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下来嘴顶着   作者:葵与狼川   简介:   枭遥×秦淮   ——   秦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一个……怪胎。   这个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又很执拗,又很幼稚,有时候好像能看穿所有的东西,有时候又好像单纯得有些发蠢。   秦淮总是对他说:“我讨厌你。”   枭遥听了,抠了抠手指,嘀咕道:“你又讨厌我了。”   然后,他就会突然开始笑。   秦淮真的觉得他是个神经病——一个倔起来比驴还吓人的神经病,一个语出惊人惊死人的神经病……   一个……反正就是神经病。   /////   “烦不烦?离我远点你会死啊!”   “嗯。”   “……啊?”   “离你远点我会死的。”   秦淮那张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硬嘴,算是真遇到克星了。   ————   1v1,私设多,ABO仅为辅助设定,默认普通人性别都是男女Beta,请自行避雷,感谢!   正文   null 第1章 讨人厌的Alpha   “咚!”   一声闷响,秦淮的脑袋重重地磕到了桌子上。   这已经是他数不清多少次因为打瞌睡撞到头了。新老师讲课虽然听着还算有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就想睡觉,放眼教室一片,就没几个人的背是挺起来的。   秦淮用力揉了一下脑门,瞪大眼睛盯着课本,想要打起精神来,可才过一会儿,便忍不住跟周公下棋去了。   因为犯困,脑袋从前仰到后,又从右晃到左;理智告诉自己要醒着,本能又说想要睡觉,于是一双眼睛要睁不睁,要闭不闭,眼皮子跟眼珠子一块儿使劲,最后成了个惨不忍睹的白眼。   秦淮在这种奇妙的状态下,再次一脑袋砸到了课桌上。   “砰!”   这回声音是从讲台上发出来的。   那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教师气愤地将手中的教材甩在讲台上,因为动作幅度过大,书本扇起的风还吹起了他稀疏的刘海。他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怒道:“这是高二头一堂课啊!你们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马上就要高考嘞!要高考嘞!”   听他这语气,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了似的。   秦淮低头憋住一个哈欠,右手在桌上摸索着,想找他先前随手放在一边的笔,却不料这手一伸出去,就抓到了旁边那人的胳膊。   对方像是突然被惊到了似的,下意识要往旁躲开,结果一不小心踢到了桌脚。他这一脚力度大概没收着,课桌猛地一歪,放在靠秦淮那一侧桌沿的铁架台也顺势摇晃起来。   “我……”   这动静一出,秦淮满脑子的瞌睡虫都散了大半,一句国粹在嘴边还没来得及骂出去,一阵天旋地转,他就被一个人扑着摔到了地上。   ……草?   “怎么个事情?啊?怎么个事情啊?”   先前还站在讲台上怒斥当代学生不思进取的中年老师闻声赶来,拉开摔成一团的两人,等他俩站起来了,又抬手拍拍他们校服上的灰,问道:“怎么个事情啊?受伤没有?”   秦淮被撞得头晕眼花,脑袋胳膊腿不知道是哪里磕着碰着了,乱七八糟的到处都疼,但听这老师问得还挺关切,便答道:“没事。”   他又听见那个撞倒他的人说:“不好意思老师,打断您上课了。”   秦淮心里不太爽快,心中暗骂了对方一句:“马屁精!”   下一秒,这马屁精就向他伸出胳膊,要来拍他的马屁了。   “对不起同学,我不是故意的。”   他这道歉道得相当及时,把秦淮那将在口边一吐而出的脏话给堵了回去。秦淮胸口闷得慌,倒不是摔的,是被气的。   他没好气地看向面前的人。   这人头发的长度正好到眉上,堪堪符合校纪校规的标准,再长一点就会被教导主任拉去剃头;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却薄得跟没度数似的,颇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再看校服,里里外外一套穿得倒是规整,连块明显的污渍都没有……这条好像挑不出毛病来。   但不管,秦淮就是看他不顺眼。   讨人厌的Alpha……   方才那人一靠近,他就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信息素味道,闻着像被烧糊了的木头……他分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类别的香气,总之很令人讨厌。   他恶狠狠地抬手抓住对方递来的胳膊,正想借力起身,右脚踝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忽略的痛感,刚还没那么难忍,这回一使劲儿,倒是真疼得不得了。   秦淮被这疼痛感刺激地倒吸一口冷气,转眼看向滚到一旁的铁架台——估计还有这玩意儿的功劳,要不然伤不成这样儿。   对面那人注意到他的反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手推开。   秦淮闷声道:“没事。”   他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那人也不知道是识趣了还是怎么的,居然真就继续听课,不说话了。   新学期的第一堂走班课,秦淮同学很倒霉,开局非常不顺利。   大课间趁学生们都去国旗下听校领导念经的时候,秦淮一个人瘸着腿到医务室找了趟校医,在得知至少十天半个月不能自如走动之后,他的脸简直比八百年没刷过的锅底还要黑。   于是他骂骂咧咧地回到教室,骂骂咧咧地收拾桌面,骂骂咧咧地准备好下一节课要用的书,骂骂咧咧地写了张纸条给他隔壁班的好兄弟求他帮忙中午带个饭,然后骂渴了,喝了口水,安安静静地趴在课桌上,蔫儿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乐乐呵呵的,说什么新学期新气象,这次必定脱离倒数行列,走上新台阶,结果一上午都没过完,他就觉得上学真没意思。   还倒霉催的,遇上这么个走班课同桌。   高二选科分班之后,没有选全文或全理的学生大多都得组成流动班。流动班,顾名思义就是班里的人上课都不是固定的,上什么课就得到什么教室去,一节课都是好几个班里选这门课的学生来听。   如今他瘸了一条腿,上课再要跑上跑下地找教室,就很不方便了。   连他心爱的北食堂二号窗口的刀削面,他都不能亲自跑去抢着吃了。   恨呐!恨!   /////   傍晚下课时,秦淮找新班主任签了张临时离校单,而后匆忙便下了楼,往教学楼后面的停车棚走去。   他的自行车停在车棚最边上,明明是较为显眼的位置,可实际上却完全不会让人注意到——那是一辆看起来很旧的、款式也有些过时的自行车,车架上的喷漆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已经氧化得变了颜色,虽不至于生锈,但也不算好看,整车上最新的部件大概就是那个银色的后座,看起来像是刚换上去不久的,非常牢固的样子。   秦淮略微有些艰难地将旁边那辆荧光色的山地自行车挪开,这才腾出空间将自己的车推了出来。   他得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到北山中学去接人。   北山中学是当地最好的一所初中,距离秦淮的学校不算太远,骑自行车过去最多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但初中放学总归是比高中要早一些,就算秦淮一下课就往那儿赶了,到达的时候,校门口也已经冷清了下来。   秦淮朝公交站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儿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北山中学标志性的红白配色校服,既没有卷裤腿也没有挽袖子,就算是衣服码数有些大,也就这么穿着;肩背一个米白色的书包,和秦淮的是相同的款式,不过远看着要比秦淮的干净一些,侧边还挂了一个Hello Kitty的小玩偶。   秦淮冲她招了招手,喊道:“秦漾!”   那小姑娘闻声抬头,见是秦淮,便左右看了看车,而后抓着书包背带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走近一瞧,这女孩儿眉色寡淡瞳色通透,小开扇双眼皮配上下垂的睫毛,眉眼和秦淮有七八分相像。   她走至秦淮身边,把手里的棒棒糖塞进了他的校服口袋,而后迅速到自行车后座上坐好。   “糖是老师给的,荔枝味的。”秦漾说。   秦淮“噢”了一声,问道:“坐稳了?”   秦漾回答:“坐稳了。”   于是秦淮左脚使劲一蹬地,接着迅速踩上车蹬,晃晃悠悠地启程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私设较多,前期ABO设定可能存在感不是很强,未特殊说明的角色默认都是Beta,A和O是绝对的少数,且ABO是性别上的辅助设定,不是主体性别。全文基本上都非常清水,两个主角都有性格缺陷,请自行避雷。感谢。 第2章 鸟遥   只用一条腿发力骑自行车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这才几趟下来,秦淮就感觉自己的左边大腿快要抽筋了。   于是他拖着一条负伤的右腿,和一条快要抽筋的左腿,咬牙冲进教学楼,踩着晚自习上课的铃声从后门进了教室。   他的座位就挨着教室后门,是个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的位置,不过秦淮对此没什么要求,老师安排他坐哪里,他就坐哪里了。   方才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此时一歇下来,秦淮便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踝正痛得有些发烫。他伸手碰了碰,发现已经肿得有些厉害了。他看了一眼下桌兜里已经融化了的上午从医务室拿的冰袋,想了想,撩开裤腿,将脚踝贴到了一旁贴着瓷砖的墙壁上。   虽然已经九月份,但夏天的余热还未散去,学生们趁着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不在,都会偷偷打开空调,好稍微凉快些。这些空调房里的瓷砖,自然也被吹得冰冰凉凉的。   秦淮抓了抓头发,从笔筒里拿了一支黑笔,开始写作业了。   刚开学作业布置得其实并不多,但秦淮上课听不进去,做起题来自然是更加磕磕绊绊,一直到晚自习结束,他才勉勉强强写完大半,剩了些默写背诵的作业,打算带回家去做。   正收拾书包,就听见有人在他边上掐着嗓子喊他。那人道:“秦淮哥哥~好了没有啊~”   秦淮闻声转头看去。   喊他的这人懒懒散散地倚着门框,头发像是炸开的鸡窝,他却像是一点儿没注意到似的,还在前后左右薅着他的那头乱发;好好的双肩包他不背,非是要抓着两根背带把包提在手里晃着玩儿,再配上他那傻呵呵的贱笑,让人哭笑不得。   秦淮白了他一眼,道:“吕一哲,老子把你嘴撕了信不信。”   “我信我信,”那个叫吕一哲的人将手里的包换了一只手甩,道,“你麻溜儿的,再晚点儿学校后街那卖手抓饼的大娘要走了!”   他说着,还十分期待地砸吧两下嘴,自说自话道:“这次我要再加一份里脊肉……”   “吃死你算了,”秦淮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走到他旁边了,他抬手推了一把吕一哲,道,“走了。”   教学楼的楼道其实还算是十分宽敞的,但在这个时候——晚自习下课放学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拥挤,人挤着人,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谁的手在背后推着自己。   秦淮小心地抓着扶手,尽量不让自己受伤的右脚被人碰到。就在他即将走下最后几节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又闻到了那个味道。   如同被火烧过的枯木,又像晒干的草叶……是那个Alpha的气味。   