干什么???还宝贝?!操!   陈藩大脑迟钝地转了转,想起来在大堂时,偷亲贺春景的那个男孩子,那小子好像是……是要开房来着吧!   那小子是个纯一?!   陈藩眼泪唰的止住,越想越不敢置信,到后来简直是火冒三丈了!   他一把脱下外套摔在地上,重新翻身骑到贺春景身上,掐着他的脸逼他睁眼看自己。   “认得我吗,贺春景!”陈藩怒道。   贺春景睁着眼睛茫然看了一阵,没做声。   “我是陈藩,陈藩,记得吗!”   “陈……陈藩?”   身下人迟疑道。   陈藩低下头,目光凶狠地扎在他脸上,强调:“陈藩!”   “……”   贺春景想了一阵子,眯着眼睛摇摇头。   “不认得。”   陈藩感觉自己像是投河的人,在入水之后不幸撞了水底的石头,死之前还要体验一回窒息和剧痛。   “你不认得陈藩?”他不死心地问。   贺春景把头转过去,眉心拧起来,像被问烦了:“不知道,睡觉。”   敢情刚才那段撕心裂肺的岁月感悟全是自己的独角戏,陈藩自嘲地想,人家贺老师改名换姓一去十多年,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早他妈把你忘了!   天堂有路陈藩不走,牛角尖无门他偏闯进来。   被酒精泡坏的脑子里又开始回旋起各种极端想法,陈藩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了。   没毛病啊,分手那天人家都说了,压根儿就没打算跟你长久。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拿钱办事,把你哄舒服了都算额外开恩,本就该跟你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好你个痴情绝恋的陈老板,当年情窦初开一片真心就被这人踩在脚下碾得稀碎,好些年翻不过来这绿王八盖子;现在好不容易走出阴影了,居然还想跟罪魁祸首再续前缘?   还把人家从床伴手底下截胡了!   贱不贱啊陈藩,这些年都白活了?!   怎么还有脸骂别人贱得慌!   想到这,方才洗手间里小孩那张水灵灵的青春脸蛋浮现在眼前,跟身下人的脸逐渐重合。   当年出租屋里的对话,敲钟一样在陈藩脑子里哐哐响。   ——“他给我钱。”   ——“从一开始,我们就约定好了。”   ——“人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有错吗?”   还有那小孩临走之前说什么来着?   “谁不想贵?可人人都贵的起来么?!”   贵也好,贱也罢,真心被糟蹋,入眼的全是名利场上的钱和权!就连自己现在喝个烂醉,狼狈得像只发情公狗,也不过是向钱权低头的报应!   这他妈的荒唐世间没有半点真心可言。   陈藩低头看着身下的人,脑子里各种念头混战。   不就是钱么,他现在别的没有,这玩意儿还是拿得出手的,贺春景现在跟他要多少,他就有多少!   贺春景倒是没开口要,这人身上的外套大敞着散在床上,露出里面一件轻且薄的黑色高领衫。衣服很贴身,包裹出一段线条流畅的细腰,陈藩鬼使神差,用双手握住这一截腰,掌心里可以清晰感觉到对方滚热的体温。   和小时候瘦骨嶙峋的单薄质感不同,眼下贺春景明显发育成熟,丰腴强健了些,手掐在侧腰上,是一片柔中带韧的触感。   可以想象剥开这层布料之后。他会瞧见怎样一个漂亮柔软的腹部。均匀的脂肪覆盖于肋骨之上,肚脐中央一线浅浅的凹痕,靠近腰线的地方则显现出对称的圆弧形阴影。   陈藩的呼吸重得不像话。   贺春景似乎感受到威胁,扭动了两下,翻身爬起来想要挣脱禁锢。可这腰肢一拧,传到陈藩手手底下就变了味儿。   变成了一种逢迎讨好,变成了一种引诱撩拨。   动作间,打底衫的下摆蹭上去一截,两指宽的皮带扎在胯骨上,长裤布料勒出一只不算饱满却足够紧绷的臀,底裤边缘隐约探出来。   陈藩记得蓝校裤松松垮垮挂在这屁股上的样子,也记得在冰雪小城的旧旅馆里,揽住这把细腰的感觉。   事已至此,理智全数出走,忍耐也成空谈。   漫山遍野的大火烧过来,无人幸免。   【作者有话说】   有病吧这有什么好屏蔽的啊?这黄色? 第113章 谁家给孩子起这名!   又是那条小巷。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姐,还不够清楚吗?”   陈藩记得当时陈鲜的表情,她没喝酒,可看上去仍是要吐的样子。   实话讲,有点好笑,陈藩想,大家都一样好笑。   在这场生活的闹剧里,所有人都该大吐一场,把隔着肚皮的心肝脾肺全都吐出来见见光,他受够了这些操蛋的烂事。   他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撑着墙勉强站稳,口鼻一片湿冷,一抹一手的血。   “你爸给他钱,供他念书,哈哈,那叫什么,包养,对,包养他。”陈藩嗤笑了一声,“所以他当时在场吗?丁芳当场给他和陈玉辉抓了现行,然后发疯杀了人?”   陈藩越说越觉得荒谬,最后真就哈哈笑起来:“他怎么跟警察说的,他好意思说吗?”   “……他不在。”   陈鲜声音有些抖。   “他不在场。”   酒吧里播放的圣诞夜歌声越来越大,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到陈鲜的肩膀上,落在陈藩睫毛上。   奇怪,陈藩不解地抬头看去,加利福尼亚州何来的雪?   可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突如其来的狂风卷着暴雪遮盖住了他的视线,刹那间他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场景,双脚被冻在冰天雪地之中。   耳边有陈鲜留下的,隐隐的声音。你恨他吗?   陈藩想说恨,却说不出口。   天色像是晚了,视野昏沉沉的,陈藩带着没能说出口的回答与旧梦暂别,再次陷入深眠。   酒店选用的遮光帘尽职尽责,日上三竿屋内仍不见半点光亮。   如此让人昼夜颠倒,不知时间为何物,方能最大限度停留在前夜的欢愉情韵中。   也不知是这窗帘的功劳,还是残余酒精的缘故,亦或是因为持续了整夜的凶狠宣泄,陈藩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若是智能腕带还在他手上,大概会被前所未有的高质量睡眠数据感动得痛哭流涕。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手机电量还剩一丝猩红残血,告诉他已是下午三点钟。而后它就电尽身亡,自动关机去了。   他呆坐在床上,挠了挠头,随即从一团乱糟糟的鸡窝头里挠出来个线头大的思绪。伸手捏着那线头一扯,哗啦啦,昨晚酒后自己干的破烂事洒了一地。   不是,他人呢?   陈藩光着屁股在屋里溜了三圈鸟,还是不敢相信——都那样了,贺春景还能跑?!不对。   陈藩又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   自己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没被警察叫起来铐走。手机、衣裤、鞋袜,屋里什么东西都没少,这说明贺春景没有生气,至少是没有气到发疯的程度。   如果贺春景真不记得他了,把他当成个陌生人,那么试想一个男的早上从陌生人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屁股开花、腰肌劳损、软组织挫伤、大腿韧带拉伤、还被灌了一肚子那玩意儿……不把陌生人当场捅死不错了。   高低也得砸了手机、撕了衣服,把鞋尿满了再走。   二世一生气就这样,往人鞋里尿尿。   不是,等会儿,这个时候不关二世的事。   陈藩觉得自己酒还没醒透,决定先不思考这种需要动脑的事。   他冲了个澡,刮干净胡子,把个人卫生问题都解决完了,又叫了下午茶和干洗的服务。从地上拎起黏答答湿乎乎的可疑内裤看了看,他又让服务生带了袋一次性内裤上来。   把自己安排妥当了,他的脑子才成功重启。   他昨天把他的旧情人给炒了。   那个和他死鬼二叔有过交易关系的、很可能背着人命的、为钱绿了他的旧情人;那个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见到的贺春景,昨天真的被他见到了。   至此,陈藩才倒吸了一口冷气。   前后穿起线来,未免也太巧合过头了。   先是《风卵》被投到了篱笆影业,对接人还起了个明显融合了“谭平”、“贺春景”的名字。这二者就像是提前下好的饵,鱼钩一甩,三下五除二把自己钓回了松津。   刚一到松津,就在酒店里见到了他本人,还老房子着火的疯了一整晚。   要不是徐来之跟贺春景之间实在不太能扯上关系,陈藩简直要怀疑这一切都是徐来之设下的局,昨晚在某不知名角落偷拍一整晚,接着就该用性爱录像要挟他做这做那。   可他对徐来之来讲,能有什么价值呢?   那人前些年闹着玩儿似的做买卖,手底下倒是起了两家规模不小的酒厂肉联厂。但徐家人有一半都在香山住,真有意干什么压根就不用说话,抬抬眼睛就有人抢着往上送,偏来拿捏他个传媒公司干什么!   给火腿肠和酱香大曲打广告?疯了吧。   此路不通,陈藩在脑子里把徐来之扫进垃圾桶,顺道还踹了两脚。   如果和徐来之没有关系,那就是贺春景自己又在背地里谋划什么破烂事。   陈藩冷笑一声,别人高中同学十几年不联系,再联系就是结婚收份子钱。贺春景倒好,份子钱收不上,到他这来讹版权金来了。   之前陈玉辉给的钱花完了?   但倘若是这样,贺春景大可以连着昨天的钱一起算上,直接把他从床上踹起来收账。可这人怎么一大清早,拖着个七零八碎的身子就跑了。欲拒还迎?   陈藩又想起昨晚在大堂里,那个偷吻“贺老师”的男孩子。   他脸上狠狠扭了一下,该不会那孩子就是什么纯一小宝贝,贺春景怕小男朋友查岗,提前跑路疗伤去了吧。   想到这,昔日贺春景如何推三阻四捂严了衣领,不肯更进一步的回忆出现在了陈藩脑子里。他那股恼火劲儿又烧上来,恨不能现在就伸长了手,把人拎回来好好对质一番。   贺老师是吧,陈藩拔下电充得差不多的手机,在床边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那个姓张的胖子全名叫什么。   张添栋,前些年教培行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人投了不少钱。单凭这个,他底下的人对全市学校师资力量妥妥的手拿把掐,教师名单说不准都盘包浆了。   姓张的接电话的时候也像是刚醒,可见昨夜跟那漂亮姑娘温存了个臭够。   “张总,”陈藩言简意赅,“跟你打听个姓贺的。”   姓贺的时隔多年,总算知道什么叫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他醉得太深了,又要在那样的场合里拼命吊着一根警惕的神经,所以听到故人名字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矢口否认。   可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这样的举动,竟然为自己招来这么大的一场灾祸。   贺春景是被面朝下按在枕头里闷晕过去的,晃动的床板,淋漓的汗水、久违的耻辱和熟悉的恐惧在那一瞬间被戛然抽走,他像是掉进粘稠昏黑的沥青里,周身皮肤滚烫,意识却被隔绝在另一层空间。   然而多年以来,看早课训练出的精准生物钟不允许他昏睡太久。   五点钟,贺春景感觉自己的思维像一台正在艰难启动的老电视机,嗡鸣声先于一切响起,又在急促地狂喘数次后,才发现自己早就睁开眼了,正看向虚空里不知哪一点。   他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无法动弹。待到包裹在精神上的那一层迟钝外壳逐渐消融,感官依次回到身体里,贺春景才鼓足勇气,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陈藩的睡脸从被角中隐约露出一半,鸦黑色的眉毛压在密匝匝一片眼睫上,看得贺春景连呼吸都停了。   他几乎是爬下床的。   草草披上衣服挪下楼,贺春景趁着早高峰还没到,扑到路边打了个正要交班的出租车回家。   他浑身上下都在难受,过期的愉悦化作乳酸堆满全身,每呼吸一次,痛感就更广泛地蔓延开。沉闷的酸胀自每个关节生长出来,惊疑和崩溃在神经末梢凝出细小蓓蕾,时不时炸开在脆弱的脑内。   他一边明确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面又朦胧地拒绝回想发生过什么。   死撑到单元楼下,他还不敢上去。这个时间贺存一正准备出门上学,自己这副萎靡不振的烂拖把样可不能叫小孩看见。   他一瘸一拐拖着腿进了隔壁门洞,愣是在二楼屏气凝神扶着墙,看自家小孩背着书包晃晃悠悠离开了,才敢下楼回家。   进门后他终于站不住了,直接瘫倒在玄关地上。伸手往后摸,裤子里垫的厚厚一层卫生纸全给打透,在外层布料上渗出一块尴尬的湿痕。   贺春景仰面躺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而后才缓缓地、缓缓地掩住了脸。   他发出一阵既像哭又像笑的声音,像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团起身体,再舒张开,像是有满腹心事要顺着喉管喷吐出来,又被生生抑制在这具身体里。   他之前预想过自己会和陈藩如何重逢,在他公司的会客室,或是在酒桌上、咖啡厅里。两人面对面坐着,或许身边还有其他人,他们两人在聊《风卵》,并且借机观察彼此身上多年未见发生的种种变化。   总归应该是体面的、婉转的、含蓄的,一切在可控的范围内,有商有量,有来有往。   但怎么会是在昨天,怎么会是两人都醉了的时候,怎么会是在床上呢。   他们又一次被命运牵引着,不合时宜地相见了。   开局就是糟烂至极的模式,利益驱使的哄骗引诱做开头,混乱无意识的酒后行为殿后,似乎在刻意帮陈藩回顾少年时那一场不堪的恋爱。   他本意不是这样的。   贺春景胸膛激烈起伏,他不敢想陈藩若是恢复了清明神志,看到他早已青春不再的样子,是否会为这一晚的事情感到反胃。   没有了讨人喜欢的漂亮皮囊,没有任何闪闪发光的亮点,带着一兜子的经年的沉疴,背负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手机嗡鸣着响起来。   “贺老师?”电话中响起一个女声,“我是露露家长。”   贺春景想回应一声,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好先清了清嗓子。   那头女人听到他的声音,带了些焦急音色继续道:“我们家露露昨晚没回来,贺老师放学的时候看到她了吗?”   “我在家。”贺春景喑哑答道,“我没事。”   “……”另一端沉默了一下,“昨晚一直联系不上你,吓坏我了。”   “昨晚喝得太醉了,就在酒店开了个房,睡下了。”贺春景安抚道,“很顺利,有戏。”   “那就好。”那女人道,“用我过去看看吗?”   “不用。”贺春景下意识地拒绝了。   他撑着瓷砖地,想要靠墙坐起来,坐到一半的时候又放弃了,重新躺回地上。   “……不,明天,明天放学,一起在家吃个饭吧。”贺春景改了口,“确实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好。”对方答应得很利落。   挂断电话,贺春景没什么力气再动。只抬手将防盗门反锁了,又给手机定时设置了个闹钟,就这么躺在玄关昏睡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所以也并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自己的过往人生正被整理成小小的一张pdf文件,顺着网线被投送到了陈藩手里。   手机屏幕上发出的荧荧光线打在陈藩脸上,在他眸子里映出一片晶亮的空白。   贺春景,男,三十二岁。   毕业于竹舟市师范学院,曾任教于竹舟市第一实验中学,语文组。   现任教于松津市第二中学,高二年级组,语文组。   不应该,陈藩盯着贺春景的毕业院校看了又看,他以为按照贺春景的成绩,即便有当老师的志向,也该去首师范之类的院校。他那种成绩,怎么会跑到这种不入流的地方念书?   这是本科吗?该不会连个二本都不是吧!   陈藩又向后翻看,发现虽然起步低,但贺春景学得十分努力。后面一页罗列的多是一些这人获得过的各种奖项评优,可陈藩很难从那些某某荣誉、某某头衔中拼凑出一个多立体的人来。   贺春景的教书生涯很平淡,以至于读起来有些许乏味。陈藩撑着脸,目光掠过文档上一行行文字,试图找出能够映射出对方这些年来生活真实状态的细节。   在读到某一行时,陈藩乍然停住了。心中席卷而来的震撼让他险些将手机屏幕扣碎在地上。   他满脸难以置信,瞪着眼睛重新把那行字读了一遍。   亲属:贺存一(父子)。   那行字如是写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阿嶠真乖 @空台戏 @也休没有钱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   下卷的悬疑线不会很重,因为春景不是警方的正编卧底,主要还是走情感流哈,不用担心~以及破案部分写得比较菜,还请见谅哇> <! 第114章 找茬儿   贺存一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他爹正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   听到关门的动静,贺春景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半开的眼睛,看着门口走进来的身影穿了一身蓝校服,这才重新把眼睛闭上。   “你怎么了?”贺存一把书包往沙发上哐当一甩,连忙进屋来摸他的额头。光用手摸还嫌不够,又用嘴唇去贴,整个人撅着屁股跪在床上,把贺春景结结实实揽在怀里。   “去,别压着我。” 贺存一的鼻尖戳得人痒痒,贺春景在被子里蠕动两下,把小孩拱开,“没事,昨天喝多了睡觉没盖被,有点着凉。”   他动作间带出一股热腾腾的洗衣液气息,贺存一被这开锅包子似的热气扑了满脸,眉头一下皱得死紧:“我还想问你呢,昨晚你干什么去了?开个标间的功夫你人就没了,急得我差点报警。”   “呸呸呸!”贺春景伸出只胳膊揪他的校服领口,连揪了三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你人就跑了,行吧?”贺存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回手就要开灯,被贺春景一把拽住。   “晃眼睛,就这样吧,我再睡会儿。”贺春景闷在被子里叽里咕噜的说,“昨晚被人架走续摊来着,手机没电了,忘了跟你说。你今晚在沙发上将就一宿吧,我感冒,别再把你传染了。”   “嗯。”贺存一一边应着,一边打开床头抽屉稀里哗啦摸黑找退烧药,“吃饭了吗?”   “不想吃。”   “药呢?药也没吃?”   贺春景嘶了一声:“吃了,你是爹我是爹,哪儿那么多话,我自己心里有数。”   贺存一不说话了,把扑热息痛找出来搁在床头,转身出去到厨房动次打次捣鼓了有十来分钟,随后带着一身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儿,把刚眯着的贺春景给摇晃醒了。   “吃饭,吃药,睡觉。”言简意赅。   贺春景知道这孩子犟,只好坐起来。单是这么一坐,他冷汗就下来一层,连忙歪着屁股从身边刨出来条珊瑚毯裹在身上,把耳朵往下膝盖往上都包得严严实实的,晃晃悠悠往客厅走。   一室一厅,室是卧室,厅就是多功能厅了。   平时吃饭聊天看电视都在这小小的客厅里,地方不大,但用习惯了也觉得温馨舒坦。   矮茶几上放了一口小铁锅,两只瓷碗一左一右面对面放着,贺春景探头一看,自己这一侧的碗里满满登登都是配料,小孩那头清汤寡水。   “你辟谷啊?”贺春景看了小孩一眼,“匀匀。”   贺存一也不吭声,默默从对面挑了两根肉丝放自己碗里,这算匀完了。   虽然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可有时候贺春景对贺存一这犟种劲儿一点招都没有。他端起碗吹了吹粥,送了一口到嘴里,咂摸了半天,吐了一大团姜丝出来。   “这啥?”他指着姜丝无语道,“这皮蛋瘦肉粥还是皮蛋瘦肉姜汤?”   “驱寒。”贺存一从吸溜吸溜的间隙丢出俩字。   “……也没有拿半块姜直接往里放的。”贺春景叹了口气,“伺候你爹都这么大阵仗,以后你要是找个女朋友,我看得给人家天天榨姜汁喝。”   贺存一拿着勺子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继续唏哩呼噜往嘴里吞米粥。   “不找,省姜。”他喝完一碗,又添一碗,也不知是烫的还是辣的,额头上薄薄沁出一层汗。   贺春景噗嗤乐了:“真会过。”   说着,他从桌面上抽了张纸巾,压在贺存一额角:“这孩子,给自己都吃燥了吧,擦擦汗。”   贺存一随着他的动作往自己头上一摸,手指擦过贺春景发烫的指尖。小孩攥着纸胡乱抹了把脸,呼啦往起一站,弯腰把沙发上的书包拎起来:“我吃完了,写作业去了。”   “去吧,顺便帮我把屋里那叠小卷子拿来,我还差点没批完。”贺春景打了个哈欠。   贺存一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又开始打拧:“都这样了,明天叫他们同桌交换批一下不行吗?”   “就差一点了,明天作业叫他们互相批。”贺春景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缩在沙发上当大蚕蛹,来回支使他的小朋友,“红笔也给我拿来。”   小支使贺存一比较智能,先把退烧药跟水杯拿来了,盯着贺春景吃完药,才把卷子和红笔递过去。   “对了,明天周六吧,放学之后,王娜阿姨来咱们家里吃个饭。”贺春景说。   正往屋里走的高瘦身影转过来,贺存一面无表情地问:“你在追她?”   贺春景翻卷子的手一抖,一个上扬表疑问的“啊”险险落下四声,既不肯定,也没否定。   “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贺春景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搬出这句千古流传的经典名句来搪塞他。   “我也是大人了,”贺存一闷闷道,“我现在站起来比你都高。”   “那姚明还成中国熟男之最了?”贺春景笑着轰他走,“年龄跟身高能是一回事儿吗,回屋写作业去!”   贺存一脸色比熬粥的锅底还黑,回屋挑灯夜战去了。   贺春景松了口气,仰躺在沙发上静静感受身上的潮热一点一滴退下去。贺存一写作业的时候不爱关门,客厅里能清晰听见书本翻页和圆珠笔尾端回弹的声音。   稍微挪一下视线,贺春景就能望见厨房窗外其他楼栋星星点点的灯火,明暗交错,虚实驳杂,像他脚下正走的一条夜路。   星期六,下午。   陈藩坐在车里,“咔嚓”咬碎了今天吃进嘴里的第三根棒棒糖。   他戒烟很久了,此刻却无比渴望尼古丁的抚慰。   他看着从二中校门里走出来的学生们,高中生课余时间不多,周六半天课结束之后,孩子们脸上大多带着亮堂堂的笑,脚步飞快地奔向自由天地。   起初是三三两两动作快的先跑出门,而后学生越来越多,人流从大开的伸缩门里蜂拥而出。   二中的校服改版了。陈藩盯着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看,校服蓝色变深了些,裤子上的两道白杠没变,上衣背后的星星却被挪到了前胸,每个人还都戴了一个口香糖大小的校牌。   不知道校园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大操场跑道边上还放着空花架子吗?   以前被爬山虎掩盖起来的那个小铁门,现在被拆了吗?   木回廊上的葡萄藤年年都不知彼倦地结果,是不是也有一茬又一茬的淘气学生,玩兴大起时伸手摘它未熟的绿果子,骗一批又一批的傻孩子去吃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多时,校门口的学生散得差不多了,他要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贺春景仍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走得有些慢,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还在与身边归鸟似的学生们和颜悦色打招呼。   陈藩看得愣了,情不自禁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时过于依赖科技产品,太多年没跟活人深入交流,技艺生疏了。   上次无意间听到楼映雪跟人聊八卦,说男人过了二十四就不大行了,撸铁过度也容易出问题,以后要注意适量健身。   陈藩一日三省吾身,决定回头专门掐着表试一次。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陈藩一紧张焦虑注意力就开始涣散的老毛病又犯了,楼映雪说他这跟当年闹文盲一个病因,属于是ADHD的某种表现。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停下来,不要再想楼映雪这三个字。   贺春景身后不远处,慢吞吞跟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陈藩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当时在酒店里偷吻贺春景的男孩子。   狗屁父子,陈藩在心里骂骂咧咧,谁家正经儿子趁爹喝高了干这事,不肖子孙!   眼下人民生活好了,家家户户都有车,校门口交通状况比当年他们上学时还烂。路边接学生的车把四车道挤成单行线,贺春景压根儿没注意到胡同口的车里坐着陈藩。   贺存一远远缀在贺春景身后,直到拐进胡同里,两人才逐渐缩短距离,从一前一后改为并肩同行,紧挨在一块。   到了车棚,贺春景打开小电驴的车筐,拿出里面的头盔扣在头上。贺存一则十分熟练地脱下校服,团成一团,补进车筐刚腾出来的空位。   “拿着。”贺春景又把挂钩上的粉红色小头盔递给贺存一。   贺存一挺大个人,居然毫无抗拒的将那顶hellokitty粉红色头盔扣在脑袋上。头盔前侧是墨黑色遮住全脸的挡风面罩,头顶还粘着一只嫩黄色竹蜻蜓,风一吹就窣窣地转动。   “红领巾。”   贺春景都跨在车座上了,贺存一又瓮瓮地出言提醒。   而后贺春景才啊第一声,伸手从车筐里掏出来条红领巾递给他。   一米八青春男高爆改巨人小学生工程,至此竣工。   陈藩摇下车窗,远远看着车棚处忙活得不亦乐乎的两个人,十月末的秋风灌进车里,吹得人一片怅然。   贺春景看起来过得并不如陈藩想象中富足。为什么?   陈藩琢磨不透,陈玉辉品性虽然败坏,但在花销上从不吝啬,应当是给他留足了钱的。即便是真的有个小崽子要养,也不至于要两人共乘一台破破烂烂的小电驴出行吧。   眼看着电动车左摇右晃骑出来,后座上的贺存一身材实在高大,窝成一团后不得不紧紧抱着贺春景维持平衡。   那两条长胳膊看得陈藩莫名冒火,想也没想,他一脚油轰出去,刚巧拦在胡同口,一个急刹鸣笛!   贺春景刹车不及,惊呼一声朝车门哐当撞了上去。   再抬头,入眼就是车窗里陈藩散着寒气的一张笑脸。   “……”   贺春景心如擂鼓,知道自己今天走不脱了。   校门口维持秩序的交警来得很快,上来就问怎么回事。   陈藩八风不动倚在车门上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贺春景手掌心捏得全是冷汗,发不出声。   “你这车骑得也太快了,”陈藩撂下电话,玩味地抬手指了指贺春景屁股下头的小电驴,“再说你还带个人,根本刹不住车啊。”   贺春景心说放狗屁,你就是故意拦路让我撞你的,嘴里却干巴巴跟交警解释:“我不快的,新国标,没违规。”   那交警抬头看了贺春景一眼:“电动车不能带成人,你这得罚五十。”   “他不是成人。”贺春景赶忙说。   “十二岁以上都不行。”交警唰唰写了张罚单。   “……他,”贺春景这句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卡壳,憋得十分艰难,“他就十二。”   交警十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后座的贺存一,目光停在他充满童趣的粉红色竹蜻蜓头盔上。   贺春景又指着贺存一脖子上皱巴巴的红领巾:“他就是早熟,其实刚念六年级,交警同志你看,还戴着红领巾呢。”   陈藩靠在车门上喷笑出来。   “你叫他站起来。”交警指了指贺存一,“十二岁以下这个规定是根据儿童普遍体型来定的,你这……”   他后面的话被贺存一慢吞吞站起来的动作打断了。交警同志仰头张着嘴,震惊地看了一会儿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的“六年级早熟小孩”,而后刺啦一声撕下罚单,递给贺春景:“五十。”   贺春景知道这摊蒙混不过去了,硬着头皮说了句对不起,扫码交了罚款。   陈藩抱着胳膊靠在车上,津津有味目睹了全过程,并且在交警问他如何处理时摆摆手,说私了就行。   待到交警走了,贺存一闷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轰隆隆的,哪有一点稚气:“爸,现在我能说话了吧。”   刚才为了装小孩,他忍了半天没出声。   陈藩的目光越过贺春景,直直朝贺存一望过去。   贺存一站在那,像棵白杨树似的扎在地上,高大又挺拔。他伸手摘下那顶童趣到有些滑稽的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青春英俊面庞,双目压在浓眉之下闪着点点凉意,面色不善地盯着与自己一般高的陈藩。   而后他上前一步,就像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子,剑拔弩张护在贺春景身前。   “你故意的。”贺存一迎着陈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回去,“想讹钱吗?”   “存一,”贺春景在身后拽了他一把,将他拽回了半步,“你先回家,我和他说。”   陈藩漫不经心地把眼睛挪开了,一声轻而缓的笑被送进风里。   “大人的事,小孩就别管了,”陈藩掌心朝里,手背向外,在空气里轻轻扫了两下,“我还真不是来讹钱的。”   紧接着,他像只刚刚吃饱,满足地抻着懒腰的狼,将眼神落回到贺春景身上。   “我可是专门来给贺老师送钱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莉波海苔 @竹弥 @阿嶠真乖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订阅~~~ 第115章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   贺存一怔了一下,身上凌厉莽撞的劲头卸去大半,带着甚至有些无措的表情转脸看向贺春景。   “你们认识?”   贺春景看着自家小孩像犯错的大狗一样看过来,不由得上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安慰:“认识,你先骑车回去吧,一会儿王娜阿姨还要去吃饭呢,你先回家准备。”   这话说得轻声细语,没传进陈藩耳朵里,但二人紧贴在一起的亲密姿态可够扎眼睛的。   这小孩是高中生了,怎么着也有十五六七八岁,来源存疑,心术不正,行为不端。   陈藩的嘴角沉下去,脑海中出现一个令人作呕的猜想。   此前他参加过长期的、大量的心理障碍治疗,自然也就对一些应激创伤、人格障碍之类的案例并不陌生。   有些人在经历过自身的痛苦后,会因情绪失控而出现转移行为,从“受害者”的角色,转变成“施害者”,将自身承受的压力,宣泄到其他受害者身上去。   不,贺春景不是可能做这样的事。   陈藩几乎是在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此种推测后的瞬间,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他宁愿相信贺春景当年在百忙之中抽空谈了第三人,也不愿稍微想象一下对方会做和陈玉辉同样的事。陈玉辉……   这个名字让陈藩的脑仁尖利地刺痛了一下,碎片化的瞬间拼凑出另一幅景象,让他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当年的陈定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可陈鲜分明是一口咬死了亲弟弟死在当年松津河命案中,而且贺春景并不在场。   若是陈鲜说谎……她又为什么要替贺春景遮掩呢?   思绪又走进了死胡同,想不及更多,陈藩一阵心慌,恍惚间感到此时背后藏着能将自己一击必杀的巨大秘密。   究竟是什么事,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双方达成共识,一同隐瞒的?   他握着车钥匙的手开始发抖,思维又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撞。   他在心里质问当年自己为什么就那么走了,怎么就不多想一想?怎么就像居民楼四楼窗口鸽子笼里飞出来的鸽子,一走了之,在外盘旋十余载才想起折返回家?怎么见到了故人,才发觉记忆中深信不疑的桥段居然疑点百出。   “我跟贺老师也算旧相识。”   陈藩把注意力死命拽回到眼前这一对“父子”身上,将发抖的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这点小磕小碰就不计较了,用不上谈钱,谈钱伤感情。”   贺春景本还在劝贺存一先回家,听到陈藩这话,脸上唰地褪了血色。   “那你刚才还跟警察——”贺存一仍是火大,硬邦邦出言指责,却被陈藩轻巧地打断揭过。   “他带着你,确实不安全吧,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陈藩不再看他,转手拉开了后座车门,修长手臂撑在门框上,对贺春景遥遥喊了一句贺老师。   “贺老师跟我不一样,向来把钱和感情分得清。这不,前两天才跟贺老师叙过旧情,今天我就想起来,还有笔该给的钱没给呢。”   陈藩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介意的话,咱们上车聊。”   贺春景下唇紧咬到泛白,难堪得想从脚边下水道跳下去淹死。   贺存一又不傻,明显看出他爸脸色不好,眼前这男的也确实来者不善,手里便攥着贺春景的胳膊不放。   “存一,你先,你先骑车回家,听话。”贺春景把他的手硬掰开,搭到车把上,“我们认识,没事。”   “爸……”   贺存一还想说什么,贺春景却早已抬脚朝对面的白色跑车走过去。他慢慢弯下腰,用手撑着殷红色的真皮坐垫,有些吃力地将自己挪进了车里。   陈藩“砰”一下甩上门,动作利落地绕到另一旁后座去,拉开门,坐进车子的时候还似笑非笑看了贺存一一眼。   贺存一两条长腿一左一右分跨在电动车两端,过于高大的体型甚至将那小车衬托得有几分滑稽可怜。   他定定站了好一会儿,可跑车的密封性好极了,一丝谈话声音也没能逸出来。他又对着贴了防爆膜的墨黑色车窗看了一阵子,玻璃面冷酷地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将他与车内大人的世界明明白白的隔开了。   贺存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粉红色Hellokitty头盔,一阵风吹过来,嫩黄色的竹蜻蜓呼啦啦旋转。   他沉默着将头盔扣在头上,踢开侧边的脚撑,拧下油门。小电驴缓缓启动,从面前黑色的,冷硬的,任凭他如何注视、如何等待,也没能给他一丝反馈的成人世界旁边滑走了。   车内同样一片死寂。   贺春景隔着车窗看贺存一站了又走,粉色头盔逐渐消失在庞杂的车流里。直到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回避了,才把目光收回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陈藩靠在上了锁的车门上,面冲自己坐着。   “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陈藩问。   贺春景眼神黏在对方的衣襟上,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许是因为今天要来的地方是个青春洋溢的所在,陈藩没穿以往出门应酬时的大衣或休闲西装。他换了件雪白的帽衫卫衣,腕表是运动型的,下搭宽松款的运动裤,和一双鞋底夸张成小船形状的运动鞋。   贺春景想,他好年轻,他像个大学生。   不过这衣服看上去不太厚,十月末的天气这么冷,他不需要外套吗?   随即他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开了暖风的豪车里,陈藩也确实不需要外套。   他此刻又像只灰老鼠了,畏首畏尾地缩在座椅上,鞋底有塑胶跑道掉下来的红渣子,袖口有掸不净的粉笔灰,但那些还不是他最脏的部分。   “贺春景。”   陈藩又叫了他一声,倾身逼近了些许,强迫贺春景抬头看向他。   与醉眼朦胧时留下的模糊印象不同,贺春景这一次真正看到了陈藩现在的样子。   这人还是喜欢把前额头发留得半长,用发泥抓一个时兴的漂亮造型。眉眼比照少年时深邃俊美许多,颧骨与两颊像削去了多情柔软的那部分骨肉,更添了硬朗和稳重,少了几分轻佻与嚣张。   万幸的是,相比当年陈玉辉那张温文尔雅的虚伪面容,成年后的陈藩脸上,更多地显现出了与母亲赵素丹相似的模样。   都说人在抬头看白日青空的时候,总忍不住会流泪。而贺春景没想到的是,一双深空般的眼睛也能让他的眼眶酸痛,视线模糊,眼角泛起难耐的烧灼感。   这些年过去,陈藩眼眸中仍闪着那股凉津津的,星子似的光。   点点星屑穿越千万光年、穿越时间长河,一下一下亮进了贺春景的眼睛。就好像在提醒他,于遥远无声处,在眼前这具身体里,仍存在着小小的,少年时的爱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久违的他。   贺春景赶快又把头低下去,垂下眼帘遮住狼狈情绪。   大脑停摆,他按捺着胸口翻涌的巨浪,攥着手边皱起的裤筒斟酌半天,挑出了一句最稀松平常的,最万能的,最不起眼的寒暄。   “……好久不见。”   陈藩被他窘迫的样子逗笑了,身体靠回到车门上,姿态更放松了些:“不是前天才里里外外都见过?”   从陈藩的语气里听不出太浓重的嫌弃,贺春景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   可当他看到陈藩笑容里似有若无的嘲弄,贺春景的背脊再次僵硬成一块铁板:“那天……那天大家都喝多了,喝多了就会做糊涂事,想起了以前的事之类的。总之是个意外,不要再提了。”   这回陈藩的笑倏地散了。   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贺春景心道果然,陈藩对那天的事并不感到愉快。   他怕从陈藩嘴里再听到什么让自己感到刺痛的话,于是率自己先把最难听的那句说出来:“忘了它吧,你不用给我钱。”   “你以为我今天是来给那事儿付钱的?”陈藩面无表情地问。   贺春景不好作答,闭了闭眼睛:“不是吗?”   “……”   陈藩像是被激怒了,深吸了口气,自我平复。   “在你的世界里,这种事是和什么人做的?”陈藩看向他的目光压着怒火,“嫖客?”   这两个字一出口,贺春景感觉被人直接朝内脏上打了一拳。   “那……”他哑着嗓子问,“那你……都和什么人做呢?”   这回轮到陈藩说不出话了。   有好一段时间,二人只能听到车在空调细微的噪声。   贺春景其实也没想真的问出个答案,于是转开话题:“你也看到了,刚才的存一,贺存一,他是我的孩子。”   一旦开了个头,后面思虑了两天的内容便很轻松地流泻出来。   “我现在有家庭,也有稳定的工作。小时候那事都过去很久了,最后还闹得很不愉快。你也知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和你叔叔……”   他特地用了这个强调陈玉辉身份的称谓,希望它能让陈藩体会到那一种禁忌与沉重,从而放弃不该有的念头。   “总之,那天的事情翻篇过去,对你我都好。”   贺春景结束了这段背诵。   他看着陈藩,这个年轻俊美犹如二十出头的,生活富裕,与他隔着清晰明确社会阶层的男人,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谭春溢。”   陈藩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个名字,锐利的目光钉在贺春景的脸上,似要将他一层层剥开看透,辨认眼前人究竟还套了多少层伪装,备下了多少句谎言。   他的贺春景明明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是你用这个名字跟我们策划,卢小川对接的吧?”   “……是。”贺春景有一秒钟的猝不及防,但好在他早有准备,很快把那一丝慌乱藏进了舌头下面。   “不想再续前缘,你为什么要把《风卵》投到篱笆影业来?”陈藩面色沉沉地说,“想方设法吸引我的注意,让我来松津。而且偏就那么巧,刚一回来你就出现了,出现当晚就跟我滚上了床,这些全是巧合?”   陈藩又一次倾身压过来,逼得贺春景后脑勺紧贴在冰凉的车窗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在这还玩起欲拒还迎来了?”   “《风卵》的事……确实是我有意为之。”贺春景艰难地躲开陈藩凑近的脸,“但后面的确实是巧合,我没想到能在那遇见你。”   陈藩明显不接受这个解释。   “那天二中和其他学校有个教学交流会,在那个酒店三楼的小宴会厅,不信你可以去查,真的。”贺春景抬起胳膊往前挡了一下陈藩的胸膛,又强调了一次,“我不知道你也在。”   这倒是真的,贺春景的计划里虽然有陈藩,但他并不该在那时,也不该在那里出现,更不应该有那一晚的纠缠。   “那你说说,你用《风卵》引我过来,原本是想干什么?”陈藩毫不在意横在胸前的手臂,反而抬手钳住贺春景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自己。   贺春景眼睛里盈着薄薄一层水色,嘴唇开合了几次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说话!”陈藩手上加了些力道,把人吼得一缩。   贺春景这才像只被撬开的蚌,低声道:“我需要钱。”   【作者有话说】   感谢@空台戏 uu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订阅=3=贺存一小朋友:一个人骑电动车吹风好冷,心更冷。【快碎了.jpg 第116章 刀,熟练地一捅   (今日一更,后面还有两更!)   陈藩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说,”贺春景倔强地抿着嘴,把眼里的水光眨去了,“我需要钱。”   陈藩告诉自己冷静,他在一瞬间给贺春景找了一万个借口,譬如这人生了重病,或是刚才看着体壮如西北大牦牛的那小子生了什么重病,再或者不慎遭遇了电信诈骗倾家荡产、卷入了麻烦官司需要支付赔偿金等等等等。   “你要钱做什么?”   陈藩松开捏着贺春景下巴的手,在那小小的一块软肉上留下了一个青白色的指痕。   “养孩子。”   贺春景的答案却没有踩中任何一条能让陈藩为之揪心、为之松口、为之宽宏大量理解万分的理由。   “存一成绩不好,我想让他以后走艺术,或者像你一样去留学,我需要钱。”   陈藩此刻要是爆炸,整个松津市都会被夷为平地,无人生还。   贺春景甚至能隔空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几乎实质化的,浓稠的、滚烫的、具有腐蚀性与辐射性的愤怒。   可他就像一只天灾面前的小小沙鼠,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只是蜷着手呆立在原地等死。   陈藩怒不可遏,一手死死掐着贺春景的脖子,将人哐啷按在车窗上。   “贺春景!”   他在低矮的车厢里半跪起来,全身大半重量压在手臂上,与贺春景额头抵着额头,手臂与额角上的青筋一并汩汩跳动。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在嘴里咬碎了,嚎叫着奔逃到空气里,散发出血腥的气息。   贺春景被掐得面色涨红,挣扎了好一阵子,才被突然松开。   陈藩倒像是比他还要受伤,还要痛苦,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里,悉心做过造型的刘海被抓乱成一团。   再抬起头的时候,陈藩的眼睛红得像要渗血,他压着贺春景的肩,将他按倒在车门上,以一个彼此都能感受到吐息的距离,恨恨声问:“在你心里,我是个人吗?”   贺春景愣住了。   “人,是可以这样被对待的吗,贺春景?”陈藩说。   “我这颗心被你踩碎一回,得花多少年才能填补好?你以前背着我和陈玉辉上床,现在拿着他留给你的东西,拿来跟我做交换,要我的钱,就为了他妈鬼知道哪来的一个狗屁的孩子!你这是把我当人来看待的吗?”   陈藩痛得几乎说不出话,那股淡淡的血腥气仍旧飘在车厢里,像是谁的心被活剖了扔在地上。   “而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个像样的谎言都懒得编出来骗我了?嗯?”他用几乎能把手指折断的力道,一下一下点在车窗上,点在贺春景耳边,“那个贺存一今年还在念高中,按年龄倒推回去能是他妈你跟谁生的?跟我?!”   贺春景急促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听着陈藩咆哮。   然而陈藩却忽然低下头去,像是忍住了一种极其痛苦的感受,再抬起头的时候,面上已是平静多过暴戾。   “当年——当年松津河上,你在场,对不对?”   陈藩直直望着贺春景的眼睛,语气中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那个孩子,是陈定,对不对?”   贺春景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声很奇怪的动静,像是抽泣,又像是有话要说,可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   “咱们俩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你的腿坏了,在宿舍里骗我给你擦背,记得吗,”贺春景颤抖着开口,“我说,我以前跟别人好过。”   陈藩脑子嗡地一响。   “我毕业之后,四处游走了很久,见了几个老朋友,也发现了他。”贺春景哽咽道,“他是我在遇见你们之前就犯下的错误。”   陈藩满眼不可置信之色,可是又完全,完全找不到可以辩驳的部分。   “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对你的伤害居然还这么大。”贺春景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陈藩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对方被眼泪沾湿的一小片皮肤,“抱歉。”   “版权的事,是陈玉辉的手笔。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向来很爱钱,我急着用钱,所以想到你看到这本书应该会很利落地接手,我也不会开太高的价格,这对我们双方都是件好事。”   贺春景声音抖得厉害,喉结上下滑动几次,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   “……不过,你要是不喜欢它,不买也没关系。忘了它,忘了我,咱们就当再也没有见过吧。”   贺春景知道自己的原计划在陈藩面前全盘崩散,事情发展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掌控,他得趁着它还没发展太快,赶快拟定一个新的,没有陈藩的计划。   他看不得陈藩再因他受一点痛苦,这比他先前预想过的程度难熬太多了。   “我自己的孩子,总会有办法养的,”贺春景吞了下口水,扯起嘴角强笑了一下,“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撂下这两句话,他直接伸手去拉车门,却发现陈藩早给车门上了锁。贺春景没坐过保时捷,更分不清手动开锁的按钮在哪,正在匆忙摸索间,陈藩突然攥住了他的手。   “我不相信。”陈藩说。   “你又在骗我,你和陈鲜,还有楼映雪,你们都在骗我。”陈藩像是魔怔了,口中喃喃地说,“他就是陈定。”   “他不是。”贺春景再一次否认。   陈藩把他的手攥得更紧:“我不相信,你得拿出证据来。”   “你想要看什么证据?陈玉辉死了这些年了,你想要存一跟谁做亲子鉴定?跟我?”贺春景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又去徒劳地拉扯门把,“我没有义务为了向你证明什么,去做这种荒谬的事。”   “跟我。”陈藩一把揪过贺春景的前襟,“明天星期日,你带他去体检,要他抽血。”   贺春景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你不应该很积极地去做检测,证明他不是陈定吗?”陈藩怒吼,“你怕什么,难道你当年真的在场,是你杀了那两个人渣?!”   话一出口,贺春景脸色就变了。   可恰逢此时,贺春景裤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中断了这场诛心的对话。   “接。”陈藩冷冷吐出一个字。   贺春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的人,青白的脸色更难看了。   电话响了一阵,自动挂断了,但不出两秒钟,就再一次响起来。   “我让你接!”陈藩低吼道。   贺春景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朱迪小兔子头像,看着头像下方的“王娜”两个字,手指按了几下才把电话接起来。   不等对方开口,他先喂了一声,唤到:“小娜。”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只有呼啦啦的白噪音传过来,不知是外界的风声,还是网络不稳定产生的杂音。   紧接着,听筒里响起了一个温柔成熟的女声,听起来三十岁上下,刚好与他们年纪相仿。   “春景,孩子说你遇到老朋友,在路上耽搁住了。一会儿你还回家吃饭吗?”   副驾驶的头枕皮子被突兀地捏出吱扭一声响,贺春景茫然地抬头看,陈藩的五指正深深陷入其中,圆睁着的双眼瞪向虚空里不知哪一点,整个人雕塑般凝固住了,动弹不得。   “回,我这边马上完事了,很快就回家。”贺春景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柔声道,“存一自己骑车回去的,会比我先到,你们两个做好饭就先吃着,不用特意等我。”   “嗯,”那女声柔柔应了句,又嘱咐,“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贺春景声音很低,语气又轻又缓:“好,等我回家。”通话结束了。   良久,贺春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都听到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垂落回脚下,“没有的话,我要回家了,家里人还在等我。”   陈藩眼前一片花,目之所及都是扭曲的线条,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消化这件事。   不行,不对,不可能。   车门啪地被拉开,陈藩一个箭步冲出去,绕车半周,坐进驾驶室,重新关门上锁,背后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贺春景。   “你干什么?”贺春景扑到身前的座椅靠背上,“放我下去。”   “去你家。”陈藩言简意赅,油门一轰,细花白色的跑车飞速直射进主路。   贺春景没想到到了这一步,陈藩竟然还不死心!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阻止不了这事,要是报不出小区名字,他可能今天就别想再从这辆车里离开了。他缓了口气,把地址给了陈藩,又拿出手机,想要给人发信息。   “打电话。”陈藩透过倒车镜,目光阴翳地盯住他。   贺春景叹了口气,给王娜回拨过去。   “喂,小娜,”贺春景看了一眼镜面上陈藩红得吓人的眼眶,“我……我朋友想跟咱们三口人一起吃顿饭,你多做一点。”   对面女人小小地惊呼一声:“我,我没收拾屋里呀,你们多久能到?”   “不用太紧张,老朋友了。”贺春景安慰道,“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吧。”   那女人声音仍旧有些慌张:“那怎么行,好歹也是客人呢,我简单拾掇拾掇,先不说了!”   随即啪地挂断了电话。   “结婚多久了?”   陈藩冷不丁问了一句。   “……陈藩,”贺春景窝在后车座上,低着头,没有正面回答他,“这是我的私事。”   陈藩冷笑一声:“私事?我看你挺多事都是私事,她知道你那些私事吗?”   贺春景刚刚在掌心掐出几弯渗血的指甲印,正在用另一只手扯掉伤口被掀起的皮肤,闻言不小心再次将指甲戳进了血肉里,痛得一颤。   “她知道你跟陈玉辉的事吗?知道你跟我的事吗?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异性恋、知道她老公被男人操过、知道你前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吗!”   陈藩气疯了,以至于手边能抓起什么算什么,一刀一刀胡乱就往人心窝子里捅。   “我不是自愿的。”贺春景被捅得喘不上气,也不知是在反驳哪一条罪状,他又说了一次,“我不是自愿的。”   “你当然不是自愿的,你他妈的打着做买卖的小算盘呢。”陈藩还在继续,“那天晚上你其实根本就认出我了吧,没反抗是因为想讨好我,要我念旧情,买你的烂货,对吧!”   “是。”   贺春景在他怒涛翻涌浊浪排空的击打间隙,接上了麻木到有些冷淡的一句话。   “我为了过好这一生,做尽了错事。”   陈藩一脚刹车踩在路边,后视镜里看不到贺春景的脸,那人似乎将整张面庞都埋在前排座椅与自己肩膀构建出的逼仄空间里。   “我拼尽了全力才有了现在正常的生活,陈藩,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别打破它?”   贺春景扬起脸,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撞进镜面,方才捅出去的刀子飞旋着扎回来,将陈藩的心脏也绞成无数碎片。   【作者有话说】   感谢@芒果芒果go 的打赏!感谢各位小天使订阅!   【重要提示:由于榜单原因,本周三章更新都在周五放出!wb有抽奖!】   (>人<;)重逢至今的剧情希望我都有表达清楚嗷:春景正在做警方线人执行任务,喝醉之后说不认识陈藩是避免意识不清被套话。   任务危险,所以他怀着“安排后事”的心态投稿,希望用《风卵》吸引陈藩注意。如果陈家姐弟愿意认回陈定,就可以把陈定带走;如果不愿意认,就把版权金当做生活费给陈定,让小孩自己一个人也能够好好生活。   但在发现陈藩一直没能走出阴影之后,春景后悔了再次介入对方生活,给两人带来痛苦。他想抽身离开,想把陈藩推得远远的,所以又选择了和当年一样的方式,试图用伤人谎言把陈藩逼走。 第117章 阿开苦力猴亚猴奔   (今日二更,后面还有一更!)   贺春景给的地址,是旧城区里一幢典型的老破小。   交通倒是便利,但鱼龙混杂,连个正经的小区框架都没有。不论是租是买,房价均一低廉。   陈藩站在单元门口看那歪歪斜斜的门框,一层统共三个台阶,有两个都陷在半地下,第三阶勉强比地平线高了两厘米,有那么个上楼的意思。浓烈的下水道味从四裂八歪的墙缝里喷涌出来,隔着几米开外都快把人熏晕。   他想象不了住在这里的人,平日要怎么从眼前毒瘴中钻进钻出的活着。   贺春景像是瞎了鼻子,或是脑子进水,直愣愣就往门里冲,被陈藩拎住,重新甩回身后。   “怎么了?”贺春景表情局促,眼睛里带着几分茫然。   “这房子租的买的?”   “……租的。”   “陈玉辉当年用多少钱打发的你?”陈藩眉头拧得像德国碱水面包结,“不会就给你留了千把块钱吧。”   “……像我这种人,钱总会花完的。”贺春景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在后面轻轻补了一句,“老房子确实条件差,你不用勉强。”   陈藩抿着嘴气得太阳穴乱蹦,最后喘了口新鲜空气,搡他一把:“走。”   两人先后扎进了毒瘴里。   其实还好,那股怪味儿上到二楼之后就小了很多,到三楼基本就没有了。   陈藩侧身躲过楼道内堆积成山的各式杂物,不知哪家老人攒的纸壳板摞在窗台边上,趁他经过,在他的白帽衫上狠狠刮了一把。   陈藩扯着衣裳后腰,看了看那道颜色可疑的印子,忍不住骂了声操。   “几楼?”   “顶楼。”   楼梯爬得人腿酸,但不得不说,层高有层高的好处。   越往上走,清冽的风从窗口涌进来,将老建筑自带的迟暮秽气逐一冲散。最上层空间相对更加私有,四周少了邻里邻居经年积攒的杂货,楼道还算整洁。   七楼左侧的灰绿色防盗门没有关死,陈藩在抬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它。   那是一扇款式很古早的大门,四四方方的门板中央开着小纱窗,以前没有空气净化器和新风系统的时候,好些个人家是用这种小纱窗来通风换气的。   饭菜的香气正从小窗中溢出来,陈藩怔怔面对着它,任凭贺春景从他身侧挤过去。稀里哗啦钥匙声响起,喀嚓抵进锁孔,大门呼啦打开。更为浓郁的生活气息迎头抱住陈藩,过分浓烈的亲切感让他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   “回来啦?”   一个套着粉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人从客厅探出身,手上还举着冒热气的饭铲。   贺春景踏进玄关里,侧头过去冲那女人笑了笑,欠身让开门口,露出呆立在原地的人:“这是陈藩。”   “哦,你好你好,快请进。”   那女人斜分着发缝,乌黑的长发挽作温柔的一个马尾,斜搭在肩上。她面色红润,皮肤光洁,眉眼间确实也带了些深邃立体的混血感,浑身散发出一种标准的,属于幸福妻子的光辉。   她笑吟吟地看向贺春景,目光中带了些拘谨与羞怯,像是在催促他说些什么。   贺春景这才转头重新望了陈藩一眼,介绍道:“陈藩,这是小娜。”   陈藩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换上一副笑脸,踏进了那扇门的。   屋子很小,房门正对着厨房阳台,右手边是客厅与洗手间,被称作小娜的女人敲了敲左手边紧闭的房门,叫贺存一出来吃饭。   贺存一摇摇晃晃走出来,帮他爸从阳台上搬出一个年岁已高的“靠边站”折叠桌,自己又屋里屋外东拼西凑出三把高度差不多的椅子,入座时他却主动坐在矮了一截的沙发上。   桌子一撑起来,客厅里几乎严丝合缝,四人打螺丝似的固定在位置上不能动弹。   这是一个太小、太紧密的家,三人入住刚好,多了个陈藩,几乎就要挤不下。   “陈先生做什么工作的呀?”小娜坐在陈藩正对面,笑眯眯地问。   “哦,做传媒,手底下有家传媒公司。”陈藩感觉自己像个木偶,嘴巴一张一合都是配音,喉咙口往下其实都是实心,半粒米也填不进去。   “那能见到不少明星吧!”小娜笑着拍了拍正夹青菜的贺存一,“看看我们存一能不能当明星,长得这么帅的。”   贺存一被拍得差点哽住,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一副完全不想参与大人话题的样子,沉默地扒饭。   “我们是有艺人部门,感兴趣可以改天来参观。”陈藩看了一眼外形条件的确优越的贺存一,含糊笑着应了一句。   贺春景从烧鱼的肚皮上拣了大块肉,送进小娜碗里:“今天鱼做得特别好。”   小娜注意力被岔开,却因为这话捂嘴笑了:“在你儿子指导下烧的。”   “怪不得。”贺春景又挑了快好肉,颤巍巍夹起来给贺存一送过去。   贺存一连忙伸出碗去接:“谢谢爸。”   贺春景用筷子头敲他碗边:“跟谁学的外道话,跟我还说谢。”   贺存一这回像是只挨夸的小狗了,眯着眼睛嘿嘿一笑。   在这场情真意切的家庭互动里,陈藩起到的作用不啻于门口纱窗网上积的灰。没注意的时候在那也就在那了,一旦注意到,谁都觉得不自在,想给他赶快清走。   他自己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感觉贺春景哪是在挑鱼肉,明明就是在挑他的心尖。   他想起自己这也不是第一回跟贺春景坐在同张桌上吃饭,上一回……   陈藩努力想了想上一回俩人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是在什么时候,结果这事儿本就不能细追究,一追究就给他带回到抚青的小破旅馆里去了。两人干完不该干的事,吃着打包来的早饭,贺春景哼哼唧唧黏在他跟前。   再往前呢?他们还一起在老别墅里,吃过湘姨做的小炒,一起包过饺子。   越往前推想起的东西越多,那些场景一帧帧一幕幕滑过脑海,陈藩心里打颤,手上也不小心跟着抖,筷子在瓷碗边上磕了一下。   桌上三人一齐朝他看过来,陈藩顾不上自己笑得到底有多难看,拼命咧着嘴,朝小娜比了个拇指。   “这凉菜拌得真不错。”   小娜看上去有点惊讶:“真的呀,我本来还觉得芥末油放太多了呢。”   陈藩睁着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是有点呛,但挺好的。”   女主人被夸得很开心,又不大好意思直接给陈藩夹菜,只好一个劲儿地奔着贺春景使劲,叫他多吃。   贺春景照单全收,碗里平地起高楼。半晌,他顿了顿,将桌上被吃空一半的大鱼剔去骨头,剥出底下浸足了汤汁的软肉,夹起来。   鱼肉送向陈藩碗中的动作有些僵硬,略带犹豫。   陈藩不大会吐鱼刺。   以前吴湘很少在家做鱼,即便偶有一餐吃到了,也多是炸带鱼、烧晶鱼、焖鲅鱼这种只有一根大刺的鱼;或是酥炸小银鱼、炸小黄花一类无需吐刺的菜肴。   起先贺春景以为陈藩不爱吃鱼腥味,后来发现这人既吃鱼丸,又吃鱼肉汉堡包。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是伶牙俐齿斗不赢密匝匝的鱼刺,索性不去招惹麻烦。   他将筷子尖上颤巍巍的饱满鱼肉递过去,垂下眼睛小声说:“肚皮没刺,要不要尝尝?”   陈藩没说什么,直接用碗去接了,又并着其他菜一起吞进肚子里,风卷残云,比贺存一扒饭扒得更认真。   贺春景本还担心他饭后再对自己发难,哪知道陈藩像是将那颗疑心就饭吃了一样,仿佛真是单纯来家里造访的老朋友,撂下筷子没几分钟就推说自己有事,须得走了。   贺春景说要送他,陈藩直接把人挡在屋里说不用,只在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贺春景呼吸都滞住,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大门合上。   陈藩沿着楼梯一圈又一圈地往下走,翻来覆去转了半天还没到一楼。   他抬头往上看,看不到头,低头往下看,看不到底。   他想抽烟,翻遍口袋却连根棒棒糖都没找到。   强咬着牙冲出这栋老旧民居,陈藩撑着门口大树弯腰就吐,把刚才填进喉咙里的七情六欲陈芝麻烂谷子吐了一地。   手边的大树被秋风拽着枝条摇晃,枯叶子大片大片往下落,陈藩先前还以为眼前被落叶遮住了才看不清东西,用手一抹才发现满脸都是眼泪。然后他就用这只沾满了泪痕的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   明明没喝酒,他步子走得比醉酒还飘。   到了车上他握着方向盘不敢打火,怕一个冲动上路再把自己撞死。在座椅上躺了半天,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开始给陈鲜打语音电话。   电话打了三遍,每一遍都响到最后才自动挂断。   陈藩握着手机仰头看车顶,绒绒的深灰色布面盯久了像片静海,不论抛进去什么样的石头山岳它都不为所动。   第四遍的铃声响到一半,被人接起来了,却不是陈鲜的声音。   “怎么了?”楼映雪的声音夹在一片很是混乱的嘈杂的背景音里,“她在棚里呢,手机没带在身上。”   “叫她接电话。”陈藩说。   楼映雪大学考了医学院,修的是心理学,直奔精神科努力。她持证上岗很多年,一听就听出陈藩情绪不对。   她声音柔缓下来:“我现在叫人去喊她,你现在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吗?”   “我……”陈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往下说。   “你慢慢说,我现在没有其他事,一直在听。”楼映雪额外嘱咐了一句,“记得保持呼吸。”   “我遇到贺春景了。”   陈藩目光陷在深灰色的海里,再次感到冰冷的水淹没了自己。   “他身边有一个孩子,很大,有……陈定那么大,还有一个女人。”   “嗯。”楼映雪示意他继续,可另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地插过来。   “怎么了?”陈鲜问。   “姐。”陈藩听着这把熟悉的,一贯冷静沉稳的嗓音,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溃不成军。   “我问你,你一定、一定给我说实话,姐。”   陈藩再开口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唱歌不走调,说话居然会走调。   “我不管你为什么包庇他,我也不追究他任何的责任,我不会因为你的答案去做任何多余的事。但我需要知道,十四年前,丁芳拉着陈玉辉和陈定一起死的时候,贺春景他在不在场?”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再提起他来干什么。”陈鲜声音没有什么上下起伏。   陈藩用几乎在哀求的语气又问了一次:“你就说,他到底在不在。”   “……”   电话那头的人有好一段沉默,听筒里传来片场喊人的杂音,陈藩屏气凝神等待宣判。   “不在。”陈鲜轻轻叹了一声,“他真的不在。”   【作者有话说】   重要的事说三遍,由于榜单原因,本周的三章更新都在今天放出嗷!   高亮提醒:uu们记得去作者wb参加福利抽奖哦~打下这个章节小标题的一刻,感觉自己是个天才【? 第118章 本轮玩家身份是——   (今日第三更!)   “这就是你说的,有件事要告诉我?”   王娜翘腿坐在沙发上,神色严肃,刚才那股温柔妩媚的人妻气质荡然无存。   贺春景不说话,客厅里的餐桌已被撤走,冷透的剩菜摆在厨房灶台上,玻璃拉门将方才的温馨烟火味隔绝得干干净净。   电视声音开得不大,刚好不至于影响在屋内做功课的贺存一,又能将厅里人的低语完美掩盖。   “那是陈鲜的弟弟吧,好多年没联系过鲜儿他们了,但刚才一打眼我就认出他来了,那小子长得真够出挑的。”   王娜捏了捏眉心,又细细搓去指尖沾染的暗色修容粉,转头看向贺春景。   “你们两个人的私事其实我不该干涉,但我确实有点担心,你们的关系会不会影响到整体的计划。这种行动,最忌讳的就是节外生枝。”   贺春景整张脸埋在手心里,过了好一会儿,用气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的,抽气似的对不起。   “我不应该瞒着你们和他接触,也不该动那本书。”贺春景搓了搓脸,仍旧没有抬头,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就是想……我担心万一有什么问题,起码得让孩子多条退路。不过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今天我已经把事情做绝了,我们不会再见的。”   贺春景流泪的时候没什么声息,等他抬起头来深深吸气的时候,王娜才看见他一塌糊涂的眼睛。   “我如果我,我是说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你们会照顾好——”   “别胡说。”王娜打断他,“我们会用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贺春景胡乱点了点头,苍白破碎的样子让王娜的同情心一瞬间占了上风。她低低叹了口气,在礼貌的最大范围内给了贺春景一个安慰性的拥抱。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但都过去这么久了,就不要太难过了。”她说。   贺春景此刻也着实需要一个肩膀,于是埋头在王娜薄薄的肩窝里缓了口气。   怎料卧室门突然被拉开,贺存一刚要迈步出来,见客厅里两人抱作一团,立刻又退了半步回去,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了。   贺春景大惊,赶快直起身子坐得老远:“你要上厕所吗,出来上你的!”   “吓没了。”贺存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听着老大不高兴。   “抱歉,”贺春景只得又跟王娜小声道歉,“他以为我要给他找后妈,一直跟我闹脾气。”   王娜不甚在意,反而还同他开玩笑:“没事,这种误会能给我们打打掩护,也挺好。”   贺春景嘴唇仍在小幅度发抖,却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娜娜,今天也谢谢你反应这么快。”   “还得谢谢咱便宜儿子没当场揭我的老底,”王娜朝房门一挑眉,得意道,“你在电话里说一家三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多亏我随身带了修容,在你家厕所补了个混血妆,看咱这技术没得说吧?要不还真糊弄不过去。”   说起来陈藩没能认出王娜的身份,有一半是混血妆的功劳,另一半还要追溯到高中时期,十七八岁的王娜痴迷非主流造型的缘故。   当年她上学一水儿厚刘海浓眼妆假睫毛,从没有同学见过她卸了妆之后的素颜是什么样。陈藩自然也就对不上号,完全没差觉出这就是当年陈鲜班上的女同学,跟他一起去闯过松山书院的“娜娜”。   “今天我过来,其实还有一个消息递给你。”王娜神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凑到贺春景耳边:“圣慈学校最近弄走了几个人,目前正在物色新人选。有个关系户刚巧要入场,如果关系户进去了,对你来讲就是个混淆视听的好机会。”   贺春景面色一凛,嗫嚅着答道:“我会尽快的。”   “嗯,上次接触不是很顺利么,抓紧时间打入内部,不要在二中久留。”王娜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陈藩这件事出现得也刚好,我们会给你造势,说你卖掉了上百万的版权,并且搭上了新的贵人。圣慈学校即便没看中你的人,也会看中你的资本,大概率会收你进去。”   “……可以不把陈藩卷进来吗?”贺春景撑在沙发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不想再利用他了。”   “可这是个非常有效的饵。”王娜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你坚持这样,我们会隐藏掉资方的信息,尽量不对陈藩造成影响。”   “是一定不要对他产生影响。”贺春景执拗道。   “......”王娜很为难的样子,勉强点了点头,“我们一定尽力。”   贺春景盯着瓷砖地面上倒映出的电视画面,那杂乱光芒飞闪即逝,很没有必要地预告下一档节目即将在七点整播出新闻联播。   而后他点了点头。   王娜舒了口气,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我也该走了,再不走,你家小孩就要憋出毛病了。”   贺春景这才想起刚才贺存一的幼稚行径,无奈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天色晚了,你路上小心。”   晚七点,半山别墅,灶火正旺。   孟南见院子里有车灯光打过来,转身给噗噗作响的瓦罐老汤关了火。   “妈,陈藩回来了。”   “那把汤盛出来吧!”吴湘快五十的年纪,开始有点眼花,给熟食摆盘的时候需要眯着眼睛看。   孟南在老别墅里,暂时褪去了一身精明干练走路带风的形象,垫着抹布帮她妈端汤拿碗,还像个小孩似的偷吃摆好的冷盘。   再往窗外一瞥,却发现陈藩不是自己回来的,在车边上还有个穿着黄马甲的代驾,正从后备箱掏出自己的折叠小电动,嗖地一溜烟骑走了。   陈藩进门后,孟南赶紧迎上去:“怎么还叫了代驾,你喝酒了?”   她自高中毕业考上了松大,就搬来了别墅住。   有空时她就与吴湘一同去医院照料赵素丹,后来赵素丹死了,她便又跟着吴湘一同做起了别墅的守屋人。陈藩大学毕业后,带着独立工作室回国,打点新公司时她帮了些忙,一来二去,才成了陈藩的私人秘书。   不过有吴湘这一层情分在,二人私底下的相处模式却更像兄妹朋友,说话也更随意些。   “没喝,就是不大舒服,不想开车。”   陈藩进门后,今天第二次被这股灯亮粥温的温馨劲儿冲个跟头。   他抬头直愣愣看着玄关里踩着拖鞋的孟南,不由自主又想起贺春景打开家门那一刻,站在屋子里的漂亮女人。   孟南见他确实看上去状态不好,上手扶了一把:“又头疼了?”   “嗯。”陈藩回过神,懒得解释,索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我妈熬了骨头汤,你吃饭了没有,趁热去喝一碗。”孟南边说边往大厅里走,“我给你找药。”   “没事,已经吃过药了,好了。”陈藩叫住她,“嘘,别让你妈担心。”   陈藩趿拉着拖鞋往屋里走,二世不知道从哪个屋子里颠颠哒哒跑出来,在他脚底下抬头巴巴地看。于是他伸手把二世捞起来,抱在怀里亲了亲。   当年的小狗如今已经是人见人夸长寿的老狗了,漂亮的黑色毛发褪成驳杂灰色,嘴巴白了一片,走路时也有些蹒跚。但撒娇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尖尖的小嘴巴往人臂弯里一插,吭吭唧唧地发出咕噜声,像要说“我可想死你啦”。   陈藩抱着狗走到桌边,吴湘乐呵呵张罗他吃饭。他下午吃过,又都吐空了,这会儿闻到饭菜香气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本就酸烫的眼眶被热气熏得更难受。   他看了看周围,经年不见的老宅一切设施摆设都与从前相同,只是屋里住过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最终只剩下吴湘与二世做伴。   眼下二世也老了,说不准哪天,也要埋进花园的荚蒾树下,与毛肠重聚。   年少时他曾想过这间别墅日后的模样这里会有两个主人,会是一个安静但不冷清的家,一个无拘无束的避风港。   但人生总是事与愿违。   在陈藩煎熬了许多年,终于放下少年时那段救了他、也差点再次毁了他的感情之后,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交付真心。他试图用事业上的成功来抵消一切空虚,可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仍旧会顶着满头冷汗挣扎起身,懊悔自己曾经一走了之。   后来楼映雪拿了证,陈藩甚至跟她提出用某种方法封存淡化当年那段记忆。楼映雪笑他,说那些都是电影编剧杜撰出来的桥段,现实中大夫哪有这么神乎其神。   而在他如此痛苦的同时,贺春景居然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外面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说不上恨。   但陈藩为自己感到不值。   吴湘上了年纪,又很久没见陈藩,乐得絮絮叨叨发问,问陈藩公司里忙不忙,又新拍了什么电影,艺人部又新招了多少人。   其实她不懂资本运作、项目效益这些东西,只是单纯想要关心关心陈藩的生活。   “藩藩每天和娱乐圈打交道,见过不少帅哥美女吧,”吴湘夹了一大块牛腩送进陈藩碗里,打趣道,“有没有看见喜欢的,处个朋友哇?”   陈藩还没说话,孟南先开口了:“妈,吃饭呢。”   “妈什么妈,你以为我是催藩藩呐,人家大老板,什么时候找不到,”吴湘瞪了女儿一眼,“我是催你!”   说罢,转头向陈藩:“遇到合适的帅小伙子,你可帮南南留意着。”   “妈!”孟南脸都涨红了,“这是我老板!”   “老板倒好了,老妈说话你不听,老板说话你最听!”吴湘嘴上唠叨,手里却很实在的丢了块牛腩进女儿碗里,“不叫老板给你找,还能叫谁给你找!”   “老板都没找,我也不找。”孟南嘟嘟哝哝把肉吃掉。   她俩这一番有来有回的斗嘴给陈藩听乐了,回家的归属感冲淡了这一天攒下来的愤怒委屈。   他笑了笑,一抬手:“朕把钱益多钱大将军许配给你!”   孟南噗地一口把汤喷出来:“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钱益多跟俩人都是损友,彼此间有点非分之想都直起鸡皮疙瘩那种的,孟南自然不从。   提起钱益多,吴湘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他身上去了。   聊着聊着,陈藩手机响起来。   陈藩也没多想,随手往起一接,结果那头的声音像道闪电打进他脑子里。   “小陈总,没忙着吧?”   徐来之声音永远吊儿郎当,让人一听就对字里行间散出的王八之气退避三舍。   “……徐总啊,”陈藩假装热情道,“不忙,徐总怎么想起来有空找我了?”   “上次不是喝到一半,我这有事先走了么,怪不好意思的。”徐来之懒洋洋地说,“下周六,给小陈总补一顿,权当赔礼道歉了,小陈总可得给个面子。”   “不瞒您说,可真不巧了,上顿喝完我一直缓到今天,”陈藩想了想,又阴阳了一句,“年龄摆在这,谁也不能跟自己肝功过不去,是吧?”   老男人徐来之果然被噎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回来:“理解。”   “下回我请徐总,一定尽兴。”陈藩用筷子拨弄了一下吴湘刚夹过来的牛腩,想就这么把人答对过去。   可徐来之深谙灯红酒绿精通纸醉金迷,花花肠子多,转眼就改口:“下周养生局,我有个好地方。”   不等陈藩拒绝,徐来之那头啪地一拍手,把事儿定下了:“就这么定了,哥哥给你赔礼道歉,小陈总赏脸给个面子。”   陈藩皱了皱眉头。   他实在理解不了徐来之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麻烦找到他头上来。   这事儿躲也躲不过,没了这次还有下次,总不至于卖掉自家别墅,再不回来松津吧?况且,自己确实需要找个机会放松宣泄一下,不如借此机会做个水疗松松筋骨,顺便探探徐来之到底想要干什么,把这事儿做个了断。   思及此,陈藩爽快地应下了邀约。   “成,徐总把地址发我一份,咱下周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阿嶠真乖 @莉波海苔 @三奈. uu们的打赏投喂~第三更来了,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订阅~再次高亮:戳戳作者wb有福利抽奖哦~过渡章,下周进案子啦!   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记得娜娜这个角色了,是之前在威哥音像店里花钱下歌,因为跟小贺同学多说了两句话,被陈藩吃飞醋的学姐hhh 第119章 赴宴   贺春景不知道王娜她们怎么把消息散出去的,但不得不说,这招确确实实颇有奇效。   圣慈学校的校长赵博涛,辗转了三四个人给他带话,问他最近有没有空参加一个小范围的私人交流会。   这人贺春景记得,长脸窄鼻阔口,不是什么善茬的长相。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赵校长脸皮松垮垮耷拉着,面对一群教书匠眼睛抬都懒得抬一下。除了二中校领导敬的酒,其他人提杯他一概不喝,旁人都顶着个猴屁股脸酩酊大醉,就他的长脸还白生生的,蜡烛样戳在桌边。   给贺春景递话的,是圣慈学校一个普通老师,姓唐,叫唐铭。   上次宴席上喝到后半摊,领导们上头了在桌上慷慨激昂挥斥方遒,他们这一帮普通小讲师参与不进去,坐着不动又尴尬,彼此间也就试着聊了几句。   当时唐铭就坐他身边,和言善笑与他搭腔,这人身上虽然不带官衔,但性格油头滑脑,是个会来事的。   贺春景多跟他套了两句话,暗自觉得这唐铭是个挺合适的口子,于是两人就加了微信。   这次这个所谓私人交流会,挑了个贺春景闻所未闻的地方,名叫“栖舍”。   他搜了一下,与其说是酒店,不如说这是个会员预约制的高档会所,依山傍水,坐落在松津市内公认的“富人区”。功能多用于承接私人宴请、度假理疗,人均消费在点评app上显示了个模棱两可的红色短杠,评论区空白一片,只有五颗红星孤零零嵌在上头。   地址……离陈藩家特别近。   贺春景对着那个地址看了半天,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在跟陈藩碰上。   出门前他简单收拾了一番头脸,找出来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长风衣,把衣褶都悉心熨平了才穿上。   正赶上贺存一背着小书包放学回家,见到贺春景穿得如此之靓丽,小孩原本舒展着的眉眼又耷拉下去。   “又去找王娜啊?”贺存一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直挺挺拦在贺春景身前。   贺春景被他说得莫名心虚:“没有,就是出门一趟,锅里给你留饭了,自己热热吃。”   “出门一趟穿得跟珠颈大斑鸠似的,”贺存一眉头紧皱,“尾巴毛都梳蓬蓬了。”   “去!”贺春景一巴掌糊他腰上,“怎么说你爸呢!”   结果贺存一直接上手把贺春景的手给握住了,放在手里捏来捏去,半天没说话。   “捏橡皮泥呢?”贺春景反手握了握贺存一的手,小孩长得快,不知不觉手都比他大上一圈了。   “爸,能不跟她好吗?”贺存一突然说。   贺春景怔了一下:“什么?”   “我不想要王娜阿姨当我妈,也不想任何人当我妈。”贺存一声音比一般同龄人厚实许多,听起来成熟,衬得内容幼稚到令人发笑。   可贺春景笑不出来。   “我从小早都习惯了家里只有两个人。爸,就你,跟我,咱们俩人过一辈子,不行吗?”贺存一闷声道。   这话说得忒不像话,贺春景没法再往下听,匆忙拿出长辈的架子压他:“胡说八道,小屁孩子懂什么,我能不娶老婆,你还能不娶老婆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贺存一比他高了半个头,看过来的视线颇具压迫感。   贺春景微微扬着脸看贺存一,恍然发现这孩子确实长大了,长到了一个……或许他不得不离开的阶段。   这点小表情唬不住当爹的人,贺春景抬手,四两拨千斤地弹了他个脑瓜崩儿:“少废话,少壮不努力,天天想那没边的事。赶紧回屋给我做作业去,回头数学不及格你们老师又得到我办公室里嚎,我嫌丢人。”   贺存一哦了一声,捂着脑门垂头丧气进屋了。   贺春景把小孩留在家,自己奔公交站刷卡上车,半小时后发现自己衣服算是白熨,挤完公交又是一身的褶子。   他赶紧在附近站点下来,叫了辆专车,抻平了衣褶假模假势充大款。   专车司机开着个洗得发亮的大奔来接他,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瞧着倒比乘客还要优雅体面。贺春景坐在车厢里苦笑,感觉自己滑稽极了。   他本以为“私人会所”应该和澳门赌场、星级酒店一样,是个纸醉金迷的华丽欧式建筑。毕竟在普世人的认知里,“高级”与“豪华”总是离不开罗马柱与拱形顶,最好还有散养的孔雀在七层高的室外喷泉里饮水。   然而在他走进栖舍之后,才彻底明白了原来“奢侈”二字还有另外一种写法。   大堂进门是挑高三层楼的巨大穹顶,透光度极强的花瓣状玻璃轻轻覆盖在钢架上,赤红色夕阳光线打进来,整个大堂像一间巨大的温室花房。   想必这也是栖舍主打的经营理念,意为每一位客人都是在外饱经风霜的疲惫植株,带着他们干枯脆裂的根茎、翻卷残破的枝叶来此栖息,等待一场精心的照料与滋养。   对园艺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想要得到一丛郁郁葱葱、按时按季开花结果的健康植物,需要付出多么高昂的人力物力、时间与金钱的成本。   然而栖舍的主理人并不在乎所谓成本。   青绿色藤蔓沿着侧边支撑柱与墙体向下蔓延,似乎是要将“温室”的思路贯彻到底。穹顶之下树木花草种类多如繁星,叫得上名字与叫不上名字的各色绿植均被精心设计过造型,自然得仿佛它们生来就该点缀在这水泥钢筋建筑里,又好像整栋楼体也是从土壤中生根发芽,一点点生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贺春景对着几株只在植物园里见过的蕨类咂舌,走在石板路上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把脚边哪根比自己还值钱的枝条给扯坏。   服务生将他接引到了前台,和他确认了预订人的信息,又将他带去了更衣室。   贺春景抱着一叠宽松轻便的休闲服看了看:“怎么还要换衣服啊?”   服务员笑容不减,语气殷切:“先生,目前我们所处的还只是栖舍的大堂,汤泉理疗、按摩娱乐、自助餐饮等等项目都设在内部,考虑到您的个人体验,建议是更换衣物后入内的。”   贺春景没话说,亏他还特地挑了衣柜里最体面的一套衣裳,敢情根本用不上。   也幸好王娜他们没给贺春景身上加装什么设备,要不然这衣服一换,监听器放得再隐蔽都是白搭。贺春景展开衣物的手顿了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方的防范手段。   休闲服是偏暖黄的香槟色,款式有点奇特,穿上之后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功夫大师。   贺春景换好衣裳从男宾出来,才真正进入到栖舍内部,随即就被扑面而来的synthwave味道击中心脏。   他感觉自己只在上世纪末的美国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身后背景板是数米高的巨大玻璃幕墙,内有游鱼肆意徜徉。脚下是乳白色大理石砖搭配羊绒地毯,奢靡气息浓到呛人的复古皮质家具沿途点缀,小路向前延伸进一片又一片的热带绿树丛。   整片山林缩地成寸摆在了贺春景的眼前,又或者他本身就在一只巨大的生态瓶中,天空变成玻璃与钢架构筑的透明罩子,隐约有包豪斯太空时代的印记。走道尽头多是开阔明朗的落地玻璃窗,可瞥见窗外有无边际泳池瓦蓝一片,池水也分几块,高低错落在石板与草坪间。   贺春景愣愣看着,感觉自己既像在过去,又像在未来。   谁不曾梦想住在八十年代迈阿密的豪宅,即便再有钱的人,也难在现代极简主义的别墅里复刻出早年梦里的场景。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热烈年代,是童年,是少年,是一切美好被拓印到胶片与胶卷中的辉煌时代。   栖舍将所有人拉入时间的暧昧乱流中。   服务生看他走神,十分礼貌地询问是否还需要继续引路。贺春景回过神来有些窘迫,面色微红地表示距离约定时间还早,自己可以先走一走,必要时再叫人引路。   唐铭发给他的位置是二层包厢,可以在男宾出口乘老式木门电梯上楼,也可以随着路边的指引自行走楼梯上去。   贺春景沿着小路慢慢走,从背景乐里品出几段经典电影配乐的熟悉旋律。从偶尔出现的几扇落地窗中望出去,外面的花园里竟还零星散养了几头鹿。   左右两侧是由建筑体和植物相结合,巧妙隔出的一个个半封闭空间,私密性不错,看不见也听不出里面在做什么。直到有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按摩师傅走出来,贺春景才明白这是理疗室。   转头细细看了看不远处挂的名牌,果然这些房间多为理疗、按摩等服务。   服务价格四位数起,贺春景连忙把眼睛移开,生怕多看一秒都被收费。   再往前走,就分了几条岔路。贺春景伸手正要拨开草叶去看路边的指示牌,却被草叶下面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吓得差点摔倒。   他惨白着脸倒退几步,整个人贴在了另一侧的墙上,捂着心脏再去细看——密密的花草遮盖之下,确实有一双黑白分明滴溜溜转的眼睛!   “谁?!”他低声喝道,“出来!”   那眼睛眨了眨,没回应,反倒有一双小手伸出来,将贺春景方才拨开的草叶又给打散了,重新将后方的人遮蔽起来。   那只手白生生的,纤细漂亮,主人像是个姑娘。   贺春景大着胆子走过去,定睛一看,确实是一位鬓发散乱的少女蜷缩在绿叶帘中。   说是少女,实际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梳着荷叶头,面颊还带着薄薄一层孩子气的软肉。她眼神怯生生的,一见贺春景凑近了,反倒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抱膝坐在乱花丛中紧紧挨着山石。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藏着?”贺春景问她。   说话间,忽然又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嬉笑着从岔路伸出跑出来,笑声一路落在地面上,像落了一串花。   “果儿在这呢!”短发的一个女孩子跑过来,见到贺春景身前草丛里的同伴,立刻笑着伸手去拉,“抓到你了!”   另一个长发的也笑着拉她,手上戴的糖果色小手链哗啦啦响:“抓到你了!”   被称作“果儿”的荷叶头小姑娘像是不愿意和她们走,一把挥开了其中一人的手,转而抓住了贺春景的裤子,抿着嘴抬头看他,表情像是在生气。   贺春景这时也明白过来,人家是在玩捉迷藏。   自己冒冒失失的搭话,害得这位“果儿”提前暴露了位置,被同伴抓到。   他有些尴尬地小声道歉,但那姑娘不依不饶地扯他的裤子,贺春景又不敢把人推开。能到这地方来消费的家庭非富即贵,万一把人家的孩子磕碰伤着了,够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吃不了兜着走的。   就在几人僵持间,忽然一个声音插进来。   “贺老师?”   贺春景 抬头往小路上看,竟是唐铭。   与上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一模一样,唐铭笑眯眯站在那,眼尾与嘴角弯成十分殷切的弧度。   这几个孩子像是认识唐铭,两个活泼的姑娘纷纷与他打招呼:“我们抓住果儿了!”   果儿也松了手,低着头不敢看唐铭。   贺春景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没开口问,就见唐铭拍了拍两个小女孩的肩膀:“你们几个别走丢了,一会儿就要开饭,都别乱跑。”   两个姑娘依言去拉果儿,这次果儿乖乖地被她们拉起来,跟着她们离开了。   “贺老师迷路了?”唐铭挂着一种让人挺不舒服的笑,对着贺春景上下打量了一番。   “啊,是,第一次来。”贺春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游园,只好顺着话往下说,“你认得她们?”   “啊,认得。”唐铭面上笑意更甚,却把话题一言带过,转而催他上楼,“我带贺老师上去吧,校长刚才还问起你呢。”   贺春景点点头:“有劳了,唐老师。”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uu的打赏!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订阅,本周更新恢复为五、六、日零点~祝大家三月八日劳动妇女节快乐 =3= 第120章 欢聚一堂   “小陈总对这地方还满意啊?”   大落地窗前,徐来之悠哉悠哉从躺椅上偏过头,掀起半边蒸汽眼罩,看向不远处的陈藩。   陈藩咬着牙不敢出声,不为别的,就为了正骑在他身上哐哐扳大腿的正骨师傅。   他知道徐来之找他是不安好心,但没想到养生局都能叫他玩成杀生局。吃药膳泡药浴做按摩也都算了,这狗人给自己喊了个推油艾灸舒舒服服躺起来,他妈的上来就给他叫了个正骨。   陈藩天生一身逆骨,被正得龇牙咧嘴,连个安全词都没有,还得装作爽到了。   趁着正骨师傅换另一边腿的间隙,陈藩深深换了口气,从牙缝挤出个笑:“徐总地方选得好。”   徐来之也乐了:“还成,原来小陈总喜欢这种玩法,赶明儿咱们再约两回。”什么玩法?!   你把话说清楚我喜欢什么玩法?!   陈藩在心里屠尽徐家上下一百一十三口,连厨房鸡蛋都给他摇散黄了。   强撑到最后的正颈椎骨环节,陈藩整颗脑袋被夹在正骨师傅手里“啪”、“啪”掰了两下。待那师傅将白毛巾搭在肩上,姿态谦和地笑着离场,陈藩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肚。   还以为徐来之会借此机会直接扭了他的脖子,再伪装成一场意外事故呢。   姓徐的被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狠狠取悦到了,抬手拿过桌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慢悠悠开口:“歇歇气,差不多餐厅要开饭了。今天刚巧有开鱼表演,不知道小陈总吃不吃得惯生冷?”   脑子里一出现开鱼那个腥气四溢、冰碴飞溅、手起刀落鲜血淋漓的场景,陈藩骨头缝儿里更疼了。   还不知道这一个开鱼表演有多少节目等着他,陈藩实在不想跟徐来之继续打哑谜,索性心一横,半开玩笑地说:“怎么觉得徐总近来对我格外上心呢,又是接风宴又是开鱼宴的。您要是看上我们公司新签的哪个艺人了,一句话的事儿,我包牵线儿,用不上这么大费周章。”   徐来之啜着热茶,斜睨他一眼:“看不上。”   陈藩立刻拿出一副不咬人膈应人的态度,故作扭捏道:“那总不是看上我了吧,嗐,这话说得还怪难为情的。”   徐来之这回绷不住了,一口热茶从鼻子里喷出来,呛得半天说不上话。   陈藩自己说完也膈应得够呛,绿着脸等徐来之咳完。   一边等他还一边在心里骂,至于吗老东西!我一个风华正茂玉树临风,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事业有成品貌端正的大好青年,跟你搭对儿算我吃了大亏了,你还在这挑三拣四无法接受上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光裸的上半身,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脸嘛更不用说,跟自家艺人一起出机场,还被代拍误发到群里卖过照片。   更离谱的是还卖出去了。   你个老阴比有什么好咳的,拉郎都便宜死你了!   徐来之半天才缓过气来,指了指窗外的鹿:“那几头鹿,看见了吗?”   陈藩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我爱人养的。”徐来之手指点了点桌面,“从小崽子开始接回来养,我亲手喂的奶。”   “……啊那真是好有爱心啊徐总。”陈藩面无表情地夸他。   “爱屋及乌,天经地义。”徐来之言之凿凿,“夫妻之间相互满足,相互体量,这才能情深意笃,长长久久。”   “确实,确实。”陈藩莫名其妙听了一耳朵爱情箴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刚才是我冒犯了,您甭放在心上。”   这不怨陈藩没想到,任谁看了徐来之这副狂蜂浪蝶的骚包样,都不可能会觉得这人能被老婆拴住。况且他们这种家庭,即便结婚也多是些利益驱使的联姻,恩爱眷侣对于豪门家庭来讲与空谈无异。   “话说回来,我爱人和小陈总还有过两面之缘,不知道小陈总还有印象没有。”徐来之话锋一转,连带目光也从窗外落回到陈藩身上来,眯起眼睛促狭笑着看他。   陈藩被看得一个激灵,难道此前无意间得罪过的不是徐来之,而是徐来之的老婆?   不对啊,姓徐的四十好几,年轻时流连花丛,到现在也没听过一点结婚生子的消息,何来的老婆?   他硬着头皮把这辈子接触过的女性,按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为标准做了个排序,死活就没筛出来哪个像是跟徐来之做夫妻的。   正开口要问,就听得门外走廊上隐隐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贺老师?”   陈藩“唰”地变了脸色,下意识地猛转头朝门外看去。   