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火   作者:盈尘   简介:   六岁,骆从野被白鹤庭捡回了家。   十九岁,骆从野上了白鹤庭的床。   二十岁,骆从野以为焐热了白鹤庭的心,他的心上人却想要他的命。   年下小狼狗护卫攻(骆从野)x冷面阎王将军受(白鹤庭)   非典型破镜重圆,酸甜口,HE。   攻比受小八岁。   ABO架空世界,有私设。   上本给我写萎了,开本能放飞自我的。   新配方老味道,破镜有难言之隐,伏笔会逐个回收。   背景架空,生产力参考欧洲中世纪后期,有考据但不多,一切设定均为了爽,莫要较真。   感谢K宝为我做了美美的封面!   HE、破镜重圆、狗血、强强、年下 第1章   白鹤庭陡然睁开眼。   满月的银辉洒满这间巴掌大的木屋,伴随着潮水涌动的声音,大敞的窗子被海风吹得嘎吱作响。   他盯着低矮的木头房梁发了半晌的呆,直至梦境残留的寒意被血液中的热流冲散,才抖了抖被潮汗濡湿的短袖衫前襟,起身踏上了微凉的地板。   房门也在这时被轻轻叩响。   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枕下,那人又在门外唤了一句:“江序。”   这是白鹤庭正在使用的名字。他收回手,应了声“进”,那人才将房门轻轻推开。   江寒的睡眠向来轻浅,木头房子又难以隔音,他刚睡下不久,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熟悉的呓语。他拘谨地站在房间门口,借着月光看清了白鹤庭的脸。   即使费力调养了三年,这Omega仍挂着病态的倦容,而那病容之上又浮起一层异样的潮红。   在完成第二性别分化后,Omega每个月都要遭这么一回罪。江寒没有多言,去门边小桌上的木盒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又走到床边,把抑制剂缓慢推入白鹤庭肘窝的静脉血管。   这事对江寒来说实在简单,他打完这支抑制剂便要抬腿离开,却被白鹤庭一把攥住了手臂。   “别出声。”白鹤庭低声道。   二人一噤声,屋内瞬间坠入一片死寂,连潮涌和风声都变得异样鬼魅。Beta闻不到信息素,江寒还没来得及询问,视线又倏地一顿——   三寸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凛寒光。   他竟不知白鹤庭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不带刀鞘的锋利短匕。   *   这是一座远离都城的小渔村。   国内这些年一直不怎么太平,村里的Alpha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征了兵,而Omega本就数量稀少,Alpha离开后便悉数嫁往了周边的富饶城镇。久而久之,村子里只剩下了Beta。   但这并非坏事,反而让这个小村子变得平静而安稳。   Beta的身体素质虽远差于Alpha,也不如Omega易于受孕,可他们不像Alpha那样嗜血好战,又不受发情期的困扰,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白鹤庭在这里隐姓埋名生活了三年,可以笃定的是——这里绝无可能同时出现这个数量级的高等级Alpha。   他摸着黑走到大门口,后背贴墙立于门侧,将匕首举在了胸前。此时抑制剂才刚生效,微量信息素仍有可能向外溢出,但论贴身搏斗,寻常Alpha不会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对方有可能因为他是“柔弱”的Omega而麻痹大意——   老旧的木门刚开一缝,带风的刀刃便直冲来人脖颈。那人的动作竟比他更快,身体向后轻巧一闪,右手同时前探,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后背在木头墙板上撞出一声重响,来不及彻底调整角度的匕首径直刺入了对方左肩。   黑云蔽月,大浪拍岸,那人的视线就这样落进了白鹤庭的眼。   两人上一次像这样对视,还是在白鹤庭官邸的地牢里。白鹤庭动了重刑,骆从野被折磨了长达一个月之久,浑身浴血不成人样。   时隔三年,彼时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非但没有死,竟还脱胎换骨,神态中满是桀骜,丝毫不见曾经的低眉顺目模样。   却也显得更加英俊了。   骆从野抬起受伤的左臂,冲身后人比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卡在白鹤庭颈间的右手也松了一点力气。   隔着皮肤,他缓慢地蹭了蹭那剧烈跳动的脉搏。   许是不再需要在练兵场里风吹日晒,这人的肌肤倒比以前细嫩了不少。   身手却退步得厉害。   骆从野微眯起眼,细细端详着这张令他朝思暮想,又令他心如刀绞的脸,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狭长眼尾之下的一颗小痣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的刀落偏了。”他俯身凑近白鹤庭的耳朵,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量,轻轻地唤了一声,“将军。”   白鹤庭终于回过了神。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骆从野身后的十余人。他们的服从性很高,行动悄无声息,信息素均在高级以上。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Alpha精锐队伍。   他偏头躲开Alpha炙热的呼吸,斜睨了过去:“你还敢回来?”   骆从野的脑袋很值钱。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人都有将他直接处死的权力。但这被全国通缉的年轻人只是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摸上了白鹤庭紧握刀柄的右手。   白鹤庭愕然抬头。   这死过一次的狗崽子是彻底丢弃了尊卑之礼。   他正欲还击,骆从野猛然发力,抓着他的手将那短匕彻底拔了出来!   白鹤庭瞳孔骤缩——   浓烈又苦涩的龙舌兰酒信息素随着迸溅而出的温热血液在空气中瞬时炸开,被抑制剂平复下去的热流又开始在身体里蠢蠢欲动。   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骆从野却像失去了痛觉,自受伤到拔刀的整个过程里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甚至还勾起了一点嘴角。   三年前,步兵军团最高统帅白鹤庭上将突发重疾不幸离世,国王将其风光大葬,盛大的悼念仪式在首都持续了七天七夜,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此刻,骆从野终于得偿所愿,再一次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清甜的,也是失控的冷杉信息素。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他低声笑了笑,抬手撕掉自己颈后的抑制贴,用信息素压制住了身后个别几位开始躁动的Alpha。   “我有人要找,也有仇要报。顺便……”他深吸一口气,又满足地喟叹一声,用手指抹掉了适才溅到白鹤庭唇上的血,“还想来看一看海。”   --------------------   这本回归我的纯爱战士本色,攻受身心1v1,不许说我土……   部分设定借鉴了欧洲中世纪史,但本质上还是个架空世界,设定主要为剧情服务,有大量脱离史实的改编及杜撰。   例如,这个时代本来是没有皮下注射的。   勿较真,感恩。   喜欢的话,请大力评论。   微博@小F就是小F。 第2章   冷杉信息素在空气里横冲直撞,一滴热汗自那弧线完美的下颌滑落,滴在了骆从野的手背上。   体温上窜一截,白鹤庭的眼神却愈加冷峻,声音也沉了下来:“把你的狗味儿收起来。”   骆从野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自制力稍差的Alpha已经识相地向后退去了十余米。   公孔雀喜欢开屏,Alpha也喜欢变着花样炫耀自己的信息素,等级越高,越是如此。   但骆从野是个异类。   他极少主动释放信息素,还总在后颈腺体处封着一张只有Omega才愿意用的、防止信息素不慎溢出的抑制贴。   白瞎了万里挑一的顶级龙舌兰酒。   他弯腰捡起那把沾着自己血的匕首,在裤子上随意抹了两下,塞回到白鹤庭手里,诚实道:“收起我的狗味儿,您的处境可就有些危险了。”   白鹤庭没有接话。   他吃过这个苦头。   骆从野垂着眼,看着刀刃上斑驳的血迹晃了下神。   白鹤庭曾因滥用抑制剂而落下过信息素紊乱和耐抑制药物的毛病。也正是这个缘故,他才有机会给这高高在上如星辰般不可及的人做了见不得光的私人床伴。   不对。   哪里算得上床伴,只不过是个为上位者纾解发情期欲望的工具罢了。   地位恐怕还不及将军府内菜园子里的一根黄瓜。   骆从野收回思绪,正要开口,却听屋里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把他放开。”   措辞十分强硬,声线里却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抖。   骆从野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垂下头笑了一声。   那话音刚落地没多久,又传来一声痛吟和金属落地的响动。   骆从野这才向屋里看了过去。   江寒姿势狼狈,被不知何时翻窗潜入的另一个Alpha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了地上。   他只记得膝窝被狠狠踢了一脚,手腕发出一声骨头错位的脆响,视野便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手术刀脱了手,掉到了一米之外。   酒味愈浓,白鹤庭连忙按住骆从野的肩膀,低声喝了句:“别动他。”   骆从野依旧盯着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Beta,甩出一个混不吝的疑问句:“凭什么?”   这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白鹤庭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吐字缓慢道:“他,只是个医生。”   骆从野回头看了他几秒。   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身体软得连站都站不稳,竟还操心别人的死活。   这样的白鹤庭让他感到陌生。   “北阳。”他冷下脸,冲那按着人的Alpha吩咐了一句,“把他带走。”   白鹤庭一愣,正要回头去看,骆从野却不允。   他半蹲下身,右肩向前一顶,右臂在同一时间捞住了白鹤庭的两条腿——把人扛上了未受伤的那一侧肩膀。   *   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冷杉信息素,不用问,骆从野也知道这是谁的卧房。   一床一桌一凳和一个木质矮柜便是全部家当,看不见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私人物品。   和威严华贵的将军府相比,这里的条件还不及庄园里的那几栋仆人楼。   桌上有支用过的注射器,骆从野捡起来看了看,扔到了地上。   “这毛病还没好?”   白鹤庭把脸埋进床单,没力气反驳。   夏季单衣像被水泡过似的贴在身上,暴露出一对随呼吸起伏的蝴蝶骨,以及平日里刻意隐藏起来的腰臀线条。   窗外不知何时变了天,黑色浓云遮住星月,巨浪翻涌上岸,在礁石上撞成支离破碎的雪白泡沫。   骆从野就在这无光的夜色里看着白鹤庭。   他本是一条狼,却甘愿活成了一条狗。   他的一腔赤诚被这个人无情地践踏,踩在脚底碾得粉碎。   军靴重重踏过发了潮的地板,那脚步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床边。   白鹤庭攥紧手中匕首,一声短促的闷吟却从紧咬的齿间泄了出来。   冰凉的指腹突然按在了他后颈的腺体上。   不,不是那手指冰凉,是他自己太烫了。   骆从野垂眼看着Omega脆弱的脖颈,撩开那几缕贴在腺体上的湿发。   虽然信息素已经告诉了他这个结果,可亲眼看到这道不明显的疤痕,胸口还是抽痛了一下。   标记清洗手术在国内被明令禁止,只有一些地下医馆敢做,那种地方的医疗水平有限,这个手术不仅会对腺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倒霉的话,人都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这个人违抗了法条,又冒着生命危险,洗掉了和他之间的永久标记。   骆从野移开了手。   他站在床边安静片刻,语气平静地问:“要临时标记,还是要我?”   白鹤庭肩膀一抖,恶狠狠地骂了句:“滚出去。”   哪怕是临时标记,Omega也会对标记他的Alpha产生无法自控的生理性依恋。傲睨万物的白将军有精神洁癖,绝无可能容忍自己沦为本能的奴隶,更不会允许任何Alpha将他“占有”。   骆从野笑了:“所以你才找了个Beta?”   白鹤庭不再回答。   房间里只剩下Omega急促且凌乱的喘息。   骆从野又问:“要我,还是要别人?”   喉咙像是着了火。   白鹤庭咬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四个字:“换别人……来。”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你笑——”白鹤庭话没说完,后背被人用一股蛮力猛地按住。   “您做梦去吧。”   --------------------   咳,明天不更。 第3章   下身一凉,白鹤庭扭头望向床边的男人,在震惊中瞪大了眼:“你敢……”   骆从野没搭腔,把他的裤子彻底扯掉,随手扔在了一边。   这个角度白鹤庭看不到他的脸,但能从信息素里感受到一股理智且冷酷的压迫感。   他不自然地并起腿,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骆从野却直接抬腿上了床,跪在他的身上,神色淡淡答:“犯法。”   他慢条斯理地用左手解开皮带,给白鹤庭背了一遍法条:“以暴力手段强行与未被标记过的Omega发生关系,需要去教会买一张赎罪券,再把这个Omega娶了。”   白鹤庭弓起后背要起身,又被他用右手压了下去。   “差点忘了,你不一样。”他解开裤扣,继续道,“平民如果强奸贵族,是要处以死刑的。”   白鹤庭背过左手去推,被骆从野抓着手反按在背上。   “刑具已经给你了。”他自靴筒中又抽出一支匕首丢在白鹤庭脸前,“一把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一把。”   白鹤庭忽然停止了挣扎。   “白鹤庭。”平生第一次,骆从野连名带姓地直呼了这个名字。   他俯身凑近Omega后颈处的敏感腺体,用膝盖分开那两条长腿,压低声音道:“你养的狗,死了。”   传说,人类诞生之初并没有Alpha和Omega之分。   神给了Alpha更强大的体魄,又给了Omega更易生育的身体。   作为代价,分化成Alpha与Omega的所谓优质人类一生都将受到欲望的折磨,在神赐予的繁衍本能面前俯首称臣。   即使是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白鹤庭也不能例外。   龙舌兰酒信息素急速涌入,白鹤庭自喉间挤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也软塌塌地跌进了床里。   骆从野卷起舌尖,舔掉了犬齿上冷杉味道的血。   与生俱来的强占有欲被满足让Alpha心情愉悦,他安抚性地舔了舔被自己咬烂的伤口,又去舔Omega红透了的耳朵,轻声问:“疼吗?”   白鹤庭当然不可能回他,他也没指望会得到回答,待身下人不再抖了,才掐住那窄腰开始动作。   ……   骆从野太清楚该如何取悦这副身体,没过多久白鹤庭便急喘着叫出声,双腿用力夹紧了他的腰。   他停在深处小幅度顶了几回,把Omega释放出来的东西往那紧实的小腹上抹。   刚抹开一点,便停下了动作。   白鹤庭身上多了一道他以前没见过的伤疤。   他沿着那疤从头摸到尾,大约有二十多公分长,斜在腹间,像切割伤。   “怎么伤的?”   白鹤庭还停留在快感的余韵里,目光半天才有了焦点。他没回话,只推开了骆从野覆在自己身上的手。   他不答,骆从野也没再追问。   他撩开白鹤庭汗湿的额发,看着他的眼睛问:“白嘉树办的那场葬礼,葬的是谁?”   白鹤庭还是没回答。   骆从野左肩的伤口还未完全止血,血染花了多半只袖子,白鹤庭伸手自那紧绷的小腹探入,沿着沟壑分明的腹肌线条一路向上摸,哑声道了句:“脱了。”   骆从野喉结滚了滚,拉起衣服下摆向上一拽,Alpha年轻且结实的身体暴露在昏昧夜色中。   白鹤庭依次摸过那些深深浅浅的旧疤。   绝大多数他都认识。   是他亲手割的。   修长手指顺着剧烈起伏的胸肌摸上左肩,白鹤庭用掌心按住那道新鲜伤口停留了片刻,又继续向上,沾血的手心覆上了骆从野俊朗的侧脸。   他的神情严肃到近乎冰冷,骆从野按住了他的手。   白鹤庭突然用另一只手捞住他的脖子,在骆从野失神的空档,翻身把他按进了床里。   *   极度兴奋状态下的Alpha肌肤很烫,抵在喉咙上的刀尖便更显冰凉。   白鹤庭右膝压上骆从野前胸,左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你敢咬我,我就撬光你的狗牙?”   强制标记将彻底激怒白鹤庭,骆从野在扒他裤子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你是说过。”他微微扬起脑袋,把命门彻底暴露出来,伸长左手覆上白鹤庭汗涔涔的腰,沿着他的腰线一点一点往下摸,无所谓地勾唇笑,“但是更狠的我都受过了,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薄刃在Alpha脖颈上压出一道不明显的红印,白鹤庭冷声道:“明天一早,带上你的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骆从野的视线落回到白鹤庭手上。   他手里的匕首正是自己刚刚丢在床上的那一把,长度仅有二十公分,乌木手柄上雕饰着复杂的火焰纹样。   “这么一看,确实挺粗糙的。”他顺着白鹤庭的臀一路摸到大腿,漫不经心道,“我的手艺现在进步了很多,过几天给你做个新的。”   白鹤庭一怔,骆从野趁机抓着他的膝窝往旁边掰了一把,白鹤庭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他的身上。   刀刃划过皮肤,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添一道新伤。   白鹤庭闭了闭眼。   “还撬吗?”骆从野用两指捏住刀尖,把这危险品往边上挪开一点,好心提醒白鹤庭,“不撬的话,我要用了。”   说完,还不等他反应,骆从野用右肘支起身体,吻上了他的胸口。   匕首从指间滑落,白鹤庭忍不住轻喘出声,抬手扣住了他的后脑。   “你的身体里有我的信息素。”骆从野仰起脸看着他微阖的眼,轻声道,“它想要我。”   白鹤庭的眼睫颤了颤。   骆从野看向他左眼下的那颗小痣。   这颗泪痣真是投错了胎,偏偏跟了个铁石心肠的主子。   眼圈都没见红过一回。   他六岁被白鹤庭带回家,十六岁费尽心思混进护卫团,十九岁把这个人抱进了怀里,二十岁险些丧了命。   他一直都知道,白鹤庭是他摘不到的月亮。   但是,说不恨是假的。   “我知道我不配。”骆从野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不会受制于本能,你向我证明过了。”   白鹤庭缓缓睁开眼。   骆从野没再继续开口,白鹤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浓密的发顶,染血的宽肩和微微躬起的后背。   房间里只剩下密集的雨幕不停砸上窗户的声音。   冷杉信息素顷刻间失控爆发,白鹤庭抓住骆从野的头发向后一拽——低头吻住了他的嘴。   骆从野呆了几秒,呼吸猝然加重,他吮住那根肆无忌惮侵犯自己口腔的舌头,双手箍着白鹤庭的腰用力下按,白鹤庭皱眉闷哼一声,将五指插入他的发根,吻他吻得更深,又被扣着后脑推倒在了床上。   滚烫的身体再次覆上来。   年轻Alpha下身冲撞得凶狠,附在耳边的呢喃却温柔。   “将军……”   燎原野火将理智焚烧得一干二净,白鹤庭应不出声。   他只会呻吟了。 第4章   四年前。   达玛森王国的首都依山傍水,坐落于东部大陆最富饶的一片土地上,每年秋季天高云淡层林尽染,美得不可方物。   但今日的邵一霄显然没有赏景的兴致。   会客厅大门被推开时邵城正与人谈着正事,见邵一霄来了,两人同时收了声。   他对儿子的冒失模样已经司空见惯,打发那人道:“过几日我亲自过去,你先回吧。”   那人点头应声,向邵一霄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这人邵一霄熟悉得很,是现任教皇的贴身侍从。教皇与父亲一向来往密切,聊的都是些他不感兴趣的宗教事,他也不多问,只把短剑从腰带上抽出,往桃花心木桌上狠狠一拍:“一个Omega而已,凭什么能和你分庭抗礼?什么养子,我看他就是那位的私生子。”   邵城只淡淡看了儿子一眼,沉声训斥道:“说过你多少次,小心祸从口出。”   邵一霄和他一样,都是拥有顶级信息素的Alpha,天资卓越,算得上天选之子。   只是年轻Alpha的通病邵一霄一个没落。   心高气傲,易躁易怒,嗜血成性。   这话被他说得实在言过其实。   白鹤庭虽然年纪轻轻便升上了步兵上将,可邵城是帮国王打过天下的人,现在麾下有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即使抛开教会的支持,这年轻将军也压根谈不上与他分庭抗礼。   瞧他这个反应,八成又被白鹤庭当众薄了面子。   邵一霄闭上嘴没吭声。   他今日早些时候去找白嘉树聊过几日狩猎庆典的计划,返程时途径步兵校场,恰好撞见白鹤庭在射箭场练箭。   身材高挑的Omega持弓而立,宽松马裤的裤脚收进高筒靴里,即使身着黑色长衫,那若隐若现的腰臀曲线也依旧引人遐想。   这样的美人不应该出现在射箭场,应该待在Alpha的寝宫才对。   他骑马靠近白鹤庭,低头看着他问:“听说下次狩猎你要带一队近卫?”   邵一霄比白鹤庭小了整整四岁,军衔亦低了三阶,但言语间却毫无敬意,张扬的烟草味信息素更是在空气里肆意乱飙。   白鹤庭微蹙起眉。   他觉得很臭。   这几年民众对王室与教会的不满呼声日益高涨,顾虑到人身安全,贵族出行往往会携带大量家兵,前往狩猎场带近卫军再正常不过。可白鹤庭一直都是单枪匹马去参加狩猎活动,连收集战利品的随从都是白嘉树给他安排的。   这次却破天荒要带六个近卫。   邵一霄眯起眼笑:“陛下特意给你养了一个护卫团,你倒一次都没用过,我还以为你瞧不上呢。”   木箭“嗖”的划破空气正中靶心。   这话倒没错,白鹤庭确实瞧不上。   他自箭袋中抽出一支新的箭,搭箭扣弦,连个眼神都没给邵一霄。   他一向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邵一霄撩逗得无趣,便准备策马离开,刚前行没两步,胯下坐骑突然嘶鸣着腾空而起,马头侧转向边上疾行了数步。   他控制缰绳稳住坐骑,这才发现有支木箭斜插在地面上。   正是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哪个国家有Omega当军官的先例?”邵一霄越想越气,要不是他骑术出众,今天高低得在练兵场上摔个跟头。   他往椅子上一坐,咬了咬牙,忿忿道:“简直闻所未闻。”   在达玛森王国,士兵如果分化成Omega必须终止服役,离开军队。   Omega的身体素质天生弱一些,到了育龄后又时不时会进入丧失全部战斗力的状态,信息素还有可能让己方Alpha陷入一片混乱。   古往今来,别说当军官,从军都少见。   邵城快被儿子的天真逗笑了:“你明明知道没有先例,还敢去招惹他?”   父亲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明了。   在这个国家里,邵一霄招惹不起的只有三位——国王,储君,和他的父亲。   不对,只有两位。   储君在登基之前他也是招惹得起的。   达玛森开国后的第四年,国王白逸突然从外面领回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他赐了这十一岁少年一个名字,又独断专行地给了他爵位和封地。   白鹤庭是白逸私生子的王室八卦便不胫而走。   但王后从未把白鹤庭放在眼里。法律明文规定非婚生子女没有继承权,况且,白逸的情妇又不止一个。   这孤儿也还算识相,被册封后没到处显摆,而是主动请缨从了军。   人们再一次想起这个孤儿,是在两年后的一场边境守卫战里,这个连第二性别都未分化的十三岁少年借着夜色潜入敌军营地,对方统帅在睡梦中就被割了喉。   后来的几年白鹤庭也几乎没有在都城出现过,而是在边境的领土纠纷中拿下了累累战功。   就在大家刚刚开始正眼瞧他的时候,这台年轻的杀戮机器竟然分化成了一个Omega。   邵一霄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好笑。   国王对白鹤庭的态度日渐冷淡,储君却刚好相反。   傻子都看得出来白嘉树对白鹤庭的那点儿心思。   *   国王沉迷狩猎并不是新鲜事。   近些年每隔数月王室都会举办一场隆重的狩猎活动,这次国王更是命人把猎苑又扩大了接近一倍。   白鹤庭在参不参加这次狩猎的问题上短暂地犹豫过一阵。   他分化得晚,十八岁那年分化成Omega后一直过量注射抑制剂,信息素水平自今年春天开始就不太稳定。   狩猎场Alpha高度聚集,又容易兴奋,还一个都不能杀。   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挑的都是能力出众的老人。”副手邱沉把筛选过的近卫名单递给白鹤庭,上面满满当当记载了另外五人的个人资料。   白鹤庭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那张纸连看都没看一眼。 第5章   白鹤庭真正见到名单里的另外五个人,是在秋猎开始的当日。   依照惯例,午宴结束后贵族家眷将返回各自府邸,Alpha和Beta则携随从、猎犬、马匹、大批物资一同进入猎场,前往随从提前驻扎好的营地,开始为期半个月的秋猎活动。   贵族们对狩猎这事相当热衷,除了可以借此彰显身份、与其他家族社交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白逸封赏起来毫不手软。倘若在狩猎中表现突出,除了黄金彩宝、各种从国外舶来的稀有玩意儿,还有可能获得新的封号和封地。   但白鹤庭参加狩猎另有所图。   自从分化成Omega,白逸表面上依旧对他论功行赏,除此之外,几乎没再主动召见过他。   与之相对的是,白逸命人为他训练了一批贴身护卫。   贵族们都有自己的护卫队,可白鹤庭的护卫团与众不同,只有素质优异的Beta才能通过入团审查。   优秀的Beta并不比Alpha差,他们不受信息素干扰,也不会因信息素而暴露自己,比Alpha更适合执行一些对隐蔽性有所要求的任务。白鹤庭最得力的副手邱沉便是Beta。   只不过,白逸给他配全Beta护卫队显然不是看上了Beta的这些优点。   白鹤庭对这个护卫团没有好感,这次筛选出来的人却让他颇感意外。   他轻拉缰绳,让坐骑停在了五人里个子最高的一人面前。   “几岁了?”白鹤庭问。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那高个子将头垂得很低,站姿也比其他几人都更僵硬。   他一直没回白鹤庭的话,邱沉的脸色开始变得有点难看。这五人确实是从团里一层一层选拔出来的,格斗、骑术、箭术都是顶尖水平,居然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骆从野。”邱沉在一旁出声提醒,“将军在问你话。”   骆从野这才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只在白鹤庭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又马上移开,垂眼看着白马蓬松的鬃毛,答:“十九。”   比起两年前,这小孩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被自己带回来的时候只有六岁。   没想到一晃就过去了十三年。   白鹤庭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道:“转过去。”   骆从野愣了一下,照做了。   白鹤庭又说:“把抑制贴撕掉。”   骆从野这回迟疑了。   白鹤庭直接翻身下马,一把将他颈后的抑制贴扯下来,随后诧异地挑了挑眉。   抑制贴上散发出一点淡淡的、闻不清气味的信息素,骆从野身上却一点信息素的味道都没有。   他是护卫团里唯一一个Alpha,当年骗过了入团审查,在护卫团待了接近一年才被识破。   一般来说,信息素级别越低味道越不明显,但味道淡成这样的,白鹤庭还是头一回遇见。   恐怕这个Alpha不仅信息素级别极低,腺体还发育不良。   他把抑制贴拍回骆从野的后颈,回身骑上马背,冲邱沉道:“再给他拿一张新的。”   *   自六岁被白鹤庭带回府邸,这还是骆从野第一次面对面听到白鹤庭的声音。   他的声音好干净。   骆从野为混进护卫团费了不少功夫,但如何都没能想到,这个护卫团对白将军而言只是一个摆设。   白鹤庭从未让他们随行过。   这次邱沉来护卫团筛选秋猎护卫,骆从野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所有成绩在护卫团里都名列前茅,被选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还是为几次武试做足了准备。   骆从野等了十三年,终于在十九岁这年,如愿以偿地站在了二十七岁的白鹤庭面前。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像雨后的空山一般澄净,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甜味。   骆从野知道那是他的冷杉信息素的味道。   但那本来稳定的冷杉香气突然震荡了一下,骆从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   白鹤庭皱起了眉。   紧接着,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道蔓延了过来。   级别相似的信息素让骆从野本能地感到不适,他顺着那股味道的来源转头看。   一个模样张狂的Alpha骑着一匹黑色纯血马,经过白鹤庭身边时特地停了一下,目光扫过他们一行人,语气玩味道:“都是Beta啊?”   说罢,不等白鹤庭反应,又意味深长地道了句“祝你好运”,带着他那浩浩荡荡的上百位随行人员离开了。   邱沉也注意到了白鹤庭的脸色,关切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白鹤庭摇了摇头,只说:“午饭吃得不好。” 第6章   狩猎前的午宴鸾歌凤舞,菜肴丰盛,白鹤庭却没吃几口。   宴会开始前,轮到他觐见国王的时候,白逸只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起来吧”,连眼皮都懒得抬。   反倒是王后微笑着问候了他两句。   他本来就失去了食欲,又在去面见白嘉树时被邵一霄倒了胃口。   白嘉树正与邵一霄一同在私人厅用餐,见白鹤庭来了,邵一霄眼睛盯着他,手却往怀中Omega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那Omega软软地嘤咛一声。   他尚未婚配,这种场合带情人完全不合规矩,只是储君都没说什么,别人更不会多一句嘴。   白鹤庭向白嘉树行过礼便要走。   “白将军。”邵一霄松开怀里人,端起酒杯作势挽留,“差点忘了,白将军看不惯这个,我自罚一杯。”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挥手把那十八九岁的Omega打发走,又叫人把酒添满,再次举起了杯:“我再敬白将军一杯。”   白鹤庭看了眼白嘉树,年轻储君已面露醉意。   白嘉树虽贵为王子,也早早分化成了Alpha,信息素却是最普通的一级。他对狩猎全然不感兴趣,每次都是乘马车进去装装样子。这次显然也不会例外。   白鹤庭在门厅入口站得笔直,语气冷淡道:“下午要去猎场,不便饮酒。”   “喝一点而已,不耽误白将军在猎场里发挥。”邵一霄半转过身,狠狠踢了自己的侍从一脚,“有没有眼色?还不给将军拿个酒杯过来?”   “鹤庭。”白嘉树也开了口。   他们二人同年生,白嘉树比他晚出生几个月,以前会称他全名,近些年却省去了姓氏。   “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一国储君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亲自为白鹤庭把酒斟满,冲他招了下手,温声道,“别生气,过来一起喝几杯。”   白鹤庭骑着马在植被茂密的山林小径中缓速前行,仍在后悔中午空腹喝了那几杯酒。   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他眉头紧锁了一路,邱沉刚想劝他原地休整一下,白鹤庭突然勒住马,同时比了个全员噤声的手势。   密林中有一处高草如浪般快速起伏,又很快归于平静。   白鹤庭眼望远处,摸了把挂在腰间的箭囊,冲邱沉吩咐道:“你带他们把装备放回营地。”   随后用力一踢马肚,策马消失在了丛林里。   邱沉也是第一次跟着白鹤庭参加国王举办的狩猎活动,白鹤庭事先提醒过他,护卫队不需要做别的,跟在后面就行。   结果一进猎场,连跟随都用不着了。   他还未对其他几人发话,一阵风自耳边呼啸而过,那Alpha竟也骑马奔向了白鹤庭离开的方向。   空留另外四个仍在等待发令的Beta面面相觑。   邱沉沉默了几秒,命其中两人去追上将军,剩下两人和他一起把驮物资的马匹送到营地。   *   皇家猎苑虽地处荒野,却也有专人进行管理。   贵族在捕猎时习惯携带猎鹰和猎犬,曾经还有个别人会饲养猎豹,但两年前出过一起猎豹伤人的恶性事件,伤的又恰好是大法官,事情闹得太大,国王只好下令禁止任何人再携猎豹进入猎场,还命人把猎场内攻击力强的野生动物捕杀了一遍。   搞到最后,这里常见的大型猎物只剩下些鹿、羚羊或是野猪。   白鹤庭徒手翻开半米高的植株,把箭翎上印有自己纹章的木箭从土地里拔了出来。   带猎豹进场等于公然违抗王命,即使封赏再高,也没人会傻到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但这半湿润的土地上分明有几个成人拳头大小的梅花脚印。   爪尖清晰可见,确实是只猎豹。   猎豹虽爆发力超强,有着惊人的奔跑速度,但也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致命弱点。   它们的耐力极差。   白鹤庭重新上马,这只野生豹子终于勾起一点儿白将军的狩猎兴致。   *   骆从野将唇线绷得死紧,英俊的眉眼也耷拉着,显得很没精神。   他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多一点儿马背上的天赋,三岁的时候就被母亲抱上了马。在护卫团里,除去刚入团的那半年,赛马和骑射他没输过任何人。   只是,在丛林中骑马和在平地上策马狂奔显然不是一回事。   虽然早就知道白将军骑术高超,但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甩了个干净,骆从野只能凭借一点微弱的残留信息素确认前进的路线。   修缮完的皇家猎苑占地接近一千万亩,他追着白鹤庭跑了好一会儿,这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唯一能确定的是,红日在前方缓缓垂落,前面是西方。   骆从野仍在沮丧,林间群鸟忽然惊起,急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白马破开高草朝他的方向奔袭而来。   它行进的速度太快,骆从野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它是不是白鹤庭的坐骑。   但他在那匹马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了,又或者说是闻到了——纯白如雪的鬃毛上有一抹冷杉味道的血。 第7章   猎场深处人迹罕至,日光被参天古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阻隔了大半,林中暗得像黄昏一般。   白鹤庭穿过一条仅容一匹马通过的蜿蜒小径,在视野豁然开朗的同时看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猎豹。   血液洇湿地面,内脏被扯了一地,散落的碎肉已难以辨认具体部位。这只豹子没能坚持到白鹤庭取它性命,而是被一群捷足先登的猎犬开肠破肚了。   胃部的不适感卷土重来,白鹤庭干呕了几下,只是腹中空空,什么都没吐出来。   能引他反胃的血腥场面不多,这是其中一个。   白鹤庭缓了缓呼吸,取下弓箭,瞄准了那颗抽搐不停的头颅。   阴暗密林中的凄厉惨叫戛然而止。   他闻得到Alpha的信息素,知道这是一群有主人的猎犬,掉转马头正要离开,却被几个面孔陌生的Alpha挡住了去路。   贵族狩猎时极少武装,对方却整齐划一地穿戴着一身链甲。   皇家猎苑一向由重兵把守,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松进入,但白鹤庭此时没功夫去深究他们是什么来头。   热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浸湿了他的贴身衣物。   这种感觉他体验了接近十年,再熟悉不过,可从未像今天这样热意汹涌。   白鹤庭无声地数了数人头。   十个,还凑了个整。   站在最后面的Alpha身材高大,右脸有一道自鬓角延伸至嘴唇的长疤,他仰起头在空气里嗅了嗅,语气有点懒散:“我说怎么有一股骚味儿,原来有只……”   刀疤脸略微停顿,向前走了几步,望着白鹤庭咧了下嘴角,笑容因那道疤显得有些狰狞:“小猫咪。”   白鹤庭的目光蒙上一层凛冽寒意。   即使这个人没见过他的脸,也应该认得出他猎装上的黑蓝银三色羽毛纹章。   这批人不论是什么来头,他们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来找死的。   他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猎刀,刀刃按上左手掌心的同时攥紧了拳。   鲜红血液顺着手心向下淌落。   他用受伤的左手轻抚爱马鬃毛,俯身贴近它的耳边,轻声道了句:“去营地。”   刀疤脸似乎也在观察白鹤庭的状态,没有轻举妄动,其他九人却同时拔出了佩剑。   但白鹤庭接下来的动作完全不容人反应,只一刹那,疾如流星的快箭已经射穿了堵在小径入口处那人的喉咙。   Omega下马拉弓射箭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几个Alpha的注意力被突然倒地的同伴吸引了去,待他们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白马已经冲出人群,白鹤庭也没了人影。   刀疤脸骂出一句脏话,冷冷盯着Omega信息素散发出来的方向,冲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吹口哨召回了那几条刚刚结束进食的猎狗。   *   白鹤庭背靠一棵粗壮树干,从箭囊内的小口袋里取出一支抑制剂。   他熟练地将针头扎进肘窝,又撕了张抑制贴扣上后颈。   同伴的死亡显然让空气里的Alpha信息素更加亢奋了。   以他的身手,在这种复杂地形以一敌十不是难事,只是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   刚才的那一箭他已经射得有些吃力。   好在他的营帐每次都在扎在同一位置,邱沉看到坐骑鬃毛上的血迹便能立刻领悟他的意思。   他需要拖时间等增援赶来。   “看起来,你好像不太舒服。”   两个Alpha自树后缓步包抄过来,他们的脚步和信息素都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刀疤脸含着笑意的声音却是从远处传来的。   “别担心,我们可以帮帮你。”   白鹤庭闭目调整几次呼吸,在其中一个Alpha近身的瞬间侧身闪出掩体,抬臂挡住迎面挥来的攻击,又在反手锁住对方手腕的同时缴了他的械。   Alpha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抹了脖子。   *   黄昏降临,林中光线变得更加黯淡,白鹤庭把猎刀从Alpha的脖子里拔出来,目光定在最后一人身上,同时想明白了一件事。   刀疤脸似乎知道他的抑制剂不会生效。   这些人的用途只是消耗他的体力。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炮灰。   刀疤脸也终于不再隔岸观火,从远处缓步走近。   “猎豹的爆发力虽好,但它有个致命的弱点。”他迈过几具已经冰凉的尸体,视线由那只被掏空内脏的豹子移向白鹤庭因陷入发情热而涨红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它的耐力有限。”   白鹤庭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把沾满血的猎刀在裤子上正反各抹了一下。   这话狂妄,但他无法反驳。   他已经站不稳了,强撑着这张若无其事的脸就要用掉他的大半力气。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刀疤脸蹲在他的面前,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毛:“你杀了我九个兄弟和六条狗,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白鹤庭抬眼看他:“那豹子也是你养的。”   “别替它难过。”刀疤脸微笑道,“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主会赐它一个好的归宿。”   白鹤庭不着痕迹地攥紧刀柄,问:“谁派你来的?”   刀疤脸没说话,只冲他耸了耸肩。   白鹤庭轻嗤一声,又猝然抬手,刺向自己喉咙的猎刀却被对方用护臂轻而易举地拦了下来。   “一条命换九条?你想得倒——”   刀疤脸话说一半忽然变了脸色。   愤怒且充满侵略性的Alpha信息素如滔天巨浪般压了过来。   下一秒,温热鲜血溅了白鹤庭一脸。   一支箭穿透刀疤脸的头盔,又击碎他的颅骨,箭簇自右眼爆裂而出。   视野被染成血红色,白鹤庭望着那奔跑而来的人影轻轻勾了勾唇角。   血腥味被一股苦涩却浓烈的气味彻底掩盖。   这小孩的信息素,原来是龙舌兰酒。 第8章   十四岁那年,白鹤庭把一个六岁的小孩儿带回了自己的府邸。他把这孩子丢给管家任他差遣,自己重返了边境战场。   自十一岁被白逸领回都城,这是他做过的最胆大妄为,也最不计后果的事。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鹤庭都没怎么回去过,除去分化第二性别时回府住了短短三个月,其余几次回去都是养伤,一旦痊愈便又匆匆离开。   二十三岁的那个冬天,白鹤庭正驻守在南方边境,管家给他寄去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儿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少年夭折在现在这世道里稀松平常,白鹤庭把信纸收回信封,只当那孩子命数不佳,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年少早逝的命运。   在他已经把那孩子渐渐淡忘的时候,邱沉向他汇报了一件怪事。   有个Alpha装成Beta混进了他的护卫团,在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待了接近一年,直到前几天护卫团进行全员身体检查,这才被军医识破。   Alpha装Beta,这事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白鹤庭觉得蹊跷,便问了一嘴:“什么样的人。”   邱沉的回答让白鹤庭恍了一下神:“无父无母,之前在您府上做过几年杂役,叫骆从野。”   白鹤庭放下手中事务,亲自去了一趟军营。   透过禁闭室窄小的拱顶玻璃窗,他第一次见到了即将成年的骆从野。   年轻Alpha背靠墙站,头微微低垂。他的眉眼深邃,鼻梁英挺,这个角度刚好显露出轮廓分明的相貌优势,身材也完全是成年Alpha的模样。   十七岁的骆从野已经和二十五岁的白鹤庭差不多高了。   时间若白驹过隙,眨眼之间,他捡回来的小孩儿已经长大了。   “入团审查是怎么过的?”白鹤庭问邱沉。   若想进他的护卫团,前前后后要通过三层审查,第一项就是身体检查。入团后一旦分化成Alpha和Omega,也会被立刻开除出团。第二性别是由步兵军团的几位Alpha官兵负责审查,他们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邱沉斟酌着答道:“他身上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   “用了抑制贴?”   “没有。”   “没闻到,也没看到?”   Alpha后颈处的腺体虽不如Omega发育得明显,但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发现轻微的凸起。   邱沉这次回答得没什么底气:“他头发的长度刚好能遮住一点腺体。”   所以还是犯了先入为主的低级错误。   白鹤庭不再说话,邱沉忙道:“负责审查的Alpha,已经给了处分。”   白鹤庭收回打量骆从野的目光,转身往出走:“这种小事,怎么处理还需要问我?”   邱沉追着他往出走,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转述了团长的话:“骆从野的成绩在团里是顶尖的,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很想留在团里,也保证过自己能做好一个Beta。”   他观察着白鹤庭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忐忑道:“您看……”   做好一个Beta,志向真远大。   白鹤庭脚步顿了顿,淡声丢出句:“随他去吧。”   他答应得过于痛快,邱沉反而愣住了。   白鹤庭继续往前走,不屑地笑了一声:“Alpha和Beta,有什么区别?”   *   两年后的今天,白鹤庭必须承认,Alpha和Beta还是有区别的。   他的抑制贴在刚刚的混战中不慎脱落,骆从野来得这么快,应该是循着他的信息素找了过来。   他那一箭放箭的位置至少在五十步开外,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准确射中头颅还完成破甲,白鹤庭认可地朝他点了一下头:“箭术……不错。”   骆从野的五官线条锋利,脸色阴沉时显得有些凶狠,他没应声,用手肘勒着刀疤脸的脖子往边上拖了十几米。   白鹤庭听到了尸体颈椎断裂的声音。   骆从野又折返回来,跪在他的面前,用视线一寸寸地检查他的伤口。   白鹤庭往自己身上看了眼,他的猎装被血染得斑驳不堪,确实有些骇人。   “这些,”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不是我的血。”   骆从野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他虚搭着大腿的左手之上。   这是白鹤庭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口,还是他自己划的。   鼻子还挺灵。   “箭囊里,有抑制剂。”他出声打断了Alpha的多此一举,把左臂的袖管撸到手肘处,又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了膝盖上。   太阳的余晖即将散尽,白鹤庭的面容看不清晰,但无处不在的冷杉信息素暴露了他此时的状态。   护卫团会教一些基础的第二性别生理知识,Alpha与Omega的生理弱点更是他们的必修课。白鹤庭今天的信息素一直不太稳定,可他本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骆从野冒着抗命的风险离队追出来,也是担心他会陷入眼前这种危险境地。   他从白鹤庭的箭囊里拿出一支抑制剂,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把药剂推入了Omega的手臂。   白鹤庭有点吃惊。   能熟练注射抑制剂的Alpha十分少见。   不过愿意用抑制贴的Alpha更少见,更别提他还把顶级信息素像宝贝一样藏起来。   真是个举世无双的怪胎。   白鹤庭尚在暗自感慨,骆从野却不再装哑巴,低声道了句:“将军。”   白鹤庭抬起了头。   骆从野的眸光如一汪清澈泉水。   “我是骆从野,您还记得吗?”年轻Alpha把拳头攥得死紧,片刻后才道,“这个名字,是您给我的。” 第9章   “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名字。”   与骆从野期待的回答相差甚远,那一抹难得的温和也一并从白鹤庭脸上消失。   骆从野紧攥的手指渐渐松了力气。   不应该抱有幻想的。   今天白鹤庭特别问过他的年纪,让他生出一点自己还被记得的错觉。   他十五岁时离开了白鹤庭的府邸,在那之前的九年里,白鹤庭一共回来过十一次。   十一次,这个数字他记得很清,每一次他都翘首以盼,但每一次都失望而返。   白鹤庭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他。   骆从野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嗓音也低沉了几分:“我带您回营地。”   白鹤庭吃力地抬起右手:“别。”   他硬撑着这副不宜出行的身体来到猎场,是要向白逸证明自己依旧有能力像Alpha一样对国王尽忠的。   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副在发情期失控的狼狈模样。   骆从野垂眼看着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   漂亮,骨感。纤长手指和黑色皮指套上全都沾满了血,凝结的血块被汗水化开,染花了他的袖管。   他呆得像块木头,白鹤庭只好明示:“扶我起来。”   骆从野恍然回神,左臂任他搭着借力,与他一起缓慢站起身。   白鹤庭转头看向远处,他还未开口,骆从野已经吹响口哨把坐骑唤到了身边。白鹤庭看他一眼,这回没让他帮忙,右臂勾住马背,左脚踩上马镫,费了些功夫才爬上了马。   他在马背上休息了几分钟,又吩咐一句:“找条河。”   骆从野低头看着那双连缰绳都握不稳的手。   冷杉信息素比刚刚还要浓郁,给他打的那支抑制剂不知为何没有生效,他沉吟了几秒,提醒白鹤庭:“您需要医生。”   “别废话。”白鹤庭心中烦躁,蹙起了眉。   这事用不着别人提醒,但整个猎场里只有国王的大帐内才配有医生,没有抑制剂的发情热他不是头一回经历,熬过去就是了。   “去,给邱沉留个消息。”白鹤庭的声音低哑到几乎听不清,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歇一歇,他重新调整好呼吸,继续吩咐道,“就说我平安。”   骆从野走远几步,用死人血在石块上留了字,又走回来。   他回来时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步最后停在马的后腿边上,把白鹤庭的弓囊箭囊一并卸下挂于自己腰间,随后单手按住马背,翻身上了马。   白鹤庭在昏沉中打了个激灵。   Alpha硬邦邦的胸膛贴上后背,但一触即分。   “属下冒犯了。”骆从野向后挪了点身体,和身前人保持住距离,双手越过他的窄腰,握住了缰绳。   Omega的头垂得很低,因发情而红肿的腺体不设防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骆从野喉结滑了滑,移开了视线。   他在昏黑的夜色中寻找可以前行的路,低声嘱咐道:“您抓稳了。”   *   一弯新月悬在头顶,骆从野站在及腰的野河中捋了一把脸。   河水冰凉透骨,冲刷掉了猎装上的血污,也给滚烫的身体降了一点温。   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对Alpha而言是天然的强力催情剂,空气里弥散着的冷杉香气早已不再清冽,因味道馥郁而变得有些甜腻。   骆从野连大口呼吸都不敢,回头看向河流上游的Omega。   这个人的高贵与他的爵位或军衔无关,而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淡漠。   他们初见时,白鹤庭也才十四岁,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活吗?”   即使他当时还小,也依旧看得出——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但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一抹刀光转瞬即逝,那少年竟用匕首割断了同行人的脖子,又在他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推翻烛台。   空气中很快盛满了灼热且刺鼻的浓烟。   在更多人赶来之前,少年带着他逃到了离家几百米远的一座土丘上。他就站在那棵幼时时常攀爬的老树边,亲眼看着狰狞大火吞噬掉自己与母亲一同生活了六年的宅子。   少年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思绪像是飘往了极远之处。   半晌后,他才第二次开了口。   “忘掉你以前的名字。”少年话音短暂一顿,语气平静道,“从今日起,你是骆从野了。” 第10章   山中天气诡谲,转眼间风起云涌,滚滚云波悬于低空,几滴豆大的雨点砸落在骆从野身上。   只是擦把脸的功夫,倾盆大雨便已浇灌而下,骆从野在雨帘中眯着眼看过去,白鹤庭所在的位置竟已不见人影。   他登时慌了神,逆着河流大步往回走了十多米。   视野虽然受限,但冷杉信息素像是一串道标,很快指引他找到了溺在水中的白鹤庭。   骆从野将人从水里捞起,白鹤庭呛咳了几下,再次失去了意识。   骆从野顾不得尊卑廉耻,把他打横抱起,一路快跑,去往了来时途经的一处遮风避雨之地。   这山洞像是自然形成的,洞体宽约三米,最高处仅比他站直时高出一点,好在地面的石块还算平整干净,他脱掉猎装外衣平铺在地面上,让白鹤庭躺在了衣服上面。   冷杉信息素的浓度已经高到了令他呼吸困难的地步。   白鹤庭身体软得像能出水儿,一直在细细地抖,压抑的喘息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泄了出来。他难耐地扭动几下身体,不自觉地扯开了猎装领口的几颗扣子,最后蜷缩成一团,双腿交叠着缠在了一起。   雪白胸膛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骆从野不敢再看了。   这不像Omega正常的发情热状态。   护卫团教过他们一种对付Alpha和Omega的特殊办法,虽令人不齿,但非常有效。他刚才赶到的时间太晚,不知道白鹤庭是怎么中的招,但看他此时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服下了带有催情效果的药。   Omega的细软呻吟在漆黑促狭的山洞中反复回荡,骆从野把贴身的短袖衫也脱掉,裹成一团垫在白鹤庭头下,逃也似的出了山洞,在狂风暴雨中终于得以顺畅呼吸。   他面朝外席地而坐,待冲动平静下来之后,释放出了一点安抚性质的信息素。   Alpha的信息素能让Omega感受到安全感,级别越高的信息素安抚效果越强,没过多久,山洞内的呻吟声便渐渐平息了下去。   骆从野默默松了口气。   在他开始萌生困意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迷迷糊糊中,一只戴着皮指套的手摸上了他精瘦的小腹。   “将……”骆从野从半梦半醒间瞬时清醒,“将军?”   那只手顺着他的胸膛缓慢向上摸,最后用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周身再次被强势的冷杉气息包围,Omega发烫的身体正紧贴在他赤裸的后背上,高挺鼻尖在他后颈腺体处亲昵地蹭了蹭。   后颈腺体虽裸露在外,但也是Alpha和Omega重要的性征器官,触碰腺体的行为带有浓浓的暗示意味。   瓢泼雨声被震耳欲聋的心跳完全吞没,电流似的快感自后颈一路窜到了尾椎。   白鹤庭竟咬了他的腺体一口。   Omega没有标记别人的能力,这个行为只代表了Omega对Alpha直白且强烈的渴求。   骆从野的大脑一片空白,白鹤庭好像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但沙哑的话音被雨声彻底盖了过去。   骆从野这才迟钝地意识到,白鹤庭正在与他一同淋雨。   他一秒不敢耽误地将人抱回洞内,白鹤庭却圈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骆从野这回勉强听懂了。   白鹤庭睁着一双无法聚焦的眼,潮热的吐息轻轻搔在他的脸上:“信息素,再给我。”   骆从野不知所措地跪坐在原地,听话地把信息素释放出来。   白鹤庭攀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嗅了嗅,又嫌不够似的,磨蹭着爬到了他的身上,面对面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隔着被体液和雨水打湿的布料,Alpha蓄势待发的欲望就抵在他的大腿根处,他甚至感觉到了,那东西正在兴奋地跳动。   本能告诉他,这玩意儿能让他舒服,让他不再难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不得章法地摆了摆腰,在那硬度可观的大东西上来回蹭了几下,酥麻暖流便像上涨的潮水,在小腹处逐渐聚集起来。   骆从野低低地喘出了声,双手掐住了他的腰。   白鹤庭不高兴地命令道:“松手。”   骆从野却将他的腰掐得更紧,结实的手臂绷起了几条青筋。   在第二性别分化前,几乎每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都希望自己能分化成一个强大的Alpha。   但骆从野不一样,他一心只想做一个不会被Omega信息素干扰的Beta,进入白鹤庭的护卫团,成为他的矛和盾。   可十五岁那年,他却事与愿违地分化成了一个Alpha。   彼时白鹤庭已经是陆军上校,他从白鹤庭的府邸逃出来,躲在庄园的乡野田间,用从信教人那里学来的残忍法子,花了一年时间,让身体学会了如何将信息素收放自如。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Alpha。   他费尽心思筑起的铜墙铁壁,在倾慕的Omega面前破绽百出。   在这个国家,白鹤庭是唯一一个能和Alpha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Omega,骆从野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   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雌伏于任何一个Alpha身下。   他现在和趁人之危毫无区别,明日醒来,他的将军将会恨透了他。   理智摇摇欲坠,努力桎梏的本能即将挣脱枷锁,骆从野绝望地仰起头,嗓音因陷入情热而变得喑哑。   “将军,是我。我六岁时,您救……”   白鹤庭忽然抬手封住了他的嘴。   他的身体瘫软无力,让这个带有惩戒意味的动作变成了轻柔的爱抚。   “我说过,忘了你的名字。”白鹤庭的意识接近恍惚,夹杂在喘息中的话音时断时续,“就算,有人拿刀,抵着你的喉咙,你也叫骆从野。”他用生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滑过骆从野的嘴唇,又继续朝下探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   这章是加更,上一章别漏看。 第11章   一滴冷杉味道的汗落上了骆从野的肩膀,又顺着那线条流畅的背肌向下滑落。   他还记得。   这回不仅是雨声,骆从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   白鹤庭的脸仍亲密地贴在他颈侧,手指沿着紧实的肌肉一点一点向下摸,最后停在他两腿之间,用掌心感受到了Alpha情动时的坚硬。   骆从野按住了他的手。   白鹤庭又在他颈窝里拱了拱脸,似吻,又不似吻地,嘴唇轻蹭他被雨水浇得冰凉的皮肤,另一手直奔他的裤腰,动作毛躁地解开了裤子上的第一颗纽扣。   他没有经历过这么难熬的发情热,迷了路的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全身上下都浸泡在掺杂着雨水的热汗里,骨头像是泡软了,又像是泡酥了。   与其他Omega没有任何不同,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Alpha的渴望。   想被充满压迫感的信息素包裹。   想被抚摸,被拥抱,被填满。   他的意识正在弃他而去。   糟透了。   白鹤庭嘴里嘟囔着听不清楚的话,骆从野扶着他的后脑,将人仰面放倒在了地面上。   右手覆上那有着古典美的侧脸,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尾下方的一小块肌肤。   滂沱大雨将二人封锁进这个漆黑逼仄的洞穴,明明一切都看不明晰,但他很清楚,这个位置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隔着被雨水浇湿的布料,石面的阴冷仿佛传递到了骨髓里,骆从野轻声问:“凉吗?”   白鹤庭胡乱扯掉猎装上衣的所有扣子,又去扒自己的裤子,喃喃地喊:“热……”   不仅热,还抓心挠肝地痒,焦灼难耐地渴。   头顶那人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腰被抬高,身下垫了些柔软的东西,鞋和裤子也被拽掉了。   下半身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白鹤庭不习惯地并起腿,又被捞起膝弯强硬分开。   汹涌澎湃的龙舌兰酒信息素扑面而来,身体被向前拽了一把,Alpha坚实的大腿卡进了他的臀下。   没来由的危机感让白鹤庭忍不住瑟缩起身体,屈起的两条长腿在黑暗中白得发光。   Alpha天生便拥有更优秀的身体素质。   他们有远高于Beta与Omega的耐力与爆发力,能够从生理上对Omega进行完全掌控。   神的赏赐让他们成为了社会中绝对的统治者。   但他们强势,易怒,比Beta与Omega都更具侵略性,对伴侣有着难以自控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骆从野曾对这些说法不屑一顾,直到此时此刻。   他跪坐在白鹤庭身前,用一只手钳制住他的腰不容他躲,白鹤庭身体一颤,又蓦地向上弹起,骆从野的胸膛压了下来。   他将身下人因疼痛而紧绷的身体抱进怀里,嘴唇轻蹭那修长的脖颈,呢喃着唤他“将军”。   可白鹤庭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只能感受到一根粗硬异物在撕裂自己。   “我实在……”骆从野的嗓音又闷又哑,“忍不住了。”   潮湿狭窄的空间中充斥着二人交叠的急喘,他托住白鹤庭的后脑扳回他的脸,另一手自颈下穿过,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用额头贴着白鹤庭的额头,鼻尖贴着他的鼻尖。   是连呼吸都交融的距离。   雨夜太黑了。   骆从野抬头又低头,吻住他眼下的那颗泪痣。   白鹤庭的神智在清明与混沌之间浮沉。   他在战场上体验过各式各样的疼痛,却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疼痛中竟升起一丝怪异的酸麻。   他成了一条漂流在海上的无舵的船,起起伏伏,随浪颠簸,终点仿佛就在眼前,却怎样都无法抵达。 第12章   ……   雨不知何时停了,星月一齐自云后探出了头。   星光洒满骆从野的背,却照不清他的脸。   骆从野没有见过这样的白鹤庭。   明明年长自己许多岁,此时却半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目光似被撞得涣散了,微启的薄唇中能看到一点缨红的舌,胸腔像有什么要破茧而出一样剧烈鼓动着。   和那个冷漠无情的白将军判若两人。   骆从野喘息未平,但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拘束:“您……好些了没有。”   白鹤庭还是没有回答,他抬起手,用力往开扯自己皱得不成样子的猎装外套。   骆从野当他嫌湿衣服不舒服,给他解开护臂和指套,又帮他脱掉外套,白鹤庭却坐起身,连身上最后一件短袖衫也脱掉了。   失控的冷杉信息素和Omega柔软的身体一起贴了上来。   白鹤庭竟抱住了他。   刚平复下去的呼吸顿时变得炙热急促,脖子上落下了一连串笨拙的吻。   白鹤庭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向后推了一把。   “躺下。”   沉稳声线中带着哑,骆从野顿时麻了半边耳朵,单手撑着地面,顺从地仰面躺了下去。   近几年白鹤庭虽然不上前线,但自律的饮食与训练让他的身体依然保持在战斗状态。他的肩膀很宽,肌肉紧实,劲痩腰腹没有一丝赘肉,身材比普通Omega高出了一大截。站在人群中时,像一个容色俊逸的Alpha。   但此刻,这一向禁欲自持的人却未着寸缕,俊眉微蹙,双目半阖而迷离地坐在他的身上。   骆从野的手掌缓慢滑过那流畅的腰身曲线,目光直了,也痴了,出口的话情难自禁:“你……好美。”   他未带敬语,但白鹤庭也无暇顾及他说了些什么,体内似乎有什么在作祟,迟钝的大脑无法处理其他信息,只给他留下了感知快感的能力。   他用几根手指按住Alpha沟壑分明的腹肌,一颠一颠地,像骑马似的,开始在他身上起伏。   他动得慢,也不够深,骆从野受不了这慢条斯理的动作,屈起双腿,挺腰向上顶了几下。   他不知顶到了哪里,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快感席卷而来,白鹤庭缩腰要躲,却被掐住臀肉动弹不得。   “别……”他难耐地皱紧眉头,神色间带了几分罕见的惊慌失措,“别……酸……”   回应他的是更急更狠的动作,将他的呻吟顶乱了,碾碎了,视觉和听觉被波涛汹涌的快感全部淹没。   白鹤庭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最后虚脱地靠在了身后那两条结实的大腿上。   亢奋的Alpha却突然刹了车。   强烈的吸附感让骆从野头皮发麻,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Omega独有的,隐秘的,最脆弱也最强韧的,为繁衍而生的器官。   标记与占有是刻在Alpha身体里的本能,骆从野急喘几声,将迷失在快感中的白鹤庭掀翻在地,以一个钳制的姿态压在了他的背上。   “不……你……”身下人意识到危险,徒劳地挣扎几下,但他的神智早已混乱,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嘘——”被本能支配的Alpha低头吮吻那红肿的后颈,安抚似的抚摸Omega簌簌发抖的身体。   自大腿向上,摸他的臀,腰,后背,最后动作一顿,在肩膀处停了下来。   骆从野撑起一点身体,缓慢挪开覆在白鹤庭肩膀上的掌心。   片刻后,从他身体里退了出来。   大雨初停,万籁静寂,骆从野翻身仰躺在一边,抬臂遮住自己的眼,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阴冷空气中等待欲望自然消退。   他身上的火还未冷,身边人的热却又烧了起来,再次陷入情热的Omega颤颤巍巍地往他身上贴,吻他的脖子,问他讨信息素,手脚全部缠上来,在他耳边细细地喘。   骆从野闭上眼,极轻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他侧身回抱住那滚烫的身体,手指一点一点摸过白鹤庭背后的几道旧疤,喃喃自语道:“等您醒来……会把我丢掉吧。”   *   临近正午,洞穴的方向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邱沉立即自草地上站起身,转身向白鹤庭行了礼。   “将军。”   白鹤庭冲他点了下头,直截了当地问:“我睡了多久?”   他装束整齐,声音却依旧沙哑,邱沉比平日还要拘谨几分,字斟句酌道:“今日是秋猎的第四日。”他顿了顿,又说,“珍珠带我们找到了那几人的尸体,找到这里……花了一些功夫。”   白鹤庭未置一词,只淡淡扫视了一周。   邱沉忙道:“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白鹤庭又问:“你哪日来的?”   邱沉答:“昨日。”   暴雨冲刷掉了骆从野在石块上留下的消息,也掩盖掉了他们的行踪,留给邱沉的线索只剩下几具身份不明的尸体。   他知道白鹤庭此行目的,白鹤庭不会允许自己失败,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失败被白逸看到。他不敢声张,只好安排四个近卫和他一起在猎场里低调地进行地毯式搜索。   直到昨日他才找到此处,并在这里撞见了赤裸着上身的骆从野。   即使Beta闻不到信息素,邱沉也能大概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他身上的抓痕实在刺眼。   邱沉站在距骆从野几米远的位置,默然许久后冷声道:“你这是要掉脑袋的。”   他语气虽差,这话却说得温和。   他并不在乎骆从野掉不掉脑袋,可如果他将白鹤庭永久标记,会连白鹤庭一起拖下水。   一个轻易被近卫标记的Omega,将失去白逸的全部信任。   骆从野的神色却很平静,只说:“回去给将军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   邱沉望向他身后的山洞,明显迟疑了。   “放心。”骆从野也回头望了一眼,笑着叹了口气,“你回来之前,我哪儿都不会去。”   --------------------   双更,上一章别漏看。 第13章   白鹤庭是半小时前醒来的。   眼前的低矮岩石洞顶让他感到一瞬间的茫然,不连贯的记忆和浑身上下的酸痛感慢了几拍才徐徐苏醒。   纷杂混乱的记忆碎片令他呼吸一滞。   白鹤庭倏地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   那里规规整整地贴着一张抑制贴。   他撕掉抑制贴,确认腺体处没有任何伤口和咬痕,这才开始仔细观察周遭环境。   洞穴地面很干燥,不见散落满地的沾血衣物,辛辣的龙舌兰酒信息素也早已消散殆尽。自己身上穿的并非来时的那套猎装,身体清清爽爽,一件崭新的外套正叠放在脚边的地面上。   白鹤庭花了点时间,凭着支离破碎的记忆梳理好事情的来龙去脉,刚走出山洞,便瞧见了邱沉的背影。   邱沉也转身看见了他。他垂首低唤一声“将军”,见白鹤庭不应声,又小心翼翼地提醒:“您可能误服了小糖丸。”   这话是骆从野转达给他的。“小糖丸”是民间俗称,有催情催欲的功效,因其被糖衣包裹而得了这个俗名。Alpha和Omega服用小糖丸后会被诱导发情,如果药量下得猛,服用者还会神志不清,甚至失去意识。   这东西本来是贵族床笫之间用来助兴的玩意儿,但有的Alpha也用它来对付一些不好搞定的Omega硬骨头。   白鹤庭刚才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来势汹汹、完全失控的发情期。即使是那些没有抑制剂,靠意志生生熬过去的夜晚,他也从未失去过理智,更别提——   白鹤庭掐断思绪,摇了摇头:“我没有给那帮人留下过下药的破绽。”又话音一顿,问邱沉,“我现在用抑制剂偶尔会失效,这事情都有谁知道?”   “林泽不见了。”邱沉的神色愈发凝重,“目前不知道是自己离开还是出了意外。”   昨日听闻将军被下药,他便立刻捎信回府安排人彻查照顾将军餐饮的侍从,却意外得知了府上医生失踪的消息。   白鹤庭也蹙起了眉头。他略一思忖,又道:“去查那几个死人的身份,尤其是脸上有道长疤的那个,再查一下现在都什么人在私下饲养猎豹。”   邱沉悚然一惊:“那只豹子不是野生的?”   白鹤庭没有反驳。如果豹子的出现并非巧合,这便是一场针对他的,有预谋的狩猎。对方对他十分了解,知道他前往营地的路线,知道他会被那只豹子吸引,甚至知道他对抑制剂产生了抗药性。   邱沉沉吟道:“您这次只带了六个人,这样太不安全了,您还是——”   “骆从野人在哪儿?”白鹤庭直接打断了他。   邱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突然,怔了怔。白鹤庭是仅次于国王和储君的最高级贵族,对他用强制手段是会被砍头的死罪,但他断不敢向白鹤庭问出是否被强迫这种话,只好含糊道:“我把他囚禁在了另一处,等您发令处置。”   白鹤庭点点头。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平平道:“带我过去。”   *   二人骑着马,向河流下游缓速前行,一刻钟后,白鹤庭看到了被反手绑在树上的骆从野。   他坐在地上,屈着一条腿,但腰板挺得很直。他腿上仍是之前穿的那条马裤,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衫,露出的手臂上能看到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   白鹤庭移开眼,令马停在了离骆从野三四米远的位置。   那些混乱的、荒唐的、狼狈的画面被这几道抓痕再次唤醒。他不知死活地把后颈完全暴露给一个Alpha,有那么几次,他都感觉到Alpha的牙齿贴上了自己的腺体。   白鹤庭无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肩。   但最后,这Alpha只是吻住了自己右肩上的一道刀疤。   与秋猎首日不同,骆从野这次没有闪躲视线,他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白鹤庭看。   日光垂直落下,与那个阴暗潮湿的雨夜不同,白鹤庭再次沐浴在了光里。   树荫是一道看不见的围墙,他在墙里,白鹤庭在墙外。   白鹤庭低头看着他说:“回去吧。”   骆从野仍盯着他看,年轻人的目光像鹰。白鹤庭的嗓音已不如刚醒时那般哑,听起来沉着而清冷:“回护卫团里去。”   骆从野的表情无甚变化,看起来不怎么意外,但垂下了脑袋。片刻后,他缓缓应了声:“是。”   那是高高在上的白鹤庭,自己在幻想些什么呢。   他低下头,白鹤庭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他掩藏起来的失落。   白鹤庭转过头,对邱沉道:“我回一趟营地,你带他出猎场。” 第14章   此后几日,邱沉与另外四名Beta护卫一直伴于白鹤庭身侧,直至狩猎结束都没有再起过风浪。   最后一日的慰劳野宴却不怎么太平。   如往常一样,每次狩猎结束,国王都会根据各家陈列出的狩猎成果论功行赏。邵一霄年纪虽轻,却一向是皇家狩猎中的名人,此次他依旧出足了风头,捕获及射杀的猎物足足装了十几马车。   白逸自然也赏得慷慨,除去金银财宝,还将位于西北边境的一片领土赐予了他。   邵一霄连连谢恩。   乌尔丹并非富饶之地,那地方一半草原一半大漠,这种地段邵一霄一般是看不上的。   但这片领土有一个特殊之处——它的上一任领主是已故的陆军大元帅裴铭。   白逸开疆拓土的那些年,邵一霄的父亲邵城也仅仅是裴铭的副手,曾经的陆军最高统帅被自己属下的儿子夺了封地,众人面上不敢表露出任何异常,私下却忍不住唏嘘不已。   裴铭这堂堂开国元老,明明可以坐享一生荣华,却偏偏鬼迷了心窍,起了逆反之心。   白逸当年抄了他位于都城的府邸,裴铭本人连同一妻一女三个儿子统统被吊于城墙示众。   全家六口的尸骨直至风干都未被人取下。   数月之后,由裴铭旧部组成的小规模叛军力量也在乌尔丹边境一并被王家军队所剿灭。   裴大元帅死得连捧灰都没剩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转眼间就被众人抛至脑后,但白鹤庭的出现将晚宴带入到了更诡异的氛围里。   几辆马车载着巨大的黑色柏木棺材徐徐入场,最后停放在陈列猎物的广场中央。   白逸年逾半百,他威压仍在,却已不见当年驰骋疆场的英雄模样,面上露出了明显的疲态。他被隐隐飘出的腐臭气味熏得皱了皱眉,问白鹤庭:“这是什么?”   “陛下。”白鹤庭单膝跪于地上,认真作答,“这几具木棺,不适合在狩猎庆典这样喜庆隆重的场合打开。”   “不要故弄玄虚。”那味道令人作呕,白逸忍不住抬袖遮住口鼻,催问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白鹤庭安静几秒,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一个字:“人。”   白逸霎时抬高了声音:“什么?”   载歌载舞的宴席顿时坠入一片死寂,连正在斟酒的侍从都停下了动作。   “陛下。”白鹤庭的声音不疾不徐,“秋猎首日,臣下在追踪一只猎豹时,遭遇了这十名武装Alpha的伏击。遗憾的是,对方招招想要置我于死地,没有给我机会留下他们的活口。”他边说,边用视线缓缓扫过席间众人,“像猎苑这样戒备森严的王室重地,却有不明身份者携猎豹猎犬悄悄潜入……”他的目光在坐在邵城左侧的大法官郑云尚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望回白逸震惊的脸,“恳请陛下令臣下去查明这些暴徒的来路和目的,以绝后患。如有必要,可能需要大法官的协助。”   白逸消化完这一长段话,而后震怒。   不明身份的武装分子在皇家猎苑里公然袭击贵族,这完全就是在挑战王室的权威。   来参与狩猎活动的贵族不乏浑水摸鱼之辈,一想到此事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也纷纷出声应和。   由白鹤庭牵头调查此事的决议便这么定了下来。   这件事大扫国王兴致,晚宴没能持续多久便匆匆结束。   邱沉命人将那几辆马车运回了军营,待他返回营地时,白鹤庭正坐在帐内,手中把玩着那把印有自己纹章的特制反曲弓。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要么摸弓,要么玩剑。邱沉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安静地等在帐门处,白鹤庭却突然出了声:“那人的话可信吗?”   邱沉立刻答:“他对那人相貌的描述,与那具尸体高度吻合。”   两年前大法官被猎豹误伤时,也有人偶然在猎场中撞见一个脸上有着一道长疤的大块头,因其猎装上没有任何纹章和家徽而留下了一点印象。   白鹤庭把弓弦卸下,又问:“当初郑云尚是被谁家的豹子咬伤的?”   “那豹子当场就被射杀了,最后也没查出主人到底是谁。”邱沉道,“但大家都猜测和教会有关。”   大法官是国内唯一一个庶民亦可任职的高级官员职务,郑云尚曾是坚定的宗教改革派,事故发生后却突然转变了态度,变成了温和派。   白鹤庭奇怪的正是这点。   和郑云尚不同,他是个被国王打入冷宫的武官,没有战事的时候,白逸从不会传唤他参与御前会议,他根本没机会插手与宗教相关的政事。   他虽然看不惯教会肆无忌惮的敛财行径,但也没有对教会造成过任何实质性威胁。   白鹤庭将弦缠绕至弓身,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他将邱沉打发走,自己却趁着夜色尚浅出了一趟门。   储君驻扎的营地距国王行幄不远,白鹤庭站在营地入口处,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   看来国王的兴致又起来了。   去禀报的侍卫没让他在外面等候太久,他步入营帐时,白嘉树正郁郁寡欢地独自小酌,见他来了,明显高兴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我本来想唤你明天来见我。”白嘉树叫人去拿了一套新酒具,看白鹤庭不言不语地站在远处,又催道,“愣着干嘛?过来坐。”   令人反感的烟草信息素仍残留在空中,白鹤庭还是没说话,向前几步,沉默地坐在了桌对面。   “遇袭那事你怎么到现在才说?没受伤吧?”白嘉树细细打量他一番,没看出什么身体上的毛病来,最后温和地笑了笑,“不过区区十个人,大概也奈何不了你。”   他把酒给白鹤庭斟满,举到了他的面前。   白鹤庭却没有接。   他平日里话虽不多,但也不至于少成这样,白嘉树把酒杯放回桌上,看着他问:“怎么了?”   白鹤庭平淡道:“遇见那帮人的那天,我被人下了药。”   “药?什么药?”   “会诱发发情热的药。”   白嘉树没听懂似的,喃喃重复道:“发情热……”呆了半晌,才蓦地睁大眼,“你……”   他的脑袋嗡嗡的响,堵在胸口的那话却怎么都问不出口:“他们没……”   白鹤庭的语气依旧冷静:“那天,我只在你那里吃了点东西,又喝了几杯酒。”   白嘉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边那盛满酒液的雕花银杯,终于明白了白鹤庭言语中隐含的深意。   “你什么意思?”他把视线落回到白鹤庭风平浪静的脸上,自己的脸却忽红又忽白,“那酒……我可是同你一起喝的!”   白鹤庭继续问:“那天下午你在哪里?”   “我……”   白嘉树那天中午喝得多了些,在马车上睡了一路,回营地后一直睡到深夜才被暴雨吵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咬了咬牙:“白鹤庭,你觉得……我对你有必要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白鹤庭没有回答,但微微扬起了一点头。   线条优美的修长脖颈上有一道不明显的刀疤。   “我……”白嘉树瞬间哽住喉咙,脸也嗖的红了,“我说过,那只是个意外!”   白鹤庭这半年来信息素一直不太稳定,偶尔会卧床数日,白嘉树曾去将军府探望过一次,却不慎在发情期的冷杉信息素里丧失了理智。   他贵为王子,在场的侍从无人敢挡,那场闹剧最后以白鹤庭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而惨烈落幕。   空气中的琥珀信息素渐渐浓郁,Alpha的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大幅度地剧烈起伏。   他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把推翻,银器滚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咣咣的乱响。   “你和父王一样,打从心底看不起我。”白嘉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连声质问道,“就因为我级别普通,对吗?就因为我不够优秀,所以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只有靠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达成目的,对吗?”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实在不似伪装,白鹤庭不由得蹙起了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嘉树突然笑了。   笑够了,又一字一顿地往下说。   “要不是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再也生不出其他儿子,他才不会把我立为储君。”   帐中仍有几名白嘉树的贴身侍从,白鹤庭没料到他会如此口不择言,连忙低声提醒:“殿下今日喝得太多了。”   白嘉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门口的侍卫一眼,语气冷淡道:“时候不早了,送白将军回去歇息吧。” 第15章   白鹤庭向白嘉树行礼告退。   他走得毫不留恋,白嘉树垂头看着满地狼藉,闷声挤出两个字:“上酒。”   侍从忙不迭地小跑而出,与迎面而来的Alpha险些撞个满怀。   “不长眼吗?”邵一霄瞪他一眼,只觉得腺体处憋闷得令人闹心,他撕下抑制贴往地上一扔,不爽道,“再也别想让我贴这破玩意,难受死了!”   白嘉树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比我强一头,我欣赏他,爱慕他,甚至嫉妒他,但从未想过要强迫他。”他话音一顿,低笑了一声,“在他的心里,我可真龌龊。”   “自以为是的Omega是这样的,所以才需要让他们吃点苦头。”邵一霄嫌弃地绕过地上的脏污,拉着椅子在桌边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发情的Omega拿得住刀吗?你如果非要不可,他哪拦得住你。”   他这算不上口出狂言。   同样都是发情期,Omega会浑身酸软无力,Alpha却能达到身体状态的巅峰,但白嘉树却没有接话。   白鹤庭的刀太快了,根本没给他反应时间。   邵一霄懒懒道:“早就和你说过,人家根本瞧不上你。”   白嘉树这才抬起头来:“你不也瞧不上我。”   邵一霄一愣。   白嘉树面上带了一丝讥嘲:“我如果不是现在这个身份,你也不会使劲往我身边贴。”   他如此直接,邵一霄反而觉得有趣了起来。他无意虚与委蛇,好奇道:“你觉得我另有所图,还和我混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能说话的朋友,装模作样的也无所谓。”白嘉树又低下了头。   邵一霄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具,为白嘉树把酒添上:“世上美人千千万,你为什么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白嘉树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总和鹤庭过不去?”   鹤庭。   邵一霄轻嗤了一声。   人家连正眼都不愿给他,他还亲昵地叫他鹤庭。   “为什么?”他想了想,慢悠悠道,“主为每个人都安排好了位置。我不喜欢逾矩的人,这样的人会成为坏的榜样,让事情变得很麻烦。”他把酒杯递给白嘉树,看着他的眼睛问,“私生子就应该有私生子的样子,Omega也应该有Omega的样子,殿下,你不这么觉得吗?”   白嘉树抿紧唇线,没接酒杯,也没回话。   邵一霄把酒杯放于桌上,又去给自己斟酒:“那你为什么非要和陛下对着干?他可不同意你想要的这门亲事。”   “闭嘴。”白嘉树狠狠剜了他一眼。   “好,好。”邵一霄摊摊手,表情无辜极了,“我闭嘴。”   与白嘉树吃完一场酒,邵一霄回到营地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站在自己的寝帐门口略一顿脚,心底浮起一丝莫名的紧张,正了正仪表,这才缓步而入。   “父……”邵一霄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迎面挥来的一个巴掌拍得重心全失,跪倒在了地上。   邵城对他一向溺爱,但他狠起来有多狠,邵一霄比谁都清楚。   譬如此刻。   脸大抵是肿了,周遭只剩刺耳的蜂鸣,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听觉开始缓慢恢复的时候,邵城低沉的嗓音才在头顶缓缓响起。   “我叫你去和储君做朋友,没叫你来拖我的后腿。”   邵一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压低声音道:“我做得很干净,不会被人发现的。”   荒山野岭是清理证据的绝佳场所,呈上酒杯和跑过腿的侍从,当天就被他在狩猎时悄无声息地处决了。   “干净?”邵城的嗓音里压着狠,“你留了十具尸体给白鹤庭。”   提到此事,邵一霄也恼得厉害。   他为了打探清楚白鹤庭的身体状况,甚至绑了他的医生。   “我没想到……那群废物连一个发情的Omega都解决不掉。”他仰起头,在黑暗里看着父亲的脸,语气也变得冷肃,“您放心,没有证据能追查到我的头上。”   能开口的,全都开不了口了。   “证据?证据从来都不重要。”邵城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白鹤庭不是郑云尚,他安分是因为国王要他安分。”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邵一霄确实听不明白,只当是父亲在担忧大法官被教会摆布一事。   “即使郑云尚遇袭的真相被捅出来,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太天真了,儿子。”邵城打断了他。   他沉默半晌,最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是他让邵一霄活得太轻松了。   这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身上仍有一种清澈的愚蠢。   他垂眼看着邵一霄,将嗓音压得更低:“你觉得在国王心里,我和裴铭有区别吗?”   邵一霄睁大眼看着邵城,张着嘴却没出声。   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我这颗棋子的利仍大于弊。”邵城弯下腰,凑近儿子耳边,用极轻的声音缓缓道,“儿子,忠诚一文不值,武器永远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邵城这一席话邵一霄不知听明白了几分,但这事逐渐被他抛去了脑后。   半个月过去了,白鹤庭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据他派出去的探子说,白将军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府邸中,甚至连步兵校场都没怎么去过。   *   九月末,都城的天气染上了凉意,白鹤庭身披一件长衫外套,坐于雕刻着精致纹样的乌木书桌之后,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剑式匕首。   郑云尚的嘴比想象中还要严。能从庶民中脱颖而出的大法官,必然是一等一的精明。这样的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靠山势力。   如今应当是有了。   奇怪的是,陛下不可能看不出大法官和教会之间的猫腻,但不知为何,他竟默许了。   “体温还是偏高。”模样斯文的Beta医生收起测温仪,温声道,“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仍不稳定,最好不要离开将军府。”   林泽失踪后,邱沉花了些功夫才为白鹤庭找到合适的新医生。这人是医学院的讲师助手,年纪虽轻,但能力出众,秋猎时还作为王室御医在猎场驻扎了半个月。   白鹤庭边系外套纽扣边说:“我有公务要办。”   周承北见他从桌上木盒中取出两支注射器,连忙提醒道:“您对抑制剂已经产生了严重的耐药性,继续使用的话,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白鹤庭这回无视了他的劝阻。   周承北的这套说辞已经用了一周多,搞得他活像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邸里。   白鹤庭突然道:“我听说医学院正在研制一种新型抑制剂。”   周承北点点头,但回答得含糊又委婉:“您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新配方的研究一直不怎么顺利。”   白鹤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今教会的手越伸越长,教皇前不久刚刚发表了一场演说,特别提到一点——使用人造抑制剂来度过发情期是违背神意的行为,应当遭到唾弃。   白鹤庭继续道:“我还听说,你就在那个研究小组里。”   “我也只是给老师打打下手。”周承北应和了一句,注意力却被桌面上几张写着白鹤庭名字的纸张所吸引。   笔画歪七扭八,像是孩童字体。   他见过白鹤庭的署名,字迹流畅飘逸,和这蜘蛛爬一样的笔迹八竿子打不着。待他回过神来,刚好撞上白鹤庭冷冰冰的视线。   “是我冒昧了。”周承北的面色依旧很温和,他弯起眉眼,冲白鹤庭笑了笑,“没在府内看到小孩子,一时有点好奇。” 第16章   故乡的秋天是什么样的,骆从野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只依稀能忆起一点火红的枫,湛蓝的湖,雪白的云,放肆奔腾的群马,还有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绵延千里的金色草原。   在那片辽阔土地上,孕育出了达玛森最为骁勇的骑士。   但白鹤庭与豪迈奔放的乌尔丹骑士不太一样。   他的飒爽中多出了清贵与从容。   下马的动作也格外轻盈。   真好看啊。   骆从野坐在一棵老树的粗枝上,背倚树干,往嘴里丢了颗半熟的枣子。   白将军确实完美。   他相貌出众,身手不凡,还极有学识……   这最后一点其实是骆从野脑补的。   白鹤庭学识如何他并不清楚,只是曾在府中听说过一些关于白将军的传闻。   据说白鹤庭刚被白逸领回来时一个字都不识,却在边境战场凭几本兵书学会了书写,白逸听闻此事,立刻给他请了老师,教他文学、兵法与历史。   骆从野偷偷去过白鹤庭的藏书室,那里面有上万本藏书。   “上万”这个数字也是骆从野脑补的。   那房间实在是太大了,满墙的木质书架堆满各类书册,有一些甚至用了他没见过的语言。   一整屋的书,一个孩童自然是数不过来的。   骆从野又往嘴里丢了颗枣,暗自嘲讽自己没出息。   他竟看到那完美的白将军正站在树下,仰着一张俊脸对他训话:“不训练,在这儿偷懒。”   走火入魔也不过如此。   想象出来的人都会讲话了。   “好吃吗?”白鹤庭又问。   不稳定的冷杉香气让骆从野咀嚼的动作一顿。   几秒后,他喉结一滚。   嘴里的枣子连肉带核一同囫囵吞进了肚子。   竟然是真人。   他竟让将军仰望着他。   骆从野一秒不敢耽搁地跳下了树,白鹤庭却身轻如燕地向上一跃,爬上了另一侧的粗枝。   这回是他仰望将军了。   白鹤庭在枝叶间挑挑捡捡,寻了一颗最红的枣子摘下,在手心中搓了搓,送入嘴里尝了一口。   完美的白将军皱起了脸。   好酸。   “您……”骆从野仍在状况外,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磕巴道,“您怎么来了?”   话刚出口,他便自觉这话问得蠢。   这里是白鹤庭的护卫团,他来视察简直天经地义。   而后,才迟一步地想起要回将军的话:“今天是休息日,不训练。”   再之后,胸口终于被迟来的沮丧完全吞没。   这个人看起来好平静。   平静到秋猎那荒唐的几日仿佛真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白鹤庭不知道他脑子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硬着头皮把那一半枣子吃了,低头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骆从野三心二意地接了话。   白鹤庭皱眉咽下果肉,说:“控制信息素。”   他下午先去了趟步兵校场,又绕道来护卫团找了一趟团长,吩咐他尽快筛选出一批可靠的Beta护卫。待一切都安排妥当,白鹤庭正欲离开,却突然闻到了一点龙舌兰酒的味道。   他是循着信息素找过来的,但很明显的是,骆从野一见到他就把信息素藏了起来。   做贼心虚似的。   “时间长了就会了。”骆从野答得很是敷衍。   他确实心虚。   今天无需训练,他便懈怠了一点,让信息素自然释放了出来。团里都是Beta,本不应该被轻易发现,没想到会被白鹤庭抓个现行。   但白鹤庭似乎也无意追问。   他跺脚探了探虚实,在那枣树的粗壮老枝上原地坐了下来。头顶的枝叶被晚风吹得飒飒作响,夕阳将西边的云彩镀上了一层温柔的粉红色。   骆从野仰头看了他片刻,最后试探着问:“您是不是不太舒服?”   他能感受到冷杉信息素在震荡。   白鹤庭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在逐渐黯淡的暮色中轻轻合上了眼。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儿,能从沉默中读懂他要什么。   伴着微凉的风,与那云同样温柔的Alpha信息素也飘了过来。   二人谁都没有再发一言,血红霞光在静默中一点一点消失在了西边天际。   待夜幕彻底垂落,白鹤庭才睁开眼,从树上跳下来,唤回了在远处啃草皮的珍珠。   骆从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踏步而来的白马身姿挺拔,肌肉丰满而流畅,锃亮毛发在昏昧光线中依旧夺目耀眼。   是秋猎时白鹤庭骑过的那匹雪白骏马。   他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的马,白鹤庭看看马,又看看他:“怎么?”   骆从野摇了摇头。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抑制贴,抬手递向白鹤庭,这回用了肯定的语气:“您不太舒服。” 第17章   骆从野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距这个像梦一样的傍晚仅过去三天,将军的副手竟亲自来了一趟护卫团,以秋猎时杀敌有功为名给他安了个将军贴身近卫的名头。   更出乎意料的是,邱沉直接将他带到了这里。   这是骆从野六岁到十五岁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分化前夕匆匆逃离的地方。   和四年前相比,白鹤庭的府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就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白鹤庭寝室外的长廊里空无一人。   什么情况下会禁止侍从出现在这里,骆从野心知肚明。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迟缓,邱沉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   如果骆从野此时抬头看,就会发现邱沉的脸色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别磨蹭。”   “也别做不能做的事。”   邱沉丢下这两句话,不等骆从野反应,再次加快了脚步。   周承北尽出些馊主意。   今日早些时候,他带着枢机主教的口谕来到将军府,白鹤庭在寝室接见了他。   与其他大臣不同,白鹤庭只有在行动不便时才会在寝室接见他人,若非事出突然又十万火急,邱沉是不会把军务带到他的寝室的。   听完邱沉的报告,白鹤庭急于觐见白逸,情急之下连用了三支抑制剂,可发情热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邱沉只好请来了周医生。   周承北面露无奈,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向二人提出了一个贵族们私下偶尔会用的方法。   这个法子无需承担被标记的风险,也无需承受长期使用抑制剂带来的副作用。虽然比起Alpha的信息素的效果差了许多,但胜在安全便捷。   白鹤庭听完,倚在床上思考了很久,让周承北先退下,又吩咐邱沉去领人。   邱沉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了一遍:“周医生的意思是,找一个Beta。”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调到周承北的手下?”帷幔后的人躺回了床里。   邱沉心中一凛,连忙说:“属下这便启程。”   白鹤庭没再发难,只丢出了一句有气无力的嘱咐:“记住,没有我的同意,教会的人,谁都不许踏入军营半步。”   *   周遭一片昏黑。   不知为何,今日怕黑的“他”却没有点灯。   白鹤庭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更好,他曾学着其他孩子喊过一次“母亲”,结果他竟大发雷霆,一连四天都没允许白鹤庭进家门。   他也没有给白鹤庭起过名字,除了发脾气的时候,从不会主动同白鹤庭讲话。   但他每天会给白鹤庭留一碗饭。   虽然视野模糊不清,可这里毕竟是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每一个物件的摆放位置白鹤庭都了熟于心,他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找到了点火工具。   定是他又发脾气泼了汤水。   白鹤庭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脚下的感觉格外真切。   他适才赤脚踩上了一片黏糊糊的东西,脚底甚至沾上了软烂的残渣。   房间里飘散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饭食应当是馊了。   白鹤庭走到桌边,踮着脚摸到了那盏已经冰冷的灯心草灯,将灯平稳地摆放在地上。   黑暗中迸出细碎火星,火钢与火石摩擦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点火这件事虽然复杂,但六岁的白鹤庭已经很是熟练,灯心草灯很快重新燃起。   视野恢复光明的那一刹那,白鹤庭瞬间瞪大了眼。   他用手紧紧捂住嘴,呼吸也一并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可能是十几秒,那股浊气才再次涌入肺腔。   白鹤庭吐了。   他将胃中为数不多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最后连酸水都呕不出来,房间里充斥着血腥气与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要窒息了。   但他动弹不得,胸口像被塞了一块沉重的巨石,拽着他不断下坠。   一只手就在这永无止尽的坠落中遮住了他的眼。   紧接着,龙舌兰酒的辛辣盖过了那股刺鼻的腐臭。   白鹤庭在大汗淋漓中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振翅鼓翼的白鹤雕花,房间里溢满了浓郁的龙舌兰酒信息素。   他将视线从床榻的实木顶盖上移开,撩开一点床帷,看到了不知在门口罚站了多久的Alpha。   白鹤庭闭眼歇了歇,待梦中残留的不适感稍微缓解,才开口道:“每次都要我去请你?” 第18章   请……   骆从野回想起被白鹤庭从山洞外“请”回去的那一晚。   自那之后,白鹤庭整整过了一个月才再次想起他。   如今他已经知道,邱沉之所以把他找来,是因为这个。   骆从野咬麻了半边后槽牙。   他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上衣,又蹲下身,慢吞吞地解靴子。   年轻人的后背绷成一张拉开的弓,白鹤庭放下床帷,一只手指勾住亚麻睡袍的领口往开扯了一点,尝试让开始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头顶的白鹤雕花上。   无果,便索性闭上了眼。   他只是想快速结束这碍事的情热,好早日觐见国王,可骆从野顾虑重重的模样竟让气氛变得格外诡异。   房间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厚重的天鹅绒帷幔中传出了白鹤庭低哑的声音:“这与送信、杀敌没有本质区别,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骆从野在心中无声地复述。   他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抬头望向房间中央那张体积庞大、雕刻精巧的顶盖床。   外面死一般安静,白鹤庭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   “做不来,就滚出去。喊邱沉来,我换个别人。”他沉声骂完,刚想起身,那帘深绿色天鹅绒帷幔却被人抢先一步一把掀开。   床铺下沉的同时,白鹤庭的身体也随之一僵。   模糊却熟悉的身体记忆与Alpha毫不克制的信息素一瞬间将他完全围剿。   帷幔中无人开口,呼吸声却渐渐加重。   骆从野低头与他沉默对视。   他跪在白鹤庭的身上,伸手探入那汗湿的睡袍下摆,自他的小腿一点一点摸到了大腿。   手下的身体也一点一点绷紧了。   白鹤庭对这种事的认知一直与常人不大一样。   对他而言,欲望与欢愉与繁衍无关,是可耻的、低俗的、丑陋的。是弱点,也是彻头彻尾的包袱。他即将要做的事,只是抑制剂失效后为了甩掉包袱而采取的下下策。   可此刻的感觉却太奇怪了。   他把目光从Alpha枷锁一样的视线中移开,由上至下扫过他年轻到令人艳羡的身体,最后定在了那两条结实的大腿上。   白鹤庭蓦地恢复了清醒。   “你信教?”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西里教的信徒现在已经遍布全国,信教再正常不过,但只有极端的皈依者才会用自残的方式来锻炼忍耐力。   骆从野的腿上有两排整齐的刀疤。   骆从野却不欲与他细聊这个话题,他将白鹤庭的睡袍撩至腰间,用膝盖挤开两条长腿,缓缓答道:“不信。”   白鹤庭的注意力仍停留在那些刀疤上,突然被拽着腰向下拖了一把。   骆从野俯身抱住了他。   这下便看不见刀疤,只能看到那双浓墨一样的眼了。   “伤疤很丑。”白鹤庭的语气带着不合时宜的郑重,“刀尖应该朝向敌人,而不是自己人,更不是自己。”   骆从野对这句来自高位者的劝诫未置一词。   那天在猎苑,他分明看到白鹤庭挥刀刺向了自己的脖子,幸好被那该死的Alpha及时拦住。   要不然,他才不会给那人留下全尸。   而且……   “那……”他用拇指摩挲着白鹤庭的脖颈,轻声问,“您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白鹤庭愣了愣。   这傻小子竟然顶嘴。   “哪道疤?”俊美的五官舒展开来,白鹤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反问道,“肩膀上的?”   骆从野一怔,眉眼中先是挂满了诧异,过了一会儿,又被懊恼全部取而代之。   他不仅记得,还全都记得。   白鹤庭却没力气再与他继续打哑谜。   精神一松懈,汹涌情热又一次主导了对身体的支配,他伸长手摸上了Alpha腿间那造孽的东西,哑声催促道:“别废话了……”   骆从野却按住了他的手。   他在逐渐急促的呼吸中,像宣誓似的,一板一眼地对白鹤庭说:“我不会再让您受那样的伤。”   人没多大点,口气倒挺狂。   白鹤庭懒得理他。   “将军。”骆从野静了静,在白鹤庭意味不明但充满暗示的话语中鼓起了全部勇气,“我想以真正的近卫身份站在您身边,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白鹤庭撩起了眼皮。   