就在秦淮愣神时,不知道是谁从旁挤了他一下,他忽然脚下一空,失去了平衡。秦淮心道不好,连忙重新抓紧扶手,连着冲下三节台阶,这才走到平台处,稳住了。   “你发什么呆呢刚刚?”吕一哲把他拉去一边,低头看了一眼秦淮的脚,道,“疼了?”   秦淮回过神来,下意识甩开他的手,幽幽地说:“感觉有个傻比在我附近。”   吕一哲看了看四周,接着看了看自己,脑袋顶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   连着上了两节语文课,秦淮觉得自己就像是听着唐僧念了两个钟头紧箍咒的孙行者,脑袋都快要炸了,就连偶尔想要闭上眼睛开个小差,耳边也都是挥之不去的“之乎者也”。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课间,秦淮终于可以趴在课桌上清静一会儿了,可没想到还没过多久,便有人敲响了教室的前门。   他以为是来检查跑操请假单的学生会的学生,便头也不抬地说:“单子在讲台上。”   话音落下,他并没有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于是以为是门没有打开,便不情不愿地撑着课桌站起身来,一抬头,就和站在门口的那人对上了目光。   勉强符合校规的头发、穿着规规整整的一整套的校服、比起真的近视更像是用来吓唬人的眼镜……这不就是昨天化学课上坐他旁边的那个Alpha?   秦淮瞥了一眼他挂在胸前的学生会督查证,重新一屁股坐了下来,道:“请假单在讲台上。”   那人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秦淮看着他将手里提着的那一大袋零食和抱着的一本笔记本放到了自己桌上。他有些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昨天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人说,“这是一些吃的,还有化学课的笔记。”   秦淮蹙起眉,伸手将桌上的那一袋子零食推远了。他说:“我不吃。”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说了不吃就是不吃,”秦淮抬眼看他,道,“我不喜欢吃这些,你道歉也得有个诚意吧?”   闻言,对方低下头,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这个“诚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片刻,他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伸手将他先前放在桌上的那些东西都拿了回去,转身就要走。   秦淮完全没明白这人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见对方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忙道:“等等,笔记本留下。”   那人“噢”了一声,倒回来将笔记本放回到了秦淮的桌上,接着又迅速转过身,往门口走的速度似乎比先前还要快一些。   秦淮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提醒道:“跑操请假单在讲台上,记得拿走。”   那人又跑回来,一把抓过讲台上的请假单,溜了。   秦淮被这来回几番闹得困意都没了,只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就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   他拿过桌上的笔记本,随便翻开一页。   笔记本里的字迹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看,但至少是干净的,段落分明,还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记号用以区分,每个知识点区块下甚至标注了与其相关的书籍的页码,看得出来写这本笔记的人应当是下了功夫的。再往前翻两页,就是高一的时候学的内容。这本子大概是从高一用到现在了。   秦淮把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被人用墨蓝色的笔写了“化学”两个字,而在这两个字的下面,是一个名字。   枭遥。   “这什么遥?”秦淮看着这两个字,嘴里嘀咕着,迟疑道,“鸟、鸟遥?” 第3章 笔记本里的丑鸟   “你的脚好些了吗?我给你带了药,你要不要喷一点?”   “你要吃什么吗?我可以去给你买回来。”   “老师说这道题目的解题过程有更正,我把作业本带过来了,你要不要抄?”   这段时间枭遥只要一出现在秦淮的面前,就必然说出这些话来。对此秦淮真的会怀疑,先前枭遥悟出来的那句“我知道了”究竟是知道了什么。   这天秦淮正准备赶去化学教室上课,一走到走廊拐角便迎面撞上了来找他的枭遥。为了不再听到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关心,秦淮在枭遥开口之前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而后自顾自回答道:“不用药,不吃,不抄笔记。”   这一盆冷水浇下来,枭遥似乎真的后退了小半步。   秦淮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效果,连忙抱着书从枭遥旁边绕了过去。可没成想他才走出几步路,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把他拿在手上的那几本书抽走了。   一扭头,对上的还是枭遥的脸。   “那我帮你拿书。”枭遥闷闷地说。   秦淮头都大了,干脆随他去,甩着胳膊自己管自己往楼上走。   枭遥没声儿了。   走到拐弯处,秦淮一转身,后背突然碰到了什么。他触电一般退开,便看见枭遥的手还悬在先前他站的地方,没来得及收回去。   秦淮脸都皱了,问道:“你要干嘛?”   枭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我怕你摔。”   这下秦淮彻底炸毛了。他压着声音道:“大哥!我只是脚被砸了不是残疾了!没有骨裂也没有断,走个路还是能走的!我不喜欢别人靠我太近,所以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闻言,枭遥点了点头。   秦淮的话其实说得不大好听,但枭遥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似的,只是默默跟在对方身后五步左右的位置,没有再走近。   那之后的几天,枭遥没有再经常来找秦淮,只是要上化学课的时候两人会在楼梯口碰上,然后秦淮走在前面,枭遥走在后面,就这么安静地走到教室里。   枭遥还是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课,时不时扭头看一眼旁边在课桌下偷偷叠千纸鹤的秦淮,而后抬头看向讲台上的老师,再提笔在课本上标注下易混的知识点,打算回去整理好之后誊抄到笔记本上。   有时老师走下来了,他就轻轻咳一声,提醒秦淮道:“老师来了。”   秦淮就迅速把桌兜里的那一堆千纸鹤往里推,接着跟个没事人一样翻开课本,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听课。等老师走了,秦淮就重新低下头,捣鼓桌兜里的那些折纸。   有一回下课之后枭遥翻开自己桌兜里的笔记本,发现里面夹了一只折得非常丑的鸟。   非常、非常、非常丑的鸟。   /////   两个星期过去,秦淮的脚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跑去食堂抢个饭吃不是问题。重拾干饭乐趣的他这两日心情都好了不少,傍晚去接秦漾的时候,都是哼着小曲儿去的。   虽然这美妙的小曲儿从他的嘴里出来有点跑调。   然而骑车到了北山中学的公交站台,秦漾却并没有在那里等他。秦淮瞬间紧张起来,喊了两声秦漾的名字,片刻后,终于看见秦漾从公交站台后的文具店里走出来,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了些。   他直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果不其然,待秦漾走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浓得难以忽略的费洛蒙味道。   是Alpha的信息素。   见秦漾状态不对,秦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问道:“怎么回事?”   秦漾闻言,摇了摇头,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示意他先骑车走。秦淮了然,等秦漾坐稳以后,踩着脚蹬往回家的方向骑去。   转弯通过十字路口后,秦淮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漾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她道:“学校门口的几个小混混,这段时间总是盯着我看。今天我放学过马路的时候,他们其中有一个骑着电摩从我面前擦了过去。”   听这意思,大概是盯上秦漾了。   秦淮推测道:“那个从你面前过去的现眼包,是个Alpha?”   闻言,秦漾点了点头,又很快意识到秦淮看不见她点头,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嗯。”   她说:“他应该是故意在我面前放出信息素的,我觉得不对劲,就跑进文具店里等你了。文具店里有监控,我没那么害怕。”   秦淮“嗯”了一声。秦漾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的话里是什么情绪。   将秦漾送到家之后,秦淮让她先洗个澡,把换下来的沾染了Alpha信息素的衣服统统丢进了洗衣机,又再三嘱咐家中门要反锁,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秦漾的长相虽说没有多引人注目,但在同龄人之间还算比较出众。那些小混混应该是早早辍学等成年了就出去打工的,平常没事干就蹲在自己曾就读过的学校门口,成群结队地混吃等死,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正在上学的无知少女骗成自己的小女朋友。   越想,秦淮的脸色就越难看。   这件事情像一根扎在他肉里的刺,搅得他整个晚自习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放学铃响,秦淮拎起包就往门外跑,只想快点回家。   “哎!哎哎哎!”吕一哲刚一出门就差些与他迎面撞上,他忙拉住秦淮的胳膊,道,“秦淮,人这么多你跑这么急,你别又摔了!”   秦淮扭头就要走,说道:“秦漾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要快点回去。”   吕一哲拉着他的胳膊还反被对方拖出一段距离,他道:“咱小妹儿多懂事啊,再说今年都上初二了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哎小心台阶!”   “谁跟你是‘咱’!再不松手我就把你拽倒了啊!”   “你走慢点!你走慢点我就松手!这人多容易摔跤啊……”   “啰里八嗦!”   秦淮虽然嘴不饶人,但脚上步子却还是稍微慢了一些。   确实像吕一哲说的那样,秦漾从小就很安静懂事,拎得清事情,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不对,摸爬滚打着长大,也明白如何自保。   而且,如果有什么状况,秦漾肯定是第一时间会给秦淮打电话的。   “你这么着急到底是为什么?出什么事情了?”待两人走到宽敞些的地方后,吕一哲开口问道。   想到刚刚那些,秦淮的情绪总算稍微稳定了一点。他说:“今天我接秦漾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校门口有几个脏东西骚扰她。我……我怕他们会偷偷跟着。”   