下一秒他又生生把脸扭回来,朝徐来之笑了笑:“不好意思,徐总,我忽然想去洗手间。”   徐来之颇有兴致地跟着瞟了一眼门口,状似无意道:“小陈总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开鱼仪式的时间,我们饭桌上再聊也来得及。”   陈藩拎起墙边挂的白浴袍披在身上,三步两步消失在隔断后头,走得太急,没听见徐来之在他身后的一声轻笑。   贺春景被唐铭带进了二楼包厢,包厢里更是钱味儿冲得吓人。   赵博涛面上盖着条热毛巾,正躺在窗边的实木雕花椅上差人捏脚。在他身边有两个正玩手机的男人,见贺春景来了也不出声,朝他微微点一点头,算是问好。   贺春景转头看了眼唐铭,唐铭笑眯眯在嘴唇正中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等赵博涛享受完。   于是他只得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等赵博涛完事。   校长见老师,搞得气氛倒像是黑手党教父听汇报呢,贺春景暗自腹诽,配合这一屋子装修,更像了。不过他马上就想起来自己站在这里,正因为他并不只是一位老师;而对面这位校长,也自有端出这幅做派的理由。   大约过去七八分钟,贺春景站得腿都发麻了,那捏脚的姑娘终于打完收工,将赵博涛的两只脚规规整整放回了软鞋里,端着行头出门去。   赵博涛像是睡了一长觉,“咴——”地发出了声老马似的动静,伸手按着脸上的白毛巾擦了把脸,扯下来放在一边,露出那张又长又丧的脸来。   “开饭了?”他口齿不清地问。   旁边玩手机的人早把手机收起来,恭恭敬敬坐着,颔首道:“还有十五分钟。”   这一幕让贺春景有种人在清末的错觉,开口就要给九千岁唱喏,唐铭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校长,贺老师来了。”   那语气热络极了,就好像俩人没在墙边罚站大半天,而是此时此刻刚刚推门进来的一样。   赵博涛这才掀开眼皮朝贺春景看过来,突然一下子咧开嘴,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笑道:“哦,贺老师来了啊,坐。”   “赵校长,您好。”贺春景躬了躬身子,抬脚走过去,短短几步路让他手心里攒了一层薄汗。   赵博涛跟他简单客套了几句,问了问二中领导近况,又问了问贺春景的师资履历,净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题。贺春景把这些一一都对答了,眼见着要到开餐的时间了,赵博涛还是什么有价值的都没说。   “行了,先去吃饭吧。”   赵博涛招呼了一声沙发上坐着的两个男人,撑着按摩椅的扶手就要起身。   贺春景心一横,先他一步站起来,学着其他人伺候老太爷的姿态,伸出手去毕恭毕敬地搀扶他:“校长,我来扶您。”   这回赵博涛终于带了点笑模样,站起来之后将贺春景的手往外推了推:“贺老师甭学他们,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的话,在您面前,我们自然都是一样的。”贺春景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唐铭那股冷血动物般令人不适的笑容,努力堆起颧骨,“您是领导,是前辈,今天又如此盛情地款待我,我作为小辈,自然应当敬着您。”   赵博涛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两秒,嗤地笑了:“还是二中适合你。”   贺春景心下一沉,霎时间冷汗都下来了,强笑道:“您说笑了,领导们各有各的风范,大环境在变,工作风格也在变嘛。”   “吃饭去吧,听说今天有开鱼仪式。”赵博涛不再搭理他,径自往外走,两个男人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   唐铭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待到赵博涛三人从身边过去了,才低声催促贺春景:“走吧,贺老师。”   贺春景跟在最末尾,脚步沉重,心如死灰。   看赵博涛的意思,跳槽进入圣慈内部的事基本是吹了。   在传言中,他贺春景固然有钱,固然有靠山,可这些东西对于圣慈学校来讲都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碳。他们有一千个一万个更稳妥更优越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没见过什么世面,连曲意逢迎都逢迎不到点子上的笨人。   可这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王娜她们布线布了大半年,不能就这么折在自己身上。   他的脑筋飞速旋转,却找不出一条可行的方法来挽回这个机会。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赵博涛认可他?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赵博涛对他青眼有加?究竟怎么样???   正在贺春景神思恍惚地朝餐厅走去时,身边忽然有人凑过来,与他打了声招呼。   “贺老师?”   那声音低沉得很,沙哑中带着几丝轻佻的玩味。   贺春景茫然抬头,却看到眼前是个从未见过的高个子男人。   这人年纪不小,头发随意地向后捋向脑后,眉眼间沉淀着成熟且富于魅力的岁月痕迹。他腮边有淡淡青色连鬓的胡茬,普通人若是如此直教人觉得邋遢,可放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竟与其深邃挺拔的相貌适配得极好。   “啊,你好。”   贺春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可礼貌与涵养促使他自然而然地回了句问候。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本该走远的赵博涛竟然咻地出现在身边。   “徐先生,好久不见啊!”赵博涛的眼皮像卷窗帘似的抬起来,目射精光,腾出手来要与眼前人握手。   “你好。”徐来之笑盈盈伸出手与他握了,又指了指餐厅的方向,“开鱼仪式要开始了,各位不要错过。”   “诶,诶好,哈哈!”   赵博涛连连点头,还想寒暄些什么,却见徐来之面带微笑地等他离开,只好忙不迭地顺着徐来之手指的方向走了。   贺春景有点尴尬,他对这位“徐先生”全无印象,于是犹豫着开口:“抱歉,我们之前可能见过,但……”   “我们之前没见过。”徐来之笑得怪爽朗的,摆了摆手。   “啊?”贺春景没大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   “但你们俩之前见过。”徐来之欠了欠身子,好让贺春景能清楚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贺春景的视线越过徐来之,稳稳当当落在陈藩身上。   陈藩也正遥遥向他这边望过来,表情比吃了狗屎还难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稚丞 uu的打赏!感谢大家的订阅~~~徐来之: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微笑 第121章 地狱边境   叮叮当啷、叮叮当啷。   自西班牙远渡重洋而来,重达四百二十公斤,身长三米有余的巨大蓝鳍金枪鱼被当场分尸。   贺春景坐在距离操作台最近的一桌,冰冷的海水混着鱼腥气隐隐飘散过来,刺激他的鼻腔粘膜。   开鱼的是两个神情严肃的日本老师傅,剜鳍、断头、剁尾,配合流畅。尖利的长刀无声切入鱼身,再随着解剖的动作,在皮肉中豁出几不可闻的“哧哧”声。   刀尖刮过长刺,像某种远古的,人牲时代的乐器,击奏出喑哑的曲目。   大鱼没有耳朵,它听不见自己骨骼的碎裂声,一颗头圆睁着眼睛戳在桌上,淡粉色血液洇湿雪白的冰毛巾。   贺春景不明白究竟什么人会热爱这种活动。   食欲被迫与杀戮欲望捆绑,人与兽的界线开始模糊,大家仿佛又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庆贺与猎物搏命后的酣畅胜利。荷尔蒙翻涌,肠胃蠕动鸣叫,一种原始的兽性被激发出来。与其说是观赏一场表演,不如更像是参与一场祭祀。   大家情绪很高,随着一块又一块红粉鱼肉的剥离不断鼓掌。他们赞颂被剔空的白骨,渴望新鲜的血肉。   服务生倾身询问每一桌客人偏好食用的部位,贺春景对此一无所知,也对吃生鱼无甚兴致。他正想要随便回答一个和旁人相同的答案,就听得赵博涛开口了。   “一份大腹,给贺老师尝尝。”   很快,几块粉嫩到发白的鱼肉整整齐齐盛在紫苏叶子上,配着酱油芥末汁被端上来。   金枪鱼大腹,油花丰厚,质地肥美,是整条鱼身上最昂贵的部分。   贺春景拈着筷子冲赵博涛笑了笑,他知道这是方才那位“徐先生”降临后的余晖落在自己身上,让赵博涛对自己有了新的看法。   他不想吃这块肉,但机会难得,他须得抓住了眼前这缕微光,在它散尽之前,步入圣慈学校的隐秘帷幕中去。   鱼肉入口并不如原先设想的那样血腥难以下咽,反而是一股陌生的甘香爆开在舌尖。   像是在咀嚼被具象化后的“鲜美”二字,油润细腻的口感流过唇齿滑进咽喉,海产的甜味夹杂微酸余韵融化在舌根上,鼻腔里呼出的空气都带着满足愉悦的尾调。   但这肉实在太肥了。   第一口惊艳,第二口满足,第三口鱼油气顶上喉咙,贺春景僵着脸嚼了半天,愣是咽不下去。   赵博涛口味独特,点了两片大脂,白莹莹脆生生的肥油什么也不蘸,直接往嘴里送。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表情享受极了,而后似笑非笑朝贺春景望过来。贺春景逼着自己把口中的肥肉泥生吞了,递上个笑脸。   唐铭忽然将自己的碟子递过来,放在贺春景眼前:“尝尝赤身?”   贺春景愣了一下,唐铭盘中的鱼肉色泽深红,像块瑰丽宝石,肉片夹起后,在盘中留下浅浅的血渍。   赤身没什么脂肪,但切片宽厚,咬下去吃生肉的感觉更加明显。肌肉纤维有种柔韧的粘稠感,咀嚼时发酥,酸味浓郁。也吃得勉强。   服务生再送上一份中腹,脂肪柔软,丰腴感刚好,这回贺春景吃得还算顺当。   “原来贺老师喜欢不肥不瘦的。”唐铭笑道。   贺春景没话说,跟着赔笑。   开鱼仪式结束之后就是自助环节,贺春景怕起身碰到陈藩,由始至终都留在桌前点单上菜。   “那位贺老师是你什么人,你很在意他?”   徐来之明知故问,在心里捋了一遍搜罗来的八卦,再看看陈藩铁青的脸色,暗爽。他两根手指捻酒盅似的拈起圆盘型鱼骨,将晶莹剔透颤悠悠的骨髓倒进口中,品了品味道。   “认识的人,”陈藩随口敷衍了一句,把问题抛回给徐来之,“你也认识?”   “不认识。”徐来之爽快地答道。   陈藩切牛排的餐刀在白瓷盘子里喀啦划出一声噪音,强压着嘣嘣直跳的太阳穴,看向对面徐来之。   你不认识他你上去搭什么话?!   “我这不是看你刚才火急火燎冲出去找他,想着帮你搭个线嘛,”徐来之对自己的搅屎棍行为毫无悔意,“我又不知道你俩之间有故事,不好意思了兄弟。”   陈藩磨牙嚯嚯,把一口细嫩的小牛肉咬得稀烂:“没故事,不熟。”   徐来之越看越有意思,那姓贺的自打进了餐厅,连窝都不敢挪一下,明显就是怕再撞上陈藩。陈藩这头也没好到哪去,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人家桌上瞟,估计百忙之中连金枪鱼长什么样都没顾上看。   “原来不熟?”徐来之慢悠悠又插起盘中一块龙虾身,蘸了汁,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我想他跟小陈总也不会是一路人,毕竟都爬到赵博涛身边去了。”   “赵博涛哪位?”陈藩不常在松津市,圈子里相熟的都是些老朋友,近年新崛起的势力他倒不认得多少。   “他们桌那个长脸老头,扫眉耷拉眼的,看见了吧?”徐来之漫不经心用叉子朝赵博涛的方向点了点,“圣慈学校的主理人,赵校长。”   “圣慈学校?”陈藩顿了一下,“怎么,这学校名声不好?”   “名声倒是好得很,创办了八年的爱心特教学校。聋哑自闭一般学校不收的,孤苦伶仃念不起学的,他们都要。深得家长信赖,教育局点名优秀楷模,年年各家办的慈善活动都往他们学校捐钱。”徐来之轻轻笑起来,“我们家也捐过。”   陈藩的心不知什么时候悬起来了。   “徐总的意思是?”   徐来之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拾起纸巾压了压嘴唇,又把纸巾折好,放回桌面上。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腮,手掌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下半张脸,让旁人都看不到他的口型。   “小陈总或许听过圣慈学校前身的名字,”徐来之轻声念出四个字,“松山书院。”   一直到回了包厢,贺春景还在为那几口大肥鱼肉反胃。赵博涛几人却满脸餍足,将包厢里的白幕降下来,挑了个影片播起来。   进度条走了三分钟,贺春景就在墙边站了三分钟。   天色完全黑透,玻璃窗外有星星点点的引路灯亮在林子里,远远望去像萤火。室内暗极了,投影仪发出的蓝绿色光影穿过空气打在白色幕布上,散漫反光将贺春景的面容也映得时明时暗。   “贺老师觉得圣慈学校好?”   终于,赵博涛开口了。   隔着晃眼的光,贺春景看不清暗室另一端。   他深吸了口气,笑着把方才组织好的措辞全数说出来:“今天之前,我只从手机里窥得见唐老师平日生活的一角,但这一角,就足够我羡慕的了。”   唐铭不置可否,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交叠着腿,默默听着。   “但今天之后,我想,圣慈学校会成为我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或者说,我知道了自己应当过上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贺春景大胆地走了两步,从旁抽出张椅子,学着唐铭的样子,姿态尽可能放松地坐了上去。   “即便圣慈不能满足我,那么总有其他地方同样值得我去尝试。”   “你还不了解圣慈。”赵博涛说。   “我比您想象中对贵校了解得多。”贺春景答道。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贺春景在暗光中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他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甚至错觉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影片播放的声音。   终于,赵博涛松口了。   “看在徐先生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赵博涛声音扁扁的,听起来像湿冷泥洞里钻出来的软体动物,扭着身子爬进听者的耳孔。   贺春景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够呛,禁不住咬了咬牙。   “但你,要证明给我看。”赵博涛油滑滑阴恻恻地说完后半句,“队伍里加人,总得确认一下是自己人,贺老师说对不对?”   “我没有意见。”   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了,贺春景怎么可能有意见!   这种时候叫他捅自己一刀、或是割下一片肉来证明决心,他都没有二话。   “把她们叫回来。”赵博涛对着身边一个男人吩咐。   那男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手机,拨号出去等了半天,又在电话被接起的第一时间冷冰冰道:“都回来。”   接下来就是一场煎熬的等待。   大致过了十分钟,包厢门被敲响了,紧接着有些冒失地被推开。   “校长好~”   “我们回来啦!”   银铃似的嗓音响起来,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推着不愿进门的同伴进了屋,房门咔哒在她们身后合上。   贺春景瞳孔骤然缩紧,进门的正是他先前在一楼,不巧撞破了躲猫猫游戏的那几个女孩。   两个活泼的姑娘丝毫不畏惧赵博涛,小雀儿似的扑到他身边。长头发的女孩先开口了,糖果手链哗啦啦的响,声音里抹了蜜似的撒娇:“校长伯伯,我们今天把果儿照顾得可好了!”   赵博涛一左一右伸出手,将她们两个揽得死紧,眼角挤出一厚摞褶子,腻乎乎的笑:“好孩子,好孩子。”   短发的小姑娘仗着身材小巧,干脆骑到赵博涛大腿上:“奖励呢!”   “一会儿奖励,咱们先把果儿安排好。”赵博涛亲了亲女孩子苹果似的脸,目光转回到屋子中间那个瑟缩的小小身影上。   荷叶头的女孩子怕得哭起来,但大约是身体有残疾,张着嘴哭得发狠了,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甚至哭嚎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唐铭,把果儿给贺老师瞧瞧,香不香。”赵博涛朝贺春景抬了抬下巴。   唐铭依言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果儿”走过去。可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抓,那孩子吓得不行了,慌不择路就往门口撞,想逃。唐铭是个成年男人,长腿迈出一步够她倒腾三回的,没费什么事就给她抓回来了。   “贺老师,今天的果儿跟你够有缘的,你尝尝?”   唐铭拎小鸡似的拎着那吓软了的小姑娘,往贺春景身上一推。   那孩子魂儿都飞了,就这么老老实实骑坐在贺春景腿上,整个人埋在他怀里,大气儿都不敢喘地抽搭。   可这小姑娘蒙头哭了一会儿,很是诧异地抬起了一张小花脸——这位陌生叔叔哆嗦得比自己还厉害。   不过她刚抬起头没两秒,就被叔叔按着后脑勺,把脸狠狠压回了怀里。   这一下吓得她又开始流眼泪,动也不敢动了。   贺春景全身都在抖,追寻已久的事实被验证,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头皮全麻了。原来……   原来“果儿”并不是她的名字。   原来“果儿”是这么个意思。   如果今天自己没来,这“果儿”会摘给谁吃?   除她之外,还有多少个“果儿”,还有过多少个“果儿”?   那两个看起来活泼又健全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很快,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知道了。   两个小姑娘吵着要奖励的状态逐渐变得异样,开始显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赵博涛把两人往外推了推,跟沙发上的男人们使了眼色。   他们纷纷从口袋里抽出锡纸板,开始将其中药粒一片片掰进手里。   唐铭也没闲着,走到一旁桌子前,从托盘里倒了两小杯烈酒,分给两个神色迷离、痴痴盯着药片的女孩子。   那两个孩子得了药,吃饭似的大口吞进嘴里,又将烈酒灌下喉咙。   像是十分熟悉了这一切,两人全程没有一点犹豫和磕绊,就连饮下高度数的酒液,愣是一声呛咳都没发出来。   贺春景抱着怀里抽噎个不停的小小身体,僵硬地看着这一切。   “来一杯?”唐铭将同样满满一杯琥珀色酒液递到他嘴边。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到了地狱边境,脚下即是深渊。   不过也正说明他寻觅已久,终于看见了隐藏在荆棘丛后的入口。   投影仪光线扫过,赵博涛的脸白得像死人。他高高挑起的嘴角与向下笑弯的眉毛组合在一起,像戴了一副惊悚又恶心的面具。   贺老师,那人催促道,快尝尝吧。   【作者有话说】   开鱼宴的负面压抑描写纯属情节需要嗷嗷嗷!   金枪鱼很好吃!金枪鱼很好吃!金枪鱼很好吃!   感谢金枪鱼! 第122章 破局   “贺老师,”女孩子哭得厉害,鲶鱼刘海都被眼泪打湿,弯弯曲曲粘在侧脸上,“王冰死了。”   竹舟市第一实验中学的教学楼窗外,正下着春天第一场雨。   杨雨婷瘦成芦柴棒一样的身体裹在宽大校服里发抖。她校服洗得很干净,隔着半米外都能闻见喷香的味道,袖口白色条纹处,用红笔画着一朵洗褪了色的小花。   王冰给她画的小花。   贺春景站在走廊上,手脚僵硬,身后的教导主任和安保人员如临大敌。   课间活动休息的学生们被赶回教室,木板门阻隔住每一双探究的眼睛,无数双耳朵贴在墙上,企图听到些风声。   “你先下来,这不是你的错。”贺春景听见自己说,“是老师没能及时纠正你们,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犯错的是我,不是你,杨雨婷,你不要惩罚自己。”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已经戒了,但我知道是我害了王冰,是我害死了她。”   杨雨婷坐在窗台上,背后窗户里涌进来的风夹着雨丝,水珠合着空气里的尘埃飞土落在她身上。干净的蓝色校服一点、一点被染脏,棕黄色的泥点子密密麻麻爬上她的后背和肩膀。   被洇湿的校服香味愈发浓郁。   “她妈妈把她送去了一个地方,说是要给她戒药,”杨雨婷泪流满面,几欲崩溃,“但她在电话里偷偷跟我说,她在那里很舒服,她就舒服得快要死在那了,然后,然后,她就真的再也没信儿了!”   他想冲过去把人从窗台上拽下来,又怕在电光火石间,那孩子向后轻轻一仰,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是我,是我不该带她吃药,千错万错,是我害她!”   她将袖口那一小块布料紧紧捏在手中,压在心口上,哭得撕心裂肺。   “是我害她!”   细细碎碎的抽泣声响在贺春景耳边,将他的神思一把扯回了当下。   舌根被酒精烧得又麻又涩,“果儿”骑在他身上细声细气地哭,对面两个磕了药的女孩已经陷入迷幻之中。她们一面傻笑,一面抬着手冲空气乱抓。   “贺老师怯了。”   赵博涛说的不是问句,而是在陈述事实。   “不过也晚了,今天的果儿已经摘给你,尝一口,咱们就算一路人。”   女孩子们声音甜腻腻的哼唧,一屋子男人耐心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两个保镖似的大块头,脸色愈发阴沉凶狠。   局面发展到至此,贺春景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做点什么,或许真的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唐铭冰凉的手从颈后抚上来,捏了捏:“贺老师别紧张,就当尝个鲜。多少人头次也吃不惯,但吃好了,以后还常想着这口呢。”   这话说得透风,赵博涛眼珠一翻,充满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唐铭。”   唐铭自知失言,立刻闭了嘴,走到一旁站着。   贺春景后脊梁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想吐,又觉得喉咙口像被人掐着,吐不出东西,也喘不进空气。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贴在了“果儿”脸上,又用了点力道将她的脸抬起来。   小孩吓得眼珠拼命往下转,一眼也不敢看他。   手底下触感凉且软,这孩子脸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软肉,要再等上三五年,这层软肉才会消失,人也才发育成大姑娘。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对小孩子存这种心思呢。   贺春景垂着眼睛瞧她,手指从额头描摹到颊侧,指腹轻轻抹了一把肉嘟嘟花苞样的红嘴唇。   而后他将目光转向沙发山,两个嗑嗨了的姑娘。   “她们吃的什么?右美沙芬、普瑞巴林,还是盐酸舍曲林?”灯光太暗,贺春景拿不准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赵博涛眯了眯眼睛:“贺老师懂得不少。”   “我以前班上的学生也干这个,见过。”贺春景伸手把身上女孩的鬓发捋到耳后,“果儿不吃?”   “果儿干净着呢。”赵博涛咧开嘴,“你放心。”   在他旁边保镖模样的男人似乎憋得难受,把小姑娘纤细苍白的手臂攥得发白,大声清了清嗓子,意为催贺春景快办正事,他们也好跟着潇洒。   “……我没想到是这么个证明法。”贺春景忽然说。   赵博涛闻言,皱眉看向贺春景,似乎有些厌烦了贺春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迟疑。   他把手底下药劲过去浑身瘫软的小女孩推给身边的高大保镖,咂了咂嘴,神色逐渐变冷。   贺春景的视线越过“果儿”肩头,锐利射向沙发上的赵博涛,下一秒却又在脸上融出一个稍显窘迫的笑:“不好意思,赵校长,这口果儿我真吃不下。”   赵博涛哼笑道:“这话可得想好了再说。”   “您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贺春景状似不舍地捏了捏身上女孩的腰,又顺手拍了两下她的小屁股,“但我家里有人了。”   “这算什么事儿,”赵博涛皮笑肉不笑地瞄了一眼唐铭,“小唐老师也有老婆。”   “哦,我倒没有老婆。”贺春景跟着看了眼唐铭,转而笑起来,“连女朋友也没谈过。”   他看似自如,实则发根沁出一层冷汗。若非逼不得已,贺春景绝不会把贺存一牵扯进来,可若是不把贺存一暴露出来,他又能用谁圆上这个谎?   贺春景眼前忽然跳出一双眼睛,眼光中盛满了猜忌、厌恶,以及被自己屡次戏耍哄骗过后的疲惫。   他要求助于陈藩吗,要将自己痛下决心亲手推远的这个人,再一次拉回泥沼做救命稻草吗?   但他在短时间内真想不出来其他可以破局的方法,要既能不碰“果儿”,又能让赵博涛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一路人”。   “后门走惯了,”贺春景颧骨发酸,假装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继续拖延道,“我光用前面行不通。”   果然,赵博涛那双耷拉眼皮的小三角眼一下子睁大了。   贺春景见他面色变化,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咬着牙添油加醋:“所以刚才我真挺为难,这事儿说出来吧,不大合适,不说吧,我还真是有心无力。”   “怎么个有心无力?”赵博涛确实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情况,瞪着眼睛追问了一句。   “……这不是诚心臊我嘛,”贺春景一副我也不装了的样子,抱娃娃似的拍了拍“果儿”的后背, “您要带个半大小子过来,我还能将就。但对着这么娇滴滴的果儿,我可真是没什么好尝的。”   贺春景转了转眼睛,瞄上了沙发上面色不善的高大男人:“您不介意的话,他也行。”   那男人脸都绿了:“我介意。”   赵博涛啧他一声:“你闭嘴。”   男人便悻悻闭上了嘴,只不过落到贺春景身上的目光仍嫌恶得要命。   贺春景不以为意地咧嘴朝他笑笑。   “看不出来啊,贺老师,”赵博涛很快从这小小插曲里抽离出来,又恢复成先前阴郁毒辣的样子,“哦……我记着你家里是有一个小子。”   贺春景呵呵假笑出来,意有所指:“养子。”   一边说着,他一边抱着怀里的女孩子轻轻拍她的后背,像在安慰她别害怕。   赵博涛听懂了,也跟着脸上褶子夹褶子地笑开,用手颤巍巍隔空点点贺春景的位置,口中发出“哦——”的了悟声。   下一句,他便轻飘飘地说:“刚好今天人齐,把那孩子叫来看看吧。”   贺春景的手顿住了。   “啊,他……挺内向的,我怕到这玩不开,再扫了您的兴。”贺春景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叫来看看。”赵博涛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敛了,淡淡道。   “……那我出去打个电话,”贺春景硬着头皮起身,指了指正在沙发上咿咿呀呀乱叫的两个姑娘,“屋里不大方便。”   赵博涛动动手指,立在墙边的唐铭就走过来,把“果儿”拎起来,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   贺春景冒着冷汗往外走,回手关门的时候,门板却被后面伸来的一只手阻住了。   唐铭嬉皮笑脸地跟在贺春景身后:“我想着贺老师爱迷路,这一来一回,还是我带着走吧。”   吸烟处设在一楼,是间连通室内外的玻璃屋。   玻璃墙自地面有一米左右的通透部分,一米往上就变成毛玻璃,隔绝视线。   唐铭借口吸烟走进去,留贺春景在门外打电话。   贺春景看他一双腿停在距离门缝不远的地方,知道他还在监听。可幸好对方瞧不见自己的脸色,贺春景捏着手机颓然靠在一旁石墙上,一直压抑着的不安与恐惧倾泻出来,他无声地大口喘气,像被抛上岸的鱼。   他真的要喊贺存一过来吗?   尽管他可以和那孩子解释,说这是一场配合警方的秘密行动,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是演的,是逼不得已的……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他在面对如此情景之后,真的能丝毫不受影响吗?   于情于理,哪怕是为了一个好的、正义的、救赎的目的,他怎么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扮演被成年人豢养的玩物?   这种事牵扯他一个就够了,不应该再去糟践贺存一。   贺春景额头紧紧抵着石墙,脑子里乱哄哄。   各种或是荒谬的,或是恐怖的念头轮番跳出来,思绪翻涌间,一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蓦然出现,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贺春景努力了很多年,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封存起来,刻意地不去触碰。可今晚的事情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让他不得不想起一张遥远的、有些模糊了的脸。   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随着低头微笑的动作,反射出青绿色的冷光。   “果儿”在他大腿上坐过的灼热感还在,那两个嗑药姑娘长长的尖叫声还刺在他的脑海,贺春景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闪过被利刃划碎的种种画面。   恍惚间他耳边有快门声响个不停,痛哭、呻吟、大笑,脑海中取悦与献媚的表情愈发狰狞。   他不能再想了,唐铭一支烟抽不了太久,他必须得抓紧联系王娜,让他们帮忙想想办法。   贺春景指尖发麻,点了两遍密码才解锁手机。可就在他翻到王娜名字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把他生生从墙上揭下来,动作强硬地翻了个面,又恶狠狠地推回到墙上。   “唔!”   手机飞出去,屏幕传来碎裂的喀嚓声。   贺春景后背重重拍在墙上,差点把心肝脾肺都撞吐出来,等不及他做出反应,一只手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再抬眼,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贺、春、景!”   陈藩几近暴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将这个名字挤出牙缝。   “你到底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青花鱼8301041 uu的打赏投喂~感谢各位的订阅~贺老师:癞蛤蟆跳脚面我必须给这群sb一点震撼,当场就是一个出柜的大动作把你们全吓软【劈门而出 第123章 带你回家   陈藩简直气疯了。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贺春景居然和松山书院的人有牵扯。   而贺春景抬头在看到陈藩的第一秒,整个人的思维就像抽积木游戏中最后一根积木被拿走,岌岌可危的理智瞬间溃散,心理防线灰飞烟灭。   “你今天和什么人一起来的?知不知道他们背后是什么地方?”   陈藩像是要把人按进墙里,嗓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字里行间的怒意。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也是为了钱吗?这些年你他妈的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个德行?!”   贺春景被掐着脖子喘不上气,全身心浸入惊惧与危机感中。   但他余光里能看到唐铭那双腿走近了,或许正从门缝里窥视,或许将他们对话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放开,”贺春景急促地倒了口气,艰难地说,“放开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   “已经个屁!谁他妈跟你说这个了?!”   陈藩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指腹隔着薄薄一层温热皮肤压紧颈动脉,恨不得直接把这人脖子捏断,掐死。   贺春景紧抓着他的手臂,想要挪开颈间桎梏,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抵抗这股盛怒加持的巨大力量。   太过熟悉的触感与场面再次激起灰暗回忆,他一时间更混乱了,心跳在鼓膜上敲出突突震响,看向陈藩的目光逐渐涣散。   “刚才你们房间里进了三个小孩,小女孩。”陈藩脸色冷得能从眉毛上结出冰碴来,他忽略掉贺春景力道微弱的反抗,刻意压低的语气中满是威胁,“徐来之这会儿正上去敲门呢,如果里面有一点问题,就等死吧你们。”   听到这话,一直在费力扒拉陈藩手臂的贺春景忽然不动了。   有人上去就好,有人能把她们救下来……就好。   精神稍一松懈,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飞速下降,眼前有跌落云层似的光影,一圈又一圈地迎面扑过来。消极负面的情绪将他吞没了,倦怠、悔恨与无止境的自我厌恶潮水般淹上来,将他隔绝在孤岛上。   指尖发麻,口鼻湿冷,有人救她了,很好,那我呢?   他心里升起这么个模糊的念头。   会有人来救我吗。   陈藩感觉手上的重量忽然一沉,再仔细一看,贺春景脸色很不对劲。   就算再生气,也不能直接把人掐死在这,陈藩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松开了手。谁知刚把手放开,对方的身体就软绵绵贴着墙壁滑落下去。   陈藩一惊,那股怒火顿减大半,下意识伸手又把人拎住。他这才发现并不是自己下手太重把贺春景捏晕了,而是这人本身就在发抖,每一次呼吸都是呼短吸长,频率极快。   “你干什么?别以为搞这一出就能蒙混过去——”陈藩怒道。   然而在贺春景的视线里,天色愈发深沉,他透过层层的云,终于看到一点星光。   “你……”   或许是因为口舌麻痹,这个字说得很吃力。   也不知是因为有徐来之收场殿后,他急于脱身,想离开这个让他难受的地方;还是因为他意识混乱,错认了当下的时间与人物。贺春景茫茫然望着眼前的陈藩,努力吞下杂乱仓促的呼吸,低声乞求道:“带我走吧。”   他声音轻得像呓语,且很快又被呼吸声打断,陈藩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次重过一次的吸气声。   陈藩眉头拧起来,这明显是过呼吸的症状,一些急性焦虑或是应激障碍患者身上常见的问题。   自己骂两句,能把人骂成这样?   来不及想太多,陈藩迅速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任何能帮上忙的工具。   “操。”   刚才他还气得想杀人,这会儿气还没消,倒是要先救人了。   陈藩一手揽着贺春景,另一手腾出来去捂他的嘴。可这人忽然弯腰蜷缩起来,陈藩拎不住他,只得跟着单膝跪下去。   冰凉的眼泪落在指缝里,陈藩动作顿了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了曾经在出租屋里的画面。背叛、暴力、眼泪,是他们两人分开前的最后一幕,又在重逢后再次上演。   有路人被他俩这幅莫名其妙抱作一团,似要摔跤但又有点猥琐的可疑姿势镇住了,驻足观看了两秒。   陈藩腾不开手也挪不动步,只能满脸不耐烦地撵人:“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喝多了啊?”   路人更加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们,翻了个白眼,拉开吸烟室的门走进去。   陈藩眼神跟着落到吸烟室的玻璃墙上,他知道那里面还有个赵博涛的人,方才贺春景就是跟那个人一起来的。   要把贺春景丢给那个人吗?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贺春景,这人正在他手掌底下费力地调整呼吸,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这人现在跟他到底还有什么关系,过得是好是坏,做事品性是高尚还是低劣,与他究竟还有什么关系?   若是真的做了坏事,自有警察来收拾他,陈藩眉头拧得死紧,弄不清楚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跟上来的。   就像贺春景说的,他们两个早就结束了,尽管中间有一段不甚光彩的小插曲,但他们也已经早在那顿饭上达成了共识,将它悄声抹去。现在两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何苦还来打搅彼此呢。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   陈藩下定决心,松开那只一直掩在贺春景口鼻处的手,冷声道:“算了,缓过气来就快滚,要是真有什么事,我直接把警察带上门。”   贺春景低着头没有动,手里仍抓着陈藩的袖口。   陈藩狠狠心,将胳膊猛地一下抽走。香槟色的布料倏地从贺春景掌心消失,他却像是后知后觉,压根没反应过来手中已空无一物,只徒劳地抓紧了空气,用力把拳头握得更紧。   那拳头筋络分明,骨节攥得发白,正以细微的弧度抖动着,看得陈藩心脏也跟着打颤。   没有必要,他没有必要再留在这。   陈藩咬牙撑着墙壁站起来,转身走了两步,刚要加快速度离开,却听见贺春景喊了他一声。   回过头,那人仍旧蹲在墙根底下,脑袋埋得很低。   这次陈藩听清了他的后半句话。   他说,带我走吧。   陈藩呼啦转身回来,像是终于放弃跟自己较劲,认命又无奈,还带了点解脱的恨声骂了句娘。   贺春景现在是个病人,所以我这算是日行一善,见义勇为,跟救落水儿童扶老奶奶过马路没有区别,陈藩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   他高速铲车似的飞快给人从地上铲起来,打横抱着大步流星往外走。   正赶上唐铭撂了通风报信的电话,察觉到事态不对,从吸烟室推门出来。   “诶贺老师——”   唐铭吓了一跳,刚要抬腿追上去,被陈藩一个滚字砸回来。   站在原地权衡了片刻,唐铭还是放弃插手这事,转而回到楼上帮忙应付徐来之去了。   包厢内,赵博涛面皮绷得发紧,假笑扯得嘴角僵如木偶。   “徐先生有兴致过来一起玩?”赵博涛谄媚道。   徐来之还是那副漫不经心见谁都笑呵呵的样子,晃了晃红酒杯,倚在门口:“没,就是来看看贺老师在不在。”   “他——他和小唐抽烟去了,刚巧不在。”赵博涛扬了扬手机,“我现在喊他们回来?”   “不用,就随便聊聊,不在就算了。”徐来之轻轻把门在身后合上,抿了口酒,冲沙发上的荷叶头小姑娘抬了抬下巴,“你家孩子?”   “哦,不是,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赵博涛连忙道,“有先生太太中意她,今天这不就领过来给人家看看,合适了就收养去了。”   “怎么不在学校看呢,哪家看上她了,见了没有?”徐来之一气发了三问,却没等赵博涛回答,自顾自又说,“倒是挺合我眼缘的。”   赵博涛神色有些迟疑,拿不准徐来之是什么意思。   “果儿”本就吓得不轻,哭了一场,这会儿听徐来之这话,以为自己又要遭灾,实在憋不住长长抽噎了一声。   徐来之立刻皱了眉毛:“怎么哭了?”   赵博涛鼻尖沁出一层汗,干笑道:“看视频看的,刚才就看哭了两回,可能不大喜欢这电影。”   徐来之转头瞥了一眼白幕,影片色调灰暗,有个浴血的人正要逃出生天。   “小孩儿哪看得了这个。”他啧了一声,评价道,“就不能给点《小鹿斑比》之类的?”   “明白,明白,是我们疏忽了。”赵博涛赶快从沙发缝里翻出遥控器,把那吓人的画面关了,“我再找找动画片。”   “甭找了,这孩子合我眼缘,今天就先跟我走吧。”徐来之大手一挥,“回头要是合适,再跟你聊收养手续。”   “啊?”赵博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不敢违抗,只好把她拽起来,推给徐来之,“那行,您今天就先带她四处转转。”   徐来之揉了揉她的荷叶头,又朝赵博涛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屋里就你们两个?”   赵博涛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还有两个孩子,吃完饭困了,正睡着。”他勉强笑道。   “哦?”徐来之嘴角勾起来,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那我一起看看吧,说不定还有更合眼缘的呢。”   “……”   见赵博涛没有马上回应,徐来之若无其事地又抿了口酒:“要是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改天我直接去圣慈学校也是一样挑。”   “方便,既然徐先生开口了,那自然是方便的。”赵博涛做了个请的手势,“都在屋里呢。”   徐来之跟着他穿过小走廊,来到一扇门前。   轻轻拧开把手,屋里很安静,果然有两个女孩子并排躺在双人床上,盖着被子正睡得香甜。门口书桌前有两个高大男人看过来,手里正一人抓着一把扑克,桌面上也散落了好些纸牌,看起来战得正酣。   徐来之抓着门把手看了良久,忽地朝其中一个打扑克的男人走过去,伸手抽出来几张牌,替那人甩到桌面上。   “三个二带俩王,干他。”徐来之一挥手,看也不看那人剩下的一把零碎小牌。   “……”那男人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徐来之却朝他竖了个拇指:“牌不错,手气很旺。”   而后姓徐的头也不回,吃吃闷笑着走了出去。   回到大门口,徐来之招手让“果儿”到他跟前去。   “叫什么名字?”他理了理小孩之前被他揉乱的头发,问。   “她叫——”赵博涛刚要回答,被徐来之投过来的目光打了一记,又把嘴闭上。   “果儿”这会儿不哭了,她也意识到赵校长在害怕这个叔叔,于是对徐来之升起了几分如履薄冰的好感。但滴溜溜一双眼睛里还带着惊恐和畏缩,左看右看不敢往他身上放。   徐来之很耐心地等她,终于,“果儿”举起小手,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   “她不会说话?”徐来之终于把脸转向赵博涛。   “是,天生的,”赵博涛补充道,“我们学校的孤儿一律随李先生姓,她叫李茵茵。”   “哑巴起名叫李音音?”徐来之乐了,“真会起名啊,你们那是不是聋的叫李听听,瘸的叫李奔奔?”   “徐先生真会开玩笑,”赵博涛脸都绿了,“绿草茵茵的茵。”   “行了,”徐来之吃吃笑着,拍了拍李茵茵薄成一块小菜板的后背,“小草,跟我走吧。”   李茵茵怯生生地随他走了两步,紧绷的小肩膀刚松懈了点,就见眼前的高大男人停住了步子,再次转回身来。   徐来之却未看她,而是看向了二人身后,毕恭毕敬站着的赵博涛。   “赵校长,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得知会你们一声,”徐来之语气轻快,慢悠悠地说,“李那谁的事我管不着,但栖舍好歹也是我经营了五六年的品牌,我不希望它身上出现任何的污点。”   他把“任何的”三个字咬得极重。   “明白,不会的,徐先生。” 赵博涛一张脸拉得更长,烧白蜡似的滴冷汗,“您多虑了。”   “我最好是。”徐来之嘴角仍翘着,眼底却丝毫笑意也无。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全世界热恋 uu们的赞赏~感谢各位的订阅( ′ ▽ ` )这是最后一次家暴真的真的【举起三根手指 第124章 手握着旧船票   贺春景在车上过分安静,以至于陈藩不得不在等红灯的间隙,揪着领子把人扳过来面向自己,看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没晕,不过也没好到哪去。   栖舍离陈藩家的小区本就不远,油门往大了踩,十分钟就进了家门。   他把贺春景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这人身上抖得厉害。陈藩还愣了一下,想着要不直接送医院吧,结果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走得太着急,忘了把服务生递来的风衣给人披上,十月末的天气穿短袖单衣,贺春景冻得受不了了。   陈藩又赶紧回身到后座上找他的外套,来时那件熨烫齐整的漂亮外搭早就团皱了,被陈藩潦草地抓进手里。   贺春景顺从地站着,任由陈藩抖开衣服将他裹起来。   “我操,你他妈是不是傻了?!”   陈藩甩手关车门的时候发现贺春景左手死死抠着车门框,差点就被车门夹断指头,又赶紧拦住车门,用了点力气把这人的手指从门框上掰下来。   贺春景就好像真的傻了,后知后觉才哦了一句,看了看自己被攥住的手。   “对不起。”他说,说完了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嘴里翻来覆去又把这三个字念了几遍,眼看着呼吸又要急促起来。   陈藩没办法,只好再次化身铲车,把人横铲进屋。   吴湘原本在客厅和孟南一同看电视,听到声响走出来,登时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吴湘忙问。   孟南也跟了出来,见状立刻神情严肃地询问是否需要叫医生。   “不用,路上我叫过人了,一会儿就来。”陈藩一边说,一边甩脱了脚上的鞋子。   他这一侧身,贺春景的大半张脸被吴湘看个正着,她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吴湘面色一下变得微妙起来:“他,他不是那个谁吗,他怎么——”   陈藩没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抱着人直冲冲往楼梯口去了。   进了卧室,陈藩把空调开到三十度,又用蚕丝被将贺春景盖了个严严实实。他拖着椅子坐到床边,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攥住贺春景的腕子,待到手掌下的皮肤重新变温热,这才放了心。   贺春景整张脸埋在被子里不出声,陈藩想把人挖出来,试过两次都没成功,只好由他去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陈藩仰靠在椅子背上问自己,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不可笑吗?   床边一盏橘红色小夜灯荧荧亮着,将屋中二人裹进昏沉暧昧的光线里。   沉默了半晌,陈藩开口道:“你手机摔坏了,明天赔你一个。”   伏在床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陈藩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把人带回家里这个决定。他现在算个什么身份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距离插足对方家庭只有一步之遥。   不对,插都插过了。   陈藩脑子里突然开始循环播放那首“你终于做了别人的小三”。   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掏出手机调出拨号键盘,问:“你老婆电话多少,我叫她来接你。”   贺春景这回动了动,听上去开口有些吃力,闷在被子里报上一串数字。   陈藩等待接通时的心绪很复杂,怪怪的,没来由地感到些无地自容。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期待电话那头响起温柔体贴的女性声音,宣判他被彻底剥夺这一段本就不该重燃的旧情。   “喂?”接电话的却是贺存一,那个总是臭着脸的欠揍屁孩子。   “……你妈呢?”陈藩像是一脚踩空了台阶,稳了稳心神才问出一句话来。   “你妈。神经病。”贺存一直接挂了电话。   “……”   陈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乍听起来确实不怎么礼貌,可能直接被当成骚扰电话了。   无奈,他再次拨过去,在贺存一开口骂人之前禀明来意:“我是上次去你家吃饭的那个陈——”   他卡住了,拿不准自己是陈叔叔还是陈哥哥,陈什么都有点恶心。   “咳,陈藩,”陈藩把那个称呼含糊过去,继续说,“你爸在我这,喝多了,地址在短信里,喊你家大人过来接一下。”   这回贺存一没有半秒钟迟疑,立刻说知道了,啪嗒又挂了电话。   这头手机还没放下,陈藩忽然就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孟南远远喊了他一句,说人来了。   兵贵神速也没有这么个神速法,除非是哆啦A梦把任意门开到别墅大厅来了。陈藩心思一晃,就看见孟南领着个身材矮墩墩,神色柔和的中年女人走进卧室。   “陈先生。”那女人笑起来和和善善的,轻声跟陈藩打了个招呼。   “苗大夫。”陈藩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请的医生到了,“麻烦你来看看他。”   孟南知情识趣,不多干涉老板的情感隐私,主动关门退了出去。她刚离开,床上的贺春景就动了动,将被子掀开一条缝,用十分困倦的声音喊了声陈藩。   陈藩下意识嗯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贺春景说了句怪话。   “你一会儿记得叫我,我还得回学校。”他说。   陈藩抬头一看表,晚上九点零五分,还回个屁的学校。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道:“都这个点儿了,回去给鬼上课呢。”   贺春景却又开口了:“不上课,但一会儿我还得去威哥的店里。这都旷工好几天了,再不去该把我开除了。”   陈藩后颈上唰地竖起一层汗毛,冷汗顿时下来:“你说什么?”   贺春景这回直接坐起来了,迷迷糊糊向他望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我说,下午我要去威哥店里,你记得叫我。”   他这不看陈藩还好,一看之下,脸色又不对了。   “……陈藩?”贺春景的喘息声明显又粗了些,“你怎么穿成这样?你是,你是陈藩吧?”   说着,他又甩了甩脑袋,感觉意识不大清醒似的,自己嘀咕了两句什么,屋里二人都没听清。   苗大夫在旁边扯了陈藩一把,低声道:“你先出去,别刺激他。”   陈藩面色发灰,连忙点点头,拉开门迈步出去,留下苗大夫跟贺春景单独在屋里。   其实介入这事最合适的人选应当是楼映雪,可不巧的是楼映雪随陈鲜出国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苗凤荣是楼映雪在医学院时的导师,亦是三甲医院精神科的挂牌专家,陈藩在她的诊室做过很系统的治疗。   陈藩在发现贺春景过呼吸的第一秒,想起的是楼映雪,其次就想到了她。   再回忆起方才在房间里发生的事,陈藩一颗心好像浸入冰水里,透凉的沉了底。贺春景说的那场景似曾相识,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思索,终于想起来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零七年生日过后,贺春景头上顶着新鲜的一道疤,第一次到陈藩家里来,问能不能搬过来住。   他很虚弱,哭过,受了伤,做噩梦,想逃。   陈藩意识到,那可能是被自己忽略掉的,所有谎言的开端。   太过久远的记忆被翻腾出来,那些刻意忘却的旧事在大脑里搅出钝痛,陈藩压着太阳穴走到一楼,对上吴湘忧心忡忡的脸。   “怎么了,你头又疼了?”吴湘走上前,用手背贴了贴陈藩的额头。   “没事,可能刚才受了点风,缓一缓就好了。”陈藩朝她笑笑。   “我去给你熬点姜汤。”吴湘挽起袖子就往厨房走,没两步就被陈藩叫住。   “湘姨,”陈藩话说出口带了点犹豫,“我高中时候的校服,还在家里吗?”   “这是……这你还留着?”   苗凤荣看陈藩穿着一身蓝色校服走进卧室,神色是压不住的惊讶陈藩低头看了看裤腿袖口都短了一截的二中旧校服,也显得有些不自在,别别扭扭开口道:“这不是,怕刺激他么。”   不知道苗凤荣使了什么法子,贺春景看上去又有些困倦地躺回了床上,侧缩在被子里。听见陈藩的声音,他眼皮欠开一条小缝,哼唧了两声,从被窝里伸了只手出来。   陈藩会意地坐过去,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紧握住,又塞进暖被窝中,却没再松开。贺春景或许是见了熟悉的蓝色校服,也没再有什么反应,阖着眼睛像是安心睡下了。   “初步判断是急性焦虑与创伤应激引发的过呼吸,血碱中毒,进一步产生了谵妄。”苗凤荣声音又轻又柔和,“他遇见什么了?”   陈藩沉默了半晌,说:“我。”   “他很依赖你,”苗凤荣轻轻拍了拍陈藩的膝盖,声音中的力量感加强了些,“你不要大包大揽,再仔细想一想。”   这句话把深陷于自责与悔恨中的陈藩往上提了提,他想起来圣慈学校的那几个男人,于是把自己今晚遇见的事情全部梳理了一遍。顿了顿,又把旧时贺春景与陈玉辉的事情三言两语简述了。   苗凤荣听过之后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二人看着半掩在被子里的人,卧室中安静的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不排除是高功能,我建议尽快到正规医院系统的做一下评测与诊疗。”苗凤荣叹息道,“已经产生谵妄了,一定不要拖太久。”   陈藩点点头,用自由的那只手搓了搓脸:“谢谢苗大夫,等他清醒了,我和他沟通。”   “以及,我建议他尽快脱离目前使他不悦的环境。”苗凤荣柔声道,“可以看出他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陈藩顿了一下,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他出现在那里,或者他做那种事,其实并不是自愿的?”   “不是吗?”苗凤荣望了他一眼,“一般来讲,有过创伤经历的患者都会有意识地避开类似场景,但听你的描述,他不仅没有回避,反而参与其中。可当做压迫转移来看的话,并没有相应的受害者,我也更倾向于你对他品行的判断。”   “……明白了。”陈藩沉吟片刻,“谢谢苗大夫。”   苗凤荣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把一室静默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陈藩把掩着贺春景睡脸的被褥往下压了压,盯着眼前的画面发呆,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往事。   高中时贺春景和陈玉辉搞在一起,龌龊事被丁芳发现,她一怒之下先杀夫,再携子自杀,而贺春景自觉无颜面对众人,索性逃之夭夭。   丁芳没动贺春景。   陈藩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不可能不打小三。   除非......连她都找不出能够审判“第三者”的罪状。   事后陈鲜不屑于追责,她压根没提贺春景的事,只说父母不睦已久,母亲未能走脱产后抑郁的阴霾,情绪失控酿成惨剧。   家属态度明确,警方的调查便也草草画上句号。   陈藩回国之后,发现陈鲜她们已经打点好了所有事。当事人消失、房子退租、死者下葬、案件告结,贺春景存在过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人人对此事都不愿多谈。   接踵而至的是将他们姐弟二人压到无法喘息的生存压力——继续学业、保全家产、于环伺中杀出一条生路。偶尔得以喘息了,陈藩才能拿出几块零散的拼图,试图推翻论断。   可他独自拼了十几年,空有一纸猜想,苦于无处求证。   贺春景骗他,楼映雪骗他,陈鲜也骗他。   他们就是不愿意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他们急着翻篇,急着向前,急着摆脱少年时的残酷记忆,急着长成性格稳定百毒不侵的大人。   没人管陈藩是否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过一辈子。   陈藩忽然很想把床上的人摇醒,跟他翻翻旧账。可贺春景又实在睡得很艰难,在梦中的表情都带着凄惶委屈,眼珠在眼皮下动得飞快,让人实在不忍心再往他身上累加稻草。   蓝色的旧校服手感粗糙,不比上万块一件的高级定制。陈藩手掌在膝盖上磨蹭得发麻,恍然间思绪也跟着回到十八岁。   他见过贺春景高中时穿着蓝校服的样子,现在也见过这人成年工作之后的样子了。可中间这段日子呢?   二十岁的贺春景,步入象牙塔后的大学时光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住几人的宿舍,修了哪些课程,毕业时是否也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感到迷茫?   陈藩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比现在年轻,又比从前成熟一些的贺春景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脑子里模模糊糊,连个人影都凑不出来。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空白的,是无从知晓的。   鼻子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陈藩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酸胀的山根,鼻腔里溢出很压抑很痛苦的一个音节。   贺春景听了,迷迷瞪瞪睁开眼睛。   他掀开被子,嘟囔着让陈藩过去,被子外面凉。陈藩鬼使神差贴上去,靠坐在床头紧挨着他,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两只手握在一起暖融融的,始终不曾松开。   陈藩垂下眼睫,摸到对方右手指头上有几个粗糙发硬的茧子。不知道是叫粉笔烧出来的,还是骑车拧油门磨出来的。他咂咂嘴,感觉像吃了油甘子,从舌根一直涩进心里去。眼睛也跟着酸胀,于是他合上眼皮,于昏黄灯光里,和身边人陷入同一场旧梦。   孟南敲门进来的时候被他们两个的暧昧劲儿吓了一跳,抽气声将陈藩从朦胧睡意中惊醒。   “下面来人了,过来接他的。”孟南赶快调整了一下表情,指了指床上的贺春景,用气声说。   【作者有话说】   【高亮】关于心理疾病的描述为满足剧情需要,有一定虚构的成分哦! 第125章 不要男妈妈!   陈藩瞅瞅穿着蓝校服的贺存一,贺存一也瞅瞅穿着蓝校服的陈藩。   俩人穿着一新一旧两款二中校服,站在客厅面面相觑。   贺存一狐疑的表情中露出了一点微妙的嫌弃:“你……?”   陈藩不等他说完,猛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他喝多了,满地找你,我这,权宜之计!”   “……哦。”贺存一嘴上信了,眼神还是那个看变态的眼神,“我爸呢?”   陈藩指指楼上:“找你找累了,睡了。你今晚也在这随便找间屋睡吧。”   “我带他回去。”贺存一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看时间,“你家不算太偏远,还能打到车。”   “让你睡这你就睡这!”陈藩做足了长辈的架势,挥斥方遒,“你折腾得起,他折腾不起。”   贺存一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陈藩心说我这么大个房子洁净又美丽的怎么着你就满脸不乐意了,一楼阳台都比你那个四处漏风的老破小住着敞亮,给你惯的,狗孩子。   但他又不能真这么说,只好强按着心里得五味杂陈,让步道:“你妈呢,她要不放心叫她也过来,我这上下几层楼呢,够你们几个住的。”   丧权辱国,割地赔款,陈藩自觉这是底线了。他喊了声湘姨,直接让她拿两套洗漱用具来。   “那我要去看我爸,他睡哪我睡哪。”贺存一挺大的个子戳在地当中,油盐不进,一动不动。   “他睡我床,你睡不下。”陈藩不耐烦道。   他一看见这小子就够心烦意乱的。   一方面,膈应这小孩对贺春景怎么看都有点不像话的非分之想,另一方面介怀此人的真实身份——一想到贺春景有可能犯下过这么大的错误,陈藩就抓心挠肝的难受。   贺存一管他难不难受,对着异装癖实在起不了半点敬意,目无尊长地直接朝楼梯口走:“我要找他。”   陈藩想揍他,但强忍住了。   “三楼,”陈藩一巴掌捶在楼梯扶手上,咬着牙对贺存一笑,“看完了就找间客房自己眯着。”   贺存一不置可否,埋头猛蹬台阶。   陈藩憋着气跟在他后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贺春景还在睡着,贺存一蹑手蹑脚走过去看了看,而后单膝在床边跪下,用嘴唇贴了贴贺春景的额头。   陈藩没想到他敢当面来这个,站在后面来不及阻止,拳头霎时间捏紧了又松开,终于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了把贺存一的衣服:“干嘛呢,多大的人了还腻乎这个。”   贺存一抬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用手背贴了贴贺春景发红的脸,这才起了身。   他长得半点不像十六岁,站起来和陈藩一般高,压低了声音道:“他发烧了。”   陈藩立刻道:“不能吧,回来的时候我摸着挺好的。”   “你摸着挺好?”贺存一神色里又开始不清不楚的起疑。   陈藩假装没看见:“额头不烫。”   “他喝酒发热,是脸热头不热。脸和头都热的话,就是发烧。”贺存一自顾自又坐在床边,在口袋里掏了几下,摸出手机,“你家要是没药,我叫外卖过来。”   猛想到刚才贺春景穿半袖冻得那个鹌鹑样,陈藩在心里一拍大腿,坏菜,说不准真着凉了,这会儿才表现出来。   但他又对贺存一这个反客为主的样子不甚服气,三十几岁的人,跟个孩子较上劲儿了:“用不上你,我下去拿药,你在这看着他,不许乱动。”   下楼下到一半,陈藩忽然回忆起了在酒店大厅看见的那一幕。这时候他回过味来了,暗忖其中是否有误会,当初看到的那个“亲吻”,难道也是在测酒后的体温?   陈藩忽然茫了。   上次到贺春景家里吃饭,这孩子也表现得挺正常的,况且在家天天看自己爹妈恩爱相处,一般小孩也起不了什么倒反天罡的心思。   就算有,那一般也都是青春期对女性家属格外留心观察,没听说哪家孩子开了窍就想撅爹的。   或许贺存一并没有那种想法?   他一边骂自己心脏看什么都脏,一边找了瓶没开封的美林拿上楼。结果开门就看见那孩子坐在床边握着贺春景的手,一瞬不瞬盯着他爸看,那蚕丝被都快被盯出窟窿了。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熟悉,刹那间熟悉的春晚小品BGM响彻脑海:他这说的都是我的词啊!   陈藩脸都青了,他这干的都是我的活啊!   我干的都是孟南的活啊!   他为刚才的自省又重新自省了一遍,放屁,他妈的小兔崽子就是大逆不道!   陈藩绿着脸走过去,不动声色用身体隔开了贺存一的视线,拧开美林倒了一小瓶盖,伸手垫着贺春景的头,哄他张嘴喝下去。   贺春景迷迷瞪瞪喝完,嘴角挂了点汁。   陈藩刚想用指肚给他揩掉,贺存一那头就飞快从床边扯了张纸巾,仔仔细细给人抹了。   “......”   “行了,你出去找地儿睡吧。”陈藩回头,踢了踢贺存一屁股底下的椅子。   贺存一摇摇头,崽心似铁:“我就在这。”   陈藩都给气笑了:“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你在这我在哪?”   “这是你家,你在哪都行。”贺存一坚定道。   陈藩不可能放任这小子跟意识不清醒的贺春景独处,也懒得跟小屁孩子废话,把拖鞋一踢,直接爬到双人床的另一边,四仰八叉躺下了。   “甭说陈叔叔待客不厚道,让也让过你了,我也折腾困了,你自便吧。”陈藩破罐子破摔。   但你别说陈藩不放心贺存一,搁到贺存一身上,他更不放心陈藩。   在小孩看来,这男的纯纯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讹人,逼他爸上车私聊,简直坏出汁儿来了。   王娜好歹是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没跟他似的上来就进家门吃饭啊!   而且他一来,王娜就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这俩人是什么关系,靠山关系还是竞争关系?   贺存一在心里暗自把王娜和陈藩放在一起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贺春景与其跟这人接触,还不如跟王娜接触呢。起码王娜看上去没有精神病,她只是想加入这个家,想要做他的妈妈。   这男的想干啥啊?   一番揣摩之下,贺存一心里忽然攀升起了一种更为强烈的危机感。   该不会,该不会这个陈藩也想……   越想越不对劲儿,贺存一脸色都憋得跟桌上那瓶美林一个色了。他断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于是更加打定主意不能让陈藩再跟贺春景单独的、深入的接触。   于是乎陈藩这头话音刚落,就听那头贺存一咣当躺地上了。   “我操?”   陈藩又诈尸似的坐起来看,只见贺存一两手交叠着枕在后脑勺下方,老老实实挺尸在地板上,大有这一宿就这样将就着过的意思。   “……”   “……”   陈藩这辈子没养过孩子,但在这一刻,他决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养孩子了。   “我服你了,咱们俩都出去,各找一个房间,成吗?”陈藩硬着头皮起来,走到床那头去拖贺存一。   “我这样挺好,初中那会儿学校组织大家坐绿皮火车去北京,我就在车座下面这么躺了一夜,能睡。”贺存一闭着眼睛说。   陈藩在心里打了套八段锦,打得阴阳调和脾胃通畅,把火气吞回去之后才开口:“你,出去刷牙洗脸,做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孩子。我也出去,咱都别在这骚扰你爸了,不然他睡不安稳。”   这次贺存一动了。他慢吞吞爬起来,看看贺春景,又看看陈藩,终于也妥协了:“那我得看着你,咱俩睡一屋。”   谁他妈跟你睡一屋!   陈藩在心里磨刀霍霍,却突然擦出个小火花——“我得看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能怎么着?”陈藩反呛他一句。   贺存一被他带跑偏了,憋半天死活也开不了口,干脆光脚不怕穿鞋的,咣当又躺地下当小黏糕。   “行行行我服你了!”陈藩连拖带拽地给人拖出床缝,“咱俩都去隔壁客房睡!”   贺存一这才再一次慢吞吞爬起身,从兜里又掏掏掏,掏出两支中性笔跟一卷透明胶带,笔放回去,胶带刺啦拽开:“伸手。”   陈藩瞪着眼睛不动,谁知那小孩脾气像大犟牛。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贺存一低头把胶带往陈藩手腕子上转了两圈,刺啦啦拽出一米多长,另一头捆自己手上了。罢了他挺满意,朝门口抬抬下巴:“走吧。”   “……”   陈藩想说用不用拔开中性笔,在你爸大腿根上画俩站岗的啊。   他又很用力的忍住了。   贺春景醒转时,天色已然大亮。   他隐约能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可一想到自己死皮赖脸要跟人家拉小手,而陈藩真就穿上校服,坐在床边陪他的画面,他就臊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枕头里。   唯一庆幸的就是此刻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不用去面对陈藩异样的眼光,也不必绞尽脑汁为昨天的一切编出合理的解释。   贺春景翻身下地,感觉自己头还有些晕。撑着墙壁低头一看,身上穿着一套新洗的棉质睡衣,有太阳晒过的柠檬洗衣液香气,味道很熟悉。   是陈藩的睡衣。   他摸了摸柔软的衣角,浅浅叹了一声,循着走过无数次的熟悉路线进入主卧浴室,轻手轻脚地打理自己。   洗漱台上放着全新的毛巾和牙刷,贺春景怔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种还在梦中的恍惚感。   弯腰洗脸的时候,他发现有水流不住地顺着手肘淌到地上,手忙脚乱撕纸擦了,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比上次来时长高了许多,手臂弯曲时超出了台面范围,从前习惯的弯腰角度已经不合适了。   贺春景呆呆摸了摸台面,心中只想着,物是人非事事休。   别墅里很安静,他心情忐忑,一步一步的走,一寸一寸的看。下了层楼,二楼走廊上仍贴着发旧的植绒壁纸,一些花纹剥落了,整体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空中有香火气,却不是从前的檀香味,燃起来倒像熬草药,清苦而醒神。   是也不是,终究还是有变化的。   他沿着楼梯走到一楼,本以为整座屋子只有自己在,谁知刚到客厅,就听见晾晒衣服时“啪、啪”的甩动声。   “湘……”   他下意识地想要和吴湘打招呼,入眼却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你醒了?”   孟南站在窗前阳光里向他看过来。而后她熟练地踮起脚,将衣物高高挂在晾衣杆上。   贺春景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全世界热恋 @空台戏 @阿嶠真乖 @烨柏Feisen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的订阅~纠结了很久叫哥哥还是妈妈。   为难,闭眼,攥拳,滴下冷汗。   小孩艰难开口:   “嘎嘎。” 第126章 娱乐圈标配上热搜嘛   就在这时,二世颠颠跑了出来,汪呜叫了一声。   它对着贺春景的裤脚闻了半天,似乎认出他来了,又像是不大确定,可就是很喜欢眼前这人,于是站起身,想用两个前脚往上扑。   贺春景也认出这是二世,心头一软,蹲下身去想要伸手摸一摸小狗。   “二世,NO!”   腊肠这类腰长的犬种,腰椎特别容易出问题,尤其老年犬,最忌讳站立。   孟南看见二世站起来扑人,急得连忙喊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让二世转头看向了她,而后用十分欢快的步伐朝孟南跑过去,绕在她脚边吐着舌头笑。   贺春景伸出去的手掌就此落了空。   他默默收回手,重新站好。   “陈藩有事出门了,他在桌上留了早餐,你可以先垫一口。”孟南怪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走过来,将一沓叠好的衣物递给贺春景,“你们家的小朋友已经上学去了,陈藩早上开车送他去的,放心吧。”   贺春景接过衣服看了看,是他昨天穿去栖舍的那一套,已经洗净烘干了,香喷喷的。   他无法不认为眼前这人是房子的女主人。   “……谢谢。”贺春景从头顶开始发凉,南向落地窗里透进来的金光暖不了他半分,冷意逐渐将他浸透了,他心中只剩逃跑这一个想法。   孟南看出他有些不自在,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做自我介绍:“哦对了,我叫孟南,平时和陈藩一起工作,私底下算是他的朋友。”   什么朋友会在陈藩家里晾衣服?   贺春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叫孟南的女孩子身上也散发着让他倍感熟悉的洗衣液香气。她住在这里。   贺春景早起时感到的那些庆幸与感怀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羞愧和慌乱。   “我得走了,谢谢。”   贺春景不敢抬头看她,抱着衣服就要出门,没走出几步就被孟南叫住:“衣服还没换呢!”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陈藩的睡衣,柔软干爽的纯棉布料此时像荨麻编成的披甲那样,灼烧他的皮肤,让他刺痛难忍。   贺春景随便找了间屋子进去,穿好自己的衣裳,却抓着换下来的睡衣不知如何是好。孟南见他出来了,主动迎上去接过睡衣:“给我吧。”   贺春景说了句谢谢,又要离开,孟南却朝他手里塞了个冰凉的东西。他摊手一看,是摞成砖块的两部手机。   “陈藩说你的手机摔坏了,刚巧家里有台全新没拆封的备用机,已经换了卡。早上有人打过电话,也有信息进来,我们都没有看,你可以确认一下。”   沉吟片刻,孟南再次投过来的目光中带了点忧心。   “另外,你知不知道自己……需要一些心理方面的——”   “我知道。”贺春景打断她的话,低着头快速说,“谢谢,我知道。”   他按亮手中的屏幕,锁屏通知自动弹开了一条消息。   -未知发件人:贺老师,我们可以再聊聊。   读完这行字,贺春景忽然抬脸对着孟南做出一个十分客套的,疏离的笑。   “麻烦你了,我真得走了。”他说,“要是陈藩问起来,就说我走了,不用担心,也……不用再去找我了。”   那是唐铭的短信。   贺春景原本已经觉得这事搞砸了,但他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和陈藩的暧昧关系竟成了自己“入伙”的通行证;更没想到赵博涛的野心这么大,看到徐来之反应并没有想象中激烈,居然想要通过他,将徐来之也一并拉进这潭浑水。   可维持这个假象的风险太大了。   王娜第一个不赞同他继续做下去。   “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你有焦虑症。”   王娜脸色很差,坐在贺春景家的小沙发上,电视机的背景音再一次成为二人谈话的掩饰。   “这次情况特殊。”贺春景唇色发白,紧咬着口腔内壁的嫩肉。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情况,谁能确保再出现一个陈藩、出现一个徐来之救你?”王娜立刻反问。   他们相对无言了片刻,贺春景仍旧坚持开口:“但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撤。”   “你!”王娜急了,却被贺春景按住。   “来不及现往里插人了,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揭露他们。如果你们不允许,我就自己去。”贺春景缓缓地说。王娜沉默了。   “你去过松山书院,记得吗?陈鲜,蒋胜天,你都记得吧?”贺春景逼视着王娜的眼睛,“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有几个能像我们一样幸运,从那个地方真正走出来?没走出来的人,又到哪去了,要怎么度过这一生?”   “以前松山书院的违规教学、性侵害、体罚,都只是冰山一角,现在他们在做什么?洗钱、性贿赂,诱导未成年人滥用药物!他们的产业链比我们想象得更黑更恶,他们肆意妄为,娜娜。”   贺春景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这件事是我上报的,是我自愿介入的,如果能我是一把钥匙,只要能打开门,能冲进去把那群畜生抓起来定罪枪毙,就算把我拧断在锁孔都行!”   王娜的内心显然在做十分激烈的斗争。   贺春景看着她,决定把最沉重的那枚砝码放上去。   “娜姐,想想露露。”他说。   王娜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悲切而痛苦。   王娜曾经最好的朋友,曾经给大家画地图,和大家一同大闹松山书院的露露,在二十岁那年自杀了。   她去世时,手臂上留有长长短短新旧不一的无数条伤口,其中最深的那一条带走了她。   一直到死,露露也没能走出松山书院给她留下的阴影。   果然,王娜的态度松动了。   “我们回去再讨论一下,”她整理了一下情绪,问,“陈藩和徐来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贺春景想了想,苦笑道:“周旋着吧,实在不行了你再打报告,看能不能跟他们说实话。”   “你也多注意安全,不光圣慈那边,徐来之和陈藩那边也是。”王娜叹了口气,“徐来之目的不明,陈藩和你的关系......也可能对事情走向造成很大影响。”   “希望是好的影响吧。”她苦笑道。   贺春景从别墅跑路之后,忐忑地等了好些个日子,却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死缠烂打。   看来陈藩那天也不过是顺手做件好事。   办公位上东西不多,除了刚批改过的作业堆,几乎也没什么个人物品。贺春景找了个塑料袋,将离职后要带走的东西扫进去,有几个进来送试卷的学生侧目看了看他,不熟,也都没说什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挺好的,不熟,也就不记得,后面再有人来接手教课的时候,就不会有学生排斥新老师的情况发生。   都把他忘了吧,彼此间都轻松。   陈藩大冤特冤,但凡贺春景看看微博热搜呢。   “陈藩!”钱益多在电话里嚎得毁天灭地,“我要劳动仲裁你!”   “又怎么了?”   那天陈藩刚把贺存一怼进二中校门,刚想驱车赶回家里,跟贺春景谈个大的,结果就接到这么通鬼哭狼嚎的电话。   “打开你的微博看热搜!我刚和警察叔叔喝完茶,下一个就是你!”钱益多发自肺腑地呐喊,“苍天啊,上辈子杀猪这辈子给你做法务!!!”   陈藩点开页面一看,嚯,热闹。   篱笆影业来年国庆档的献礼片卡司里,有个双男主出身,想洗白走主流路线的新晋小生。   这人自带血雨腥风体质,粉丝跟坦克似的,走哪哪成舆论战场。制片人馋他流量,本着富贵险中求的初心,给他从别的项目里截胡过来做男二。   花絮探班物料隔三差五发一发,果然这人三天一爆料五天一澄清,话题度直线上升。   宣发舆情那头刚乐呵没两天,这人啪嚓就爆了个偷漏税的巨雷。   赶上财政吃紧的严打时期,官方通报一出,通天的能耐也救不了艺人。这小子不甘心回家直播带货,连夜跑路出海,留下一屁股违约欠债,打官司不知要打到哪年。   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污点艺人跑了,留下同剧组一大窝遭坑的同事。片子预热口碑崩盘不说,现在网友又把眼睛盯在搭戏的几个演员身上,说是“一丘之貉”,天天往外抠人家的黑历史。   片中搭戏的多是陈藩自己公司的艺人,一时间篱笆影业简直遭了大起底,就连当老板的陈藩都没能幸免。   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本就够扎眼的,网友再稍微那么一发散,暗处的有心人再那么一引导,小陈总大发互联网横财,有幸在各大八卦论坛坐拥多栋海景别墅,警察叔叔亲自上门约谈。   钱益多就是为这事发疯的。   也都怪他扬言要给公司改名叫什么小裤衩,现在公司上下真叫人扒得裤衩都快出来了。   陈藩和孟南紧急回京,在办公室里听了有小十轮报告,内部从业务组到财法税,挨盘开会整顿,查缺补漏配合调查;外面还要打点相关领导、安抚资方股东,忙得脚打后脑勺。   一个月里,陈藩带着财法税几乎在办公室住下了,宣发那头又朝落井下石的人回扔了几个炮,把网友注意力炸散了,这风波才差不多被摆平。   年终财报上的大窟窿好歹被填了个九成满,法院那边也都发了传票了,一通电话终于惊醒了陈藩整日泡在酒精与工作中的脑子。   来电人是张添栋,之前做教培那个胖子。   “陈总,之前你不是托我给你查人来着么,”张胖子在电话里相当客气,煞有介事地汇报,“但我想着这事总该跟你说一声——那个贺老师,好像在走二中的离职流程呢!”   陈藩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自己老家还有个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现在正要拎着野菜篮子带球跑。   他翻出半月之前,孟南交给他的圣慈学校相关材料,又叫手底下的人连夜出了一套捐楼捐款的合作方案。有这些做饵料,摸底圣慈学校就容易多了。   他又将咬在屁股后面的大小公务切瓜砍菜处理干净,推掉了年前所有差旅行程。   钱益多目光从过劳呆滞变得神经兮兮,偷偷问陈藩是不是要卷款跑路。   陈藩点点头说对的,先北上,花两千块偷渡到平壤,再跨越三八线从南韩直飞美利坚,差点把钱益多吓尿。   孟南在总办忙不开,这次没跟他走。   陈藩就独自开着车,在一个工作日,身骑白马改换素衣,直接干到了松津二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阿嶠真乖 uu们的打赏投喂~贺:到底还是给我找了个代战公主【憋眼泪陈:冤枉啊,这是代办公主!也能代驾! 第127章 来自老高的助攻   陈藩这辈子没想过自己会被拦在二中大门外面。   因为保安大爷说他是社会闲散人员,不许进门。   陈藩从前是本校学生,也是本校子弟,哪里想过还要过这么个关卡?!早知道这么麻烦,他不如找个口子翻墙进去了。   “我找人。”陈藩隔着铁门说话有点燥,想抽烟。   “找谁?”门卫是个年过半百的大爷,眯着眼睛看他,越看越可疑,“你是学生家长?”   “我是老师家长。”陈藩随口道。   而后他自己也发现不对劲,又改了口:“不是,我是老师家属,贺春景贺老师,高二语文老师。”   “哦他啊!”门卫大爷恍然大悟,“他走了。”   听陈藩点出来本校老师的名字,门卫大爷这回客客气气把人请进了屋。   “走了?”   “对,就这两天,离职了,说是去一个私立学校干什么去了。”门卫大爷脸上还挺舍不得的,“挺好的小伙子,天天带着孩子也不好成家,我还想给他介绍介绍呢。”   这是有多急着进圣慈呢,跑得够快的。   眼下陈藩对“跑路”这个动词严重过敏,心里蹭地烧起一把火,转念却又抓住了句中的另一个关键词:“不好成家?”   那大爷看他的眼神又重新写满了怀疑,瞟了眼桌边的小警棍:“你不是他家属吗,你不知道?”   陈藩立刻胡编乱造:“远房亲戚,我老家三姨父再婚前判给女方儿子同母异父的弟弟,家里人托话叫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大爷被他绕懵了,寻思半天没捋清,索性直接撵人:“总之他不在二中了,你回去再联系看看吧!”   陈藩点点头,说谢谢大爷,正要转身往外走,就听见警务室的校门外面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怒喝:“都给我站住!”   听到这声音,陈藩条件反射地要往外冲,刚起了个势,就在门卫大爷狐疑地目光里生生刹住了闸。   门外声音又响起,这次离他们更近了:“跑跑跑,遇到事情撒腿就跑,还男子汉,一点担当都没有!”   训斥声顿了顿,又吼道:“这种人你也放心跟他搞早恋?!”   声音有些苍老,却中气十足,陈藩念书时听过无数遍这人的声音。他猝不及防,被山呼海啸淹过来的学生时代回忆吞没了,鸡飞狗跳的往日时光席卷过脑海。   “老高?”他张了张嘴,声音不大。   “你认得老高?”回答他的却是身后的门卫大爷,“他也是你亲戚?”   陈藩转过脸,还没等开口回答,就听到门外的怒吼声又开始了。   “你们两个,一个高二,一个高三,多重要的时候!怎么就分不开个轻重缓急?”听上去是老高把人怼到墙角开始训话了,“学校说了一万次杜绝早恋,是因为这种事对你们的人生,有害无益!”   “什么叫有害无益?老师,人不都是要结婚的吗,”被逮住的女孩子还挺硬气,不服气地反问,“我们以后要是结婚了,这不是好事吗?”   老高上了年纪,脾气小了不少,听见这话不怒反笑:“那倒好了。”   而后他话锋一转,言辞又犀利起来:“但学校有义务让你们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其他事上。要谈恋爱,到大学里谈,大把的时间去谈!”   “我们——”   “再有就是什么啊,你们年轻冲动,最容易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小说误导。学习成绩下滑都在其次,有的人,谈不好了,要死要活闹自杀,学校负得起这种责任吗?”   眼前闪过一连串国产校园偶像剧“带你抵达青春疼痛最深处”的可笑画面,这事情实在有些幼稚,陈藩听着听着,莫名觉得想乐。   可老高的下一句话,让他乐不出来了。   “别觉得耸人听闻,学校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就在早你们几届的时候,那是零九年前后吧,有那搞早恋闹跳楼的,就在咱们学校的宿舍楼上!”   那俩学生吓了一跳,齐齐“啊?”了一声。   “就是跟乱七八糟外国电影学的,弄得比你们这阵仗大多了,被他们老师好说歹说才劝下来。”老高现在提起来还心有戚戚。   “哪个老师劝的?”那姑娘听故事听进去了,忙问。   “你们不认得,已经不在了。”刚说完,老高就意识到自己被这俩小兔崽子带跑偏了。   不过他的脾气可是照以前好了不少,听见学生在他面前公然开小差也只是被气乐,呵斥道:“听重点!没跟你们讲小话聊八卦!”   那女孩子没忍住笑出来,旁边的小男朋友也跟着低低笑了两声。   “严肃!”老高提高了声音,像是要挽回点身为教导主任的尊严似的,讲话又一板一眼起来,“闹这么大的事,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家里有钱的那个,被送出国了,没钱那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学习也耽误了。原本挺好的成绩,最后考了个不入流的学校,俩人各过各的,再没联系过!”   那个年代,家里有条件出国的人不算多。   而且他想起贺春景简历上,确实写了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   陈藩站在警卫室的玻璃门旁,从头到脚起了层鸡皮疙瘩,指尖冰凉。   两个小孩不吭声了。   老高还跟那谆谆教诲:“甭以为你们在学校里拉拉小手,翻墙逃学,顶撞几句老师就轰轰烈烈。过个十年八年回头看,都得感谢学校管着你们,没叫你们走上歪路。”   搞早恋的俩孩子没精打采嗯了两句,从陈藩的角度上看,能看到老高投在地上的影子摆了摆手。   “回去吧,都好好想想,前途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再这样被我抓住一次,必须请家长!”   这算是训话结语,两个小孩蔫了吧唧的说主任再见,啪嗒啪嗒走远了。   门卫大爷站在后头憋不住乐:“一天天的这帮小孩,忒有意思。”   外头矮胖的影子也晃了晃,果然,没两秒,陈藩就见到老高踱过来,和年轻时一样的步态,背着手,微微弯着腰。   不过老高如今更胖了,年轻时半秃的头发也已落得差不多,残存的几丝几缕发丝都泛了白。   高宏走过门卫室的时候无意朝门里一望,却见又高又宽的一个人影压在玻璃上,五官略有狰狞,黑沉面色中翻腾着煞气,直勾勾看着他。   吓得他腿一抖,差点跄个跟头。   认了半天,高宏觉得这人长相颇为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陈藩视线随着对方踉跄的动作挪了挪,无意从玻璃倒影中瞄见自己的表情,也怔了一下。   而后他低头捏了捏发胀的眉窝,再抬头时,神色已经正常了许多。   “高主任,”他推门出去,跟老高打了个招呼,“风采依旧啊。”   “陈藩?”高宏终于认出他来了,心有戚戚地拍大腿,指着陈藩骂了句,“兔崽子,你差点吓死我!”   然而当他从惊吓中缓过气来,一想到刚才自己训话的内容,表情顿时又尴尬起来。   “您这平时,就是这么跟学弟学妹们编排我俩的啊?”陈藩语气像在说笑,手插在口袋里,长腿一级一级迈下小台阶,“都给我们打成反面典型了。”   他看似轻松,实则手指尖掩藏在口袋中,死死抠着布料后的大腿肉。   这种微小却尖锐的刺痛像一根细绳,牵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让他不要直接扑过去暴吼,质问高宏刚才说的究竟是不是他们,以及零九年的宿舍天台上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高宏被他诈个正着。   “我,”老高曲起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宽宽扁扁的鼻翼,悻悻道,“我也没跟他们指名道姓嘛。”他没否认。他没否认!   陈藩脑子里像引爆了一颗手雷,白光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波炸飞了他所有情绪,有十来秒的时间,他连一个成型的想法都生不出来。   强压下心里的余震,陈藩此刻只想把贺春景逮住了,结结实实堵在墙角,逼他把从前的所有细节交代出来。   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在他转身奔向校门之前,高宏又开口了。   “不好意思啊,你这,你们也都是大孩子了,是大人了,我是不该背后说这些的。”他显得有些局促,“是我不好,唉,还总觉得你们是一群小屁孩呢,我以后也……也不说了。”   陈藩顿住脚步,把已经朝校门口转过去的身子又生生掰回来。   这和小时候的待遇简直天差地别,陈藩听着老高的道歉,感觉有点扎耳朵。   你今天……是过来干什么的?看老师?”老高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一是因为闹跳楼那事,二是因为陈藩的叔叔,陈玉辉。   陈玉辉死得不光彩。   出轨被老婆抓包,一家人同归于尽的事在二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于情于理,陈藩这个做侄子的都该离二中有多远躲多远,免得再碰上当年的知情人,回头再被嚼上一轮舌头。   可他怎么主动跑来了?   陈藩看着高宏,虽然老高对故事里的两个小孩并无恶意,只是秉持着让人“引以为戒”的教化心态把这事讲出来,并且承诺了不会再说,但陈藩还是觉得难受。   寻死觅活恋爱脑被渣男富家子弟无情抛弃的故事,在学校里可能流传了一届又一届。但陈藩作为事件的主角之一,在剧情中担当意志不坚定的落跑渣男的角色,他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陈藩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巨大的委屈,和难以言喻的狂烈的不甘。   他无法揪住所有听过这个传闻的人,告诉他们事情不是这样的;也无法要求高宏广而告之,登报澄清——澄清什么呢?   高宏故事细节虽有偏差,可走向与现实大差不差。   在接到《风卵》剧本投稿之前,他的确与贺春景再没联系过,并且他也早就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心理准备,更没有再续前缘的意思。   是他先放手的。   他极快速地倒了口气,冲着高宏笑了。   “是,来看老师。”陈藩说,“不巧,那老师不在。”   “哦,”高宏见他没有抓着刚才那事不放的意思,松了口气,但还感到有点愧疚,故而十分热心地掏出手机,“哪个老师,我帮你问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在?”   陈藩笑容更大了,朝他摆了摆手,抬脚往校门外走去:“不用,他不在这了。”   “啊?”高宏愣了一下,又顺嘴秃噜了一句,“谁啊?”   “贺春景,贺老师,”陈藩远远道,“就小时候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跳楼没成的那个。”   高宏在他身后,眼睛瞪得像水泡金鱼。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空台戏 uu们的打赏,感谢各位订阅~ 第128章 不肖子孙的炸裂发言   “洗手吃饭,看看今天给你做什么了!”   贺春景听见背后拧门锁的声音,颠着勺往后看了一眼,贺存一挺高的个子往屋里晃悠。   圣慈学校班车早,他又赶上今天课少,回来置办了一桌大菜。   可贺存一并没有想象中反响热烈。   贺春景有点纳闷,至少自己在这个年纪,要是看见桌上有盆新出锅的炸鸡翅,那少说是两眼冒绿光,更有可能直接把脸吃进盆里去。   然而锅里的炖菜没让他有继续琢磨的机会,贺春景收回心思,动作利落地翻炒收汁关火出锅。   “吃饭了存一!”他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进屋把小孩喊出来。   这回贺存一“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包,乖乖到桌前扒饭。气氛有点怪。   贺春景的想法在心里兜了一圈,他觉着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情绪低落了。   可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他又不好直接问,只能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一下:“怎么样,比中午食堂做得好吃多了吧?”   “嗯。”   没什么效果,贺春景又想了想,觉自家小孩有点固若金汤,要不再敲一下试试。   “怎么了,今天小考又出分了?”贺春景敲了两下碗边,“那些都吃完饭再说,担心什么。”   贺存一这回没再敷衍,他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开口道:“爸,那男的来我们学校了。”   “谁?”   贺春景没想到他憋的是这么句话,闻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手:“陈藩?他找你了?”   “我猜是找你。”贺存一看向他的眼神很专注,像是要从贺春景脸上读出什么破绽,“他开那个车挺特别的,我同学说来明星了,结果我往下一看,正好看见他。”   先前陈藩的帕美被小电驴撞了车门,瘪着侧脸开回北京维修去了,眼下从公司调用了一辆接送艺人的斯宾特暂时开着。   高中生追星的多,一个两个都对这种保姆车眼尖着呢   “他闲的。”贺春景垂下眼睛,往孩子碗里丢了根炸鸡翅,“尝尝这个,不是你爸跟这吹,炸得太好吃了,以后失业了我就到地铁口摆摊去。”   这回换他逃避了,贺春景不是很想往下听,或者说是有意屏蔽与陈藩相关的消息,只想结束这个话题。   贺存一可不这么想。   上次从陈藩家别墅回来,他爸只说两人是老朋友,喝多了留宿在那,别的一概不提。这次他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了借题发挥,可不得刨根问底,摸清楚这个图谋不轨的男人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之前说给你送钱,给了吗?”