而不是……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但骆从野只咬着牙,没回答。   白鹤庭实在理解不了这小孩在纠结什么。   他清楚自己拥有骆从野的忠诚,而这差事对于这年轻的Alpha来说似乎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至于近卫……   他并不需要近卫。   他摆动手腕缓缓套弄几下,好奇道:“谁能比你更近?”   骆从野又按住了他的手。   将军显然并不明白,他想要的不是这种形式的“近”。   他不干正事,白鹤庭这回真的烦了。   “说了,做不来就滚出去,我——”   “我能做好。”骆从野攥紧了他往回抽的手。   “所以……”他将脸埋入白鹤庭的颈窝,嗓音沉闷道,“别换别人。” 第19章   他这话的语气里含着几分委屈,白鹤庭转过头看他。   骆从野的耳廓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你命令我?”白鹤庭问。   骆从野没回话,但呼吸更沉了。   白鹤庭却也没心思再说些别的。   这一次没了药物的影响,每一处感官都格外清晰鲜明。   耳边的喘息也更加急促滚烫,隔着皱皱巴巴的亚麻睡袍,那颗年轻心脏如撞钟般地敲击着白鹤庭的胸膛。   白鹤庭的手指触到了自己的潮湿。   “松手。”他沙哑道。   分明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却莫名生出一点羞耻。   骆从野放开了他的手,一个吻也同时落上了他的侧脸。   白鹤庭忽然意识到,骆从野在吻自己眼下的那颗泪痣。   记忆被熟悉的动作激活,喷洒在脸上的呼吸很热,有一股辛辣的龙舌兰酒味道。   信息素不令人醉,可白鹤庭觉得自己醉了。   他仰起脖子,去寻Alpha的唇,骆从野却猛然后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细碎的呻吟也一并被封进了宽厚的掌心。   骆从野垂眼看他,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   “这是……”他的嗓音不如平日里那般清朗,被情欲浸得哑了,语气却是淡的,“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   白鹤庭迷惘地眨了眨眼。   简直莫名其妙。   都这种时候了,竟还在纠结这种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骆从野身上一直都有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譬如,六岁的骆从野会因母亲的惨死而无声流泪。   而他自己的母亲——如果可以称之为母亲的话,他那血腥且不体面的死状只给六岁的白鹤庭留下了无尽的阴影,以及对Omega这种脆弱物种情难自抑的反感与厌恶。   他在年纪大了之后才逐渐明白,那是因为六岁的骆从野拥有六岁的白鹤庭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爱。   骆从野没给他更多分心的机会,将睡袍自他的头顶拽掉,细密的吻也再次落了下来。   他的吻过分细致,像在开垦一片荒芜的土地,又像是探索。   灵魂像被一分为二地劈成两半,一半沦陷于Alpha给予的快感,另一半居高临下地藐视在欲望中沉沦的自己。   ……   房间里的喘息声花了很久才平息下来,小死一回的白鹤庭终于回到人间,他松开被自己攥皱的床帷,用丢在一边的睡袍擦掉身上乱七八糟的体液,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你都,跟哪儿学的。”   冷杉信息素依旧失控地横冲直撞,骆从野伸手覆上他的脖颈,探了探体温。   还是烫。   “也许,我比您想象中聪明点儿。”他把白鹤庭翻了个面,低头去吻他肩膀上的刀疤,“我的兵法成绩挺好的。”   兵法……   白鹤庭趴在羽毛枕头里,轻嗤了一声:“学点儿东西,全用我身上了?”   骆从野没有接话。   凭良心讲,白鹤庭没怎么给过他在别人身上发挥才能的机会。   但这时候与将军顶嘴,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   “别舔了。”餍足的Omega嗓音慵懒,活动了几下肩胛骨,“再舔也不会愈合。”   骆从野在他身上支起身体,逐个摸过他背后的伤疤。   十三年,他的身上竟多了这么多道伤口。   白鹤庭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以为意道:“上战场,挨几刀很正常。”   骆从野抚摸他背后最长的一道刀疤。   “我会拼上性命来保护您。”他轻声说。   白鹤庭半转过身看他。   真是大言不惭。   “保护?”他抬手捏住骆从野的下巴,冷冷道,“你是不是当我上回什么都不记得?”   骆从野在呆滞中反应了几秒,脸唰的红了。   在山洞的那晚,他距酿下大错只有一步之遥。   一根手指滑过他的嘴唇,挤入口腔,挨个摸过那一排整齐的牙齿,最后停留在其中一颗牙齿的咬合面上。   这是一颗用于标记伴侣的犬齿,是Alpha的性征之一。   Beta和Omega也会生虎牙,但若仔细触摸,会发现Alpha的这两颗牙齿更尖锐一些。   “先管好你的狗牙。”白鹤庭一把推开他的脸,“你要是敢咬我,我就把它们全都撬了。”   骆从野想硬气地回他一句“不会”,却说不出口。   他确实忍得十分辛苦。   身下人不着寸缕,如脂似玉的肌肤在情事中沁出薄汗,泛起了一点不明显的绯红,后颈腺体因信息素爆发而肿成了一个小丘。   “你们Alpha……”白鹤庭喟叹着闭上眼,“是不是,看到发情的Omega,就忍不住……想咬他一口。”   骆从野这回回答得倒是很诚实:“不是。”   白鹤庭问:“真的?”   骆从野答:“真的。”   “嗯……”   白鹤庭也不知信了没有。   这种场合并不适合思考,他反手按住骆从野的大腿,指尖摩挲着那紧实的腿部肌肉,催道:“进来。”   *   第二日下午,骆从野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中睁开眼,看到了背对着他站在床边的白鹤庭。   身下的羊毛床褥斑驳不堪,空气里弥漫着情爱残留的味道,但冷杉信息素已经趋于平静。   骆从野靠着床背坐起身。   白鹤庭把侍从为他提前准备好的新睡袍套在身上,回头看了骆从野一眼,又低头继续系扣子,语气平淡道:“你是十五岁分化的。”   发情热退去的白鹤庭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理智,冷淡,有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骆从野十五岁离开这里,十六岁进了护卫团,这是个很容易便能被推导出来的答案。他没接话,下床去房间门口捡起了自己的裤子。   “为什么偷偷跑出去?”白鹤庭问。   骆从野也同样平淡地答:“他们说,只有Beta才能进入护卫团。”   他的回答和白鹤庭的猜测是一致的。   Beta不需要经历分化热,这小孩为了进护卫团效忠他,在分化第二性别时匆匆逃离了这里。   “愚蠢。”白鹤庭轻瞟一眼他的大腿,“为了装Beta,往自己身上动刀子?”   骆从野穿裤子的动作一顿。   什么都逃不过白将军的眼。   他一刀又一刀地将身体训练出条件反射,学会了如何控制信息素。   骆从野闷不吭声地把裤子穿好,又从地上捡起束腰短衫。   白鹤庭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半杯葡萄酒,突然道:“你不用再回护卫团了。”   这回,骆从野连呼吸都顿住了。   “去大厅找邱沉。”白鹤庭继续说,“我让他给你准备了一间房,对外就说你是我的近卫。”   骆从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像是没听懂似的。   白鹤庭心下惦念着一会儿觐见国王的事,并未留意他的神色,随口解释道:“我现在信息素不太稳定,你住回来,方便一些。”   骆从野仍然没动,白鹤庭用酒水润了润嗓,看着他纳闷道:“你还赖在这儿干嘛?我要沐浴了。”   *   骆从野将衣衫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这才推门而出。   走廊里依旧无人值守。   虽说他在这里住过许多年,但这条走廊却极少有机会经过。白鹤庭的寝室除了他的副官、贴身侍从、府邸总管和府上的医生,其他人并无权限进入。   擅自闯入的话,是要受重罚的。   不过,长廊尽头的大露台他倒是去过许多次。   从露台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大片静谧如镜的清透湖面。天气好的时候,湖水湛蓝如洗,仿佛让他再次置身于故乡一般。   骆从野脚步稍作犹豫,没有直接下楼,而是朝露台的方向多走了几步。   露台上却已有一人。   那人闻声回头,与骆从野疑惑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骆从野疑惑的不是有人来露台赏景,而是眼前的这副面孔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却比他要镇定许多,他打量了骆从野片刻,丢出一句语意不明的开场白:“还爱吃酸吗?”   骆从野渐渐瞪大了双眼,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乘——”   “嘘。”   周承北望向他身后,将右手食指比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叫我周医生。” 第20章   男子挺拔的身躯背后是万里晴空,顷刻间,蓝天白云,骏马飞驰,儿时记忆如洪流般翻涌而来。   骆从野喃喃地跟着他重复:“周……医生?”   周承北轻轻松了口气。   他方才那句话只是试探,但骆从野的反应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秋猎首日,他在白鹤庭的近卫队伍中偶然看到一个年轻人。虽与六岁时相貌大不相同,但从骨相中仍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更重要的是,血脉相承,做不得假。   这孩子遗传了父母相貌的优点,自婴孩时期便总被人夸奖模样生得好。   周承北挂起一抹无奈的笑,报上了自己如今的名字:“周承北,承担的承,北方的北。”   周承北……   骆从野恍然大悟。   周承北,姑且叫他周承北吧。   他家中还有一个胞弟,骆从野从前常与他们二人结伴嬉闹。   十三年后,这儿时玩伴却突然改名换姓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静了静,缓缓道:“你是将军的医生?”   周承北虽是因他而来,却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与他相遇。   他欲言又止,最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这里不适合说话,今晚熄灯钟敲响后,我在马厩后面的林子里等你。”   他话一说完便要走,骆从野却没应声,向左跨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承北脚步骤停,渐渐敛起了神色。   骆从野道:“有什么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这显然不是一句普通的疑问句。   他失踪的那年,周承北也才十五岁,他与父亲在那座被烧成废墟的宅子里只找到一具成年女性的尸骨,后来,又辗转打听到当时有一孩童被一少年带走。   十三年间,即使希望渺茫,他们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只可惜时间无情流逝,这已经不是那个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不点了。   他不是不明白,相反,他明白得太多。   他在陌生的土地长大,身边环绕着陌生的人,最终长成了陌生的模样。   他们二人面对面相隔不足半米,是耳语也听得清晰的距离,但周承北却看清了他画出的楚河汉界。   周承北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元帅是被陷害的。”   骆从野的双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过了一会儿,克制的呼吸才归于平缓。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反问一句,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他的一夜风流换来的是我母亲持续七年的痛苦,她没有受到过他的庇佑,却因他而死。”   骆从野垂下眼,停顿了几秒才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周承北不知道。   那场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当时距裴铭一家及其亲信的处刑日已过去半月之久,虽然边境仍有一些小规模反抗,但谁都没想到会有几队皇家骑兵突然出现在乌尔丹的平民区里。   骆从野继续道:“他们来抓我们的那天,她刚好在发情期。”   脊背涌起一阵凉意,周承北无声地张开了嘴。   “他们破门而入,可她的反应更快,把我藏在了柜子里。”   周承北打断他:“别说了。”   “有个发情的Omega在,谁还顾得上找小孩子。”   周承北皱眉重复:“别说了。”   “她连肠子都被扯出来了。”   “裴焱!”   这一声低吼终于让露台再次归于寂静。   周承北走回长廊四下观察一番,确认无人后,又走回骆从野身边,重新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元帅是被奸人所害,你要恨,也应该去恨陷害他的人。”   骆从野抬手抹了一把脸,只道:“他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他脸上仍留有湿痕,周承北软下了嗓子:“你是元帅仅剩的血脉。”   血脉。   骆从野笑笑。   “我不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但你们找错了人。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不会继承他的爵位与财富,也不想背负他的宿仇。”他摇摇头,“私生子,什么都不是。”   周承北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终是没能忍住。   “所以你就轻贱自己,给仇人当泄欲的玩物?”   骆从野脚步一顿。   再迈步时,被追上来的周承北攥住了胳膊。   欢爱后的Alpha腺体比平日更为明显,因过度释放信息素而泛起红肿。   周承北难以置信道:“你不是Beta?”   “我巴不得是。”骆从野拂开了他的手。   周承北疑惑陡生。   他们所了解的白鹤庭,对白逸忠心耿耿,政务上从不僭越,是个只会听令行事的杀戮机器。   他的护卫团是清一色的Beta,这事也人尽皆知。   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当年……”周承北略有迟疑,“你是被白鹤庭带走的?”   “他是你们的仇人,却是救我命之人,你如果有任何异心,我建议你,”骆从野看他一眼,又很快移走视线,“尽快离开将军府。”   周承北哑然。   他语气冰冷,这话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他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他盯着骆从野闪躲的双眼问:“如果有一天他为白逸而战,到时候你该站在哪里?站在乌尔丹人的对立面吗?”   骆从野垂下了头:“你们就当裴焱死了吧。他本来也应该死在那场烈火里。”   周承北却不死心,接着追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救你?他杀人不眨眼,怎么会留一个叛臣后代的性命?”   骆从野安静了下来。   他眸光闪动,似是陷入了回忆。   片刻后,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周承北气极反笑:“你不知道?”   骆从野将手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用力攥紧了。   白鹤庭把他领回来,又不管不顾地丢在一边,对他的死活似乎并不在意。   如果不是他拼尽全力,大约一生也无法与白鹤庭再有交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救了我,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个答案。”他的声音极低,便也显得没什么底气,“还有,如果你想让我多活几年,就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我叫骆从野。” 第21章   “骆从野”这个名字,白鹤庭是从一张柔软细腻的羊皮卷上看来的。   那一年他仅仅五岁,目不识丁,这笔画复杂的文字在他眼里与鬼画符没有任何区别。他把它拿给了街道上最有学识的人——一位为躲避战乱而在此处暂居的吟游诗人,要他念给自己听。   那人很是惊讶。   这种高贵的纸张不应该出现在白鹤庭这样的贫贱家庭里。   “这是偷了哪家达官贵人的东西?”他笑眯眯地问。   白鹤庭素来话少,但还是解释了一句:“这是我的。”   他语气硬邦邦的,浅棕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倔强。   那人只当他羞于承认,但也没为难这五岁孩童。他将羊皮卷上的文字细细念与他听,还打趣道:“这高贵的名字和你母亲是同一姓氏呢。”   这是白鹤庭第一次听到“骆从野”这三个字的读音。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母亲姓氏的写法。   那人见他听得认真,又为他重复了几遍。末了,还好心提醒他:“记住,贵族的东西可万万碰不得,一旦被抓到,砍你只手都算轻的。”可他话锋又突兀一转,拨弄了一下身旁的竖琴,态度也变得熟络起来,“你母亲最近还好吧?你替我跟他说,想弹琴的时候,随时过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白鹤庭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还在自顾自地献殷勤:“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年头,人啊,还是得及时行乐才行。我这儿有新鲜的野草莓,你一会儿给他带些回去。”   白鹤庭收起羊皮卷,不仅没拿东西,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讲。   他母亲生了张风华绝代的脸,不仅识字,弹得一手好琴,人还高冷得很,在这逼仄脏乱的老城区里小有名气。   关于他的传言数不胜数,有人说他曾是某位贵族府中的顶级艺伎,结果被人搞大肚子,叫人赶了出来。也有人说他是被逐出家族的贵族公子,与他私奔的平民Alpha不幸死于战乱,才让他沦落到了今日境地。   白鹤庭觉得这些统统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他们见过骆晚吟发疯时候的可怕模样,便绝无可能把他和贵族或是艺伎联想在一起。   但那吟游诗人有句话说的倒没错——他家确实不可能出现羊皮卷这种高级玩意儿。   今日早些时候,白鹤庭在家门口恰巧撞见骆晚吟与一陌生人争执。那陌生人讲的话并不新鲜,都是些觊觎他母亲美色的男人们的惯用说辞。   比如,世道动荡,一个Omega带着孩子住在这里太不安全。   再比如,他可以提供一些物质上的帮助,甚至可以为他们母子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这些千篇一律的话,白鹤庭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可话题逐渐拐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男人竟说:“你儿子的年纪大了,他得有一个名字。”   白鹤庭扒住门框,偷偷探出一点脑袋。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但个子很高,身上披着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斗篷,可脚下那双油光发亮的骑士靴暴露了他非富即贵的身份。   这人真是白费力气。白鹤庭想。   骆晚吟是不会给他取名的。   果不其然,他这么一说,骆晚吟的情绪比刚刚还要激动。他对着那人又推又搡,嘴里不停地骂,让他滚出去。   “你还当真盼着他早日夭折?”两人身材悬殊,那人又像是习武之人,他的双脚踩得很稳,身体纹丝未动,“这事不应该由我来做,但是,就让他叫这个吧。”   那人临走之前留下了这张羊皮卷,但被骆晚吟扔到了门外。   一直静静蹲在墙脚的白鹤庭将它捡了起来。   这尘封的儿时记忆再一次被唤醒,是白鹤庭被白逸带回都城之时。他在王宫里再次见到了曾与骆晚吟争执过的那个男人。这回,白鹤庭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手握国王授予的元帅权杖,是达玛森陆军的最高统帅,也是五年立国之战的最大功臣。   此时的裴铭才刚三十出头,本该是意气风发的而立之年,神态中却隐隐透出一丝疲惫。但他在白鹤庭面前从未表示过丝毫亲近,对认识骆晚吟一事更是缄口不言。   白鹤庭对此并不在乎。   他不懂也不关心宫廷里的暗流涌动。白逸把他从垃圾堆一样的地方捡了回来,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饭吃。他为白逸打仗,为他守疆护土。   他的世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三年后,朝堂上风云巨变,裴铭因叛国罪伏诛,白逸收回赐予他的爵位与封地,这一举动引起了乌尔丹境内裴铭旧部的暴动。   裴铭一家被处死的两周后,在乌尔丹镇压叛军的几支皇家军队突然接到一道国王密令。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诛杀者虽是罪臣之子,却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六岁孩童。   白鹤庭不在此次任务的成员名单里,但鬼使神差地,他在大部队出发后策马跟了上去。   明月钻出云层,清冷月光落在院子里,照亮了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房门也是大敞着的。   白鹤庭踏步而入。   阴风在摇曳烛光中穿堂而过,白鹤庭瞬间瞪大了眼。   他用手紧紧捂住嘴,呼吸也一并停滞。   Omega赤裸的身体。   叫不出名字的内脏。   脚底黏糊糊的触觉。   血腥气与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诡异味道。   白鹤庭动弹不得。   身体沉入一滩腐水,胸口的巨石拽着他在绝望中不断下坠。   他要窒息了。   “别看。”   突然间,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   白鹤庭猛然惊醒,警觉地偏头一躲,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瘫坐在了地上。   身旁的男孩徐徐放下手,空茫茫的双目中噙满了泪水,一眨,就滚落下几颗。   他直视着地上那具盖着薄毯的尸体,喃喃自语似的说:“我的母亲,被他们杀死了。”   --------------------   不是骨科,裴铭和骆晚吟之间没有暧昧情愫。   更多的不能说了,会剧透。 第22章   白鹤庭从地上踉跄起身。   从外表看,这男孩的年龄与密令中的描述基本吻合,这恐怕就是裴铭背着白逸藏在乌尔丹的私生子——裴焱了。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折返回来的Alpha骑兵看到白鹤庭也很意外,脸上浮起了惊异之色:“您也来了?”   白鹤庭有国王册封的爵位加身,在军中不与其他士兵同吃同住,一般情况下也不与他们一同行动,这种简单的任务更不可能派他前来。   裴焱的动作却比白鹤庭的回答还快。   冷不丁冲出来的小个子将那骑兵吓了一跳,但六岁孩童怎可能是训练有素的Alpha骑兵的对手。细弱的手腕被轻轻一捏,手中的小猎刀便叮叮咣咣地落了地。那骑兵用一只手缚住裴焱双手,上下打量一番,从那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中窥得了他的身份。   “正担心没法交差,”他意外中难掩欣喜,“你倒主动送上门来?”   男孩单薄的胸膛急速鼓动,眼珠子红得似要迸裂开来。   “我、杀、了、你。”他自紧咬的齿关中一字一顿地蹦出了四个字。   天真,莽撞,异想天开。那骑兵被他逗得大笑出声:“你都看见了?那刚才怎么躲着不出来?”他凑近男孩的脸,轻蔑地挑了下眉,“真是个小懦夫。”   鼻腔一阵酸涩。裴焱仰头闭眼,生生将眼眶中的眼泪憋了回去,而后睁开眼,用力啐了他一口。   那骑兵瞬时变了脸。   他大手一挥,裴焱便一个趔趄,被推倒在了地上。   “小杂种。”他抹掉脸上的口水,自腰间抽出短剑,语气也变得阴沉森冷,“本来想让你死个痛快——”   “你想活吗?”一道清冷的少年音截断了他的话茬。   那骑兵于疑惑中转过头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鹤庭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眼望着那同样茫然的男孩。   那骑兵不明白他是何意,却又不敢顶撞,只好讷讷地提醒:“可我们收到的命令是……不留活口。”   白鹤庭这才看向了他。   那骑兵在他冷冰冰的视线中读出了杀意,但为时已晚,白鹤庭连眨眼的机会都没给他。   温热鲜血溅了裴焱一脸。   裴焱懵住了。   这Alpha明明对这少年毕恭毕敬……却被毫不留情地割了喉。   白鹤庭推翻烛台,又来扯他的胳膊。裴焱这才猛然惊醒,紧抓着那骑兵的尸体不松手。   “他不配……”他双手扒住尸体的手臂往起拽,语气同表情一样恶狠狠的,“不配同我母亲死在一起。”   白鹤庭蹙起了眉。   他无法理解这小孩的奇怪举动。   人都死了。死人不用吃不用喝,也不会讲话,死在哪里,和谁死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房梁在火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异响,刺鼻浓烟灼烧着二人的喉咙。可眼前的倔骨头却与那尸体较起了劲,一副不拖走誓不罢休的模样。   真是麻烦。白鹤庭不耐烦地轻啧一声。   他不再继续耽搁时间,将那死沉的尸体拖到院子外面,而后带着那三步一回头的倔强小鬼连夜向西逃去。   但白鹤庭没能想到,这小鬼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难搞。   第二日清晨,他在朦胧天光中睁开眼,睡意在一瞬间统统消失。   这废弃农舍里哪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他伸手在裴焱昨日睡下的位置摸了摸,茅草上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温度。   蠢货。   白鹤庭暗骂一句,推门追了出去。   *   他和他们分明是一伙的。   裴焱不知道那少年为何要杀掉同伴,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与母亲风平浪静的平凡生活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但他在昨日闯入家门的那些骑兵口中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生父的名字。   可此时,他已经没有额外的精力去思考。昨晚一整夜他都没敢合眼,天快亮的时候,他见那少年终于沉入熟睡,这才趁机跑了出来。   这里距城区已经有段距离,寥寥几座简陋农舍散落在贫瘠的田野之间,再往西走,便是荒无人烟的大漠。   他从来都没有跑到过这么偏远的地方。   战战兢兢的男孩躲在一座废弃的谷仓里,紧攥的手心中全是湿汗。   奔腾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 第23章   “吱扭——”   谷仓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又旋即合上。   一滴豆大的冷汗自裴焱的额角滚落下来。   来人的脚步似在门口顿了一顿,而后目标明确地,朝他藏身的这堆草垛快步而来。   裴焱屏住了呼吸。   同时紧紧闭上了眼。   一秒。   两秒。   三秒。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裴焱于意外中抬起头,而后怔住。   来人竟是那个少言少语的少年。   他冰锥一般的目光刺在裴焱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抽刀了结掉他的性命。   白鹤庭确实动了怒。   一旦那场大火彻底燃尽,援兵便会发现废墟中没有孩童的尸骨,地毯式搜查也将全面展开,可这愚蠢的小鬼却全然没有反追踪意识,脚印在田野间留了一路,恨不得昭告天下这里有个小孩躲了起来。   但他此刻没功夫教训这小鬼。   白鹤庭疾步返回谷仓门口,还未来得及贴墙站定,另一人已然推门而入。那人反应不慢,在他出手的同时立即护住了颈部要害。   可突袭者的模样却叫来人迟疑了一瞬。   白鹤庭没有错过这一破绽,再次挥刀刺向他的心窝——   却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白鹤庭气急之中咬破了下唇。   他们不过交手短短几秒,那小鬼竟自己跑了出去。   *   裴焱慌不择路地在田野中奔跑。   他与那少年素不相识,对方怎可能平白无故地出手相救?   突如其来的灭门之祸让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从昨日傍晚到今日清晨,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全凭意志挺到了现在。如今脑袋一乱,脚步也不再利索,忽然间,他一步未能踏实,脚踝一扭,身体也跟着失去了重心——   连鞋子都摔掉了一只。   裴焱趴在地上,喘得口干舌燥,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心脏陡然一沉。   他回头望去。   一陌生男子正策马向他飞奔而来,手中长剑在朝日中反射着夺目亮光。   逃不掉了。   裴焱的脑中只剩下这唯一念头。   可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有人揪起了他的后领。   身体被扯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那人抱着他转身,同时低头弯腰——   将他整个人护在身下,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   少年奔跑的速度像一支离弦的箭,那骑兵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他调转马头,在看到少年面容之后顿时傻了眼:“您……您为什么——”   白鹤庭咬牙掷出手中匕首,将剩下的半截话闷进了他的喉咙。直到他牵着那骑兵的马回来,跪在地上的小孩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白鹤庭俯视着他,问:“还跑吗?”   裴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浓黑的眼睛瞪得溜圆,说不出话来。   白鹤庭拍了拍马背,又问:“会不会骑?”   裴焱的视线缓慢聚焦,最后落在了少年的右肩之上。他喃喃道:“你的后背……”   方才,这少年竟用肉身替他挡下了一刀。   不断蔓延的血色已经爬上了白鹤庭的前襟,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但他没理会后肩的伤口,只重复了刚刚的问题:“我问你,会不会骑马。”   他语调下沉,能听出明显的不耐烦情绪。   裴焱的脚还是软的,但神志终于恢复了清醒。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双手攀住缰绳,蹬了几脚马腿,熟练地爬了上去。   白鹤庭也踩着马镫上了马。   他与坐在前头的烦人小鬼保持住一点距离,冷冷地提醒道:“抓稳。” 第24章   马蹄下黄沙飞扬,在烈日高悬头顶之时,白鹤庭找到了一小片绿洲。   他将马勒停在湖边,自己翻身下了马。   裴焱揉了揉眼,也跟着从马背上跳下来。   这一路他困极了,但一直强撑着不敢闭眼,连个哈欠都没敢打。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少年,看着他临湖而坐,脱掉上衣,袒露出被血染花的瘦削后背。   这谜一样的少年是什么来头,姓甚名谁,今年几岁,裴焱统统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捅了一个大篓子。   这少年救了他两次,他却害他受了伤。   白鹤庭扭着脖子,简单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他当时有意调整过站位,虽然没能完全避开攻击,但伤在此处不危及生命,此时也不再出血了。   算不上什么重伤。   他用手舀起湖水,顺着后肩倾倒而下,一边冲洗伤口,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行进路线。   从这里开始向东南前行,可以同时避开乌尔丹境内的追兵和来自都城的援军,此时边境战乱四起,他一向单兵作战,短暂的消失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但带这小鬼回封地还是回都城却是个问题。   他在封地内虽有一座城堡,但那里驻守着受封时国王一并派去管理封地的大臣与侍卫,反倒是都城府内有一两个能够托付之人。   但是,如果这小鬼还要捣乱——   “等……”   稚嫩嗓音冷不丁地打断了白鹤庭的思路。   他回头看去,那烦人的小鬼正朝河边走来,怀里捧着几块刚掰下来的仙人掌,一对浓眉撇成八字,嘴巴也嘟起了一点。   瞧着十分懊恼。   “等一下。”裴焱用眼神点了点手中的东西,“涂这个,可以止血消肿。”   白鹤庭停下了穿上衣的动作。   年纪不大,懂的倒多。   似乎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愚蠢。   他伸手去取,裴焱的手却向后躲了一躲:“我来吧。”   他怯生生地瞟了白鹤庭一眼,又再次耷拉下眉眼:“这伤口,自己上药不方便。”   白鹤庭没回话,但也没伸手去抢。   裴焱便当他默许了。   他在白鹤庭身后跪下,用水细细洗掉了他后背上的血污。   他还是第一次处理过这种深度的刀伤,可少年身上的伤却远不止这一处,剩下的疤痕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他的动作慢吞吞的,白鹤庭回头剜了他一眼:“别磨蹭。”   裴焱这才把仙人掌的汁水挤出,一点一点涂抹在伤口周围。   他并不擅于处理伤口,可少年始终一声不吭,只是拉长了呼吸的节奏,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也紧紧攥成了拳。   裴焱凝目望向他泛白的骨节,只觉得胸口堵得更加厉害。他死死咬住嘴唇,片刻后低声却郑重地道出一句:“对不起。”   白鹤庭不想理他。他抬手拍了下肩头,示意他快点。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裴焱却忍不住了,“是因为那个叫裴铭的吗?”   白鹤庭愣了几秒,扭头看他:“你不认识他?”   裴焱摇摇头:“不认识。”   他顿了顿,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我的生父?”   白鹤庭转回头去,盯着眼前的平静湖面陷入沉思。   这倒怪了。   叛国虽是重罪,但听这小孩的意思,裴铭知不知道他的存在都不一定。可陛下却大动干戈,特别发出一道灭口密令,派了几十人去取这私生子的性命。   裴焱没等到他的回答,兀自继续道:“我母亲总说,我父亲是一位很厉害的人。每每谈论起他,她的眼睛都像在发光。”   白鹤庭没想到这小孩这么絮叨,正欲叫他闭嘴,那男孩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她每个月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痛苦得要死。”他嗓音发着闷,呼吸也变得沉重,“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知道,她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不在。”   末了,又咬牙切齿道:“这样不负责任的人,有什么可崇拜的。”   这话说完,二人便一齐安静了,只余胡杨树在寂寥的大漠中沙沙低语。   可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白鹤庭突然惊弓之鸟似的向前一躲,回过头厉声道:“你做什么?”   裴焱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语气也一本正经的:“吹一吹,伤口就不痛了。”   白鹤庭推开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上衣穿上。   神经病。   吹气哪里会有止痛的效果。   这少年说翻脸就翻脸,裴焱茫然无措道:“我以前受伤的时候,我母亲也会……”   剩下的话他却不肯说了,眼圈也再一次泛起了红。   你母亲、你母亲。   白鹤庭无端地烦躁起来:“你怎么这么爱哭?”   泪珠被拦在眼眶里打转,裴焱连忙抬手抹了一把。   “不许哭。”白鹤庭眼神凶狠,瞪着他警告道,“再哭,我宰了你。”   裴焱把抽噎也一并咽进了肚子里。   白鹤庭不说话了。   他把衣服穿好,往远走了几步,在一棵老树脚下屈膝而坐,用左侧身体靠着树干,合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男孩由远及近的拖沓脚步。   白鹤庭看他一眼。   男孩的眼睛又红又肿,但脸色很平静,手上似乎有几处被仙人掌扎破的伤口,脚下只剩了一只鞋。   真够狼狈的。   “骆从野。”白鹤庭喊他。   裴焱怔怔地站在原地,他还不习惯这个新名字。   “以前的事,不许再对别人讲了。”白鹤庭又闭上了眼。   他的语气里不含呵斥的意味,看模样,像是倦了。   男孩一直不回话,他又提醒道:“今后有人叫你‘骆从野’,你要应,‘是’。”   裴焱这才反应过来,低声应了句“是”。   白鹤庭点了下头。   曾经有人给了他一个名字,还愿意给他一个庇护所。这份恩惠,他今日终于还清了。   他不再开口,裴焱只当他睡了,正要去找个休憩的地方,白鹤庭突然问:“你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裴焱被问得一愣。   “她什么都会。”他认真道,“还很漂亮。”   白鹤庭弯了弯嘴角。   论母亲的长相,这倒没几个人能比过自己。   “给我讲讲。”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又问,“除了给你吹伤口,她还会做什么?”   少年始终闭着眼,唇角明明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头却轻轻皱起,像是正体味着什么既快乐又忧伤的事情。   裴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在他面前蹲下。   一只手绕过腰覆上后背,白鹤庭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条件反射地要躲,裴焱的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   怀中少年的身体硬邦邦的,像一头因受惊而浑身僵直的小鹿。   裴焱把脸紧贴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安静须臾,才轻声道:“我难过的时候,她会这样抱着我。” 第25章   “将军?”邱沉连唤两声,见白鹤庭不作答,又不敢贸然扰他思绪,只好在一旁静静候着。   白鹤庭迟几拍地回过神,将护卫团提上来的调查报告悉数折叠收起,从桌后站起身来。   邱沉这才重新开了口:“将军,马已经备好了。”   白鹤庭点点头,向前走出两步,又忽然停步,回头从桌上银盘中捡起了一颗红彤彤的枣子,送入唇中尝了一口。   清甜可口,几乎可以与送入王宫的贡品相媲美。   “这个,果园里还有吗?”   白鹤庭嗜甜,果园里栽培的蔬菜水果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优良品种,邱沉并未多想,只当东西合了将军的口味,利落答道:“应该有,现在正是收枣子的季节。”   “嗯。”白鹤庭把红枣丢回到盘子里,“叫人多摘些,分给大家吃吧。”   “是。”邱沉应完,又忽然一怔,“大家?”   将军从未操心过这等琐碎之事,他担心自己会错了意,忍不住确认一遍:“您的意思是……分给府里的人吃?”   “不然呢?”白鹤庭只觉得他尽提些蠢问题,反问道,“你想分给府外的人吃?”   *   林荫大道尽头的镀金雕塑在日照下熠熠生辉,白鹤庭穿过王宫花园,步入宏伟奢华的莉珊德拉宫。   白逸并未坐在议事大厅的高台宝座之上,他身着便服,身下是把实木扶手椅,周围环坐着几位御前会议中的熟面孔。   昨日上午,此处刚刚通过了一项新决议——几位经过层层推选的红衣主教将进入军队,为士兵提供日常宗教服务。   邵城在公开场合对宗教的态度一向暧昧不清,这又是白逸点头同意的事,他自然不会多言半句。达玛森的海上力量十分薄弱,海军统帅在国事上没什么话语权,更是倾力配合。   唯独到了白鹤庭的地盘,两位被国王授予中校军衔的主教让几个普通哨兵拦在了军营门外。   其中一位正在大厅里坐着。   白鹤庭的目光轻扫过他的脸,瞧那面色,恐怕刚在嘴上征讨了一番。   他单膝下跪,向白逸行礼。   白逸一直没有开口,白鹤庭便一直跪着,最后是邵城打破了这尴尬的静峙:“听说白将军这几日身体不适,不知好些了没有。”   白鹤庭依旧低伏着头,简单应道:“已无大碍。”   长辈问候他的身体,他却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那主教早就听闻白鹤庭傲慢无礼,却没料到会无礼到如此地步。   他冷笑一声,愤怒之情更甚:“白将军真是带了一批好兵,连陛下的命令都敢公然违抗。”   “他们只是听令行事。”白鹤庭淡淡道,“上次在猎苑遇袭之后,我要求他们加强戒备,若非我同意,谁都不许踏入军营半步。”语毕,他将头伏得更低,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是我下命令时考虑不周。我一得知此事,便立刻赶来向陛下谢罪。绝无一丝忤逆陛下之意。”   “立刻?”主教见他信口开河,忍不住站了起来,“分明是昨天的事!”   “昨日……我确实不方便处理事务。”白鹤庭面不改色,“教皇大人才刚说过,使用抑制剂是违背神意的行为,这回我便试了一试。”   他说得委婉,但在座的人全听得明白。   “实在没想到会耽误正事。”   “你……”对方没想到他会搬出这个理由,又偏偏挑不出毛病,一时哑了火。   “起来吧。”白逸不愿再听这二人斗嘴,冲白鹤庭挥了挥手,“去找个位子坐。”   白鹤庭这才起身,在留给他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白逸又问:“秋猎那事,查得如何了?”   白鹤庭道:“目前查到了两个人的身份,都是在城市中谋生的小商贩。其中一人已经成家,但家人早在我们赶到之前消失无踪。据认识他们的人说,事发之前这二人都突然出手阔绰,应该是得到过一笔意外之财。”   平平无奇的答案,白逸“嗯”了一声。   “蹊跷的是,”白鹤庭又道,“我这次是被一只猎豹引诱到了僻静之处。但是,领头的那人之前也被人在猎苑里撞见过。时间巧得很,正是两年前——大法官被猎豹袭击之时。”   提到郑云尚遇袭一事,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白逸敛起了眉峰。   郑云尚立即接了话:“当年事发突然,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凡我身手有白将军的十分之一……”他轻叹口气,遗憾道,“也不至于白受这个罪,连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提供不出来。”   他确实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给,白鹤庭并未接他的话茬:“也就是说,这两年来,这群人一直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皇家猎苑。他们知晓我前往营地的路线,了解我的狩猎习性,这也是我要求军中加强戒备的原因。”他话音一顿,字斟句酌道,“我的安危事小,军中混入异己事大。”   主教在他这长篇大论里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异己?”他扬起嗓门,眼看就要急眼,“白将军把这两件事情相提并论的意思是?”   “主教多心了,我没有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的意思。”白鹤庭语气平平,“但提起这个……陛下,习武之人生性单纯,我的兵已经有了自己的信仰,给他们太多选择,我实在担心他们分不清到底该信仰哪一个。”   他今日与往常很不一样,白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微笑着问:“你的兵信仰什么?”   白鹤庭认真答道:“为国王战死。”   白逸一愣,继而朗声大笑。   邵城也笑了笑:“白将军这话说的,倒像我们的兵不够单纯了。”   白逸看他一眼,挥袖道:“他向来不会讲话,你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   “我还有另外一点担忧。”白鹤庭继续道,“我麾下上至军官下至厨子都要严格遵守军中作息,与士兵同食共寝一同练兵。只怕主教大人入了我的军营,便没什么精力侍奉主了。”   白鹤庭练兵一向以严酷著称,这话一出,那主教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一时间进退维谷,半天都没接上话。   白逸却一反常态,草率地拍了板:“有点道理。正好可以和骑兵与海军做个对比,观察一下效果。”说完,又话锋一转,看向了邵城,“听说乌尔丹那边起了乱子?”   “余孽而已,不成气候。”邵城轻描淡写道,“犬子已经前去处理了。”   白逸点了点头,无视掉主教欲语还休的复杂神情,冲众人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都退下吧。”   众人纷纷起身,他又单独喊住白鹤庭,对他说:“你留下。”   白鹤庭目送他们在窃窃私语中离开议事大厅。   白逸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待殿中只剩侍卫与白鹤庭,才在他身旁坐下,含笑道:“今日的你倒不像你了,伶牙俐齿的。”   白鹤庭低眉颔首,恭敬地回答:“只是些肺腑之言。”   白逸晃了晃神。   这个角度,与骆晚吟实在是太像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嘉树给我讲了你在秋猎时的遭遇,你年龄太大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给你挑个性格温顺、好控制的……”   白鹤庭摇摇头:“好被我控制,自然也好被别人控制。”   他头脑如此清醒,白逸不禁叹息了一声。   真可惜,是个Omega。   如果白嘉树有他的一半……   “我早已决定,今生都不会成婚。”白鹤庭垂着眼帘,语气从容又淡定,“Omega一旦被人标记,难免会受人牵制。”   他一字一顿,字字郑重道:“我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决断。”   --------------------   想让小狗出场,但实在出不来。   下章,下章一定。 第26章   白鹤庭回府之时,骆从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指间掐着一根萎靡不振的狗尾巴草,望着被夕阳镀上金色的水面发呆。   一阵风忽然吹来,吹皱了水,也吹来了冷杉的清甜。   骆从野收回了飘向千里之外的神思。他丢掉手中杂草,从草地上站起身,向来人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将军。”   白鹤庭这才牵着马向他走近,无语道:“不是说要当好一个Beta?”   龙舌兰酒信息素不见丝毫收敛,一路飘到了门楼。   骆从野垂着眼,低声道:“我已经不在护卫团了。”   这回答倒是有理有据。   可实在天真。   白鹤庭轻抚马颈,顺了顺珍珠的鬃毛,提醒道:“低调一点,你信息素等级高,容易引人注意。”   骆从野却心不在焉地说:“当您的护卫,信息素等级低才不正常。”   给珍珠梳理毛发的修长手指忽的顿在空中。白鹤庭反应了几秒,扭头看向那一脸愁容的年轻人。   他这段时间的无条件服从险些让白鹤庭忘了——这曾经是个一意孤行倔得要死屁也不懂还总是添乱的小屁孩。   “你再顶嘴试试?”白鹤庭冷下了脸。   骆从野把唇线绷得死紧,没回话。   他其实没想同将军顶嘴,可周承北的那一席话总在脑中徘徊,搞得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刚刚只是无意中讲了两句真心话罢了。   白鹤庭轻拍马肚,打发珍珠去喝水,自己转身走了几步,在树脚下坐了下来。   他此刻实在没什么教训小孩的心情。   今日的御前会议上,他仅凭几句胡搅蛮缠便让国王轻易地同意了他的主张,可白逸在国事上明明不会如此轻率。他分化成Omega之后,白逸更是头一回与他如此亲近。   这位曾经挥刀屠龙的巨人,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骆从野也跟了过来。   他在树前静立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打断了白鹤庭的思绪:“我的信息素……”   白鹤庭抬头看他。   骆从野略有迟疑,但还是把问题丢了出来:“味道好闻吗?”   他在书上看到过,即使是同一人的信息素,不同人闻起来的感受也不完全相同,好闻不好闻更是完全随个人喜好。有的人偏爱花香,有的人却觉得花香太过甜腻。他此前极少在他人面前暴露过信息素,几乎没有得到过关于自己信息素味道的评价。   他问得认真,似乎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但白鹤庭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   比起好闻不好闻,信息素的等级明明更加重要。   可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认真思考过。   白鹤庭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好闻的标准是令人感觉舒服,那倒是……   “他们说,”骆从野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的信息素味道很好闻。”   白鹤庭一愣:“谁们?”   Alpha会本能地排斥同性信息素,Beta又闻不到信息素,能说出这种话的,只可能是Omega。   府里确实有几名Omega侍从。   骆从野看着他眨了眨眼。   这话是今日来送枣子的家仆说的,但直觉告诉他,把那Omega的名字说出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还没想好从何说起,白鹤庭已经冷声开了口:“别人觉得好闻,你就释放信息素给别人闻?”   “啊?”骆从野呆住。   千古奇冤。   他只是接了盆枣子。   白鹤庭审视的目光直勾勾地刺入他的眼,骆从野讷讷张口:“我——”   白鹤庭不爽道:“我不喜欢。”   他移开视线,望向了金光粼粼的湖面,骆从野也安静了下来。   原来,将军不喜欢他的信息素。   可将军接下来的话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不喜欢,与人共享你的信息素。”   骆从野再次呆住。待回过神来,又连忙解释:“我没有——”   “不许给别人闻了。”白将军显然也不喜欢听人解释。   骆从野缓缓闭上了嘴。   这半天他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完。   他不应声,白鹤庭瞧着更不高兴了:“记住了没有?”   骆从野这回长了记性,言简意赅地回答:“记住了。”   白鹤庭淡淡扫他一眼,又去看那湖。   树与山的倒影在湖面上随风轻荡,这景象确实有几分乌尔丹的影子。   他把后脑靠上树干,闭着眼轻声道:“今日有点累了。”   骆从野仍在琢磨他言语中的意思,白鹤庭突然问:“你疲惫的时候,她是怎么做的?” 第27章   湖边,树下,微风,野草。   骆从野在时空的错位与重合中感到恍惚。   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被血染湿半边衣袖的苍白少年。   他的个子很高。   骆从野要仰着脖子才看得到他的脸。   他想要给少年一个拥抱。   却把自己塞进了他的怀里。   但是,现在不同了。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   一个带着龙舌兰酒气息的温热怀抱贴了上来,白鹤庭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这不是难过的时候做的吗?”他这么问了,肢体却不见任何抵抗,而是把脸埋进骆从野的颈窝,嗅了嗅。   这回他终于确定,骆从野的信息素是好闻的。   骆从野抱着他没吭声。小时候的他每天都精力充沛到令母亲发愁,哪有过疲惫的时候。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疲惫的时候母亲会怎么做。   但他决定临时发明一个。   他想了想,松开这个拥抱,在白鹤庭疑惑的目光中膝行两步,与他并肩坐在树下。   白鹤庭正欲开口,骆从野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肩,朝自己的方向扳了一把。   手下的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卸掉力气,随着他的动作倒了下来。   万物坠入黄昏,倾慕的人坠入自己的怀里。   倾斜的日光将白鹤庭细软的发丝染上一层柔和的暗金。   骆从野挪开了视线。   脑袋下面枕着一条结实的大腿,白鹤庭觉得有点新奇,他也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对于亲密接触的全部体验似乎都来自骆从野。   在他记事之前,骆晚吟抱过他吗?   白鹤庭不知道。   直到十四岁遇到这个小孩,他才第一次知道被人拥抱是什么感觉。   白鹤庭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刚才那突发的异常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缘由——他的身体只给这混小子碰,那他的信息素自然也应当只给自己闻。   十分公平,非常合理。   白鹤庭调整了一下躺卧的姿势,仰面看过去,却只看到了骆从野沉默的下巴。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枣子好吃吗?”他问。   骆从野低头看他一眼,又看回了远处。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管家派人给全府上下都发了枣子吃,可他当时并没有品尝美食的心情。更何况,那枣子糖分爆表,齁得要命,实在难以下咽。   他只吃了一个。   但他刚才分明在将军的目光里瞥到了一抹期待。   骆从野昧着良心说:“好吃。”   说完,又飞快地向下瞟了一眼。   白鹤庭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   骆从野暗自松了一口气。   白鹤庭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不再说话,顺着骆从野的视线转过头去。   天高气爽,山静日长,珍珠在宜人秋色中弯下修长脖颈,心无旁骛地……啃草皮。   一分钟后,白鹤庭终于看不下去了。   “马吃草有什么好看的?”他又问。   骆从野收回视线,低头看他。   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白鹤庭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骆从野直说:“为什么叫它珍珠?”   愚蠢至极的问题,白鹤庭道:“我的每匹马都有名字。”   将军似乎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骆从野认真道:“可它长得这么好看。”   所以才叫珍珠啊,白鹤庭听着奇怪:“珍珠不好看?”   骆从野抿了抿唇,神色比刚才还要复杂。   十五岁时,他在住处边上的野河里时常抓到河蚌,掰开后便会有那名为“珍珠”的东西。个头不大,也不圆,表面坑坑洼洼的,与书上的绘图相差甚远。   骆从野摇摇头,如实回答:“肉挺好吃的。”   比那甜枣子好吃多了。   但这句没敢说。   白鹤庭愣了愣,扑哧一下笑出声。他理解了骆从野的困惑,小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想过。   这回愣住的却是骆从野。   原来将军也是会笑的。   一双桃花眼笑成一对弯弯的月,眼下那颗小痣像一颗伴着月亮的星星,随着低哑的笑声轻轻晃动。   黄昏中的星月美得震人心魄。   骆从野看呆了。   白鹤庭笑够了,轻轻咳了一声。他敛起一点神色,语气像责问似的:“藏书室里的那台桃花心木五斗柜,小时候偷看书的时候,就没有偷偷翻过?” 第28章   将骆从野领回府的第三年,白鹤庭因伤回了一趟都城。   在他即将离开之时,管家苏幸川向他呈上了几张棕色纸。   十六岁的白鹤庭身姿如松,气质如玉,已看不出一丝在街头浸染出的匪气。   他立于桌边,将手里的东西随意翻看了几眼。   纸面上的字迹相当幼稚,绝大部分的语句都有些朦胧印象,像是摘抄。   “这是什么?”白鹤庭问。   苏幸川递上准备好的说辞:“您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在藏书室里擅自使用您的笔墨,被负责打扫的仆人抓到了。”   白鹤庭疑惑道:“他识字?”   苏幸川颔首:“看样子,懂一点。”   白鹤庭重新翻了翻那几页纸。   这可不止是“懂一点”。   那孩子在乌尔丹的住处普通至极,家破人亡时又仅有六岁,却能识得这么多字。   真是个幸福的小孩。   他翻动纸张的动作忽然一顿,从中抽了一页出来。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白鹤庭”三个大字。   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纸看,苏幸川此时只后悔没提前将这些写有白鹤庭名讳的纸张悄悄销毁。   骆从野虽然年纪不大,话也不多,但为人乖巧,做事又麻利,深得苏幸川喜爱,他本意只想试探下白鹤庭对那孩子会书写一事的态度,却不慎忽略了一点。   纵使白鹤庭从不曾对下人苛责礼仪,但直呼名讳这种事还是过于冒犯了。   他担心白鹤庭一怒之下给出重罚,又解释道:“他对您极为崇拜,才会冒犯地写下您的名字。对他说过不许再犯,也罚过了。”   少年冷肃的目光自孩童的幼稚笔迹滑向年近四十岁的Beta脸上。   白鹤庭问:“怎么罚的?”   “罚他……”苏幸川罕见地卡了壳。   他当时只给了些不痛不痒的处罚,可他又不敢在白鹤庭面前信口胡言,只好压下声音如实回答:“当周餐食只能领粗面包,还扣去了两个月的薪水。”   白鹤庭收回视线,继续翻看手中纸张:“这算什么惩罚。”   苏幸川心里一凉。   他正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求情,白鹤庭又说:“给他找个学校。”   苏幸川闻言一怔。   虽然达到了最初的目的,但,这也不算惩罚吧。   他试探道:“送去修道院吗?”   白鹤庭对教会近两年的腐败略有耳闻,他思索片刻,对苏幸川吩咐道:“送去城市学校,他们教的东西实用些。”   “明白。”苏幸川见他确实没有要严惩骆从野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白鹤庭又喊住了他,“我不在的时候,把藏书室对大家开放。书放在那,就是等人读的。”   府里识字的家仆屈指可数,苏幸川没想到他会如此提议,提醒道:“陛下赐您的宝物若有遗失,不好交代。”   白鹤庭这才想起,白逸赏给他的那些珍珠彩宝,他都叫人丢进了藏书室的一台五斗柜里。   *   那些东西后来被苏幸川收到了其他地方,但看骆从野茫然又惊诧的模样,恐怕还真没碰过那藏满珠宝的柜子。   偷偷溜进藏书室,竟只是读书写字去了。   白鹤庭轻嗤道:“字还是那样丑吗?”   骆从野半天才从这两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中回过神来。   小时候他曾在藏书室中描摹过许多遍白鹤庭的名字,还因此领了罚,但他从未想过白鹤庭竟知晓此事。   心事被拆穿的窘迫像翻江倒海的浪,可那浪头却颠起了一点暗藏的喜悦。   也许,将军对他,并不是完全地不闻不问。   他耳根热得厉害,面上仍强装镇静,低声答道:“不丑了。”   白鹤庭似乎也无意探究真相,只是倦怠地合上了眼。   骆从野没有破坏这片刻的安宁,他将嘴边那句“真的不丑”生生咽进肚子里,直至晚霞的余晖渐渐散尽,才斟酌着开了口。   “新来的医生……”他小心谨慎道,“给您开过什么药吗?”   白鹤庭缓缓撩起眼皮,问:“为什么问这个。”   骆从野望向天际线上的最后一抹红光,扯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我就是……想起了秋猎时的事。”又平静道,“听邱副官说,这医生是新来的,还是谨慎一些好。”   白鹤庭又闭上了眼。   真是杞人忧天。   这种低级失误,他怎么可能再犯第二次。   “开了。”白鹤庭道。   骆从野的脊背陡然一直,低下头看他:“什么样的药?”   白鹤庭眼皮动了动,没回话。   但他这个反应只叫骆从野愈发紧张:“您吃了?”   “用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鹤庭又不回话了。   他面色古怪,像是有所隐瞒,骆从野有些慌了。   他伸手在白鹤庭颈侧探了探体温,语气严肃道:“哪里不舒服?”   白鹤庭缓慢呼出一口忍耐的长气,坦诚地回答:“很烦。”   骆从野连忙说:“不舒服那就别吃了。”   白鹤庭忍无可忍地睁开眼。   蠢货。   开的那药就是你。   他冷冷骂道:“闭嘴。”   --------------------   苏幸川:骆从野这孩子真是乖巧。   周承北:?   苏幸川:这孩子也很聪明。   白鹤庭:?   ---   向追更的宝宝们说声抱歉,这一章来晚了。   我在努力调整状态啦! 第29章   骆从野心急如焚,哪里闭得上嘴:“我听说很多药物都有副作用,您——”   白鹤庭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什么都没吃。”他放下手,在年轻人慌乱的神色中敏锐地察觉出一点异常,“那医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骆从野视线轻晃:“没有。”   白鹤庭沉下声道:“看着我说话。”   将军,还是儿时待自己如胞弟的挚友。   事实证明,这个抉择比骆从野预想中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骆从野淡定道:“我还没机会认识那位周医生。”而后,又缓缓垂下眼帘,凝目回望白鹤庭,“我只是……”这回的语气也更加诚恳,“真的很担心您。”   漆黑的双眸像座温柔的囚笼,牢牢锁住了眼前人的视线。   白鹤庭一时恍惚。   这药似乎真的有副作用。   心脏……   心脏很不舒服。   “别瞎操心。”他单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   几片枯叶在掌心下被碾得粉碎,白鹤庭拍了拍手,刚想站起身,一条手臂突然从后方捞住了他的胸膛。   后背也贴上了一片温热。   “将军。”   随着耳畔的一声轻唤,那股不适感自心脏向周身飞速蔓延,爬满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二人拥抱过太多次。   在漆黑的山洞里,在柔软的床铺间。   赤身裸体,亲密无间,手脚纠缠。   但拥抱应当有拥抱的理由。   或者是欲望驱使,或者是寻求安慰。   不应该是这种……   不能够是这种……   猝不及防的、毫无缘由的、扰人心绪的……   “放开。”白鹤庭往开掰那条结实的手臂。   骆从野却将他箍得更紧。   “我不会,”他将唇贴在白鹤庭耳后,一字一顿地低语,“让任何人,伤害您。”   “你以为你是谁。”白鹤庭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回头斥责道,“我让你放手。”   骆从野的侧脸紧紧贴着白鹤庭的额头。   天色黑透了。   他看不到白鹤庭脸上的红,只感受得到他肌肤的烫。   白鹤庭的呼吸也是烫的。   一下一下,打在骆从野的脖颈上。   骆从野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他擅长忍耐。   这是他孤身一人在漫长年月里习得的生存本能。   将军命他放手。   他应当放手。   但是……   手臂下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给了他放肆的勇气。   他抬起另一只手,扳住白鹤庭精致的下巴,往起抬了一点。   怀中人的身体僵硬得让他忆起他们的初次拥抱。   白鹤庭在慌乱中屏住了呼吸。   眼睛也一并用力闭上——   *   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却始终没有贴上来。   白鹤庭睁开眼时,骆从野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在几步之外,远处则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天都黑了,怎么还在湖边坐着。”   白鹤庭循着声音看过去,又扶着土地站起身,在日落后的萧瑟冷风中调整好了呼吸。   白嘉树从不会隐藏自己的信息素,但他竟迟钝到没有察觉到一个Alpha的接近。   一个不可原谅的低级失误。   白嘉树踏着枯枝败叶向他走来,忍不住打量了几眼那护卫打扮的陌生面孔。   白鹤庭也扫了骆从野一眼,提醒道:“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比起顶级的龙舌兰酒,白嘉树更在意略有波动的冷杉,他不再看那护卫,朝白鹤庭走近几步,关切道:“身体不舒服?”   白鹤庭与他面对面站着,淡声答了句:“没有。”   他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冷淡,白嘉树心里不是滋味。   自那日在猎苑中不欢而散后,白鹤庭告病半月有余,直到今日才去了一趟王宫。   却也没有找他。   “上次在猎苑是我不好,你明明刚遭遇了那么危险的事……”白嘉树压低嗓音,语气温和地向他示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也不该迁怒于你。”   白鹤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殿下对我发脾气,谈不上该或是不该。”   这种话如果出自别人之口,白嘉树兴许还要判断一下是不是撒娇置气,但这是白鹤庭。   “别生我的气了,我向你赔不是。”他自觉再说别的也是多余,直接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把制作精美的小猎刀来,“看看这个。”   白鹤庭看了过去。   从手柄的雕饰风格判断,应该出自一位他常光顾的知名刀匠之手。   “他做的刀,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白嘉树用指尖蹭了蹭刀柄上镶嵌的贝母,将猎刀递入白鹤庭手里,“这里太暗了,看不出效果来,这贝母在日光下虹光耀眼,漂亮得很。”   白鹤庭接过东西,拿在手里试了试。   握持手感极佳。   白嘉树见他神色有所缓和,连忙提议道:“走吧,我陪你回去。你刚生了一场病,别在这儿吹冷风了。”   白鹤庭摆弄着手里的新玩具,又回头看了一眼。   骆从野仍在原处站着,他的头微微低垂,在幽昧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白鹤庭转回头去,背对着人吩咐道:“把珍珠牵回马厩。”   骆从野安静了几秒,才低声应他:“是。” 第30章   落寞星辰在薄云间忽明忽灭,白鹤庭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白嘉树跑了几步才追上他,与他并肩行于湖边。   冷杉已然恢复镇定,龙舌兰酒的压迫感便突显出来,白嘉树略感不适,回头望了一眼那牵着白马跟在十几步外的Alpha护卫。   他纳闷道:“我还以为你的护卫团里都是Beta。”   白鹤庭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道:“确实都是Beta。”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白嘉树也没什么兴趣去深究一个护卫的身份。   他想了想,捡白鹤庭爱听的说:“我也觉得父王的担忧实在多余。护卫嘛,管他是Alpha还是Beta,可靠就行。”   白鹤庭闷声走路,不再接腔。   他向来话少,白嘉树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同这闷葫芦讲了讲这半个月来的新奇见闻——谁家养了奇珍异兽,谁家与谁家结了亲戚,在王宫里看了哪些精妙绝伦的艺人表演。   他把能想起来的统统讲了一遍,末了,才闷闷不乐道:“父王今日又向我提起了那件事。”   那件事,白鹤庭已经听厌了。   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为王室诞下子嗣延续血脉,是储君的职责。”   白嘉树皱起眉:“他比我小了快十岁——”   “他正值适婚适育的年纪。”白鹤庭平静地反驳,“是你的年纪太大了。”   今年春天,财政大臣的小儿子分化成了Omega,白逸一直有意给二人定下婚约,可白嘉树死活不从。   白鹤庭在宫廷宴席上见过那Omega几次。性格乖巧,样貌漂亮,讲话柔声细语的。其父又手握重权,算是门当户对的皇家婚事。   白鹤庭看他一眼:“二十七岁还未成婚的王子,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白嘉树立刻说:“你不也没有成婚。”   白鹤庭淡淡道:“我与殿下不同,我的职责在疆场之上。”   “我没说不会履行职责,我只是有自己的原则。”白嘉树轻嗤一声,“父王与母后的婚姻形同虚设,他们——”   “殿下。”   他又开始口不择言,白鹤庭停下了脚。   白嘉树也跟着站定,但没被他打断,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虽是主认可的伴侣,但二人之间哪有一丝一毫的伴侣之情?父王那么多情妇,有哪个是女性Omega?”他朝边上跨了一步,站在白鹤庭面前一板一眼地说,“我不会让自己的婚姻步他们的后尘,我一定要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白鹤庭道:“殿下这话说得有失身份。”   也实在天真。   白嘉树明明只比他晚出生几个月,但瞧这心智,恐怕与那十几岁的准太子妃也不相上下。   白嘉树道:“你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白鹤庭确实知道。   得活得多么容易,才会把心思无所畏惧地写在脸上。   他看着白嘉树问:“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一直拖着自己的婚事,总有一天陛下会答应你的请求?”   白嘉树闻言怔住。   白鹤庭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一个无父无母、不能为王室带来联姻益处的太子妃,还是一个没有二心的听话臣子。   白逸需要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他边走边说:“你不愿被政治联姻所捆绑,那你更应该理解我才对,我也不愿被一个Alpha所捆绑。”   白嘉树急道:“谁要绑你——”   “殿下。”白鹤庭再次打断了他。   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今天竟然需要说两遍。   “我不会成婚,今生都不会成婚。我也没兴趣……”他在后半句话里加重了语气,“与任何人,谈情说爱。”   跟在远处的脚步声缓了下来。   白鹤庭却走得更快。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情爱只会让人变得软弱与迟钝。   让人徒生破绽。   但是,他所在的位置,不允许有任何破绽。   白鹤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所以,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的身上。”   “你走慢点!”   白嘉树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再一次在他冷冰冰的态度前选择了妥协:“我一提这个你就生气,我不提就是了。”   他与白鹤庭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待白鹤庭的步子慢下来,才郁郁寡欢地再次开了口。   “听父王说,你又要离开都城。”   白鹤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跟在远处的脚步声彻底停了。   “南方有些Omega的小规模叛乱。”白鹤庭说到此处,话音不自然地顿了一下,“三个月后启程。”   至少停用抑制剂三个月,抑制剂才能重新起效,这话是周承北说的。   “Omega?”白鹤庭这两年大多在都城坐镇,甚少会前往一线,白嘉树只觉得他小题大做,“一群Omega能整出多大风浪?犯得着你亲自去?”   说完,又自觉失言,讪讪地压低声音:“我说错话了。”   Alpha谈到Omega时总会有些带有歧视意味的自然反应,白鹤庭早已见怪不怪,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你说的没错。”他将猎刀在指间转了几个来回,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才想亲自去那边看看,一群Omega怎么能整出这么大的风浪。” 第31章   这一年,都城迎来了十年一遇的冷冬。   临近三月,春已近了,北风仍在呼啸,鹅毛大雪打着卷自阴沉高空纷纷扬扬地向下飘落,将都城远郊的一座隐秘私宅覆盖了大半。   门前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树也被皑皑白雪压弯了枝。   从远处看,俨然是座荒凉破败的废弃宅院。   可那宅内却别有洞天。   飘香暖阁中温热如春,一截汗涔涔的白皙手臂自羊毛毯中探了出来。   “你真是不中用了。”那手戳了戳坐在床边穿衣服的Alpha的结实后腰,慵懒嗓音飘荡在乳香脂被熏烧后的清凉香气里,“商讨这么一条无足轻重的法案,竟还要等那Omega从南方回来。”   邵城回过头,垂眼看着那张看不出半点岁月痕迹的脸,重复了一句:“无足轻重?”   也是。   对于一个Beta而言,这条法案确实无关紧要。   更不用说他身份特殊,无需接受任何世俗审判。   邵城将靴子穿好,语气冷淡到将空气也拉低了几度:“你离开教皇宫快一个月了,是不是不太妥当。”   “传播福音,为各教区的信徒祈福,是主赋予我的……”温衍手往前伸,柔声道,“不可推卸的,神圣职责。”   邵城将那只在自己大腿上作乱的手拉开。   自从主教驻扎步兵大营一事被白鹤庭轻而易举地否决,那之后的每一次御前会议白逸都会传白鹤庭前去,直至年末白鹤庭亲自前往南方平乱。   白逸这次决定将人从前线召回,基本算是为白鹤庭在国事中的话语权盖下了御玺。   邵城沉声道:“你太冒进了。”   “是吗。”温衍撩开羊毛毯,在床头靠坐起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许吧。也可能……我高估了你和郑云尚在白逸心中的地位。”   “我的地位?”邵城觉得好笑,“我能有什么地位?”   他起身走到摆放香炉的小桌前,将熏树脂的香烛一口气吹灭,又道:“你直呼他大名的习惯最好改一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没有吗?”温衍眨眨眼,一脸认真地望着他问,“会不会是你们的墙建得太不扎实,才会轻易叫一个Omega钻了空子?”   Omega。   他甚至不屑于称呼白鹤庭的名字。   邵城用力捏了捏眉心:“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把一个Omega放在能和我平起平坐的位置?”   温衍对王宫中的事情不感兴趣,敷衍道:“为什么。”   邵城却没有回答。   上天对达玛森开了一个诙谐的玩笑。新王戴上了王冠,却失去了生育能力。若不是白嘉树自幼便沉溺玩乐,白逸也不会迫于无奈把那野小子从贫民窟里带回来。   但谁都没能想到,那小子竟出人意料地好用。   邵城没说别的,只严肃道:“你应该庆幸,他分化成了一个Omega。”   他含糊其辞的态度反倒引起了温衍的好奇:“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白逸的儿子?”   邵城依旧没有回答。   他这个反应坐实了温衍长久以来的猜测,温衍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那又如何。私生子没有继承权,况且他还是个Omega。”   邵城提醒道:“没有任何一个法条规定Omega没有王位继承权。”   “可他是……”   温衍把“私生子”三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他细细琢磨着邵城模棱两可的回答,在震惊中徐徐瞪大眼:“你的意思是……”   邵城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不为人知的王室秘辛犹如一颗惊雷,震得温衍半天回不过神来。   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王后如果知道……”   “知道又能如何?”邵城摇摇头,“现在可不是三十年前,他早就不再需要王后家族的扶持,你不如想想裴铭的下场。卸磨杀驴,那位可相当擅长。”   裴铭。提起这个名字,温衍仍旧恨得牙痒痒。   他冷嗤一声:“裴铭?他那是活该。”   旋即,又想起了裴铭一家是怎么死的,愉快地勾起了嘴角。   “我听说白嘉树对那Omega可是一往情深。”他幻想了一下那位天真储君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忍俊不禁,又倍感过瘾,“真是傻得可爱。”   “‘父王’的这个‘王’字不是白多出来的,王室中哪会有寻常的父子关系。”邵城的表情倒未见异样,只平静道,“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在王权面前,不存在的。”   他从扶手椅上拿起了貂皮外衣,温衍霎时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道:“你这就走了?”   他千里迢迢从南方的教皇宫来到这寒冷之地,百无聊赖地在私宅里等了一个月,这男人竟连夜都不陪他过。   “不要总叫你的贴身侍从去我府上。”邵城一边穿衣一边说,“人多眼杂,易生是非。”   “我若不叫他去,你会主动来吗?”温衍望着穿戴整齐的Alpha,冷笑了一声,“看来我真是年老色衰了,请你来一次难于上青天。要不是今日下大雪不易被人发现,你也不会来吧。”   邵城被他说中心思,但也无意遮掩:“所以才要赶在雪停前离开,对你我都好。”   温衍抬腿下了床,赤脚踏出几步。   “真怀念曾经的你。”他双手环住Alpha的腰,把脸埋入柔软厚实的皮草,很眷恋地嗅了嗅,“心思单纯,胸怀怜悯,还是小小副官的你……”   邵城皱起了眉。   这是他最为厌恶的话题。   温衍却仍在继续:“在床上生龙活虎的,把我的脖子都要咬烂了。”他从邵城的怀中仰起脸,踮起脚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唇,“还好我是个Beta,要不然,孩子都不知给你生出多少个了。”   邵城低头看着他。   这不着一物的赤裸男人是西里教的最高领袖。   他是主的代言人,也应当是主最忠实的仆人。   他在人前集万千优点于一身,美丽,温和,禁欲,圣洁。   在人后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另一张面孔。   十几年间,这位不容亵渎的教宗大人一直在与一个Alpha偷情。   “你是被主赐福过的不老神颜,年老色衰的是我才对。”邵城推开他,转身去拿自己的斗篷,“如果觉得我满足不了你,可以去找个年轻力壮的Alpha。”   温衍无声地收敛了笑意。   他死死地盯着邵城看,片刻后,又无声地笑了。   “我看你和白逸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卸磨杀驴的高手。”   邵城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   他回头看了看,问温衍:“你光着身子不冷吗?”   温衍这会儿觉得有点冷了。   “不要再烧这破玩意儿。”邵城系好斗篷,鄙弃地瞥了一眼那早已冷却的香炉,“和我的信息素味道一点都不像。” 第32章   和他的信息素味道一点都不像。   骆从野屈腿坐在岸边,将手中的几片冷杉木材扔到了地上。   时间一进入三月,气温倏地回升,二月末的暴雪已然消融殆尽。他将目光从冰水交融的湖面收回,从那几片浅色冷杉中拾起一把黑褐色的乌木刀柄。   乌木不易腐蚀褪色,但雕琢起来不如冷杉这样的软木省力,两个月过去,刀柄上的纹样才初现雏形。   不过,依照以往的经验,白鹤庭一旦离开都城,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都不会回府。   他有充足的时间细细打磨这把匕首。   但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骆从野皱了皱眉。   前提是,这个人不再频繁地骚扰他。   “你是不是一直在躲我?”周承北步履轻快地走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骆从野冲着刀痕凹槽用力吹了口气。   “你我保持距离,彼此都会更安全。”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被吹起的木屑在午后日光中肆意飞散,周承北往边上退了半步,待木屑飘落,又再次向前踏了一步,饶有兴味地看他雕木头:“你刻意疏远我,才更容易引人怀疑吧。”   白鹤庭已经离开三个月,周承北却在将军府尽职尽责地当起了医生,时不时还会走出官邸为庄园里的农户免费看诊。骆从野头也没抬地问:“你留在这里不走,到底想干什么?”   周承北道:“我说过了,带你回家。”   骆从野道:“我也说过,我哪儿都不去。”   周承北直接原地坐了下来。   “那我就再在这里陪你玩几个月过家家。”他抬起头,视线缓慢扫过眼前这片宁静的初春湖景,略显夸张地叹息了一声,“毕竟,这里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回家之后可就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了。”   骆从野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但这样的安定日子……”周承北看着他悠悠道,“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   刻刀摔进那几片冷杉木料中,软木被划出一道笔直的细痕。   骆从野转过头看他,语气森冷道:“别乱来。”   “什么叫乱来。”周承北迎向他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你在别人的庇护下生活了太久,是不是忘记了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可那笑容就像是初冬的湖水,不知不觉间就结了冰,“一个国家掌握在那种骄奢淫逸背信弃义之人手中,走到尽头,是迟早的事。”   骆从野道:“你还真敢说。”   “你要真想出卖我,早就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了,不是吗?”周承北的面色又恢复了平和,甚至带了点调笑的意味,“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我还给你换过尿布呢。”   骆从野不再接话,从地上捡起刻刀,将注意力放回到手上的木雕工作里。   周承北没再打扰他,安静地在一边旁观了一会儿,终于看明白了木头上的图案。   他雕的是火。   绕着木柄盘旋上升的,热烈的,张扬的,熊熊燃烧的火。   “这不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嘛。”周承北凑近,几乎与他头抵着头,笑着问,“做得这么用心,不是给自己用的吧?”   这个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一如小时候那样。   骆从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闲着没事,做着玩儿的。”他低声道。   其实,做这把匕首到底有什么意义,骆从野自己也不知道。   将军有几百把名贵刀器,才不会稀罕这种粗制滥造的便宜玩意儿。   “你知道吗?小鸭子会把它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活物认作母亲,然后……盲目地追随它一辈子。”周承北拿起那块被划伤的木片,凑近鼻尖闻了闻味道,又摇摇头,将木片放了回去,“明明都二十岁了,怎么还像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带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骆从野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材与工具,将东西捧在怀里,站起了身。   “不过,这也说明他对你还蛮好的。”周承北跟着站起来,一手搭上他的肩,带着他转了个身,“起码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目视前方,脸上扬起一点客套的笑容,与骆从野歪头耳语道,“但是,人终归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骆从野这时也看到了正在朝他们迎面走来的那人。   苏幸川已年满五十,但身板笔挺,头发及衣着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走起路来依旧飒飒生风。   骆从野小时候听人说过,这位苏管家年轻时曾是步兵军团的低阶军官,虽取过不少战功,但因出身不佳,又身为Beta,一直没能得到晋升,于立国当年光荣退役。白逸大概是念他可靠,后来把他找了回来,专门负责管理白鹤庭位于都城的财产,同时照顾白鹤庭的衣食住行。   骆从野俯身向他行了一礼:“苏先生。”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苏幸川点了下头,同周承北也打了个招呼,“周医生。”   “管家先生。”周承北笑眯眯地回他。   他们二人姿势亲密,苏幸川看了眼搭在骆从野肩膀上的手,才继续道:“我来是要同你们说件事。”   骆从野似乎听到他说:“将军大约明日傍晚抵达都城。”   “那太好了。”周承北反应得很快,脸上瞬时挂满了关切,“在南方奔波数月,不知道将军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苏幸川冲他笑笑,看了他几秒才道:“来信说一切都好。”又转去看骆从野,“怎么,听到这个消息不开心吗?”   肩膀被狠狠捏了一把,骆从野终于回过了神。   是啊。   小时候,每次从管家先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总是很雀跃的。   “怎么会。”骆从野摇摇头,扯起嘴角笑了笑,“只是有点意外。” 第33章   翌日,晚祷钟声敲响之时,一列整齐划一的轻装马队穿过将军府门楼,有序地停在了主楼前的庭院中。   三色羽毛帅旗在暮色中依然鲜明醒目,白鹤庭翻身下马,立刻有侍从接过缰绳,将坐骑牵往了马厩的方向。   苏幸川也迎了上来。   一如往常,这位贴心的老管家向白鹤庭递上一条温热的湿毛巾,供他擦去长途跋涉中沾染的浮尘。   “路上累了吧。”苏幸川温和道,“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有您喜欢的苹果馅饼。”   “大家都知道我今天回来?”白鹤庭接过毛巾,草率地擦拭几下,目光在鞠躬行礼的一众家仆中梭巡了几个来回。   “是的。”苏幸川从他手中接过用过的毛巾,“昨日接到邱副官的信件后就通知了大家。”   一如往常,这位贴心的老管家会在白鹤庭回府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打扫干净他的寝室,换上全新的床品,准备一场适口的接风宴席,再组织家仆一同在庭院中迎接他的荣归。   他此前从未对此有过异议,苏幸川与他一同在人群中看了几眼:“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白鹤庭收回视线,转过头示意邱沉一并跟上,“你们两个,随我来。”   自去年秋天开始,一伙以Omega为核心力量的武装团体在南方一连夺取了数个要塞。与寻常的民间暴乱不同,这群Omega并非被领主压榨到无路可走的农奴,而是来自新兴城市的自由人,分化前还接受过一定程度的基础教育。   Omega被认为是“被生理周期所掌控的弱者”,又因在育龄期间要不断怀孕生子,难以拥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一个仍在接受教育的平民Omega往往会被看作是浪费社会资源,也极少有家庭愿意出钱供他们完成学业。   但在自由城市中,这些不愿成婚的Omega却自发地组织在了一起,以地下团体的形式继续进修。   去年那场关于抑制剂的教皇演说便成了他们起义的导火索。   这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对他们供述中的“自发”一词,白鹤庭没买账。   很显然,有人一直在幕后为这群Omega提供资金、武器与药品。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他们所使用的抑制剂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新型抑制剂。   而医学院的新型抑制剂研究早在去年就已经彻底夭折。   议事厅中的壁炉烧得正旺,白鹤庭烤着火,一边卸甲一边问:“查到他的来历了吗?”   “查到了,但没查出什么异样。”苏幸川接过他的轻甲,将护卫团呈上的调查结果一一汇报,“父母都是都城里的商贩,十六岁时进入大学读书,后来因成绩出众做了讲师助手,还参与了新型抑制剂的研究。去年抑制剂研究被暂时叫停后离开了学校。”   与邱沉最开始提上来的医师档案并无区别,白鹤庭拧眉沉思,没有作声。   “您为什么觉得他可疑?”苏幸川道,“背景有疑点的人可进不了陛下的御医队伍。”   确实,邱沉最初敢让周承北进将军府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白逸生性多疑,倘若国王的人都未能查出异样,护卫团那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更看不出什么猫腻来。   “苏先生,你还记不记得。”白鹤庭道,“我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发情期,周承北给我测试过一次抑制剂的耐受情况。”   “当然记得。”苏幸川对那次测试印象尤为深刻。   正是因为抑制剂很快生效,他才放心让白鹤庭带队南下平乱。   白鹤庭冷冷笑了一声:“但我到了南方之后,抑制剂一次都没生效过。”   苏幸川先是一愣,而后转头看向邱沉,紧张道:“没出什么意外吧?”   “你得感谢那些Omega……”卸完甲后一身轻松,白鹤庭在温暖的壁炉前舒坦地抻了抻肩膀,隐去了会让老管家跳脚的部分,“后来,我用了从他们身上收缴来的抑制剂。”   轻甲在猛然收紧的手臂中叮铛作响,苏幸川扬声道:“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您给自己用了?”   始终闷不吭声的邱沉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鹤庭不喜欢他这大惊小怪的模样:“那些Omega已经替我试过了,而且,比我原来用的抑制剂好用多了。”说完,又若有所思地在壁炉前踱了几步,而后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件事的重点是,有人先于医学院把新型抑制剂搞了出来,还提供给了暴乱分子。”   医学院一直代表着国内最高医学水平,最优秀的医生都会被召入宫廷成为御医。   如今恐怕不再是了。   虽然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可白鹤庭总有一种感觉——周承北对他有所保留。只是他连着赶了三天路,没睡过一场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实在不欲再深思这纷乱繁杂的头疼事,只吩咐道:“先这样吧,让他们继续追查下去。”   “还有一件事。”苏幸川却还有正事需要汇报,“上月末的大雪之日,邵将军与教皇在那座别院会过一次面,但谈了什么,并不清楚。”   去年秋天,白鹤庭从护卫团中挑选出部分精锐,派他们去暗中追踪西里教的动向,没想到收获颇丰。他们不仅发现教皇在都城远郊有一座隐秘别院,还数次撞见教皇的贴身侍从出入邵城的官邸。   御前会议上邵城对于西里教漠不关心的冷淡态度便显得奇怪了起来。   苏幸川又道:“骑兵现在正在接受宗教服务,不排除二人只是聊些军营中的寻常事务。”   “寻常事务?”白鹤庭轻嗤一声,“聊寻常事,还需要专门冒着风雪去吗?”   他思忖片刻,对邱沉道:“那姓邵的谨慎得很,你叫他们从那些蠢货身上下手。”   邱沉俯首应道:“是。”   “还有事吗?我好饿了。”白鹤庭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苏幸川略有犹疑,又道了一句:“有。”   白鹤庭抬步往外走,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耐烦:“说。”   苏幸川斟酌着如何开口。   失踪数年的骆从野重新出现在将军府里,他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欣喜,但作为庄园的总管,他没怎么费力就知道了骆从野住回来的真实原因。   骆从野的变化让他百味杂陈。   他比小时候还要沉默寡言,每次白鹤庭召他过去,都会肉眼可见地消沉许多天。   而且……   全府上下对迎接将军一事最为积极的小孩,今日傍晚,却缺席了。   但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评价的不要乱嚼口舌。   这才是他这样的人的生存之道。   “您离开的这段时间,”苏幸川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周医生……与骆从野走得很近。”   白鹤庭猛地停下脚,回过头看他。   那双漂亮的浅棕色眸子里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又很快恢复镇定。   白鹤庭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第34章   家仆的餐厅位于厨房隔壁,虽比主宴会厅的面积小了一倍之多,但也能同时容纳近百人同时用餐。白鹤庭曾经立下过规矩,除去厨房与主厅的侍者,其他人都可以与主厅同时进餐。   这在达官贵人间,绝对算得上特立独行。   可无人想到,将军会在用餐时间出现在这里。   席间的喧哗声瞬间平息,骆从野被旁边人推了一下,才迟钝地随着大家一起站起身来。   白鹤庭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厅,径直走到角落处,站在了一个Omega身后,那Omega连同周围几人立刻往边上退了几步。   白鹤庭抬腿跨过长凳,一屁股坐下,又把桌上的餐盘推到一边,放上一盘刚烤好的苹果馅饼。   餐厅里鸦雀无声,被霸占座位的Omega手足无措,大气都不敢出。   白鹤庭看了眼长桌对面,说了声“坐”,徒手拿起一块苹果馅饼,咬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外皮酥脆,馅料软甜。   是他喜欢的味道。   接到消息姗姗来迟的苏幸川这时也出现在了餐厅入口。开席没多久白鹤庭便独自离了席,他只当白鹤庭是去小解,谁料这人竟出现在了家仆的饭桌上。   这副任性行径让他想起白鹤庭刚来都城时的模样。   他快步走到白鹤庭身边,一边清理他面前的杯盘狼藉,一边对众人道:“你们去主厅吃。”又吩咐身后的供餐师,“跟后厨说,把后面的菜上到主厅去。”   那人便匆匆忙忙地往厨房去了。   众人静悄悄地鱼贯而出,白鹤庭接过管家递来的方巾,擦了擦手上的糖霜,抬头看向对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只是三个月未见,这小孩似乎已经变了样。   神态沉稳了许多,个子恐怕也长高了一些。   像座山似的,挡住了大半烛光。   “坐啊。”他重复道。   餐厅中只剩下三人,骆从野在长凳上坐下,白鹤庭又把餐盘往他面前推了一把。   “吃啊。”他又说。   骆从野看着那盘苹果馅饼。   外皮裹糖,馅料甜腻。   是他不喜欢的味道。   这个人怎么爱吃这么甜的东西。   他正在纠结要不要拿一块尝尝,白鹤庭突然撑着桌子站起身,伸长手在他脖子后面摸了一把,又重新坐下。   “怎么又贴上了。”白鹤庭问。   骆从野也抬手摸了摸后颈。   他将抑制贴扯掉,问白鹤庭:“您是要信息素吗?”   “不要。”白鹤庭新拿起一块馅饼,刚想往嘴里送,又突然停下手,看着他问,“怎么不吃?”   骆从野只好也拿起一块,装模作样地咬了口饼皮。   白鹤庭这才把馅饼送进嘴里。   待他慢吞吞地咽下食物,才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和周医生相处得不错。”   骆从野把剩下的大半放回自己的盘子里,用麦芽酒送下了嘴里甜滋滋的馅料。   他早就想过,这是一个逃不掉的问题。   “他这么说的?”他淡淡道,“他似乎对如何控制信息素很感兴趣,总缠着我问。”   白鹤庭缓缓道:“他一个Beta,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骆从野垂首道,“能说的我都说了,但他好像不太信任我,总觉得我还瞒着他什么。”   咀嚼的动作一顿,白鹤庭抬起眼,沉默地盯着他看。   骆从野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喉间那抹遗留的甜味终于被味道糟糕的麦芽酒彻底冲散。   “将军。”在一旁亲自服侍用餐的老管家及时出了声,“我去给您拿酒水来。”   凝固的空气终于再次流动起来。白鹤庭咽下嘴里的食物,冲他摆了下手:“不用了。你下去吧,我吃饱了。”   他话虽这么说,苏幸川还是去厨房给他端来了一份热腾腾的烤鸡和一碗牛奶燕麦羹,安顿妥当后才再度离开。   只剩二人的餐厅空空荡荡,白鹤庭没碰那只烤鸡,用餐勺小口小口地喝着汤。   在骆从野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神态,更不是身高。   但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白鹤庭努力地回想。   自他南下前的两个月,或是三个月,骆从野似乎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冷静,克制,像一台不带感情的机器。   即使在床笫之间也从未越过雷池,一旦他退了热,离开得毫不拖泥带水。   正像他曾经要求过的一样——执行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正像他所希望的一样。   烛火忽明忽暗,有几支眼看就要燃到尽头,火苗只剩下矮矮一截。   骆从野忽然道:“您在南方,一切都还好吧。”   他顿了顿,又垂下眼,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去年冬天挺冷的。”   白鹤庭慢几拍地抬起头,回答他:“南方很暖和。”   骆从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没去过南方。准确地说,从出生到此刻,除了乌尔丹与都城,他哪里都没有去过。   骆从野的世界里没有不冷的冬天。   白鹤庭慢条斯理地喝完整份汤,放下餐勺,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又将脏处折起放在桌上。   “但也算不上好。”说罢,没给对方接话的机会,起身离开了他本就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   没开始破呢。   还没谈,怎么破。   不要急嘛,给不会爱的小情侣一点时间。   跟我唱: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第35章   马队连着赶了三天路,晚宴上白鹤庭又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临睡前,苏幸川命人送了些饱腹的甜品和热红酒到他的寝室。   胃部的不适终于得到些许缓解,但酒意也很快上了头。   白鹤庭推开窗子想要透透气,却在料峭春风中被冻了个哆嗦。   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北方春夜的温度。   可这夜风中竟裹挟着一点辛辣的酒味。   这味道并非来自他手中端着的红葡萄酒,而是……   白鹤庭用一只手扒住窗框,探着脑袋往下看。   “你站在那儿做什么?”他冲着庭院中孤零零的身影问。   月色照亮了那张英俊又立体的脸。   骆从野仰头看他,表情严肃,还带着点儿迷茫。   白鹤庭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他的寝室距地面足有二十米高,以他刚才问话时的音量,骆从野是听不清楚的。   可若大声喊叫,恐怕要把全府的侍卫都喊过来。   酒液在晃动中洒出些许,染花了暗金色的天鹅绒窗帘。   白鹤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要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   窗前的人离开了。   骆从野用力跺了一脚地面上垂头丧气的影子。   将军回到都城后主动找了他,这分明是年少时梦寐以求的情景,却叫他生生搞砸了。   他明明可以选择一个更加聪明的回答,或者干脆一口咬死“不知道”。   可偏偏丢出了那样一句含沙射影的话来。   更可笑的是,他对将军确实有所隐瞒。   他太糟糕了。   骆从野仍在自怨自艾,一个东西忽然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他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白鹤庭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窗前。   他弯下腰,将地上的纸团捡起,一点一点展开,借着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那是一行秀丽灵动的墨迹,可能因为写得太急,几滴墨汁洒落在了雪白的纸面上。   是白鹤庭的笔迹——“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   楼下的人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地面铺满寂寞的清辉,白鹤庭在窗边停留了一会儿,待喝完最后一口酒,才将窗子徐徐合上。   房门却在同一时刻被人一把推开。   春夜的寒意与龙舌兰酒的浓郁香气毫不讲理地涌入房间,白鹤庭吃惊地转过头,在庭院中罚站的年轻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寝室门口。   “为什么不好?”骆从野没头没尾地问。   白鹤庭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转过身来,后背靠着窗子,用了责问的语气:“谁允许你擅自闯入我的寝室。”   骆从野抬起手,将那张展开的纸举在了脸前。   “我不回话,也得挨罚。”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倒也是。   白鹤庭认可这个回答。   骆从野把纸重新叠好,收回衣袋中,又关好门,再次问道:“您在南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还得向你汇报?”白鹤庭不欲谈论这些稀松平常又枯燥乏味的小事,把空酒杯放于床边的小桌上,说,“我累了。”   骆从野还想追问,但白鹤庭已经上了床,甚至拉下了床帷。   他只好闷声道:“那您先休息吧。”   “我说,”白鹤庭掀开床帷,瞪着他强调了一遍,“我、累、了。”   骆从野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仰起头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您真是……”   从来都不会顾及他的想法。   “什么?”白鹤庭问。   “没什么。”   骆从野低着头脱外套,白鹤庭放下床帷,踏实地躺回床里,没多久,骆从野也上了床,钻进羊毛毯,从背后把他抱进了怀里。   白鹤庭得承认,骆从野的母亲是对的,拥抱的确是治愈疲惫的一剂良药。