吕一哲道:“不是你亲自送咱小妹儿回去的吗?”   “什么‘咱小妹儿’!那是我妹!”秦淮反驳了一句,又接着说,“是我接回去的,但我还是不放心。”   闻言,吕一哲拍拍秦淮的肩膀,说:“你这颗心就放回肚子里去吧!我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校门口也有这种小混混,还对我吹口哨儿呢。他们骑的那小电摩轰轰的,要是那时候真跟在你们后面,你不可能发现不了的。”   “再说了,他们连读书都读不下去,根本没那个毅力去追人,通常谁上钩就是谁,不上钩就算了的。”   秦淮大概是听进去了,虽然依旧不太放心,但好在终于没有把吕一哲在地上拖着走了。   于是吕一哲趁机转了个身钻到他身后,伸手抓住秦淮的肩膀,一边推他向前走,一边道:“走吧……”   秦淮下意识拍开了他,吕一哲便装模作样地抱着自己的两只手,哭他冷酷无情,哭他忘恩负义。秦淮发笑,抬起脚在他腿边踢了一下,骂道:“有病!”   【作者有话说】   秦淮跟只刺猬似的。 第4章 杂草   秦淮的自行车在半路掉了链子,吕一哲便也停下来,推着车同他一起走。   晚风闷闷热热的,洒水车唱着歌开过去,水雾漫在空中,把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遮得模模糊糊。   吕一哲抬起手在脑袋顶上挥了挥,自说自话道:“你说今天卖臭豆腐的阿姨在吗?”   秦淮被糊了一脑袋的水,总感觉头发和衣服都变得潮哒哒的,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郁闷,面对吕一哲的搭话,他只是很敷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好在吕一哲向来是个神经非常大条的人,并没有因为秦淮的烦躁而扫兴。他拨了拨自行车车铃,目光投向即将要去的下个路口的方向,说道:“我要加两份甜酱……哎?哎哎!”   他说着,突然伸手过来拍秦淮的胳膊,问道“是不是就他?那个让我白嫖了你饭卡大半个月的Alpha?”   秦淮脚还伤着的时候,午饭都托吕一哲去食堂帮他带回来,而作为回报,吕一哲那段时间的饭钱也都从秦淮的饭卡里扣。明明是你来我往的事情,怎么这事儿从他嘴里讲出来,秦淮就跟那恩泽天地的活菩萨似的?   不过秦淮还没来得及吐槽,一抬眼,视线便落在了正在过马路的那人身上。   正是枭遥。   虽然他还是那副乍一看规规矩矩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又好像有些不大一样。秦淮眯眼一瞧,发现这变化来源于枭遥脱下来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斑马线的绿灯还剩十秒,枭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趴在他的自行车上,用腿划拉着前进。   吕一哲还在扒拉秦淮,试图向他求证,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鸟……什么鸟?”   “枭遥。”秦淮顺口回答。   “肖?还是萧?哪个字啊?”   秦淮啧了啧嘴,说:“头上有鸟的那个。”   “头、头上有鸟?”吕一哲还在思考,片刻过后才恍然大悟,道:“噢!那个……枭!枭雄的枭是吧!枭遥!”   他的恍然大悟动静可不小,直接把正在往这边过马路的枭遥的注意力给喊过来了。吕一哲却全然没有察觉,还在手心里写字,喃喃自语:“枭的头上是鸟吗……不对啊……”   秦淮已经把脸别开了。   “你刚刚是在叫我吗?”枭遥走到两人近前,默默将视线从装作鸵鸟的秦淮身上移开,看向吕一哲,问。   吕一哲也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伸手一指旁边的秦淮,说道:“噢!我看你眼熟,他认识你,是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的!”   闻言,枭遥像是不好意思了似的,笑了笑,极快地瞥了一眼秦淮,转而又问吕一哲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吕一哲,”吕一哲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回答道,“一二三四的一,哲学的哲。”   枭遥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绿灯了。”   秦淮在旁沉默许久,此时终于开口说了句话。他没有转头去看身旁两人,只是一副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推着车往前走去。   吕一哲应了一声,继而转头去问枭遥顺不顺路,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就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和人家聊起来。   学校后街的路边摊生意很好,据吕一哲的描述,这些都是不吃后悔一辈子的好东西。秦淮对吃不大感兴趣,任凭他把手抓饼和臭豆腐吹得天花乱坠,秦淮也依旧无动于衷。   “阿姨!大份的臭豆腐!甜酱多浇一点!”   最会聊天的吕一哲去摊子前买臭豆腐了,剩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尴尬。枭遥低头专心致志地、一下一下地、机械地捏着自行车的车闸,而秦淮则撑着自己那掉了链子的自行车,一张脸臭得仿佛与这世界都有什么深仇大怨——但实际上他只是面无表情而已。   俩人这微妙的沉默如同厚厚的玻璃罩子一般,把周遭的嘈杂都隐去了,只觉得怎么这么安静,时间怎么这么漫长,怎么还没人说话……   秦淮的手机正好在这时响了起来。   他从书包的侧兜里摸出手机,在看清来电人是秦漾的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猛地跳动起来。   枭遥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秦淮摁下了接通,焦急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秦漾!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身体不舒服?”   枭遥听不见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只是观察着秦淮的脸色——焦急、恐慌,而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   秦淮匆匆挂断电话,转身坐上车踩下脚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自行车掉了链子,骑不了了。   “你骑我的车去吧。”   枭遥的声音从旁响起,秦淮一扭头,就见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扶着车站在他身侧了。此时顾不上那么多,秦淮道了声谢,便转身跨上枭遥的车,慌忙离开。   他从来没把自行车骑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着急,还是枭遥的这辆车比较好。秦淮在心里回忆着最近的药店在什么地方,脚下一刻不敢松懈。   转过两个路口,药店到了。   “你好,”他推门冲进店里,连呼吸都没来得及稳下来,便对着店员说道,“要Omega的抑制剂。”   店员听见他的话,照常介绍起不同抑制剂的价格和功效,秦淮根本没心思听,直接抬手打断他,说:“要最好的。”   从药店出来之后,秦淮心里的石头算是稍微落下来了些,虽然骑车的速度还是很快,但至少看起来没那么慌乱了。   他的家在这片城区的最边缘,挨着榄江,再往北一段距离,就是榄江入海的地方。这里没有高档小区,全是老旧的平房,这其中有的屋子已经没有人住了,门口的杂草都长得很高。   秦淮连车都来不及停好,便一手提着装着抑制剂的塑料袋,一手往口袋里掏钥匙,三步并作一步往里走。   门一打开,浓郁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秦淮神经一紧,接着后颈腺体处便传来难以忽略的滚烫感觉,几乎是在一瞬间,这滚烫感像是将他灼伤,变成了刺痛。他咬了咬牙,一步两阶地上了楼,敲响了秦漾的房门。   “秦漾!”   “喀哒”一声,反锁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Omega的信息素铺天盖地将秦淮淹没,那股茉莉花香几乎快要把他侵蚀,连同他身上的疼痛都变得难以忍受。   秦淮没有推门而入,只是伸手将抑制剂从门缝里递了进去。他对房间里的人说:“要是还不舒服就给我发消息,我就在楼下。”   说完,他便反手将房门关上,转身下了楼。   才一会儿功夫,秦淮的额头和鼻尖便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Omega的信息素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扎在他腺体上的刀子,从皮肉扎到深处,痛得钻心。   为防止信息素扩散引起别人注意,他关紧了家里的门窗,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了一遍,这才推门出去,打算到外边吹吹风。   秦淮捏着手机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双手无力地向前垂下。这个时间点,天已经黑透了,阴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抬头望了一会儿,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便干脆将额头也靠在了膝盖上。   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只能听到江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在那里“咕咕咕”地叫。 第5章 疤   “秦淮!”   他听见有人喊他,便强撑着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江边的小路上,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往他这里来,一个骑着荧光色的山地车,一个坐在破烂的老式自行车上,伸着腿咕蛹着向前挪动。因为身上剧烈的疼痛感还未散去,秦淮看不清楚,便眯起眼睛,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   还是看不清,秦淮放弃了,重新把脸埋进了双臂之间,打算等那两人走近了再说。   不过他猜,来人应该是吕一哲和……那个鸟。   “秦淮!”其中一人又喊了一声,这回秦淮听出来了,这嗓音是吕一哲的。   片刻,吕一哲的声音近了一点儿:“秦淮!”   秦淮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秦淮?”   “诶……”   “秦淮!”   秦淮已经不太想搭理他了。   他叹了一口气,顺势抬起头来,便看见吕一哲顶着他那一头比鸡窝还要鸡窝的发型,张开双臂冲了过来。见状,秦淮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侧身向旁躲去。   他的动作幅度不小,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原先站得远远的枭遥在这时向前跨了一大步,伸手拽了秦淮一把,待对方能站稳了,又迅速抽回手,退回到远处去。   秦淮没明白他是在躲什么,此时此刻,他也没那精力忖度明白。   “你没事吧?”吕一哲凑上来,抓着秦淮的肩膀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秦淮盯得浑身不自在了,这才作罢,问道,“后街那里我一回头你人都没了,就剩辆车,我还以为你被绑了!”   秦淮推开他,说:“接着演。”   闻言,吕一哲挠了挠后脑勺,接着问:“小妹儿怎么了?”   想到这里还有个Alpha外人,秦淮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含糊道:“发热。”   