贺存一想了半天,从个刁钻的角度下手了。   这事关乎家庭生活质量,是小孩作为家庭成员之一理应知道的,贺春景不得不回答。   但大人总有对付小孩的招数,于是贺春景叼着鸡翅含糊道:“给了。”   果然,贺存一接着就问,为什么给的,给了多少,花在哪了。   “旧账,都给你存着呢,等你长大了再说。”贺春景使筷子敲了敲炸鸡翅盘子,“哪儿那么多话,赶紧吃饭,食不言。”   贺存一显然不接受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们不像别人家,他们瞒着孩子,是因为爸妈两个有得商量。咱们家就两个人,你还自己憋着?”   不等贺春景张嘴,他又补充:“还是说你已经给我找好妈了,有人商量,那我就不问了。”   贺春景一口米饭噎在喉咙口,忽然觉得血脉这东西就是很奇怪。陈藩也是这样,但凡对什么事儿上心,直接问又问不出来,就兜着圈子绕你。说话时思路劈闪电似的,指不准哪下就趁你不备把话套出来了。   贺存一见他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认,登时一股委屈夹杂着愤怒袭上心头,撂下碗筷,晚饭一点儿吃不进去了。   “是王娜吗,还是,”贺存一咬牙看了一眼贺春景,感觉自己被上涌的情绪冲得头昏脑涨,“还是那个陈藩?”   他知道自己这句多少有些不像话,搁在普通家庭里那是惊天大霹雳式的癫狂发言,不肖子孙的究极嚣张版本,逆子中的反派典型,但他实在忍不住。   自从王娜出现之后,贺春景就张罗着搬家、转学、调动工作,从竹舟来到松津。   原本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被一次又一次或是在家里,或是贺春景单独外出的“相亲局”挤占。贺存一知道自己没有生气的立场,毕竟人都是要活在爱里的,爸爸想找个人爱自己并没有错。   可王娜至少还是一个常规的选择,而半路杀出来的陈藩就完全不一样了。   陈藩这人明显表现出对贺春景异乎寻常的了解。他有钱,有手段,狗胆包天,用不了两次就把贺春景弄到他家里去了。   贺存一的危机感陡然而生,他并非不能接受非常规选择,相反的,这件事变成了深植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既然是非常规选择,那为什么不能再出格一点?   反正我们两个本来就该一起过一辈子的,为什么就不能不找别人呢?   维持现状不好吗?   他分不清自己这种充满了霸道独占欲的想法,究竟是出于生活常态被打破的恐惧,还是出于个人存在空间被挤压,或是真的,真的......或是青春期萌发出的一点,面目模糊的冲动。   但他知道自己跟贺春景不是常态下的父子,所以总有些事情,是他想说又不敢说的。   贺存一懊恼极了。   他无数次庆幸两人不受血缘束缚,却在这一瞬间,格外痛恨他们之间没有那一层斩不断的纽带,也就承受不起太激烈的拉扯。   他绷得很累,很辛苦,故而难免在情绪出现剧烈波动时产生那么一丝松懈,口出两句狂言。   意识到自己越界了,贺存一的脑子清醒了些,于是他把头埋得更深了,试图打感情牌往回找补:“咱们俩是全世界最亲的人,没必要藏着掖着。”   贺春景那头半天没响动,贺存一发热的头脑一点点冷却了,忐忑地将脑袋抬起了一丢丢,却看到贺春景正用一种震惊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你一个小屁孩子,每天脑袋里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贺春景语气里满满当当都是不可思议,“不是,你天天上学去,就瞎研究这些东西?!怨不得考试——”   “我不是什么小屁孩了,我已经长大了,别再用这种话搪塞我了。”   贺存一顶不爱听他爸说这种话。就好像每说一次,他们之间由年龄和辈分所带来的隔阂,就把渺茫的那点可能性推得更远。   “你才十五岁,你——”贺春景话说到一半,再一次被贺存一打断。   “我今年十六,过年十七,虚岁十八,马上就要步入成年了。爸,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养我了!”贺存一将筷子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   他用的是“养我”,而不是“生我”,或是“有我”之类的。   说都说了,他索性把另外一些疑虑直截了当地拍在贺春景脸上——   “你是同性恋吗,”贺存一语速很快,像是明知自己无路可逃,却还是徒劳地跑了两步,“所以才会养着我?”   贺存一在他爸逐渐变得灰败的神色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把话说得太毒了。   他心尖上颤了颤,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叹了口气:“我瞎说,对不起,爸。”   贺春景没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默默把碗里剩下的白饭拢了,扒进嘴里,一声不吭地起身收走自己的碗筷。   嘴巴里机械地咀嚼着饭粒,贺春景走到水槽前,打开龙头开始冲碗,一只白瓷碗洗了足有三分钟。   身后餐桌上两声脆响,贺存一也放下筷子,却不起身。父子俩就这么一坐一立,分别低头沉默着。   半晌,贺春景就着水流声的遮掩,轻轻吸了下鼻子,头也不回地开口:“这些胡言乱语我就当没听见,写作业去吧。”   贺存一肚子里一半是饭,一半是愧疚,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拎着书包进屋去了。   这一夜,两人心照不宣地分房睡了。贺春景在客厅沙发上辗转反侧,也听见卧室里的旧木床因频繁翻动发出吱呀的响声。   最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月牙在晨曦微光里淡了,他才勉强迷瞪过去。   算了,贺春景拉扯着脑海里最后一线意识,告诉自己,是该准备散了。   明天起来给小孩安排一下住校,该断舍离的东西也都操办起来。不然到时候自己还完债,把手一撒,小孩更要伤心的。   到时候,这笔陈年烂账就彻底了清了,谁都不会再提起他。   陈藩、陈鲜、楼映雪、贺存一,他们都该走进真正的新人生里去。   贺老师在心里默默将花名册合上了,沉沉睡过去,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漏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一个同样被困在过去的人。   “操,看什么看!贴着闲人免进看不见啊?!”   穿着白色食堂工服的胖男人冲门外咆哮,手上草草提起裤腰,宽阔臃肿的身体恰好挡住钢架子旁的细瘦身影。   吴宛完全吓傻了。   他只是因为不熟悉食堂地形,才无意走到这一处布草间的,没想到竟然被他碰上这种事!   他依稀能从缝隙看到那孩子的半张脸,是一个神情麻木的女孩子。长发被胖男人揪在手里,压着她的整个脑袋往胯下按。   但那胖男人看起来是个惯于干红案的体格,满脸横肉,说不定一拳能把自己抡上西天。   但是那个小孩,她,她——吴宛心里“空空空”打了几声鼓,想要喊人,却直接被吓傻了,发不出声。眼见自己就要挨拳头,他忽然被人扯了一把,倒退两步,拳风擦着他的眼镜片掠过去。   “自己办事不关门,还要冲别人动手?”身后的人说话怪不正经的,满满都是调笑的意味,“我们要是长了针眼,还要到校长那里打小报告呢。”   恼羞成怒的胖师傅像被浇了桶冷水,气焰灭了大半。他粗喘着哼了一声,狠狠剜了门外人一眼,哐当把布草间的门摔上。   “去告吧!以后叫你们吃老子的尿!”骂声隔着门板传过来,引得吴宛身后这人轻笑了一声。   吴宛回头看,那是个穿着相当考究的男人,面目和善,只是眼神过分狡黠。   “你是今天新入职的行政老师,是吧?”   唐铭端着餐盘,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全世界热恋 uu的打赏~感谢各位订阅~ 第129章 你又把自己卖了?!   “是,啊,你好。”   吴宛朝唐铭露出一个呆头呆脑,看起来有点肾虚的笑,答道:“我姓吴,吴宛。”   “唐铭。”   唐铭晃了晃手上的盘子,以示自己不方便握手。而后在一两秒钟的打量之后,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救了吴宛一回。   吴宛三十出头,半张脸都遮在黑色大圆框眼镜后面,神情畏缩。镜架款式土气,整体衣着平实,全身上下加在一起不过两千来块,听说是走关系进来的,这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家族出身啊。   唐铭脸上笑着,实际暗地里撇了能有十回嘴。   回头得再细打听一下,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那个!他对学生!他!”吴宛忽然想起来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也顾不上继续寒暄了,赶快白着脸指了指身后那扇紧闭的门,神情慌张。   “诶,吴老师,”唐铭只好空出一只手,将他的肩膀带了一下,推着往前走,“有的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   “但他这是——”   “两个月之后才放寒假,吴老师还是别急着现在回家休息。”唐铭笑了笑,一句话把吴宛的嘴堵死了。   吴宛心里本还有点正义的小火花。   可他想起他妈在他失业的半年间明显见老的面容,想起从眼角一直刻到鬓边的皱纹,想起沉甸甸垂落着的两只眼袋,以及为这不省心的儿子愁白了的一脑袋头发,他说不出话。   他妈不忍心看他中年丧志,从此成为废材,拿了三十万的家底求人办事把他硬塞进来,满心希望他能有个稳定的工作。   都到这份上了,他不能刚一进来就惹是生非,断送了自己的后路。   好像老天在故意向他施加报应。   他当年胆小怕事,撇下队友从松山书院溜了,现在命运就罚他兜兜转转回到这里,强迫他再次面对与当年相同的场景,接受良知的拷打责问。   他以前觉得自己有本事,恨别人走关系撬资源,现在自己反而成了曾经最不齿的关系户。   一切他曾逃避的、亏欠的事物,现在变本加厉地施加回他的身上,让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却只能沉默地忍受着。   看着吴宛由青转绿的面色,和从愤懑到闭口不言的态度,唐铭忽然乐了。   果然能进圣慈来的,里外里都是这路人。   “吴老师吃完了?”唐铭与吴宛一道往餐具回收处走,“之前在哪所学校高就?”   “以前不是老师,在……在外面搞互联网的,回家亲戚给介绍到这,就改行了。”吴宛说得有点艰难,他还忍不住回想刚才屋里的场面。唐铭了然。   互联网民工遭逢经济下行,还没坚持到三十五岁的坎儿就被毕业了,托人找关系进来了。   “哦,懂的懂的,高端人才返乡建设,国家鼓励的嘛。”唐铭屁精当惯了,净捡好听的说。   吴宛被说得尴尬,忙顺嘴推脱:“也不是什么人才,就敲敲代码,你们教书育人,比我强。”   说完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们刚在布草间里对那样的事视而不见,多虚伪呢。   唐铭确实听得差点笑出来,他有点明白吴宛为什么能进来了。   且不论背景,这是妥妥的墙头草随风倒啊!胆小嘴笨,又特别怕事,本身畏首畏尾,加上中年失业危机的压力,再不济再给点甜头或是吓唬吓唬,就算看到点什么也不敢说出去。   这种人随便拿捏两下就能帮着干活,还特好摆弄。   二人边走边说,吴宛未留神手中的餐盘倾斜,吃剩的一颗白煮蛋骨碌碌滚到盘子边缘。   瞄到这一幕,他便赶快手忙脚乱地抬起餐盘阻止。可盘内光滑无阻,这边抬起来,蛋就又滚到那边,弹珠游戏似的横冲直撞,越急越出岔子。   而唐铭站在一旁观赏了一阵他的窘态,伸手轻而易举握住那颗蛋,“啪嚓”戳在盘中央。   得有两三秒钟,吴宛的视线里全是棕黑色餐盘与那只白手的强烈对比。   “吴老师可得小心点。”   顺着手臂往上看,是唐铭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吴宛从他揶揄的表情中分辩出一丝嘲讽,更加无地自容了,涨着脸连连答是。   他尴尬极了,想要连人带盘一并钻到回收处逃避现实,此时唐铭的视线却落到食堂大门附近的某一点,蹙起了眉毛,轻轻“嗯?”了一声。   吴宛听到他疑惑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也朝那边望过去:“怎么了?”   随即,吴宛的思维顿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非常、非常熟悉,却又让他不确定是否看错了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不等他有下一个反应,身旁的唐铭忽然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菜单公示上写着今天有流沙包,我怎么没找到,你找到了吗?”   被这么一打岔,吴宛有点懵,也忘了去追究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人了,赶快歪头瞥了一眼取餐口:“没有。”   “回头得写到意见簿上去。”唐铭伸手把餐盘放到回收台上,拍拍手,略显突兀地结束了这一场对话,“我先回办公室了,回见,吴老师。”   吴宛端着盘子,傻傻“啊”了一声,而后就被唐铭快步离开时卷起的微小气流拍在原地。   他低头对着餐盘中央碎裂掉渣的白煮蛋看了半天,眼前忽然又闪过门口的那个身影,一阵过电般的颤栗随之滚过心头。   是我看错了吧,吴宛暗自嘀咕,都十几年没见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呢。   贺春景早上没课,愣是在棉被窝里装睡到小孩出门上学,听到门锁“咔嚓”合上,才叹了口气掀开被子。   他看着冷锅冷灶上昨日残羹,也没心情做饭,直接去学校解决温饱。可却在路过校内某个洗手间时,忽然被人大力拽了进去!   “唔!”   贺春景吓得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鹅,张开手扑棱棱地拼命挣扎,脚底下踩了那人不知道多少次。   他以为赵博涛他们发现了什么,这就要灭他的口了,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急得眼泪直往外涌。   身后的人力气很大,一面箍着他的腰,一面堵着他的嘴,几乎要把他从地面上拎起来。贺春景被他一直拖到最内侧的隔间,就在进门的瞬间,贺春景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抓住了门框,张口在这人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   身后的人吃痛拿开了堵着贺春景嘴巴的手,然而就这么一声,贺春景汗毛唰地炸起来。没了口鼻处的掩盖,他闻见了浓烈清洁剂味道下的一点柠檬香。   “陈——”贺春景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身后的人就抓住这一晃神的机会,将他一把甩进了厕所隔间!   贺春景整个上半身狠狠拍在墙上,撞得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自保,却又被那人抓着后背心提起来,掉了个个儿,“哐啷”按在门板上。   “……藩。”贺春景屏着呼吸,瞪圆了一双眼睛,用气声说完了眼前人的名字。   陈藩像一座乌云盖顶的山,面色黑沉,居高临下看着贺春景。   打从他的车子拐到通往圣慈的路上,少年时救陈鲜那天的一幕幕就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怒意像粘稠且无声的火,沿着四肢百骸烧上来,他太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了,更知道这里面养着怎样一群牲口。   贺春景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他进来的代价是什么,陈藩无法不做出最坏的猜想。   谁都没再开口,只是彼此间长长地看着。   空气凝固在狭小逼仄的四方格子里。   贺春景眼睛睁得发酸,看得久了,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随着他睫毛上下轻轻扑动,凝滞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就好像忽然被这点微小的动作扇开了。   由眼帘到鼻尖,再到喉咙口,接着是周身上下温热的肌肤,时间又一点点流动起来。   “你……”   贺春景刚开口,就被陈藩截住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陈藩神情极冷峻,细看之下,眼圈还泛着淡淡水红色,“你怎么进来的?”   他口中虽然问着,可实际上并没有给贺春景任何解释的空隙。   贺春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好端端扎在裤腰里的打底衫下摆就忽然被扯出了一块。   圣慈教学楼的供暖很好,老师们在楼内上课时是不穿外套的,他这会儿但穿了一件又轻又薄的圆领打底衫,根本扛不住陈藩剥蒜似的剥他。   腰腹乍然暴露在空气中,贺春景被激出一层鸡皮疙瘩。   “你疯了你!”他挣扎着去抓陈藩的手,又慌忙把衣角往回塞,“这是学校里!”   可陈藩就像魇住了似的扯他的衣服,低声喝斥道:“别动!给我看看!”   贺春景不明白他要看什么,只在这人逐渐加重的力气中愈发慌乱。挣动间,他听见门口隐约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来上厕所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贺春景可不想自己刚入职一个礼拜,就被人抓包在厕所里乱搞。   丢人被辞退事小,要是因为这个搞砸了任务,那就麻烦了!   于是他卯足力气,猛地推了陈藩一把,顺势抬腿用力踹在对面冲水按钮上。   陈藩的脊梁在瓷砖墙上磕出“嘭咚”一声震响,随即掩盖在激射而出的水流声里。马桶是崭新的,冲水劲儿大,声音轰隆隆敲着耳膜,也冲击着隔间里两个人的神经。   但很快贺春景就打了个哆嗦,他看见陈藩的眼神彻底癫了,身上的那股魔怔劲像被点燃的炮仗堆,以更加猛烈的气势反扑回来。   贺春景不由得闭上眼睛。   我尽力了,他想,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他,现在出什么事,也是我该着的。   他等着更暴力、更冷酷的怒火烧卷过来,然而在几秒钟的放空之后,他预想中的事情并没发生。   没有挣扎、殴打,或是更激烈的碰撞,他被拉进了一个滚热的,紧到无法呼吸的怀抱。   陈藩略微弓身抱住了他,手臂海葵般缠上来,一颗大脑袋埋在他的颈边,深深垂着。   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而后是拉链抖动的声音,门外解手的似乎没有发现最深处的隔间挤着两个扭作一团的男人。   有好一阵子,相拥的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分贝巨大的上课铃响起,全楼的电灯齐整整闪烁了六下,贺春景声音低哑地开口:“行了。”   陈藩给他的回答,是更用力地收紧了手臂。   贺春景抬起胳膊,用肘弯将他支开,转身就要开锁出去,却又被压着肩膀按在门板上。   “你,”陈藩的嗓子也像被火燎过似的,嘶哑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会撒谎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烨柏Feisen @橙子海 @阿瑾瑾瑾瑾瑾 @杪夏时一 uu们的投喂!   感谢大家的订阅~ 第130章 老婆?欺负一下!   贺春景怔怔看着陈藩,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   这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的工作场所,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洗手间里,又匪夷所思地剥他的衣服羞辱他。   而在此之前他们足有一个月没联络。   贺春景感觉陈藩的时间线可能出现了虫洞,是从栖舍,或是别的什么情节点,直接跳跃过来的。   “以前,你说跟陈玉辉是自愿的,你为了钱,那现在呢,也为了钱?”陈藩说着,又去扯他的衣裳。   “无缘无故他们凭什么分你一口肉?你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小破老师,能怎么进来,你是不是又在拿自己换?这些年你是不是习惯了把自己说成爱财如命的婊子,这样就能心安理得的糟蹋自己了?!”   贺春景这下明白过来陈藩在发什么疯了,巨大的耻辱感轰地在他眼前炸开:“我没有!”   “没有的话你给我看啊!怕什么!”陈藩又钻进牛角尖去了,压根听不进他辩白,手上加重了撕扯的力道。   “你放开!”贺春景奋力转身护住自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故而反抗得格外激烈。   但越是如此,陈藩心中的愤怒与恐惧就愈发膨胀,而后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曾经在出租房里亲眼目睹的那一场背叛。   贺春景闷哼一声,被陈藩用蛮力压在门上,侧脸与额角被狠狠挤在冰冷的化合板上。他被擒着一只手,肩膀扭得生疼,只好任由陈藩扯开后腰的衣摆,与领口攥在一起。   眼泪不知不觉中涌出来了,身后人的动作也忽然停下。   “这是什么?”   肩胛骨上的皮肤被轻轻扫了一下,贺春景战栗着咬住嘴唇,目光涣散地看向锈蚀了的门合页。   陈藩呆了一阵,索性更用力的将贺春景整件衣裳都推上去,露出一个赤裸的背,而后才有点颤抖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对方背后的旧伤痕。   很奇怪,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贺春景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发现他背后有这个。   深粉色的,丝线一样的细小条纹密密麻麻排在皮肤上,圆点或水滴形的暗红痕迹散落其中,断断续续围出了两个不规则的椭圆。   千万种思绪在一瞬间闪过陈藩的脑子,他抓不住其中任何一句,能够解释眼前景象的语言。   像是这里生出过一对翅膀,然后被人齐根砍掉了。   这样一个荒唐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   “这是什么?”陈藩松开手,弹力极好的打底衫立刻重新遮住了那一片伤痕累累的皮肤,“怎么弄的,是不是陈玉……”   话未说完,他看见一粒什么东西从他余光里掉落下去了。   那东西啪嗒砸在瓷砖地上,砸得陈藩心尖一颤。   他伸手扳过贺春景的脸,果然已经铺满了淋漓的泪痕。   他简直怀疑贺春景是不是经过了什么特殊的训练,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哭得这么悄无声息。   贺春景不想让他看自己狼狈的表情,于是用力把脸和身体一道扭回去。   陈藩钳着他的肩膀不让躲,两人就这么抗衡了好一阵,终究还是陈藩力气大,占了上风。   “贺春景!”   陈藩压低了声音吼他,也不管自己胸口被他的瘦肩膀硌得发痛,一手把人箍在怀里,另只手伸出去掰他的脸。   “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贺春景恍若未闻,仍旧紧闭着眼睛,像个关节坏掉的塑料模型,被陈藩硬生生掰成脸对脸的姿势。   里侧隔间靠着窗,虽然窗体大部分都在门外,但还是有窄窄的一小条玻璃被框在里面。   一线阳光挤过来,打在贺春景湿透泪水的侧脸上。   “……闹够了吗?”贺春景轻声问。   睫毛洇湿后的样子,像被扯坏的黑色蕾丝折扇,一点遮不住他眼中流露出的哀切神色。   “我是欠你的,但……事不至此吧?”他拨开陈藩贴在他侧脸上的手,望着他,“我确实曾经和你谈过,但那是十几年前了,陈藩,我们早就结束了。现在我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我得对得起他们,我总不能亏欠所有人。”   “你亏欠个屁!”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陈藩又用力捏住了他的下巴,后槽牙磨得咯咯响。   “连骗婚带出轨,要亏欠你早他妈八百年就亏欠了,还轮到现在我抱你这两下?你就编,你就编吧,我一个堂堂正正青年才俊,在你的故事里除了小三之外还能不能有点别的角色?!”   贺春景被他这理直气壮痛心疾首的样子吓住了,忽而想起这人有什么资格说他?!于是用力抹了把眼睛,骂回去:“女孩子都住到家里去了,你也有脸说我骗婚?!”   “那是——”   陈藩横眉竖眼,刚打算吼回去,忽然福至心灵,顿悟了。   “她怎么跟你说的?”陈藩眉头一松,冷笑道,“你以为她是谁?”   “不就是你为了报复我,故意让我看到的人吗!”   想起来陈藩向来是个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的性子,贺春景失望极了,扭过脸去不想再与他争辩。   “……她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愿意承认就承认,不愿意承认,你总有一万种敷衍的说法。”   陈藩越听,心里越有一种莫名的窃喜。   他假装咳嗽了一下,问:“你以为我为了报复你,故意找个女人来演戏?我有你那么无聊?”   贺春景没说话,小小抽噎了一下,努力克制着抖动的幅度,让陈藩不要看出来。   “吴湘有个女儿,直到上大学前都在老家念书,所以你以前没见过她。”   陈藩紧盯着贺春景的每个微小动作,捕捉任何一点可疑的,让他能咂摸出愉悦趣味的表情变化。   “后来这姑娘考上了松大,搬来和母亲同住,又凭借自身出色的工作能力,在我的公司做上了总办秘书,她叫孟南。”   贺春景哽住了,面色苍白,神情尴尬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但也确确实实想起孟南没说自己是陈藩的“女”朋友。   “她会住在家里,只是因为我放了她探亲假,她回家陪妈妈住几天而已。”陈藩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脸,对贺春景横加指责,“话可不能乱说,现在不兴职场潜规则那一套了,怎么还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呢。”   紧接着,陈藩并没给他一丝喘息的空挡,毫不留情地继续攻破贺春景的谎言。   “反倒是你,家里真有过女人?”他逼视着贺春景,一只手撑在这人耳边的门板上,要他再不能回头躲避,“我打赌,你们家洗手间里找不到哪怕一包卫生巾,也找不到女士内裤。就现在,我可以跟你回家确认,我敢去,你敢让我进吗?”   贺春景方才还沉浸在哀愁里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所以你别再鬼扯什么老婆孩子,贺春景,你这人虽然不会编瞎话,但想出来的馊主意都烂得要死,专门往人心上扎!”陈藩咬牙切齿地说。   结合昨天二中门卫大爷的证词,陈藩恍然回想起去贺春景家里做客那天,自己经过洗手间门口时,无意朝里面望过一眼。   现在细细想来,那里面竟然没有任何属于女性的私密物品。   除却洗手台上的一只粉饼盒,其他的什么发绳发圈、脱毛仪、卫生巾、护理洗液、干发帽,甚至掉落在地的长头发,统统都没有。   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住过一个女人。   贺春景脸上被拆穿的窘迫实在太过明显,陈藩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去纠结求证这个拙劣的谎言了。   他想问贺春景到底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到圣慈学校的,那个王娜又是什么人,他们究竟在筹划一个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危险不危险。   但他张开嘴,又发现自己正站在贼窝里,隔墙有耳,这里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地点。   故而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目前第二关心的问题抛出来:   “你以前的那些话,我们最后一次在出租屋分开时的那些话,也都是骗人的,就是为了赶我走,对吗?”   只见贺春景湿漉漉的睫毛又垂下去了,神情冷淡了几分:“什么话,我忘了。”   陈藩见他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   我得打破他建立起来的这个狗屎屏障,陈藩想,一问就说什么“忘了”、“过去了”、“不记得了”,字字都在敷衍我。   忘了,谁允许的?!   越生气他脑子越乱,干脆又捏着下巴把人按在门板上,狠狠一口啃到对方嘴上去亲。   贺春景被他不着四六的行为逻辑一下干蒙了,嘴都被撬开了老半天,才想起要扑腾。   “忘了是吧,我帮你想!”陈藩一边亲,手上还一边没轻没重探进人家【名词】里去摸,“你说那个老畜生给你钱,你拿了钱就什么都肯干,说我比他温柔漂亮,比他年轻,我给你钱也能【动词】;说我要是生气,还可以把你拷在【名词】上往死里【动词】!”   贺春景听了一耳朵断章取义的污言秽语,惊呆了。   “怎么,哪句话不是你说的?”陈藩两根手指屈起来,在贺春景【名词】用力一拧,把人激得后背高高【动词】起,“我现在特别生气,你说该怎么办,贺老师说话还算话吗?”   “我那是,你停下,陈藩!”   贺春景两手死撑着陈藩肩膀,躲无可躲,向后把门撞得哐啷一响,在一片寂静的洗手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停下?我停着呢,这十几年动都没动过。我倒是想动,我动不了,一闭眼睛就是跟你那些破事,我还能去祸害谁?我早就停了,被你扔在哪我就停在哪了,你还想我怎么停下?”   陈藩原本是故意歪曲事实,想把贺春景逼出那副故作冷淡的壳子,逼他面对自己,可说着说着,他自己的情绪也跟着起来了。   他委屈得要命,他在怀里揣了好些年的控诉终于逮住正主了,一开了口子就刹不住闸。   “你跑了,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我呢?”   陈藩的手指上下翻飞,三下两下就解开了贺春景的【名词】,一只手探进去【动词】。   “这么多年,你这个爱给人希望,再往上浇冷水的毛病一点没改!想办法勾搭我,到床上又装不认得。提裤子跑了,还搬出狗屁的老婆孩子气我。把我气个半死,我想着不管了随你吧,你又他妈好死不死晃悠到我眼前来!把我逼得快发疯,你倒先我一步躺下犯病卖惨!碰瓷都没你这么碰的吧?!”   贺春景被他捏得难受,听他数落听得也难受。【名词】被扯得隐隐作痛,偏又腰【形容词】得站不住,整个人重心偏移,两手从推拒变成借力,半边身子挂在陈藩身上。   “一问就是忘了,没有,不是,别找我,怎么冲着我你就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了?我看你是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经济下行被裁员了考教资改行当的老师,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他妈的心冷得像石头!”   这句话说得很滑稽,但陈藩说完之后并未感到半丝幽默,反而鼻子发酸,手上也极富报复心地加快了动作。   贺春景死咬着嘴,却从鼻子里溢出很轻微的抽泣与哭腔。   他的额头抵在陈藩肩膀上面,低垂的脑袋正对着地面,能够清晰看到陈藩的动作与自己的变化。   陈藩手上有一排红月亮似的牙印,是刚才自己情急之下咬出来的。在这排牙印之上,陈藩的无名指根部,应该还有一个同样形状弯弯的,不起眼的细小疤痕。   那也是贺春景留下的。   贺春景压抑着呜咽了一声,双手紧抓着陈藩的衣袖,隔间中交织着二人毫无规律的【名词】,谁也没再说什么。   终于,在结束的那一刻,贺春景借由脱力的姿势,悄悄抱了陈藩一下,而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他握着门锁大喘气,逐渐从弯腰蜷缩的姿势里缓过来,伸手捞起自己挂在腿弯上的【名词】。   陈藩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踩进坑里。   他情绪宣泄得很痛快,话说多了又缺氧,这时也有点发懵,低头愣愣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看到一半,就听到对面人哆哆嗦嗦提上了裤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包手帕纸,嘶啦扯开封口,甩开一张纸巾糊上来。   贺春景顶着张爆红的脸,抿着嘴,伺候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给他擦手,仔仔细细把每个手指缝都擦到。   陈藩站在那任他擦了好一会儿,伸手把纸巾攥住,接过来自己继续清理。   贺春景松了口气,稍稍把门锁拧开一点,想要挤出去,却被陈藩一胳膊横在面前:“这就想走?”   贺春景嘴唇翕动两下,不知道此情此景自己还能说点什么,却见陈藩举起手里黏糊糊的小纸团,目光中带着刺人的嘲讽意味,说:“这就是贺老师所谓的忘了?”   贺春景夺了一把,被陈藩闪过去了,又把纸团拿到他眼前晃了晃。   “贺春景,你的忘了,过去了,结束了,不喜欢了,就这么不堪一击是吧?还是说你这人就这样,对着一个没什么印象、没什么感情的陌生人也能——”   陈藩这话没说完,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这一巴掌抽得没留余力,陈藩偏着头盯了半天瓷砖地,才把眼睛抬起来:“终于生气了?”   贺春景气得直抖,咬着牙恨恨道:“别得寸进尺。”   陈藩脸上火辣辣的发烫,他用手背贴了贴挨抽的地方,轻轻笑起来:“你早该生气了。”   早在我信了你的鬼话,摔门出去,留下你和陈玉辉两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就该生气了。   “就算是合法夫妻,还有离婚的权利,而我们两个连情侣都算不上。你凭什么总想干涉我?”   贺春景收回手,攥成拳头护在身前。   “明明是你强行带我到酒店房间里的,是你在栖舍摔我的手机,又把我带回家的。就算我想从你那套点钱,你给了一分没有?”   他似乎气得狠了,被迫经历了一场不算舒服的【名词】,又因此被羞辱,实在跌破了他能够承受的心理底线,所以话说得极重。   “单方面以为我还是你的东西,死皮赖脸纠缠,扒隐私,还跟踪我,不好笑吗陈藩!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我要是没有老婆就必须跟你旧情复燃?都是成年人了,社会人了,我有义务配合你做那些个鸳鸯蝴蝶梦吗,醒醒吧你!”   陈藩脸上刚生出来的一点点快意,瞬间被击溃了。   气氛再次沉闷起来。   他刚缓过一口气的胸口,重新被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贺春景说的不无道理,他们两个的恩怨早过去太久了,那些痴缠的爱恨都留在校服蓝色的岁月里。   别说是他们那半截子的初恋悬案,就算是严格法律意义上判了无期、判了死刑的案件,有效追诉期也不过是二十年。   以前爱得要死要活要跳楼又能怎么样,就像老高说的,他们俩在重逢之前,彼此根本就没打算再见面。   天下爱得死去活来、恨得肝肠寸断的情人千千万万,分了手日子还不都是照常往下过,谁又有义务十年如一日的等在原地陪你?   陈藩又开始感到焦虑,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扑在自己怀里的人,一转眼就要从门缝里溜走,而自己又将回到那个充斥着寒冷冰雪的噩梦中去。   他搓了搓手里的纸团,低头想要将它扔进厕坑中冲掉,却在垂下视线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眼看到从隔板底缝里伸来的那只手机。   黑黝黝的摄像头与陈藩的瞳仁隔空对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烨柏Feisen @三奈. uu们的打赏投喂~感谢各位的订阅~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动名词大战啊【擦汗 第131章 我求你当个哑巴新娘   隔壁一直没有任何响动的坑位骤然响起衣料摩擦声,伸过来偷拍的手机“倏”地抽回去,那人急于开锁的手“哐啷”撞到门上!   陈藩反应极快,加之贺春景方才已经扭开了门锁,他把贺春景往里一拨,拉开门暴冲出去:“站住!”   隔壁的偷拍者比他早一步仓皇奔出,两人一追一逃的脚步声叠在一起,继而是重重的摔倒和拖曳声。   “操,手机拿来!”陈藩怒喝道。   想来是偷拍的人没跑过陈藩,被扑倒在地,又往回拖行了一段。   “别打!别打别打,我也没拍什么,就是来上厕所,听到你们那间有怪声,想拍张照看看情况。”那人连忙辩解。   是唐铭的声音。   贺春景全身血液一凉,不敢想对方听到了多少、有没有判断出对自己不利的信息。   他手忙脚乱地扎皮带,皮带扣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可还未等他整理好衣着,拉开门迈出去,陈藩的手就从门缝里伸进来,将唐铭的手机递了过来:“看看录了多少,删干净。”   贺春景手上顿了顿,接过了那只手机。   “里面是……哦,啊!贺老师你也别见怪,我这也不是故意的,真是纯属误会!”唐铭屈腿坐在地上,特地熨得挺立的衬衫领子被陈藩揪成一团,攥在手里。   他仰头对陈藩讨好的笑:“误会,误会,我怕是学生在里面出问题。”   陈藩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只蟑螂听了墙角,一方面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说到贺春景有可能存在的“任务”,另一方面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反省这事办得实在鲁莽。   没过一会儿,贺春景又从隔间里把唐铭的手机递了出来。   陈藩接过手,还不放心地把图册和删除记录又阅了一遍,这才冷笑着把手机递还给唐铭。   “看你不像个蠢人,”陈藩弯着腰,手上又使了几分力气,几乎把唐铭从地上拎起来,“知道一棵树靠不住一辈子,是吧?”   “我保密,我一定保密,你们俩的私事我保密!”唐铭不是个能打的,赶紧点头,嘴里诶诶诶的应和。   陈藩对他这副怂样十分满意,松开手,丢垃圾似的将唐铭丢在地上:“掂量清楚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虽然都是自己人,但总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到时候被按死在窝里,都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人?   唐铭正扶着墙往起站,听了这话,脸上竟还笑开了:“小陈总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陈藩满脸挂着不耐烦,朝隔间扬了扬下巴:“没见过耍小性子的?且得哄呢。”   “啊……哦!”唐铭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哦!”   “滚吧,我正想找你们校长谈呢,你去给他报个信儿。”   陈藩抱着胳膊靠在窗口上,侧脸从门缝里瞄了脸色煞白的贺春景一眼,而后轻轻抬手将门拉紧了,彻底把里外隔开。   那双盛满了惊慌震撼的黑眸子消失在缝隙里了,陈藩嘴角朝上勾了勾,继续添油加醋地做全套戏:“我们贺老师有那个事业心,不爱让我养着。既然到你们这来都来了,就算这是个笼子,也得给他打成金笼子,待着舒服。”   隔间里,贺春景的后腰被冲水按钮顶得生疼。他呆愣愣看着门板,发根里洇湿的热汗逐渐发冷。   陈藩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在干什么了?他这是要往圣慈砸钱保我的意思?凭什么?!   这不行,不能把他牵扯进来,况且我跟王娜也没法交代!   贺春景惊恐地想。   陈藩不管隔间里的贺春景天人交战纠结万分,还有心思跟外面扶着厕所门刚站起来唐铭龇牙笑:“哦对,还有个事情提醒你。”   “啊?”唐铭茫然了两秒,“什么,小陈总您说。”   陈藩勾勾手指,叫他凑近点。   唐铭以为他还要交代什么,点头哈腰地凑过去了,紧接着就被一拳招呼到脸上,直接栽进隔壁的蹲坑。   “我特么最烦谁喊我小陈总,”陈藩笑得杀气四溢,“看过吗,你就在那小小小的。”   唐铭自知理亏,挨了揍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这人趋炎附势的劲头看得人咂舌,就连从厕所坑位里爬起来的时候,都还保持着那个“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的笑。   陈藩黑着脸,看唐铭一瘸一拐走出去洗了把脸,离开时还不忘替他们把厕所大门紧紧关上。   他被这人的狗腿样闹得受不了了,眉心拧着死结,从头到尾挨个隔间踢踢开门查了一遍,确认全是空的。   继而转身压着嗓子问贺春景:“你自己看看,这学校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屁精堆里有你能活的份?”   贺春景站在隔间门边上,手指扳着门锁,指尖发白:“跟你没有关系。”   陈藩简直烦透了这句话,上次也是,这次也是,贺春景张口闭口都想把俩人从牛油辣底撇成清汤,可能吗?   “这也跟我没关系,那也跟我没关系,什么跟我有关系?你往二中宿舍天台上爬跟我有关系,你倒是跟我说说?”   陈藩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他总觉得真到了论及生死这一步就太沉重了,还容易把贺春景本就不健康的精神状态带进沟里去,但他别无他法。   “我跟你死心塌地掏心掏肺,恨不得剖开肚子连吃了几粒米都告诉你,你呢?你有信任过我哪怕一次吗?宁可把自己逼到去跳楼了,都不肯信我可以承受压力、可以解决问题!”   他句句紧逼,通古贯今地质问贺春景。   “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平等的交流对象,你他妈觉得我比那果篦儿还脆,一碰就碎了!小时候瞒着我瞒出好结果了吗?现在又玩这一套,哦你觉得自己成长了能耐了可以把控全局了,我告诉你,放你一个人作妖,没可能!”   “陈藩!”   果然,贺春景的脸色一下变得难堪极了。   但陈藩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抱着胳膊看他,声色俱厉的胡诌八扯:“逼急了明天我就以你前夫的名义捐个新校区,这局我搅定了,且等着吧。”   “我是觉得自己成熟了,能耐了。”   贺春景冷着脸开口。   “你不觉得自己还是幼稚得可笑吗。”   他的眼睛冷寂下来。   陈藩头一次知道,像贺春景这么温吞隐忍的人,竟然也可以拥有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眼神。   “人人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以为小时候那些可笑至极的蠢事,不要在成年后拿出来翻旧账,这是为人处世中最基本的常识。”   陈藩也是第一次听到贺春景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他看上去像是被班主任或是教导主任一类的英灵附体了。然后陈藩才想到,贺春景现在确实就是干这个的,难怪自己有种被训话的错觉。   但因为贺春景的措辞,他心里倏地窜出一股火苗:“可笑至极的蠢事?”   “不然呢?”贺春景抿了抿嘴,一个陈藩此前从未见过的,嘲讽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更何况我上天台那事跟你也没有关系,是陈玉辉给钱太少,我不满意,威胁他装装样子罢了,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脸上贴金,行吗?”   陈藩那股燃起来的火苗刚烧大一点,就被贺春景两根指头捻灭了,化作一股烟,从他天灵盖上飘出去。   “好好说话。”陈藩神情同样冷下来,警告他。   “怎么,自己把初恋幻想得太美好梦幻,以为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听见事实不是这样子,接受不了了?”贺春景往下迈了一步,仰着头与陈藩对视,眼里不掺半点情意,“打小看了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你那感情培养的过分丰富了吧?白日梦不少做,春梦看来也没少做。”太陌生了。   这根本不是自己印象里心又软,脸皮又薄,爱掉眼泪珠子却格外好哄的贺春景。   陈藩低着头看他,感觉好像就这么三两句话的功夫,贺春景完完全全蜕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我承认自己太着急要钱了,把《风卵》投到你公司去这事儿欠考虑。但我现在不卖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的钱我不需要了。”   贺春景仰着头,毫不避讳陈藩的目光,再向前走了一步。   “还有,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陈总还以为自己演无间道呢。我进圣慈是自己凭本事找的工作,学校正规,待遇不差,压根儿没有你想的那回事,别逗了。”   陈藩这辈子听过无数刻薄的话,但没有任何一句,能够比肩接下来他听到的这些内容。   “那天可是你把我硬拖进酒店房间的,别指望睡了一次,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免费继续睡。口口声声把自己摆在我爱人的位置上,可你是吗?你从来就没是过。”   贺春景眼角眉梢爬满了恶劣的嘲讽,接下来这段话过于恶毒,以至于厚脸皮如陈藩,面上也褪尽血色。   “说实话,你跟你叔叔长得太像了。”   “一看见你的脸,我就总想起陈玉辉在床上玩我的样子,挺有阴影的,让我特别恶心。”   “所以带着你过期的纯情回忆,幼稚的警匪剧本,和自我感觉良好的性骚扰,滚吧。”   贺春景对他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也休没有钱 @烨柏Feisen @空台戏uu们的赞赏!   感谢各位朋友的订阅~唐铭:你怎么不打徐来之!就因为他不是蟑螂吗!【哭着洗脸 第132章 这梦真他妈噩   午休吃饭的时候,唐铭已经换了件上衣。   不论是从衣着谈吐,还是精神状态来看,在他身上都找不出一丝早上的狼狈之态。   “贺老师,一个人?”   他端着餐盘,款款走到贺春景跟前,笑眯眯地问。   贺春景刚把楼下停车场里的车牌号一个不落地发给王娜,闻言不动声色锁上手机,屏幕朝下扣放在桌上,勉强提起嘴角朝唐铭笑笑:“嗯。”   “那不介意我拼个桌吧?”唐铭很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贺春景又想到陈藩早上说的“看看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浅浅打量了一下唐铭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思忖自己确实做不到这么“生命力顽强”。   “早上的事,还希望贺老师别介意。”唐铭吃饭的样子有些造作,在学校大食堂里也跟进了高档餐厅似的,一只焦溜丸子夹成八瓣配饭吃。   贺春景又嗯了一声。   他吃不下,于是拿起筷子在餐盘里戳了两下,假装挑挑拣拣:“那个,他暴脾气,爱动手,唐老师也见谅。”   唐铭摆摆手,他哪计较这个。   今天虽然挨了揍,但总归确认了贺春景跟陈藩之间确实关系匪浅;又能借由此事,跟篱笆影业的陈总搭上两句话——讨骂也是话,总比平时边都摸不到的好嘛!   他觉得这一拳挨得还算值当。   演艺圈的水比哪都深,内里污糟糟,净是些吃肥了的大鱼。既然都干了这行了,唐铭想,不论是现在搭线还是日后投靠,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贺春景没心思揣摩唐铭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他目光透过蓝绿色的大玻璃窗,落到一楼的食堂后院。   后院背阴,又是风口,平时没有什么学生爱在那玩,通常都作为食堂采买车辆、或是本校教职员工的停车场来使用。   但那一排车,并不是靠墙停的。   后面有一块围了蓝色彩钢板的工地,所有的车都停在彩钢板的外侧。   从食堂二楼的角度,看不清里面在干什么,只知道施工规模不算小,搞得还挺正规,进出小门都要刷卡。   可能是怕调皮的学生误入其中。   “那边是做什么工程呢?”贺春景随口问。   “哦那里面啊,”唐铭有些古怪地笑了,“咱们学校不是在城郊么,之前市里面倡议,搞校园卫生改革,那是学校响应号召弄的沼气池,以后要接入厕所什么的,发酵出来刚好给锅炉房供气。”   “还挺环保。”贺春景觉得这个笑容让他很不舒服,低头捡了半个丸子送进嘴里,“这工程得干多久?”   “冬天土都冻着,不好弄,估计年前弄不完。”唐铭嗤嗤笑了,却不小心把丸子肉沫从嘴里喷出来,赶快起身,“不好意思,我去窗口拿张纸。”   他急匆匆走了,留下贺春景若有所思地继续朝外望。   这一看,还真被他看到了点东西。   眼下有一位穿着白色工服的食堂师傅,正从金杯上往外卸货,蓝色塑料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大白菜。   金杯顺着彩钢板停,这人原本是走来走去的搬菜,可在路过彩钢围墙某一处时,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身子歪了一下。他扭头看了一眼地面,忽然变了脸色,就像看到什么晦气东西一样,把地上的物件往工地的方向踢了踢,快步走开了。   待到这一趟菜送完,他没继续去搬下一箱,而是跑去驾驶室,拽根个长长的红色绳子出来,往自己腿上打了两下,又朝周围胡乱挥舞,抽风似的。做完这些,他才继续去搬下一箱白菜。   贺春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他看向窗外的迷惑神情太明显了,拽着纸巾走回来的唐铭还未坐稳,便也抻长了脖子看窗外:“贺老师看什么呢?”   “哦,看明天吃什么。”贺春景不动声色转头过来,曲起手指朝窗户方向点了点,“今天卖不完的炸丸子,明天烩进白菜汤里又是一道新菜,看来天下学校都爱干这事。”   唐铭噗嗤笑了:“这用时下流行的话叫那个什么来着……”   他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阵子,忽然被人出声打断了。   “唐老师!”   这声音从贺春景背后传过来,莫名地有些耳熟。   贺春景脑子空了半秒,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唐铭笑着用筷子点了点刚在桌边站定的人:“哦,吴老师。刚才还想到你呢。”   “这是新来的行政老师,吴老师,以前做互联网的,”唐铭似笑非笑瞟了吴宛一眼,对贺春景道,“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那个什么,降本增效!”   贺春景笑不出来,吴宛的笑容也有点僵,他咧着嘴,瞪着眼睛看贺春景。   唐铭是个多会察言观色的人,贺春景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让唐铭看出自己跟吴宛有旧,不然跟吴宛那一挖,怕是什么都给挖出来了   “你好,”贺春景不露声色地换上客套礼貌的语气,站起来向吴宛伸出手,“我姓贺,贺春景。”   吴宛见贺春景这样,又想起唐铭早上和自己说的话,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你好,吴宛。”   贺春景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端起没吃两口的餐盘,给吴宛腾地方:“我吃好了,你们慢聊。”   “贺老师没吃多少啊。”唐铭意有所指地说。   贺春景侧过头,看唐铭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于是也挤出一个既羞涩,又促狭的笑:“你不是听见了么,吃得够饱的。”   唐铭哈哈笑开了,手抖得险些将筷子掉在地上。吴宛不明白这这两人在说什么,神情紧张中带着尴尬,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笑笑。   贺春景端着餐盘往外走,在路过不远处下一扇落地窗的时候轻轻朝下瞄了一眼。   金杯上的白菜搬完了。   贺春景知道唐铭的课程表,故而特地选在了这人下午有课的时间段,轻手轻脚来到了工地前。   他知道人多眼杂,自己不能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蹲在地上沿着缝隙往工地里看,寻找被食堂工人踢走的那件可疑物品。   很多人在打电话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来回走动。贺春景把手机贴在耳边,嘴里念念有词,在停车场里配合张牙舞爪的手势瞎转悠。   “我打你们电话反映了无数次,不要给我放在快递柜,我没有空去拿,而且那个柜子要收钱的,是我哪句话哪个字说得有歧义你们不能够理解,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啊?!”   他搬出了在班级里痛批本周流动红旗竟然失之交臂的架势,情绪做得很足,任谁在远处看来,都会觉得这人是在讲一通并不愉快的电话。   就这么一步三顿的慢慢走,贺春景看似皱眉在听对方讲话,实则目光一寸一寸爬过地面,探进每一处彩钢板与地面没有交接严实的缝隙里。   终于,他看到了。   或者说,如果不是他曾见过这个东西之前完整的样子,那么此刻,他是断不会将它辨认出来的。   几点糖果色的塑料小圆球散落在泥土里,嵌得不深,有三五个连珠的还穿在橡皮筋上,栽栽愣愣委顿在枯草之间。   它们曾经是完整的一条小手链,戴在一位长头发的,性格活泼的小姑娘身上,随着抬手的高低“哗啦啦”响。   而贺春景在栖舍见过她。   贺春景握着手机的指尖忽然变得冰凉。他在很短暂的一刻空白过后,借着假装擦鞋的动作,悄悄伸手夹起鞋边的两粒塑料珠子收进口袋,又起身径直走向墙边停放的金杯。   透过驾驶室的窗户看过去,后视镜上正悬挂着一条长长的珠串,赤红如鲜血。   贺春景小时候在陈藩家里见过这种东西,朱砂念珠,辟邪镇煞,驱鬼降魔。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血都冷透了。   回到教学楼里,他随便找了间厕所闪进去,跌跌撞撞冲进隔间,把中午吃的那点东西全呕出来。   借由这股生理反应带出的泪水,他终于可以放肆的宣泄情绪了。贺春景倚着门,把今天从早到晚经历的这些破烂事又捋了一遍。   他细细碎碎地抽气,哽咽了好一阵子。   思维浑浑噩噩的,他感觉像是掉进了噩梦里,无论如何也清醒不过来,于是开门走到洗手台处掬起冰冷流水漱口洗脸,企图获得一丝平静。洗过了脸,再一遍又一遍神经质的洗手,势必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冲进下水道。   就这么冲了有四五分钟,他才逐渐恢复了一点冷静,把冻得红肿刺痛的手掌从龙头底下挪开。   口袋里的面巾纸有半截新的漏在外头,贺春景很轻易地就将它拽出来,抖开了铺在脸上,纸巾的花香味也奔涌进他的鼻腔里。   擦完了脸,他用潮乎乎的纸巾抹了抹手,却在纸巾蹭过左手指缝时感到了一点微小的刺痛。   贺春景抬起手仔细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根上,好巧不巧刮破了一块皮。   芝麻大小的伤口正泛着红,位置和陈藩手上那个月牙痕迹刚好对称。   他猛然捂着脸弓下腰去,压抑到极点的哀叫被掐死在指缝里。   【作者有话说】   大家uu们假期愉快呀!   最近的几章......感觉都蛮符合这次的节假日调性的【沉思 第133章 有幸登上暗杀名单   “这个月以来,我们统共送出七箱果儿。其中三箱……”   赵博涛合上手里的钢笔帽,坐在老板椅上一掀眼皮,缓缓将话说了下去。   “……没送成。”   近半的概率,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卖糖片的也收摊了,风紧,扯呼。”   赵博涛语气四平八稳,可在他对面,七八个男人低着头,缩着脑袋,个个噤若寒蝉。   见状,赵校长把钢笔 “啪嗒”搁在桌面上,挂了白蜡似的老脸上皮笑肉不笑。   “送货呢,偏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行车压线、剐蹭,一些个交通上的鸡毛蒜皮,怎么就招来一群交警查车?中途司机还换过一批,但也没什么效果。”   “赵先生,真不是兄弟们开车技术有问题,他们……”负责司机调度的胖男人沉不住气了,抹了把汗,开口。   下一秒那钢笔就拔开笔帽朝他一甩,胖男人不敢后退,闭着眼猛缩脖子,硬生生接了满脸的蓝黑色钢笔水。   唐铭站他旁边糟了池鱼之殃,心疼地看了看自己衬衫前襟沾到的墨水点子,撇了撇嘴。   屋里刹那又陷入死寂。   半晌,赵博涛把钢笔丢在一旁,再次开口:“你们有什么看法?”   这回胖男人不敢吭声了,在他斜前方的另一人清了清嗓子。   “咱们出车都是有规律的,大概率是被人盯了,校长。”这人穿着迷彩裤配皮靴,背手叉腿站着,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说话也相当利落,“不排除壳里进了沙子。”   “哦,”赵博涛眯眯眼睛,“沙子。”   先前在栖舍被贺春景“钦点”过的高壮男人也站在屋里,明显还在记仇,紧跟着开口:“我看就是新来的那个烂——”   他想说“烂屁眼”,但突然发现不该在领导发火的时候张口就是如此粗鄙的词汇,于是顿了顿,改口道:“那个二尾子!”   赵博涛显然对这个词也很不喜欢,皱了皱眉,食指叩向桌面:“贺春景。”   “对,他来了之后,该牵的线一条也没牵。要我看,这人没什么用,留着不安全,不如弄了。”迷彩裤也对这方面直犯膈应。   “没别的意思,恕我提醒一下,跟他同期进来的还有一个呢。”唐铭忽然在角落里抬起头,“很不起眼的那个。”   被他这么一说,迷彩裤也愣了,问:“叫什么来着?”   “吴宛。”唐铭笑了笑,“怎么样,确实很不起眼吧。”   赵博涛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了。   一般警方找卧底、找线人,委实也都爱找这种掉人堆里半天找不到的。   “他怎么样?”赵博涛问。   “听说是朱老师姘头介绍来的家里亲戚,花了三十万,大龄失业程序员,性格有点畏缩,不怎么爱说话。”   唐铭平时在这种场合其实是说不大上话的,可他对自己的未来出路仍旧抱有几分幻想,不想自己跟小陈总,哦不,大陈总的联系就这么吹了,于是卖力带起了节奏。   “玩儿电脑的……”赵博涛点了点头,“找个由头,把他挑出去,别留话柄。”   “明白。”迷彩裤稍一颔首。   唐铭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的心全放下,就听赵博涛的声音懒答答又响起来:“跟姓贺的一起挑了。”   “啊?”唐铭吃了一惊,没板住嘴。   赵博涛立刻一眼剜过来,剜掉唐铭两块膝盖骨,也剜掉他一大块刚长出的私心。   唐铭连忙赔笑:“还是您有考量,贺春景要是粒沙子,自然有条子保他,要是粒珠子,更死不了,多少人担着呢。”   “就看他的能耐了。”赵博涛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而朝屋里一群人摆了摆手,“干活去吧。”   一屋子人游鱼似的灌进来,这会儿又游鱼似的散出去了。   贺春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本单位的暗杀名单,此时正在家里和王娜进行一周一度的虚假相亲局,AKA情报交流会。   “根据这几周来你对圣慈车辆往来的观察,我们已经大致摸清了他们的出行规律,也截断了几次交易。”王娜将手中的无糖可乐稍稍倾斜,与贺春景碰杯,“替孩子们,也替警方谢谢你。”   贺春景窝在沙发里,抬手喝了口可乐:“应该的。”   还是熟悉的客厅,同样刚好遮盖住谈话声的电视音量。   碳酸气泡贴在口腔内壁上略微有些刺痛,贺春景的目光落在茶几上,冷掉的薯条插在甜酸酱盒子里,他分神想了一瞬,好像有个人特别爱吃甜酸酱来着。   “但今天我过来,是为了传达组织上的一句话,”王娜的话打断了他的神游,“你不能再——”   “OD那事查了吗?”贺春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地岔开话题,“现在盐酸曲舍林比右美沙芬好到手,可以查一下相关的厂家......”   “这些你上次已经说过了,”王娜不吃他这套,把没说完的话又重申了一遍,“现在我要强调的是,经过队里一致判断,你不能再继续了。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   “为什么?”他回过神,问。   “因为你并不是警方的卧底,你只是一个提供情报的线人。你知道其他的线人都怎么办事吗?看眼色,卖情报,卖完就跑,没有人孤身犯险,没有人像你这样。”   王娜放下手里的可乐杯,正襟危坐,神色变得严厉而认真。   “你现在就好像路过一个献血车,走上去了,然后非要连自己的角膜、肾脏、骨髓、肝,全捐了,捐不出去你就要一头撞死在车窗上。”   “没有那么夸张。”贺春景笑了笑,目光中泛起点苦涩。   “有。”王娜认认真真看他,“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你发现的那个手链,它所属的被害人很可能已经死亡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贺春景沉默了。   “这个犯罪团伙的犯罪性质已经从强奸、强迫卖淫、性贿赂,上升到了杀人藏尸。没有任何一个警察,会让一个毫无自保手段的普通群众深入到这样的凶杀团伙中窃取情报,这是渎职,更是犯罪。”   “我明白了。”贺春景深吸了一口气。   “你确认自己可以做到相信警方,对吧?”   贺春景抿了抿嘴,两三秒过后,轻轻答道:“我相信你们。”   “很好。”王娜满意地点点头,单方面与他碰了个杯,“最近警方行动可能会比较频繁,为了防止被报复,你最好找个理由离开圣慈,带着存一去别处避避,离开松津更好。”   看着贺春景欲言又止的表情,王娜朝他笑笑:“放心,贺存一有人留心着,吴宛也是。”   “OD……”贺春景仍旧不放心的开口,被王娜一脸无奈地截住话头。   “你一天操心的事儿真不少。校医室无权开处方药,应该是从暗处来的,其他同事正在跟这条线。”   正说着,卧室门忽然打开了,贺存一趿拉着拖鞋从屋里走出来,目不斜视地经过俩人面前,进厕所关了门。   王娜眼神一路跟着他走,过后很茫然地转头问:“这孩子怎么跟之前不大一样?以前见了咱俩不还挺害臊的么?”   “……”   贺春景也不能说,哦,这是知道当妈候选人不止你一个了,攻击性有所分散,在你面前略显肆无忌惮了。   他摸摸鼻子,无奈道:“叛逆期,最近跟我也这样,爱答不理的。”   然而另一位当妈候选人,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竞争实力是否会因“丝毫不知勤俭持家”而受到影响,已经在空无一人的射击俱乐部里抛洒钞票多日。   霸总嘛,伤心时总得在什么俱乐部啊,私人会所啊之类的地方射点什么吧。   反正不是射这个就是射那个。   八十磅的眼镜王蛇配重箭,漆黑轮轴“簌簌”转动,标的、窥孔与瞄镜连成一线,末端是只冷过深空的瞳仁。   开弓,撒放,箭矢离弦破空,钨钢头“铎”地深深钉进远处靶子上。   没中红心,因为这支箭是“太阳花”的最后一瓣。碳箭沿着八环射了一整圈,收箭的陪练把无用武之地的润滑油放回地上,默默伸手戳了戳草靶,“扑”地一声轻响,中间那一块靶心竟然就这么脱落了。   掉出来的小圆饼在地上滚了两下,就此结束光荣的一生。   这不是第一个死状凄惨的靶子。   陪练敛了敛手中的箭,感叹碳杆就是耐用,前天那批铝箭全部弯折报废了。   借着换靶的功夫,陈藩拎过身前的白毛巾擦了擦脸,又举着水桶咕咚咚灌了几口。   身后传来推门声。   包场了怎么还放人进来,他皱眉合上瓶盖,往后一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随即眉头又松开了。   那人抓着一把蓝色的Stratos,朝他扬了扬下巴。   可还未等陈藩招呼来人,场馆另一头新的靶子就已经架好了。   “可以继续了!”   陪练远远撤到安全区域,示意他可以继续。陈藩便走回原处,低头拨了拨身上的箭筒,重新抽出并搭好一支箭。   后来的人站在他右侧,却并不射自己身前的靶,而是故意越过陈藩箭矢的行线,直钉到二人左侧的空靶心上去。   陈藩抿着嘴,不发一语地继续放箭。   一支、两支、三支,两人放箭的频率愈发靠近了,第三支箭险险错开,差一点点就要打在一起!   终于,“铮——”的一声脆响,陈藩的第四支箭在空中被打飞出。两人都是重弓重箭,两支碳杆缠得劈啪作响,撞跌到地上去。   “姐,”陈藩转头闷闷道,“刚回来就按着我打啊?”   陈鲜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把声音跟沁了雪似的,凉丝丝:“接着来。”   陈藩只好又转回去,搭了箭,拉弓,描靶,放箭。   这回陈鲜不打他了,改打他的靶。   陈藩觉得气氛有点尴尬,随口问道:“杀青了?”   “嗯,导演去盯后期了,”陈鲜改用两支箭搭弓,仍旧射得很稳,语气也没什么波澜,“新人导演,想法多,做监制的不好干涉创作思路。”   “那不挺好,轻巧。”陈藩跟着发了一箭。   “嗯?”   “多让你省心啊,项目做得轻巧。”   “轻巧?”陈鲜嗤了一声,“弟弟,在你苦哈哈去公司坐班开会的时候,我到毛里求斯追鲸,捡海胆,那才叫轻巧。”   “……”   “所以为什么你一直不去公司,而我还在国内呢?”陈鲜的语气忽然变得极柔和,她手中一拉一射速度极快,没多大一会儿,就把陈藩撵得下不去脚了,“多多还说你准备卷款跑路,又这种好事也不带我一个?”   “胡说八道,回头就给他下放到门口当保安。”陈藩往靶心最后那块空地上补了一箭。   “听说你跟这儿耗了几天了。”陈鲜转头看他。   “瘾来了,手痒。”陈藩放下弓,撇开眼睛摸了摸鼻子。   他在陈鲜面前总还是那个小了两岁的熊弟弟,酷也酷不起来,耍帅也耍不开。   “是吗,”陈鲜眼神落在他手上,“护臂摘了我看看。”   陈藩下意识缩了下手,很快若无其事地笑开:“干嘛啊?”   “看看,”陈鲜朝他啧了一下,催促道,“看你要不要命了。”   这话陈藩没法接,只好作势松了松筋骨,转移话题:“自己来的?中午吃饭了吗,没吃咱俩出去吃一口。”   陈鲜闻言也把自己手里的弓放下了,卸下护指,颇为嫌弃地看了陈藩一眼:“去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就这么出去你得把小雪熏晕过去。”   得,这是跟楼映雪一道来的。   陈藩抓着毛巾讪讪走了,十分钟过后,他浑身散发着沐浴露味儿,整洁利索地站在了两位姐姐面前。   【作者有话说】   一个三方视角的过渡章~俺滴射击经验有限,要是专业的uu发现射箭方面描写有啥问题,欢迎指出哈~钱益多:正在公司吃着外卖加着班,怎么忽然我就中了一箭 第134章 我恋爱脑我乐意!   “好久不见。”   楼映雪头发留长了,挽成个日系低马尾,温温柔柔垂在肩膀上。   她笑盈盈站在陈鲜身旁,抬手冲陈藩挥挥,动作里仍是抹不去的一股活泼娇俏。   “回来了,”陈藩颔首,“一起吃个饭吧。”   就在他抖开羽绒外套打算往身上穿的时候,陈鲜动作干脆利落地捏住了他的左手腕,把卫衣袖口朝上狠狠一撸。   大片青紫色的淤血入目,看得人心惊。   楼映雪没防备,一眼扫到,登时抽了口冷气。   “回去找药油揉揉就好了。”陈藩倏地抽回手,飞快披上外套往门口走,被陈鲜一把揪住。   “戴着护臂都能弄成这样,你练了多长时间,场馆里没人拦着你?!”她声音中隐隐有怒气,“你那把弓多少磅,六十还是八十?!”   “……姐。”陈藩庆幸自己早早包场了,没有别人看见他硬着头皮挨骂的窘态。   一路小跑过来送弓包的陪练见这架势,也不敢上前了。   他站在墙根底下假装自己是条景观灯带,眼观鼻鼻观口,生怕自己也被溅上一身血。   “你也不是第一天玩儿这东西,想糟蹋身体,抽烟喝酒暴饮暴食你干什么不行?”不给陈藩辩解的机会,陈鲜又连珠炮似的开口,声色俱厉,“万一肌肉劳损受伤,撒放出问题,空放是什么后果?给你这张脸皮抽烂都是轻的!”   那倒好了,陈藩搓了搓开始恢复痛觉的指尖,暗想,正好去八大处挂号弄一新的。   见自己倒霉弟弟垂头丧气,没动静了,陈鲜的怒火也就平复了一些。   楼映雪赶紧跟着打圆场,把话题带回到吃饭上:“咳,这离果子市挺近呢吧,正好我也有点饿,咱们撤吧。”   先前假装灯带的陪练也赶快跟着递台阶,战战兢兢把两只弓包送上来:“二位的装备,请拿好,感谢惠顾!”   “都让他拿着,不是不知道累么。”   陈鲜余怒未消,冷冷白了陈藩一眼,扯起楼映雪转身就走。陈藩一左一右挎着两只背包,蔫巴巴跟在后头,不敢说话。   虽然嘴上骂得不留情面,但到底还是陈鲜开车走的,没让陈藩出力。   三人在车里对了好一会儿街道建筑物,才找到小时候大家曾来过的那家粤菜馆究竟在哪条路上。   然而下了车,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家Brunch门店。店面被两家香飘万里的连锁奶茶店左右夹击,双方意识形态斗争实在激烈。   他们面对Brunch餐厅的巨型招牌看了好一阵子,才确定了那家装修古色古香的广味老餐馆早已不在。   陈鲜叹了口气,白色水雾在冬阳下氤氲散开,她幽幽道:“算了,去别处吃点热乎的。”   随即三人在街角找了家打边炉,坐了进去。   落座点单之后,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粤菜馆没了。   他们都是久未归家的游子,这种时过境迁,昨日记忆突然被推翻的萧瑟感太过强烈。拔节生长的痛感忽然短暂地落在了三个成年人身上,让他们心里共同泛起微妙酸楚的波纹。   好在花胶锅热腾腾的。   开锅先喝汤,陈鲜把垂落下来的短发拨到耳后,捏着小巧玲珑的白瓷勺低头啜了两口,整个人从冷硬紧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吃了半个月干面包冷肉生菜叶,真不如在横店找个景了,起码有火锅吃。”她吸了吸鼻子,瞟了陈藩一眼,“你当年在那边怎么撑过来的,跟吃饲料有什么区别。”   话语里不但没有火药味,且还含着点心疼。汤水暖胃,也把人发脾气时存下的冷硬牢骚话给消融了。   凉热交替,陈鲜用手轻轻揉了揉发痒的鼻尖,这种孩子气的小动作骤然打破她身上属于大家长的疏离气质,一股家人间的亲昵气息流淌开来。   楼映雪放下汤勺,缓缓叹了口气:“再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艇仔粥了。”   陈鲜转头拐了她一下: “这有什么,想吃的话我们下周飞广东。”   “温差大,来回换衣服好麻烦。”楼映雪兴致缺缺。   “那我叫广东的朋友人肉帮你带着,”陈鲜端起鲜贝拼盘,噼里啪啦往锅里下,“省得我们亲自跑。”   陈藩坐在对面叮叮咣咣的搅合汤碗,只觉得他姐比他更具有传统意义上的经典霸总气质。   还不等他将第一勺汤送进嘴里,手边桌面上的手机屏忽然亮了亮,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和响铃,打断了陈藩喝汤的动作,也打断了两个姑娘的对话。   “有事?”陈鲜看了他一眼。   “……没事,广告。”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   陈藩皱了皱眉毛,伸手想把手机拿起来关成静音模式,可手机在他手心里又响了第三次。   仔细一看屏幕,陈藩手抖了一下,又赶快稳住,故作无事道:“年末总有促销广告,真够烦人的。”   “你把淘宝的会员授权都关一关就好了,”楼映雪明显也深受其害,“不行就叫孟南帮你。”   “我只是个男人,不是夕阳红老年人。”陈藩失笑,“我自己会用网购软件。”   餐桌上的气氛活跃了一些,陈藩也不动声色地把人民医院生殖科发来的消息从屏幕上滑走,重新将手机扣回桌面上。   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份报告没拿。   一顿饭吃到尾声,陈鲜搅了搅还剩半杯的冻鸳鸯,终于言归正传。   “聊聊吧。”   冰块在玻璃杯里稀里哗啦乱晃,陈藩放下筷子,轻笑一声:“怎么聊?”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两个姐姐。   她们一直以来像长辈一样帮助他、引领他、支撑他,却也像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孩子那样隐瞒糊弄他。   陈藩看着她们,语气中满是无奈与自嘲:“你们所有人,从来没对我说过实话,现在又想来跟一个耳聋目盲的人聊什么呢。”   对面二人都没说话。   “我想聊真相,聊贺春景对陈玉辉跟丁芳做了什么,聊他为什么拒绝承认身边的孩子是陈定,聊他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找个假老婆来骗我,又为什么混到李端行手底下去了。” 陈藩语速愈发的快,不歇气的说了一大长串。   听到李端行这个名字,楼映雪刚刚想要说话的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   陈鲜却敛了神色,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真相。”   “你知道。”陈藩眼底有血色。   一张饭桌将两边的人遥遥隔开,就好像刚才他们不是亲密的在同个锅子里面吃东西,而是彼此间隔了一片不能细看的、浸满残羹冷炙的海。   “陈定死了,早就死了,贺春景身边的人到底是谁,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陈鲜低头喝了一口变淡了的饮料,继而望向对面的陈藩,“不论是他亲生的,还是他领养来的,还是他的什么人,与我们压根就没有一点关系。其实跟你也一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她松开吸管,双手交握在桌上,目光平静而悠长。   “十四年了,你也看到周围的变化有多明显,天翻地覆,时过境迁,从前的很多东西都消失了。各人有各人的轨迹,谁都有自己的生活。说到底,贺春景不过是存在于你记忆中的旧情,这世界上怀念初恋的人数不胜数,哪有几个再续前缘的?”   陈鲜语气也古井无波的,黑洞洞一个深口,圈着镜面似的一汪水,里面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又总感觉那底下藏着一个不能见光的怪物。   “所以你现在的痛苦来源,是你想重新介入到贺春景的生活中,但他不愿意?”   楼映雪不认真喝她的菠萝冰,反而开口给陈鲜帮腔。   “很正常。已经分开这么久了,他的生命里早就没有你了。一般来说你们这种情况只会在同学会上见面碰一杯,他还得急着去学校接孩子提前离席。两个没有交集的独立个体,你又能以什么身份去干涉他?有什么必要干涉他?他现在如何,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陈藩,在这番话面前,竟一时失语了。   这话跟贺春景那天说的话大差不差,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觉得花胶鸡汤锅煮到最后好咸,咸得让人想死。   他摄入了太多的盐分,此时需要像鳄鱼一样通过体液来排掉一些,不然刺得他眼睛胀痛。   “我……前几天去二中找他,”再开口时,陈藩咬字有些偏,但很快他抿了抿嘴唇,让它们不再紧绷着发颤,“老高说,他以前差点就从宿舍天台上跳下来。”   楼映雪手里的冰杯哗啦响了下,她眨了眨眼睛,整个人陷入沉默。   “你们也不知道这事吧?我也刚知道。”提起这个,陈藩有点绷不住,缓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爬天台是在我们掰了之前还是之后,但不论是在什么时候,我没发现他这样,我还……”   他说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贺春景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气人的话,他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陈藩双肘撑在桌上,把自己的脸埋进掌心,深深呼吸了几下,很久没有动。   陈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仍旧没有太多情绪放在里面:“所以呢?现在他孩子都快长大成人了,你忽然蹦出来,因为十几年前的事,非要介入他的生活补偿他?”   “我不是——”陈藩焦虑万分地胡乱抹了把脸,想要反驳他姐,却在放下双手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他就是,像陈鲜说的那样,在做一种自我感动式的无用功。   事情发生了,他负气跑到地球另一端再没回家,过几年伤口痊愈了,痛也忘了。大家都撕去了不愉快的一页,长大成人,各自生活,他忽然又死活单方面决定补偿人家。   “别自我感动了,成熟点吧,弟弟。”   陈鲜叹了口气。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身边的孩子是陈定,你又想怎么样?抢走吗?你养还是我养?人家肯认你吗?你什么都没仔细考虑过,就要贸然去改变别人的生活,谁会愿意呢。”   陈鲜句句打在点上,陈藩忽然就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幼稚,特别可笑。   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恋爱脑,哭死哭活要跟贺春景旧情复燃,一群人冷冰冰站在一边围观,时不时还点评两句他撒泼打滚的姿势不够好看。   楼映雪看向他的眼神简直是怜悯了。   “我之前听过一个程序员届的俗语,”她抽张纸擦了擦嘴巴,为这顿饭做了个结语,“一个代码只要能跑起来,就别轻易动它。”   【作者有话说】   藩:我不管我要闹了55555我就恋爱脑你打我吧!!!【打滚刨地尥蹶子鲜:= = 第135章 生殖科温馨提示您   陈藩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又路过了方才那家斗争形势激烈的Brunch门店。   他把车钥匙丢给姐嫂二人,叫她们先回去,说自己还想一个人静静。   大马路上寒风呼啸,他在火锅店攒起的那点热量很快被吹散了,左手挽弓淤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像只丧门犬,陈藩低头自个儿还干巴巴乐了两声,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   他被刮了一鼻子植脂末味儿,想起来曾经上学的时候,也会隔三差五去地下人防买奶茶,给他姐——那时候他的暗恋对象。   后来他才知道他姐不爱喝这个,是她姐的对象爱喝这个。   但是贺春景不挑,给什么喝什么,给他买哈密瓜的,他就喝哈密瓜的;给他买甜橙的,他就喝甜橙的,喝完了还要把塑料皮抠开,一颗珍珠也不放过。   三块钱一杯的奶茶,五毛钱一支的冰棒,偏偏就这些个顶不值钱的玩意儿,就能换回来这人甘愿为他去跳楼的那么真切的爱陈藩现在能不眨眼的买下来一家全国连锁的奶茶品牌,但他这次只花十三块,买了杯最普通的珍珠奶茶。   比小时候贵了十块钱,陈藩想,甜的,喝着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掏出手机解了锁,发现手机仍旧停留在完成支付的页面上,于是飞快退出来,点开已经999+的短信功能,找出刚才在饭桌上收到的那三条短信。   三条内容都是一致的,人民医院生殖科提醒他报告即将到期,再不领取就过期删除无法查看了。   陈藩逐字逐句读了,又将三条信息全部删除。   他心灰意冷,准备把这段旧爱重逢不甚愉悦的小插曲也一并从自己的人生中删除。   可就在这个时候,上方消息栏突然来了条微信提示。   或许是在扫码付款时自动关联了奶茶店的公众号,陈藩手滑点开通知看了一眼,奶茶店给新用户做活动,发了一张不多不少,正好十元的无门槛优惠券。   下次过来的话,他就能喝到一杯三块钱的奶茶了。   陈藩眼眶呼啦一下变得滚热,他猛吸了口气,麻溜从微信切换到网约车界面,在目的地一栏中奋力敲下了“人民医院”四个大字。   贺春景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楼底下的路被堵住了。   最外侧的一单元有人搬家,喊了辆厢式货车过来。眼下这辆货车正大开着厢门,一眼望过去,里面塞满了沙发茶几桌椅板凳,夹缝里竖着地毯和衣架,另有四五只满满当当的收纳箱堆叠着。东西够多的。   贺春景想了想自己跟贺存一搬过来的时候,一辆小面包就能拉下的家具行李,有片刻疑惑——这么小的户型,要怎么才能堆得下车上那么多东西呢?   或许屋子的住户是个十分善于收纳的人吧。   小区路窄,他看了看被堵死的行车道,又看看左侧路边齐齐整整停了一整排的各式小车,只好侧着身子挤进车与车之间的小缝隙里,勉强踩着绿化带走了几步,把大货车给绕过去了。   重新回到正路上,他提起手里的塑料袋,细细看了两眼有没有被灌木丛刮破。   芥蓝和菜心安安分分地呆着,海白虾鲜活,扑棱扑棱不停蹦跶,坠着贺春景的手也跟着耸动。   今天是个有点特殊的日子,贺春景想,自己终于决定要从常态生活中抽身离开了。   他已经和二中的老师沟通好了存一住校的事,一会儿吃完饭,他就决定和小孩摊牌。   最后的晚餐可不得吃点好的,贺春景抿了抿嘴,在心里苦笑。   离别割舍比他料想中要早得多,但既然前两天已经狠心和陈藩做了了断,那不如借着这股狠劲,把最难做的决定给完成。   然后他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缓缓吐了口气,加快脚步继续朝自家所在的单元门走去。   这是条愈往里走,地势愈低的缓坡路。贺春景当时图便宜,搬进了小区中最偏远,侧边靠着围墙的一栋楼。他走在路上,并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可当那一声“快进楼!”炸响在他耳边,贺春景猝然回头时,人已被货车车头的阴影盖了半边。   他的第一反应是往前跑,所有人在发现身后袭来这么个庞然大物时,源自生物本能的反应一定都是向前跑。   可下一秒他就知道那声音为什么要让他进楼了。   右边倒数第二个可以进入的楼门早被他错过了一半,再回头已经太晚了。如果没能在经过最后一扇楼门时及时钻进去,那么他的下场就只有……被大货车碾成一块肉饼。   然而坡道溜车是有加速度的,满载的货车极重,速度必然越来越快,他可不能保证自己在奔向下一个单元门时,一定不被货车追上。   贺春景腿迈出去的一瞬间,脑子里轰地炸了。   我会死吗,在今天,在这里,在我什么事都还没做完的时候?   他两腿发软,却拼了命朝前跑,眼睛飞速搜寻左右哪里有可以藏身的缝隙。左侧车停得密,若想看清空隙大小,就必然要放慢脚步;右侧单元门窄,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贺春景脑子和腿都在飞速运作,忽然又见前面停车位里猛地横冲出一辆黑色商务车,那车一头扎到围墙上,“轰”的一声。可它没停,迅速回轮勉强打直,屁股朝外,正对着贺春景的方向!   这是前后夹击,要我必死的意思了。   贺春景绝望地想。   可他马上发现事情不对——远处的黑色奔驰后备箱盖向上敞开了大半,且还在以缓慢的速度继续抬升。后排座是放倒的,内里空挡宽敞,整辆车就像猫和老鼠动画片中,等待杰瑞钻进去的空罐头。   “进门!或者上车!”车里的人喊得声嘶力竭,“要么进门,要么上车!”   生路多了一条,贺春景来不及多想,拿出奔命的劲头猛地往前窜,赶在货车与自己还有不到两米距离时纵身一跃,飞射进了奔驰车的后箱。   上车后他一秒也不敢耽搁,拼了命的往前爬,商务车当即挂了倒挡,猛一脚油门轰出去,“哐当”一声巨震,车屁股刚好顶上了货车的头!   后箱盖瞬间被挤碎,吱嘎嘎扭曲变形夹在两车中间,铁屑横飞。   贺春景被震得滚倒在车厢里,头在驾驶座底下猛撞了一下,眼冒金星。再抬头就看见货车黑压压的正脸挤在后厢口,像眯眼往罐头里窥视残渣的巨型怪物。   “爬到副驾自己下去!”   在震耳欲聋的狂踩油门声中,贺春景听到咬牙切齿的这么一句怒吼。   他一个动作一个指令地执行,越过一地玻璃渣,撅着屁股从后座翻到副驾,惊魂未定地看向驾驶位上的陈藩。   “别他妈傻看了,开门下去!进单元楼!”陈藩脸色青白,强作镇定连着轰了三脚油门,怼在喇叭上的手用力到发白,鸣笛声响彻整个小区。   他咬紧牙关往后看,心里万分庆幸今天开的不是先前那辆帕美,不然早都钻进货车下面被压扁了。   奔驰车马力足,硬是顶着满载的搬家货车往后挪了几米,让副驾门对上了单元门洞。   贺春景是真的吓傻了,他下意识要去推门,却发现车门自来就是开着的,陈藩早替他准备好了。   可腿都迈出去了,他又猛地缩回来,朝陈藩吼:“你怎么办!”   “滚下去!”陈藩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猛拉开车门,“我找机会跳!”   “不可能!”贺春景知道路左侧停车极密,这种情况下压根找不到合适藏人的空隙,万一躲闪不及,反而会被两辆车一起侧碾到停着的车上。   贺春景不走了,转身迅速伸出一只脚,跨过扶手箱摆在油门边上,身体拼命往驾驶室靠拢,声音颤抖:“油门我撑着,你下去拉货车的手闸。”   “你他妈的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滚下去!”陈藩又猛轰了几脚油门,可车身逐渐传来细微的咯吱声。   货车重量太大了,纵使奔驰马力足够,商务车的车身也很难毫发无损地抵抗住货车的挤压,更何况货车还是满载的。   听到这金属拉扯的声音,贺春景一直在疯狂跃动的心脏忽然停拍一瞬。   “陈藩,”他颤抖道,“那货车副驾贴墙太近了,打不开门。从你那边下去,爬到它驾驶室,有机会把它停下的。”   陈藩仍在一刻不停地鸣笛,试图吸引出热心路人来帮忙。   然而这里的地形实在太狭窄了,眼下的场景又过于触目惊心,即便窗边站了三三两两的围观人,却依旧没有人跑下来帮忙。   油门轰得更紧,车后早已变形的箱盖更加凹陷进来。   他们不知道这辆车能撑多久,只知道若是被大货车推到围墙上,他们都会变成被液压器挤过的罐头。   贺春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全是血色。   “你去把手闸拉起来,咱们两个今天平平安安地回去,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贺春景睁开眼,望向陈藩因紧张愤怒过度叠加而有些扭曲的脸。   “你也不想稀里糊涂的就这么和我死在一块吧?”   【作者有话说】   保险公司:这人来年车险费用翻倍【擦汗 第136章 真相是真   陈藩目光一下钉在贺春景脸上。   在车架手里扭曲的细小金属声里,贺春景轻轻把手放在方向盘上。   “求你了,陈藩,再信我一回。”   在驾驶人交接的一瞬间,断油的奔驰车被顶得往前滑了一小段,车头抵在围墙上,前盖也被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贺春景大开大合飞速猛轰油门,转头定定看着陈藩,无声说了句“去吧”。   陈藩寻了个狭窄的空档,极灵巧地从保姆车驾驶室门内翻出去。他踩着路边停的轿车顶,三两步爬到货车窗侧,曲肘狠狠击碎了车窗玻璃,钻了进去。   他用此生能达到的最迅疾的力道拉起手闸,在一阵令人牙根发涩的吱嘎声后,大货车终于站在了原地。   贺春景把油门放轻了些,感觉到车的位置没有再变化,于是缓缓抬起脚,同样动作迅捷地钻出了驾驶位。   他踉跄踩进绿化带里,与大货驾驶室中的陈藩遥遥相望,冬夜的风从二人之间卷过,粗喘带出的白色水雾时而蒙在眼前,时而又流过颊侧,袒露出彼此惊魂甫定的眼睛。   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人们姗姗来迟,神色惊惶地查看现场。又一股脑地道歉哭惨,试图博取奔驰车主的几分同情怜悯,从而免除部分赔偿。   陈藩置若罔闻,木着脸给保险公司拨了个电话,而后一个眼神也没留下,径自拎着贺春景往楼道里走。   贺春景低着头一语不发,十分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圈圈地旋转,一层层地爬升,最后相对无言地站定在防盗门前。   贺春景哗啦啦掏出钥匙,没有任何的迟疑或是隐藏,直接打开了家门。陈藩跟着他迈进玄关,“啪”地灯光大亮,晃得两人都眯起眼睛。   等了两秒钟,陈藩缓过那阵强光刺激下的目眩,终于抬眼看清了眼前的房间,以及身旁脸色惨白、一身铁屑灰土的人。   陈藩在这一刹那有点想哭,也想伸手替他把灰拍一拍,更想把他和身上那些尖利的碎片一并纳入怀里。但手刚抬起一半,陈藩就想到了今天自己到这来的原本目的,硬是把半空中的手凝住,重新缩回身侧。   “是赵博涛吗?”陈藩开口时声音很不自然,竭力伪装出的冷硬语气让整个句子都有些变调。   贺春景没吭声,只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还红着,睫毛被咸水打湿,一簇簇粘连在一起。   陈藩又想伸手去替他揩一揩眼泪,却再一次忍住了。   “贺春景,说话算话。”陈藩的眼神变得很凶,“是不是他!”   半晌,贺春景终于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头踌躇了一会儿,忽然脱了鞋快步走向卧室,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   “你干什么?”陈藩不明所以,赶快跟着脱了鞋,走到卧室门旁看他倒腾。   “你说得对,可能是赵博涛。”贺春景声音隐约发抖,毫无章法地从几件旧衣物中刨出个塑胶文件袋,回手放在床上,而后拉开床底的大抽屉,撅着屁股往里掏。   “可能是赵博涛,所以呢?”陈藩走到他身旁蹲下身,试图扳过他的胳膊让他看着自己好好回答,却被贺春景一把甩开。   “所以我得把东西全都找到,全都……全都找出来。”   陈藩这才发现贺春景的表情不大对,和那天在栖舍时的神情很像,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眼球止不住地发颤。   到底是要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值得贺春景如此失态?   陈藩拿过床上的塑胶文件夹,打开按扣,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竟然是本房产证。内页地址记录的赫然就是此刻他们身处这一所房子,产权所有人的姓名却并不是贺春景,“贺存一”三个字端端正正印在纸上。   往后翻一翻,房本里还夹着按过手印的遗嘱和赠予协议,全都是贺春景本人承认的。   陈藩心头一颤,狠狠扣住贺春景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你不是说这房子是租的吗?”   贺春景不说话,一把抢过房本,重新塞回文件袋里,又猛然挣开陈藩的手,起身扑到立柜前头,伸手就要打开。   “保险单,还有保险单。”贺春景喃喃道,“保险单在——”   立柜中多悬挂的是秋冬季节常穿的衣物。看上去父子俩都偏爱深色系,一眼望过去,各种面料的铁灰深棕咖啡色衣物都罩着半截防尘罩,挤挤挨挨夹在一起,唯有最右侧边上的一件羽绒服,颜色是扎眼的白。   陈藩招子亮,一眼就看见这件厚面包似的衣服了。   他开始没觉出什么,全部注意力仍旧放在不大正常的贺春景身上。可当他的目光再一次跟随对方动作扫过那件羽绒服时,衣服袖子上的眼熟商标好似震钟,在他脑子里猛敲了一下。   “这是什么?”陈藩说着,伸手就要去揪,他要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确认是否正如自己所想。   贺春景原本在全神贯注地翻找保险单,刚摸到牛皮纸袋的边。被陈藩这么一打岔,捏着袋子下意识看过去,却在看清那件衣服的下一秒发出声古怪闷哼,立刻就要合上柜门!   “我问你这是什么衣服!”   陈藩哪由得他关门,单手死死撑住木板门,另一手圈在贺春景腰上,把他拼命往左边甩。   “你放开!”贺春景挣扎得像条活鱼,想要阻止陈藩触碰那件白衣服,“别碰它!!!”   可他到底挣不过能拉开八十磅强弓的人。   陈藩铆足了力气把贺春景箍在身侧,姿态强硬地拉开了柜门,将那件白色羽绒服毫不留情地扯出来扔在地上。   卧室吸顶灯白惨惨的光线打在衣服上,贺春景恍然感觉自己也被剥光剖开,赤裸裸躺在灯光下。   一切他拼命藏匿的东西都在他人眼中无所遁形,羞耻感由内而外将他击碎。   手里的人忽然不动了,沉甸甸地往下坠。陈藩低头看了看捂着脸,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男人。他想说什么,可喉头像被人撒了把沙子,吞咽时产生粗粝的痛感让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还留着它?”   良久,陈藩指着那件自己送给贺春景的白色羽绒服,问。   对此,贺春景拒绝做出任何回应。   陈藩嘴巴抿了抿,认真感受了一阵额角血管的突突跳动,忽然长出一口气,半拖半抱地把贺春景强行弄出房间,重重甩到沙发上。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会说谎的?”   陈藩俯下身,直勾勾望进贺春景目光涣散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对方圆弧形的瞳仁里,带了夸张的形变。   “你刚才说,不论我想知道什么,你都会告诉我,是吧?”陈藩终于忍不住做了件早就想做的事,他用手背轻轻在贺春景颧骨边上抹了一下,把那道粼粼的泪痕蹭掉了,“我前两天给陈鲜打了个电话。”   他在那通电话里大发雷霆,这两个女人早就什么都知道,从来就什么都知道!他愤怒得牙都快咬出血来,可陈鲜只是慌了一瞬间,紧接着就恢复成以往那种冷淡的样子。   “我尊重他的选择,陈藩。”陈鲜在电话那头幽幽地叹气,“太晚了,来不及了,我什么都没能帮他。但至少,在他想要留住最后尊严的时候,我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楼映雪在一边很小很小地抽泣了一声。   “我可以理解他无法面对你,更不想面对我。他想结束这一切,想抽身离开这摊烂泥,所以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陈鲜的声音有点疲惫,“抱歉。”   “那陈定呢?你早就知道他被贺春景带走了?”陈藩几乎把手机捏碎,他脑子里乱得像震后灾区,可他翻遍每一处狼藉,都找不到立场谴责陈鲜。   “……”   对面沉默了一阵子。   “我养不大他。”   陈鲜声音低下去,强撑着不想让人听出鼻音,所以每个字都说得很短促。   “我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但我不希望那孩子死在我手里。”   陈藩说不出话,也发不出火。   他的愤怒像被倒进油锅里扣上盖子,奔嚎着炸裂却无处可去,因为人人都是受害者。   “一零年的时候,她从学校赶回松津操办葬礼。