睡意在令人安心的安抚信息素中席卷而来,意识很快就变得朦朦胧胧。   半睡半醒间,他听到身后人说:“让我回护卫团吧。”   “为什么?”睡意不翼而飞。   “您现在能用抑制剂了,不需要我再留在这里——”   “不能。”白鹤庭打断了他,“我试过了,抑制剂还是无效的。”   他话刚说完,又突然想起——新型抑制剂其实是有效的。   但那可是私下流通,还没经过医学院验证的不可靠玩意儿……   骆从野用手肘支起身,看着他疑惑道:“可您离开前不是用过一次?”   白鹤庭临走之前的那次发情期没有召他过来,而是用了抑制剂。他本来想借那次机会说服白鹤庭带他一起南下,结果,白鹤庭压根没有找他。   “对。”白鹤庭道,“你也觉得奇怪,对吗?周承北给我打的那支抑制剂确实是有效的。他有没有和你聊过新型抑制剂的事?”   骆从野的脑袋此时只剩一片空白。   国内对抑制剂耐受的研究仍停留在很基础的层次,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无法相信周承北在其中没有动过手脚。   他把怀抱压得很紧,勒得白鹤庭呼吸不畅,白鹤庭抓住他的手腕往开掰了一把,斥道:“别勒我。”   骆从野竭力压抑住情绪,但呼吸很重,声音也是哑的:“您遇到危险了吗?”   白鹤庭望着他的眼睛。   他好像在无意中按下了一个开关,那个冷静的、克制的、像机器一样的骆从野突然间消失了。   骆从野又皱着眉头问:“受伤了吗?”   白鹤庭呆了呆。   他太久没见到这样的骆从野,一时不太习惯。   他们当时刚攻下一座城堡,部分顽强抵抗的Omega仍藏于暗处,抑制剂未能如期生效,他在虚弱中不慎中了一支暗箭,好在那箭射在了盔甲上,有惊无险。   不过,没拿到新型抑制剂的那个月确实有点难熬……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让骆从野更加慌乱。   他不等白鹤庭回答,直接拉下他的睡袍领口,检查他有没有新的伤口。   “你发什么疯!”白鹤庭立刻推了他一把。   骆从野重新把他抱进怀里。   他曾对将军承诺过,不会再让他因为自己受伤。   但他隐瞒了周承北的身份,让他掉以轻心,让他陷入险境。   他的承诺简直一文不值。   “都说了别勒我。”白鹤庭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又掰不动他的手臂,只好气呼呼地骂,“你信不信我揍你?”   骆从野把额头贴在他的后背上,片刻后才低声道:“我很痛苦。”   “你痛苦什么?”快被勒死的人才痛苦。   骆从野松开一点手上的力气,声音也像虚脱了一样,有气无力的。   “和您在一起,我很痛苦。”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白鹤庭在震惊中回过头:“你说什么?”   骆从野看着他问:“为什么把我叫上来?”   莫名其妙。   “谁叫你上来了?”白鹤庭提醒道,“别拿信息素压我。”   骆从野置若罔闻,又接着问:“为什么晚餐时要来找我,为什么要把我领回来,为什么……”   他在这里停了很久,才低声把话说完:“救了我。”   白鹤庭瞠目结舌,半晌,狠狠骂出一句:“没良心的东西。”   他刚才是被勒得无法呼吸,现在是气得无法呼吸:“你再多说一句,我真的会宰了你。”   龙舌兰酒信息素像翻卷涌动的厚重阴云。   而那风暴的中心,是骆从野的胸口。   他怀里抱着一个永远都无法得到的人。   即使心与心赤裸地贴在一起,也得不到这颗心的回应。   做的每一场爱都是煎熬,每一次高潮,都是在与Alpha的标记本能较劲。   将军那么聪明,早就看透了他的忠诚,才会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他。   他知道自己会乖乖听话,知道自己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   “您宰了我吧。”他抬手扳住白鹤庭的下巴,仰起头吻了上去。 第36章   这是……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   一双冰凉的唇贴上了白鹤庭的唇。   白鹤庭的眼睛睁得很大,身体与呼吸通通被这一抹冰凉冻结住了。   卡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这个吻却极轻极柔,珍重又缓慢地,磨蹭他的嘴唇。   这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濒临窒息的白鹤庭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骆从野向后退开一点,望着他挤出一声苦笑。   他低哑道:“我在痛苦什么,您现在明白了吗?”   白鹤庭还怔着,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他讨厌Alpha的信息素。   Alpha只占人口的三分之一,可他们的味道却无处不在。每一个Omega在闻到陌生Alpha信息素时都会不自觉地筑起防御,生理上的弱势让他们不得不时刻保持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   但他喜欢骆从野的信息素。   和骆从野在一起,很舒服。   被他拥抱很舒服,和他做/爱……也很舒服。   傍晚时他没有出现在迎接自己的队伍里,白鹤庭的胸口甚至感到空落落的。   他本以为骆从野也会这样想。   可骆从野竟然说,他很痛苦。   像是不想让他回话似的,骆从野的唇又贴了上来。这次的吻猛烈又急切,他含住白鹤庭的唇瓣,毛毛躁躁地磕到了他的牙齿,白鹤庭伸手去推,又被按住了手。   “你——唔……”   骆从野抬腿压住他的腿,翻身用自己的身体将人圈在身下,舌头硬生生地挤进那未设防的齿关,将他没来得及骂出口的斥责全数封进了喉咙。   或许是因为缺氧,或许是因为充满压迫感的Alpha信息素,身下人渐渐卸掉了抵抗的力气,骆从野这才不再紧压着他的手腕,抬起了头。   他花一点时间喘匀了气,低声道:“让我去和周医生谈谈,他对我,应该没什么戒心。”又用指腹拭去白鹤庭唇角晶亮的涎液,“在威胁排除之前,我会以近卫的身份守在您身边。”   白鹤庭被他圈在臂膀里动弹不得,嘴唇也被吻得通红,瞪眼道:“是什么让你有了可以命令我的错觉?”   “因为我很后悔。”骆从野的语气不卑不亢,手指滑向白鹤庭的侧脸轻柔地摩挲几下,“后悔自己盲目的服从。去年冬天,我应该跟着您一起走。”   白鹤庭面色绯红,表情却是冷的,抿起唇安静了片刻。   “不是说和我在一起很痛苦。”他严肃道。   骆从野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失笑。   “您的心……真的是铁做的。”他低头凑近白鹤庭的唇角,用很轻的声音说,“就当我刚刚在讲疯话吧。”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   问白鹤庭到底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受伤,这三个月是怎样过的。   以及……   在遥远的南方,在抑制剂失效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希望自己能出现在他的身边。   但他一个问题都没有说出口,只是低下头,重新含住了那湿润柔软的嘴唇。   白鹤庭却在想别的。   他抬手环住骆从野的后背,伸出一点舌头,笨拙地回应了这个缠绵的吻。   和骆从野接吻,也很舒服。   他还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即使没有发/情热,自己的身体也是会产生欲望的。   他弓起腰在骆从野身上蹭了蹭,用一根手指探进他的裤腰向下勾,含混不清地道了句什么。   骆从野隐隐能辨别出来,他说的是:“脱了。” 第37章   床帷间的呼吸声更加粗重凌乱,骆从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已经贴着他的小腹伸了进去。   骆从野皱眉闷哼一声,从白鹤庭身上支起身来,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白鹤庭仰面看着骆从野。   他表情凝重,眉头紧锁,下颌绷起凌厉的线条,喘得克制又隐忍。   看起来确实非常痛苦。   可手里的东西明明硬如铁杵。   脑中的鲜活记忆被搏动的筋脉瞬间激活,白鹤庭的身体也渐渐热了。   他催促道:“快点儿脱了。”   骆从野轻轻叹了口气。   他顺从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又把白鹤庭的睡袍撩至腰间,两条光洁如玉的长腿便自觉地屈了起来。   骆从野再次叹了口气。   “将军。”他俯身吻了吻白鹤庭的嘴,诚恳地说,“我很想念您。”   白鹤庭立即质问:“那怎么没来迎我回府?”   “傍晚……”骆从野不敢再直视他的眼,含混地答,“在忙。”   白鹤庭很不满意这个回答:“有什么事比迎接我还要重要?”   骆从野的喉结轻轻滚了滚。   他撒了谎,没有什么比迎接将军更加重要。   可他的真实回答也无法诉之于口。   一颗名为贪婪的种子在那个雨夜落上他的心脏,又在不知不觉间生了根,发了芽。   他被那野蛮生长的强壮根系勒得几乎窒息。   他很清楚,即使白鹤庭不排斥情爱,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   即使不是储君,也得是一位公爵才配得上白鹤庭的身份。   而他只是一个贱如草芥的私生子。   “至少……”他用鼻尖蹭了蹭白鹤庭发烫的脸颊,轻声对他说,“让我一直待在您身边吧。”   白鹤庭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道:“这样就不痛苦了?”   怎么可能。   骆从野轻轻点了点头:“对,您在我眼前,我才能把心放下。”   白鹤庭完全无法理解他这前后矛盾的说法。   一会儿说在一起很痛苦,一会儿又说想待在自己身边。   更重要的是,把裴铭之子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闻不问,这才是对他敏感身份的最佳掩护。   见他迟疑不决,骆从野又追问:“行吗?”   白鹤庭与他四目相对,然后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按住他蹙起的眉心,往开揉了揉。   但是,他都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没有人会记得那十几年前侥幸逃过一劫的、无关紧要的私生子。   “我同意了。”白鹤庭妥协道,“明日,我让邱沉与你交代需要注意的事。”他手指向下,滑过骆从野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那嘴角下垂的唇上,再次催道,“别再磨磨蹭蹭的。”   他似乎看到那唇角向上扬起一点,但还没看清楚,自己的手被猛地拉开,骆从野的脸也凑了过来。   白鹤庭觉得他在侵略自己的嘴。   骆从野确实在侵略他的嘴。   他将所有的不甘都发泄在了这个吻里,用力吮住白鹤庭的舌头,白鹤庭登时哼吟出了声,双手死死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种事白鹤庭与他已经做过许多次,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不是生理任务,不是欲望支配他,而是他掌控欲望。   能够主宰身体的认知让他异常兴奋。   骆从野忍耐不住,掰开他的腿沉腰一顶。   “嗯——”白鹤庭倏地仰起头,在他背上划出几道带着血丝的红印。   他极少进得如此鲁莽,白鹤庭痛得浑身紧绷。   龙舌兰酒信息素带来的压迫感比刚才更甚,白鹤庭第一次在清醒中认识到——不论这个人看起来如何乖顺忠诚,归根结底,仍旧是一个不知何时会对他露出尖牙的Alpha。   他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些什么,骆从野分开唇,给他留出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白鹤庭有气无力地骂出两个字:“混账。”   挨了将军的骂,骆从野竟只是“嗯”了一声,再度吻了下来。   ……   白鹤庭觉得自己像在热汗里溺死了一回,半晌后才回了魂。可抵在腿根处的那物竟不见疲软,跃跃欲试地又顶了顶。   “不要了。”白鹤庭缩腰躲开,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明早,我还要觐见陛下。”   这话说完,贴在身后的那东西果然不再动了。   骆从野从他身上翻身下来,在他身边仰躺了片刻,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的双脚刚踩上地面,白鹤庭又问:“你去哪儿。”   骆从野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给您打水。”   “不洗了,我累了。”白鹤庭仍趴在床上,闭着眼道,“给我信息素,等我睡着再走。”   骆从野再次叹了口气。   白鹤庭轻嗤了一声。   这小孩叹了一晚上的气,小小年纪,怎么有那么多烦恼。   他用手指敲了敲身旁的位置,示意骆从野躺回来。   骆从野坐回床上,捡起丢在一边的睡袍,一边给他擦拭,一边细细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确认没出现新的伤口,才躺回白鹤庭身边,把人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怀中人右肩上的旧疤。   “痒。”白鹤庭缩了下肩膀,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蹭了蹭。   骆从野低头看着他。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阵营,那么,他有且只有一个选项。   站在这个人的身前。   “之前说,今生都不会成婚。”骆从野低声问,“当真?”   白鹤庭在南方没睡过什么好觉,此时被温柔的Alpha信息素包裹,早就困得找不着北,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但骆从野没什么睡意,他睁着一双清明的眼,安静了许久。   “那就一直这样……让我陪在您身边吧。”他把下巴贴住白鹤庭的头顶,轻声道,“我的信息素,只给你闻。”   怀中人呼吸平稳,再没了回应。 第38章   天刚蒙蒙亮,白鹤庭便睁开了眼。   身边没有人,床上只剩一件叠好的干净睡袍,房间里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Alpha信息素余香。   白鹤庭没有让人伺候起床的习惯,他套上睡袍下了地,推开寝室房门后忽然一怔。   穿戴整齐的骆从野正与另一侍从一同站于长廊之中,见他醒了,同时向他行了个鞠躬礼。   看来,自己的“贴身近卫”已经主动上岗了。   “水是热的吗?”白鹤庭问那侍从。   那人忙道:“是的。”   白鹤庭又道:“你去把邱沉找来。”   “是。”那侍从应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时间无所适从。   他手中正捧着将军今日要穿戴的衣物,上面还盖着一条沐浴用的大毛巾。   可白鹤庭已经闲庭信步地走远了。   “给我吧。”静立于一旁的骆从野及时救他于水火,朝他伸出了手。   *   白鹤庭将下巴一并沉入水中。   浴室中雾气氤氲,温热的洗澡水从白鹤雕像双翅下缓缓流出,注入到长宽各两米的象牙白大理石浴池之中。木门被人推开又合上,来人的脚步最后停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白鹤庭抬手捋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懒懒道:“发什么呆?来给我洗头发。”   骆从野这才向前走了几步。   他在池边跪下,从小盘子里拿起一块香味甜腻的皂,用水沾湿,在手心中打出绵密泡沫,又将泡沫均匀地涂抹在白鹤庭细软的发丝之上。   白鹤庭略感意外:“你还会这个。”   他本以为骆从野会笨手笨脚地把香皂直接擦上他的脑袋,或者将泡沫乱糟糟地抹在他的皮肤上面。   但他为自己洗头发的手法竟相当娴熟。   “服侍主人沐浴更衣,这是所有家仆都要学的。”骆从野淡定答道。   他手掌宽大,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手指总是若即若离地蹭过白鹤庭的耳朵,让白鹤庭觉得有点痒。   “冲洗吧。”白鹤庭不自然地弯下脖颈,躲开了他的手。   骆从野在出水口处接了盆清水,一边替他冲洗头发,一边递出了准备好的说辞:“今天清晨,我去找了一趟周医生。”   白鹤庭闭着眼“嗯”了一声。   “得知您抑制剂失效,他表现得很吃惊,看起来……”骆从野平静道,“不像是装出来的。”   白鹤庭这回没接话。   骆从野等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您在南方身体状况不佳却没有告诉他,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失去了您的信任。保险起见,还是让邱副官为您另寻一位新医生吧。”   白鹤庭还是没有开口。   他的直觉向来敏锐,但在周承北的事情上,他总是三番五次地自我怀疑。   直到此刻,他依然无法确定,自己对骆从野的质疑是不是辜负了他的忠诚。   二人再无言语,白鹤庭在水中静静泡了一会儿,待明亮的日光透过高处小窗倾泻到浴池之中,才从水里站起身来。   水流顺着他平直的宽肩滑至后背,在后腰的腰窝处驻留一瞬,又沿着翘臀流向两条笔直的长腿,最后在池中溅起哗啦啦的声响。   他刚踏出浴池,便被一条厚实的大毛巾裹住了身体。   骆从野给他擦干水,又从一旁拿起他的衣服。内衣,长裤,紧身外衣,他逐件帮白鹤庭穿好,而后单膝跪地,拿起了手边的一只靴子。   “右脚。”他提醒道。   白鹤庭扶着他的肩膀抬起了右脚。   骆从野给他穿好靴子,将整理得服服帖帖的裤腿塞进靴筒,又去拿另一只鞋。   “苏幸川就教了你这个?”白鹤庭用鞋尖踢了踢他两腿之间,冷嗤了一声,“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种情况是要挨打的?”   “您打吧。”骆从野语气冷肃,垂着头道,“您这副模样,我做不到心无杂念。”   白鹤庭一愣。   又顶嘴。   他抬脚就要往骆从野腿间踢,但被对方眼明手快地截断了动作。   骆从野将那只脚握在手中,抬起了头。   “您别招我。”他脱口而出。   “你再说一遍?”白鹤庭大吃一惊。   刚才那话确实过于冒犯,骆从野深吸一口气,闷不吭声地给他穿好靴子,又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伸手去拿他的丝绸外袍。   白鹤庭打量着他为自己穿衣时的凝重眉眼,冷声道:“看来,我真是把你给惯坏了。”   这话音刚落,腰间绑带倏地一紧,白鹤庭被勒得身子一晃,后腰同时被一只手用力按住。   他还未反应过来,骆从野已经松开了这个强势、短暂且意味不明的拥抱。   “给您穿好了。”他将毛巾从地上拾起,又恢复了谦卑恭顺的顺从模样,“邱副官应该已经到了,我去叫他进来。”   说完,快步走出了浴室。   他实在不敢再回应白鹤庭的视线。   直到此刻,他依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昨夜他几乎没能入睡,天还未亮,便敲开了周承北的房门。   周承北似乎早有预料,安静地听完他的质问,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微笑着反问了他一句:“如果当时他的抑制剂无效,你是不是会跟着他一起走?”   骆从野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周承北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他不在乎白鹤庭的死活,也不怕自己将他出卖。   或者说,他很自信,他深信自己不会将他出卖。   骆从野颓丧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低声问。   周承北再次回答他:“跟我回家。”   “除了这个。”骆从野摇了摇头,“你处心积虑地混进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接我回乌尔丹。”   “乌尔丹?”   听到这话,周承北干涩地笑出声来。   待笑够了,他用几声清咳清了清嗓子:“乌尔丹早就回不去了,你不会想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模样。”   在天明前的黑暗里,骆从野抬头望向男人出声的方向,手也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我处心积虑地混进这里,确实还有点儿别的任务。”周承北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压低声音道,“有些事业,需要一点信仰来支撑。”   “信仰?”骆从野涩声问。   “其实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周承北的语气又轻松下来,“只不过……一支坚定的队伍,需要一个精神领袖。”   骆从野沉默了。   这长久的静峙一直持续到早起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叫,门外也有了家仆活动的声响。   周承北打了个哈欠。   他摸着黑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刚准备送客,骆从野却突兀地开了口。   “但,你不许再做任何威胁到将军安危的事。”   “什么意思。”周承北在黑暗里看着他笑,“有一天他与我兵戎相见,我还得任他宰割啊?”   “我就这一个要求。”骆从野把手摸上门环,一字一顿道,“你不同意,一切免谈。”   “你是领袖,”周承北瘪了瘪嘴,“你说得算。”   骆从野默然须臾,最后什么都没说,拉开了房门。   “裴焱。”周承北突然喊住了他。   他声音极低,但骆从野还是仓皇地合紧了门。   “你是不是嫌咱俩命长?”   周承北没理会他语气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敌意。   “你应该知道。”他温声道,“不管你答不答应,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儿。”   说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弯起眉眼轻声笑了笑:“我也永远是那个,带着你们骑马爬树的乘舟哥哥。” 第39章   与前一任教皇不同,温衍的日常出行并不铺张,衣着也一向低调。今日的他穿了件略显宽松的纯白长袍,从远处看,像一捧圣洁无暇的雪。   议事大厅中并排摆放着两台红木座椅,椅面用金色绸缎包裹着厚实软糯的羊毛绒,待温衍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落了座,白逸才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距离上一次教皇与国王会面已经过去将近两年,白逸王位的合法性虽由上一任教皇授予,但温衍与他依旧不该是平起平坐的地位。可世人皆知,教皇大人为人谦逊温和,不会计较这些礼节上的细枝末节。   温衍确实没有责备白逸宫廷的失礼。他认真理好自己的长袍下摆,在座椅上坐正,冲在场的诸位含笑道:“你们不必在意我,讨论你们的便是,这种场合,我本不应该参与的。”   教皇今日突然来访,心思昭然若揭,但白逸自然不会戳穿,只摆了摆手示意郑云尚继续。   郑云尚看了温衍一眼,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往下讲:“Omega被侵犯的事件屡屡发生,这次造成的影响又太过恶劣,如果不能得到妥善处置,一定会引起更多民众——尤其是Omega的不满,甚至会进一步激起Omega的反叛情绪……”   “所以,”白鹤庭打断道,“一个Omega死于强奸,妥善处置的方式就是将所有处于发*期的Omega禁足,大法官是这个意思吗?”   他用词直接,甚至有些粗鄙,大厅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将军的这种说法未免有些断章取义。”郑云尚正色道,“平民Omega本就缺少庇护,对于处于不适期的他们来说,不让他们出入公共场合,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不适期。   用词倒是文雅。   白鹤庭的嘴角勾起一点嘲弄的笑意,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对了,我听说,那个死掉的Omega,其实是那位Alpha神父的情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位主教瞬间变了脸色,温衍的俊眉也微微敛起。   “荒唐!”其中一位主教立刻扬声反驳,“请您注意言辞,那位Omega明明只是一位普通的信徒!”   另一位也急匆匆地解释:“没错,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告解室里进入发*期。这件事对双方而言都是悲剧,那位神父的名誉也因此蒙受了重大损失。”他说到此处,语气终于冷静了一点,“将军作为Omega,在此事上观点难免偏颇,但请不要拿道听途说的谣言来落井下石。”   白鹤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刚才那话他还真不是道听途说。   他是信口开河。   那死去的Omega确实是位普通信徒,但他同时也是一位男爵的情人。如今教会的土地与财富日益膨胀,早就影响到了贵族们的利益,自己的人横死在教会的地盘,那男爵便想借机把事情闹大,要求教会给公众一个说法。   可教会前脚刚对那神父进行了惩戒,后脚郑云尚便提出了这项新法案——禁止平民Omega在发*期出入公共场合。   这法案一旦实行,等于变相承认该事的主要罪责依旧在那Omega身上。   “既然你们觉得我断章取义,道听途说,还观点偏颇。”白鹤庭泰然自若道,“那不如把一切交给大法官,让他来替我们查明事情的真相。”   “将军。”郑云尚小声提醒他,“我并没有权限审判主的仆人。”   “谁让你审判那神父了?”白鹤庭瞥了他一眼,“我呢,还道听途说了点儿别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据说,神父们包养情人在民间根本不是秘密,有的甚至还包养了好几个。那些传言中的情人总是可以审判的吧?看看他们是犯了说谎的罪,还是犯了与人私通的罪。”   郑云尚的面容肉眼可见地严峻起来,白鹤庭又道:“我的人恰好搜集到了一些人证和物证,大法官不妨随我去看看。”   待他把这段话全部说完,白逸才缓缓转过脸,看着温衍道:“确有此事?”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   教会的腐化乱象并非新闻,只是贵族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彼此一直都心照不宣。温衍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被一桩丑闻搬上台面,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冲白逸道:“此事若是真的,那便是对主的亵渎。待我回去仔细查明此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又话音一转:“但是,这一年来,Omega惹出了不少麻烦,也是事实。”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款款走向厅中,最后站在了白鹤庭面前。   “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情。”他仰脸看着白鹤庭,讲话时的语气轻柔缓慢,“去年冬天,是你带兵平息了南方的Omega暴乱。”   白鹤庭没有回答。   他目中无人,且毫无礼数,但温衍也未恼怒,甚至还笑了笑:“我还听说,你不信教。”又问,“为什么?”   白鹤庭比他高出接近半头,却连头都没有低,只是淡淡地垂眼回视。   片刻后,才答:“教皇大人没有上过战场吧。在西里教的教义中,杀人是罪孽深重到要下地狱之事。”   说完,又移开眼,视线回归正前方,仿佛眼前人不存在似的:“打仗是免不了要见血的,我担心自己会因为信了教,而在敌人面前畏首畏尾。”   温衍叹息了一声。   “看来,你对教义的理解也有些偏颇啊。”但他的话音依旧温和,“但没关系,主是宽容的,信或是不信,都是个人选择,大家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   说罢,又朝边上踏出了一步,看着眼前人问:“我听驻军的主教说,乌尔丹的乱子持续很久了,前线的将士们都挺辛苦的吧?”   邵城垂着头,彬彬有礼道:“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感谢教宗大人惦念。”   温衍轻轻叹了口气:“打仗这种事情,既劳民,又伤财,天下若能一直太平,该多好啊。”   这捧白雪踱着步,慢悠悠地回到座椅前,再次屈膝坐下。   “差点忘了。”他忽然转过头,看着白逸道,“这次我也不是空手来的。”   白逸的脸色微微一变。   “去年我们从信徒手中筹得了一些善款,教会支出又用不了那么多。”温衍淡笑道,“希望能够填补一些军费的空缺。”   白逸愈发沉默,没有接话。   善款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如今教会手握超过三分之一的国土,土地租金才是他们的收入大头。   “我还带了些修道院酿造的葡萄酒和蜂蜜酒来。”温衍倒也没等他接话,不疾不徐地径自往下说,“教会内部的问题我自会解决,但要不要对发*期的Omega进行管理,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他望着白逸逐渐阴沉的面容,眸中盛满了真诚:“毕竟,没什么政权能经得起无休止的战乱。再者,如果大家过得都不好,那我这里能筹到的善款,自然也没有多少了。” 第40章   温衍做事可谓雷厉风行,仅用三天,教会内部就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清洗。一旦被查出与人有不洁关系,不论这神职人员的级别高低,一律开除教籍。   与此同时,平民Omega在发情期不允许外出的法令也正式施行。   白嘉树坐在长桌另一头,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是这剑舞不好看,还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这晚宴是他特地为白鹤庭补办的接风宴,席上都是白鹤庭喜欢的菜式,他顾虑到白鹤庭不爱与人打交道,一个外人都没请。可白鹤庭自入座开始便是一脸的兴味索然,这一桌珍馐美馔,碰都没碰几下。   白嘉树虽不关心政务,但对前几日御前会议上发生的乱子也略有耳闻,安慰道:“那条新法案针对的只是平民,你又不会受到什么限制。”   白鹤庭懒得解释,没有应声。   虽然白逸未曾直言,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去年秋天开始,白逸一直想借他之手扼制教权膨胀。但这次两败俱伤的交锋让他意识到,教权已经可以用真金白银拿捏王权。   这些年白逸本就挥金如土,养一批装备精良的骑兵又代价高昂,长达半年的小规模战乱早已让国库捉襟见肘。   他放下酒杯,问白嘉树:“你那小跟班呢?还没回来?”   “应该是今天抵达都城。”白嘉树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没挑明,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就没喊他过来。”   邵一霄算是白嘉树私下最为亲近的朋友,他退让到如此地步,让白鹤庭再次想起去年秋天的那场争执。   也顺便想起了此行来的真正目的。   他回过头,冲身后人吩咐了一句:“把东西给殿下拿过去。”   “是。”骆从野低声应了。   他前行数步,将手中的丝绸布袋递给白嘉树的侍卫,又走了回来。   那场争执发生后,白鹤庭翻来覆去思索了许久,他们相识十余年,储君虽贪好玩乐,但确实不像能做出下药这般龌龊事的人。   这东西是白鹤庭给白嘉树的赔礼。   白嘉树把东西从布袋中取了出来。   “这是……”他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给我的?”   那是一把短匕首,手柄的金属浮雕上镶嵌了一颗色彩鲜艳的鸽血红宝石。   “嗯。”白鹤庭道,“找当地的手艺人做的。”   白嘉树不爱舞刀弄剑,但从前只有在诞辰日才能收得到白鹤庭的礼物,喜悦之情不禁溢上眉梢。   “谢谢。”他爱不释手地将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对白鹤庭说,“我很喜欢。”   白鹤庭用餐刀切开一块苹果馅饼,平淡道:“你喜欢就好。”   这块馅饼还没来得及入口,他又和骆从野一同转过了头。   白嘉树自然也闻到了那股肆意妄为的烟草味,与他们一起看向宴会厅入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邵一霄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往白嘉树右手边的长椅上一坐,也掏出一个丝绸布袋,丢在了桌子上。   “我刚回来就听说你准备了一场接风宴。”他转过脸,看向坐在长桌另一头的白鹤庭,冷哼了一声,“我还当是为了迎接我呢。”   白嘉树没想到他竟会任性到擅自跑过来,此时只觉得头痛。   在场的侍从都清楚邵一霄的脾气有多暴躁,生怕他发怒,连忙为他端了餐具酒具上来。   邵一霄在侍从捧着的小水盆中净了手,又觉得白鹤庭身后之人有点眼熟,多看了几眼。   “将军怎么改了脾性,开始带侍卫了?”他怪声怪气地问。   白鹤庭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盘中的馅饼。   邵一霄赶路疲惫,倒也无意纠缠。他用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布袋,提醒白嘉树:“给你的,打开看看。”   白嘉树这才拆开布袋,看到了今日自己收到的第二份礼物——一枚用于固定斗篷的领针,黄金枝叶上镶嵌了数颗闪耀夺目的名贵宝石。   邵一霄经常送白嘉树东西,没太关注他的反应,注意力全被桌上那把匕首吸引了去:“你怎么还玩上这玩意儿了?早知道再给你带把乌尔丹的弯刀。”   说完,他便伸手要取。   白嘉树抢先把那匕首拿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邵将军怎么会放你回来?”   一提起这个,邵一霄一肚子苦水想吐。   “别提了,在那儿待着完全就是浪费精力,那群贼人精明得很,天天和我们玩儿捉迷藏。”他往座椅上一靠,一口气干了一杯酒,又抹了把嘴,道,“那破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了。你知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冷?冻得我手脚生疮。”   半年不见,他的模样确实沉稳了不少,皮肤也被北方寒冬的风沙刮得粗糙,白嘉树道:“你这次平乱有功,父王定会给你封赏。”   “求陛下饶了我吧。”邵一霄笑着叹了一声,“那地方不就是他赏给我的?”   这话不假,乌尔丹的叛乱确实是自他受封之后才开始的。   白嘉树揣测不出白逸的想法,但也没怪罪邵一霄略有冒犯的语气,跟着笑了笑。   邵一霄往嘴里丢了一颗樱桃,凑近白嘉树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我在那边听到了一个传言。”   白嘉树把那匕首认真收回袋子里,三心二意地问:“什么传言?”   邵一霄吐出樱桃核,用餐刀分出一块鸡肉,插在刀尖上比划了两下,看着那块肉吐出六个字来:“那孽子,还活着。”   白鹤庭咀嚼食物的动作短暂停顿了几秒。   “哪个孽子?”白嘉树却没听明白。   “还能是哪个。”邵一霄把那口鸡肉咽了,冲着他做了个“裴”的口型。   白嘉树不当回事,摇头嗤道:“怎么可能,当年处刑前可是验明过正身的,那一家子的死状,全城人都欣赏过了。”   邵一霄“啧”了一声:“我说的是那逃过一劫的私生子。你忘了?当时可没找到那小杂种的尸体。”   “哦。”白嘉树这回想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道:“当时还闹了个笑话是不是?现在想想,那对母子也够倒霉——”   “笑话?”一直沉默的白鹤庭突然开了口。   白嘉树没想到他竟会参与八卦,他把餐刀放下,耐心地向白鹤庭解释:“你当时不在都城,不知道父王生了多大气。”   邵一霄神色古怪地朝白鹤庭的方向看了过来。   “当时有传言说,裴铭在乌尔丹的情妇是希摩的公主,后来一查,完全搞错了,那Omega就是个平民而已。”白嘉树耸耸肩,“白折腾一趟。”   白鹤庭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酒。   达玛森与希摩两国以乌尔丹最北为界,准确地说,达玛森是从希摩分裂出来的。   他年少时对这些政事完全不感兴趣,只知道裴铭当年是与希摩勾结,事情败露后被定了叛国罪,但从未关心过具体细节。   白嘉树没察觉出任何异常,继续道:“不然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那小子?如果他真有希摩的皇室血统,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他找出来啊。”他想了想,又看向邵一霄,好奇道,“但是,一个私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邵一霄的视线仍看向白鹤庭这边,心不在焉地答:“贱民的想法,你我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他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了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   秋猎时,他在白鹤庭的护卫队里看到过这个人。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鹤庭身后的年轻人,问:“你是个Alpha?”   白鹤庭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Alpha信息素的波动。   他顺着二人的视线回过头,看到了骆从野面无表情的脸,和血红的双目。   烛光摇曳,厅中弥漫着混乱且带有攻击性的龙舌兰酒信息素,白鹤庭站起身,抬腿踹了一脚骆从野的小腿,恶狠狠道:“放肆。”   他这一脚用了很大力,骆从野险些摔倒,但也回过了神。   他抬手按紧了自己脖子后面的抑制贴,低着头,没说话。   “在殿下面前撒什么野?”白鹤庭垂眼看他,冷冷骂道,“给我滚出去。” 第41章   宴会结束已近午夜,白鹤庭走出大殿,在马厩附近找到了骆从野。   骆从野的模样已经恢复平静,牵着两匹马,向他走了过来。   他的左腿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跛,刚才事发突然,白鹤庭那一脚没收住力气,他从骆从野手中接过珍珠的缰绳,边上马边道:“回去后,让周医生给你看看腿。”   骆从野忍不住笑了一声。   让周医生看看腿。   他要怎么跟周承北解释这伤的由来?难道跟他说,这伤是被白鹤庭踹的。   “不需要。”他摇了摇头,翻身上了马。   莉珊德拉宫距将军府大约有一小时马程,接近门楼时,白鹤庭忽然一扯缰绳,调转了前进方向。   骆从野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珍珠最后停在了湖边,白鹤庭环顾四周,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到风在林中穿梭的沙沙声响。   “乌尔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言?”他看着骆从野问,“你没有死的传言。”   骆从野的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已经提前猜到白鹤庭会丢出这个问题,当然,也提前准备好了回答。   “我不知道。”他淡定道。   白鹤庭驱马向他靠进几步,又问:“你有没有向其他人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骆从野又说:“我就这一个身份。”   他对答如流,白鹤庭不再问,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骆从野勾起一侧嘴角:“我告诉别人有什么好处,难道嫌自己活得太久。”   他翻身下马,走到珍珠身前,伸手抚了抚它雪白的鬃毛,轻声道:“今晚,我不是故意那样,我没想到信息素会从抑制贴里溢出。是我大意了。”   珍珠弯下脖颈,亲昵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前。   白鹤庭低头看着这一人一马:“我走了三个月,你们两个倒处得亲近。”   骆从野没有解释,只“嗯”了一声。   白鹤庭也下了马,他抬手拍拍马肚,珍珠便欢脱地小步跑远了。   静默的空气在清冷春夜中缓缓流淌,骆从野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才垂下。   “我的母亲,她什么都好,她什么都会。”他出神地望着前方,语气里也没什么波动,“但她不是什么公主。”   白鹤庭认同。   按照白逸的性格,若不是得到了完全确定的答案,绝无可能放弃追查这失踪孩童的下落。   骆从野安静须臾,蹙起一点眉,继续道:“她的死,她受的折辱,只是因为一个传言,只是搞错了,只是倒霉,只是……”   他轻轻地把话说完:“闹了个笑话。”   白鹤庭听完,只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所以呢?”   骆从野一愣。   白鹤庭接着问:“你能怎么样?”   “我……”骆从野显然被他问住了。   “想复仇?”白鹤庭咄咄逼人道,“这里遍地都是你的仇人,你准备从哪一个开始杀起?你能杀几个?”   骆从野闭上了眼。   强撑的平静被这一连串问句划开一道破绽,又一点一点剥落。   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又颤抖地呼出。   他听到白鹤庭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知道白鹤庭讨厌他哭。   骆从野这回做好了挨踹的心理准备。   他咬紧牙,等待中的那一脚迟迟没有落下,他在疑惑中睁开眼,却被揽入了一个怀抱。   “哭吧。我忍你一回。”白鹤庭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淡淡道,“哭过之后,把今天所听到的一切都忘了,把你的过去,也忘了。”   月亮钻出云层,影子落入湖里,银白的圆盘在水中随着风轻轻地荡,泪水悄无声息地染湿了白鹤庭的肩膀。   与小时候不同,骆从野现在身材又高又大,靠在身上压迫感十足,没过多久白鹤庭便失去了耐心。他又反悔道:“不许哭了。”   可骆从野不仅没听他的,还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白鹤庭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用手腕磕了两下他的手臂,说:“给。”   骆从野磨磨蹭蹭地站直了身体。他从白鹤庭手中接过东西,用袖子抹了把脸,随后摊平手心。   “这是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珍珠。”白鹤庭道,“南海产的珍珠。”   骆从野看着手心里的珍珠,洁白无瑕,光泽夺目,圆润光滑,与书上的绘图一模一样。   白鹤庭转头看向在远处喝水的白色骏马,问骆从野:“叫它珍珠,不合理吗?”   骆从野不得不承认:“合理。”又把手举回到白鹤庭面前。   白鹤庭没伸手去拿,只说:“你收着吧。”   骆从野怔住。   他吞了口口水,支支吾吾道:“这样贵重的东西……”   白鹤庭打断道:“别少见多怪。”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那可太多了。   骆从野望着幽深的湖水想了半天,最后问:“海,是什么样的。”   “海?”白鹤庭皱起眉,朴实地描述,“很大,很蓝,一眼望不到对岸。”   骆从野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通红的眼,这听起来和乌尔丹那湖也没什么区别。   白鹤庭又补充:“还有白色的浪。”   骆从野愣愣地重复:“白色的浪?”   他知道海,也知道浪。   书上说,海是蓝色的。   可浪却是白色的吗?   白鹤庭沉吟片刻,他没什么浪漫的想象力,只好草率地给这个话题收了尾:“下次,我带你去看。”   骆从野闷声道:“这是你说的。”   他又不带敬语,白鹤庭简直想再踹他一脚。   好在忍住了。   他瞪着一双桃花眼,斥道:“看来我那一脚还是踹轻了。”   可朦胧的夜柔和了他本该凌厉的视线。   骆从野低头望着他。   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死,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最绝望的一天。   他应当痛恨那一天。   可是,他的心却不争气,他没有办法纯粹地痛恨那一天。   骆从野将珍珠攥进手心里,蹙眉轻喃道:“你这样……”   “什么?”白鹤庭没听清楚。   骆从野没再说话,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白鹤庭身体一僵,骆从野的嘴唇也贴了上来。他用舌尖轻松地顶开了白鹤庭的牙齿,纵使隔着几层衣物,也感受得到那震如擂鼓的心跳。   白鹤庭轻轻喘了喘,抬手抱住了他的背。   骆从野呼吸更急,将人用力按进怀里,加重了这个吻。   你这样对我……   他在心里说。   我会觉得,你也喜欢我。 第42章   寝室房门徐徐合上,白鹤庭从床上坐了起来。   禁足法案刚颁布后没几天,Omega叛乱便不可避免地再次爆发。平乱要务虽然还是落在白鹤庭的头上,白逸却将他本人留在了都城。   他今日在步兵大营处理了一整天军务,临近日落才打道回府,简单吃了一点晚餐便早早地沐浴就寝。   但他还有一件要事未办。   邱沉站在议事厅中,见白鹤庭睡袍外面只披了一件外袍,连忙唤侍从来给壁炉添了些柴火,随后,向他呈上了两份调查报告。   白鹤庭拿起第一份报告看了看。   邱沉办事妥当,依照他的要求,事无巨细地罗列出了立国后与教会相关的重要事件,写了厚厚一叠纸。   他把这叠纸放下,又拿起了第二份。   “这是……”即使已经被剥夺了爵位与军衔,邱沉依旧不愿僭越地直呼那人名讳,“那位被审判的细节。”   这一份只有一页纸。   白鹤庭快速过了一遍内容,讶异道:“只有这些?”   邱沉道:“这是我在皇家图书馆里誊抄的,被记载下来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一字不差。”   白鹤庭不再说话,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记录中说,裴铭不仅在乌尔丹组建私兵,还与希摩王室共谋,企图以武力手段颠覆达玛森的政权。他与希摩人往来的信件被人截获,这才让计划彻底败露。但抄写官竟未留下这些密信中的具体内容,法庭审判的过程也只有寥寥几笔。   白鹤庭越看越觉得奇怪:“这种诛全家的死罪,他就这么轻易地认了罪?”   邱沉道:“我找到了几位旁观过那场审判的普通市民,这记录符合事实。”   文字不多,白鹤庭很快看完了全部内容,这才从桌上拿起第一份报告逐页查看。   邱沉在一旁静候,只见白鹤庭的神情忽的严肃起来,他拿起裴铭案记录,将两份报告比对着看了几遍。   “教会第一次公开兜售赎罪券,刚好是在裴铭被处决之后?”白鹤庭问。   这一点邱沉也注意到了。   可是,即使位高如裴铭,也无权干预教会法的修订。   “是的,但这两者……”他迟疑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   赎罪券是民间的叫法,实际上是一张通过“捐赠善款”而获得的大赦凭证。西里教的信徒认为,只要得到了教宗的大赦,死后便无需在炼狱中承受罪孽带来的责罚。裴铭刚被处决后不久,购买赎罪券便成为了被宗教裁判所认可的补赎手段。   考虑到时间上的巧合,白鹤庭不禁联想到了郑云尚当年的遭遇。   他将两份报告收起来,又问:“那传言的具体内容,查清楚了没有?”   他说的是乌尔丹关于裴焱的传闻。   “乌尔丹人一直坚信那小孩没有死。”邱沉道,“据说,那小孩现在真的出现了,还成为了乌尔丹叛军的统领。”   “统领?”白鹤庭更困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对。”邱沉肯定道。   白鹤庭抿住唇安静了一会儿。   先不提这年轻人有没有能力带着一群乌尔丹人起义,回府后的这一个月里,骆从野与他几乎形影不离,每晚都会尽职尽责地守到他入睡再离开。   今夜也不例外。   除非骆从野有分身之术……又或者,乌尔丹的传言,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谎言,只为煽动人心。   白鹤庭冷不丁地问:“他每晚从我寝室离开之后,有去见过其他什么人吗?”   “他?谁?”   这话题对邱沉而言有些跳跃,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白鹤庭在问什么。   “没有吧。”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尴尬,“他怎么敢……”   他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白鹤庭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只冲他摆了下手:“行了,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邱沉立刻闭上了嘴,片刻后才试探着开了口:“将军。”   白鹤庭丢给他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乌尔丹人之所以坚信那小孩还活着,是因为,当年有人看到他被一个少年带走了。”   木柴在壁炉中噼里啪啦的熊熊燃烧,跳动的火光映照着白鹤庭血色渐失的容颜。   他罕见地在谈话时走了神,邱沉把桌上的报告拿起来,边整理边说:“您今日忙了一天,还是早点休息吧,我会安排人——”   “什么样的少年?”白鹤庭终于回了魂,“怎么看到的?”   邱沉道:“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白鹤庭在扶手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而后低声道:“去查这传言的源头,把说这话的人给我带回来。”又嘱咐了一遍,“谨慎一点,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是。”   邱沉整理好那两份报告,正准备告退,白鹤庭又突然站了起来。   “给我备马,我要去一趟王宫。”   他的嗓音异常疲惫,听着没什么力气,邱沉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他疑惑道:“现在?”   “对。”白鹤庭一刻都未耽误,抬腿就往门外走,“我自己去。”   *   “什么样的少年?往什么地方去了?”   邵一霄把空酒杯还给侍从,在空旷的地牢里慢悠悠地溜达了几步,最后停在了地牢正中央的铁椅前。   “咱们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他俯下一点身子,眯起眼看着椅子上的Alpha,轻声道,“我千里迢迢把你们从那蛮荒之地带回来,现在就剩下你一个,如果连你也辜负了我,我会很难过的。”   那人奄奄一息地晃了晃脑袋。   椅面上的数百根铁钉牢牢扎入了他的身体,漫长的疼痛与失血早已让他神志不清。   看样子也挺不了多久了。   “真不中用。”邵一霄遗憾地叹息一声,“我为你贴心选出的这个,已经是最温和的了。”   他的视线扫过墙边琳琅满目的刑具,正琢磨给他换个什么,身后的侍从忽然齐齐跪了地,异口同声道:“将军。”   邵城很少亲自来地牢,邵一霄立刻低下头,唤了一声“父亲”。   地面被血染得斑驳,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邵城皱了皱眉头:“你一定要把这里搞得这么脏兮兮的吗?”   他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站着,看向那只吊着半口气的Alpha,问邵一霄:“问出什么没有。”   “软的硬的我都试过了。”邵一霄咬牙切齿道,“这些贱民,不识好歹。”   邵城摇摇头便要往出走,邵一霄急忙喊住了他:“父亲。”   “说。”   邵一霄犹豫了几秒,不太自信地问:“那小孩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二十岁吧?”   “是。”邵城问,“怎么?”   邵一霄道:“我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讲话不要绕弯子。”   邵城神色微愠,邵一霄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上次我和殿下聊起裴……”   他话说一半,又想起父亲不喜欢听到那人的名字,及时改了口:“聊起那罪人的时候,有个Alpha的样子有点奇怪。”   他依旧能回忆起那龙舌兰酒信息素的味道。   等级不低,当时让他极度不爽。   “他的信息素很明显是失控了,看模样,也就二十岁来岁。”   邵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段话,问他:“你觉得奇怪,但是没把人抓起来?”   “我抓不了。”邵一霄耸了下肩膀,“那人是白鹤庭的贴身侍卫。”   邵城一怔,神情忽然认真起来:“你确定?”   “我确定。我派出去的探子说,那Alpha正是五六岁的年纪进了白鹤庭的府邸。”这事邵一霄已经暗查了一个月,“可白鹤庭……他就是陛下的一条狗,他怎么可能……”   他再度陷入纠结:“但我分明从那Alpha的信息素里感受到了杀意。”   邵城沉静下来,从侍从手捧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酒,润了润嗓。   他还记得当年的一件怪事。   被派去执行灭口任务的那些Alpha,其中一个被人干净利落地割了喉。天亮后,有人在距火场几十米远的暗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是一个受过训练的Alpha士兵,一个六岁的小孩或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也不尽然。   毕竟,有的人在十三岁时就能孤身潜入敌营,切断一个Alpha将领的喉咙。   邵城的面色恢复了轻松:“人会说谎,但信息素不会。你若感到了杀意,那他必然对你起了杀心。”他把酒杯放回托盘,伸手捏了一把邵一霄硬实的肩膀,含笑道,“儿子,当你想不明白的时候,就要相信直觉。” 第43章   “怎么这个时间过来。”   白逸倚在雕花御床上,语气里隐隐能听出一点不满。他怀里的Omega不着寸缕,在闪动的烛光中白得刺眼。   白鹤庭立刻垂下了眼。   白逸把那Omega支走,起身让侍从为他穿上一件睡袍,又重新在御床边上坐下。   “说吧,什么事。”   “陛下。”白鹤庭依旧低垂着眼帘,语气恭敬,且谨慎,“我在查教会腐败一事时,发现了一点异常。”   白逸有些困倦地点了点头:“讲。”   “教皇与邵将军,他们二人,”白鹤庭神情严峻,字斟句酌道,“有过于密切的往来。”   白逸没有说话,半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挥了下手,冲服侍他的几名贴身侍从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都走光了,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白鹤庭面前,用审视的目光细细扫过他的脸。   “你大晚上跑到我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白逸道,“你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   他话音温和,白鹤庭的脊背却涌起了一股凉意。   他的回应给白鹤庭一种感觉,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白鹤庭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还查了裴铭的旧案。”   白逸又安静了一会儿。   “查这个做什么。”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当年,裴铭手下有两位得力副手,其中一位在事发时被斩了首,另一位,也就是当今的骑兵最高统帅——邵城,却安然无恙。乌尔丹人之所以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反抗情绪,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裴铭的死和邵城脱不了关系。   白鹤庭抬起眼,鼓起勇气道:“当年,那封被截获的密信,是邵将军呈上来的吗?”   白逸看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裴铭是坚定的反教权主义,他刚被处决没多久,教会便开始公开兜售赎罪券。如果那时候邵将军也与教会有私下的密切来往……”白鹤庭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裴铭与希摩勾结之事,有没有可能……”他停顿了一下,低声吐出了剩下的四个字,“另有隐情。”   白逸缓缓道:“你是想说,我冤枉了帮自己打过天下的功臣?”   白鹤庭低头屈膝,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却也没反驳。   “鹤庭。”头顶传来的声音威严,却不含喜怒,“你觉得,裴铭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个答案重要吗?”   白鹤庭没有立刻回话。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他坚定地认为这个答案是重要的。   当年他不够谨慎,带走裴焱时留下了太多痕迹,禁不起细致的追查。但是,倘若裴铭真是遭人陷害,或许裴焱的身份可以借此洗白,或许,白逸会念在他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计较他年少时干出的那些荒唐事。   但白逸的反应明确地告诉了他,这个答案并不重要。   他的心头同时浮上了另外一个可怕的猜测。   白逸早已知晓答案。   “乌尔丹的反叛力量现在是必须扫清的障碍,你的关注点完全错了。”白逸道,“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要调查这个?”   白鹤庭仍旧低着头,但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他曾帮助过我和我的母亲。”他冷静地回答,“在我很小的时候。”   烛光跳跃,身前人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Alpha低沉浑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聪明,忠诚,知恩图报。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他看起来并未起疑,白鹤庭暗自松了一口气。   “裴铭和我,”白逸的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冷肃,相反,竟带了几分追忆往昔的温情,“还有你的母亲,我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   白鹤庭愕然抬头,眼睛也瞬间瞪大了。   白逸低头看着那张同骆晚吟一样漂亮的脸。   他从未向白鹤庭解释过带他回来的原因,白鹤庭也从未主动打探过。   “你怕我吗?”他轻声问。   白鹤庭仍愣着,白逸伸出手,覆上他紧绷的肩膀,安抚道:“你没有必要怕我。”   顿了顿又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乌尔丹赏给邵城的长子?”   白鹤庭的脑袋里只剩一片混沌。   “因为他在秋猎中表现出众。”他机械地回答。   白逸笑了笑,收起扶着他肩膀的手,站直了身体。   “这个国家,没有外患,却有内忧。嘉树不是一块治国的料,我很清楚。但我会为他扫清障碍。叛军,是障碍。失控的权力,也是障碍。”他的语气很有耐心,说完,再次问了一遍,“现在,你明白了吗?”   白鹤庭努力扯回了思绪。   此刻他可以确定,白逸确实什么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宫廷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暗潮涌动,更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白逸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有任何一个国王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戴上王冠的模样,等到嘉树加冕称王的那一天……”   白鹤庭忙道:“陛下会长命百岁。”   “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外人说说就得了。”白逸摆摆手,回身往床边走,“我老了。这些年身体的变化,我体会得出来。”   他往床上一坐,倚靠着床头,将话继续说完:“等到嘉树加冕称王的那一天,你要全心全意地辅佐他。”   “我必竭尽全力——”   “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白逸打断了他,“守住我为你们打下来的天下。”   “我一定……”   白鹤庭的话音愈来愈低,最后,缓缓闭上了嘴。   他似乎从白逸的话中听出了一些言。   但是,怎么可能。   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   “我就说你特别聪明。”白逸的脸上扬起满意之色。   聪明,忠诚,知恩图报。   这是他最欣赏白鹤庭的地方。   白鹤庭的神情却如遭雷击。   “因为到那时候,他就是……”白逸放缓语速,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这个世界上,你唯一的亲人了。” 第44章   白鹤庭认为,眼泪是没有意义的。   与寻常家庭中的母亲不同,骆晚吟不会对儿子的眼泪做出任何反应。白鹤庭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哭泣这个行为只会平白消耗自己的体力,让他更渴更饿,不会获得一丁点的好处。   于是,与寻常家庭中的小孩不同,白鹤庭平日里不哭也不闹,性格冷淡,不喜言谈。在外人眼里,这小孩总挂着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漠,脾性非常古怪。   在白鹤庭的记忆里,他上一次落泪要追溯到五岁那年,落泪的缘由,是一只名叫“面包”的小鸟。   “面包”这个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他与面包短暂的缘分始于一条臭气熏天的脏乱小巷,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脚,看样子,像是死了。   白鹤庭向它走近,在墙边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它腹部的软毛。   那鸟竟挣扎着扇动了两下翅膀。   白鹤庭把它带回了家。他给它喂了一点水,又把昨晚吃了一半的黑面包拿出来,分了点面包屑给它。   它没有吃。   白鹤庭也没强迫它。   接着,这个没有名字的五岁小孩为这只半死不活的小鸟取了一个名字。   他的词汇量有限,搜空了脑瓜,在自己的认知中找了一个美好的词汇。   白鹤庭叫它:“面包。”   这个名字和它的长相很不相符。它通体灰色,个头瘦小,羽毛还沾上了肮脏的湿泥。   既不好看,也不好吃,毫无价值,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它的体温却比人类更高。   将它捧在手中的时候,白鹤庭的手心暖烘烘的。   胸口也一同变得暖烘烘的。   面包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喝了三天水,但它没能挺过第四天清晨。   那一天,当白鹤庭睁开眼的时候,面包的身体已经冷透了。   骆晚吟这些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已经很久没有冲白鹤庭发过脾气,只把他当作一团看不见的空气,或者是一个幽灵。   但这天早晨,骆晚吟居然同他说了话。   “以后,不要给这些东西取名字。”他难得用了正常的语气,平和到令白鹤庭感到不适,“这样,等它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白鹤庭本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蓦地安静下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骆晚吟看。   从他母亲这张漂亮的嘴巴里,他听到过许多恶毒的诅咒。他诅咒他的出生,诅咒他的健康,诅咒他早日死去,偶尔也诅咒他那从未出现过的父亲。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难听的话,能够轻易地将这些诅咒当作一阵耳旁风。但此时,他小小的心脏却被一句平淡的嘱咐撕裂了。   一年后,也是希摩分裂战争开始后的第四年,混乱街巷中游荡着数不清的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陌生面孔。像许多无人庇护的倒霉Omega一样,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骆晚吟被某个失控的Alpha杀死了。   房间里杂乱不堪。   白鹤庭觉得,骆晚吟一定是挣扎过了,但他的挣扎大约只激起了对方的施虐欲,迎来了更悲惨的结局。   这一刻,白鹤庭认同了骆晚吟的说法。   也许正是因为他从未对骆晚吟有过正式的称呼,他没有觉得很难过。眼前这具被开肠破肚的赤裸尸体令他作呕,给他带来的悲痛甚至还不如那只冰冷又僵硬的小鸟。   又过了五年,白鹤庭被一队皇家骑兵带回都城,他们将他领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这是白逸加冕后的第四年,年轻的国王神采飞扬,视线来回打量着十一岁少年稚嫩却精致的脸,问他:“你叫阿野?”   贫民窟里的人确实是这样称呼白鹤庭的。   但他撒了个谎。   “我没有名字。因为我没有家,他们就这么叫了。”   他在一国之王面前依然不卑不亢,神情淡漠。和白逸之前得到的情报一样,是个性格乖僻,但胆量过人的小孩。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白逸开门见山地说。   白鹤庭呆了一会儿。   接着,他脸上的平静渐渐碎裂,瞳孔晃动,神色迷茫,震惊中夹带着一丝无措。   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听好了。”白逸笑了笑,温声告诉他,“白鹤庭,这是你的名字。”   *   这个时间家仆们早已就寝,外面没理由如此嘈杂。骆从野停下手里的打磨工作,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朝外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给他看傻了。   白鹤庭在众目睽睽中大步前行,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焦头烂额的邱沉。   将军身份高贵,夜闯仆人楼实在有失体面,邱沉抓住一个同样傻了眼的Beta,语速匆忙道:“去把苏先生叫来。”又提高嗓门,冲众人喊,“看什么,都回房间里去。”想了想,又放低声音改了口,“别回去,都出来。”   骆从野没回房间,但也没出去,仍然愣在原地,搞不清楚状况。   今晚他离开时将军明明已经睡了,此时却从头到脚穿得齐整,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回来。   他还未理清思绪,白鹤庭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第45章   身体暖烘烘的,尤其是胸口。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白鹤庭从游离中唤醒:“您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白鹤庭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现骆从野正抱着他,与他一同站在一个空间局促、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   这房中只有一桌、一凳,和一张窄小的床。   连扇窗户都没有。   “我怎么在这儿?”白鹤庭喃喃地问。   他仍有些恍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脑海里竟全然没有印象。   怀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骆从野长舒一口气。   将军刚才当着一群家仆的面,抱住了自己的Alpha护卫。   但,这种头疼事,还是留给苏先生和邱副官吧。   “不是睡了吗?”骆从野歪过头,声音软得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有突发军务?”   他讲话时的气息扫在颈间,又化作一条热流,缓缓淌入心口。白鹤庭松懈了神经,敷衍地“嗯”了声。   他的模样像失了魂似的,骆从野猜测道:“很棘手?”   确实棘手,但白鹤庭岔开了话题:“这是你的房间?”   胸前那颗Alpha的年轻心脏忽然乱了节奏。   骆从野难为情地咬住下唇,几秒后才低声回答:“是。”   他的房间比想象中整洁,视线扫过之处皆是一尘不染。白鹤庭推开他,朝唯一的杂乱之处走了过去。   “哎——”骆从野惊呼一声。   可惜为时已晚。   房间就这么两步大,白鹤庭已经从桌上拿起了那把小匕首。   “你做的?”他问。   骆从野惴惴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怎么样?”   白皙的手指徐徐抚过木质刀柄,上面是手工雕刻的火焰纹样。   白鹤庭坦率道:“挺粗糙的。”   骆从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小匕首戳了个窟窿。   白鹤庭把匕首在手中转了两下,又说:“但手感不错。”   说罢,他从桌上拿起皮刀鞘,又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刀鞘装备在了腰带上。   骆从野又“哎”了一声。   “怎么了?”白鹤庭一边系腰带一边看他。   骆从野自己也对这把匕首不够满意,他一直送不出手,但白鹤庭已经把匕首插进了腰间的刀鞘。   他拿得理所应当,甚至都没问问这匕首做来是干什么用的,骆从野只好把千言万语都咽回肚子里,低声说了句:“不怎么。”   白鹤庭的手仍握在刀柄上,他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图案,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很想念自己以前的名字。”   骆从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静了静,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   白鹤庭也安静了下来。   他曾经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   直到今晚。   “但我不喜欢您的名字。”骆从野小声说。   白鹤庭愣了一下。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他的名字取自一句外国的古诗句,又是由国王所赐,活到现在从没听人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骆从野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名字也代表不了什么。”又自言自语似的说,“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这话听起来文绉绉的,白鹤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下沉地嫌弃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骆从野有些诧异,“这是一句很有名的台词,出自一部戏剧,不过……”他话音一顿,心虚地说,“我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那书,他是在白鹤庭的藏书室里看的。   “戏剧。”白鹤庭不屑地冷嗤一声,“我哪有功夫看那种东西。”   骆从野哽住。   白鹤庭又问:“我送你去读书识字,你就天天看这些?”   这句来自将军的严厉斥责,骆从野只接收到了前半句。   当年他偷偷闯入白鹤庭的藏书室,被抓住后不仅没有受到重罚,还被送去了学校。他一直以为这是管家先生对他的偏爱,从未想过会是白鹤庭的授意。   毕竟,白鹤庭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他。   “看我干什么?”白鹤庭敛起眉,“我骂得不对?”   骆从野听话地移开了眼。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干净的纸,拿起笔蘸了些墨水。   白鹤庭莫名其妙道:“这又是做什么?”   但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骆从野手下的笔尖。   墨汁在棕色纸张上快速洇开,留下了洒脱利落的黑色线条。   骆从野放下笔,问他:“还丑吗?”   白鹤庭拿起了那张纸。   确实不丑了。   遒劲有力,一气呵成,是幅好字。   “还行吧。”他如此评价。   骆从野呆住。   这三个字他写得比自己的名字还要熟练,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始怀疑将军的审美。   白鹤庭用手指轻触纸面上自己的名字,轻声道:“你说得不对。名字,代表有人在意你。”   不在意你的人,是不会想要给你取一个名字的。   “有人在意你。”骆从野脱口而出。   说完,又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改口道:“您。”   白鹤庭心不在焉,没有训斥他的无礼:“你在某些方面和我很像,我救了你,所以你会对我无条件忠诚。”   只是,此刻他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忠诚。   白逸怎么会是那个……   在骆晚吟口中,被千刀万剐似乎都不足以解恨的……   他的父亲。   “但是。”白鹤庭平淡道,“我之所以会救你一命,是因为你的父亲曾经有恩于我。”   骆从野一怔,而后,冷冷地叹了一声。   困惑他多年的谜题终于得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那他还算做了件好事。”他淡淡地说。   “你没有必要这么恨他。”也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白鹤庭继续道,“一个Alpha本来就可以标记很多Omega,像他那样的身份,有几个私生子没什么奇怪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骆从野静静凝望着他的侧脸,片刻后,向他的方向跨出半步,将人困在了小桌和墙面的狭小空间里。   “但一个Omega只能被一个Alpha标记。”他从背后抱住白鹤庭,嘴唇紧贴着他的耳朵,动作如交颈的天鹅般缠绵亲昵,语气也一样,“我如果标记了一个Omega,死都要和他死在一起。”   这是一句不够直白,但也不够委婉的表白。   白鹤庭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听不明白。   他抬手按住骆从野的后颈腺体,帮这不知死活的Alpha纠正了一下措辞:“你如果标记了我,你会死。”   --------------------   “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罗密欧与朱丽叶》,[英]莎士比亚   不让尘(理智版):请严谨一点,这个故事发生时,莎翁还没有出生。   不让尘(放飞自我版):我的天呐,你写架空文还纠结这个? 第46章   对于一个Alpha而言,一个Omega触摸他的后颈腺体,这代表了勾引,更代表了挑衅。   骆从野与身前人贴得更紧了。   “放心,我还不想死。”他伸手摸上那条被白鹤庭解开又系上的腰带,那上面正装备着一把他耗时四个月亲手打磨而成的匕首。   白鹤庭的身体纹丝未动,但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他用了警告的语气。   骆从野又向前贴了一点,一板一眼地问:“您在一个Alpha的房间里摸他的后脖子,您觉得他应该想什么?”   白鹤庭被他紧紧压在桌沿上,小腹被硌得隐隐作痛。   他沉声呵斥道:“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腰带连着匕首一起自腰间滑落,窸窸窣窣地摔落在地上。   又被骂了。骆从野叹了口气,礼貌地询问将军的意见:“那,您想要我吗?”   “不想——”   骆从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骗人。”   桌上的烛台被震得一抖。   白鹤庭用双臂撑住桌面,堪堪稳住了重心。   骆从野的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嗓音因控制着气息而微微有些哑:“我的字……都叫您抓皱了。”   白鹤庭齿关紧咬,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气音似的闷哼。   他从未在这种事中如此克制,这副极力忍耐的模样让骆从野愈发血脉偾张,他粗喘着吻白鹤庭的耳朵:“没事的……邱副官已经把这栋楼清空了。”   白鹤庭转过头看他。   他的唇角不经意间蹭过了骆从野的下巴,像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应该早一点想明白的。   五岁的时候,他也曾以为自己能够帮得上那只小鸟。可事实是,从捡到面包的那一刻起,他与面包的故事就已经进入了离别的倒计时。   而这天真的小孩,对可能发生的危机仍旧一无所知。   是时候把这个暖烘烘的家伙送走了。   他面色绯红,薄唇紧抿,神色中却有些落寞,骆从野沸腾的血液在他沉默的注视中降了一点温,也找回了一点理智。   这间房太过简陋,那床的尺寸一人睡都有些勉强,更何况上面只铺了一张材质低劣的粗糙垫子。   不应该是将军过夜的地方。   他抽出手,把潮湿的手心往裤子上蹭了蹭,低声道:“我还是送您回去吧。”   白鹤庭却忽然抬起头,吹灭了那摇摇欲坠的危险烛火。   “哪儿……”他伸长手臂,往回捞骆从野的脖子,“哪儿也不去。”   冷杉信息素很快盈满了局促的空间。   “就在这儿。”   黑暗中,一处柔软轻轻贴上了骆从野的下巴,又一点点向上,摸索似的,触到了他的唇。 第47章   有那么几秒,骆从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像一个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任白鹤庭捧着他的脸,吮他僵硬木讷的舌头。   待他回过神来,耳边是白鹤庭很好听的喘,待他再次回过神,已经将白鹤庭推在了墙上。   这一下没控制住力气,白鹤庭的后背撞上砖墙时发出一声很重的闷响。骆从野把手垫到他的背后,揉捏着他的肩胛骨,语气慌张道:“磕疼了吗?”   白鹤庭再次吻住了他的嘴。   像是从一个极端进入了另一个极端,刚刚还在竭力忍耐的人现在却在蛮横地扫荡自己的口腔。骆从野被他吮得舌尖发麻,双手托着他往上一抬,将人抵在了墙上。   “你亲了我,”他仰起头,认真道,“是要对我负责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屏蔽了他的视觉,但这是呼吸可闻的距离,身前人的喘息逐渐缓了下来,环着他脖子的双臂也松了力气。   亲吻,是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   骆从野轻声笑了笑。   “我开玩笑的。”   他倾身去寻白鹤庭的嘴唇,白鹤庭又重新搂紧了他的脖子。   将军说得对。   没有人能比他离将军更近。   “你好烫。”他低下头,用力吮吻白鹤庭的肩膀,这副身体像一颗熟透了的果,气味香甜,轻易就被挤出了汁。   “也好香。”他喟叹着说。   白鹤庭的身体不住地下滑,几乎搂不住他的脖子,骆从野这才迟钝地发现一点异常。   他停下动作,摸了摸白鹤庭的脸。   摸到了满手的汗。   距离上一次的情热才过去半个月,骆从野的语气有点迟疑:“你……发热了。”   白鹤庭近乎虚脱地挂在他的身上,缓缓点了点头。   骆从野连忙把他抱上自己的窄床。   他帮白鹤庭把敞开的上衣重新穿好,低声道:“我送您回寝室。”   白鹤庭按住了他的手。   “不会让人看见。”骆从野把他的手拉开,又摸着黑去找刚刚仓促中丢在地上的裤子,态度很坚决,“这里,不行。”   白鹤庭的脑袋昏昏沉沉,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你是不是觉得,有身份的人,都矜贵,还娇气。”   骆从野无奈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床。”白鹤庭屈起手指,用指尖叩了两下身下的床板,“我小时候,都没睡过这种东西。”   骆从野一愣,朝床的方向看了过去。   但他什么都看不清。   “过来。”白鹤庭的神志游走在迷乱边缘,抬手在空气里捞了一把,喃喃地唤他,“过来,抱我。”   昏黑逼仄的环境让骆从野回忆起秋猎时的那个雨夜。   白鹤庭却想起了白色的浪。   一波才落,一波又起,忽高忽低,永不停歇。   他被这翻涌不停的白色海浪卷得时浮时沉,迷离恍惚地想——   他还没有,   带这小孩,   去看海。   ……   “今天的你,像是水做的。”骆从野低声叹道。   “又不带敬语。”一声声清晰分明的心跳振动着耳膜,白鹤庭闭着眼说,“没有规矩。”   骆从野闭上了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丢出了在心里憋了一整晚的问题:“您是不是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白鹤庭懒懒地问:“为什么这样想。”   “您几乎没有唤过我的名字。”骆从野的语气却很严肃。   白鹤庭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想来,似乎的确如此。   他没怎么直呼过骆从野的姓名。   说到底,“骆从野”这三个字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甚至还让别人叫过自己一段时间“阿野”。   对着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二人独处时又总在床上,更是难以开口。   他闭口不言,骆从野只好继续丢出憋了好些时日的猜测:“您不会是随口给我起了一个名字,自己又不喜……”   “不是。”白鹤庭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猜想。   “骆,是……”他安静几秒,斟酌着说,“我母亲的姓。”   骆从野闻言呆住,又低头望了过去。   府内家仆虽私下传过一些将军生父的猜测,但他从未听说过有关将军母亲的只言片语。   “您的母亲,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好奇道。   “他……”白鹤庭的嘴张了又合,最后在脑海中挑挑拣拣,找出了唯一一个正面的形容词,“他很漂亮。”   那是自然,骆从野想。   将军有着这样完美的一张脸,他的母亲想必也是一位倾城美人。   白鹤庭已经记不清与骆晚吟相处时的全部细节。他想了一会儿,又找出一句算不上正面,但也不算太过负面的描述:“他还很怕黑。”   房间里此时漆黑一片,骆从野抬手抱住他的肩膀,轻声问:“您怕黑吗?”   白鹤庭坦然道:“不怕。”   骆从野抚摸他肩头的动作顿了顿。   是啊。   这是无所不能的白鹤庭,他在身体极度虚弱的境况下依旧能冷静地手刃掉九个全副武装的Alpha。   白鹤庭才不会有恐惧这种情绪。   骆从野继而想起自己那被无辜牵连而横死的母亲,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您想念她吗?”他问。   白鹤庭被问得愣了一下。   人,很难理解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一切。   正像他无法理解骆从野会因母亲死去而落泪,骆从野恐怕也无法理解他对骆晚吟的复杂情感。   他对骆晚吟大约是没有爱的。   但似乎也谈不上恨。   毕竟,比起那些被随手丢掉的弃婴,他已经算是私生子中的幸运儿了。   他对骆晚吟的情感中,更多的,是困惑。   骆晚吟明明诅咒他死,却偏偏还给他一口饭吃。   他的呼吸沉了下来,骆从野懊恼自己扫了将军的兴,主动岔开了话题:“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白鹤庭无声地笑了一下。   真难得,整天愁眉苦脸的小孩居然也有说自己开心的时候。   温热的呼吸搔得骆从野胸口发痒:“因为您来找了我。”   白鹤庭的呼吸更热了。   但这是一个失误。   他不应该来的。   从今晚开始,全府上下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着这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关系。   可消退的热意卷土重来,他惩罚似的咬了咬骆从野一口,难耐地催道:“我好热……你不要讲废话了。”   *   天才蒙蒙亮,邱沉便站在了空空荡荡的家仆楼中,大约过了一刻钟,骆从野来应了门。   他上身没穿衣服,热汗顺着隆起的肌肉向下滑落,即使邱沉闻不到带有压迫感的Alpha信息素,也不由得主动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与骆从野保持着安全距离,清了清喉咙,委婉地问:“将军的身体,好点了没有?”   骆从野摇了摇头。   “这都第四天了。”邱沉的视线越过他看向紧闭的房门,面上再一次露出了焦虑之色,“这样不行,你给将军打一支抑制剂,我有急事要汇报。”   “什么事。”骆从野挡着门,身体纹丝未动,“你知道抑制剂是没用的。”   邱沉正要再说些什么,二人同时望向了门板。   房间里传出了一声低哑的“让他进来”。   骆从野看了邱沉一眼,转身走进房间,一刻钟后才再次为他开了门。   “什么事。”   白鹤庭的衣衫已经穿戴整齐,他坐在床边,后背倚靠着床头的墙壁,脸上虽有红晕,但神态已与平日里无异。   邱沉一眼都没敢往屋内看。   “将军,”这拘谨的副官低垂着视线,脚步也只停留在屋外,“陛下今日要在角斗场举办宫廷宴会,昨日所有都城内的王公贵族都收到了宴会邀请,包括您在内。”   “宴会?”今日不是节日,也不是哪位皇室成员的诞辰,白鹤庭的嗓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乏,“为何事设宴?”   邱沉垂着头道:“为邵小将军封赏。”   “邵一霄?”白鹤庭蹙起眉,身体也坐直了一点,“为什么赏?”   “他……”邱沉回答得简洁明了,“抓到了乌尔丹叛军的统领。”   --------------------   本章BGM:《眼泪》-薛汀哲 第48章   白鹤庭的语调瞬时变得冷肃:“抓到了谁?”   这位出色的副手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若不是有要紧事,不会在将军身体不适时冒昧打扰。   但白鹤庭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汇报。   邱沉抬起双手,举起了手中的信函。   房间里半晌都没有动静,仿佛连空气都不再流动,白鹤庭缓缓抬起一只手,用手背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提醒道:“去,给我拿过来。”   骆从野这才恍然回神。   他刚才完全被邱沉的那句话镇住了,但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步履稳健,从邱沉手上取回信函,交到了白鹤庭手里。   信封上有一枚精致的国王印章,是国王的亲笔信。   内容也很简洁。   上面说,因邵一霄亲自捉拿了乌尔丹叛军统领,平乱有功,将为其在角斗场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以示庆祝。   待白鹤庭将信纸折起,邱沉才道:“还有一件事,周医生失踪了。”   白鹤庭的眉头皱得更紧,骆从野这回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已经在那句话中提前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白鹤庭在南方发现抑制剂无效后,邱沉曾派人跟踪过周承北一段时间,未发现任何异常,后来便撤了人手。他知道周承北时常会离开将军府为庄园里的农户们看诊,但离开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天。这次一连五天他都没有回来,邱沉命人去庄园里打探了一遍,竟无人知晓周医生的下落。   白鹤庭问:“他自己走的,还是?”   “我检查过他的房间,一切都井井有条,与之前几次离开时并无二致。”邱沉迟疑道,“我不能确定……但我感觉,他不像是自己离开的。”   白鹤庭听完,直接吩咐道:“给我拿抑制剂来。”   邱沉立刻将提前备好的两支抑制剂拿了出来。   “您打抑制剂没用。”骆从野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几乎等于公然抗命,白鹤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别废话。”   邱沉解释道:“这是在南方收缴的新型抑制剂,是有效的,你给将军拿过去吧。”   骆从野忽然想起,白鹤庭似乎与他提起过新型抑制剂的事,但他没能想到,这东西竟然已经被研制了出来。听邱沉的意思,白鹤庭似乎还用过了。   他依旧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邱沉手里的注射器,警惕地问了一句:“这东西可靠吗?”   “邱沉。”白鹤庭不耐烦道,“把抑制剂给我拿过来。”   邱沉犹豫了几秒,正要踏入房门,骆从野快走几步从他手里拿过注射器,又走回来,蹲在了床前。   白鹤庭把衣袖挽起,任骆从野给自己打了一针,又对他说:“宴会,你就不要去了。”   骆从野扶着他的手臂没松手,坚持道:“我要去。”   他再度抗命,白鹤庭的目光更冷了。   骆从野将他的衣袖整理好,声音也压低了一点:“您现在这样,我不放心您自己外出,一旦抑制剂再次失效,您该怎么办?”   不论是为了将军,还是为了周承北,这宴会,他非去不可。   他的语气略有冒犯,但这句话邱沉很是认同,他附和道:“将军,我会安排护卫队随行前往,但还是谨慎一点,让他同行吧。上次林医生被人掳走之后您出了那样的意外,现在周医生又失踪了……有个Alpha护卫在,还是会更稳妥一点。”   白鹤庭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态度似有松动,骆从野抬头望着他的眼,诚恳地向他保证:“我一定不会给您添乱的。”   邱沉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但白鹤庭可以。   传言说裴焱是乌尔丹叛军统领,那么不管被邵一霄抓到的那人到底是谁,至少在此刻,这小孩依旧是安全的。   他思忖片刻,对骆从野说:“去帮我把浴池准备好。”   骆从野一愣:“我?”   白鹤庭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难道我去?”   *   待骆从野从房中离开,白鹤庭又倚靠在了墙壁上。情热已经开始缓慢消退,但身体依旧觉得疲乏,他闭上眼歇了歇。   “给那小子找一个隐蔽的住所。”白鹤庭低声道,“不能让他继续住在这里了。”   邱沉原以为他将人支走是为了继续周承北的话题,但这句话倒也在意料之中。   骆从野回房间前看过来的那一眼,冷冽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剜出一块肉来。   邱沉知道,那赤裸裸的敌意是因为——雄狮的领地是不容侵犯的。   Alpha对自己的Omega有着极端强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   这年轻的Alpha已经开始失控,将军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冒犯和潜在的危机。邱沉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让他继续留在庄园里?还是……”   房间里的龙舌兰酒信息素淡了许多,白鹤庭深深吸了一口气。   把他送得越远越好,能送出国,是最好的。   可是,总要有个过渡……   位于都城的这个庄园虽然面积不大,但藏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白鹤庭点点头:“对,在庄园里。”   --------------------   新年快乐。 第49章   达玛森并非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家,上一次在角斗场举办庆典还要追溯到储君的成人礼。   国王今日的兴致似乎不高,他简单致辞之后,一场盛大的骑士竞赛便拉开了序幕。   为了彰显王室威严,这种公开庆典向来都会向普通民众开放,只是进入时不允许携带任何武器。而王室成员及贵族们都坐在由重兵把守的高台之上,他们可以一边观看比赛表演,一边享用奢华的皇家宴席,身后则是各家的随行护卫。   国务重臣都被安排在离国王及王后最近的位置,王后的身边是储君,而本次的庆功宴的主角——邵一霄,正身着一件华丽的猩红色长袍,紧挨着储君坐着。   他的旁边才是白鹤庭。   白嘉树对白鹤庭的态度罕见的冷淡,但白鹤庭也没觉得意外。不论苏幸川对家仆们做过何等严厉的警告,他与骆从野那种程度的桃色八卦是不可能藏得住的。   想必白嘉树已经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不过邵一霄看起来对此并不在乎,兴许还忘记了上一次骆从野的无礼,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抓到他的?”白嘉树语气平平地问。   邵一霄一直对捉拿叛军统领的细节缄口不言。怎么抓的,抓到后审出了什么,只有国王及少数几位大臣知晓。但此刻他的情绪却格外兴奋,看样子并不准备继续遮掩。   “这便是神迹了。”他对白嘉树道。   说完,他转过头,今日头一回看向了白鹤庭:“说起来,白将军可要好好感谢我。”   白鹤庭神色敛起,但并未言语。   他不搭话,邵一霄又回过头去:“殿下,你知道那贼人藏在哪里吗?”   白嘉树没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里?”   “在……”邵一霄缓缓道,“白将军的庄园里。”   白鹤庭微蹙起眉。   邵一霄的人不可能更不应该擅自进入他的庄园,更别提在他的庄园里抓人。   “我当然不会失礼到闯进白将军的地盘抓人。”邵一霄似乎猜到了白鹤庭的心思,他微微一笑,省略了诸多细节,只说,“好在那贼人警觉得很,我们是在他逃亡的路上抓到他的。”   白嘉树的关注点倒不在那里,拉着邵一霄问:“你说他藏在哪儿?”   “白将军的庄园里。”邵一霄挑了下眉,语气玩味道,“而且,他是白将军的医生。”   “你说什么?”白嘉树在惊诧中瞪大了眼。   他这自然流露出的惊讶神态显然不会是出于对白鹤庭忠诚的怀疑,可邵一霄假装没读懂他的意思:“白将军当然不会与贼人同流合污,但……”他话音稍顿,转身面向白鹤庭,对他说,“他既然以医生的身份混入你的府邸,一定正酝酿着什么阴谋,说不定想要毒害你呢。”说完,又惺惺作态地朝白鹤庭举起手中的酒杯,笑着问,“将军,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我?”   白鹤庭面不改色地握住了手中的酒杯。   他用视线的余光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正襟危坐的国王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也能感受到白逸信息素的威压。   他摇了摇杯中的酒液,拇指轻轻摩挲着杯壁雕花的沟壑,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是得感谢你。”   他神情泰然,邵一霄缓缓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   “邱沉。”白鹤庭平静道,“告诉邵小将军,周医生在成为我的医生之前,他是做什么的?”   邱沉微微一怔,几乎瞬间领悟了白鹤庭的意思,立刻答道:“周承北在进将军府之前,曾在陛下的御医队伍里做事。”   他答话时声音洪亮,贵族们纷纷向他们转过头来。   白逸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的御医足有上百人,根本不可能记得住每一个人的面孔。   邱沉继续道:“将军在秋猎时便已发现这个人行为可疑,特地命我不着痕迹地将他召入府中,一是借此来保护陛下不受他所害,二是想要监视他,好以他为跳板把反叛力量一网打尽。”   他答得滴水不漏,白鹤庭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一直没有将他抓起来,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他的年龄显然也与那侥幸逃生的私生子对不上。”他也朝邵一霄举起了杯,“既然邵小将军先我一步将他拿下,想必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那私生子的确切下落。我说得对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不错眼地盯着邵一霄看。   这是一场豪赌。   假如邵一霄真的掌握了骆从野真实身份的证据,一切将覆水难收。   但对方几乎要恼羞成怒的表情告诉了他——   邵一霄没有证据。   他迟迟没有回话,白鹤庭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又遗憾地摇了摇头,“那我要收回我的感谢了。邵小将军,你可是破坏了我从去年秋天开始布置的反间大局。”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自席上站起身来,伸手捋平长袍褶皱,面向白逸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陛下,我没有早一点在御前会议上禀报,是因为不能确定宫廷中还有没有其他奸细,担心走漏风声而坏了大事。请陛下恕罪。”   白逸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笑了笑:“傻孩子,你有何罪?”   他没有过多评判此事,也未责怪邵一霄莽撞,只是冲大家举起了酒杯,朗声道:“来,让我们也敬深图远虑的白将军一杯。” 第50章   白鹤庭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不允许有任何破绽。   但是……   把六岁的裴焱从那Alpha士兵手中救下,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让他以贴身护卫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冒险去找白逸追问裴铭案的真相,是他犯的第三个错误。   他现在破绽百出。   刚刚那席话是情急之下能想到的最佳辩词,虽然可以暂时唬住邵一霄,但白逸愿不愿意相信,白鹤庭没有丝毫把握。   他只能寄希望于血脉的重量。   如果自己真是白逸的私生子,那他身上流着的,是白逸的血。   比起邵城与邵一霄,他与白逸总归是要更近一点的,不是吗?   况且,白逸现在还需要他这颗棋子。   白鹤庭不信教,但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祷告。   *   邵一霄确实被白鹤庭唬住了。   他没能从白鹤庭刚刚的反应中找到任何破绽,不仅如此,他还险些在羞恼中被冲昏头脑。   虽然国王没有明确表示出任何指责他的意思,但贵族们分明已经开始小声嘀咕,更有甚者还看着他指指点点,邵城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更让他感到生气的是白嘉树刚才表露出来的态度。   白鹤庭和那Alpha护卫有着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事情邵一霄三天前就知道了,是他安插在白鹤庭府内的探子告诉他的。他把那些话第一时间转述给了白嘉树,白嘉树先是无法相信,又很快陷入愤怒。   在西里教的影响下,这一整片大陆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国家,但贵族Alpha们往往都有几个公开或非公开的情妇。他们对此有一套为自己开脱的说法——一个Omega只能被一个Alpha标记,毋庸置疑,Omega要对Alpha忠贞不二,这是主的旨意。   但主可没有让一个Alpha只能标记一个Omega。   可白嘉树与他们不同,他在婚姻观念上极为保守,他坚定地认为,亲密之事只应发生在被主认可的伴侣之间。白鹤庭在人前表演得冷漠又禁欲,背地里却与身份低微的护卫苟合,甚至夜闯家仆楼,这些事完全越过了他的底线。   可当这令他失望的Omega暴露在危险中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关切之意。   这让邵一霄觉得十分可笑。   人家根本不稀罕他的关心。   白嘉树大约也对自己刚才的真情流露感到懊恼,他不再往白鹤庭的方向看,随意地与邵一霄低声闲聊:“可我听说,那些叛贼虽然没有见过统领本人,却确认过他的身份。那人在信件中写下过许多关于自己及自己母亲的事,那些内容都被知晓实情的乌尔丹人证实过了。”   邵一霄冷笑了一声:“那是因为,那私生子小时候的事情,他确实一清二楚。”   邵一霄抓到周承北其实是一个意外。   白鹤庭现在是国王眼前的红人,他不可能空口指认白鹤庭窝藏叛贼,便派了新的探子去他的庄园里暗中调查那护卫的来路。这次他谨慎了许多,要求他们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汇报。   庄园里没什么新鲜事,一个Omega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Omega时常向他人倾诉,说他的丈夫总是以身体不适的由头去找周医生看诊,可平日里做起农活来,又看不出任何异样。   这位Omega话中的潜台词很是明显,可一个是卑微的农夫,另一个是将军的医生,这二者能有什么私情,邵一霄实在难以想象。   但当人想不明白的时候,就要相信直觉。   在后续追查中,他们成功截获了那农夫向乌尔丹叛军传递出去的几条消息。   不过邵一霄没向白嘉树坦白这些。   “我抓了那贼人的父母。”他在邵城沉稳的信息素中找回了冷静,“准确地说,是他住在都城的养父母。然后,我稍微使了一点手段……”   “住口。”白嘉树本来就心情烦躁,听到这里,连忙出声打断,“我不想听你讲那些倒胃口的审讯细节。”   邵一霄撇了撇嘴,如储君所愿,隐去了过于血腥的部分:“行吧。总之,我让他们开了口。他的真名根本不是什么周承北,而是……”他扭头看向白鹤庭身后,嘴唇张张合合,慢吞吞地吐出了三个字。   “北乘舟。”   骆从野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他们的对话并不感兴趣。   邵一霄眯着眼打量着这比他还要年轻几岁的Alpha,视线又滑向白鹤庭那张俊美的脸。   “这个北乘舟,与那私生子曾是亲密无间的童年挚友。据说,他们两个小时候比亲兄弟还要亲。”   白鹤庭面不改色地吞下了口中的食物。   但他持餐刀的右手绷起了几条青筋,没能逃过骆从野的眼睛。   “哎,不说那些无聊事了。”邵一霄凑近白嘉树,抬臂揽住他的肩膀,恢复了之前的好兴致。   “看下面。”他扬了扬下巴,提醒白嘉树看向角斗场正中央,“我精心安排的压轴好戏来了。”   *   白鹤庭也抬眼看了过去。   他上一次见到周承北还是一周前,但此时,他已经很难从那浑身浴血的Beta身上辨认出他原本的模样。   他借着侍从斟酒的空当朝后方扫了一眼,骆从野表现得比他还要镇定,似乎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一幕的心理准备。   这让白鹤庭彻底确认——这二人早就瞒着他互通了身份。   自己身边潜伏着一个敌人,一个巨大的威胁,而骆从野从未向他透露过分毫。   甚至,骆从野很可能实际参与了叛乱。   也许他真的是乌尔丹叛军的幕后统领。   白鹤庭沉默地回忆着骆从野此前的所作所为,竟无法判断他是何时与乌尔丹叛军建立了联系。   也许是周承北来到将军府后,也许还要更早,在秋猎的时候……   周承北是医生,秋猎时自己被下药一事,他们二人参与过吗?   骆从野在猎场出现的时机是巧合吗?   他向自己表现出来的忠诚与关切究竟有几分真假?   白鹤庭通通无法确定。   但他能确定的是,在他与骆从野贴身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盲目,自大,迟钝,甚至愚蠢,被骆从野用炉火纯青的演技骗得团团转。 第51章   “这里的许多人应该都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这片土地是个什么模样。”   白逸的声音浑厚且铿锵有力,令人感到踏实,有一种厚重的安全感。   “二十年前,有一群勇武的年轻人,其中或许还有在场诸位的亲人,他们与我一同建立了这个新的王国。我们在主的庇护下摆脱了伪王的统治,迎来了自由的新世界。而在这欣欣向荣的新世界背后,在那场漫长的立国之战中,数以万计的士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总有一些人,他们心怀不轨,不断挑动叛乱,甚至勾结外敌,妄图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想要再次将这个王国拖入战争之中。”   “今天,我们要进行一场公开,公平,公正的审判,我们要在这里,用行动告诉所有图谋不轨者——谁敢与达玛森的和平作对,谁,就是达玛森王国的敌人。”   热烈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宏伟的角斗场。   国王身披金黄色的午后日光,宛如一位降临人间的神祇。他在这热闹氛围中转过头,用眼神示意邵一霄继续。   站在邵一霄身后的侍从立刻为他呈上了一把上好的紫杉木长弓。   但邵一霄没有接。   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向国王行了个礼,而后看向身旁的白嘉树,礼貌地询问了一句:“殿下想不想试试?”   白嘉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擅弓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没兴趣。”   邵一霄这才重新抬起头。   他面向白逸,毕恭毕敬道:“陛下,虽然我抓到了叛军首领,但不能否认的是,我也因自己的轻率而破坏了白鹤庭将军精心布置的圈套。”他又鞠一躬,“得知此事,我的内心万分羞愧,我的良知不能允许自己独揽这份功劳。我请求陛下可以恩准我与白鹤庭将军共享这一殊荣。”   谦逊,不像是邵一霄能够拥有的美好品格。   白逸问:“你想怎么分享?”   邵一霄仿佛陷入了思考。他的目光在白鹤庭的脸上短暂停留片刻,看向了他的身后。   “我听说,站在白将军身后的这位Alpha护卫,是将军护卫团里最为优秀的神射手。”   众人皆知,白鹤庭的护卫团里只有Beta,他这话一出,周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白逸闻言也认真了起来。   他随着邵一霄一起看过去,目光猝然一沉。   邵一霄神情恳切:“不如就把这诛杀罪人的殊荣,赏赐给将军麾下的优秀护卫吧。”   白逸凝视须臾才收回视线,而后淡淡道:“随你意吧。”   邵一霄谢了王恩,又冲白鹤庭道:“将军意下如何?”   白鹤庭轻抿薄唇,静静地看完了邵一霄的表演,但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他既然会做出这样的试探,说明他手中确实没有能证明骆从野身份的证据。   但白鹤庭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相当高明。   邵一霄给了骆从野两种选择,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或者暴露自己。   “将军。”骆从野没让他犹豫太久,出声请求道,“请让属下试一试。”   白鹤庭的面色依旧冰冷,他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阻止。   他默许了。   骆从野自侍从手中取过了那把长弓。   这弓长约一米半,而北乘舟距他约有百米远。   用这样的弓,在这样的距离内,他可以轻松射中靶心,再完成破甲。   或者,他也可以用这把弓,杀死那该死的邵一霄。   如果护卫反应得不够快,他甚至可以赌一把,尝试刺杀那高高在上的王。   但是,然后呢?   然后他只能伏诛。   北乘舟是将军的医生,他是将军的贴身护卫。事情走到那一步,白鹤庭洗得清嫌疑吗?   骆从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挺胸站直,从侍从手中取过一支箭,将弓完全拉开,瞄准了角斗场正中央的目标。   北乘舟被关在一个不足一人高的铁笼里,因为空间有限,他只能弓着背,身子微微摇晃,但依旧是站着的。   骆从野突然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人终归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如果他早一点与北乘舟一同离开,北乘舟就不需要一直潜伏在白鹤庭府中,不必在敌营中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与乌尔丹人保持联系。   在他决定留在白鹤庭身边的那一刻,他在潜意识里就已经将北乘舟的安危弃置不顾。   他天真的代价,是北乘舟的生命。   亲手了结掉儿时挚友的性命,是上天对他天真的惩罚。   人们屏息以待,木箭“嗖”的破空向前,飞向了角斗场中央。   *   满怀期待的观众们发出了不满的嘘声。   木箭擦着铁笼边缘飞过,最后斜着扎入了远处的土地里。   这一箭射偏了。   邵一霄不意外地笑了笑,又夸张地叹息一声,学着白鹤庭刚才的模样,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是我高估了神射手的水平。”   骆从野的下颌线因紧咬牙关而绷得死紧,他从那侍从手中又取走一支木箭,正欲举起长弓,手中忽然一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大多数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白鹤庭夺弓,取箭,开弓,放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流畅到没有任何停顿——   举重若轻地射穿了一百米外笼中目标的喉咙。   邵城率先反应过来,带头鼓了鼓掌,赞叹道:“白将军射箭的英姿真是赏心悦目。精彩。”   迟来的雀跃欢呼掩盖掉了一声“啪”的脆响。   左半边脸像在燃烧,骆从野被这一记重耳光扇得晃了下身形。他立刻重新站直身体,咽下了嘴里带着铁锈味道的血。   冷杉信息素中爆发出一股凌厉怒意。   “废物。”白鹤庭冷冷地骂了一句。   他把长弓摔在地上,再没看骆从野一眼,对邱沉道:“换掉他。我不需要这种一无是处的护卫。” 第52章   虽然谈不上多么相像,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让白逸回忆起了二十岁的裴铭。与他共谋大业之时,裴铭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白逸的人生轨迹发生巨变的那一年,二十一岁的裴铭刚刚接受完册封,成为了一名骑士。   当一个贵族家的男孩年满七岁时,他的父母往往会把他送进当地领主的城堡里。在那里,他们会从启蒙训练开始,一点一点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   裴铭就是这样的男孩之一。   白逸十一岁的时候认识了被送来他家的裴铭,虽然两人相差四岁,但裴铭为人正直坦率,很招白逸喜欢。除了裴铭以外,白逸还有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一个与裴铭同一年被送来进行骑士训练的男孩。   白逸的父亲是一位公爵,祖父是希摩上一任国王的亲弟弟。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但他时常觉得,骆晚吟才像一位真正的王族。   举手投足气质矜贵,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不,即使是在王宫里,白逸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美好到不似尘世间应该存在的人。   骆晚吟喜欢吟诗弹琴,还精通棋艺,可他对骑术、赛跑这些项目却不怎么擅长。白逸几乎可以肯定,他这样是无法顺利成为一名骑士的。   骆晚吟的骑士训练最后结束于十八岁。倒不是因为他薄弱的骑术与箭术,而是因为,这一年他分化成了一个Omega。   Omega是无法被册封为骑士的。   骆晚吟被送回家后,白逸与他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两年后的一个深夜,骆晚吟突然来找了他。   那是一个夏日的晴夜,但在白逸的记忆里,那夜却是电闪雷鸣,下着瓢泼暴雨。   骆晚吟为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在一次款待外宾的宫廷宴会中,阿莉塔的一位王子被骆晚吟的美貌与琴声深深吸引。回国之后,王子朝思暮想,对那位高贵优雅的Omega难以忘怀。   于是,阿莉塔的使臣携带着国王信函,正式向希摩国王提了亲。   近些年希摩国内的局势愈发混乱,大贵族们逐渐脱离了王室的掌控,国王正急于维系岌岌可危的外交关系,以获得强大盟友的支援。这个婚约简直是雪中送炭。   骆晚吟的父亲是国王忠实的追随者,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婚约很快便定了下来。   骆晚吟摘下黑色兜帽,抬起头,望着白逸提了一个问题:“你希望我走吗?”   夏日天气炎热,他又不擅骑术,发丝在长途跋涉中被汗浸得湿透了。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白逸才会错把那一夜记成一个雨夜。他忍住想要触摸那湿发的冲动,低头看着骆晚吟的眼睛问:“你希望我说什么?”   骆晚吟静了静,鼓起勇气道:“我希望你说,不希望。”   白逸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婚约是国王所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二人少年相识,朝夕相处了十余年,却有一个彼此心知肚明,但从未诉之于口的秘密。   可这一晚,骆晚吟把这个秘密戳破了。   “从现在起,我和我的家族就没有关系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Alpha,漂亮的眼睛如宝石般闪亮,“白逸,我再问你一遍,你希望我走吗?”   白逸给了他明确的答案。   若一个Omega被一个Alpha永久标记,他在生理上将与这个Alpha永久地绑定在一起。他会排斥其他任何一个Alpha的信息素,他会不由自主地抗拒他们的亲近。   唯有他的Alpha能带给他灵肉合一的欢愉与慰籍。   白逸永久标记了他。   几天后,白逸将他暂时安顿在了封地边缘的一片密林中,还为他囤积好了足够的食物与日用品。二人约定,等逃婚风波平息之后再从长计议。   又过了几天,白逸再来看望他的时候,身后还跟了另外两个人。   骆晚吟望着他们,轻轻地笑了。   他笑的时候,世间万物仿佛都失了颜色。涓涓细流,隐隐青山,奇花异草,都变成了寻常普通的背景。   白逸把一台竖琴从马车上搬下来,说:“这是你想要的。”   他又看了身后那二人一眼,回过头对骆晚吟温柔地笑了笑,说:“这是我欠你的。”   骆晚吟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然后向前一步,抬手抱住了白逸的后背,又把脸埋在他颈间,深深嗅了嗅。   在一位神父与他们共同好友裴铭的见证下,他们接受了主的祝福,结为了一对被主认可的,真正的伴侣。   夏去秋来,白逸这次离开后,竟一连三个月都没能回来。   听到马车由远及近的“咣当”声时,骆晚吟几乎是冲出来的,见来人只有裴铭一人,感到有些意外:“白逸呢?”   裴铭道:“他躲起来了。”   “躲起来?出什么事了?”   “他的父亲被处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头一秒,骆晚吟被吓懵了。他以为是自己逃婚后与白逸成婚一事败露,牵连了白逸的家族,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为什么?”   “现在民间都在传,说上一任国王是王后与一名侍从的私生子。”裴铭一边卸货,一边低声道,“国王给公爵安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借口。他是要扫清所有的威胁,杀死所有潜在的王位觊觎者。”   骆晚吟消化完了这些话,很快想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倘若上一任国王被正式判定为私生子,那么白逸将成为还活着的,唯一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他现在安全吗?”骆晚吟问。   裴铭道:“他很安全。”   南方有几个大贵族已经公开表示要支持白逸,并将他保护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放心,你待在这里也很安全。”裴铭安慰他说,“他逃往南方之后,反而没有人会在意这里。最危险的地方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骆晚吟松了一口气:“他人安全就好。”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了屋里。   裴铭卸下全部货物,细细打量了一遍这间僻静而隐秘的小院。骆晚吟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爽朗秋日中宛如一座世外桃源。   骆晚吟这时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把手中的信封递给裴铭,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   “一会儿再给我吧。”裴铭没有接信,而是去墙脚拿了把斧头,“天气很快就要冷了,我帮你多准备些柴火。”   骆晚吟笑着应了。   他扶着门框,在门前缓缓屈膝坐下,将信纸从信封中取了出来,重新读了一遍。   这封信中藏着一个名字,还有一个消息。   他用手指抚过最后几行文字,指尖最后停留在落款上面的最后一行。   “……我在一首外国诗词中曾经读到过一个生词,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竟感受到了那词所书写的意境。   “白逸,我给我们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就叫他白鹤庭吧。” 第53章   一个月后,裴铭再次回来的时候,依旧是独身一人。但这一次,他给骆晚吟带来了一个有关白逸的消息。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骆晚吟的孕肚仍不明显,只是腰身不如曾经那般纤细。他在惊愕中打了个趔趄,还好裴铭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没让他摔在地上。   骆晚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过我写给他的信了吗?”他茫然地问。   裴铭望向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愧疚,大约也有一些难过。   但最多的,是怜悯。   骆晚吟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和他是被主赐福过的关系,我们是合法伴侣……”他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挥臂甩开了裴铭的手,“他怎么可以和别人成婚?”   裴铭没有回答骆晚吟的这句质问,只是垂下了视线。   白逸与林策之女林悦容的婚事已经泼水难收,待传达完这个消息,他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南方,参加他们二人的婚礼。   他甚至可以预判到,他自己的婚姻也将无关爱情,和白逸的婚姻一样,沦为一场纯粹的政治交易。   骆晚吟晃晃悠悠地向后退了几步,背靠着木屋的外墙板停下了脚,指尖用力抠进了粗糙的树皮。   “他不论和谁成婚,他们的婚姻都是无效的……他……他……”   待他再也说不出话,裴铭才再次开了口。   “你们的婚事,有见证人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有!”骆晚吟简直无法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那天你就在这里!你,你还有那位神父……”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   他逐渐理解了裴铭的问题。   他根本不知道那位神父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个教区任职。   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父。   他望着裴铭安静须臾,用一种已经知晓答案的语气问:“你是不会帮我作证的,是不是。”   裴铭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压低声音,耐心地劝说:“他需要那个家族的帮助。”   他需要那个家族的帮助。   骆晚吟在心中逐字复述。   那个家族,也许可以给他庇护,给他钱,甚至给他一支军队。   可是,我也需要……   我需要我的丈夫。   但他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见他情绪平稳了一点,裴铭继续道:“如果他抛弃南方的一切回来找你,你们两个将一同被押上绞刑架。你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继承人,你想带着孩子和他一起送死吗?”   骆晚吟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否认了我们的婚姻。不……”他面带讥嘲地笑了一声,“是你们否认了我的婚姻。我肚子里的,不是白逸的继承人,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没有存在价值的私生子而已。”   自己也只是一个被Alpha抛弃的,没有存在价值的情人而已。   裴铭无言以对,沉默地低下了头。   骆晚吟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蜡烛来。”他那双如宝石般闪亮的眼睛,也像即将熄灭的烛光一样,渐渐黯淡了,“我的蜡烛用完了。”   裴铭再一次找到机会探望骆晚吟,已经临近新年。   白逸的婚事让时局变得紧张起来,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出入已被国王没收的封地,只好趁着夜色悄悄前来。   许是进入冬天的关系,小院门前只剩下几片稀疏的枯萎杂草,这里已不见秋天时的闲适模样,荒芜的像一间被废弃掉的旧宅。   裴铭的脚步在门口骤然一顿,而后无视掉全部礼仪,拉开房门急步而入。   黑黢黢的房间中混杂着Omega的信息素和一股淡淡的血腥,骆晚吟的脸色在昏昧月光下惨白的像具尸体。   他站在床前,伸手探了探骆晚吟的脖颈,轻轻舒了口气。   万幸。虽然偏凉,但仍旧是有温度的。   他不敢贸然掀开骆晚吟身上带血的薄毯,只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骆晚吟徐徐睁开眼,又再次闭上。   裴铭在夜色中检视了一圈屋内陈设,判断不出骆晚吟有多久没下过床。   他从腰间取出便携酒壶,拧开盖子递给骆晚吟,对他轻声道:“我带你出去,我们得找个医生。”   骆晚吟用手背将酒壶推开了。   裴铭担心他不幸小产,正要开口,骆晚吟却突兀地问了一句:“它死了吗?”   裴铭一怔,骆晚吟又抬起一只手,覆在自己隆起的孕肚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触电似的收回。裴铭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掀开毯子,摸上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一股凉意从头到脚贯穿而过,裴铭急忙按住他的手臂,厉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曾听说过一些堕胎的法子,但一个比一个骇人,甚至比生产还要危险。   有些需要服些毒药,有些干脆使用外力。   但大多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你这么做,只会和它一起死。”裴铭把那块晦气的石头摔到了地上。   骆晚吟其实已经搬不动那块石头了,缓慢的失血早就让他没了力气。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喃喃地说:“它像一个魔鬼。怎么杀,都杀不死。”   裴铭当下立断:“我不能让你独自留在这里。再这么下去,你们两个都会没命。”   骆晚吟抬手推了他一把,但没能推动。   Omega在孕期对信息素尤为敏感,纵使裴铭已经尽量控制着信息素的释放,他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骆晚吟蹙着眉道:“你,离我远一点。我很不舒服。”   裴铭这才意识到问题。   他退回到房间门口,在心中盘算着安全的寻医与南下路线:“我带你到南方去。未来一旦开战,那里会相对安全一点,不会很快会被战乱波及。”   骆晚吟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一片漆黑。   那双如宝石般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   为各位奉上一份心碎套餐:   看完这两章,回去看第21章 ,再看第17章后半段。   不包碎,但也不包粘…… 第54章   宴会结束后的第四日上午,邱沉为白鹤庭带来了国王的口谕——白逸要召见他。   白鹤庭坐在议事厅的乌木书桌之后,听完邱沉的全部汇报,语气玩味道:“看来,邵一霄不仅想让我共享他的荣誉,还想让我共享他的仇敌。”   白鹤庭处决乌尔丹叛军统领的消息早已传遍都城,传到乌尔丹人的耳朵里也只是时间问题。他把玩着手里的小匕首,不欲继续谈论这晦气人与晦气事,问邱沉:“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邱沉一想起这个就头痛。   骆从野是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成年Alpha,他哪能轻易限制住对方的行动。即使动用武力,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将他顺利制服。   “他请求与您见一面,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邱沉道。   白鹤庭冷笑了一声。   很重要的事?   多半是要给自己与乌尔丹叛军暗中勾结一事找些借口。   “把他送走。”白鹤庭道,“我对他的报告没有兴趣。”   他态度坚决,邱沉没敢立刻反驳。   宴会结束当日,白鹤庭便将骆从野从府中赶了出去。他那日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差,邱沉不敢把人留在庄园,便在都城中给他找了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回府报告后,白鹤庭又叫他找几个可靠的人,把骆从野隐蔽地送出国去。   邱沉能感觉到,这不是单纯的惩罚性质的放逐。   “将军。”苏幸川在一旁替邱沉开了口,“我不敢妄图揣测您的深意,但是,一个宁可装成Beta也要混进您护卫团的Alpha,恐怕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这位熟悉骆从野的老管家肯定地说:“他不会走的。”   白鹤庭不为所动:“那就把人打晕了带走。”   结合骆从野被带回府的时间,周承北与骆从野的关系,还有前几天在宴会上发生的一切,苏幸川在心中已然猜出了大概。他诚恳道:“将一个随时有可能反抗的Alpha悄无声息地带出国,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说不定还会生出更多是非。您去见他一面吧,他应该不会违抗您的直接命令。”   白鹤庭用手指摩挲着匕首木柄上的火焰纹,默然思忖许久,最后妥协道:“他住在哪儿?”   *   正午刚过,白逸在寝宫中接见了白鹤庭。   白鹤庭规规矩矩地站在寝宫门口,白逸屏退掉全部侍从,踱步到窗边静立了片刻。   从这里能看到王宫花园的全景。十二座金色雕像分散坐落在花园中,被一片生机盎然的翠绿所包围。花园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喷泉,水柱由巨人双手之中喷涌而出,时而腾高,时而低涌,像在有节奏地吟诵着什么。   白逸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又唤白鹤庭过来:“坐这里来。”   白鹤庭依照他的指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坐姿有些拘谨,白逸冲他笑笑,让气氛轻松了一点。   “为什么把他救回来?”他问。   白鹤庭已经预料到他要谈乌尔丹的事,但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还是让他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也间接告诉了他,国王已经细致地调查过了。   他不知白逸都知道了些什么,也摸不清他的真实态度,没有草率作答。但白逸也没有逼问,只说:“看来,裴铭当年确实帮了你们许多。”   白鹤庭低着头不说话,白逸又道:“他的假名用的是你母亲的姓,是你给他取的?”   白鹤庭放于膝头的双手轻轻抖了一下。   “是。”他低声应道。   白逸笑着叹了一声。   “我说过,你没有必要怕我。”他伸出一只手,拍了两下白鹤庭的肩膀,“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责怪你,而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说罢,他站起身,在宽敞的寝宫里走了几步,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对你和你的母亲,我已经亏欠了太多,我不会计较你这个为了报恩而犯下的小失误。”   白鹤庭的呼吸沉了沉,谨慎地回应道:“陛下言重了。”   他回答得近乎搪塞,白逸回过头看着他问:“你对你的身世一点儿都不好奇吗?”   骆晚吟与白逸发生过什么样的纠葛,白鹤庭不知道,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更重要的是,白逸问得如此郑重,让他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个问题背后,似乎藏着一个可能会颠覆他人生的答案。   这让他感到恐惧。   白鹤庭道:“这不是我应该好奇的。”   白逸又问:“你恨我吗?”   白鹤庭应当给出一个符合君臣礼仪的答案,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是真心的,他对骆晚吟都谈不上恨,更谈不上恨白逸。他羡慕过别的小孩有疼爱他的父母,但那也是少不经事时的事情了。   “我听裴铭说过,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和寻常母子不太一样。他连名字都没有给你取。”白逸道,“辜负他的人是我,但负责承受的是你。他把对我的怒气发泄在了你的身上。”   “我也不恨他。”白鹤庭平淡地说,“至少,在他死之前我还是活着的。他把我养到了六岁。”   白逸望着他沉默了片刻。   这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就夭折在了母亲的肚子里。   “你确实不应该恨他,他是世间最美好的人。”   白逸的视线穿过白鹤庭身后的那扇窗,望向了水碧草青的王宫花园。他拥有这个国家,但他再也没有遇到过骆晚吟那样的人。   纯真的,热烈的,对他义无反顾的人。   “鹤庭。”他轻声道,“你的这个名字,是他为你取的。”   白鹤庭猛地抬起头。   零星的幼年记忆一时间全部涌入脑海,他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   白逸开玩笑似的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国王在骗你?”   白鹤庭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他垂下头,低声道:“臣不敢。”   他刚才那一瞬间的模样让白逸回想起他刚来都城时的样子。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手足无措的白鹤庭了。   “他是在信里写给我的,可惜那封信已经不在了。”白逸走回窗前,在白鹤庭面前停下,“血脉,是王室稳定与延续的根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对这个国家而言,你的存在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重要。因此,你也应当更加珍惜自己。”他重新把手掌按在白鹤庭的肩膀上,继续道,“我听说了一些事。你们那样的关系,时间久了,难免会产生一些错觉。”   手下的肩膀蓦地绷紧了。   “但是,”白逸的神情恢复了冷肃,“会咬主人的猎犬,不能留。我不计较你的过错,但不代表我可以放过他。不要小看精神信仰的力量,他就是那个必须被扫清的障碍。”   白鹤庭的肩膀因压抑呼吸而微微颤抖,白逸又道:“怪就怪他自己没有珍惜被你救回来的那条性命。如果你不忍心,我可以找人来做,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白鹤庭连忙说:“交给我吧。”   “嗯,就这几天吧。”白逸松开手,往远走了几步,又提醒道,“就不要劳心伤神地想着把他送出国了。”   白鹤庭再次抬起头,瞪大了那双与骆晚吟同样漂亮的眼睛。   白逸似是觉得他天真,无奈地笑了笑:“儿子,我可是这个国家的王。” 第55章   “我有一些有趣的发现,期待与你相见。”   雪白的纸张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   邵城折起温衍命人送来的信件,正欲点火烧掉,邵一霄突然推门而入,毫不避讳地嚷道:“白嘉树真是疯了!”   火焰迅速吞没掉整张白纸,在盘中化为一小坨乌黑的灰烬。邵城不快地斜了他一眼:“我看是你疯了。再怎么说,那也是储君。”   邵一霄反手把门合上,平复了一下情绪。   他今日下午去找白嘉树的时候,白嘉树正闷闷不乐地独自小酌。自从得知白鹤庭与那护卫的关系后他总是这副模样,邵一霄不以为意,随口调笑了一句:“这么些天过去了,痴情的王子还在伤心呢。”   白嘉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伤心什么。他都把那家伙赶走了。”   这话邵一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像是要与白鹤庭和解的意思。他在白嘉树身旁坐下,意味深长道:“赶走?你确定是赶,不是藏?”   “是赶是藏,没有区别。”白嘉树不咸不淡地说,“他会取那Alpha的性命。”   这发展倒与邵一霄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倾身凑近白嘉树,疑惑道:“你确定?他这么跟你说的?”   “我确定。”白嘉树目视前方,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点酒。   宴会那日,他听闻白鹤庭将那护卫逐出了将军府,心中确实舒坦了不少。后来的几日,他又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比如,用人来缓解发情期的不适,这在未婚贵族间并不少见。再比如,朝夕相处的两个人,越界也是难免,许多贵族都与他们的侍女有着见不得光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以白鹤庭这样的身份,他不可能向一个护卫交付真心。他会做出那样的荒唐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缺少一个Alpha伴侣。   白嘉树给自己洗了一通脑,最后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说服父王同意他与白鹤庭的婚事。   当他去找白逸时,得知白逸正在寝宫中与白鹤庭议事,这让他更加兴奋。他无视掉侍从的阻拦,却在寝宫门口收获了一颗惊雷。   王宫中一直有白鹤庭是国王私生子的传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曾经笃定地认为,父王之所以不同意这门婚事,是因为白鹤庭的身份配不上他。   但如今,他不太确定了。   白鹤庭确实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父王同白鹤庭讲话时,语气慈爱,甚至带着一点宠溺。   这是白嘉树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在父王眼中,白鹤庭的母亲是世间最美好的人。而白鹤庭,他的存在远比想象中更加重要。   白嘉树突然明白,天资普通的他才是父王眼中配不上对方的那一个。就像他那守了二十多年活寡的母后一样,他也从未入过父王的眼。   但,他才是父王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   他将会拥有这个国家,自然也拥有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   “我一定要与白鹤庭成婚。”白嘉树坚决地说。   邵一霄被他这执迷不悟的模样气懵了:“你忘了他和那护卫是什么关系?你什么身份,全天下的Omega还不是任你挑选,你……你知不知道你要承受多少闲言碎语?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   “那种事在贵族间也不罕见。”白嘉树无所谓地说,“待那护卫死后,和他有关的流言蜚语也会被一并埋葬。到那时候,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听完邵一霄的复述,邵城若有所思道:“是得让储君打消这个念头。”   白嘉树这种容易被人摆布的性格,白鹤庭可不是一个理想的储王妃人选。   邵一霄撒完了气,终于冷静了一点,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过,如果白鹤庭真能除掉那私生子,也算是替我们解决了一桩麻烦。”他仰头将酒一口闷掉,用手背抹了把嘴,狠狠骂道,“乌尔丹人简直像除不尽的虫子一样烦人。”   邵城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片刻后才道:“你怎么有时精明有时傻。”   邵一霄一愣:“我说的不对吗?”   邵城叹了口气。   “那私生子是白鹤庭最大的弱点。”他循循善诱地问,“你的敌人把自己的弱点清理掉,对你有什么好处?”   邵一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为自己的天真而感到羞愧,但也被父亲这暧昧不清的态度搞糊涂了。   “您难道不希望他死吗?”他不解道,“他的死一定会给乌尔丹叛军一记重创。”   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这是年轻人的通病。邵城摇了摇头:“裴焱是得死。”   他将盘中未烧尽的一小块白纸在指间碾碎,淡淡地说:“但是,他得作出贡献再去死。”   *   三日后,都城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密集的雨幕将行人踪迹冲刷得一干二净,白鹤庭把一匹黑马留在大道尽头,向下拽了一把被雨打得湿透的兜帽,在漆黑夜色中沿着小道缓步前行。   邱沉为骆从野找的这处落脚地位置有些偏僻,他徒步走了半小时,终于见到了与描述相符的一间屋子。   这屋子没有窗。从门缝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瞧不着丁点亮光。   白鹤庭叩了两下门,无人来应,又唤了一声“把门打开”,依旧没能得到回应。   他伸手推了门板一把,门“吱扭”一声,缓缓地开了。 第56章 第57章   紧贴在背后的胸膛像是铜墙铁壁。   被药物诱导发情的Alpha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原始的兽欲与占有的本能。白鹤庭被压进局促的墙角,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血腥画面,又被身后人猛地撞散。   他想要往前躲,又被掐住腰按回到那根兴致盎然的东西上。那手的力道重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直冲颅顶的痛意终于让他找回了姗姗来迟的理智。   “你……”白鹤庭疼得抽了几口气,反手推住他的腰,缓了缓才道,“你被下了药。现在停手,我不怪你。”   骆从野听不到他的警告。他把白鹤庭的头按回墙上,用膝盖将他的腿别得更开。   冷杉香气从未如此香甜,他奖励似的含住白鹤庭的后颈吻了吻,在征服的愉悦中叹息着说:“你真好闻。”   *   “你很冷吗?”   少年没有回答。   他侧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只留给骆从野一个打着寒战的倔强背影。   他们连着赶了几日路,少年肩膀上的伤口疏于管理,已经有了恶化的迹象,从昨日傍晚起便有些发热。   骆从野站在他的背后犹豫了一会儿。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这少年有了一些了解。   他脾气古怪,性格冷漠,似乎很讨厌与人亲近。   骆从野脚步轻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跪在少年身后,尝试把手覆上他的肩头。   见少年没有抵抗,他又小心翼翼地挨着少年躺下,刻意避开他后肩上开始化脓的伤口,从背后抱住了他。   少年这回竟然没有凶他。   更令骆从野吃惊的是,他还用手按住了自己放在他腰间的手臂。   骆从野终于放下心来,与他贴得更紧,手臂也收紧了一点,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   过了不知道多久,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了少年宛如呓语的轻唤。   “面包……”   骆从野顿时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声响。   他咽了口口水,轻声问:“你饿了吗?”   少年似乎是累极了,又或者是烧糊涂了,依旧没有回答。   他们这几日一直风餐露宿,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哪可能找得到面包。骆从野放弃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紧紧搂住少年因畏寒而打颤的身体,再一次睡了过去。   *   清晨时分,雨终于停了,柔和的晨光从破旧木屋的门缝中钻了进来。   骆从野在熟悉又陌生的甜香中猛地睁开眼,花了一点时间才分辨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轻轻抽出搭在白鹤庭腰间的手,向后退开一点,机械地移动着视线。   七零八落的记忆逐渐回到了脑海。   骆从野的体温依旧很烫,但他的心脏彻底凉透了。   他用一件不太潮湿的衣服裹住白鹤庭满是淤青的身体,把人从冰冷的地面抱上草席。   他刚准备起身,突然被勾住了手指。   白鹤庭看起来已经醒了,望着他吐出一个字:“冷。”   他的嗓音很虚弱,骆从野不敢回应他的视线,半天都没有反应。   “冷。”白鹤庭又重复了一遍。   骆从野只好挨着他躺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抬起手臂,白鹤庭已经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温热的胸膛。   Omega会对标记他的Alpha产生一种生理性的依恋,骆从野心里明白,将军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一切,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一个临时标记。   他求见白鹤庭,本是想与他好好道别。但被他搞砸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抬手回抱住白鹤庭,低声道:“放心,等标记失效后,我会走的。”   晚了,已经走不了了。白鹤庭漫不经心地想。   他沿着骆从野的后背向上摸,手指在他的后颈停留片刻,又继续向上,用虎口卡住了他的下巴。   “你要报告什么。”白鹤庭问。   骆从野没能察觉到他的意图,抱着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道:“我很庆幸,当初在猎苑找到你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白鹤庭嗤了一声。   这个蠢货,竟以为他会与其他什么人共骑一匹马……   “我爱你。”   白鹤庭一怔。   像是没听明白似的,他从骆从野怀里抬起了头。   骆从野的下巴被他掐得生疼,抬手覆上他的手,露出了一个有点牵强的笑容:“你这么用力,是想把我的脑袋掰掉吗?”   白鹤庭望着他没说话。   这确实是他原本的计划。   骆从野敛起笑容,望向他的眼神恢复了平静:“从你把我从刀口救下来开始,我感谢你,憧憬你,崇拜你。在我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已经在爱你了。”   但他很快移开了眼。   “可是,我又不敢爱你。我给不了你财富,给不了你地位,甚至……”他蹙起眉头,呼出一口沮丧的长气,“给不了你一把漂亮的小匕首。”   白鹤庭眸光轻晃,似乎陷入了迷惘,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下拉的嘴角。   “别看我。”骆从野把他的脑袋按回自己胸口。   “我什么都没有。”他的喉咙似乎哽咽了一下,在这里停顿许久,最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除了爱,我一无所有。” 第58章   白鹤庭的额头抵着骆从野的胸口,那里正传来一声声清晰分明的心跳。   “现在,我不仅一无所有,还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骆从野把手覆上他的后肩,像以前常做的那样,指尖顺着那道疤痕从头摸到尾,语气愈发消沉,“我本来想对你说完这些就走。但是,我搞砸了。”   从这个角度,他看得到白鹤庭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还有脖子后面那块仍未开始结痂的咬痕。   他一直都想成为将军最可靠的矛与盾,可到头来,将军却屡次因他而陷入险境。   他的嗓音变得有些艰涩:“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白鹤庭在他醒来前已经细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设下圈套的不论是谁,他们的目标都不可能是骆从野,而是骆从野可能会袭击的那个人。   他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也许,与秋猎时给他下药的正是同一伙人。   他们不仅知道他的动向,还知道骆从野的住处。   他身边不止有白逸的眼线。   骆从野把视线从他的后颈移开,认真地重申了一遍:“让我陪你到标记失效。到那时候,我会走的。”   他再度提到离开,白鹤庭又抬起了头。   “就是……有点遗憾。那天我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有带出来。”骆从野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轻轻闭上了眼,“什么都带不走。”   白鹤庭滑动手指,慢慢抚过他的下唇,又加大力气向下扳了一把。   骆从野睁开眼,白鹤庭的脸凑了过来。   他紧闭着双眼,轻柔地吻上了骆从野的嘴唇。   朦胧的晨光照亮了那张专注又动情的脸。   骆从野的呼吸被他吻得急了,也热了。他恍惚地想,他的信息素此刻正在将军的身体里作祟,让他产生了一种有时效的,虚假的爱意。   也许这是将军今生最爱他的时刻。   他按住白鹤庭的后背,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反客为主地吻了回去。   他吻他肩头的淤青,吻他布满指印的腰和大腿。   他应该为自己的失控道歉,再请求将军的原谅,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爱你。”   白鹤庭呼吸微颤,抬手攀住了他的肩。   骆从野与他对望,又道一遍:“我爱你。”   白鹤庭喘息着去吻他。   他被一次次颠上欢愉的浪尖,手与脚一同缠紧了身上那滚烫的身体。   他从小就习惯独行。   他很清楚,生命中的一切都会来了又走,无非是迟或早的区别。比如那不知能否称作“母亲”的母亲,比如那只被他称为“面包”的灰色小鸟,比如那些因骨折而离世的爱马,还比如他重用过但不幸死于敌手的下属。   离别,是生命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下身袭来一阵剧痛,嵌入体内的那东西猛地抽了出去。   白鹤庭睁开双眼,对上了骆从野惊恐的视线。   撑在他身体两边的手臂绷起了青筋,一滴热汗顺着骆从野的下巴滑落,滴上了他起伏的胸口。   白鹤庭出神地想,一定是身体里的龙舌兰酒信息素影响了他的决断。   本能真是难以抗衡的东西。   “进来。”他说。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骆从野在草席上缓缓坐直身体,喃喃地道:“什么?”   但将军的眼睛是那样的亮,神色又是那样的平静。   白鹤庭抬手抹掉一滴即将从他侧脸滑落的汗,望着他说:“我带你去看海。”   “您说什么?”骆从野仍是懵的。   白鹤庭翻了个身趴在席上,把自己的后背暴露了出来。   “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第59章   骆从野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他的左手,五指插入他的指缝,紧紧扣住了。   紧接着,右手也被扣住了。   抵在身后的东西硬得像一把即将行刑的兵器,又烫得令人心惊,白鹤庭不由得收紧手指,捏得骆从野关节作响。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立刻降临。骆从野低头吻他的脖子,附在他的耳边说:“你好香。”   白鹤庭的身子再度软了下来,骆从野这才猛地一送。   “呃——”白鹤庭仰起了头,但他的身体被牢牢压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骆从野知道,他应当郑重地再向将军确认一遍,向他确认这个决定不是被标记控制下的一时冲动。   可他不敢确认,更不想确认。   他恋慕的Omega向他打开了自己身上最隐秘,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邀请他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因永久标记而联结的终生伴侣。   从今往后,这个Omega会排斥其他任何一个Alpha的信息素,唯有他能给他带来灵肉合一的欢愉与慰籍。   没有Alpha能够拒绝这样的邀请。   攥着他的手指渐渐松了力气,骆从野松开一只手,把白鹤庭的脸扳过来,与他额头互抵,哑声问:“很疼吗?”   白鹤庭目光迷离,皮肤染上了一层绯红。   但即使他此刻喊疼,骆从野大约也是停不下来的。   他示弱似的说:“你里面好舒服,我忍不住。”   白鹤庭握紧他与自己相扣的左手,蹙着眉头喘:“不、不是疼……”   他这番模样只惹得Alpha愈发失控,白鹤庭逐渐远去的意识被一阵剧痛猝然唤醒。   “别动。”骆从野掐紧了他下意识要躲闪的腰。   白鹤庭没有再动,他也不能动,挣扎只可能伤到自己。   带有安抚意味的龙舌兰酒信息素盈满了这间破旧的木屋。   骆从野轻抚他因过度紧绷而颤抖的大腿。   他想再向白鹤庭倾诉些什么,比如“我会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又比如“我爱你”。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以后,我给你做苹果馅饼。”   “你……”白鹤庭虚着声音道,“还会做这个。”   “现在还不会。”骆从野诚实地说。   白鹤庭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傻子。   逃亡的生活哪吃得到苹果馅饼。   骆从野箭在弦上,不再多话。他俯首吻白鹤庭后肩的伤疤,又顺着肩膀继续向上,咬住了他比苹果还要香甜的后颈。   *   骆从野从他身体里退出来的时候,白鹤庭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席上。   他昨晚几乎没有合过眼,此刻困意来得铺天盖地,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身体被揽入一个热乎乎的怀抱,温柔的龙舌兰酒信息素很快让他沉入了酣睡。   这可能是他从出生至今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但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十多年前,从乌尔丹辗转逃往都城的某个夜晚,烦人的小鬼怯生生地伸出胳膊,从背后把他抱进了怀里。   在白鹤庭的记忆中,这是第一个拥抱他的人。   虽然他又矮又小,但他的拥抱却很舒服。   白鹤庭的后背暖烘烘的。   胸口也一同变得暖烘烘的。   让他不经意间回想起,那只曾被他捧在手心中,名叫“面包”的小鸟。 第60章   睁眼时,白鹤庭还未从酣甜的睡眠中完全清醒。他看着眼前人怔愣了片刻,撑着草席坐起身,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嗓音因沙哑而显得有些憔悴。白嘉树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白鹤庭的视线看向他身后。   邵一霄正背靠着门板,双手抱臂站在门前。   他又低下头朝自己身上扫了一眼。   他身上穿的是骆从野的衣服,看起来穿得有些仓促。   白鹤庭一边整理上衣,一边在脑中梳理当下的情况,问白嘉树:“你们这是做什么?”   “委屈你了,要承受这些。”白嘉树手中摆弄着他来时带在身上的那把短剑,目光垂落于那张粗糙的草席上,语气平平道,“在这种简陋脏乱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便传来了邵一霄的一声嗤笑,紧接着,又是一句调侃。   “白将军可不一定觉得委屈。”   他的语气阴阳怪气的,白嘉树回过头用警示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他当然会觉得委屈,他是被强迫的。”说完,又转回头,看着白鹤庭问,“对吗?”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白鹤庭也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单刀直入地问:“他人在哪儿。”   草席是直接铺在地上的,即便两人都是坐着,坐在椅子上的人依旧要高出许多,白鹤庭虽然仰着头,神色中却看不出丝毫谦卑。白嘉树的目光愈发森冷:“还能在哪儿?他犯的可是死罪。”他神情轻蔑,一字一顿道,“被千刀万剐都不足惜的死罪。”   白鹤庭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白嘉树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般唯唯诺诺,言谈举止间带上了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房间里的琥珀与烟草信息素也放肆到令他感到不适。   白鹤庭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道:“你们越过我抓我的人,还私自给他定罪,于法于理都不合规矩。”   白嘉树没有阻拦,但邵一霄挡着门没让道。   “为了避免白将军搞出什么笑话,我还是先提醒你一句。”邵一霄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被控制的可不止他一人。从今日起,步兵军团与护卫团都要接受审查。”说完,又特别补充了一句,“所有人。”   “审查什么?”白鹤庭沉下了脸。   邵一霄道:“窝藏罪人之子。”   这一刻,白鹤庭终于清醒了。   在他发现骆从野被人下药时就应该想到的。   射中猎物不是猎手的目的,收缴战利品才是。   在此之前,正因为他拥有白逸的支持,邵一霄才不敢造次。而现在,被裴铭之子标记的他已经不可能再获得白逸的信任。   局势在眨眼之间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他竟轻率地踏进了一个已经暴露出意图的低级陷阱。   见他陷入沉默,白嘉树接着道:“父王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他当然会担心你在标记影响下铸下大错。你现在头脑不太清醒,待洗掉标记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邵一霄与白鹤庭同时看向了白嘉树。   受西里教的影响,清洗标记在国内被明令禁止,而且,现在也根本没有成熟的标记清洗技术,这种手术往往伴随着腺体受损的后遗症,不幸的话还会在手术台上送掉性命。白鹤庭没想到这话会从白嘉树嘴里说出来。   “放心,我会给你找国内最优秀的医生,不会出任何差错。”白嘉树背对着二人,淡定地继续,“手术成功后,我一定会让父王同意我们的婚事,不再给歹人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邵一霄猛地站直身体,诧异道:“殿下?”   这些想法白嘉树也没同他提过。   白鹤庭没有错过邵一霄微妙的情绪变化。   他安静片刻,走回白嘉树身旁,向他徐徐陈述:“事情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有人在我来之前给那小子下了药。”又意有所指地问,“殿下,这事情,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白嘉树一怔,回头看了过去。   储君投来的目光冷冽如冰,邵一霄连忙解释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一直在追查那小子,殿下你是知道的。我本想等他和乌尔丹人接头后一并把人抓起来,谁能想到,等来的却是白将军。”他套用了白鹤庭曾在庆功宴上用过的托词,又转过脸看着他,装模作样道,“将军,你过了一夜都没有出来,要不是担心你出什么意外,我哪敢——”   “骆从野在你手里。”白鹤庭用肯定的语气切断了他的话。   邵一霄挑了挑眉,闭上了嘴。   落到邵一霄手里的俘虏大多生不如死,白鹤庭又道:“把人给我。是杀是罚,轮不着你。”   一直沉默的白嘉树再次开了口:“你在府内安心休养,等待手术,不用操心别的。”   白鹤庭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殿下。”他仰脸看着白嘉树,神情因专注而显得格外诚恳,“只有我亲自动手,才会让世人相信我是被迫的。”   白嘉树道:“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他看向白鹤庭的目光冷冰冰的,白鹤庭不禁怀疑,他恐怕连他是不是被迫的都不在乎。   “你得在乎。”白鹤庭坚持道,“若有人传我会与护卫私通,未来也会有人怀疑我孩子的血统。一个国家的继承人禁不起这样的风言风语。”   白嘉树神色稍变。不仅是因为白鹤庭虽委婉但明确的妥协,还因为——他们都清楚达玛森是如何建国的。   白鹤庭轻声问:“殿下,你在担心什么?”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白嘉树反问道,“我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吗?”   白鹤庭摇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道:“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伤害我的人,通通是我们的敌人。”   白嘉树能从信息素中感受到邵一霄竭力压制的愤怒,但他没有理会,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白鹤庭,而后冲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邵一霄默不作声地让开了门。   白嘉树厌弃地瞥了白鹤庭身上的衣服一眼,对推门而入的侍从吩咐道:“伺候白将军沐浴更衣,再将他护送回府。” 第61章   淡淡的龙舌兰酒信息素萦绕在周身,白鹤庭从浅眠中徐徐转醒,发现自己身上正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   苏幸川没想到如此轻的动作都会将人吵醒,他弯下腰,冲白鹤庭低声道:“我觉得您可能会需要这个,我从他房间拿过来的。”   这段时间白鹤庭基本都待在寝室中,由苏幸川贴身服侍。如他所要求,邵一霄很快将骆从野押送到了他的府邸,也如邵一霄所言,邱沉及他手下数十位得力军官全都被关了禁闭,府内只剩下一群非武装的家仆。随后,白嘉树以保护为由派来了几队侍卫,浴室与寝室是为数不多能合理拒绝他们进入的地方。   白鹤庭没回话,但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苏幸川又道:“陛下拒绝了您的求见。”   白鹤庭疲惫地点了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再一次抗命并给白逸蒙羞的代价。   苏幸川双手交握置于自己腹前,姿态因懊悔而显得有些局促:“我不该让您去见骆从野。”   白鹤庭摆了下手:“与你没关系。”   这位宅心仁厚的老管家显然还不知道,那一夜他冒雨前去,抱的是杀掉骆从野的念头。   只是期间出了一点小事故。   与十四年前那个坠入儿时梦魇的夜晚一样,他再度做出了一个过于天真又不计后果的冲动选择。   他不愿谈及那事,用一个问题岔开了话题:“今日的审判几时开始。”   苏幸川道:“时间还早,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白鹤庭翻了个身,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半边脸都陷进了柔软的羽毛枕头,又将身上那件外套往高拉了一点,遮住了口鼻。   苏幸川立于床边,以为他已经再次入睡,白鹤庭突然道:“除去送水送饭的,把其余侍从都从地牢里撤出来,让白嘉树的人负责看守。”   “撤出来?”苏幸川讶异道。   白鹤庭没有解释,继续往下吩咐:“再以人手不足为由,给厨房招一些人进来。”说完,又特别强调了一遍,“只给一丁点薪水,条件越苛刻越好。”   只有条件苛刻,才有可能招得到另有所图的人。苏幸川这次领会了白鹤庭的意思。   他怔怔道:“所以您才执意要进行公开审判,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府里的外人已经够多了,不怕再来几个。”白鹤庭没让他说完,闭着眼提醒道,“别露出马脚,做得自然一点,也不要轻信任何没被关起来审问的家仆。”   *   晌午艳阳高照,市政厅门口挤满了人。   大家都知道步兵的最高指挥官是一位样貌出众的Omega,但鲜有机会近距离目睹他的姿容,个个都伸长脖子踮着脚,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白鹤庭一身戎装出现之时,人群中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他对市政厅外的骚乱视若不见,面若冰霜地走上证人席,朝被告席的方位轻轻扫了一眼,对上了骆从野的目光。   骆从野看起来很平静,在邵一霄手里受的那点皮肉伤已经愈合,只是左侧颧骨上仍有一点不明显的青黑。   白鹤庭移开了视线。   “……此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混入我的府邸,与反叛分子暗中勾结,事情败露后企图逃跑,是邵小将军协助我将他抓了回来。”他目视前方,缓缓道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他本名裴焱,其父乃已被处决的反贼裴铭,是裴铭与乌尔丹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在十四年前的抓捕中侥幸逃生。”   郑云尚坐于审判席上,听完了白鹤庭简短的陈述,又看向骆从野,唤的是他的真名:“裴焱,你对白鹤庭将军所说的一切有异议吗?”   以白鹤庭的身份地位,他的证词即是证据,今天的审判根本无人在意被审判之人会说些什么,但骆从野还是很配合地应了:“没有。”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仍然锁定在白鹤庭脸上,但没有对这段真假掺半的指控展露出任何异样情绪。   他对目前的形势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   他越是抵抗,白鹤庭为他提供过的庇护便越容易在后续追查中暴露。白鹤庭若执意保他,只能与他一起死。   痛快地与他划清关系,把他交出去,这是正常人在审时度势之后可以轻易做出的合理选择。   如果换作自己……   如果换作自己……   骆从野不愿再往下细想,同时注意到白鹤庭又看了他一眼。   但只是看似无意的轻轻一瞥。   “大法官。”白鹤庭顿了顿,无甚感情地继续道,“除了叛国罪,我对他还有另外一项指控。”   这些都是已经提前预演过的流程,郑云尚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白鹤庭轻描淡写道:“他违背我的意愿,永久标记了我。”   强奸贵族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人群中顿时响起唏嘘之声。   这些遗憾的叹息并非因为那个即将被处决的Alpha,而是为这张漂亮脸蛋感到惋惜。遭遇此事之后,这个Omega今生都无法再得到其他Alpha信息素的安抚。也就是说,他大概率要与一位Beta共度余生。   虽然律法中有对强奸罪的明确规定,但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若不是因为受害者是贵族,甚至都不会被法庭受理。   于是,在整个审判现场,露出茫然神色的只有一个人。   白鹤庭的脸上不喜不悲,平静得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他侮辱了我,我要求对他亲自行刑,让他得到辱我清白应有的惩罚。一个月后的今日,我将对他执行绞刑。”   郑云尚再次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遍:“裴焱,你是否认罪?”   骆从野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白鹤庭。   不知为何,这一幕竟让他想起北乘舟口述给他的一个审判现场。他曾经无法理解裴铭为何会毫无抵抗地认罪,但此刻,有什么东西像被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唤醒了。   他似乎体会到了裴铭当年站在此处时的心境。   骆从野怔了半晌,而后闭上眼,低声道:“我认罪。” 第62章   骆从野被抓捕的那日,邵一霄罕见地表现出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竟命人敲响了房门。   屋外的马蹄声乱糟糟的,Alpha的信息素也十分混乱,白鹤庭来时穿过的乔装便服仍是湿的,骆从野手忙脚乱地给他套上自己的干燥衣物,又把他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他拉开一点门,一眼便在武装重骑的队首看到了邵一霄。   邵一霄今日并未披甲,只穿了件猩红色猎装,胯下则是秋猎时骆从野见过的那匹黑色纯血马。   “裴焱,是吧?”他垂眼打量着骆从野身上不合身的衣裤,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悠闲到不像一句警告,“我不介意你对我的手下动武,反正,我都会记在你主子的头上。”   骆从野在角斗场时已经感受到了邵一霄的试探,他也知道,自己没能完美通过那次考验。   他回过头,朝身后深深望了一眼。   白鹤庭睡得是那样香沉,竟未被这些响动惊动分毫。他的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道是在做怎样的好梦。   骆从野收回视线,往外走了两步,反手合上了房门。   他曾经想过,那可能是自己望向白鹤庭的最后一眼,但很显然,他想错了。   地牢阴冷不见日光,蜡台烛火闪得鬼魅。地牢中的卫兵全是些陌生面孔,看样子都是新来的,似乎对他曾是将军贴身近卫的事情一无所知。   白鹤庭坐在一把雕有精致花纹的实木椅子上,他低着头,手里把玩着一把手柄镶嵌满彩色宝石的短匕。苏幸川则端着一个托盘站在他的身后,托盘上除了一杯酒,还有几把款式不同的匕首。   骆从野直白的目光很快引起了站在他身侧的一位Alpha卫兵的不满,那人用手掌按住他的后颈,往下重重压了一把。   “放肆。”他厉声怒斥一句,“将军的容貌也是你能直视的?”   骆从野的头被按得很低,看得到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腿。他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地笑了几声。   那人见他笑了,怒意愈甚,手上再次加了些力气:“你还敢笑?”   骆从野不再笑了,但也没有回答只言片语。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确实是不敢直视将军的。   Omega难免会对标记自己的Alpha生出些依恋之情,他们一个人玩匕首,另一个人看,就这样耗去了大半日时间,那Alpha心头惦记着储君的命令,忍不住提醒道:“将军。”   白鹤庭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   他扫过来的目光轻飘飘的,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那Alpha被这一眼看得垂下了视线,斟酌着说:“如果您不想脏了手——”   他话音未落,耳边忽的刮起一阵劲风,有什么东西在石砖墙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又弹落至地上。   十几秒后,一道温热的血流从耳廓处缓缓淌了出来。   接着,白鹤庭说了今日在地牢中的第一句话。   “给我捡回来。”   那Alpha瞪大双目,胸口剧烈地起伏。   一把短匕刚刚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只要再歪一点,他的左眼便可能不保。   他不敢怠慢,转身去把那匕首捡了回来,又弓着腰将东西奉上。   白鹤庭盯着他看了几秒,伸手向前,却没取匕首,而是一把抓握住了他的右腕。   低沉的闷哼、关节错位的咔声、匕首落地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白鹤庭看着再一次落地的匕首,冲他又道一遍:“捡起来。”   那Alpha的脸已经白了,掺杂着冷汗的鲜血洇花了领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左手捡起匕首递向白鹤庭。   这回,白鹤庭连他的左腕一起掰折了。   那Alpha知道自己触了逆鳞,低伏着头,忍着痛道:“请将军恕罪,属下知错了。”   白鹤庭没搭理他,他用鞋尖将匕首踢至另外一人脚下,再次命令道:“你,给我捡起来。”   那卫兵才刚目睹了前一人的下场,但又不敢抗命,只好捡起脚下的匕首,如履薄冰地走向白鹤庭,用双手捧着那匕首,恭敬地献上。   白鹤庭没拿,但向后抬起了右手。   苏幸川立刻将一把新的匕首递到了他的手里。   这里的Alpha虽多,空气里却没什么复杂的味道,白嘉树要求所有来将军府做事的Alpha全部使用抑制贴,骆从野似乎也刻意控制着自己的信息素,没有释放出来一丝一毫。   这样一来,那Alpha血里飘出的信息素味道便尤为突出。   白鹤庭捏了捏额头,对那长跪不起的Alpha道:“我府里的医生死了,你出去找个医生。”   那Alpha在鬼门关捡了条命来,一刻不敢逗留,灰溜溜地离开了。   白鹤庭站起身,自托盘上取了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了回去。   他的视线缓慢扫视过在场的十几位陌生面孔,淡声问:“还有谁想教我做事?”   没有人回答。   偌大的地牢落针可闻,还在直视他的只剩下一个人。   白鹤庭抬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骆从野仰脸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人杀伐决断,冷厉无情,这才是他从六岁开始一直默默仰望的那个白鹤庭。   去年秋猎至今的一切恍若一场梦。   冰凉的刀尖抵住了他的喉咙,又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最后停在了他的胸前。   刀尖应该朝向敌人,而不是自己人。他还记得白鹤庭对他说过的话。   白鹤庭低头看着他。   他手起刀落,划破自己曾穿过一次的衣服,将刀尖扎入了骆从野的胸口。 第63章   透过拱窗,盛夏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入会客厅中,给石板地面铺上了一层柔光。温衍尝了一口碗中的热汤,眯起一双凤眼,望着款款离去的沈遥长叹了一声:“邵将军的夫人可真贤惠。”   邵城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屏退侍从,又令他们将门关上,待门外彻底没了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你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我家门,就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温衍身份特殊,如此作派确实不妥,但他脸上未见一丝悔意,不屑地嗤道:“我们的事情在白逸那里早就不是秘密了,你怕什么。”   他将汤碗放于手边的小桌之上,上半身没骨头似的靠回椅背,懒懒地道:“都说了,我有一些有趣的发现。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邵城早已习惯了他在人后刁蛮任性的模样,不与他争辩,只问:“什么发现。”   “我找到了一位对白逸来说很重要的人。”温衍歪了歪头,冲他露出个狡黠的笑,“一位……神父。”   邵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怎么找到的?”   “在希摩找到的。他年事已高,还生了不治之症,大约是没几日可活了,跑到教堂里忏悔自己的罪。”温衍起身在厅内转了转,最后停在一幅装裱好的油画前,漫不经心道,“隐瞒真相的罪。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白逸眼皮子底下是活不成的,藏到了白逸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知道的恐怕不比自己少,邵城皱了皱眉:“你们的神父就这样泄露忏悔人的秘密?”   温衍回头看他,敛起了神色:“这自然是不对的,保密是告解圣事中的顶级规则。所以,泄密的那个神父已经受了自科绝罚。”   邵城定定地看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若没有温衍的授意,那神父自然不会主动透露信徒的秘密。   他低声道:“你真是个魔鬼。”   温衍又露出了笑颜:“我是个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说罢,继续去看那肖像画,画上的沈遥骑着一匹纯白骏马,眸光如水般温柔,似在与他对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白逸现在翅膀硬了,我很不喜欢。”   邵城没有出声,温衍又道:“我有人证,你有物证,只要教会出面认可白逸与骆晚吟的婚姻,那白逸与林悦容的婚姻就是无效的。”   邵城提醒道:“现在的白逸才不怕这个。”   “他怕不怕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怕。”温衍终于对那画失去了兴趣,冲邵城眨了眨眼,脸上尽是关切之情,“一直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储君如果知道自己才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一定会很难过吧?”   邵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与十四年前一样,这个人用最无辜的表情讲出了能置人于死地的话。   温衍踱步而来,与邵城面对面站着,继续道:“听说你儿子在白嘉树那里失了宠,让他去白嘉树面前邀个功吧,算我送他的礼物。”说完,又伸出双臂,柔声道,“也是我送你的礼物。”   邵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没让他贴上来。   “这里是我家。”他沉声道。   “哦……”温衍低下头,轻声笑了笑,“我差点忘了,对你的家人保密,是我们这个游戏中的顶级规则。”他收回搭在邵城腰间的手,语气中的笑意也淡了,“邵将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这皮囊下面的,根本不是什么圣人。你也应该庆幸,我把为数不多的良知全都给了你。”   覆在肩膀上的那双手猛地收紧了手指,温衍推住邵城的胸口,挣开了那双手的桎梏:“我知道你一直嫌我脏,但我希望你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我的良知,是有限的。”   厅内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邵城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回去。”   温衍抬手捋平自己肩头的衣料,冷冷道:“这就走了。”   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邵城没有解释,回身去柜中拿了个长盒出来,塞进了温衍手里。   “拿上这个。”他说。   温衍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低垂的眼睫轻轻抖了抖。   那是一盒乳香树脂,熏烧后,是邵城信息素的味道。   “这个,更像一点。”邵城按住那双冰凉的手,帮他合上盖子,轻声道,“不要急于回宫,在都城私宅里住几日吧。”又很快收回手,但语气仍是软的,“明日一早,我过去找你。” 第64章   白逸梦见了两位故人。   被寝宫总管唤醒时,柔情婉转的琴音仿佛还缭绕在耳边,他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才命人拉起了床帏。   十多名侍从正列着长队站于床边,等待侍奉国王洗漱穿衣。   白嘉树每日都会在此时前来向他问安,今日也没有例外。他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件紫色的天鹅绒束腰外套为白逸穿上,又接过腰带为他系在腰间,手指探进腰带内侧感受了一下松紧,低声道:“您是不是还在生鹤庭的气。”   白逸闭着眼道:“不要提他。”   白嘉树将腰带为他系好,试探着说:“他似乎是遭人陷害——”   白逸道:“你若是来替他求情,就回去吧。”   他的语气很坚决,白嘉树立刻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好,我不提了。”   他将双手放于白逸肩上,用适中的力道为他按了按肩膀:“怪我多嘴,您消消气。听说您这些时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我让御厨给您做了些暖胃的早餐。”   说这话时,一队端着早餐的侍从鱼贯而入,白逸朝那些人看了一眼,倦怠地点了点头:“放桌上吧。”   “父王。”白嘉树放下手,轻声细语道,“我不会让您再为我的婚事费心了。我会尽快成婚,为王国生下继承人。”   白逸察觉得到白嘉树这些天的变化。他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喜怒也不再写于脸上,像是忽然之间长大了。   “怎么突然懂事了。”他在餐桌前坐下,招招手示意白嘉树过来,“来,一起吃吧。”   白嘉树乖顺地走过去,一边为白逸盛开胃汤一边道:“是我懂事懂得太晚了。”   他为自己也盛了一碗,在白逸对面坐下,注意到了白逸异样的表情。   一盘热气腾腾的苹果馅饼正摆在国王的面前。   这是白鹤庭最喜欢的食物。   白嘉树懊恼地皱起眉头:“怪我粗心,我这就让他们撤下去。”   白逸轻叹一口气,阻止了他:“放着吧。”   白嘉树把那盘苹果馅饼换到自己面前,切开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白逸趁着热喝了多半碗开胃汤,又尝了几块软嫩的羔羊肉。父子二人谁都未发一言,就这样在食物的香气中度过了一段清晨的静谧时光。   适口的食物让白逸浑身发暖,心情也爽快了些许:“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说罢,又再次提醒了一遍,“为他求情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什么都瞒不住您。”白嘉树放下餐具,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想请您解惑。”   “什么疑问。”   白嘉树犹豫了片刻,才道:“您说过,我与鹤庭的名字取自一首外国诗词。”他将那句诗徐徐念了出来,“疏篱僧舍近,嘉树鹤庭宽。”   白逸瞟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我真的很想知道……”白嘉树一脸认真地问,“是先有嘉树,还是先有鹤庭?”   他这问题古怪,白逸放下手中餐具,神情也严肃起来。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白嘉树便抬手从衣袋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纸,将它展开,平放在了桌子上。   那纸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但从纸张的质量能够看出,这是贵族才用得起的玩意儿。白逸呆呆地看着那张纸,半晌后才回过神:“这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白嘉树答非所问道:“他母亲的字,还挺好看的。”   白逸这回没有草率地接话。他不知道白嘉树都知道了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白嘉树的异常。   白嘉树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天资普通,才入不了您的眼。”他垂眼看着那张信纸,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别人的附属品了。”   白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变故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刚刚上菜的那些侍从在同一时刻掏出短匕,轻松地制服了照顾国王起居的十几名非武装侍从。   趁他不备,白嘉树将他手边的餐刀也收了起来,扔向自己身后:“您把他带回来,倾力培养他。我很好奇,如果当年他分化成了一个Alpha,您会怎么做?”   不等白逸开口,他又自问自答道:“您一定会排除万难,不遗余力地将他扶正吧。毕竟,他才是……”   他直视着白逸,缓缓说道:“您真正合法的嫡长子。”   “你放肆!”白逸猛地起身,却没能站稳,用双手撑住桌子才勉强没摔回椅子上,“是谁给你的胆——”   “别担心。”白嘉树竟没让他把话说完,甚至还朝他微微笑了笑,“待我们成婚后,我会替您好好照顾他的。”   白逸此刻才明白他嘴里无须自己费心的“婚事”是什么。   “成什么婚?”他低吼了一声,“你们是亲兄弟!”   白嘉树问:“亲兄弟,表兄弟,有什么区别?”他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扬起头,“哦,您是不是担心我们的孩子容易夭折?”又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没关系,多生几个,总能生出一个健康的。”   白逸急火攻心,只觉得浑身燥热,脑袋发晕,双手撑着桌面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他气喘吁吁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白嘉树望着他通红的双目,安静了一会儿。   “没什么,一些助兴的玩意儿。”他柔声道,“自从您发现自己无法生育,就再也没有去过我母后的寝宫。您有那么多漂亮的情人,今天,我帮您把他们全找来了。”   白逸口干舌燥,条件反射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又立刻反应过来,将杯用力摔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服下了什么,但能肯定的是,他服下的绝不是普通的助兴药,即使是,也不会是正常的药量。   “白嘉树!”他嘶哑地嚷出一声,又用力甩了几下头,企图令自己清醒一点,朝门外扬声喊道,“来人!”   如他所愿,寝宫门被人推开,一队持剑卫兵走了进来。   白嘉树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得到这个人的垂爱。   但是,那种东西,他已经不可能得到了。   他也不需要了。   “啊,对了。”他伸手取走了桌上的那张信纸,“这个,我现在还不能给您,但过几日,我会烧给您的。”他用两指拈着那张信纸,惋惜地叹了一声,“不过,您死在情人们的床上,在死后的那个世界里,他大概也不会愿意与您相见吧。”   白逸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最后走进寝宫的邵一霄,又看回白嘉树淡然的脸,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他们是真心待你?他们不过是利用你——”   “我当然知道。”白嘉树还是没让他把话说完。   眼前的男人如一头绝望的困兽,他游刃有余地向后退了几步。   “但那些都是您的身后事了,您无须担心,还是好好享受现在吧。”他在白逸逐渐涣散的目光中平静地说,“父王,我突然发现,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达成目的,这感觉也挺好的。真不知道自己以前都在执着些什么。”   白逸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的脑海已经沦为一片混沌。   在意识消逝前,他在恍惚中认清了一个可悲的事实——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白嘉树最像他的一次。   --------------------   骆晚吟笑着应了。   他扶着门框,在门前缓缓屈膝坐下,将信纸从信封中取了出来,重新读了一遍。   这封信中藏着一个名字,还有一个消息。   他用手指抚过最后几行文字,指尖最后停留在落款上面的最后一行。   “……我在一首外国诗词中曾经读到过一个生词,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竟感受到了那词所书写的意境。   “白逸,我给我们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就叫他白鹤庭吧。”——第52章   城外逋翁宅,开亭野水寒。   冷光浮荇叶,静影浸鱼竿。   吠犬时迎客,饥禽忽上阑。   疏篱僧舍近,嘉树鹤庭宽。   拂砌烟丝袅,侵窗笋戟攒。   小桥横落日,幽径转层峦。   好景吟何极,清欢尽亦难。   怜君留我意,重叠取琴弹。   ——《林处士水亭》,[宋]陈尧佐 第65章   国王驾崩,新王登基,在邵家与教会的全力支持下,白嘉树的加冕仪式有条不紊地开始了筹备。   在贵族们眼里,国王过世乃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宫廷对外宣称白逸是病逝的,但还是传出了一些不能在台面上讲的窃窃私语——陛下死于纵欲过度。   据说,白逸的尸体被寝宫总管发现时已经凉透了,一并被发现的还有若干位断了气的Omega情人。   人们不由得暗自唏嘘,那位风光无限的骁勇之人,竟这般不体面地丢了性命。   但这些也只是传言而已,目睹白逸死状的贴身侍从已经全部遭到了秘密处决。   包括那位寝宫总管。   而这一切,成为阶下囚的骆从野都不知情。   距离他被送上绞刑架的日子已不足一周。刚被关入地牢之时,他还会默默数着日子,但这里不见日升月落,很快他便在漫长的囚禁与刑罚中失去了时间观念。   如今,他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了。   甚至,他觉得自己大约已经死了,因为他竟在昏昏沉沉中看到了北乘舟。   北乘舟一身家仆打扮,把盛放牢饭的托盘放于地上,端起一碗水,将水喂于他的口中,又佯装无意地用手背擦了擦脸。   骆从野的视线聚焦在了他的手心上——那里写着四个大字。   “白逸死了。”   见他模样怔愣,北乘舟又把水碗放回托盘,拿起一块粗面包,顺势将另一只手的手心也露了出来。   这回有两行字。   “坚持住。”   “我们会救你出去。”   这两句话终于将骆从野拽回了现实,也让他认出了阔别十余年的儿时玩伴。   他偏了偏头,躲开了北阳硬塞到他嘴里的粗面包,语气有些倔强:“我不吃。”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混入白鹤庭府邸的乌尔丹人说不。北阳强压住怒意,嗓音发沉,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不要浪费我们辛苦做出来的食物。”   骆从野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上半身不着一物,已看不见几块好肉。最早的那些刀伤已经愈合,留下了一道道干脆利落的刀疤,有一些刚刚结好痂,但绝大多数都是新鲜的伤口,绽开的皮肉泛着白,裤子被淌落的血液染得斑斑驳驳。   “拿走吧。”他垂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我不吃。”   北阳抬手按了按后颈,确保抑制贴贴得妥当,没有暴露出自己几乎失控的Alpha信息素。他捏住骆从野的下巴扳正他的脸,恶狠狠地用口型对他吐出七个字:“不要让我哥白死。”   骆从野的眸光忽然晃了晃。   但很快,他移开了与北阳对视的眼,轻道了一声:“别管我了。”   北阳将他的脸又往上扳了一点。他正欲再说些什么,愤怒的冷杉信息素忽然间爆发式地充满了整间地牢。   白鹤庭的声音也一并响起:“你要绝食,是吗?”   又干又硬的粗面包被北阳拦腰捏断,面包与碎屑落在脚下,泡入了被冷水稀释过的血水里。白鹤庭大步走近,对僵在原地的北阳道了句“滚开”,又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吃食。   “不吃,就让他饿着。”   北阳攥紧拳,又松开,努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他往旁边让开一点,蹲下身把白鹤庭踢翻的东西一件一件往托盘里面收。   白鹤庭看他一眼,跨出一步,站在了骆从野面前。   “你与乌尔丹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他沉声道。   自开始行刑后,这是他第一次同骆从野讲话。骆从野吃力地抬起头,视线便与他对上了。   “伪装成Beta进入我的护卫团,借此来接近我,这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对吗?”白鹤庭挺胸而立,居高临下地垂着一双眼,语速极快地问,“去年秋猎,我被埋伏一事,你有没有参与?”   骆从野的思维跟不上他咄咄逼人的责问,静了几秒,才答:“没有。”   白鹤庭嗓音渐低,眸光也愈发阴沉:“我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   “没有。”骆从野肯定地重复。   他话音未落,白鹤庭已经掷地有声地丢出了两个字:“你有。”   骆从野一愣:“我没……”   白鹤庭道:“我得到了确切的证据。”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骆从野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   白鹤庭用手中的匕首抬高他的下巴,语气笃定道:“你和那些Alpha根本就是一伙的,有人看到过你和他们一同出入。”   “怎么可能。”骆从野仍是摇头。   他顿了顿,干燥地笑了一声:“那人骗你。”   白鹤庭手腕一转,熟练地在他肩头落下一道新伤。   “你还嘴硬?”他提高了声音。   骆从野没从这一刀中觉出什么痛来。他的痛觉似乎已经对这种程度的刀伤麻木了。   但白鹤庭的目光比那匕首还要锋利:“那天,你真的被下药了吗?”   那天……骆从野迟缓地想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一天。他微微动了动唇,但白鹤庭没容他回答:“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以为你标记了我,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你以为你的信息素能限制得住我?”他用手中匕首拍了拍骆从野的脸,冷笑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骆从野呆愣片刻,目光落在了那把匕首上。   木柄上雕刻着繁复的火焰纹样,在那悉心打磨的四个月里,他从未想过这把匕首竟会沾上自己的血。   “我会让所有乌尔丹人都付出代价。”白鹤庭俯首凑近他的脸,语速缓慢道,“我会让他们知道,设计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骆从野的目光从他手中的木柄移回到他的脸上。   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着一双美丽却冷漠的眸子。   应该感到难过的吧。   但骆从野却不怎么难过。   他的心脏似乎也与肉体一样,在这漫长的折磨中麻木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结局合情合理。更何况,将军已经提醒过那么多遍了,是他自欺欺人,把一个Omega被信息素冲昏头脑时说出的话信以为真。   他轻缓地眨了眨眼,与白鹤庭四目相对。   “想知道那天的真相?”他轻声道。   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讲似的,白鹤庭茫然地怔住了。   柔情的龙舌兰酒信息素荡漾开来,骆从野又道:“离近一点,我告诉你。”   白鹤庭没有动。   但骆从野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木椅“吱扭”一声挪动了些位置。   一双干裂的唇瓣一触即分地蹭过了白鹤庭的嘴唇。   亲吻,是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骆从野又摔回到椅子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很轻松地笑了。   但白鹤庭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以为他可以将骆从野推到乌尔丹人那一边。但他失败了。骆从野的眼中只剩一滩没有波澜的死水,看不到一丝对生的渴望。   这固执的Alpha放弃了。他用性命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也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我如果标记了一个Omega,死都要和他死在一起。”   白鹤庭握紧手中匕首,视线缓缓扫过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最后停在了他的腹部。   骆从野的脖颈猛地暴起了青筋——   他此前所受都是划伤,这一刀却是垂直捅了进去。“谁都不许把这把匕首拔出来,就让他这么受着。”白鹤庭松开刀柄,歪过一点头,看向一直蹲在脚边没有离开的Alpha。那Alpha低垂着头,一手按着托盘,另一手紧压着贴在后颈上的抑制贴,后背在急促的呼吸中一起一伏。   他又看回来,骆从野已经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传下去。”白鹤庭的喉咙干得发涩,虚脱似的闭了闭眼,“这罪人的绞刑提前了,明日上午执行。” 第66章   “您还好吗?”   白鹤庭挪开捂在嘴上的手,冲身后人摆手道:“没事。”   自角斗场庆典后,这是他第一次进到骆从野在家仆楼里的住处。这间房没有窗子,白天也如夜一般昏黑,他在桌上捡起点火工具,点燃了曾被自己吹灭过的那半支蜡烛。   房间里还保持着二人一同离开时的模样,那张被他抓皱的纸张正明晃晃地摆在桌上。   空气里的龙舌兰酒信息素却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苏幸川合上房门,将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卫兵关在门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听人说,陛下为您找到了合适的医生。”   白鹤庭伸出手,尝试把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捋平,但也只比刚才平整了一点。   他今日收到了国王的亲笔信,召他明日进宫。这是加冕仪式结束后白嘉树首次单独召见他,骆从野被乌尔丹人救走一事令白嘉树勃然大怒,没有人在加冕仪式上见过脸色差成那样的王。   苏幸川道:“骆从野是在我们这里被人救走的,他恐怕会降罪于您。”   白鹤庭还在执着地压那张纸:“怪我什么?我的手下全被他软禁了,守在地牢里的都是他的人,失职的也都是他的人。”   骆从野被救走那日,白鹤庭曾在地牢中发了一顿脾气,当晚又称心情不佳要出门夜猎,将军府内近一半的守卫都陪同他一起去了猎场。   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与骆从野被救走一事有关,但时间上的巧合很难不引人遐想。   他这心不在焉的模样令苏幸川更加忧虑,忍不住提醒道:“如今他的身份变了,怪罪一个人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理由。”   两人的地位差距已与从前大不相同,白鹤庭心里清楚得很,但他疲于思考这些头疼事,只应付了一句:“我顺着他的意就是了。”   他抬手揉了把脸,又把那只手放于面前,摊开了手心。   他怔怔道:“我的手上,有他血的味道。”   距离骆从野被救走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白鹤庭的手上不可能还残留着骆从野的信息素,他所闻到的大约只是在标记影响下与龙舌兰酒交融的冷杉味道,但苏幸川没有反驳,只说:“我喊人给您接净手的水来。”   白鹤庭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个味道,能让我舒服一点。”   那张纸每每被压平,又很快再次皱起,他放弃了与那纸较劲,低声问:“苏先生,你说,他死了吗?”   苏幸川道:“他身上没有致命伤。他是个年轻的Alpha,那点皮肉伤很快就会愈合的。”   白鹤庭抿紧唇,沉默地回忆着自己刺向骆从野的最后一刀。   腹部是既安全又脆弱的位置,下刀的位置与角度稍错一点,人就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可落那一刀的时候他手抖了。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伤到骆从野的脏器。   如果时光倒流回那个雨后的清晨,他一定让骆从野毫无痛苦地死在自己怀里。   “我是不是做错了。”白鹤庭喃喃地问。   “如果您不那么做,那他之前所受的苦就全都白受了,所有的努力也都会功亏一篑。”苏幸川安慰道,“不要责怪自己,被您这样强大的人爱着,他已经很幸福了。”   “爱?”白鹤庭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苏幸川。   爱,这个词,在那个被柔光笼罩的清晨,骆从野曾对他说过许多遍。   他还记得他说“我爱你”时的语气。   他的嗓音很柔软,有一些沙哑,但字字清晰。   他还记得他严肃的脸,专注的眼神,和怀抱里的温度。   骆从野是第一个对他说爱的人。   白鹤庭用双手撑住桌面,缓缓垂下头,迷茫道:“什么是爱?”好容易捋平一点的纸又叫他抓皱了,“我爱他吗?”   从十一岁到二十八岁,苏幸川亲眼看着白鹤庭由一个倔强孤僻的少年,成长为一位无坚不摧的将领,但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彷徨。   他甚至觉得,此时若吹来一阵风,白鹤庭便要散到那风里去了。   苏幸川慢慢地叹出了一口气。   “爱就是,”他轻声道,“滴落在您名字上的那滴眼泪。”   白鹤庭一怔,猛地看向自己手下的那张棕色纸。   黑色墨迹已经晕开了一点。那滴泪落在纸上,像他名字上面的一块伤疤。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另一滴泪也坠了下来。   白鹤庭抬手抹了一把脸,为自己的脆弱而感到羞愧。他突然意识到,距离自己上一次落泪才过去没多久。   上一次也在这里。他想起了那片漆黑,也想起了那个意乱情迷的吻。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在几张空白纸张下面找到了一个巴掌大的亚麻布袋,又在布袋中发现了一颗圆滚滚的珍珠。   是他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一颗。   白鹤庭扬了扬唇角。   这大约就是骆从野遗憾带不走的东西。   布袋下面则是一本书。他取过那书翻了翻,惊讶地发现,那书竟是一本外国诗词的手抄本。   才翻了几页,一张夹在书中的纸便出现在了视野里。   这张纸曾被他团成了一个纸球,如今倒被压得平平整整,上面写着——“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但他的视线没有在自己的笔迹上过多停留,很快被那一页的一首诗词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首他很熟悉的诗,有人在这首诗上搞了破坏——“嘉树鹤庭宽”的“嘉树”二字被人用黑色墨水涂掉了。   “幼稚。”   白鹤庭摸了摸那块干涸的墨,轻轻地笑了。   “所以,他才不喜欢这个名字。” 第67章   不自觉地,白鹤庭向后退了一步。   他看到骆从野翻开那本诗集,一脸不高兴地划掉两个字,待墨汁风干后,又把那张被团成过球的纸展开,压平,夹进了书里。   他还看到骆从野从衣袋中掏出一颗雪白圆润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收入到一个材质低劣却崭新干净的布袋里。   他甚至听到了一声像风一样的轻唤,沙沙的声音温柔地擦过了他的耳膜。   “我爱你。”   他的嘴唇还留有那个吻的触感,那个带着决绝意味的,蜻蜓点水的吻。   骆从野给了他一个吻,他却还了骆从野一刀。   白鹤庭的身形忽然晃了两下,苏幸川连忙向前几步,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   “您真的没事吗?”老管家的面色已经带上了焦虑。   白鹤庭一手捂着嘴,另一手冲苏幸川摆了摆:“胃口不大舒服,大概是吃坏……”   他话没说完,胃中一阵翻涌,不由得躬背埋头,作势要吐。   他用力呕了几回,长长的眼睫挂满了生理性眼泪,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苏幸川忧心忡忡地替他顺了顺背:“这几日您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怎么可能吃坏?”又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说,“我叫人弄点温热的食物来。”   听闻此言,白鹤庭的胸口又激起一股呕意,他再度干呕了几下,皱着眉制止了苏幸川:“我不想吃。”   说罢,将后脑贴上墙壁,倚靠着墙闭目休息了片刻,待反胃的不适感稍微缓解,才道:“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苏幸川与他一同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静得只听得到白鹤庭刻意拉长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苏幸川突然问:“这反胃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鹤庭粗略地回忆了一番,倦怠地答:“两三天前吧。”   苏幸川又丢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您上一次发热是什么时候?”   白鹤庭蓦地睁开了眼。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发情期这件事。上一次发情期正是角斗场庆典前的那几日,大约是两个月前。   依旧是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末了,垂着眼道:“是我最近太累了。”   苏幸川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嗯。”他低声道,“也许就像您说的,您最近太累了,所以胃口不太舒服。”   白鹤庭也陷入了沉默。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说辞。   “就算真的……”苏幸川顿了顿,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他谨慎地朝房门处看了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等您做完标记清洗手术,它自然就没了。”   白鹤庭脸上挂满了吃惊之色:“为什么?”   踏实可靠的管家先生这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白鹤庭无意识地用手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想明白了苏幸川想要表达的意思。   Omega的身体里如果没有Alpha父亲的信息素,胎儿几乎难以成活。标记清洗虽然危险,却也比堕胎的风险要小上许多。   苏幸川望着他再度红起来的眼,继续道:“陛下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悬赏通缉了他,不论他是死是活,您都不可能再与他相见了。”他耐心劝道,“不要拒绝陛下为您安排的手术,他既然想与您成婚,那一定会为您找到最优秀的医生。没有Alpha陪在身边,一个Omega独自孕育一个孩子太过艰难,更何况……”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可白鹤庭在心里替他补全了剩下的话。   更何况,这个国家不可能容得下裴家的后代。   苏幸川轻声道:“孩子在腹中夭折是很寻常的事情,您还年轻,未来会有很多孩子。”   他的话逐渐化作了耳边的一阵蜂鸣,白鹤庭打断了他:“苏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他脸色苍白,眼睛与鼻尖的红便更加明显,苏幸川不再说话,向后退了几步:“我就守在门口,有什么事,您随时喊我。”   白鹤庭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房间。   手下的那处摸起来与从前并无区别,但那里可能已经诞生了一个新的生命。这是那个梦一样的清晨曾存在过的证据。   他扶住单薄的床垫,在这张窄小简陋的床上躺下,又抬腿屈膝,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离别,是生命中司空见惯的事情。生命中的一切都会来了又走,无非是迟或早的区别。   白鹤庭抬起另一只手,把哽咽捂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第一次想要知道,当年骆晚吟独自一人养育他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   第二日下午,白嘉树走入议事大厅之时,白鹤庭已经提前到了,正板板正正地跪在高台王座之前。   白嘉树没有步上高台,而是在大厅中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问白鹤庭:“你这是做什么?”   “那罪人是在我的府邸被人劫走的,”白鹤庭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我理应受罚。”   “快起来吧。”白嘉树无所谓地挥了挥袖,“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他抓回来的。