吕一哲一半明白一半糊涂地“噢”了一声,念叨道:“这天气忽冷忽热的,确实容易生病……我饿了。”   话音落下,秦淮一抬头,就见吕一哲正眨巴着眼看着他。他扶额,摆了摆手说:“客厅电视柜第二个抽屉,自己找去。”   “谢谢哥!”吕一哲得了令,颠颠儿地推门进了屋,找吃的去了。   秦淮侧过身伸出手,将门掩上。   方才着急忙慌赶回家的时候,秦淮的衣领已经被他蹭汗蹭得乱七八糟,刚又一番折腾,实在算不上好看。原本应该规规矩矩遮住半截脖子的折领,此时已全部散开,露了他后颈处大半的皮肤。   那里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可怖的伤疤。   枭遥微微一怔。   秦淮关好门一转身,便看见他正用他那呆呆的眼神盯着自己。   “看什么呢你。”秦淮挠了挠脖子,重新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对枭遥说道。   枭遥的表情还是那副想不明白事儿的样子。他皱了皱鼻子,小声问:“你闻不到吗?”   “什么?”   “信息素,”枭遥说,“你的身上。”   闻言,秦淮才突然反应过来,先前枭遥为什么要离他那么远,原来是因为他身上秦漾的信息素还没散干净。   秦淮吸了一口气,还未组织好说辞,就见枭遥一脸正经地开了口,问他道:“你是Omega?”   话刚从嘴里出来,枭遥想了想,又立刻自己反驳了自己,喃喃道:“不对……应该不是……”   就在这时,秦淮身后的门被人从里拉开。吕一哲嘴里叼着一片饼干,怀里揣着一袋面包,插嘴道:“什么Omega?”   秦淮抬手拍落吕一哲掉在他袖子上的饼干渣,怼他道:“吃你的!”   吕一哲“噢”了一声,不说话了。   /////   日子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是学校打算在国庆放假之前把运动会办了,办完再月考,考完再放假。   虽然这事儿还没个真假,但学生们到处奔走相告,传着传着,就传到老师的耳朵里去了。   “你们小朋友想放松,老师理解,啊……”   教室里的吊顶风扇呼啦啦地吹着,底下的学生们蔫蔫儿地坐着,讲台上穿着鲜绿色西装的短发女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着——她说:“这个运动会嘞,肯定是要办滴……”   上一秒还跟蔫儿菜似的学生们,听见这话瞬间就来劲儿了,一个个儿“噌”地一下就把背挺直了,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女老师笑呵呵地由着他们讲,过了一会儿,才举起手来,像个合唱团指挥似的在空中一捏拳,学生们便立马安静下来。她讲道:“但是嘞,咱们得先月考!”   刚精神了没两分钟的学生们,又耷拉下去了,发出哀怨的感叹。   “救命啊——”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逗得大家沮丧到一半儿,又哈哈笑起来。老师“诶”了两声,道:“这是咱这学期第一次月考,大家伙儿争点气啊,我这个新上任的班主任能不能在职业生涯里拥有个好开头,可就看你们了噢!”   学生们十分配合地回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要是考得好,你们运动会的饮料零食,老师包啦!”   学生们齐声喊道:“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高二(4)班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就连一听课就犯瞌睡的秦淮都一字不落地跟着课堂进度在书上记好了笔记。   为期两天的月考,顺着一张张往后传的卷子过去了。   “有要参加比赛项目的,今天放学之前报给罗京,”班主任指了指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姑娘,说道,“罗京把名单记好,晚自习开始之前交来我办公室!”   被老师点到的那个女生举起手来敬了个礼,应答道:“得令!”   班主任摆了摆手,将讲台上的教案收起,拿着水杯一边出门一边道:“散会!”   老师一走,教室瞬间变得闹哄哄的,罗京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这个说要报五十米,那个说要报立定跳远,罗京两只耳朵一个脑子听都听不过来。   “哎呀——”罗京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两手叉腰,道,“你们一个一个讲!”   她是班里的体委,一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女Alpha,站起来比周围一圈人都高,非常有震慑力。   秦淮坐在教室角落里,默默嘬着他中午刚从小卖部买的冰汽水儿。汽水儿已经见底了,吸管怼在瓶底,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注意到罗京往这里看了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傍晚下课铃响,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跑去食堂吃饭,教室很快就空了。秦淮弯腰从挂在课桌侧边的书包里找出钥匙,照例要去接秦漾回家。   “秦淮。”   就在他转身将要走出门的时候,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叫住了他。秦淮回头,就见罗京正站在教室的另一头,拎着一本由A4纸订成的名册。   “运动会的事情,你考不考虑?”罗京举了举手中的名册,问道,“我记得你高一的时候,长跑拿了第一。”   “随便。”   秦淮像是毫无在乎一般耸了耸肩,右手食指勾着钥匙串在空中一挥,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道:“还有什么没人报的,你都给我填上吧。”   说罢,扬长而去。   秦淮的动作十分潇洒,就连发丝扬起的弧度都仿佛是他日思夜想早为了这一刻精心策划过的。他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转身出了门,就变成了憋都憋不回去的得瑟。   罗京站在教室窗边,看着秦淮消失的背影,嘴角抽了抽。   不是说他脾气特别差吗,怎么感觉不是很聪明啊?   【作者有话说】   想参加活动又不肯表现得感兴趣,哪来的别扭怪哟=v= 第6章 很讨厌你   参加运动会的学生在报名结束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都要参加课余的训练,通常来说就是在大课间、自习课或者活动课的时候,体育课就更不用说,肯定是要在体育馆和操场待着的。   反正只要不在教室里关着,秦淮的心情就格外美妙,偷偷哼歌那都是轻的,就差跳着舞转着圈儿跑下楼了。   “一二一!一二一!节奏!把握节奏!”   大课间跑操,校领导又拿着个话筒站在主席台“指点江山”,完全不在乎底下学生们的声声哀嚎。那声音隔着操场传进体育馆,听着简直跟喊魂儿似的。   秦淮躺在体育馆里的长凳上,屈起胳膊挡在额前,用来遮掩从体育馆大玻璃窗里扎进来的刺眼日光。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他最近总是比以前还要容易犯困。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着外头操场上那个大舌头的校领导在音箱里念叨个不停,听着场馆里各种球落地又弹起的声音,听着球筐的滚轮在木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以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秦淮感觉到,从他胳膊与鼻梁之间的缝隙中照进来的刺眼的阳光,好像被什么挡住了。   他稍稍挪开搭在眼前的手臂,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被光描绘的人。看了一会儿,他默默地,又把眼睛蒙上了。   “你明明没睡着。”枭遥说。   秦淮在自己的臂弯里蹭了蹭脸,回了声:“哦。”   “我听说你要参加运动会,你报了什么项目?”   “不知道。”   枭遥抿了抿唇,半晌,硬邦邦地说了句:“哦。”   秦淮听见对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鞋底在地板上踢了两下。他想了想,用没有用来遮阳的那只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一根棒棒糖。   他挪开胳膊露出眉眼,将拿着糖的那只手举起来,向枭遥递了递。“喏,”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说,“秦漾给你的,那天多谢你的车。”   秦淮说完,便又重新把脸埋住了。   枭遥愣了愣,迟疑地接过糖,问道:“秦漾是谁?”   “我妹。”   “哦。”   枭遥低下头,捏着棒棒糖的塑料柄转了一圈。这根棒棒糖的糖纸是红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圆形的品牌logo,logo下面用黄色的字体标了它的口味——荔枝味。   他抬起头看向秦淮,说:“我不喜欢荔枝味的。”   闻言,秦淮重重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语气生硬地道:“爱吃吃!不吃扔掉!”   空气安静片刻,枭遥轻轻“哦”了一声,说:“谢谢你,我会收好的。”   秦淮不说话,半晌过去,身后的人也没说话,他一转头,才发现枭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神经病!”   秦淮心中来气,再躺也躺不下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臭着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跑操已差不多结束,解散了的学生们三两成群地穿过篮球场往教学楼走,一眼看去全是黑压压的脑袋顶。秦淮靠着边上的铁丝网,打算等人少些了再过去。   太阳底下总是比室内更热,秦淮提着衣领扇风,却没什么用。薄汗细密地布在他的额头,很快聚成一颗大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发梢,将几缕碎发粘在了脸上。   鬼天气……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看准了人群中的空隙,穿了过去。   “你个子好高啊!”吕一哲的声音远远传来,秦淮定睛一看,发现这回被他缠上的人是罗京。   方才跑了两圈,罗京的马尾辫已经散了,此时她正在扎头发。面对吕一哲这个自来熟的,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停下手中的动作,后退了两步,回道:“没有,没有。”   吕一哲却毫无察觉,还在和她搭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好眼熟,咱以前是不是见……哎哟!”   他话说一半,突然被人从背后怼了一肘子,回头一看,发现是秦淮。   秦淮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张脸臭得仿佛能在他周身看到飘来飘去的、阴森森的黑气。吕一哲被这模样吓了一跳,惊叹道:“哇塞!你是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活阎王啊!”   活阎王“呵呵”笑了两声,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荔枝味怎么样?”   “啊?”吕一哲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跟上了秦淮的脑回路,回答道,“噢!荔枝味啊,还不错吧。”   活阎王盯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吕一哲竖起大拇指,重新回答道:“荔枝味天下第一!”   活阎王又看向罗京。   