出殡那天我的同学,我曾经的朋友,吴宛,突然找到她,交给了她一样东西。”   陈藩想到这,有点说不下去了,闭眼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像是往回狠命吞咽了太多的情绪,多到身体里蓄满了、装不下了,再多一点就要裂开了,这才不得不割开颈子放出一些真相来,以免整个身体都爆掉。   贺春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方才刚被擦掉的水痕上又有新的眼泪珠滚落下来。   “当时吴宛给了陈鲜一张纸条,字迹有点模糊,但大概还是能看清内容的。”   天台上三月的风忽然从记忆深处席卷过来,刮过皮肤表面,带起支离破碎的血肉。贺春景痛得几欲崩溃,紧抓住陈藩的胳膊,想求他不要再往下说。   但陈藩就像感知不到他的哀求一样,声音有种残酷的冷静,像是要剖开他,同时也剖开自己,让彼此间遮掩了太久的秘密再无藏身之地。   “教师陈玉辉,淫虐学生,戕害妻女,诱迫兄嫂,死有余辜。”   陈藩执拗地、逐字逐句地复述道。 第137章 刮骨   屋子里忽然一下变得很安静,只有凌乱急促的呼吸,和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哽咽声。   陈藩伸手把贺春景领口一块十分碍眼的小碎片拿开,又把他肩膀和胸口上的一些脏东西掸掉,做完这些,才有勇气再一次开口。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陈鲜打电话吗?”陈藩问他。   贺春景双眼放得很空,嘴唇嗫嚅了几下,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对。”   陈藩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在我家用过的洗漱用品,湘姨没有扔掉,我就拿小孩那份去做了鉴定。我们两个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本来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报告上面显示的不光如此......贺存一的父系基因点位,跟我本人的父系基因点位,完完全全一致。”   这则消息太疯狂了,光是说出来就让他喘不过气。   陈藩直起腰,伸手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借由这个动作把额角乱跳的神经抹平,故作轻松道:“这些年来,你们一个个敷衍我、躲避我,拼命想遮掩的就是这事吧。”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视野变得更清晰了。   他看清了从陈藩额角上垂落下来的发丝,也看清陈藩脸上自嘲的笑。   “怕我崩溃?”陈藩嘴角扯得更大了,像道延长的伤口,“还是嫌我恶心?”   楼道里的冷空气透过防盗门的小纱窗灌进来,轻轻拂过屋内两人的面皮,像在皮肤上破开纵横交错的道道冰河。   “你推开我的确是有道理的,你早知道这事,所以你看了我就恶心,觉得我脏,觉得我身体里流着牲口的血,压根儿也不可能长成个人。”   陈藩想起自己与贺春景再次见面之后,都对人家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没有长成个人。   他也挺牲口的。   但后悔之余,他更多感受到的是名为茫然的情绪。   人都说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所有事情总能过去。可陈藩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问题所在,而所有人都解决不了他。   连他自己都不行。   “说实话,我自己也为这件事感到恶心,我甚至第一反应是把他给的肉剜掉,血放干,我恨不得把自己掐死,那天我拿着报告,从走廊窗户跳下去的心都有了。你说得对,我长得像他,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的像他了,因为我打骨子里就是脏的。”   “不是!”贺春景猛直起身。   他想到自己上次为了赶陈藩走,故意说了那么诛心的话,现在简直后悔得想死。   “我都是胡说的,我没有觉得你脏。”他颤声道。   “我不脏吗?”陈藩忽然很认真地问他,“叔嫂乱伦,父子共妻,我永远是由陈玉辉排泄出的废物组成的,长着跟他相似的脸。这些东西挖不干净也拿不掉,我不脏吗?”   “别这样,陈藩。”贺春景哽了一下,伸出手想要去拉他,“别这么想自己。”   可陈藩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点点头:“也是,你要是觉得脏,也不能养了陈定这么多年。”   随后陈藩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在贺春景背靠的沙发上,躬身揪起对方的衣领,狠狠拉向自己。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臼齿挤压摩擦发出的咯吱声,咬肌紧绷着,喉结上下滑了好几下,问:“那你告诉我,同样是陈玉辉的种,为什么陈定可以,陈藩就不配?”   陈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狂怒,不等贺春景回答,就一下又把他搡到沙发靠背上,神情暴烈。   “凭什么你心甘情愿伺候他的小崽子,我就活该被你扔在他妈的狗屎谎话里耍得团团转?!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瞒着我是对我好,你光荣你伟大,守住了秘密你他妈的拯救了我了是吧!”   他再也绷不住了,把在所有人那里受到的委屈都集中起来,无法自控地一股脑倾倒在贺春景身上。   “你跳楼就跳楼,要走就走,你他妈的在乎我干什么?我可以不要钱,可以不要命,我他妈的死活到底关你什么事啊?”陈藩紧紧揪着贺春景的衣领,眸色赤红,“你一个狗屁高中生,连高考卷子上的题都做不对,到底谁允许你去给我的人生做选择了?!”   “那个老牲口按着你操的时候,你还觉着自己圣母守护全世界了是吧,结果呢?他没得到一点应得的报应,舒舒服服轻轻松松的死了,你呢?你给他养了十几年的拖油瓶,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他怒不可遏。   赵素丹也是,贺春景也是,一个两个都以爱的名义隐瞒他、欺骗他,把他护在密不透风的温室盒子里,然后一个一个站在外面,就在他眼前破碎死去。   他被迫做一个婴儿,做一朵娇花,做一个恬不知耻的受益者;他现在无比嫉妒陈定,凭什么陈定可以舒舒服服活在爱里长大,凭什么他不用被拉进这摊烂泥里挣扎!   凭什么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呢。   各种混乱思绪像风暴卷起砂石,在陈藩脑子里拼命翻搅。   他的怒吼声愈发嘶哑,单膝跪在沙发上,两手用力固定住贺春景的脸,再一次质问他:“你告诉我,你到底凭什么养他?”   贺春景闭着眼睛,颊侧被陈藩捏得有些变形,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掌。   “他爸妈没了,是我欠他的。”贺春景喃喃道,“因为我欠他的。”   贺春景知道这时候跟陈藩是没办法讲清楚道理的。   陈藩现在就像考了不及格又丢了文具盒的小朋友,天都塌了,云彩雷电雨雪冰雹一股脑砸进脑子里。该说的不该说的、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争先恐后喷涌而出,不过脑也不过心。   他默默等陈藩把肚子里的黑泥吐干净,并且以为会听到陈藩同样的诘问——那你欠我的呢?   但陈藩突然停了,静了。   “那我呢?”   陈藩的眼泪砸在贺春景胸前,烧穿了薄薄的衣衫,直烧进他的皮肤和心脏里。   “我欠你的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贺春景倏地睁开眼睛,在他眼前,是陈藩眼泪横流,狼狈到前所未见的一张脸。   贺春景伸出手,贴在陈藩侧脸上蹭了蹭,说:“你不欠任何人的。”   “……骗子,贺春景,你就是个可恨的骗子!”   陈藩竭力遏制自己的嚎啕,他跪坐在狭窄的沙发上,骑在贺春景腿上,双手紧拽着身下人的衣襟,额头死死贴在对方锁骨上痛哭。   他这些年来理所应当享用着的一切——优渥的物质生活、迅速发展起来的事业;究其根本,竟都压迫在多年前那条窄瘦的脊梁上。   这人在他面前装成唯利是图毫无廉耻的婊子,献祭式的舍弃了肉体的自由与精神的向往,终于获得了不算胜利的胜利,然后偷偷把奖品与光环都塞进他的口袋里。   长久以来,陈藩竟然就活在贺春景十八岁那年抛却的遗骸上。   贺春景犹豫片刻,伸出手环抱住陈藩的背,像曾经那样轻轻拍他,聊表安慰。   陈藩的背比他记忆里的样子宽厚了许多,在他手掌心里紧绷着发抖。贺春景极富耐性地等他平复,直到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探头勉强看了一眼屏幕,是王娜的电话。   可陈藩重重压着他,不许他动,贺春景只好一边揽着陈藩,一边抻长了身子去够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在指尖上滑开了几次,陈藩终于把头抬起来,回身将嗡鸣不停的手机抓起来塞给他。   “接。”陈藩言简意赅。   贺春景下巴垫在陈藩肩膀上,费劲地扫脸解了锁,把通话接起来。   “你在哪呢!”王娜的声音火急火燎的,“立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周围有没有机关单位派出所?”   “我在家,人没有事,”贺春景顿了顿,“你别着急。”   王娜立刻警觉地问:“他们找过你了?我现在马上过去,到了细说!”   言罢,王娜“嘟”一声挂断了电话,屋里重新陷入沉默。   墙壁上挂表的秒针一遍遍地绕圈,沙发上的两人就以这种滑稽可笑的姿势叠抱在一起。   贺春景被陈藩压得两腿发麻,轻轻挪了挪,换来陈藩以更加凶猛的力道箍着他,湿漉漉在他颈边吸鼻涕。   “陈藩,”贺春景伸手推了推他,“一会儿王娜要来,存一也快回来了,我得把东西收拾完。”   “你说,今天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是吧?”陈藩忽然把脑袋从贺春景颈窝里抬起来,用拇指根在鼻梁边上蹭了一把。   贺春景没想到他又提这事,一下紧张起来。   可又想到最大的秘密已经被他知晓了,剩下的无非也就是些陈玉辉拿捏自己的细节,说了也就说了,于是“嗯”了一句。   “那我问你,为什么还留着那件衣服。”陈藩定定看着他,出其不意地把话题又扯回来了。   贺春景张了张嘴,目光落到旁边地板上,避重就轻地说了实话:“挺好的衣服,又没坏,就留着了。”   “那你每次看见它的时候,会想起我吗?”陈藩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模糊不得的,只有“会”或“不会”。所以贺春景怔了片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道:“会。”   “是想起我,还是想我?”陈藩又问。   “……我不知道。”贺春景抬起水淋淋的眸子看他。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至少在他心里,二者之间是连带的、捆绑的,没有区别的。   陈藩听在耳朵里,却是贺春景又在回避。   哪怕是一切谜团都揭开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值得隐忍蒙骗的事情了,可他到底还是不肯和自己一样坦荡地拾起旧爱,甚至连留着衣服的原因都不愿意承认。   或许这是贺春景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吧,陈藩想,这么恶心的血缘出身,他肯定还是在意的。   陈藩低头哽咽了一声,慢吞吞从贺春景怀里站起来。   很难描述此刻他的心情,有点像在烧热的钢丝上赤脚行走,想要直接跳下去求个痛快。   陈藩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冷却,免得继续做出什么让贺春景更膈应的事情。可当他一回身,视线无意间转向防盗门时,不免脸色剧变。   见他如此,贺春景的心脏重重沉了一下,慌忙扯着他的衣袖站起来,也朝沙发墙转角后的玄关看过去——防盗门上通风用的小纱窗始终开着,贺存一煞白的半张脸浮在黢黑楼道里,早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第138章 无情铁手,一把薅走   贺春景的脑壳里像开了锅的滚粥,指尖却凉得吓人。   他戳在电视机旁边,要把身体重量放一半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稳。陈藩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抱着胳膊,想把人揽到怀里又不敢贸然伸手,于是只能神情焦虑地咬嘴皮。   刚才还扭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刻一起站定了,看向沙发上的男孩。   贺存一从打进门就始终维持着沉默。   他方才在在单元楼下一眼认出那辆被撞得变了形的保姆车,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两腿先于意识的命令狂奔疯跑上楼,却在楼道里远远听到了陈藩咆哮的声音。   因剧烈运动而拼命撞击胸骨的心脏像是被击穿了,一刹那死去了。   贺存一早知道自己不是贺春景的亲生孩子,却从来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来处竟然如此的……如此的不堪。   小孩有点恍惚,在半小时之前,今天最令他困扰的问题还是数学第一张卷子上的倒数第二道选择题。而现在,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陈藩,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这傻逼怎么会是我的血亲呢。   他知道贺春景总是有意将他与身世过往隔绝开来,并将他看做一个十足的少年儿童来对待。   他一直认为这是对方希望他保持天真单纯而故意为之,又或许也是对他非比寻常的占有欲,提起的一丝警惕。   可贺存一从未想过,这道隐形鸿沟竟是这样形成的。   “爸,我是你的债吗?”   这是贺存一自打进屋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贺春景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了,在抽气声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一张长沙发足够他们两个平时挨在一起吃饭、窝在一块看电视聊天。但此刻贺春景靠在墙上,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再也挤不进贺存一身边那块空地了。   虽然自己决定从今天开始脱离贺存一的世界,但那应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是像这样,天塌地陷式的。   他想,或许在上天原本的计划里,他今晚应当会死,所以安排他在遗言里说出全部真相,之后便可以心无挂碍痛痛快快地与世长辞。   眼下这些被蒙蔽多年的苦主一个接着一个找上门,捏着账本拿着欠条,都来跟他收债了。   他太累了,累得守不住这些秘密,又或者赵博涛再对他做点什么,他就没有把这些事情当面说清的机会了。   索性就在今天,将它们都摊开算了。   “你也是大孩子了,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贺春景缓缓道,“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那我今晚……”贺存一迟疑了一下,本就低垂的头更是埋在手心里蹭了蹭,蹭掉了脸上的全部表情,这才重新抬起头,“今晚能先不住在这吗?”   贺春景的脸彻底没有一点血色了。   贺存一也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对他爸来讲意味着什么。但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消化,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名义上的“爸爸”。   与自己亲密无间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或许在看到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法挣脱的噩梦纠缠着;那些温馨甜美的回忆,温暖柔软的父子亲情竟然建立在这样血粼粼的往事之上。   而自己却还抱有无耻的自私的下流幻想。   贺存一长得快,但追根究底还是个脑子不算太灵光的小孩。   他多得是无法兼顾的事,正比如此刻自己的处境,与贺春景的情绪。但他尽力了。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他看了看一语不发站在贺春景身侧的陈藩,“今晚家里人有点多。”   贺春景倚在墙上,建筑体冰冷的温度透过毛衫扎在皮肤上。   “可以,”他勉强咽下声音里多余的颤抖,“太晚了,你一个人住酒店不安全,等我想想办法,你先,你先把东西收拾了,不用带太多。”   于是王娜进屋的时候,客厅里只有贺存一一个人。   他拎着一只小洗漱包,看样子刚刚拿了自己的毛巾和牙具,想要进卧室里再拿些别的东西,却犹豫着没有开门。   “你爸呢?”王娜敏锐察觉到小孩脸上的表情不大对,还以为他这是要去医院陪床,“大半夜的还出门,他住院了?伤得怎么样?”   正问着,卧室门锁“咔哒”被拧开,贺春景与陈藩一前一后走出来。   王娜立刻明白过来,转头朝贺存一做出有些夸张的嗔怪样子:“真是的,你这孩子也不跟我招呼一声,还以为大人出什么事了,叫你去医院陪床呢!”   不在贺存一面前提起线人这事,是几个大人不必言语交流便能达成的共识。   “下去吧,车到了。”陈藩冲王娜点了点头,又侧身招呼贺存一,“在楼下开着双闪的就是。”   电话已经打过了,陈鲜不愿意见贺存一,至少是今天,她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   于是她临时拜托了一位朋友过来,带小孩回家住上一夜。   贺存一沉默地走进屋,拉开抽屉收拾了一包内裤,和洗漱用品一并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背着书包闷头出门去了。   贺春景始终没说话,眼睁睁看着小孩穿着校服那一抹蓝色影子融进楼道阴影里,听脚步声一圈又一圈盘旋着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他忽然像惊了梦似的跑到厨房阳台,撑着窗框往下看。   楼下追尾相撞的两辆车早被拖走了,此刻在散落着玻璃碎片的行道上,端端正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   橙黄色的车灯闪烁,一个小小的黑影拉开门上去,再关了门,那车便没有片刻停留地走了。   贺春景腿有点软,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拴在那辆车上,车这么一走,就将他内里的那点有温度的东西也给扯出去了。   它们热腾腾挂在夜风里飘,一点点冷了,没温度了。   王娜不知道自己赶过来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插不上话。她只好回身把防盗门带上,连带门上那扇闯了大祸的小纱窗,也一并关得严严实实。   “咳,”她走近了两步,把刚才一直憋在嗓子里的话赶快问出来,“怎么回事?”   贺春景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个王娜。   他绕过陈藩,一步一步走回客厅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疲惫极了。脑子里的事情一件压着一件,理也理不清,压根不知道该跟王娜从何说起。   “不如你先说说自己是谁,”陈藩在后面轻笑了一声,他想起上次见面这人在饭桌上是怎么糊弄自己的,登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再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能给他找上这么大的事儿来?”   王娜显然也想起自己上次跟贺春景故作恩爱地气他,干笑了一声:“小学弟认不出我啦,以前还跟你一起去松山书院救你姐呢。”   陈藩刚升起来的那点恶胆被闪了一下:“什么?”   接着,他再一次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王娜一番,十七岁的记忆横冲直撞涌进来,贺春景在音像店里被王娜摸头的场景大字报一样被贴到眼前。   “怎么又是你——”陈藩简直怒发冲冠了。   “咳,追忆童年改天再说,现在先说重点,”王娜尽可能摆了张严肃认真的脸,清清嗓子,“警察办案,抓紧时间。”   陈藩被她这么公事公办的一堵,只能把火气咽回去,简明扼要外加没什么好气地开口:“回家路上,背后有辆搬家的大货没拉闸,差点把他碾了,怀疑是赵博涛干的。”   “刚才电话里你的意思……吴宛那边也出事了吗?”面前缓过神的贺春景突然开口。   “嗯,和你同一时间,也是车祸。”王娜正色道,“现在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陈藩一听,又是后怕又是来气。   怎么又有吴宛的事,顶着路人甲的身份净特么压他的戏,这人简直阴魂不散了!   “怎么回事?”陈藩拧着眉头问,“怎么又牵扯吴宛了?”   “赵博涛察觉内部有问题,但春景和吴宛都是同期新来的,他判断不了问题出在谁身上,索性一锅端了。”王娜抿了抿因着急爬楼而干裂的嘴唇,看向贺春景,“抱歉,是我们的疏忽,没想到赵博涛收了好处,对吴宛还下得去手。”   陈藩沉默了下,想起吴宛这人都干过什么事,冷笑道:“也算报应他的。”   “我得……我得和吴宛说实情,他严重到什么程度,该不会——”贺春景几乎喘不过气,不敢吧最严重的后果说出来。   “人清醒着,”王娜立刻安抚他,“我们自会有人去和他聊,你不要多想。”   “但他也是因为我才出的事。” 贺春景站不住了,摸到沙发边上,坐到刚才贺存一刚才坐过的地方。   “停,这是对方丧心病狂导致的后果,不要归咎于你自己。以及我们也会进行内部追责,对受害人及家属进行赔偿。”王娜话锋一转,声音沉下来,“这也是我坚持要你脱身的原因,办案过程中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的牺牲之一。”   贺春景搓了搓脸,喃喃道:“那现在……怎么办?”   其实他想问的不止是圣慈学校的事,一夜之间他的全部生活都被翻了个底儿掉,他真正想问的是现在这个僵局要怎么办,他一点儿没有头绪。   “我建议你离开松津,带着小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如果没有合适的亲友,我这边也可以为你提供一间安全屋。”   “不行,且不说吴宛那边,”贺春景昂着脑袋看她,尽力把思绪拢回来,“赵博涛这次把我们两个踢出去,以后圣慈对外部的防备只会变得更严,你们再想重新布线进去,也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他的目光茫茫然转到天花板上,从前总以为有朝一日这些秘密全部破开,会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现在他没感到半点轻松,只觉得自己像个倒空了的破塑料袋,随便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得满世界飘。   “行了。”   陈藩突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这些事该谁想谁想去,”他走到贺春景跟前,一手掐住他的肩膀,俯身叫他看自己,“你不能再掺和这些破事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贺春景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今晚差点死了!现在人也快疯了!”陈藩低吼,“别在这装得像个好人似的,知道自己有急性焦虑吗,知道自己有应激障碍吗,知道自己随时随地就能犯病抽过去变成个傻子吗?!”   “还有你!”他回身指向王娜,“他什么状况你不清楚?不清楚就敢使唤?你现在最该干的事就是出门右转,然后在赵博涛那一伙狗逼落网之前再也别出现,明白吗!”   “陈藩!”贺春景听不下去他跟王娜说混账话,急得伸手推他。   “从现在开始你归我管。”陈藩迅速将他的手往后一拧,一拉,把他重新按回到沙发上。   事已至此,王娜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些什么,都只会激化几人之间的矛盾。   她迅速做了最优的判断,拎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朝门口走去。   “他说的对,”王娜对想要追上来拦着他的贺春景比了个停的手势,“你现在只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等案件有了进展,我会同步给你的。”   “娜娜!”贺春景还想努力做一番挽留。   可防盗门一开一合,在他面前利落地关上,跟王娜的态度一样,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玄关里,直到陈藩从后面扯了他一把,将他唤回了神。   “你也收拾收拾,跟我回去。”陈藩拽着他往屋里走,却被贺春景甩开手。   “我不能走,”贺春景摸到沙发旁边,惶惶然坐下,“我得在这等着。”   “等着?”陈藩低头看他,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掐了他的下巴抬起来,“等着那小兔崽子良心发现回来跟你重演父子情深?还是等着赵博涛再来要你的小命?”   贺春景想要偏过头,却被强硬的捏住下巴,不得不直面陈藩的质问。   “还是说赵博涛取了你的小命,正合你意,你就觉得自己死得其所了?” 陈藩把他的脸抬起来,手指又沿着瘦削明显的下颌线来回蹭了蹭,“别以为我没看见,刚才碍着那个小崽子在这,我不好明说。你在屋里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房证、保险、存折,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的署名,遗嘱是不是也公证过了?”   被戳破心思的贺春景猛打了个抖,从鼻腔里呛出声呜咽。   陈藩看他这样的反应,心脏像被人狠攥了一拳。   果然,这人又在计划一场不告而别,准备达到目的以后孑然一身地消失,或者干脆就打算去死。   “收收你的圣母光环,我不可能再放任你这么作践自己,贺春景。”陈藩眼圈猩红,手掌从他面颊划至颈侧。   而后摸贺春景后颈上发狠一捏,将这具骤然软下来的身体揽入怀里。 第139章 烂人   吴宛迷迷瞪瞪睁开眼,干巴巴眨了半天,才看到白色天花板右下角的黑色头顶。   “……妈?”   这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来,甚至不如枕边的医疗设备运行声大。可面容憔悴泪眼模糊的女人硬是听到了,她一下子变得神情激动,高声大喊医生护士。   “女士,这里是ICU病房,请保持安静!”立刻有护士奔过来制止,“您的探视时间已经到了,请您离开!”   吴宛分不清是自己耳鸣的声音,还是机器在滴滴作响,他整个人都浸在疼痛里,茫茫然听到他妈在远处咆哮。   “我饶不了那姓赵的!还有你们这些吃干饭的警察,一个个不负责任!渎职!你们还我好好的儿子!我跟你们拼了!跟你们拼了!!!”   姓赵的,警察,车祸。   吴宛隐约能嗅到阴谋的味道,故而在肉体极度的痛苦中,忽然产生出一点点精神层面的狂喜。   “护士……护士!”吴宛挣扎着大叫,“来人!我要见警察!”   陈藩没指望贺春景能就此放弃跟进圣慈的任务,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但当他三天内第四次收到安保公司的电话,请求他容许安保人员使用一些“必要手段”来控制监管对象时,陈藩感觉自己头要炸了。   跟他一起到家的还有两个119消防员,是为了解救卡在后院狗洞里的贺老师专程请来的。   “贺老师事先没拿胡子量量洞口大小?”陈藩蹲下身,对着把脸深深埋在手臂里,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贺春景叹息,“这个洞,二世吃胖了之后都钻不过去,你已经很努力了。”   贺春景面朝黄土背朝天贴在地上,涨红着耳根拒绝任何交流。   身后消防员三两下剪开铁艺栏杆,把盘根错节缠在其上的枯树根也都割断了,拨到一边,拍了拍贺春景重获自由的屁股:“动动,看能不能出去。”   贺春景立刻手脚并用地拱了出去,一旁憋着乐的黑衣保镖赶紧一拥而上,把人押回屋里。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有安全意识,不能模仿电视里的这种情节,知道吗!”消防员明显也想笑,但在陈藩面前绷住了,严肃教育道,“掏狗洞的、钻栏杆的、吞灯泡的、爬树上下不来的,我们一年碰见不知道多少个,还都是大人。大家往往就因为觉得自己是成年人,以为可以自行处理,所以才不加注意,这个观念一定要改正。”   陈藩给二人分别递了热饮:“是,我回去得好好说说他,消防同志们都辛苦了!”   年岁稍大点的那个消防员拧开热茶,咂了两口,环视道:“你还别说,总感觉这院子格局有点眼熟,是不是你们这一片园子都这么规划的?”   “我也感觉眼熟,好像有个挺乌龙的案子,当时是小孩在家烧纸,邻居看见以为失火了来着,”另一个接茬,“那家跟你们家长得差不多。”   “可能是吧,”陈藩双眼诚恳极了,“别墅区规划都大差不差。”   送走了消防员,陈藩回到屋里,不出所料在三楼客卧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棉被包。   沾了泥土和碎叶的睡衣套装被扔在床下,陈藩倚在门框上看了半晌,开口:“聊聊?”   对方显然是自暴自弃了,仍旧缩在床上装死。   陈藩强忍住把人抠出来剥光按在床上,让他下半截报废再不能涉足险境的想法;忍住把他弄得神志不清,最好把脑袋里那些烂点子馊主意全都捣成浆糊的冲动,再次催促:“贺春景,你就这么着急去送死?”   “我自己心里有数。”被子下终于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凭什么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过几天你都该头七了。”陈藩嗤笑了一声,“况且警察没有你想的那么废物,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没有你,他们这案子还办不成了?”   贺春景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他们办得成!”   他里面并没有像陈藩想象的那样裸着,而是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件白T恤套在身上。   这衣服显然是陈藩的尺码,肩线松垮垮地坠着,下摆掩在被褥里。   “但办一天和办一年能是一回事吗?!别人拖得起,里面的孩子拖得起吗!”贺春景怒道,“赵博涛多做一次交易,就有一个小孩的人生被毁了,有几个人那么幸运,能从这种事里走出来?!”   “他们的人生是人生,你的命就不是命吗!”陈藩神色冷冽起来,“把自己当个人看能有多难呢,贺老师!”   贺春景嘴唇哆嗦了一下,仍辩驳:“我要是救不出他们,才没法再把自己当个人。”   两人各执一词,完全没法沟通。陈藩见他这样,彻底冷下脸:“看来没必要再聊了。”   说着,他就要关门上锁,却被贺春景颤声叫住。   “陈藩!”   陈藩关门的动作顿了顿,重新朝他望过去。却见贺春景把被子全部推开,露出苍白赤裸的一双腿。   “我知道你因为以前的事,这么多年都走不出牛角尖。你以为自己现在还对我有感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贺春景屈着腿,靠在床板上,两手慌得不知道放在哪才好。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年纪大了,长得不如以前,性格不如以前,和你想象中的样子差远了。”他把枕巾揪得皱起来,拼命抵抗着耻辱感,努力忽略陈藩脸上不加掩饰的震惊。   “你只是不甘心而已,其实是可以跟我讨回来的,不然多试几次你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贺春景露出一副下贱又讨好的神色,哀哀看着他:“让我怎么样都行,但是求你别关着我了,让我走吧,好不好?”   等陈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低吼着把贺春景重重按倒在床垫里。   贺春景被他紧攥着脖子,几乎要死过去。   陈藩心头一震,像烫了手似的猛然松开,看贺春景侧过脸去咳得撕心裂肺,脸上涨红发紫的颜色一点点消退下去。   陈藩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他没想到贺春景如此行径,居然能让他被愤怒夺去全部心智。   接踵而来的最大感受便是痛心,他不敢置信地钳着贺春景的肩膀,这人凸起的锁骨末端硌得他掌心生疼。   “别把我想得跟那个畜生一样,”陈藩咬牙切齿,喉咙口像堵着一团混了硬刺的棉絮,“我不拿这种事做交易,我不是陈玉辉!”   谁知贺春景仍不肯放手,两腿变本加厉夹上他的腰,一面狼狈呛咳,一面伸手抓住陈藩的前襟,几近崩溃:“那我还有什么能给你的,我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东西?”   陈藩冷不防被他拽得俯下身去,两具身体紧贴着,贺春景的体温透过薄薄T恤衫浸染过来,将陈藩所剩不多的理智烘得快要蒸发干净。   “放开!”陈藩被他蹭得燥极了,脑子里却扯着根一碰就会钻心疼的警戒线。   “陈藩,求你了,你干什么都行,然后就别管我了。”   贺春景湿红眼眶里盈着泪,白净光裸的脖颈上隐隐透着青蓝色血管,一半瘦削肩膀在挣扎中脱出衣领。   陈藩太阳穴嗵嗵直跳。   两人正拉扯得不可开交时,贺春景摆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   陈藩借着他发愣的瞬间一把将人推开,拿过手机扫了一眼,继而往贺春景身上一扔,恶声恶气道:“王娜,接吧。”   贺春景仰躺着用手掩住脸,而后用力抹了两下眼睛,抱膝坐起来接了电话。   “娜娜。”   王娜却带来了一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眼看就要功亏一篑的行动,竟然在吴宛身上出现了转机。   “我没想到吴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王娜话语中有点疲惫,“不过归根结底,对我们来讲是十分有利的一件事。”   “那我可以继续跟进了吗?”贺春景忙不迭地问。   “不行,我不同意。”陈藩立刻一口回绝,伸手就要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抢走挂断。   “陈藩!”贺春景急急避开他的手,抬腿就要迈下床往外跑,却被陈藩一手攥住脚踝猛拖回去,嘭咚倒在床上,“唔!”   “你们干什么呢,别动手!”王娜听到动静不对,语气立马变得严厉,“不然我立刻申请证人保护。”   陈藩不说话,冷冷剜了一眼亮着屏幕的手机,手上却很老实地再没动作。   贺春景被陈藩紧压在身下,两手捏作一处,举高了按在头顶上。   他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拼命伸长脖子去听电话里的内容。   床上的两人屏息凝神地等着,在电流传来信号的间隙,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两颗心并在一起跳动的声音。   “他申请顶替你的身份,假装他才是警方的线人。然后我们会保护他与家人离开,以此迷惑赵博涛的视线。”王娜犹豫道,“这样一来,你作为卧底的嫌疑就大大洗清了。甚至你假装被无辜牵连,可以将计就计,反将赵博涛一军。”   “可以!”贺春景立刻一口应下。   “个屁。”陈藩掐住他的两颊,不让他再出声,偏过头去问王娜,“你们摸清吴宛的底了?我可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跟贺春景不大对付。”   “他……”王娜才说了一个字,忽然沉默了。   “怎么,现在警察办事都这么不靠谱的吗?”陈藩嘲讽道。   “我们摸过底了,他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决定,或许你们可以听他亲口说说。”王娜那边传来一阵刺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手机被交到另一人的手上。   “……喂?”   这人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畏缩,让陈藩、贺春景二人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同一张脸。   酒瓶底样厚实的玻璃眼镜,太阳穴被镜片折射得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一耸,滑到鼻尖的镜架就被重新顶回到原位。大脑袋小细脖,窄肩膀永远微向内扣,把名为虚荣、妒忌的负面情绪拢在怀里,狐假虎威,趾高气昂,一个不成器的马后炮。   吴宛的粗喘声,合着医疗机器运作的嘀哒声传出听筒,这人像是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开得了口。   “我还以为,终于有我做英雄的机会了,”吴宛居然还低笑起来,可马上扯到痛处,“嘶——我有猜过你为什么假装不认得我。”   一句话里能听到明显的颤音,以及句子里出于紧张产生的含糊黏连。   “原来是这样……哈哈,果然这是报应,是我的报应。”   吴宛愿意用碎裂的骨盆换一次“做英雄”的机会,可天意弄人,这一次的英雄人物,依然不是他。   半挂撞过来的瞬间他被吓破了胆。   母亲的悲泣与擦肩而过的英雄主义让他无法接受,但在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真正的主角名称时,他勾起了一抹苦笑。   他猜测自己肯定是被吓得有点疯了,不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冲动危险的一个决定。   可陈年往事走马灯样翻出来,一章章一页页写满了他前半生的憋屈,字里行间都夹着书写报应的小字。天意。   “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令人不齿。小时候在松山书院,我怕被人嘲笑,所以对你做了那种事,真挺可恶的。”   吴宛尖锐地抽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还有毕业那年,我本来可以帮你的,但怕耽误自己毕业升学,就眼睁睁看着陈老师欺负你……我,我说实话,这些年,我没有一天是不后悔的。我总想做英雄,想出风头,想干点牛逼的事,但是我真他妈怂,我真怂!”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呜咽声里,背景音里能听到医护人员叫他别激动,也听到王娜在身边小声提示他说重点,别光顾着哭。   “我这些年过得窝囊,入职圣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欺负孩子,可我又……我真的后悔!”吴宛断断续续地说。   贺春景的手早被松开了,此刻正欲盖弥彰地搭在眼睛上。   陈藩无言地坐着,细细咀嚼自己错过的这些往事,把苦涩的汁水频频吞下肚子。   “所以现在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惩罚,也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不至于烂成屎。”吴宛急促地换了口气,“我是自愿的,求你,也求你们,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任务要是失败了,你和你的家人会永无宁日。”贺春景忽然打断道,说话时鼻音浓重,“你们可能没有这次的好运,说不定会死。”   “我已经是赵博涛的弃子了,为了封口,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与其这样,不如把你保下来,给案子添一分胜算。”吴宛顿了顿,又道,“陈藩也在案子里吧?那天在食堂门口,我看见他了。他给赵博涛施压的话,说不定真能反将一军。”   面对这样一个把所有黑锅都扣给吴宛,弃卒保帅的计划,没有人能不心动。   可贺春景仍旧沉默着,他虽然善于牺牲自己,但对于踩着别人往前走这事,他并不擅长。   “我再想想。”他实在拿不定主意,脑子乱得要命。   “贺春景,我是个烂人,但自觉还有救。”吴宛却又开口了,意切与情真包裹在含糊的恐惧之下,艰难挤出喉咙,“做决定吧,求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十年内贺老师不敢回想一点自己今天干了什么 第140章 也算囚禁play了   吴宛走了,躺在救护车上,由四辆警车开道护送,连夜离开了松津市。   贺春景仍旧被软禁在别墅里,只不过搬进了四楼赵素丹的大房间。   新计划很快制定完毕,陈藩说到做到,不但搅进了局,还完全顶替了贺春景的位置。他老母鸡展翅一样把贺春景收归到家里,对外全权接管其了与警方、圣慈方的沟通交流。   除去被消防员救出狗洞的那次,贺春景连着一个星期没能踏出院子半步。陈藩甚至把他的手机收了,扔给他一支儿童电话手表,手表里唯一储存到号码簿的联系人只有王娜一个。   可王娜也在案子里忙,贺春景不好多叨扰她,只能百无聊赖地窝在楼上,从早到晚地等。   他想象陈藩或许会上来聊聊案件进展,说说贺存一近况如何。   可陈藩铁了心地想把他从案子里剥出去。   自那天两人在床上滚过一遭之后,陈藩一次也没再出现在他面前。   贺春景向下俯瞰整个枯园,有时甚至错觉自己要像赵素丹那样发疯了。   这天别墅里忽然热闹起来。   贺春景正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看,忽然听到楼下有不止一辆汽车驶进来的声音。   他“腾”地跃起身,赤脚跑到窗边去看,在最侧边的窗户里勉强窥见一线前院场景。   有群人正往别墅里走,有的身穿保全公司的制服,另一些竟然穿着白大褂。   贺春景脑子空了一瞬,第一反应是陈藩被赵博涛那伙人弄出事了!   于是他狂奔向卧室大门,却想起门外站了四五个保镖,自己曾经数次尝试过突破,都以失败告终。   陈藩要是真出了事,更不可能让自己知道。   贺春景握在门把上的手指发抖,站在门前低头想了几秒,回身跑回床上卷起床单,找了一处二楼缓台斜上方的窗户,将床单绑在暖气管道上。他豁出去了。   床单加上他的身高,也只够垂落到二楼半,贺春景狠狠心,踹了一脚别墅外墙,趁着床单摇摆的瞬间脱手摔下去,刚刚好跌进缓台。   右脚腕被狠狠挫了一下,他却半秒也不敢停,一瘸一拐地从玻璃拉门挤进屋子里。   玻璃门联通走廊末端,走进去就是二楼的小佛堂。金身的菩萨静静站在龛上看他朝前扑腾,墙壁上的植绒花纹被按出五个黑色手指印,他的脚腕可能肿了,可贺春景管不了许多。   终于摸到书房门口,里面果真传来说话声。   贺春景紧张得心脏砰砰跳,可书房里没有疼痛呻吟,没有包扎上药的动静,只有刻意放小了音量的谈话声。   他察觉事情好像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于是停下推门的动作,转而立在墙边静静听。   屋里听到有个男人催促陈藩可以开始了,兵行险招,杀那老东西一个出其不意。   贺春景倚在墙上,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他听出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不过是警察伪装,陈藩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他松了口气。   然后就被里面陈藩的说话声惊得一口气走岔,险些把自己憋死。   “赵博涛,你个老逼登是他妈什么意思!”陈藩音量一点没收着,咆哮得听筒嗡嗡响,“早先聊的三千万捐助都他妈走到财管报批了,注资开设新校区初版图纸正设计着,不想要了直说,我连你妈的狗头一并取走!”   这话给贺春景吓出一个踉跄。   他以为陈藩之前说要捐楼纯粹是过过嘴瘾,没想到还真给安排上了。   贺春景靠在墙上有点发懵,这可不是乐高小人拼积木,说在哪起一栋楼就起一栋楼,来回运作的钱搞不好够买他八十条命的。   贺春景呆呆地望向走廊对面的墙,植绒墙纸上的花样纹饰日久发灰,他想不出陈藩肯下如此大手笔的原因。   毕竟他是个不值钱的人。   里面陈藩的声音还在继续,暴怒着炮轰对方:“没搞清楚?!你手底下都是废物吗没搞清楚就对我的人动手?”   贺春景想起赵博涛那副九千岁的架子,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被陈藩骂得颜面扫地得是什么光景。   “上个月我公司出那么大的事儿,你以为我回松津干嘛来了,这节骨眼上还给我添乱?!你倒是半截棺材入土了老眼昏花看不清自己人,那李端行就是脑子里长泡了,放心把自家产业交给你个老棺材瓤子看着!”   而陈藩艺高人胆大,不但要骂九千岁,还要骂九千岁的主子。   “我们家贺老师伤筋动骨一百天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隔三差五就要请大夫来复诊——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告诉你,正好这两天我办事走动,李端行别以为自己飞升上界不问俗尘了,他要是能把这个年过安生,我他妈跟狗姓!”   话说到这份上,陈藩哐当摔了手机,贺春景在门外听他胡作非为听得打哆嗦,直想报警。   他满口袋翻找那支儿童手表,想要问王娜是不是任务太紧给大家都逼疯了,没成想屋里乱哄哄响起一群人的动静。   “特别好,特别好,情绪特别好,消消气消消气,别给自己演进去了。”   “是啊同志,消消气。”   “很好很好,看看一会儿那边的态度,赵博涛大概率不敢把这件事捅给李端行,毕竟是他自己决策导致的失误。”   “是啊是啊同志你先别激动,缓一缓。”   一屋子警察七嘴八舌地安慰道。   贺春景怔忡片刻,收回手重新靠回墙上,心道原来是在演戏。   这下他心里纠结的什么捐楼捐款,以及“我们家贺老师”这种过分亲昵的称呼,忽然就都可以理解了,麻痹敌方而已,不见得是真的。   可在这明了之余,他又打心里生出点不明所以的怅然与失落。   这些人事先没有和他商量过还有这一出。   贺春景敛了敛神,又静默地靠在墙上等了一阵子,果然没多一会儿,陈藩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警察们又都屏气凝神地一同听电话。   赵博涛上钩了。   那老东西对陈藩的确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毕竟陈家两个孩子能在十几岁逢遭大变时稳住脚跟,自己一步一步爬着往上走,把烂摊子生活重新撑起来精精彩彩的过。除了自身多少有些本事,更得益于松津本地先代旧友的帮衬,更别提还有徐家这样的交情。   再者说,姐弟俩手里又攥了数不清的大小媒体资源,随便从哪开个口子透点风出去,保不齐就会酿成一场轩然大波。   年终岁尾,要是叫东家发现他办事不利惹上麻烦,赵博涛自己也甭想过好这个春节。   这一趴主要是赵博涛服软,又没把话说得太死。道歉了,却没给出解决方案,想要抻着。   陈藩时不时冷哼,贺春景听了半天,实在没从门缝里听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弃。   贺春景被自己这一通乌龙搞得些许无语,原本利索的腿脚还有跑路的可能,现在连跑都别想跑了。   他叹了口气,见远处佛前香炉空着,想着来都来了,自己心中又确实有执念,于是挪腾到佛龛前上香跪拜。   他从前在这尊菩萨面前求过许多东西,大多十分幼稚。   求湘姨下次能多带两块枣糕回家,求自己偶然一天能中彩票大奖,求月考分数稳定在年级前三十名。   也求能跟陈藩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贺春景燃起三支香,清苦的药草味飘散开来,于日光普照处显现出一缕泛紫色的轻烟。他拇指齐举在眉心贴了贴,躬身拜下去,心无杂念,所想所求唯有平安二字。   书房的门开了,一屋子穿着医院白褂、保全制服的变装刑警哗啦啦涌出来。   陈藩走在最前面,正皱眉听着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可他忽然嗅到一股香火气。蓦然转头,他的目光越过黑压压几个脑袋,笔直望向走廊末端。   他忽然就顿住了脚。   走廊尽头的小佛堂里,贺春景新穿了一身暗纹白缎子的睡衣,正恭恭敬敬地拜菩萨。   睡衣宽大,显得他身量更小,袖口衣摆都随着俯身的动作空荡荡向下垂落,又在他起身时服服帖帖落回原处。   阳光从南侧窗子里打进来,模糊了贺春景的侧脸轮廓,只看到一截长且挺的后颈延伸到领口中。   衣裳是白的,烟是白的,贺春景赤脚踩在地面上的脚背也是白的。   整个人像冰砌成的,又像纸扎的,白惨惨,凄凄清清。再配上周遭上世纪风格的暗红色的天鹅绒布,滚边金穗子贴在钴蓝玻璃佛龛上,数根金红描经蜡烛与塑胶缠枝莲花立在两侧,陈藩心脏“咕嘟”翻了个个儿,错开眼睛不敢再看。   这人像被菩萨收了去了。   陈藩又想,从高中到现在,贺春景不知有多少次差点被菩萨收走的经历,都发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他心跳沉沉漏了两拍,耳边杂杂切切的谈话声一下远了,转而想起那天从贺春景破房子里搜罗出的种种存款票证。   除了一张工资卡写着贺春景的名字,几乎其他东西全是留给贺存一的。   这些天来陈藩从来不敢问他松津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明白贺春景心里要压了多少债,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来。   这人一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就好像他早已经不是人了,就是个还债的机器,待到用废了累垮了那一日,就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   陈藩不敢想如果没有碰上这桩案子,如果不是要给贺存一讨个日后保障,如果没有再一次碰到自己,贺春景原本计划中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他还有人生吗。   贺春景伏在蒲团上,听到书房门一下子开了,脚步声踢踢踏踏灌满整条走廊。可他拜神拜到一半,不能起身去看,只得拜完了全套再起身。   他朝人群遥遥望了一眼,刚好对上陈藩的视线。两双眼睛在电光火石间轻轻触碰了这么一下,世界安静,而后陈藩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目光,重新投入到与警察们的交流中去。   贺春景也欲盖弥彰地将眼神转回到低眉垂目的菩萨脸上,假装自己纯粹是来上香的,并未偷听过电话,更没有为了陈藩又“跳楼”一回。   陈藩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前走,脑子里却散不去方才贺春景看过来那一眼。   心中全是他整个人立在烟雾中,宛若置身另个世界的场景。   这件衣服买得十分不好,陈藩在心里暗想,以后该明令禁止贺春景穿白衣服,凄凄惨惨,不吉利。   完全忘了这是自己当初在展会上看中了,特地发图给孟南,叫人家联系品牌方淘来的龙年主题限定款。   “同志,同志?”穿着白大褂的警察喊了陈藩两声,终于给他喊回了神,“有什么问题吗?”   “嗯?啊,没有,”陈藩朝他笑笑,“我就是想起来几个熟识的叔伯阿姨,回头和他们聊聊,圣慈学校的保护伞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警察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激动道:“那是最好了,我们双管齐下,你那边拆伞,我们这边收割,春节前后一准能够结案!”   “物证已经掌握了,但我担心他们会把人证转移或者处理掉,用以拖延时间。”陈藩抱臂站着,一手撑在下巴上摩挲两下,沉吟道,“我这边最好能制造一个机会,把受害人集中保护起来。我现在有个想法雏形,回头找总办秘书完善一下,再和你们对接。”   “太好了!”几个警察纷纷面露喜色。   对于这些天来贺春景想方设法往外跑的行为,陈藩已经习以为常。他对着走廊口的保镖时扬了扬下巴,叫他们把贺春景弄回楼上去,两个高壮男人立刻小步跑着朝佛堂去了。   然而陈藩刚要迈下楼梯,就被一声又轻又细的抽气声抓住了耳朵。   回头看,贺春景胳膊被两个保镖架着,身体却微微蜷缩,右脚向上抬高了一截,表情吃痛。   陈藩勃然变了脸色,转身朝小佛堂里走,音色不自觉变得凌厉起来:“怎么了?”   保镖面色为难,指了指贺春景抬起来的右脚:“好像是脚崴了。”   陈藩伸手去撩他的裤子,被躲开了,这才发现白睡衣侧边蹭了不少灰泥印子。   再绕到缓台处看了看,地面积灰上拍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和脚丫印,头顶还有张床单随风招摇。   再转头,贺春景被夹在两个彪形大汉中间,脸色比墙纸还白。 第141章 光腚拉磨,转圈丢人   贺春景以为陈藩又要生气,要掐着脖子骂他一顿,然后更严密、更谨慎地把自己圈禁看守起来。   可陈藩并没有。   “叫个大夫。”陈藩看起来情绪很稳定地跟保镖嘱咐了一句,随后伸手就要把贺春景抱起来,被他往边上紧忙一蹦,躲开了。   “没那么严重,没事。”贺春景单腿着地,心虚地看了看走廊那一头的刑警们,方才还苍白的脸忽然涨出几分血色,“就是崴了一下。”   从四楼往下跳,还“就是崴了一下”!   陈藩被他气懵了,脑子里滚雷加闪电,伸手指着面前的地板:“那你走两步,没事走两步。”   贺春景没料到他有这一出,又不敢反抗,只好真的忍痛走了两步,瘸的。   走廊里有人憋不住笑了一声。   陈藩怒火攻心,逮住机会弯腰曲腿,双手环抱住贺春景的屁股往起一抬,把人抱小孩似的端在手上,转身往楼梯口大步流星走去。   贺春景不明不白就被人端起来了,脑子还僵着。   他两腿骑在陈藩腰间,又被故意往前颠了一下,手臂慌忙搂住陈藩的脖子,看起来更不像话了,有那个妖妃的架势。   贺春景简直没脸见人,他假装疼得厉害,脑袋深深埋在陈藩肩窝里,哼哼唧唧不敢抬头。不然呢!   他又没法像中了状元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样对大家挥手致意!   穿白大褂的警察乐了半天,这会儿刚把板牙收回去,正色安慰道:“贺老师也是破案心切,想要给咱们求求菩萨。可惜我不是真大夫,要不现在就能给你治一下。”   身边人赶紧纷纷附和,给贺春景解围。   陈藩又把贺春景的屁股往上颠了颠,挂了个笑脸给大伙:“不好意思,本来该送送你们,这下倒不出手了。”   “没事没事,你赶紧带贺老师休息吧,让大夫看看要不要紧!”   “对对,你们休息吧,我们自己走就行!”   “谢谢陈总配合,咱们随时联系哈!”   一群人呼啦啦下了楼,留下陈藩端着贺春景在楼梯间站着。   “……我能下来吗?”贺春景短短半分钟把人都丢尽了,垂着脑袋闷声问陈藩,被陈藩凶神恶煞堵回来。   “不能。”陈藩转身朝楼上走,还故意借着上楼梯的姿势颠簸他,“让你作。”   贺春景没声了,脚腕又确实很痛,只好蔫巴巴挂在陈藩身上重新被端回房间里。   四楼的保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见到目标人物没有安安分分在屋里呆着,居然从外面回来了,还是负伤回来的,一个两个都噤若寒蝉,垂着脑袋等挨骂。   陈藩鸟也没鸟他们一眼,踹开雕花木门踏进去。   贺春景翻出去的那扇窗户大开着,冷风灌了一屋子,陈藩明显感觉怀里的人打了个颤。活该!   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手上却很诚实地把人放回床边,解下自己的毛衫给贺春景披好,再把窗户关严:“穿着,一会儿叫人送新睡衣上来。”   贺春景攥着毛衫对襟的指节用力到发白,面色有些尴尬,还有点说不上来的警惕。   “还想跑?”陈藩紧盯着他的脚腕,拼命克制着撩起裤管仔细查看的冲动,“就这么不相信我能把事情处理好?”   “不是!”贺春景下意识反驳,想到自己先前的误会,又立刻闭紧了嘴。   “那是什么,别告诉我是你脑子抽了,专门爬窗户跳楼去拜佛。”陈藩气得牙痒痒,“原本只需要你在这待几天装装样子,现在倒好,真成伤员了。”   “你又没说。”贺春景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让你老老实实呆着我没说?案子那边现在用不到你,别他妈往外乱跑我没说?”陈藩见他一直低着头,一副瑟缩的样子,忍不住想要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却被贺春景紧急向后躲的动作闪了一下。   “……你怕我?”陈藩的手顿在半空,握成拳头收回来。   “没有。”贺春景仍垂着脑袋回避他的目光。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立,相对沉默了十几秒。   屋子里暖气回升,烘得空气干巴巴的,他们俩之间的氛围也变得干巴巴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一触碰就要碎裂开来。   陈藩率先做了让步,他一语不发地转身朝外走,快走到门口时,贺春景犹豫着从身后喊了他一声。   “陈藩!”   喊完这句,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陈藩背对着他没有回头,手握在门把上等了几秒,并未等到后续的内容,于是径自拉开雕花门走了出去。   “都滚吧,他跑不了了,一群废物。”   贺春景听见陈藩在门外发脾气,呵斥声隐隐传过来。   四楼的保镖全撤走了。   不光是四楼卧室门口的黑衣保镖,就连别墅楼里原有的那些人,都一并被陈藩撵到院子里去站岗放哨。   贺春景趴在窗台上向下望,荒园里的黑衣人昼夜四班倒换,临近元旦了还在穿西装西裤,也没个冬季制服,看着都冷。   他裹紧新换的大红色棉质睡衣,一瘸一拐地回到床上躺下,右脚腕上缠了一圈浸着药油的白纱布,和大红色裤筒相衬起来格外扎眼。   陈藩有几天没出现在他面前了。   两天?还是三天?   贺春景从王娜那里听来的消息,说陈藩最近正在加紧活动上层关系,试图通过松津本地的熟人全方位打击李端行留下的保护罩。   他知道这种怂恿人站队,甚至倒戈挖墙脚的行为是要用很大诚意去换的,除了金钱之外,陈藩更要在酒桌上搏命。   像是佐证他的猜测,有天晚上,他被楼下撞翻东西的声音惊醒。   他当时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视线所及是赵素丹屋里熟悉的陈设,故而他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的竟然是陈玉泽死的那晚,抓着陈藩一同跌下楼去的场景。   没有任何犹豫,他翻身下床就往门外跌跌撞撞地冲。   涉案人员都不安全,吴湘早被陈藩安顿到其他地方,带着二世一起离开了。贺春景连着喊了几声都没人回应,只好跛着脚,自己连蹦带跳的往下跑。   到了大厅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本来好端端放在餐桌上的果盘砸碎在地上,苹果摔得稀烂,草莓被踩成红色烂泥,空气里满是刺鼻的酒气。   那是他和陈藩最接近碰面的一次机会。   醉成这个样子,却不肯回家里住。贺春景有点茫然,确认了陈藩就是有意躲着自己。   他开始分不清陈藩现在对他究竟是什么想法,为什么一面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面又把他扔在别墅里不肯见面。   是因为陈藩想要补偿他吗,就像他私自决定补偿陈定那样?   那这件案子办结之后呢,他们两个又该怎么相处?   贺春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感觉被窝缝里藏了什么正在蔓延滋长的东西,可他不敢翻开来去看,不敢确认、也不敢细想那是什么。   门忽然被捶响了。   “贺老师!”外面有个粗里粗气的声音喊他,“能出来帮个忙吗?”   声音让人隐约有点印象,贺春景记得是曾经值守在四楼卧室门口的一个保镖,人长得高大威武,胸牌上印的名字叫“王朝”。   王朝待他还算客气,订外卖主动问他想吃什么水果那种客气。故而贺春景从床上支起身,扬声问:“怎么了?”   门外的人又象征性敲了两下门,这才拧动把手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带着难以启齿的表情指指楼下:“陈先生应该是喝了酒,吵着说要您下去。”   要我下去,贺春景坐在床边愣了片刻,还吵着要我下去?   他摸不清陈藩又搞的哪一出,说不定这些都被做在戏里,过后要拿去给赵博涛那伙人施障眼法,需要他心领神会地配合。   “行,我去看看。”贺春景扶着床沿站起身,被王朝搀下楼去。   到了大厅他才发现自己纯属多想,这跟做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王朝说得可真是太客气了,什么“应该是喝了酒”,什么“吵着要人下去”,一个烂醉如泥撅着屁股挂在沙发靠背上四处乱哭的人,哪能用这些词来形容!   “贺春景!”陈藩挂在沙发靠背上扯着脖子大喊,“贺春景跑到哪去了!给他……抓回来!用链子,链子拴上!”   把金主从车上扛下来,伺候着吐了两回,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在这的另一个保镖,咳了一声,瘪嘴站在沙发两侧,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陈藩还嫌不够,伸手啪啪狂抡沙发皮面,巨大地哽咽了一声,发号施令:“拴一辈子!”   贺春景眼前一黑,知道自己又要丢人了。   “陈先生醉得厉害,贺老师,你快去看看吧。”王朝连忙道。   这不说还好,一说倒把陈藩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了。只见这人迷迷瞪瞪抬起脑袋,从沙发靠背上滑落躺倒,西装垫肩都窝到耳朵边了,强撑着一双红眼睛朝身后望:“人呢?贺春景来了?”   贺春景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对两位保镖招呼道:“辛苦了,你们先去忙吧,我照看他。”   “我留下吧,您的腿脚是不是不方便?”王朝迟疑着说。   “不用,我有什么事再喊你们。”贺春景哪敢让他留下,甚至恨不得把外头一院子的人都赶快打发走,不然还不知道要被看多少笑话。   果然,陈藩倒在沙发上又嚷嚷开了:“抓住了是吧?!”   还没等别人回话,他又大手一挥:“扒光了关起来!”   贺春景头皮都炸了,火急火燎单腿蹦了两步,飞身扑到沙发上,一拳捣住陈藩的嘴:“够了!”   两个保镖见他确实活蹦乱跳,立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退出门外,把空间留给他们。   贺春景这才松了口气。   陈藩的脸被按在他巴掌底下,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这会儿趁他不备,竟猛地起身,反客为主将他掀翻,牢牢压在身下。   “唔!”   贺春景后脑磕在沙发扶手上,虽然有厚实海绵和柔软皮面包裹着,他还是懵了一下,回过神来就看见有双血红的眼睛居高临下盯着自己。   他打了个哆嗦。   陈藩的眼神疯极了,像下一秒就要把人撕开,吞骨嗜血。   贺春景想起他们重逢那天,自己被按在酒店枕头里弄昏过去那回,心中警铃大作,蜷着手不敢动,整个人僵硬地躺在沙发上。   可陈藩阴沉沉湿淋淋地瞧了他半晌,忽然像犯了错似的,神情委屈地阖上眼睛,从贺春景身上一骨碌翻下去了。   “贺春景来了。”   这醉鬼不知在想什么,嘟哝着站起身,随手抄起只靠枕,摇摇晃晃往楼梯口走。   贺春景怕他摔倒,赶快也跟着翻身下地,一跛一跛跟上去:“你干什么去,醉成这样就别上楼了,滚下来怎么办!”   陈藩置若罔闻,反而变本加厉举起靠枕,挡着脸往楼梯上迈。   “陈藩!”贺春景眼看他蒙着脸上了几凳台阶,怕他折下来,伸手去扯他脸上的小枕头。谁知陈藩认准了这玩意儿,死不松手,贺春景也不敢硬来,最后两人就这么抱着扭着慢慢倒在楼梯上。   贺春景终归还是比醉鬼略胜一筹的,一把夺下靠枕,把它丢得老远。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喊门外保安进来,躺在楼梯上的陈藩忽然呜咽了一声,用手挡着脸,转过身去,给贺春景留下了一个颤抖的后背。   “陈藩?”贺春景后知后觉地有点慌,“是不是磕到脑袋了,给我看看。”   他用劲儿想把陈藩的肩膀拨回来,却屡次被甩开。最后没办法了,他站起来跨过这位横陈的玉体,重新在对面坐下,托起对方脑袋查看。   发缝跟脑壳全摸了一遍,没有肿包也没有口子,可陈藩就是挡着脸不松手。   “手放下,脸怎么了,给我看看!”贺春景的心还是悬着,用力去掰陈藩的指头。   陈藩打死不想配合,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贺春景没听清。   “你说什么?”贺春景俯下身去,把耳朵凑近一些,听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东西。   “不能被他看到脸。”又是一句瓮声瓮气的呓语,“不能看。”   “为什么?”贺春景松开陈藩与他较劲的手指,耐着性子问。   “太像了,”陈藩仰躺在台阶上,掩面喃喃道,“恶心,他害怕。”   【作者有话说】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痛痛的剧情终于走完了!!!   接下来陈总专属BGM:香水百合七彩飘逸衣裳~~~感动世界大声说出情话~~~~~ 第142章 心软的神   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贺春景恍然看到冥冥之中那道因果循环宿命报应的线,自己和陈藩就被它串着,兜兜转转地回还。   早年间两人初识的时候,陈藩故意遮住他的半张脸,将他想象成另外的人,这才有了后来的纠葛;如今陈藩却要伸手遮住自己的脸,生怕他从这张面庞里看到别人的样子。   这事很好笑,也拉满了嘲讽。   可是贺春景嘴角翘都翘不动一下,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究竟是酸胀苦涩更多些,还是疼痛压过了所有感知,才让他溺水一样透不过气。   他摸了摸染湿在陈藩鬓角上的泪渍,叹息道:“不害怕,他骗你的。”   “胡说八道,”陈藩用胳膊压在眼睛上,呜噜呜噜控诉,“贺春景是全世界最不会撒谎的人。”   “没有的事,”贺春景收回手,濡湿的指尖搓起来有股涩生生感觉,好像百转千回的命运也被捻在指缝中,“贺春景从来都最会骗人。”   “骗人。”陈藩把手放下来,眼睛一下黏在贺春景脸上。   “嗯,骗你的。”贺春景跟醉鬼说不清,只得换个法子绕他,“你看,贺春景自己都承认自己会骗人了。”   陈藩大脑短路,真被绕进去了。   他直愣愣盯着贺春景看了半天,发现脑子里这点浆糊勉强能做十以内加减法,别的都想不成。故而从牛角尖里另辟蹊径,放自己一条生路,不再试图用手把自己捂死。   贺春景终于歇了口气,就这么陪着陈藩躺了一会儿尸,又忍不住坐起来掏了掏对方的口袋,问他手机在哪。   谁知道陈藩又来劲了,一把捏住他的手:“你干什么,找谁?你又要跑,是不是?”   “我给你叫个解酒药过来。”贺春景无奈地挣了挣,没挣开,只好引着陈藩把手放在脚腕纱布圈上,“你看,我脚扭了,跑不了的。”   “你脚扭了,”陈藩低头在他脚腕上摩挲了两把,突然发狠攥住,将他整条腿折起来欺身压上去,“你就是要跑!你跳楼都要跑!”   贺春景冷不防被他扯得仰面倒在楼梯上,刚想合上腿,陈藩就一膝盖顶进他的腿窝,断了他的后路。   这下好了,他又像个实验室小白鼠似的,大敞四开被陈藩钉在身子底下。   台阶是斜面,贺春景后腰被大理石棱角顶得老高,被迫将喉咙胸口都送到陈藩面前,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   两人贴得极近, 呼吸间都能感受到彼此喷吐的鼻息,酒精与薄荷漱口水混成一股十分冷冽的味道,灌进贺春景鼻腔里,让他不自觉地发抖。   “我不想让你跑。”陈藩喃喃道。   有东西抵上来了。   “……放开。”贺春景终于慌了,低声道,“你喝醉了。”   陈藩一瞬不瞬看着他,目光有如实质般兜头泼在贺春景身上,看得他浑身发烫。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峙,忽然,陈藩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继而连滚带爬地拱起身,摸着楼梯扶手往上挪,中间还踩空了一次:“我不是畜生,我不见你,不能见你。”   贺春景怔住了,眼见陈藩脑回路起承转合重蹈覆辙,又往牛角尖去了,他连忙追上去把人扯住:“是我要见你,我那天本来就是跳下去找你的!”   陈藩晃了晃,站住了,反应迟缓地低下头:“什么?”   “你坐下,别乱动,我跟你细说。”贺春景将他松开一些,哄小朋友似的拍了拍身侧的台阶。   陈藩果然乖乖坐下了,脑袋靠在铁艺栏杆上,手中还醉醺醺地抓起他的手腕:“你说。”   贺春景垂眼看了看被捏住的手腕,忽而从那上面察觉到了很细微的抖动,于是抬头很认真地问:“你真喝醉了吗?”   陈藩眼神放空地看着他,没说话,却也没松手。   喝了酒的人手心奇热,贺春景等了几秒,心里像是有只糖碗被热融了,一些在冷风里冻结很久的东西顺着豁口散落出来。   他捧着它们站了太久,已经很累了。   “那天来了很多人,”贺春景说,“我一开始不知道那是警察,他们穿着保镖和医生的衣服。”   说完,他又停了一阵子,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含蓄委婉地表达出来。   “你以为我出事了。”陈藩突然一点不留情面地戳破他。   “……”贺春景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怕我被赵博涛报复,出了事还瞒着你,不让你知道。”陈藩脑壳里的浆糊忽然精神焕发,能够起上一点作用了,“你跳下来看我死没死,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是又伤了脚,走不了了。”   “……”   半晌,贺春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坐在硬邦邦的楼梯上,双双陷入沉默。   “贺春景。”   陈藩斜倚在栏杆上,忽然朝他张开了双臂。   然后他也没有下一个动作,就这么无声看他。   贺春景腕子上还留有被攥出的酸麻感,单手撑着地,静默地望回去。   陈藩等了很久,但始终很执拗地保持着那个动作,就好像非要在此时此地,用这个方式确认某种东西真实存在一样。   贺春景又坐了一会,终于还是默默爬过去,抱住他。   陈藩哭得很大声,贺春景想起来之前办完陈玉泽的葬礼,陈藩回家跟他一起喝二锅头喝多了那回,也是这么抱着他哭的。   这是陈藩真正伤心难过的样子。   “咱俩到底怎么办?”陈藩捧着他的脸,语气绝望地说,“真想有人给我个痛快啊。”   贺春景给不了他任何回答,只能赌他醉酒断片明天失忆,然后在这点空白的可能性里牢牢抱着他。   “我特别想亲你,”陈藩哽咽着问他,几乎是慌张无措地问他,“怎么办?”   贺春景犹豫了片刻,轻轻把嘴巴贴上去,主动卷入了一个咸津津的吻。   亲过之后陈藩真的就没再做什么,珍而重之地搂着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一大坨宝贝,在摇摇欲坠的清明神智里不断重复同一个念头。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日照香炉,袅袅紫烟烧出一缕寡淡的苦味。   陈藩瞳仁在眼皮下磨出一片锐痛,微微睁开,正对上金身菩萨那双慈悲的眼。   他头痛得厉害,关于前夜的记忆像是打碎在地的玻璃杯,每块锋利碎片都搅在思维里,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好在天光不算亮,他眯起眼睛侧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枕在金棕色的蒲团上。上身盖着书房里备下的空调绒毯,地暖隔着薄衬衫烘得他鼻腔干燥,黏膜仿佛快要裂开。   “操……”   陈藩动了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是不疼的,四肢还有点不听使唤。   他摇摇晃晃撑起半边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边上坐了一个人。   贺春景看起来也刚醒不久,才洗漱过,前额刘海上还残余打湿的水痕。这人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没什么表情地呆呆看他。   “下雪了,”这是贺春景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今天不要出门了。”   陈藩默默躺回去,把空调盖毯拉上来,一直遮到头顶,最后干脆背过身,用后脑勺对着贺春景。   他伸手用力去揉太阳穴,隐隐又听见贺春景在身后问了句话,被掩藏在空调毯摩擦头发的噪声里,让他分辨不清。   “什么?”陈藩停下手,偏了偏脑袋。   “我说,你是不是难受,我叫了解酒药,你起来吃一点吧。”贺春景的声音透过绒毯传进来。   “不用,昨天车上吃过了。”   陈藩脑子里的碎玻璃渣勉强拼上了一些,对两人在楼梯上的对话隐约有了印象,却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零碎的画面缥缈在天上,抓也抓不住。至于再往前的事情,就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希望昨晚那两颗小药丸起效之前,自己没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他皱着眉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手里卷着空调毯,跌跌撞撞就要走。被贺春景叫住:“你干什么去?”   他头也不回:“约了人,得走了。”   “陈藩!”   陈藩顿住脚,仍旧没有回头。   “下雪了,”贺春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只不过句子结尾加了个有点颤抖的小尾巴,“今天不要出门了,可以吗?”   静了一阵,陈藩还是往前迈了两步。   “陈藩,”贺春景忽然又道,“你转过来。”   陈藩犹豫了两秒,侧头向后瞥了一眼。眼角余光里发现贺春景仍旧坐在方才的蒲团上没有动,这才完全转过了身,随即便愣住了。   贺春景用手遮着自己的上半边脸,咬得没了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问他:“你现在,还会混淆我和陈鲜吗?”   陈藩本就疼得要命的脑壳此时更像炸了一样,抿起嘴巴几步冲回去掰他的手,想把贺春景的手给扯开。   “说话!”贺春景顺势抓住他的手,自下而上地怒视他,“问你话呢!”   陈藩半跪在地上,想要将他甩开,却努力了两下都没成功,反倒被贺春景带得一屁股坐回地上。   “我在问你,你现在,分不分得清我和你姐姐!”贺春景不依不饶地看他。   “你说呢?”陈藩头痛欲裂,不知道这人非要跟他翻旧账干什么,火气蹭地一下冒起来,咆哮道,“我他妈的分得清,从小就分得清,我又不是个弱智,长这么大还能男女不分了吗!”   “人畜也有别,那你怎么就觉得我非把你和陈玉辉混为一谈不可?!”贺春景怒道。   “我是为了骗你,为了让你别被搅进圣慈的案子里,想要赶你走才说的那些话。我承认它们很难听很伤人我应该给你道歉,可你怎么除了这些气话,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了?”   “因为你他妈的是个撒谎精,骗子,更是个疯子!十句话里八句找不出真的,一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去跳楼去寻死去破什么杀人案,变着法儿的糟蹋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陈藩忍无可忍,也跟着爆发。   “除了不听不看不说,把你高高供起来找人看着守着,我还能怎么对你?嗯?你教教我,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相瞪了一会儿,陈藩十分烦躁地出手呼噜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妈的。”他暗骂了一句,撑着地站起身,手肘蹭掉墙纸上的一块植绒,“今晚还得跟人喝一摊,别耽误我补觉。”   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耳边又响起一句话。   这句话同样也在他的心里盘桓已久,以至于让他分不清这是自己脑内想法的具象化,还是贺春景真的将它说了出来。   “那咱们俩,就一直这样吗?”   转过头,贺春景正昂着脑袋直愣愣地看他,眼睛里光闪闪的。   陈藩再迈不动步了,脚底板生根了一样扎在地上。   陈藩低头望着蒲团上的人,看他略长了的、有些压趴在头顶上的头发,看他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大红色棉睡衣,还有从裤管里伸出来的,缠了白色绷带的细瘦脚腕。   直到坐在蒲团上的人向他伸出手,奋力咽下迟疑,努力藏起不安,颤巍巍地请求:“你能拉我一把吗?” 第143章 幸福过敏症患者   松津市暴雪。   瘫痪的交通将陈藩暂时从酒桌上解放出来。老前辈们都活动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打辅助的孤棋,索性被他放到一旁,等着歇口气再说。   警察方面反应很快,逮住陈藩撬开的缝子,将护着圣慈的几块铁板依次拆解,转眼便传出三四个高层落马的消息。   赵博涛那边像被断了尾巴的蜥蜴,一时间吓得没敢再有动静。   陈藩笃定这货自顾不暇,更没有那个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本事。他看看手机上未来两日均有降雪的提示,也不担心姓赵的再跑过来偷生事端,将院子里的保镖全部遣散回家休息去了。   他在书房接了个孟南的电话,说北京如今也是雪没小腿,车行不动。于是陈藩很大方地给全体员工批假居家办公,顺道聊了几句公司年底近况。   “之前跟你说过年前的安排,现在筹备得还成吗?”   电话那头开始上报进度,陈藩转了转椅子,无意间看到半敞的门外露了一只拖鞋尖尖。   他心里莫名贱嗖嗖打了个嘟噜,截停了孟南的话,转而扬声道:“进来,怎么了?”   门板动了动,贺春景探进一张犹犹豫豫的脸来,手里还捏着一棵耷拉叶子的罗马生菜。   打从那天他不清不楚地伸出手,被陈藩拽起来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怪异的僵局。   只不过这回就像站在水里,透着七九河开时的冰层朝上望。   能望见依稀的天光,模模糊糊带了点“未来可期”的样子。   贺春景从早到晚身上飘着一股子怯劲儿,上下楼都踮着脚不出声,生怕半路撞见陈藩。   陈藩也没好到哪去,羞答答的玫瑰在书房静悄悄地开,就差搬个床跟这儿住下了。   原因无他,纯是两人隔天睡醒之后双双大彻大悟,没有了醉酒和熬夜的干扰,自己说过做过的事一幕幕清晰重映。偶像剧霸总文式的肉麻尴尬席卷而来,疯狂蹂躏两个成年男性的羞耻心。   于是他俩一个赛一个地端着,反倒比之前还要客气,甚至都有点夹生。   “算了南姐,你文字报给我,回头跟你细聊。”陈藩带着歉意答了一句,随后利落地挂了电话。   贺春景见他忙完了,这才走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小生菜:“……厨房冰箱空了。”   陈藩的脑子也跟着空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为了保障安全,吴湘被他安置到别处去暂住了。这些天两人净靠保全公司订外卖养活,他手里拿的这颗蔫吧菜,说不定都是半个月之前吴湘落在冰箱里的。   窗框上积了一捺厚的雪,陈藩打开外卖软件又关上,心说阿弥陀佛,人家外卖员别再为了块八毛钱,在我手里出什么事,那可是造了孽了。   他接过贺春景手里的小生菜细细端详片刻,叶面发黄,边缘干皱皱打着卷,菜根不知被染上什么霉菌,红得像豆腐乳。   于是陈藩抬手将它轻轻丢进桌边垃圾桶:“走吧,去趟超市。”   贺春景没有异议,老老实实穿上衣服,跟着闷头出发。   斯宾特报废,帕美还在北京维修,陈藩默默走进楼下地库, 找到家里还有一辆黑金莲花62-2,造型夸张崎岖,风骚至极。   这是他二十出头刚赚到钱时,突发脑抽在美国买的,甚至是个右舵。   千里迢迢运回松津之后,发现完全没法改装上路,故而一直停在库里吃灰。   陈藩扯下车衣瞧了瞧,暗忖从小区到对面仓储超市只过一条马路,浅开一下应该没啥问题。   倒是贺春景紧张得要命,第一次坐在左边副驾上,牢牢握着安全带,大气都不敢出。他把一句“这车真能开吗”压回舌头底下,心惊胆战看陈藩用15迈的速度往前蹭,把超级跑车开成一辆初级走车。   好在对面超市停车场修得够大,暴雪天往来车辆不多。莲花跑车没挨着多少风雪,刚从这边地库上去,隔条马路,又到那头地库下来。   陈藩推着足能坐进一个成年人的巨型购物车往里走。   周围遇上几个拖家带口的顾客,小孩子吱哇乱叫,满地陀螺样打转,吵得他一阵恍惚,莫名生出些空唠唠的心酸来。   目光落在左前方,贺春景一只手搭在购物车边上,正随着他推车的方向往前走。两人步速完全一致,他不用等,也不用急,仿佛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做,无需刻意强调便有了默契。   就像身边吵吵嚷嚷的那些家庭一样。家庭。   陈藩窃喜着握紧了购物车的把手,尽可能掩饰起语气中的波澜起伏:“想吃点什么?”   然而,贺春景像是被吓了一跳,搭在车旁的手挨了烫似的缩回去。他偏过脸往后看了一眼,又颇显尴尬地将手放回车上:“啊,都行。”   陈藩的温馨幻想被这套动作无情打断了,而且还被填了一嘴夹生饭,他有些委屈地开口:“怎么了,怎么一惊一乍的。”   贺春景有点心虚:“平时逛超市都是和……小孩一起,刚才没反应过来。”   “……”   车轱辘滚过一条地板缝,连带陈藩眉心都跟着跳了跳。   进门明明不是调味品区,可他就是觉得身边有股陈糟糟的酸味弥漫开来。   提起贺存一,贺春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两周没和这孩子联系。此前努力压抑下去的关怀排山倒海拍在心上,他看看擦着购物车跑过去的一个小男孩,忍不住问:“他……陈鲜见他了吗?”   “见了。”陈藩敷衍道。   “那她认他了吗?”贺春景又问。   “认了,鉴定报告白纸黑字,到了法庭妥妥的遗弃罪,能不认嘛。”   “存一现在搬去她家了吗?”贺春景心情有点忐忑,“这孩子也不联系我。”   “……”   在这种双方关系刚刚缓和的温馨时刻,怎么话题就被拐到那臭小子身上去了?!   陈藩捏在家庭分享装薯片袋子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挤出一阵叽叽嘎嘎摩擦声:“那么大个人,跟俩女的住一起像话吗。甭瞎想了,他好着呢。”   “那他现在——”   “还住在那朋友家里,锦衣玉食伺候着,一点没委屈,放心吧。”陈藩飞快将薯片袋子摆进购物车里,岔开话题,“去生鲜那边看看。”也是。   那孩子倔得要命,要是真想联系自己,任谁用什么方式都拦不住他。小孩现在无非是心里太乱,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方式来面对这便宜爹罢了。   可他什么时候能绕过这个弯子来呢?还是说……   贺春景张了张嘴,又闭上,跟着陈藩的脚步继续往前赶,而后在路过糖果货架时停顿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在挤挤挨挨的巧克力货架上,夹着一列陈藩小时候常吃的牌子。   那是松津市地产的老品牌,近些年做了年轻化的改良复兴,如今成了一代人的“童年回忆”系列,与琳琅满目的进口货有了一争之力。   他顺手拿起一包往车里装,却跟陈藩的手碰在一块。   抬眼看过去,陈藩也正拿了一大包水果软糖往车里放。   在塑料包装袋嚓嚓轻响的瞬间,两个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想起了些金红色的碎片——粘在春联背后的牙膏印,金光闪闪的大果盘,盛满稀面汤的洗菜盆。   契机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两人几天来别别扭扭的感觉忽然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这场人到中年的重逢虽然算不上欢聚,但十几年里冻下的坚冰城墙,的确在寸寸消融。   当他们眼神交汇的时候,它就变薄一点,肌肤相触的时候,再变薄一点;此刻它终于破开一道狭窄的口子,柔情伴着松脆冰碴流淌下来,唤醒尘封了太久的、泥灰下的种子。   糖没吃到嘴里,可两颗心都跟着变成溏心了。   “干嘛啊,”陈藩率先勾起嘴角,指着车里的糖果薯片巧克力,“开运动会啊?”   贺春景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跟着笑了笑:“老夫聊发少年狂。”   陈藩没忍住,大笑出声。   糖果紧挨着烘焙区,香甜蓬松的奶油味铺天盖地涌过来,混入松弛下来的气氛中。   二人犹如新出炉的两只小蛋糕,遍身上下蜂窝孔里无一不膨胀着愉悦,不再理睬高墙之外暴雪的冬天。   肉鱼蛋菜一兜兜一袋袋装进车里,姓陈的像是非要印证那句“老夫聊发少年狂”,三十多的人了还起高调,非从池子里捞了只帝王蟹出来玩。   那螃蟹盖子赛他脸大,蟹腿抻开快有一米长,陈藩拎着两个螃蟹钳子左摇右晃,让贺春景想起俩人以前猫在被窝里看的一个惊悚片,《异形》。   贺老师恶寒了一下,立刻严肃教育:“不要乱玩食物,带坏小朋友。”   陈藩立刻立正敬礼,态度良好地一气打包四只长脚蟹,说要回去过一把螃蟹瘾。贺春景点了点包着螃蟹的充气枕,一只清蒸一只蒜蓉一只焗芝士,还有一只按避风塘来做。   这事儿他拿手,贺存一特别喜欢吃他做的避风塘炒大虾,久而久之他还总结出一套调料比例的独家秘笈。避风塘。   一瞬间,这三个字被重重敲进贺春景的脑袋里,他错觉有只戗刀正把它们往自己脑花上雕刻,切磋琢磨,非要警醒他敏感词背后的深意。   这种感觉贺春景很熟悉,只是他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场合,被它找上。   贺春景心脏猝不及防像被人用冷勺子突然挖了一块。   陈藩还在旁边称虾,黑虎虾活蹦乱跳,弹了那人一脸的水,他正骂骂咧咧用手揉进了盐水的眼睛。   贺春景趁他不注意,赶快推着小车闪进对面一排货架里,努力掩藏自己变得不自然的脸色。   确认离开陈藩视线之后,贺春景的脚步一下子沉重起来。   他落在货架上的目光变得粘稠、凝固,贺春景几乎每喘一下气,上腹部就跟着小小地抽搐一下。   对于有罪的人来讲,片刻的幸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想。   幸福,他刚刚居然胆敢幸福了一下?!   压抑感兜头笼罩上来,压得他想逃。   要不然,要不然......贺春景的目光挪向货架深处,他知道那里藏着收银台和出口。从那里逃走的话,回到外面的世界,回到他只配拥有的那种灰暗生活,他就不会再有这种失重感了。   现在离开的话,陈藩大概不会发现,贺春景忽然想到。 第144章 哈特痛痛   然而,他甚至没能撑过短短的几步路,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好重。   压得他走不动。   贺春景双手撑在购物车上,整个上身的力量都压在车上,拖着两只幽灵似的脚往前挪腾。   这一片主卖冷藏食品,那些个香肠火腿培根片齐齐整整罗列在冷柜上,贺春景眼睛逐一扫过它们,像看自己的尸体。   他好像又做错了。   贺春景拼命呼吸,却觉得氧气稀薄。他想钻进火腿片和奶酪棒之间的空隙里去,想跳进地面瓷砖缝里,想退出地球,想登出世界,他在一瞬间无比厌恶自己的存在。   他自私地决定把贺存一带出来养大,现在又不管不问地把这孩子丢回到陈鲜手上。   原本他是怎么想的来着?   他不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牵累陈鲜和陈藩年纪轻轻就带上个还没断奶的拖油瓶。这是他欠下的债,是他该还的,还完这一笔,还有下一笔在等着呢!   圣慈学校的事情还没查得水落石出,赵博涛李端行都还逍遥法外,他不但帮不上忙,而且还心安理得的让陈藩替他完成本该亲手完成的事情,自己居然享受起生活,期盼起爱情来了。   他哪里还有爱情这种干净的东西,只不过是惯性的心软与懦弱的畏死罢了!   他永远对陈藩心软,陈藩要什么他就本能反射似的给出去什么,给他性,给他爱,还想把亏欠对方的余生都给出去。   他也永远对自己心软,并且跟以前一样贪婪,既想要舍身饲虎的功德,又想要钻空子全身而退,他总是想活命,想活命!想活命!他也配?!   肺叶急速挤压出空气,攥着车把的指节泛起骇人的青白色。贺春景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抱住自己,但仍很有道德地怕吓到旁人,胡乱拿了下层的一件商品,假装蹲下身来看它的配方表和价签。   有一吨的眼泪灌在心脏里,贺春景想用针尖将它一举挑爆,放水将世间万物冲刷弥新,让自己再不留一点痕迹。   他想悄无声息地消失。   既想活又想死。   “你快把它捏爆了,贺老师,不是说不能玩食物吗。”   忽然,贺春景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蹲下,把他手里快捏爆了的包装袋抽走。   暖融融的体温浸染过来,将冷藏柜溢出的凉气赶开了些。   “这什么东西,想吃?”陈藩单膝点地半跪着,抬手翻看从贺春景手里拿走的包装袋,“酸奶?”   贺春景努力突破耳鸣的杂音听他说什么,而后控制自己的音量回答:“想起来,存一……喜欢。”   其实他根本没留意自己从货架上拿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正常点,随口编的。   陈藩低头看了看写着“父爱配方”四个大字的酸奶袋子,对于贺存一好意思拿这玩意儿去结账的事情,打心眼里信不了一点。   “你说你,这个状态还乱跑什么,” 陈藩把酸奶丢回货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展开了递过去,“用这个。”   贺春景接过来的手有点抖。   纸片撑开之后是个小袋子,棕黄色牛皮纸上印着红色方块,还有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M字标识。   袋子里还有炸薯条的香味。   没有人会毫无道理的随身带着它。   坠在贺春景心脏里的洪流忽然找到可去之处,直直奔涌向零七年夏天乳品厂的空地里,沿着足能藏下两个人的空管道倾泻而出。   他的呼吸支离破碎冲进纸袋,又被囫囵个儿地吸回鼻子里。陈藩就挺直了腰板蹲在他身边,张开衣服把他藏进怀里,倾身挡住路人们或是关心、或是诧异的目光。   他一面牢牢圈着贺春景的肩膀,一面颇怀歉意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我朋友有点晕车,问题不大。”   人们听到这人可能要吐,很快呼啦啦地散了,陈藩却仍然没有半分松懈地紧紧揽着贺春景。   贺春景手中纸袋的声响渐渐弱了,那些阴暗的,缠着死气的念头随着呼吸的恢复而远去。   他指尖发麻,眼角全是胡乱抹掉的泪,背后靠着一片暖融融发烫的肉体。   像是找到了他在人间唯一的锚。   “很早之前落下的毛病,也吃过药,后来没再吃了。”   陈藩把车开到了一个地库死角,车屁股朝外面壁停好,无言抱着贺春景坐了很久。   车座被放倒在一个舒适的角度,贺春景斜着身子躺过去,肩膀和头都侧落在陈藩怀里。他闭着眼睛,偶尔听见长脚蟹在前箱里活动的声音,嚓嚓嚓,蠢蠢欲动。   “为什么不吃药了?”   陈藩手上覆在他侧脸上,时不时滑动拇指沿着他的下颌线摩挲两下。   贺春景动了动身子,稍微侧过一点,一张脸跟着埋进陈藩的羊绒衫里,没说话。   陈藩的手掌底下蹭进一只耳朵,贺春景就这么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姿势来。   “问你话呢。”   陈藩把手从贺春景耳朵上移开,指腹插进耳后浓密的黑发里,俯身凶巴巴地吼他。   贺春景被耳边气流喷得颤了一下,敷衍道:“后来没那么严重了,就不吃了。”   陈藩直接捏住了他的耳朵,揪着他抬头看自己:“等雪停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大夫。你现在不说,到时候见了大夫也要说的。”   贺春景下意识地就要说“我不去”,可下一秒他又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像是生病耍赖不肯打针的小屁孩,故而及时刹住闸,没让这句过于幼稚的,疑似撒娇的话脱口而出。   他表情变化十分明显,让陈藩禁不住轻笑了一声,在他耳根子上揉了揉:“不能不去。”   “以前我也没强迫你去。”贺春景干巴巴的声音里全是挣扎。   “你也没有我那觉悟啊!”陈藩立刻回嘴。   “你给我点阳光我能就灿烂,一想到前头有好日子,我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朝前奔。有什么事儿我都不避着你,你呢?”   陈藩朝贺春景侧脸戳了一指头,控诉加慨叹。   “报喜不报忧,满脑子乱七八糟极端想法,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也不知道喊人帮忙,就知道躲起来挨欺负受委屈。从小到大一个样,三十多岁了还背着我掉金豆,诶呀。”   贺春景被他说得挂不住脸,干脆狠心舍弃背后温暖的怀抱,撑起身正色道:“行了,回家吧。”   话音未落,又被陈藩一把拽回去,重新按在怀里。   “还说话不算话,没有一点信用。”陈藩又罗列出一条他的罪状,伸手啪地朝贺春景的屁股拍了一巴掌,“想知道什么都告诉我,这话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贺春景被拍一激灵,没料到他把这事儿翻出来当令箭。话又的确是自己说的,想反驳都没处下嘴。   他抬头看陈藩,陈藩皱着眉头摩拳擦掌,正找机会抽他第二下。   “……”   贺春景缓缓叹了口气:“我有成瘾史。”   陈藩表情僵了一下:“什么?”   “我有药物成瘾史,戒断的过程很难,所以不敢再吃。”贺春景努力朝窗外转过脸,颧骨紧紧压在真皮靠垫上,“不光彩的事情太多了,你就饶了我吧。”   陈藩有好一阵子没声响,贺春景摸索着把自己的座椅靠背调直,目光依然放在窗外白墙上。   角落里没什么光照,刷白的墙壁被抹了半截死灰色,映得贺春景眸子里也是这种毫无生机的灰。   “贺老师,你生病了?”   杨雨婷的校服大了一号,抱着作业本的时候,只有一截细白的手指尖从袖子里露出来。   她把一沓作业本撂到贺春景的办公桌上,过长的袖口不小心扫落了一块锡纸包装,捡起来一看,是从整板药片上剪下来的几粒分装。   可还不等她看清包装背面的字,药片就被贺春景一把收走了。   “盐酸曲什么?”她眼睛瞪得老大,眨巴眨巴地看向贺春景,“老师,你吃盐酸不怕伤胃啊?!”   “什么吃盐酸,谁吃盐酸,”贺春景尴尬又好笑, “药里有这个成分而已,化学怎么学的。”   “咱们文科班,又不考化学。”杨雨婷鬼马精灵地笑了下,“贺老师你千万要身体健康,上次给你代课的老师水平可不怎么样。”   贺春景失笑:“人家三班听得好好的。”   “他们自己的老师,听习惯了呗!”杨雨婷努努嘴,“老师你这到底是什么药啊,要不要紧?”   贺春景跟学生关系亲,怕她再招来一群小孩,围着自己叽叽喳喳胡乱关心,随口道:“看你们考那点分我就来气,一来气就得吃药调节情绪。真关心贺老师小命健康,回去告诉大家,都给我多拿点分。”   “哦——”小姑娘听出贺老师这是要教训人了,拖长语调应了一句,麻溜溜沿着墙角跑走了。   他不该说那句话的。   忽然缠上来的手臂将贺春景从回忆里惊醒。   未来得及回头看,肩头一沉,他的锁骨窝里严丝合缝地埋进了一颗大脑瓜。   陈藩又在眼睛里养金鱼,一对金鱼曳着红尾巴打转,池水光粼粼的。这人低头吸了吸鼻子,面颊在贺春景颈侧蹭了又蹭。   “这些年你到底怎么过的。”陈藩嘴巴闷在贺春景肩头动了动,声音从毛衣里传出来。   “就那么过了。”贺春景闭上眼,从肺叶里挤出长长的一口气。 第145章 满了满了,溢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贺春景觉得自己好过一些了,发麻的指尖和舌头渐渐都恢复了知觉。   他支起胳膊轻轻拐了陈藩一下,低声道:“回家吧。”   陈藩依言打火倒车,倒了一半却又停下了。   “怎么了?”贺春景以为后面有东西,扭着身子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   把头转回来的时候,却见陈藩闭着眼睛,在揉太阳穴。   他有点紧张,想起来陈藩常有头痛的毛病:“你没事吧?”   “没事,”陈藩指头压在颧骨上方,力道不小,指甲盖都发白了,“就是在思考。”   贺春景莫名其妙,他等了半天,等到旁边有车经过,开灯闪了两下让他们挪车。   陈藩的手重新落回方向盘上,却还是缄口不言。   跑车顺顺当当绕着地库盘旋,一个坡连着一个坡、一道坎连着一道坎地往上走。   快到出口时,贺春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刚才你思考什么了?”   出口栏杆反应有点迟钝,等了几秒才往上抬。   陈藩轰了脚油门,忽然朝贺春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笑得贺春景脊背汗毛都站起来了。   “思考怎么收拾你。”陈藩转过头去,盯着一点点降低的地平线,无际白雪暴露在天光下,“回家之后,得好好收拾你一顿才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春景又差点嘎一下抽过去。   “你把话说清楚,要不然我现在跳车。”贺春景一只手抠到车门上。   “不许。”陈藩利落地给全车门都上了锁。   贺春景战战兢兢地到家,提心吊胆地爆炒螃蟹,忐忑不安地上桌吃饭。   反观陈总,就好像没说过什么危险性发言似的,哼着小曲焖饭,还有心情置办了四菜一汤。   避风塘的葱姜调味刚刚好,长脚蟹腿肉鲜甜饱满,陈藩连拆了两只螃蟹腿,一人一根放进碗里,又把最大的一个钳子掰给贺春景吃。   贺春景哪有心思嗑螃蟹。   他满心满怀都等着陈藩“收拾他”,对俄罗斯空运过来的现杀帝王蟹一点没心思品评。一顿饭吃下来总在偷瞄陈藩脸色,还差点把蟹钳送进自己鼻孔里去。   陈藩没憋住笑,上手给那蟹钳拿过来三两下拆了,蟹肉放回贺春景碗里:“干嘛呢。”   贺春景彻底吃不下去了,他拽了两张纸巾把手草草擦净,纸团往边上一扔,抬眼问陈藩:“你刚才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陈藩叼着蟹腿棒秃溜溜的嗦肉,贺春景眼皮一跳,甚至幻想出这人从螃蟹腿里吹出飞针来把自己撂倒的场面。   这时候你就不能责怪一个焦虑症患者的精神状态了。   “你说你要,那个,收拾我,是什么意思?”贺春景强迫自己不去想飞针的事,硬着头皮说。   “担心这个啊,”陈藩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给你吓的,我能怎么着你。”   贺春景心说您老人家过谦了,你现在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   跟踪也玩儿了,囚禁也玩儿了,当着人家保全公司的面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丢人的事儿都做尽了,再往下我都不敢想你还要干什么。   贺春景在桌下默默活动了几下右脚,转圈的时候骨头缝里还有点刺痛,不过应该不耽误他暴起冲出别墅大门。   “真想知道?”陈藩清了清喉咙,买了个关子,“把碗里蟹钳吃了我就告诉你。”   贺春景二话没说,抄起筷子把蟹钳肉怼进自己嘴里,胡乱嚼嚼吞下去:“你说吧。”   “慢点!”陈藩都没来得及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咽了。   蟹钳里有个硬硬的小骨头片,贺春景吃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吐,能清晰感觉到有个硬硬的东西卡着食道往下滑,有点反胃。   陈藩赶紧把豆苗汤往他面前推,皱着眉头道:“顺顺。”   贺春景梗着脖子又乖乖喝汤,他越听话,陈藩脸色越难看。   “你看,我就发现你有这个毛病。”   陈藩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别人威胁你,命令你,用人情债和道德标准要挟你,或者干脆严刑逼供什么的?”陈藩问,“跟你好好说话会让你心里特别没底,尤其是客客气气对你的时候,你甚至希望别人不要对你太好。”贺春景哑然。   他想反驳,却发现事实如此。   “要把你逼到头了,你才肯说两句真话,刚安安分分的过几天好日子,就在心里把自己骂垮了。”   陈藩用筷子敲敲碗边,他久病成医,随便一分析都有七八分准。   “我没说错吧,今天这么正常的场景,按理说不该触发应激的,你是不是给自己心理暗示了?”   贺春景无言以对,他确实没办法正常享受超市里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负罪感伺机而动,一旦心理防线出现裂缝,立刻不由分说将他吞没。   “你从来不正视自己的需求,贺春景,被关在楼上一个礼拜,连外卖都是人家点什么你就吃什么,电视剧里蹲大狱的还知道跟牢头要肉吃呢!就连提出缓和,也是因为你不忍心看我喝醉之后那个狗样子,对吧?”   陈藩也抽了两张纸巾攥进手里,将它们揉成实心的一个球。   “你习惯了做那个被剥削的人。”   他抬起眼睛,目光锐利地射过来,宣判:“你不爱你自己。”   这个“爱”字刺痛了贺春景,刺得他如坐针毡。一瞬间,意识里铺天盖地掀起波澜,千万道声音轮番责问:你配吗?   “你现在脑子里肯定在想,自己烂透了,根本没有资格被爱,提起这个字都是忌讳。”陈藩把纸团丢在桌上,“我知道这种感觉,医院精神科里大把大把这样的人。大家想好,想爱,所以才去吃药,你也正是因为想摆脱这个状态,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把沾了调味汁的,仍有些油乎乎的手伸过去,想要握住贺春景同样没擦干净的一双手。贺春景立刻把手缩回去:“我没洗手,脏。”   陈藩却仍旧坚定地抓住了他,扯过他的手,小朋友做游戏似的交握住了。   “我也没洗,而且谁吃螃蟹手都会脏的。”陈藩牵着他晃了晃,下巴朝桌面上点了下,“咱们俩一起买的螃蟹,一起洗净切好下锅的,端上来从同一个盘子里抓起来吃,我们的手明明是一样的,对不对?”   贺春景怔怔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许久,就好像不是在看两只人类的手,而是在看外星势力初次接触地球。   陈藩见他傻呆呆的样子,用额头撞了他额头一下:“还溜号,你说你是不是欠收拾!”   “没,没溜号。”贺春景哑着嗓子回答。   “我准备收拾你的烂摊子,把你那些乱七八糟垃圾想法打包进废品站贱卖了,空出来敞敞亮亮一颗心,再置办一屋子好东西放进去。”   陈藩很不要脸地敲了敲桌子。   “比如我。”   贺春景满脸通红地用力抽回手,却再一次被陈藩捉住。   “首先就是就医,不能放弃治疗。鉴于你之前的用药史,大夫给你用药肯定会慎之又慎,可能还会大幅度提高暴露治疗的强度。”   陈藩追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诫他。   “你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可能会想逃,可能会想死,所以不论如何,我会介入。到时候不论你怎么求饶,逃跑,我都会把你弄回来,直到你重新接纳自己为止。”   陈藩捏捏贺春景的手,感受到成年人强韧的骨骼,与少年时细瘦柔顺的触感截然不同。   刹那间,有股突如其来的愤恨击中了他——这个人竟然在他的视线之外偷偷长大了,还把自己养得一塌糊涂,目光黯淡毛发粗糙,像被抓进实验室里折磨了一千遍的小白鼠。   可贺春景何止被折磨一千遍。   他住的房子,是用陈玉辉给的钱换来的,每一砖一瓦都写满了耻辱,但他别无选择地住下了。   每天睁开眼睛,他就会看到陈玉辉的儿子,他要带着恐慌与自责为这孩子卖命,还要夹在爱与恨之间被捅个对穿。   五千多个日夜,空荡荡的黄昏与睡不醒的清晨,噩梦的终点是死路一条,换成谁都会被逼得发疯。   但下一秒,这股剧烈的愤怒烟花般消散了,在陈藩心头孤零零留下一点庆幸。   庆幸他又把这双手握在了掌心里。   陈藩等了一会儿,却只等到贺春景垂下眼睛。   “别这样,没有必要。”他说,“你其实……想要什么,只要和我说就行了。”   贺春景声音仍旧低哑,陈藩能从中听出几乎溢出来的抗拒与厌恶。   对他自己,对善意,对爱,对一切他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贺春景,你还不明白吗?”陈藩心疼得要死了,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   “我不要你掏空自己来满足我,我想要的是你他妈别跟个王八驮石碑似的折磨自己。我要你爱自己,爱满了,爱到溢出来,然后把溢出来的那一点点给我就好了。”   接着,他又出于私心,小声从牙缝里补充了一句:“然后才是别人。” 第146章 这b算是给你装到了   陈藩死皮赖脸哄了几天,贺春景半推半就,到底是掐着挂号单,被送去了苗凤荣那。   在诊疗室外等人出来的时候,陈藩接到保全公司主管的电话。对方先是道了一句新年好,而后问今天元旦休假,大家是否还需要回岗。   陈藩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下拉日历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今天是31号。   他先说了不用,而后脑子里忽然有个神通广大妙手回春的想法冒出来。   “呃,今天再来一天,需要你们办个事,动作要快,三个小时之内务必办完。”   陈藩左右看了看,走廊椅子上坐着几个蔫头耷脑等待叫号的病患,他小心翼翼背过身去,面冲墙角嘱咐了几句。   那主管听完很为难:“我们也不会这个啊。”   “加钱。”陈藩眼都不眨,干脆利落,“尾款多付15%,你可以录音。”   “陈总多虑了,”主管立刻进入状态,“我们现在出发。”   门口强迫症患者第六次从步梯走上来,把鞋尖卡进台阶前端两根金属条中间时,贺春景捏着几张报告单出来了。   “怎么样?”陈藩一脸紧张地凑过去,手心里不自觉出了一层汗。   “没怎么样,我这又不是产房手术室,怎么紧张成这样。”   苗凤荣跟到门口,和陈藩打了个招呼,被他紧张兮兮的神色逗笑了。   “皮肤电、脑电、肌电和血都查过了,生化指标比我预想中要好,表现出的状态也很积极。开了点西酞普兰,回去就是注意上次我跟你说的,脱离压力环境,多干点能产生愉悦感的事。”   陈藩接过诊断书搂了一眼,和之前的判断大差不差,PTSD占主要因素,时不时引发急性焦虑。所幸不是高功能抑郁症,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入院观察的地步。   “挺好。”陈藩抿了抿嘴,从浪尖一脚踏回陆地上,这回有心思开玩笑了:“嗐,我倒是想在产房门口等着,没这机会啊。”   贺春景嘴角一抽,暗地里拧了陈藩一把:“赶紧下楼缴费拿药去吧。”   苗凤荣乐呵呵地看着两人走远。   帕美一清早就被保时捷中心的人送回来了,贺春景为了抽血晨起没吃早饭,陈藩借机大做文章,把人拉到果子市那家阶级斗争Brunch店里吃早饭。   半路他灵机一动,调出手机上先前收到的奶茶店十元优惠券,在隔壁订了两杯珍珠奶茶。   进门的时候店长正在发飙,新来的大学生睁着一双清澈又天真的眼睛挨骂。   陈藩心情好,顺口说了句都有犯错的时候,别跟小孩子计较,换那男孩子充满感激地朝他笑笑。   Brunch店里一群都市丽人眉头紧锁地摄入西芹苹果羽衣甘蓝胡萝卜汁,陈藩带着贺春景做卡路里刺头,在这快乐加倍,肆无忌惮亮出全糖奶茶大满贯。   贺春景吸了一口却变得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果葡糖浆用量大到他好悬胰岛素抵抗了:“你又干什么,忆甜思苦?”   陈藩将信将疑地嘬了一口他喝过的奶茶,又沉默地给自己那杯扎上吸管,尝了一口。   这是天崩地裂的一口。   刚才那小子挨骂都算轻的,陈藩在心里抽自己个巴掌,小树不修不直溜。   “我喝菠……”他刚说三个字就被齁哑了,抓起手边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清清嗓子,“我喝菠菜汁,你呢?”   “都行。”贺春景眼神匆匆扫过菜单。   “没有都行,选个最想喝的。”陈藩用手机扫了码,把电子菜单丢给他,“发挥主观能动性。”   贺春景明白这也算是某种对人积极性的锻炼,十分配合地抓着手机细细研究了一番,点了个比较保险的苹果汁。   店员把双人份套餐端上来,贺春景对着班尼迪克蛋和Tapas发呆,再看看旁边颜色瘆人的青豆浓汤,参不透这些玩意儿出现在这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没怎么吃过这种新派东西,对西餐的印象还停留在汉堡披萨牛排意面的初级阶段,思前想后对着沙拉盘戳了一下,把一颗小番茄送进嘴里。   “还记得这是哪吗?”陈藩一面喝菠菜汁,一面问。   贺春景环顾四周看了半天,最终目光锁定在窗外的某个建筑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时候来过的那家?”   “嗯。”陈藩点点头。   “一眼没认出来它。”他又环顾了下屋内四周的格局,目光落回沙拉菜上,摇摇头,“还是原先粤菜馆的流沙包好吃。”   陈藩脑子里立刻出现上次他姐在楼映雪面前漫不经心小苏一下的场面,福至心灵:“正好你寒假了,咱们把手头的事办完就飞广东。”   “干嘛啊?”贺春景愣了一下。   “吃流沙包啊!”此话一出,陈藩浑身上下都有爽到,一股隐秘的羞耻伴随着强烈虚荣感流入四肢百骸,“你要是嫌温差大,不想去,我叫钱益多出差给你人肉背回来!”   贺春景:“?”   还没等他开口问这里头怎么还有钱益多的事,身边的大落地窗忽然被“当”、“当”敲响了两下。   两人同一时间转过头去看,外面是个穿着奶茶店围裙背心的男孩子,他手搭在眉间遮住玻璃反光,努力向屋内张望。   正是之前在隔壁奶茶店里挨骂的大学生。   见自己没找错人,这孩子朝屋里笑了笑,怪羞涩的朝两人鞠了个躬表示歉意,又把手里的奶茶店纸袋子举到胸前。   “给我们的?”陈藩隔着玻璃点了点纸袋,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窗外的人飞快点点头,又鞠了一躬,冲陈藩指了指门口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陈藩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桌上的奶茶杯,正想拒绝,注意力就又被清脆的敲窗声吸引过去。   那孩子指指他们桌上做毁了的奶茶杯,急吼吼摆了摆手,原地打了个立正,第三次规规矩矩地弯腰躬下身去。   贺春景看不下去了,点了点桌面,和陈藩商量道:“去拿进来吧,喝不喝再说。”   陈藩得令,遂出门,在大门口不出意料地收获了一箩筐道歉。   “我今天第一次上岗,对饮品比例掌握得还不熟练,给您带来麻烦真的十分抱歉!”大学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把纸袋子拎给陈藩,“我按标准重新出了两杯赔给您,实在抱歉!”   陈藩立刻警觉地反应出不对,眉毛皱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吃饭?”   “哦哦,您别误会,是刚才您走了之后,有位先生过来点单,说是您的朋友,还报了您的手机尾号!”大学生把手里拎的另外一个纸袋也递过来,“他说做好了送给Brunch店第二扇落地窗这桌,就是您这桌。”   陈藩感觉后领口凉飕飕的,咬牙道:“那人长什么样?”   “笑眯眯挺和善的一位男士,三十几岁吧,说是姓唐。”男孩子傻乎乎挠了挠头,“所以我想着干脆再出两杯给您一起送来,跟您道个歉。”唐铭。   陈藩后脊梁骨凉成一片——姓唐的是什么时候跟上他们的?!   跟了多久,一共几个人,现在还在某处监视着吗?自己近来人际活动频繁,赵博涛是会选择低头,还是会选择筹备另一场出其不意的暗杀?   奶茶店员见他神情一下变得冰冷,支支吾吾更加慌张无措了:“先生您放心,这些都是按标准做的,您要是想要更换口味也可以……”   “不用了,”陈藩打断道,换上一套客客气气的笑,接过纸袋,“辛苦你了,谢谢。”   这句话都没说完,他已然转身将手搭在门把上,用力拉开。   陈藩强压下心中那股不安,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回Brunch店里,将奶茶店的大学生独自晾在风中。   他目光直直钉进落地窗边座位里,贺春景还坐在阳光底下一无所觉,小心翼翼地分切流心的水波蛋。   见他呼啦啦推门进来,贺春景被声响惊得愣了一下,茫然与他对上视线。   “怎么送这么多?”贺春景看着两大袋奶茶,有些意外。   陈藩心脏还在打突,直勾勾看着贺春景,张了张嘴,又合上。   苗凤荣刚开的药正静静放在桌角上,陈藩犹豫了,他要说吗,要把贺春景才放松下来一点的神经重新拧紧,让这人再度陷入焦虑与恐惧中吗?   “怎么了,”贺春景对陈藩的情绪何其敏感,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半开玩笑道,“被小朋友暗送秋波了?”   听到这句话,陈藩一怔,心里松快了不少。   于是他龇牙朝贺春景笑了下,把自己喝剩一半的菠菜苹果汁往前推推:“那只有我暗送秋菠给贺老师的份啊。”   贺春景自己下套自己跳,哽了一下,连忙喝两口苹果汁顺顺。   这一来一回,陈藩脑子转过弯来了。   “刚才那小孩过来送奶茶,说是刚才给咱俩饮料做毁了,重新补的。”陈藩拎过手边其中一个纸袋,扒开一点给贺春景看。   “嗯。”贺春景咬着纸吸管点点头。   “另外的两杯,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是奶茶店另外送的,或者胡乱编个什么其他理由把你糊弄过去,但我决定不这么干。”陈藩把方才的纸袋推回去,再将唐铭送的那两杯拽过来,“毕竟我得以身作则。”   “什么意思?”贺春景听得云里雾里。   “这两杯是唐铭送的,”陈藩直截了当地说,“咱俩被人跟了。” 第147章 又被你装到了   贺春景脸上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下去。   陈藩早知道他是这个反应,立刻对他露出一个安慰地笑,柔声道:“别紧张,你先听我说。”   在贺春景竭力把自己的精神稳定住的功夫,陈藩起身走到他旁边,轻轻拱了拱他的肩膀,叫他往里挪。   贺春景机械地往窗边窜了个坐,而后感到自己的手被握进陈藩暖融融的掌心。   “赵博涛要是贼心不死,想动手早就动手了。我觉得唐铭过来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是给赵博涛递话,要么是倒戈了给咱传信儿。”   陈藩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表面看斯斯文文的,实际在桌下扣住贺春景的十指来回摩挲,罢了攥紧他的手晃了晃:“你说呢?”   陈藩声音放得很低很扎实,一字一句传进贺春景的耳朵。   贺春景早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一切风险,习惯自己默不作声地解决问题。这会儿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想他所想说他所说,反倒让他体会到一种很怪异的安定感。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示意陈藩继续。   “咱们先看看袋子里有没有放东西。”陈藩一边说,一边勾过纸袋,将卡在杯托里的两杯奶茶分别掏出来。   果然,在杯托底下垫着一个长方形的红盒子。上有金黄丝带十字扎着,正中央挽了一个扁平工整的花。   陈藩捏着纸袋掂量了一下:“嘶……这是放了个板砖?”   贺春景接手过去,果然很沉,足有刚才拿出来的中杯奶茶那么沉。   “和老师打开看看,要是块板砖咱拎出去给唐铭开瓢。”陈藩摩拳擦掌。   “去你的。”贺春景拐了陈藩一下,这人八百年没个正型。   然后他握了握拳头,感觉手指不再颤抖之后 ,伸手进袋子里拽动金丝带,将其拆开。把散落的丝带拨弄到一旁,他拎着盒盖抖了抖,盒子“啪嗒”打开来。   只往里看了一眼,他就倒抽一口冷气,把盖子重重扣回去。   “看来是给赵博涛递话的。”陈藩跟着往里瞄了眼,怪好笑的拍了下贺春景的大腿,“没那么夸张,搞不好就一层镀金空壳,里面填的都是火锅底料。”   贺春景不可思议地瞪他一眼。   盒子里躺着一只手掌大的金如意。   如意如意,如您心意,这是赵博涛给贺春景的赔礼,也是给陈藩的回应。   这意味着先前陈藩在书房演的那场戏起效了。   近日来警方步步紧逼,圣慈头顶的保护伞层层剥落,赵博涛自己还因为“误判”,得罪了有意入伙的金主。   如今年末将近,年后三月紧跟着上层会议,赵博涛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给主子拖后腿。   他终于坐不住了,被诳进了陈藩准备好的局。   陈藩舒了一口气,把杯托和奶茶逐个放回去,压在身价小十万的礼盒上头:“别担心,一切正常,都是好事。”   贺春景唇色还是白惨惨的,神色不安地看他。   “怎么,还信不着我?”陈藩最看不得他这表情,凄风楚雨,好像大雪天里藏身的耗子洞叫人捣了似的。   “没有,我就是……”贺春景就是了半天,没就出个所以然。   陈藩叹了口气,心里也清楚思维惯性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过来的。想了一想,他掏出手机,打开企业微信通讯录,指着最顶上那条自己的头像给贺春景看。   “喏。”   贺春景花了三秒钟时间,凑过去看清陈藩名字下面的“篱笆影业CEO”一行小字。再往下是总办秘书孟南,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下面职位写着HRBP。   陈藩动手往下翻了翻页面,列表有点长,几个文件夹分别写着“电影事业中心”、“电视剧事业中心”、“商业合作中心”、“有雪工作室”、“职能线”等等。拉到最下面,有一行小灰字明明白白写着:共378人。   贺春景抬头看看陈藩,陈藩却又调出几个银行理财app的页面,分别给贺春景确认了账户和理财产品里的数字。   “这只是一部分,还要继续看吗?”陈藩在他数零的间隙中插嘴问道。   贺春景原本都被他带偏了,被这么一问,醒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陈藩按下锁屏键,把那分隔符多得吓人的数字关回保险库,扭过脸定定看了贺春景一会儿。   “贺春景,”他严肃又认真地开口,“我有必要再跟你介绍一下我自己。”   贺春景懵了,刚才不是还在聊他们被圣慈盯梢的事来着么,怎么拐到资产盘点这条到上来了?   “本人男,现年三十三岁,出任篱笆影业CEO职务,具有丰富的企业运作及管理经验。公司内设三个内容中心,三个独立工作室,在职员工近四百人,B轮融资筹备中,无劳动仲裁及债务危机。个人资产刚才你也已经核实过,目前无负债。”   陈藩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鉴于以上事实,我有自信,也有把握,能够像处理好我的生活和工作一样,圆满解决这次的事情。同时,也希望你能给予我这样的信任。”   不远处有一桌女孩子欢呼起来,店里的欢快背景乐一下被换成中英文交替的生日歌,分贝调大了几倍,整个一楼的目光都被她们吸引过去。   借此机会,陈藩倾身往贺春景耳边靠近了些,缓缓吐气道:“贺春景,我不是你心里那个摇摇欲坠的悲惨小孩了,也不是什么温室的娇花,我早就不需要任何人成为养料来救济我。”   贺春景半张着嘴,目光怔怔落在正在庆生那桌晃动的蜡烛火光上。   陈藩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自己脸上,然后冲他绽开阳光灿烂的一个笑。   “贺春景,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好果子想要给你,甚至连这棵树都该是你的。”   陈藩嗓音穿过生日歌的高潮结尾段落,侵略性十足地传进贺春景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不用像她们一样,一年一度对着蛋糕蜡烛许愿,我会满足你一切需求。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单打独斗,不会再孤独痛苦;我会替你分担一切,骗不走也打不走,我自愿是你的工具,是你的狗,明白吗?”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陈藩重新拉开了与贺春景之间的距离,生日歌也刚好进行到最后一个音符。   一群姑娘再次欢呼着道出生日祝福,陈藩背对着人群,冲贺春景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开朗笑容,就好像刚才那一大堆饱含可疑暗示的极端发言不是出自他口一样。   贺春景油盐不进,明白不了,他脸烫得快爆炸了,他耳鸣。   回去的路上,陈藩当着贺春景的面,分别给警局和孟南打了电话,将赵博涛的意思同步给了大家。   贺春景坐在副驾上盯着暗红色内饰出神,耳旁是陈藩有条不紊地安排孟南做事的声音。能听出是为了转移受害者,特地布置了一个场地来迷惑赵的视线。   他转过头朝陈藩望了一眼,心中忽然冒出一种诡异的欣慰感。   “你那什么眼神。”陈藩按断蓝牙通话踩下油门,颇感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   “就是感觉你长大了,”贺春景顿了顿,收回目光时瞟了一眼玻璃反光中的自己,补充道,“我也长大了,咱们都长大了。”   “我反对,”陈藩单手把着方向盘,另只手摸摸索索探过来捏贺春景的大腿,“在我把中间这些年找回来之前,你不许长大,你给我青春永驻。”   贺春景以为他又说肉麻话,也没放在心上,结果一进别墅院子就被里面齐刷刷两排黑衣保镖惊住了,粗略估计来了得有五十人。   “不是,你这段剧情还没过去啊?”贺春景认出来排头两位一个是王朝,另一个是当时在沙发边上,听陈藩下令扒他的大哥。   他立刻羞耻心爆表,慌得想跳车。   “想什么呢,临时找来干活的,干完就撤了。”   陈藩一把给人揪住,按回座椅上,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这么高兴,口哨吹得比倒车雷达还响。   难道是来扫雪的?   贺春景冷静了点。   也是,别墅里平时就他们俩,自己挽袖子扫雪是不现实。刚才一路开进来院子里干干净净,一点积雪也瞧不见,那群人八成就是被叫来干这个的了。   正琢磨着,就听那头陈藩摇下窗户扬声问:“干完了吗?”   王朝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应了一声:“老板,都准备好了,安全和质量都确认过了,您现在就可以验收。”   果然,陈藩心情很是愉悦地卷起舌面弹了个响,回头朝贺春景眨眨眼睛:“走,到后院看看。”   贺春景心里瞬间腾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感觉这人又背着他作了什么妖。   他被陈藩神神秘秘推下了车,沿着石板路往后院走。在绕过楼体的一瞬间,他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前院清出的雪全都用到了这里,甚至能看出工程尾声材料告急,院外几处行车道也被铲了个干净。以花园假山为最高点,梯形斜面缓缓铺设至平坦开阔的小菜地——院子里竟然横亘了一道二十米长的雪滑梯。   贺春景傻呆呆看着眼前的场景,直到陈藩龇着牙凑过来,邀功请赏。   “怎么样贺老师?以后每场雪,我都让它不白下。” 第148章 做个梦给你   贺春景脚下挪不动窝,瞠目结舌地站着,陈藩倒是满意的向后摆摆手:“行了,你们去吧,尾款按早上谈的结。”   离得近的几个保镖大哥面露喜色,很有眼力地拍了一连串诸如“老板大度”、“老板爽快”、“老板新年快乐”一类的马屁,转身吆喝着其他同事收工回走。   贺春景茫然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发现他们十个人里有八个屁股是白的,一走路雪渣子还哗啦啦往下掉,明显是亲自用屁股试过滑梯。   “他们……”贺春景张开嘴,又闭上,组织了好半天语言,第一句说出来的竟然是个慨叹,“以身试险,你这是暴政啊!”   “胡说八道,”陈藩噗嗤笑出来,“咱俩再不回来,这滑梯能被他们玩塌了。”   贺春景有小十年没玩过雪滑梯了。   早先几年冬天,在竹舟市,他还带贺存一去玩过两次,可惜人多眼杂,大人小孩穿成棉球滚作一团,他全身心注意力都放在贺存一身上,累得要命。   后来小孩渐渐大了,生活开销增加,贺春景疲于奔命,父子俩每每路过河边都会说“改天来玩”,可改着改着,这一天愈发就遥遥无期了。   不知道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贺春景一直没能等到贺存一的电话,每每想到这事,他心里就空落落地发痛。   但陈藩这孩子过得很好,学也在正常上,和陈鲜也正在试着相处。   贺春景垂下眼睛想,往后……可能也不需要他了。   他咂咂嘴,有点想家。   可与其说是想家,不如说是在怀念自己做小朋友时的那段日子。   想他爸带他去穆昆河上划冰车拉爬犁,中午饿了,他妈用搪瓷缸子盛着滚热的方便面来找他们,一家三口窝在公共长椅上轮流挑面条吃,吃得慢了,方便面汤就会冻在缸子里。   玩完回家锅里还有红糖姜水,开火加热时放一个鸡蛋进去,搅散成蛋花,贺春景一个人能喝半锅。   贺春景吸了吸鼻子,现在他又有点想哭。   陈藩看出他眼圈泛红,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你那金豆等会儿再掉,还有事没办完呢。”   贺春景被这么一打岔,思乡之情立马卡壳。   他“啊?”了一声,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过去。   陈藩站到他身后,胳膊往前环在贺春景眼前,两手并在一起,指尖相对。   “花园冰雪小世界今日正式开张,有请贺先生为它剪彩,让我们共同见证这激动人心的一刻!”陈藩故意像念运动会祝词似的,语调抑扬顿挫慷慨激昂,说到一半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又憋着乐勾勾两个拇指,“贺先生,快。”   贺春景骂他有病,又忍不住笑着配合他,伸出右手两根指头,剪刀状“咔嚓咔嚓”在他两手交接处剪了一下。   “Bravo!”陈藩再次自顾自热热闹闹鼓掌欢呼起来,“感谢贺先生,祝我们的冰雪小世界开张大吉,祝两位先生玩得开心!”   贺春景笑得直不起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配合他,但还是莫名其妙跟着一起鼓掌:“有完没完!”   陈藩撒腿就跑,率先爬上假山,拎起保镖们早早摞好的游泳圈,“砰”地撂在地上:“早玩早享受!”   随即“咻”地滑下雪梯,吱吱哇哇在菜园里溅起一滩碎雪。   贺春景大笑着看他,霎时间被这种快乐气氛兜头捕住,脚下不自觉地朝假山上奔,一同被拽进快活乡。   两人碰碰车似的你追我赶从雪坡上冲下去,在菜园中撞得七扭八歪。   陈藩攥着雪往天上扬,高歌一曲Let it go;唱完了窝在游泳圈里,随手团了两个雪球叠在一起,捧到贺春景眼前,又问H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贺春景说do do do,然后手脚并用像仰壳乌龟,爬到一边捡小树杈,再爬回来给雪人插上做胳膊。   陈藩咂咂嘴,说要是干别的你也do这么干脆就好了,然后挨了两锄头。   从来只在春天下雪的松津市为他们破例,默许两人在短暂地一下午时间里重新变回十八岁。他们循着雪盖下的蛛丝马迹,往错失岁月的影子里摸了一把。   贺春景疏于锻炼,三十出头的体力到底赶不上从前。   天还没黑,他先瘫在泳圈里动弹不得了。   这泳圈也是最后的一个,毕竟不是专业的玩雪设备,总是玩着玩着就磨破漏气了。眼下伤残泳圈们花花绿绿瘪成一堆,陈藩身子底下还压着个半漏不漏的,动作稍微大点就挤出“响屁”。   可陈藩还嫌没过瘾,找了根麻绳挤在贺春景仅存的坐骑上,活蹦乱跳的拖着他满地跑。   贺春景大叫着灌了一嘴风,想起许多年前在旱冰场上他们玩狗拉爬犁,也是陈藩在前面拽着他疯跑。   陈藩绕着滑梯跑了几圈,终于也累了,跟贺春景堆在一块大喘气。   贺春景双肘撑在泳圈边上,远远望着那滑梯,余晖把白雪涂得金碧辉煌。   “想什么呢?”陈藩瞧他看得出神,问。   “以前我们班学生上音乐鉴赏课,我偶然看到课件视频上介绍一首歌。”贺春景仍旧长久地凝视着雪坡,星星点点的金光烙在视线里。   陈藩安静地等他往下说,或者往下唱,贺春景忽然笑起来,转脸看他:“别等着我唱,我跑调。”   “试试。”   “试不了,但我可以给你念出来。”贺春景顿了顿,又补充,“歌词大意,就记得前面几句了。”   陈藩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要在海上建一座美丽的王宫,豪华气派犹如那孔雀开屏;精致的台阶上到处彩绘金银,漂亮的栏杆珍贵赛过黄金。……   “你想要吗?”隔了一会儿,陈藩忽然问。   “要什么?”贺春景头上的汗消下去些了,太阳正下山,风吹得他有点冷。   “一座海上的宫殿。”陈藩替他抹了把汗湿的鬓角,一双被夕阳映成茶褐色的眼睛直直看向他。   “我要那干什么,搞风力发电?”贺春景噗嗤笑出来。   陈藩也跟着大笑,而后赶在太阳落进树丛之前站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雪,朝贺春景伸出手:“冷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贺春景点点头,抬手任由陈藩将自己拉起来,却连站都还没站稳,就被用力拽进了对方的怀抱。   陈藩怀里满满当当的,心里也酸酸涨涨的。   他先是小小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把脸深埋在贺春景肩膀上蹭了蹭,继而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贺春景。”   陈藩两条胳膊箍得太紧,贺春景想要回抱都腾不出手。   “新年快乐,以后年年快乐。”他说。   回屋之后贺春景打了个喷嚏,给陈藩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接管一切家务活动,把疑似病例用被子严严实实卷好了供在客厅里,又沏了杯维C泡腾片伺候着。   这头贺春景在沙发上当热蛋卷,那边陈藩在厨房忙活,把先前熟冻的长脚蟹翻出来,掀开盖子对半砍开,用蒜蓉芝士焗了一下。蒜香合着奶味飘出来,贺春景肚子咕噜噜响,坐不住了,偷偷怀着私心溜进厨房,趁乱下了两袋方便面。   陈藩用谴责的目光看他,然后苦大仇深地往泡面里卧了两颗无菌蛋,放了焗蟹剩余的芝士,又擦了几片早上空运过来的黑松露进去。   贺春景饭后吃了药,没多一会儿药劲上来了人就开始犯困,呵欠连天。   陈藩把他从跨年晚会电视机前揪走,撵上了楼。   可他舍不得睡觉,回屋掀开窗帘站在玻璃前头往下看,大雪梯被夜色浸得幽蓝。   “它又不跑,明天睡醒了起来还在那。”陈藩也撩开窗帘钻进来,伸手捏了捏贺春景的后脖子。   “但他总是会融化的,”贺春景打了个哈欠,“看一天少一天。”   “松津市每年都会下雪。”陈藩意有所指,“明年可以再建,后年,大后年,每一年都可以。”   俩人睡衣上泛着同一股芝士泡面味,烘得陈藩心旷神怡,闻了又闻,满意的不得了。   陈藩没有要回卧室的意思,贺春景也没有要撵他离开的意思。两人过分纯情地双双窝进被子里睡素觉,排排躺在一起,体温暖着体温。   贺春景阖着双眼陷入昏沉。半梦半醒间,他感觉23年的尾巴尖缀着一颗星,自他眉宇间扫过,留下一道似有还无的白光。   不对,确实是有道白光。   强撑着睡意,贺春景艰难睁开眼睛。他发现枕边的儿童手表正在闪烁,屏幕上显示出一串他无比熟悉的手机号码。   他的精神“腾”地醒了,悄声转头看看陈藩,这人背对着他,像是睡熟了,一无所觉。   贺春景坐起身,赤着脚挪到屋外接起电话,将小小的电子屏幕贴在耳边:“喂?”   对面没有立刻说话,只有风呼啸掠过听筒的声音传过来。   贺春景嗓子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又问了一句:“存一?是你吗,怎么了?”   听筒那边静了一阵,而后贺存一开口:“是我。” 第149章 捞月亮   贺春景蹑手蹑脚地下楼了。   他抓起搭在大厅沙发上的羽绒外套推门出去,笔直穿过园子,就看到贺存一正站在篱笆墙外。   若不是手机屏幕的银白光线洒在身侧,这孩子高大的身形几乎融进墨黑天色里。   “存一?”贺春景快步走过去,“冷不冷,怎么不进来?”   贺存一身上还穿着校服,上身罩了一件很薄的羽绒外套,眼生,或许是陈鲜给他新买的。   贺春景眼眶发酸,明明半个月的时间并不足够一个人做出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可他就是觉得这孩子哪哪都不一样了。   变高了,变瘦了,唯独身上一股横冲直撞的气势没变,像一座陡山,小心思云遮雾绕,沉沉立在夜里。   “……怕打扰到……那个,就不进去了。”贺存一抿了抿嘴,隔着篱笆墙,低头看向贺春景,随即就被对方圈着脖子抱进怀里。   “我还以为,”贺春景有点绷不住情绪,哽咽道,“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爸爸了。”   听到“爸爸”这个称呼,贺存一脊背僵硬了下,随即有些强硬地从贺春景怀里挣脱出来。   他动作没有任何收敛,故而贺春景在第一时间察觉出自己言辞上的不妥,却又为此感到十分委屈。   可他对此没有办法,只好以沉默回应。   “我今天过来……”贺存一语气仍有些迟疑,“不对,我应该先说一句对不起,我脑子笨,想事情用了太长时间。”   贺春景忽地笑起来,伸手摸他的头:“已经很好了。”   贺存一也跟着笑了下,又道:“我以为你在家,但家里没人,我就问王娜阿姨要了你的新号码。”   “哦,”贺春景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自己现在只有小天才儿童电话手表这事,只得敷衍道,“之前的手机丢了,刚办的卡,你又不在,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贺存一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喉结上下滑动,刚要开口,背后树梢上“啪”地猛炸开了一朵烟花。   两人都吓了一跳,贺春景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新年烟花,几点了,是不是要跨年了?”   贺存一掏出手机看了眼:“还有十分钟呢。”   “还没到?”贺春景吹风吹得有点冷,烟花哔哔啵啵升上天际,乍现的白光映亮他的脸,“陈藩刚睡,你不用在意他,绕到前门进来吧,好过在这冻着。”   可他沿着铁栏杆走了两步,却发现贺存一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去看:“怎么了?”   “你……”贺存一定定看着他,“你们和好了?”   贺春景更尴尬了,他不知道要怎么从这一段人物辈分和性取向都过分混乱的关系里,挑出有效的部分讲给他听,同时又担心这不是未成年人应该涉足的部分。   见他这样,贺存一更确定了:“你接受他了。”   没有任何委婉的成分在,甚至贺春景能听出委屈控诉的意思。   贺春景有点心慌,抬手攥上篱笆墙的铁艺尖尖。铁栏杆油漆斑驳,触感粗糙冷硬,像贺存一今天待他的态度。   “存一,这不是小孩应该关心的事情。”他眼睛里空茫茫的,全是烟花的倒影,“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   “那就直接别管了,不行吗?”   贺存一终于说出了自从见到贺春景、自从决定今晚过来、自从很久以前某个念头在他心里长出萌芽开始,早就想说的话。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回家,就我们两个,像以前一样,行吗?”   贺存一的脸忽然生动起来。他像是忍够了,把脸上那张沉默的,谨慎到不符合青少年标准的面具摘下来猛然摘下来砸碎。   “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贺存一上前一步,紧抓住贺春景的胳膊,篱笆墙的尖端深深挤进他的肋骨之间,他却像恍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没有王娜,没有姓陈的,也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就我们两个,以前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现在又有什么不行的?”   小孩表情很痛苦,贺春景怔怔看着他,心脏揪成一团,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小时候送贺存一去医院退烧的样子。   小孩七八岁,趴在床上等着挨屁股针,那时候他的五官也是这么挤在一起的。   贺存一兀自沉浸在命运巨变的阵痛里,抗拒接受贺春景离他而去的可能性,却并不知道这从来都在贺春景的计划内,他注定要做摔落悬崖的一只雏鸟。   贺春景抬手稍稍将他推开一点,却感到自己被箍得更紧。   贺存一把这个细微推拒解读成许愿失败,惊慌之下根本就忘了组织语言,什么狗屁层层递进,什么狗屁迂回战术,他直截了当地喊了贺春景的大名。   “贺春景,是我的话不行吗?”   贺存一徒劳地朝水里捞了一把月亮,指着别墅楼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不甘道。   “你过去跟他才几年,把我养大又用了多长时间?咱们俩是这天底下最亲的人了,或者我可以和他一样,他给你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还能给你更多的,贺春景,我还没长大,以后我可以像个大人那样爱你,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   贺春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闭嘴。”   贺存一沸腾起来的情绪被迎面而来冰湖似的眼睛冻住了。   他张张嘴,脸被冻僵了,这一巴掌打上来其实没有多少痛感,但贺春景从来没有给过他如此严厉冷漠的眼神。   “听听你自己,像话吗,贺存一。”   贺春景肩膀发抖,不光是因为他听见小孩终于把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思摊开来,更因为他闻见了一股无比熟悉的味道。   夜风携卷着淡淡柑橘味飘散过来,贺春景太多年没有闻过这个味道,在反应过来气味来源是谁之后,整个人悚然一惊。   他不敢回头,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涌上来将他吞没了。   他怎么就把陈定养成这个样子,贺春景觉得自己没法跟陈鲜交代,也没法跟身后藏着的人解释。   他秉持着赎罪的心态将陈定带走养大,可如今的情况,明明就是又亲手造下了一桩孽债。   贺存一对陈藩的存在一无所觉,他只以为是自己的发言太直白了,言辞激烈到让人无法接受。   所以他立刻胆怯了,无条件地退步:“或者,或者我可以像以前一样,我一辈子都不再提这件事了,只要咱们两个能像以前一样。”   贺春景隐约听见林子里某处传来一声轻笑,却又被远处烟花升空的尖啸声盖过去了,让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眼前贺存一还在眼泪汪汪地乞求,让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想一直跟着你!我们明明是有家的,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小孩委屈极了,“你不能把我随便捡走,又把我随便还给别人。”   贺春景第一次感觉自己被一句话捅了个对穿,贺存一从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中读出自己有多过分,随即低下头,却仍旧梗着脖子:“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新年到了。   四周的烟花齐齐炸开,硝烟味弥漫开来,冲散了柑橘的香气。   贺春景鼻尖发麻,忽然抬头喊了贺存一一声。   小孩满心期盼地看过去,贺春景却只对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他等了很久,一瞬不瞬地望着养父的脸,终于等来了下一句话,却并不是他想要的那句。   “回去吧,天怪冷的。”   贺春景望着他,笑了笑。   “什,什么意思?”贺存一的生意抖得厉害,他像被装进麻袋的小狗,模糊意识到自己将被抛弃了。   “你现在还小,有些东西看不透彻,我也不合适亲自给你讲。等你大一大,或许就懂了。”贺春景退了两步,朝他摆摆手,“今天有点累,你不想进来,我就不留你了。”   “爸!”   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贺存一终于怕了。   憋了一晚上没说的那个字终于冲破喉咙喊出来,业已无济于事。   “爸,你看看我,我本来,本来想陪你跨年,给你放花的!我没有想惹你生气!”   他手忙脚乱从草堆里掏出那个三角形的小烟花,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才点着捻子。   “你看看我,求你了!贺春景!”   火树银花噼啪炸响,贺存一站在火光里看他的养父一点点走远,身影隐没进树丛和山石中,消失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   他抓着篱笆摇了几下,这东西修得太高太结实,徒手拆不掉。他比量了一下高度,抬腿正要翻,才挂上一条腿,整个人就被身后出现的一股力量掀翻在地!   “唔!”   贺存一后脑着地摔得不轻,仰躺在地上几秒钟,视野里全是些黑黑白白的花。缓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烟花底下戳着一个人,正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睛看他。   “我一般不打小孩,”陈藩用脚尖扒拉了一下贺存一,脑后冒着烟乱炸的火花仿佛情绪实体化,“但鉴于咱俩之间的真实情况,破例揍一次也就算家务事。”   贺存一眨眨眼,迟钝地发现视角与刚才不同。   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拨得侧过身去,脸颊贴着地面,又冷又潮湿。   陈藩往他肚子上轻轻给了一脚,贺存一下意识蜷缩起来护住腹部,闭眼准备好了要挨一顿狠揍。未料到身前的陈藩咧嘴一笑,竟从怀里掏出一只塑胶厚底的毛绒拖鞋,瞅准了贺存一撅起来的屁股,狠命抽出声脆响!   “叭!”   贺存一脑子还没缓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啪!”   他彻底蒙了,耻辱感与怒火“蹭”地蹿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就连贺春景都只在他十岁之前,对他施加过这种直击自尊的酷刑。   陈藩哪能让他跑了,抽两下还不解恨,干脆使劲儿把这倒霉孩子翻趴过去,骑在对方腰上按着屁股抽。   贺存一好被按在土里动弹不得,伸手朝四面抓,只能拔起一些枯草。   他想喊,又觉得丢人,最后只能憋着一口气攥着拳头挨揍,隔着绒裤都觉得屁股蛋子被抽得火辣辣。   烟花放了三分钟,贺存一屁股也跟着开花了三分钟。   陈藩解了气,站起身将那偃旗息鼓的花炮筒踹翻了,薅着领子给小孩拎起来,推坐在篱笆墙根:“知不知道为什么揍你?”   贺存一灰头土脸,双颊咬肌绷得鼓溜溜的,一双银闪闪的眸子带着恨意看他,不说话。   “说话!”陈藩不耐烦了,作势又扬了一下手里的拖鞋。   贺存一下意识挡脸,又拼命控制自己把手放下,继续不屈不挠地看他:“知道。”   “你知道个屁。”拖鞋轻轻抽在贺存一头顶,陈藩冷笑一声,“在想明白自己是谁之前,别再来烦他。”   “凭什么。”贺存一忿忿喘着粗气,“他是我爸爸。”   “你他妈还知道他是你爸爸,”陈藩一巴掌糊到贺存一脸上,按着他的脑袋在篱笆墙上撞了一下,“滚回去,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就让陈鲜把你认回去,让你这辈子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你!”   “你什么你,再多说一个字儿,我亲手把你加到户口本上,给我当儿子!”陈藩凶神恶煞地说。   贺存一不服气,但没办法,陈藩这算是拿捏住了他的命门。小孩不情不愿,含恨捂着屁股滚了。   陈藩送走了灾星,回到家,却发现贺春景在大厅里抱膝坐着。   “他走了?”   贺春景的视线落在灰蒙蒙空气里。   “嗯。”陈藩没开灯,踢踢踏踏走到沙发边,窝进去,摸了摸他的背,忽然问,“跟我回北京吧。”   贺春景不置可否,转头看他。   陈藩身上还泛着似有若无的柑橘味,被硝火味冲过之后有些发苦,像苦橙。   他没对刚才听到的那场背德告白发表什么见解,就好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似的,把话题转向了明天。   “我们计划年前在北京收网,”陈藩隔着薄睡衣,一节一节数着他的脊椎凸起,“贺春景,你身上好冷。”   贺春景嗯了一声,侧身抱住他,把脸深埋进陈藩的睡衣领口,好一阵子没有动静。   陈藩很有耐心地等他,与他叠在沙发上拥抱,姿势像接住坠落的人。   “带我走吧,”终于,贺春景说,“离开松津,再也不想回来了。”   陈藩抱着他闭了闭眼睛:“那就不回来了。” 第150章 你在CBD干这个?   老板跑路一个月,钱益多早上按点打卡晚上按点加班,偶尔探头看着空荡荡的总裁办公室,再看看门口替老板“叭叭”卡戳的孟南,心态略崩。   陈藩这厮小时候叫人代写作业,长大了叫人代批合同,浪得杳无音信,真叫人抓心挠肝。   新年上班第一天,钱益多照例端着保温杯,到空无一人的总裁办隔空投送一份辱骂;回到工位,他盘了盘手上坐等审批的合同邮件,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他有点目眩,感觉自己需要用什么东西来缓冲一下。   带薪拉屎是个不错的选择。   隔壁坑位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一蹲十分钟,手机外放就没断过。   钱益多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发现那边正演到熹妃回宫。再看看自己的手机,二十秒短视频都得被邮件通知卡三回才能看完。   钱益多仰天长叹,心想今年说什么也得叫陈藩再招两个法务进来。   结果洗了手刚一出门,抬眼就看见新法务没进来,熹妃跟新帝倒是回宫了。   陈藩捯饬一新,西装革履地来上班,钱益多心里咯噔一响,只看了一眼陈藩的精神状态,就对旁边那人的身份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等到那人真的走过来,端端正正站在他眼前了,钱益多认真看了好一会儿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才被迟来的震惊劈中。   “你,他,这?”钱益多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组织语言,未遂。   周围有刚散了会的员工路过,热热络络冲陈藩喊老板,喊大王,再看一旁的贺春景,众人好奇的眼神止不住投过来。   陈藩一边大大方方招呼回去,一边时不时斜觑一眼贺春景,恨不能直接站到办公桌上慷慨激昂地来一句:“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钱益多还在那阿巴阿巴口齿不清,倒是贺春景先笑了。   他伸手出去想握手,却又在半途举高了些,更亲昵地拍了一下钱益多的肩膀:“新年好,胖哥。”   钱益多手足无措,说新年好,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万福金安。   陈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出入平安。”   提到嘴边的纳新事宜早不知道震飞到哪去,钱益多把陈藩拽到一边,抹了把鼻尖:“怎么回事,一个版权合同而已,是法大大倒闭了吗你非要把人弄到现场来签?支付宝不能线上签?”   “什么版权合同?”陈藩皱了皱眉毛。   钱益多心神俱震,怀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了一嘴:“他不是供应商吗?《风卵》版权供应商?”   “什么供应商,这是老板娘。”陈藩施施然道,“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   “那这一个月,你是,搞对象去了?”钱益多肝儿都在颤,心中不免下起一场暴雨,酸涩雨水冲刷着那颗加班加得伤痕累累的小心脏。   “唔,”陈藩沉吟片刻,“也不全是。”   “那就是是了。”钱益多含泪道。   刚回办公室,陈藩手机上就收到一条OA提醒,来自法务组长钱益多的离职申请,离职理由:究竟是错付了!   一年总得有这么三四回,hr见怪不怪都不拦了。   陈藩想也没想,直接一键驳回,结束流程,又跳转到微信给钱益多转了笔8888的账,附言:三天假。   钱益多立刻收了,并配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   “怎么样,我这还成吗?”陈藩收起手机,抬头望向贺春景。   贺春景早不是在外面那副端庄得体游刃有余的样子了,他像是才下了公开课的讲台,整个人软绵绵,面色茫然中带了些惴惴不安。   他视线遥望向十九楼窗外,意识陷在天边一片淡灰色的尘雾里,恍惚着开口:“好厉害。”   陈藩看他魂不守舍的,走过去用身体挡住窗外隐约可见的CBD核心区:“厉害什么?”   贺春景坐在办公椅上左右转了转,抬头看他:“你能把公司办得这么好,真的很厉害。”   陈藩被夸得绷不住笑,一手撑在皮面办公桌上,一手把着办公椅的扶手,弯腰凑到他耳边:“老板娘满意就成。”   贺春景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往后躲,整个人陷进办公椅里快要躺平,伸出两根手指戳着陈藩越压越近的胸口:“什么老板娘,别说屁话。”   哪知道陈藩忽然很认真地将他手指攥住,蹲下身单膝点地,目光灼热又坚定:“没开玩笑。”   “这里面合该有一半都是你的,”陈藩捏了捏他的手,贴到自己下巴上,“要是你觉得我干得还挺好,也算我不辱使命。”   贺春景面皮还是发烫,定定看着他:“你不要——”   “要的,不光要,还要十倍百倍的补回来。”陈藩说着说着就笑了,朝他坑洼不平的拇指甲上亲了一口,“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吗?”   “什么?”   “我要贺老师做那种,一顿饭八根海参的豪门阔太。”   “去你的,”贺春景轻轻踢他一脚,与其说是踢,更像是腻歪歪蹭了对方小腿一下,“也不怕把我补死。”   陈藩笑得欠揍:“更补的还在后头呢。”   眼看越说越不像话了,贺春景赶紧把正事拎出来做挡箭牌:“不是说要在北京收网,你们打算怎么弄?”   陈藩没直接回应,直起身子喊了声孟南。没两秒钟,办公室大门响了两声,孟南从外推开一道缝,问怎么了。   “楼下弄得怎么样了?”陈藩问。   “软装道具都ok了,艺人通告时间协调过,月末会走一次彩排。”孟南快速答道,“随时可以去看现场。”   陈藩点点头,朝云里雾里的贺春景递了个眼色:“走。”   贺春景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被领到内部电梯里按了M层,下来迎面就是一道全玻璃的密码门。   陈藩按了指纹锁,推着贺春景往黑咕隆咚的室内走:“欢迎领导莅临篱笆影业1号演播厅。”   贺春景借着安全通道指示灯的幽幽绿光勉强看清周围,然后惊觉有些角落过分眼熟,和过往看过的一些综艺背景板对应得上。   “到这地方来干什么?”他虽然惊奇,但还没忘了自己先前问过的事。   陈藩又揽着他七拐八拐,掀开一道酒红色的天鹅绒布帘子,拉着人往里一跨:“到了。”   屋里黑洞洞的,光线相较之前外面更弱,让贺春景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恐慌。   “陈藩?”他声音有些发颤,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往后退,却撞进身后人的怀里。   完了,更加恐怖的记忆钻进他脑子里,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可就在下一秒,白金色的灯光闪过眼前,刺得他张不开眼睛。   “我在呢,我在呢,”陈藩一手牢牢抱着他,另一手还停在门边的灯具开关上,“没事吧?”   贺春景惨白着脸看他,瞳孔微微打颤,眼珠却一错不敢错,反复反复提醒自己这是陈藩。   “怪我,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陈藩把人抱进怀里安抚,可刚顺了顺贺春景的背,就被他挣扎出来。   贺春景不肯被他抱着,坚持伸手扳着他肩膀,盯着脸看。   陈藩脑子转的快,不再强硬地把他往怀里按了。   “是我,是我,我在这呢。”陈藩圈着他的腰,手掌一路沿着脊椎向上,贴到紧绷僵直的脖颈处揉了揉。   贺春景脑后的头发修得短,摸起来硬硬的一片毛茬,陈藩的手指就一次又一次扫过它们,不停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终于,贺春景闭上眼,劫后余生般长长呼了口气。   “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这回陈藩重新把人搂住,意料之中的没有抗拒。   低头缓了一会儿,贺春景终于攒足力气看看四周,紧接着就像再次被人捏住脖子,一口气也喘不上来了。   若不是提前说过这是演播厅,他几乎以为自己误闯进了什么扫黄打非重点关照场所。   奢靡淫乱的气息扑面而来,酒水餐台延两侧排开,齐整整亮晶晶的杯盘酒瓶列在架子上,晃人眼睛。   悬空两米多高的金色鸟笼是全场最抢眼的,笼子上盖了半遮半掩的白纱,笼内效仿鸟类站杆,横叉着一把不锈钢杆子。杆子上用细锁链吊着两只皮质腿环,很明显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鸟笼被细纱半拢着,轻薄的白纱海浪般迤逦出去,几簇色泽秾艳的金红玫瑰浮在上头。   海岸末尾连着一张大床,床单凌乱不堪,上头同样摆了大片的红玫瑰,床柱上蜿蜒而出的金色细链隐入花团之下。红玫瑰颜色热烈极了,凶案现场血渍似的流淌落地,淹没进白纱浪里不远处,又是另一张停在浅滩上的床。   足能坐下两个人的巨型鸡尾酒杯立在土耳其风格厚地毯上,交织着鸵鸟毛与丝绸蝴蝶结的化妆台上摆着镶钻的面具,驯马鞭与散鞭和化妆刷一同插在白瓷花瓶里。   “这都是在干什么?”   贺春景指着长桌上的流苏抱枕、抱枕下面堆叠弧度慵懒又唯美的针织毯、以及周围食色意味明显的刀叉餐具,哆嗦着嘴唇倒退两步:“让我出去。”   陈藩没有任何犹豫,反手将天鹅绒帘子后面的大门推开,看着贺春景逃也似地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期期艾艾走回来,靠在门口大喘气。   贺春景蹲下身,抱头停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朝外走了两步,最终还是惨白着脸回到门口,戚戚然望向门里的人。   “没关系,你如果感觉不舒服,你可以留在外面,或者上楼离开。”陈藩轻声说。   贺春景一只脚踏在门里,大半个身子仍旧撤向门外,脸色不好看,指节也在门框上攥得发青。   “你也可以让我和你一起走,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是自由的,贺春景。”陈藩耐心道,“这是个片场,故意布置出来的,假的,演戏用的,和普通的影棚没有区别。你如果感觉不舒服,随时可以离开。”   贺春景一脸要吐不吐地站着,他是被夹断过尾巴的倒霉老鼠,胸膛起伏得厉害。   陈藩又等了一阵子,而后走到里面去,把顶灯的开关也打开。   布景临时搭建的墙壁暴露在灯光下,相互驳斥的光源让室内的一切都镀了层虚假的塑料质感,这下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出影棚的原本面目了。   又一波令人不适的冲击感过去,贺春景朝陈藩走了两步,却耐不住腹部一阵阵神经质的痉挛,深深蹲下去。   陈藩很高兴看见他终于克服了一部分的恐惧,也跟着蹲下,主动把人圈进怀里轻拍:“没事了,你已经坚持住了,特别棒。”   “你打算,在这里面干什么?”   贺春景一颗心像是掉在纱网中央,虽然暂时安全了,可还悬在天上,呼呼地漏风。   他寄望于陈藩能给出一个让他踏实的答案,至少别再那么限制级了,不要再挑战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可陈藩有些尴尬地诚实作答——   “呃,那个,和你看到的差不多吧,我要在这开个淫趴。”   贺春景扭头,拔腿就跑。   “......对。”   耳边隐约有声音传过来,朦朦胧胧,听不大清。   贺春景眼珠动了动,感官逐渐回笼,远处的谈话声也跟着清晰起来。   “他们那边同意了,我们把时间定在五号,场地和人员随时可以机动。”   “是,李端行始终没有消息,我们会继续加码加压。”   “他……”   男人的声音更轻也更远了些,有些恹恹的,情绪低落。   “还是不让他去了。”   贺春景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右手边是遮了一半的米色双层窗帘,窗外灰蒙蒙的,黯淡天光从未拉帘的另外半扇窗户透进来,映出周围房间的景象。   以黄白为主调的暖木色精装,乳白色羊毛地毯带有细碎流苏边,直铺到床尾过道上去。墙角站了高低两只木柜,半透明玻璃拉门后头隐约能看见书脊与碟片。   贺春景歪了歪脑袋,感到下巴贴上一朵柔软厚实的磨毛面料羽绒被,脖子下面同样软软垫了只乳胶枕头。   向上看看,头顶还立着一只棉枕,双人床剩下一半的空位上也是如此布置。贺春景心放下一半,想起陈藩的床上向来是要枕头开会的。   这是陈藩的床。   他放空了一会儿,掀开被子坐起身,一双赤脚踩上绒绒的厚实毛毯,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   贺春景捂着眼睛,脸上热辣辣地发烫,本能地回避自己从蹲姿突然变成起身猛跑,结果眼前一黑直接栽到地上的丢脸事实。   “嗯?你醒了?”   陈藩忽然从门框外面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又立刻缩回去,对着听筒那头快速道:“还有事,先挂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uu们T T 脑抽设置了重复章节由于修改后的字数不能少于原字数,从下一章拆了一些补过来,所以结尾卡点会有些怪怪的,十分抱歉!!! 第151章 帕美做错了什么   屋外头稀里哗啦响了一阵,陈藩拎着一瓶刚从塑料薄膜里掏出来的苏打水走进来。   瓶盖拧开时小小的喷气响让贺春景更清醒了些,他接过来抿了一口,难喝,辣舌头,故而蔫巴巴将它拿开。   玻璃瓶底敲在胡桃木床头柜上,陈藩的尊臀眼看也要跟着落座到旁边。   贺春景想起来这人先前大放过什么厥词,脸色变得比苏打水的玻璃瓶还绿:“你离我远点。”   陈藩登时露出一副受伤又委屈的表情,屁股往外挪了挪,小心翼翼搭了个床边。   “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委屈归委屈,陈藩认错态度良好,“我的错,脱敏应该慢慢来的。”   贺春景沉默了一阵,决定绕开淫趴这回事:“刚才是王娜的电话?”   “是,他们已经和首都警方协调好行动方案了。”陈藩点点头。   “你不准备让我去?”贺春景突然问。   “……”   陈藩叹了口气:“是,因为我们确实准备开个淫趴。”   赵博涛灭口的计划出了大纰漏,两个目标,一个也没死。   跟警方串好话后,吴宛背着“奸细”的黑锅离开,陈藩这头紧跟着一棒子打过去,在把贺春景摘出去的同时,更让赵博涛自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搞错目标了”。   陈藩在电话里情绪爆发,枉顾社交素质的喷射性演技,让赵博涛进一步坐实心中疑虑;此时再搬出上级李端行来施压,赵博涛到底是没能抵抗住这套组合拳,同意跟陈藩私了。   那支金如意,就是赵方送来讲和的信物。   至于私了的内容,自然是以陈藩的意思为准。敌人化主动为被动,那么我方的可操作空间就相当大了。   “所以五号那天,赵博涛他们会带上尽可能多的孩子,到你事先布置好的影棚里参加一场,呃,那种宴会?”贺春景环抱着膝盖缩在床头,脚趾不自觉地抠了抠床单。   “年会,兼业内交流会,重量级的制作人、导演、资方都有邀请,还有一些TO G方面的关系。”陈藩跟他并排靠着,一条长腿拖在床下,“我们刚在献礼片上栽了跟头,当时牵动不少人,正好需要个维护纽带的由头。”   “你骗赵博涛,说那些人都是为了那事来的?”   “算是吧。”   “那他们见面了怎么办?”贺春景又问。   “赵博涛不会真的见到他们,邀请函我们做了两种标记,接待会根据不同标记带人去不同楼层。”陈藩笑笑,“领导在B1层的正规演播厅,M层全是演员。”   贺春景张大了嘴巴,傻傻看他,过了一会儿说:“那你还挺忙的。”   “还好,有内部电梯。不过人员名单给到赵博涛之后,效果不是特别理想,”陈藩眉头紧皱着,抬手在下巴上搓了搓,“我想让他把李端行也弄到现场来,他始终没给我明确的答复。”   或许是赵博涛吃过一次亏,这次变得更谨慎,不敢叫李端行发觉自己这是在给人赔罪。   又或许是李端行掂了掂陈藩这头的分量,觉得不值得一去。   “活动目前只在赵博涛这个层面上调动,再往上,一点风声都没有。李端行那傻逼,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好像真就撒手不管圣慈的事儿了似的。”   “不可能。”贺春景一口否认。   “嗯,他这些年爬得这么快,圣慈的买卖得在功劳簿上占大头,只不过有人帮忙藏着。”陈藩咬了咬上唇,若有所思,“要想把他弄死,现场抓包是最快的办法。我想把他拉进来,但……”   但他的能力到底是有限的。   屋子里短暂地陷入沉默,贺春景用膝盖撞了陈藩一下:“喝水。”   陈藩回手将苏打水拿给他,看着他并不是很想喝地抿了一口,鼻子眉毛眼睛全部揪在一起,难受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不爱喝就不喝了,我给你拿别的。”陈藩噗嗤笑出来,他从贺春景怪模怪样的表情里,读出很多小时候的痕迹。   贺春景咂咂嘴:“柠檬味,也还行。”   他把瓶子递回陈藩手上,重新环抱住膝盖,指甲悄悄往肉里嵌,嘴上却安慰陈藩也安慰自己:“还有时间,还能想办法。”   “干什么呢你,”陈藩扯过他的手,一眼就看到食指第二节上印了个崎岖不平的酱红色印子,“你抠我,别抠自己。”   贺春景眼神有点直:“我帮不上什么忙吗?”   陈藩眼见他又要犯病,捏着他的下巴强把人视线转过来:“要不是你先走的几步棋,咱们压根儿办不到现在这样。深入虎穴单刀赴会,现在眼看着就能把赵博涛干灭了,你已经特别牛逼了,知道吗。”   “我要是能再……”   “要什么事儿都被你个热心群众办了,那还要警察干嘛呀,对不对?”陈藩手心贴在他侧脸上摸了摸,“咱们现在想要达到的首要目的,就是把孩子们保住,把那群畜生绳之以法。炉子关了,燃料没了,李端行就算再蹦跶,还能蹦跶几天?死是早晚的事。”   陈藩把人揽进怀里,在贺春景头发上吻了一下,又道:“贺老师得保重身体,才能看到革命胜利,是吧!”   贺春景用力咽了一口哽在喉咙里的巨石,胡乱点点头。   “瓮中捉鳖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咱们这都是专业演员专业导演,从灯光音响到服化道全是专业团队,整体氛围会特别的逼真,容不得他们不上当。”陈藩表情严肃地跟贺春景敬了个礼,“小陈同志保证出色完成任务!”   贺春景没绷住被他逗笑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那必须。”陈藩煞有介事道,“来不及写保证书了,我给组织卡个戳吧!”   “啊?”贺春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陈藩就牵起他的手背送到嘴边啵了一下。   “即刻生效。”   他俩又在床上拱了一会儿,贺春景有点不自在了:“我晚上,就,也在这睡啊?”   陈藩在北京的住处是间二百来平的公寓。   虽然房间也多,但平时只有自己住着,其他房间要么是改放健身器材,要么堆放杂物,里找外找挑不出一间能住人的。   陈藩想说啊那不然呢,咱俩不是素觉睡了好几天了吗。   但他又想到这人今天都被自己吓得背过气了,心里浅浅斗争了一下,还是做了让步:“我约两个家政过来,把其他房间打点一下。”   贺春景点点头,视线望向窗外,正是下午两点钟光线最足的时候,就连雾蒙蒙的天空都有点被斜阳破开的意思。   “那我能出去走走吗?”   要让他跟陈藩就这么双双窝在床上,跟家政阿姨大眼瞪小眼地相处,那也太尴尬了。   贺春景想了想,从记忆里挖出个据说很灵验的许愿去处:“他们都说北京的雍和宫很灵,我想去拜拜,正好给咱们这事儿上柱香。”   陈藩打开手机刷了刷消息,没有什么要紧事,也跟着欣然起行。   可临出门的时候,他就着穿鞋的姿势,忽然在玄关停了一下:“等等。”   “怎么了?”贺春景望向他。   “雍和宫里菩萨多,许愿的人也多。”陈藩笑了下,亮眼弯弯地闪光,“菩萨们上班要听千八百人许愿,报身份证号念家庭住址那种,一天下来多累得慌,说不准回头就给记错了。”   贺春景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以为他不想出门了,小心翼翼问:“那不去了?”   陈藩看他突然变得瑟缩,心疼又好笑,干脆揪着他往外走:“没说不去,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个地方,一样的百试百灵,而且保证一对一交流,点对点保佑。”   “哪啊,红螺寺?白塔寺?”贺春景搜肠刮肚想了几个老北京驰名寺院,摸不准哪一间能提供这种私神订制类服务。   “差不多吧,离白塔寺也不远。”   陈藩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听电梯“叮”地到站。   “走吧。”   弘慈广济寺内,圆通殿。   喃喃诵经声绕柱盘桓,随香火烟雾飘逸殿外。   一些挂在松柏枝头,还有一些荡过牦牛皮的经幡,更多的毫无阻隔,颤悠悠朝着云端去了,半途散在空中。   斜阳残照投进窗格,可见桌面往生供奉牌位上描金的“赵素丹”三字。   那这确实是一对一交流,点对点保佑,毕竟除了亲儿子之外,这位仙家谁也管不着。   贺春景毕恭毕敬地上香,又俯下身去磕了个头,心说赵阿姨,好久不见。   陈藩在他身边痴痴地跪着,双手松嗒嗒合了个十,口中很含糊的低声念叨。   与其说是虔心跪拜,更像是小朋友别别扭扭地跟母亲撒娇。   这人嘟哝到结尾才端端正正跪好,磕了几个头,依依不舍地又朝牌位飞了两个吻,这才转身拉着贺春景出门去。   凉风灌进两人领口,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贺春景觉得周遭香火气很熟悉,与别处甜兮兮的檀香味不同,清清苦苦的,像煎药的味道。   陈藩家别墅二楼的小佛堂用的也是这种香。   如是想,他也如是说:“家里的香,也是这个味道。”   陈藩精神有点萎靡,惆怅两个字写在脸上,背靠在金瓦琉璃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这句,他才回过神,将那些怅惘神色收了收:“嗯,每年都在这请香,带回去烧。”   贺春景又沉默了一阵子,两人绕着庙宇转了半圈,见佛殿背后有善男信女席地而坐研讨佛法,一派超脱。   “阿姨……什么时候走的?”贺春景忍不住问。   “我大学毕业刚回国的时候,本来想在这边安定了之后把她接过来,但没想到她很突然的走了。”   陈藩低下头,碾了碾脚尖下的小石子。   “陈玉泽当年推她滚下楼梯,在她脑袋里留了一个淤血块,神经受压迫,所以变成你见到她时的那个样子。”   鸽群掠过,呜啦啦的鸽哨声忽远忽近,风都跟着变荒凉。   “一五年的时候旧伤复发,脑卒中,她走得很快,不过没什么痛苦。”陈藩忽然很释然地笑了,“她现在不用受苦了。”   贺春景鼻子里酸胀胀的:“嗯,这地方很好,福泽深厚,阿姨在这会享福的。”   “也少不了给我操心。”陈藩自嘲地笑了一下,表情像被请家长的坏小孩,“每逢年底出财报,还有融资啊开董事会之类的,我就到这来跟她念叨念叨,有一次回去还做梦梦到她骂我给她添乱。”   贺春景噗嗤笑了一下,连忙安慰:“这就跟辅导小孩做作业一样,家长都要发脾气的。实际阿姨看着你公司越做越大,日子越过越好,肯定也是开心的。”   陈藩不置可否,半晌,幽幽吐了口气,偷偷牵住贺春景的手,捏了捏,又放开:“她没什么机会辅导我做作业,不过那天梦里是健康的她,我醒来……也挺开心的。”   贺春景怔怔看他,松柏阴影打在陈藩脸上,明明暗暗。   “她解放了。”陈藩叹道。   广济寺并不太大,里外走一走,很快把开放的部分都逛了个遍。   见了故人,许了心愿,两人肚子里都开始咕噜噜的叫。   贺春景是头次到北京来,问陈藩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当地菜,陈藩指了家寺庙不远处的杏园餐厅,说可以尝尝。   老字号菜码出奇地大,两人各叫了一碗双拼捞面,又点了糖醋里脊、宫保鸡丁、葱烧海参三道硬菜。   一张小方桌被摞得满满当当,两人铆着劲儿吃,到底还是剩了半盘子鸡丁。   “打包吧,别浪费了。”贺春景吃得双目失神,一打嗝,感觉面条已经堵到扁桃体后面。   陈藩跟前台要了只塑料袋,很会过日子地把鸡丁跟配菜一起装了,回头瞧了瞧歪倒在玻璃门上开始犯困的贺春景,逗他:“看来阔太一顿吃八根海参也有难度,不是那么好当的。”   贺春景朝他翻白眼。   帕美后厢足够大,可比地库那辆塞螃蟹都费劲的右舵车强多了。   陈藩拎着鸡丁正要放进去,贺春景忽然凑过来,指着车里两只运动背包问:“这是什么?”   转头一看,是是上次他和他姐在射击馆用过的弓箭包,一直放在后厢忘记拿走。陈藩伸手将自己那只包的拉链拉开,给贺春景展示他八十磅的眼镜王蛇。   “帅吗?”陈藩掂了掂手里的复合弓,“明天带你去玩。”   计划进展到最后一环了,李端行受邀的大事没落地,贺春景哪有心思去玩。   他摇摇头,但还是对着这把造型奇特,自己从未见过的弓两眼发亮:“我能看看吗?”   “能,但是别拉——”   “开”字还没出口,贺春景下意识就开弓拉了一把。这弓比他想象中难开多了,用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拉动一半。   陈藩心跳漏了一拍,生怕他空放,立刻手把手将弓握住。   “干,干什么?”   贺春景整个人忽然被拘在怀里,吓了一大跳。   陈藩的手掌紧紧将他的手包裹住,庞大的力道由紧绷的弓弦传到他手腕与小臂上,贺春景颧骨“腾”地热了。   光天化日两个男的站在大马路上搞射雕英雄传,实在丢人,他下意识松手想跑,陈藩却牢牢将他固定在怀里。   “危险,别动!”   陈藩语气有点紧张,贺春景立刻老实了,安安分分由他抱着、握着。   他又将弓弦拉开了些,而后一点点谨慎地将弓弦送回原位,期间一点点观察着滑轮组的状态,确保弓弦没有脱扣崩飞。   这弓磅数大,纵使陈藩动作很轻缓,细弦仍旧压得贺春景手指生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被陈藩听了个正着。   “疼了?”   贺春景有点发颤:“嗯。”   “复合弓不能空放。刚才你要是拉开了直接松手,不光弓废了,它的弦飞出来,能把人抽残。”   “对不起。”贺春景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凶,心里打了个后怕的突。   陈藩慢慢将弓复位了,忽然轻轻笑起来:“又乱动别人的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都把自己稀里糊涂许出去一回了,还不长记性?”   这话说得贺春景大脑空白两秒,随即回忆起别墅墙上曾挂的那张乌木弓。当时他毫无戒心地拉开,被陈藩借着《铁弓缘》的故事打趣说要留下做媳妇。   陈藩重新把眼镜王蛇收起来,合上帕美的箱盖,又抓过贺春景被勒红的手搓了搓:“没破皮,回家给你用药油好好揉一揉。”   贺春景呆呆望着他,脑海里别别扭扭净是些诸如“许配”、“媳妇”、“回家”、“命中注定”一类的词,臊得抬不起眼睛。   他就这么埋着脑袋,鸵鸟似的上车,鸵鸟似的坐车,直到陈藩在旁边捅了他两下,问:“来都来了,去不去白塔寺看看?”   贺春景这才把目光挪到车窗外去,只见左手边有座白萝卜似的建筑,头顶挂了一圈铜片,年代久远。   “这是白塔?”贺春景左看右看,看不出它跟平时见过的宝塔有一毛钱关系,“怎么长这么奇怪,不是说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吗?”   “你说的那是北海公园的塔,这是妙应寺的塔,也叫白塔寺。”陈藩拨开转向,随时准备停车,“想去吗?”   还没等贺春景回答,左侧突然紧急超过来一辆轰鸣作响的库里南,“嘎”一声刹车踩在陈藩前头!   陈藩猝不及防,本能地猛打转向,帕美右前轮一下骑上人行道。   这车底盘低,立刻刮出一串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操你——”   陈藩太阳穴嘣嘣乱跳,贺春景更是白着脸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说】   拆拆补补又一章......Orz 第152章 咱妈显灵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陈藩心里迅速有了个相当点背的猜想。   果然,几乎贴在帕美脑门子上的库里南打开车门,款款走下来一位徐姓男子。   “小陈总?”   徐来之抬脚迈上人行道,微微弓起身,动作很夸张地朝帕美风挡玻璃里看了看。   他肩上披着板板整整的西装外套,确认开车的是陈藩之后,龇着牙跟车上俩人摆了摆手。   这人腕子上的钻表隔着两米多晃人眼睛,说的话更气得人眼花:“我一眼就认出来这车牌了,你说巧不巧!”   陈藩脸色比前头那辆库里南的车漆还黑,将怒火压了又压,实在憋不住,终于还是想要爆发出来——可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秒,库里南右后车门哐当被人从内踹开,紧接着一杯热茶准准泼在徐来之侧脸上。   “开你妈什么傻逼车呢,有病?”   车里传出冰碴子似的一道声音。   说话的人像是一点不在乎自己坐的这车洗起来要多少钱,随手把保温杯里的茶叶渣子甩了甩,还嫌不解气,又抬手把金属制的杯盖丢到徐来之正冒热气的头上。   徐来之像是没想到自己会颜面扫地得如此彻底,脑袋被砸得歪了一下,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就这么被一盏茶浇灭了,凝固在脸上。   参片和枸杞顺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袖子滚落下来,徐来之质地极优的羊绒内搭与衬衫领口还挂了几片山楂。   装逼大失败,他在原地呆立半天,决定先晾着快要起立鼓掌的陈藩不管,一转身扑进了后车厢里。   “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你舍不得了?是不是被我猜中了,我看你们俩就是……”   远远能听见徐来之在车厢里撅着屁股跟人搏斗时气急败坏的声音。   陈藩也顾不上发火了,特地把车窗都摇下来,以便自己跟贺春景能左右双声道高清无码看热闹。   徐来之也并没让他们失望,很快就被车里的人打横踹出来,在人行道上倒退两三步才站稳。   下一秒,一双修长的腿从车内跨出来。对开车门屏风似的遮住了这人的身形,只能看见窄长锃亮的红底皮鞋落到地面上,是个讲究人。   紧接着,一只细瘦修长,筋络分明的手,攥住车门边沿,重重将它关上。   下车的男人身形瘦削,裹着一件橄榄色开衫,白到没有血色的脸深埋在羊绒围巾里。   他头发稍长,额发垂落下来搭在黑镜框上,掩藏在镜片后面的,是一双冷冽又狭长的眼睛。   这人皱着眉头朝帕美走了两步,语气勉强算得上柔和,可见是对徐来之余怒未消:“不好意思,我家司机临时犯癫痫,回家就把他炒了。”   临时罹患癫痫的徐姓司机骂骂咧咧钻回车里,掏出件宽大又厚实的黄白拼花马术斗篷,抖开盖到这人身上,却被其并不领情地补踹了一脚。   “你穿上再动手,外面冷!”徐来之仍旧骂骂咧咧贴上来,又再次被踹开。   “抱歉,你们没事吧?”草草围上斗篷的男人再次抬头道歉,“车损和其他损失我们都——”   “姚眷?”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人的话猛然停了,不可置信地望向副驾驶车窗里的贺春景。   扒在窗口的贺春景一脸茫然,又问了一遍:“姚眷,是你吗?”   “......”   “......”   “所以,你是以为我跟姚眷有过一段,才瞎折腾我的。”   4S店把刮了底盘的帕美拖走定损,陈藩拎着小半袋宫保鸡丁,疲惫地倚在妙应寺围墙上,缓缓吐出一口烟。   这个猜想太猎奇了,以至于他现在不来一根都感觉撑不过去。   徐来之一点没有高门子弟应有的仪容仪态,双手插兜叼着烟卷,一条腿还很没公德心地屈起来踩在墙围子上。被路过大爷瞪了两眼,他还龇牙朝人家乐回去。   “我什么时候折腾——”这人漫不经心地狡辩,话说到一半,却被陈藩饱经沧桑的心累眼神堵住了,于是不情不愿地改口,“都是误会。”   “怎么误会的呢,姚眷口述?”陈藩望着天,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啊那倒没有。”徐来之掸了掸领口风干的茶叶渣子,也猛猛吸了一口,把烟屁股跟墙上按灭了,弹开。   他忽然提起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你记得魏明燕吧?”   陈藩觉得自己一准听过这个名字,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的。   “魏振方的孙女,画画的。”徐来之侧眼看看他,提起嘴角,“还是你前任未婚妻呢,无情啊小陈总,这就不记得人家姑娘了?”   这下子陈藩记起来了!   去年秋天遇见贺春景之前,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有一次他顶着大肿眼泡,刚下飞机就被老前辈魏振方骗去相亲,女方正是松大的客座教授,魏家千娇百宠的小外孙女,魏明燕。   画工笔画的,压根没看上当时形容潦草的他。   “胡说八道无中生有你,”陈藩赶紧看了看周围,见贺春景还跟姚眷在妙应寺里头没出来,松了口气,“我们俩清清白白,徐总说话严谨点。”   徐来之嘿嘿一乐:“小丫头算是姚眷的师妹,去相亲这事儿刚巧被姚眷知道了,好家伙,那天给我们家姚二宝气的,甭提了。”姚眷生气?   姚眷生的哪门子气!   陈藩觉得真他妈破锅配烂盖,不是一家人他不进一家门呐。他们家过年贴春联得是左边写不可理喻,右边写匪夷所思,横批俩字发疯。   “他半夜都累得睁不开眼睛了,还得在梦里歪屁股坐起来骂你两句,”徐来之啧啧了两声,“我仔细一听,都是些什么人渣啊,辜负啊,还我啊之类的话,搁谁身上,这都很难不多想吧。”   “你没具体问他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俩中间还隔着个人?”陈藩闭了闭眼睛。   “我一猜他就不爱提你嘛。”徐来之一本正经地解释,“平白无故的,哪能惹老婆生气呢,是不是?”   “……”   “再说了,这事你也有责任,知道吗。”徐来之话锋一转,把锅又扣回陈藩身上。   “……不大知道。”   “早些年有场拍卖会,咱俩都在,拍卖的藏品里头,有只象牙佛塔,小拇指那么大。一拿出来,我天,二宝从我手里把竞价牌抢过去举,非要不可了。”   徐来之语气比杏园的糖醋里脊还酸,眼神在半空转了一圈,扎到陈藩身上:“然后你他妈也跟着叫价,全场都不跟了,就你还在那抬。”   “不是,那是我家的东西啊!”陈藩想给他一拳,“被偷了好些年,我不得拿回来?”   怪不得姓徐的大事成不了一个,四十好几了还当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就他这脑子,他是恋爱脑啊!不能用的!   “是啊,我一打听,这他妈是你家的东西,那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不然他怎么会认得你们家的东西?”   定什么情,跟谁定情,这东西就算是硬说成是跟吕忠定情,也跟他姚眷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吧!   陈藩掸了掸烟灰,痛苦地把烟掐灭,那头徐来之还在肆意发挥想象力。   “当时我一查,你确实去过抚青,自己一个人飞过去的,没猜错的话,是飞到省会转大巴,对吧?”徐来之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慌,“富二代游玩途中诱骗单纯小男孩,玩弄身心过后弃如敝履一走了之,徒留痴情人守在原地因爱生恨——”   “……”   徐来之“叭”一拍手:“铁证如山呐!”   陈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把姓徐的车钥匙抢过来,开着库里南把他创死。   “那你就没查到我跟我们家贺老师是两个人,坐火车,邻座,挨着,亲亲密密,恩恩爱爱,一起回省会的?”   “一零年铁路才开始实名制。”徐来之说,“怪就怪你俩没赶上好时候。”   “对不起。”陈藩诚恳地说,“生不逢时,让您误会了。”   “没事,这不是说开了吗!”徐来之脸皮比鞋底子还厚,倒把这句阴阳给应下了。   而后他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轻松拍了拍陈藩的肩膀,愣是把陈藩嗓子眼翻上来的那口血给拍回去了:“得了,你也甭跟老哥哥计较了,算哥欠你个人情,你自己掂量办。”   方才在广济寺上空徘徊的鸽群飞得远了,这会儿忽然兜回来,从二人头顶旋过。   一连串暗影极快掠去,自地面拔起,猛撞到行人身上,倏然融进人影中,又不由分说地离开。   陈藩没留神,被它们的来势惊了一跳,下意识跟着转过头去,看鸟影在墙上重新凝聚成型,飞逝散去。   红墙像一潭水,波纹重归平静后,仍有一道影子稳立着。   是徐来之的影子。   这人松松散散站在那,谈话暂歇,他百无聊赖地观看往来车流。   在呼啸的鸽哨声中,陈藩忽然像被惊醒了,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徐来之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说,欠陈藩个人情。   “真的?”陈藩问。   “嗯?哦。”徐来之嗤笑了一下,“那有什么真的假的。”   方才说笑打诨的神色从陈藩脸上淡去了,他张张嘴,感到自己心脏砰砰地搏动。   “李端行。”他说,“徐总能办吗?”   【作者有话说】   徐:到时候看隔壁那本都给我把这茬忘了啊【哈士奇指人.jpg 第153章 说老公谁是老公   姚眷跟贺春景跨出寺门的时候,天空上已经浅浅印了半痕白月亮。   陈藩赶紧趁机把瓜子皮全抖到库里南脚垫上,狗腿飞奔而去:“累不累,我叫孟南来接?”   出来的俩人眼睛都红红的,贺春景尤甚,哭得跟脸上顶着俩豆馅铜锣烧一样。   “我今天……能不能和他多聊一会儿?”贺春景搓了搓手,有点不安地问陈藩。   他太久没见姚眷了,这才多大一会儿,肚子里的话是三天三夜也谈不完的。但他又不好意思说,毕竟两人一起出门,没有半路扔下陈藩,自己跑了的道理。   哪知道姚眷硬气多了,大手一挥:“上我们那住一夜吧,地方够大。”   “啊?”陈藩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   姚眷用一种十分嫌弃的眼神,横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个耳朵怎么十多年了没想着治治,还一句话听两遍呢。”   “……”   陈藩拳头捏起来硬硬的,当年跟姚眷手下连续吃瘪的记忆席卷而来。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就看姚眷刚迈上车的那只脚,又被一地瓜子皮扎出来了。   这人退了两步,大斗篷在风中摇摇晃晃,然后转头看陈藩:“你嗑的?”   这回陈藩算是被彻底堵回去了,他左右看看,装傻:“嗯?谁?那不是你刚甩的茶叶渣风干了吗。”   姚眷瞪他,跟小时候一样,脸色煞白,跟个受了屈的小寡妇似的。   “什么啊?”贺春景不明所以,走过去问。   姚眷一把给他扯住,拉开副驾门把人塞进去,还格外贴心地扯了安全带,弯腰撅屁股给他系上。   徐来之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   姚眷替贺春景扣好安全带,身子还没收回去,抽空抬头看了徐来之一眼:“看什么看,我开,你到后边去。”   徐来之还一脸震惊地坐着,直到姚眷绕过来,把他从驾驶室里剔出去,重新收纳进后座。   劳斯莱斯平稳启动,陈藩却看出邻座老徐久久不能平复,心中巨浪滔天。   哥们儿,现在悟了吧。   陈藩冷笑一声。   晚了,丫防错人了。   姚眷开车时,还跟贺春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一九年白塔寺修缮,他参与起谱子的事,还聊他在工作室里带学生的事。   甚至俩人还有学生能对上,从贺老师手底下毕业的小朋友,眼下正在姚老师团队里做实习。   “不是我说,姚儿,你经常画画也得注意着保护眼睛。小时候你是全班眼睛最亮的,近视了多可惜。”贺春景歪头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发小,有点心酸地说。   “嗯,注意着呢。”姚眷应了一句,听不出掺了什么感情。   沿途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明暗交织的光从车窗打进来。贺春景坐在前座,注意不到徐来之脸上表情忽然特别难看。   陈藩瞥了一眼,心里明镜似的,看来姚眷这毛病跟徐总脱不开关系。   于是他敲了敲车玻璃,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贺老师看外面。”   贺春景依言扭头看,忽然眼睛睁大了,直起背:“……水立方?”   姚眷也跟着瞟了一眼:“嗯,过了前面森林公园就到家了。”   他不知道这对贺春景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贺春景忽然嗓子眼发紧,眼前浮现出几只旧绒绒的布娃娃。   那年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每一件都如陨铁似的砸进两人的生活里,将未来砸得扭曲不知奔向何方。   在污浊欲望中悄然滋生出的爱,地震时身后出现的熟悉怀抱,宿舍里黏糊糊的贴面舞。   他们在电视机前看奥运,欢呼着相信明天会更好。   一切都充满希望,一切都生机勃勃,他们的爱与前途都明晃晃的,两人分开一节课的时间都嫌长,却有勇气许诺三五年的等待。   贺春景望着车窗倒影中自己的脸,眉眼宽和温厚,鼻头不再是圆钝的一个,颧骨与下颌的线条平且宽,鬓角甚至能看到两三根白发。   已经不大能望出当年细伶伶瘦巴巴的模样。   现在距离零八年,甚至比距离二八年还要远上一些。   可看起来又这么近,近到摇下窗户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陈藩什么都明白,他看着贺春景的侧脸,喉咙口里也跟着哽了下。然后他揉揉眼角,若无其事地开口:“等咱们闲下来了,买票进去看看。”   贺春景嗯了一声,仍旧呆呆地看着,直到车开过了,才喃喃地说:“北京欢迎我么。”   也不知道是个问句,还是单纯的念一下口号标语。陈藩把手伸过去,把他衣领子上不知从哪蹭的香灰给捻掉了,说:“嗯,北京欢迎你。”   “不是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   旁边徐来之忽然跟个野猪似的呼哧上了,伸胳膊蹬腿动作幅度较大地倒腾了一番,充分发挥肢体语言用以表达膈应嫌弃不服且难受,把地上那小半袋宫保鸡丁踢出去老远。   “诶我天,这两口子,别生我车上。”   他假笑着挤兑了一句。   然后姚眷一脚刹车踩在路边,转头叫他滚下去。   夜里十点半,陈藩刚听完第二个会,就看见卧房门开了条缝。   贺春景带着一脸探究探进个脑袋,问他忙完了没有。   “准备睡了,赶紧进来。”   陈藩有点惊讶地锁上了手机:“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要跟姚二宝秉烛夜谈到天明呢。”   贺春景赶紧把手指比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将门又推开一些,挤进来,踩着毛拖鞋啪嗒啪嗒走到床边去。   “谁告诉你他叫姚二宝?徐来之?叫姚眷听见,给你连夜扔出去。”贺春景用气声说。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挺符合他的气质。”陈藩乐了,原来抓人小辫子是这种感觉,“你俩不聊了?”   “不聊了,姚眷不能熬夜,说是明天上午还有团队会。”   “这才几点,够健康的。”陈藩掀开被子,拍了拍床面,“早知道他这老年人作息,咱在外面吃顿饭就结了,还跑这来住一宿。”   贺春景心说姚眷倒想不这么健康,抵不住徐来之耍赖皮,专逮着他俩说话的地方躺下打呼。   从卧室到书房,刚才都睡到厨房岛台上去了,往那一趴,大蛤蟆似的。   在栖舍初见的时候挺正常一人,高大英俊仪表堂堂,自带迷之高贵,顶天了有点恶趣味,没想到背地里在家是这么个形象。   这一天受的冲击太多,贺春景脑子应付不来,早把之前乱七八糟的贞操顾虑忘了。他往陈藩身边一拱,躺好,鼯鼠似的把四肢展平。   “真没想到啊,”贺春景脸上浮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这是真的吗,咱们现在在姚眷家里呢。”   陈藩顶不乐意看他惦记别人的样,小声哼哼:“是啊,还以为他那性格得孤独终老呢。”   “去你的。”贺春景一巴掌拍他身上,“我就是没想到他能——他能选择这样,他看着不像。”   “这东西有时候不能靠看,有的人看不准。”陈藩翻过身,拄着脑袋看他。   贺春景闭着眼睛,脑海里闪过无数小时候的画面:“嗯,虽然各方面都有点意外,但他现在……过得还挺好的,真好。”   这话听在陈藩耳朵里,就跟往他心里扔了俩柠檬榨汁似的,小刀片嗡嗡嗡地转悠,酸汁飞溅。   “羡慕你们家姚二宝了?”陈藩抬手扳过贺春景的下巴,“徐来之人家可是正经三代,家底殷实,我半个白手起家,你还得给我点时间嘛。”   贺春景瞪着眼睛反应了半天,呸了他一口:“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我当什么了,把姚眷当什么了?”   陈藩这才想起眼前贺老师也是手持一套房本的正经工薪族,户口簿个人页上印着户主俩字,除了自己上赶着送的,从来没多要过自己一分。   这话确实有点侵犯人家独立主权的意思。   但他现在不想认错。   他刚查过屁股底下这块地皮的均价,还被库里南别坏了车。最重要的是,他在徐来之姚眷这对虎逼鸳鸯手底下无辜充当了PLAY的一环,吃了一个无比硕大的瘪,他要闹了。   陈藩一瞬间眼圈通红,极委屈地转过身去,顺带卷走了大半条被子。   贺春景正站在道德最高点上灌风呢,忽然就接收到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大后背,懵了。   “不是你,你干啥啊?”贺春景搡了他一把。   此举收获了陈藩大声抽噎一下。   “你怎么回事,你又乱想什么呢?”贺春景翻教材似的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翻了一遍,到底也没找出自个儿理亏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老公来看,你呢?你根本没把我当老公。”   参考答案来了,贺老师看了又看,没看懂。   “你压根就没想跟我过日子。”   参考答案又来了,贺老师看了又看,这回看出字里行间写着狗屁二字。   这是什么个解题思路这?   陈藩越想越委屈,还抬手抹了把眼泪。   贺春景不信他真哭了,把着他的肩膀抻脖子看,陈藩就把脸藏进枕头里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啜泣。   这就没办法了,贺春景心脏开始奔儿叭乱蹦,手足无措地开始哄人:“我没有,你先正常点,我说错了跟你道歉还不行么。”   “你都没认识到错误!”陈藩不依不饶的,把羽绒被卷得更远了。   “我自己认识得不够深刻,你再给我指点一二,我能认识得更加清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行不?”贺春景一退再退,败下阵来。   “诚意呢?”陈藩往后递过来一只手,不偏不倚送到贺春景嘴边。   贺春景张口给他咬了块表,说劳力士的。   结果陈藩反手把他衣领一扯,拽得人直往前扑,陈藩趁机转头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吻上他的嘴巴。   诚意交接了足有一分半钟,气氛卡死不能再往下了,俩人才分开。   “你记着,你跟老公要什么都天经地义。反过来说,老公对你怎么好,为你怎么拼,都是理所当然的,明白吗?”   陈藩舔了舔湿漉漉的唇角,心满意足地支教。   “所以有时候我想给你给到爆,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挣到手,然后轻轻松松放在你面前。这不是轻视,更没有说谁依附谁生活的意思,就是24k纯爱你。你也是当老公的人,也能理解这种男人的野心,对吧?”   贺春景怎么听这个人物关系,怎么感觉不对劲。   但按照对方互为老公的理论来讲,逻辑又严丝合缝,只能莫名其妙点点头。   他这个迷茫中带点失神的表情太过火了,陈藩又在他下巴上脖子上胡乱啃了几口,把沾满口水打过签的贺老师塞进被窝里,自己晾在外头摊平了冷静。   他躺着,他悟了。   “咱也有姚二宝羡慕不来的东西。”陈藩忽然得意的要命。   “啥?”贺春景掀开被子,迷迷糊糊看他,然后顺着陈藩的眼神缓缓往下挪。   “徐来之都奔五去了,哪有咱这魄力。”陈藩骄傲地支棱着。   脏东西,贺春景想伸手给他撅折。   “人家用不着你关心这个,万一他俩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姚眷用不着他。”贺春景反驳道。   然后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倒反天罡的画面。   陈藩立刻就不支棱了。   “谋害亲夫!”陈藩痛苦地转过身,“谋害亲夫!!!”   贺春景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删除:“不说了不说了,在人家家里乱说人家私事,不应该不应该。”   “我今天一定做噩梦,贺老师赔我。”陈藩又转回来,伸出俩腿把贺春景夹住了,手也缠上去。   “陪你陪你。”贺春景一脚踩进套里,这一宿算是出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陈藩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问题没问,赶快请教老师。   “你给姚眷说过象牙佛塔的事?”   贺春景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点头:“说过,你问这个干嘛?”   “怎么说的?”   陈藩琢磨了一晚上,也没琢磨出来贺春景是编个什么惊天动地缠绵悱恻的传说,才能让姚眷一个外人为之疯狂。   “他之前在一个拍卖会上非跟我抢这玩意儿,弄得徐来之以为我俩有一腿,差点找人给我脑袋掰掉。”陈藩把栖舍正骨一事夸大其词,控诉道。   贺春景更说不出话了,这回连头也不点,直接装死。   一零年贺春景带着陈定偷摸回家上户口,说是自己在外面搞大别人肚子,女方生下孩子就跑了。然后咬牙给管户籍的塞了两千块,把陈定变成了贺存一。   结果刚出派出所大门,他就叫姚眷截了个正着,拎着脖领提溜回家。   姚眷不信他那套说辞,非逼着他把实话套出来了。贺春景要挟姚眷要是往外说,他就抱着孩子跳河,这才把人按住。   “那你俩就这么结了?他真就能二话不说放下你?”姚眷气得要命,表情吓得陈定哇哇哭。   贺春景抱着孩子拍了老半天,终于幽幽开口:“他跟我说,家里之前有个象牙做的佛塔,足有拇指这么大。”   “所以呢?”姚眷拳头攥得紧紧的。   “后来被他一个朋友偷走卖了,他看那朋友可怜,揍了一顿,也没追究。”贺春景说,“那东西比我命还贵。”   陈藩早都已经习惯从身边失去一些东西,莫名的来,莫名的去,痛都痛得习惯了。贺春景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被陈藩捡到身边来,享受他的优待,又狠狠伤害他,再离开。   “这次对他来说,也一样。”贺春景忽然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毕竟我这么可怜,他也揍过我了,应该也就不追究了。”   我偷走了他的爱,怕它太昂贵,就用谎言将它包装得低劣又廉价。   所以舍弃这份爱的时候,陈藩应该也不会痛太久。   第二天,贺春景就抱着陈定不辞而别,从此再没了音信。   或许姚眷非要拍下那只佛塔,是希望贺春景也像它一样,在某一天忽然再次出现在故人面前吧。   贺春景鼻头酸酸的,整个人陷进羽绒被里逃避现实。   那头陈藩可不管他在这感悟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手爪子狗狗搜搜摸上来了。   “说不说,不说严刑逼供,今夜无眠。”陈藩气哼哼地左边捏捏右边揉揉,“是不是又在故事里编排我当小三了?我看你就想不出点好的。”   话说一半,他忽然被兜头罩进了暖烘烘的被子里。   陈藩额头贴在贺春景胸口上,几乎能隔着薄薄一层肌肉骨骼感受到心跳。贺春景一只手放在他脑后上下揉,将他紧抱着。   “干嘛呢。”陈藩闷在被子里问。   “不是头差点被掰掉么,给你揉揉。”贺春景一边说,一边手上用了点劲,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贺春景忽然体会到了什么是陈藩说的“想给你给到爆”,因为他现在确实感受到了身体被某种轻盈的,满足的情绪,并且这种情绪还在不断地产生。   双倍重逢的喜悦以万钧之力击中他,他像一阵烟花,炸出无数明亮美好的星星,他想把自己身体里活蹦乱跳无处安放的多巴胺塞进每一个人脑子里。   谢谢姚眷,借他吉言。 第154章 我是卿   这一觉睡得马马虎虎,还算踏实。   陈总睁开眼,从五百多平的大平层里缓缓醒来,CireTrudon的栗子羊绒木香被暖黄阳光裹着,在他身上涂出一层轻薄的惬意。   窗外有野雀的叫声,除此之外,连风都是静的。   不过从手工拼花地板的细微震颤中,可以判断出门外有至少两个佣人在忙碌,这也代表着他即将迎来一顿丰盛的早餐。   陈总心旷神怡。   然后他想起这是别人家。   陈总心情沉重地洗漱,并且将正在放寒假,暂时荒废了健康作息时间的贺老师摇晃起来。   贺春景东倒西歪坐起来,还不等意识清醒,床头的手机就嗡嗡猛震。   “二宝找你。”陈藩抓起手机扫了一眼,替贺春景按下接听键,递到耳边。   “醒了没?”姚眷的声音清冷冷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出来吃饭,我要走了。”   “哦,马上。”贺春景睡眼惺忪地挂了电话,冲着陈藩发了会儿呆,说,“钟鸣鼎食之家。”   陈藩噗嗤笑出来,在他睡得乱翘的头毛上捋了一把:“嫁狗随狗,去洗漱醒醒神,跟我回去吃糠咽菜。”   贺春景隔空朝他蹬了一脚:“那我跟存一还入了丐帮了。”   说完,贺春景有点清醒了,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自打那天贺存一被他赶走,他跟陈藩就再没提过这茬,就连他自己也刻意不再去想。   本来孩子没教好的场面都够丢人了,两人之间那种对话还被陈藩听了去,简直让贺春景尴尬得想死。   一时间贺春景自己把自己架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迈。   “谁家丐帮有他那条件,他现在可是进了古墓派了,保不齐回头你发现这孩子夜里睡绳呢。”陈藩却没回避这个话题,“你以为他被谁带走了,时翎,时境臻的儿子!”   贺春景刚抬起来的屁股又一个踉跄坐回床上:“掌上舞那个时境臻?!”   时境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登央视,一支飘逸轻灵的“飞燕掌上舞”震惊国人,一夜爆火,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传奇舞者。   这人性情孤傲,脾气古怪,可出神入化的舞姿彰显硬实力,任谁看了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有口皆碑的老艺术家。   “时境臻小时候学过一段戏,算是我妈的同门,俩人以前关系还挺好的。”陈藩把贺春景拽起来,拖进浴室,“那老太太脾气才怪呢,纯古墓派原教旨,事儿他妈妈。保不齐你们家贺存一上次就是被她欺负哭了,才过来求爸爸抱抱的。”   “放狗屁。”   一句话骂点太多,贺春景甚至不知道从哪骂起,索性全骂了。   “卟儿。”陈藩很配合地嘟噜一声。   贺春景感觉自己血压有点升高,有种熟悉的,班主任面对班里屡教不改没皮没脸臭男生的上头感攀上心间。   但下一秒,他发觉陈藩又这样轻飘飘揭过了看似沉重的一页。   “你那天,全听见了吧。”   贺春景犹豫了两秒,转头问他。   “嗯,听见了,犯上作乱,口出狂言,罪不容诛。”陈藩点点头。   “……”   贺春景还在往下等,可眼见着没下文了。   “就这样?”贺春景半信半疑地问。   “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打小你就爱给我往那个第三者的位置上安排,时不时冒出来一个猫三狗四的我都快习惯了,犯不上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子计较。”   陈藩摆摆手,完全忽略自己把贺存一按在地上抽屁股的事,还有点喜滋滋的。   “毕竟呢,我是卿。”   “……”   贺春景撑着门框,想给他个乌眼青。   陈藩犯了贱,舒服了,边套裤子边哼他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贺老师贴着他叫卿卿。   要不是顾忌这是别人家,贺春景都想直接把花洒头拽下来滋他。   可洗着洗着,贺春景抬头看向镜子里湿漉漉的脸,忽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像一朵终于顶破了土的蘑菇,四面八方涌来湿润的空气供他喘息,雨水替他洗去满身的污泥。   他感受、张望、分解,他终于诞生在这个世界,站在树下的某个角落,成为自然生态的一员,而非混沌地飘零在宇宙之外。他活着了。   但这种解脱感太不真实,以至于贺春景不得不停下手,开门缓一口气。   在搭上门把的瞬间,他心跳快的几乎要从肋骨下面撞出来。   他担心开门之后自己忽然踩进灰突突的一居室里,屋子空无一人,所有让他感到愉悦的缤纷经历都来源于疾病的症状,是他的妄想。   可是门外,陈藩还站在那里,手里拎着刚换下来的睡衣。   “怎么了?”   贺春景脱力地靠在门框上,两手撑着腿,不说话。   陈藩走过来,将他捞到怀里抱着:“怎么了贺老师,哪儿难受了?”   贺春景额发还湿淋淋地向下滴水,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一头埋进陈藩的肩窝里大口喘气。   陈藩吓了一跳,当即就要把他端起来冲出去喊人,被贺春景扥住了。   “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很多事都没做完,但是感觉……”贺春景觉得自己这个语文老师白当了,居然搜肠刮肚找不出一句话能形容现在的感受。   “不着急,我听着呢。”陈藩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抱了半天,贺春景脑子里那股翻腾的磅礴情绪消退了,他手有点抖,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刚才我好像,爱了自己一下。”   陈藩听完嘿嘿地笑:“以后还能爱好多下,我也帮着你爱。”   在刚刚的场景里,贺春景终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世界了,他久违地体会到自己是世界万物运行中的一环。   “把事情都说开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陈藩揉揉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嘀咕,“有的事说出来,别人不一定是特别负面的反应。所以别总吓唬自己,别什么事都放肚子里憋着。”   贺春景点点头。   “以后什么事都有我兜着,你那些藏着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也都知道了,理解了。现在咱们俩可是世界上最最最亲的人了,没有什么不能一起承担的,对不对?”   说这话的时候,贺春景的头仍旧扎在陈藩怀里,所以陈藩也就没看见他脸色僵硬了一下。   陈藩一无所觉,还在逗他:“再不济,有什么我办不到的,还有你家二宝呢。现在他发达了,随便吹吹枕头风,那你不信手拈来!”   贺春景吭哧吭哧笑起来,推开他:“你就是记他的仇,小心眼。”   “哪有。”陈藩不承认,“我那是心里摆不下别人。”   贺春景被他麻出一层鸡皮,甩着胳膊换衣服去了。   昨晚进屋时,贺春景光顾着跟姚眷说话,左右也没细看。   现在天亮起来了,才发现这房子里四处挂着画,角落里还摆着不少雕塑工艺品。   “他家和你家有点像。”贺春景跟陈藩小声说,“但他家装修暖色调,看起来比较现代。”   “啊哈,是哈。”   陈藩又看了一眼全屋定制的爱马仕,由衷觉得他们家朴实无华不认识高奢品牌的贺老师真好。土大款。   陈藩在心里评价了一下徐来之,又痛定思痛,在心里把公司24年KPI翻了一半,再盘盘手头的项目,发现还是干不过人家资本的原始积累。   老婆闺蜜高嫁,他比不上,难受,谁懂。   贺春景终于发现陈藩情绪黯然低进尘埃里,他正琢磨着这人怎么回事,回头就看见家具摆件上印着一个挺眼熟的标。   昨天姚眷披的那件斗篷上也有。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拼读一下这个单词,拼完了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敢情陈藩从昨晚就一直没绕过这道坎。   这种事对他来说真的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都是他干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   贺春景看这些有钱人,甚至抛开个人关系去看陈藩,都是一样的,这些东西离他的认知太远了。   当一串数字后面的零足够多,那再多几个或是少几个,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真没什么区别。   甚至都不如刚买完菜超市就打特价,眼看着自己没占着那几块钱的便宜让他肉痛。   贺老师教书育人已有数年,面对解决青少年攀比心理早已得心应手。他故作打量,忽然对着满屋子高奢家具撇撇嘴,做出一脸“也就那样吧”的表情。   “有一点真不如你家。”贺春景品评说。   “钱味儿太重是么。”陈藩被他起范儿的样子逗乐了。   “也不是。”贺春景摸摸下巴,凑到陈藩耳边,“他家不带院子,搭不了雪滑梯。”   陈藩一怔,却很快被贺春景扯了一把,往前踉跄几步。   “快走两步,人家等半天了。”贺春景越过客厅二百七十度的巨大落地窗,在一地阳光里被陈藩赶上来。   “你就谢天谢地吧贺春景,这是在姚二宝家。”陈藩咬着牙,往他屁股上掐了一把,“这话在家说一遍试试,高低跑不了你的。”   餐厅里,佣人们早上好了菜,徐来之已经嚼了一轮。   见他们磨磨蹭蹭终于出来,徐先生促狭地挤挤眼睛:“你俩挺能睡啊,熬夜干活了?”   “你们老年人一般都觉少,睡得早起得早。我妈跟你一样,凌晨四点就满地溜达。”   姚眷远远开口打岔,端着个餐盘从厨房过来,吧嗒放在餐桌上。   贺春景看了一眼,盘子里四个小瓷盅,黄澄澄的,不知道装的什么。   陈藩倒是认出来了,心说老年人虚不胜补,一大早上起来就给他吃鱼翅羹,你安的什么心,毒妇。   “怎么还主动给我涨辈分了,平时那什么让你叫爸爸都推三阻四的,今天挺主动啊。”   这点小毒徐来之岂止不在意,甚至还要惯着他:“弄的什么这么香?”   姚眷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拿起一盅鱼翅羹轻轻推到徐来之面前,咬牙笑道:“大鲨臂,吃吧。”   陈藩没忍住笑出声,很快被满脸通红的贺春景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   姚眷把剩下两盅汤羹递到二人面前,道:“松茸鱼翅羹,第一次做,看看怎么样。”   贺春景小声道了谢,姚眷又把桌上的小碟子朝他挪了挪。   陈藩抬眼一看,居然是昨天打包回来的宫保鸡丁,他们家贺老师特爱吃,剩个底子都舍不得扔。   陈藩又开始坐立难安,姚眷这人怎么看怎么贼心不死,都老大嫁作商人妇了还不老实。   他这头心里正编排着,冷不防就听徐来之喊了他一声。   “对了,陈藩。”   徐来之搅合着鱼翅羹,秃溜溜喝了一口,很客气地没有叫他小陈总。   “嗯?”陈藩看过去。   “留意着点消息,姓李的这几天可能找你。”徐来之表情很随意,淡淡地说。   【作者有话说】   这周蜂蜜蘸白糖,下周开始刷剧情!(*^▽^*) 第155章 高危作业   “你开淫趴不喊我?”   钱益多满脸的难以置信。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在首都朝阳区东三环办公楼里开淫趴,然后不告诉你的法务?”   陈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告诉了吗。”   “晚上落地执行,下午跟我拉齐进度,怎么,是要我提前组织好话术通知家里捞人?”钱益多揪着陈藩的领子,满眼都是被兄弟插刀的辛酸泪。   陈藩顺势薅起办公桌上搭着的白衬衫,龇着牙送到自己冤种兄弟面前:“你一法学生,少放互联网罗圈屁,赶紧试试衣服大小。”   钱益多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更不能跟着你犯错误。”   “圣罗兰去年春夏秀款,就这一件,小两万。”   “那也不……我先试试。”钱益多开始宽衣解带,拎起那件垂感极强的衬衫上下研究,“这衣服怎么没扣?”   “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现在库里系扣的就剩两件比基尼了,你穿得配假发,你行吗?”陈藩问。   “我行,别人行吗?”钱益多反问。   “不愧是你,多多,你总是对所有事情都适应得这么快。”陈藩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被一巴掌拍开。   “我特么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到底要干嘛!”钱益多气哼哼地缠好腰带,把没扣子的两片前襟扯了扯,露出自己腹部若隐若现的脂包肌轮廓。   一不小心扯得有点大,右侧肋骨上一道浅褐色的疤跳了出来。   “……”   钱益多若无其事地将疤痕重新遮好,抬头看向陈藩:“挺合身。”   陈藩的眼角像是被那道伤疤扎了一下,他不自觉挪开视线,抿了抿嘴。   “这件事本来没必要跟你说的,但我觉得,你有权利选择参加或者不参加。”陈藩开口,“我们正在和警方合力办一件案子,今晚派对是个饵,最终目标是把以前松山书院那帮人一网打尽。”   “包括李端行?”钱益多张了张嘴,又合上,而后喃喃地问。   “包括李端行。”陈藩点点头。   没料到钱益多呼啦站起来,往桌角上“哐当”狠拍一把,大骂了声操!   “不弄死这孙子,我都对不起当年挨这一刀!”钱益多忿忿地说。   紧接着,他从旁边饮水机上一把拔下水桶,气势汹汹倒提着往门口冲。   陈藩被水浇得一蹦,怕他就这么直接顺着消防通道弹射出去,也顾不上擦鞋,赶紧上前把人拽住:“干什么去?”   钱益多气血翻涌,抡了抡大水桶:“我用法律的武器制裁他。”   “那你就真得通知家里准备捞人了。”陈藩把他拎回来,又将甩在桌上的羊绒衫丢回给他。   “先下去做造型,警察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虽然不能让你弄死他,但拘捕的时候你可以趁乱多踹他几脚。”   “真的?”   “骗你不是人。”   这话对钱益多来讲,一点信服力没有:“现在也没见你是啊。”   骂骂咧咧到了M层,钱益多终于把法律武器这茬彻底放弃了,转头看向陈藩。   “对了,这么大个事怎么没见贺春景?”   “他跟艺人们一起做造型呢,比你来得早。”陈藩笑了笑。   “好哇,这事儿你跟艺人说都不跟我说?!”钱益多眼珠子瞪得牛大,脆弱的友谊又岌岌可危了。   “艺人要排期嘛,哪像你,公司的中流砥柱,肱股之臣,夙兴夜寐,召之即来。”陈藩斟酌了一下,又觉得用词足够精准,“反正在办公室喊一声你就来了。”   “……”钱益多哽咽。   然后他掏出手机,点了几下。   陈藩那头裤袋里跟着震动,掏出来一看,OA流程审批提醒:法务组长离职申请。   现在HR通过动作是越来越快了哈。   陈总大手一划,把申请驳回,顺带一脚踹开了临时化妆室的大门:“干完这票给你加十天假。”   “半个月。”   “十天,外加招个新法务。”   “成交。”钱益多一锤定音,转头进屋,下一秒,就傻在了原地。   良久,他扭过脖子,面红耳赤地从牙缝挤了一句:“不找招新法务也行,死鬼。”   屋内景象一片礼崩乐坏、纲常扫地,蕾丝与皮革齐飞,大腿共胸脯一色。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捯饬一新,花枝招展地说笑聊天,一条条像那个康河柔波里的水草。   满屋子人见陈藩来了,轮流嗲着嗓子打招呼,喊老板,喊daddy。   派对还没开始,气氛倒是做得很足。   钱益多今天可算迷了眼了,狼吞虎咽看半天,好容易习惯了花花世界。   他按着胸口凑到陈藩身边说小话,满脸的心有余悸:“我的个天,你平时就跟这么一群狐媚子打交道?这要是叫你们家贺老师看见,全场都得叫他发卖出去!”   陈藩嘶了一声:“早多少年我就告诉你别瞎学那乱七八糟的,你要是个gay也就算了,你一直男还学这个!”   “直男怎么了!”钱益多听这话老大不乐意,“艺术是全人类的宝库。”   这话陈藩反驳不了,他随手抓了个头插三把梳子的妆造师,问贺老师在哪。   妆造师伸出贴了二十来个双眼皮贴的手,遥指远处的一道门:“在单间呢。”   两人依言奔过去,到了门口,陈藩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犹豫。   “嘛呢?等着伴娘出来堵门呢?”钱益多用胳膊拐了他一下,挤挤眼睛。   “那完了,今天没带红包。”陈藩这才跟着笑开。   推门进去,贺春景正在做头发,陈藩从镜子里看他表情有点不对劲。   贺春景看到两人进屋,表情一下子变得更紧张,有点像晕车的人,下一秒就要找塑料袋开吐。   给他化妆的小姑娘有点为难:“贺老师别紧张呀,法令纹都绷出来了,咱们做的是个减龄的妆效,需要一定的天真松弛的感觉哈。”   贺春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点点头,试图挤出一个松弛的表情。   他这造型确实漂亮,前额稍长的头发松散垂下来,侧边稍微开了个俏皮的小缝。一张脸收拾得干干净净,眼头和鼻尖都刻意用高光阴影强调过,好容易长开的五官又被涂画得圆溜溜,的确是凭空减了十岁的样子。   一点看不出是三十有余的中年人,那些年岁刻画出的小小瑕疵尽数被掩盖了,重新出落成懵懂洁净的青春样貌。   陈藩却瞧了瞧镜子里的人,开口道:“把眼头加长,卧蚕擦一擦,该多大就多大,不要娃娃脸。”   “啊?”化妆师吃了一惊,“这样挺好的呀,本来底子就不错,简单收拾一下,做点血色感,多嫩呢。”   她侧身让了让,轻轻把贺春景的脸转向陈藩。   “陈总看看,有没有找回记忆中白月光的感觉。”   贺春景在围挡底下手都快抠烂了,心说你陈总当年的白月光可是另有其人。   “不要娃娃脸。”陈藩又说了一遍。   小姑娘无奈只好把妆面改了改,整体色调饱和度都降下来,朝大地色系日常妆靠拢。   “头发最后再定个型就好了。”她从瓶瓶罐罐里捡了支摩丝出来。   陈藩却忽然朝她勾勾手指,将那瓶发胶要过来:“我来吧,你去帮钱总收拾一下。”   随后他把钱益多往前一推,小姑娘爽快地应了声好,带着钱益多出门去了。   房门轻关,贺春景明显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一眼看不住你就犯老毛病,不喜欢就直接跟她说呗。”陈藩上前把他头上的小夹子挨个摘了,一点点用摩丝和发泥固定好。   “我怕影响她工作。”两人距离太近,贺春景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好了,我看这样就差不多了。”   陈藩却按住了他:“等下,很快的。”   实话讲,那姑娘手艺不错。   雾面柔光的妆效让贺春景看上去像朵云,把陈藩的心脏看得朦朦胧胧飘忽着。   “要干什么快点干,你别这样盯着我。”贺春景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想把话题岔开,“几点了,什么时候开始,警察到了吗?”   这些陈藩心里有数,于是答非所问:“衣服换了没有?”   贺春景怔了一下,稍微偏开脸:“换完了。”   陈藩又把他的脸轻轻拨回来,这回问得更跳跃了:“我能亲你吗,就现在。”   贺春景终于抬起眼睛茫然地看他:“啊?”   “快说能。”陈藩催促道。   “但是我涂了唇膏了,虽然不大明显但是唔——”   陈藩把人按在椅子上一口啃下去,吃了一嘴脂粉味,但他不在乎。   贺春景被小碎发蹭得眉间发痒,蒙在围挡布下面的手慌乱地探出来推他,却被陈藩顺着手指扣住,握紧,压在椅子扶手上,亲得更狠。   贺春景糖球似的被他连舔带嘬,亲得直哼哼,整个人软下来,陷进椅子里。   “知道刚才我看到什么了吗?”陈藩从他唇齿间挪开,亲了亲他的鼻尖,跟他保持着一个睫毛几乎扫到彼此的距离。   贺春景感觉自己要溺死在椅子上,喘得厉害,眼神勉强聚焦:“什么?”   “我看到你的二十岁。”陈藩又在他嘴唇上蹭了蹭,闭上眼睛强压下情绪,“看到我不小心错过的你的样子,我还以为我永远不会见到了呢。”   贺春景听得笑起来,声音黏黏糊糊的:“有那么夸张吗?”   “有,让我徒生歹念。”陈藩把人抱紧了,感叹,“复刻纪念版,只能我一个人看,所以必须改。”   “胖哥也看到了,你要灭他的口吗。”贺春景搂着他的腰,有点心酸,嘴上却还在开玩笑。   陈藩蹭到他耳朵边亲了一口:“同事不算人。”   贺春景闷笑出声,然后明显感觉陈藩的呼吸加重了,赶快悬崖勒驴:“你停,停停停离我远点。外头一群人,让你演戏,没让你真干这个。”   “知道,再给我抱会儿,马上。”   两人腻腻歪歪待了一阵子,妆造间的门板被人嗵嗵敲了两下。   “老板,娜姐到了。”孟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陈藩扬声答了句“就来”,而后把贺春景从椅子上拽起来,伸手要替他解下围挡。   没料到贺春景裹春卷似的,把自己裹紧了往边上一闪,支支吾吾开口:“你怎么,你怎么没换衣服啊?”   陈藩噗嗤一笑:“还得我给你打个样?”   贺春景吭哧吭哧挪到一边:“那能给你白看吗,要丢人一起丢人。”   陈藩绷不住笑,抬手解开自己西装的几颗扣子,很大方地一敞怀:“看吧!”   抬眼看过去,贺春景才发现这货全靠一件外套装成正经人呢。   贴身的黑衬衫在外套掩盖下老老实实地充当打底,压根看不出它领口以下都是半透明网纱质地的!腰侧干脆就挖空两块,把腰部向下收窄的紧实线条暴露无遗。   西裤也不是什么良家裤子,风骚的高腰镂空,胯骨上吊着两条绳,看着像裤裆正在高危作业中。   肩膀到胸口绑了皮革质地的束缚带,装饰用的金属细链颤巍巍垂下来挂着,勾勒出饱满的肌肉轮廓。   “勒得有点紧,充血之后还挺夸张哈。”   陈藩低头勾着胸口的皮革带子,“叭”地弹了一下。   而后他又在贺春景震惊的目光中伸手扯松领口,从口袋里摸出根项圈往脖子上一扣,再把连着项圈的细锁链往前一递,冲着对方龇牙笑:“要牵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没涉黄,真的,大章鱼别夹我 第156章 阿喀琉斯之咪   人模狗样!伤风败俗!无法无天!   贺春景捂着脸,像唐长老误入盘丝洞,把自己更蜷缩进角落,不情愿看那个细锁链哪怕一眼。   陈藩嘴角翘得老高,把链子往他贺老师脖子后边一绕,一扯,骤然收紧。   贺春景冷不防被拽过去,差点直接一口啃到陈藩脸上,只好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偏头躲开。   “该我看了吧,贺老师。”   贺春景挣巴了几下,没跑出去,被陈藩捏着领口的魔术贴,拆礼物似的拆掉了外包装。   在这短短几秒钟里,贺春景忐忑得心脏都要从领口蹦出来,他死死揪着两侧的围挡布,不让陈藩把它拿走。   陈藩直着眼睛往里瞅了半天,把围挡重新裹上,缓了口气。   然后他颐指气使地嚷嚷:“妆面都改了,换掉换掉。”   那是件水手领的套装,两侧羊腿袖倒是够长,那上衣短得遮不住腰。衣摆下头能看见腰间勒出六芒星造型的皮绳,其上垂下细金线,缀着几颗金铃铛。   下身短裤搭配小腿袜,还系了吊袜带。   还好及时发现,这要是穿出去被人看见,我就把今天在场所有人全都发卖了!   陈总捏着一沓卖身契,歹毒地打起了小算盘。   “给你备用套装了吗?”陈藩故作冷静地问。   贺春景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脸色更红了:“扔那了,穿不了。”   陈藩走过去,举起那件可疑的白色蕾丝透视装看了看,心中痛骂一个个小女孩年纪轻轻就居心叵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回头叫演艺事业部把服装师全部开掉!   但是库里就剩两件比基尼了。   这件虽说是裙子,但好歹长一些,款式也是成年人的款式,上身还有珍珠披肩和束腰遮着。   陈藩硬着头皮把蕾丝长裙卷巴卷巴丢给贺春景:“就穿这个吧。”   “但这是……”   “没事,外面都群魔乱舞六畜兴旺了,你穿这个不过分。”陈藩催他,“快快快,王娜等着呢。”   贺春景抓着衣服眼巴巴看他,拳头攥得死紧,嘴唇也紧抿着。   “我转过去,你快换。”陈藩没忍住乐出来,这人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脸皮薄得要死,换个衣服还不给人看。   身后珍珠链子噼里啪啦地撞,陈藩背对着贺春景左右看看,发现沙发上刚放着衣服的位置,居然还漏了一件装饰。   他走过去拿起那块白纱,抖开来,感觉像奶奶辈盖在冰箱电视机上的布。   这什么东西,披风?   他琢磨了一阵,拎着上边两朵小白花看了看。   这时候贺春景在他身后开口:“我好了,那个,你不许笑。”   陈藩依言回过头去,倒是真的没笑。   看他愣愣盯着自己,贺春景更是缩手缩脚地窝进椅子里,还把椅背侧过来挡在身前:“要不我还是换回去。”   珍珠项链慵懒随性地绕在一起,大小弧线垂坠着,遮住领口镂空处的苍白胸膛。   蕾丝束腰质感轻且薄,两侧由缎带交叉系好,打成花结。束腰底下堂而皇之延伸出两只吊带腿套,在大腿最丰腴的地方箍出肉感线条,在纱网之下若隐若现。   贺春景扯了扯肩头层层叠叠网成披肩的珍珠串,尴尬道:“好像是要去撞天婚。”   这回陈藩嘴角咧开了:“胡说八道,猪八戒要长你这样,该试的就改菩萨了。”   贺春景原本就臊得要命,叫他说得直发晕:“停!再说一句我把你嘴揪掉!”   陈藩嗤嗤闷笑,把手上的白纱递过去:“你这还差个配件,看看是该放哪的。”   贺春景听完这话像吃了一惊。   他一把抢过白纱,捏着两朵小花比在头上,又拿下来,再比量一下,还是拿下来,瞪着眼睛问:“你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   要不怎么说色令智昏,陈藩这会儿才看出来自己这选的不是什么透视长裙,这他妈是件……透视婚纱。   “你这人——我,靠!”贺春景简直不敢置信,气得捶椅背,“我把刚才那套换回来!”   贺春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手忙脚乱把刚丢到地上的水手服往起捡,被陈藩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了,攥着腕子压在化妆台上。   冰凉凉的棱角抵着半裸的后背皮肤,贺春景汗毛倒竖。   面前陈藩眼角红红的,极快速地舔了舔下唇,喉结上下滑动。   “王娜在……”贺春景艰难地说了三个字,就被堵住了嘴。   这回比刚才吻得更热切了,天旋地转。陈藩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摸上来,垫在他背后,隔绝了那片冷硬的凉意。   贺春景在彻底被亲晕之前摸到了陈藩脖子上的细链,用力把人扯开一点。   “老婆。”陈藩嘴巴一秒也不闲着,要么物理攻击要么精神干扰,“今天不叫老公了,叫老婆,没毛病吧?”   说完,叽叽歪歪喊着老婆啊爱你啊什么的又要贴上来。   吓得贺春景立马咣咣给了他两拳,急中生智,把陈藩胸口带子扯起来弹他咪咪头,怒道:“我看你病得不轻!”   陈总被一键破防,龇牙咧嘴捂着阿喀琉斯之咪倒地。   这次是真要出门了,贺春景把身上的珠串理了理,抬手要开门。   刚握上门把,就有一只手紧随着覆上来。   “今天的药吃了吗,你记得是怎么答应我的吧?”陈藩在他背后碎碎亲了几下脖子,小声问。   贺春景轻轻嗯了一声:“我能行。”   这些天来,陈藩带他适应过很多次演播室的布景,有人的,没人的,开灯的,关灯的,甚至他们还在里面住了两夜。   他现在状态好了,吃过药了,逐渐能够适应那个地方。   但今天不一样。   其实贺春景自己心里也没谱,但是他今天站在这里,面对唯一的一次大好时机,他必须行。   “你要是觉得什么时候想要歇一口气,想要躲一躲,你就回头。”陈藩下巴拱到他肩窝上,语气黏糊糊的,“我就在你后面等着,哪也不去。”   木板门欠开一道缝,清晰的喧闹声被香风送进屋里,多是些淫词浪语下流荤话,偶尔伴有纠正台词的指令。   贺春景默默听了半晌,而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一片纸醉金迷肉体横陈的景象猛跳到眼前,陈藩能感觉到贺春景的手在他掌心底下攥成了拳,硬邦邦的硌在那里。   “你看左边,那个流泪圣母,她前年演了个爆款悬疑短剧,还被网友做了表情包,你肯定知道她。”   “旁边那个光膀子皮草哥,给腹肌打阴影那个,帅吧?人家选秀出身,贺存一要是个小闺女,说不定还会在你家贴他的海报。”   “右边墙角那个自己跟自己即兴的,你认出来没有?周围都没人敢靠近她,国庆档打头阵的正剧一姐,我司顶梁柱,待会儿给你要个签名。”   陈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忽然看到眼前人的肩膀细细抖动起来。他扳过对方的身子一看,贺春景居然正在忍笑?!   “你刚才说贺存一要是个小闺女的时候,我就没忍住想了一下他穿小花裙子,扎两个羊角辫的样子。”贺春景手背掩着嘴唇,笑得咳了好几声,“要了命了。”   陈藩跟着幻想了一下贺存一身子威武雄壮、表情庄严肃穆地穿着连衣裙,扎着小头花,他也绷不住了。   “我看你是全好了啊贺春景,”陈藩乐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伸手揪他的耳朵,“亏我还在这声情并茂做旁白解说呢。”   “解说得挺好,比我上课生动。”贺春景歪头躲他。   “吁——”   抓过头发打过底的钱益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忽然打断了他俩:“王娜找你们八回了,宣她觐见吗?”   紧接着,他就被贺春景这套限定皮肤吓傻了。   “我操,为了从我这掏份子钱,你们俩豁出去了是吧,”钱益多呆呆打量了他们一阵,转头看向陈藩,竖起大拇指,“你是真这个,哥们儿铁服,这个月工资我随了。”   跟在他身后过来的王娜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你们弄这场面真够大的。” 王娜忍不住调侃了一句,随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们人到齐了,已按照与会重要人员的形象妆造完毕,尽快联排一次吧。”   “孟南。”陈藩朝旁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将麦拿过来。   孟南利落地替他把麦夹好,打了个OK的手势:“频道调好了。”   “好。”   刚才还在洋溢在几人之间的欢脱气氛逐渐坍缩不见,贺春景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心里又开始空唠唠的,冷感升腾起来,伺机随时把他吞掉。可下一秒,一条让人倍感踏实的胳膊圈上了他的腰。没事,放心。   陈藩笑着对他用口型说了四个字,而后看向人群。   “123,321,我是总导演陈藩,听见的人立刻静音,重复一遍,现在,立刻静音。”   指令伴着咝咝啦啦电流声传进频道,闹哄哄的大化妆间骤然静下来。陈藩捏着麦,抬头点了一下人数。   自篱笆工作室升级扩张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过现场调度了。   “全体成员,放下手中物品,前往一号演播厅各就各位。灯光、音响、道具准备,末次联排预备,现场倒计时五分钟——”   “开始!”   “我说老万,你会不会看孩子啊。”   唐铭不耐烦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轿厢。   “不是都让你给他们发糖了吗,怎么一个两个还哭,哭得丑了吧唧的送上去还有人要吗?”   老万大名万盛,正是先前记恨贺春景,撺掇赵博涛把人收拾走的暴脾气男人。   也正因为挑拨错人这事儿,被赵博涛一怒之下发配来跟车送果儿。   以往他都是跟在赵校长身边打点伺候的!   轿厢里的高壮男人怒瞪唐铭一眼,强忍着火气,给了身边正在掉眼泪的小女孩一巴掌:“别他妈哭了,小逼货!”   不巧那小孩是个聋的,挨了打,嚎得更大声。   司机被震得皱了皱眉头,唐铭叹了口气,转过头对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小朋友招手,打了个“过来”的手语。   小孩看看凶神恶煞的万盛,又看看斯斯文文的唐老师,果断扑到了副驾旁边。   “求求你”、“救我”的手语打得极快,唐铭揉揉她的脑袋,不慌不忙从前座手抠里捡出个圆盒子。他从里头捡了个小糖果似的东西,揪着女孩子的上嘴唇,轻轻喂进嘴里。   “别让她吐出来。”唐铭嘱咐道。   小孩很快察觉到这并不是糖,刚想低头吐掉,就被万盛一把箍住下颌。没多一会儿,女孩眼神就直了,昏昏沉沉地翻起白眼,浑身软下去。   “操,你这多少纯度的,别给人吃死了。”万盛骂了一句,把女孩子重新甩回车厢后面。   女孩软哒哒摔在车厢板上,像是失去知觉反应,面朝下一动不动,任凭涎水淌了一地。剩余几个挂着眼泪珠的小孩简直要吓死了,登时一并噤声,小鸡崽子样挤作一团,眼里全是真切的恐惧。   “没多少,我还特地挑了个水果味儿的给她。”唐铭拿了一个也塞进自己嘴里,而后无比享受地舒了口气,“……好东西啊。”   “等了快俩小时了,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过去?听说里面全他妈是明星戏子,我半个月没开荤了,几把要爆了。”万盛搓了搓自己的寸头,烦闷道。   “老万,认清形势,咱们今天可不是享福来的。”唐铭飘飘忽忽地开口,“这要真是个局,咱们都得折进去。”   万盛牛眼一瞪:“那他妈还来?!”   他立刻伸手揪住唐铭和司机的后领,怒道:“操,你们别是诓我来探路的吧!”   唐铭无语地将唇烟吐到他脸上:“你长点脑子吧,要不然下次就不是来跟我们送货了,我看你得进工地去。”   说着,唐铭把座椅放倒了些,懒洋洋两手交叠着放在前胸露出玩味的表情,瞄了一眼远处高耸的写字楼。   “安心等指示吧,那位试人的法子可多着呢,希望陈总顶得住咯。”   话音未落,唐铭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唇烟相关描写纯粹基于网络内容杜撰,小朋友们不要碰这种有害健康的东西哦!!! 第157章 ACTION!   “您好,麻烦出示一下您的请柬。”   迎宾小姐面带礼貌笑容,捏着卡纸看向唐铭身后几个男人:“几位都是一起的吗?”   唐铭点点头,勾起一抹骚里骚气的笑:“一起的,美女,麻烦带个路。”   “好的,请跟我来。”迎宾小姐把请柬递还给他们,朝身后左侧通道带路。   “这不大对吧?”刚走了两步,队尾的一个男人警惕地开口。   与富丽堂皇的前台大厅不同,这条通道倒像是员工搬运用的临时通道。   墙壁上斑驳着污痕与剐蹭痕迹,整条走廊幽深安静,迎宾小姐的高跟鞋地沾了地面上的土,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碾压声。   男人忽然提高声音喊住迎宾:“刚才后面那几个老头也是参加我们活动的,拿的请柬都一样,他们怎么不走这边?”   迎宾转过身,笑容像焊在脸上似的。   “请柬是有区别的。您不用担心,咱们这条通道呢是监控盲区,”惨白色顶灯在她下眼睑上投出一片假睫毛的阴影,显得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平时走一些神秘嘉宾、或是运输一些节目录制需要的涉密道具使用。”   唐铭领队的脚步也放缓了:“监控盲区?”   “是,这是按陈总吩咐,特地为您方便运货准备的。”   迎宾小姐脸上神色很坦然,一点没有犹豫地继续划卡开门。唐铭将信将疑,和身边的人对了个眼神。   果然,又推开一扇门之后,大门两米来宽的运货电梯出现在众人面前。   防火门在身后咔哒合上,弹锁的声音回响在空走廊里,怪渗人的。   唐铭有点起鸡皮,这是他第一次带队,原本就紧张得不行。被周围气氛一烘托,心里更是打起鼓来。   可转念一想,这小妞怎么看也不像能单挑一帮壮汉的样子,难道是这电梯一开门……   正想着,电梯忽然叮的一声到了一楼。   “警戒!”   唐铭暴喝,身后几个壮汉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各式家伙,甚至有个反应快的,还伸手扼住了迎宾小姐的脖子。   然而电梯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   “你妈的有病吧唐铭,没事瞎喊乱喊什么?”门边上的男人一把甩开迎宾。   小姑娘撑着电梯门咳了两下,这回带上点情绪了。   “各位,我是按陈总吩咐过来接人的,你们要是没有诚意,就不用跟我上去了。”她神色冷下来,伸手就要按关电梯门,“右手边钥匙按钮可以开门,诸位请回吧。之后让你们赵校长亲自跟李先生解释好了。”   “诶妹妹,我的错,哥哥跟你赔不是。”唐命立刻挡住缓缓合拢的货梯门,赔笑道,“误会,全是误会。”   唐铭好说歹说一顿道歉,可算把迎宾稳住了。可她仍旧拦在电梯门口,并不招呼大家进去。   “这次活动出席的都是些贵宾,你们刚才就打算拿着这些东西上去?”迎宾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朝外扫了一圈。   拿着电棍小刀的男人们纷纷掩面清了清嗓子,试图把武器重新收回衣袋里。   “楼上有安检仪,诸位麻烦配合一下,将武器留在这吧。活动结束之后,我们会重新发放给各位的。”   她的手按在关门键上,声音里不复刚才的半点甜美。   唐铭对她挤了好多次眼睛,并未收获一丝法外开恩,只得让大家把刚才拿出的武器扔了。   “这不合规矩!”有人提出抗议。   “这次带队是我,不服滚回去自己找校长说。”唐铭挂不住面子,索性来了招窝里横,怼了那人一句。   “操,怂逼,老赵平时看不上你都是有原因的。”有人暗骂。   他们顶不服这个因为扒上金主大腿,就在赵博涛眼前一跃蹿红的小杂碎。可没办法,只能按他说的做。   唐铭心虚地踏上电梯,嘴角仍然坚持挂着油滑的笑,替自己开脱:“本来咱们也不是来打打杀杀的嘛。”   他还朝冷脸站在一旁的迎宾小姐咧了咧嘴:“是不是?”   结果电梯下了半层,叮咚又开门了。   紧接着唐铭这句话的尾巴,单侧开启的三段式货梯门缓缓收缩。门外以王朝为首,统共二十个保镖,黑压压一片堵在电梯口,面色不善。   唐铭笑容僵在脸上。   “送货的?”王朝嗓音厚实极了,配合凶神恶煞的表情,迎面压得唐铭矮了三尺。   “啊?啊,啊对!”唐铭故作镇定地直起身子,以为提高音量,别人就听不出他嗓音里的哆嗦,“陈总呢?我们,来那个,来送货了。”   王朝眯起眼睛,用鼻孔看他。   “货呢?”   唐铭手心汗涔涔的,嘴巴开合了好几下,才掘地三尺地挖出了一点底气。   他清了清嗓子,想起方才在车上接到的指令——   “我们得先看看场地摆不摆得下,要是摆得下,货……要陈总亲自下去签收。”   “陈藩进入M层,一切正常。”   说完这句,陈藩抬手关了麦,大步跨出内部电梯,一把甩掉了西装外套,暴骂:“我他妈就知道!”   他刚在B1层的大会上致完词,一圈酒还没敬完,就听见圣慈那边要搞幺蛾子。剩余的酒喝得太快,他开始上头,怒意随着酒劲冲击他的神经,太阳穴胀痛着跳动。   “两个老逼登,路面监控多得跟苍蝇似的,你们就硬是找不到他们的车?!”他抬眼质问王娜,“都他妈送到眼皮底下了!”   “这里是繁华路段,社会车辆太多,同事们已经协调交通部门在查了。” 王娜抓乱了一头齐整的头发,把脚下迎宾小姐装扮的细高跟踢开,神情烦躁,“他们需要一点时间。”   “还没告诉贺春景吧?”陈藩转头强压怒火问孟南,“他在哪呢?”   “还在M层现场,钱益多正跟着他。”孟南快速用手机跟钱益多确认了一遍。   “别让他知道,要不然麻烦了。”陈藩捏了捏眉心。   “姓唐的是来探路的,现场暂时把他糊弄过去了。但那边攥着孩子们,点名要你下去,”王娜焦躁地赤着脚来回踱步,“这是示威的手段,也是测试我方服从性和配合度的手段,估计到了下面会使劲儿拿捏你。”   “他们在停车场?”孟南眉头打结,“不能直接喊物业封死出口抓人么?”   “四层地库安保都迅速排查过了,没有拉着多名未成年人的车。估计孩子们都在外面。”王娜重新理了理头发,“而且他们很可能是分散的,李端行警惕性高得要命。”   几人窝在灯光昏暗的化妆间里,焦头烂额。   陈藩深吸了一口气,把团在地上的西装扒拉回来,披上,呼啦站起来:“我下去。”   王娜蹿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干什么?”陈藩甩了一下,没甩掉。   王娜右眼皮直跳。   “不安全,或许还有别的方案。”她盯盯看着陈藩,“出了问题,我没法跟鲜儿交代。”   陈藩咬咬牙,只甩下一句话。   “没时间了。”   他重新戴好耳麦,心跳愈发沉重,脑子里却在想,原来贺春景长久以来,就一直活在这种临界状态里。   面对随时会改变的局势、暴露身份的无数种可能、自身安全的风险,几十上百人的希望沉甸甸压在身上,逼着他迈出下一步。   陈藩鼻子发酸,眼圈涨红着,他有一屋子的演员可以操纵摆布,迷惑对方。   可他们家贺老师有什么呢?   怪不得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夹麦的卡扣不知道跟陈藩较什么劲,固定的时候把陈藩手指戳出个小小的血口子。孟南眼尖,瞧见了,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个创可贴来。   “当心点,这都还没安排打戏,你倒负伤了。”她故作轻松地帮陈藩贴好伤口,拍了拍他的背,“老板,全公司靠你指引方向呢,保护好自己啊。”   陈藩点了点头,朝她递了个放心的眼色,开了麦。   “……陈藩离开M层,一切正常。”   “你那边耳麦有声音吗?”贺春景皱着眉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我耳麦好像有问题。”   钱益多在旁边捏着一杯香槟,小啜了一口:“没问题,频道空着,没人出入。”   眼前一片少儿不宜,事先排好的演员们正在各自站位上大显身手地调情,唐铭一伙人几次三番想要加入,都被不着痕迹地挤出来。   每次看到对方有人要发火了,几个戏好的老演员就会上去安抚,给点甜头,然后在最紧要的关头被“大佬”带走。   “陈藩出去有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贺春景在大床上有点坐不住了,揪着钱益多要下地,“你跟我去看看。”   哪知道钱益多回手咔嚓给他拷床上了。   “胖哥?!”贺春景不敢置信地瞪他。   钱益多憨厚老实地露出个笑:“陈藩怕你乱跑,提前让我准备的,要骂骂他啊。”   贺春景哐啷啷两下没挣脱,反倒把唐铭引来了。   唐铭眼神滑溜溜地从他身上过了一遍,端着红酒杯吹了声口哨:“玩儿得挺开啊。”   钱益多在一旁脑筋飞转,认出这是今晚要糊弄的对象之一,立时紧张了起来。   他试图挤出一个淫邪的笑容,招呼唐铭:“你们认识?要不要一起?”   说着,他还赶紧伸出手,胡乱往贺春景身上摸了两把装样子。   其敷衍程度,跟大夏天骑电动车之前给坐垫测温差不多。   潦草,且烫手。   唐铭拿不准这个“一起”是怎么个一起法,但鉴于自己是个已婚直男,跟这俩男的不论怎么一起,他都有点不大能接受。   于是唐铭婉拒,同时又有点震惊于贺春景的大胆,毕竟这是陈藩的场子:“陈,陈总他——你,我,这恐怕不合适吧?”   “没事,都是哥们儿,有福同享,共同富裕。”钱益多哈哈一笑,被贺春景暗地踹了一脚。   唐铭蒙了,迟疑地看向贺春景,突然听见雨落在青青草地。   “……”   贺春景在心里为胖哥这段糟糕表演默默地崩溃了。   钱益多看了看贺春景没脸见人的表情,又看了看唐铭复杂的神色,深刻意识到自己不是演戏这块料,再往下保不齐要露馅。   他只得讪讪把贺春景铐子给松了,往边上挪了挪:“你们聊,我喝多了,搭边坐一会儿。”   “见笑了,”贺春景动了动手腕,抬眼望向唐铭,“怎么没见果儿?”   “嗐,陈总没跟你说?李先生要他亲自下楼签收呢!”唐铭从路过的侍应生那里拿了杯酒,抿了一口。   贺春景心里咯噔一下,强作出一副松散无意的样子:“我说他怎么去这么久,还以为他跟谁看对眼儿了,把我晾这了。”   顿了顿,他又问:“今天送来多少果儿,够分吗?”   “之前不是谈好了吗,能送的都送到了,足有十七个,怎么着都能让大伙尽兴了。”   钱益多捏着麦的手偷偷又往唐铭身边挪了挪,一字不落地把信息传到公频去。   “只有果儿?”贺春景忽然勾起一抹笑,意味深长问了句。   唐铭一愣,随即拍着大腿笑起来:“贺老师是真玩过大场子!”   贺春景脸上在笑,背后汗毛根根直竖着。   “等果儿摘下来各位吃好了,吃透了,觉着没什么劲了,咱们好东西多着呢。”唐铭眉飞色舞,看了眼表,“不用急,顺利的话,这会儿陈总也该回来了。”   贺春景心脏打着突的跳。   正在他再次开口,询问陈藩去向的同时,耳麦里却忽然传来响声。   “陈藩进入M层,嫌疑犯随解救对象入场,各部门准备,医疗准备!”   贺春景眉心一跳,心里直觉不对。   这句话说的是陈藩动向,开口的人却是王娜。   与此同时,他远远地与入口处的陈藩对上了眼神,一瞬间,贺春景的心脏猛坠下去。   陈藩像只刚从深林中奔出来的野兽,双眼通红,神情凶狠,肩膀随着大幅度的呼吸上下摇晃。   他死盯着贺春景看了几秒,竟然转头向门口跌跌撞撞奔去!   【作者有话说】   【看着存稿发出尖叫 第158章 急转直下   “B4层,H602,黑色路虎。”   陈藩压低了声音报备。   见他走近,路虎上下跳来两个将近一米九的黑衣壮男,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麻烦您上车说话。”其中一人道。   陈藩冷笑一声,抬腿踩在车门边,朝黑洞洞的车里看了一眼。   “都在呢?”他这不阴不阳的一开口,气氛又冷了三分。   “请您上车!”黑衣保镖再次面无表情地催促。   陈藩挑眉看看他,干笑两声:“现在我们片子都不按这种流程拍了,太传统。”   对方没什么反应,陈藩后槽牙磨了磨,抬腿跨进了车内。   顶灯一亮,照出后排座椅上赵博涛蜡白的一张长脸。   “陈总,”赵博涛掀开眼皮,朝陈藩咧了咧嘴,“你好啊。”   陈藩皮笑肉不笑地回他:“校长好,我这人心直口快,之前多有得罪。一会儿上去,给你赔个不是。”   “唉,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赵博涛一摆手。   “行,那咱们提点其他的,”陈藩很爽利地一拍大腿,“我人来了,货呢?”   他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寒光一点一闪的,语气里也略微带了点质问的意思。   “今天我请了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上头等着你们上菜;一群杂碎上去趟雷也就算了,喊我下来亲自拿货我也不计较,现在连货都没见在哪……”   陈藩拇指压在中指骨节上按了个脆响,歪着脑袋凉飕飕看着赵博涛。   “我猜赵校长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不能跟这儿绊我个大跟头,让我在圈里从此抬不起头吧?”   赵博涛吃吃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陈藩:“哪能呢,陈总把我想的,忒不地道。”   陈藩跟着他笑开。   “小子,替陈总收拾收拾,轻装上阵,去见咱们李老板吧。”赵博涛笑够了,敲敲车窗,把车外的保镖喊进来。   两个保镖冲陈藩颔首,而后抬手就开始摘他的麦。   见对方突然上手,陈藩条件反射,极迅速地捏住对方麻筋,一捋,一按。男人吃痛闷声喊了一嗓子,抱着手臂撞在副驾背后。   “什么意思?”陈藩一把捏住对方的脖子,手指往动脉处狠狠一掐,那男人立刻发出“嗬、嗬”缺氧声。   一闪神的功夫,侧里送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抵在陈藩右耳垂下头。   “陈总脾气够急的,只不过是让这两个小子替你摘了麦克,好去见李先生。”赵博涛施施然回答。   陈藩瞟了眼右侧的男人,忽然松了手。   快被掐晕的大个子保镖咕噜滚到一旁,咳个没完。   “赵博涛,你知道今天晚上我得确保多少人吃饱喝得,美滋滋的从这出去吗?”陈藩眯着眼睛看他。   “算上你、我、李先生,受邀有头脸的统共二十四人。”赵博涛嘴巴一张一合,连带着腮帮子上松弛下垂的肉抖动。   陈藩心里沉了沉,自己猜得没错,圣慈这边对自己都请了哪些人物过来,摸得一清二楚。   幸亏他同时同地开了真假两场宴会,也幸亏李端行没发现他对请柬动过手脚——前台迎宾用指甲划过请柬上特定的某个位置,如果出现了热敏痕迹,那便是要引到货梯进入M层的。   “二十四,加上圈子里鸡零狗碎的小艺人,少说有四十人在同一个场子里。你们开学校的都知道,一个四十人的班级会弄出多大麻烦来。我让他们痛痛快快玩一场,少不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陈藩敲了敲耳边夹着的麦:“这东西,拿不掉。”   赵博涛向后舒舒服服靠在皮座椅上,两手交握,抬了抬下巴:“给陈总看看货。”   右侧的保镖唰地收起小刀,掏出手机拨了个视频。对方接得飞快,可见是早准备好的。   与视频接通提示音一并传过来的,是压抑的啜泣声。   万盛的脸出现在视频里,阴沉沉瞪着陈藩。他挪了挪屏幕的角度,露出车厢里或蹲或坐着的孩子们。   背后远远能看到CBD标志性的大楼。   视频持续了约莫五秒钟,就在陈藩试图根据楼体位置判断具体方位时,它挂断了。   “陈总,第一次合作,咱们彼此间都得拿出点诚意不是?”赵博涛高高吊起嘴角,诡笑着催促。   陈藩沉默了一下,摘了耳机。   耳麦立刻被保镖拿下了车,又从前座捡了只安检扫描仪来一一查过,确认陈藩身上什么都不剩了,这才停手。   “然后呢?”陈藩看着赵博涛,脸色终于沉下来。   赵博涛终于扳回一局,舒坦地直了直腰板,吩咐司机:“去李先生那。”   黑色路虎晃悠悠开起来,在地库里开回来去地钻。   愈是向前开,陈藩愈是在额前渗出冷汗。   一路上居然有三辆同款黑色路虎,与他乘坐的这辆擦肩而过,并且每一辆都套着相同的车牌。   若是从监控里追认,要不多久,就会把这几辆车混淆、跟丢。   “够谨慎的。”陈藩咬牙切齿地咧开嘴,笑得像牙疼。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这事情要是走漏了风声,对大家都不好。”赵博涛半躺在座椅上,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   绕了好一会儿,车终于停了。   赵博涛从瞌睡里一下惊醒,搓了搓脸:“到了?”   “到了。”司机回答。   赵博涛“咴——”地发出声马鸣似的叫声,抬手重重敲了下靠右的车窗。   很快,右侧的轿车回敲了一个响。   陈藩努力透过对面的防爆膜往里瞧,可那头实在捂得严实,看不出坐的是谁。   这下他真的火了,一开口夹枪带棒:“别告诉我刚才视频里就是这辆车,怎么不开个三蹦子过来唬我呢?”   正要挽袖子,隔壁的轿车窗户忽然动了。   贴着黑膜的窗玻璃降下一半,露出车内人斑白的鬓发,和一个端正的侧脸来。而后,这人很随意地向陈藩这边瞥了一眼。   那是一双过分精明老练、藏险敛锐的眼睛。   陈藩脑海中突地跳出来一张,中年男人脸庞。   在windows7系统的电脑屏幕上,在某些教学机构的墙体海报上,在补习班的传单上。广告上的男人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表情有点自得傲慢,眼下挂着一片青黄。   这张脸存在于他年少时十分黑暗的一段记忆里,与它同时出现的,是少管所肮脏的房间、砂地上的血,和夜半路灯下飘散的尼古丁颗粒。   就在陈藩发愣的时候,旁边车里的李端行眼神轻飘飘落回驾驶位,黑黝黝的窗玻璃又缓缓升了上去。   “见到李先生,你总该放心了吧。”赵博涛懒洋洋地讲。   陈藩腰间凉飕飕抵上来个东西,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刚刚用来要挟他的蝴蝶刀。   “所以呢?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强压下心口翻腾的压迫感,努力做出阴沉的样子与之抗衡。陈藩这辈子没皮没脸,与怯场无缘,更是压根没紧张过,这会儿却焦虑得想吐。   赵博涛很满意对方忌惮的神色,与谨慎起来的语气。他在陈藩面前,再次找回了九千岁的场子。   “不用紧张,李先生也是好意。”赵博涛慢悠悠翘起腿,从怀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袋。   一指长的方形袋子,上有压着红线的塑胶条。   袋子里白晕晕一层粉末,随着赵博涛将它抖一抖、弹一弹,那层白面在袋子底部聚作一堆。   “陈总年纪轻,玩得开。不知道以前在国外,有没有玩过这东西。”赵博涛两根手指夹着它晃晃,眯起眼睛看向陈藩。   这就是他们非要陈藩去掉耳麦的原因。   “说实话,李先生还是对今天这事,不能完全放心。但有了它就不一样了,帮咱们提前进入状态,上去之后,也好大显身手不是?”   “滚。”   赵博涛愣住了。   陈藩保持着吐出这一字的口型,眼神利刃般扎在赵博涛脸上。   “没人惯着你们玩这个。”   赵博涛脸色也沉下去:“注意举止,年轻人。”   “不喊老登已经算我有素质了。”陈藩直截了当地说。   “你!”   赵博涛一股火从脖子根窜上来,指着陈藩鼻子尖,却被陈藩痞里痞气地呸了一口,赶快又缩回去。   “你也是,李端行也是,未免都胆子太大点。在我的场子威胁我,你们到底哪来的底气?”   陈藩哪在乎他这个,就算今天这事儿真吹了,他都得喷这俩老东西过过嘴瘾。   “咱们耗了有二十分钟了吧?不瞒您说,兹要我离场四十分钟不见人,停车场就会被封成铁桶一块,防的就是你们玩阴的。”   陈藩龇牙一笑:“到时候咱们平安朝阳见。”   说着,他回手去夺腰间那柄小刀。   保镖一时间拿不准情况,怕真见了血自己担责任,慌忙抬手挪开。   结果被陈藩捏着刀刃的根部往前一拽,手握在柄上,拇指狠狠往下压,只听一声金属脆响,“铮”——刀刃被陈藩硬生生掰断了。   “不想闹得太难看我才忍到现在,够给你面子了。”陈藩轻笑,指间夹着一截断刀,指向赵博涛眉心,“拿这玩意儿就想吓唬我了?”   他惯常爱好拉弓射箭,臂力与握力都不是吃素的,使起力来整副扑克牌能连着包装蛮力撕开。   被这么个小东西制住,简直开玩笑一样。   赵博涛梗了梗脖子,看看陈藩暗沉沉压低的眉眼,再看看刀柄上参差不齐的断茬,气氛僵住了。   车门忽然响了两下。   陈藩转头看过去,只见李端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外头。   这人理了理西装领口,气定神闲抄车门点点下巴。副驾上的保镖立刻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替李端行打开车门,又弓着身子做人肉扶手。   “李先生!”   赵博涛马上哈着腰站起来,甚至让出屁股边上一大块空地,诚惶诚恐地邀请李端行落座。   可李端行摆了摆手,对陈藩露出个虚假的、戏份过足的笑,硬挤到陈藩身边坐下来。   “陈总见谅,老赵这人在学校呆久了,架子大,说什么都像训学生,不中听。”   陈藩没想到李端行是上来唱白脸的,这人还说别人架子大,刚才打这一套又一套的掩护,数他最能装逼。   陈藩觉得好笑,更觉得作呕。   “可不敢当您二位的学生。”   李端行居然被这话逗笑了,拍了拍陈藩的肩膀。然而当他再抬起头,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总觉得跟你面熟,陈藩,这名字也熟。”李端行满脸都是促狭的笑,牙齿贴了烤瓷片,白森森的,“我以前好像见过你,是因为什么事儿来着?”   【作者有话说】   为赶榜单任务掉落x1~写完李先生......就想吃牛肉面......多加醋,小菜搭配土豆丝和蒜泥海带......要是有香菜牛肝就更好了【口水飞流 第159章 非等价交换   陈藩像被人逆毛撸了一把的野兽,脊梁骨上根根起刺,牙根发痒,想要把眼前施加压迫感的东西咬穿、撕碎。   但他很快压下这股战栗,不惧反笑。   无论如何,不能让李端行拿到这场谈话的主动权。   “李先生,论年纪辈分我敬你一声叔伯不过分,你这辈子过得桥比我走得路都多。”陈藩随手把泛着寒光的刀片丢在地上,“这世间恩怨情仇多了去了,都为了一个东西。”   “嗯——”李端行抿着嘴,瞪着眼睛点了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在这东西面前,谁都没有绝对的立场。”陈藩松了松颈椎骨,“你也该打听到了,徐来之从前是怎么耍我的。可今天说动你出山的,不还是他?”   “是他。”李端行点了点头,伸手一把捏住陈藩的后颈,眯着眼睛觑他,“臭小子,巧舌头。”   “吃饭家伙。”陈藩谦虚道。   “老赵我是拿不出手了,该说不说,身边确实缺一条巧舌头。”   李端行眯着眼睛咧嘴笑,常年青黄色的眼下比年轻时更多了沟壑细纹,每道缝子里都藏着猫腻。   “这场事要是成了……”他把声调拖得又黏又长,“我这边有不少空缺等着填补,少不了你想要的那些玩意儿。”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陈藩跟着假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不过呢,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嘛,小陈总不好这一口,也是好办的。”李端行抬手朝赵博涛招了招,叫他把手机拿来。   李端行就着微信的界面划了几下,视频通话的声音又响起来。   接电话的还是万盛。   “把糖给她们喂上,缓一缓,都带进来。”李端行漫不经心地嘱咐万盛。   “等等!”   陈藩一把掐住李端行的手腕,警觉道:“你要给她们吃什么?”   李端行笑得阴损,对陈藩一挑眉毛,抬头纹摞得老高:“一样的东西,给你,或者给她们,没区别。”   “你给她们吸白粉?”陈藩牙咬得要出血,生怕自己一松口,就绷不住要咬断眼前人的喉咙。   李端行忽然吃吃笑起来:“原来小陈总是真没碰过。”   赵博涛在后头也跟着笑,晃了晃手里的小袋子:“白粉能干什么,做这事得配冰。”   陈藩脑子轰然一响,一下子想起来这其中的门道。   “李先生良苦用心,难怪这小子不懂,原来是没尝过里头的好。”赵博涛笑够了,撇撇嘴,转而奉承起李端行来。   李端行没搭理他,一双眼睛紧黏在陈藩脸上,不放过陈藩任何一丝微末的反应。   “小陈总有新主意了?”   陈藩几乎把座椅皮垫捏出手指洞来。   他早知道圣慈的人爱玩儿兄弟会这一套,爱搞服从性测试,爱看新人打破底线向他们投诚。   可他没想到两个老狐狸设计的最后一个卡,居然会做到这种程度。   他不能沾这东西。   可他就能眼看着那群孩子被这东西毁掉吗?   人都说电车悖论不公平,大家生而平等,两头都是命。可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摆在前头,谁又能真的张开口,说自己一个人抵这一群人来得金贵?   陈藩喘不上气,他又开始抑制不住地想他们家贺老师。   他有一瞬间的冲动,什么都不想管了,世界毁灭吧,他要徒手捏死这帮畜生,然后冲上楼去抱着贺春景大哭一场。   之后随便所有人怎么想,他要卷款出逃,找个没人的小岛把贺春景藏起来,贺春景要是闹,他就扛着贺春景跳海喂鱼。   “傻逼。”陈藩脑子里跟开锅粥似的冒泡,脸上却笑着骂了一句,“人家等着摘新鲜的果儿,你们送上去一群小骚狗,怎么想的?”   说完,他把胳膊架在车座靠背上,摊开手:“我还真没尝过这东西,真那么神?”   李端行颇有兴致地看着赵博涛把小密封袋递过去。   陈藩打开瞧了瞧,白晃晃的,像从新雪里抠来的一块。   “果儿那边的东西先别动,带上去,给他们助助兴,说不定还能替李老板打开几条新销路。”陈藩掰过李端行手里的手机,看到跟万盛那头还在保持通话。   他敲敲屏幕:“听见没有?”   “李先生?”万盛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   李端行却没回应,仍旧看着陈藩。   陈藩硬着头皮,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些,放在小臂上:“这样?”   “可以。”李端行咧着一口森然的白牙点点头。   “量对不对?第一次干这个,可别把我弄死。”陈藩掀开眼皮瞟了他一眼。   “那我们成什么人了。”李端行摆摆手,“放心吧。”   “……”   陈藩低头定定看着手臂上的粉末,先前在宴会上落肚的酒开始作乱,他嗓子眼儿里热辣辣地泛酸,想吐。   余光里,赵博涛跟李端行两张脸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陈藩一狠心,低下头去。   “站住!”   M层演播室外,贺春景提着长长的纱裙,火急火燎追着陈藩冲向化妆间。   蕾丝花边绊脚,他眼看着前头的人影跌跌撞撞,越过一众七零八落的旋转椅和道具箱,逃也似的摔进单间里。   “陈藩!你跑什么!”   贺春景索性撕了鱼尾形的薄纱,大跨步奔过去,然后被一门板拍在了外头。   “开门,怎么回事!”贺春景用肩膀狠命撞了一下门,临时搭建的木门发出嘎吱声,却强撑着没被破开。   再撞,却连嘎吱声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响。陈藩在顶门。   眩晕,胸闷,反胃。   轻微愉悦感像针尖挑破大脑皮层,冷感的平静在数秒之间钻入脑仁切断神经。   感官麻痹,意识飘忽,随后太阳穴上一记重锤抡过来,其强度足以击碎整个人生。   陈藩其实不大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只是在看到贺春景那张脸之后,骤然感到有一口发锈的、经年的钟被敲响了。   我又要伤害他了。   陈藩几乎是本能地产生了这个反应,而后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付诸了实践——离开。   脚下的路歪歪曲曲不甚清晰,眼前的世界陈旧、枯燥、缓慢,只有自己是活的。   这让陈藩想起大学时泡在放映室里的那段日子。整个人抽离在外,旁观三十七种剧情模式添油加醋地兜圈发展,并且试图从中挤出些脆弱易碎的欢悦。   而后这些快感像隔夜可乐中残存的碳酸气泡,有气无力地“啪”一声破碎。   陈藩死命靠在门板上,用吃奶的力气控制自己拧上了门锁。蛮力太大,他都差点把那小锁头给拧掉。   他应该是成功了。   思维断断续续,陈藩有印象自己下了车,也有印象和一群小瘟鸡似的孩子们一起挤进电梯。   但他周身像是蒙了片雾、隔了层水,内里滚着沸腾的油,五感六识都不真切。   心口与下腹的火烧得又猛又旺,将他烧脱了人形,烧融了骨头,烧成一只没有理智可言的凶猛动物。   他狂暴拆开门后储备的矿泉水纸箱,接连灌了两瓶,又拿了几瓶淋在身上。还是燥。   这东西真会死人的。   陈藩抓住了脑海中的几个零碎念头,翻过来一看,字字句句写得都是要命。   比性欲更先一步爆发的是怒火,过度的亢奋让他有种毁掉一切的冲动。他盯着不锈钢制的椅子腿看,控制不住地想要把这玩意儿拎起来乱砸一通。   同时他又缺少一个宣泄的对象,他需要一个放荡的、柔软的肉体来承接暴力与恶意。   操上一百遍,然后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   画面太具象了,陈藩忍不住一脚把椅子踹得老远。桌上定妆喷雾的金属瓶被他捏出浅浅的坑,砸在地上发出恐怖的金属爆破声。   他就要受不了了,好像此时此刻他的染色体上一并长出八百来条手脚带刺的X,暴虐的怒意如血网般拢着他。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响了一声。   陈藩顿了顿,手脚并用地朝墙角撞过去。   门外,贺春景隐约听见演播厅里的兵荒马乱。   怒吼声、尖叫声乱成一片,警察手里的对讲机嘈杂喷响,瓷器碎裂、灯台倒塌,合着拳拳到肉的搏斗声,有金属质地的东西击碎玻璃。   他用两秒钟的时间回头看,长长的过道那头,是一片凌乱晃动的狼狈光影。收网了。   这三个字机械地敲进他的脑子里。   贺春景想要回去看看李端行一伙人是怎么伏法的,可手掌就像被金属门把黏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廉价的木板门隔音太差,屋子里陈藩的粗喘和某种怪异音节一点不漏地钻进他耳朵中,愈发明显、愈发响亮不可忽视。   以至于它最后居然掩盖了所有的声响,硬是在贺春景的意识里占据至高峰,压倒一切旁的力量,成为最强烈的一个念头。   “陈藩,开门!”   贺春景再也顾不上其他,狠命凿了一下门板。   指节再重击之下痛到发麻,贺春景眼前闪现过陈藩困兽般的眼神。   他不自觉地发抖,原来陈藩看他游走在任务中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像是把手指肚中间最嫩最敏感的一块肉放在门缝里。   心脏悬着,冷汗冒着,指不定哪一下开合就会把指头连血带肉碾成泥,光是想想都扯着心痛。   “去!”木板门里传出一声凶狠又低哑的咆哮,发音结尾有点变调,明显再忍着难耐的异样感,“出去等着!”   贺春景听见了,指甲深深陷在锁孔里,就好像要把门锁生生挖掉一样。   他拧不动门把,急得额头一下磕在门板上,喉结上下滚了滚,挤出声哽咽。   混乱中,他又听到陈藩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这次音量更低了,几乎不能分辨。   “等我……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陈藩说,“等我。” 第160章 你是我的狗   话说得轻巧,可屋里情况并不太乐观。   陈藩垂着脑袋倚在墙角,脖子被项圈狗链勒得爆青筋——正是刚才他递给贺春景,贺春景不肯牵的那条,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他狠命挣了挣,心里把圣慈这俩老登翻过来调过去剁了一千多遍,暗骂这几把东西怎么劲这么大,到底要多久才能散完。   他憋得鼻孔都要爆火,实在难受,最终还是认命地把裤子开了个口,打算寡廉鲜耻地向本能低头。   他在这头咬着牙刚搓了两把,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上了锁的木板门居然被打开了。   “操!”   陈藩立马痉挛似的扭过身子,咆哮着驱赶来人。   “滚出去!”   骤然清晰百倍的喧闹声击穿了陈藩仅剩的自尊,他这辈子没这么想死过。   可门前并没传来他想象中的惊呼、慌乱;也没有猛扑过来的医疗团队,或是查看情况的警察。   “叮当当”。   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发夹被扔到了地上。   妈的,他都忘了贺春景还会捅锁这一手!   陈藩抬眼望过去,只见贺春景面色苍白,顶着一脸蹭得五彩缤纷的大花妆,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看他。   精心设计过的妆造全毁了,今天的漂亮老婆沦落成僵尸新娘,眼圈通红,头发蓬乱,发间只剩一朵白花歪歪扭扭的坠着。   身上白色蕾丝婚纱被扯得下摆稀烂,丢儿当啷挂在腰上,落魄又滑稽。   陈藩想哭又想笑,这么大的阵仗,这么见义勇为伟大荣光的时刻,怎么两个人都弄得跟落水狗一样。   气流传出他的喉咙,化作一声怪笑。   贺春景怔怔走过来,低头摸了摸他脖子上绕了几匝的细链:“你绑得太紧了。”   说完,也不等陈藩回答,径自从一旁化妆台上摸了根口红,走到门前写下几个大字,而后将门重新闭紧,反锁。   他一语不发地走回来,伸手想要解开陈藩脖子上的狗链,却被对方轻轻拍开。   “贺老师不是……不好意思牵着我么。”   陈藩难受得要命,可还是曲起一条腿,试图遮住自己不那么体面的下半身。   贺春景紧咬着下嘴唇,这次动作更加利落了,劈手去扯缠在铁管子上的金属链。   链条蹭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陈藩再次挡开他,却不料贺春景一个使力,将陈藩狠狠扯得向前!   “你是我的狗,”贺春景眼睛里恨恨地含着眼泪,绷着劲儿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你自己说的!”   他把手探下去,换来陈藩一个忍无可忍的操字。   脖子上的链条失去约束效力,陈藩用力抱着身上的人,头颅深深埋进对方怀里,两条手臂紧紧箍着贺春景,强迫他停下手中的动作。   “别动。”陈藩嗓子哑得像有砂粒在磨。   “他们把你怎么了?给你吃什么脏东西了?”贺春景狠命挣开一只手,伸到陈藩脑后去揪他的头发,想让他抬头。   “嗯。”陈藩费力地挤出个鼻音。   贺春景一定是走得急,撞翻了旁人手里的酒水。   薄而透的白色蕾丝上浸了酒,陈藩感受着脸颊皮肤上贴着的湿热触感。   君度特有的橙味呼啸涌入鼻腔,芬芳香甜,挑动关于果皮之下柔嫩内里多汁的幻想。   他用力呼吸着,企图借此来获得一点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慰藉。   不能越界,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杏爱派对。   陈藩后槽牙咬得发酸,口腔内壁都被磨烂了一块,吞咽时透着血腥气。   更不能利用贺春景最痛最深的伤口,来满足自己被药物引发的凶悍肉欲。   可贺春景是个多么擅长牺牲与和解的人。   “要是难受的话,我可以……”贺春景犹犹豫豫说了一半,就被陈藩骤然收紧的胳膊挤没声了。   “你不可以。”陈藩飞快打断他的话,然后急促地抬起头来换气,再重新将人搂得更紧。   贺春景感觉这人几乎要嵌进自己身体里,同时他也恨不得两人的灵与肉真能融在一起,他宁愿代替陈藩承受这种煎熬。   他鼻腔发热,拼命把陈藩的头从怀里剥出来,用力扶着陈藩的侧脸:“我真的可以。”   陈藩偏过头,一口叼住贺春景来不及缩回去的手指,用犬齿轻轻磨蹭。   “嘶,”贺春景倒吸了口气,“你还真咬啊。”   “警告你别打歪主意,我暂时还算个人,不是牲口。”陈藩恶狠狠道。   贺春景愣愣看着他,看他湿淋淋的、胡乱捋向脑后的头发,看他吸水之后透着肉的上衣。   一滴水从陈藩发梢滴下来,落进那双赤红色的眸子里。   画面骤然与记忆里的某一幕重合,那是命运发生巨变的关键时刻,一切恩怨情愫的开端起点。   感觉这些年他们俩的感情一直挺不像话的,连滚带爬,狼狈至极。偶尔有平和柔缓的瞬间,但总被一波又一波身不由己的巨浪打翻,变得破破烂烂。   久而久之,竟然俩人都有些习惯了。   贺春景忽然破罐子破摔地笑了一下。   陈藩腿上使劲颠了颠他,问:“现在才觉得我好笑?”   贺春景的回答是一个莽撞的亲吻,火上浇油,洪水猛兽,令本不乐观的陈总雪上加霜。   陈藩忍无可忍,刚想把人掀下去,贺春景反而先他一步,捏着他的后脖颈一路往耳边亲,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念叨。   “陈藩,没关系的,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也爱你啊。”   贺春景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藩还能一个磕绊不打的给他接上。   陈藩腾出手理了理他的鬓角,替他把扯着头发摇摇欲坠的头纱摘掉了,丢在一边:“贺春景,我舍不得,所以你给我老实点,别让我更难受了。”   语毕,陈藩又像个寄居蟹一样缩回贺春景胸前埋着,抱着自己亲手选中的宝贝壳子轻轻摇。   “就让我这么待着吧,一会儿散了就好了。”   外头闹得沸反盈天,屋子里俩人静悄悄的就这么抱着。   中间陈藩要了两次水,贺春景连亲带喂的给他续上,倒有种相濡以沫的错觉。   “所以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平静了点,贺春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陈藩抹了把脸醒神,感觉身子底下那把烧人发晕的火褪下去了,这才把地库里发生的事简要讲了一遍。   到中招那段,他缓了缓,还是没忍心吓唬贺春景。   “李端行太滑了,拿了袋不知什么药给我,要是我不吃,他们就给那一群小孩吃。”陈藩故作轻松道,“甭担心,临走之前我手指头刮了一下,多亏孟南给我贴了个创可贴,帮大忙了。”   他在跟李端行扯嘴皮子的时候,悄悄把创可贴拆松了些,多数粉末都被不着痕迹地收进了创可贴里。末了,他还假装鼻子发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胳膊上剩余的那点东西全抖落了。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被误吸进去的那点折腾得够呛。   意识回笼,陈藩一颗心重重沉下去。就算自己体质再敏感,可只摄入了那么不大丁点的粉末,就产生这么大反应,足见这袋药的纯度之高。   这两个老不死的,打的压根不是合作一次的算盘,恐怕是想让自己一次成瘾,彻底为圣慈所掌控。   况且这东西的来源是什么,跟之前喂给孩子们的处方药来源一致吗?   这背后恐怕牵扯着更大的一张暗网。   陈藩吐了口气,又把身边喝剩的半瓶水拿来全灌了。他深知敌在暗我在明,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极限。   再往前,就得掂量掂量脖子套着的绳圈有多紧。   公司上下三百多口人的生计,亲友们的安危,以及他跟贺春景的将来。   作为一个朝阳群众,热心市民陈先生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事情还要靠警察。   于是他放下瓶子,手掌搁在贺春景后背心一按,下巴抵在人家胸口,眉头紧皱强忍痛苦状:“老婆,我还难受,你哄哄我。”   贺春景顾不上纠结狗嘴里的称呼,立刻又如临大敌的前后扒拉他:“还哪儿难受?头疼?恶心?要不咱们现在去医院挂个急诊吧?”   陈藩享受死了,品味了好一阵子来自他家贺老师的关照与呵护,臭不要脸地开口:“我就是心里难受,胸口憋得慌。你哄哄我就好了,跟我说说话。”   贺春景权当他是药物反应,精神错乱,纵容道:“好,你想我说点什么?”   “就刚才跟我说的那些。”   “哪些?”贺春景紧张得大脑都要停摆了,根本回忆不起来刚才的台词。   “就刚才你爱我我爱你的那段。” 陈藩抬起头,送他一脸贱次次的笑。   俩人走出化妆间的时候,陈藩还在揉脑门,心中感叹贺老师头槌真够硬的。   外头警察已经把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唐铭并着那群彪形大汉面向墙壁,撅着屁股抱头蹲成一排。   王娜跟同事们正在清点涉案人数,见到陈藩出来,赶紧几步跨过来:“你没事吧,刚才太乱了,等我们追过来,就看见门上写的字,谁都没敢进去。”   陈藩闻言转头一看,嚯,贺春景板书挺端正,门上杀气十足的三个大字:别进来!   紧接着,王娜就被俩人水涝涝的样子吓了一跳,敏感道:“水管爆了?还是有人放火?叫消防了吗?”   陈藩摆摆手:“没事。”   话音未落,就听王娜背后的警察喊了一声,叫陈藩过去。   “陈总,麻烦来指认一下嫌疑人!”   陈藩刚要迈步,就硬生生刹住了脚。他得把冰毒的事跟王娜说了,但又不想被贺春景听见。   “叫贺老师去吧,他都认得,我跟王队汇报呢!”陈藩应了一句,随即把贺春景往前一推,“去看看。”   “哦?啊。”贺春景也没多想,奔着唐铭那边就去了。   陈藩从口袋里摸出沾了粉末的小创可贴,不着痕迹地塞给王娜。   “叫缉毒介入吧,他们说这是冰。我努力避免吸入了,但没完全防住,目测纯度不低。”陈藩又补了一句,“别告诉贺春景,找我一个人就行。调查和检测,我都配合。”   王娜瞳仁一缩,目光骇然地看着陈藩:“明白。”   对话简短极了,总共也没用上三五秒。两人说完,目光同时朝指认嫌疑人的角落看过去。   却见贺春景并没走到办案警察的身边,而是身形僵硬地停在半路。   陈藩以为他又心病发作了,快步走过去,撑在他身后:“怎么了,不舒服?”   贺春景嘴唇咬得发白,勉强扯出个笑脸:“没有,就是之前喝酒了,现在有点晕。”   说话间,一个刚用外套包住脑袋的嫌疑人,手上铐着链子,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往外押送,与二人擦肩而过。   贺春景在对方经过时,几乎连呼吸都凝固住。   “贺老师?”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贺春景听见一声极轻的,沙哑的问句,从衣物层层包裹中传来。   那是李端行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大朋友们小朋友们儿童节快乐呀! 第161章 熔炉止火   李端行被带走时那句似真亦幻的话,给贺春景带来了接连几天的噩梦。   可随着案件一步步侦破,并没有什么节外生枝的状况发生。贺春景摸摸乱蹦的心口,告诉自己,人起码不该被自己吓死。   圣慈学校悄无声息地倒了。   新年将至,到处一片敲锣打鼓欢歌盛舞,无人在意松津远郊的这所学校被贴了封条。   好在时值寒假,圣慈的学生们一些被家长痛哭流涕的接走,另一些无人照料的,由警方沟通,被安置到其他学校的宿舍楼里,过程不算复杂。   赶在除夕之前,工程队开着挖掘机撬动冻土,在校内未完工的沼气池里,刨出来七具大小不一的尸身。   “犯罪嫌疑人口供中有提到一个女孩子,去年十一月左右,被他们带去栖舍见你。”   听筒中,王娜的声音混着寒风呼啸声传过来,“也就是之前你上报的,糖果手串的主人,我们找到她了。”   彼时,贺春景正和陈藩一并窝在公寓里等信儿。   听到王娜递来的消息,贺春景闭了闭眼睛,发出了一声很沉痛的哽咽。   “她是……怎么死的?”贺春景花了几秒钟稳定情绪,而后问。   “窒息。”王娜答得干脆,“项上有明显淤痕,考虑是手掐的。”   “……”   陈藩像是想到了什么,正努力宽慰贺春景的神色也一下变了,像是被人朝肚子上揍了一拳。   “说到这,我得提醒你们两个一下,以免你们真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王娜顿了顿,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死,跟其他六个受害人的情况一样,他们是死于犯罪分子的血腥残暴,事件的发生,也源于不法分子对社会纪律和法律尊严的挑战,明白吗?”   电话这头的两人都没搭话,于是王娜又问了一遍:“回答我,明白吗?”   “明白。”这次开口的是陈藩。   “行,你们俩也算任务圆满完成,出去好好搓一顿庆祝庆祝,准备过年吧!”王娜故作轻松地说,“早点把这事儿岔过去,改天我们再给贺老师颁个见义勇为的奖,连锦旗带奖金,打包给你们送去。”   电话挂断之前,贺春景忽然又出言打断:“等等!”   “嗯?”   “王冰,十六……十七岁,女孩!很瘦,一米五左右,短头发,大概不过耳朵那么短,牙齿不大好,右侧一颗牙齿被挤在其他牙齿后面。”   贺春景极快速地说了一大串话。他捏紧了膝盖上的家居服,棉料被他攥得潮乎乎皱巴巴的。   “你帮我看看,死者里有没有她。”   “牙齿好认,马上。”王娜立刻喊了几个人,挨个问过去。   听筒里嘈杂了一阵,贺春景等得很煎熬。他感觉自己介于如释重负与被彻底压垮之间,非常累,所以轻轻往陈藩身上靠了靠。   “你的学生?”陈藩顺势搂住他的肩膀。   “……是。”贺春景抬手搓了搓脸。   这时候,王娜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喂?”   “在呢!”贺春景立马坐直,“有吗?”   “有一个,”王娜还在跟现场的人确认信息,“头发和牙齿都符合你说的,但是目测死亡时间一年以上,具体人员信息匹配要回局里做。”   “知道了,谢谢。”贺春景抬手挡着眼睛,在电话挂断后,仍旧维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很久。   陈藩没说话,安静地让他倚着。   手机屏亮了好一会儿,独自暗淡下去。   陈藩能从屏幕里看见天花板上的石膏线,和刚刚好露出的一点,贺春景失神的眼睛。   “我之前从没问过你,关于这件事情的开始。因为我觉得那对你来说,肯定是一段不大愉快的往事。”   片刻过后,陈藩斟酌着开口。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你遇到怎样的人和事,过着怎样的人生。   没有我,也差一点就再也不会有我的人生。   陈藩心里五味杂陈。   他可以料到贺春景的拒绝,也想好了在被拒绝之后,如何再一次不着痕迹的将这一页翻过去。   可贺春景发了半天的愣,忽然突兀地开口了。   “她……”   他头一个字说得有点艰难,陈藩不得不替他拿了杯温水。   贺春景冲他颇显苍白地笑了下,白水入口,像是把一切长久地哽在喉咙里的心事,随着不大真实的胜利一并冲刷下去了。   “她不是我的学生,杨雨婷才是。”   这句话就像是在他始终紧绷的精神围墙上挫开一道浅浅口子,内里的东西不断冲击,小缺口一璺到底,倾诉欲喷薄而出。   而陈藩此刻又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个倾听者。   “我之前在竹舟实验,带过一个班,做班主任。”贺春景眼睛直勾勾盯着茶几上的空杯,梦呓一样,“杨雨婷是我们班上一个很受欢迎的小姑娘,家境好,人很漂亮,成绩也漂亮。”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这孩子在22年春天闹过一次跳楼,在那之前,她有一个特别特别要好的朋友。”   杨雨婷是个相当活泼开朗的孩子,长相优越,成绩拔尖,赶上青春期花一样的年纪,明恋暗恋抢着告白的人,能从讲台一路排到食堂大门口。   但她对同龄这些活蹦乱跳的毛猴子们兴致缺缺。   她喜欢遥远又明亮的梦,喜欢由自己掌控的投入与抽离,她喜欢被透明糖纸包装过的,橱窗里的青春少年。   所以她最好的朋友不在本班,而是外班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王冰。   王冰的家境跟杨雨婷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偶尔一次学期末的家长会上,贺春景在走廊遇见过王冰的母亲,一个典型常年奔波在外的“流动人口”。   那是不被生活厚待的一张脸,风吹雨淋带来的憔悴明晃晃摆在面上,浑身的皮肤泛着蜡黄色,像吃多了砂糖橘那样。   明显疲于生计的一个女人。   王冰不过十六七岁,本该是青春无忧的年纪,可这股生活的压力却透过母亲、透过家庭,由上至下,自外而内地作用到了她的身上。   她像只小砂糖橘,脸色黄黄的,个头长得不丁点。   杨雨婷却不在乎这些。   学校嘛,总会把残酷的阶级差异钝化,模糊掉各个阶层之间交往的界限。   两个姑娘有共同喜欢的明星组合,每天腻在一块有说不完的小话,聊爱情的幻想,聊组合的动向,也聊疫情结束之后,一定要看上一场偶像的演唱会。   那阵子很乱,看似平静运转的社会下藏了太多不安,学生们冒着风险到校,再被赶回家里封闭圈养。   久未共处的成人与少年被粗暴圈禁在一处,压力如影随形。   病毒飘散,人心惶惶,担心生命,更担心生存。   贺春景就是那段时间里,染上了药物滥用的瘾,又被杨雨婷无意中撞见吃药的场面。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的一句“吃药调节情绪”,会被这姑娘一耳朵听到心里去。   “不是你的错,不是,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个错。”听到这里,陈藩忽然一把抓住了贺春景的兽,把他从回忆里惊醒。   “但我确实埋了一颗病态的种子。”贺春景望向陈藩,表情无助,就差把“快骂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陈藩自然不会遂他的愿。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想着去吃药?”陈藩把人抱紧怀里,一点点揉开贺春景僵硬的脊背,“之前我们内容侧有提交过相关的选题,针对居家期间,青少年心理障碍发病率激增的研究。”   贺春景一张脸闷在陈藩肩头,好一阵子没说话。   陈藩也不催,拍小孩那样按照心跳的节拍轻轻拍他。   良久,贺春景才重新整理好语言。   “确实,有一天,我接到杨雨婷家长打来的电话,说她诊断出了心理问题。”   “抑郁症?”   “应该是。”他怅然道,“他们觉得丢人,不愿意和我多说。”   家长们对于线上授课总是忧心忡忡,觉得家庭这种宽松的环境压根不适合学习,故而会格外加强对孩子的监督。   杨雨婷的母亲为她严格规划了作息时间表,表中当然不可能包含与同学插科打诨,更不可能包含追星放松消遣。   于是她只能占用睡觉的时间偷偷刷手机,跟王冰闲聊几句;却在某天夜里被父母突击抓个正着,遭受痛批一顿,偷偷攒下的追星小金库也被家人翻出来一锅端了。   那是她攒了两年半才攒下的珍贵回忆,杂志、卡片、海报、玩偶,全部以一种不可逆转、不可复原的方式消失在剪刀之下。   随之而来的是“思春”、“花痴”、“自甘下贱”一类的羞辱,和更严格的管控。   直到无法承受这份压力的杨雨婷,在网上浏览到了一则有关OD的消息。   发布者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又故作神秘,下面跟跟帖者也都说着叫人看不懂的暗号。   可有一样东西,杨雨婷看懂了。盐酸舍曲林。   她盯着这个似曾相识的药品名称思索很久,终于回想起曾经在教师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幕。名字奇怪的药品,以及欲盖弥彰的贺老师。   被压缩的空气,被遮住的阳光,和一点点来源不明的污浊流水,种子的表皮终于破开。   只可惜曲舍林是处方药,杨雨婷搜索了几家网站都买不到。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在这一次误入未知领域后,她很快被大数据推送到了新的暗流之下。   右美沙芬是圈子里最常见的,这些不受管控的止咳药唾手可得。涉足越深,其中的弯弯绕绕便越多,杨雨婷发现盐酸曲舍林、普瑞巴林一类的处方药也并不是没有购入渠道。   药店能买到的就在药店买,药店买不到的,她就将一封又一封寥寥数字的求救信,以私聊的形式发送给网上的各路“妈咪”。   唯一麻烦的事情,就是这事儿不好在家做,毕竟家里的房门没有锁。   特殊时期,旅店难找,学校不开,药瘾发作的杨雨婷无处可去。正当她晕晕乎乎陷入躁狂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王冰,有一个被静默在红码区的母亲。   第一次跟杨雨婷一起OD的时候,王冰吐得很惨。   但耐药性来得很快。   不该把王冰带到这条道上——杨雨婷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并为此感到后悔,是王冰第一次跟她说,暂时还不上她的药钱了,求她再等两天的时候。   “后来王冰母亲病急乱投医,送她去了圣慈。”贺春景慢吞吞把肚子里的黑泥往外挤,“杨雨婷再联系上她的时候,圣慈已经用药物控制了她。”   和栖舍里的糖果手串女孩一样。   他们用这种药物成瘾的孩子看守果儿,比叫男人们看守小姑娘安全多了。   就像贺春景第一次在栖舍撞见“捉迷藏”一样,外人压根想不到看似天真烂漫的游戏里,藏着血迹斑驳的镣铐。   “……”   陈藩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是为她来的。”终于,他艰难咽下喉咙里的默然,“贺老师,你没有食言,你真的找到她了。”   “......也没有那么伟大,”贺春景停了一下,叹息道,“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他记得当时在走廊上,对面窗台上摇摇欲坠的女孩子哭得厉害。   “她袖口上画了朵小花,王冰给她画的。”贺春景空茫茫望着电视背景墙,低声说,“我记得当时问她,是想带着这朵花,不清不楚的去死;还是带着这朵花,做一个将功折罪的英雄。”   陈藩听见他浓厚的鼻音,把他的脸朝自己扳过来,毫不意外地撞见一双水淋淋的眸子。   