今日召你来不是要谈这个。”   白鹤庭站起身,不露声色地观察着白嘉树的神色。王冠似乎有某种魔力,白嘉树的言行举止与白逸越来越像了。   白嘉树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坐过来:“前段时间一直在忙父王的葬礼,后来又有些国事要处理,终于得空见你。”他话音一顿,又道,“现在,标记清洗的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白鹤庭顺从地在他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找到了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这位医生年纪不大,但在医学院里极有名气。人我见过了,看着很沉稳。”白嘉树道,“不用担心,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手术若有差池,他可是要掉脑袋的。”   白鹤庭始终一言不发,白嘉树眸光暗了暗:“怎么不说话?”   白鹤庭静了静,诚恳道:“最近我一直不太舒服,手术一事,可能得推延几日。”   标记他的Alpha不在身边,感到不适再正常不过,白嘉树的神色愈发冷淡:“洗掉标记就好了。”又话锋一转,“身体若是不舒服,就在府上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安排一下,派一队医生过去。”   他还要往自己的府邸派人,白鹤庭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囚犯被劫走之时,我的手下都被关在禁闭室里接受审查。现在他们应该可以洗脱嫌疑了吧?”   白嘉树道:“手术完成后,我会把他们放出来的。”   “他们都是栋梁之材,不能为国效力,不仅是我的损失,”白鹤庭郑重地说,“更是这个国家的损失。”   白嘉树认可地点了下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们成为损失。”   他这话带上了威胁的味道,白鹤庭立刻收了声。   白嘉树不满地皱起眉头:“怎么非要与我聊这些扫兴之事?”   他叹息了一声,朝边上的一位侍从吩咐道:“给我上壶酒。”   那人得了命令,急匆匆地离开了,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套酒具。   另一位侍从也跟了过来,为二人斟酒。   白嘉树一口气喝完自己的杯中酒,斜眼睨了过去,话中也带上了明显的刺:“怎么,怕我给你下药?”   白鹤庭始终没接那酒:“陛下怎会做出那种龌龊之事。”他委婉地推辞道,“只是我今日确实身体不适……”   白嘉树突然低下头笑了笑,笑得肩膀都簌簌地抖了起来。再抬头时,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白将军可以拒绝国王的赐酒。”他一把夺过白鹤庭面前的杯,喝了,又用力摔向地上,“传出去,我要被人耻笑。”   银杯叮叮咣咣地滚了好远,那斟酒的侍从吓得腿都抖了,连忙拿出个新杯,为白鹤庭重新斟满了酒。 第68章   江寒第一次看到白鹤庭本人,是在可容纳数万名观众的皇家角斗场。那一日他与白鹤庭相隔数百米,只看得到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这是他首次看清楚白鹤庭的相貌。   他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副宁静睡颜的人,竟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之徒。   江寒指挥两位Alpha卫兵把白鹤庭翻了个身,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他衣袍的后领。正欲放下剪刀,忽然听到了一声虚弱的低喃。   “是酒杯……”   他低头看过去,白鹤庭动作僵硬地转过一点脸,但没看他,而是看向了坐在几米外的白嘉树。   “是酒杯……”他的咬字有些含混,“是酒杯,不是酒。”   江寒没想到他会醒得这么快,不禁担心这个突发状况会干扰到自己的计划,他没敢轻举妄动,向白嘉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白鹤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嘉树,继续道:“秋猎时,也是你。”   白嘉树冷笑了一声。   “那次真的不是。”他的语气有点遗憾,“今日你如果接了那第一杯酒,我们此时可能还在宫中把酒言欢。为什么不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身体的各项官能还未完全苏醒,白鹤庭尝试起身,但身上没什么力气,刚爬起来一点,又跌了回去。   “不过,”白嘉树又道,“反正是早晚都要做的事情,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你早一点洗掉标记,我们也好早一点举办婚礼。你说过的,为王室诞下子嗣延续血脉,是我的职责。”   白鹤庭活动了几下逐渐恢复知觉的手指,低声道:“我不能做这个手术。”   江寒把手中的剪刀放于一旁的小桌上,又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语气平平地安慰道:“别害怕,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不会伤到您的腺体。”   他话音刚落,白鹤庭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用手臂撑住台面支起了身,但被围在两旁的护卫按住后肩压了下去。   徒劳的挣扎。江寒低头看着他,感到失望至极。   那样优秀的师兄竟死在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手里。他本来就无法理解北乘舟及乌尔丹叛军的信仰,此刻,他不禁再一次为北乘舟感到遗憾,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他的学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甚至他的性命,都将在今日化为乌有。   他会在手术中伺机割断那条攸关生死的颈动脉。而一旦动了手,不论成功与否,他都只剩一条死路。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确保白鹤庭没有生还的机会。   江寒抬起头,冲围在台边的几名卫兵吩咐道:“这样很危险,你们按紧他,不要让他乱动。”   “医生。”白鹤庭被一个卫兵按住了后脑,只好用手指攥住江寒的衣袍,轻轻拽了一把,“我真的……不能做这个手术。”   他如何都没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求你……”   可这微微颤抖的模样只令江寒愈发反感。他右手持刀,左手按住白鹤庭的后颈,又稳又准地划开那层薄薄的皮肤,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   见他神色有异,白嘉树立刻站起了身:“怎么了?”   江寒细细打量着刀下的红肿之处。一般来说,只有发情期的腺体才会肿成这样。他稍作犹豫,松开按压白鹤庭脖子的左手,转而捏住了他的手腕。   脉象流畅有力,如珠滚盘。   他诧异道:“你有身孕?”   攥着他衣袍的手指徐徐松开了。白鹤庭的上半张脸被按在一个软枕中,他目不能视,但能感觉到琥珀信息素的怒意与威压。他听到白嘉树的脚步越来越近,片刻后,森冷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他说的是真的?”   白鹤庭没有回话,又被他扳住肩膀掀了过来。   两侧的卫兵惊慌失措地各自向后退了几步。   “所以,”白嘉树的声音里带着寒意,“你不愿意洗掉标记,是想要留着这个孽种?”   白鹤庭双眼微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他似乎累极了,软绵绵地躺在台上,仍旧一言不发。   白鹤庭将军罕见的退缩与怯懦终于有了解释,白嘉树不由得放声大笑。   待笑够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追问道:“你准备留多久?你不会想把它生下来吧?你觉得我会让它活下来?”   白鹤庭安静了一会儿,而后睁开眼,轻声唤了句:“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这是你的侄儿。”   “现在想起自己的身份了?”白嘉树眸中的笑意却冻结住了。   白鹤庭被这句反问扼住了喉咙。白嘉树竟知道他是白逸的亲生儿子。   “你也是,父王也是。”白嘉树又道,“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要这样?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不好吗?”   白鹤庭望着那双仿佛深不见底的墨瞳愣住了。   他从那话中听出了些许言外之意。白逸虽然情人无数,却从不会不计后果地放纵自己,他蹊跷的死因此刻似乎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白嘉树,你疯了。”   他直呼了白嘉树的名,白嘉树却没有怪罪他的冒犯。他直视着白鹤庭的眼,接着问:“我的好哥哥,这些年来你都是怎么看我的?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笑话?你与父王背着我,是如何计划的?”   白鹤庭怔怔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迷茫不似伪装,白嘉树也有些惊讶:“你不知道?”他沉吟片刻,又了然地笑了笑,“也是,他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   白鹤庭依旧没有听明白。他恳切地望着白嘉树,轻轻地说:“我对你从未起过歹心。”   “你窝藏反贼,还想为他生下后代。”白嘉树反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从未起过歹心?”   说罢,他转头看向那呆若木鸡的医生,沉声命令道:“取出来。”   江寒所知道的一切已在顷刻间彻底颠覆,他仍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茫然地问:“取什么?”   年轻的新王给了他准确的答案:“把孩子剖出来。”   这个命令与杀人无异,一股凉意从脚趾直窜颅顶。江寒静了静,低声提醒道:“陛下,洗掉标记后,胎儿活不久的。”   白嘉树却无动于衷:“我现在就要它死。”   江寒看了眼白鹤庭,加重了些语气:“剖腹取子,他也得死。”   这时,白鹤庭淡淡地笑了。   他叹息着说:“他就是要我死。”   白嘉树面无表情地看向白鹤庭,语气中也无甚波动:“不用担心你手下的那些人,我会好生待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今日的真相。”他不遮不掩道,“待你病逝后,我会为你举行一场体面的葬礼,以表达追悼与惋惜。放心地走吧,我不会让历史重演,不会让他们为了你,威胁到这个国家的稳定。”   白鹤庭的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似的,看着白嘉树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双眼里没有恐惧,但也没有其他东西。   “你问我,是怎么看你的。”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很可怜。你的自卑已经无药可救,你想通过掌控我来满足你那可笑的自尊心。你瞧不起你母后形同虚设的婚姻,但你想让我步你母后的后尘,变成你王冠上一颗没有生命的漂亮石头。”   白嘉树勃然变色:“你大胆——”   “白嘉树,你听好了。”白鹤庭猛然抬手,拽住他的衣袍前襟往下扯了一把。   “我是自愿的。”他死死地盯着白嘉树的眼,“没人强迫我,是我主动要求他标记了我。那天我知道有人会来救他,才特意把你的人带走。他走了,你找不到他的。”笑意在那苍白的脸上瞬间绽开,他的笑里带着股癫狂的狠,“我爱他。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头戴王冠,你呼风唤雨,但你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 第69章   空旷废宅中无人敢动作,更无人敢出声,十几名卫兵如雕塑一样完全静止。   过了许久,是白嘉树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真是一段精彩的遗言。既然你如此坦诚,那我也与你交换一个秘密吧。”   他弯下腰,将脸贴近白鹤庭耳边,悄声道:“你的母亲是一位身份高贵之人,他本来是要嫁到阿莉塔当王妃的。而你忠心耿耿追随的那位……”他用只有二人听得清的声音继续说,“曾与你的母亲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可他为了王位抛弃了已有身孕的漂亮妻子。更可悲的是,那场婚礼的见证人,已经全都不能开口了。”   白鹤庭拽着他衣襟的手垂了下来,白嘉树重新站直了腰,垂眼道:“你应当感谢我才对,我替他报仇了。”说完,又转脸看向江寒,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江寒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白鹤庭的小腹。   那里孕育着裴家的后代,是北乘舟会用生命去守护的存在。他若亲手杀了那孩子,九泉之下的北乘舟绝不会原谅他。   他像被吓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白嘉树失去了全部耐心,冲一旁的卫兵伸出了手:“把剑给我。”   那一剑若捅下去,白鹤庭必定凶多吉少,江寒尽全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拉开了白鹤庭出于本能护住小腹的手。   “怎能脏了陛下高贵的手。”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来。”   *   白鹤庭是在潮水涌动的声音中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江寒正坐在他的床边调制草药,见他费力挣动了几下,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不要动。”他按住了白鹤庭的肩膀,“伤口还没有长好。”   空气中弥散着咸腥的湿气,是海的味道。白鹤庭的视线缓慢扫过这间木屋,最后看向了大敞的窗子。   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   “这是哪里。”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几乎只能发出气音。   但江寒听懂了。他回答道:“这是我家。”   准确地说,这是他离开了十余年的故乡。他在都城有一处相当舒适的住所,可如今,那里已经回不去了。   白鹤庭没再说话,只是呆滞地望向窗外,江寒试探着问:“你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之后的事,白鹤庭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那天夜里,两个卫兵将奄奄一息的他与这Beta医生用麻绳绑着,一起丢下了山崖。这模样文弱的医生当时已经中了一剑,却在滚落山崖的时候用手臂护住了他的头与后腰。   再后来的事情,他没什么印象了。   他仍然没能摸透这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在他眼中看到过冰冷的杀意,可不知为何,他竟临时变了卦,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一命。   江寒又问:“你还记得什么?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白鹤庭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安静良久,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寒其实没想到他能在那样的境况下活下来,这个人的生命力顽强到远超他的想象。   然而,与恋人分离,被亲人背叛,还失去了孩子,也许对他而言,失忆反而是一种解脱。   江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尽可能细致地处理了你腹部的伤,但是,毕竟伤到了重要脏器,恐怕要花一段时间来恢复。”   白鹤庭的眸光忽然闪了闪。他向下看去,抬手覆上了仍在隐隐作痛的小腹。   “不要碰伤口。”江寒拉开了他的手。   “还有……”他静了一会儿,又道,“你本来有一个永久标记,但腺体发生了感染,我只好给你做了清洗手术,腺体重新长好大概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白鹤庭再次看向了窗外。   这件事其实无需他人提醒。他在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冷杉信息素已经变回了熟悉的寡淡味道。   江寒认真嘱咐道:“这里虽然闭塞,但很安全,记忆恢复前你不要出去乱跑,踏实地在这里养伤。”   海浪涌上石滩,又退去,规律的浪潮声似乎有催眠的魔力。白鹤庭对他的话再无反应,只是疲倦地合上了眼。   江寒见他倦了,不再说别的,只说:“我姓江,单名一个寒字。”   他话音一顿,有些忐忑地再次开了口:“我总得有个称呼叫你。我有一个幼年时夭折的弟弟叫江序,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白鹤庭冷不丁地睁开了眼。   江寒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慌。如果之前的调查没出差错的话,白鹤庭是比他大一岁的,而且,他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但白鹤庭很快又闭上了眼。   他淡淡道了一句:“谢了。”   *   夏去秋来,白鹤庭看起来仍然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江寒很快发现自己此前的担忧有些多余。白鹤庭虽然待人冷淡,脾气倒算不上坏。他从不往远处走,也不与村落里的其他人来往。甚至,他连话都很少说。   他喜欢独自坐在海边吹海风。   秋日的海滩已经有了凉意,江寒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上石头海滩,脚下的圆石被他踩得嘎吱乱响。他走到白鹤庭身边,与他并肩坐下,看到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江寒只知道那是一个著名的爱情悲剧。   “你喜欢戏剧?”他好奇地问。   白鹤庭合上书,坦诚地回答:“不喜欢。”   “不喜欢还看了这么多天?”江寒失笑道,“讲了什么?”   白鹤庭把书放上石滩,沉默了一会儿。   “讲了一个……”他目视前方,简单地总结,“不应该开始的故事。”   “什么叫不应该开始的故事。”   “如果开始就是结束,他们就不必承受后来的那些痛苦。”   海平面上黑云低垂,高卷的白色浪花在礁石上撞碎,发出哗哗的巨响。江寒跟着他一起看向远方,片刻后才道:“我读医学院的时候,一位待我很好的师兄曾经说过,”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渐渐暗了下去,“人活在世,有些苦痛是必须承受的,有些责任是必须承担的。”   “他承担了吗?”白鹤庭问。   江寒点点头:“承担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死了。”   说完,江寒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又不得不改了口:“你说得对。”   天空蓦地落下一个闷雷,劈开了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江寒望向头顶的阴云,纳闷道:“好像要下暴雨,都秋天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雨。”   白鹤庭望着风浪渐大的海,没有接话。   一年前的那个秋夜,在皇家猎苑中,他也遇到过一场倾盆暴雨。   “回去吧。”江寒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看着白鹤庭,温声劝道,“你身体不好,别着凉了。”   白鹤庭“嗯”了一声,手扶石滩起了身,刚走出几步,又听到江寒在身后喊:“江序——你的书!”   “送你了。”白鹤庭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我不要了。”   他向来不会留恋什么物件,江寒也不意外,翻开了他留下来的书册。   书中夹着一根压得扁平的狗尾巴草,大约是当作书签来用的。   狗尾巴草的旁边竟有一处湿痕。   江寒抬头看天,向上摊开手掌,疑惑道:“已经下雨了吗?”他等了几秒都没接到雨滴,便又低头去看那书。   “名字有何意义?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圆形的湿痕早就晕开了,像这句主角台词上面的一块伤疤。   --------------------   本章BGM:《风的约定》-薛汀哲 第70章   今日风急浪高,船体偶有颠簸,怀里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似在做一个难捱的梦。骆从野用右手撑着脑袋,将毯子撩开一点,仔细端详着那道蹊跷的新伤。   人在遭遇袭击时会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护住自己的头部与腹部。以白鹤庭的身手,会挨这样一刀,说明他……   骆从野的喉结滚了滚,在心里补全了自己的猜测。   在挨这一刀的时候,白鹤庭很可能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指尖才刚碰上那疤,手腕立即被人牢牢攥住,骆从野抬起头来,白鹤庭竟已经睁开了眼。他的神情很严肃,看过来的目光却彷徨,一副似梦似醒的模样。骆从野从他手中抽出手腕,抬手覆上了他的脖颈。   发情热已经消退了。   他摩挲着手下滑嫩的皮肤,问:“梦到什么了?”   白鹤庭还未开口,船体忽的又是一颠,身体失衡的瞬间又被按回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温热怀抱里。   但这一颠将他彻底颠醒了。   他向后退开一点,从骆从野怀里抬起了头,问:“江寒呢?”   骆从野呆了呆:“江寒是谁?”   “那个医生。”白鹤庭道,“前天夜里被你们带走的那个。”   骆从野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片刻后,松开了扶着他后背的手。“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睁眼后,第一句话会对我说些什么。”他翻身仰躺在白鹤庭身边,抬起一条手臂挡住了眼,“我想了许多种可能,最后觉得,你肯定要训我。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他挪开手臂,转头看向白鹤庭,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怎么,刚才梦到他了?”   “对。”白鹤庭坦率地答。   骆从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而后道:“丢海里,喂鲨鱼了。”   白鹤庭盯着他看了几秒。   这年轻人已经脱胎换骨,与三年之前判若两人。他没能从那无所谓的表情中判断出这话的真假。   “如果是真的,你会后悔的。”他冷冰冰地说。   骆从野轻笑一声:“这是威胁?”   白鹤庭回他:“这是陈述。”   骆从野的视线从那没有波澜的双目上移开,滑向他流畅的颈线,最后落上了他肩头的一处吻痕。他的手也落了上去,按住那抹紫红揉了揉。   “戏剧里的女主角假死是为了和男主角在一起。”手下的肩膀往后微微一缩,又被他一把掐住,“你假死是为了什么?为了和那Beta一起享受田园生活?”   白鹤庭懒得理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往起坐,又被肩上的那手按了下去。   他屈起右腿,骆从野的左腿也压了上来。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骆从野翻身把他锁在身下,右手摸上他的侧脸,指腹用力蹭过那双干燥的薄唇,“你亲了我,是要对我负责的。”   二人身体贴得太紧,让肢体间的挣动都变作了调情。白鹤庭动弹不得,只好歪头躲开了他的手。   “去哪儿?”骆从野把他的脑袋扳了回来。   白鹤庭蹙起眉,抬手推住他的腰,命令道:“放开我。”   “我放开你也没用。”骆从野死死压住他不让他动,偏了偏脑袋,意有所指地朝舷窗看了一眼,“这里是海上,你哪儿都去不了。”   白鹤庭紧抿着被他蹭得通红的唇,片刻后又道:“给我衣服。”   骆从野忍不住笑了。   “三年没见,这点倒是没什么变化,用完就丢。”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慢吞吞地说,“真绝情啊,白鹤庭。我以为你至少要问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左肩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虽不再淌血,红肿却十分明显。白鹤庭挪开视线,放轻声音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是靠一个信念活下来的。”   说到这里,骆从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神色中空余一片怅惘,他语气平平道:“我要去都城,闯进你的陵墓,挖开你的坟,亲眼瞧瞧棺材里的那副尸骨。”   一束热烫的日光透过舷窗照入舱内,打在了白鹤庭脸上,晃得他闭起了眼。沉默在船舱中无声地漫开,待那束日光消失,骆从野也坐起了身,从一边捞起自己的裤子穿上,又去穿上衣。   “我真的很难不恨你。”他背对着白鹤庭,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三年前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他给了白鹤庭一个吻,白鹤庭却还了他一刀。那一日,但凡北阳他们稍微耽搁一点,他便只能与白鹤庭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   “我开玩笑的,那Beta活得好好的。”他穿好自己的衣服,又拿出一套新的丢给白鹤庭,淡声道,“也不能说好,他的手腕好像被北阳不小心搞脱臼了。”   白鹤庭仍闭着眼,骆从野弯腰拿起给他准备的裤子,好心询问道:“要我帮您穿吗?”   白鹤庭这才缓缓坐起身。他捡起那件白色亚麻衬衣,边穿边问:“北阳是北乘舟的什么人。”   “他们是亲兄弟。”   骆从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白鹤庭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打断了。   “他也会后悔的。”白鹤庭道。   骆从野把裤子丢了回去,掉头走出船舱。   *   外面的风浪比白鹤庭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昨日夜里他是被骆从野用毯子裹着抱上船的,这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这艘风帆舰船的全貌。近三十米长的三桅大船正破浪而行,巨大船帆兜满了风,几乎遮云蔽日。他走到甲板边上,低头默数长炮的数量,才数到第五座,后背忽然被裹上了一件厚重的斗篷。   白鹤庭回头看了过去。   骆从野向前一步,与他并肩站在护栏边,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行的方向。   “甲板上风大。”他说。   白鹤庭裹紧身上的斗篷,跟着他看向前方,那里隐约出现了一座海岛,应当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   “那是什么地方。”白鹤庭看着那岛问。   骆从野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吐出了一个字。   “家。”   白鹤庭又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乌尔丹岛。”骆从野也回头看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来。”   --------------------   过年好!   带着周桐安方念池纪春山沈槐序段喆林一骆从野白鹤庭一起给大家拜个年! 第71章   船平稳地驶入港口。   除去大量小型渔船与货船,不远处还停着另外两艘同样规格的风帆舰船。三年前,在王宫的御前会议上,大臣们曾多次探讨过乌尔丹叛军基地已不在乌尔丹的可能。如今,白鹤庭终于得到了答案——他们的基地不仅不在乌尔丹,甚至都不在达玛森的大陆上。   他仍在四处打量,视线突然被遮挡了大半。骆从野给他戴上兜帽,又把兜帽向下拽了一把,只让他露出了下半张脸。   紧接着,右手腕也被抓住了。   白鹤庭只看得到脚下的路,但骆从野走得很慢,能让他毫不费力地跟上。   两人刚踩上码头的木板,有人突然大声唤了一句:“骆从野!”   一股清新怡人的茉莉香气随着这声音一同飘了过来。   白鹤庭拉起一点兜帽。与他预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前来迎接骆从野的只有几个年轻人,看起来都只有二十多岁。为首的正是刚才出声的Omega。   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嗓门却挺大的:“听说你又挨了一刀?”   骆从野冲她招了下手,又歪过一点头,在白鹤庭耳边小声说:“这是林浅,林医生。”说到“医生”二字,他又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亏你还笑得出来?”林浅瞪着一双杏眼,瞧着更不高兴了,“我拜托你,别糟蹋这条被人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性命。”   这话显然不是说给骆从野一个人听的,但白鹤庭对这句冷嘲热讽也无甚反应。骆从野敛起笑,动了动左肩,示意道:“小伤。”   林浅从他动作僵硬的左肩看向他的左手,又顺着他手中的那条手臂继续向上,看清了那张藏在兜帽里神色淡漠的脸。   “今天岛上本来为你准备了欢迎晚宴,但临时取消了。取消的原因你应该心里有数吧?”她这话是对骆从野说的,视线却锁定在白鹤庭脸上,眼神中暴露出不加掩饰的敌意,敌意中又带着一点轻蔑,“这里不是外人能来的地方。”   这席话说完,气氛便僵住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身后的一个Beta开口打了个圆场:“时候不早了,先把人带到住处吧。”   林浅没有提出异议,但也无意随他们同去,只不耐烦地瞪了骆从野一眼,嘱咐道:“记得回头去我那里处理伤口。”   *   从港口离开后,马车行了大约两个小时,途经了小半个岛,在日头西斜之时,终于抵达了那Beta口中所说的住处。   白鹤庭走下马车,视野所及之处看不到一处人烟。这间临海木屋的外观与江寒那老房有些相似,但看起来要新一些。房间只有一间,除了床铺以外空无一物,打扫得很干净。   “一会儿我让人送点生活用品过来。”骆从野检查了一遍门窗,回过头看着白鹤庭问,“要不要我陪您一起住在这儿?”   白鹤庭站在门口,没有回应他调戏般的问话,但丢出了一个问题:“怎么没有换回自己的名字。”   骆从野抬手关上了房间里的唯一一扇窗。   “这名字用了十几年了。”他随口道,“换别的,不习惯。”   他检查门窗时没有抬过左臂,白鹤庭提醒道:“你肩膀上的伤口最好还是找医生处理一下,天气太热,容易恶化。”   骆从野转过身,背靠着窗子,盯着白鹤庭看了片刻,饶有兴味地问:“刚刚为什么一直盯着林医生看?”   白鹤庭面不改色地答:“Omega医生,少见。”   骆从野轻声笑了笑:“那肯定没有Omega将军少见。”   Omega将军。对白鹤庭而言,那段记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平静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   骆从野走到床边,弯下腰,伸手按了按铺在上面的草席。“三年前……”他斟酌着说,“林浅有几个Omega朋友死在了南方。所以,她对你有点意见。”   那Omega对自己有没有意见白鹤庭不感兴趣,但他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重点:“那时候的Omega叛乱果然和你们有关。”   骆从野没有接话,白鹤庭继续问:“你们为什么有战舰?”   骆从野笑着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战舰?如今贵族们养私兵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这里的条件足够媲美一个富饶的小型城市,你们可以在这里逍遥自在地生活。”白鹤庭回想起港口附近闹市区的景象,严肃道,“没必要回去送死。”   “逍遥自在地生活。”骆从野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把这里说的像一个世外桃源。”他不再笑了,看向白鹤庭的目光也冷了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乌尔丹的战乱中失去了父母,伴侣,甚至孩子。他们背负着血海深仇,背井离乡逃到了这里,你让他们如何逍遥,如何自在?”   他沉下语气,缓缓地说:“你站在高处,这种感受你不会懂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不要对他们说。”   白鹤庭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但没有反驳。   骆从野看向他的眼神,他不久前才在那女医生眼中看到过一次。他得承认,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即使被称作骆从野,但他已经是裴焱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医生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骆从野也没有反驳。   执意带白鹤庭上岛是一个未计后果的草率决定。   登船途中偶然撞见的那抹冷杉香气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更让他丢掉了所有理智。   “你会习惯的。”但他很快稳定了心绪,淡定道,“这是经验之谈,毕竟我也在自己不应该在的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天色渐暗,白鹤庭向屋外看了一眼,那Beta没有离开,仍然候在原处。他往边上让了两步,给骆从野让开了门。   “但那是个失误。”他直言道,“我根本不应该把你带回去。”   与三年前一样,这个人身上有着他的标记,说出的话却比陌路人还要无情。骆从野抬脚走出房门,经过他身边时短暂地顿了下脚。   他纠正道:“你根本不应该救我。” 第72章   如骆从野所说,当晚便有两个Alpha送了两批生活必需品过来,之后几日他们还按时送来了一日三餐。白鹤庭偶尔会在房子后面的密林里独自走走,但不论他走到哪儿,那两个Alpha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第七天的午饭时间,白鹤庭向他们提了一个要求。   “我要见江寒。”   那两个Alpha仿佛没听见,放下午饭便要走,却被白鹤庭挡住了门。   他抬起一条手臂推住门框,语气虽听不出嘲讽,话中的意思却很明了:“你们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软禁我吧。”   这两人他都曾在骆从野的那支精兵队伍中见到过,他们没有硬闯门,但也没有要与白鹤庭沟通的意思,双方就这样在静默中僵持了一会儿。   白鹤庭很快失去了耐心,他不再拦着门,在二人警惕的目光中走到餐桌前,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   今日的午餐依旧有他喜欢的苹果馅饼。馅饼被切分成了小块,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当然,他也没条件亲自动手,这两个Alpha没有给他送过餐刀。   “我不走,是因为我还没准备走,你们还活着,是因为我觉得你们没有必要死。”他拿起一小块馅饼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才继续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带我去见江寒。”   那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离开了。待白鹤庭慢吞吞地吃完午饭,他们刚好回来,还驾来了一辆马车。   *   半小时之后,白鹤庭在一片空旷的海滩上看到了江寒的背影。这附近依旧荒凉,江寒独自坐在海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白鹤庭走到近处才慢几拍地回过头来。   白鹤庭朝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尾随江寒的人,但看到了他被海浪溅湿的裤腿。他挨着江寒一起坐下,问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见他安然无恙,江寒明显松了口气,他向上扯了扯嘴角,但这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没有,他们对我挺客气的。”   手腕都被掰脱臼了,他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白鹤庭低头看向他的手,又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没事。”江寒三心二意地应道,“过几周就好了。”   他的右手手腕用木板和布条简单固定了一下,布条绑得很将就,大约是因为单手操作不太方便。白鹤庭没说别的,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滩上,又去拆他手上的绑带。   江寒认得出来,那是几种消肿散瘀的草药。   北乘舟死后,他曾细致地打听过白鹤庭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个孤儿,也有人说他身上流着一半王室的血,但大家对他本人的描述却十分统一——白鹤庭为人傲慢,手段狠戾,十多岁时便能面无表情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徒。   可这冷血之徒此刻正在屈尊纡贵地为他按摩手腕。   他观察着白鹤庭的表情,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   白鹤庭一直没有回答,他便了然地笑了笑。   不应该意外的。   他几乎每晚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痛苦的梦呓。   “你没有失忆。”他轻声道。   白鹤庭依旧没作声,算是默认了。片刻后,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江寒望着海长叹了一声:“运气好。”   白鹤庭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开玩笑。”江寒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简化成了轻飘飘的几句话,“那天夜里总能听到豹子的低吼,那两个卫兵大约是被吓到了,仓促间找到一个山头就把你我丢了下去。”他略过期间的各种艰辛不谈,轻描淡写道,“坡度不陡。我身上一直备着些应急用的绷带与药品,林中也不缺水与草药,就那样在野外凑合了几日。后来,我把咱俩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置办了一辆马车。那时候你的葬礼都办完了。”   说完这些,他欲言又止地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其实很怕你恢复记忆,因为……”他别过脸,轻轻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出实情。”   但白鹤庭替他说出了实情:“你当时是来替北乘舟报仇的。”   江寒猛地回过头,目光中除了震惊与慌张,还有一丝难堪。白鹤庭的面色依旧淡定,语气也更加笃定:“你时不时提起的那个师兄,是北乘舟。”   江寒怔怔道:“你都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白鹤庭捡起那把草药,在手心中揉得稀碎,沾了些海水敷在他的手腕上,又道,“时间久了,慢慢猜到了一点。”   江寒想起他枕头下面藏着的那把无鞘短匕,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所以,那把匕首是防我的。”   白鹤庭没有否认。   “不全是,但小心点总没错。”他把木板垫好,左手捏住江寒的手腕,右手去拿之前拆下来的布条,顿了顿又说,“后来不是用上了吗?”   他将那把匕首扎进了骆从野的肩膀。   江寒静了静。   虽然无人向他解释把他关在这里的缘由,但在听到北阳名字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大概。   “领头的那人就是裴焱吧。他恨我是正常的,毕竟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我……”   白鹤庭立刻打断道:“你救了我。”   江寒眉头紧拧,情绪罕见地激动了起来:“我杀了……”   “你没有选择。”白鹤庭还是没让他说完,语气也冷了几度,“而且,那件事情他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   江寒一愣,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他没必要知道。”白鹤庭平静地说,“还记得吗,那个不应该开始的故事。我和他之间,就是一个不应该开始的故事。”   “可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   “所以我要结束它。”   那噩梦般的一日仍然历历在目,江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白鹤庭接着道,“我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乌尔丹人的血,对这个岛来说,我是他们的敌人。”他稍作停顿,声音放低了一点,“也是他的敌人。”   江寒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已经不是……”   “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白鹤庭停下手上的动作,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我杀了北乘舟。”   听闻此话,江寒果真陷入了沉默。   他把白鹤庭的话还了回去:“你没有选择。”   “你错了,我有选择。”白鹤庭继续为他缠绑带,“杀掉北乘舟就是我的选择。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会让他死得更早,而不是把他留给邵一霄。”他给布条打了个结,系紧,看着江寒道,“没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杀乌尔丹人。我杀叛军,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了我效忠的王。”   江寒在他冷静的叙述中垂下了眼,无力再与他对视,胸口哽着许多话,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鹤庭不意外地笑了一声:“真相总是让人难以接受,是不是?”他像是早已下定了决心,语气利落而坚决,听不出一丝不舍,也听不出任何悲伤,“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将它留在手心里。我曾经也争取过,甚至不止一次,但现实每次都会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同一个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江寒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白鹤庭身后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林浅的脚步在远处微微一顿,缓缓瞪大了眼。   她抬高嗓音,不确定地喊了一句:“江前辈?”   白鹤庭也回头看了过去,问江寒:“你认识她?”   江寒努力回忆片刻,实在没有想起这副面孔曾在哪里见过,便如实回答:“没什么印象。”   “什么都别说。现在再说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白鹤庭又嘱咐一遍,目光越过快步跑来的女孩,看向了她的身后。   那高个子的步伐缓慢到有些拖沓。   “而且,”白鹤庭收回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小孩,会哭鼻子的。” 第73章   林浅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几步是走着过来的。   “真的是你!”   眼前的这张脸她绝不会认错,不由得又惊又喜,眼中满是雀跃:“你怎么会在这里?”见江寒一脸迷茫,又连忙补了个自我介绍,“我在医学院听过你的解剖课,那时候为了装成男孩子,我留的是短发。”她抬手在耳朵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短。”   江寒从沙滩上站起来,他在医学院里极少会与学生打交道,更不会主动去记学生的长相,只好微笑着冲她点了下头。   林浅俊俏的脸蛋上带了点遗憾:“后来,我分化成了Omega,装男孩子也没用了,只好退了学。”但那遗憾之色转瞬即逝,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过,你写给我们的那些教材,我都认真学过了。”   虽没有想起林浅的脸,但江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北乘舟曾拜托他把几门课程的内容整理成了文字,他当时没有说明用途,但江寒也猜到了几分。为了便于理解,他还亲手画了许多药材与人体结构的配图。   过了与崇拜对象相见的兴奋劲头,林浅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包在他手腕上木板与布条。她向前凑近几步,关切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江寒没有回答,但白鹤庭替他答了:“不如问问你们自己人。”   他仍坐在沙滩上没起身,林浅不情不愿地朝他看了一眼,小声问江寒:“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说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木屋,吃惊道:“你就是一起被带来的那人?”   江寒用礼貌且温和的微笑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林浅花了点功夫才按下胸口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她面前站着的是医学院的首席外科医生,也是医学院里最优秀的解剖学与药物学讲师,三年前他突然失踪,后来便杳无音信。直到此刻,林浅才将他的失踪与白鹤庭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这二者时间相近。   她也瞬间想通了骆从野今日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往这个方向走。   “骆从野!”她转过头去,横眉冷眼道,“他的手是你们伤的?你们怎么能伤了这双手?你知不知道这双手有多金贵?”   骆从野始终没有靠近,他站在距三人几米外的地方,眼观别处,心不在焉地答:“我又不认识他。”   林浅的嗓门又扯高一点:“他的手是你弄的?”   骆从野道:“北阳弄的。”   “那个蠢货。”林浅低声骂了一句,“这手要是出点问题,他用命都赔不回来。”又一秒变脸,回过头,柔声劝江寒,“前辈,去我那儿吧,我给你仔细检查一遍,再重新包扎一下。”   “不用麻烦了。”江寒委婉地推辞,“不是什么重伤,养一养就好。”   “不行。”林浅不容他拒绝,斩钉截铁地说,“你也不能继续住在这破地方了,我给你安排新的住处。”   骆从野冷嗤一声:“这住处不就是你安排的?”   林浅被这话噎了一下,又羞又恼地嚷了回去:“你早跟我说是江前辈,我会准备这么简陋的住处给他?”   “都说了。”骆从野重申一遍,“我不认识他。”   白鹤庭被他们吵得烦躁,打断了这段没有意义的对话:“去吧,好好检查一下,别留下什么毛病。”他站起身,用眼神点了点远处,示意江寒往马车的方向看,“你有手伤没法骑马,坐那辆马车走。”   江寒看看骆从野,又看看白鹤庭,二人之间气氛冰冷,看不出一点久别重逢的旖旎,反倒像一对狭路相逢的仇敌。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语气有点犹豫:“那你……”   白鹤庭摇摇头,安慰道:“放心。”   *   马车咣当咣当地驶往远处,待那车消失在视野尽头,白鹤庭收回视线,向海滩上退了几步。   缓慢涨起的潮水即将漫过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他转过脸,看向静立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骆从野。   骆从野的靴子早已踩在水中,他踢了一脚翻涌的白浪,未等白鹤庭开口,抢先问道:“你把马车让给别人,自己怎么回去?走回去?”   白鹤庭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想也不想地答:“给我安排一艘船。”   他神情严肃,不是开玩笑。骆从野反应了几秒,明白了他要回哪里去。   “我要离开这座岛。”像是怕他听不懂似的,白鹤庭又解释了一遍。   骆从野没有说话,只是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他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没能划破白鹤庭脸上的平静。   “尽快。”白鹤庭又道。   口中有股血腥气的味道,骆从野低下头,将两指比在唇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一匹皮毛光亮的黑色骏马应声而来,马蹄在细腻的白沙中留下两道深深的蹄印。   骆从野牵着马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冷声道:“上马。”   白鹤庭略有迟疑,但还是伸手扯过缰绳,踩着马镫上了马。他还未完全坐稳,骆从野硬邦邦的胸膛已经贴上了他的后背。   Alpha炙热的呼吸仿佛能灼伤后颈,白鹤庭歪头躲了躲,又往前挪了点身体。   手中忽然一空,骆从野从他手中夺回缰绳,另一手环住他的腰,把人用力按回了怀里。 第74章   马蹄声疾,但白鹤庭看得出来,他们并非去往港口,而是原路返回。返程比去时快了接近一倍,只消一刻钟的时间,他便遥遥望见了自己的住处。   骆从野将马勒在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而后抬首看向白鹤庭,惜字如金地甩出两个字:“下马。”   “我没有行装要收拾。”白鹤庭在马上一动未动。   骆从野直接抓住他的手臂往下扯了一把。   白鹤庭险些从马上跌落,好在用一只手捞住马背稳了下重心,但落地时还是一个趔趄摔进了骆从野怀里。   “不喜欢别人闻我的信息素,自己却带着我的标记和别人在海边私会。”不等他站稳,骆从野便不管不顾地拽着他继续往前走,“还好他是个Beta,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   他一把推开门,把白鹤庭推进去,又反手把门摔上,撕掉了脖子后面的抑制贴。   带有攻击性的Alpha信息素直扑面门,白鹤庭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   骆从野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把话补完:“我的,味道。”   “你在说什么浑话?”白鹤庭沉下声音,语气中带着警告之意,“我说过,他只是一个医生。”   骆从野追着他往前踏了一步。   “我也只是一个近卫。”说完,他又笑着摇摇头,悠悠地改了口,“不对,我什么都不是。我算什么东西。”   白鹤庭呼吸一顿。   他张了张口,但只说出一句:“让开。”   他绕过骆从野,往门的方向走,才走出一步,骆从野猛地探出右手,白鹤庭侧身躲开了这一抓,可对方已经迈出左腿,左手同时从他右臂下方穿过,又向右转身,将那条右臂反折在了他的身后。   “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白鹤庭将军还会伺候别人,给人包扎,给人按摩。”骆从野连推带拽,把他面朝里一把按在门板上,薄薄的木板发出砰的一声重响,“心疼他的手啊?”   他手上没收着力气,白鹤庭的右臂被反拧到关节的极限,他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他那手是要做手术的。”   “嗯。”骆从野往前走了一步,前胸贴上他的后背,凑近他的耳边问,“他的手金贵,我的命低贱,对吗?”   白鹤庭闭上了嘴,没有接话。   “你一刀一刀往我身上划的时候……”   一只右手挤入他身前,指尖狠狠戳了两下他起伏的左胸。   “这里,疼过吗?”   白鹤庭抬起左手去拦他的手,但那手已经抽了出去,他偏过头去看骆从野,眼前却闪过了一抹刀光。   一把匕首直直捅穿了门板。   木柄上的火焰像是活了,骆从野眼中的最后一点笑意在那火焰中焚烧成了灰烬。他平静地问:“你捅这一刀的时候,你捅断我肠子的时候,你的心,疼过吗?”   白鹤庭的身体猛地一颤,手肘关节在桎梏中发出一声轻响,痛意钻心刺骨,忍不住抽了口气。   “我要谢谢你把匕首留在我的肚子里,让我苟延残喘到北阳他们来救我。”骆从野松开掰着他手臂的手,抬手摸了一把他惨白的脸,抹掉一滴即将滑落的冷汗。   “白鹤庭,我差点就死了。但我其实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可上天和我开了个玩笑,我没死。我醒来的那天,他们告诉我——”他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嗓音染上了几分嘶哑,“你死了。”   他捏住白鹤庭的下巴,将他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但我不相信。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听完这些话之前,我不准你死。”他扳过白鹤庭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把话讲给他听,“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背叛你,我没有和任何人勾结陷害过你。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你可以杀了我,就当是我还你的。但你……”   他话音一顿,紧咬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你不能侮辱我对你的忠诚。”   白鹤庭没有再躲闪视线,但也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看着他。骆从野揉了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在他长久的沉默中缓下了态度。   “你这个眼神……”他轻声问,“对现在的我失望了?”   白鹤庭挣扎着动了动,又被身后人用身体紧压在了门板上。   骆从野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后颈,喟叹了一声:“标记的味道,淡了。”   白鹤庭突然警觉,但Alpha的犬齿已经先一步咬破了那处细嫩的皮肤。   冷杉香气中重新带上了浓郁的酒香。   骆从野舔掉咬痕上冒出的几滴血珠,语气也再度变得温柔:“之前的标记,是那双金贵的手给你洗的?”   “你……”白鹤庭哑着声音道,“别为难他。”   骆从野不满地皱起眉:“谁说要为难他了。”   他用手臂箍住白鹤庭脱力下滑的身体往上提了一把,吻了吻他通红的耳垂:“要我给你安排一艘船,让你离开这座岛?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你唯命是从的骆从野?”   他把脸埋进白鹤庭的颈窝,十分遗憾地告诉他:“那个骆从野,已经被你杀死了。” 第75章   白鹤庭的意识变得有些恍惚,分不清那匕首捅穿的究竟是门板,还是自己的胸口,直到下身一凉才猛然惊醒。他反手去推骆从野,却被骆从野一把抓住了手。   骆从野带着他摸到自己的胯骨,又继续往上。   那只擅长取人性命的手在他手心中轻轻颤抖。   食指指腹触到一处突出的疤痕,白鹤庭知道,那是一道长约两公分的刀疤,就在骆从野右腹靠下的位置。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一只手从背后绕过他的前胸,牢牢扳住了他的肩膀。   “洗掉也没关系。”骆从野放开他的手,转而按住他的腰,无视掉了他无力的推搡,轻言细语道,“我再给你补一个。”   “唔——”摇晃的木门险些散架,胯骨也被粗糙的门板磨得通红。白鹤庭使劲往开掰骆从野的手,哑声喊道:“你放开我。”   骆从野却将怀抱勒得更紧,紧到白鹤庭几乎窒息,但他的语气仍旧是轻柔的:“放开你,你会摔倒。”   “放……”   他话音未落,骆从野已经听话地松开了手。瘫软的身体一失去支撑,立刻就要往下倒,但身后人及时用手臂捞住了他的腰。   头顶响起一声轻笑。白鹤庭不再说话,紧紧地闭上了眼。   “反应怎么慢了这么多?这三年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骆从野就着这个姿势拖着他走了几步,把他扔在了床上。   白鹤庭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紧锁着眉头。他的表情不知是难受,还是屈辱,但骆从野觉得,这二者此刻大约也没什么区别。可Omega的身体难以抵抗与他有标记联结的Alpha,会情不自禁地渴望对方的抚摸,亲吻,甚至占有。白鹤庭的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双手不自觉地扶住撑在他身体两侧的结实手臂,在迷迷糊糊间对上了骆从野的眼。   骆从野的眼中含着欲,但更多的是别的东西,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的东西。   迷惘,消沉,与痛苦。   骆从野掐断了这短暂的对视。他把白鹤庭翻了个身,按住早已被自己掐红的软腰。白鹤庭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突然开始剧烈挣动。   “别……”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骆从野按住肩膀压了下去。   “别怕。”骆从野俯身压住他的后背,把他圈进怀里,哄着人说,“让我进去。”   白鹤庭很快放弃了抵抗,但也不再出声,只是急喘着抖。骆从野从他的脖子吻到耳朵,又扳住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然后停下全部动作,连呼吸都屏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看。   “标记了我,”白鹤庭的脸上一片湿润,他看着骆从野,沙哑且缓慢地问,“然后呢?”   他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抖,讲话时的气息仍是乱的:“把我,圈养在这间小木屋里?”   骆从野坐起身,扳住他的肩膀把人翻了过来。白鹤庭上身穿着的那件白色亚麻短衫皱皱巴巴,被热汗浸得湿透了。   “这岛上的人视我为洪水猛兽,他们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以告慰他们失去的父母,伴侣……”他放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还有,孩子。”   骆从野木然地伸出手。他的手指才刚触碰到白鹤庭的脸,又猛地缩了回去。   他被那冰凉的液体烫到了。   眼泪,是与白鹤庭不相称的东西。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白鹤庭会流泪。可一滴透明的泪水正自那雾蒙蒙的眼底涌出,路过那颗小小的泪痣,顺着侧脸滑落了下去。   “你发泄的不是欲望,是被辜负的不甘与愤怒。”那双落泪的眼睛里却不含喜怒,白鹤庭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无奈,“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   他拉住自己短衫的下摆,往下扯了一把。   “我已经听完了你要说的话。现在,可以让我走了。”   说完这些,白鹤庭又闭上了眼,房间里只剩下二人逐渐平缓的呼吸。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整理着装的声音。   再之后,是干脆利落的脚步声。   最后,他听到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拉开,又轻轻地合上。 第76章   同白鹤庭与江寒一样,骆从野在岛上的住处也是林浅帮忙准备的。他当时只提了两个位置上的要求:临海,要在岛的西侧。   太阳自身后徐徐升起,头顶的墨蓝色天幕像被水稀释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声地变浅,最后归于一片湛蓝。   气温在阳光的照射下快速攀升,晒得人面颊发烫,但将骆从野从回忆中唤醒的是肩上的那处新伤。他扯开领口看了眼,仍未长好的刀伤已经在昨日的那一番折腾中再次裂开,隐隐又有发炎的迹象。   他揉了把干涩酸胀的眼,又抻了抻因久坐而僵硬的肩颈,从海滩上站起身来。   *   红日初升之时,陈乔将马车停在了白鹤庭临时落脚的木屋门前。几日前,也是他架着这辆马车把白鹤庭送到了这里。   白鹤庭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陈乔还未下车,他便已经穿戴齐整地走了出来。令陈乔意外的是,他没有提出去接另外一人的要求。   这个情况与骆从野之前交代的并不相符,但陈乔没有多问。这为他省下了许多麻烦。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很快抵达了距离最近的码头,码头尽头停靠着一艘约能承载十余人的小型帆船。待白鹤庭走近,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三个陌生面孔,正在协力拆开捆绑白帆的绳索。陈乔领他在船尾坐下,又钻进船舱取了些东西出来。   他望着已经大亮的天色,欣慰地叹了声:“你的运气不错,今日的天气很适合出海。”   白鹤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Beta模样沉稳,年龄大约与他相近,手中拿着一块黑布和一条粗麻绳,目的不言而喻。   “这里的位置不能暴露。”陈乔的神色也有些为难,满怀歉意地冲他笑了笑,“实在是冒犯了,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   *   林浅今日也没有给骆从野好脸色。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骆从野,林浅的选择是——狼心狗肺。三年前,为了将骆从野从白鹤庭的官邸中救出,乌尔丹人付出了血的代价。他被送到林浅面前时已经性命垂危,她与几位医生一起全力医治才勉强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当他从长达半个多月的昏睡中苏醒时,第一反应竟是要回去送死。   但林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接替北乘舟的年轻人做出了许多正确的决策。这三年里,乌尔丹人彻底放弃了与皇家正规军继续进行武力对抗,依照计划分批逃出了乌尔丹,过了三年相对轻松的生活。后来国内局势愈发混乱,他们又吸纳了一批受教权压迫而无路可走的实验派学者,并在达玛森南部的山林中建立了一个隐蔽的武装基地。   但谁都没能想到,终于同意上岛的骆从野竟把仇敌也带了回来。   不过,把江前辈带上岛,倒算他将功补过了。林浅假装没看到推门而入的骆从野,为江寒把腕处的草药铺平,又取出浸在热水中的毛巾,拧干了水分。   骆从野站在门口看着江寒发了会儿呆,半晌后才开了口:“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说话的?”林浅本就生气,闻言更是恼火,“你还有没有礼貌?”   江寒手上有伤行动不便,她昨日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让他在自己家中客房住了一晚。她把热毛巾敷在江寒腕处,不耐烦地敷衍了一句:“我还没给前辈找到合适的住处。”   骆从野敛起了眉。他昨日特别向陈乔嘱咐过,让他把江寒与白鹤庭两人一起送走。   “对了,骆从野。”林浅用另一条帕子擦干了手,语气悠悠地说,“江前辈说了,他们二人才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就说嘛,前辈怎么可能……”   骆从野没功夫琢磨她在说什么,直接打断道:“陈乔没来找你?”   “陈乔?”林浅一愣,“没有啊,他来做什么?”   江寒把手腕平放于桌面,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这位一向温和的Beta医生罕见地露出了责问之色。   “你怎么会觉得我与江……”他还没有习惯直呼白鹤庭的旧名,话说一半又收住,改口道,“与白将军是……”他顿了顿,尴尬得几乎难以开口,“是那种关系?”   骆从野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看着林浅,语速很快地追问一句:“他在你这里的事情,陈乔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我又没瞒着谁。”他们三人各讲各的,聊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林浅停下收拾药材的动作,疑惑道,“你老问他做什么?”   骆从野不再接话,转身就要往出走。   “骆从野。”江寒连忙站起身,高声喊住了他。   国王签发的通缉文书中用的都是裴焱的本名,这个陌生的名字也令他不太习惯。   骆从野顿住脚步,魂不守舍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Alpha心不在焉的态度属实让江寒感到愤怒,他也无意再掩饰自己的愤怒。“你应该同他道歉。”他冷着眉眼,委婉但严肃地提醒道,“你有那样的想法,是在侮辱他。” 第77章   视野被黑布遮挡后,时间观念变得模糊了起来。   陈乔与白鹤庭一同坐在船尾,在百无聊赖的航行中时不时与他闲聊几句。但基本只是他讲,白鹤庭听。   从他断断续续的自述中,白鹤庭得知了一些陈乔的家事。他今年已过三十,但一直没有成婚。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十多年,家中有一个二十岁的弟弟,是个拥有顶级信息素的Alpha。   也许是独自讲得无趣,又或者是讲累了,说完这些,陈乔便安静了下来,直到一个大浪迎面拍来,他才重新开了口。   “实话说,我没想到骆从野会放你走。”微凉的海水溅了二人满头满身,陈乔换了个稍微干燥点的位置坐下,直截了当地说,“但他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们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白鹤庭认可他的说法。只是,不仅在他们这里,在海的另外一边,也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陈乔盯着他面无表情的下半张脸沉默了一会儿。与传闻中一样,这个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世间大约罕有事能令他动容。又一个浪打了过来,他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对白鹤庭道:“别坐在那儿了,全是水。”   纵使全身被海水浇湿,白鹤庭依然保持着挺拔的坐姿,他双手被绑于身后,身体纹丝未动,云淡风轻地道了句:“没关系。”   “哎,忘记你看不见了。”陈乔站起身,在微晃的船体上找到重心,朝白鹤庭伸出了手,“我扶你起来。”   白鹤庭向边上倾了下身体,虽被蒙着眼,但还是准确地躲开了迎面伸来的那只手。陈乔回过头,朝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们脸色突变,其中一人大喊一句:“小心!”   陈乔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视野在一瞬间天旋地转,被白鹤庭拽着上衣前襟仰面推倒在了船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帆船彻底失去平衡,摇晃得宛若将倾,白鹤庭手中的刀却稳得像在平地上一样,又准得像没有被蒙住双眼。   匕首的刀尖最后停在了距皮肤不足一指之处,几乎算是抵住了陈乔的喉咙。四人谁都没料到白鹤庭竟如此警觉,更没想到他手里会有武器。可这片刻的停顿已经足够他们做出反应,其中一人飞步向前,拽住白鹤庭的后领将他拽了起来,又趁他脚下不稳,借着船体摇晃的外力,一把将人推入海中。   随着一声重物坠海的闷响,船晃得更加剧烈,那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低下头看着被切断的几截麻绳,惊魂未定地问:“他怎么会有刀?不是说他身上没有武器?”   陈乔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喉咙,把那几截麻绳一并扔进海里,扶着那人的手臂站了起来。   “没事,人的体力有限,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他站在船尾,凝望着大海中随波逐流的小小人影,闭上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胸口却再次被怅然淹没。   他那前途无限,与骆从野同龄的胞弟,三年前如果没有参与那场位于都城的营救行动,今年也应该二十三岁了。   *   仰面摔在海面上的那一刻,刺耳的蜂鸣顿时吞噬了白鹤庭的全部听觉。他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尽力找到平衡,使自己浮立在水中,又抬手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明亮的日光晃得他立刻闭上了眼。待视觉与听觉缓慢恢复,那艘小型帆船已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头顶,白鹤庭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中,一段早已遗失的幼年记忆突然间涌入了脑海。   他并不是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落水。   那应当是一片湖,又或者是一条野河。他那时年纪尚小,还不会游泳,在水里徒劳地挣扎了许久,最终失去了全部力气。   骆晚吟就站在岸边无言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与此刻站在船尾的那人一模一样,冷漠,淡然,又像是虚脱了,而那虚脱中隐约带着一点轻松。   像是从什么噩梦中解脱了似的。   但那一次,白鹤庭还是活了下来。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岸边,而骆晚吟正坐在他的身旁。这漂亮的Omega浑身上下都被水泡湿了。也许是太冷,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打颤,眼底与鼻尖一片通红。   白鹤庭伸手去拉他的手,骆晚吟却猛地把手背到身后,没让他碰到自己。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骆晚吟用手背抹了把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先行离开了。   时间无声地流逝,白鹤庭望着他独自远去的背影,意识逐渐沉入这漫无边际的海。   所以,骆晚吟是抱过他的。他想。   他的身体也像模糊涣散的意识一样,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不断下沉。   那只曾经仓皇躲开的手却追了上来。   骆晚吟就在这永无止尽的坠落中抓住了他的手。 第78章   但白鹤庭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骆晚吟的手。   他并没有摸过骆晚吟的手,可他却无比确定,骆晚吟的手掌不会这样宽厚,手指也不可能如此有力,攥得他指骨都发了痛。   那是一只因常年骑马射箭而磨出层层厚茧的手。   是一只他很熟悉,能够令他生出安全感的手。   后腰被人按住,紧接着,身体被揽进一个同样熟悉的怀抱里。   白鹤庭抬起沉重的眼皮,骆从野的脸也凑了过来。   一串透明气泡自二人唇间涌出,轻盈地飘向了海面。骆从野的嘴唇被海水泡得冰凉,乌黑的短发在水中缓缓飘动,身后的海面像是一面晶莹剔透的水蓝色镜子。   白鹤庭呆滞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这是现实?   还是幻境?   他分不清楚。   骆从野给他渡完这口气,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白鹤庭的神色仍很迷惘,两条手臂却不经思考地抬了起来,紧紧回抱住了眼前人宽阔的后背。   *   肺部久违地涌入新鲜空气,白鹤庭伏在骆从野肩上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待呼吸稍微平稳一点,骆从野又带着他游到船边,拉起他的一只手,按在了绳梯上。   “爬得动吗?”骆从野问。   白鹤庭的脸上仍无血色,但干脆地点了点头。骆从野跟在他的身后爬上船,还没来得及收起绳梯,跪坐在船上的白鹤庭突然抬起膝盖,向船边挪动了一大步。   这船比他来时的那艘更小,吃水也更浅,他这样剧烈的动作让船身立刻朝他那边倾了过去。   骆从野连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伸长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惊道:“你干什么?”   白鹤庭双手扶住低矮的船帮,俯身看向幽深的大海。   一眼望不到底。   他目光怔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了一句:“匕首。”   “什么匕首?”骆从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鹤庭没有回话,但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沿,俨然一副准备再次下水的架势。骆从野把他往回拽了一把,沉声斥道:“你这样会把船弄翻!”   白鹤庭听而不闻,十根手指死死扒着船帮不松手。他记得很清楚,落水时,那把匕首分明就被自己握在手里,如今却不知所踪。   那把在他和骆从野之间几经易手的火焰纹匕首,就这样遗失在了茫茫大海中。   现在的他,竟连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都守不住了。   他用力甩脱骆从野的手,一意孤行地要往海里跳,骆从野登时急了。   “一把破匕首有什么稀罕的?”他从背后搂住白鹤庭的腰,用双臂把他死死箍进怀里,“我给你做新的,不行吗?”   他的前胸紧贴着白鹤庭的后背,急切的心跳像在他后背上打鼓。   “如果不喜欢我做的……”他短暂停顿了一下,下巴压上白鹤庭的肩膀,放低一点声音,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就去找岛上最优秀的工匠给你做,你想要什么样,就让他做成什么样,不行吗?”   白鹤庭转过头看了他几秒,像是从梦中陡然惊醒,猛地收回了扒在船帮上的手。   骆从野松开他,向边上膝行一步,抓住他的双肩,把他的身体扳了过来。   “看着我。”他与白鹤庭面对面,双手捧住他的脸,将那再次垂下的脑袋抬起来,迫使他直视自己。   “我后悔了。”他盯着白鹤庭的眼睛,神情严肃,语速很慢地告知他,“白鹤庭,我不许你走了。”   被水泡湿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海风一吹,寒意刺骨。白鹤庭的身体簌簌地抖,又被骆从野揉进了怀里。   “昨晚我一整夜都没有睡,我发现,放走你比被你杀掉还要痛苦。”胸口又闷又胀,骆从野咬了咬牙,只觉得喉咙紧得连发音都困难,“如果他们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我就把你圈养在我的房间里。你不愿意也不行,你哭也没有用。”他把白鹤庭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去看他的表情,语气坚定而决绝,“你哪儿都不许去。我为你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现在,轮到你为我忍了。”   风帆鼓满,木船失去了舵手,在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骆从野不知道白鹤庭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会冷冰冰地驳斥他,又或者直接对他发火。但白鹤庭什么都没说,只是卸了力气,在他怀里安静地靠了一会儿。   过了很久,才出声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骆从野也静了下来。在大海上航行,毫厘的偏航都会令他驶向完全错误的目的地,他在出发前仅仅抱着一点侥幸,没有任何把握能追上陈乔的船。   他把脸埋入白鹤庭颈间,声音发闷,听起来有些萎靡:“这是回你们渔村的航线。”   白鹤庭心下了然,不再追问。   看来那四人已经提前编好了故事,他们会把他“安全”地送回渔村,甚至,还可能会制造一些证据,以证实他未来的失踪与他们没有关系。   他乏力地合上眼,蜷缩进骆从野怀里。他们身上的潮湿衣料被风吹得像冰一样冷,这个怀抱却像火炉一样暖和。   他抬起一只手摸到骆从野的后肩,又探向他的后颈,扯掉了那张被水浸湿的抑制贴。   “给我点信息素。”他轻轻地说。 第79章   船还未靠岸,白鹤庭便在途中发起了高热,一连昏睡了三日。江寒每日都会前往骆从野的住处为白鹤庭看诊,顺便送来亲手调配的汤药。   第四日下午,他惯例要去送这日的第二次药,林浅却执意要与他同去。待二人抵达目的地,那间用于会客的宽敞外厅已经挤满了人。其中有几人江寒曾在林浅家里见过,为首的长者他也认识一位,是林浅的父亲,林在常。   寝室房门紧闭,骆从野就挡在那门前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见江寒端着药来了,他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简明扼要道,“从今往后,他会与我们一同在岛上生活。”   屋内无人持械,却横生出一股剑拔弩张的冷肃气氛。江寒见没有人接话,便准备把药给他送过去,却被林浅拉住了胳膊。   林在常道:“你不能把一个威胁到大家安全的人留在岛上。”   这年逾五十的Alpha并非土生土长的乌尔丹人,他年轻时曾是步兵军团辎重部队的一名指挥官,像许多参与过立国之战的平民军人一样,于达玛森建国当年退了伍,后来又在乌尔丹安了家。   “什么叫威胁。”骆从野语调下沉,目光扫过他身后数人,最后停在那面色铁青的Beta脸上,“他在岛上那几日威胁到了谁?他只想出岛,可有人想要他的命。”   陈乔没有作声,但他边上的一个Alpha替他开了口:“他身上带着刀,也是他先动的手。当时但凡我们反应稍慢一点,陈乔已经没命了。”这话不假,白鹤庭确实先于他们动了手。只是,他动手或不动手,都不会影响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罢了。   “不可能。”骆从野笑着摇了摇头。   白鹤庭的刀有多快,六岁那年他便见识过了。就算他没带武器,这四个没有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也奈何不了他。   “你们没有见过他杀人。”他坦率道,“白鹤庭一旦动了杀心,不会给你们留下任何活命的机会。”   这话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   陈乔冷冷笑了一声:“所以,你还是站在他那边。”剥离掉温和的伪装,这Beta的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轻蔑,“这里谁都知道,你之所以决定加入我们,不过是想杀回都城找他。现在人找到了,我们也就没有价值了,对吧。”   “陈乔。”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北阳终于出了声,“别说了。”   江寒回头看了他一眼,拨开了林浅的手。   “白鹤庭不会在这里杀人的。”他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下把温热的汤药放于桌上,语气平缓道,“他杀了你们的人,你们只会把这笔账记在带他上岛的那人头上。”   听了这话,有几人不由得笑出声来。   “开什么玩笑。他哪里会在乎那些,他恨不得把骆从野千刀万剐。”陈乔边上那Alpha笑着叹了口气,“他也确实这么干了,我们都见过骆从野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收起笑意,转脸看向挡在寝室门前的骆从野。   “你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兼权熟计,可事情一旦与这个人有关,你总犯糊涂。你把他掳回来,他能安分守己地待在这儿吗?”他咬着牙沉默几秒,愤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你父亲麾下的Alpha如果对Omega做出那种不齿之事,是要被处死的。倘若元帅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儿子强制标记了——”   林在常打断道:“那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江寒终于听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令他意外的是,骆从野竟然没有向乌尔丹人澄清过永久标记的真相。他朝仍在发愣的骆从野看过去,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开口:“你……”   “吵死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部集中在了骆从野身后。紧闭的寝室门被拉开一半,白鹤庭用一只手扳住骆从野的肩膀,往开推了一把。   “他没有强迫我。”他神色恹恹,语气平平道,“我在法庭上说了谎。”   众人愕然失声,骆从野这才回过神来,于震惊中回过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鹤庭,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只道出一句:“你醒了。”   “就算达玛森的军队现在是一群废物。”白鹤庭没理他,越过他走到江寒身边,端起药一饮而尽,又将药碗放回桌上,转过身面向众人。“但是,在统领面前阳奉阴违,”他面容憔悴,带有压迫感的凌厉目光却叫人脊背生寒,“你们这样,成得了事吗?”   众人瞬间变了脸,气氛变得愈发焦灼。有人扬声喊出一句:“你说什么?”   白鹤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在厅内缓缓走了几步。“我不和无法信任的人一起做事。”他经过那怒意满盈的Alpha,继续朝墙边走去,淡声道,“我给你们一次机会。”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骆从野。但他才迈出两步,白鹤庭已经抽出悬挂在墙上的那把短剑,丢在了地上。   “谁不信我,就捡起这把剑杀了我。我答应你们,绝不还手。”他用目光逐个扫过在场众人,警示似的盯着陈乔多看了几秒,又看向他身旁的Alpha,“但是,如果你们现在没有杀我,那从此以后谁都不可再起这个念头。今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起异心,谁就是叛徒。”   他的态度近乎挑衅,那Alpha瞪大一双猩红双眼,沉下声音问:“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白鹤庭把那剑踢到他的脚下,嗤笑了一声:“凭我到现在都没割断你的舌头。” 第80章   “你——”   “为了处理你们搞出的那些烂摊子,我也损失了许多优秀的将士,他们的命,你们是不是也该赔?”白鹤庭昂首垂眸,神情不屑,冲那Alpha毫不客气地继续道,“我不找你们赔,是因为,你们赔不起。”   那Alpha屈膝要去拿剑,被陈乔及时拉住,但骆从野比他们二人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冲到了白鹤庭面前。   他挡在白鹤庭与其他人之间,用警告的语气道:“谁都不许动他。”   林在常立即低喝一句:“都别冲动。”   此话一出,厅内没有人再轻举妄动,但空气中那根看不见的细线俨然已在绷裂边缘。   短暂的沉默过后,北阳从角落中走了出来,他侧身绕过几人,弯腰捡起那把短剑,在骆从野警惕的注视中继续朝他走了几步。   “他污蔑你,折磨你,还险些害死你,到头来,你还要护着他。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吗?”骆从野没有答话,他便又向前走了一步,“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个人曾亲口说过,他会让乌尔丹人付出代价。你这么做,就是让大家全部暴露在危险之中。”   白鹤庭打量着这副与北乘舟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这年轻人与三年前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也依旧不善于掩藏眼神中的敌意。   “他已经答应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骆从野反手把白鹤庭往身后揽了一把,对北阳道,“我了解他。他向来说一不二,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飘出一声带有嘲讽意味的轻笑。骆从野连忙回过头,生怕这人再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但白鹤庭似乎也无意再与他们继续这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双方无人退让,林在常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先行离开了这僵持之地。北阳看起来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目送林在常走出正门,冲众人摆了下手:“都回去吧,这样完全是白费口舌,他这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说罢,又走到墙边,把短剑插回了剑鞘。   “骆从野。”他斜睨二人一眼,冷声提醒道,“你不顾我们反对把他带上岛,又不顾我们反对把他留在这里,假如他搞出什么乱子来,你最好能负得起这个责。”   *   众人不欢而散,陆陆续续离开了骆从野的住处。   白鹤庭之前在海上受了风寒,今日虽然退了热,但仍然提不起精神,在江寒为他看诊之时便睡了过去。待他再次醒来,日头已然西斜,房间里没有骆从野的影子,浓郁的龙舌兰酒信息素倒是无处不在。   他捡起一件斗篷披上,穿过恢复冷清的大厅,推开了厚重的正门。   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夹带着一丝爽快的凉意。   又一个夏天要结束了。   骆从野听到声响,从沙滩上站起身,往回迎了几步,白鹤庭却无视了他,径直走向他原先呆坐的位置。   骆从野只好又走回去,揽住他的肩膀,劝道:“回去吧,江医生说你现在不能着凉。”   他提及江寒竟一反常态,带上了几分恭敬。白鹤庭直接在原地坐了下来,揉了一把仍然温热的细沙,抬起头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向你道歉。”骆从野坦诚道,“说我不该误会你们二人的关系。”   白鹤庭不再看他,但也没怪罪他什么,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骆从野在他身边坐下,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西边的天空一片云都没有,红日孤零零地垂落在海平面上,将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红。   他曾在一个黄昏中向白鹤庭许过诺言——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可是,他险些害白鹤庭命丧大海,又害他高烧了三日。   他误会了他。   他还让他哭了。   他又回过头去看白鹤庭,落日给那张精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在这难捱的沉默中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我被他们救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白鹤庭缄口不言,他又问:“为什么跑去了那么偏远的小地方?白嘉树是不是把我被劫走的事算到了你的头上?”   一口气问完这些,骆从野安静了片刻,丢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被劫走,和你有关吗?”   “重要吗?”白鹤庭终于有了反应。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骆从野,好奇地问:“和我有关,你就好生待我,和我无关,你就把我当作囚徒?”   骆从野被他问住了,没有说话。   “坐好。”白鹤庭拍了拍他的大腿。   骆从野还没反应过来,白鹤庭已经躺了下去。   “我本来得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名字,可上天却不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他语气淡淡,打哑迷似的说,“我只能再争取一次。”   后脑枕着条肌肉紧绷的大腿,白鹤庭调整了几次姿势,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样躺着并不如记忆里那般舒服,只好又坐起来,问骆从野:“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骆从野一把把他按回去,三心二意地问:“什么真相?”   他低头看着白鹤庭,在这似曾相识的黄昏中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但还是慢半拍地理解了他的问题。   “真相就是,我违背你的意愿,强行给了你临时标记。三次。”骆从野又抬起头,望向那沉入海面的半轮夕阳,神色很平静,“我不在乎裴铭怎么想,但我的母亲应该很失望,我和杀死她的那些Alpha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白鹤庭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况且。”骆从野没有与他争辩,话锋突然一转,“那次,我虽然没有强迫你,但你是自愿的吗?”   白鹤庭怔了怔,明白了骆从野的意思。他在说——自己当时的决定受到了临时标记的影响。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白鹤庭自己也不知道。那确实是一个脱离理智的决定。   骆从野轻抚他的脸,咽下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就在几日前,你还流着泪,要我放过你。   他清咳一声,恢复了轻松的语气:“这里,我本来是准备让你的尸骨带我来的。后来发现不太可行。我本来都放弃了,真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   白鹤庭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把脸贴紧他的小腹,闭上了眼。   “大海,好看吗?”白鹤庭低声问。   微凉的晚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意,骆从野替他裹紧斗篷,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坠入夜色的海,直到大海被染成一片漆黑,才轻轻“嗯”了一声。   气温有些低了,他摸了摸白鹤庭的侧脸,问:“回去吧?”   白鹤庭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   他的呼吸规律而平缓,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81章   海深不见底,骆从野不觉得冷,只觉得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下潜了多久,只知道这个过程格外漫长。   “漫长”并非对时间的描述,而是一种感受。   这里应当是大海的极深之处,朝海面望去,已是一片漆黑,让下方那抹微弱的光亮变得格外显眼。   再下沉一点,发光的那处便现出了全貌。   一座石棺静静悬浮在海中,棺盖上的卧像应当出自某位大师的手笔,雕刻得栩栩如生。棺的主人拥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在英俊与美艳之间取得了巧妙的平衡。他双目轻合,神色平静,两只手交握置于腹前,睡得很安稳。   骆从野仍在下沉,那石像已触手可及。他伸出右手,轻轻覆上那张苍白如雪的脸。   手下的肌肤冰凉,却柔软。   那不是石像的触感。   那是一具尸体。   骆从野的视线像被无形之物束缚住了。他呆滞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双手拽住他的两条胳膊往起拉了一把。   白鹤庭没有温度的身体便软塌塌地飘入了他的怀里。   *   骆从野猛地睁开眼。   熹微的天光从窗子里洒进来,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冷杉香气,那香气的主人正背对着他侧躺在他的身前,看样子还在沉睡。   冷汗爬满脊背,被恐惧紧攥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只是一个梦。骆从野对自己说。   他抬起胳膊,自身后紧紧搂住白鹤庭的腰。   大约是睡梦受到了惊扰,白鹤庭挪了挪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又抬起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那条手臂。   骆从野终于有了回到现实的实感。   怀中的这副身体是温热的,隔着单薄透气的亚麻面料,掌心能感受到均匀缓慢的呼吸。他向前一点,把身体贴上白鹤庭的后背,低头凑近那截雪白的后颈,深深嗅了嗅。   鼻息扫在腺体处,怀中人无意识地轻哼一声,向前躲开一点。骆从野的手一路往上,用虎口卡住他的脖子,牙齿覆上了已经愈合的咬痕。   白鹤庭的身体蓦地僵直了一瞬,在急促的喘息中回头看过来。   他面色潮红,一双微眯的桃花眼中含着几分嗔怒,还未缓过标记之初的酸软无力。骆从野松开卡着他脖子的手,向上抬起他的下巴,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毫无歉意地在他耳边低语:“吵醒你了。”   他的嗓音沙沙的,白鹤庭喘得更急,仰头去寻他的唇。那只托着他下巴的手却继续上移,捂住了他的嘴。   白鹤庭收回扣着他后脑的手,把那只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拉下去,纳闷道:“怎么又不给亲了?”   骆从野没有回话,只是用目光一点一点描摹那张薄薄的嘴唇。那唇张张合合,又问:“以后也不亲我了?”   骆从野这才低头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亲的是白鹤庭的脸颊。   那薄唇这回张了许久,没能讲出一个字。   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人世间怎会有如此拧巴之人,白鹤庭蹙眉道:“你又在别扭什么,之前不刚刚亲过?”   骆从野立刻问:“什么时候?”   他想了好一会儿,严谨地纠正道:“那是给你渡气。”   白鹤庭已在这里住了近十日,两人虽夜夜睡在一起,但并未有过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他被骆从野勾得不上不下,一气之下索性从床上坐起来,长腿一迈,越过他下了地,又从柜中翻出几件衣服来。   骆从野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白将军自己穿衣服。   穿的还是他的衣服。   绑带暧昧地缠绕在几根修长的手指之间,白鹤庭的动作不慌不忙,不像在穿一件寻常的黑色短衫,倒像在穿一件华贵的丝绸长袍。   骆从野翻身下了床。   他赤脚走到白鹤庭面前,屈膝蹲下,拿起一只靴子,问他:“天才刚亮,你要去哪儿?”   白鹤庭单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一只脚踩入靴筒,不遮不掩道:“找江寒去。”   “喂。”骆从野给他塞裤腿的手一顿。   白鹤庭抬起另一只脚,垂眸看着他问:“你有意见?”   骆从野心里不怎么得劲儿,又说不清哪里不得劲儿。他把那裤腿囫囵塞好,拿起另一只靴子,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没意见。”   *   “你天天来我这儿,骆从野没意见?”江寒左手合上书册,活动了几下右手腕,冲白鹤庭无奈地笑,“你不用总来给我按手,已经不疼了。”   “不要乱动。”白鹤庭用左手把他的手腕固定住,右手去寻之前的穴位,“我留在他那儿,还要听一群人叽叽歪歪,在你这儿,只需要听一个人叽叽歪歪。”   林浅站在药架前,一边归整药材一边道:“我给他安排那么宽敞的一间房子,本来就是用来供大家合议要事的。”   前几日,骆从野不换议事地点的决定再一次掀起了众怒。但大家很快发现,白鹤庭白日里并不会出现在骆从野的住处。这件事算是以双方各退一步的方式达成了妥协。   “谁能想到,”林浅不屑地冷哼一声,“他竟然用那大房子养外人。”   “在背后讲别人的坏话,”骆从野双手抱肘,倚在门框边上,悠悠道,“叫你父亲知道,要找你训话的。”   一个大活人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林浅吓了一大跳,火气嗖的窜了上去:“你怎么也来了?”她看了眼举止泰然的白鹤庭,又看了眼一脸戏谑的骆从野,忿忿地骂,“你俩自己没住处吗?”   “你不要以怨报德。”骆从野冲她笑笑,善意地提醒,“我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快算了吧。”林浅白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你能给我什么好消息?你别再给我添麻烦,我就烧高香了。”   “钟晓要回来了,今晚到。”骆从野的视线重新落回坐姿笔挺的白鹤庭身上,心不在焉地说,“希望她给我们带来的也是好消息。”   林浅连忙把手中的药材放回架子上,面上除了惊喜,更多的是抱怨:“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一收到信函就来通知你了。”骆从野的话音还没落下,林浅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 第82章   “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白嘉树重重拍了一把御桌,将羊皮卷摔在了地上。   这张羊皮卷上书写着一条从南方传来的消息。为了扼制愈演愈烈的贵族私战,王宫前不久颁布了一条严禁私战的新法令,可这条法令显然没能抑制住大贵族不断膨胀的扩张欲望——三日前,为争夺一块土地的所有权,一位伯爵公然违抗王命,向另一位伯爵正式宣战。   御前会议上的众人噤若寒蝉,年轻的国王正在气头上,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倒霉的出头鸟。白嘉树在大臣们的缄默中冷静了一点,从侍从端举的托盘上取过一杯酒,浅抿了一口。   “如果放任不管,只会让其他人肆意效仿。”他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得让他们知道藐视王室的代价。”   财政大臣徐谨几番张口都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是由邵城道出了他的心里话:“现在与他们起正面冲突不是明智之举。”   白嘉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银杯,靠回椅背沉默了片刻。   “邵将军有何高见?”他闭着眼问。   邵城道:“以这个理由募兵,其他大贵族未必有出兵的意愿。”   “陛下,”徐谨这才附和道,“如果一定要发兵南下,我们只能继续借款了。”   之前发行的公债还未赎回,这事白嘉树自然清楚。他在加冕之初曾为了收复人心大幅减免过贵族的贡税,后来又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教会扩张领土,如今国库空虚,连维持那支装备精良的皇家骑兵都是个难题,更别提兴师动众地发兵南下。   钟茂如公开抗命,让王室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邵城继续道:“我建议我们先把注意力放回问题的关键之处,有人一直在为几个大贵族供应装备与武器。”   白嘉树看他一眼,问:“这有什么奇怪的?”   邵城道:“东西是海上来的,那武器商应该是外国人。”   白嘉树皱起眉:“所以呢?”   “我看过他们卖的东西,品质精良。”邵城沉吟了几秒,“但他们的出价却比别人低。算上长途跋涉的运输成本,这么卖是不划算的。”   白嘉树终于认真了起来。按照这个说法,对方要么手握储量可观的矿产,要么掌握了更先进的冶炼技术,又或者——   这外国人的目的不纯,根本不是来赚钱的。   他把酒杯放回桌上,严肃道:“去查那商人。”   “正在查。”邵一霄接过了话头,“但他们很谨慎,不轻易与陌生人做买卖。”   白嘉树站起身,端起那杯酒在厅中缓缓走了几步。   他不再发表其他意见,似是陷入了沉思,议事厅再次安静了下来。   “陛下……”徐谨语气忐忑,“那钟茂如的事……”   白嘉树只觉得头痛,摆手打断了他:“都下去吧。”   他没有执意开战,徐谨默默松了口气。大臣们稀稀拉拉地站起身,依次向国王行告退礼。   “邵一霄。”白嘉树却叫住了邵一霄,对他道,“你留下陪我喝一杯。”   *   白嘉树如今不怎么嗜酒,他如此要求,邵一霄是有些意外的。他静待众人全部离开,才去侍从手中取走一个杯,自己斟满酒,而后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微笑道:“今日怎么有了喝酒的雅兴?”   白嘉树仍然站在窗边,无言地望着窗外。王宫花园里百花争艳,在夏日末尾不要命地盛放着。他突然道:“你与徐谨家小儿子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邵一霄隐约明白了白嘉树喊他留下的意图。他放下酒杯,试探着问:“你不会在生我的气吧?”   “我生什么气。”白嘉树道,“本来我也不想与他成婚。”   邵一霄的婚约对象正是三年前白逸指配给白嘉树的准王妃,白逸死后,二人的婚事便没了下文,半年后,白嘉树与邵城的次子——一位相貌标致性格温和的Omega,举行了隆重的皇家婚礼。   邵一霄见他语气如常,放下心来,举杯喝了口酒,又道:“听说王后又有了身孕,这次让他早点进产房保胎吧。”   白嘉树没有说话,但沉下了脸色。   王后的前两个孩子都不幸夭折于腹中,至今都没有为他生下继承人。贵族间早已有了窃窃私语,说国王应当另立新后,只是碍于邵一清是邵城之子,无人敢向他直言。   白嘉树转过身来,问:“怎么,怕我废后?”   邵一霄笑着摇了摇头。   “假如王后一直不能为你诞下子嗣,不用你说,父亲都会劝你废后的。”