罗京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启一个话题的。她犹豫须臾,还是选择学着吕一哲的样子,也竖了个大拇指,说:“天、天下第一……”   闻言,活阎王满意地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果然!就是他没品位!”   罗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仰头大笑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吕一哲那昂首挺胸目送秦淮离开的身姿,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什么奇葩都有,怪不得这俩能玩到一块儿。   /////   下午的化学课,枭遥不知为何,总是看一眼课本,看一眼老师,再偷偷摸摸瞄一眼秦淮,嘴巴张张合合,一副有话说又说不出的模样,如此反复几次,最后低下头,不知道又在那里谋划什么东西。   秦淮本来就难在课堂上集中注意力,此时他这同桌还有那么多自以为很隐蔽的小动作,简直把他的思路都搅和得乱七八糟。   忍了大半节课,他可算是忍不下去了,不满地“啧”了一声。余光里,旁边的人连忙收回偷往他这儿瞟的目光,耷拉着的背“唰”地一下挺得笔直,可谓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秦淮拿起笔,在课本的右上角写了一句话,随后圆珠笔在手指间丝滑地转了两圈,顺势用笔的尾端敲了敲桌子。   塑料笔帽与胶面的实验课桌相击,发出的闷响并不明显,但枭遥还是注意到了。他抿了抿唇,低头看向秦淮课本上写的那句话。   字迹算不得丑,但狂放至极,十分潦草——“有屁快放!”   枭遥想了想,抓起笔,把面前摊着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在左上角写下回复——“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秦淮不明就里,在自己的课本上画下了一个问号。   枭遥在本子上犹豫片刻,转而搁下笔,从他放在桌兜里的笔袋里取出了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秦淮了然,扭过头哼笑着“嘁”了一声。   他还未说什么,便感觉有人拿笔戳了戳他的胳膊,于是他重新将脸转回来,就看见枭遥的本子上又多了一句话——“你很讨厌我吗?”   讨厌……   秦淮想了想。   其实也算不上很讨厌,顶多……顶多……   顶多就是不喜欢。   就在他思考该怎样回复的时候,突然,一截粉笔正中他的眉心,接着便听见讲台上的格子衫男教师怒道:“你们两个!上课交头接耳!给我站着!”   秦淮捂着脑门,歪歪扭扭地撑着课桌站起来。   “没骨头是吧!站直了!”   秦淮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把背挺直了。   他瞥了一眼在他旁边跟他一块儿罚站的枭遥,抓起笔,在课本上“唰唰”写下他的回复,接着在课桌下踢了枭遥一脚。   枭遥看过来——就见秦淮课本的角落上写着几个怒意入木三分的大字,纸张都差些被划破。   “很!讨!厌!你!!!” 第7章 他湿漉漉的眼睛   “才这么点分!我完了!我完了!”   吕一哲双手捧着成绩条,跪在绿茵场上哭天抢地,周围的人都离他远远的,生怕被他这做法一般的忏悔姿势给误伤。   四五天相处下来,几个班的运动员都已能玩到一块儿,看他如此,都纷纷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反正就是个小月考……”   秦淮盘腿坐在人群之外,默默地把口袋里的成绩条往深处塞了塞。   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吕一哲哭完了自己的成绩,立马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伸手就要掏他的口袋。秦淮眼疾手快,立马将他的手一把摁住,警惕道:“你要干嘛?”   “好兄弟……”吕一哲说着,跟个没骨头似的往他背上贴。秦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屈起胳膊肘往后一顶,却没想到被吕一哲灵活地躲开了。   两人拉开距离,秦淮一回头,发现自己的成绩条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对方的手上。   吕一哲捏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沉默了。   秦淮也沉默了。   半晌,秦淮咳了一声,叉着腰说:“看完了还我。”   吕一哲在那低着头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秦淮啧嘴,直接伸手一把抢过成绩条,粗暴地将它捏成纸球,揣进了兜里。   “你怎么考了年段二百五!”吕一哲一跺脚,抓住秦淮的肩膀晃个不停,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二百五!”   秦淮头皮都快炸开了,一把甩开他,也冲着他喊道:“你才是二百五!!”   “你背着兄弟偷偷内卷是吧?”吕一哲追上去,举着手比划道,“你比上学期期末进步了两百名啊!你看看你那个化学!啊?八十二分!你的良心呢!”   “怎么的!看不得小爷好呗!”秦淮接着向旁躲开,大声啐道。   吕一哲不依不饶,泪眼婆娑地逼问:“说!你是偷偷刷了什么题库!还是傍上什么肯教你的大哥大姐了?你给我如实招来!”   “你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天生智力低?”秦淮成功被他那夸张的演技给膈应到了,他连连后退,拍开吕一哲那要往他身上抓的手,骂道,“少跟个冤魂似的在老子跟前哭丧!恶心死了!走开!!”   他这一脸嫌弃的模样十分好笑,原先坐在一旁没敢跟他搭话的那些人,看到这幅场景,都忍俊不禁。   秦淮听到周遭传来的窃窃偷笑,耳根子都止不住地发起烫来。他挥开吕一哲,愤愤地喷了两句脏话,转头就要跑,却没料想刚迈出两步,便和一人迎面撞上。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脑袋一碰,摔了个四仰八叉。   秦淮捂着脑门儿,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头骨都快要碎了,眼前止不住地发黑,连手脚都不听使唤,完全找不到平衡。围观群众都被吓了一跳,凑上来询问他有没有事。秦淮摆了摆手,等缓过劲来一睁眼,发现那个和他相撞的人,是枭遥。   枭遥此时的状况比他好不到哪去,甚至看起来更糟。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在身后,白色的校服袖口上蹭到了塑胶跑道的红色涂漆,看起来脏兮兮的,眼镜掉落在一旁,所幸镜片没有摔碎。   秦淮撑着胳膊站起来,走到枭遥面前,蹲下身,一把扯开了对方捂着鼻子的手。   没有了遮挡,枭遥鼻子下方的那片殷红血迹在他白净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秦淮只看了一眼,便抓着枭遥的手,重新盖在了鼻子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叠得乱七八糟的餐巾纸,把它们全塞进了枭遥手里,接着捡起掉在一旁的眼镜,站起身来伸出胳膊好让枭遥可以借力站起来,最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走了。   吕一哲站在人群里瑟瑟发抖,脑海中已经拟定了千万种在自己被处决时用来求饶的腹稿。   /////   最近的洗手间在体育馆二楼。   秦淮自知理亏,因此全程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算上楼梯时枭遥看不清路要扶着他的胳膊,他也忍住没有甩开对方的手。   现在是上课时间,体育馆里几乎没有什么人。秦淮把枭遥带到洗手间门口,接着从走廊的窗口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叫他坐下。   枭遥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想到他就连天天都要穿的几套校服都能保持得跟新的一样,秦淮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是有洁癖,怕椅子脏,于是扯着袖子在椅子上一擦,说:“干净了。”   枭遥抬起眼看他。   因为鼻子被纸巾堵住,所以枭遥一开口说话时,听起来有很重的鼻音。他慢悠悠地道:“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秦淮性子急,见对方磨磨蹭蹭,干脆直接上手,把人摁在了椅子上,说,“让你坐下你就坐下!”   枭遥嘴巴一闭,不出声了。   秦淮走到洗手台旁,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淋在手上,带走了他方才摔倒时沾上的灰尘,也带走了皮肤表面略烫的温度。这么冲了一会儿,等手凉下来了,秦淮才关上水龙头,转过身去走到枭遥身边,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覆上他的鼻梁。   微凉的温度突然贴近,枭遥下意识有些闪躲,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自觉地抬起脸,贴上秦淮的手心。   他的睫毛湿答答的,泪还没干,大概是刚才鼻子被撞到时的生理反应。低垂的睫毛几簇粘连在一起,映着身后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亮晶晶的。因为没有戴眼镜,他的视线并不集中,眼睛也微微眯着,眨个不停。   秦淮的掌根被枭遥的睫毛搔得有些痒。他开口,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眼睛闭上。”   枭遥“噢”了一声,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一会儿,秦淮收回手,重新走到水槽旁边,把手冲凉,再转身回来,继续用手心给枭遥的鼻子降温。   他指尖的水珠摇摇晃晃,滴落在枭遥的脸颊,继而沿着皮肤的纹路向下滚动,最终停在他耳垂的那枚小痣。   “对不起。”秦淮突然说。   闻言,枭遥睁开眼,抬眸看着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用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秦淮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睛还……生得挺好看的。   “你真的很讨厌我吗?”枭遥突然开口问。   秦淮垂下目光,须臾,才低低回了一句:“嗯。”   他收回手,俯下身确认鼻血已经止住之后,才将枭遥手里的那些沾了血的纸巾拿去丢掉。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讨厌我?”枭遥说着,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秦淮没看他,自顾自走到洗手台前,低头清洗他手背上的一片擦伤。   摔跤的时候在塑胶跑道不小心一蹭,就能擦掉一大片薄皮。伤口并不深,但看着却很吓人。   他一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也正从镜子里看着他的枭遥。   秦淮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想一想,”枭遥向他走近一步,说,“你算一算,什么时候可以不讨厌我。”   “我又不是半仙,我拿什么给你算?”秦淮不解,粗暴地关上水龙头,转过身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老问这个?”   “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   “什么?”   “我想跟你做朋友。”   