贺春景颤抖着抽了口气,随即被拥入宽厚的怀里。   “她放过自己了,那你呢?”陈藩的吻落在贺春景的头发里。   陈藩感受着贺春景心中高墙的崩塌,这人回手用力抱住他,终于痛痛快快哭出来。   贺春景有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释放过个人的情绪,以至于他第一时间顾不上回答陈藩的问题。   他面对自己十数年如一日的死志的消散,甚至产生出一种奇怪的,自我背叛的感觉。   可他管不上那些了。   他找到了王冰,找到了糖手串,扳倒了圣慈,救下了一大群受苦的小孩。   就连当年陈玉辉轻易死去的遗憾,也被命运轻轻地补回了一笔。   这一刻贺春景突如其来地意识到了,他好像的确是有资格与自己和解的。   “陈藩。”   他啜泣着抬头,夜旅人寻找启明星那样,奋力找到了爱人的眼睛。   “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但现在,你说我也,我也是将功折罪了,对吧?”   “胡说八道。”   陈藩细细亲吻他的眼泪,好让自己不被溺死在这伤心池水里。   “你从来没有任何罪名,贺春景,你只是一个纯粹的,愚蠢的,欠人爱的英雄。”   【作者有话说】   藩:我的心上人(哽咽)是一个(哽咽)盖世英雄(抹泪)(娇弱依偎)(把贺老师挤一跟头) 第162章 我甜了,我装的   往后几天,王娜传消息的次数愈发少了。   两人知道这是警方进入了下一阶段的调查,需要逐渐将他们剥离出去,不再参与接下来的发展。   接连小半年的谋划、策略、实施,陈藩与贺春景都习惯了紧绷着一根神经,这骤然一松懈,心里还真有点空荡荡的。   在家里窝着看了两天电影,就在陈藩以为他家贺老师要宅性大发,一直这么缓到过年的时候,贺春景忽然点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外卖。   “这什么?”陈藩从外卖员手里拎过一只窄瘦奇长的纸箱子,转头问贺春景。   贺春景竟然显得有些局促。   他蜷缩在沙发里,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回答:“花瓶。”   其实还有花,他没好意思说。   陈藩三下五除二把外包装拆了,从里头拎出一个小玻璃花瓶,又抓出一把洋甘菊,和一把Miss Piggy。   两人都有点僵硬。   满打满算,这是陈藩第一次收到来自贺春景的花,还是玫瑰花——他不管,反正送到他家了,这就是给他的。   这个新奇的认知一时之间给他干得有点蒙圈。   陈藩拿着手里蓬勃茂盛乱七八糟的洋甘菊左右打量,再看着都快骑到沙发靠背上,眼看就要尴尬致死跳窗逃生的贺春景,而后他用小心翼翼的语气确认:“你买的?”   “手机广告推送,新人用户免费领,我看评价挺新鲜的就,”贺春景脱口而出自己早准备好的说辞,中间不慎结巴了一下,“就,下了一单。”   越说声音越弱,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在今天,他鬼使神差地订购了一单这种东西。   或许是昨晚选片选到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给了他点潜移默化的影响。   也可能是陈藩家里高桌子低板凳上一水的空空荡荡,贺老师看着这些简略到显得有点简陋的室内摆设已经不爽很久了,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给这屋子点亮一抹生机。   理由找了七八个,归根结底贺春景发现,自己其实就是想布置一下这个暂时被称为家的地方。这还了得?!   意识到这一点,贺春景方寸大乱,那种之前在姚眷家洗漱时出现过的不安,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次,异样感消失的很快。就像海洋生物伸出壳的腕足,无意间踏进北大西洋暖流里,在茫然之下,更有一股柔和的、安然的,带着希望的暖意裹住了他。   这让他有底气了些,至少有勇气对自己承认,他想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于是贺春景蹲在沙发上攒了一会儿力气,选了个很委婉的说法:“我看电视柜上有点空。”   说完,他心里“咚咚咚”打鼓,羞耻感顺着后脊梁骨攀上来。贺春景说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此刻要是有人能刻薄地嘲讽他一顿,或者给他一巴掌,他会更好受些。   那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走那些花,然后在角落里一个人把它们修剪好,再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连瓶带水摆到桌上去。   他脸上的紧张几乎化为实质,立刻就要蹦到地上绕着陈藩跳锅庄舞了,陈藩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陈藩抿了抿嘴,开口时语气轻快又自然:“去厨房拿个外卖袋子来,最好是装奶茶的那种。”   随即,开始认真地动手拆花束上的包装纸。   “啊?”贺春景忐忑地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话,脑子发钝,但很配合地去翻出了前天喝剩的奶茶袋子,“这个行吗?”   陈藩这头把外包装都拆得差不多了,开始咔嚓嚓地剪根,闻言他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行,放在水槽里接水吧。”   屋子里空气有点怪异。   外卖送达之前,他俩还豚鼠似的窝在同一个沙发里吃苹果。可现在二人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客厅,就好像这俩豚鼠精忽然幻化为人了,彼此之间隔着新皮囊不好说话,怎么瞧怎么生分。   新客花材分量不多,等贺春景那头接满了水,陈藩已经把叶子都处理得溜溜光。   “……”   贺春景看着面前满满登登一兜子水,试着拎了一下,拎不动,只好干巴巴转向客厅:“你把花拿过来吧,水接满了,拎不过去。”   陈藩嗯了一声,把修下来的叶子拢进纸箱,再把废弃箱子封好,之后大咧咧攥着两把鲜花进了厨房。   “家里没有醒花桶,先拿这个对付着,”他把剪好的花材插进奶茶袋子里,自来水溢出些许,“偶然在公司茶水间看见别人用的偏方,还挺灵。”   两人一前一后对水槽行注目礼,贺春景十分多余地摆弄了一下奶茶袋子卷起来的提手,就快要如芒在背。   “叫什么名字?”   陈藩忽然在他身后发问。   “洋甘菊。”   “玫瑰呢,颜色很漂亮。”   “呃,我是看它,名字挺可爱的,就……它叫猪小姐。”贺春景肩膀仍旧紧绷着,他从业数年,这会儿反倒像个临时被拎上讲台的小学生似的无措。   “确实很可爱。”陈藩不忍心再看他僵硬的后脖颈,所以噗嗤笑出来,揽上他的肩膀,“我要是注册新账号,是不是还能免费领两束?”   说着,陈藩掏出手机扒拉几下,打开外卖软件:“哪家,帮我找找,咱床头柜还空着呢,我早想养两盆绿植了——他家有绿植吧?”   “有。”贺春景就着他的手滑动屏幕,很快就找到了正做活动的那家。   “不要绿萝,爬得到处都是,”陈藩凑在他肩膀上挨个品评,“文竹容易黄尖儿,米兰掉米儿,再往下点。”   “你还挺挑。栀子行吗?”贺春景被他三言两语带跑偏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开始沉浸在购物里。   “你喜欢栀子花?”陈藩斜起眼睛觑他,“忒香了吧。”   “我还挺喜欢它香的,你知不知道汪曾祺写栀子花,香得那叫一个霸道。”贺春景终于笑起来,粗声粗气学栀子花说话,“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说完他自己第一个笑,陈藩也跟着瞎乐,顺手把首单四折的栀子花添进购物车。   “咱们周末要不去趟宜家?”陈藩朝贺春景挤挤眼睛,“四元桥,离着也不算远。”   贺春景笑容被茫然冲淡了点:“干嘛去?”   “买了栀子花,你要买松土的耙子和铲子吧?浇水壶和修枝剪也要有。”陈藩掰着手指头数,“要是置办这么一整套东西就伺候它一个,也太穷奢极欲了,往后是不还得添几盆?补光灯得有吧?花盆架也得有吧?”   贺春景怔怔听着。   “另说那两间屋子,客卧跟书房,保洁都给清出来了,现在都空着呢,咱们去看看样板房,学习学习怎么改造呗。”   陈藩黏黏糊糊靠在贺春景身上,又开始整那个扭扭捏捏死出。   “老公~去嘛~~~”   贺春景“噫”了好大一声,汗毛倒竖,后脚跟狠狠碾在陈藩拖鞋上:“又膈应我!”   陈藩吃痛大叫,反手去挠贺春景的痒痒,两人笑着扭作一团,以水池边的一个长吻告终。   “肚子饿不饿,晚上出去吃?”   陈藩把贺春景压在流理台边上,拱啊拱,碎碎亲他的眉眼。   “去哪?”贺春景猝不及防被亲到眼皮上,闭眼嫌弃地偏开头,“口水!”   “那你亲我,我不嫌弃口水。”陈藩立刻收回狗嘴原地等着临幸,睫毛忽闪忽闪都快扇出小浪花来了。   “……”   贺春景回手从身后抽了支玫瑰,上门栓似的横在他嘴里,给他控制住了:“我问你吃什么。”   陈藩眼珠子转了一圈,把玫瑰花重新插回水里,顺势把人抱紧了:“想吃大螃蟹了,自助怎么样?”   贺春景自然没意见,小区对面隔条马路就有家不错的海鲜火锅自助,在决定下单鲜花之前,贺春景反复刷到有七百多遍这家自助的优惠推送。   他当即点头:“行。”   窗外是个好天气,冷得爽利。   他们没开车,步行能有十多分钟,刚巧赶上自助餐厅晚市开餐。   陈藩果然直奔着螃蟹去了。帝王蟹松叶蟹各捡了一只,飞蟹花盖蟹镶边,活虾溜缝。转回来再看他家贺老师都拿的什么,黑森林苹果派旁边挨着抹茶巴斯克,蛋挞和水果占了另外半边盘子。   “下次该带你去吃那种王府中环名媛下午茶,699给你提一鸟笼子上来那种。”陈藩嘴上说着,手里又给他盘里夹了两块板烧糖水菠萝圈。   贺春景被他笑得脸发烫,瞪他一眼:“我这是就近原则,一会儿再转一圈拿别的!”   桌面很快挤得满满登登,虾兵蟹将小贝壳在汤锅里翻江倒海,俩人开捞之前趁着胃口好,还各自吃了一碟煎鹅肝。   熟制海鲜下肚,胃里暖和充实起来了,陈藩问贺春景要不要刺身鱼片,贺春景皱着眉毛直摇头。自打在栖舍参加开鱼大会那次,他就对这东西兴致全无,甚至心里说不上的有点恐惧。   “我去拿点菌菇蔬菜,营养均衡一下。”陈藩晃晃脑袋,决定再去搜索一轮。   贺春景正吃那块巴斯克,嘴角挂绿,懒得动弹,对陈藩行注目礼,并嘱咐对方记得猎回一碟小麦瓜。   就在陈藩起身那一刻,贺春景的右眼皮莫名跳了两下。   他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试图等待并确认,刚刚是有这么回事。   可那点微小的神经性震颤就好像跟他开玩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出现。   贺春景觉得自己可能是疑心病根太难消除,自嘲地笑了笑。可他刚刚重新抄起筷子,右边隔壁桌上异变突生,有什么东西蹦得老高,“扑棱”一下摔在地上。   贺春景手里的筷子惊得“铛”一声碰在碗边,心里突突地打颤。   然而当他定了定神,朝地上望去,却发现那里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只正在拼命挣扎弹动的海虾。   青色的光滑虾身抽搐着,细密短小的肢体麻泱泱蠕动,长长的须子落发般黏在地上。   原来是自助餐厅的海虾太鲜活,从盛放食材的小桶里蹦出来了。   隔壁桌的客人此刻并不在场,贺春景木然盯着地面上的虾看了一会儿,逐渐从方才的惊恐里挣脱出来。一只虾而已。   不过它像这样掉在地上,是不能再捡起来直接下锅的,贺春景想,起码要拿到洗手间去冲一冲。   如果隔壁桌的客人不愿意要它的话,我可以把它拿到洗手间去冲冲水,并不影响食用。   想到这,他心里又有一丝别扭。   这只海虾应当是非常年富力强的,不甘心自己被煮熟的命运,拼命逃脱了困境,却陷入另一个困境,甚至还有人在盘算着怎么把它送回锅里。   可除此之外,贺春景实在想不出它还有什么其他出路。   他想伸手去捡虾,桌面上的手机却在此刻震动起来,于是贺春景的手在半空改换方向,抓起了手机。   “贺老师?”   “......娜娜?”   贺春景的心脏又开始七上八下地跳,他眼睛紧盯着地上弹动的虾,嘴巴机械开合。   “怎么,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说】   放心吧米娜桑,今天是缓刑【wink 第163章 螃蟹在剥我的壳   “贺老师。”   王娜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语气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   “怎么了,娜娜?”贺春景眼看着地上那只虾又弹动了几下,可他现在必须收回注意力,听听王娜要说什么。   “本来不想再多打扰你们的,但确实遇到了一个意料外的事情,考虑到你关注李端行很久了,或许会知道点线索。”   贺春景对虾的关注终于彻底中断了,他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间,嘴上却仍旧很耐心地回答:“说说看。”   “那天抓来的嫌疑犯中,有个叫唐铭的,说是想戴罪立功。”王娜叹了口气,“他检举李端行手上有一本私账,专门记录他和上层关系网的往来交易。但他只知道有这个东西,却不能确定在哪里。”   身边突然走过一个服务员。   贺春景像在梦里忽然被点醒似的,下意识想要叫服务员捡起地上的海虾。   交给我,用水冲冲就能吃!   “后来我们旁敲侧击,连哄带骗,证实了确实有这样一本私账。它应当是放在李端行松津远郊一处房产里的某个地方,他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最久,最有可能是他的老巢。可是我们在那栋建筑里,没搜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王娜的声音还在继续,她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他们家能够窝藏这种机密的地方,你有没有什么了解或者想法?”   贺春景身边的服务员抽出两张餐巾纸,垫着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只虾。   他想要开口,甚至连打招呼的手都伸出了一半——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只挣扎的海虾被裹在纸巾里,一下捏成了烂泥。   服务生并没有为它做出哪怕半秒钟的停留或顾虑,烂虾低低划出个抛物线,被甩进了垃圾桶,而将它捏死的人,径直推着小车到下一桌收垃圾去了。   “喂?春景?在听吗?”   “……”   “喂?”王娜又催问了一遍。   “在听。”   贺春景目光死盯在垃圾桶上,就跟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强迫着把他的双目按向那只烂虾似的。   “我只知道他松津远郊的家里,距离圣慈学校不远的那处房产,有一个……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什么地方!?”王娜那边传来纸张的摩擦声,听起来已经准备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贺春景后面所说的每一句话。   贺春景徒劳地张张嘴,开合了几次,才把接下来的内容说出来。   “那个房子的地库里,有一辆不起眼的车。它停在很角落里,蒙着迷彩防水布。”   贺春景喉咙里忽然干涩极了,他需要陈藩立刻回来。   最好能带着满满的珍馐美馔琼浆玉露,因为他忽然间感到自己空了,需要大量的,无穷无尽的东西填进肚子里。   “那辆车底下,有一扇……”他非常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才能继续正常发声,“一扇活门。”   “里面是什么?”王娜问。   “我不知道。”   在看到陈藩端着餐盘出现在走廊转角时,贺春景选择用一个拙劣的谎言来应付这通电话。   “很多年前,听松山书院出来的学生提过。但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那门里有什么。”   一些黑白色的,不大清晰的画面炸开在贺春景脑子里。他低下头,快递翕动嘴唇:“抱歉,我现在有点事,过后要是再想起什么,再联系你。”   “好。”对面应得简洁。   贺春景心脏“咕咚”转了个个儿,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他很难再去回忆关于李端行的片段。   时间太久了,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让那些羞辱和疼痛逐年变得模糊,到现在就算拼命回忆,也只能闪现出一些残缺的,朦胧的,令人不适的画面。   他忽然开始恨起来。   先前做任务时,紧张、焦躁、痛心难过的感觉充斥着他,直到现在,贺春景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恨”过了。   这一刻,他又重新拾起了恨意,恨李端行犯下的一切罪行,恨他怎么不立刻被枪毙,为什么偏偏又闹出这种幺蛾子,恨这件事情为什么仍未结束,仍然根深蒂固地长在自己的生活中。   他目光转向面前的餐盘,上一轮吃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冷掉的炸鸡块躺在番茄酱里。   贺春景突兀地想,就好像逼着这些鸡块回忆它们做肉食鸡时是什么感觉一样。   杀死、肢解、油炸,以及漫长的冷却。   贺春景拿起叉子,一口气叉了三块泛着冷油味儿的肉块,一股脑塞进嘴里咀嚼。   陈藩其实有点诧异,怎么出去遛个弯的功夫,给贺春景饿成这样。   吞下鸡块的贺春景,无缝衔接地将叉子伸向了刚到场的树莓小蛋糕。   树莓蛋糕英勇就义,他再迫不及待拿起一旁的布丁,用小勺子把布丁上的焦糖薄片打碎,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吞咽。然后又是一勺,再吞咽。   “你偷吃健胃消食片了。”陈藩笃定地说,“给我来一片。”   在吞咽的空隙里,他语速极快的丢出两个字:“没有。”   他在不到二十秒钟的时间里,把瓶子里的布丁挖得只剩残渣,而后将边角瓶底都细细刮了一遍,准备送进嘴巴。   勺子在半空被陈藩截停。   “有这么好吃?”他捏过贺春景手里的小甜品勺,自然而然放进自己嘴里,再把小勺子搁在手边。   贺春景顿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周围。好在有火锅雾气遮掩,其他食客各自吃得不亦乐乎,并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他因焦虑而触发的狂热进食被打断了,轻咳了一声:“注意文明。”   说完,又伸手去捡盘子里的鱼子酱挞。   这回陈藩干脆连他的手一起捉住,按在桌面上:“怎么回事?”   “……这么明显吗?”贺春景讷讷地问。   “我这算熟能生巧。”陈藩直接把他面前的盘子端走,换了杯西瓜汁,插了吸管叫贺春景慢慢喝,“至少十分钟,把它喝完,不能再快了。”   贺春景衔着吸管嗯了一声。   陈藩噼里啪啦往锅里又下了一盆小贝壳,等他缓神。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贝壳一个个都开口张嘴了,贺春景也终于松了牙关。   “没什么大事。”他低声道,“就刚才旁边桌子蹦下来只虾,我想跟服务员要来冲冲水,接着吃来着。”   “然后呢?”   陈藩把小贝壳一网兜抄起来,哗啦啦倒进贺春景盘子里。这东西看着多,吃着费劲儿,肉还小,正适合做缓冲。   “没来得及,那只虾被捏烂扔了。”贺春景说着,两只手撑在桌上,在眉间搓了搓。   “没别的了?”   “……没了。”贺春景半张脸掩在合十的手后面,他这也不算胡说八道,顶多是避重就轻。   “南无阿弥陀佛,贺老师慈悲心重。”陈藩叹了口气,“你等着。”   “啊?不是,你等——”贺春景吃了一惊,眼见陈藩起身朝垃圾桶去了。   他该不会是为了哄我,真要把那只烂虾再捡出来吧!?   贺春景有点惊悚地想。   但很快,他就发现陈藩并没干出当众翻垃圾桶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   这人在服务员收盘子的垃圾车旁边低头看了一阵,朝空气里轻轻做了个抓的动作,随即龇着牙走回来。   “放心吧,拘住了。”   陈藩晃晃拳头,另只手抽了张卫生纸,把手心里抓来的东西往纸巾上一放,再叠起来变成个小纸包,揣进胸前口袋里。   一系列谜之操作看得贺春景晕晕乎乎,满心的疑惑冲淡了方才的焦躁不安,注意力的重点重新放在了陈藩身上。   “抓什么?”他问。   “虾。”陈藩轻轻点了点胸口放纸包的地方,“虾魂儿,下次去我妈那,给她拿去打虾魂儿滑。”   贺春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看你有病!”   陈藩没皮没脸,又抽了张纸摊在桌上,伸手从火锅上头捞了一把,若有其事地往纸巾上头一放:“贝壳魂儿,留着给她辣炒。”   贺春景赶紧抻着胳膊去捂他的嘴:“你可别说了你!”   陈藩彻底乐了,有瘾似的,又分别抓了波士顿龙虾魂儿、M5和牛魂儿、芝士蛋糕魂儿,一顿乱忙活。   “再给阿姨打点菜吧,营养均衡。”贺春景被他带偏了,也朝空气里抓了一把,甩陈藩脸上,“松茸菌菇也来点。”   陈藩竖了个大拇指:“上道。”   贺春景翻他白眼,但又绷不住笑出来。   那股阴冷粘稠的恨意,暂时性消退了。   贺春景发现自己实在是一种生命力很强劲的动物。任他从前如何枯萎,如何糜烂,只要被陈藩带着,听甜言蜜语,吃糖衣炮弹;与这个人牵手、接吻,甚至只是行走和聊天,都能叫他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贺春景看着对面正在剥螃蟹的男人,心里蓦地一股热流涌出来,怪丢人地想,我好爱他。   一只红白相间的饱满蟹钳送进贺春景盘子里。   “在想什么呢?”陈藩问。   “想我以后要是走得早,你是不是也这么糊弄我。”贺春景咧着嘴巴笑,“逢年过节连个正经祭品都不带,给我带一堆这魂儿那魂儿,还得让我自己辣炒一下。”   “你到时候就收一个魂儿,”陈藩头也不抬地把话接上,“收我就行,然后我亲自辣炒你。”   这什么阴间词话。   贺春景痛苦地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隔壁桌投来的猎奇目光:“我吃饱了,咱走吧,立刻马上现在,行吗。”   两人绕路消食,溜达回去已是十点钟。   待到洗漱完了打算熄灯入睡,贺春景才想起来厨房水槽里还有未醒好的花。   “今晚先插瓶吧,这水位泡到明早,它都敢直接给你开劈叉了。”陈藩把迷迷瞪瞪的两束花安顿进玻璃瓶里,摆在电视柜上,一下感觉大厅热闹不少。   “明天趁着年前最后一天,下单栀子,后天咱就去宜家。”他又盘了盘橱柜里的东西,跟贺春景申请未来两天的行程,“正好买两个不锈钢盆,擀面杖和饺子垫儿也得买新的,晚上咱们呐,包,饺,砸!”   贺春景被他最后无比夸张的三个字逗乐了,手肘拐他:“你一天能不能有个正型,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员工不担心你吗?”   “我们这是传媒公司,老板内容出身,把控网络热潮、紧跟时事风向,那是行业必需的敏感度。”陈藩振振有词。   “我还以为你们做老板的每天就关心投钱融资呢。”贺春景眼睛都瞪圆了,“这些不正经的你们也看?!”   “投钱融资也关心,两手都要抓,两手——”   陈藩一句话没说完,空气里忽然炸开了微信通话的铃声。   “吓我一跳,怎么今天音量变这么大。”陈藩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前捞起手机,瞄了瞄屏显,抬头看了眼贺春景,“湘姨。”   随即,他面色一凛,接起了电话。   “喂?”   贺春景在电视柜边上打立正,供暖效果极佳的屋子里,不知从哪蹿出一股寒意,击中了他。   夜里快十一点钟了,吴湘没有选择文字消息,而是在这个时间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是急事。   果然,陈藩听了开头两句,直接转身到衣帽间拿来了外套,准备往身上披。   “怎么回事?”贺春景紧张起来,在陈藩撂下电话的第一时间发问。   陈藩罕见地有些焦躁犹豫。   “说话,湘姨那边是不是出事了?跟李端行有关?被报复了?”贺春景一颗心高高悬起来,也往衣帽间走,却被陈藩一把拽住。   “没有。”陈藩停顿了一下,手上却还用力的攥着他的腕子。   “所以是什么事?”贺春景追问。   “家里的事,我去处理就行,我……”陈藩抬头看向贺春景,把人吓了一跳,他自己一定不知道自己眼圈已经红了一片,还强撑着说话,“我得回松津一趟。”怪不得。   贺春景想起来北京之前,自己跟他说的,永远也不想再回到松津了。   可他就决不能现在放开陈藩。   “你先跟我说,是什么事情。”贺春景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问。   陈藩抿抿嘴,下唇从牙齿间一点点剥离出来,话语也跟着艰难地挤出来。   “是……二世,二世情况不大好。” 第164章 狗儿要唱狗儿歌   从北京到松津不过两小时,路况无冰无泥。   整个车程,吴湘电话里只说了一句 “注意安全”。   二人走得急,贺春景羽绒服下头还穿着棉睡衣,他伸手揪了两下窜到腰上去的衣摆,窝在副驾驶上不说话。   这时候他恨自己怎么没考驾照了,对着闷头开车的陈藩有心无力,只能拿眼睛默默瞄着仪表盘,然后在转速指针高得吓人时,小声叫陈藩减速。   帕美一路几乎是按照一百二的时速在顶格狂飙,不到零点,就停在了松津市友爱动物医院大门前。   贺春景从后座重新扯出羽绒服,刚要递给陈藩,就见这人火急火燎的卸了安全带要下车。   “等等!先把衣服穿上,开门看车。”贺春景把人拽住,陈藩这么一回头,他才发现这人眼眶早红透了。   陈藩有意偏过头去遮掩,开门的手缩回来,草草套上一只袖子,若无其事吸了下鼻子:“挺冷,你穿好再下车。”   动物医院的夜诊很静,两人沿着走廊往里走了好一段,才被配药室里走出来的大夫喊住。   “先生?”小姑娘端着小铁盘匆匆走出来,“挂号了吗?”   “我——”陈藩开口猝不及防变了个调,只好用手指压在鼻子下头,清清嗓子。   一旁的贺春景替他开口:“我们找一只腊肠狗,名字叫二世。”   小大夫神色一下变得有点紧张,小心翼翼的把他们往里请:“哦,二世,它在监护仓。”   她把两人又往里带了一段时间,在一扇门前面停下了脚步,语气有些犹豫,带着十成的不忍:“狗狗表现得特别坚强,但……我们还是建议主人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它已经是非常高龄的老年犬了。”   陈藩点了点头,手还没等碰到把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藩藩?”   开门的是吴湘。   抬头望过去,她也是一副匆忙出门的样子,脚上还趿拉着棉拖,鬓发凌乱,眼睛是流过泪的样子。   见吴湘一下子又哽咽得说不出话,陈藩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看他。”   而后越过吴湘,朝屋里走去。   这是贺春景第一次到宠物医院来,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小猫小狗生病住院时和人一样,也住病房、扎吊针;而医院的走廊里外,同样是焦灼沉重的氛围。   二世静静躺在监护仓里,仓内开启了吸氧雾化的程序,但从那绀紫色的小舌头上可以看出,几乎无济于事。   小狗的眼睛原本是半阖着的,可听到几人的对话声,呼哧呼哧地费力睁圆了些。   贺春景被这一幕戳得心痛,忍不住走到陈藩身边去,也细细看了二世一遍。   他对二世此时的样子陌生极了。   提起“二世”这个名字,在贺春景的印象里,更多的会出现一只活泼欢快的幼犬。   二世喜欢扑到毛绒拖鞋上磨牙,叫声也嫩嫩的,呜嗷呜嗷,门牙稀稀拉拉,长得像一排小白手套。   它走路时短腿倒腾得飞快,顽皮淘气地追人的脚腕,然后被母亲毛肠衔住后颈皮,叼起来晃晃悠悠挂在嘴边,一扭头甩到小棉窝里去。   贺春景有点恍惚,原来时间这么经不住消磨,到了今天,竟然已经是二世的一生了么?   不知二世是不是认出贺春景来了,张着眼睛喘了好一阵,竟然扑腾着想要靠近他,却被氧仓的透明罩子阻隔住了。   贺春景心里狠狠揪了一下,连忙把手贴到罩子上,低声安抚:“乖狗狗,躺下,好狗狗。”   陈藩看不下去了,也摸了一把仓壁,转头问门口的大夫:“它现在什么情况?”   “刚刚查过心脏,很不乐观。因为是非常高龄的狗狗了,从恢复过程和手术风险上来讲,都不适合再做治疗。”小大夫眼圈也发红,“一般来讲,建议安乐。即便不安乐,靠打氧维持着,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反而更痛苦。”满室沉默。   吴湘悄悄抹了把眼泪,走到陈藩身后:“刚才我都以为他要不行了,现在见了你们,倒是活泼了点,估计他也是在等你。”   说话间,二世又攒了些力气,再一次朝着氧仓罩子抬手,小爪子落在亚克力板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让它出来吧。”陈藩忽然说。   小大夫应了声好,上前把雾化和氧气都停了,舱门拉到一边。而后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出门口,把告别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家人。   仪器停掉之后,二世显得更虚弱了。   贺春景抚了抚狗狗嘴边花白斑驳的毛发,想不通怎么这样一个小毛绒玩具似的可爱生命,也有死去的一天。   这样一个快乐的、美好的、天真无辜的生命。   二世早就步入高龄行列,毛发不复幼时的蓬松柔软。背毛缺乏光泽,摸上去有些干涩粗糙,毛发覆盖之下的小小身体勉强还算温热,不像以往,窝在哪里都是热乎乎的一团。   贺春景的手心倒比这一片毛茸茸还要暖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二世,按理说,感情也该稀薄了才对,可他现在鼻子酸得厉害。   或许是因为这一回,他再不能用自己的土法子把二世救回来了。   陈藩和吴湘也都凑到了桌边,一个伸手摸摸二世的大耳朵,另一个轻轻捏了两下小狗爪子。   “早知道上周给你洗个澡了,洗得香香的。”吴湘抽了抽鼻子,破涕为笑。   二世或许是被“香香的”几个字触动,干巴巴的小黑鼻子头动了两下,挣扎着往陈藩手心底下钻。   “怎么了?”陈藩把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小臭狗,想吃香香的小零食了?”   说完这句,他仰头憋了下眼泪,复又低头往小狗的脑门上亲了一口。   “来得着急,没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我去外面看看,他们店里……应该有卖小零食的。”   明知道二世现在大抵吃不进任何东西了,可陈藩还是不想让它失望,准备去买点猫条狗条一类的东西。   然而他刚直起腰想离开,二世忽然就呜咽了一声。   “它不让你走。”吴湘扯住陈藩,“你在这吧,我去看看。”   陈藩知道她是不忍心看二世临终时的挣扎,点点头,任由她掩着面离开了。   二世仍旧瘫倒在医疗台子上,努力拱起小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它仔仔细细地闻陈藩的手指,泛着凉意的小舌头恋恋不舍卷了主人一下。   陈藩忽然笑起来:“鼻子这么灵啊,闻出什么了,大虾还是螃蟹?”   二世像是听懂了,短促地呼出一个哨音作为回应。   陈藩摸摸他的头,而后忽然做出个恍然的表情,迅速伸手去掏自己的外套口袋。   “找什么,”贺春景看他火急火燎的,连忙也上手去摸他的口袋,“手机?”   正说着,他手指触碰到衣兜底下软软的一团,掏出来看,是个有些被压皱了的纸团。上有星星点点的橘红色汁水痕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金棕色logo,眼熟。   陈藩跟着低头看了一眼,居然松了口气,轻轻拿过去:“在这。”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这纸团正是二人在吃自助餐时,陈藩为了安慰他,耍小把戏抓来的“虾魂儿”。   一股没来由的震撼击中了贺春景,命运中昭昭的那一部分顷刻间拢住了他。   他屏着呼吸,看陈藩小心翼翼打开纸包,递到二世嘴巴旁边,柔和道:“你是在闻这个吗?”   二世努力朝纸团方向嗅了嗅,也不知是在分辨纸巾上沾染的那一点汤汁味道;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而后它用发紫的小舌头往纸巾中央轻轻卷了一下,半晌,又强撑着昂起脑袋,舔了舔陈藩拿着纸巾的手。   “吃掉虾子了?”陈藩强忍着声音的颤抖,揉了揉二世的小毛脑袋,“真棒。”   二世则像无数次吃过零食,蒙受夸奖之后那样,咧开嘴巴做了个狗狗式的笑脸,急促哈赤了几口气,之后骤然衰弱下去。   小狗正在离去。   贺春景不知不觉间脸上湿了一片。   他草草抹了把脸,也伸手握住了二世的小爪子,感受这个由他带到这世界上的小生命,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回归到来时那一片虚无未知的领域去。   大约过了有二十分钟,两人站得头皮发冷,双脚发麻。在某一次眨眼或是呼吸间,二世圆眼睛中的光彩终究凝固了。   “二世?”   陈藩沙哑地低声唤他。   “乖狗狗。”   二世再没能给他任何的回应。   伸手替小狗合上眼睛的时候,陈藩的手抖得不像样。   贺春景承认自己很少主动去拥抱或是亲吻陈藩,但现在,他用力将人转向自己怀里,上下捋顺对方的后颈,轻声叫他想哭就哭出来吧。   “把嘴唇都咬坏了,溃疡,要痛一个星期呢。”贺春景说话也要跑不跑的,憋着气安慰陈藩。   “最后一个……也没有了。”   陈藩答非所问,可贺春景却懵懵懂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贺春景想起很久之前,和陈藩在一个傍晚发生的零星对话,关于赵素丹带来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和陈藩倏然而逝的童年。   再看监护仓旁边,像是陷入酣眠的这个小小身体,它带着关于陈藩旧时的,关于幸福家庭的希冀与渴望永远离去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担当陈藩与旧家庭的链接,那些美好的片段彻底成为虚无缥缈的,梦核的一部分。   贺春景嘴角能尝到咸涩发苦的泪水,这味道一直灼烧着灌到心里去。他敏锐地意识到,陈藩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孤立无援,成为了茫茫红尘中的一个飘忽个体。   果然,陈藩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呜呜咽咽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最后的……最后的一件礼物,我再也没有了。”   陈藩是个哄人的行家,但贺春景不是。甚至就连他想要有样学样地开解陈藩一下,却发现这事就像普通人去逗笑一个喜剧演员那样困难。   他在这方面又实在笨嘴拙舌,束手无策。   于是贺春景僵硬地站了一会儿,脑筋飞转,最后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从颈窝里把陈藩的一颗大头扳起来,在那张湿漉漉的俊脸上凌乱亲了几下。   “还有我呢。”贺春景深吸口气,压下哽咽,朝他笑了下,“我还在呢。”   陈藩便把他抱得更紧。   值夜班的小大夫很有眼色,听到屋里哭声暂歇下去,才敲门进来。   房门一开,门口还靠墙站着吴湘,她手里捏着一把猫条,每一条都被攥得七扭八歪。   三人都没选择火化。交了钱,把二世暂存在医院的冷冻库里,预备白天再来接走,直接挖坑埋到别墅院子里。   吴湘舍不得二世,说是要再留下来看看它,替它整理毛发,收拾仪容。   陈藩一路沉默地上车,坐在驾驶位上却不打火,仰着头,用手腕压住眼睛。   贺春景知道他心里难受,伸手跟他交握着,半晌,捏捏他的手指,开口:“打个车,去我那吧,我想起来有件东西要拿。”   静了半天,陈藩问:“很要紧的东西?”   “……很要紧。”   贺春景想了想,回答。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我杀人用了小狗刀,我有罪【颓然倒地更加罪恶的是我这周要挂一张请假条5555风雨无阻更了快一年,本来不想破功的,但存稿实在是兜比脸还干净......最后一个重点剧情就要出了,我还是希望能够把它好好完善一下再展现给大家。   编筐编篓,重在收口嘛!   挂一周假条努力存稿,大家端午节吃好喝好,喝好吃好,二次三次都顺顺利利!   有考试的uu们,祝大家顺心顺意,纵享快乐暑假【和我的完结文   【鞠躬 第165章 旧物招领   陈藩从不会拒绝贺春景提出的需求,哪怕是在这种时候。   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代驾不太好找。两人坐在车里吹了十几分钟热风,把鼻涕都吹干了,才等到接单的人。   那代驾眼色很好,一看背后是动物医院,车上二位又这么一副寸草不生的样子,当时眼观鼻鼻观心,一路上闭紧了嘴巴没吱声。   龙年驱邪避灾,放炮的人格外多。贺春景家旧小区的路上积了一地挂鞭红碎纸,踩上去刷拉拉响个不停。   冬天上冻,单元楼门口的毒瘴被冻去了些,没那么富有攻击性了。两人一前一后钻进楼里,就着冷风爬楼,一圈圈转到了陌生又熟悉的铁门跟前。   打从去年惊心动魄那天晚上之后,贺春景再没回来过这所房子。他掏钥匙开门的动作甚至生疏了,捅了好久,才将那四棱的钥匙孔戳开。   屋里黑洞洞的,供暖却不错,迎面扑来暖融融的空气。   “你要拿什么,去拿吧。”陈藩站在门口,没有脱鞋的意思。   贺春景却弯腰翻出两双毛拖鞋来,往他脚下递了一双:“压箱底的东西,一时半刻不大好找,今晚就先睡在这吧。”   陈藩颇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贺春景欲盖弥彰地抿抿嘴,指了指墙上的挂表:“赶回去天都亮了。”   “行吧,明早起来直接去医院。”陈藩踩上了那双毛茸茸的拖鞋。   屋里没什么灰尘,贺春景往里走了两步,心下有些惊奇。   他想着可能是贺存一偶尔偷跑回来呆着,顺手打扫的,于是忍不住笑了笑,暗道这孩子也没有太一根筋。   陈藩刚把羽绒服脱到沙发上,坐下来跟袜筒搏斗,见贺春景这头伸手在桌上抹了把灰,又暗戳戳地笑,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笑什么呢,”陈藩立时警觉道,“我雇的保洁,半个月来一次。”   “……”   贺春景立刻把老父亲笑容收回去,下一秒却没绷住,再一次哼笑出声。   他走到陈藩跟前,俯下身往他脑门上亲了一口:“那谢谢你。”   这一套动作下来,陈藩有点发飘,暂时从刚才那种失落与怅惘中解脱出来,径自从柜里翻找出牙具,洗漱去了。   明天还要干体力活呢。   他撑着洗手台,牙正刷到一半,就听见贺春景在小卧室里一阵翻箱倒柜。   “你到底找什么?”陈藩从浴室里探出脑袋,含糊不清地问。   “刷你的牙,别把牙膏沫子弄地上。”贺春景敷衍他。   陈藩哼了一声,端起一只手接在胸前,钻回了狭窄的浴室里。待他洗完了脸,屋里刚好传来一声轻轻巧巧的“找到了”。   陈藩脖子上挂着毛巾走出来,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贺春景半夜驱车赶回家里找,结果贺春景往他手里塞了个软乎乎的物件。   “给你,今晚搂着睡吧。”贺春景说完倒有点不好意思,转身闪进了洗手间,还不忘把门关上,一把牙刷打鸡蛋似的哐哐哐在杯子里搅合。   陈藩低头把那一小片织物抖开,黑灰色,毛茸茸,毛线织的小东西,手感有点扎肉。   摸了两下,他恍然认出来了,这正是高中时,吴湘用小狗绒毛混着羊毛纺织出的那件脖套。   贺春景居然还留着它。   陈藩呆愣愣地站在客厅里,目光被这一块小小织物牵住。它暖和又干燥,拿起来闻闻,还有洗衣皂的香气,像陈年的冬阳落在手心。   他鼻子发酸,转身坐到沙发上,下半张脸深深埋进狗毛线里呼吸。   贺春景给洗手间的门欠开一道缝,顶着一脑门子湿漉漉的头发丝钻出来,一双眼睛有点因熬夜泛红。   他打趣刚拿到阿贝贝的高龄儿童:“悠着点哭,别把脖套哭湿了,多洗两次容易秃。”   陈藩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头把整张脸都埋进脖套里,狠狠吸了一口。而后放下脖套,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外撑着门框。   他低头认认真真打量贺春景,给人看得直发毛。   “看什么,”贺春景缩了缩脖子,撇开目光,“赶紧进屋睡觉去。”   陈藩拒不睡觉,还盯着他没够地看。光看还不过瘾,又把人下巴抬起来,上嘴轻轻厮磨。   贺春景开始躲了下,很快被按着后脑揪回来,半强迫地参加熬夜亲嘴儿大赛。   俩人哼哼唧唧亲了大半天,要不是靠着门框,贺春景都得在地上化成一滩。他实在受不了这一天大起大落,对生理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率先投降:“差不多了吧,都感觉有点心律不齐了。”   陈藩恋恋不舍衔着他的上唇轻吮了下,哑着嗓子问:“你怎么什么都留着啊。”   这人坏心眼,问完了又不让人家回答,小鸡啄米似的亲一下,又一下,每亲一口就念叨一句肉麻话。   诸如“你舍不得我啊”、“就这么爱我啊”、“你怎么这么好啊”一类的。   直把亲得贺春景眼眶水汪汪了,颧骨上飞红了一片,这才给人放开。   贺春景腰也软了,腿也软了,两手虚虚圈着陈藩的腰念叨:“也……没留什么,就这两件长久的。”   陈藩鼻头红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笑,像那种被蜜蜂蛰过的小狗,又很像他们在别墅院子里堆的雪人。   贺春景抬手向后理了理陈藩散落的额发,湿淋淋的,想必是刚刚跟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也被打湿了。   “别担心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因为谁的离去,谁的死亡,就变成一阵飘渺的烟。”   贺春景手指从陈藩的额头勾勒到眉毛,再到那双漂亮的眼睛。   陈藩成年后双眼更狭长了些,双眼皮从来出落得很妙。贺春景暗想,一定是太细腻的心思在胸腔里存不下了,才长了这么一双含情的眼睛,看谁都似笑非笑缠缠绵绵的。   心也缠绵柔软,要仔仔细细去对待才行。   “你姐姐也好,胖哥也好,湘姨也好,总有人像我一样,留着些舍不得的东西。”贺春景替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尾,“就算没有那些东西,大家也都还有各种关于你以前记忆,你不会落单的。”   他在陈藩下巴上印了一个薄荷味儿的吻,小声说:“我都知道,替你存着。”   漫长的一夜以共眠收尾,两人陷在棉被窝里相拥。   可是贺春景感觉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一直没有减弱,于是发力捏了两下:“怎么,睡不着?”   回答他的,是对方拇指在他手背上的摩挲。   他知道陈藩在自身的痛苦上,向来是不肯轻易对人示弱的,于是伸开手掌反将对方的手包裹住,窸窸窣窣侧过身凑近了,说:“我忽然想起来,还欠你一桩债。”   “什么。”   贺春景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起来。期初几个音不是很稳定,有点荒腔走板的意思 ,但三两句之后就像模像样的了。   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声声,宝宝他睡在梦中。   陈藩在一室暗光里噗嗤笑出来,声音像擦亮了一根火柴:“比《生日快乐》好听。”   贺春景心说这好歹是当年哄贺存一睡觉,天天练出来的,要再不比那自由发挥的强,他这教师资格证也就烧了算了。   但他还是啧了一声:“听不听,不听自己滚一边儿睡。”   陈藩立马老实了,捏着毛绒脖套往贺春景枕头边上拱了拱:“听。”   柔软的毛线合着温热吐息一并喷在贺春景耳边,他觉得痒,却又因此感到莫名的踏实。   这种踏实部分来源于深夜里身边爱人的陪伴,而另一部分,来源于他被一个人,长久地,明确地需求,所带来的羁绊。   他把脸偏过去些许,发痒的耳朵被压在棉质枕巾上,两人的呼吸彼此交融着。而后,他再一次哼唱起这首摇篮曲。   原本是个试探性的玩笑,可两人就这么一个唱,一个听,不多时,竟真的双双陷入深眠。   “程主任!”   “在呢。”程有业把手里猫条的最后一点存货统统挤出去,看爬架上硕大无朋的老橘猫把肉酱吸溜干净,“怎么了,爽儿?”   “昨天我夜班,接了个腊肠回汪星了,主人白天来接,你记得接待一下。”何爽顶着眼角边上三道红印子走进来,把程有业吓了一跳,“”   “眼睛怎么了?!”程有业忙问,“上药了吗,猫挠的?”   “清早送来个缅因,耳血肿,这猫身材太大了,没按住。”何爽用手指肚点了点发肿的伤处,“它主人都挨了两下,那姑娘手上都见血了。”   “那你没——”   “没给上她药,放心吧!一年能听你念叨八十回只能救猫狗,不许救活人,单给了俩创可贴先用着。”何爽想了想,补充道,“让她自己贴的。”   程有业放心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涂点凝胶,睡一觉就好了。”   何爽点点头,哈欠连天的出了门。   也不怪他磨叨,实在是自己年轻时吃过这方面的亏,想忘也忘不掉。程主任又摸了两把老胖猫的肥肉,喃喃:“又送走了一个,你倒是皮实,一赖这么些年。”   程有业从业二十载,一路从小护士吭哧吭哧干到主任医师的位置,见多了猫儿狗儿生离死别的场面,可难免还是心生感慨。   上午医院没什么人,他翻了翻昨晚何爽交接过来的诊疗记录,背着手慢悠悠踱到摆冷柜的屋子,抽出挂着新标签的铁拉格往里看。   “养的真好啊。”程有业看着小腊肠齐整的毛发,显然是被悉心打理过了,“来世肯定能投个好胎。”   正看着,屋外走廊忽然传来助手的喊声:“程主任,昨晚何大夫接诊的家长来了!”   “诶,带进来吧,在这呢!”程有业高声应和了一句,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听着愈发走近的脚步声,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   然而,在对方出现在门口的头两秒,程有业还能面带惋惜地迎上去。   当他看清门口男人长相时,后脖颈的汗毛就“嗖”一下全部立了起来。   “我们来接二世。”   程有业听着见门口男人开口说了句话,这把年轻的声音将他从惊悚中唤醒了一点。   但很快,他又看到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也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长得干净极了,眉眼五官柔和平静,美中不足是额角印着一道伤疤。这疤痕让整张脸像错金锔过的瓷器,带着股令人惋伤的缺憾。   后面见他们俩一前一后立在门口,程有业刹那间嘴唇有点哆嗦。   方才打好的腹稿眼下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他挤出一句“在这”,就面目僵硬地站到了一旁。 第166章 坠落   进门后,两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小狗身上,故而没见程有业神情中泄露出的异样。   可程有业脊背靠着墙角,十分钟前揉过猫头的手心不住刺痒,倒像是在玻璃纤维中滚过一遭。   十数年前让他心惊肉跳的那件事猛地蹦出来,狠敲他的脑仁,震得他冷汗直流。   他眼看着助手帮两个男人把小狗从冰柜挪出来,放进带来的小窝里。他们转身离开时,其中额头上带疤的那人走在后头,临走时还朝这僵立在墙角的程大夫点了点头。   “麻烦,麻烦等一下。”见他们快要离开店面,程有业忽然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追到那人身后拍了下他的肩。   “还有什么问题吗,大夫?”对方茫然地转过头,像是完全认不出程有业。   “这个,就,我们,我们医院会为回到汪星的小狗,提供一些纪念品,也是我们的心意。”程有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但是他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一生都……   一生都不能再释怀。   “能麻烦您跟我来领取一下吗,一点小小的心意。”程有业说。   “呃,会很繁琐吗,我怕小狗等——”   “很快。”程有业干脆地回答。   “好吧。”   贺春景的确觉得有点奇怪,可又想不出动物医院的陌生大夫,能出于什么目的诓骗自己。   于是他对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陈藩遥遥嘱咐一句:“你先带着二世上车,稍等我……”   “一分钟,”程有业面色凝重,“耽误您一分钟的时间。”   “等我一分钟!”贺春景便提高嗓门接上前头那句话,而后随着程有业一起,进了一旁的办公室。   “嘭咚”!   贺春景刚一走进去,就被从高处一跃而下的肥硕橘猫吓了一跳。   这猫落地时发出格外敦实的“咣当”声,像颗肉弹,险些要把地板砸穿。相比于地板的岌岌可危,这猫倒是悠然自得,绕着贺春景的裤腿蹭了两圈,发出一个堪比猪叫的,可疑的“咪”。   贺春景被它这声可疑的“咪”给逗笑了。   “胖猫。”他评判道,而后想起这不是该看小猫的时候,便又转头看向程有业,“有什么要拿的吗,大夫?”   程有业卡壳了,他脑子发蒙,拉开抽屉装模作样翻找起东西来,其实脑子里全是责备自己太冲动,压根没想过该怎么开口。   “要是找不到,就算了。”贺春景不想让陈藩等太久,出言提醒。   程有业的手顿住了。   “你不认得它?”   它,是指那只猫。   贺春景小小怔了下,在他的印象里,不论是在松津,还是竹舟,都没有饲养过任何一只宠物。他又用眼神将那只肥猫左右梳理了一番,确认自己印象里并没有这么一个皮球形状的活物,于是发出了自己的疑问:“我应该认识它?”   这话把程有业噎住了。   贺春景思量着他兴许是认错人了,时间不算充裕,他不想再继续耽误,于是很礼貌地开口:“大夫,不好意思,你可能认错人了。”   说着,就朝身旁的门把伸出了手。   “大约是十五年前,我记得,那时候有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把它送到这里来。”程有业一着急,胡乱从心里抓了一把,也没有个先后顺序和重点,索性一秃噜说了,“这猫当时也就几个月大,挤压伤,肋骨断了两根,腹腔里都乱了套了。”   贺春景起初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事,只是单纯地为这只小猫的遭遇感到惊悚。僵滞地扭头看向程有业,不明白这人忽然对他说这个干什么。   可是下一句,让贺春景彻彻底底,想起来了。   “送猫过来的那男的,左边肩膀有一道刀伤,他家里……”程有业深吸了一口气,“他家里有个发烧烧得快死了的,年轻学生。”   像是一把尖刀剥开陈年的污垢,直插脑海,挖出最赤裸敏感的部分。贺春景悚然看向地上的肥胖橘猫,回忆的画面有如高压水柱一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恍然间他又听到小猫挤在墙角,骨骼碎裂的声音。   看着门口的男人的反应,程有业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可也做错了事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   他上了年纪,眼睛总是有点花的,近处的东西容易看不清楚。就像现在,他转头去看墙壁上贴着的猫咪常见寄生虫种类科普图,完全就是模糊一片。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你认识那孩子的话,他还……他还好吗?”程有业声音有点颤抖,很快的,又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如果不方便问他,怕打扰他,就算了。”   他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啊。”   “是你救的他?”   半晌,贺春景开口。   “……我的一个朋友,当时也是被逼的。”程有业给彼此都留了点空间。   贺春景当时烧得确实快死了,迷迷瞪瞪,对于昏倒后发生的一切全无记忆。并不知道自己被兽医治过,现在得知,只觉得荒谬可笑。   “那孩子现在——”   “很好,谢谢你。”贺春景打断道,“他很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程有业的心终于落地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坐在办公椅上,针织椅面上蹭起的毛球让他感觉安心了不少,“那个男的——”   “死了,十几年前。”贺春景忽然朝着程有业笑了笑,“是个意外,死得很轻松,让人遗憾。”   “……”   “还有什么事吗?”贺春景又一次将手搭在门把上。   “没有了,抱歉,耽误你几分钟。”程有业眼神有点躲闪,问过话之后,反而不大敢看向对面的人。   然而,在贺春景扭动把手的下一秒,程有业又把人叫住了。他指着地上正在用后腿瘙痒的肥猫,勉强笑了笑:“它叫好球,是我们这第三资深的员工了,前两名分别是院长和我。”   贺春景没说话,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只猫,肥得流油。   “那孩子说胡话的时候,一直在挂念它,我就是想让……看看,它现在也很好,一直在我们院里,过得特别好。”程有业道。   “那很好。”贺春景抿起嘴巴,像是在拼命忍回一些难以表达的情绪。   “是很好。”程有业的话说完了,再挤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了几秒,还是贺春景轻声说了谢谢,推门走了出去。   元旦离开时,陈藩叫人堆砌在院子里的雪滑梯早就消失不见,剩一园树木光秃秃站着,在料峭寒风里等春天。   二世的葬礼很简略,长眠处选在紧挨着母亲毛肠的位置,同在一棵荚蒾树下。   陈藩挖了个半米多深的坑,下铺二世常睡的小地毯,上盖从小睡到大的小被单。周围零零散散放了许多肉干火腿肠,小腊肠狗合着眼睛侧躺在其间,乖顺沉静,像是每一次玩累了,倒头睡下那样自然可爱。   第一抔土是贺春景为它填的,是他亲手将它带来,又亲手将它送去。   紧接着是陈藩和吴湘,三个人一齐动手,看着冰冷坚实的冻土一点点将小狗的身形掩埋。来年春天,只消一两场大雪、三五个晴日,这片土就能够重新湿润、膨胀、沉降,成为二世紧密温暖的新窝。   吴湘把二世一点点亲手养大,从始至终伤心极了。把小狗埋好之后,她也没心思再做别的,径自回到屋里找女儿聊视频寻安慰去了。   陈藩与贺春景静静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白金色斜阳爬过沙发布,爬过叠在墙角的大屏风,也爬过画框里被晒褪了一角颜色的华美戏服。   贺春景盯着十数年如一日挂在墙上的漂亮衣衫,发现它早就旧了。   “二十九了,”陈藩忽然道,“明天又是除夕。”   贺春景无可避免地被拉回上次在这所房子里过除夕时的场景,或者说每一次他们俩在一起过年,好像都过得不得安生。   他总觉得这像是一场规则怪谈类游戏,是的,这玩意儿还是他从学生被没收的小说上看来的。   总之就是凑齐松津、别墅、他俩;或是春节、他俩,总会触发一些十分不妙的场面。   从自助餐厅的那通电话开始,到二世的死亡,再到今天动物医院的医生,仿佛冥冥之中有只大手,按着贺春景回头,一如当时按着他去看那只被捏烂的虾一样。   那是一种警示、一种威胁。   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对这一故地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贺春景开始感觉自己是指出现刻板行为的老鼠,一旦回到熟悉的笼子里,就会不由自主滑向深渊。   “明早我们走吧。”贺春景说。   他要离开松津,越快越好。其实如果今晚能回去最好,但眼下两人都严重地缺乏睡眠,他没法放心陈藩这样开车回去。   “好。”陈藩看出他明显起来的焦虑神情,故而扯过他的手,吻了吻手背,“到了北京,先去超市买春联,还有窗花,静电款的,不留胶印子。”   贺春景就吃他嘴碎过日子这一套,点点头,补充:“栀子花。”   “对,还有栀子花。”陈藩笑了,站起身抻了抻筋骨。   阳光打在他身上不像阳光,倒是有点泛着青金色,像铜墙铁壁,也像没那么怒目的金刚。贺春景心里踏实了些,肚子却“叽咕”叫了一声。   “噗。”   陈藩向他伸出手,把人从沙发上拔出来:“走,看看厨房冰箱有什么吃的。”   俩人照旧是各出一份力,贺春景烫了一把嫩菜心,淋上酱油鱼露端上桌,另外操刀拍黄瓜切蒜,被正在翻炒糖醋小排的陈藩抓住小辫子,说他糊弄。   “你不糊弄。”贺春景用脚碰了碰垃圾桶,里面糖醋小排预制菜的纸盒子大咧咧横躺着。   “待会儿给你来个大菜,炸猪排。”陈藩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未遂。   贺春景刺啦撕开半成品厚切猪排的包装袋:“我来吧,空气炸锅给我打开。”   陈藩闭麦了,接着用微波炉热那个超市畅销的速食蛋炒饭。   俩人不约而同感叹,时代变了。   “一会儿就说是咱俩现做的,不然湘姨又要念叨。”陈藩回手把垃圾袋系了个严严实实。   “是不是饿昏头了你,”贺春景好笑地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湘姨买的,现在就她还住在这!”   陈藩哽住,然后找补:“那一会儿得好好念叨念叨她,总吃什么预制菜,不健康。”   简直是反了天了。   陈大夫妙手回春,置办的是药膳,贺春景食物落肚,心也跟着安定了几分。他感觉自己大概又是多想了,近来几天大事小情连番折腾,没有及时吃药,有点停药反应也实属正常。   两人吃过饭,又披着羽绒外套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像模像样地问二世新窝窝舒不舒服,和妈妈见面开不开心。   吴湘在荚蒾树梢挂了盏露营用的小灯,光点在墨蓝色夜风里荧荧亮着。枯枝树影在地上交横,织出一道斑驳的桥,连着门外冷的这头,和别墅里暖的那头。   待到裹着满身寒气回到玻璃门里,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今天早睡吧,把昨晚的补回来。”陈藩揉了揉眼睛,凑过来,“今晚睡我屋。”   贺春景点点头,没有异议。   俩人一块往楼梯转角走,路过茶几时,陈藩忽然听见茶几上的手机在震。没套壳的苹果手机样式大差不差,他把那手机捞过来,下拉菜单分辨了一下,才把手机往后一递。   “你的。”说着,他又歪着脖子瞄了眼没存联系人的那一串号码,结尾括号里写着松津二字,酸道,“别是那臭小子打听出你回来了吧。”   贺春景朝他大胯怼了一拳:“滚。”   而后有些好笑地接通了电话。   两秒钟的沉默。   接着,那个让贺春景永远忘不了的声音响起来了。   “贺老师?”   电话那头的嗓音有些粗粝。   背景音里很混乱,像是有人在跑,在粗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和隐约的警笛声。   贺春景眼前的景象骤然跳回了在演播室的那天,用外套裹着头脸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也在他耳边留下了这样一道声音。   “陈玉辉送来的贺春景,对吧?”   电话里那道声音吃吃笑起来,肺管里拉出癫狂的黏着音,尾声刺耳。   “我想起你是谁了。” 第167章 仇 与 恨   帕美飞射进高架,一路朝城南狂飙。   贺春景在后座里窝着, 陈藩怕俩人状态不好容易出事,怎么也不肯让他坐副驾。但无所谓了,现在让他爬天窗去吹风他都是愿意的。   此刻没人比他更想死。   手机铃声又疯狂震响,陈藩一指头戳到蓝牙通话键上,那劲头似乎要把中控台凿穿。   “到哪了?”   王娜的声音穿过一众嘈杂交响传过来。   “环城高架,前面望月路,半小时到。”   “好,情况暂时可控,你们注意安全。”王娜嘱咐。   “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被拘了吗,这才几天,放出来过他妈的欢乐团圆中国年了是吗?!”陈藩说着,压不住火了,一拳砸到喇叭上,“现在你们够人性化啊。”   汇入路口车流纷乱,右侧企图插队的一辆贼车被喇叭声吓得急刹。帕美仪表盘指针骤然一转,陈藩退破重围,紧接着开大马力连着三次换道,白夜流星似的划过桥面。   王娜知道他在气头上,也不计较这些阴阳话。   “确实拘了,我们也猜到他在内部可能有人,特殊报备过,但问题就出在那个唐铭。他检举出来的交易名单牵扯到了更上层的人,所以真正活动的钉子并不是李端行的,而是我们没察觉到的另一颗,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所以?”   “但那人不是来救他出去的。”王娜道。   陈藩的心脏狠狠沉了下去,路灯间隔出的暗影飞速从他面庞上掠过,最终随车流一头扎入建筑群带来的暗面之中。   果然,王娜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对方的目的也是那份花名册。李端行交出了名册,以为自己被保下了,结果差点被抹了脖子。他趁乱逃了,现在拿着夺回来的名册做筹码,联系了你们。”   王娜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了,约莫十秒钟之后,她才重新回到这场对话里来。   “除了恶性报复之外,我不能确定他的其他目的。不过你们是作为后手放置的,我们优先内部处理,尽快取得他手里的名册。如果情况实在不乐观,再考虑让你们出来。”   “操。”听到这个结果,陈藩绷不住,骂了一声。   现在李端行相当于前后都没了退路,从一个位高权重的体面老登,沦落为亡命天涯的癫狂暴徒,这二者相比起来哪个更棘手,还真说不定。   况且,李端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放弃了逃命,给警方贴脸开了个大,还亲自打电话叫贺春景一小时之内赶到圣慈,这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同归于尽。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李端行背后非常突然地出现了一个拥趸团伙,大概十人左右,正在与警方在教学楼里对峙。他本人应该也在楼里,但教学楼开了信号屏蔽器,我们追踪不到他的具体楼层位置。”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贺春景被甩得歪了歪身子,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在他耳朵里油盐不进,像一团野马蜂窝筑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他想吐。   破碎凌乱的肮脏回忆拼图似的往一起凑,这几乎是一场自残。贺春景手心被掐破了一排月牙印子,借着路灯一看,掉了皮的浅表伤口油亮渗血,可他就像没感觉似的。   生理上的疼痛已经不能撼动他太多。   陈藩出门前将他裹在长羽绒服里,很高的充绒量,理应温暖极了。可贺春景感觉自己冻得腹部抽搐,坐在开了暖风的车里几乎直不起腰。   身体像是血肉都空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又冷又脆,一触即碎。   贺春景惶然抬头望向驾驶座,能够清楚看见陈藩侧后方的一点面部轮廓。   他始终没有对陈藩说出当年发生的全部往事,也刻意隐瞒了最黑暗的,关于李端行的那一件事。   如果李端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对他做过的恶心事全部说出来……   那些警察、帮凶、可能会有其他医护或是围观群众,也许媒体也会去,还有……陈藩。   当他们知道自己曾经被关在车库活门地下室里经历过什么;然后对自己投来那种震惊的、痛惜的,怜悯的目光——贺春景像是被人一瓢滚油泼在末梢神经上,皮肤一层又一层地起鸡皮,一种眼看自己皮下生蛆的崩溃感狠狠划碎他的理智。   他忽然狂拍头枕,示意陈藩停车。   他忍不住了,他想逃,他要吐,他全身心地拒绝即将到达的那个地方,更不敢在脑子里映出那个人的脸。   陈藩正跟王娜心急火燎地确认情况,被贺春景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立刻从后视镜里找到贺春景的脸,看见对方发青的脸色,这才意识到不对,“我开太快了是不是?”   他就近下了高架,一脚刹车扎在路边,贺春景几乎是半秒都没犹豫,直接拉开车门抱着大树吐了一地。   树皮又糙又冷,按上去三两下就磨得手指通红。   陈藩从车里拿了水给他漱口,抱着他拍背道歉,却发现贺春景不单单像是晕车。这人抱着大树不撒手,就好像自此以后要在这扎根了似的。   “你别抱树,要是感觉不舒服,腿软了站不住就靠着我。”陈藩试图把他的手从树上拽下来,“要不我抱你上车吧。”   贺春景嘴角还挂着漱口时残留下的清水,两眼涨红,抬起脑袋向上看他,手上却还死抱着树干,不肯撒手。   他想说不走了,不去了,他想回家,但没一个字他能说出口。   王娜等着要那份罪恶交易的花名册,有了那东西就能制裁更多衣冠禽兽人面畜生,只要自己去见李端行。   只要他去见李端行。   食管与胃袋又开始抽搐,他呼吸困难,整个人被恨意和恐惧填满了,下一秒就要爆掉了。他痛恨从陈藩的眼睛里看到担忧,看到愧疚与歉意,他痛恨他们之间的感情里掺杂着致死量的高敏感。   偏偏在他想要重新开始、他觉得能够重新开始的时候,在他鼓起全部的勇气迈出了这么一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   指尖冻得发麻,又是松津市快要开春的冬天。   性情温顺的贺春景憎恨这个季节。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简直是拉满了嘲讽的一句咒语。冬天过去一切都不会变好,他是荒芜的田野,是一片死地,是赘余的空虚,这种春景究竟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然后他松开了手,仓皇理了理被树皮刮出道道黑印子的羽绒外套:“我好了,走吧。”   圣慈学校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   陈藩看着连排堵在校门口的消防车,意识到事情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喊话沟通-沟通无果-直接狙击那么简单。   “警察办案封锁现场!闲杂人等立刻离开!”   有人发现漂移停车的帕美,于是举着警用扩音器朝刚下车的两人走过来。两人报了王娜的名字,在对讲机里确认过身份之后才被放行。   “怎么回事,消防怎么也来了?”陈藩二人跟着外围值守的警察一路找到王娜,劈头就问。   在红蓝交替的警灯映照下,王娜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难看:“刚通知的,教学楼里面情况有点复杂。”   她遥遥指着立在夜色里的六层漂亮小楼,那是松山书院改名圣慈学校的时候,拿着各路人马的慈善捐款重修的。里面有几道手电灯光正胡乱摇晃,似是在搜索。   “还记得刚才我说的,有一伙李端行的拥趸突然冒出来了吗?”   “还没处理掉?!”陈藩简直不敢置信,“十个人,还没处理掉?有这种武装实力,还敢跟警察公开叫板,他找的什么组织?找的都他妈亡命之徒恐怖分子是吗!”   “恰恰相反,我们对上了手无寸铁的一群普通人,”王娜声音沉下去,咬字时带了隐隐的恨,“是一群家长,还有之前说的那种,嗑药的孩子。”   陈藩脑子里劈开一个炸雷,他一瞬间脊椎僵硬:“家长?”   “对,因为案件涉密,圣慈沼气池藏尸的事情并没有对外界公布,这些家长压根不相信圣慈学校会做那些事。况且,他们都是以前松山书院的……所谓受益人,对李端行和赵博涛死心塌地,被有心人稍微一煽动,就自发组织起来对抗警方了。”   “操……”陈藩拳头捏得咯吱响,一群乌合之众。   “以及,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假装偷溜进来放鞭炮,骗值班的同事放松了警惕,两人各挨了几刀,现在生死未卜。”王娜指着三楼走廊的位置,“抵抗者现在在那个位置,我们组织了一队警犬上去。”   “用狗?催泪瓦斯能不能用吗?”陈藩想起门口那一队消防车,忽然心里出现了更坏的猜想,“他们手里有什么?”   “催泪瓦斯需要点火,而且投掷时可能擦出火星。这群傻逼把食堂所有天然气罐都挪到教学楼去了,连他妈的料酒和菜籽油都没放过,现在楼里全是瓦斯和易燃物。”   王娜顿了顿,手指在虚空里大致画了个范围,把大半个教学楼都圈了起来。   “我们预估了一下,如果引发燃爆,大概会是这个场面。”   “你再说一次?”   陈藩眼神一瞬间变得像把白刃,冲着王娜一点不容情地剜过去。   “抱歉。”王娜眼神闪了闪,越过他,重新看向沉默伫立的教学楼。   “王娜,之前发生过的事,你我心里都有数。今天我之所以能站在这,能把贺春景一起带到这个现场,是因为我相信人民警察,以及对你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信任。”陈藩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被气笑了,“现在我发现你他妈真是不靠谱到没边儿了。”   随后他牵起贺春景的一只手,冷脸道:“警察办案封锁现场,我们闲杂人等,就不在这添乱了。”   “等等!”   “等个屁!”陈藩头也不回地骂,“你他妈有什么立场喊我等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的职责是他妈的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而不是让人民跟你一起发疯发癫啊警察同志?!”   贺春景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执拗地停下脚步。   陈藩火了,倾身自上而下靠近了贺春景那张灯影里忽明忽暗的脸:“你跟着她发疯是不是?贺春景,别逼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扛回去。我管他什么狗屁人质狗屁团伙,换成是我我亲手往里扔炸弹,他们全都给我死,死得干干净净算是造福人民。”   “那花名册呢?”王娜在他身后忽然出声,“更深处作恶的人,逃过这一劫,就能继续顶着人皮做不是人的事,陈藩。”   “那你他妈的能保证今天我们两个,我们家贺春景,我们家什么苦都吃透了吃过了还得为你们内部失职造成重大后果擦屁股的贺老师,你能保证他毫发无损的跟我回家吗?!”陈藩猛转过身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怒得爆出来。   “我不能保证,我也知道这事足够让我丢掉这个职务一万次。”王娜说。   “如果在演播厅收网之前,我不会拦着你们离开,甚至我同意你说的,我作为一名警察,应该为把你们卷进危险而感到耻辱。”   这女人开口声音很稳,很坦然。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标从来都更明确,也没有什么能够干扰她达成目的的情感因素,毕竟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比死仇更加深刻强烈的。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不可能停下。你们可以觉得我冷血,觉得我自私,觉得我是一个渎职的警察或者卑鄙的人。抛却那些东西不说,我现在以个人的身份跟你对话,陈藩,我以露露的老朋友、以陈鲜的老朋友、以松山书院间接受害者的身份,请求你们帮助我。”   陈藩胸腔剧烈起伏着,然而站在这个角度上,他不得不把对方的话听完。贺春景目光虚无地看向前面,似是在听这女人的话,又像没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王娜的声音里逐渐透出泄闸似的憎恨,浓郁厚重,让周遭内的空气都变得更加凝滞。   “我恨他的程度不亚于你们任何一个人。倘若今天让我看着他就这么逃了,或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我一定会一辈子唾弃自己此时的伪善和懦弱,但我想他死,想他背后的那些人都死,甚至比死更难受。”   背后有两道车光打过来,映着王娜冻得通红的脸,像沁了血的大理石雕。他们忽然意识到构成王娜身份的一切,或许都是被她利用来复仇的工具。   “最好在今天,我希望李端行去死,在这目的达成之后,随便你们恨我。”王娜忽然笑了,“但我必须把他想要的人留在这,早知道你会护他,所以我还叫了其他人来。”   一辆黑色大G停在众人身后,夜行灯熄灭,关门声震耳如同枪响。   陈鲜踏碎一地夜色走过来,墨色外套融在冷风里,她唇色很淡,整个人泛着一股恨极而生的苍白。   “娜娜,”她冲王娜点了点头,淡淡笑道,“好久不见。” 第168章 命悬   在成年之后,陈藩找到了更适合自己调节情绪的方式,故而很少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将情绪通过暴力手段付诸宣泄。   然而此刻他看着王娜,甚至有种罔顾对方性别身份,直接开揍的冲动。   “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陈藩几乎从自己的声音中嗅出血腥气来,“你他妈有什么毛病,把她叫过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在公司楼下搞了个大动作,孟南参加了,钱益多也参加了,而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开口做出回答的却是陈鲜,她勾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陈鲜向来是个飒爽的女人,她干脆利落,喜憎分明,很少流露出这种有些无奈,甚至暗含了些神伤的表情。   陈藩火气被浇灭了一半,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但我理解你,陈藩。我的隐瞒让你错过很多东西,和最重要的人;而现在我也了解了被人隐瞒的个中滋味。”   她露出一个满含着自嘲的神色。   “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你们瞒着我,策划了整个行动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恨的。有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自己恨你,或许后半辈子都没法像之前那样面对你了,弟弟。可是紧接着我就明白了,哪怕是再短的一瞬间,哪怕是立刻就被揭过一页,但彼时彼刻,你又何曾没有恨过我。”   风撩起陈鲜的碎发,有一些落在她眼睛里,刺得她眼眶泛红。   可她很快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冷静理智的表情,像糖稀的外壳碎裂了,融化,再重新被掷进冷空气里变得坚硬。   “现在我们扯平了。”她说,“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恶作剧。”   随后,陈鲜转过身,又薄又利的眼神落在王娜身上。   “直到刚才下车,我都以为是要给警方提供一些关于松山书院的信息,那我很乐意过来帮忙,娜娜。”陈鲜语气淡漠,她不是个愚钝得需要有人为她解说整个场面的人,“但利用我做牵制其他人的筹码这种事,没有下一次。”   王娜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避开她,真诚道:“抱歉。”   陈藩两腮咬得发酸发痛,与十几年前在松山书院那夜很相似的无力感裹挟住他。   原本他可以将贺春景强制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最好能够以理服人,道理的理行不通,那就用物理的理。把人抱走也好拖走也罢,再不济一爪子捏晕过去,办法总是有的。   然而王娜算计得太好了,她给了陈鲜一个亲眼看着毕生仇人被绳之以法的诱惑,陈鲜压根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个人可以强行带走,但若是两个呢?   陈藩再一次陷入了二选一的境地。   当年他头脑发热,可以枉顾所有人的安危,冲进松山书院救陈鲜出来;可眼下他还要为了陈鲜的安全,又一次放弃带着贺春景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手指骨节攥出咯嘣脆响,陈藩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红蓝色的光晕交替映在地上,余光里是身边始终沉默的一个影子。   “王队,防爆专家小组来了!”   后面匆匆赶来的警员打断了陈藩不断摇摆的思绪。   “我欠所有人一句道歉,但嘴上说确实太没诚意。,希望明天,大家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王娜脸上浮出一个苦涩的笑,随即转头对身后的警员高声道,“防爆队立刻入场,你们,把这几位重要人证带到安全区,没有指令不——”   “轰!!!”   王娜口中的最后几个字被吞没进巨大爆破声中。   火光飞溅,不远处的教学楼四层西侧轰然炸裂,碎石尘土随爆破产生的灼热气流呼啸喷出,暴雨般劈头盖脸打在众人身上。   陈藩反应极快。他在爆闪刚刚出现在眼角的那一刻,甚至爆鸣声尚未响起,就回身猛扯住贺春景,按着对方一头扎在警车门边。   耳朵里有尖锐的长鸣,陈藩有些分不清它们究竟来自于自己的生理反应,还是来自于周遭警车的报警机制。   他闭眼硬抗了一阵尘土碎石的洗礼,尖锐的建筑物碎片在他颊侧划出浅浅血痕。陈藩忍痛甩了甩脑袋,待到天上不再下土了,才松开高高抬起护在胸前的手臂,往怀里看了一眼。   白灰与建筑物渣滓小股小股从衣褶处滑走,臂弯里露出一双狼狈的眼睛。   尽管被陈藩护在怀里,贺春景仍避免不了落了满头满脸的土,抬头时细碎颗粒簌簌滑落,像只刚出了洞的茫然小鼠。   过去的画面比落石更加凶猛,呼啸着击中陈藩。   十几年前松津郊野的冬夜,操场上暴土扬尘碎石横飞,警笛呼啸红光乱闪。那时他手底下捏着冰冷柔软的一段颈子,汩汩跳动的脉搏顺着指尖穿上来。   他恍然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在此地对上过来自同一人的,同样狼狈的一双眼睛。   “贺春景!”   陈藩再没有一丝的犹豫了,他要咆哮得很大声,才勉强从一片嘈杂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们回家!”   贺春景仍旧维持着那种放空的表情,陈藩以为他也被震得耳鸣,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于是又将他抱紧了些,凑到耳边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连抱带拽的把人揽在怀里,拼命要往帕美停放的地方跑,可贺春景半点不配合他,对这个撤退的动作满是抗拒。   “别闹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陈藩干脆把人米袋子似的扛起来往外跑。   他身侧跑过数十位消防官兵,隔热服嚓嚓作响,水带在地面上拖曳出粗糙的磨砺声。   贺春景不听他的,翻身奋力一滚,差点就从陈藩肩头直摔到地上。陈藩吓得不轻,赶快把人撂下,又迅速抓住贺春景的手腕子,不让他挣脱出去往回跑。   “你他妈的别跟着王娜疯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贺春景!”   陈藩指着身后面目全非的教学楼,钢筋砖瓦如洪水泻地,混同桌椅板凳的残肢断臂自上而下滚滚跌落;黑灰色浓烟与夜幕漫卷作一片,正与消防车的高压水枪缠斗不休。   “你自己看看那地方能进去活人吗?”陈藩用力扳着贺春景的脸看向自己,他两眼被呛得泛酸飙泪,努力瞪着眼睛看向对方,“连警察都不知道李端行在哪,他一句要见你就把你我都唬住了,他要是耍你呢?要是让你进到他妈的火场里找他呢?你就傻不愣登的进去吗?!”   贺春景瞳仁里映出熊熊火光,嘴唇干涩地开合了两下,没什么声音发出来。   陈藩太阳穴锐痛,心脏更是一抽一抽的紧缩。他恨不得刚才在别墅花园里多耽搁一阵子,把这通催命的电话错过去。   他们两个今晚原本该甜甜蜜蜜躺在棉被窝里,等着明天一早天气晴朗,开着车,播着网易云春节专用歌单,在一路“我恭喜你发财”和“财神来到我家门”里高高兴兴回北京。   陈藩鼻腔酸痛,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恨毒了李端行这个狗货。   “王队!敖武出来了!”   有人大喊着从陈藩贺春景身旁狂奔而过。   在他身后,两名消防员架着一位又高又壮的年轻警察跌跌撞撞跑过来。那警察半边身子被熏得发黑,头发跟眉毛都烧焦了,走两步就要闷咳几下。   王娜闻声奔过来,也是一头一脸的土。   “怎么突然爆炸?!最后不是汇报说人质可以沟通了吗?!”王娜嘶喊的声调很高,有点破音。   “我们,咳,我们拿了相关的证据,大多数人质已经被说服了。”   那警察声音很沙哑,大概是嗓子被熏呲了。   “甚至有一部分同意跟我们离开。”   “然后呢?!”王娜追问。   “一个小姑娘,咳,就是,把刀藏在烟花杆子里捅人的那个,忽然从衣兜里拿出个棕色小瓶,呼……”   敖武喘息愈发急促,消防员赶紧给他递上氧气瓶,盯着他吸了好一会儿,他才挪开氧气瓶的透明罩子继续说下去。   “那瓶子一拿出来,搜爆的白雪和三花就开始叫,我立刻带队撤退。但那孩子手快,把瓶子用力砸了,我们刚好在四楼楼梯口,直接被炸到二楼。”敖武长手长脚横坐在地上,又吸了几口氧气,“一砸就炸,我猜是硝化甘油。他们要么是想做土炸弹,时间来不及,直接用的原材料;要么是让这孩子拿了边角料过来,情况若是不符合他们预期,就极限一换一。”   王娜骂了句操,在对讲里喊话叫防爆的过来。   这场对话,陈藩与贺春景两人站在一旁听得一字不落。   搜爆犬,硝化甘油,土炸弹。这些词汇和情节陈藩向来只在公司项目立项批邮件的时候见过,如今亲临亲历,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寒自脚底攀上来。   焦臭味与硝火味冲得人脑仁刺痛,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把他们往后推了一把。   “上车!我们撤到安全距离等着!”陈鲜眯着眼睛大吼,抬手遥遥按亮了大G的车锁。   “对,你们先退到圣慈周边三百米外,找遮挡物!”王娜喝住跟在敖武身边的一个警员,命令道,“带着伤员跟他们一并撤退,务必保证安全!”   “是!”警员麻溜回答。   “走,帕美太小,上陈鲜的车!”陈藩一把揪住贺春景的胳膊,把人往前带,却又火大地发现这人在跟自己较劲,“你他妈——”   粗口爆了一半,在看到贺春景手里亮着通话界面的手机时戛然而止。   还是那串数字,尾号后面带着括号,里面显示松津两个字。   “王队!李端行的定位出现了!”背后有人狂奔而至,端着笔电激动地喊,“离教学楼不远!”   陈藩僵硬地看着贺春景点了接通键。   那一方小小的手机,此刻比真正的炸弹还让人心惊胆战。   王娜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冲上前一把夺过手机!   她手指微微颤动,把通话调成免提,先于贺春景开口:“李端行,松津市警方已经掌握你的定位,并且将你包围!请你立刻放下武器,出面自首!”   对面没有回答,王娜将喊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听筒里才勉强传出来一声轻蔑的笑。   “贺春景,你来了?”   李端行嗓子喑哑,像是也被火熏过。   “上次见面太匆忙,我这次合该把见面礼补上,咱们也算……熟人。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不然咱们在场所有人,一会儿就漫山遍野,难舍难分了。”   陈藩呼吸一滞,看向唇色苍白面无表情的贺春景。不对。   陈藩紧攥着贺春景的腕子,可羽绒外套太厚了,他摸不到他的血肉。   同样是面对李端行,可眼下贺春景跟之前在演播室时的样子相差太大了,状态完全不对。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贺春景声音平平的,没有半点起伏,像是不在意自己正身处在随时可能火光四溅血肉横飞的危险场合。   “在宿舍楼旁边!锅炉燃气设施那里!”端着笔电的年轻人立刻把屏幕转向了大家。   几人依言抬头望去,只见锅炉间黑洞洞的窗口忽然亮起橘黄色灯光。   闪动一下、两下。   一阵笑声伴着压抑的咳嗽传出听筒,李端行叹了口气,语调堪称怜悯。   “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孩子。” 第169章 爱神死去的一日   锅炉设备间张着一双浊黄色眼睛伏在夜里。   贺春景没有半秒钟犹豫,抬脚就走,却被陈藩拎着领子逮回来。   棉线家居服的后领被揪得死紧,最上方一颗扣子几乎陷进贺春景脖子里。   陈藩不说话,胸口像要爆了似的上下起伏,贺春景就用那种有点麻木的眼神看着他。   “还有两分三十秒。”贺春景嘴唇动了动,忽然轻轻巧巧地笑了,“要不你再亲我一下吧。”   陈藩听完这句忽然就绷不住了,头一整个深埋下去,咬着腮边肉从鼻腔发出个很用力的挣扎声,手却半分没有放松。   “两分二十秒,你不亲我亲了。”贺春景越笑越释然,连刚才领命但没来得及往后退的小警员都看不下去了。   “王队,李端行万一是在吓唬——”   “一罐天然气是五个立方左右,”王娜目光落在锅炉设备间的方向,“学校里大概率使用预混炉,会用到至少二百方的天然气。”   圣慈虽被查封,但由于出事前校园寒假仍有学生住宿,加之建筑体庞大、管道复杂,并不会像其他全日制学校一样假期停气。   眼下锅炉间连带地下管道里储存的天然气,可比教学楼那区区几罐液化气多得多。   “立刻联系燃气公司,把圣慈周边管道掐断清空!”   王娜咬得自己牙根发酸,他们怎么就漏查了这么一个细节!   “假如李端行手里,有刚才敖武说的那一小瓶硝化甘油,再把炉子和地下管道里的气体加在一起引发爆炸,那就远超出我们的控制范围了。”王娜喃喃道,“太冒险了。”   其实她还有一个更冒险的想法没有说,本想着别再让气氛更紧张了,可坐在地上的敖武跌跌撞撞站起来,替她说了。   “小女孩手里的如果真是边角料,王队,李端行手里很可能拿着大头,或者成品。”   “……”   又一队消防员自众人背后狂奔过去,身上滚热地冒着烟,不远处有些消防兵被烧得厉害,就地滚出一团团浓厚的灰。   王娜肩头的通话器简直要被各频道之间混乱的呼喊顶炸了。   “一分钟。”贺春景轻声说。   陈藩终于伸手到自己深埋的头颅下抹了把脸,紧接着一把扯住贺春景,牢牢攥着他的手,把五根指头都撬开了掰松了,深深楔进去扣着。   “亲我的事儿回家再说。”   他极快速地出了口气,带着贺春景往锅炉设备间狂奔,齿间逸出的话像是嚼碎心脏的一部分。   “这辈子不急,下辈子也不晚。”   “防爆、消防准备完毕,狙击手已就位。”   两队全副武装的警员并消防官兵打头阵,中间护着陈藩、王娜、贺春景三人,队伍末端五步远的地方,坠着寒霜满面的陈鲜。   锅炉间的铁门大敞四开,像两列竖排的钢牙。   越往前走,陈藩眉头皱得越紧,他回身捂住贺春景的口鼻,抬头问:“有多余的防毒面具吗,这味道不对。”   是了,随昏黄灯光一同变得清晰的,还有一股很难形容的化学品刺鼻气味。   队伍里的防爆专家和消防调度指挥员也一样察觉出问题,立刻派人回到消防车上搜找防毒面具。   “是硝化甘油的味道,”防爆专家的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粘稠冰冷的海里,“硝化甘油在半冻结状态下的敏感度要更高,他是故意不关门的。”   松津市夜间气温零下十五度,西北风卷过地面,把白日里存下的余温层层剥走。   李端行的狡猾老练让人不寒而栗,只是短短的两天时间,他竟然能部署出这么完善的一个计划。   “还有三十七秒。”贺春景把陈藩掩在他面前的手拨开了些,平静地数,“三十六,三十五。”   陈藩额角突突地跳,也不知是硝化甘油的刺激性气味带来的负面反应,还是他长久以来的老毛病在情绪高压下有所复发。   他敞开羽绒外套,拽着里面轻薄棉质的打底衫刺啦一撕,扯下条半掌宽的布,递到贺春景面前:“系上。”   贺春景垂着眼睛看了看,嘴角抿出一个柔软的弧,接着把那一小片黑色布料盖在嘴巴上,大步朝前迈去。   锅炉设备间里设备管线错综复杂,像一片钢铁质的竹林。   李端行正站在林中唯一的一片空地上。   他和那天在演播室里的状态相差太多,头发凌乱花白,胡茬连片,面上泛着隔夜的油光。体面考究的昂贵西装被换成不知从哪淘来的皱巴巴夹克衫,衣领半翻在外面,上有血渍连着颈间的长痂。   衣冠禽兽终于被剥了人皮,露出伪装之下的粗野毛发。   “来了这么多人?”   他原是低着头在看脚边的东西,似乎是一块花毯子。众人离得远,隔着横七竖八的管道阴影,对那东西看得不甚真切。   尤其是在地面上洒着一大圈易燃易爆高敏液体的情况下。   “人多些好,人多些热闹。”李端行侧过脑袋,眼袋乌青地坠着,满口森白的牙齿朝众人笑道。   烤瓷牙在他嘴里泛出一种虚伪的死白色。   “目测有五百至七百毫升硝化甘油。”防爆专家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男人,脸上的肌肉被冷峻抽干成一块铁板,艰难地颤动,“加上天然气,他没说谎,确实是能让所有人变得……漫山遍野。”   “有什么建议吗?”王娜长出了一口气,那东西闻得她隐约开始犯呕。   “室内管道干扰项太多,子弹射击线路受阻。另外考虑到硝化甘油的化学特性,如果狙击成功,嫌疑人尸体会向随机方向下落,重击和摩擦极有可能引发燃爆。”   男人眼球细细地抖,把屋子里的大致情况全摸了一遍。   “叫人准备硅藻土和细木粉做吸收材料,灭火器全部换成泡沫和水雾的。远程狙击不要用,找找有没有鱼枪一类的工具,从近处直接把他打穿,固定在后方墙上,必须避免尸体下落与硝化甘油发生碰撞的风险。”   通话器早在入场的时候连上了耳麦,指令传达后频道里的反馈让王娜脸色又难看了不少。   “队长,鱼枪属于管制器具,市面上很难立刻找到,我们需要先联系渔政那边。而且即使拿到鱼枪,也需要找专业人士测试工具,以防失手。”   “那就快去!”王娜掐断了通话。   她扬声道:“李端行,你设置爆炸、杀害人质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我国法律、严重挑战警方底线!现在你已经被包围了,狙击手时刻瞄准着你的脑袋,请你立刻放弃抵抗!”   这些例行公事的话对于李端行来说作用不大,果然,他上下打量了王娜一阵,从腔子里发出一阵拉着弦儿的蔑笑。   “杀害人质?”李端行施施然开口,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你们当年可是都恨不得把那些家长全弄死啊!我杀几个,你们该痛快才是啊?”   他扬起手指往前点了点。   “上了年纪,多忘事。前些天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你们是谁。”   李端行依次认过去,笑得让人恶心:“王娜,竹舟市调任过来的小警察,当年松山书院被几个小崽子大闹一场,里面应该有你一个。”   手指偏了偏,隔空点在陈藩脸上:“这个我认得,小陈总,戏演得不错,胆大心细。可惜了那袋高纯的好药。”   陈藩冷笑一声:“都是落配的鸡了,李先生,现在没人有那个耐心法儿听你念经。”   “可我还是得说啊,因为我实在好奇,那天你多少也吸了去点吧?谁帮你散的冰?”李端行满脸褶子里夹得净是些恶心促狭,“是旁边这位贺春景贺老师,还是你姐姐?”   “……”   “这些年了,你最后尝到那口鲜儿了吗?”李端行恶意十足地发问。   屋里二十来人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忽然听到这么个惊爆性的八卦,还是会有几双诧异的眼睛粘过来。   陈藩脖子上青筋跳得更明显了,同时,在他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知道他对陈鲜有过特殊感情的,无非就小圈子里这么几个人,楼映雪钱益多都烂在肚子里,连后来的孟南都不清楚早年间这一出,按理说李端行就是调查得再细,也不可能把这事儿翻出来。除非……   陈藩由心底腾地升起一股不适,他想起死在松津河里的男人。   因为松山书院的那笔赔款,陈玉辉确实跟李端行打过几次交道,可陈藩想不通对方有什么必要把这种私事讲给李端行听。   另一头,李端行的目光挪到最右边贺春景的身上。   “又见面了,”李端行青白色的牙齿一张一合,“陈玉辉家的小朋友。”   一句话让陈藩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炸立,他瞳仁骤缩,方才在脑子里试图理清的线索就像被一剪子豁了,乱麻中辟出一片空白。   他遏制自己想要转过头去看贺春景的冲动,他瞬息间有无数问题积在喉咙口,但他生生停住。   因为李端行忽然动了。   那人弯下腰,很随性地从地上揭起那块毯子。   不,不是揭起。   一屋子人捏着冷汗死死盯住他,这才发现地上那东西是个硬方框,松木色,顶边正中间钻了个不起眼的小洞——那是一副背冲众人的画。   “哦,现在是贺老师了。我的错,脑海里总还是你当年的样子。”李端行清了清被化学品熏得粗粝的嗓子,用眼神远远拨弄贺春景两下,“变化不小,也难怪赵博涛瞎着眼睛把你招进来。”   陈藩心中疑团更盛,一种极其微妙极其阴暗的预感裹得他喘不上气,于是忍不住去拉贺春景的胳膊。却捞了个空。   陈藩心里重重一跳,转脸才发现贺春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与自己拉开了些距离。   掩着口鼻的布条被贺春景草草攥在手里,他两条胳膊紧绞着,肩膀高耸,眼睛像被魇住了似的瞪着李端行手里的画,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   陈藩登时像脑仁挨了记重锤。他不知道画面上的内容是什么,但本能地反应过来那保准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立刻把人往自己怀里拉,却遭到前所未有的抗拒。   贺春景一把按在他胸前,手臂绷直,关节锁死,没有半分靠近的余地。   “别……”   贺春景眼睛亮得吓人,与之相反的,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利索的含糊声音。   李端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嘴角扭曲,笑得发僵。   “我倒是没想过,小陈总能把自己亲爹玩剩下的小情儿当个好东西留着。可惜陈玉辉死得早,不然按他那么个会玩敢玩的性子,你们家要热闹多了。”   李端行故作出惋惜的样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闭上你的狗嘴。”陈藩恨不能立时把这畜生的头打烂。   李端行大笑了几声,对陈藩的暴怒并不以为意,缓缓将画翻转了过来。   那画面每明朗一分,众人的表情便更惊悚一分。   “刚才电话里,我说有见面礼给贺老师。喏,这实在是我很满意的一个物件,存了许多年,贺老师自己也看看满不满意。”   李端行曲起手指弹了弹画框,十分满意地看着对面一群人的反应。   “我读过陈玉辉早年间的书,隐约还有那么点印象。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位新的缪斯,一位兼具纯洁与残破的,独属于他的厄洛斯,当时我确实被勾起来几分兴趣。”   