说罢,他又敛起神色,一脸认真地说,“一个国家没有继承人可不行。”   这话说得实在无情,仿佛邵一清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白嘉树冷冷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让侍从为他斟满酒,走回桌边挨着邵一霄坐下。   “邵一霄。”他看着邵一霄问,“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父亲?”   “我与父亲当然都向着陛下。”邵一霄流利地回答。   白嘉树道:“我想听真话。”   邵一霄笑了笑,反问:“你说呢?”   与三年前相比,邵一霄的变化很大,整个人都稳重了许多。有的时候,白嘉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邵城的影子。他坦言道:“我不知道。”   邵一霄把酒杯放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可没少因为你挨我父亲的打。”   钟茂如公然践踏王室的尊严,他们却放任不管,他知道白嘉树心中不快,又劝解道:“父亲他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白嘉树道:“大局在他手中,他当然要为大局考虑。”   邵一霄闻言一愣,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对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坦诚了。陛下,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白嘉树却没笑。邵一霄打量着他疲惫的脸色,收敛了一点笑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让御医瞧瞧。”   “不用。”白嘉树摆手道,“最近睡得不好,总做梦。”他捏了捏胀痛的额头,突然转换了话题,“还是查不到那孽子的下落?”   邵一霄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谁。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谈及裴焱,邵一霄几乎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乌尔丹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三年都没起过什么风浪,那小子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说不定早就死了。”他从白嘉树手中拿过那杯一口未动的酒,替他喝了,安慰道,“多关注自己的身体,不要再操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83章   这天傍晚,一艘货船驶入乌尔丹岛最北端的一座港口,在人们的殷切注视下平稳靠岸。一队年轻人沐浴着橙色晚霞依次走下舷梯,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戎装女子。   她身着轻甲,没有佩戴头盔,及腰的长发很随意地绑成了一个高马尾,显得英气而干练。   白鹤庭站在人群后方,刚好可以勉强看清她的长相,没等骆从野介绍,就已自行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是一张不熟悉却也不陌生的脸。   他很少会在宫廷宴会上关注达官贵人们的子女,之所以会注意到钟晓,一是因为她的祖父是最早支持白逸起兵的大贵族之一,在南方拥有大片土地,二是因为——她是一位不太常见的女性Alpha。   乌尔丹人会与这样的家族建立秘密联系,这是白鹤庭未曾想到的。   她才踏上平地,另一个女子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白鹤庭盯着那娇小人影,不确定道:“那是……”   那女子身穿一件墨绿色的收腰长裙,雪白的肩膀袒露着,突显出修长好看的脖颈,麻花辫一丝不苟地盘成一个低发髻,用一条浅灰色薄纱发带固定了起来。   “不用怀疑你的眼睛。”骆从野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语气寻常,听起来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林浅说了,我们不配她花时间梳妆。”   白鹤庭的视线仍然定在远处。他听不到她们说了些什么,但从二人亲昵的举止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些异样。她们久久地拥抱了一会儿,钟晓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小簇洁白的茉莉,别在了林浅的发带上,又低下头,吻了下她的头顶。   他诧异道:“她们是恋人。”   骆从野没反驳,只提醒了一句:“回头见到她俩,也别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白鹤庭转头看他。   “她还说,”骆从野冲他耸了耸肩膀,“我们配不上她的温柔。”   白鹤庭一愣,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他回过头去,看到钟晓正在与几个年轻人交谈,双方似乎相当熟络。   “你们怎么会和钟家走得这样近?”他疑惑道。   “很奇怪吗?”骆从野语气淡淡,“他们的父辈在二十多年前就并肩作战过。”   白鹤庭如梦初醒。   二十多年前,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地位仅次于白逸的人正是骆从野的父亲。   裴铭本人的影响力仍在,只不过聪明人会审时度势而已。   骆从野见他看热闹看得出了神,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扳了一把。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倒有些羡慕钟晓。”   白鹤庭瞥了他一眼:“你也喜欢林医生?”   骆从野蓦地噎住,低头看了过去。怀中人神色淡然,甚至带着些满不在乎的傲慢。   这铁石心肠……不,这没心没肺的家伙。骆从野深吸了一口气。   白鹤庭见他把坐骑唤了过来,好奇道:“这就回去了?”   “她们一个多月没见,现在去打扰人家,很没礼貌。”骆从野板着脸道,“分离的日子可是很难熬的。”   有多难熬,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想。   他沉默了几秒,在白鹤庭逐渐凝重的目光中缓和了一点态度:“况且,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   “等什么?”白鹤庭问。   骆从野没有正面回答,只道:“王宫里现在应该已经手忙脚乱了吧。”   钟晓不急于见他,说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拍了拍马背,示意白鹤庭上去,待他坐稳,又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白鹤庭低下头,兴致缺缺地问:“什么秘密。”   骆从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白嘉树还欠着我不少钱呢。”   他见白鹤庭一脸困惑,又笑着向他解释:“我买过一些政府发行的公债。”   白鹤庭凝神看着他。   他知道骆从野已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但还是头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记忆里那个空有一腔忠诚的天真小孩,在与他分别的这三年里,已经无声无息地长大了。   “不过,现在也用不着他还了。”笑容从那张英俊的脸上渐渐消失,骆从野望向西边那轮下沉的红日,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就当是,送给他们的上路钱。” 第84章   骆从野实在想不明白,如今的白鹤庭怎么这么嗜睡。从港口到住处,不过才半小时路程,他就在马背上睡了一觉。   骆从野担心他跌落下马,不得不分出一只手,全程都把人牢牢压进怀里。他不敢让马跑得太快,又不敢太慢,还不敢抄那条道路曲折的近道。短短一程,跑得心惊胆战。   待马在住处门口停下,骆从野已经出了一身的薄汗,白鹤庭倒像没事人似的,在他怀里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地下了马,推开门后直奔寝室,踢掉两只靴子,没有丝毫犹豫地爬上了床。   骆从野跟在他身后进了房。   “你这就睡了?”他点亮桌上的烛台,看了眼窗外还未完全黑透的夜色,又去捡那两只七倒八歪的靴子,“太阳才刚落山。”   白鹤庭嫌那烛光晃眼,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说:“今日起得早。”   骆从野一时无语。   白鹤庭今日起得早,他确实要负一部分责任。   他把两只靴子放在床脚处,站在床边看了白鹤庭一会儿,最后实在忍耐不住,出声确认道:“我喜欢林医生也没关系?”   床铺间盈满了令人放松的醇厚酒香,白鹤庭困得五迷三道,连眼睛都懒得睁,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说——”骆从野突然单膝跪上床,俯身扳住白鹤庭的肩膀把人翻过来,又扯掉了脖子后面那张令人憋闷的抑制贴。   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个人明明亲口说过——不喜欢与人共享他的信息素。这三年来,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守自己的信息素跟守贞操似的,从未用这顶级的Alpha信息素压迫过任何人。   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用掌心用力压住白鹤庭的肩膀,俯首看着他,嗓音也提高了一截:“我喜欢林医生也没关系?”   白鹤庭撩起眼皮看了他两眼,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揪着一句玩笑话没完没了。   他不耐烦道:“不可能。”   骆从野一怔:“什么叫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白鹤庭想翻身,可肩膀被人死死压着,只好作罢。   “你只爱我。”他再次闭上了眼。   你只爱我。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又那么轻描淡写。   骆从野久久没有回过神。   人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他如此无赖,却又无赖得如此无辜。   他明明这么笃定……可三年前的那一切又算什么?   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骆从野被他的自相矛盾搞糊涂了。   他一直不说话,白鹤庭的睡意凭空消失一半,睁眼疑惑道:“不是吗?”   肩膀一轻,下巴被抬高。   骆从野的吻就在这时压了下来。   他动作粗暴,牙齿重重磕上了白鹤庭的嘴唇。白鹤庭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条强硬的舌头已经顶了进来。像要将他吞吃入腹一样,骆从野把他的唇舌吮得又痛又麻。   白鹤庭几近窒息。   他的喘息也被这个吻吞没掉了。   慢慢地,这个吻由急躁变得温柔,掐着他下巴的那只手也渐渐松了力气。骆从野与他分开一点唇,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白鹤庭扬起下巴,意犹未尽地用唇蹭了蹭他的唇角,示意他继续。   骆从野却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我真是……”他低哑道,“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指腹探索似的滑过白鹤庭湿润的下唇,他换上了肯定的语气:“三年前你没想杀我,你放走了我。”   “这话,你说出去,别人要笑话你的。”白鹤庭呼吸不匀,轻喘着笑了笑,“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骆从野单膝跪在床上,另一只脚仍踩在地上,他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没有动,过了很久,久到刚才那一吻遗留下来的热意都要散尽了,才低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的语气很克制,不含愤恨,也听不出难过,只是因为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一点疲惫。   这三年里,他一度以为白鹤庭真的死了,只是理智之外的那一部分自己无法接受。恨,恨不彻底,爱,爱不痛快,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个噩梦,夜复一夜地在大海中拥抱那具没有温度的身体。   “可你还活着。”白鹤庭轻声道。   有的人生来就在战场上。他闭着眼想。   在战场上,只有活着,才有赢的希望。他与骆从野都是活在战场上的人。   他抬手轻抚骆从野弓起的后背,又一路向下,探进了他的短衫下摆。   结实的肌肉顿时在手下紧绷起来。   他准确地找到那处险些令骆从野命丧黄泉的刀疤,温暖的掌心才贴上去,手背便被另一个更热的掌心覆上了。 第85章   颈间的那道呼吸也变热了。   骆从野带着他的手继续往下,经过小腹,胯骨,再往下——   骆从野用舌尖卷着他的耳垂轻轻地咬,低声道:“给我摸摸。”   白鹤庭浑身一颤,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朵蔓延至全身,手中的东西更硬了。   骆从野蹬掉自己的靴子,跪在他身上,一只手钻进他松松垮垮的上衣,把衣服撩到胸口。   这副身体哪里最敏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白将军显然缺乏伺候人的天赋,手上的动作要快不快,要慢不慢,不得要领。   骆从野把他的手从裤子里抽了出来。   他跪坐起身,不急不躁地脱掉白鹤庭的上衣,然后是裤子,最后脱掉了自己的,再度从正面压下身来。   他用视线锁着白鹤庭,像荒原上的头狼在审视送到嘴边的猎物。   白鹤庭下意识地推住了他的肩膀。   “小时候,你把我领回都城,又把我丢在那里。”骆从野把他的手拿开,胸膛贴紧他的胸膛,盯着他道,“不止那一次。你丢下我多少次,你自己数过没有。”   火,是无法捉摸,又难以驾驭的东西,再凶猛的野兽见到火也要退让三分。白鹤庭头一回发觉,“裴焱”这个名字与眼前这个人竟格外相符。骆从野的手在他身上缓慢游移,碰到的地方也像着了火,烧得他呼吸困难。   “明天,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那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手指轻压他微肿的后颈,“或者,这个标记失效之后,你会不会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白鹤庭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柔软的轻哼。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骆从野撞散了。   这不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感受却比前几次都要鲜明。白鹤庭抬手攀住他的肩,手指一点一点收紧。骆从野箍住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身前拖了一把,又低头去吻那张微张的唇,泛着红晕的脸颊,最后是那颗撩人的小痣。   “你说得对,我只爱你。”他用一只手环住白鹤庭的肩膀,将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我的将军,”他叹息道,“给我点奖励吧。”   白鹤庭的意识浮在云端,潮水漫上来了。   ……   脑中只剩一片空白,然后是姗姗来迟的晕胀,耳边是Alpha急促的低喘。   骆从野吻他扬起的脖颈,吻他跳动的脉搏。与刚才的凶狠截然相反,他的声音像片又轻又软的羽毛,带着点示弱的意味:“不小心,弄里面了。”   除去被人下药的那一次,骆从野从不曾在床上过分放肆,以至于白鹤庭险些忘了——这是一个身体状态正值巅峰期的Alpha。他想骂人,但失了声,只发出一点气音:“混账。”   骆从野低声笑。   想让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浸满自己的味道。   他黏糊糊地吻白鹤庭的嘴,哄着人道:“做到发//情,好不好?” 第86章   这话不似询问,更像是告知。   不等他回应,骆从野已经吻住了他的嘴。他用一只手扣住白鹤庭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沿着那光滑的腰线向上,细致地感受承纳他的这抹温热。   无数条看不见的细丝,在身体里累积,纠缠,团成乱麻。   白鹤庭难耐地屈起腿。   要到了,但总差一点。   引人晕眩,叫人难熬,叫人无法承受——   被封进吻里的哼吟突然拉长,细软的尾音中带上了一抹哭腔,骆从野喉结一滚,力道瞬时失控。   “不要这样叫。”他喘得很重,手中的白皙皮肤被他按出几个指印,警告似的沉下声音,“你这样叫,我忍不住。”   他缓慢地呼吸,腹部肌肉因忍耐而隆起明显的线条,细汗顺流而下,滑落到白鹤庭腿间。   引得身下人又一阵轻颤。   “我确实应该把你锁在我的房间里……”他松开桎梏白鹤庭的手,手指插入他被汗水染湿的黑发,抬高了他的脸,“不让任何人看到你的模样,不让任何人闻到你的味道……”   “人活在世,”白鹤庭缩腰躲了躲,“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骆从野钳住他的腰把人拖了回来,笑着提醒道:“你打不过我。”   白鹤庭抬起一只手,卡住了他的喉咙:“我会趁你不备,拧断你的脑袋。”   他的神情分外严肃,骆从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认真的?”   白鹤庭点了下头,坦白道:“有过这个计划。”   骆从野愕然失语。   这个人竟真想取他的性命。   卡在他脖子上的手滑向后颈,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   白鹤庭微微仰起头——   喉结被柔软的嘴唇吻住,湿润的舌尖探出来,轻轻刮过他的皮肤。   骆从野绷着脸道:“狠心的家伙。”   白鹤庭没有反驳,只是收紧手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真可怕。   情爱不仅会让人生出破绽,还会让人生出一种无法理喻的冲动。   一种无条件为他前进,无条件为他后退,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冲动。   “不丢了。”他在颠簸中喃喃地道。   骆从野停下动作,问:“什么?”   “以后,”白鹤庭缓缓道,“不丢下你。”   落在耳畔的声音又软又哑,骆从野静了静,发泄似的,狠狠顶了他一下。   他的语气也是恶狠狠的:“这种话,等标记失效再说。”   年纪长了,脾气竟也大了。白鹤庭轻声笑了笑。   “明日的正事,不管了?”他问。   明日确实有正事要办,但白鹤庭的两条长腿已经缠上了他的腰。骆从野只思考了一秒:“先做今日的正事。” 第87章   翌日上午,钟晓带来了钟茂如的口信。   无视新法令发起私战无异于向王室直接宣战,钟茂如近乎疯狂的行为在贵族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而这件事在乌尔丹人眼中则有另外一层含义。   钟茂如终于做出了决定,选择站在他们这一边。   一切都在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可外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僵硬。   北阳蹬了一脚地板,木椅在挪动时擦出一声刺耳的响。“我说,”他用双手撑住长桌,忍无可忍道,“就不能,换个地方聊?”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隐隐还能听出一点欲言又止的尴尬。   对于年轻的Alpha来说,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适合议事的地点。空气里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冷杉信息素,那味道甜得发腻,闻得到信息素的都能分辨出信息素主人的状态。   钟晓从林浅的手腕上摘下一条发带,将长发盘成了一个髻。   这下凉快多了。   “你觉得他可能离开这儿?”她意味深长地朝寝室房门的方向瞟了一眼,轻笑道,“换作你,你也不会答应。”   “你和他说这个没用。”林浅帮她改了个漂亮的绳结,面露一丝讥诮,“他个处男,不会懂的。”   北阳羞恼齐涌,险些拍桌。   Alpha不会轻易离开发情期的伴侣,这行为无可指摘,但林浅粗鄙的言辞让林在常皱起了眉头。他咳嗽一声,把讨论拉回了正题:“什么时候能收到都城传来的消息?”   “最晚明日。”北阳冷着眉眼走到窗边,深吸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才道,“但结果应该和我们预想中一样。眼下这个局面,装聋作哑才是他们最理智的选择。”   “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林在常转而看向钟晓,“假如王室孤注一掷,请伯爵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不用担心。”钟晓含笑道,“我父亲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骆从野依旧沉默不语。   贵族们都在观望王宫的反应,假如国王对此事坐视不理,贵族间的私战只会变本加厉,王室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只不过,比起温水煮青蛙,他更希望白嘉树能够硬气一把。   让一切结束得痛快一点。   他仍在低头沉思,寝室房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几人同时转头看去,又同时露出诧异之色。   白鹤庭轻扫他们一眼,抬步向前,把一张展开的纸张放在骆从野面前,淡声道:“帮我传一条消息。”   他神色清冷,衣着虽然朴素,但整齐而得体。若不是声音疲惫,面上又浮着红晕,无人能看出这是一位正处于发情期的Omega。骆从野慢几拍地站起身,伸手要去扶他:“你怎么起来了?”   不等他搀扶,白鹤庭已径自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用手指点了点放在桌面上的纸。   纸面上的字迹很工整,纵使北阳站在窗边,也能看清上面的四个大字——“靛蓝翎羽”。   “找到苏幸川,想办法把这个暗号传给他。”白鹤庭补充道。   “不行。”北阳拒绝得斩钉截铁,“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暗语是什么意思。”   白鹤庭乏得厉害,向后靠上椅背,合上眼歇了歇,尽可能耐心地说:“不要辜负我的好意,我是在给你们降低革命的难度。”   话音落下,厅内安静了几秒。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用词。“革命”,而非“叛乱”。这个带有倾向性的用词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然后,”白鹤庭又将另一张纸放在骆从野面前,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安排人在这里等他。”   他顿了顿,继续嘱咐道:“我没有后代,财产恐怕早已被王室收回,你们找他可能要费些功夫。但一个管家非兵非将,应该不会受到太多关注,小心行事即可。”   骆从野没有接话,只是把那张写有地址的纸张推到桌面中央,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很清楚,追问这道命令的原因毫无意义。白鹤庭从不向他人解释自己的真实意图。   北阳的视线在那两张纸面上徘徊片刻,最后抬起眼,试图从那双镇定的眸子里找出一丝破绽:“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相助?”   白鹤庭不咸不淡地答:“照我说的去做,才能得到答案。”   场面彻底陷入僵局,谁都没有再说话。   这是意料之中的沉默,白鹤庭静待了一会儿,扶着骆从野的肩膀站起来,正欲取回桌面上的那两张纸,林在常突然道:“听他的。”   其他几人均是一怔。   这话连骆从野都感到意外,北阳更是难以置信:“您相信他?”   “我信的不是他。”林在常朝北阳看了一眼,又重新看向白鹤庭,“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   白鹤庭安静须臾,从容道:“我效忠的人已经不在人世,现在由我自己决定自己的立场。”   “白将军的立场是?”一直没有说话的钟晓冷不丁地出了声。   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加大了力气。骆从野被捏得肩膀发痛,他抬头望去,发现白鹤庭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落在了无人所在的地方,眼底冷得像是结了冰。   但那抹杀意转瞬即逝,按在肩膀上的手也很快松了力道。   白鹤庭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低下头看着他问:“还要多久?”   骆从野不禁呆了一瞬。白鹤庭的手沿着他的脖颈继续上滑,屈指勾了勾他的下巴。   “废话就不要讲了。”他看起来不太高兴,用命令的口吻催促道,“快点结束。我饿了。” 第88章   待骆从野送走林在常等人,白鹤庭已经在寝室中睡了一觉。正睡得迷糊,感觉床榻一沉,后颈的抑制贴被人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   后背陷入一个温暖又令人心安的怀抱,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嗓音也是懒洋洋的:“怎么这么久。”   “你说呢?”骆从野从背后抱着他,嘴唇压上红肿的腺体,轻啄似的吻了吻,“得商议如何替白将军传递消息啊。”   压在胸前的那只手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衣带,贴着皮肤摸了进去。   白鹤庭短促地轻哼一声,向前蜷起了身体。   “坐山观虎斗,”发情期的身体禁不起撩拨,他轻喘着说,“小心被吃掉。”   骆从野手上动作一顿,低笑道:“你偷听。”   白鹤庭道:“你们很吵。”   骆从野道:“你担心我。”   白鹤庭又道:“我担心你太蠢。”   骆从野收了声。他偏过头,手指向下探去——   白鹤庭蓦地一抖,靠回了他的怀里。   骆从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嘴硬。”   而后又低低喟叹了一声:“最好的东西,我只会握在自己手里。”   白鹤庭紧紧蹙起眉头:“下流。”   这词倒新鲜,骆从野笑了笑,语气正经了一点:“等你退了热,我带你去看点好东西。”   白鹤庭靠在他胸前小声地喘,含混道:“什么东西?”   “带劲儿的,”骆从野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隔着衣料顶在身后,白鹤庭分不出精力再去呵斥他一语双关的荤话,只道:“你把好东西藏着掖着,你的盟友们知道吗?”   “没有‘们’。”骆从野纠正他,“我们的盟友只有一个,其他的那些,只是光顾我们生意的买家。”   白鹤庭意外地回过头,骆从野低头吻了下他的侧脸。   “钟茂如对我们知根知底。”他解释道,“他与林在常是过命之交,况且,如果他真的需要帮助,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说完,耐心彻底用尽,一把拽掉了白鹤庭的裤子。   白鹤庭连忙道:“我饿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夹紧腿,但右腿被一条结实的大腿牢牢卡着,无能为力,只好反手推住骆从野的腰,重申了一遍:“肚子饿了。”   他衣衫半褪,袒露出来的肌肤上布满了旖旎的痕迹,骆从野咽了口唾沫。   “真要吃饭?”他确认道。   白鹤庭点点头:“昨晚就没吃。”   这是实话。骆从野沉默了几秒,妥协道:“想吃什么?”   “苹果馅饼。”白鹤庭几乎没有思考。   骆从野又沉默了几秒:“今天没有苹果馅饼。”   白鹤庭质问道:“凭什么没有?”   骆从野沉默得更久了:“那种甜滋滋的东西,谁家天天吃。”   白鹤庭一脸认真:“我可以天天吃。”   他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固执,骆从野好奇地问:“苹果馅饼到底哪里好吃?”   白鹤庭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才道:“每年固定的一天,我母亲都会给我吃这个。”   “每年”这个词其实是不准确的,他与骆晚吟共同生活的时间太短,能记起来的也只有两三年而已。   骆从野怔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一天,一定是你出生的日子。”   白鹤庭淡淡地“嗯”了一声。   骆从野在将军府生活了许多年,从未见过白鹤庭庆祝生辰,忍不住问:“什么时候?”   白鹤庭垂着眼,低声答:“初夏。”   初夏,花鲜叶茂,草木欣荣,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骆从野低头吻他裸露的右肩,出神地想:难怪将军生得这样好看。   三年前他也喜欢吻这个位置,白鹤庭的呼吸急了,根根分明的长睫毛轻轻地颤,骆从野抬手扳过他的脸,从肩头一寸一寸向上,吻他的脖颈,下巴,最后含住那双薄唇,缠绵缱绻地吻。   他的嗓音被欲望浸透了,听起来干燥而沙哑:“之前的苹果馅饼,好吃吗?”   白鹤庭闭着眼道:“普普通通吧。”   身后人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突然箍住他的腰,发狠似的一顶。 第89章   白鹤庭被撞出一声惊喘。   骆从野用手臂捞住他的右腿,速度不快,但力道极重,怀中人的亚麻短衫在晃动中滑落,露出半片光滑的后背,蝴蝶骨随着呼吸一张一弛,几片红色吻痕宛若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在午后柔光的笼罩下有种不真切的美。   他用指尖撩过白鹤庭腿上的嫩肉,气息不稳地问:“味道普通,还要天天吃?”   白鹤庭转过头看他。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布满欲色,嘴角却向下坠着。   爱生气的小鬼。   “味道普通……但……”他反手按住骆从野的后脑,扬脸蹭了蹭他的下巴,喘息着将话补完,“合我的口味。”   骆从野在这难分褒贬的评价中愣了几秒,低头咬住那张叫人爱恨交加的嘴,含糊不清道:“舒服吗?”   白鹤庭微闭着眼,浑浑噩噩地点头。   架在肘弯处的长腿不自觉地主动抬高,曲起,随着身后人的动作轻荡,骆从野哑声问:“喜欢苹果馅饼,还是喜欢这个?”   恰到好处的力道,说不出的快活。白鹤庭后脑仰在他颈间,紧拧着眉头,答不出来。   这怎么比。   他都喜欢。   骆从野安静片刻,鬼使神差地,接着追问道:“喜欢这个,还是喜欢我?”   最后一个字被他讲得很小声。白鹤庭怔怔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被骆从野慌忙间捂住了嘴。   白鹤庭把捂在嘴上的那手拉开,回头看过去,但只能看到年轻人紧咬的下颌,滑动的喉结,还有随着喘息上下起伏的凌厉锁骨。   “苹果馅饼……”他抬手抹掉骆从野脖子上的热汗,轻声问,“什么时候学的?”   骆从野轻轻松了口气,失落之余又觉得恼火。   这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偏要说——“普普通通”。   他不说话,白鹤庭眉眼弯起一点,又问:“差点死在我手上,还去学那个?”   骆从野一把拂掉他的手:“不想做言而无信的人。”   不像某些人,说什么看海。   脾气真大。白鹤庭挑起眉:“人都死了,做给谁吃?”   骆从野这回低下了头。   他凝视着白鹤庭,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死要见尸。我没见到你的尸骨,你就没有死。”他放下白鹤庭的腿,将人搂进怀里,干涩地笑了一声,“最开始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统领,但北阳说,想开你的棺,单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他说的对。”   白鹤庭看着他静了静:“你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们也真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你。”   “一开始是那样想的。”骆从野耸耸肩,“只有一开始。毕竟,我身上流的是乌尔丹人的血。”他伸手覆上白鹤庭胸前的一处吻痕,轻轻揉了揉,又问,“所以,你现在的立场是什么?”   白鹤庭向后靠进他怀中,片刻后才缓缓道:“在渔村的时候,江寒会出门给附近的渔民看诊,我在家中无所事事,发发呆,一天就过去了——”   骆从野本想讨几句好听的话,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开始讲这个,又捂住了他的嘴:“你怎么在床上讲别人?”   白鹤庭把他的手再次拉开:“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完后半辈子,但你偏要回来送死。”   “白鹤庭!”骆从野弹坐起身,彻底急了。   白鹤庭斥道:“现在唤我名字唤得倒是顺口。”   “我试过了,仰望与盲从没有好结果。”骆从野面色铁青,抬腿将他的腿压紧了,不容他动弹,“不喜欢就忍着。”说完,又瞟了他一眼,小声问,“不喜欢?”   白鹤庭没回这个话,猝不及防地换了一个话题:“挑动贵族和王室对立,很聪明的做法。但你想过没有,打进王宫,然后呢?”   骆从野没有回答。这是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他需要一个能被国民认可的王位继承人,或者说——他需要挟持白嘉树的儿子,或是伪造一个。   说来可笑,他竟不得不期盼当今王后顺利诞下一位健康的王子,否则……   白鹤庭替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需要教会的支持。”   骆从野摇摇头:“教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裴铭被陷害一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见他知晓此事,白鹤庭也不多说,只道:“教皇也是人,是人就有软肋,只是你还没有发现。”   “还有一个下下策。”骆从野顿了顿,犹豫道,“软禁白嘉树……”   “听着。”白鹤庭猛然抬手,用力扳过他的脸,令他直视着自己。   “没有这个选择。”他的眼底浮起一层森冷寒意,语气也是冷的,“白嘉树必须死。”   骆从野的下巴被掐得很痛,忍不住皱了皱眉。   白鹤庭的神情缓和了一点。他背过手,把骆从野的上衣往上推。   “别啰嗦了。”他催促道,“干正事。”   话音未落,就被面朝下掀翻在了床上。 第90章   钟晓的到来终于让林浅松了口,答应给江寒安排一个新的住处。   乌尔丹人与江寒想象中不太一样,也与北乘舟很不一样。他们爱憎分明,坦率直接,甚至算得上单纯。自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待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三天两头带着自己做的食物前来拜访。   可江寒性格内敛,在都城时习惯深居简出,教书做研究之余几乎不与人打交道,如此热情的招待简直让他招架不住。   他在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中轻轻叹了口气,看到来人是谁后又目光一顿。   这人倒是头一回来。   但他很快注意到,北阳今日前来的目的并非拜访。他两手空空,左手抬高在胸前,手掌上似乎有一道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淌了下来,弄脏了门口的地板。   江寒收回目光,把正在整理的药物学笔记收了起来,对他道:“来找林浅?她与钟晓一起出门了。”   年轻人站在门边不吭声,像是没想好如何应对这个尴尬的局面,江寒又看了一眼他的手,问:“怎么弄的?”   北阳道:“新打的刀,不太趁手。”   他一脸的若无其事,视线却瞟向别处,显得有些无措。江寒没说什么,只冲他道了声“坐”,而后出了门。   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盆清水。   北阳这才磨磨蹭蹭地去桌边坐下。   活了二十三年,没有什么比这事儿更难堪的了——他弄伤了一位医生的手,还要对方替他包扎伤口。而这位医生,还是帮助过他们的恩人。   他是没有颜面来见江寒的。   他在江寒找绑带与草药的空当洗净了手,将手放在桌上,不太自在地咬了咬嘴唇。   “你的手,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江寒半天都没答话,他又低声道,“我当时不知道你是医生。”   江寒将几株用于止血的草药碾碎,头也不抬地问:“不是医生,就可以掰折我的手?”   这话虽是责问,语气却温和,可北阳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个狠狠的耳光。   他无话可说,藏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默默攥成了拳。   那天夜里骆从野疯了似的要去找白鹤庭,他与骆从野大吵一架,两人险些动了手,制服江寒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完全没有顾及手上的轻重。   这一隅之地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好在这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江寒包扎的手法相当娴熟,他将绑带打好结,端起那盆血水,一言不发地再次出了门。   待他再回来,北阳竟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坐在之前的位置。   他礼貌且拘谨,站回了门边。   江寒越过他进了屋,又去收拾桌面,提醒道:“给你包扎完了。”   北阳听得出来,这是在委婉地请他离开。他也很清楚,江医生讨厌他——自他进门到现在,江寒几乎没有正眼瞧过他。   他鲁莽地弄伤了一位外科医生最为宝贵的手,被对方讨厌完全合情合理。   可是……   “江医生。”北阳突然提高了嗓音。   江寒好奇地回过头,年轻人在门口站得笔直,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说,犹豫了许久。   “你能不能……”北阳停顿片刻,鼓起勇气道,“给我讲讲我哥的事?”   *   他问得郑重且恳切,但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江寒意料的请求。   见他神色木讷,北阳提示道:“我哥是北乘舟。或者……你们是不是叫他周承北?”   江寒忘记了手上的动作,桌上的草药碎渣被他无意间拂落到地上,半晌后才回过神。   他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喃喃道:“我知道他的本名。”   北阳的站姿不像刚刚那般僵硬了。他倚靠着门框,声音也轻了许多:“那他一定很信任你。”   江寒在他的言语中竟听出了一丝艳羡。   裴焱失踪的第二年,北乘舟改名周承北,被父亲送去了都城。那一年北阳只有七岁。   “为了保护他的假身份,我们没什么机会见面。”北阳低下头,模样有些消沉,“他被送去都城之后,我和他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连通信都要小心翼翼的。”   而那与他相差九岁,亦兄亦父之人,从不在信件中谈及自己的私事。   他抹了一把脸,抬头时刚好撞上江寒直愣愣的视线。   但江寒立刻移开了眼。   “他帮过我许多。”江寒轻声道,“北师兄是一位温柔又强大的人,是我十分敬重的人。”   北阳无意识地收紧拳头:“可你却和杀死他的人待在一起。”   江寒看到他左手的绑带上再次渗出了血。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除了相貌,与北乘舟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北乘舟从不会将自己的喜怒轻易展露给他人。他沉稳,耐心,总是游刃有余,却又目标明确。   从某些特质上来看,他与白鹤庭倒是同一类人。   “白将军也是我所敬重的人。”他认真道。   在这个岛上,没几个人会称白鹤庭为“将军”。北阳冷冷笑了一声:“敬重?你敬重他什么?敬重他目中无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三年前,在见到白鹤庭本人之前,江寒也是这样想的,他忍不住低下头,跟着北阳一起笑了笑。   北阳嗤道:“你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藏到那穷乡僻壤,也是因为白鹤庭吧。”   “那穷乡僻壤是我的故乡。”江寒的语气不卑不亢,没有计较他的冒犯,“你们闯入的那间木屋,是我家的老宅。”   北阳愣了一下,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从未想过江寒这样负有盛名的医生会出身于那样的家庭。将孩子送去医学院读书,对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江寒搓了搓手,把手上的潮湿药渣拍掉,继续道:“我的父母以打渔为生,我读书时,他们在海上遇了难,船上还有我四岁的弟弟。”   他诉说这一切的时候,面色很平静,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然,但北阳还记得,他登岛时的脸色很苍白。   北阳曾以为,那是因为他的手腕很痛,或是晕船。   “听说,被发现的时候,他们二人漂在海中,我弟弟趴在一块浮板上。”说到这里,江寒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们一定希望我弟弟能够活下来,把生的希望给了他。只可惜,谁也没能生还。那天的风浪很大,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不需要那么辛苦,也不需要冒那样大的风险。”   北阳打断道:“你不应该这样想。”   江寒无视了他:“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医学院,但北师兄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事,他劝我留在医学院继续读书,还负担了我的学费。”   北阳张了张口,但没说什么。江寒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又道:“后来我想了想,我当时的成绩很出众,或许这才是他资助我的真正原因。”   北乘舟帮助他,是因为需要他的帮助。江寒隐去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但北阳听懂了。   听起来确实像他那哥哥会做出来的事,温柔中永远带着算计,厚情又薄情。   说完这些,江寒便安静了下来,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北阳犹豫着要不要去搭把手,但江寒做事利落,转眼间已将草药碎渣归拢到了一起。   “江医生。”北阳放轻声音,试探着问,“以后,我能不能经常过来找你?听你讲讲我哥的事。”   江寒蹲在地上,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请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拒绝的话还没有组织好,北阳突然转过头望向门外,看到了自远处跑来的林浅。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都乱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远远地嚷了北阳一句。   钟晓在的时候她极少会如此不修边幅,北阳纳闷道:“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林浅缓下步子,走到北阳面前,把几根凌乱的发丝别在耳朵后面,喘了几口粗气。   “国王出兵了。”她低声道。   北阳微微一怔,脸色登时凝重起来:“谁家的兵?”   “谁家的都不是。”林浅掩饰不住脸上的忧虑,紧紧锁着眉头,言简意赅道,“是雇佣兵。看来,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 第91章   国王公开宣判了钟茂如的忤逆之罪,与此同时,一支作战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军队正向钟茂如的封地进发,旨在惩戒藐视王室威严的恶劣之徒。   这消息传到乌尔丹岛的第三日,白鹤庭见到了骆从野之前提到过的“带劲儿的好东西”。   骆从野站在他身后,俯首贴近,眉眼间含着一点笑意:“我说过,你一定会喜欢。”   白鹤庭把手中的金属火器放了回去,反驳道:“我不喜欢火器。”   与之前他在步兵军团使用过的火门枪不同,这枪在持握的位置多出一个发射装置,只要将夹着燃烧火绳的金属弯钩向火门里推压,就可在瞄准目标的同时完成发射。   比起需要两名发射手协同操作的火门枪,这东西的命中率显然能提高不少,可以说这是一款对抗骑兵的宝器。   除了这被称作“火绳枪”的新式玩意儿,骆从野还带他参观了军火库中的青铜火炮与铁弹。乌尔丹人所掌握的矿产资源与高超的冶炼技术令白鹤庭暗暗吃惊,但他也没有说谎,他确实不喜欢火器。   准确地说,他不喜欢一切远程兵器。   他更钟爱凭借敏捷与力量取胜的近战兵器。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上,火器对战斗力的加成是难以估量的。   白鹤庭兴致寥寥,边往出走边道:“你们对火药做了改进。”   骆从野跟在他后面往出走,简洁明了地向他解释:“颗粒火药比粉末的威力更大,也便于装填和运输,我们还在配方比例上做了些改良。”   二人一同走出军火库大门,骆从野与门口的持刀守卫简单交代了几句,再回头时,白鹤庭已经走出了很远。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牵着马跑了几步,追上了刚刚步入密林的白鹤庭。   “我们的钢也不错。”说完,他又道,“回头给你做把新匕首。”   “什么时候?”白鹤庭径直往前走,语气很平淡,“三个月后?还是半年后?”   骆从野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松开缰绳,驱走坐骑,与白鹤庭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又偷听。”他歪头看着白鹤庭,调笑似的问,“你看着好不高兴,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白鹤庭目视前方,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道:“不想让你糟蹋这条被人千辛万苦救回来的性命。”   他几乎完整复述了林浅曾经说过的话,骆从野又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去送死,我只是去……告诉钟茂如,他的盟友很可靠。”   按照原定方案,若国王执意出兵,乌尔丹人会在援助物资的同时派出一批已支付过酬劳的佣兵相助。可骆从野的语气实在过于轻松,白鹤庭没感受到可靠,只感受到了散漫与随意。   白鹤庭不理他,骆从野便滔滔不绝地继续:“真正出力的是雇佣兵,我那队Alpha表面上受钟晓指挥,但不会承担风险太大的任务,甚至连身份都不会暴露。钟茂如可不希望给自己找麻烦,再多出一个勾结叛贼的罪名。”   “别想得那么简单。你们需要同时对抗两边的武装力量,而且,必须时刻保持压倒性的优势。”白鹤庭停下脚,严肃地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骆从野当然明白。   一旦战局向对面稍有倾斜,立刻会有见风使舵的贵族向国王投诚,借以在战争结束后得到国王的封赏。到那时,敌对的力量将会变成一个停不下来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将他们全部碾成碎末。   他没再嬉笑,认真道:“我说了,我不是去送死的。”   白鹤庭欲言又止,又抬步往前走。   这里的温度比都城要温暖许多,林中生长的植物也与皇家猎苑略有不同,但此情此景还是让骆从野回想起了四年前的秋猎。   那时候的自己,绝无可能想象到现在这一刻——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的生死牵动着白鹤庭的情绪。   “以前都是我看着你离开,这感觉真有些不适应。”他扯住白鹤庭的手臂,令他的脚步慢下了一点,“当年你去南下平乱,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觉得我派不上用场?”   诚实地说,是的。白鹤庭没回话。   骆从野当他默认了。他闷闷道:“我走之后,你发情期到了怎么办?”   白鹤庭道:“我有抑制剂。”   骆从野一怔。   “那玩意儿不是不管用吗?在渔村的时候……”   “不管用是因为你的信息素。”   风自林间穿过,打断了二人的低语,一片小树叶飘飘摇摇地落在白鹤庭的头顶上,他抬起头想将那叶片抖落,骆从野突然朝他走出一步,将他抱住了。   “不要说这种引人误会的话。”他低声道。   说完,又朝白鹤庭的发顶用力吹了口气。   那叶片打着旋飞走了。   头顶的树冠生得茂密,几道光柱透过缝隙打在泥土地上,风轻轻地吹,那光斑便轻轻地抖,骆从野的呼吸也变得很轻:“我回来的时候,大概……秋天都要过去了。”   可在场的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最乐观的估计,战况一旦变得焦灼,没有人能预估归期。   “想想,真的要离开好久。”他又反悔道,“你还是再说几句吧,让我高兴高兴。”   但怀中的那人始终紧闭着唇齿,只是缓慢地一呼,一吸。   骆从野不依不饶道:“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嗯。”白鹤庭终于出了声。   “嗯?”他应得太痛快,骆从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顿了顿,语速放慢,又试探着问:“那……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想我?”   白鹤庭又“嗯”了一声。   骆从野倏地站直了。   “白鹤庭,你是不是想让我放松警惕,趁我不在偷偷溜走啊?”他低头看着白鹤庭,郑重其事地提醒道,“白将军,明人可不能做那暗事。”   话是他问的,答了,又不信。白鹤庭轻叹口气,把头靠回了他的肩膀上。   “在战场上,不要三心二意的。”他闭上眼,轻声嘱咐道,“平安回来。” 第92章   三日后的清晨,骆从野带领一队Alpha精兵与钟晓一同从乌尔丹岛启程,前去与即将抵达钟茂如封地的雇佣兵军队会合。   他离开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白鹤庭面朝里侧躺在床上,看不出是睡是醒。   骆从野觉得,他是醒着的。   白鹤庭的睡姿比往常要僵硬一点,他躺得很板正,在骆从野穿衣戴甲的过程中始终一动不动——这在这张床上可不常见。   骆从野突然很想吻他,或是抱他一下,再或者,摸一摸他柔软的头发。   但他没有。   若那样做了,他便真的不想走了。   他在床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赶在北阳催促之前悄然离开。   自他走后,岛上商议要事的地点便正式换到了林在常的住宅,白鹤庭对于战事的了解则大多来自于江寒的转述。   江寒仍然没有换到新的住处。钟晓离开得太过突然,林浅终日愁容满面,给他找住处一事一拖再拖。   江寒没有催她。   两个月后,岛上的天气迟钝地冷了下来。随着日色逐渐变短,白鹤庭在海滩上静坐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隔一日,他会去江寒那里待上半天。   这日他抵达之时已近晌午,江寒正与林浅一起坐在桌边,埋头研究几份植物。见他来了,林浅用手指点了点桌上放着的一封信。   不知是因钟晓出征而心不在焉,还是受到了江寒的影响,林浅对白鹤庭的敌意淡去了不少。她朝他看了一眼,恹恹道了句:“你的。”   白鹤庭拿起那封沉甸甸的信,但没有立刻查看。   骆从野一直以每周一封的固定频率给他写信。从第三周开始,信中还会夹带一条绑在腕处的皮绳。皮绳在长途跋涉中已经散去了许多味道,但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龙舌兰酒香气。   骆从野总是在信里唠唠叨叨地讲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与他聊天气,聊风景,聊些新奇见闻,也会在信中问候他的近况。   但白鹤庭只回过他一次。回信的内容也很简洁,追问他是否查到了苏幸川的消息。   白鹤庭把信封收入衣袋,低头与他们一同看向桌上的东西,纳闷道:“这是什么,杂草?”   江寒道:“一部分是。”   林浅纠正:“绝大多数是。”她抬起手指,又点了点另外一个信封,“这是北阳寄回来的药材,说是前线雇佣兵的偏方,外敷可以——”她的语气阴阳怪气的,“强筋健骨,消肿散瘀。”   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白鹤庭拆开看了,还真只有这么几句话。   他嫌弃地把那纸丢了回去:“他这字和八岁的骆从野有一拼。”   这话有几分夸张的成分,另外二人顿时笑出声来。林浅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她一边帮江寒一起把有用的草药挑拣出来,一边悠悠道:“你倒是一直挺淡定的,是真不担心骆从野的安危啊?”   白鹤庭无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皮绳,没容江寒插嘴,对她道:“他们所在的战场不会像钟茂如的攻城战那样血腥。雇佣兵之间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投降不杀。对于他们来说,俘虏就是真金白银,等着家属缴纳赎金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林在常也是这样安慰林浅的。但这说辞显然没能奏效,女孩姣好的面容又挂上了忧虑:“话是这样说……可他们与普通的俘虏不一样,不是吗?”   白鹤庭话音一顿,没反驳:“你要真想帮她,就与她同去,在这里胡思乱想都是徒劳。”   林浅当时确实是想一起去的,但被钟晓和林在常不容反驳地拦了下来,他此话一出,林浅顿时红了眼眶。   不待那晶莹的泪珠落下,白鹤庭又道:“掉眼泪也不会对战局有任何帮助。”   林浅猛地起身,却没能站稳,好在被白鹤庭及时抓住了手臂。   她的性格虽然有些刁蛮,但很少会表现得如此情绪化,江寒急忙起身给二人打圆场:“时候不早了,这些草药之后再收拾,我们先吃饭吧。”   林浅缓过了眩晕感,反胃感又涌上胸口,她往回扯自己的手臂,皱着眉头道:“你们吃吧。”   白鹤庭没松手。他盯着林浅看了一会儿,突然沉下了声音:“你是个医生,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自己不清楚?”   林浅抽了下鼻子,抬起另一只手抹掉眼泪,冲他冷冷骂道:“你才有毛病。”   江寒敏锐地捕捉到了白鹤庭神态中的异常,视线自他的脸滑向林浅的脸,也严肃了起来。   “坐下。”他绕过白鹤庭,抬手覆上林浅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给你看看。”   白鹤庭闷不吭声地给他让开了地方。   林浅茫然地看着他俩,不知所以地坐回到椅子上。江寒为她检查了脉象,又走到她背后,弯下腰查看她的腺体。   林浅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自己是个医生,居然没能察觉到——   她回头看向江寒,不待他开口,抢先问道:“真的?”   江寒看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年轻的姑娘总算破涕为笑,面上的憔悴之色也被冲淡了。但她立刻又手足无措地纠结起来:“我应不应该告诉钟晓?会不会害她在前线分心?”不待二人回答,又站起身,语气活泼得像一只轻盈欢快的黄雀,“我先去告诉父亲!”   见她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江寒连忙将人按住,劝她:“你别毛毛躁躁的,小心一点。”   林浅闻言收敛了一点。   她歪下一点头,双手覆在小腹之上,露出了白鹤庭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温柔。   “真想知道……”她轻言轻语道,“它现在是什么模样。”   白鹤庭怔怔地看着她。   我知道。他想。   她完全沉浸在了喜悦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另外二人,都露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神色。   自那之后,白鹤庭再也没有去找过江寒,但江寒时不时会来看他,给他讲讲自己所知道的前线近况。   战火又持续了两个多月,在寒冷开始侵蚀这个海上孤岛之时,钟茂如的攻城战终于传来了捷报。一周之后,白鹤庭也首次收到了来自苏幸川的信件。   那是一个阴天,冬日的海风冷得刺骨,江寒赶在日落前抵达了骆从野的住处,见白鹤庭又独自坐在了海边的沙滩上。   他把两封信同时交给白鹤庭,告诉了他国王退兵的消息。   “我听说……国王之所以退兵,是因为钟茂如重新向国王宣誓臣服,国王还为他签署了一份皇家赦免令,赦免他发起私战的罪。”江寒顿了顿,吞吞吐吐道,“钟家,是不是……”   “背叛”二字卡在他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但白鹤庭听懂了他藏在话里的担忧。他摩挲着信封封口处的红色蜡印,思忖了许久,最后低声道:“应该不是。”   江寒不懂政治,但见白鹤庭无意解释,便也没有追问,只劝说道:“天气太冷了,回去吧。”   白鹤庭点了点头,像是答应了,可身体却一动未动,目光仍旧望向视野的尽头。   那里有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将眼前浑浊不明的世界一分为二。   是海与天的交界。 第93章   “靛蓝翎羽”,这是一条只有苏幸川与邱沉知道的召集密令。   苏幸川在收到这条暗语时想必仍抱有诸多疑虑,他没有鲁莽地暴露信息,在来信中只写了两个字:待命。   而白鹤庭给他回了四个字:保持联络。   这封发往岛外的信件虽然简短,却也经过了一番严密审查,为了防止他在墨水和信纸上做手脚,有人还专门将这四个字誊抄了一遍。   两周之后,白鹤庭从江寒口中得知了骆从野不会随大家一同返程的消息。   船只抵达乌尔丹岛的那一天,白鹤庭站在距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遥遥望见了在甲板上冲林浅挥手的钟晓。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依然能从她的肢体动作中看出她的急切与雀跃。这让他确认了自己之前的判断——钟茂如向国王宣誓效忠,是与骆从野合谋做出的决定。   但他确实没有在返程的人群中看到骆从野的身影。骆从野托人给他递来了一封信,说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可能要过几日才能上岛。   两日后,白鹤庭无视阻拦,在议事时间擅自闯入了林在常的会客室。   众人先是惊讶,而后面面相觑,年纪大的几位还露出了一点意图遮掩的难堪神色。   白鹤庭逐个扫过他们的脸,平静地发问:“骆从野在哪儿。”   *   那艘巨型风帆舰船仍静静地停靠在港口。   指挥官在船上有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舱室的空间并不宽敞,里面只容得下一台小桌和一张窄床,也缺乏有效的取暖手段,在冬日里冷得像一个冰窟。   骆从野在这里已经整整躲了三个晚上。   就在刚才,北阳气冲冲地敲响了舱门,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不会再替他扯这种幼稚的谎话。   舱门被愤怒离去的Alpha摔得抖了抖,骆从野被冷风冻得抖了抖。   幼稚吗?   好像是有点。   可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去面对重逢后与他首次失去标记联结的白鹤庭。   五个月零九天,他与白鹤庭分开了五个月零九天。他走的时候,夏花还没有完全败落,回来的时候,冬天都过去了一半。   但他仍能想起将那人揽入怀中是什么感觉,仍能记起那令他魂牵梦绕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骆从野一个激灵——   舱门突然爆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   接连遭受重创,门板颤颤巍巍地晃了几下,终于寿终正寝,歪倒在了边上。   扑面而来的寒风随着来人一同灌进舱室,白鹤庭与呆若木鸡的骆从野对视两秒,大步而入,左手扯住他的领口,右手拽开了他的短衫。   他二话不说就扒自己衣服,骆从野大惊失色,“哎”了一声。   这破地方实在是太冷了,舱门还是坏的,显然不是什么适合“坦诚相见”的场合。   白鹤庭不由分说地把他上半身摸了个遍,疑惑道:“你没有受伤?”   “受伤?”骆从野被他问得傻了眼,“谁说我受伤了?北阳说的?他带你来的?”   白鹤庭松开他的衣领,不由得冒起一股邪火。   他暗中尾随北阳摸到了这个地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心理准备——这家伙也许身负重伤,甚至可能残疾了,又或者毁了容。   可他分明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   白鹤庭又朝下扫了一眼。   生龙活虎的。   这模样哪里有半点伤病的样子?   “为什么要躲在这儿?”他厉声喝道。   骆从野眼明手快地截住他挥起的手腕,而后动作一顿,缓慢地移开了按在他腕上的手指。   那条深棕色皮绳便这样暴露了出来。   这皮绳他是认得的,曾与他贴身相伴了一周之久。可临时标记最多只能存在两周,白鹤庭早就不再需要他的信息素,他把皮绳放入信中的时候,压根就没指望过白鹤庭会戴在身上。   骆从野讶异道:“你戴着它。”   白鹤庭张口无言。   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巴掌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这个巴掌一点儿劲儿都没收着,骆从野的左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白鹤庭瞪眼看他,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蹦出四个字:“混账东西。”   他转身就要走,骆从野手比脑快,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挥臂甩开。   “滚开。”白鹤庭恶狠狠地骂。   *   待骆从野回到家中,白鹤庭正闭着眼,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烤火。壁炉里噼里啪啦的,还能看到半张没烧完的抑制贴和一小把皮绳。   骆从野没料到他会发如此大的脾气,慢步走到他的面前,在椅子边上蹲了下来。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连船的门都给我拆了。”他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容我说几句话?”   白鹤庭完全无动于衷,仿佛把他当成一团空气。   骆从野只好把手中的东西硬塞进他的手里。   “我用这个给你赔罪。”他低声道。   白鹤庭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看清了——自己的手中有两把匕首。   “一把是我做的,一把是我找工匠做的。”骆从野继续道,“你喜欢哪个,就拿走哪个。”   白鹤庭分别把它们拔出刀鞘,握在手中试了试手感。   这两把匕首与落海的那把模样相似,但显然精致了不少。流畅的刀刃薄如蝉翼,木柄上的火焰雕花也更加精细,细致打磨过的复杂纹样光滑如蜡,摸不到一丝毛刺。   相比之下,其中一把的做工肉眼可见地更胜一筹,白鹤庭把那把匕首插回刀鞘,丢给骆从野,又闭上了眼。   骆从野看着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怔,片刻后,低下头笑了几声。   “白将军什么眼光。”他举起手中的匕首晃了晃,语气很是遗憾,“这可是我相当满意的作品。”   白鹤庭转匕首的动作一顿,扭过头看他。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困惑中带着点恼怒,不满中还有点失望,骆从野用手中的匕首点了点他手中的,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做工差的这把是我做的?”   白鹤庭的目光又落回到他手中的匕首上。   骆从野跟着他看了回来。   “没关系。”他安慰道,“那把也是我做的,是我一年前做的。我的手艺是不是进步得挺——”   他话说一半,一抹刀光猝然闪过。骆从野蓦地住口,向左侧倾身的同时,用手中匕首推开了那直奔面门的一刀。   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震惊道:“白鹤庭,你来真的?”   白鹤庭把匕首“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冷冷地开了口:“滚回你的船上去。”   骆从野把他丢下的匕首捡起来,也插回鞘中,仰脸看着他。火光给白鹤庭精致的俊脸染上一层暖色,将神情中的冷冽冲淡了些许。骆从野往前凑了凑,诚恳道:“船上好冷。而且,门都叫你踹坏了,真没法住了。”   他把两把匕首重新塞回白鹤庭手里,连他的手一同包进掌心,很认真地说:“别生气,都是你的。” 第94章   都是你的。   骆从野的皮肤被风吹得很凉,却有热量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流淌的热流经由手指,漫延到了胸口的位置。白鹤庭唇角一动,向上勾起一点难以察觉又稍纵即逝的弧度。   但被骆从野注意到了。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轻声问。   白鹤庭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开始摆弄那把做工更加出色的小匕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眼间就被新玩具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骆从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不敢见你。”他坦诚道。   “不敢?”锋利的匕首在几根手指间轻盈地旋转,白鹤庭斜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有不敢干的事?”   “有啊。”骆从野的语气也带上了一抹讥嘲,“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与你产生任何交集。”   白鹤庭眼底的讥嘲顿时消失了踪影。   他用两指捏住匕首,垂眼看着骆从野。   骆从野却只看着自己放在他膝头的手。   “对我来说,你是……”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缓缓地往下讲,“挂在天边的,那轮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月亮。从小到大,我费尽心思,踮起脚尖,只是为了离你更近一点。”   如果人一生只能说一席话,对骆从野而言,就是即将要说出口的这些话。   熊熊燃烧的壁炉,不断起落的海浪,这一切突然变得很吵。乱他心神,惹他烦躁。   可即使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世界在下一秒灰飞烟灭,都不能阻止他把这些话说下去。   但白鹤庭听不下去了:“什么星星月亮——”   “我做到了。”骆从野不容他打断,自顾自地说,“但这给了我错觉。我以为我摸到了月亮。后来才知道,我触碰到的,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他语速愈慢,声音也压低了一点。   “一碰,就散了。”   白鹤庭的目光也像水波一样晃了晃。但这回,骆从野没能看到,他仍旧低着头,嘴角轻轻地弯了一弯。   “从小我就在仰望你,仰望你早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无论我表面上如何虚张声势,在你面前,我的心总是那样低。它低得卑微,又低得卑鄙。它不敢让标记消失,害怕标记消失后,你说出什么它不想听的真心话。”   说完这些,他再次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了白鹤庭的眼。   “现在,没有标记捣乱,你给它一个痛快。”他用逼问的语气继续道,“我只问一遍,你,不许讲谎话。”   白鹤庭沉默地看着跪于自己膝前的年轻人。这分明是一个臣服的姿势,可看向他的那双眼却目光炯然,比身旁烧得正旺的炉火更加灼人。没有任何臣服者会投来这样直白且冒犯的眼神,更没有任何臣服者会发出这样的质问——   “你把我……当什么人?”   白鹤庭依然沉默着。他没有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习惯,除去他效忠过的那位,他也没有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必要。   可骆从野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别不说话。”   他的语气近乎乞求,膝盖上的那双手慢慢攥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起一点白。白鹤庭在无奈中意识到,他又要为这小孩破例一次。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片刻后,认真地回答了他:“让我犯蠢的人。”   骆从野安静几秒,摇了摇头:“听不懂。”   白鹤庭蹙眉看他:“这怎么会听不懂?”   骆从野立刻道:“我笨。”   白鹤庭险些噎住。他用匕首的刀柄拍了拍骆从野的脸,用警告的语气提醒他:“你再犯浑,小心我割断你的喉咙。”   骆从野忍不住笑了一声。   十几年过去了,白鹤庭恐吓他的手段竟然还是如此单一。   他扬起头,献祭似的把自己的脖颈送了上去,无所谓地说:“你割吧,我不躲。”   白鹤庭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无计可施的神色。   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他用一句话轻易吓唬住的六岁小孩。顺杆爬的本事,没有谁比他更熟练了。   他把匕首收了起来,但骆从野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如果人一生只能提一个问题,对骆从野而言,就是即将要问出口的这一句。   “你是不是……”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给这个问题加上了一个更加保守,也更加稳妥的限定词,“有一点……喜欢我?”   *   熊熊燃烧的壁炉,不断起落的海浪,这一切又突然变得很静。骆从野短暂地失聪了一瞬,只能通过口型来判断白鹤庭说了些什么。   他似乎说了四个字,以“不是”开头的四个字。   不是……   不是什么?   骆从野还在回忆中费力地辨别,白鹤庭已经倾身凑近了他的脸。   白日朗朗,门窗紧闭,火光在壁炉中张扬地跳跃。   月亮却凭空出现了。   它的清辉爬上了骆从野的皮肤,抚过他的手指,染上他的嘴唇。带着熟悉的温度,和令人神怡心旷的清甜。   像是猜到他没听清似的,白鹤庭吻着他的唇,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一点。” 第95章   刻意挑选的匕首,戴在腕间的皮绳,离别前的退让,还有那个僵硬的背影。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骆从野不是没有发现。   他只是不敢相信。   他不信教,自他被那十四岁少年从刀口救下开始,他的生命中便出现了唯一的神明。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从守望到贪恋,他期待,又不敢期待,他曾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这句肯定的回答,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却又无法相信。   是梦吗?   但这个吻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   他神色飘忽,宛如梦游,白鹤庭向后退开一点,看着他问:“现在给亲了?”   他俊眉微挑,垂眸俯视的模样显得有些傲慢。骆从野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问:“为什么是月亮?”   比起月亮,白鹤庭更喜欢太阳。太阳总是暖洋洋的,可以赐予万物生长的能量。   而月亮……   它没有太阳大,也没有太阳亮,只是挂在夜空中的一无是处的装饰品。   月亮哪里好?   “月亮……”骆从野整个人仍游离在梦里,讷讷地答,“月亮冷冰冰的。”   听完这话,白鹤庭的表情也变得冷冰冰的。   他对这个比喻更加不满了。   “但月亮让黑夜变得很亮。”骆从野不错眼地望着他的脸,那是一张美到生出距离感的脸。   他怔怔地说:“它还很美。”   白鹤庭洒在他脸上的呼吸暂停了一刻。再开口的时候,表情中的冷也融化了一点。   “你是不是戏剧看太多了。”他将双手搭上木椅扶手,向后靠回椅背,轻轻地哼了一声。   “费尽心思,踮起脚尖,想要离我近一点?”那张完美容颜挂上了一丝鄙夷,“可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去请你?”   骆从野又被他问得愣住了。   他想起白鹤庭从南方返回都城的那一晚,他没有与其他家仆一同迎接将军凯旋,还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在忙”。   那一晚,白鹤庭也发了一场脾气。   他无法反驳,在这句质问中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双手搭上他的手,轻声对他道:“我笨。”   与前一句“我笨”不同,这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白鹤庭还想再骂,眼前忽的覆上了一片阴影。   带着酒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骆从野在他唇间点了一把火,这火封住他的喉咙,攫取他的呼吸,把他未说出口的难听话烧了个一干二净。白鹤庭被圈在两条有力的手臂之间,手背被按得红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窒息中氤出一团雾气。   现在他觉得,太阳好像也没有那么好。   它烧起来,人会没命。   骆从野吻了他一会儿,吻够了,才松开他的手,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很想你。”他用双手撑住木椅扶手,气息仍是乱的,“离开之后,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   白鹤庭的耳朵也被那把火烧着了,抬手环上了他的腰。   “早就同你讲过。”可沙哑的声线让白将军的训斥失了严厉,“在战场上,不要三心二意的。”   骆从野的喉咙骤然一紧——   一只手顺着他的后腰,一寸一寸地往上。他用右手捞住白鹤庭的背,正欲将人抱起,那只手却停了下来。   白鹤庭突然问:“这是入冬的时候伤的?”   骆从野在诧异中抬起头。   白鹤庭的手指正按在他的肩胛骨之下。在那个位置,有一处刚愈合没多久的箭伤。   那一箭距他的心脏约有三指距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害他休养了将近十日。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谁都不许把他受伤的事传回岛上。连林在常与林浅都被蒙在鼓里。   “谁通风报信的?”他不爽道。   白鹤庭的手指在那处陌生的伤疤上停留片刻,把手抽出了来。   “那周的信,”他平静且简短地答,“很短。”   骆从野呆了呆。   “怎——”白鹤庭话没说完,身体猛地失去了重心。他条件反射地搂紧骆从野的脖子,无处安放的双腿在空中晃了几下。   但骆从野抱他抱得很稳。   他用双手托住白鹤庭,面对面抱着他往前走。白鹤庭这才放松了一点,手指下滑,按了按那硬实的背肌。   去前线历练了一遭,这家伙比以前更结实了。   似乎还长高了。   白鹤庭少见地羡慕起Alpha来。十八岁那年,他的身高已经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可分化成Omega之后,骨骼仿佛停止了发育,几乎没有长过个子。   这个曾经只有他一半高的小鬼,如今竟高出他这么多。   “抑制贴,帮我撕了。”骆从野被他摸得呼吸愈急,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大了。   这话的语气有些刺耳,白鹤庭低头看他问:“又命令我?”   一丝愠怒爬上那紧拧的眉头,骆从野把他往高颠了颠,诚恳地向他解释:“我腾不出手。”   说完,又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很眷恋地蹭了蹭。   “憋好久了。”他的嗓音也软了下来,听起来闷闷的,“难受。”   --------------------   我真服了。不能在这里修文,一修就进审核。 第96章   床帷在匆忙间只拉了一半,不同于在都城时的克制又小心,也不同于重逢后的强势又无礼,今日的骆从野似乎与往常都不太一样。   白鹤庭在混乱的脑袋里搜刮了一个尽可能贴切的形容词。   缠人。   他推住骆从野的肩膀,歪头躲开一点,哑声道:“别亲了。”   半遮半掩的帷幔泻出浑浊火光,白鹤庭的皮肤却白得透亮,那雪白之上又浮起一层浅粉。骆从野吻掉他唇上的水光,又去吻他浅淡的眉毛,眼下的泪痣,挺翘的鼻尖,最后吻回那双淡红的薄唇。   明明已经这样拥抱过数不清多少次,可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一种头一回与这个人赤裸相拥的错觉。他用手托着白鹤庭的脸,与他眼对着眼,唇贴着唇,很小声地向他确认:“真的喜欢我?”   白鹤庭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你说了,只问一遍。”   骆从野哑口无言。   迟来的悔意一股脑涌上心头。他确实那样说了,为了得到一个不掺水分的答案,他竟一点儿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可这种话,听一次哪够?   他懊恼地叹出一口长气,再一次低下头,又被推住了腰。   白鹤庭警告道:“别蹭了。”   骆从野无视了白将军的警告,黏黏糊糊地往他身上又拱了几回。   “我想和你亲热,又不想和你亲热……”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可笑,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有点奇怪。”   是很奇怪,白鹤庭想。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却是别的。他竟理解了骆从野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骆从野让他理解了爱。而这个让他理解爱的人,却无法理解自己有多特别。   真是麻烦。   他用手卡住骆从野的喉咙,把他的脸推远一点,一脸认真地对他道:“抑制剂失效的时候,北乘舟让我找个Beta,帮我度过发情期。”怕他不懂,他又补一句,“Beta,安全。”   说完这些,白鹤庭便不再多说,只瞪着一双澄净的眼,很严肃地看着骆从野。   那意思像是——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该听明白了吧?   但这番话讲得实在有些曲折。骆从野的脑袋才刚转完第一个弯,白鹤庭已经彻底不耐烦了。   “那年秋猎,”几根修长的手指因生气而微微收紧,语速也加快了许多,“你真的以为我会和别人同骑一匹马?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人同乘一匹马?你这个蠢——”   骆从野突然拉开他的手,用唇封住了白将军没有新意的训话。   那条总是吐些刻薄之语的舌头立刻缠了上来。   白鹤庭没再推他,两条长腿自然而然地屈起,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那意思像是——既然听明白了,就不要废话了。   骆从野却再次抬起了头。   他与白鹤庭额头相抵,垂眼看着他,自言自语似的问:“怎么办?”   他半天不干正事,白鹤庭正要发火,又听他继续道:“你这样,我不想走了。”   白鹤庭突然间愣住。   环在脖颈上的手顺着Alpha的宽肩滑落下来,那双桃花眼中的情欲也渐渐散了。   骆从野有些后悔自己破坏了气氛,但话已出口,便没办法轻易地糊弄过去。他翻身从白鹤庭身上下来,侧躺在他的身边,对他解释道:“钟茂如被特赦之后,效仿他的大领主不在少数,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热闹。”   事情的进展不用他提,白鹤庭早已猜到了大概。他仰面看着床榻的顶棚,很快恢复了镇定。   “王宫里的那群废物,就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结果?”他轻嗤道。   骆从野道:“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钟茂如夺下那块地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确定了。”   白鹤庭转过头看着他。他得承认,骆从野是对的,倘若钟茂如率军支援前线,战局将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王赦免钟茂如的罪,表面上是钟茂如向王室低了头,实际上却是钟茂如给王室递去了一个保持体面的台阶。   “况且,他还给他们送上了一些他们想知道的情报。”骆从野弯起唇角,冲白鹤庭挑了挑眉毛,“半真半假的情报。”   白鹤庭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骆从野没有明说情报的内容,但瞧他故作轻松的姿态,那些情报显然与他或是乌尔丹人脱不了关系。   骆从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揉了揉他的肩头。   “我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不可控的势力越少,我们的胜算越大,应该等那些小贵族在私战中被吃干抹净,再寻求更好的机会。”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迟疑,声音也压低了一点,“但我不想等了。我想在春暖花开前,把这一切彻底了结。我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负责任?”   白鹤庭靠着床头坐起身,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缓缓地道了句:“未必。”   骆从野仰起脸,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白鹤庭斟酌着道:“想要扭转局面,他们需要钱,也需要救兵,这些都得耗费时间去周旋,留给敌人太多喘息时间,不一定是件好事。”   可他的话锋又陡然一转:“但冬天并不是一个适合打仗的季节。天气太冷,补给线又长,你这是去送死。”   骆从野听完,没说什么,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渴吗?”他突然问。   白鹤庭点点头,他便赤脚下地,去桌边倒了一杯酒,又走了回来。   “所以,”他把酒杯递给白鹤庭,神秘兮兮地丢出一句谜语似的话,“我要在我们的地盘打这一仗。”   白鹤庭用酒水洇了洇喉咙。   他不知道骆从野口中的“我们的地盘”指的是哪里,但瞧他胸有成竹,便也没有追问,只把酒杯递还给他。   骆从野却走了神,没接这杯酒。   “但我还有另外一个顾虑。”他垂着头,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现在把钟晓和林浅分开,好像太残忍了。” 第97章   但他转念一想,又道:“她们的孩子似乎也将在初夏出生,和你一样。”他顿了顿,眉眼中晕开了一抹柔和笑意,“一定也是个漂亮的小孩。”   葡萄酒从杯中荡出,馥郁酒香四处逃窜,猩红酒液在那两条白皙长腿上留下了几道暧昧的水痕。   骆从野连忙接过那杯倾翻大半的酒,对白鹤庭道:“我去给你拿块帕子。”   他把目光从那两条扎眼的大腿上艰难地移开,又艰难地转过身去,可还没走出半步,一只手突然探过来,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   “我有话要说。”白鹤庭道。   杯中酒液又被泼掉了一半。   骆从野回过头,视线从二人交握的手移向那张泛着绯红的脸,最后仰头喝掉了杯底的最后一口酒。   床榻随即一沉,复杂的酒气铺天盖地地灌入白鹤庭的嘴。骆从野的舌头还带着红酒的余韵,他吻着白鹤庭柔软的唇瓣,轻声问:“葡萄酒好闻,还是我好闻?”   空气里的龙舌兰酒信息素肆意乱飙,白鹤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这是在和一杯酒争风吃醋?”   骆从野跪坐起身,抓着他的腿往自己身前拽了一把,又托起他的膝弯,俯身吻了吻他的膝盖。   “嗯。”他一本正经地对白鹤庭道,“我,小气。”   他的唇沿着白鹤庭的大腿一路向下,一点一点地吻掉了他腿上的那片酒痕。   白鹤庭突然抬起手,推住了他的脑袋。   “以后,”他嘱咐道,“不要总用抑制贴了。”   骆从野闻言抬起头,不满道:“你怎么不小气了?”   白鹤庭不与这幼稚鬼在这幼稚的问题上继续纠缠,只道:“不要浪费你的信息素。”   骆从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不用信息素也能打赢别的Alpha。”   “别把战场当儿戏——”白鹤庭话说一半,身体蓦地一颤,喉咙里挤出呜咽似的一声。   “你做什么……”他又去推骆从野的脑袋,却被骆从野用一只手按住了腿——   ……   他太久没有疏解过,险些把骆从野呛到。骆从野平缓了一会儿呼吸,从他腿间抬起头,起身去吻他的嘴。   白鹤庭啪的推开了他的脸。   费心费力把人伺候好,却换来一个巴掌,骆从野反应几秒,无语道:“你怎么嫌弃你自己?”   白鹤庭偏头躲得更远,嫌恶之色溢于言表:“脏死了。”   骆从野倒也不恼。他吻不到嘴,便去吻那通红的耳朵。   “舒服吗?”他朝白鹤庭的耳边呼出一口热气,悄声道,“我在你里面,比这样还舒服……”   白鹤庭不再给他继续打岔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你也想要后代吗?”   骆从野一怔。   他在这令人浮想联翩的问题中敛起神色,试图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挖出点戏谑的成分来。   但没有。白鹤庭竟是认真的。   “你光着身子说这种话,真的很危险。”他的眼神往边上飘了飘,用余光扫着白鹤庭的脸,吞吞吐吐道,“这种事……大家……都会想的吧……”   白鹤庭闭了闭眼:“别想了,你不会有的。”   对话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去了。骆从野愕然,目光唰的看了回去:“你干嘛诅咒我?”   白鹤庭沉默片刻,缓缓道:“江寒说……”   骆从野急道:“你怎么又提别人?”   他又想去捂那张嘴,但被白鹤庭歪头躲开了手:“你刚才也提了。”   骆从野当即反驳:“这不一样。”   白鹤庭问:“哪里不一样?”   骆从野被他问得哑了火。   实话实说,他也没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江寒与钟晓林浅有多大区别。可一旦想起白鹤庭为江寒按摩包扎时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   他又开始羡慕钟晓了。   “我小气。”骆从野再次强调了一遍。   白鹤庭没有听他插科打诨的兴致,抬手把他再度追来的脸推住了。   “江寒说,”他一板一眼道,“我可能,不能生育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安静的对望中缓慢地流逝,骆从野久久都没有反应,白鹤庭松开了捂在他唇上的手。   “而且,”他继续道,“我也不可能允许你跟别的Omega生孩子。”   骆从野终于回过了神,冷声道:“你说什么呢?”   “所以,”白鹤庭平静地把话说完,“你不会有后代。”   骆从野凝望着他云淡风轻的脸,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腹部的那道刀疤。   “有人对你用刑了。”他的问句带着肯定的语气,眸光也沉了下来,“是不是白嘉树干的。”   白鹤庭没有回答。骆从野闭上眼,轻轻地吐出了一口颤抖的长气。   “伤得很重吗?”他压抑着呼吸问。   白鹤庭移开视线,只道:“我大意了。”   他突然想到,也许自己真的被诅咒了。   他没有真正得到过白逸与骆晚吟之子的身份,却像骆晚吟一样独自孕育过一个孩子,又像白逸一样,不能再拥有新的孩子。   他被他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诅咒了。   骆从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臂把他抱进了怀里。   那些曾经丢出去的轻飘飘的承诺,汇聚成一把沉重的巨剑,直直地劈开他堵着千言万语的胸口。   能说些什么呢。   他没有办法再大言不惭地对白鹤庭说,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他已经食言了。   他咬牙沉默了许久,末了,只艰涩地道出一句:“我爱你。”   他听到白鹤庭在他耳边很轻促地笑了一声。   但这笑声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把白鹤庭抱得更紧,想了想,又道:“不让我找别的Omega,那你今生今世都得和我在一起才行。”   白鹤庭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闭着眼睛问:“我不在,你就去找别人?”   “你说什么呢?”骆从野转脸看他,不容反驳地,严肃地纠正道,“这句话的重点是,今生今世,你都要和我在一起。”   --------------------   不好意思宝宝们……修文又修锁章了,这章是重发。 第98章   白鹤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人谈论一生一世这样虚无缥缈的话题。连看海这样简单的承诺他都险些失约,一生一世那么久,谁又能说了算呢。   他没有接骆从野的话,扣住他的后脑,把他的脸扳了回去。   “没有后代,你觉得遗憾吗?”他问。   他看不到骆从野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那起伏停顿了几秒,骆从野才道:“不遗憾。”   这是凭直觉丢出的一句谎话。   这对话让骆从野感到很不真实。他只是一个生在平民区,身份低微的私生子,而他从小仰望的这个人——不论是否身陷囹圄,他永远从容,永远高贵,像一颗晶莹剔透、璀璨夺目又坚不可摧的钻石。   白鹤庭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屈尊纡贵地为他延续后代?   可耳边的潮意却是真实的。   骆从野动都不敢动,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他的声音很轻,连呼吸都放缓了:“我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子。”   “我是不喜欢。”白鹤庭道。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便与寻常小孩不同。父亲、母亲、孩子、血缘,这些词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不会令他产生任何特殊的情感。骆晚吟惨死的那一天,他连眼泪都没有掉,白逸崩逝之时,他的心中也无甚波动。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胸口空荡荡的,好像被人用尖刀剜出来了一块。   骆从野的侧脸已经被微凉的液体打湿了。他想抬头看白鹤庭一眼,但扣在脑后的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无法起身,只好转过一点脸,嘴唇轻轻贴上了白鹤庭因忍耐而紧绷的脖颈。   “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是……”唇间尝到一点湿润的咸涩,他用手指摩挲着白鹤庭的肩头,轻声道,“你现在在我身边,弥补了所有的遗憾。”   温热的呼吸扫在颈间,让人觉得暖和,又让人觉得痒。白鹤庭转过脸,对上了那双因专注而愈显浓黑的眼。   他的眼睛明明那么黑,却又不可思议的清澈,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望到那其中的——笨拙,莽撞,奋不顾身,与义无反顾。   白鹤庭静默片刻,低头凑近他的唇角,轻斥了一声:“废话真多。”   他脸上的泪痕未消,眼睛也红彤彤的,可表情却不似哭过,神色中又带上了那股熟悉的淡漠。但骆从野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事实。从此刻开始,眼前这个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了全新的释义。   见他毫无反应,白鹤庭不太满意地抬起腿,正欲踹他一脚,却被一把攥住了小腿。   骆从野的吻也迎了上来。   他的舌头长驱直入,绞住了白鹤庭的舌尖,白鹤庭猛地抽了口气,身体向上弓起又落下,手指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印。   他的眼睛看起来更红了。   “我太想你了。”骆从野喟叹着道。   他们太久没见,白鹤庭的身体禁不住这样不知轻重的撒野,但也无力骂人,话音被撞得快散了:“我看,你一人,在船上,挺快活……”   “不快活。”骆从野动作一顿,咬牙切齿道,“一点都不快活。”   他现在只后悔时间不能回到三日前。在舰船靠岸的那一刻,他就应当飞奔回这里才对。   而不是在那又挤又冷的船舱里抓心挠肝。   “说起来……”他扳过白鹤庭的脸,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船上的?”他想起北阳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不太妙的猜测,“你把北阳怎么了?”   白鹤庭沉默两秒,含糊道:“他活该。”又不耐烦地抓了骆从野一把,“不是不让我在床上提别人?”   *   江寒终于搬入了新的住处。   他向驱马车送他前来的Beta礼貌道谢,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新居。   这屋子不大,但光线明亮,看起来已有人细致地打扫过一遍。外厅中的壁炉烧得正旺,日用品也备得齐全。   林浅办事向来妥帖,这倒是没什么可意外的。   他把随身携带的几件东西放于桌上,正在心中琢磨如何归置它们,突然有人敲响了大门。   门本就是敞着的,站在门边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可模样依旧拘谨。来人看着江寒没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布袋,像是在与他打招呼。   江寒冲他点了下头,他才踏入屋内,把布袋放在桌上,语气也是硬邦邦的:“给你带了些水果。”   江寒朝那敞开的口袋里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这是水果?”   北阳咽了口口水,看着他“啊”了一声。   江寒没说什么,向他道了句:“多谢。”   他不再说话,像是在送客,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北阳的视线无所适从地落在了桌子上。   那上面只有几套衣裳和一摞书册。   江寒是被他亲自押上岛的,那时他的手上空无一物,这些东西想必都是林浅为他置办的。可他在岛上已经住了多半年,搬家竟只带这么几件家当,这让北阳感到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还有一点失落——桌上并没有任何草药。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状似无意地问:“我寄回来的药,好用吗?”   可他寄回来的大部分都是杂草,江寒委婉地答:“我的手已经不需要用药了。”   这话说完,屋内再一次坠入了难捱的沉默。江寒不好直白地把人往出赶,只好拿起了桌上的衣裳。   北阳连忙道:“我来帮你吧。”   江寒无奈道:“不用……”   可北阳已经抱起了那摞书册,闷声走到了厅中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摆着一台深褐色的橡木五斗柜。   他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把书册一本一本地放进去,江寒跟过去,把手中衣物放入第二层的抽屉,冲他的手又瞟了一眼。   “手上有伤?”江寒问。   年轻人的语气比他的手腕还要僵硬:“没有。”   江寒大概猜到,他手腕上的伤是出自白鹤庭之手。他今早从林浅那里听说,由于北阳不肯说出骆从野的下落,白鹤庭当众与他起了一点冲突。   但他给这年轻的Alpha留了一丝薄面,没有戳破真相,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   北阳被这笑声烧红了耳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在发痛的手腕也愈发不听话——   手中的书册径直摔进了抽屉里。   江寒的笑声霎时停了。   北阳也愣住,他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喃喃道:“这是我哥的……”   摊开的那个本子正是江寒从林浅那里拿来的北乘舟的医学笔记。   江寒安静须臾,对北阳道:“你要想要,就拿走吧。”   “不了。”北阳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这才把本子合上,在抽屉里摆正了,“我又看不懂。放在我那里,太浪费了。”   这回他不仅耳朵红,连眼眶都红了。江寒把收纳衣服的抽屉合上,拿起一本书便走,给他留出了一点释放情绪的空间。   他走回桌边,在椅子上坐下,翻开了手中的书册。“你们兄弟的感情真好。”他平淡地说,“你哥知道你这样惦记他,会很开心的。”   过了好一会儿,北阳才道:“我们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一直很黏我哥。”他轻轻叹了口气,话音中仍带着一点不明显的鼻音,“江医生,你真温柔,像我哥一样温柔。”   江寒没有接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把书又翻了一页。   这年轻人只看得到北乘舟的温柔,但他显然还不明白——对谁都很温柔的人,往往比谁都残忍。   他那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和风细雨的哥哥,明明对他的心意一清二楚,却佯装一无所知。 第99章   在两日后的集体议事中,白鹤庭的出现让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但与会者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了骆从野的计划上。   白鹤庭也终于知道了骆从野口中的“我们的地盘”究竟指向何处。   乌尔丹地广人稀,人们集中居住在较为富饶的东部草原,西部荒漠则鲜有人至。当年他为了摆脱皇家骑兵的追踪,也是先向西迂回地逃了一段路程。   没有人比乌尔丹人更了解乌尔丹,在西部荒凉之地建立几个隐蔽的补给点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难在如何用掩人耳目的方式把物资运输进去。   白鹤庭猜测,这个计划已经部署了相当长的时日。   “现在的问题是,”骆从野伸出两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我们需要把他们引到此处。”   他的手指在这里一顿,又滑向了边上的一处高地:“而且不能让他们察觉到这里的埋伏。”   林在常看着他指尖落向的位置,无须他解释,便明白了不得不在春天来临前打这一仗的原因。   北阳自然也懂:“也就是说……”他站起身,指向了地图上的另外一个位置,“我们要佯攻要塞,但不能越过此处,而是从这里开始败退,退向目的地。”   他话音未落,便传来了一声轻笑。那笑声中带着点不屑,除了北阳本人以外,其他几人都朝白鹤庭看了过去。   “穷寇勿追,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那张俊脸上的讥嘲之色愈发明显,“邵一霄有个老谋深算的爹,他自幼耳濡目染,会上你这种低级的当?”   这话说得十分刺耳,大家一时间全部绷紧了弦,生怕两人再动一次手。   但北阳竟没有回嘴,只是看了白鹤庭一眼,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白鹤庭似乎也觉得新奇,轻轻地挑了下眉。   “待先遣军抵达乌尔丹,让你们的‘盟友’向王宫传达一个‘未证实’的消息。”   他转脸看向骆从野,轻飘飘地丢出一颗惊雷——   “白鹤庭是主力军的指挥官。”   众人骇然,才刚松懈的那根弦瞬间又绷紧了。   “不行。”骆从野立刻道。   白鹤庭补充道:“我不需要实际指挥权,我也指挥不动你们。”   这句话是说给林在常等人听的,但骆从野从这话中听出了明晃晃的言外之意。   这根本不仅仅是一个“未证实的消息”。   白鹤庭要亲自上前线。   骆从野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我说不行。”   如今私战四起,王宫焦头烂额,国王一连签署了十几份皇家赦免令,对乌尔丹人来说,这勉强算是一个“还可以”的起兵时机。可即使王室能动员起来的战兵有限,双方的兵力仍然悬殊。   换言之,这并非一场有百分百胜算的对抗,作为诱饵的那支轻骑,更要承担可以预见的巨大风险。   他的态度相当坚决,白鹤庭继续道:“这是最稳妥的方案。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邵一霄会亲自出现在前线,并且不遗余力地追击逃兵。白嘉树一定会给他下一道命令,让他确认消息是否属实,然后不惜一切代价……”他话音一顿,把“杀”这个字咽下,改口道,“抓我回去。”   除了骆从野以外,没有人提出异议,显然都在认真思考这个战术的可行性。就连骆从野也不得不承认,白鹤庭的理由很充分。更重要的是,他的死而复生必将在军中引起轩然大波,白嘉树费尽心思粉饰的太平也会被彻底粉碎。   白鹤庭将后背靠回木椅椅背,像是在提醒他的身份似的,悠悠地道了一句:“统帅。”   但这一声“统帅”喊得又有些轻浮。   他转了转手中的匕首,问骆从野:“你不会认为这么简单的诱敌任务我都完成不了吧?”   骆从野没有回答,只抬手捏了捏发痛的额头。   他怎么可能质疑这一点。白鹤庭上战场的那一年,他恐怕连路都没走利索,而这个计划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执行难度。令他犹豫不决的是,他不可能亲自在前线护白鹤庭周全。他必须驻守高地,判断反攻的时机,这个时机将决定战局,也将决定诱饵的生死。   见他态度松动,白鹤庭又道:“除此以外,我去,还有另外一个好处。”   但他这话只说了半截。他转身面向林在常,语气也客气了不少:“我需要林先生帮我传递一条消息。”   林在常没料到他竟会向自己提出请求,意外道:“什么消息?”   “这条消息有些复杂,由你代我传递,可以免去很多麻烦,也省得大家提心吊胆的。”白鹤庭把话说得很直接,但没有详述那条消息的内容,只笃定道,“你不信任我,可你信任苏幸川,所以之前才会同意我与他联系。你们是旧识,我猜得没错吧?”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周后,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上举办了一场朴素的婚礼。   