秦淮有些发笑,他说:“做我朋友很惨的,会被我骂,还会被我揍!”   空气安静少顷,接着便听枭遥道:“那我也想跟你做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秦淮的错觉,他莫名从枭遥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倔强。真是好笑,他为什么会听出这个意味来?   秦淮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像是故意一般,擦着枭遥的肩膀走了过去。   “随你便!”   【作者有话说】   关于冲洗伤口的秦淮小朋友——   表面上:(冷静)(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痛觉)(区区小伤)   内心里:(大叫!)(怒吼!)(哀嚎!)(一拳砸烂水龙头!)(一脚铲除塑胶跑道!)(变身怪兽!)(向天再借五百年!!!) 第8章 时含沙   教室天花板上的吊顶风扇呼啦呼啦吹着热风,站在讲台边的班主任拍了拍桌子,讲道:“月考的成绩,大家都拿到了哈!”   底下的学生们无精打采地拖着调子回答:“拿——到——了——”   “大家满不满意这个分数?”   “不——满——意——”   “那太可惜了,我可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呢。”   听见这话,学生们跟雨后春笋似的,纷纷直起腰伸长脖子,七嘴八舌地问“是什么”。班主任看他们这反应,也不卖关子了,两手一拍,道:“这回咱们班是全年段第二!没有人拖后腿!扬眉吐气啦!”   她说着,还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颇为骄傲。学生们也嗷嗷欢呼起来。   “有高三的老师调到咱们年级组了,不清楚咱们的这个教学进度啊,所以出的题目啊,有几题是超纲的,做不出来老师不怪你们!”班主任单手撑在讲台上,那站得颇为豪迈的外八字脚在地面一踢,换了个重心,继而恐吓道,“但是!教过的东西你们写不出来!我是要罚的!等国庆假放完,你们都得一个个拿着卷子到我办公室给我检查订正!”   “啊——”   底下哀嚎声一片。   “叫什么叫,这是你们应该做的!”班主任大手一挥,教室瞬间恢复安静,她接着说道,“这次考得好的,老师准备了小礼物。班级前五的小朋友,午觉睡完可以来我办公室领奖励哈。”   “还有进步最大的——”她说着,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秦淮,说,“秦淮,你下课也过来一趟。”   突然被点到名字,秦淮被惊了一跳,一抬头,便看见全班同学的脑袋齐刷刷转了过来。不知是谁起的头拍的手,接着鼓掌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几个活宝在叫好。   秦淮从小到大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此时头顶都要冒烟了,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他把胳膊从桌上拿下来搭在膝盖上,又惊觉这样看起来很别扭,于是来回犹豫三番,最终选择假装自己没有这双手;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从分开变为合上,结果变得更难受了,只好恢复原样;两只脚最不安分,先是平行,而后转成外八,又转成内八,最后被他自己一巴掌给拍得入了定,可没一会儿,就又开始颠。   他只觉得,乱抖的腿要打结了,无措的手指要打结了,一片空白的脑子也要打结了!   “好了啊!好了啊!收!”   就在秦淮憋得快要灵魂出窍的时候,班主任及时控了场,宣布道:“午休时间到!众爱卿们!速速睡觉!散会!”   同学们十分配合地回应:“遵旨——”   午休时间是相对自由的,乐意休息的就趴在课桌上休息,要写作业的就管自己写作业,别发出声音吵到别人就行。待老师走出教室,坐在第一排最靠门口的一个小姑娘站起来,小声说了句“我关灯了啊”,便将教室里的灯关掉了,只留了讲台上的两盏灯。   室内的光线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强烈刺眼的日光被厚厚的遮光窗帘阻挡在外。昏暗,但不至于视物艰难。   秦淮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取下他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将它披在肩上防止着凉,这才双臂交叠地在课桌上趴下,缓缓闭上了眼。   他听到吊顶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秦淮突然想,要是它转着转着掉下来了该怎么办——他从小学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听到挂在教室后头的钟走秒声很大,像一个老头拖沓着步子磨蹭着上楼梯——秦淮又想到他小时候住在外公家,外公的布鞋走在水泥浇的地板上就是这种声音。沙沙的,慢慢的。   他听到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秦淮听着听着,睡着了。   也许是这两天太累的缘故,他睡得很沉,迷迷糊糊之间还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总是记不太清楚的,但是秦淮醒来时心跳很快,几乎可以说是惊醒,以至于显而易见的,这是个噩梦。   他努力回想梦里发生了什么,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越想要抓住,那些零散的画面就变得越发模糊——好像有人在哭,有人在跑,刺眼的白光将一切都灼烧成虚无……他感觉很难过,很害怕,很无助。   午自修的下课铃响了。   秦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伸手勾过放在窗台上的水杯,拧开杯盖,喝了一口,而后拍了拍脸,站起身,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了把脸,便转身往教师办公室去了。   班主任办公室一般都在两栋教学楼相接的走廊上。秦淮没怎么来过,于是他抬起头看向一间间办公室上挂着的名牌,一扇门一扇门找过去,最终在写有“时含沙”的块名牌下停了下来。   时含沙就是他的班主任——那位爱穿各种颜色的一整套西装的、短头发的女老师。   秦淮抬起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这才转动门把,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的灯是关着的,窗帘也没有拉开,只有左边最里面的那个工位点着台灯。秦淮以为老师们都还在休息,刚想关上门,就见那亮着灯的工位上探出一颗脑袋。   是时含沙。   时含沙冲他招了招手,小声说:“过来吧!”   秦淮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   “你一下课就过来了,中午没休息吗?”时含沙放下正在批改的作业,弯腰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拿出一个小箱子,说道,“下午还有数学课,中午不休息,上课要犯困的。”   “睡了的。”秦淮小声回答。   “对嘛,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那样学习才有效率……”时含沙说着,从小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递给秦淮,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饼干,当作给你的奖励啦。能吃到我的手艺的人可不多,你要好好珍惜!”   秦淮伸手接过,将纸袋捧在手心。   “你这次考得出乎我的意料,非常好!”时含沙说,“但成绩起伏大是你的问题,你要努努力,把成绩稳住,争取期中考的时候,也能像这次这么好!”   秦淮乖巧地点了点头。   “你的作业都做得很认真,老师看得到,”时含沙又说,“但是上课讲过的一些问题,你还是没有消化,对不对?”   秦淮闷闷地“嗯“了一声。   “上课听不明白的,要多找老师问问,老师不会嫌你烦的,”时含沙笑着拍了拍秦淮的胳膊,道,“行了我不多啰嗦了啊,快回去准备准备上课!不要打瞌睡哦,我监控看得到!”   秦淮冲她点了个头,小声道了句:“谢谢老师,老师再见。”便转身出去了。   走廊上已经变得闹哄哄的,学生们晒太阳的晒太阳,聊天的聊天,还有临时抱佛脚背课文的。秦淮把那绑着蝴蝶结的小纸袋捧在手里,走得很慢很慢。   教学楼下的银杏树摇摇晃晃,金黄的叶子被风卷起,在空中转了个身,掩着它轻轻的笑,飘远了。 第9章 咕哩咕噜   时含沙是说话算话的人,答应过考试考得好就给学生们买零食饮料,她就真的在运动会开幕式那天运了几箱好吃好喝的来,就放在她的车里,等早读下课了,便点几个男生下去搬。   一般这种闲活儿,班级里的活宝们是最积极的,个个儿都争先恐后地举手,甚至有人都站了起来,生怕老师看不到自己。   时含沙装模作样地训了他们几句,便把车钥匙给了出去,随他们去了。   “今天的安排是这样的啊,”时含沙拍了拍讲台桌,说道,“上午第一节课上完,咱们排队去操场,班长和体委组织一下,排好队,跟着前面一个班的队伍。到了就站在咱们平时跑操站的那个位置,好吧?”   “好!”   就算此时听见“还要上一节课”的消息,学生们也兴奋得不得了,人还在教室里坐着,魂儿却早早飞到操场去了。   上午第一节是英语课。   老师在台上读范文,学生们在底下传阅运动员花名册,写着悄悄话的小纸团飞来飞去的,时不时还有人发出细细的笑声。秦淮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眼巴巴地看着那本名册从教室这一端传到那一端,就是传不到他的手上。   如此几番过去,运动员花名册又传回了体育委员罗京那里。   罗京的成绩很好,如果秦淮没记错的话,这次月考她应该是考了班级第二。和秦淮这种用硬着头皮写作业来学知识点的人不同,罗京上课永远都是抬着头的,好像只是在课上听老师讲过一遍,她就能理解得七七八八。   果然,那本极具吸引力的花名册放到她的桌上,她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就拿起它打算顺手塞进桌兜里。可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朝秦淮的方向看过来。   秦淮的视线都没来得及从那本花名册上收回来,就被罗京逮了个正着。   “你要看吗?”罗京冲他摇了摇手中的册子,用口型无声地问道。   秦淮对于这个状况有些意外,但他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伸出手,示意她把花名册传过来。   罗京个子高,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虽然和他中间隔了两个组,但也不算太远。就见罗京用册子戳了戳旁边的人,朝秦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人便明白了意思,接着把册子传到下一个人那里。   很快,秦淮就心满意足地拿到了这本花名册。   花名册是用A4纸打印出来之后再用订书机装订起来的。说它草率吧,它好歹还设计了一个用花体字写着“第16届榆海中学运动会运动员花名册”的封面,可说它不草率吧,这封面用的是黑白印刷,字都糊成了一片。   秦淮翻开花名册,从高一开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看着。其实他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但他就是想这么做,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名字的时候,也算是有趣。   很快,他就翻到了高二的部分。   这下看到的那些名字就有不少是他眼熟的了。