那不是一副画。   “后来他把家里几个孩子的趣事跟我聊了,我才发现他这小爱神的确是精髓,是关窍,是最有滋味儿的一个。看看吧,当年拍了不少照片,唯独这张,值得我冒着大风险把它弄出来。”   放大后的照片像素依然很清晰,被拍摄者露出半张脸,上面惊惧仓皇的神色几乎是活的,快要从凌乱碎发间冲出来。   四周是一间打了射灯的暗室,全身赤裸的少年抬起一条腿,正要跨上眼前的窗口,可那窗口却是平的、死的,从折角痕迹上来看,那是一张印着窗外景象的仿真海报。   那是个相当年轻纤细的孩子,两手不愿接受残酷事实地扒着墙,身上的斑驳血迹与污浊粘液昭昭地告诉人们他为何要逃。   唯一一点让这幅画带上了超自然色彩的部分,是这孩子肩胛骨出生长出的一对翅膀。   说是生长出的,因为这翅膀固定的方式实在别致到残酷。长针末端粘着雪白羽毛,斜刺进皮肉里,密密排列成一双稚嫩翅膀的样子。   相片上细小的金属反光刺痛陈藩的眼睛,至此,他终于知道贺春景背上那片不同寻常的疤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那里真的曾经有过一双翅膀。   一瞬间陈藩感觉自己盲了,空了,甚至是意识泯灭变成一片死寂了。   他近乎自虐般看那照片的每一处,试图从身形、背景、情绪上解读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可读来读去,千思万想,他只能想到——陈玉辉与李端行打交道的机会,唯有那么一个。   是他在松山书院大闹一场,失手捅瞎了一个人,李端行狮子大开口索要七百万人民币,最后却不知怎的被陈玉辉平了事,签了撤诉协议。   这事究竟是怎么填平的?   陈藩颤抖着一点点转过头,颈椎骨磨出的细碎响动传遍四肢百骸每一条神经。   他忽然又想,他跟贺春景分开的那天,这人身上的痕迹真的是陈玉辉弄的吗?   自己呢,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眼前黑晕晕的,花了很久,他才看见整条命都被填进深渊里的贺春景。   【作者有话说】   我惨叫!我惨叫!!!我到底在写什么!!!!!这是人该写的东西吗!!!!!!! 第170章 不信治不了你了   贺春景闭着眼睛,低瓦数灯泡发出的温吞光线揉在他脸上,唯有一两点水痕发亮。   这让他更像一尊薄瓷胎烧出的假人。   陈藩恍然大悟,这一路贺春景身上那些藏头露尾的逾常统统有了解释,那是有预谋的坠落、意料中的痛失,是独属他一人的告别。   一切勉强维持着的常态被击得粉碎,陈藩想伸手去蹭掉贺春景那点碍眼的水渍,可手抬了半边又僵住,捏成拳头颓然落下。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以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贺春景。这人就像他在梦里吹出来的肥皂泡,轻轻触碰便会炸出一蓬潮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宇宙之间,不留任何痕迹。   陈藩不敢伸手,怕会像多年来的每一次那样,再给贺春景带去无端的厄运。   “我……”   陈藩牙齿上下碰了碰,眼泪却先于句子落入空气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见二人如此,李端行感到一阵莫大的畅快。   他抽着气狂笑,可硝化甘油挥发出的气体带给他剧烈的咳嗽。   李端行眼角抽了抽,嘴角短暂地扬起再落下,还不够,他要继续加码。   他不接受自己阴沟里翻船,前半生的钻营毁在这么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身上;更不能接受后半生的野心狂想折在一个多年前玩过的下贱货手里。   还砸得不够粉碎。   “咳,看来小陈总是个心大的,不计较一只碗里吃过几个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提一嘴,你们姐弟两个,不记吃,也该记打吧?”   他五官狰狞,把手里的画框发狠向外一飞,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副让人不忍卒睹的相片啪嚓摔在地上。   所幸粘在画框上的液体量少,落点也巧,并没有发生想象中的燃爆。只是那图像大喇喇明晃晃摊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蛰得人眼睛不敢往上落。   陈藩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捡,被王娜拼命扯住:“危险!”   “陈玉辉那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一个十几岁就靠卖屁股从男人身上拿钱拿好处的小贱货,末了还弄死金主一家子,你们以为贺春景是什么善茬?!”   李端行面相愈发扭曲,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李先生”落入煤核堆里,灰头土脸灌了满肚子泥炭,沉沉坠进报应池沼里还不消停,叫嚣着拉人一道下去。   “在这惺惺作态装什么圣人救这救那,不就是抬起屁股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算私仇!哄着老相好跟一帮蠢警察为他团团转,自己落个好名声罢了——”李端行咆哮着,一口青森森的白,指头往前直戳,想把人碾死似的,“陈藩,你们家在他身上折了三条人命,他自己还清楚了吗?!”   “你闭嘴!”   陈藩厉声暴吼,他受不了了,枉顾画框边缘沾着的危险液体,赤红着双眼猛蹲下身去捡那张大相片。他只想把这东西扯烂、撕碎,合着这一夜的黑暗一并吞下肚子里。   太恨了,他起身时手中“咔嚓”一声,竟然收不住力气,生生捏断了木质的裱框。   “陈藩!”王娜一手按在陈藩肩头,随即被紧绷得岩石般坚硬的肌肉惊了一跳,“你……交给他们去处理,以防万一。”   一旁的防爆专家也徐徐开口,有些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目光沉重:“交给我们吧,我们……很专业,不必担心。”   这东西还要被更多人看见?陈藩僵住了。   他转头再次看过去,贺春景就像无知无觉了似的,仍旧闭目站着。   这人的眼泪珠子漫过脸上起伏的线条,像越过横亘在岁月间的崇山阔海,直流到末路尽头。泪滴在峭壁边上摇晃颤抖,然后兀地坠落下去。   手里的画框忽然变得灼烫,陈藩茫然了。   除了交给防爆组的人去处理,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要一直把这张相片握在手中藏在身前吗?任由上头的毒汁粘液侵入周围人鼻腔里,占着他的手他的怀抱,让他就这么远远看着贺春景流泪,让这巨大的障碍物一直隔在彼此间?   他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几下,任由后面来人拿走了相片。   “队长,陈先生手上!”接过相片的人忽然紧张地叫了一声。   低下头,陈藩这才发现刚才那种灼痛感并非全然来自于心理。原来是自己指头不慎沾到了些硝化甘油,气味刺鼻的液体正在灯光下粼粼发光。   那一小片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蚁噬感渐渐咬上神经末梢,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化学品的味道由鼻孔往脑仁里钻,几个呼吸间他的头就开始闷痛,几欲作呕。   王娜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而后用手掩了下鼻子,随即她警觉道:“糟了,李端行可能坚持不到鱼枪抵达。”   果然,随着她一句话的结尾,李端行两手撑着膝盖疯狂甩了甩头,又举起拳头朝自己头上砸了几下,摇摇晃晃又咧嘴看过来。   这么一点硝化甘油尚且引起周围人的不适,可想而知李端行站在液体中央,会被毒气熏成什么样。   王娜利落地按下对讲:“逃犯随时可能失去意识,看看能不能在楼顶开洞,或者叫消防云梯车吊着人进来。万一对方有倒地趋势,必须从上面控制住他,不要让他直接摔落!”   “是!”   “一定要快!”王娜低吼,随即转头吩咐陈藩,“你先出去把手冲净,以免把硝化甘油弄到别处发生危险。”   “不行。”陈藩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他不可能把贺春景单独留在这哪怕一秒钟。   “你先冷静,李端行周围的毒气比这里的浓度高许多,他坚持不了多久,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我尽量拖延时间。”   王娜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对流风的声音全然淹没。然而李端行是个何其狡诈的老油条,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只消转转眼睛,就猜透了对面的想法。   他咳了一阵,哑笑了两声,缓缓道:“怎么,想跟我耗着,看我把自己毒死?”   王娜答非所问,试图重新掌控对话的节奏:“李端行,今天你大费周章把所有人往死局里带,可你没意识到吧,你并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清清嗓子,扬声道:“关于圣慈学校的交易,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只要交出你手上的账簿,为我们的追捕彻查提供线索和证据,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回应她的,是李端行的一口唾沫,轻蔑至极。   “回旋的余地?” 他仰起头,脖子上模糊的血痕被拉得老长,仿佛在故意提醒众人他早就只剩死路一条。   毕竟花名册上想要对李端行灭口自保的人,他们可能一辈子踮着脚尖也够不着。   李端行作势思考了一下。   他用这一幅落拓残破的外皮勉强糊出往日“李先生”的气派,在穷途末路中面对一群警察时,挤出了一丝与当下外表十分不符的从容。   “哦,你们想言和,想和陈玉辉一样用利好条件摆平我。”他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有点藏不住神经质的窃喜,却努力压着嘴角,“那我勉为其难,给你们这个回旋的余地。”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哆嗦着伸手在鼓鼓囊囊的工装内侧掏了几下,抽出个薄薄的,平平无奇的旧本子。   那本承载了更多血泪与恶行的小薄册子,牵动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要的东西在这,”男人理了理衣领,看似随意地用卷成筒的账簿朝贺春景指了一下,“我向来不爱跟别人吃一个碗里的东西,这次就破一回例,像刚才我说的,还用他吧。”   “李端行!”王娜厉声打断他,“这是在给你机会,不要挑战警方的底线!”   被点到名字的人抬起脸,颧骨拱得高高的,青黄的下眼睑随表情拧成诡异色块,无视了王娜,毒蛙一般死盯住目标。   “贺春景,这东西在我手里,我要你亲自来取。死了,算今天诸位命不好,没死,我就跟你们回去,知无不言。”   陈藩目眦欲裂,心中杀念喷薄而出。   “走。”   他嘴唇抖得厉害,恨极了的声音自口中逸出来,紧接着全身的肌肉乍然紧绷发力,干净的一只手重重抓上贺春景后背心,用尽全力把人往后拖。   “我们走,”陈藩抓稻草一样单手把人禁锢在怀里,“我们回家,我们走!”   周遭像一窝蜂炸开了,王娜大喊着让他冷静,叫人来拦。陈藩只觉得无数双手都在撕扯自己,非要把贺春景从自己怀里生生剥出去。他猛兽似的挣扎发怒,不肯把人放开,可几个男警官一并抓着他往外走,还把他那只染了危险品的手牢牢控制住,高举在空中。   脖子上箍了条太结实的胳膊,化学品的刺激气味与窒息感死死拢住陈藩,让他视野逐渐昏暗,甚至前方那个始终沉默的背影都要消融了。   唯一的亮点,就是灯光下狞笑的男人。   陈藩被倒拖着往后,李端行就那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在品尝这份自己造就出的痛苦有多纯粹。   怒到极点,陈藩向前徒劳伸手,恨不能有一杆长矛或是利箭将他——等等。   刹那间,陈藩清醒过来,从头到脚起了层鸡皮。像是原始人类初次开智,一种狂热与庆幸在头脑里爆发!   陈藩拼命克制着自己转身爆冲出门的想法,他忍得发抖,急得要命,全身血液涌入大脑中,全部的神经元都在闪射电流。   “贺春景!”陈藩拼尽全力嘶吼,“等我!不要过去!等着我!”   被架到队伍末尾时,陈藩努力转动脖子,果然看到了正哀哀凝望着他的陈鲜。   有种复杂的、悲怆的神色深深砌进她脸上,在满是憎恨的铜墙铁壁上钉出一道道裂纹。   不是该细究情绪的时候。陈藩对她做了个相当隐秘的口型。跟我走。   陈鲜定定看着他,却在读出下一个无声词语时瞳仁紧缩,立刻提脚跟了上去。   见了这一幕,李端行忽地又笑起来。   一本账簿被他卷起来“啪啪”拍响在手里,目光讽刺地看向贺春景。   “贺老师,你可真是错过背后那场好戏了,”他饶有趣味地说,“难怪小陈总能把我们都蒙过去,确实是演技精湛绝伦啊。前脚还能痴心忘情地跟你当苦命鸳鸯,转脸借个由头就能带着他姐姐跑了。”   贺春景终于睁开眼睛,恍惚地看向空地中央的男人。   他明白了,李端行安排这么一场大戏,目的无非是要杀了自己。但光杀了自己还不解恨,那太轻松、太容易了。   贺春景害他跌下云端,害他前途尽毁,他就要把贺春景长好的伤口重新割开,让所有人看看贺春景曾搅进的龌龊事!   李端行要他痛苦百倍地死,窝囊难受地死,要他生抬不起头死闭不上眼,要他在众人猎奇的目光里被捅成筛子,顺着窟窿流尽鲜血地死。   贺春景忽地有些厌倦了。   这样的,那样的事,人生像被人胡乱操刀剁过,留下一段显眼丑陋的疤,毕生都要遮掩,连再爱都艰难。   上天似乎也并不厚待他,作为他隐瞒欺骗旁人的后果,上天也屡次骗他有了希望有了盼头,再狠狠地打掉他爬出泥坑的手,叫他重新摔落。   很烦,所以今天,他有些倦了。   一些念头麻木地闪过贺春景脑海,他像是身披了一件反穿的甲胄。   他脚下动了,却被王娜一把抓住:“不行。”   “不行?”李端行眼珠子转了转,抬起手里卷成硬筒的册子作势要往地上砸,“不行,咱们可就直接一道走了。”   “娜娜,”贺春景的手覆在王娜手上,一点点将她的手掌剥下去,“都到这一步了。”   至少趁着陈藩离开,贺春景惶惶然想,并且由衷希望陈藩能被带得离这里远一点,再远一点。陈藩。   他又想到陈藩。   耳边呼啸着灌进设备间里的凉风,他忽然想问陈藩跟他这么起起落落,曲曲折折,提心吊胆的拉扯,会不会也很累。   两人之间万分纠葛,你亏我的,我欠你的,林林总总一摊烂账。总摔跟头的人会痛,可是总把摔倒的人拉起来,也是够累的。   这次应该就是最后了吧,毕竟陈藩也只是个较常人更机灵、更有钱、更会说俏皮话一些的普通人。要他在穷凶恶极的匪徒面前,把自己从一场刻意为之的爆炸谋杀案里拽出去,也是太难为他了。   贺春景又想了一遍自己给他的三个形容词,怪可爱的,麻木的心脏上面最小最柔的部分颤了颤。   “呕——咳!”   李端行干呕了声,拄着膝盖狂喘几口气,神色更加癫狂。   “过来!”他再次高高扬起手里的册子,威胁道,“我数三个数!三——”   “等等!”   王娜忽然出言打断,手指从耳机边上划过。   “既然是赌,那我们自然要谨慎下注!”她转头对贺春景高声说,“鞋子脱掉,减少摩擦,一会儿按照我们给出的路线往前走!”   贺春景想说没有必要,可身后忽然有人靠近,往他后裤袋塞了个硬硬的东西。   “警用匕首,小心防身。”一道陌生声音自贺春景身后传过来,借着王娜故意抬高的嗓门,悄声道,“陈总提了个好办法,你慢点走,别真的踩到甘油。”   【作者有话说】   本章字数很明确能看出杀意 第171章 怎么还没甜啊?!   深冬过后土地尚未开化,寒意透过一层棉袜密密麻麻攀上来,沁入骨髓的冷。   贺春景牙根被冰得发痛,连续缺少睡眠让他头脑昏沉,困顿与寒冷织成一条漏风的旧毯子,兜头卷住他。   他记得这种感觉。   也是在松山书院,也是在冬天的夜里,他把陈鲜从地下的小屋子里救出来,脱下鞋子给她穿。那时他也是这样,刬袜立在冻土上,周遭黑压压影绰绰一大群人,光怪陆离。   贺春景垂下头,蜷了蜷脚趾,努力抹掉脑子里少年陈藩把自己按在墙上质问的画面。   “左边Z字形缺口,从那里开始吧。”王娜一瞬不瞬盯着未被甘油浸成深色的地面,“现在液体有一定结晶风险,一定要小心。即使碰到,高抬轻放,绝对不要平移挪动,避免发生摩擦!”   身后人群传过来一张防毒面具,上面还有火场的余温,贺春景往脸上扣的时候,指肚蹭过一层磨砂质地的烟尘颗粒。   他定了定神,向味道最刺鼻的中心点迈出第一步。   左侧空地,安全。   右上方落点,再右边还有前脚掌大的空余。贺春景脚腕冻得有点僵硬,鼻尖上却沁出薄薄一层汗。   “小心,下一步需要跨大一些,越过枫叶形状那一滩!”防爆专家用手电精准打出下一个落点。   贺春景被蒙在防毒面具底下,视野受限,闷臭的气味透过面具被吸入肺里,高抬起腿准备跨过阻碍——   “快点!”李端行此时暴吼一声,贺春景心脏突地猛跳,落脚时险险擦着液体的边,身子晃了晃,一个不稳,脚趾浸透到了硝化甘油中。   满贯着恶意的笑声从男人嘴里传来,大量吸入化学品的后果在李端行身上显现出来。他眼球微微暴突,气喘如牛,口鼻中发出拉风箱似的声音,舌根处咕噜出压抑的干呕。   即便被冻僵,神经触觉早已变得迟钝,贺春景还是逐渐感到灼痛渐渐咬了上来。   他猛地摘下了防毒面具,更为刺激的气味撞在鼻粘膜上肆虐,可眼前视线变得更加清晰了。他回手远远将面具甩回到人群里,低着头,重新谨慎地迈向下一个落点。   脚趾不能落地,脚跟踩下的力道不能太重,他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走路”这一践行了三十年的日常活动上,第一次发现这原来是件如此艰难的事。   近了,就快近了。   贺春景终于到了最内圈的边缘。可他太投入了,当他在众人叫喊声中再次抬起头,赫然发现李端行阴沉的一张笑脸紧贴在面前。   “好久不见,”他倏地伸手捏住贺春景的脖子,露出个遗憾的表情,“长开了,不如小时候漂亮。”   可他错估了贺春景同样成熟了的身材和力量。   在最初惊慌的一瞬过后,被卡着脖子的贺春景反而利用彼此间距离的拉近,伸手去夺那份名册。   李端行一惊,立刻想要后撤,却发现后衣领被贺春景牢牢揪住,挣脱不得!   两人几乎额头贴着额头在较劲,互相卡着脖子试图扼死对方。时间凝滞了,停止了,时间冒着死气充斥在周围,每一秒钟都拉到无限漫长。   贺春景太阳穴鼓鼓胀痛,分不清缘由是毒气还是窒息。他死盯着李端行额角爆出的血管,那东西也在突突跳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淋他一脸的污血。   一切的一切的始作俑者,逍遥法外十几年的罪恶玩家,上百名学生的青春阴霾人生深渊就在自己面前。   贺春景终于发出一声怒极的吼声,全身筋骨血肉暴跳着榨干全部气力,在这一吼中骤然翻出一倍的力量,将李端行上身深深按倒,书册近在眼前!   李端行空心芦苇似的从半当腰折下去,马上就要落败,可他眼珠急转,瞳孔急速划过堆满粉红烂肉的眼角,钩住了贺春景棉袜上的那片湿痕!   他抬脚就踩,贺春景骇然抬脚侧身躲过,这推拉间手上不慎一松,被李端行挣脱了衣领。   然而贺春景当下反应极快,半秒钟都没有犹豫地回手抽出后腰匕首,追着李端行往前猛刺!   姓李的倒退两步,眼看身后便是白墙,退无可退,于是高举起花名册,用坚硬书脊对准地面狠命一砸——   “都给老子死!!!”嗖!   书册在半空中忽然消失,众人眼球跟不上残影;只听“铎”地一下,窗外白杨树嗡嗡抖了一阵,树身上长箭尾羽摇摇晃晃,名册赫然被钉在树上!   “贺春景蹲下!”   这一声狂喊听得贺春景当场莫名飙泪,他半秒都没犹豫,看准脚下空地猛伏下去,将来不及反应的李端行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心!紧随而来接连三声闷响,贺春景眼前模模糊糊,待他用手蹭了眼睛,才发现泪水是粉红色的。   不,那不光是泪水。   还混着李端行飞溅出来的细碎血珠。   躯干从上至下三支重箭齐齐没入血肉,尾羽滴血如注,李端行竟是被射穿扎透,标本一般固定在墙上!   可这陷入最后癫狂的疯男人还不肯放弃,居然嚎叫着向外挣扎,紧握了拳头隔空乱挥,势要挣脱出箭矢束缚,非要弄炸了这地方杀死所有人。   “铎”!   “铎!”   又是两箭,这回钉的是左右肩膀。   李端行的嚎叫声几乎凿穿所有人耳膜。   贺春景转过头,远远地,远远地看到持弓的人。   陈藩站在人群里,目光炯炯发亮,嘴唇紧抿成一道青白的线。他手持八十磅的满弓眼镜王蛇,一支箭搭在紧绷的弦上,笔直指向前方。   你来,还是我来,陈藩嘶声问道。   贺春景咬咬牙,踉跄从地上爬起来。   右边脚跟着地让他站得有些不稳,他勉强在李端行面前立住了,看过去。   昔日高高在上惯于摆弄人命的“李先生”如今被紧扎在墙面上,后脑在墙面猛击出嗵嗵的响声,双眼染血,面色狰狞地咒骂着。   “陈鲜——”   贺春景大喊,他已经知道侧面射来,钉走花名册的那一箭是谁的手笔。转过头,果然在纷乱管道的暗影里,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他抬起手,用匕首尖端对准了李端行的心口,蓄力一捅!与此同时,长箭自远处激射而来,“扑”地贯穿了男人的脑袋。   李端行大张着眼睛,维持着极度狼狈的一种丑态,终于断气。   众人蜂拥而至。   贺春景站在原地,看他们在硝化甘油液面上方搭起简易的通道,一个接一个朝自己奔过来。   厚重的防毒面具再一次被套在头上,呼吸间产生的水汽让镜面雾蒙蒙的,贺春景像是无知无觉了,耳边喧哗嘈杂,统统与他无关。   直到有人抱住了他。   “结束了。”   陈藩说话时鼻音浓重,完全听不出刚才搭弓射箭的凌厉样子。他一用劲儿,把贺春景从地上拔起来,抱小朋友似的端在臂弯里。   很快,有人开始处理贺春景沾湿的袜子,将一些松软轻飘的粉末敷上来。或许五分钟,又或许十分钟,最终剪开他的袜筒,去除干净的部分,将要紧的那一块一点点一寸寸剥下来。   “对不起。”   陈藩抱着贺春景时,面孔刚好窝在他颈侧。但隔着镜面上一层白雾,表情让贺春景看不真切,唯有声音却透过面具布料清晰传过来。   “……对不起。”   贺春景说不出话,甚至无法用动作回应他,这一场对峙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和气力,眼下只能抓紧浮木似的抱着陈藩,拳头攥紧又松开,直把陈藩的衣领揪得皱巴巴。   陈藩感受到细微颤抖从怀抱中传过来,于是眼眶的酸意再压制不住。他把脸深埋进贺春景肩窝,不多时发出极压抑的抽泣。   再往后,就是贺春景摇摇晃晃坐在陈藩怀里,冷到麻木的脚被清理后上过药,又套上了不知从谁那里拿来的棉拖。   拖鞋小了好几码,丢儿当啷挂在贺春景脚尖上,粉红色毛绒质地,正面缀了一只卡通兔头,大抵是陈鲜车上的存货。   兔耳朵从鞋面垂下来,随着陈藩向前走的脚步一颤一颤跳跃。贺春景呆呆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逐渐感到脚掌从石雕状态复苏过来。   教学楼的火已被灭得差不多了,烟雾淡去了,窗口零星几点还有橙色余烬。操场边上东倒西歪着几位消防战士,正用冬夜的凉风安抚自己烧得滚烫的皮肤。   在锅炉设备间的大门彻底在视线中央模糊之前,贺春景回望了一眼。   李端行的尸体还挂在墙上,头顶被人用黑色塑料袋蒙住,王娜穿梭在人群里,带着人和防爆组一道紧锣密鼓清理现场。   这种感觉有点像《2012》或者《釜山行》的结尾,轰轰烈烈的灾难片滚过一地废墟血腥,又抛出一些充满希望的意象,告诉大家生活重归平静,明天又是新的开始。   他侧脸贴着陈藩的耳朵,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难过,他很想和陈藩说点什么,但又不敢说太多。   最后他说,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陈藩圈着他的手臂明显紧了紧,回答:对,我们回家。   但两人都不记得是怎么到家的。   警车呼啸着将他们载回来,又呼啸着离开。   他们一路各自沉默地坐着,唯有陈藩将贺春景手掌扣得紧紧的,一直在抖,眼睛却始终看向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下车后贺春景踩着毛拖鞋刚落地,转眼又被陈藩抱在怀里。   进屋时吴湘被惊醒了,匆匆跑出来看两人烟熏火燎的样子,吓得不轻。   她上了年纪,夜里乍醒过来,要捂着心口坐在沙发上歇好一阵才能缓神。陈藩朝她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嘱咐她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来得及。   上楼时,陈藩手掌压在贺春景后背心上,忽然痛的厉害。   他以为自己是被层层衣物掩盖之下的那些疤痕灼伤,回过神才想起,那是化学品腐蚀出的症状。   卧室仍旧点了盏桔黄色的暗灯。冬天夜长,纵使折腾了这么一遭,窗外依然没有泛白的迹象。   实在疲惫到了极点,又带着不方便沾水的伤,两人顾不上再洗漱了,就这么灰头土脸栽倒进被子里。   半晌,陈藩忽然出声。   “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贺春景给出反应,以便判断这人睡了还是醒着。   他很快得到答案,甚至都不用把整个问题问完,贺春景就把答案送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了,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事。”贺春景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   屋子里静下来,但慢慢的,又响起呜呜咽咽的啜泣。   贺春景想给他陪一段,但实在陪不动了。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石头,或者木雕一类的东西,没什么生机,在绒垫上一躺就是一辈子。   也不错,他想,然后枕着陈藩努力压抑的哽咽声睡过去。   陈藩感觉自己把这些年来心存的苦闷和质疑都哭干了,在棉枕套上下了场滂沱大雨,烟消云散之后借着星光看疲惫爱人的背影。   逆着光,那些起伏的线条、深晦的夹角,褶皱里藏满他不知道也不能说的秘密。   他心中徒生出一种恐慌,这导致他在无知无觉睡去之后,做了一个极恶的梦。   又是那条冰河。   【作者有话说】   陈藩:是不是想要小爱神?是不是想要厄洛斯?老子今天就tm丘比特替天行道射死你!!!   下一章目测就到文案了!(不是做梦)下周应该就会大结局嗷嗷嗷!!! 第172章 软玻璃与麦芽糖   “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了,就要葬进这条河里。”   陈藩向来憎恶这个梦。   相同的,他也因早年间贺春景的一句话,恐惧这梦的源头,恐惧一条河。   在分别的十四年里,陈藩不止一次的猜测贺春景是否像从前说过的那样,选择沉入那条贯穿他整个童年的长河。以至于这个紧密关联着“死亡”一词的猜想,成为陈藩多年无法释怀的心结;这一北国冬季的酷寒景象,也成了他梦境的常客。   棉絮样连片的硕大雪花纷纷扬扬向下洒,浇在陈藩额头、领口,融出冷森森的液体,沿皮肤划出战栗感。   寒意向下渗,陈藩低头看见自己赤着双脚踩在冰面上,往后看,白茫茫一片不见来路,向前望,他却早知道是什么。   是梦中漫无边际的穆昆河。   自与贺春景重逢以来,陈藩已很久没梦见过它。   他心里忽一下空落了,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于是迈动僵硬麻木的双腿紧赶了几步。果然——与以往的空旷不同,他隐约看见冰河之上兀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了一身死气沉沉的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   只这一眼,就让陈藩浑身血液都凝住。   “贺春景!”   陈藩感到自己手脚冻得不听使唤,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挣扎,拼了命想要往那人跟前凑,可偏偏怎么都不能跑到对方身边去。   恐惧感挤压着他,天空中纷飞的鹅毛大雪随着寒风灌进鼻腔,让他喘不上气。   “贺春景!回来!”   那股不安更强烈了,陈藩声嘶力竭,一句话喊得声带几乎开裂。   字字带血,冰河上的贺春景转身过来了。   陈藩头脑中登时炸响起嗡鸣,这人脚边铺了一地细碎的冰,而在贺春景一步之遥的地方,正是一处黑洞洞的冰窟。   “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了,就要葬在这条河里。”   蓦地,陈藩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少年时贺春景的声音掺杂在风里,穆昆河边的罐头厂、河面上镩冰捕鱼的男人们、贺春景迎风而立的笑脸,决堤倒灌似的涌入陈藩意识里。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其他事了!他三两步奔上前去,嘶吼:“别跳!贺春景——!”   可对方脸上的神色从未如此淡然过,一种无谓的解脱降临在他身上。   “李端行说得没错。”   贺春景嘴唇被冻得发白,就像早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等他,等了太久太久似的。   “当年松津河上的事,我还欠你家两条人命。”   “不是!你没有!”   陈藩眼前被大雪遮得厉害,他伸手拼命去拨,可雪片就像密密的帘子遮在眼前一样。   “我把陈定捡回来养大,算是还了一条。”   贺春景脸上忽然流露出些哀伤,可就连那哀伤都带着一股疏离,仿佛早放下了一切牵挂,只是把准备好的台词讲给陈藩听。   “可是丁芳的命,我一欠就是这些年,从前还不上,往后也没有什么还她的办法。”贺春景低下头,望着脚下浮着冰的幽深河水,他忽然笑起来。   “就拿我自己去填吧。”   贺春景又要丢下自己离开了。   陈藩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惊骇,他咬紧牙狠命挣脱脚下束缚,又被踉跄绊倒在地。   太冷了,他冻得头脑发僵,闪现在唇边的说辞借口一个接一个碎裂溃散。像是海绵被死死抓住,把一切灵活狡黠、游刃有余都攥干了拧透了,什么都挤不出口。   “贺春景!”   人到绝境时理智用尽,陈藩忽然退行回一个冲动的情感动物。   他心中腾起一阵莫大的委屈,像被扔过一次的狗千难万险跋涉回家,结果又面临着主人故技重施再一次的抛弃。   “你不是舍不得我吗?!”陈藩怕得发抖,不惜把陈年旧账掏出来做背书,“你说过的,我什么都好,现在我比之前更好上一万倍,你怎么反倒舍得了?!”   “是。”   贺春景个应承得很大方,然而下一句说得也潇洒。   “现在……舍得了。”   陈藩猛然惊醒,连眼睛也来不及睁开,本能地向左侧伸手一探,空空荡荡!   他一个激灵掀开被子坐起来,却在下一秒借着窗帘外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见床尾坐着一个人。   贺春景拿着水杯,像是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拧了半个身子来看。   屋里太暗,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唯有两两相对的、透光琉璃似的眼睛停在空气里。   “你——怎么起来了?”   陈藩惊魂未定,连大气都顾不上喘,向前倾身想要去抓贺春景的胳膊。   姿势变得太急,腰椎骨“咯嘣”轻响了声。他顿了一下,这才发现贺春景手里攥着一板药,也不知是吃了还是没吃。   “……睡醒了,正想洗个澡。”贺春景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身上又是土又是什么的,不大舒服。”   陈藩搓了搓脸,感觉从发际线上落下来零星的细小颗粒,是昨晚在圣慈学校接的一头一脸土渣子。   “我也得洗一下,几点了?”   “下午一点四十。”贺春景把手机按亮了一瞬,又快速熄灭,“除夕。”   “……你……吃的什么药?”陈藩维持着那个搓脸的动作,滚热的手心卡在腮帮子上。   他感觉自己从后颈椎升起一轮发燥的太阳,烤得他干裂、烤得他焦灼不堪,催他上前抓住贺春景来确认刚才的冰河大雪确实是梦。可他不敢。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胆怯,只觉得昨晚那张相片像告书,像状纸,控诉他难辞其咎,审判他不配再像之前那样轻佻浪荡地对待贺春景。细密钢针如数扎进他心窝里,顺着脉搏游窜,碰到哪里都痛。   薄薄的铝片被捏了一下,很快松开,发出脆响。   “布洛芬。”贺春景回答。   “给我也来一片。”陈藩揉了揉太阳穴,一只手落在被褥上,手心朝上。   “……”   贺春景犹豫了两秒,掰了片药给他。   “水就剩个底子了,我去给你重新倒。”他忽然起身,像急着想走,这一个动作终于给了陈藩合理的抓住他的机会。   “别走。”陈藩腰上使力往前一窜,终于如愿抓住了贺春景的腕子,扎实、温热,令人心安,“一个底就行。”   陈藩嘴里衔着药片含含糊糊开口,自己也不接那杯子,非就着贺春景的手把水喝了。或许是水实在太少,药片在嘴里散出一股苦兮兮的味道。   “下次喝冲剂,草莓味的。”陈藩皱着眉头把苦味压了压,“太苦了。”   这句话倒是叫贺春景声音里染上点笑意:“多大的人了。”   “多大的人了都不该吃苦。”陈藩立时把话接上,“一点都不行。”   两人都怔住了。   布洛芬见效好慢,陈藩想,吃下去他还是头痛,心也痛。   贺春景轻轻拧了拧腕子,陈藩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抓着他。但药也吃了,水也喝了,实在没什么理由继续把人梏着,于是手刚松了一个缝,贺春景就悄无声息地从他掌心滑走了。   “我去浴室。”   可陈藩发现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忍受这种恐慌不安了,他得分分秒秒确定他把贺春景抓在手里了才行。于是他再一次拽住贺春景,感受到那股踏实的热度重新回到手里了,才松了口气。   “我也洗,”陈藩哑着嗓子道,“一起吧。”   “啊?”贺春景眼睛里的光点闪了闪,又笑起来,还是搬出那句话,“都多大的人了。”   陈藩没什么好说的,昨夜留下的症状还在,胸闷、头痛、犯呕,偶尔有爆炸后的幻听嗡鸣在耳朵里。   于是他索性不说了,扯了对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鼻子尖埋进人家手指缝里,深吸时嗅到一点点硝火和尘土的气味。   这点细微气味像把袖珍钥匙,喀嚓开了头脑的锁。被梦境冻住的思维真正开始运转,生产出零星的黠慧,以供陈藩恢复了一点使唤舌头的力气:“我担心你脚上的伤,瓷砖地滑,万一摔了怎么办。”   贺春景垂眸看着他大狗似的磨蹭:“那算什么伤。”   “怎么不算伤?”陈藩立刻抬头看向他,“我的手现在还疼,疼得要命。”   这话说得腻味极了。   搁到平时贺春景准给他一杵子,还得龇牙咧嘴躲得老远。但此时此刻他确实也感觉到两人中间似是有一片软玻璃样的隔阂,操着小锤子也不知从何使力,于是给了陈藩一个打破它的机会。   “走吧,我帮你洗头发。”他把陈藩从床上拽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朝浴室走去。   浴室里提前开了热水,暖黄灯光雾蒙蒙。唯一煞风景的,就是随着两人动作往下簌簌掉落的小碎渣。   场景有点像文物出土,喜感把赤裸身体坦然相见的尴尬都给冲淡了。   贺春景无意间一回头,从盖着薄雾的镜子里,勉强看出陈藩在他背后换衣服的身形。他有点恍惚,好像昨天自己还在这扒着洗手台,大张开嘴查看未萌出的智齿;还为了少年时陈藩正飞长着的、蓬勃的身体心如擂鼓。转眼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两人竟都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   实在像一场很荒唐的梦。   热水浇下来的时候贺春景脑子还是钝的,他草草洗了把脸,就站在巨大的圆环形花洒下面发呆,睁着眼睛任由水流从头上淋下去。   直到陈藩朝外拱了拱他,又揉了他一脑袋轻飘飘的泡沫。   “你不是手疼么。”   贺春景其实没有比他矮很多,故而需要乖乖低下脑袋任他揉搓。   “吃了止痛药,忽然又不疼了。”陈藩闷声道。   揉着揉着,陈藩的手指忽然点到他肩膀的某一个地方,泡沫在皮肤上融化流淌的触感让贺春景有点痒。   “这里有道疤,细长的,”陈藩问,“是怎么弄的来着?”   贺春景想了想,不大确定:“好像是小时候掉进花丛里那次留下的。”小时候。   这词听得陈藩鼻尖有点泛酸,但他手指又朝下挪了挪,刻意绕过肩胛骨上那一圈环形的痕迹,指上另一处:“这呢?腰侧面,一个圆点。”   “在乳品厂有个人总带头欺负我,记得吗?”贺春景有点记不清那人叫什么,只记得是个担不起事的窝囊男人,“他抽烟。”   “这个也是他弄的?”陈藩说话带了点鼻音,一把抓住贺春景的胳膊,在被冲走的泡沫底下,显露出一个与方才烟头烫伤相差无几的痕迹。   贺春景被逗笑了,感觉两人之间的软玻璃随着泡沫消散融化了去,变成一张薄薄的保鲜膜。   “有完没完,”他用手肘捅了陈藩一把,“那是卡介苗,你自己也有。”   回答他的是一个光裸滚烫的怀抱。   陈藩从后面用力环着他,皮挨着皮,肉贴着肉,贺春景甚至错觉这人心跳撞在自己脊骨上。   “我忽然发现自己挺好笑的,撒泼打滚说什么爱你啊这那的,非要你信,非要你认。”   陈藩嗓音沙哑,下巴抵在贺春景肩窝里,一夜间冒出的胡茬扎得人发痒。   “这些疤痕印子一直在你身上,我看也看过,见也见了,但总一概而论地觉得反正都是你以前受的伤,从没细究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   贺春景轻轻抬手放在陈藩胳膊上,却被对方捉住。右手拇指上坑洼崎岖的小指甲片被反复摩挲了几遍,陈藩把他搂得更紧。   贺春景,陈藩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能听出这是在竭力维持声线的平稳,贺春景稍稍侧过头去,看到陈藩一双红透了的漂亮眼睛。这人满头满脸湿漉漉,分不出脸上滑落的是水还是眼泪。   “我刚才做了个梦。”陈藩提起那个梦的样子十分抗拒,甚至把整张脸深深埋到贺春景背后去。   他光洁的额头贴在贺春景肩膀上,蹭了蹭。   “梦见我了?”   “梦见你站在穆昆河上,冰面上凿了一个大洞。你说要拿自己去还丁芳的命,我拼命跑啊跑啊,跑摔了就哭着求你回来。”   “然后呢?”   陈藩不说话,把人抱得死紧,像是怕自己一开口,怀里的大活人就会化成一股冰水流走,和梦里一样消失不见。   半晌,等得周围水雾的温度都有些凉了,他才再一次开口。   “这不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   陈藩喃喃地说。   “十四年里,我总是被困在那条冰河上。”   “以前是不知道你在哪,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不知道你身后还藏着什么足够杀死我一万次的东西,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算一言不发地扔掉我。”   贺春景怔怔看了他一阵子,忽然拉开陈藩的手臂,走回莲蓬头下面冲头发。   他冲得很快,动作利落,最后将头发齐齐往后一捋,关了水走回陈藩面前。   而后他张开手,自然而然地站着,十分淡然地看向陈藩。   “来吧。”   【作者有话说】   陈:老公,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贺:请问当年我走之后你是不是就没再念书了? 第173章 尘封入海吧   陈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呆呆站了几秒,然后表情变得格外严肃。   “我其实不大赞同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什么方式?”贺春景也愣了一下,随后无语道,“想哪去了,我是让你随便问!”   为了避免这人思维往歧路更歧中去,贺春景抹了把脸,先给他打了个样:“你看,头上这一道,我骗你说发烧摔倒了磕的,其实是零七年你过生日那天——”   “我知道。”陈藩飞快握住他指着额角伤疤的手,一把扯下来,好像不刻意去看就能避免回忆起那段沉痛往事了似的,“我知道那天是陈玉辉对你动手了,别说了,我们不说这个。”   陈藩在这一秒忽然又唾弃自己的胆怯,他想要知道全部,又害怕知道全部。   “……你不知道。”   贺春景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儿,愣是把陈藩的手挣脱了,将前额贴在皮肤上的湿发再次拨开,露出那道橡皮粉色的旧疤痕。   “陈藩,那年从抚青回来,你出国,我回松津,我在西郊水厂差点杀了陈玉辉。”贺春景直望进陈藩震惊的眼睛,“所以他怒急了,把我打包送去了李端行那。”   顿了顿,贺春景补充:“恶的是他,不是你。”   暖色光线因这一室氛围褪去温柔,两人浸在酸橙汁里。   贺春景低头看了看,指着大腿上一道白生生的划痕:“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去夜市摆摊卖衣服,躲城管的时候被衣挂勾的。”   “那时候贺存一长得还没豆包大,我们两个跑不脱,正挨揍呢刚巧被王娜遇见了。”贺春景手指在白痕上蹭了蹭,“她读警校,正好和同学出来逛街,打那以后我们才联系上。”   “你读竹舟师范……”   “补贴,分配岗,还有奖学金,”贺春景言简意赅,“师范生可以给人做家教,每次一个半小时。我不是名校学生所以收费不高,好些的一百五,坏一些的八十。”   八十块,一个半小时,九十分钟。   买张电影票,能坐在影院里吹着空调看完整部爆米花片。   陈藩的拳头捏紧了又松,贺春景要不分严寒酷暑、用最廉价的交通方式赶去学生家里,口干舌燥地讲满一部电影的时间,拎包收拾东西,再匆匆赶往下一家,也不知还顾不顾得上吃饭。   “其实我不是什么疤痕体质,摔摔打打之后大多都好了,忘得也快。”贺春景低头看了看,抬起一边膝盖摸了摸,“小时候学自行车,在这摔了个印子,现在越长越淡,几乎看不到了。”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贺春景空前地大方,左右看了看自己,“我——”   后半句话被陈藩凶猛地吞掉了。   这是一个很炽烈很忘情的吻,陈藩企图用它烧坏贺春景的思维,清空贺春景的记忆,让他再也不能像个他妈的该死的点读机一样哪里不会点哪里,把一身伤痕说得头头是道。   湿过水的皮肤蹭在一起,略微发涩。   陈藩竭力把贺春景的后脑往前按,像是非把他揉进自己身体不可。贺春景发梢流下的水汇成小绺往下淌,自陈藩曲起的手臂上划过,让他有种自己用尽身体各个部件一同流泪的错觉。   浴室里热得发疯,陈藩舔了舔嘴唇,与贺春景相互抵着额头,眼睫毛都快扫到一块。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第一道伤是哪?”   他想知道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从现在开始,自己每天一道一道地替他平复滋养,究竟要花上多久。   “卡介苗。”贺春景这时候知道煞风景了。   “除了卡介苗!”陈藩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贺春景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雾气已经开始消散了的镜子。   “那应该是……在这,我记忆里第一次出现伤痕的地方。”他翻出手腕内侧最细腻的一块皮肤,那里又薄又软,靛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陈藩看得努力又认真,终于从皮肤上咂摸出两点米粒大的、细长的白印子。实在不起眼。   “是我妈留下的。”贺春景说起这事的时候语气很淡然,这出乎陈藩的意料。   陈藩喉结上下滑动了一回,即使是在高中时,两人感情最浓最盛的时候,贺春景也不曾对他提过自己父母的事。   “你不想说的话——”   “没关系,它给我留下的,是很珍贵的东西。”   贺春景低头,也跟着端详了一阵这道隐秘的伤痕。   “那天开了煤气之后,我都快睡过去了,但我妈不知为什么忽然后悔,挣扎着起来摇我。摇不动我,她就用指甲掐,哪疼掐哪,最后倒真是让我一个人活过来。”   贺春景的声音透过哗啦啦水声传过来,巨浪一般拍在陈藩心上。   “只可惜我不知道她是后悔决定要走,还是后悔带着我走。”贺春景怔怔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流水,低声说,“但总之,她希望我活着。”   陈藩轻轻扯过那节手腕子,放在嘴唇上贴了贴,蹭了蹭,又将贺春景的手掌掩在自己眼睛上,平复了好一阵子心情。   贺春景安静地等他,手掌心毛茸茸湿哒哒一片。   “一秒钟划出的伤口,要十天才能结疤。十天愈合出的痕迹,可能要十年才能抚平淡化。”   陈藩轻轻叹了口气,把堵在喉咙口的酸涩感觉咽了咽:“像你这样的情况,先给你开八个疗程的吧。”   贺春景轻笑着拍了他脑门一下:“治完成了老妖怪了。”   他把陈藩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露出那双明闪闪的眼睛。陈藩就这么不躲也不闪地望着他,半晌,将手贴到贺春景光裸的背上,小心轻柔地将他按到自己怀里。   两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次吻在一块的。   雾气蒸腾,细密暖流打在皮肤上,让吐息更急更烫。淡味的水珠碾碎在唇齿间,像吞下一千个不作数的誓言,咽掉一万个未成形的许诺。   借着头顶水流的掩盖,他们相拥着躲进前尘与未知的夹缝里,挤在暖黄色的一帧里放肆。   做到最后一步之前,陈藩还是犹豫了。   “……真的可以吗?”   彼时柑橘精油皂的香气正溢满整间屋子,贺春景张开眼,目光有些涣散,盈盈泛着虚光。他颧骨潮红,胸口起伏得厉害,深陷在这一场意料之外的、久违的情动里。   面对这个问句,他先是无措地将脸埋在陈藩肩膀上,沉默地喘息了一会儿。   陈藩指尖揉过他的肩胛骨,指肚轻轻碾过那些不容忽视的旧疤痕。他可以接受叫停、可以接受抗拒,一切的退缩与负面反应都已经发生在他的思想准备里。   “这是后来我才意识到的,”贺春景勉强稳了稳心神,“我仍然和其他人一样,有生理上的欲望、有心理上的渴求,也有爱人的冲动。”   “我想,”他说,“即便这样,我还是有再爱一次的能力。”   这澡洗了足有两小时。   进去时灰头土脸,出来时容光焕发,贺春景丢脸地腿软,被陈藩半拖半扛地弄下楼,面对吴湘是的说辞自然是“伤了脚”。   又草草应付了几句昨夜的情况,惊心动魄一场爆炸案被简化成钻进野地里抓逃犯。吴湘被陈藩唬得发愣,还听得直捂胸口。   早在两人囚禁PLAY的那阵子,她就知道贺春景正跟警察合伙办一件要事。那必然是善良的、正义的,故而她还为此小小愧疚了一番,对贺春景的那点小小介意早就烟消云散。   听说他在野地里崴了脚,她还急得翻出了药油,非要他赶快擦上。孟南也在。   平日里职场上干练飒爽的女强人,如今正穿着围裙干练飒爽地揪面剂子。看见两人缠枝莲似的挪腾下来,她见怪不怪地打了个招呼:“醒了?”   贺春景后反劲的尴尬,上次在这见到孟南,他还一厢情愿地将她当做了房子的女主人,甚至将她当做陈藩随便找来报复他的工具,实在是不应该。   于是这次贺老师摆正心态,大大方方地与孟南打招呼:“醒了,你们这是要包饺子?”   孟南点点头,利落地将小剂子搓圆按扁:“开始包了,你们先去刷会儿手机,十五分钟就能吃上。”   荤油混着辛香气从餐桌上飘散开,不锈钢盆里是猪肉韭菜碎鸡蛋打底,拌了不少一指长的青虾仁。   吴湘敛了敛剥剩下的黑虎虾壳,一边往厨房端,一边笑着说:“早上现买的,本来想着早上弄点锅贴,结果你俩睡得天昏地暗。”   虽然上午两人确实都在睡大觉,但心虚的贺老师还是支支吾吾偏开目光,脸上热得厉害。   陈藩看得直乐,闲坐不住,张罗着跟贺春景把春联窗花都贴了。吴湘特地买了两个小红灯笼,嘱咐他俩挂到毛肠和二世旁边的小树枝上去。   吃过饺子,院里鞭炮声隆隆作响。   贺春景倚着玻璃门看太阳落下山去,攥着手机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还是看了看自己跟贺存一停在一个月之前的聊天页面,按熄了屏幕。   陈藩在旁边警觉地盯了他半天,眼珠子跟着闪动的光标看右看左,看左看右,好悬看出斜视散光。   贺春景不慎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颇感无语地用手机扔他。陈斜眼立马松了口气,药到病除,没皮没脸贴过去,拽着人回屋去看龙年春晚。   春节晚会嘛,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意思。   才熬过大夜的两人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就差当众磨牙打呼,被吴湘孟南母女俩联手撵上楼睡觉。结果回屋一开灯,两人都惊住了。   “这……”   贺春景脸涨得比那套大红色的床单被罩还要红,支支吾吾:“湘姨,湘姨今年本命年?”   陈藩看着眼前新房似的架势,恍惚了一阵,然后喷笑出声。   “气氛都给到这了,感觉不干点什么都不合适,”他揪着贺春景一并栽到床上,“贺老师意下呢?”   “贺老师没有意下,”贺春景感觉自己沾枕头就要着了,“贺老师只想躺下。”   说完,他勉强转过身,用温热掌心贴了贴陈藩的脸。浓厚狂放的睡意好像靠这么一个简单动作传递过来了似的,陈藩忽然也感觉自己倦极了。   “睡吧,闭上眼睛再睁开,就是新的一年了。”   贺春景的声音越放越轻,陈藩的呼吸也随之放缓了节奏。   他吻了吻贺春景的掌心,然后抓着对方的手,珍而重之塞进了被褥底下自己的怀里。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短短四个字成了功效拔群的魔咒,陈藩睡了几乎是近年来最舒坦、最甜美深沉的一觉。   他从无比惬意的沉眠中醒来,带着百分之一万二的满足和欣喜,然后一个翻身——没有暖融融的被窝热乎乎的人,他毫无防备地落入了……空无一人的床位。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先冷静,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先冷静,把手里的刀都放下【擦汗 第174章 穆昆河上   陈藩爬起来翻找手机的时候,感觉自己头脑发懵,鼻尖上唇冰凉一片。   他以为是急得飙鼻血,结果用手一摸,完全是冰冷干燥的。而后反应过来,大抵是起得太猛,大脑供血不足的症状。   缓了几秒,他等眼前黑晕散了些,转头又看。   床单平整,被子虽然没有完全叠好,但规整地放到了一边,可能是怕叠被的大动作把枕边人吵醒。   贺春景还有什么事,是要偷偷摸摸从床上溜走去做的?   陈藩向来强健的心脏开始没谱地乱蹦,他把手插进被子里探了几下,得出结论:凉的。   睡在这的人离开了有好一阵子了。   他赶快刨坟似的把手机掘出来,屏幕上厚厚一摞未读提醒,层层叠叠,让他又徒生出希望。解锁时手指有点抖,一串消息通知竹简似的哗啦被抖开,陈藩眼珠立刻黏上“贺春景”三个字,心跳放缓了一拍,血液重新充盈进脑子。   -贺春景:出去一趟。   陈藩揉了揉太阳穴,这人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他心里空落落地发慌,试图告诉自己昨天两人已经把话都说开了,态度都表明了,不会再有意外也不该再有问题了。   但他搜遍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芝麻大的安全感,于是翻身下床,从厨房里喊出了吴湘。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陈藩略显烦躁地撸了撸头发,想要抽烟,却发现从北京来得太急,兜里空空如也。   “一早吧,六点多?”吴湘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陈藩眼皮跳了跳,眼下早上十点半。清早出去大过年的,到哪儿哪儿都不开门,办好事早该回来了,办坏事……都够没几个来回的了。   他再按捺不住,一个电话直接干过去,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直接往他火烧火燎的头脑里浇了一瓢滚油。   “要不,去他家找找他?”吴湘看他脸色不很好,忙说,“他出门光溜溜什么也没带,应该走不大远的。”什么也没带。   又是一个很可疑的指征,往好了想很好,可往坏了想,那是没边儿的不妙。   陈藩长出了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而后又调出跟贺春景的聊天页面,似乎想要从那四个字里再读出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这回他在滑动时,不小心点开了新收到的一条消息,页面自动跳转,弹出来的联系人却不是贺春景。   -王娜:刚倒出手来跟你们说句新年好-王娜:身体怎么样?吸入硝化甘油会胸闷头痛血压不稳,你们有问题及时去看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仍在显示,陈藩没什么耐心等着看她说了什么,刚要退出,就见王娜的下一条消息出现在聊天框底部。   -王娜:还会导致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躁狂和抑郁,小心陈藩再没有半秒钟的犹豫,他听着响铃等待接通的时候,简直分不出昨天无际的雪原与暖黄的浴室,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   时间线好像被抽帧了,世界恶意地给他留下一段似幻非幻的蒙太奇。   “喂?”   “贺春景不见了,早上六点左右离开家,关机。”陈藩单刀直入,没给王娜一点反应的时间,“他有抑郁相关病史,现在立刻马上,查他在哪,他的最后一笔消费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发消息是在什么地方。”   王娜脑子转得快,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现在找人调他的记录。”   挂断电话之后陈藩盯着屏幕,手指颤抖地给贺春景发了几条消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他点击页面退回来,重新点开王娜的对话框,悬停在其上片刻,最终还是敲下自己的猜测。   -陈藩:查查他有没有 去抚青的票-王娜:1发完这句话,他把手机甩到一旁,自己也跟着颓然倒进沙发里。   他觉得自己像只快被打爆的气球,近日来未能有所真正缓解的忧虑恐惧成倍增长。上一次,上一次贺春景也是这样!说了好听的话,做了欢喜的事,然后毫不留情地挥斩掉一切,从他的眼前消失掉!   爱情的骗子,撒谎精,这贼心不死的惯犯!   陈藩再忍不了了,从沙发垫子里猛然拔起,冲去洗漱。末了又卷着一阵风翻出各色证件,做足了准备要追到天涯海角去。   然而裤子套了一半,吴湘颤巍巍举着震动的手机拉住了陈藩。   “电话,藩藩。”她从陈藩反应中读出事关重大,心也跟着高高提起来,绕过沙发的时候太着急,还被绊得踉跄一下。   陈藩上手将她扶住了,而后立刻接通了电话:“说。”   王娜的声音半点磕绊没打,直截了当:“今早六点四十的高铁,这会儿应该在长白山转车呢。”   听筒这头呼吸一下沉了,王娜忙道:“十一点二十分有航班,我联系一下当地,跟你一起去。”   “好。”陈藩只来得及撂下这一个字,草草抓起吴湘递来的羽绒外套,纵身暴冲出门。难熬。   这两个字是跋涉时,重压在陈藩神经上的唯一感受。   耳膜被空气挤压变形,外界的一切声音均被模糊。陈藩坐在空荡无人的机舱里,满心满脑子只庆幸一件事——贺春景避过了回乡的春运高峰。   若是放在哪怕一天以前,他都会被生生阻隔在千里之外,眼看着那片陈旧冻土将人掩藏。   飞机准时落地在长白山脚下,陈藩走出来先是看到漫山坡厚实的积雪,被素裹的林子晃了眼睛,而后才发觉鼻腔生疼。   呼吸间肺泡都像是被冷空气冻炸了。西北风翻搅最上层的雪粒子往人身上打,让人喘不上气。陈藩迈出机场大楼不过三五秒就被冷意打透,鸡皮疙瘩成片顶在贴身衣物上。   他扯扯衣裳,原是出门走得急,连件保暖的羊毛衫也不记得穿。   “走吧,有人在停车场等着我们了。”   王娜披着警局的冬季制服,鼻尖耳廓都被冻成樱桃色,从后推了陈藩一把。   “不坐火车?”   陈藩皱皱眉头,十四年间,抚青周遭交通发展变化不小,省道早就不是前往抚青的首选。   “毕竟是小地方,去抚青的车次早两班、晚两班,早的赶不上,晚的等不及。”王娜道,“我说是来找重案要案的关键证人,叫他们来了个老司机。”   盘山道又滑又窄。   陈藩几次想催,却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弯阻住话语。   他只好沉默地抓着车上的棉布坐垫套,那上面有个被烟灰烧出的小洞,陈藩不自觉地将它“刺啦”一声抠成半个巴掌大,换司机在后视镜里一个探究的眼神。   “……”   陈藩张张嘴,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说句抱歉。   一路车行烧得不像燃油,倒像是他的心血。   抚青收费站重新修过,照原先气派多了。   “去他家吗?”副驾上的王娜转头问。   “往前开。”   陈藩脊背挺直,整个人摇下车窗扒在窗口对着所有路人猛看,恨不能从眼睛里长出一双手去挨个扭过他们的脸,看其中有没有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哥们儿,”一车暖风被放得差不多了,那老司机终于忍不住开口,“往前走是往哪走啊,再往前走上桥了,是要去精准目的地啊,还是就这么在大街上找啊?”   听到“桥”这一字的时候,陈藩的心脏咕咚翻了个个儿。他远远望见仙客来旅馆门前那条胡同,岔路口跟前挤挤挨挨全是年货摊子,陈藩一双眼睛迎着百十人看,呼啸北风吹得他眼眶酸痛。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陈藩终于认命地收回目光,再将它投向更前方坦荡荡平展展的一段景象。   他最终还是,又一次见到了穆昆河。   “先……往前开。”   陈藩声音干涩,望着远远的河岸,低声道。   司机大哥“啧”了一声:“这可不兴这么找啊。”   “要不还是先去他家看看?”王娜再次提出了一个方向。   可是陈藩知道贺春景不会回到那房子去的,他在那里得到了彻底的完全的伤心和失望,他没有道理时隔这么久,再回去与亲戚们为此缠斗。   他可能是在墓园,也可能是在——转念间,轿车已行至穆昆桥上。   两侧崭新的不锈钢护栏上绕着软灯管,越过护栏望出去,冰面上零星散着几个黑色的圆圈。   那是陈藩的噩梦源头,冰盖之下潺潺流动的冬河深水一旦吞进人去,就再也无法施救挽回,他不敢想,不愿想,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性。   可是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风。   没什么特别的,与先前的北风一样刮脸,一样生硬,要是硬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无非是其间夹杂了一股淡淡的焦味。   与香烛元宝打过交道的人,对这气味都不会太陌生。   陈藩呼吸滞住两秒,而后莫名其妙打了个激灵,后颈的汗毛如数站立。   “停车。”他第一次开口的时候紧张到口齿不清,于是又说了第二次,“停车,就现在,在这!”   “啊?”司机师傅瞥了他一眼,“找着啦?”   陈藩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可就是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奇妙感觉。   轿车刹在路边的同时,车门重重甩开,陈藩疯跑着奔向大桥护栏。   “你等等!在哪看见他了?!”王娜紧跟着奔过来,随陈藩一并掴在护栏上,而后她瞳仁一缩,无需多言,已是看见了桥下的人。   “贺春景!!!”   陈藩暴吼一声,贺春景的外套很好认,不久前陈藩新给他买的白色羽绒服,与陈藩惯常所穿的是同一牌子。   果然,那人一回头,是一张让他们无比熟悉的脸。   贺春景贴身穿了高领毛衫,下着咖啡色长裤,正站在冰面中央的一处冰窟边缘。他原本低着头,不知冰窟往里看什么,听见这一声喊,转过脸来的表情可以说是无比震撼,极度惊诧。   王娜来不及问陈藩怎么看见桥下情况的,狂奔而去,堪堪能跟上陈藩往河岸上赶的步调。   陈藩几乎飞下冰面 。   “贺春景!”   陈藩呼吸困难,多年来缠身的噩梦与现实逐渐交叠,他感觉自己意识时而被抽离像要梦醒;时而被紧压着低头向水面,要将他彻底刺激清醒,开眼看看现实。   肺里刀割似的绞痛,他跑到贺春景三五步远的地方不敢过去,站在冰层上粗喘。   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要哭嘴巴却要笑,最后从嗓子里挤出滑稽又痛苦的嗓音:“求你了,别跳。”   很苍白很无力的一句话,在梦里没起到什么作用,紧挨着这句话的将是贺春景纵身一跃的结局。   这结局陈藩早看过了,吓得要死,恨不能把自己心肝挖出来给对方续命。于是连珠炮似的又说了一长串,企图打破梦里事情发生的节奏,改写这个谁都活不成的结局。   “骗子,贺春景,撒谎精!”   陈藩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开始进行控诉。   “你他妈的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做完了就跑?又是临终关怀是吗?人家临终关怀都是给要临终的人,哪有载歌载舞关怀完别人自己回去嘎嘣儿寻死的?你能不能讲究点社会基本伦理道德和公序良俗基本秩序?”   他抹了把眼睛,拼命控制着自己扑过去趴在冰面上堵窟窿的冲动。不过他很快又觉得这方法很有效,至少以他的肩宽臂展来讲,就算是个两米的窟窿他也能勉强堵上。   “退一万步讲,你总干这事是什么意思?!你干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以后要是留下永久创伤这辈子不能人道了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陈藩越说越往偏门去了,到最后干脆咬牙红着眼睛胡扯。   他看着贺春景脸上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微妙的神色,简直觉得这人可恨,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牛角尖里死路一条,陈藩把自己气笑了,索性搬出最癞皮狗的那副嘴脸,威胁道:“今天你要是跳,我二话不说跟着你下去。”   他伸出大拇指往后点了点不远处的王娜。   “她带着人来的,要是把咱们两个都救起来了,你就当死了一回,跟我回去好好过日子,再不想这一茬了,行吗?”   穆昆桥上开始陆陆续续来了些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始终静立着的贺春景转头看了桥上一眼,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陈藩,面色为难。   陈藩也看见桥上的人了,他加码道:“今天要是你我都交代在这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你死我没死,你就擎等着吧贺春景,往后八十年,我公司不开了,年年不干别的,专门在这支个摊子唱小寡妇上坟!”   贺春景脸上扭了一下。   “你现在就琢磨清楚了,我要唱得你全家全村全镇子都知道这事儿,我他妈天天开着直播在这口述亡妻回忆录,我要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抛下我跑了,你个薄情寡义的负心男人,你自己掂量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陈藩觉得自己快被患得患失的感觉逼疯了,什么屁话都往外兜。   他喉咙口卡着一口热血,吐不出也咽不下,脑子里全是一会儿要用什么速度和姿势冲上去,才能把人截住。   他如临大敌地等着,可等了好一阵子,才等到贺春景叹了口气。   “那倒是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贺春景眉目间忽地涌出一股无奈,他往边上撤了撤,伸出始终插在衣袋里的右手,颇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到底是谁跟你说我要跳河的,不是发消息说我出门一趟么?”陈藩愣了。   【作者有话说】   连载一周年!达成!!!芜湖!!!   本来想要今天冲完结的,结果干出4k5还没干完,好能bb一人...... 第175章 醒   “那你跑这来干什么?!”   陈藩往前跨了一步,牢牢逮住贺春景胳膊。   心脏在胸口撞得发痛,陈藩想,现在要是当场做个心电,他能在报告上蹦一个股市大盘出来。   “昨天不是聊到我爸妈了么,就忽然想着,年前事情太多,把烧纸都给挤忘了,”贺春景讷讷道,“正赶上今天初一,我来祭拜一下。”   “然后呢?”   “然后就回去,下午四点半的车,夜里差不多就到家了。”   这话夹在猎猎风中,往陈藩耳朵里灌,终于将他在飞机上产生的隔绝感撕开一个小口。他先是松开手,弯下腰去撑着膝盖,埋头喘息了一会儿,复又抬起脑袋,双手从前往后捋了把脸,神色平静如常。   自始至终,贺春景没看到他低头时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跟你说了吧?”陈藩问,“我做了很久的那个噩梦。”   “嗯。”贺春景有些无措,他也没想到自己就在河边看个景儿的功夫,能赶上陈藩跨越一千多公里,亲历亲临亲眼撞个正着,“不是故意要吓你。”   “不是故意要吓我你大老远跑这来?!不是故意要吓我你手机不开机?!”陈藩怒道,鼻子尖越发显露出一种委屈的红色。   “我——”   贺春景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说,啊,早上看你累了两天睡得太香没忍心叫,出来发现手机忘了充电,早上又起得太早赶车,上了车就昏睡过去忘了借充电宝,这会儿刚租了一个在兜里充着,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未免也太像一个生硬的借口。   他张张嘴,又闭上,“我”不出来了。   “你还不告诉我上哪去了,干嘛去了,一个瘸腿儿鸭子自己跑出来,你自己说说!”陈藩鼻头上的红色漫过颧骨,满上眼眶,不多时就逼出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贺春景慌了,伸手去蹭他的脸,被陈藩好大一男的耍小性子,“啪”地把手抽开。   背后围观群众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贺春景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倒哄起人来:“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确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信。”   陈藩手指按在眼睛上,试图将雀跃的、欣喜的、劫后余生的所有情绪强压回去。他提醒自己眼前人前科累累,撒谎成性,面对自伤与寻死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念头。   况且这人生着病,又经历了那样一场生理与心理上的刺激,硝化甘油可恨的后遗症叠buff似的附在他身上。   陈藩越想越怕,甚至那种灰暗无望的、自己不论做了多少努力都徒劳无功的败落感击溃了他。   可他要怎么能阻止贺春景这种想法呢?   防得住一次,防得住千次万次么?   他不自觉地想要蹲下身去,一张脸上除了流泪的痕迹,其他都泛着青白色。可就在他跟自己较劲的时候,贺春景幽幽叹了口气。   “陈藩。”   他唤了一声,而后伸手“哧”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掀开左侧衣怀,从内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了一样东西。   上下不过二十公分,饼干棒似的细枝顶上挂了绒绒一小团叶子,瘦巴巴的根部缠了塑料袋,被贺春景放在怀里温着。   “刚才路过年宵花棚,我看刚好有卖栀子苗的,”贺春景把那一束细小的植物幼株往陈藩眼皮子底下送了送,“比网上买更便宜,打算拿回去给你的。”   那小树苗因揣在怀里被压扁了些,绝对称不上繁茂,可翠绿色的嫩叶被周围一片灰白色衬着,迸发出惊人的生命感。就连呼啸从二人之间吹过的风,似乎都为这微小的生机所打动,在掠过枝头时收敛了无情与冷酷,化作一点春煦。   “过了立春,就是春天了,回头我们找个好天气把它栽上吧。”   春风倏地吹开来。   自那小栀子树叶片的缝隙里,百十股拧成一股、千万股拧成一股,从贺春景掌心方寸大小的地方铺天盖地逸出来,迎面拂过陈藩的脸,穿过他蓬蓬的未打理的乱发,扑进身后的冰原世界。   陈藩忽然不再冷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底滚过,那双漂亮眼睛再盛不下更多情绪,他呜咽了一声想要跟春风一样扑到贺春景身上吻他,却被一丛绿枝叶“唰啦”挡在眼前。   “攒着,”贺春景垂下眼睛,目光有意无意往后偏了偏,“回去再亲。”   陈藩二话不说,攥着贺春景的手腕子就要走,却被身侧冰洞里突兀传来的一声动静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陈藩鞋底在冰面上蹭了个滑,被贺春景借力扶稳了。   “鱼。”贺春景轻笑道,“你慢点。”   说罢,他拉着陈藩凑到黑漆漆的冰窟边缘上去,指着水里粼粼的反光:“刚才我就是听见洞里有声才站在这看的,哪知道就这么两分钟的功夫,叫你撞上了。”   陈藩怔怔往里看,果然隐约看见两三个曳动的黑影,摆尾时在水面上击出细小水花,正是自己刚刚听过的声音。   “冰盖下头缺氧,这些鱼憋了一冬天,现在逮着钓鱼的冰洞氧气足,都涌过来呼吸了。”贺春景看过来的眼睛亮闪闪,哈气在他睫毛上结了一层绒绒的白糖霜。   我不光要吻他的嘴,陈藩看着他心想,我也要吻他甜蜜的眼睛。   “诶——孩儿啊——还跳不跳了——!?”   后头围观群众里有大娘嗷了一嗓子。   陈藩转身中气十足地回她:“不跳了!回家!”   “站那老半天都冻坏了!上家整点碴子再回吧!”大娘又喊,“左边堵头第一家粥铺,不要你钱!!!”   陈藩转头看着贺春景,忍不住咧开嘴巴笑,贺春景也在笑。   “咱整吗?”陈藩问。   “整个屁,你害我丢这么大人,到那当珍稀动物。”贺春景说着,把黑色毛衣的领口使劲儿往上拉,蒙面大盗似的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不对,不是毛衣。   他脖领口与衣裳衔接的地方露出一道细白皮肤,那黑色“高领”竟是吴湘织的狗毛脖套!   陈藩眼睛酸胀得要命,嘴角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上翘。他扯着没脸见人的贺春景跑回河岸上,奔向穆昆桥。   贺春景一边跑,一边重新把花揣回怀里,在穿过人群时,无意看到了刚才卖给自己栀子花的人。   那是个身材发福的胖男人,棉服袖口套了防水的套袖,上沾泥土,臃肿的身前平铺开一条防水围裙,有植物零星的叶子被冻在上头,看上去是从花棚里赶出来围观的。   这人脑袋上扣了个雷锋帽,两侧护耳耷拉下来,左半张脸上有隐约烧伤痕迹。贺春景在经过他面前时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可最终并未停留。   不远处王娜倚着车门等他们,贺春景冲她挥了挥手,迈开腿奔过去,随陈藩一道上了车。   虚惊一场,整件事情听得司机师傅憋不住乐。王娜怪不好意思地给他递烟,让他把这段帮忙略过,只说是证人已经找到了。   “陈总,记得给人家车座套换了。” 王娜从倒车镜里看后座上的两人,饶有意味地揭陈藩老底。   果然,贺春景没明白:“他怎么了?”   陈藩一巴掌按在自己撕毁的布片上,打马虎眼:“不小心刮的。”   王娜笑了一声:“明明是陈总嫌我们开得慢,自己在后头急得猛挂四挡。”   司机师傅笑得差点偏了舵。   轿车沿着穆昆桥绕了个来回,王娜看看表,从抚青回程的列车还能赶上一班,故而问二人要不要先行回去。   “你不回去?”贺春景问。   “毕竟是来了,得跟当地局里见一面,把该打的汇报搞一搞,见见人,吃吃饭。”王娜跟他挤了挤眼睛,“你们俩这一天可折腾得不轻,歇一宿?”   贺春景拿不准主意,看陈藩,结果被那种只有爱心领养日活动上才能见到的眼神麻起一身疙瘩点子。   算了,他想,陈藩现在这副狗样子,想必是要在路上做出许多腻歪事的。贺春景已经可以预想自己丢人没够的场景了,认命地叹了口气。   “……歇一宿吧,等你打点完了,明天一起走。”   自从一五年长白山旅游热度爆发式增长之后,环山周围几个自然资源条件不错的小城镇挨个被点醒,也都纷纷跟上了发展第三产业的脚步。   这么一开发,抚青东面的温泉水脉火了。   什么休眠火山岩层温水,什么硫磺杀菌自然浴场,宣传语一个比一个邪乎。老森工疗养院对面盖起好几个豪华温泉度假村,设施完备,春节假期正是客流量大的时候。   十几年不回乡的贺老师拿着点评软件前后划了半天,发现前头排名高的个个挂着满房的标。   他默默收了手机,抬头看看陈藩:“要不,咱们去看看那仙客来黄了没有?”   陈藩对住在哪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就算现在让他收拾收拾,到耗子洞里将就一宿,但凡这耗子洞开在贺春景屋里,最好是床头,床底也凑合,那他打地铺都是要住的。   仙客来居然还开着。   只不过门前褪色的老派灯箱光荣下岗,取而代之的是亮度惊人的LED屏幕。高瓦数灯泡炫彩轮闪,晃得一条街跟着红黄蓝绿来回变幻。   贺春景不禁失笑,这家烧热水充作假温泉糊弄人的小店,开到今天竟也算是二十年老字号了。   鞋底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贺春景迈上仙客来的台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路边崩爆米花的巨响声还有余音,嗡嗡然盘桓在记忆深处;好像下一秒,姚眷就会拖着个死沉的袋子从对面挪腾过来,凉飕飕地说自己要去换陈米陈面。   仙客来门头换过,可内里还是从前的老瓤子。这年头大家都用智能锁,也就此般小本经营的旅店,还二十年如一日地用黄铜钥匙配木门。   贺春景捏着钥匙像抓着某件信物,仿佛捅进锁眼里稍稍那么一转,经年的往事就会稀里哗啦从房间里冒出来,把两人淹没掉。   可他又突然生出几分庆幸。   历经这些年风霜雨雪,离别流散,最终自己竟然还是跟陈藩一块,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站在彼此一转头就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怀中小树枝抵着他的心窝,把贺春景的心戳出一万点坑洼不平,酸酸软软。他怀揣万千心绪转头去看身边人,估计陈藩此刻也和他一样感慨万——   “不是,你那是什么眼神?”贺春景忽然警觉道。 第176章 一次人间也匆忙   “什么什么眼神?”陈藩眼珠子瞪得锃亮,直勾勾盯着他,催促道,“快开门。”   “……你等会儿。”   贺春景干脆把已经怼到锁孔里的钥匙又抽出来,缓缓转过身,试图岔开话题:“我忽然想到咱们俩要不还是回去吧,春运,返程的票不好买。”   说着,他抬脚就要往后撤。   陈藩哪能让他跑了,干脆一胳膊横在门框上,直接断了对方退路:“开门。”   “不开!”   这下再不用猜他什么眼神了,贺春景猫下腰就往外钻,结果被陈藩兜头捆在怀里,一边抢钥匙,一边戳肋骨上的痒痒肉:“开不开?”   这门开了还了得?!   贺春景一想到明天要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登时从腰眼泛上来一股酸麻。   “不唔!”   口号喊了一半,两张嘴突如其来的就接驳成功了。   这可是旅店走廊,任谁从转角楼梯口一上来,直接就能从西向东看个溜溜光。   贺春景被按在毫无任何遮挡物的走廊上猛猛亲嘴,吓得鼻尖都凉了。他两眼一闭,心里跟那小学六年级的数学应用题似的,同时揣了三十来只鸡和八十多只兔子,好一顿折腾。   陈藩这会儿跟刚才站在冰河上娇滴滴抹眼泪的那人好像一点关系没有了,变得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他低下头胡天胡地,玩儿命狠吃了一通嘴巴,舌尖卷着舌尖,唇瓣厮磨着唇瓣,恨不能立地把贺春景从上到下的每根小骨头棒都给嘬干净。   头顶感应灯亮了又灭,贺春景被迷迷瞪瞪伸手捶他,这回主动妥协了:“开、开门,别在这,丢人。”   陈藩看也不看那门锁一眼,眼神全部黏在贺春景忽闪的眼睫上。他手指夹着钥匙,自锁眼上一抹、一捅,房门应声而开,两人踉踉跄跄相拥着跌进房里。   “行了,唔,陈藩!”   贺春景只在倒在床上的时候,挣扎着把怀里的小树苗往柜面上一丢,随即就被按倒亲个没完。   陈藩嘬人的方式相当烦,看准你张嘴要说话了就凑上来香一个,待到亲得人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松开。然后亲个小的,拉开距离端详一阵你亮晶晶的嘴巴,然后再挑准下一个开口的时机,哼哼唧唧一口啃上去。   到最后贺春景脑仁都被他搅合散了。   遥想上次贺老师如此勤勤恳恳地使用舌头牙齿,大概还是几年前,贺存一在餐厅点了份过分健美的干锅牛蛙的时候。   他忽然被自己这不着四六的想象逗笑了,挣扎着伸出一只手,趁喘气的机会把陈藩嘴巴夹住:“没完了?”   陈藩嘟哝了两声,却被贺春景捏着嘴巴,自然说不清。   于是贺春景松开指头,看那两瓣嘴唇重新恢复成水菱角的形状。而后他就听见理直气壮的一句话——“你想赖账是不是,刚才谁说攒着回去亲的?”   “那也是亲一下啊,怎么还开了闸了!”   陈藩立刻颁出欺诈条款:“你说的那是本金,放在最后才还好吗贺老师?你在松津那小房全款买的吧,一看就没还过房贷。”   “那刚才的是什么?!”贺春景震惊道。   “利息,本金收回之前,按每分钟八十个计数。”要不怎么说无商不奸呢,陈总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贺老师无语凝噎:“你那是嘴吗,一分钟八十个,你那是在嘴上安了个起搏器。”   这话横竖撇捺到处都有陈藩借题发挥的地儿,他摸摸索索扣住贺春景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衬衣贴在心口上:“跟起搏器也没区别了,反正它每蹦一下,我都想亲亲你。”   贺春景顿了半天,把浑身上下炸起来的鸡皮疙瘩强按下去了,艰难地说:“咱能不这么恶心吗。”陈藩不能。   自从他看见仙客来的七彩牌匾、抬腿迈上第一级台阶、把人推进房间的第一秒,就感觉像有本厚实的书,终于被一只锲而不舍的蠹虫蛀穿。   他从破洞的这一端望过去,目光穿越千百页刻画着物换星移朝朝暮暮的纸张,望进十八岁招猫逗狗谈情说爱的日子里去。   他被往昔感染了,十八岁的年轻人有说不完的肉麻话,让他借来讲两句又怎么了!   但贺春景没给他太多发洋贱说骚话的机会。又或许是刚刚有关干锅牛蛙的联想,恰好跟空空如也的胃袋遥相呼应,只听一阵叽叽咕咕,震天响的肠鸣音打破了满屋子甜腻腻的暧昧氛围。   陈藩笑得滚到床边,险些被贺春景一脚蹬到地板上去。   “想吃什么?”他拱回贺春景身旁,跟他紧贴着,“要不就去大娘家里整口碴子。”   “还嫌不够丢人呢。”贺春景默默翻身仰躺着,叹道,“想吃酸菜肉和芹菜肉馅的大包子,配咸鲜口的羊肉粉丝,就火车站出来一直走那家。本来我也打算吃完了再回的。”   他哀哀怨怨看了陈藩一眼:“现在好了,出去就有人认出我是跳河那个。”   陈藩又憋不住“哧”地笑了一声:“怪我。”   但他转眼又从身后摸出手机,行云流水地点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果不其然就能搜到火车站不远处的包子铺。   回乡之后,认知一并跟着倒退回十几年前的贺老师呆住了,而后幡然醒悟,在陈藩的大笑声中调出自己的外卖页面。   陈藩乐得直揩眼泪,心说从破洞此一端朝过去彼一端看的,原来不只他一人。   回程订了次日晚班的城际铁路转高铁,抚青两日游,来去匆匆。   手机购票,刷卡进站。王娜为了不当电灯泡,还特意单独买了其他车厢的票。她在站台上跟两人摆摆手,利落地说松津见,转身踏着一地斜阳走远。   城际列车朝西开上四十分,同站换乘复兴号,再一路轰鸣着南下。   陈藩与贺春景两人运气好,得了双靠窗的座位,前有小桌板,下设充电口。陈藩把座椅靠背往下放了放,浑身筋骨酥软软地窝进车座里:“可算回家了,坐地日行八万里。”   贺春景把目光从一望无际的银色雪原上收回来,吭哧拐了他一下:“是这么用的吗。”   “你就当它是,”陈藩侧过脸来,眼睛眨了眨,“但贺老师,该说不说,咱这趟折腾得可有点狠,以后不许这样了。”   贺春景浅浅应了声,却看着车窗里两人的倒影叠在一起,并肩越过农田河川,看得有些失神。   “往后不论去哪,都得带着我。”陈藩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一赖,“跟你说话呢!”   “行,我开学给你栓裤腰带上,提溜着上课。”贺春景回过神,也扳了下扶手,调了个舒服的角度。   “圣慈都没了,你还给谁上课去?”陈藩挑着一边眉毛看他,把刚放松了没两秒钟贺老师给一下问住了。   这事不细究还好,一旦往深里想,贺春景的表情便一下垮下去,痛苦道:“……我的社保!”   人到中年失业断缴的贺老师彻底往后一仰,这回脸上真飘了点空茫茫:“完了,节后还得重新找工作。”   陈藩大咧咧伸开一边膀子,硬插到贺春景背后去将人搂住,财大气粗地开口:“找什么工作,给我当现成的老板娘,一顿饭……”   “一顿饭八根海参。”老板娘声音平板,一点听不出婚姻变现阶层跨越的欣喜。   “一顿饭八根海参!”陈藩大手一挥,“再到北京挑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弄个带园子的别墅,把咱闺女栽好了。”   新爹点了点小桌板上的树闺女,赐名:“陈爱珠!”   “骂人了。”贺春景无语地看他。   “嗐,想哪去了,我是掌上明珠那个意思,”陈藩陈藩,沉吟一番,确实觉得不妥,“那叫什么,春生?”   没等对方答话,陈藩自己先给否了:“不成,听着扎得慌,忒遭罪。”   “……”   贺春景不爱搭理他了,决定年后还是得出去正经找个工作。还做老师吗?   或者……像陈藩说的,现在家稳定一阵,做个自由撰稿人?   他正面冲窗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就感觉自己手被捉住,包进热融融的另一只手上。   “对了,还有件事。”陈藩凑过来,低声正色道。   “昨天折腾得都没顾上问你——王娜说硝化甘油的副作用除了恶心头痛,还有精神上的抑郁,躁狂一类反应……所以我昨天真的,特别特别担心。”   陈藩的手握紧了几分,敛了玩笑神色,多了些忧心忡忡。   贺春景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望着小桌板上栀子花苗的绿叶子,伸手拨弄了两下。   “记得那个特别苦的药片吗?”他忽然问。   “布洛芬?”陈藩直起身子看他,“怎么了?”   “那是西酞普兰。”贺春景蜷了蜷手指,对上陈藩的眼睛,“当时我醒过来,感觉到自己不对了,所以上网查了一下,赶快吃了药。”   陈藩说不出话,脸上一点点感动、一点点宽慰,又有一点点不敢置信地看他。   “放心,我现在很好。”   贺春景轻轻摇了摇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如果去年我没有决定找你,没有发生后续的这一系列事情,那昨天、也可能是更早,穆昆河真就会是我的归宿。”   陈藩怔忡望着他,列车飞驰,掠过田野上的长云落日。   他明显也想到两人刚刚重逢时贺春景的状态,喉咙里一点点发紧,开始有翻砂似的钝痛。   可贺春景抛出后半句话当做解药。   “是你让我想活,想爱,想好,让我鼓起勇气,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是你重新把我锚定在了你身边。   贺春景摆弄陈藩指头时,看见他无名指根上弯月形状的痕迹。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留下的。   像一枚没有戒圈的指环。   刹那间贺春景觉得命运真是诡异的东西,给你很多沟沟坎坎,待你踏平填满,却发现结局早藏在最开始的一些预示之中。   陈藩曲起指节按了按自己的鼻子。   “真的?”他问。   “真的,再也不骗你了。”贺春景踏踏实实地说,“今后我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东西了,骗你干什么。”   于是陈藩牵着他的手,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却是听起来没什么相关的话。   “原来不能一直盯着落山太阳看,蛰眼睛。”   “那就别看了,一路牵着我吧,再信我一回。”   贺春景笑着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揉了揉,自己也转头朝窗外投去一瞥。   目光所及是白茫茫旷野,红杏似的半个太阳悬在灰蓝色云层里,叆叇迷人。   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是一团温柔的灰粉色,底层颜色愈发深、愈发沉,告诉大家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很快又是良夜。   而现在,正是回家的好时候。   【作者有话说】   《小城之春》主线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撒花终于不会再有提心吊胆的反转、要死要活的虐身虐心再出现!小陈小贺携手走出前半生的阴影,完美甜蜜HE啦~~~还有一个短小尾声会在下周五作为正式结局放出,拢一拢未交代的配角后续情况,在一切稳定之后对未来做一下展望> <七夕活动也已经报名了,会有萌萌哒番外出现~感谢大家一年多的陪伴!   人生第一次做这么宏大的故事规划,签约的初衷就是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故事,所以非常感谢大家把懵懵懂懂的小城从标签盲盒里捡出来,给它评论海星和打赏,一点一滴陪伴它成长,让它顺利地走到了今天!T T爱大家!!! 第177章 尾声 · 全剧终   深秋的北京不下雨也不下雾,单下土。   会议室里空气过滤器嗡嗡作响,成为季度汇报会上的背景音。   钱益多被嗡嗡得犯困,张着大嘴很不雅观地坐在前排梦游太虚。后头职能部跟业务部都看着,这属于贴着老板的脸开大,主位上陈藩忍无可忍,往他嘴里塞了个纸团。   这回钱益多砸吧砸吧嘴,醒了。   他品了好一阵子,品出嘴里是一张保湿纸巾,甜唧唧的,这才依依不舍地吐出来:“散会了吗?”   “没有。”陈藩头顶青筋崩崩地跳,“继续。”   被点到的影视剧总监赶快接上先前的汇报。   “《风波亭上》剧本送审,主创团队谈妥,选角导演已经开始安排试镜。我们对这次网剧结合传统戏剧的中式音乐剧的概念很有信心,正push宣传在做事件,预计下周一给到方案。”   “《太炎》呢?”   派克流畅的笔身在修长手指间划出圆润弧线,金尖上的Ace桃心闪了闪,落在纸质汇报文件上。陈藩有些烦躁不安地圈圈点点,画出一坨无意义的线条。   “平台内看爆,感觉没什么问题,上线就大推。”   “行。”   陈藩转了转椅子,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上蹭了又蹭,像是着急要走,却不得不在此时此刻留在会议室里。   “电影。”他言简意赅,抬头看了眼会议室智能屏右上角的时间。   “《达瓦更扎》改完又送审了,暂时没出结果,”电影事业部的总监是个画着细长挑眉的女人,“少数民族比较难过,但我们尽最大努力在规避,我明天约那边碰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辛苦。”陈藩扎了正在打哈欠的钱益多一眼,嘴上接着问,“其他项目有卡点吗?”   “没有,三个都在正常推,”女人笑了笑,“哦对了,今天首映我们的——”   “《大雪岸》。”陈藩立刻说,“我知道。”   “嗯,预热很好,从题材到原IP都有热度共鸣,”她顿了顿,确认到,“电影没有其他问题了。”   陈藩拳头紧了紧,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好,一会儿我约了人,今天先散会,有问题找孟南。”陈藩转头敲敲桌子,“钱总留下。”   钱益多睡眼惺忪地看会议室退潮,成为篱笆影业中最坚贞的一颗螺丝帽。   “有屁快放,我昨天弄你那块地的使用权变更……呵,”钱益多打了一个万马齐喑的哈欠,震得陈藩耳朵疼,“今天早上六点终于弄完了,可以签了。”   “就是留下问你这个事儿呢,还缺什么手续证明么?”陈藩搓了搓亮闪闪的笔帽,“流程大概多久能走完?”   “年内吧,这都拖了快三年了,都把我从总监拖成副总裁了,再不给个痛快,我怕是要谋逆啊。”   “去!你给我滚回去调休,不说胡话了再回来!”陈藩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就要往出奔,被钱益多喊住。   “哎!”   钱益多懒踏踏趴在桌上瞅他,问:“那地方你买下来之后,还开学校吗?”   他搓搓脸,从指缝里吭吭地笑:“到时候给你们家贺老师官复原职,大手一挥,说看,这就是朕为你买下的江山!”   “去你的!”陈藩轰他,“他这两年跟姚二宝混得挺好,圣慈那块地……我打算改建影棚,出租或者自用。不说这个了,你还有事没事,我赶时间。”   钱益多怪模怪样噘着嘴酸他:“哦你赶时间~赶着跟你老公手拉手去看大~雪~岸~”   “钱总。”陈藩扶着门,忽然端正了神色,“我决定明年推选你当法人。”   钱益多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在他出门的前一刻突然又把他喊住。   “陈藩!”   “又怎么了!”陈藩横眉竖眼地准备喷他,没成想钱益多忽然挂了张正儿八经的脸。   “那毛片我看了,我觉得好。”   钱益多定定看他。   “《大雪岸》后面不论出什么事,放心,我都给你顶着。”   大街上沙尘暴,刮黄天。   陈藩隔着车窗玻璃都觉得嗓子难受,恨不能立刻弹射进影院。手机上是贺春景的新消息,说是在买饮料,叫他不用急。   这哪能不急,陈藩一路风风火火冲进电梯,直奔影城冲过去。   结果下了电梯刚一转弯,就跟端着热饮的贺春景撞个正着。商场里暖风开得大,贺春景的格子围巾齐整整搭在手上,端着两杯小饮料有些诧异地看他。   “跑什么,还有十分钟检票呢。”   “我这不是担心——”陈藩见他好胳膊好腿面色如常,稍微放下点心了,开始胡说八道,“这不是担心你太想我了么,诶哟我可知道想人是什么滋味儿,那可真是一秒钟离开不我们家贺老师……”   他狗狗祟祟拱过去,遑论道德舆论和社会影响,大贱特贱了一番,把贺春景吓得直接举起手上的热饮往他脑门子上贴。   陈藩被那茅根竹蔗马蹄饮烫得一激灵,刚要开口控诉,就听身后两个女孩子在讨论影城门口摆放的易拉宝。   好巧不巧,正是《大雪岸》的电影海报。   她们看上去像是在附近刚下了班,来约了场电影的好友。其中高一些的那个拿出手机搜了搜,惊奇道:“这片子是《风卵》改的?”   另一个正在吸奶茶的忙咽了一口,满不相信地说:“咱们小时候看的那个《风卵》?快二十年的冷饭也能拿出来炒啊?”   “看看?”   “看看,童年回忆系列嘛。而且我记得这部写得挺疯的,现在能让拍么。”   “走走走,就它了。”   女孩子们声音渐远,陈藩攥着那杯有点烫手的马蹄水,用了些力气控制自己,没把它捏爆。   “陈藩。”   贺春景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轻轻扯他的袖子。   “检票了。”   他们买了最后排的情侣座,双人位带了些私密属性,用小隔断将观众一对一对包裹在里头。   陈藩直到落座,都始终沉默着不说话,只牢牢牵着贺春景的手。   还是贺春景率先用膝盖碰了碰他:“怎么,做的时候说一不二气冲云霄的,现在上线知道紧张了?”   陈藩低着脑袋也不应声,拇指反复摩挲贺春景右手那一小片坑坑洼洼的指甲。   见他这幅蔫巴样子,贺春景不禁笑出来:“现在紧张也晚了,片子还有两分钟开演。成败在此一举,陈总对自己作品有点信心行吗。”   “倒不是怕被骂,”陈藩抿了抿嘴唇,终于朝贺春景挤出一个笑,“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听到别人轻飘飘地提起那本书,心里比下了滚水煎还难受。   就是想到这本书成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想到长大之后还得用这种砸骨续断的方式来将真相昭告天下,心脏像被成千上万的看客剖开把玩似的难过。   热乎乎的马蹄饮碰上他的手背。   “你要是……因为我的话,大可不必担心。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陈藩转过头,影院灯光在此时一点点暗下去,他借着残光看见贺春景微微抿起嘴角,非常柔和地朝他笑了一笑。   那是很释然的、欢欣的一个笑,陈藩心神俱震,在龙标开头的响亮音乐掩盖下凑近贺春景的耳朵:“那你要是哪里看得难受了,就转过头来亲亲我。”   贺春景在黑暗里扯起他的手,笑着吻了一下:“我看你就是想骗我亲你。”   一百五十分钟的电影很长,大概在开头三分之一处,就能感受到影厅的观众一片哗然。但陈藩忙着与贺春景接吻,顾不上许多。   “鲜儿姐和YUKI也买了首场的票吧?”贺春景在接吻间隙喃喃地问,“她们是不是也在看?”   “嗯。”陈藩感觉脸颊有点湿,分不清是两人谁的眼泪,“不止她们在看,还有更多人也在看,过不了两天,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个片子,知道这件事——”   圣慈学校爆炸案三年后,篱笆影业独立出品的剧情片《大雪岸》上映。   一经上线,舆论热度迅速爆红,引发争议频频。只因其预告剪辑打了个很精妙的擦边球,实际观看时才发现,影片内容与原IP《风卵》剧情并不一致,而是讲述了另一个改编自真实案例的校园故事。   影片结尾处,更爆料片中反派原型正是原著作者陈玉辉。此人生前种种恶行无所遁形,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就此碎裂,举国震惊,掀起一阵莫大的互联网声浪。   其中不乏《风卵》、《衔水瓶者》的书迷对此反应激烈,更有甚者,提起了对出品方篱笆影业的诉讼。   舆论潮中,有人指出篱笆影业的CEO陈藩即陈玉辉亲属,“吃骨灰馒头”炒作的阴谋论大行其道,一夜之间,篱笆影业成为舆论漩涡中心,陈藩、陈鲜姐弟二人更是被推上风口浪尖。   众议沸反盈天之时,警方将早准备好的松津河旧案翻案公告发出,解救篱笆影业于水火。陈玉辉累累罪行板上钉钉,历史作品彻底封禁,从昔日天才作家,沦落成为人人所不齿的肮脏符号。   同年,片中另一学校原型——“圣慈学校”被捕教职员工均受开庭审判,主犯李端行、赵博涛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从犯万盛死刑缓刑;其余涉案人员被判五至十七年刑期不等。   由此,校园安全、校园暴力、校园性教育再次成为大众关注焦点。   次年,篱笆影业正式收购原圣慈学校所在地块,改建影视基地,并收容聘用大量生计困难的聋哑青年。   CEO陈藩表明,每年影视基地收益中约30%的部分,将会投用于校园安全建设;有雪工作室负责人陈鲜则表示,会将其父生前的全部版税收益,投用于各地特殊教育学校建设。……   —— 烧灯续昼 · 下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