与海的另一边不同,乌尔丹岛无人信教,自然也没有神职人员。移居到岛上的乌尔丹人一直奉行世俗化婚礼。   而这一场婚礼则更为特别。为了不暴露之后的计划,婚礼的见证者仅有林浅的几位亲友。考虑到白鹤庭与江寒交情甚笃,林浅特别向白鹤庭也发出了邀请。   但白鹤庭没有出现在她与钟晓的婚礼现场。   这个结果无人意外。白鹤庭性格高傲,压根没人指望他会真的前来参加乌尔丹人的婚礼。   白鹤庭再一次见到林浅是在启程之时,骆从野与他并排站在舰船的甲板上,一同望向了码头的方向。   那里有一对难分难舍的爱侣。   凛冬的寒风将骆从野额前的短发吹散了,露出了光洁好看的额头,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英俊立体。他的神色中带着几分惋惜,又含着几分歉疚,自言自语似的道:“她们二人再次相见……也许,孩子都要出生了。”   白鹤庭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   他转身要走,却被抓住了手——   几根手指牢牢嵌入他的指缝,把他拽了回去。 第100章   北阳上舷梯的脚步一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骆从野竟毫不避讳地吻了白鹤庭的嘴。   但他还没从被白鹤庭空手制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在白鹤庭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他抬腿又上一级台阶,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么一会儿都忍不住?”   走在他后面的江寒倒是无甚反应。他知道,这一吻又是亲给他看的。虽然无法理解这Alpha到底在向他显摆什么,但次数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北阳没有在甲板上过多停留,领着他一路走到舰艉,伸手推开了一扇舱门。   面前是一间独立的舱室,这样的房间往往都是为指挥官或舰长准备的,江寒站在门口没挪步,北阳解释道:“我们要航行好几日,你就在这里休息吧,这里稍微清静一点。”   见他犹豫不定,又道:“林浅特别嘱咐过,要安排一间独立的房间给你。”   江寒这回没再推辞,他走入舱内,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放了进去。   他此前从未上过战场,请他同行的想法是由白鹤庭亲自提出的。即使不算驻守在南方山林的主力军,单这几艘风帆舰船就配备了几十位随军医生。但用白鹤庭的话说——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些乌尔丹人。   江寒答应得很痛快。在决心抛弃一切为北乘舟复仇之时,他就已经看淡了生死。只是没想到兜来转去,在北乘舟过世之后,他竟真的踏上了乌尔丹人的舰船,要与他们并肩作战。   北阳背着手站在门口,语气忽然变得支支吾吾的:“如果,你哪里不舒服……”他用眼神点了点门口,“就喊我。”   江寒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了走廊中的一张吊床。他冲北阳点了下头,又向他道谢。   北阳想了想,继续道:“如果你晕船的话……”   “没关系。”江寒打断了他,从行李中掏出一个嫩黄色的椭圆果子来,“我带了这个。”   北阳立刻抽出了才刚探入衣袋的手。   柠檬味酸,能够有效缓解晕船引发的不适,江寒客气地朝他笑了笑:“谢谢你的水果。”   *   离开舰艉后,北阳随军械员一同巡视了一圈军械舱与火炮甲板。待清点完装备,他又去清点了一遍随舰人数,这才得空回到顶层的露天甲板。   这艘舰船此次并不执行战斗任务,如果风力适宜,他们将在海上航行四到五日。在海上,这只能算是一段极短的行程,可北阳却罕见地感受到了煎熬。   头顶浓云密布,风浪也大了起来。他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却始终冲不散胸口的那抹郁结。   看起来,江医生仍然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很努力地认错,很用心地示好,希望以此来弥补自己对江医生造成的伤害。   但江医生对他,似乎除了道谢,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在甲板上待到夜快深了,才缓步走回舰艉,站在了自己的寝室门口。   *   船体猛地一晃,江寒的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几秒后才重新找回呼吸。   冷汗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袍,他在冬夜中蜷缩起身体,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体温有些高,像是着凉了。   他没有亲眼目睹过父母与弟弟的死状,但他是一位医生,遭遇海难后人会变成什么样,根本无需他人向他转达。   海上航行对他而言还是困难了些。   他裹紧身上的毯子,这才冷不丁地发现,床边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影隐入了朦胧夜色,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但江寒的心里却很清楚。   有一个残忍的家伙,又来梦里折磨他了。   那个永远彬彬有礼,用微笑将他拒于千里之外的残忍的家伙。   *   北阳低头看着窄床上的人影,犹豫着要不要把江寒叫醒。   他似乎睡得很不舒服,像被梦魇住了似的,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些北阳听不懂的呓语。   北阳弯下腰,俯首凑近一点,尝试着问了一句:“江——”   就在这时,舰船似是撞上一波巨浪,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滴因紧张而生出的潮汗在冬夜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失温,宛若一滴冰凉的泪,砸在了江寒脸上。   北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刚才险些在颠簸中摔到江寒身上,好在及时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床榻。   但这已经是一个越过礼数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江寒身上清新的草香。   奇怪。   江医生明明是位Beta,他为什么会闻到……   北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草药的味道。   而这个呼吸可闻的距离,又让他隐约地看见——   江寒似乎是醒着的。   *   不待他确认,一只裹满湿汗的手已经覆上了他的脸。   北阳感觉不到那手的烫,因为他的皮肤比那手更烫。那只手抚过他的眼尾,滑过颧骨,唇角,最后捏住了他的下巴——   仿佛有人朝北阳的脑袋轰了一炮,耳中一瞬间只听得到嗡嗡蜂鸣。   江医生的嘴唇好软。   舌头也是。   江寒含住他的嘴唇,一点一点舔开他的牙齿,又去纠缠他的舌头。北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爬上床的,也许是江寒双臂一起环上他脖子的时候,又或者是江寒喘出细软呻吟的时候。   他的身体也这么软……   北阳混乱地想。   他用一只手扣住江寒的肩膀,把人死死按进怀里,又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不容他呼吸一般,吮住了他的舌根。   他也不知道他们吻了多久。   吻声停了,狭小的船舱中便只剩下纷杂而急促的喘息。北阳用手臂撑起一点身体,半压在江寒身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冷静下来。   这出乎意料的发展令他感到不知所措。   他觉得有必要与江寒说些什么,但江寒的脑袋微微歪着,两只手虚环在他的腰间——看起来是真的睡熟了。 第101章   江寒在海浪的轻摇中睁开眼,向舷窗看了过去。   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刺目的日光驱散掉了海面上的氤氲雾气。云白得无瑕,天蓝得清透,昨晚的风浪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用手背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仍然很烫,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但越是生病,越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江寒撑着床板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两条毯子。   他疑惑地看着那条多出来的毯子,还没想清楚个所以然来,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喷嚏。   *   北阳猛地转过头,把第二个喷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不是爱生病的体质,可先是让出了自己的寝室,又让出了自己的毛毯,会着凉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他从吊床上跳下来,语言功能却无法自控地失了灵,连句普通的问候都没能讲出来。   江寒用一只手推着舱门,看着他迟疑道:“那条毯子……”   无意识地,北阳的视线落在了那张泛着病色的唇上,又仓皇地移开。“没事。”他低头看向脚下,不自然地抓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我再去货舱拿一条就行。”   走廊光线昏昧,但仍能看出他眼底有片明显的青黑,江寒打量着那张简陋的吊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歉意:“你这样睡不好吧。”   北阳一呆,热意从脖子一瞬间烧到了耳朵。   他今日的模样有些古怪,但江寒实在没有精力与他客套,只好收了话头,向他颔首道别。可还没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江医生。”   江寒停住脚,疑惑地回过头:“什么事?”   北阳没想到他抬脚就走,更没想到他会若无其事地丢出这么一句。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江寒那话的意思,讲话的气势都矮了七八分:“你……”   他张着嘴“你”了半天,却一直没有下文,江寒只觉得愈发疑惑:“怎么了?”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到让北阳有些恍惚——昨晚的那个吻,会不会只是自己睡昏头做的一个梦而已?   但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一整夜都没能合眼,怎么可能是梦?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吻的触觉,记得那个吻的温度,记得自己心跳的频率和理智泯灭般的失控。   可江寒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他很熟悉的那种表情。每当江医生想拒绝却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为难之色。   北阳完全想不明白了。他很想质问江寒一句,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问他为什么要假装无事发生,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最后,只低声道出了一句:“你昨晚……睡得好吗?”   江寒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他的目光飘向别处,唇也抿紧了。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还可以。”他淡淡地答。   他说不上来昨晚睡得算不算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真的烧糊涂了。   他竟然梦到北乘舟与他接吻。   即使是在梦里,北乘舟也不可能与他接吻的。   “多谢关心。”他把目光又落回北阳脸上,神色比刚刚还要倦怠,“还有事吗?”   *   比北阳预计的时间还要更早,启程后的第三个夜里,他们这支没有挂旗的舰队无声无息地停靠在了一处早已废弃的港湾里。   在革命军登陆后的第二日下午,邵一霄在王后的寝宫中见到了已有近七个月身孕的邵一清。   他仰躺在一座华丽的雕花大床上,背靠着一个软枕,见邵一霄来了便想坐起身来。但还未等侍女出手搀扶,邵一霄抬手制止了他。   胎儿的月份已经有些大了,白嘉树不允许他随便走动,他便只能从侍女口中听到一些宫廷里的小道消息。   “我听说了,那群贼人又起了乱子。”年轻的Omega荣色枯槁,肚子却鼓得奇大,像是整个人的精气全被那肚子里的东西吸去了似的。   邵一霄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语气不快地对他道:“你不应该操心这个。”   今日上午,国王收到了来自钟茂如的一封加急密信。钟茂如曾向他们透露过,同他进行交易的那个武器商人与几年前支援南方Omega起义的像是同一伙人。这次他又在信中传递了两个新的消息——那商人刚与乌尔丹人做了一笔大买卖,据那商人说,乌尔丹人似乎又在计划用武力手段夺回裴铭的封地。   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白嘉树的重视。乌尔丹人的武装叛乱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还不如贵族频繁的私战让他头痛。可信中的第二个消息却不同了。   据钟茂如说,那商人曾向他详细地打探过白鹤庭去世的细节,经他几番追问,对方才道出真相。乌尔丹人此次很有自信,他们声称自己有一位战无不胜的指挥官——曾经的步兵军团最高统帅,白鹤庭。   白嘉树没有在御前会议上公布第二个消息,只是在屏退众人后单独留下了邵一霄。   邵一清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领了王命,即将前往乌尔丹平乱。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觉得,乌尔丹这片土地并不是白逸对邵一霄的奖赏。它根本就是一个枷锁,他的哥哥永远摆脱不了的枷锁。   “你一定要亲自去吗?就不能让你手下的人自己去吗?”邵一清撑住软床,勉强坐起来一点,有些急迫地抓住了邵一霄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总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   邵一霄皱了皱眉头:“别大惊小怪的。你怀孕了,所以才会这样多愁善感。”   但这只是一句说给弟弟听的安慰之词。邵一霄自己也清楚得很,有过背弃之行的人不可轻信。他并不相信钟茂如,但也正如白嘉树所说,不论如何,他都得去前线探一探究竟。   毕竟,比起只会小打小闹的乌尔丹人,白鹤庭才是可能颠覆政局的真正威胁。   这敷衍的答话显然也没能说服邵一清。为了保胎,他很快就要进入产房,在那昏暗的地方一直待到生产。在这期间不会再有任何人向他传达邵一霄在前线的消息。   “哥哥。”这性格温顺的Omega看起来更加忧虑了,他将邵一霄的手攥得更紧,“等我从产房出来的时候,你会来见我的吧?”   邵一霄不耐烦道:“那是自然。”   他时常想不明白,他们二人明明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性格怎么就生得天差地别。他把邵一清的手放回床上,严肃地嘱咐道:“记住,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尽快为陛下生下一位健康的王子。不要做无谓的担忧。” 第102章   先遣军在登陆之日便已率先启程,他们要赶在王宫调动更多兵力之前拿下第一座目标要塞。其余人则驻扎在港口附近,等待与来自南方的主力军完成会合。   先遣军距目标要塞只剩一日行程之时,白鹤庭在港口营地见到了自己的两位老部下。   辞去将军府管家一职后,苏幸川的定居之处与都城相距不远,但为了避人耳目,再加上要先去接上邱沉,他选择了一条颇为曲折的路线,赶来这里花费了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   即使已经在信件中得知了白鹤庭仍然活着的消息,他们二人还是红了眼眶。这四年来,他们一直以为白鹤庭是在标记清洗手术中不幸出了意外,谁都没有想到那场盛大的皇家葬礼竟葬下了一副空棺。   但白鹤庭对手术中的一切都缄口不言。他向他们简单同步了目前的作战计划,又听他们讲了讲麾下军士的近况——即使这些苏幸川都已在信件中汇报过了。   与他的猜测相差无二,他在步兵军团中的心腹早已被明升暗贬地调离了原先的岗位。白嘉树没有食言,他让这些人拿到了更高的薪水,只不过做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差。如果有人主动申请离开常备军,还会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有几位立过战功的军官甚至还获得了爵位。   白鹤庭手中端着一杯温酒,在帐中踱了几步,对邱沉道:“听说,你现在是一位男爵了。”   邱沉没有立刻回话。   他不仅得了爵位,还被国王赐了婚。与他成婚的Beta女子虽然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却也是一位贵族小姐,其家族对王室十分忠诚。现在想来,国王赐这桩婚的目的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单纯。   他垂着头沉默几秒,才低声道:“我来这里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   白鹤庭冲他挥了下手,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只吩咐道:“你们两个不会同我一起出现在前线,要与骆从野一同守在后方。”   邱沉猛地抬起了头。   他陪伴白鹤庭出生入死许多年,总是能很快地领悟白鹤庭隐藏在言语背后的意思,此刻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茫然。   茫然过后,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白鹤庭没有解释,只告诉他:“你想错了。”   *   二月初,乌尔丹连着落了一周的雪。   夜幕缓缓垂落,白鹤庭站在山地最边缘的山头,眺望山下那片毫无起伏的雪白。   明日清晨,驻扎在这里的主力军将兵分三路,按照之前预演过无数遍的流程,前去完成各自的使命。   他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随风飘舞的晶莹雪花。那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很快消融不见,天幕上的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消散了。   这大概是这一战结束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而这一战即使大获全胜,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身后人的脚步在雪地中咯吱咯吱地响,随后,一件厚实的羊毛斗篷披上了他的肩头。白鹤庭朝主帅营帐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独自离去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那小子最近总心不在焉的。”   “别担心。”骆从野一边帮他系斗篷,一边对他道,“办正事,他是靠得住的。”   明日一早,北阳将与白鹤庭一同出征,名义上他是白鹤庭的副官,实际上却拥有这支精锐中军的最高指挥权。但他自登船以后便异常的沉默寡言,也很少与大家一同进餐,像是揣着什么心事似的。这也是骆从野今晚单独把他叫来商谈的原因。   现在不是能够松懈的时候。   白鹤庭目视前方,轻嗤了一声:“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他拖了我的后腿,我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根据先遣军传回来的情报,即使算上右翼那支负责增援的雇佣兵,敌军至少也比他们多出一倍兵力,骆从野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我只希望你能在意你自己的死活。如果计划失败,不要犹豫,直接撤兵。”   见他对自己的嘱托无动于衷,又一把扳过他的脸,语气也愈发急躁了:“听到了吗?”   白鹤庭“啪”的拍掉了他的手:“对我发号施令会上瘾,是吗?”   骆从野这回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把白鹤庭整个身体都扳过来,向前跨出半步,收拢双臂将人抱紧了,又躬下一点身,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脏已经擅自回忆起了第一次听到白鹤庭死讯时的剧痛。   那时的他尚有不甘与恨来支撑,可如今……如今再没有什么能支撑他在没有白鹤庭的世界里活下去了。   “我这是乞求。”他发着闷的声音几乎要被山间风雪的呼嚎盖住了,“不丢下我。你答应过的。”   霜雪染湿了他的衣袍,白鹤庭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骆从野。”他轻唤道。   他没怎么在二人独处时直呼过骆从野的名字,骆从野不由得愣了愣。   “等这一战结束之后——”   骆从野大惊,倏地直起身来。   “不许说这个!”他喝止道。   白鹤庭被他骤然拉高的嗓门吓了一跳:“为什么?”   骆从野严肃道:“在戏剧里,每当主角讲出这种台词,就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   白鹤庭呆了几秒,而后拧起了眉头。   “又是戏剧?”他嫌弃道,“少看那些没有用处的东西。”   骆从野担心他一意孤行,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不、许、说!”   白鹤庭只觉得这年轻人莫名其妙。   但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讲。   他抬起手,抚掉骆从野头顶的那层薄雪,又靠回他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   “真暖和。”他轻叹道。   身上的衣裳潮乎乎的,能暖和到哪里去。骆从野低头看他,与他商量:“外面太冷了,回帐里吧?”   “嗯。”白鹤庭懒懒地应了一声,脚下却纹丝未动。 第103章   “这些四处打洞的老鼠,几年不见,玩的竟还是原来那老一套。”邵一霄合起侦察兵传回的情报,把羊皮卷丢回了副官手里。   乌尔丹境内坐落着十几座大小不一的武装要塞,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张军事防御网。有两支小规模的游击军先后夺取了几座守军力量薄弱的要塞,但它们都不在关键位置,有一座甚至位于荒凉的西部。   副官收起羊皮卷,若有所思道:“他们的主力军还在向主城前行,取这种无关痛痒的据点,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他们从前就喜欢这样,故弄玄虚。”邵一霄把他递来的冻疮膏推开,又冲另一人道,“地图。”   那人连忙将手中地图展开,举在了他的面前。   也许是大雪难行,这几日叛军的行军速度放缓了许多。邵一霄的视线沿着叛军的前进路线一路向前,最后落向一处咽喉重地,在心中预估了一下双方行军的时间。   他们至少可以领先叛军两日抵达这个地方。   *   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雪终于停了。白鹤庭微眯起眼,在久违的阳光下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巴尼亚山谷已经近在眼前。   几日前,他下了一道计划之外的命令,让所有人在一座城堡废墟中扎营休整了整整两日。冬日行军本就艰难,这个决策凭白耗费了许多粮草。   但今日清晨收到侦察兵传来的情报后,北阳终于想通了这道决策的用意。   部署战术时他们曾猜想过可能迎敌的位置,可能性最大、风险也最大的一种情况是——当主力军兵临城下,邵一霄会从后方发起突袭,令他们腹背受敌。攻城战本就易守难攻,他们要在夹击中抛下辎重,转而向目的地撤退。   邵一霄在此处设防,倒为他们节省了许多时间与资源。   北阳驱马停在白鹤庭身旁,疑惑道:“你为什么觉得邵一霄会埋伏在这里?”   白鹤庭冷哼了一声:“因为他蠢。”   邵一霄的应对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乌尔丹平原多,而山地少,傲慢如邵一霄,只要让出一个合适的埋伏点,他是不会让别人的炮火摸到自己的城墙的。   但北阳在此行中的表现却在他的预料之外。即使没能理解他的意图,却也没有自作聪明地违抗他的命令。倒真像一位尽职尽责的副官似的。   北阳自知不会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也没有再问。他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山谷的幽深入口,语气也犹豫了起来:“山上肯定有埋伏。”   巴尼亚山谷的最窄之处不足百米,他们若是继续深入,只会叫对方瓮中捉鳖。   “怎么?”白鹤庭朝他瞟了一眼,“怕死?”   北阳摇了摇头:“不怕死,怕输。”   年轻人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胆怯,白鹤庭收回视线,把弓箭卸下给他,只留下了腰间佩剑:“你们就停在此处,做好迎敌的准备。”   说完,他轻踢了一脚马肚。可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北阳别停了马。   白鹤庭没料到这人如此禁不住夸,沉声斥道:“叫你做准备,你跟过来做什么?”   北阳没有挪步,仍旧挡在他的面前:“临行之前,我向骆从野保证过,会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他着重强调了“完好无损”这四个字,白鹤庭不由得挑了下眉毛:“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好替北乘舟报仇。”   北阳沉默几秒,对他道:“一码归一码。”   白鹤庭认可地点了下头:“你倒挺正直,和北乘舟一点都不像。”   北阳咬了咬牙:“我愿意暂时放下血仇,不代表你可以随便侮辱我的哥哥。”   “说实话也叫侮辱?”白鹤庭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换作北乘舟,他才不会在乎什么对骆从野的保证。他只会祈祷我在那山谷中身负重伤,那样的话,邵一霄更有可能不顾一切地追出来。”   北阳闭上了嘴。   这话虽然难听,却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大实话。在北乘舟眼里,为了让元帅与乌尔丹人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适当的牺牲是必要的。   即使牺牲的会是他自己。   白鹤庭没了耐心,策马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想输,就听我的。”   *   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山谷入口的方向,看着那一人一马从容而入,最后停在了距地面防线两三百米远的位置。   这支皇家军队有一半人隶属步兵,其中许多人都曾在白鹤庭麾下效力过。更何况,即使认不出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也不可能认不出他盔甲上的黑蓝银羽毛纹章。   哗然过后,天地间一片寂静。   邵一霄眸光一沉。   命可真硬。   他竭力压抑住心头的烦躁,语气平平道:“真没想到在这里等来的居然是白将军。白将军怎么会与乌尔丹反贼混在一起?”   “一个被国王厚葬过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白鹤庭平静地反问,“邵小将军不觉得稀奇吗?”   “稀奇,当然稀奇。”邵一霄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一个被国王厚葬过的人却举着罪臣之旗,我觉得十分稀奇。”   白鹤庭不再接话。他将视线在人群中缓慢梭巡了几个来回,又抬起头,扫了眼可能的埋伏点。   “我看到了一些熟面孔。”他抬高一点声音,但语气仍是不疾不徐的,“我应该教过你们,刀尖要朝向敌人,而不是自己人。我独身前来就是想告诉诸位,我无意与自己人开战,放下你们的武器,我不会追究你们的叛逆之罪。”   山谷中猛地爆发出几声大笑。   邵一霄笑完,又瞬间沉下了脸:“叛逆之罪?一个已经背叛国家的人,哪里来的颜面指控别人?”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厉声喝道,“我让你们放下武器了吗?都给我把弓举起来!”   白鹤庭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继续道:“我听说,邵小将军是西里教的忠实信徒。如果你忠于你的主,那更应该命令你的部下放下武器。”   邵一霄怎可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不再犹豫,从身旁的近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弓,又伸手去箭筒中取箭。但白鹤庭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座立在雪地中岿然不动的碑。   “四年前,我曾信任过的那人一心要置我于死地,还费尽周折地掩埋真相,是因为——”   邵一霄在匆忙间搭箭开弓,可白鹤庭接下来的话已然裂石流云,回荡在了空旷的山谷里——   “我是先王与希摩贵族骆晚吟的婚生子,也是先王的合法长子。” 第104章   一支长箭擦着白鹤庭的肩甲飞过,干净利落地扎入他身后的雪地。   在这样远的距离还能保持这样的精度,算得上优秀。但在战场上,只有优秀的箭术是远远不够的。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邵小将军还要与我兵戈相向?”白鹤庭看都没看那箭一眼,语调沉稳如常,“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支与我擦肩而过的箭,也许正是你的主给你的指示。”   “一派胡言!”他所在的位置本就在射程之外,分明是早有准备,邵一霄双目通红,将手中的紫杉木长弓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世人皆知,先王陛下只迎娶过一任王后!白将军公然发表这种大逆不道之词,看来是执意要与叛军一条路走到黑了!”   白鹤庭能从烟草信息素中感受到他的浓烈杀意,但在他身后,已有一支分队自行放下了手中的长弓,与此同时,头顶的几个埋伏点也传来了骚动的声响。   白鹤庭的脸上没有暴露出任何特殊的情绪,这些人都是他命苏幸川提前秘密联络过的。白逸花了十多年时间都没能彻底抹去裴铭存在过的痕迹,白嘉树想在短短四年里除尽他的所有心腹,自然也是痴心妄想。   可混乱只是暂时的,服从才是士兵的本能。他深知自己不可单枪匹马在此地久留,便最后扫了一眼那些熟悉的面孔。   “我今日前来,要说的就是这些。”他握紧手中缰绳,放慢语速,慎之又慎地提醒道,“我不希望自己的手再沾染任何一个自己人的血。任何人,只要追出这条山谷——”   傲雪凌霜的Omega高昂着头,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丢出了最后警告:   “从今以后,他就是先王的敌人,是立国者的敌人,也是——王国的叛徒。”   *   大雪洗净了尘霾,世界比以往都要透亮,可骆从野却无心欣赏美景。他站在高地坡顶,视线沿着一马平川的冰面一直往前,目不转睛地望向主力军可能会出现的方向。   他很清楚,白鹤庭不可能完全依照他的计划行事,但几日前从前线传回的消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白鹤庭竟公开宣称自己是白逸的合法长子。   听闻此事,位于后方的乌尔丹人反应相当激烈,许多人认为他们被白鹤庭所利用,成为了他争夺王位的工具。但大家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及时保持住了理智。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容不得丝毫分心,不出意外的话,山下的冰面很快会被潮水般的人海所淹没。   “喝点热的。”   骆从野闻声回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苏幸川。   自六岁被白鹤庭带回都城,这位可靠的管家先生一直待他不薄,他的声音终于令骆从野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苏幸川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把温热的酒杯塞进他的手里,又退回到他的身后。白色热气自杯口氤氲而上,骆从野端着那酒,但没有喝,视线落回到这几日凝望过无数次的地方。   “我不应该让他去的。”他喃喃地道。   他怎么会忽视掉这一点?白鹤庭不会平白无故地躲在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里。他之所以藏得那么深,是因为他一旦现身,必定会遭来杀身之祸。他的存在会撼动白嘉树头顶的王冠,白嘉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取他性命,好永绝后患。   而他竟然让白鹤庭去前线充当诱饵。   他今日滴水未进,声音听着哑得厉害,苏幸川没说话,只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骆从野仍然望着远处,低声问道:“您之前知道吗?他的身世。”   “不知道。”苏幸川坦诚地答。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与其他人同样震惊,但静下来仔细想想,似乎也早有端倪。白逸任命他为白鹤庭都城府邸管家之时曾对他说过——是裴铭念他可靠,推荐了他。   但他当时没有往深处想。但凡他再多想想,也许就会想到,元帅向来不会插手无足轻重的小事,那流浪街头的十一岁少年在元帅眼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骆从野把酒杯放回临时搭起的指挥桌上,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早就习惯了等他回来。”那口热气在冷冽寒风中瞬间化作了一团白雾,他用力揉了把因疲惫而干涩的眼,声音也愈发的沙哑,“可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如果他出了任何意外,我绝对无法原谅我自己。”   再次相见后,苏幸川还是头一回在骆从野身上看到脆弱与彷徨,眼前这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革命军首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懵懂青涩的年轻人。   “打起精神来。他是一位优秀的将领,敌军不会从他那儿占到什么便宜。”他温声安慰道,“而且,你做得很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骆从野疑惑地朝他看了过来。   “嗯。”苏幸川温和地笑了笑,“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来了。”炮兵指挥官苏谨文突然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的厮杀声与战马的嘶鸣。   临时指挥所的气氛登时冷肃下来,主力军用了近一周时间才迂回地退至此处,此时兵力折损严重,目力所及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敌军。负责拦截的右翼骑兵已从另一侧埋伏点向下奔袭,但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显然比战前预估的更加悬殊。   指挥所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件事——在人海中寻找一面高举的三色羽毛帅旗。   依照计划,在离开炮火射程后,北阳会命人举起一面白鹤庭的帅旗,向位于高地的指挥所示意他们的位置。   这也是开火的信号。   “统帅。”苏谨文提醒道,“敌军主力已经进入了我方射程。”   刀剑交击,雪地震颤,骆从野不错眼地望着山下,喉咙里涌起一股铁锈味的血气。   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敌军的骑兵先锋即将跑出他们的炮火射程。   可那面三色羽毛帅旗却依旧不见踪影。 第105章   在战场上,胜负的倾斜往往就在瞬息之间。   但现在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情况,己方部队分明已经进入安全区域,北阳却迟迟没有给出信号,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遇到了险情。   如果是前者,他愿意相信北阳的判断,更何况此刻与北阳并肩作战的是白鹤庭。但倘若他们已经身陷困境,没有办法及时发送信号……   寒风凛冽,骆从野的后背却被冷汗浸透了。他抬起一只手,让苏谨文继续待命:“再等等。”   在这片高地之上,五十门沉重的青铜巨炮与一队训练有素的炮手正严阵以待,在他们身后,还有一队负责增援的骑兵精锐。   而山脚下已是一片腥风血雨。   双方兵力悬殊,这样的阵地战只会任由对方将他们慢慢蚕食,苏谨文忍不住向前一步,又道一句:“再等下去,我们此前的努力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除去乌尔丹人之外,这批革命军中还有一批遭受教权压迫的科学家与工程师,另外一些则是几年前Omega叛乱的参与者及他们的至亲好友。苏谨文便是后者。他这话中也许带着一些感情倾向,但也确是对战局的客观判断。得知白鹤庭出现在巴尼亚山谷之后,王宫已经派出了一支援军,如果他们在此战中伤亡过大,很可能无力应对接下来的鏖战。   骆从野的手仍举在半空,不容反驳地重复了一遍:“等。”   “统帅。”苏谨文沉声道,“我尊重你,但我请求你不要被私人感情所影响。”他顿了一下,尽可能委婉地说,“他死在这里,也算是以功赎罪了。”   此话一出,苏幸川立即抬手按住了骆从野的肩膀。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又收回了手。   “他杀了侮辱我母亲的人,又救了我。”骆从野目视山下,神色依旧凝重,语气却很淡定,“他何罪之有?”   这一句话仿佛抹去了北乘舟等人的死,身后的骑兵队伍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苏谨文见他固执己见,心中愈发焦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活着回来,你需要解决多大的麻烦?”   这话他刚说出口便开始后悔,可骑兵中心直口快的一人已将他话中深意挑明在了台面上:“把白逸的一个儿子拉下来,再推另一个上去,我们的努力,已经没有意义了。”   高地上蓦地静了下来。   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该,可他却实实在在地道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但很快有人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如果没有他,你们的努力早就没有意义了。”   这声音有些陌生,众人一同朝讲话的那人望了过去。邱沉背靠一棵被雪压弯的枯树,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山下,仿佛没有察觉到环绕在他身边的赤裸敌意似的:“当年如果不是将军几番周旋,你们如今的首领,你们元帅最后的血脉,早就没命了。”   苏幸川是林在常的旧识,江寒在革命军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可邱沉却不同。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入侵者。空气中的焦灼情绪再升一级,苏谨文敛容道:“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样是在浪费时间。”骆从野不再多话,他唤来坐骑,冲身后的骑兵指挥官挥了下手,“你们,跟我走。”   这支千人精锐的原定任务是协助主力军清理战场,苏谨文立刻追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优柔寡断是战场大忌。”情急之下,他的语速也加快了许多,“四年前我们牺牲掉了北乘舟,这回我们要牺牲掉全部吗?”   “算好时间。”骆从野翻身上马,冲他吩咐道,“一刻钟后,不论是否收到信号,下令开火。”   但苏谨文又向他的坐骑贴近了一步。   受惊的战马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响亮嘶鸣,骆从野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我知道,打仗总有人要牺牲。”苏谨文将短剑横于自己颈间,双目红得像是浸了血,“我可以是被牺牲掉的那一个,但你不行。”   时间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骆从野垂眼看着苏谨文脖颈上的那道血痕,冷声道:“让开。”   站在远处的邱沉也同时出了声:“活腻了,我可以送你一程。”   他脚下虽未挪步,右手却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前方情况尚且不明,后方又乱作一团,苏幸川急忙劝道:“邱副官,别冲动。”   “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全军覆没。”邱沉朝苏幸川看了一眼,再次朝山下望了过去,“但那位,才是不能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大风呼啸而过,那杯已经凉透的酒被劲风掀翻,猩红酒液顺着桌沿向下淌落,在雪地中融出了一个斑驳的坑。   一只骨感纤细的手将那空杯拾了起来。   “四年前,为了保住你们的人,白鹤庭已经选择了牺牲他自己。”始终不作一声的人突然开了口,“你们不能让他再牺牲一次。”   骆从野朝他看了过去。   而江寒也正看着他。   “幸运又迟钝的家伙。”江寒冲他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隐藏着许多复杂的东西,令骆从野没来由地心脏一沉。   “如果一定要以结果论是非……”纠缠自己四年的噩梦终于能大白于天下,江寒却没能体味到丝毫的解脱,只感受到了无尽的疲惫,“那你们最应该审判的人是我才对。我亲手杀死了裴元帅的血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齐愣住了。   江寒垂下眼,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他明明可以不声不响地接受标记清洗手术,但还是向我苦苦哀求,求我手下留情。”手指被杯壁上残留的酒液染红了,像是染上了血,“当年国王要他死,不是因为他威胁到了王位。”   他在这里停顿了短短几秒。   但骆从野仿佛捱过了一整个世纪。   江寒抬起眼,看着他道:“是因为,他执意要留下你的孩子。” 第106章   白鹤庭迎风而立,仰头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阳。   他身上的盔甲已被血污覆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邵一霄还是一眼就在混乱的人群中辨认出了他的身影。   军中常有人说,战场上的白鹤庭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不论是近战搏斗还是战术安排,他向来狠厉干脆,每招每式都直冲对方要害。自他在巴尼亚山谷现身后,邵一霄的神经就再没敢松懈过。他们与叛军断断续续激战了数日,用肉眼可见的巨大优势将他们逼退到了此处。   可即使这样,邵一霄也没有轻举妄动。   虽然未能侦察到叛军援兵的任何踪迹,但他深知一点——面对白鹤庭这样的对手,即使胜券在握,依然不可急于求成,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中了他的圈套。   只不过,“死神”这样的称号,恐怕还是言过其实了。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他能够清楚地看到白鹤庭的肢体动作已经有些迟缓,就在刚才,他甚至没能拔出插入脚下尸体胸口的长剑。   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终究只是一个人类罢了。   “你还行吗?”北阳向后退了两步,与白鹤庭并肩站在一起,再次向他确认了一遍。   白鹤庭喘着气没答话。   他的体力与四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路他始终率一队轻骑亲自断后,避开了数次血战,让大部队尽可能保存了更多的实力。而他自己却已经精疲力竭。他松开剑柄,将腰间刀鞘一并拆下扔在地上,又抽出了一把轻巧的匕首。   邵一霄比他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他很小心,没有轻易出现在两军的交战前线。但此刻,白鹤庭无声地勾起了一点唇角。   他在无处不在的血腥气中找到了那抹刺鼻的烟草味道。   这是必然的。只要邵一霄的目标是他的脑袋,走到这一步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小子。”他活动几下僵硬的手指,朝北阳看了一眼,悠悠地道,“你的仇人到齐了。”   在他开口之前,北阳已经越过混战中的人群看见了邵一霄。这位稳坐于战马之上的Alpha指挥官,曾把北乘舟关进一个逼仄牢笼,让他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而他身边的这个人,又用一支长箭射穿了北乘舟的喉咙。   他们手上都沾着他亲生哥哥的血。   “一点都不好笑。”北阳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血水,露出了铁青的面色。   白鹤庭轻轻地笑出声来。   这年轻人只与他朝夕相处了短短几日,竟已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甚至还能分辨出哪些是玩笑之语。   这是只有将后背交付给对方后才能获得的默契。   北阳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冷冷地道:“这厮可真够谨慎的。他再不出现,我就要杀进去了。”   说完,他又飞快地往南边扫了一眼,向白鹤庭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白鹤庭点了点头,没说别的,只嘱咐说:“不要犯蠢。”   北阳也点了点头。他握紧手中长剑,抬起左手,向身后的一队Alpha比了个手势。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锐利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在邵一霄身上,“你要活的。”   *   在白鹤庭身后,一面旗帜突然间高高扬起。   在一面面印有裴铭家族纹章的叛军旗帜中,那面三色羽毛帅旗显得异常醒目。邵一霄来不及细想,眼睛已经条件反射地望向了南边。   那里是这片战场上最适宜埋伏的一处高地。   他身旁的副官也随他一同看了过去,而后在惊诧中瞪大了眼——   地动山摇。   震耳欲聋的火炮轰鸣声瞬间淹没了士兵们的惊呼。一队骑兵正从那处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与他们一同来到战场的,还有一颗颗从天而降的巨石炮弹。   邵一霄的大脑空白了片刻。   他派出的侦察兵并没有发现乌尔丹人运输火炮的蛛丝马迹。这些巨炮如何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   战马在巨大的嘈杂声中陷入恐慌,邵一霄被迫下马,但几乎无法站稳脚步。他回头看去,却目睹了地狱一般的景象。   一颗接着一颗的石弹呼啸着砸向他的身后。马在惊慌中四处逃窜,人在炮火中痛苦地叫喊,最不可置信的是,在石弹落下的位置,他麾下的士兵竟纷纷坠入了裂开的大地!   这怎么可能?   即使是这种规格的巨炮,也绝无可能劈开大地……   邵一霄拔剑出鞘,将精钢重剑重重插入脚下的厚重积雪,刀尖却在什么硬实的东西上撞出一声脆响。   慢几拍地,他终于回过神来。这一路地势过于平坦,缺少能够确认位置的参照物,他竟没能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着的并不是一片平坦冻土。   而是——   在严寒中结出厚冰的乌尔丹湖。   *   乌尔丹的春天比南方来得晚一些。   坚固的冰面在巨石炮弹的冲击下碎裂、塌陷,一块又一块的碎冰带着冰面上的一切一同沉入水中。冰冷湖水很快被染成了浑浊血色。不久前还在四散逃离的革命军在同一时间朝中心迅速聚拢,用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将皇家军队困在炮火之中。北阳率兵从中切入,与奋死抵抗的敌军杀作一团。   战局已经完成逆转,白鹤庭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欣慰。他仍旧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喧嚣与混乱。在那些沉入湖底的尸体之中,有许多人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过,像四年前一样,他再一次把刀尖刺向了自己人。   他将匕首插入鞘中,又倏地抬起头来,循着那熟悉的信息素味道看了过去。   像一阵疾风,又似一道闪电,骆从野低伏在马背之上,奔驰的黑马在雪地中溅起一片白雾。白鹤庭眉间的阴郁终于散开了一点,骆从野却大吼一声,在与他对视的同时露出了惊慌之色:“小心身后!”   --------------------   炮轰冰湖的灵感来源于奥斯特里茨战役。 第107章   视野天旋地转,一切发生得太快,白鹤庭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骆从野喊了句什么,只感觉他像一颗炮弹似的飞扑过来,又有什么东西裹挟着凛冽的冷风从他们身边飞了过去。   两人在雪地里滑出好几米才停下来。骆从野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用双臂把他圈在怀里,回头看了一眼那支跌入雪中的暗箭,扬声呵斥道:“你怎么走神!”   他没有佩戴头盔,但身上的轻甲依旧重得要命,像座山似的压在白鹤庭身上。白鹤庭觉得自己本来就要散架的骨头快被这座山压碎了。可这重量却叫他感到莫名的踏实。   他仰头看向交战处,负责增援的骑兵已将战线压了过去。   胜负已定。   “你好重。”他闷声闷气地说。   骆从野没有理会他的埋怨,紧盯着他的眼,再度斥道:“在战场上,你怎么能走神!”   他的语气很凶,把白鹤庭吼得愣了一下。白鹤庭想说,还不是你的信息素害的,可转念一想,不让骆从野用抑制贴似乎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抿了抿唇没回话,骆从野也没准备等他回答,声量又拔高了一截:“为什么不戴头盔?”   头盔又重又不方便,白鹤庭压根就没有佩戴头盔的习惯。但他哪里被人这样咄咄逼人地逼问过,蹙眉反问道:“你不也没戴?”又抬腿踢了骆从野一脚,“起来。你太沉了。”   骆从野用手肘撑起一点身体,没再把自己的全部体重都压在他的身上,但也没起身,而是栽下头,把脸埋进了冰凉的雪地里。   像是瞬间泻了气似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的声量猛地低了下来,在火炮声与厮杀声中几乎听不清楚。   白鹤庭歪头朝他看了过去。   从巴尼亚山谷到乌尔丹湖,他统统没有按照战前商定好的计划行事。且不说他自曝身份在革命军中引起的混乱,为了活捉邵一霄,他们在这里的损失至少比计划中多出了一倍。   他抬手覆上骆从野的后脑,从他乌黑的短发摸到他被雪冻得冰凉的侧脸,低声对他道:“活捉邵一霄是必要的。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   但他的指尖却被什么沾湿了。   “你在哭?”他往起扳了一把骆从野的脸。   骆从野没叫他扳动。他转过头,把脸埋进白鹤庭染血的颈窝,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疼。”   白鹤庭仰起脖子打量了他一番,又用手在他身上摸了几个来回,没发现他有什么外伤。   “胡说八道。”他拍了两下骆从野的侧脸,严肃道,“不许哭了。”   “白鹤庭,我真的……”骆从野眉头紧锁,声音比刚才又哑了几分,“疼得要死了。”   他讲话有气无力的,白鹤庭不由得认真了起来:“刚才摔到了?”   他记得骆从野是用手臂护着他栽入雪地的,于是向上撑起一点身体,向他确认道:“摔到胳膊了?”   骆从野却收紧了手臂。   胸口疼得发麻。不仅是胸口,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撕心裂肺地疼。骆从野不怕疼,不论是少年时练习控制信息素,还是四年前被白鹤庭绑在地牢里划刀子,他从来都没有怕过疼。   但此刻,他明明一处外伤都没有,却疼得快要死了。   他恨自己四年前的无能,恨自己如今的迟钝。他一直想要成为白鹤庭的矛与盾,可到头来,自己却成为了他最大的破绽。他恨了裴铭这么多年,可到头来,自己却与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事。   他永久标记了一个Omega,又丢下他,还一并丢下了……   骆从野的呼吸很沉,每呼吸一次,胸腔都像被撕裂一回。那歪斜的一刀,四年前割开了白鹤庭的小腹,如今又割开了他的心脏。   “都怪我。”   泪水是冷的,但它在冰天雪地中拥有了温度,化开了白鹤庭颈间裹着血污的雪碴。   白鹤庭突然安静了下来。   十八年前,就在他们身下的这片土地上,他救下了一个倔强,爱哭,但温暖的小鬼。这个冲动且不计后果的决定,开始了一个不应该开始的故事,又在不知不觉间改写了他的人生。   “我就知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会哭鼻子。”   临行之前,他在后方给骆从野留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这一战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不可能被突破的一道防线。只不过,守住这道防线,要付出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代价。   他抬起一只手,覆上骆从野的后背,另一只手也环了上去。“我失误了。但我尽力了。”他转头贴近骆从野的耳朵,平静又轻描淡写地说,“你也尽力了。”   四年前,直到白嘉树喝了那杯酒,他才接过了酒杯。可他没能想到的是,白嘉树竟把药下在了杯里。   死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但骆从野与他都还活着。   只要活着,故事就能继续。   “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哭?”他拍了拍骆从野的后背,沉声警告道,“不许哭了。我现在没劲揍你。”   骆从野从他颈间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发梢沾着雪粒,英俊的面庞被白鹤庭身上的血污蹭脏了。这副狼狈的模样让白鹤庭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个小鬼。那个伸出短短手臂,给了他一个温暖拥抱的小鬼。   那个拥抱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的小鬼一眨眼就长大了。   骆从野抬起一只手,抹去白鹤庭脸颊上的一处血渍,又捧住了他的脸。   冰面在火炮的轰击下不停地震颤。   在战火中,在血泊里,在故事开始的地方,骆从野低下头,不合时宜却旁若无人地——   吻住了他的月亮。 第108章   首席军事工程师汇报完城防建设的进度,御前会议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比起乌尔丹湖一战的失利,王宫遇到了更加火烧眉毛的难题。以钟茂如为首的几位大贵族以“协助王室平乱”的名义集结了家兵,正浩浩荡荡地向都城的方向进军。   御前会议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些大贵族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都城防御工事的建设已于两日前紧急展开,城中到处都弥漫着恐慌情绪,前往乌尔丹支援的皇家军队也被邵城临时撤了回来。但与第一次得知钟茂如违逆王命时的状态不同,白嘉树这回没有当众发怒,甚至可以说,他是御前会议上最放松的人。   这让议事大厅里的气氛愈发怪诞。   “怎么都哭丧着脸?难道不好笑吗?”白嘉树稳坐于高台王座之上,独自品尝着侍从刚刚呈上来的红葡萄酒,“这些大贵族准备故技重施,让历史重演一遍。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他轻声笑了笑,“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当年希摩爆发内乱,最先追随白逸的也是这些人,但这段发言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附和。   在座的十余人是这个国家的智囊团,这个智囊团却在他们最该献计纳策的时候一言不发。白嘉树也知道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算了。”他兴致缺缺地晃了晃杯中酒液,提前结束掉了这场凝重却潦草的御前会议,“都去做自己的事吧。”   年轻的王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遗憾。这种时候,若是邵一霄能在这里陪他喝上几杯,是再好不过了。   他冷眼看着众人起身离开,语气平平地丢出了一句:“邵将军请留步。”   *   邵一霄没有在出征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白鹤庭的消息,直到巴尼亚山谷的战报传回王宫,邵城才知道白鹤庭仍活在世上,并且成为了叛军主力的指挥官。   显而易见的是,倘若没有白嘉树授意,邵一霄绝无可能将他这亲生父亲都蒙在鼓里。   可倘若他事先知情,又绝无可能允许邵一霄亲自带兵前往前线。   邵一霄根本不是白鹤庭的对手。   他的忠诚一文不值,邵城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过他。但现在看来,这天真的年轻人大概从未把这句叮嘱放在心上。   白嘉树又喝了一杯,邵城沉声提醒道:“陛下,饮酒要适度。”   又是这副规训的语气。白嘉树勾了勾唇角,把酒杯还给了候在身边的侍从。   “没想到您撤兵撤得如此果断。”他在王座上坐直了身体,对邵城道,“邵一霄被俘,那群反贼至今都没有想要与我们交涉的意思,邵将军就不担心他的安危吗?”   邵城平静地答:“他打了败仗,得为自己错误的决策负责。”   白嘉树点了点头:“邵将军真是大公无私,令我钦佩。”   乌尔丹一战,皇家军队本来有着可观的兵力优势,广袤平原又十分适合骑兵作战,单看这两点,邵一霄有相当大的胜算。   但他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被引诱到乌尔丹湖只是其一,其二,他忽视了叛军前期夺取的几个要塞。这几日邵城仔细翻看了所有的战报,那些位置蹊跷的要塞刚好可以打通一条路线曲折但能贯穿东西的补给线。   邵城压住怒火,但语气还是冷了下来:“如果陛下早一些将实情告知于我,也许事情不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确实如此。”白嘉树痛快地承认了,“这几天我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他稍作停顿,又叹息道:“都怪我太过草率,害您的夫人和一云心急如焚。”   邵城不禁皱起了眉。   这话初入耳没什么毛病,但仔细推敲后却有些奇怪。白鹤庭在巴尼亚山谷现身后,他立刻做了些安排,命人送沈遥与他们的小女儿一同去他位于东部沿海的领地度假。白嘉树此话一出,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收到过沈遥的来信了。   “邵将军怎么如此意外?”可白嘉树的表情分明比他更加意外,他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我担心一清从产房出来之后思念家人,便把他们二人请了回来。”   他把“请”字说得很用力,用词也不再礼貌,邵城迅速理解了一切。   一旦需要做出抉择,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亲生儿子。白嘉树早已想明白了这一点。   他为自己留了一招后手。   只是邵城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白嘉树竟会在他手握兵权的情况下挟持他的妻女。   “陛下。”邵城一板一眼地提醒道,“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这话听着十分耳熟,白嘉树从侍从那里取过一杯酒,仰起脸想了一会儿:“我那哥哥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是一句蠢话,邵城已经意识到了。白逸与白鹤庭才是白嘉树真正的家人,可他们二人是什么下场?   白嘉树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道:“正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我才要把他们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他把手中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与邵城四目相对,语速很缓,但语气很笃定,“你,找不到他们的。”   “你这么做,没有好处——”   “邵将军恐怕得亲自去一趟乌尔丹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邵城一怔:“你说什么?”   “他们说,”白嘉树面无表情地向他解释,“只要交出当年陷害裴元帅的元凶,他们就会立刻释放邵一霄。”   裴元帅。他对裴铭的称呼代表了他的态度。但比起他轻易的反水,更令邵城意外的是,乌尔丹人竟向他和白嘉树同时提出了赎人条件。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裴铭被陷害一事与他有关,他本想先用白嘉树换回邵一霄,再从长计议。可现在看来,他犯了和邵一霄同样的错。   他小看了对手。   不论是乌尔丹人,还是白嘉树,他通通小看了他们。   “他们不会守约的。”邵城冷声道。   “我也这么认为。”白嘉树认可地点了下头。   “只不过……”他上半身突然前倾,直视着邵城,一脸认真地问,“如果我不把你交出去的话,你会把我交出去的吧?”   邵城张了张嘴,没说话。白嘉树打量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接着道:“邵将军,我很好奇,半路撤回的那支援军,是来守护我的,还是来控制我的?”   话已至此,邵城没再多说半个字。   他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的感受——白嘉树是白逸的亲生骨肉。   他与他那薄情的父王一模一样。他们的眼睛里只有他们自己,世间万物都只是为他们服务的工具。没有任何人与物能在他们心中短暂停留,也没有任何人与物会被他们用心珍惜。   这样的人最为可怕,也最为可悲。 第109章   乌尔丹湖一战大捷,革命军顺势南下,攻占了一座位于乌尔丹边境的城堡。堡内空间有限,室内全都让给了重伤患者,其他人则在城堡周围扎了营。   军士们终于得以休息,随军医生却忙坏了。江寒这几日连顿正经饭都没有吃过,每晚只能短暂地休息两三个小时。   但这两三个小时他也睡不安稳。   深沉的夜色笼罩着石堡,江寒端着一盆水回到住处之时,其他人早已睡下了,可房间里却有一位“访客”。   白鹤庭坐在木椅上,用视线点了点地上单薄的草席,问他:“你就睡在这里?”   “睡这里可比睡帐篷舒服多了。”江寒淡淡地答。   这房间虽小,家具却一应俱全,原先应当是城堡管家的住处。比起在冰天雪地中住帐篷的白鹤庭,他的居住条件确实要舒适许多。白鹤庭没说什么,只道:“再垫条毯子。”   江寒“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把水盆放下,又脱掉被血迹染花的棉服,站在壁炉前一边烤火,一边与白鹤庭闲聊:“我听说,邵一霄的父亲奉命前来谈判,已经在路上了。”   谈判,这是王宫对外的说辞,可看得清形势的人一定能够想得明白,即使乌尔丹人会选择和谈,也绝不可能与邵城和谈。   白鹤庭无甚表情地说:“恶人得靠恶人磨。”   江寒沉吟片刻,不解道:“我不明白。以他现在的地位,应该有能力直接控制王宫吧。”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部分了。”白鹤庭道,“我也很意外,他竟真的会在乎妻女的安全。”   骆从野向白嘉树与邵城同时提出赎人条件,本意是想分裂他们,在王宫里引起短暂的混乱。但白鹤庭没有想到,这场暗斗会以这样的结果告一段落。   “原来是这样……”江寒从他的话中琢磨出了邵城冒死领王命的真正缘由,但还是没能完全听明白,“邵城是一位很无情的人吗?”   白鹤庭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   “四年前,我命人细致地查过教会,当时我们查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教皇一直命他的贴身侍从采买一种上好的乳香树脂。”   江寒不知道他为什么将话题扯到这样远的地方,神色愈发疑惑,但白鹤庭很快给了他答案:“那东西,熏烧后是邵城信息素的味道。”   江寒蓦地吸了一口凉气。   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闻不到Alpha或Omega信息素的味道。江寒自己就是一位Beta,自然明白教皇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白鹤庭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冲他点了下头:“他们两个一直在私下见面。”   与高高在上的教皇有着不伦关系,却甘愿拿自己的命换妻女安全,江寒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来了之后,你们会依照约定放掉邵一霄吗?”   “恶人得靠恶人磨。”白鹤庭靠回椅背,将刚刚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懒懒地道,“你难道觉得我是什么好人?”   江寒严肃地说:“你是。”   他答得斩钉截铁,白鹤庭静了静。他没有再继续邵城的话题,语气也柔软了些许:“这几天你都没有同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   江寒从柜中取出一条干净帕子,又端起那盆清水,边走边道:“手头的事情太多了,实在顾不上。”   白鹤庭的视线随他一起移动,看他将水盆放于床边的小桌上,把帕子泡在其中,浸湿了,又在床边坐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鹤庭道,“它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结束。不要给自己套上无意义的枷锁。”   江寒无声地笑笑,摇了摇头。   他看得出来,自从林浅有了身孕,白鹤庭一直刻意避着她不见。这个人把痛彻骨髓的伤口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如今为了安慰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样的人不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才是?   白鹤庭的语气很郑重:“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过以前的事了。所以,你也该醒了。”   江寒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只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白鹤庭不再说话,安静地看他给躺在床上的那人换药,又用清水擦拭了一遍身体。   “他什么时候醒?”白鹤庭问。   “不知道。”江寒诚实地答。   北阳在乌尔丹湖一战中受了重伤,他的腹部被重剑贯穿而入,前线军医给他做了紧急处理,可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了昏迷。白鹤庭顿了顿,又问:“他会死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但江寒没有说。   这已经是北阳昏迷的第七天了。   “你们离开的前一晚,他给了我这个。”他从衣袋里掏出半颗柠檬,凑近鼻端闻了闻。柠檬在低温下可以保存很久,可这一颗保存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外皮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里面也没了水分。   白鹤庭却被他这举动惊呆了。   半晌后,他才重新开了口:“你是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江寒回头看他。   白鹤庭从他茫然的表情中确认,他确实不知道。“没事。”他冲江寒摆了下手,但还是忍不住暴露出了一丝嫌弃,“这小子尽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哪有人会喜欢这种酸得要命的果子。”   江寒没有接话。他最近一直身处血腥与腐臭之中,这聊胜于无的清新香气确实帮了他不少。可提及此事,白鹤庭也不想在这柠檬味的房间里过多停留。他站起身,正欲与江寒道别,床上那人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骆从野喜欢。”   白鹤庭与江寒同时一怔,朝北阳看了过去。   “你醒了?”江寒把柠檬放在桌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北阳的额头又渗出了汗,是疼的。   “为了,留他性命,我,手下留情了。”他发声仍有些困难,讲话声音不大,还断断续续的,“不然,不会受伤。”   他醒来后竟先澄清这个,白鹤庭忍不住笑了一声。   北阳转过一点头,看着他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身体虚弱,但神志看起来很清醒,白鹤庭没再取笑他,只冲他点了点头:“一切都很顺利,你好好休息吧。”   北阳这才转回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又闭上了眼。   可白鹤庭的脸色又瞬间沉了下来。“骆从野才不会喜欢柠檬。”他看着北阳,冷声提醒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   房门被“砰”的一声合上了。   江寒不理解白鹤庭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是从哪儿来的,但也无暇探究,只对北阳道:“我去给你熬药,你喝完药再睡。”可他话音刚落,北阳就挣扎着要往起坐,他又快步走了回去,把人按住了,“你别乱动,伤口会裂开。”   北阳顺着他的意躺回床里,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虚脱的干笑。   “不让人说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却吃,莫名其妙的醋。”他把目光移向床边的小桌,解释道,“我的信息素,味道,是那个。”   江寒随着他一起看过去,而后愣住了。   他目光的尽头,竟是那半颗已经接近风干的果子。   “江医生。”北阳把目光移了回来,“我可是,带着自己心目中最好的东西,去讨好你的。”   江寒也移开了眼。   他没再看那半颗柠檬,但也没有回头看北阳,只看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你没必要讨好我。”他声音僵硬。   北阳又笑了笑。   “挨那一剑的时候,我不害怕。”他缓慢地呼吸,腹部的剧痛也随之缓解了一点,“但,有点遗憾。”   江寒不知道他在遗憾什么,也不想知道,连忙道:“你该休息了。”   他丢下话便要走,却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不问我,为什么遗憾吗?”北阳目不斜视地望着他,用力收紧了五指,“可,我有话要问。” 第110章   江寒觉得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了。   一个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试图往回抽自己的手,又被更用力地拽了过去。   “你不要命了!”他用另一只手撑住床板稳住重心,罕见地冲人发了脾气,“我差点压住你的伤口!”   北阳的模样却很镇定:“为什么,假装无事发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寒刚想起身,一条手臂突然环了上来。   “你亲了我。”北阳按住他的背不让他起,也不允许他逃避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假装无事发生?”   “亲……”江寒茫然地重复着。   纵使直觉已经预警过危险,可这个问题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冷风贴着厚重的石墙呼啸而过,他的思维,他的目光,连同他的呼吸,都好像被那墙外的风冻结住了。   手腕被松开,后脑却被扣住。   江寒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闭上,或者说,他忘了闭上。他也没有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吻,这双唇的触感,这个怀抱的力度,一切都莫名地熟悉。   他被拖入那个随着海浪摇晃的夜,不断下沉,再下沉,又被卷进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这漩涡桎梏住了他的全部动作。   他始终无动于衷,北阳没有继续这个带着泄愤意味的吻。他睁开眼,也松开了按在江寒背后的手。   这样近的距离,江寒看得清他眼睛里通红的血丝。“是你。”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北阳不错眼地看着他。   他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但脸上的最后一抹血色已经褪去了。江寒撑着床坐直,注意到了他短衫上渗出的血。他熟练且不带任何感情地把那短衫解开,拆开绑带,检查了一遍伤口的撕裂情况,又从小桌上重新拿起一条干净的绑带。   “四年前,”他边包扎边说,“为了给白鹤庭做标记清洗手术,王宫的人在医学院里找了很多外科医生。但没人愿意接这个差事。大家都知道,如果手术出了任何差错,主刀人是要掉脑袋的。”   他提起一件与自己所提问题毫无关联的旧事,但北阳没有打断他。   他也被那漩涡桎梏住了。   “我去了。”江寒徐徐道,“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我是去刺杀白鹤庭的,为了给北师兄报仇。”   白鹤庭怎么可能把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留在身边,这个说法完全不合逻辑。北阳的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这件事,现在恐怕只有你不知道了。”江寒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但这不是重点。我给你讲过北师兄帮助我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想放弃的,不仅仅是学业。不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我,是他给了我第二次人生。我后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给我的。所以,付出我的一切为他报仇,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却完全没有影响手上的动作,包扎得很利落。可他脸上的表情让北阳想起了乌尔丹湖冰面下的水。   寂静的,冰冷的,忧郁的,剔透的。看似柔弱无形,却拥有摧毁生命的力量。   “但这也不是全部。我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江寒把换下来的布条攒成一团,揉进自己的手心里,视线又落回到那片空无一物的平地上。   他的声音不高,但咬字很清楚:“我喜欢他,一直都喜欢。”   北阳怔怔地眨了眨眼。   他突然觉得,与那成千上万的敌军尸体一样,他似乎也沉在那寂静而冰冷的湖底了。   手中的布条被江寒攥得几乎能挤出血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夹杂着血腥气的药草味道。   “这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沉默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每次看到你,都会让我想起北师兄。所以,我其实不是很想和你做朋友。”   不是很想和你做朋友。   北阳抬起一条手臂,遮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   这样长的一串话,能够如此条理清晰、心平气和地一口气说完,恐怕已经在心里打过无数遍腹稿了吧。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江寒,想在他身上寻找北乘舟的影子。江寒却因为会在他身上看到北乘舟的影子,而封死了他靠近的路。   太难看了。   也太可笑了。   “那晚,我不知道是你。我烧糊涂了。抱歉。”江寒站起身,把换下来的绷带与药渣收拢到了一起。   “我可能给你带来了一些困扰。”他的目光在那半颗干瘪的柠檬上停留了片刻,“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去弥补。我不能把你当作北师兄的替代品,这对你也不公平。”   他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他不再开口,像是说完了,北阳缓慢地摇了摇头。   “输给我哥,没什么丢人的。”   他讲话的语气很轻松,但话音停顿间,江寒能看到他的唇角在轻轻地颤。   他不知道北阳遮住眼睛是不想看见他,还是不想被他看见。但这是迟早都要坦白的事实。   暧昧不清的态度有多伤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   他又看回了那半颗柠檬。   “你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也许是呼吸得太过用力,北阳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但比起胸口的抽痛,这刀伤反倒不怎么难熬了。   “生病嘛,犯糊涂也难免。”他叹息着笑了几声。   “我这不也是……”他依旧用手臂挡着脸,嗓音与笑声同样沙哑,“被邵一霄捅坏了脑子,在胡言乱语吗。” 第111章   被俘之后,这是邵一霄第一次见到骆从野本人。   与他预想中不同,乌尔丹人把他绑在这间湿冷阴暗的地牢里,却没有对他用刑,甚至,他们每日还会给他送一点食物和水。   在这漫长的囚禁中,邵一霄一直在反省自己。他知道自己犯了许多错,最大的一件错事则是——四年前明明抓住了这私生子,却没有直接取走他的性命。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   熟悉的信息素猛然间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过许多猜测,但这一幕,绝不在其中。   *   邵城是被两个Alpha押进来的。邵一霄只与他短短地对视了几秒。他先是震惊,而后立刻垂下头,主动避开了与父亲对视的视线。   他虽然瘦了许多,嘴巴也被布条封着,身上却没看到有任何外伤。邵城细细打量了一遍这座地牢,墙边陈列着一些常见的刑具,但上面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土。   “请坐。”   这话音刚落,邵城便被押着他的两个Alpha按在了椅子上。他重新坐直,朝出声的那人看了过去。   平静但无处不在的龙舌兰酒信息素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已经记不清四年前跟在白鹤庭身后的那个近卫是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年轻人,绝无可能被他忽视掉——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举止中却带着些与年龄不匹配的从容。   这让邵城感到熟悉。   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裴铭。   他又看了眼邵一霄,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了,你们把他放了。”   骆从野听完他的开场白,重新低下头,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上。   “我让白嘉树交出陷害元帅的罪人。”刻刀在木柄上划出一道流畅的纹路,他的神情很专注,语气却有些散漫,“邵将军这是在认罪吗?”   邵城没有接他的话,只道:“我是奉命来和谈的。”   白嘉树根本不可能让裴铭沉冤昭雪,那样只会让乌尔丹人的起义变得名正言顺。骆从野不觉得意外:“那他就是让你来送死了。”   但邵一霄显然相当意外。骆从野也看了他一眼,被他一脸的不可置信逗笑了。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他顿了顿,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他是要让我来当这个刽子手。这样一来,在一无所知的民众眼里,我就成了杀害求和使者的无耻之徒。他可真是想得周全。”   邵城立刻改变了对这年轻人的看法。   他与裴铭是不一样的。与从小被送去进行骑士训练的裴铭不同,他身上仍保留着乌尔丹人与生俱来的野性。   “可是,邵将军应该明白。”骆从野也端正了坐姿,看着他道,“倘若你不向世人说出当年的真相——”   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父子俩,谁都别想从这里活着出去。”   “我不能说。”邵城答得斩钉截铁。   骆从野点点头,也不强求,只遗憾地撇了下嘴:“那你们两个只能白死了。”   “我如果说了,我的妻女会有危险。”   “那是你与白嘉树之间需要自行解决的问题。”   他起身便要走,邵城的嗓音放低了一点,态度也变得更加诚恳:“我从不让妻女参与政事,他们对裴铭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适才的那点礼貌笑意在一瞬间凝成了冰,骆从野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你的意思是,我母亲不无辜?被你儿子滥杀的那些手无寸铁的乌尔丹人不无辜?”   邵城没有辩驳,只道:“白嘉树已经输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和一霄,可我夫人生性善良,他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你若是看不起滥杀无辜之人,那更不应该行你所鄙夷之事,让悲剧再次重演。”   这段满是仁义道德的话很好笑,而邵一霄如遭雷击的表情更好笑。可骆从野没有笑。   “邵将军,你对我的道德水平期待太高了。”他摩挲着手中的半成品刀柄,神色凝重了起来,“况且,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令人鄙夷之事,他们一旦失去你的庇护,只会凶多吉少。你不是在求我放过他们,是在求我保护他们。你觉得你的要求合理吗?”   邵城没有答话,他本来也没指望乌尔丹人会答应他这个请求。   可骆从野的态度却突然一转——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   房间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温衍十指交叉握在胸前,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这是一个祷告的姿势,但他没有默念祷告词,只是仰头看着高处的那扇小窗。   这是他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   一天之中,温衍最喜欢正午刚过的那短短片刻,金黄色日光透过那扇窄窗洒下来,只要跪在这个位置,就可以沐浴到阳光。   但现在是黄昏了。   黄昏是温衍最憎恶的时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   “嗒、嗒、嗒。”   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他已经听到了地狱恶犬的脚步声。   *   “教宗大人。”   温衍在侍从的轻唤中徐徐睁开眼,抬手撩开了马车车帷。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差,安礼站在马车边上,讲话比平时还多出几分小心翼翼:“教宗大人,私宅已经到了。”   温衍冲他点了点头,安礼却没有为他打开车门。一周之前,教皇宫收到了一封来自邵将军的密信,两日之后,他便与温衍一同踏上了北上的路。他仰头看着一身白袍的温衍,忧心忡忡道:“那信也许是他人伪造——”   “是他写的。”温衍挥了下手,打断了他。   笔迹是很容易模仿的东西,安礼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确定:“您的意思是……”他迟疑道,“乌尔丹人放他走了?”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太天真了,温衍不由得轻声笑了笑。   “你觉得可能吗?”他问。   邵城只身前往乌尔丹之后,没有任何关于他与邵一霄的消息从那边传回来,就连安礼也觉得——他们二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邵将军不该瞒着您去的。”   这一回温衍没有纠正他的想法。   邵城瞒着他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或者说,这是唯一一件邵城不会向他求助的事。   那男人的心里像明镜似的。   白嘉树只是用沈遥要挟他。   而他会暗中促成沈遥的死。   “开门。”他又催了一遍。   安礼的神色更加忧虑了。他勤勤恳恳地服侍了温衍整整十年,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依旧看不透教宗大人在想些什么。他握住雕刻繁复华丽的车门把手拉开门,扶着温衍下了马车。   刚刚经历过严冬洗礼的小院在垂落的夕阳下显得愈发破败,温衍抬头朝西边看了一眼。   “我最讨厌黄昏了。”他轻声道。   安礼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说:“回去吧。”   见他终于回心转意,安礼松了一大口气。他一边应“是”,一边急急忙忙地为温衍重新打开车门。   温衍却站在原地没挪步。   “我说,你回去吧。”   安礼怔怔地瞪大了眼:“教宗大人?”   “王冠就要易主了。但不论它戴在哪个脑袋上,那个人都需要教会的支持。”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   温衍目视前方,光消失了,那美丽而圣洁的容颜便完全隐没在了黑暗里:“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   前几天忙如狗,更新实在勤快不起来,抱歉抱歉。   后面没几章了,现在写一章少一章,痛并快乐着。 第112章   高耸的塔楼像一柄利刃,劈开了春日的晴空。   那是这座城堡的最高处。   白鹤庭停下脚,仰头在塔顶那扇窗户后面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纯白长袍,给这个画面添上了几分诡异色彩。   骆从野也随着他一起停下,斟酌着道:“我们可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了。”   白鹤庭没有接话。   骆从野说中了他心中所想。一周前,他们向位于都城远郊的教皇私宅派去了一队Alpha精锐,又设计诱使温衍前往。可温衍竟孤身一人出现在了那里,连个侍从都没带。   “明知道那是一个陷阱,可他还是去了。”骆从野唏嘘道,“如果他知道邵城拿他换了妻女的人身安全,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你觉得他不知道?”白鹤庭问。   骆从野被他问住了。   站在温衍的视角,这似乎是一个不难推导出来的结论。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塔顶,窗边的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白鹤庭歪头看了他一眼:“你可怜他?”   骆从野收回视线,笑着叹了一声。   “我哪有功夫可怜别人?”他坦诚地答。   以钟茂如为首的几家大贵族即将兵临都城,一个正当的攻城理由将使他们事半功倍。可邵城无论如何都不肯揭露裴铭案真相,他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他为饵生擒了教皇。   若能设法逼迫教会承认骆晚吟与白逸婚姻是合法的,白嘉树自然会失去王位的合法继承权。   可截至此刻,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他转过身,扳住白鹤庭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正要低下头,却被白鹤庭一把推住了下巴。   他又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己,白鹤庭怒道:“我真应该让苏幸川给你找位礼仪老师。”   骆从野没亲到人,手顺势向下,捞住他的腰将他按进了怀里。   “他自愿踏进别人给他设下的圈套,应该也不需要同情这种廉价的东西。”他假装没听到白鹤庭的警告,低头吻了吻他的侧脸,“走吧,不能让客人等太久。”   *   温衍在床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下,无所事事地用手指反复描摹扶手上的雕花。   他对站在白鹤庭身侧的那个高个子毫无印象。事实上,他对白鹤庭的样貌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Omega的个子很高,垂眼俯视他的模样很傲慢,像是长了一身打不折的骨头。   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   不过乌尔丹人待他倒是相当客气。他们把他从都城私宅“请”到这里,期间没有一个人对他动武。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抗之意。   相较之下,裴铭可真是无礼。   温衍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件旧事。   那一年自己几岁来着……二十一岁,或是二十二岁?温衍记不清了。他那时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低阶教士,在裴铭的官邸外整整候了一周,才抓到一次与元帅见面的机会。   但裴铭在会客厅中见到他时,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向管家质问道:“谁把他放进来的?”   这不是教廷第一次向他府中派来说客。为了在达玛森国内发行赎罪券,教皇亲自来了一趟王宫,并向国王提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赎罪券的收入将由教廷与王宫双方平分。但即使如此,此事还是遭到了裴铭的强烈反对,他甚至还与白逸在私下吵了几架。   任由教会在国内持续扩张必将埋下隐患,可国库愈发空虚也是事实,两人谁都没有办法说服彼此,这项提案便陷入了僵局。   作为御前会议上的唯一阻力,教廷一直锲而不舍地往他这里派人,企图将他拉拢说服,可还是头一次派身份这么低的教士来。裴铭扫了眼温衍怀中的那个精致木盒,对管家道:“把人带走。”   这一日下了极大的雨,倒春寒的雨打在身上像冰锥一般刺骨,温衍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教袍,衣料被雨水浇得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瘦削的身子上。管家将一壶温酒放在桌上,替裴铭斟满酒,于心不忍道:“元帅,他在外面等了好几日了,这样的天气,淋一夜雨会出事的。”   裴铭的语气却比冰雨还要冷:“他的主会保佑他的。”   人人皆知,裴元帅虽在政务上不近人情,甚至称得上铁石心肠,但平日里待手下军士和自己领地内的普通平民却是极好的。他在军中赏罚分明,也从不在领地里收取重税,这样一个本质善良的人,却对这个低阶教士可怜又无助的模样无动于衷。   温衍怀疑自己被他看透了。   “元帅。”他站得很直,但垂下了脑袋,话音因寒冷而微微打着颤,“我请求单独和您说一句话。”说罢,他向管家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只说一句。”   他的嘴唇被冻得又青又紫,身体也像话音一样止不住地抖。看起来这样眉清目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却生生扛着春寒在元帅府外守了多日,管家忍不住望向裴铭,用试探的口气道:“我在门口等着。”   裴铭这回没有提出异议,只道:“说吧。”   待管家把门合上,温衍才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   “元帅,我若是无功而返,是要吃苦头的。”他的声音很轻,比刚才还要颤得厉害,眉头也微微蹙起,诚恳地向裴铭请求,“求求您,帮帮我吧。”   “我帮不了你。”裴铭摇了摇头,拒绝得毫不留情,“说完了,就走吧。”   温衍的眸光暗了暗。   他向裴铭道了谢,但没有离开,而是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是上好的药材,是主教大人托我带来的。”他在裴铭警惕的目光中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把东西推到了裴铭面前,“您收下这个,我也算能交差了。”   可那盒子里哪里有一片药材,裴铭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拿走。”   像是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温衍没有再劝。他顺从地把盖子合上,抱着木盒退回到了壁炉边上。   “那请允许我在这里休息片刻,待衣服干一些,我就立刻离开,我保证绝不再打扰您。”他再次垂下头,低声道,“愿主保佑您。”   裴铭没再多看他一眼,但默许了他的请求。温衍也果真不再多说一个字。他安静地站在壁炉边烤火取暖,像在扮演一团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这平静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   一阵劲风骤然袭过,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撞碎了一样痛,比疼痛更难忍的是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裴铭的动作太快,温衍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掐着脖子按在了墙上。木盒摔在地上,珠宝叮叮咣咣地滚了一地。   Beta感受不到Alpha的信息素,但他能感受到裴铭因愤怒而爆发出的威压。他双脚踩不到地,只好往开掰卡在自己颈间的那只手,可两人身材体格的差距太大,他的挣扎只是徒劳。   好像要被这Alpha杀死了。   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窒息感终于消失了。温衍劫后余生般地大口喘气,这才注意到裴铭的另一只手中举着那半杯没喝完的酒。   真谨慎啊。   他失望地笑了笑。   这夹杂着咳嗽的沙哑笑声再次激怒了裴铭。他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柔弱教士,手上再度发力,捏住了他的下巴,再开口时,语气中只剩下了轻蔑与厌恶:“你的主允许你做这样的下三滥之事?” 第113章   天空是一片浓稠的黑色,温衍被瓢泼大雨砸得睁不开眼,脸也麻木得没了知觉。可那雨水再冰冷,也浇不灭身体里的燥火。   雨像是在一瞬间停的。奇怪的是,雨虽然停了,雨声还在继续。昏昏沉沉中,温衍感觉自己被人蒙着脑袋裹入一块厚重的布料,又被抱离了泥泞的土地。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那人却语气严厉地说了一句——   “别动。”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今日好像在哪里听过……   温衍想起来了。   好像是傍晚时候看他可怜,把他领进元帅府的那个军官。   见他不再挣动,邵城把斗篷裹紧了些,扛着他继续往前走。明明是个教士,却把自己搞得像块破破烂烂的抹布,邵城觉得他是自讨苦吃,却也觉得元帅的做法太不理智。   裴铭一怒之下把剩下的半杯酒全给这教士灌了下去,又全然不顾他的死活,命人把他丢了出来。   倘若真的搞出人命,教会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找了间无人使用的狩猎小屋,把温衍放在席上,又摸索着去点灯。“你不该做那样的事。”他边打火边道,“元帅最恨自己失控,你触到他的逆鳞了。”   “做……哪样的事?”   教士虚弱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邵城朝他看了过去。   “酒里的药不是你下的?”他疑惑道。   “什么药……”教士的话讲得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火绒受了潮,邵城放下火绒盒,不再和那亮起又熄灭的零星火星子较劲。这件事他本来就觉得蹊跷——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士,怎么可能有本事当着元帅的面给他下药?   可假如不是他做的,问题反而更加严峻。   “真的不是你做的?”他敛容道,“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可以替你向元帅说明真相。”   那教士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的思维似乎已经陷入混乱,只含混地喊热。邵城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低声问他:“你很难受吗?”   略带迟疑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温衍将药丸捏在手心,吐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真是天真。   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迟早会吃亏的。   *   天色大亮,身后人终于有了动静。那人从席子上坐起身来,又很快没了反应。   不知是惊呆了,还是吓傻了。   温衍给了他一段消化现实的时间,才道:“不用紧张,不是你弄的。”   教士们终日被教袍裹得严严实实,皮肤比寻常人更加白嫩,他身上的鞭痕与淤青便愈发骇人。邵城回过神,把视线从那纤细腰身上仓促移开,又手忙脚乱地去地上捡自己的衣服。   “你还挺温柔的。”温衍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伤口,“啊,这个是你弄的。”   他回头看向邵城,眼神中带上了些许无奈:“我可是个Beta啊。”   这教士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邵城脊背发凉。他对西里教的腐败早有耳闻,有些教区为了贿赂达官贵人,会专门养一些漂亮的年轻教士,用来满足他们变态的欲望。但邵城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他们。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这个趁他不备给他下药的教士可怕,还是那些会对主的仆人做出这等恶劣之事的人可怕。   “你……”他穿好裤子,脑袋别向另一边,不再看那些刺眼的凌辱痕迹,难以理解,更难以启齿,“你怎么能允许他们这么对你?”   温衍被他问得愣了愣。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席上,看着头顶的木梁哧哧笑了几声,然后举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个对我做这种事的,是个神父,我用这根手指,戳瞎了他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指尖,语气平淡地说,“我被送去了裁判所,但主教大人大发善心,把我领了回来。只不过,我要永远怀着感恩之心,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邵城穿衣的动作一顿。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吟诗一般,温衍不明所以地丢出一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说完,又转过头看着邵城问,“你是西里教的信徒吗?”   邵城道:“我是。”   “你被骗了。”温衍摇摇头,“主不存在的。”   邵城从未想到会从一个教士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整理好自己的着装,又从地上捡起昨日裹在温衍身上的那件斗篷,盖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温衍似乎觉得有趣,又笑了起来。他从斗篷下面探出一只手,温柔且缓慢地抚摸那柔软的毛皮,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只会把我扒光,你倒是头一个把我裹起来的。”   邵城再次避开了视线。   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事实上,他也与那些人一样,做了同样不齿的事。   “你穿得太少了。”他低声道,“会冷。”   温衍笑得更开了。   太好笑了。   穿得太厚的话,哪里还有机会被你这样善良的傻子注意到呢?   他从席子上坐起身,斗篷从他身上滑落,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捋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别可怜我了,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你那支装备精良的重骑兵,马上就要被解散了。”   他从地上捞起自己的衣服,看了一眼邵城,边穿衣服边道:“怎么这么意外?那位尊敬的元帅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比起这个真假难辨的消息,更让邵城吃惊的是这教士竟然知道他的身份。