秦淮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页角,又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写的是男子长跑三千米的参赛名单,他粗略扫了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又看见枭遥的名字,就在下面一行。   “冤家路窄……”秦淮小声评价道。   这节课过得格外的快,下课铃声很快就响了。英语老师大概是知道学生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并没有多留,铃声刚刚响完,她就拎着公文包出去了。   “大家!收拾好东西!门口排队!”   说话的班长是个扎着低马尾的姑娘,叫丁斯润。她长长的直发乖顺地垂在背后,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算文静,但一开口就是个浑厚的烟嗓,反差非常大。   秦淮第一次听丁斯润开口说话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在她背后躲着唱双簧。   这大概是高二(4)班排队最快、最整齐的一次了——不到两分钟,所有的同学背包的背包,拎袋子的拎袋子,大包小包迅速整装待发,就等一声令下!   “哎!秦淮!秦淮!”   听见有人在喊他,秦淮抬起头,伸着脖子左右看了两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身后隔壁班队伍里伸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五指抻开,正费劲地扒拉开人群往外钻。片刻过后,秦淮看见了一个像被屁崩过的鸡窝头。   一天到晚顶着这个发型的,除了吕一哲也没别人了。果然,秦淮刚想开口确认,就见吕一哲“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成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我刚喊你半天,你都没听见!”吕一哲说着,自然而然地混进了(4)班的队伍里,还非常熟悉一般地跟几个同学打了招呼,转而接着对秦淮说道,“你看了花名册没?枭遥居然报了三千米长跑!差一点就跟你在一个组了!你说他跑得快不快啊……”   秦淮“嘶”了一声,扭头看向在他旁边叨个不停的吕一哲,语气中满是不悦:“不是,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他?你跟他很熟还是我跟他很熟啊?”   “我就是好奇嘛!”吕一哲说,“他这人挺有意思的,你是没看见!我有一次去楼上的班儿串门,就听见他跟他们班里一个男的在吵架,哎哟!叽里哇啦的!吵得可凶了!”   闻言,秦淮来了点兴趣,追问道:“吵架?吵什么?”   吕一哲想了想,说道:“我听不懂,但是有什么x啊a啊的,应该是数学题!”   秦淮听笑了。   数学题?什么数学题还能吵起来?   “那阵仗!你是真的、绝对、肯定想象不到!”吕一哲越说越来劲,“当时那两个人都快站到讲台上去了!一个哗啦哗啦甩着草稿纸说根据这什么那什么定理,算出来的就是五分之根号三!另一个一只手翻课本一只手翻笔记,咕哩咕噜背了快有八个公式,说这题是特殊情况,应该用其他方法算!哦,这个人是枭遥!”   “然后就吵起来了?”   “然后就吵起来了!”吕一哲两手一摊,说道,“最后这两个人还是被巡逻的老师抓去办公室看参考答案了才罢休的!”   “那最后谁是对的?”   “我不知道。”   听见这个回答,秦淮一口气都哽在了喉头——听八卦听一半,就像电视剧播到最有意思的地方突然插进广告,你迫不及待地把进度条往后拉,结果告诉你这已经是最后一集了。   秦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了。   “大家看看有没有缺人!我们准备下楼啦!”   丁斯润的声音从队伍最前面传过来。秦淮推了推吕一哲,让他回自己班的队伍里去,省的一会儿被他们老师抓包。   九月底的太阳还是烈,照在身上虽算不得烫,但也并不好受。秦淮跟在队伍最后面,不紧不慢地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开幕式是很没意思的,学生们要在大太阳底下站成方阵,听那站在有遮阳篷和风扇的主席台里的校领导讲这学校自建校起十六年来的发展历史,以及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俗套口号。光讲完这些还不够,还要请个学生代表上去,给大家灌一碗慷慨激昂的鸡汤,最后感谢这个领导,感谢那个领导,感谢这个老师,感谢那个老师……   秦淮听得连打了三个哈欠。   好在他的第四个哈欠还没出口,就听校长用他那满是碴子味儿的普通话郑重宣布道:“我宣布!榆海中学!第十六届秋季运动会!正式开幕!”   布在操场周围的音箱回响着“幕”的尾音,颤颤悠悠地荡着,很快就被学生们的欢呼和掌声盖过去了。   于是,大家心心念念的运动会,总算是开始了。 第10章 刺猬糖和桂花树   秦淮看着旁边吵吵嚷嚷的吕一哲,心中疑惑为什么能有人这么擅长社交。   才不到半个钟头,吕一哲就已经成功打入(4)班内部,跟他们班里的几个闹腾鬼嘻嘻哈哈地从天文聊到地理,从中华上下五千年聊到宇宙之外有什么——秦淮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话题?   “我的!我的!连跳四格!”   这不,那家伙又开始拉着人跟他一块儿下飞行棋了。   秦淮的手气一向很差,他小时候玩飞行棋,人家四颗棋子都快到终点了,他才艰难地把自己的第二架小飞机从仓库里放出来。因此吕一哲拉着他要他加入的时候,秦淮非常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并表示自己不喜欢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在“幼稚“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秦淮今天没有要上场的比赛项目,因此他非常清闲,但清闲之外,他又有些无聊——今天没有比赛项目,就意味着时含沙不会把他的号码牌发给他,没有号码牌,就不能离开看台,更不能出去溜达。况且,一个班只有一张出入证,他要是把证借走了,那其他人要是有事就出不去了。   秦淮是个坐不住的,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于是心情越发郁闷,就连嘴里的小核桃都没那么香了。   “给我来一颗。”吕一哲的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说道。   秦淮看了他一眼,默默把自己刚剥出来的核桃仁放到了吕一哲的手心。吕一哲把核桃仁丢进嘴里,忽然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带相机了。”   闻言,秦淮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但他不动声色,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情一般,淡淡地应了一声:“噢。”   “你要是无聊,拿我相机去找沙姨领个摄影证,下去玩玩儿。”   秦淮还是不动声色地在那里剥核桃,说:“噢。”   “对了,我估摸着一会儿就该比沙坑跳远了,你要是下去,顺便帮我给罗京拍几张照片。”吕一哲又说。   “噢,”秦淮挪了挪屁股,说道,“你怎么不去。”   “我要玩儿,我要玩儿,”吕一哲说着,敲了敲手里的棋子,接着又道,“摁个快门的事儿,你英明神武,你气壮山河,帮帮我。”   “什么玩意儿……气壮山河……”   秦淮“勉为其难”答应下来,根据吕一哲的指示去他包里拿了相机,而后绕路从看台边儿上的台阶下去,找时含沙领了一张摄影证,这便洋洋得意地下了看台,往操场去了。   该说不说,这人吧,只要得了自由,看什么都赏心悦目——比如那正在吹哨子的、把自己的肩膀练成双开门冰箱似的体育老师,平时看着凶神恶煞,但此时就算紧皱着眉头,秦淮也觉得这其中有些许铁汉柔情;再比如那喜欢“噔噔噔”踩着小高跟走路还烫着个泰迪同款小卷毛的教导主任,平时走哪儿都有学生躲着她,但此时那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秦淮的眼里,都多了些莫名的慈爱!   风!是温暖的!一点都不热!   人!是开心的!走哪都乐呵!   “你好,同学,麻烦停一下,我们要检查证件。”   就在秦淮享受这自由的空气的时候,身旁有人叫住了他。秦淮一转头,发现是两个带着红色袖章的学生——应该是学生会纪检部的,正在巡逻抓没有证件还乱跑的学生。   方才叫住他的,是站得离他近一些的那个小姑娘。但秦淮的视线却没有停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她身后的那个人。   勉强算得上深邃的眉眼,白净得像八百年不出门晒太阳才养出来的皮肤,还有那万年不变的、清澈又愚蠢的空洞眼神——不是枭遥还能是谁?   秦淮扁了扁嘴,从口袋里掏出了摄影证。   “哦,”那小姑娘看了一眼,便把手中的违纪登记板放下了,提醒道,“证件最好挂在脖子上,免得引起误会,有些老师看见了也要给你们班扣分的。”   秦淮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检查完毕之后,那小姑娘便转着手里的笔走了。秦淮也刚准备转身离开,就听枭遥喊他道:“秦淮。”   闻言,秦淮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他。   枭遥伸着一个拳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他,但又不肯直接让他看见,于是就藏在虚握着的拳头里。秦淮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但还是配合地伸出了手。   枭遥慢慢腾腾地、庄重地、非常小心地把拳头放在了秦淮的手心。   “啊?”   秦淮愣住了,心想这搞半天放个拳头上来是要干什么,但他还未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枭遥便紧抿着唇,一点点把手撒开了。   一颗糖果掉在了秦淮的掌心。   这颗糖果的糖纸非常漂亮,玉白色的底,上头用深红色画了个刺猬……应该是刺猬吧,反正看起来是个长满刺的球。   “给你。”枭遥说。   秦淮把糖果在左右手抛了一个来回,问道:“这什么糖?”   “荔枝味的。”   听见这话,秦淮有些意外,还想追问些什么,但一抬头,枭遥就已经不知跑哪里去了,左右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秦淮想了想,随手把糖揣进了裤兜里。   “请参加高二女子沙坑跳远的运动员到体育馆前的检录点参加检录!请参加高二女子沙坑跳远的运动员到体育馆前的检录点参加检录!”   广播里响起播报声,秦淮抬起手在额前遮了遮太阳,拿着相机往沙坑跳远的场地去了。   罗京的个头在一群姑娘里可谓是非常显眼,大老远就能一眼看见。秦淮走到附近,找了棵能遮阳的桂花树,站在了绿荫底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红色袖章、怀里抱着一块违章登记板的人朝这里走了过来,随后在他右边停了下来,站在了和他并肩的地方。   秦淮转头看了枭遥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了,没说话。   然后秦淮从余光里看到,枭遥也转头往右边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看到,便也收回了视线,没有说话。   跟什么延迟动画似的。   想到这个,秦淮突然笑了一声。   对于他的突然发笑,枭遥显然摸不着头脑。他有些不明所以地蹙了一下眉心,随即又把脑袋转向左边,看着秦淮。   秦淮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依旧目视前方——也可能不是在目视前方,总之就是没有看他——树影斑驳地投在秦淮的脸上,像太阳的碎片,从很远的地方逃来,就为了在他的鼻梁上多留一会儿。   其实秦淮的模样很出挑,但他自己对此似乎并不是非常在意——衣服裤子都是学校里发的那几套,偶尔短袖的校服洗了没有干,他就随便从衣柜里找一件T恤来穿,完全不在乎上面去不干净的油点子会不会不好看,只要穿着舒服就好了;还有他最常穿的那双白色运动鞋,都有些氧化发黄了,他也没有丢掉。   