他没有接温衍的话茬,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   “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想必刚正不阿的元帅大人一定不会对你说谎。”温衍无视掉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们的王,兜里已经没有几块金币了。削减开支是必然的,重骑那么费钱,牺牲掉你是当前的最优选择。”他顿了顿,又看向邵城,“你多大了?三十岁?”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虽说军中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别担心,元帅大人一定会为你谋到一个合适的差事的。”   邵城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暴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温衍没能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的态度。他系上领口的最后一颗扣子,拿起那条斗篷,走到了邵城面前。   “邵副官。”他认真道,“我向你保证,我可以给你金钱和地位,只要你愿意帮我。”   邵城戒备地向后退了半步。这教士身材瘦削,看起来比他年轻许多,却让他莫名地生出一种会被对方攥住喉咙的错觉。   但温衍什么也没做。他站在原处,伸长手把斗篷递还给了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随着发闷的话音轻轻颤了颤,“如果我无功而返,是要吃苦头的。” 第114章   邵城接过了自己的斗篷,但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他很快得到了确认,那教士所言非虚。元帅正在做削减常备军的计划,首当其冲的便是他麾下的那支重骑。   这个事实犹如当头棒喝。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小贵族家庭,追随裴铭的那一年还不满二十岁,与那些出身好的军官不同,他没有家族的扶持,这一路一直走得如履薄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尽头。   令他烦心的还不止于此。   他的脑海中总浮现起那教士的脸。   那教士对他的拒绝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愤怒,更没有任何难过。他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那面粗糙破旧的木墙。   邵城私下打探到了他的身份。这并不困难,他认识的几个神父都知道有一个倒霉鬼冒犯了元帅。一周后,他暗中拜访了温衍所任职的那间修道院。但这一天他没能见到温衍本人。一位年长的神父接待了他,对他说,温衍今日不在修道院里。   第二天傍晚,他又去了一次。这次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人,让他明日白天再来。   他的神态显然不如那位年长者轻松自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   邵城抬头看着缓缓垂落的夜幕,想起了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   温衍很多年前就不再祈祷了。   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无论他如何诚心诚意地祈祷,主都不会降临在他的面前。   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他已经总结出了一些可以少吃点苦头的心得——他们大多喜欢听话的,只要他不哭不叫,对方很快就会失去折磨他的兴致。但偶尔他也会遇到一些脾气古怪的,会因为他太过无趣而变本加厉地施暴。   这位伯爵大人的脾气倒是没有那样糟糕,但今夜让他失去兴致的显然不是温衍的麻木无趣,而是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嚣。   温衍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异常是不好的。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异常永远代表着坏事将至。外面的混乱持续了一会儿,不知进来了什么人,与伯爵低声说了几句话。这些话说完,伯爵竟穿上衣服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温衍听到门再次被人推开,又被人合上。他想护住身体,可双手仍被绑在床头,只好屈起了双腿。   “谁?”他的嗓音太过紧绷,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什么都没做。”他急切地向来人解释。   那人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令温衍愈发紧张。他的胸膛快速起伏,心跳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那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但预想中的厄运迟迟没有降临。   那人最后停在了床边,把一件斗篷盖在了他的身上。   *   一根即将燃尽的细烛是房间里的唯一光源。蒙在脸上的黑布被解开,但眼睛仍然难以适应烛火的光亮。温衍闭上眼缓了缓,再睁眼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邵城从腰间抽出短剑,割断捆绑他双手的麻绳,又将剑刃贴到他的颈侧,命他抬头。   温衍顺从地抬起了头。   勒在颈间的那根麻绳也被割断了。   空气中混乱复杂的Alpha信息素令邵城心生烦躁,这房间比元帅府中的单人牢房还要阴暗局促,他想开窗透透气,却发现整间屋子里只有一扇位置极高的小窗。   看起来是封死的。   他又看了回来。   烛火摇曳,年轻教士一脸迷惘,眼中闪着微弱的水光。邵城刚刚注意到他身上多出了好几片新鲜淤青,大腿上甚至还有一处上次没见过的烙伤。他不想去猜测这教士都经历了什么,只干脆利落地对他道:“起来,我带你出去。”   温衍如梦初醒,用手掌撑着床板,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   “想从教会手里抢走一个教士,你可真会讲笑话。”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神色与语气都恢复了从容,“放心吧,他们不会弄死我的,杀死我的人要下地狱的。”   邵城看着他颈间被勒出的血痕没说话。   做出这样的恶行,已经足够下地狱了。   温衍不再理他,一丝不挂地下了地,又被飞来的斗篷蒙住了脑袋。   “穿上。”邵城背对着他道。   温衍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披上了斗篷。   “你夜闯禁地,这是不可饶恕的渎圣之罪。”他从小桌上拿起一个小酒瓶,将酒液倒入手心,在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抹开,又往破皮的手腕上倒了一点,熟练地给伤口做了简单的清理,“主教大人明日一定会找元帅讨个说法,你准备怎么向他解释?”   邵城用力揉了一把脸。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今晚他太冲动了,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真不知道你在逞什么英雄。你这么一闹,我在这里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温衍回头看他,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讥讽,“我身穿教袍,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拿不到嫖资的娼妓。和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大人不一样,我这样的人,脚下从来都没有好走的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无用的同情。”   邵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温衍直接拉开了房门。   “出去。”   “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邵城脚下没动,但闭上了眼。他听到刚被拉开的门又被缓缓合上。   温衍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主教大人向我承诺过,只要我能促成赎罪券一事,他会立刻通过我的晋升考核,送我去南方的教区任职。”   温衍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准确地讲,到那时,他将成为西里教中最年轻的主教。   他放轻一点声音,继续道:“若能立下这样一桩大功,我想,今日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他一定会当作不知道的。”   邵城提醒他:“元帅不会同意你们发行赎罪券。”   温衍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就让他的意见变得不重要。”   “不可能。”这简直是异想天开,邵城道,“你大概不清楚元帅在陛下心中是什么地位。他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又并肩征战沙场,陛下待他情同手足,就连王后都要让他三分。”   温衍没有反驳这些话,只平淡道:“看来,这份手足情需要接受一点主赐予的考验。”   蜡烛火光将灭,房间忽明忽暗,一只手自身后搭上了邵城的肩膀。   像一株菟丝花选中了心仪的宿主,它张开纤细却坚韧的藤,迅速攀附而上。邵城垂着头,感觉自己被无数藤蔓死死绞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相信我。”温衍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我说过,我可以给你金钱和地位。只要你听我的。”   可他此前并不是这样说的。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邵城低声道。   温衍没说什么,只是用额头抵着他的后肩,轻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那天说,裴铭最恨自己失控,为什么?” 第115章   裴铭将羊皮卷递上的时候,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几封信件。   只有在商议私密事务时白逸才会在寝宫中单独召见他,可削减常备军已经是御前会议上反复确认过的决议。也就是说,国王此次召他前来另有缘由。   白逸身着一身低调便服坐在窗边,问话的时候仍在翻看羊皮卷上的文字:“需要削减这么多?”   “我保留了低维护兵种。”裴铭解释道,“现在边境局势稳定,这样的配置足够应对突发情况。”   他口中的边境自然指的是与希摩交界的乌尔丹。   立国之战结束后,白逸先后赏赐了裴铭许多封地,但乌尔丹这片人见人嫌的荒凉之地却是他主动向白逸要来的。   这里曾是与希摩交战的主战场,当地人遭受了长达数年的战乱之苦,得到这块领地后,裴铭免去了当地平民的杂税,又分给了他们土地,让平民也拥有了对土地的完全支配权。后来,他又从南方请来了许多学者与工匠,传授乌尔丹人文化与技术。   民间常有人说,乌尔丹人可以不信教,但他们每个人都是元帅的信徒。   出于对裴铭本人的崇拜,民间自发组织了许多武装戍边力量,久而久之,希摩与达玛森的边境摩擦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白逸把羊皮卷放回桌上,把那几封信件递给了他。裴铭先是粗略翻了翻,又逐封细读了一遍。   这些信他都是第一次见,前几封都是写给他的,最后一封则是以他之名写给别人的。这封署他名的信件与他的笔迹高度相似,遣词造句用的也是他的惯用措辞。   伪造信件之人应当对他相当熟悉。   “勾结希摩,组建私兵,武力篡权。”他把这几封信中的重点提取出来,但没明白白逸将这些荒唐之物拿给他看是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相信这是我干的吧?”   经历了几场春雨的浇灌,王宫花园中万物复苏,到处都现出一片生机。白逸望着窗外的春色没回话。   裴铭知道他谨慎多疑,只是没想到他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不由得失笑道:“你我相识近三十年,我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领土财产家仆侍卫列个单子给你,只是得花费些时间。”   白逸这才转过脸来,可他提起的话题却与那些伪造的信件无关:“你在乌尔丹有一个私生子。”他严肃道,“我从没听你说过。”   裴铭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在乌尔丹确实有一个私生子,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五个,全部都是他极为亲近且信任的手下。   他低下头,再次看了眼手中的信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特别吃惊,完全没办法把私生子这个词与你联想到一起。”白逸看着他问,“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裴铭含糊道:“一位很勇敢的人。”   他这个回答不可能令任何人满意,但白逸没有追问细节,而是丢出了另一个问题:“一个私生子而已,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语气轻松,但裴铭感觉自己已经被架在了拷问台上。   这是为数不多他不愿告诉白逸的私事。   立国之战即将结束的那一年,破釜沉舟的希摩王室一连策划了多起针对敌军指挥官的暗杀行动。最危急的一次,他率领的那支机动小队中了敌军的圈套,最后成功逃脱的只有他一人。   负伤逃亡的路上,是一位乌尔丹平民冒着被敌军发现的风险收留了他。   裴铭记得那是个性格开朗的年轻姑娘。可待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农舍里却空无一人。那Omega当时有发热的症状,裴铭只当她不愿意冒险与Alpha共处一室才会独自离开。   可一年过后,他在乌尔丹巡视领地时撞见了一抹令他困惑的Omega信息素。   信息素是骗不了人的。那Omega的信息素中融合了他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那是一个被他标记过的Omega。   裴铭没有向她确认,但他可以肯定,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是他的骨肉。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那时已被国王赐了婚,娶了家室。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裴铭把信扔回桌上,他控制着语速,却掩饰不住语气中流露出来的懊悔与痛苦,“她从来都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孩子的身世。我让那孩子随了我的姓,又私下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顾他们母子。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白逸无动于衷地听他说完,总结道:“所以,我被你排除出了可靠之人的行列。”   裴铭没有替自己辩驳,他确实不愿主动向白逸提及此事。这些年来,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白逸与他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已经无法像曾经一样对他所效忠的王毫无保留了。   “我只是觉得,”他得体地向白逸解释,“没有必要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烦你。”   他这话讲得相当客气,白逸点了点头,再次猝不及防地转移了话题:“那么,鹤庭的事,你都和谁说过?”   裴铭一怔。   “我怎么可能和人说这个?”他纳闷道,“我与那孩子私下从不来往,就是担心有人对他的身份生疑,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可我听你的属下说,”白逸继续道,“你向他们提起过鹤庭母亲的事。”   那件旧事的知情者只有三个人,他,白逸,还有那位不知去向的神父。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白逸与骆晚吟的那段过往,如果有人得知此事,那一定是找到了那位神父,又或者……   裴铭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论这个“属下”是谁,这个人已经将他府中翻了个底朝天。   骆晚吟当年托他给白逸送过一封信。白逸看完后曾命他烧掉,但他抗了命,没有照做。他并非想留着白逸的把柄,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天真地以为——白逸总有一天会给骆晚吟母子一个名分。   裴铭彻底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只感到了无尽的疲惫:“那孩子的身份,你准备隐瞒一辈子?”   白逸坦然道:“如果有必要的话。”   “如果不准备承认他,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他是一个保险。”   裴铭笑了一声。确实,一个王国不能没有继承人,假如白嘉树有个三长两短,白鹤庭还可以补上。   “可他不应该是一个保险。”他正色道,“他是你唯一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白逸警觉地看了眼寝宫入口的方向,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能搞出多大的乱子。”   “这些年你都不会做噩梦吗?”裴铭冷眼看着他问,“他的尸体直至腐烂才被人发现,那孩子就那样陪着一具发臭的尸体一同生活了好几日——”   “你又提这事。”白逸烦躁道,“换作你你会怎么做?把他接回来当情妇?”他想唤侍从进来为他添酒,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不是我不想帮他,是他拒绝了你我提供的一切帮助。如果他不那么倔强,怎么可能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裴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白逸,了解他为达目的可以无情到何种地步,但还是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中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当时不接受林策的帮助,你以为你的家族能逃得过王室的清算?”白逸很快冷静下来,低声提醒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的附庸,一个都跑不了。裴铭,不要忘了,你也是受益者。”   这些话裴铭统统认可。他没有为自己开脱,只缓缓道:“为了不让你们二人一同被押上绞刑架,我自以为正义地做了许多努力。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与他最后的死状相比,和你一起被吊死,竟还算一个幸福一点的结局。”   白逸的脸色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顶撞中越来越难看。他沉声道:“是我这些年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了,我是你的王。”   他扫了眼桌面上的信件,扔出了今日召裴铭前来真正想问的问题:“你那私生子的母亲,是不是希摩人。”   “我说了,”裴铭道,“她只是一个乌尔丹平民。”   白逸却不理会,接着问:“她叫什么。住在哪儿。”   裴铭突然警惕了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逸立即反问:“为什么不敢说?”   为什么……   裴铭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突然发现,也许自己在潜意识里早就注意到了——   他给白逸带来的威胁迟早会超过他所做出的贡献。   他们二人也迟早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他低头看着脚下,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光洁如玉。可遗憾的是,这坚实的石头一旦出现一条裂缝,即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匠,也无法将之修复如初。 第116章   门锁终于有了响动。紧接着,视野尽头的那扇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温衍端坐于木椅之上,视线从一人脸上移动到了另一人脸上。   “你们两个让我想起了两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他长叹了一声,“真是令人怀念啊。”   这是骆从野首次与教皇面对面相见。这Beta容貌清秀,身材瘦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骆从野觉得自己用一只手便能折断那脆弱的脖颈。可他神色自如,仪态端庄,不仅不像被人软禁于此,甚至还摆出了一副主人做派。   “请坐。”温衍道。   骆从野走进屋内,但没有将门合上,对他道:“这些无意义的废话,还是省省吧。”   温衍点点头,对这话表示了认可。   “你说的很对。不过,当年我向裴铭苦苦哀求,求他帮我,他却不肯。我可因为他吃了好些苦头。所以,我也不会帮你们。”他微蹙起眉,面含歉意地朝骆从野耸了下肩膀,“行善事,才能收善果,不论你是否信教,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总该明白吧?”   西里教的腐败人尽皆知,行善积德的言论从这位口中说出来便显得格外滑稽,骆从野没有接话。   温衍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白鹤庭,又看了回来:“他的父亲处死了你的父亲,你们二人竟还能如此相亲相爱,着实令人动容。”他向前倾了点身体,好奇地问,“裴铭对白逸忠心耿耿,最后却连副尸骨都没能留下,你就不怕自己重蹈他的覆辙吗?”   骆从野道:“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操心?”温衍笑了笑,挥袖冲他摆了下手,“别误会。我对你们国家的死活根本不感兴趣,王座上坐的是谁,跟我也没有关系。我是来见邵城的。”   骆从野拉了把椅子过来,待白鹤庭坐下,才道:“你来晚了。”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两日前,我已经将他斩首了。”   温衍收起了笑容。   “带他来见我。”他的脸上看不出意外,但语气与脸色同时阴沉了下来。   “他死了。”骆从野重申了一遍,“他害死了我的母亲。让他活到那个时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温衍闭了闭眼。   两日前,这是他抵达都城私宅的时间。   这年轻人根本没准备让邵城与他相见。   他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向骆从野重复了自己的要求:“我让你带他来见我。”   与仁爱温和的教皇判若两人,他语气偏执,目光犹如一把淬了毒的尖刀,通红的双眼中浸着不顾一切的狠。骆从野妥协得很干脆:“行。”   他朝门外招了下手,往边上让开了一步。   *   白鹤庭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西里教最年轻的一任教皇,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据说,在他登上教皇之位以后,了解他过往的人便陆陆续续死于不明原因。   他看着温衍从椅子上直起身体,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被人送进房间的正方形木盒,又平静地起身走近,掀开了盒盖。   白鹤庭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没有。温衍的脸上竟露出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之色。   骆从野站在白鹤庭身边,冷眼看着温衍道:“你再来得晚一点,我们就没有冰了。”   温衍没有搭理他,只是伸手探向盒中。   木盒中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了。那人闭着眼,表情很平静,若不是皮肤被冻得与冰一样冷,温衍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当年裴铭乖乖认了罪,如今你又乖乖来送死。”他望着那副宁静睡颜,叹息道,“真不明白,军队在你们手里到底有什么用。”   骆从野立即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温衍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把你母亲的死全怪在他的头上,是不讲道理的,你们母子的住处不是他说的。”他把头颅从盒子里取出来,抱在怀中,用手指捋了捋被冰水染湿的头发,“当然,这也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只是觉得,假如白逸找到了你们母子,发现你母亲根本不是希摩的公主,这会立刻毁掉我的计划。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会直接下一条诛杀的命令。他甚至都不愿意先确认一下你母亲的身份。”他边说边比划了几下,轻轻地笑出声来,“据说,当他发现你母亲真的只是一介平民的时候,气得暴跳如雷。还是那句话,行善事,才能收善果啊。”   白鹤庭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骆从野的手臂。假如Beta闻得到信息素,温衍会知道这个Alpha已经起了杀心。但他不知道。他专注地看着怀中早已没有生命的头颅,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小子,看在你把他带给我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裴铭没有抛弃你们母子。”   “什么?”骆从野愣了愣。   可温衍只说了那么一句。说完之后,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在房间里缓慢走了几步,最后停在窗边,倚靠着窗户,从衣袋中取了一张信纸。   “私宅见。春天冷,多穿些。”他将信纸展开,低头问那宛若沉睡的人,“你这样写,是怕我不相信这是你的亲笔信,还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   那人自然不会回答。   温衍失望地叹了口气。   “生前话就少,死后更无趣。”   他猛地抬起手,推开了窗户。春日的风一瞬间灌进来,将他宽松的白色教袍吹得鼓了起来。那张薄薄的信纸随风飞出窗外,雪白的纸张在空中轻盈地回旋,飘落。   温衍的手仍顿在半空,像在触摸看不见的空气。   “如果下雨,就完美了。”他感慨道。   似是看出了他的意图,白鹤庭立刻站起身,提醒道:“你这么做,是会下地狱的。”   这是他进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温衍回头看了他一眼。   正午的阳光不经阻挡地洒进屋内,他的半张脸都沐浴在明亮的日光里。白鹤庭知道魔鬼不会忏悔,但他竟看到了魔鬼的眼泪。   “站得高,并不会离天堂近一点。”温衍又重新望向窗外,窗外春光明媚,晴空万里,他淡淡道,“我早就在地狱里了。”   可接下来的话中却能听出笑意:“不过,像沈遥那样纯净无暇的人,死后是一定会上天堂的。”   他抚摸着怀中人的脸,诚心诚意地替他感到遗憾。   “你就惨了。”温衍轻声笑笑,“和我在地狱里继续纠缠吧。”   *   庭院里瞬时一片混乱,骆从野像是从梦游中惊醒,大跨步地追到窗边,扶着窗框往下看。   白鹤庭缓步跟了过来。教皇只身前来,白鹤庭知道他没准备与任何人谈判,但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   “他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骆从野喃喃地问。   白鹤庭没有回答。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裴铭被陷害的全部真相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喊了一声骆从野。   他甚少直呼这个名字,骆从野转脸看他,疑惑道:“怎么了?”   “小时候,我母亲一直不肯给我取名。五岁那年,裴元帅看我可怜,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白鹤庭道,“骆从野,这是我的名字。”   骆从野蓦地瞪大了眼。   “他是一个心怀怜悯之人。也许,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你们。”白鹤庭仍旧低着头,看着庭院里发生骚乱的地方。   血染红了那件圣洁的白色教袍。   像一捧白雪中开出一片妖娆的花。 第117章   教廷宣布了教皇离世的消息,却没有公布他的死因。教皇是终身职务,两任教皇接连因失踪而卸任,此事若被世人所知,必将损坏教会的声誉。   好在民间对教皇的死亡细节并不感兴趣。   主的仆人离开人世,自然是去天国侍奉主了,教皇之死远不如世俗君主的王位之争更叫人担忧。乌尔丹革命军已与他们的支持者在都城外围完成会合,这让局势瞬间紧张起来。大多数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年长者则回忆起了立国之战中所经历的伤痛。战争仿佛一触即发,举国上下人人自危。   纵使王宫再三遮掩,白鹤庭在巴尼亚山谷中的那番演说还是在军中传播开来。虽然无人敢直言,但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守军已经不可避免地分裂成了两个派系。但与人们想象中的发展不同,革命军在城外扎营安寨后竟没有急于攻城,像是想向王宫展示长期作战的决心似的,他们在城外开垦了几块荒地。   四月底,繁琐且严苛的教皇选举仪式终于结束,都城外围的农田也郁郁葱葱地长成了一片。骆从野蹲在几株不起眼的幼苗前,靴子与衣袖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白鹤庭站在他的身侧,手中摆弄着一把新匕首,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几株小苗上:“种它做什么?今年又结不了果。”   “那有什么关系?”骆从野边检查叶片边道,“三年后,等它们结果了,我们出城来摘。”   “摘它做什么?”白鹤庭的语气愈发嫌弃,“酸死了。”   骆从野知道他不喜欢这种口味尖酸的果子,耐心解释道:“柠檬可是好东西。远航的人只要吃了这个,就不会得坏血病。神奇得很。”   水手们在长时间航行中常得一种怪病。他们先是关节酸痛,牙齿松动脱落,严重的还会皮肤溃烂,甚至不治而亡。这种病的症状虽然骇人,治疗的方法却极为简单——只要食用柠檬或柑橘即可。   白鹤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骆从野抬头看他,见他仍盯着那几株柠檬幼苗看,手中的匕首也转得心不在焉的。   “想什么呢?”骆从野问。   白鹤庭也问:“你不喜欢吃甜的?”   行军条件有限,骆从野给他做苹果馅饼的时候自己一口都不吃。白鹤庭本以为他是舍不得吃这好东西,如今看来,恐怕只是苹果馅饼不合这家伙的胃口而已。   他不高兴地问:“那甜枣子,你不是吃得挺高兴的?”   骆从野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枣子。四年前,苏先生曾派人给将军府中的侍卫家仆们送过一次甜枣。他如实道:“那时候我讨好你都来不及,哪敢说不好吃?”   白鹤庭又问:“现在不用讨好了?”   “嗯。”骆从野诚实地答,“现在不用讨好了。”   白鹤庭抬脚就要踹,但骆从野反应更快,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腿。   浅色马裤被蹭上黄泥,白鹤庭看了眼裤子,又看了眼骆从野,眸光一凛:“得寸进尺的东西。”   骆从野忙道:“这回我真躲不开。”   白鹤庭挥刀的动作稍微顿了顿。但只是这么一个空当,抓他小腿的那只手却突然前伸,顺着他的膝弯继续向上,摸了一把他的大腿。   “沾上泥了。”骆从野抱歉地笑了笑。   他堂而皇之地使诈,白鹤庭挥刀便要再刺,骆从野连忙抬起另一只手,用护臂勉强挡下了这一刀。   他这一刀出手动作凌厉,一点余地都没留。头顶一轮炎炎烈日,骆从野硬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白鹤庭!”他严肃道,“你真不怕我躲不开?”   “躲不开活该。”白鹤庭垂眸道,“你再直呼我大名试试?”   骆从野还未回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二人一同转过头去,看到了走入田间的钟晓。   骆从野这才松开白鹤庭的腿,拍掉手上的泥污,站起身来。   “我父亲来信了。”钟晓朝二人扬起了手中的信件,“教会不肯承认先王的那段婚姻。”这不是个好消息,但她的脚步轻快又利落,看着心情还不错,“不过,他们也不会否认,前提是……”她朝骆从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保留教会在国内的所有权益,包括他们现有的全部领地。”   这明摆着就是趁火打劫,骆从野道:“亏他们说得出口。”   一周前,钟茂如离开前线,亲自前往教皇宫拜见了现任教皇。新教皇是一位年逾五十的Alpha,显然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精明人。他需要建立全新的同盟,但这个盟友必须具备足够的价值。   “别着急。”白鹤庭道,“政治不是童话,我们也没有魔法。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要幻想一蹴而就。”   骆从野知道此事不可急于求成,但瞧白鹤庭讲得一本正经的,忍不住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又弯下腰,替他拍了拍裤子上已被晒干的黄泥:“好——都听白将军的。”   “我终于知道北阳为什么整日郁郁寡欢了。”钟晓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天天这样,哪个单身汉和你们在一起心里能痛快?”   她在绿意盎然的农田中环顾一周,对白鹤庭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整天和那帮工程师一起窝在军械库里鼓捣火药。现在倒好,又开始沉迷种地。难以相信我现在是站在军营里。”   骆从野纠正道:“这是军队未来的口粮。”   “那些才是军队未来的口粮。”白鹤庭用下巴点了点另外一边,又看回骆从野脚边的几株柠檬幼苗,再次纠正了他,“这是你三年后的口粮。”   他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骆从野的眉头都被酸皱了。   “不喜欢练兵的统帅,世间少有。”钟晓嗤道,“你总是这样不务正业,所以才在军中树不起威信来。”   “能赢就行。”骆从野不以为意道,“北阳比我更适合干那个。”   他把自己弄在白鹤庭裤子上的土拍打掉大半,突然想起什么,问白鹤庭:“说起来,北阳最近练兵越来越严苛,不会和你有关吧?”   白鹤庭不久前去旁观过一次北阳练兵,自那之后,军中的作息与规章制度便做了些堪称严酷的调整。见白鹤庭不反驳,骆从野无奈道:“你不会又教训他了吧?他那伤还没好利索,你别再给他弄出什么内伤来。”   “伯爵辛苦了。”白鹤庭只当没听见。   他看着钟晓手中的另一封信,转移话题道:“还有别的事要说?”   钟晓也低头看着那信,信封上是林在常的印章。她面露几分难色,没有立刻回答。   “恭喜。”但白鹤庭比她更快开了口。   钟晓无措地抿了抿嘴唇。   她听说了白鹤庭四年前的遭遇,今日收到信后一直拿不准该如何将这件喜事告知他们二人。她没有多话,只简单地道了一句:“母子平安。”   白鹤庭点头笑笑,又道一遍:“恭喜。”   钟晓的模样很拘束,相比之下,骆从野倒成了这三人里最兴奋的。他抽走白鹤庭手中的匕首,替他插回鞘中,又抬臂揽住他的腰,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   给白鹤庭带了个趔趄。   骆从野吃了怀中人一瞪,但假装没看见,抬头望向远方那高耸的城墙。   “看来……”他嗓音温和,眸光却沉了下来,“得用一些捷报来为我的小侄儿庆祝诞辰了。” 第118章   再次令人们感到意外的是,打响攻城战的并非火炮,而是一封信。   五月的第一天,一名弓手用长弓将一封信件射进了城内。信上用温和的措辞表达了乌尔丹人不愿发生流血事件、想与国王和平会谈的期望。   都城中几乎没有人质疑这封信的诚意。虽说攻城一方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但在近万人的守城军队中,积极备战者恐怕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城墙上的守军可以清楚看到都城已被整齐划一的巨炮阵列所包围,巨炮之后则是乌泱泱的武装士兵。   信件的完整内容很快流传到民间,人们自发地聚集在市政厅门口,要求国王同意乌尔丹人和谈的请求。请愿活动很快升级成示威骚乱,近卫军在市政厅门口逮捕了近百人才将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平息下来。   一周之后,迟迟没能得到国王答复的乌尔丹革命军向都城防线发起了总攻。   *   皇家礼拜堂中正在进行一场例行的祷告仪式。   炮声是两个小时之前停下来的。这代表了两种可能——城门已被攻破,或是乌尔丹人停止了进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回响在长廊中的厮杀声更是确认了这一点。侍从们战战兢兢地守在国王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所服侍之人并不是一位暴君,但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异乎寻常的平静反倒比勃然大怒更令人恐惧。   又过了一会儿,厮杀声也停了下来。礼拜堂中正在进行一场圣事,却有人毫不避讳地推门而入。纷杂的信息素裹着血腥气铺天盖地地涌来,白嘉树仿佛听到了侍从们瑟瑟发抖的声音。   “打扰圣事是要遭天谴的。”他站起身,仔细地将自己的长袍整理妥当,这才徐徐回身,看到了那张四年未见的熟悉面孔。“好久不见。”他的目光自白鹤庭的脸移向他染血的轻甲,微笑着与他寒暄,“你好像没什么变化。我们分别的时候,你浑身浴血,如今重逢,你依旧浑身浴血。真巧。”   骆从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被白鹤庭自身后按住了肩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在礼拜堂中扫视了一圈。   这里一个武装侍卫都没有,唯一的一把武器别在白嘉树腰间,刀柄上的鸽血红宝石在烛光中夺目耀眼。   骆从野认得这把匕首,当年是他亲手将这把匕首交到了白嘉树手里。这是白鹤庭送给白嘉树的礼物。   “和那些卑贱之人生活在一起,你也变成了言而无信的人。”白嘉树仿佛看不见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高个子,对白鹤庭道,“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交出陷害裴铭的凶手,你就会放过邵一霄?他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骆从野冷冷道:“现在祷告,太晚了。”   白嘉树这才看了他一眼。这身份低贱的私生子竟是白鹤庭口中强过他千万倍的人。   “我没有同你讲话。”他又移走了目光。   “你没有资格同他讲话。”骆从野往边上跨出一步,直接挡住了他的视线。   白鹤庭没有参与他们的争执,只是冲跪伏在地上的侍从们道了一句:“都下去吧。”   那些人得了令,一刻不敢耽误,争先恐后地小跑而出。白嘉树冷笑了几声。   “王冠还在我的头上,这些软弱的家伙已经开始听你的命令了。”他抬手扶住金冠,金丝勾成的丝绸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既然这么想要这顶王冠,四年前坦坦荡荡地承认不好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说罢,他竟取下王冠丢到了地上,“给你。反正我也戴腻了。相信我,这东西是个诅咒,戴上它之后,没有人会对你讲真话,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家常便饭。你也会变成你现在所不屑的模样。”   白鹤庭看都没看那王冠一眼,只问:“邵城的妻女在哪儿。”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白嘉树愣了一下,又了然地笑了笑:“冬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他们是王后的家人,我怎么会亏待了他们?”   骆从野回头与身后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待那人离去,白嘉树又道:“他们也算是你的家人,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白鹤庭不再开口,似乎没什么话要与他说了。白嘉树反倒兴奋了起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很开心能在这一天与你相见。”他冲白鹤庭招了下手,亲切地唤他过去,“我马上就会有一位继承人了。过来,来与我一同祈祷,祈祷王后顺利分娩。”   白鹤庭也变了脸色,白嘉树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继续道:“王后曾为我怀过两个孩子,却都不幸胎死腹中。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四年前那夭折的婴儿一直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才害他受这样的苦。”他话音微顿,眉眼间挂起了一抹笑意,“所以,现在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里祷告,祈祷那死婴别再作祟。你瞧,只要在主面前足够诚心,就一定能够有所收获。”   他话音未落,骆从野忽地大步走近,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摔在了祭台上。火烛被带翻,刺绣精细的天鹅绒祭台布瞬间被火苗点燃,白嘉树扶着地面想要起身,又被骆从野拖行几步,按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以为,”骆从野扫了眼祭台后面的黄金圣象,垂眼俯视道,“我在他面前不敢动你?”   后脑被磕得嗡嗡作响,白嘉树啐掉了口中血水。   “真是粗鲁。”他转过一点脸,看着白鹤庭问,“你究竟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只是一个低贱的私生子。你从我手里夺过王位,然后呢?让一个贱民的血流淌在王族后代的血脉里?”   白鹤庭的脸色在火光中依旧苍白。有人想上前救火,但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比你高贵。”他淡声道。   骆从野动作一顿,也朝他看了过去。   浓烈的龙舌兰酒信息素裹挟着刺鼻的烟尘与烧灼的空气,白嘉树笑着咳嗽了几声。   “从小到大,父王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我心里很清楚,他不喜欢我的母后,也不喜欢我。”他放缓语速,表情与语气同时认真了起来,“他随时可以把我抛下,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拿到属于我的一切。你读过历史,想要戴上王冠,总有人要流血的,不是吗?”   白鹤庭疲惫地闭上了眼。这回,他是真的与白嘉树无话可说了。   “我发现,邵一霄比你更像个人。至少他懂得反省。”骆从野重新控制好自己的信息素,对白嘉树道,“我没有杀邵一霄,依照约定,我放了他。你猜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白嘉树像是被他问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骆从野,半天都没有回话。   见他不答,骆从野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在他父亲的行刑台上自尽了。他宁可死,都不愿意回来为你而战。不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更恨害死父亲的自己,还是更恨你。”他低声笑了笑,“你和你那丧尽天良的父亲还真像,你们两个,都杀死了真心追随你们的人。”   白嘉树突然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评头论足——”   骆从野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他收紧五指,把白嘉树的歇斯底里封死在那脆弱的喉管里。祭台在火焰中轰然倒塌,他自白嘉树腰间抽出那把自己亲手送上的匕首,语气淡淡地给了他答案:“我是能取你性命的人。” 第119章   火势加速蔓延,跳跃的火舌吞没掉几声颈骨断裂的脆响。白鹤庭向前几步,伸手搭上了骆从野的肩膀。   “你要在这里给他陪葬?”   匕首精准无误地扎入心口,白嘉树只痉挛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可骆从野的手仍然没有停止发力,手背因用力而暴起一条条骇人的青筋。   “我……”与手上的力气不同,他嗓音萎靡,透着无尽的沮丧与懊恼,“我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怎么。”白鹤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要我把这具尸体拖走,给你泄愤用?”   骆从野在浑浊的浓烟中与他对望。   十八年前,这个人放了一把火,又把他从火海中拖了出去。那场烈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尸首,还有他与母亲生活多年的故居,他的童年,与他的姓名。他告别了裴焱,成为了骆从野。   如今,罪魁祸首已经通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一直以为这一刻到来的时候自己会感到解脱,但是没有。   杀光仇敌竟不是痛苦的终点。   璀璨宝石反射着光怪陆离的火彩,他从地上捡起那顶环形王冠,递给白鹤庭,白鹤庭却没接,只是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拽了起来。   “这里是教堂。”白鹤庭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嘱咐道,“你在这里杀了人,传出去会有麻烦。他是自杀的,明白吗?让大家管好自己的嘴。”   骆从野沉默地点了点头。   火场不宜久留,但他没有着急向众人叮嘱白嘉树的死因,而是询问了一个地点。   *   也许是为了方便祷告,王后的产房距礼拜堂只有很短一段路程。这条走廊不长,但色彩艳丽,铺满了主的圣像。技艺精妙的工匠们在修建莉珊德拉宫时一定无法想象,这间富丽堂皇的皇家产房在建成后的二十余年里只迎来这么一位新生儿。   为王后接生的御医与侍从早在王宫被攻陷时就跑光了。所有人都觉得,即使王后与这个孩子没有死于这场九死一生的难产,也会立刻丧命于叛军之手。   这种想法合情合理,邵一清没有怪罪他们。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清了来人的脸,但没有感到意外。   王宫中无人不识白鹤庭,他的眼神总像寒冰一样冷,作风又像钢铁一般硬。与寻常Omega不同,他驰骋疆场,杀伐决断,恐怕早已见惯了生死。可令邵一清讶异的是,白鹤庭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走在前面的那个Alpha先一步回过了神。他飞快地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白鹤庭的眼睛。   *   白鹤庭对邵城的次子没什么印象。   邵一清是世俗眼光中最完美的那一类Omega,他与他的母亲一样,知书达理,性格温顺,在人前永远维持着一副精致又体面的模样。这样的Omega,皇家宴席上一抓一大把,白鹤庭是不会注意到他们的。   他拉开骆从野挡在他眼前的手,回身把门合上,径直走到产床边上,将那染血的睡袍下摆撩开了一点。   哭闹声的源头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我想……”产床上的Omega已不见昔日的优雅,他头发凌乱,整个人都泡在血汗中,鲜血浸透了他身下的天鹅绒床褥,“我想看看孩子。”他的声音在婴儿没完没了的啼哭中显得更加有气无力,看向白鹤庭的目光中带着一点胆怯的试探,“请帮帮我。”   王后的地位仅次于国王,他却一板一眼地对白鹤庭使用了敬语。白鹤庭静静看了他几秒,自腰间抽出了佩剑。   邵一清浑身一颤,倏地闭上眼,可婴儿的啼哭声反倒越来越近了。再睁眼的时候,孩子已经被完好地放在了他的枕边。   白鹤庭割断了连结他与孩子的那条脐带。   邵一清转过一点头,终于看清了孩子的模样。皇室向来以子为贵,他却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弯起眉眼笑了笑:“是个……”他把“公主”二字咽回肚子里,及时改了口,“是个女孩。”   他想摸摸女儿,却没有抬手的力气,只好将脸贴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又将视线转移回白鹤庭脸上。   “我父亲……”他怯生生地问,“他……”   “他死了。”白鹤庭面无表情地答,“你的哥哥,你的丈夫,全都死了。”   邵一清呼出了一口颤抖的长气。   可他已经坚持了太久了,实在没有太多时间供他平复心情。他争分夺秒地继续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们。”他努力仰起一点脖子,向白鹤庭示意道,“在,枕头下面。”   白鹤庭稍作犹豫,但还是伸手探了过去。   枕头下面确实有什么东西。   是一张羊皮卷。   “我父亲离开之前,给了我这个。”邵一清卸下力气,倒回软枕上,似是回忆起了那天的一切,痛苦地闭了闭眼,“他让我用这个,保自己的命。”   骆从野也走了过来。   他从白鹤庭手中取过那张羊皮卷,粗略地看了一遍。上面是邵城的笔迹,记录着十八年前裴铭被诬陷的真相。   这竟是一份邵城亲笔书写的认罪书。   “我不谈判。”邵一清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用这个,和你们谈判。我替他们,向你们道歉。”   他猛地抬起手,像是想抓白鹤庭的手臂,可盔甲太过光滑,他又没什么力气,刚抬起的手立刻跌了下去。   “她是个女孩。”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白鹤庭,尽全力抬高了一点讲话的音量,“她不会威胁到你的王位。”   听到这里,骆从野终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将羊皮卷紧紧攥在手中,压低声音道:“你父亲要我照顾他的妻女,你要我放过白嘉树的孩子,你们邵家人是不是全都不知廉耻为何物?”   邵一清仿佛听不到他的质问。他不错眼地看着白鹤庭,像是把这不像Omega的Omega当作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陛下赐予的名字,是给男孩的。我自作主张,给她取了一个名字。”许是担心自己说不完,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喘息也越来越急促,“‘好景吟何极,清欢尽亦难。’她的名字,和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取自,同一首诗词。”   他顿了顿,竭力克制,但还是抽噎了一声。一滴晶莹的泪自眼尾滚落,滑入早已被汗泡得湿透的鬓角。   “清欢。”他转脸看向枕边的婴儿,讲话的声音很轻,比绒毛还要柔软,“她叫白清欢。”   这个名字带有浓浓的讨好意味。但不论如何,这个生不逢时的女婴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姓名。白鹤庭垂眼看着他们母女二人,阴晴不明地开了口:“白嘉树用你家人的安危逼迫你父亲去送死,你还要留着他的孩子。”   听闻此言,邵一清的眼泪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这是我的孩子。”他与女儿脸贴着脸,不知是在答复白鹤庭,还是在说服自己,哽咽着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我的孩子。”   *   白鹤庭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只是无言地站在床边。骆从野扳了一把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面对面,严肃道:“不要告诉我你在考虑他的请求。”   白鹤庭终于结束了沉思。他伸手按了按邵一清的脖颈,没有摸到一丝搏动的迹象。   人已经死了。   “教会不会轻易承认我王位的合法性,他们会扒我们一层皮。”他缓缓道。   骆从野不可能听不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可他不敢相信白鹤庭竟会生出这种念头,不由得心头一沉:“你在说什么?”   白鹤庭看了那孩子一眼。   “今日,”他平静且郑重地说,“达玛森诞生了一位女王。”   “别说胡话。”骆从野立刻道,“我们的支持者不可能同意。”   “他们不得不同意。”白鹤庭态度强硬,“我可能不会有后代,先王也没有留下其他继承人,没有继承人的政权根本无法长久。储君之争会掀起腥风血雨,所有的大贵族都会对王位虎视眈眈。”   “我们能找到更好的解决之法。”骆从野与他四目相对,沉声提醒道,“总之,不能是她。别忘了,她的父亲杀了我们的孩子。”   白鹤庭也提醒他:“我的父亲杀了你的父母。”   “这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你需要她为父赎罪,那我也——”   “这不一样!”   龙舌兰酒信息素在骆从野的一声怒吼中爆发开来:“她迟早会知道今天的事,知道我们对她的家族做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亲手扶上王座的女王陛下会怎么做?”   可白鹤庭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疾不徐道:“我会作为她的监护人,把她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如果她不明事理,只能怪我教导无方。在她能够独当一面之前,实际统治权我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骆从野摇了摇头:“你这是赌博。”   “这不是赌博。”白鹤庭耐心道,“理智一点。理智下来,你会发现这是最好的选择。加害者自戕谢罪,王后托孤于我。任何一方势力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件事不需要理智,我也没法理智。”骆从野道,“他们害死我的父母,屠杀我的同胞,他们险些杀了你!”他指着那哭得嘶声裂肺的女婴,低头逼近白鹤庭的脸,胸口起伏剧烈,“白嘉树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不可能让他的孩子活下来,更不可能把她推上王位。”   白鹤庭朝他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   邵一清的尸体早已没了温度,可他黯淡的目光却永远锁定在了女儿所在的方向。   “好。”他不再坚持。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骆从野愣了愣。   白鹤庭伸手抚过邵一清的脸,合上了他的双眼。“既然一定要以牙还牙才能让你痛快。”他把那把沾有脐带血的短剑塞进骆从野手里,对他道,“那你杀了她。” 第120章   国王于皇家礼拜堂中焚火自尽,王后不幸死于难产,国民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大法官郑云尚突然宣布,法庭收到了一份真实可靠的认罪书,经过调查,裴元帅当年从未有过通敌叛国之行,实遭下属邵城陷害。   尘封多年的裴铭旧案被正式翻案,王后的父亲竟是陷害元帅的元凶。民间顿时一片哗然,愤怒的民众立刻将在变故幸存的王女推上了风头浪尖。   长子继承本就是天经地义,纵使是希摩王国也没有过长女继承王位的先例。更何况,这是邵家的后代。市政厅前再次爆发了一场请愿活动,人们一致同意将这令王室血脉蒙尘的女婴送入修道院中,让其终生为其母亲家族所犯下的罪孽忏悔赎罪。   法庭虽未公布认罪书的全部内容,但白鹤庭是先王婚生长子的传闻早已不胫而走。人们为那段已经无人能够复原真相的王室爱情擅自添加了许多引人遐想的成分。有人说,当年林悦容是靠见不得人的手段生生拆散了先王与白鹤庭的母亲。也有人说,先王将白鹤庭领回都城,又赐予爵位,本来就是为有朝一日能恢复他的长子身份而做的准备。   教廷还未发言,单靠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白鹤庭在民间已经拥有了数量可观的支持者。   与平民阶层不同,贵族阶层对先王的私情细节不感兴趣。他们只关注那顶王冠究竟会戴在谁的头上。白鹤庭挟王女为质,又有钟茂如等大贵族的武装支持,贵族们普遍认为,摄政只是白鹤庭的权宜之计,一旦教廷认可他的继承权,他那只会嚎啕大哭的小侄女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总之,没有人指望这失去亲生父母庇护的女婴能活到加冕典礼的那一天。   *   “房间还合心意吗?”白鹤庭坐在一台乌木书桌之后,见江寒来了,把手中的纸张放回桌上,对他道,“你先在这里将就一下,等局势稳定一点,我找人把你送回医学院那边的住所。”   “不着急的。”江寒道。   距革命军攻入王宫已过去半个多月,他今日刚刚陪同白鹤庭从王宫中搬回了将军府。这里自白鹤庭“过世”后便一直荒废着,一周前,苏幸川领一队家仆回到此处,让这座蒙满灰尘与蛛网的宅邸再次恢复了四年前的模样。   江寒走近几步,这才发现白鹤庭看的竟不是文件,而是几张写有他名字的纸。纸上的字迹相当幼稚,显然不是白鹤庭的手笔。   他好奇道:“这是谁写的?”   除了这几张纸,桌上还零散地摆着一些四年前白鹤庭从骆从野房间里拿回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原本都被白鹤庭规规整整地收在一个木盒里,如今却被人翻了出来。   那颗珍珠还不见了。   但这一幕让白鹤庭觉得似曾相识。他把东西逐件放回木盒,沉默了几秒才说:“北乘舟曾经住过的那间房,现在是北阳在住。你如果想要那一间,我可以让他换给你。”   江寒礼貌地笑了笑:“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白鹤庭道,“反正那小子马上就要走了。而且,那间房本来就是为府上的医生准备的,也方便你——”   江寒不待他说完,意外道:“他要去哪儿?”   白鹤庭也觉得意外:“他没告诉你?”   “我们也没有那么熟。”江寒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双手交握,用右手拇指搓了搓左手手背,不尴不尬地说,“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北阳在乌尔丹湖一战中身负重伤,那段时间他一直是由江寒亲自贴身看护的。   这让这句“没有那么熟”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白鹤庭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江寒连忙转移了话题:“你得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行军半年本就耗费气血,最近这段时间你又不眠不休,这样透支精力是不行的。”   他提起这个,白鹤庭只觉得头痛。他这几日正忙于组建议会,每日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批阅不完的文件。民间还有没完没了的请愿骚乱。何止没有时间睡觉,他连安静地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更焦头烂额的是教会。他们一定想象不到,筹码的天平眨眼间就倾斜了。”白鹤庭靠回椅背,轻嗤道,“你觉得,支持我的民众里,有多少是真心为裴元帅鸣不平的?”他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希望王座上坐的仍是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个Omega。这些人维护的不是裴元帅,不是我,也不是什么善恶有报,是他们的继承权。”   “那王座,”江寒顿了顿,“你会坐上去吗?”   这问题很敏感,甚至有些冒犯,但问到了关键之处。白鹤庭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她父亲不仅给了她皇家血统,还给了她一堆烂摊子。她未来的路,不好走。”   江寒一针见血道:“明明是给了你一堆烂摊子。”但他没有继续拿此事烦扰白鹤庭,换了别的问题,“骆从野呢?我们回来的时候好像没在庭院里看到他。”   骆从野没有与他们一同留在王宫里,江寒一直以为他会在将军府中等白鹤庭回来。可傍晚的时候,他却没在迎接白鹤庭的人群中看到骆从野。   白鹤庭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不奇怪。不是第一次了。”他将木盒的盖子合上,无意再谈这些烦心事,“时间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说完,不等江寒开口,他又突兀地补了一句:“北阳三天后走。”   *   烛光摇曳,热气氤氲,白鹤庭站在浴室门口愣了一会儿,没好气地问:“不仅睡我的寝室,还用我的浴室?”   骆从野背靠光滑的大理石浴池,一只手搭在浴池边的白鹤雕像上,轻轻摩挲着那洁白的翅膀。“护国公日理万机,”他懒洋洋地问,“今日怎么有空回来?”   自从二人在王宫中不欢而散,这半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未曾见面。白鹤庭反手把门合上,正色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请讲。”骆从野连眼都没有睁。   “你之前一直在国内做武器贸易,是不是认识不少商人?”白鹤庭走到浴池边上,一本正经地与他讲,“我要在议会下面设立一个商务署,与财政署平行,成员想选些为人可靠、有实力的商人。”   骆从野提醒道:“你让商人与贵族平起平坐,贵族老爷们会闹翻天的。”   “只要不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才懒得理会。”白鹤庭边解衣带边说,“让商人们参与国事决策,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骆从野有点无语:“搞了半天,你是琢磨我们手里的钱呢?”   “各取所需而已。国库负债累累,必然会被人拿捏。”白鹤庭道,“我会给他们权力,也会给他们社会地位。还有,商务大臣,我需要你来坐这个位置。”   他说话速度很快,一句接着一句,像赶场似的。骆从野越听越不得劲,抬起头看他:“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还有一件事。”白鹤庭的语速终于正常了一点。他低头与骆从野对视,认真对他道:“我的发情期要到了。”   骆从野欲言又止。   更不得劲了。   “江医生会为您准备抑制剂的。”他边说边要从水中起身,却被人猛地按住肩膀,压回了水里。   白鹤庭踏入池中,用双臂把他圈在池壁与自己的胸膛之间,面上带上了明显的怒意:“我让你杀了她,你自己不杀,脾气还要发到我的头上?”   骆从野被他溅了一脸水,他抬手抹了一把,也敛起了神色:“你分明知道我对一个孩子下不去手。”   “孩子?”白鹤庭冷笑一声,“我把邵一霄送到你手里,没见你动他一根汗毛。就算我提前给你备好刑具,你也还是会一刀要了白嘉树的命。你就是这样的人。”他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了两下骆从野结实的胸口,“你,这里太软了。”   他话音刚落,腰间突然覆上一双手,那双手箍着他的腰毫不讲理地往下一按——   骆从野仰着头,鼻尖几乎抵住了他的鼻尖,热烫的呼吸扫在他的脸上。   “哪里软?”他追问道。   白鹤庭结结实实地坐在了骆从野腿上。他没回话,但呼吸乱了。   确实不软。   不仅不软,还硬得可怕。   他还剩了件白色短衫没来得及脱完,布料随着水流轻轻摆动,骆从野恶狠狠地揉了两把他的腰:“你心肠硬,也没见你给人行过刑。”他话音微顿,又恶狠狠地改了口,“给别人。对着我捅刀子倒是熟练得很。”   说完,他在白鹤庭的腰间细细摸了几个来回,声音低了些,但语气仍是硬邦邦的:“瘦了。”   白鹤庭低下头,朝他的胸口看了过去。   那里有一道道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陈旧刀疤。他用手指按住其中一处,再度弯下一点脖颈,像亲吻似的,嘴唇挨着那道疤痕蹭了蹭。   “疼吗?当时。”他低声问。   他这样撩拨,骆从野满脑子都是此刻的痒,哪里还想得起当时的疼。他从白鹤庭的腰摸到他的胸口,喟叹着道:“再亲一下,我告诉你。”   白鹤庭不想理会他的调戏,但他被骆从野摸得很是舒服,索性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任他伺候。   “我不喜欢给人用刑。”他闭着眼道,“我母亲死得惨,所以,我喜欢让人死得痛快一点。割喉咙,最痛快。”   骆从野的手突然停了动作,白鹤庭的话音却没有停下:“你没有在贫民窟里生活过,恐怕不知道垃圾堆里每天有多少被遗弃的婴儿尸体。”他语气淡淡,叙述般地说,“先王辜负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恨他,我知道他也恨我。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   说到这里,他安静了片刻。   “那天,我好像找到了答案。而且,我也像他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乞求过。”   骆从野蓦地收紧了手臂。   乞求。白鹤庭乞求别人的模样,他连想都想不出来。   “你不会折磨你的仇人,也不会把愤怒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白鹤庭双手轻环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因为,你比他们高贵。”   骆从野的嗓音发着闷:“别给我戴高帽,我没你那么宽仁大度。”   宽仁大度,白鹤庭还是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扶那孩子上位,主要还是出于政治考量。”他解释道,“我是先王的儿子,自然和他一样,凡事先权衡利弊。”   骆从野没有立刻接话。   他怀中抱着的这个人,世人只看得到他比钻石还要坚硬的外壳,他们说他冷酷无情,说他傲慢无礼,说他铁石心肠。   可骆从野知道。   他也触摸到了。   在这坚不可摧的外壳下,包裹的是一颗比羽毛还要柔软的心脏。   “救我之前,权衡利弊了吗?”他哑声问。   白鹤庭在他耳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是意外。”他无奈又坦诚地说,“是我生命里的意外。” 第121章   一只手捧住白鹤庭的后脑,将他的脸扳过一点。骆从野的唇贴过来,白鹤庭却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吻。   “我没有公布认罪书的细节。所以,教会陷害你父亲的证据,还在我的手里。”白鹤庭继续往下道,“我可以拿着这份认罪书与教廷谈判,让他们承认我是先王的合法继承人。”   骆从野神色微沉,拉开了他的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白鹤庭道,“我现在有民众的支持,只要教皇出面——”   骆从野又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反应与白鹤庭想象中不太一样。白鹤庭从他身上下来,后背靠上池壁,与他并排坐在池中。“我不该强迫你吃你不喜欢的苹果馅饼。”他斜了骆从野一眼,“虽然,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骆从野安静片刻,起身走出浴池,拿了块香皂回来。   “你在巴尼亚山谷宣布自己是白逸的婚生子,目的是给我们建立优势。”他盘腿坐在池边,在手心中搓出香皂泡沫,一边帮白鹤庭洗头发一边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一战,你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对吗?”   白鹤庭仰着脑袋闭着眼,没有接话的意思,骆从野用肯定的语气说:“你根本不想要那顶王冠。”   白鹤庭没反驳。   “权力代表责任,当你肩负的东西多了,就不得不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抉择。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敢不顾一切。”   骆从野道:“你已经卸不下那些责任了。”   “所以我需要一个更加可靠的议会。”白鹤庭道,“它必须更加庞大,也更加精细,所有人都要依照制定好的铁律行事。这可能需要花费许多年时间,但是,最终它可以完全代替我监督君主的决策。”   他睁开眼,撞上了骆从野的视线。   “对先王,我会尽自己应尽的职责。那之后,”白鹤庭波澜不惊地道,“我想,只对一个人负责。”   骆从野望向他的目光像浴室中闷蒸的热浪。滚烫,又潮湿。他用一只手扳住白鹤庭的下巴,弯下腰,再次凑近了他的脸。   白鹤庭这回没有阻止他。   骆从野用舌尖顶开他的唇齿,缠绕他的舌头,含混不清地问:“你想怎么对我负责?”   他松开白鹤庭的下巴,手指沿着他的脖颈徐徐下滑,白鹤庭的轻哼溢出喉咙,歪头躲开了他的吻。   “不然……”他喘息着道,“等我行将就木的时候,还得天天听你在我耳朵旁边唠叨,说我,日理万机,没空理你。”   这本是一句斥责,可他的嗓音被情欲浸透了,全然没了威严,反倒像句埋怨。骆从野笑着踏回池中,把他抵在池壁上,再度吻了下来。   “想我了没。”他吮着白鹤庭的唇,不等他回答,又呢喃着道,“我好想你……”   龙舌兰酒的味道令人放松,又令人发热,白鹤庭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又被扣住腰提了起来。   “用那个把柄换点儿别的吧。”骆从野把他抱出水面,让他坐在浴池边上,仰头看着他道,“这次,让我们狠狠扒他们一层皮。我手下的学者和Omega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白鹤庭脑中混沌,才刚理清他说的把柄是什么,浑身上下忽然猛地一抖,用力抓住了骆从野的头发。   蒸腾的水雾与轻促的急喘在浴室中缭绕回荡。他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又发着不正常的烫,像一颗被龙舌兰酒催熟的蜜桃。   “你怎么这么好看?”骆从野分出一只手绕到他身后,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白鹤庭便没骨头似的滑入水中,跌回到他的身上。   骆从野在水中膝行两步,把他翻了个身,从背后抱着他,低头咬他的耳朵:“从头到脚,都这么好看。”   白鹤庭被他呼出的热气烫到了。发情热来得汹涌如潮,神志坠入欲望编织的网,又被磨人的快感高高托起。   骆从野用胸膛压着他的后背,单手捞住他的窄腰按在自己身前:“第一次在这里伺候你沐浴的时候,我就该这么做的……”他低喘着道,“把你按在这里……”   白鹤庭双手搭在浴池边沿,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你敢。”   可他的身体显然比嘴巴更加诚实。   他伸长右臂,反手按住骆从野的大腿,又习惯性地低下头,暴露出后颈那诱人的红肿腺体。   上一次的临时标记早已没了痕迹,骆从野的吻刚贴上去,白鹤庭便受不住地抓了他一把。   Alpha的犬齿却始终没有咬下去。   “说说,为什么留着我小时候的字?”骆从野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大腿的那排刀疤上,装模作样地与他诉苦,“早知如此,我当年何必要受这些罪?好痛的。”   那桌上的一片狼藉果然出自他之手,白鹤庭蹙眉道:“谁允许你……乱翻我的东西?”   骆从野假装没听到。“我本来能混个王夫当当。”他不依不饶地问,“现在,你拿个商务大臣就想糊弄我。你自己说,这合理吗?”   “王夫。”白鹤庭闭着眼笑笑,“你倒是,什么都敢想。”   一只手顺着他的后腰,推高了那件湿透的白色短衫。   “不对吗?”骆从野把他的短衫一把拽掉,丢在池边,与他毫无间隔地抱在一起,认真问道,“哪里不对?白将军教教我。”   他一天比一天放肆,句句都在挑战白将军的底线,白鹤庭回头瞪了他一眼:“无法无天。”   骆从野却直接扳住了他的脸。   他吻他的唇,缠他的舌头。   太磨人了。白鹤庭往开推他的脸,难耐地喊:“快……”   “我想进去。”   白鹤庭蓦地睁开了眼。   骆从野的手掌轻轻覆住了白鹤庭小腹上的那道歪斜刀疤。   那是一道每每想起都令他肝肠寸断的刀疤。   是划在他心尖上,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让我进去。”他低下头,额头轻抵白鹤庭的侧脸,小声确认道,“不是说要对我负责?” 第122章   他的掌心比池水还要更暖,白鹤庭摸上他的手背,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扣住,又歪过头吻了吻他的唇。   他没有说出一字一句,骆从野却听到了无声的应允。他挪动膝盖,用大腿卡住了白鹤庭的大腿。   这是个不容对方挣脱的姿势,怀中人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   “我对你永远忠诚。”骆从野吻掉他额头上一滴冷杉味道的热汗,扣紧他的手指,语速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白鹤庭,我对你无条件忠诚。就算死亡将你我分开,我依旧对你,无条件忠诚。”   白鹤庭的唇角浅浅地弯了弯。   他的小鬼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品质。   忠诚。   记忆如滔天巨浪翻转奔涌,时间退无可退,定格在那个月光清冷的夜。   “你想活吗?”少年垂着眼问。   被推倒在地上的六岁孩童一脸茫然。他没有说出一字一句,少年手中的匕首却快得只剩下刀光的残影。   时光轮转,又似乎只过去了一秒。   烈火燃尽,潮水退去,万物更迭,斗转星移。   可他们仍在这里。   “今天,”白鹤庭低声道,“是我母亲给我做苹果馅饼的日子。”   “当真?”骆从野瞬间打了个激灵。   白鹤庭继续道:“你不出来迎接我回府,还给我摆脸色……我应当罚你……”   “你怎么恶人先告状?”骆从野手肘一收,把他压回到自己身上。Omega的肌肤被情热蒸出热汗,细密的汗珠与温水一同裹在身上,像被洒了一层闪亮的珠光。“你我半个月未见,一见面,不是问我要钱,就是——”他用腿将白鹤庭的腿分得更开,“问我要这个。”   白鹤庭仰头急喘,向后栽进了他的怀里。   “你胡说八……”   “我爱你。”   白鹤庭收了声,他回过头,睁着一双迷离的桃花眼看着骆从野。   骆从野低下头,吻了吻他眼底那颗勾人的泪痣。   “我爱你。”他重复一遍,又深吸一口气,放轻声音问,“你要罚我什么?”   “罚你……罚……”   白鹤庭猛地皱起眉,沙哑的尾音猝不及防地拐了调。骆从野进得毫无预警,又轻而易举,将那处隐秘禁地完全撑开。龙舌兰酒与冷杉在湿热水汽中放肆地纠缠,耳边滚烫的喘息仿佛在白鹤庭身上烧了一把火,他本能地感到危险,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骆从野的吻同他的呼吸一样滚烫。他吻白鹤庭失神的眼,吻他汗湿的后肩,最后吻上那处红肿的后颈腺体。   “别着急,慢慢想。”他把白鹤庭虚软的身体箍在身前,轻声对他道,“这个答案,你可以想一辈子。”   *   初夏的花园草木葱茏,骆从野在芬芳花香中闻到了一抹熟悉的清甜。   但他同时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信息素的主人似乎正在气头上。   而且气得不轻。   来人的脚步急匆匆的,骆从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水桶,白鹤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赤脚踩在泥土地中,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睡袍,脸上还挂着点罕见的慌乱。   骆从野疑惑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出来?”   白鹤庭与他面面相觑:“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骆从野看了眼手中的水桶,老实巴交地答,“我来浇花。”   白鹤庭凌厉的目光仿佛能把那桶戳出个窟窿。   “什么破花,”他胸口急速起伏,怒气冲冲地扬声骂,“一天不浇会死吗?”   “一天?”骆从野愣了愣。   “我的将军,您睡了整整两天,今天是您回来的第四天了。”他把水桶放在地上,走到白鹤庭面前,抬手为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我给你留了张字条,就压在苹果馅饼的餐盘下面,没看到吗?”   白鹤庭的目光跟着他,问:“什么苹果馅饼。”   他睁眼没看到人,捡起一件睡袍就冲了出来,哪能注意到什么苹果馅饼。   骆从野弯腰把自己的靴子脱掉,又蹲下身,拍掉了白鹤庭脚心的土。“生这么大气,”他一边为白鹤庭穿鞋,一边开玩笑似的道,“以为我又被人抓走了?”   白鹤庭没回答,但不爽地踢了下脚,嫌弃道:“不合脚。”   “穿着。”骆从野拍掉手上的土,扶着膝盖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幸好我没把这个也一起留下,不然还得回去取。”   白鹤庭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把崭新的匕首。   与之前的那些匕首不同,这把匕首的刀柄是金属材质,上面雕刻着精细流畅的复杂纹样,可图案的内容却完全不合常理。   火焰熊熊燃烧,一片羽毛坠入其中,但毫发无伤。   “喜欢吗?”骆从野扶着他的手,给匕首转换了一个角度,露出了刀柄尾端的那颗白色珍珠,“这个是前几天镶嵌进去的。”   白鹤庭瞧那珍珠的颜色与大小,分明就是他亲手在南方的珠宝市场上挑选的那一个。他仍未消气,铁青着脸道:“你怎么还有偷东西的臭毛病?”   “偷?”骆从野立即反驳,“这怎么能叫偷?这颗珍珠可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白鹤庭一板一眼道:“这座府邸是我的财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植物、每一个物件,都属于我。”   贵族老爷好不讲理。可事实确实如此,骆从野无法反驳。   “好,是你的,都是你的。”他哄着人道,“我也是你的。”   他这话多多少少带着些敷衍的语气,白鹤庭正要发怒,又被牵着往前走了几步。   “给你看点东西。”骆从野一手牵着他,另一手提起水桶,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株植物之前。   *   白鹤庭从未有过逛花园的闲情逸致,这里虽是他自己的花园,却是实实在在地头一回来。面前的这株植物与周遭争奇斗艳的花卉品种格格不入,它的样貌平平无奇,宽大肥厚的肉质叶片呈莲座状散开,一支粗壮的花剑高高耸立,看样子至少有四五米高。   这是一株正处于花期的龙舌兰。   可龙舌兰从来都不是贵族花园中受青睐的植物品种,白鹤庭不解道:“这里怎么会有……”   骆从野道:“我种的。”   白鹤庭诧异道:“你种的?”   骆从野“嗯”了一声:“分化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偷偷跑回来种的。”   “偷偷?”他分化的第二年只有十六岁,白鹤庭感到愈发诧异,“守卫怎么会放你进来?”   骆从野风轻云淡道:“当年,为了进你的Beta护卫团,我可是很刻苦的。”   他将水桶中的水缓慢倾倒在植株根部,想了想又道:“当时,我发现自己分化成了Alpha,感觉天都塌了。一切全完了。我失去了在你身边保护你的资格。”   “你进了护卫团也没用。”白鹤庭提醒道,“我不带护卫。”   骆从野笑着叹了口气:“所以,你应该能够想象,被选中去猎场的那一天我有多兴奋。我努力了十三年,总算得到一个能够保护你的机会。”   白鹤庭被那道灼热的目光盯得喉咙发紧。他转过头,伸手摸了摸龙舌兰叶片边缘的硬刺,转移话题道:“它倒是坚强。这几年没人管竟也没有死,还长得这么高。”   骆从野却摇了摇头:“它马上就要死了。”   白鹤庭纳闷地望向他:“为什么?”   花枝茁壮,叶片翠绿,这株龙舌兰看不出丝毫枯萎迹象。   “你看到它的花了吗?最上面。”骆从野仰头看向花剑顶端,耐心地同他解释,“那几簇黄色的,就是它的花。等到花谢了,它也就死了。”   白鹤庭呆呆地望向高处。   几簇明黄色的龙舌兰花正开得绚烂。   他忽然想起,自己确实在书上读到过——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它会为一生的唯一一次绽放倾尽所有。   眼前忽的覆上一片阴影,骆从野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双臂将他揽进了怀里。   “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我一生只爱一个人,”他打趣似的问,“我们是不是还挺像的?” 第123章   离别,是生命中司空见惯的事情。可白鹤庭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没办法坦然接受所有的离别。他仍记得睁眼时的茫然与恐慌,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龙舌兰酒的醇厚余香。   他心有余悸地靠在骆从野胸前,把脸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闻到了令人放松又令人踏实的味道。   这是与他有永久标记联结的Alpha。   他的信息素是一剂能够治愈苦痛的解药。   “生老病死,是寻常事。”白鹤庭道。   他的嗓音又闷又哑,骆从野将他抱得更紧,回头看了一眼那支孤独而坚韧的高大花剑,突然问:“你知不知道龙舌兰的花剑为什么能长这么高?”   “不知道。”白鹤庭兴致缺缺地答。   骆从野双手扶着他的双肩,把他的身体扳直了。   “龙舌兰原本生在条件艰苦的荒漠,那里没什么能帮它授粉的昆虫。所以,与寻常花草不一样,”他盯着白鹤庭的眼,慢吞吞地继续道,“龙舌兰是由鸟类授粉的。它长得这样高,是为了让鸟儿一眼就能看到它。”   可眼前的这只鸟儿主动避开了视线。   “花言巧语。”白鹤庭道。   “句句属实。”骆从野捏正了他的脸,“不信的话,你自己找一位植物学家问问。”   白鹤庭给手中匕首掉了个方向,用刀柄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手:“你就喜欢学些没有用的知识。”   骆从野松开了他的下巴,但不认同他的评价:“能哄你高兴,就是有用的知识。”   白鹤庭眉头一拧:“谁高兴了?”   明明就很高兴。骆从野摇头笑了几声。   但他没与白鹤庭争辩,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向巴尼亚出发之前的那晚,你本来想对我说什么?”   见白鹤庭面露迷惑,又提示道:“被我打断的那次。”   被他打断的那次……白鹤庭很轻易地想起来了。他把玩着手中的新匕首,漫不经心地问:“不是不让我说?”   骆从野道:“现在可以说了。”   莫名其妙。白鹤庭不高兴地斜了他一眼。   “我是想说,既然你我都不信教,那我们也像钟晓与林浅她们一样,”说到这里,他话音突然一顿,似乎略过了一些重要信息,“找人做个见证。”   他这话讲得不清不楚的,神态却未见异常,见骆从野半晌都没有接话,他又再次抬起眼:“发什么呆?”   骆从野问:“见证什么?”   白鹤庭答非所问:“就找苏先生吧。”   他明摆着想含糊了事,骆从野却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找苏先生见证什么?”   白鹤庭不答,骆从野便低头看着他笑。   “白将军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说过,他今生都不会成婚。”他语气夸张,明知故问道,“怎么反悔了?”   白鹤庭忍无可忍:“你再废话——”   刀尖稳稳地停在了距喉咙仅一指的位置,白鹤庭瞪大了眼:“你怎么不躲?”   “躲。”骆从野抬手拂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危险凶器,诚恳地向他保证,“下次一定躲。”   这胆大包天的混账。   白鹤庭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把匕首插回刀鞘,冷冰冰地掉头就走,骆从野连忙追了过去。他走在白鹤庭身侧,理所当然地,把被自己插科打诨打断的话题接上了:“除了苏先生,把江医生也叫上。”   白鹤庭的脚步这才慢下来一点。   “你不找北阳,找江寒?”他犹豫了几秒,“我以为你会因为手术的事对他心存芥蒂。”   骆从野垂眼安静了一会儿。   说不在意,那是自欺欺人。可他心里清楚,如果江寒当初没有亲自动刀,白鹤庭将与他们的孩子一同殒命。   正如白鹤庭当初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取走北乘舟性命的长弓一样。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便不得不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抉择。   他低声道:“我很感激他舍命护住了你。”   这句话虽然发自肺腑,却显然不是他想邀请江寒的真实原因。   “总之,”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强调道,“如此重要的大事,必须请江医生见证一下。”   *   江寒回过头,朝门口看了一眼。   从刚才开始,他便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一直在被人监视似的。   可是门口依旧空无一人。   今天是北阳离开将军府的日子,看样子他出发的时间比江寒预想的还要早一些。这间房大约仍维持着当年北乘舟离开时的模样,与江寒记忆中北乘舟在医学院的房间很像,从屋内陈设能够明显辨认出房间主人的医生身份,却完全看不出主人的个人喜好。一切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书册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在架子上。   江寒抽出其中一本看了看,是北乘舟的医学笔记。   在学术上,北乘舟绝对算不上天资卓越的那一类,但他付出的努力却不输任何人。他的笔记向来比江寒写得更加详尽,配图描绘得一丝不苟,不会落下任何一处易被忽视掉的基础细节。   江寒把笔记放回原处,又走回书桌边上,重新拿起了那颗柠檬。   除去留在书桌上的这颗柠檬,北阳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居住过的痕迹。   但也未必。江寒又想。他对北阳算不上了解,即使对方留下了什么痕迹,他大概也是察觉不到的。   他尚在走神,背后突然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句:“江医生。”   *   江寒被吓了一跳。   他猛地转过身,这才发现房间门口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北阳一身骑装,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站在门边,朝江寒礼貌地笑了笑:“找我?”   江寒背靠书桌,左手扶着书桌的边缘,右手仍然背在身后,冲他解释道:“听说你要回乌尔丹了,我来同你道个别。”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慌张,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但北阳的模样倒很轻松,寒暄似的说:“是啊,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江寒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岛上的人们都会搬回去吗?”他问。   “不是全部。”北阳摇了摇头,“有些人已经习惯了岛上的生活。不过,大多数人都会回去的。”他言简意赅道,“毕竟,乌尔丹现在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无意多说,江寒的客套话也说尽了,气氛一冷,便有些尴尬。   “那我先走——”   “那个是留给我哥的,不能给别人。”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江寒面露窘色,还没来得及解释,北阳突然向他抛来一个东西。江寒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接,谁料不但没能接到,原本藏在右手中的那颗柠檬也脱手滚落到了地上。   “好闻吗?”北阳问。   这场面真是太狼狈了。江寒弯下腰,伸手捡起了脚边的柠檬:“我没……”   “我在那里,都看见了。”北阳指了指窗外。   江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竟有一方宽敞的露台。   站在那里恰好能将这台书桌周围的一切一览无余。   他收回视线,无措地看向滚落到远处的那颗柠檬。那颗柠檬被人抢先捡了起来。   “朋友之间才需要道别。”北阳把柠檬重新放回桌上,转过头看着江寒,不留情面地说,“我记得,江医生不想与我做朋友。” 第124章 (完结章)   他说得太过直接,江寒不愿与他起冲突,只好赔了个温和的笑脸:“我欠你一句道歉,我那天讲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又是道歉。似乎除了道歉,江医生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似的。北阳往他的方向踏了一步,与他面对面道:“是我欠你一句道歉。之前弄伤你的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声抱歉。”他的视线自那截曾被自己掰脱臼的纤细手腕,移向那只紧握柠檬的右手,“听说你要回医学院了。这个伤,会不会影响你之后为伤患开刀?”   “已经不碍事……”   江寒惊得把后半截话掐断在了喉咙里。   北阳竟托起了他的右手。   “是这样按吗?”北阳若无其事地问。   “这是林浅教我的。”他一边为江寒按摩手腕,一边对他道,“之前在岛上的时候,她让我好好向你道歉,但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不懂医术,可按摩的手法却相当专业,用的力道也恰到好处,但Alpha的体温比Beta更高,江寒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皮肤的温度烫到了。“没关系,你不用道歉。”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僵硬,“也不用……”   北阳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点。   “当年,我哥被邵一霄抓住,可能不是一场意外。”   江寒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句话镇住了。   “为什么这样说?”他环视房间一周,愕然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正是问题所在,北阳垂下了眼。“没有。”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我翻遍了整个屋子,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听苏先生说,这个房间仍然保留着我哥离开时的样子。他隐藏得很好,即使当年突发意外,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可疑的线索。”   江寒道:“北师兄向来行事谨慎。”   “没错,他向来行事谨慎。”北阳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说罢,又话锋一转:“可是,他那样聪明,又那样谨慎,怎么会轻易让邵一霄找到破绽?他在都城伪装了那么多年,甚至混进过白逸的御医队伍,他从未失过手,也没有被任何人怀疑过。”   他所言不无道理,江寒心头一凛。   北阳的脸上挂起了一抹苦笑:“当年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容易,也太巧了。”   “可是……”江寒怔怔道,“他没道理……”   “他想带裴焱回家。”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北阳已经觉得有些陌生了,“也许,他想用他的这条命把裴焱推到我们这一边。他成功了。虽然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定与他的计划不一致,但他确实成功了。”   这个猜想太过疯狂,江寒摇了摇头:“这只是你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主动暴露了自己。他一旦暴露,必然会牵连更多人陷入险境,他不会冒那么大的险。”   北阳低下头,额头轻抵江寒的肩膀,安静了片刻。他得承认,江寒说的也有道理,可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他那狠心的哥哥自己知道了。   “江医生,”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想与我做朋友?”   这个问题依旧不在江寒的预料之中,他一时没能回答出来。   北阳松开他的手,顺势环住了他的腰。江寒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后腰却撞在了桌沿上。   “我和他的笔记,有什么区别吗?”北阳又向前追了半步,“你说你看到我就会想起他,可是,你看到他的笔记,就不会想起他吗?”   “放手。”江寒抬手推住他的胸膛,企图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可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常年习武的Alpha,他哪里推得开。   北阳一字一顿地问:“你是害怕想起他,还是害怕看见我?”   江寒瞳孔一震,张了张口,可还未说出半个字,北阳的脸已经凑了过来。手中的柠檬又滚落到地上,江寒退无可退,只好紧紧地闭上了眼。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根根分明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北阳没有吻他,只是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本来都决定放手了。   “等我一个月。”他轻声道。   江寒蓦地睁开眼,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北阳认真地同他解释:“我这次回去,是去重新建立乌尔丹境内的武装防御网。等我把一切安排妥当,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组建一支守卫王宫的近卫队。”他低声笑了笑,“把仇人之女的性命交到我的手里,白鹤庭真是疯了。”   江寒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恐怕也没有误会他那话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用上了央求的语气:“你先放开我……”   北阳放开了他。他从地上捡起那颗二度摔落的柠檬,塞回了江寒手里。   “我哥已经死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寒低垂的眼帘,咄咄逼人道,“你的心脏,也随着他一起死了吗?你是医生,你告诉我,此时此刻,你的心脏跳得快吗?”   就算江寒不是医生,也能体会出自己此刻的心跳到底有多快。他不敢抬头,只是紧攥着手中的柠檬,垂眼看着地板。   北阳抬起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前。   “我的心脏,好像要跳出胸口了。”他稍作停顿,嗓音中带上了一丝疲惫,“就因为我与我哥长得有几分相似,你就将我拒于千里之外,这对我才不公平。”   江寒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二人的呼吸都平静了一点,才嚅嗫道:“我……”   “与我打一个赌。”北阳不待他说完,猝不及防地抬起了他的下巴,令他直视着自己。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让你想起他的。”他笃定地说,“我和我哥,一点都不像。”   那颗刚被拾起的柠檬又一次滚落到了地上。   江寒这次没来得及闭上双眼,北阳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   少年捡起一颗不慎滚落到地上的柠檬,放回到马背上的丝绸布袋里。   傍晚的火烧云如流金一般翻滚,将平静的湖面染成一片火红。一阵晚风吹过,带来了清冽的木香与辛辣的酒气,可少年尚未分化第二性别,显然闻不到风中缱绻旖旎的信息素。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湖边草地上的两个亲密人影。   其中一人也看到了他。那人从草地上坐起身,抬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短发,又冲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过去。   少年的脚步有些拖沓,不情不愿地牵着马走了过去。   “江医生叫我带了些柠檬回来。”他拍拍马鞍上的布袋,“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   他生得明眸皓齿,颜如冠玉,可那张俊脸上却有一块扎眼的新鲜淤青。骆从野打量着他颧骨上的新伤,无语道:“又挨打了?”   “什么叫挨打。”裴景眼观别处,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我那是让着她。”   他话音刚落,一道刀光倏地闪过,好在他反应够快,往边上侧身一闪,躲开了这把从低处飞来的匕首。   “妈!”他震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骆从野低下头,也很震惊:“你真扔啊?”   “顶多擦伤。”白鹤庭扶着草皮坐了起来。   他方才是想试试裴景有没有说谎,见他动作敏捷,步法扎实,便没说什么,只沉声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模样十分严肃,裴景回身去远处捡起那把落入草地的匕首,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改了口:“母亲大人。”   白鹤庭接过匕首,像审犯人似的,又问:“谁教你在比试中让她的?”   裴景不自觉地看向骆从野。   骆从野连忙给他使眼色。   裴景虽比白清欢小两岁,但他一直比同龄男孩长得快,身高与体重都放在这儿了,与白清欢交手时总是刻意收着劲儿。可他的剑术显然还不到能收放自如的地步,展现绅士风度的代价就是,时不时得挨两下打。   亲爹显然是靠不住了,裴景只好一人担下所有:“是我自己的想法。”   白鹤庭接着问:“为什么要让着她?”   “因为她是……”   “女孩”二字已到嘴边,骆从野突然咳嗽了一声。裴景立刻心领神会:“陛下身份尊贵,我若不慎伤了她,会给母亲大人添麻烦。”   他答得有理有据,白鹤庭没再追究,只吩咐道:“以后不许让她了。”说完,又补了一句,“也不许伤了她。”   骆从野终于忍不住了:“你儿子才九岁。”   白鹤庭道:“九岁不小了。”   裴景也道:“九岁怎么了?”   母子俩一唱一和,骆从野无话可说。他深呼吸一口气,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好了,回去吃晚饭吧。”   裴景闻言,连忙把装满柠檬的布袋从马背上卸下来,乖巧地站直了:“我去许老师那里吃。”   “又去练琴?”骆从野看了眼西天的落日,蹙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放心,”裴景翻身上了马,“天黑就回来。”   “天马上就黑了!”   父亲的话才说一半,裴景已经一夹马肚,一溜烟跑远了。骆从野仰面躺回草地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人没多大点,主意倒大得很。”   白鹤庭斜了他一眼,也跟着躺了回去。   骆从野抬起一条手臂让他枕着,若有所思地说:“他这喜好也不知随了谁。”   白鹤庭在他怀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像骆晚吟。”他低声道,“我的母亲,也喜欢弹琴。”   骆从野愣了一下,转过脸看他。白鹤庭望着头顶缓慢垂落的夜幕,语气平平地继续:“上周,希摩的使臣送来了一幅画像。我母亲的画像。”   那幅画像出自一位皇家画师之手,是在一次狩猎活动中画下的。十六岁的骆晚吟鲜衣怒马,意气飞扬,是白鹤庭从未见过的模样。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不舍得给我看?”骆从野屈肘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问,“你想他了吗?”   白鹤庭在湖水涌动的声音里闭上了眼。   他没有正面回答骆从野的问题,只平淡道:“他比我记忆中漂亮。”   骆从野没再说话,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抱紧了,又把他的脸扳过来一点,继续了被儿子打断的那个吻。   这回不再有人不知趣地打扰他们了。   但有一只不知名的鸟破空飞过,落下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晚风轻拂水面,那片纯白鸟羽乘着涟漪,在火红色的湖面上轻柔地荡漾。   --------------------   (正文完)   后记   骆从野与白鹤庭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这一本竟然写了这么久,感觉自己像跑了一场耗时十一个月的马拉松,今日终于跨过了终点。   这一本我写得很爽,也很开心,但是更新频率真的很不稳定……想向追更的宝宝们说一句抱歉,没能给你们一个酣畅淋漓的追更体验。更要对你们说一句感谢。我是一个特别需要读者反馈的写手,谢谢你们这一路上给予我那么多的鼓励与陪伴。如果《落火》是一株植物,那我只是埋下了一颗种子,是你们的悉心浇灌才让它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模样。谢谢。   《落火》是个爱情故事,文中所有详细展开的剧情几乎都与感情线有关,包括配角的戏份。我知道有些姐妹喜欢看政治戏,可作者不想让他们搞政治,只想让他们搞对象……这一点真的对不住了。   接下来我会把前面的章节精修一遍,但只是修修病句什么的,不会动剧情和台词。番外会有的,但是发布时间实在不能确定,我手头有些积压很久的东西要写,写完后会先写《徒花》的番外。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   最后,感谢《落火》让你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