但就算他对穿着打扮如此随意,看着也并不邋遢。   枭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秦淮的侧脸,又默默地把脑袋转回去了。   /////   在操场上玩了一上午,秦淮的脸都被晒红了。于是他中午吃完饭之后,又火速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根碎冰冰,本来是打算贴在脸上给皮肤降降温的,但还没走到教室,就被他撕开包装掰成两半了。   吕一哲在他旁边叽叽喳喳的,乘其不备,抢走了其中一半。   秦淮对此表示,不跟小学生一般见识。   五分钟后,教室后门门口,吕一哲指着相机里人不人鬼不鬼的照片,对秦淮发出了强烈的谴责。当事人罗京站在一旁,看着相机屏幕上的奇行种,拒不承认这是自己。   秦淮对此表示,这是新型艺术,不理解也请别伤害。 第11章 看不懂的句号   第一杆的高度是一米二,对于手长腿长的秦淮来说,稍微一蹦跶都能跨过去。   跳高这个项目,说实话他是没怎么尝试过的,在运动会之前临时抱佛脚练了一下,也不知道最终成绩能是什么样。不过他运动神经一向发达,学什么都快,说不定今天还能跳出他意料之外的结果来。   几轮下来,横杆的高度已经升到了一米七以上,也刷掉了一大批人。秦淮一咬牙,直接挤进了前三名。   最终在杆高升到一米八的时候,比赛喊停了。   高中运动会的比赛流程都比较灵活,没有非要按照标准的赛程规定来走。老师们对着手中的记录册整理了一下成绩,便直接当场宣布了比赛排名。   第一第二是两名体育生,秦淮拿了第三名。   领奖台在主席台前的一块草地上——就是三个高度不一的木台阶,台阶前面贴个数字,就算是领奖台了。看着简直可以用“草率”两个字来形容。   秦淮叉着腰,吊儿郎当地跟着负责跳高项目的体育老师走到了领奖场地。   “按名次站好啊!”   说话的是学生处的一个老师,平日里总是笑得非常和蔼。她举着相机,抬手挥了挥,示意领奖台上的三个人都笑一笑。   秦淮龇着牙,扯出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僵硬的笑脸。   站在一旁的大肚子校长在这时走了出来,从跟在他身后的戴着红袖章的学生的手里接过奖牌,再走到领奖台前,按照名次顺序一一挂到学生们的脖子上。   秦淮想了想,最终在拍照的时候,还是把自己龇着的大牙收回去了。   虽然领奖台和场地比较简陋,但奖牌倒还算有分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剥开来里面就是不好吃的廉价巧克力。   广播里播报着最新一场比赛的运动员成绩,模糊之间,能听到一句:“男子跳高,第三名,高二(4)班,秦淮。”   秦淮用食指勾着奖牌的绶带,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的曲儿,蹦跶着往看台的方向去了。   /////   秦淮刚走到看台下的过道,就听时含沙在上头喊道:“哎哟!咱们班第一块牌儿回来了!快!鼓掌!”   闻言,秦淮这脑袋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掌声里,他选择点着头弯着腰地回到自己班的观众席里。   在路过时含沙旁边时,时含沙从脚边的一个泡沫箱里拿出了一根奶油巧克力的雪糕,塞进他手里,让他坐到后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去休息会儿。秦淮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上午的时候,他的位置还是太阳最晒的地方,但一到下午,太阳变了方位,看台后面种着的一排梧桐树就能遮出一大片阴凉,越到傍晚,就越凉快。   秦淮坐下来,拆开雪糕的包装,直接张嘴咬了一大口。   雪糕被冻得很硬,应该是刚买回来不久就被放进泡沫箱镇着了。一口下去,一大团酥脆的巧克力壳和冰冷的冻奶油黏在温热的口腔内壁上,十分刺激。   秦淮被冰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就在这时,吕一哲回来了。   他的头发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乱,胸前用别针别着的号码牌也歪歪斜斜,白色的夏季校服上脏兮兮的,仿佛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秦淮看了一眼,觉得有点辣眼睛。   “我靠!我他丫的摔飞了!吃了一嘴沙子!累死我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要死别死我这儿。”   秦淮丢下一句话,身子往旁一侧,躲过了向他扑来的吕一哲。   吕一哲趴在台阶上,半死不活地指着秦淮,控诉他无情无义、冷血禽兽。秦淮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雪糕,问他道:“第几?”   吕一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奖牌,转着调子唱道:“小生不才,才拿第三……”   “叮——”   清脆的一声响,吕一哲一抬头,发现秦淮手中也拿着一块黄铜色奖牌,正晃悠着和他手中的那块相撞。   秦淮说:“勉勉强强,能和小爷平起平坐了!”   /////   开运动会的这几天,一到晚自习,教室里都看起来特别空,除了住校的学生,走读生大多数都请假了。毕竟这两天不上课,作业布置得也少,比起要在教室里规规矩矩坐正了写作业,不少人还是更喜欢在家里用奇形怪状的坐姿写作业。   就比如秦淮,他只要在家,十分钟之内能换七个坐姿,就差边走边写了。   “哥!”   秦漾趴在餐桌上,面前摊着五六本书,桌面上都找不出个空地方来。她有些不满地看着在沙发上咕蛹的秦淮,忍不住出声制止道。   闻言,秦淮撑着沙发靠背坐起来,端端正正地捧着练习卷,低眉顺眼的,不动了。   “叮咚!”   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发出一声消息提示音,伴随着轻微的震动。秦淮伸手拿过。   他的手机膜上有不少裂痕,最严重的是右下角的一块,呈蛛网状蔓延。   秦淮点亮屏幕。   他的屏保是秦漾的照片。照片上的秦漾年纪还很小,头发稀疏却蓬松,脑袋顶上扎着两个冲天的小辫子——这辫子是秦淮扎的。   屏幕底部的消息气泡上显示着一条好友申请——“。”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秦淮不记得有谁来问自己要过联系方式,于是直接按下了“拒绝”,重新关掉手机,把它倒扣到了茶几上。   一分钟不到,消息提示音又响了。   秦淮拿起手机,发现还是那个人的好友申请,申请时间是“刚刚”。   这次秦淮没有立刻摁下“拒绝”。   这个用户名称只有一个句号的人,他完全没有什么印象,而且看添加方式,这个人是直接搜索账号找到他的。想到这里,秦淮带着一丝好奇,点开了这个人的朋友圈。   按理来说,用户名都这么敷衍的人,应该是没什么兴致发动态的,但这个人的朋友圈里居然能看到不少照片。   有墙角,有树枝,有丢在地上的、已经被踩得烂掉了的烟蒂,还有脏兮兮的河,和翻着白肚浮在水面上的鱼。这些照片没有配文案,也毫无构图可言,秦淮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在对着这些难以理解的图像思考了两分钟之后,秦淮返回好友申请界面,再次按下了“拒绝”。 第12章 雨后青草的气味   “请参加高三男子三千米长跑的运动员到主席台前的检录点参加检录!请参加高三男子三千米长跑的运动员到主席台前到检录点参加检录!”   听见广播,秦淮抿了最后一小口水,接着拧紧瓶盖把矿泉水瓶往敞着口的背包里一丢,起身往看台下走去。   见他要走,几个跟他这两天玩得还不错的同学都抬起头来,说道:“加油!”   秦淮颔首,一一道谢过后,走下了台阶。   他已经提前换好了长跑要穿的衣服——其实只是把宽松肥大的校服裤子换成了比较轻便的五分裤而已。   说起来,关于这个,吕一哲曾向他提议,说自己有运动专用的短裤,可以借他穿,被秦淮坚定地拒绝了。理由是那种裤子太短,穿了跟没穿似的,不自在。   吕一哲拎着他从书包里掏出来的裤衩子说:“要的就是这种穿了像没穿的效果!这样才能减少你的阻力!我都带来了!你不试一下?我没穿过的!”   秦淮全然装作没有听见。   “上场之前先热热身!一定要把身体先打开啊!注意安全!”体育老师吹了一声哨,扯着嗓子喊道,“跑不动的不要硬冲啊,慢慢跑!不论什么名次,都是给分数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十分钟后,三千米长跑的第一组走上了跑道。   听到起跑信号枪响,秦淮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他原地蹦跶两下,绕开人群走到草地边缘,两手在眉前搭起凉棚,眯着眼看向跑道——现在仅仅半圈,还看不出什么差距来。   “你中午吃的什么?”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句话,秦淮被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转过头一看,发现是枭遥。他不晓得枭遥突如其来问出的这个问题是要干什么,于是语气不耐烦地回道:“饭。”   “饭?什么饭?”   “饭就是饭啊!”秦淮说道,“吃的那个饭!”   “哦……”   过了一会儿,枭遥又问:“南食堂二楼的刀削面好不好吃?”   秦淮懒得搭理,十分简短地回答:“还行。”   “那是炒的好吃还是汤的好吃?”   “都还行。”   “那……那是加醋好吃还是加辣酱好吃?”   “你去吃吃不就知道了!”   秦淮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人群里,找不见了。   对于枭遥这个人,秦淮可以说是毫无头绪。他自认为看人还算准,心思也算敏锐,但枭遥每次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摸不着头脑。秦淮也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就非得来找自己搭话?什么新仇旧怨,那都是几百年前就已翻篇的事儿了!总不能这人是真想跟自己做朋友吧?   从小到大,秦淮认知里的“他的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些偶尔能玩儿到一起的,也因为受不了他那咄咄逼人的嘴,早跑得远远的了。   他心里有根刺。   这根刺是他自己亲手种下的,他不愿看,也不愿拔。   更不敢拔。   如果有一个人说要跟他做朋友,他是不会相信的。如果那个人是Alpha,他就更不会相信。   枭遥就是这样的Alpha。   一个说要跟他做朋友的、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性格古怪的Alpha。   “第三组!第三组排队!准备上跑道了!”   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子,带着一队人往起点处去了。 秦淮抬起胳膊用上衣的短袖口抹了一把汗,跟进了队伍里。   现在正是一整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偏偏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连风都没有,热得恼人。   秦淮抓了抓头发,在第三跑道站好,摆好预备姿势。   “预备——”站在跑到旁边的体育老师喊道。   “唉!同学!第四组要准备了!你跑哪里去啊!”身后不知道是谁这样喊道。   “砰!”   发令枪响,人动。   观众席的呼声突然变得很高。   这样活动范围大、竞争性又很强的比赛,学生们似乎对此有着莫大的热情。每个班都在喊着独一无二的口号,混成一片鼎沸的人声。然而实际上正在奔跑的人根本听不清楚,耳边只有嘈杂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   比赛进行到第四圈的时候,差距就已经相当明显。队伍中的最后三四个学生,显然已经体力不支,渐渐跟不上前人的速度了,堪堪落下快有大半圈。秦淮并不在领跑的位置,到目前为止,他也并没有赶超的计划,只是不紧不慢地匀速跟在第四名的身后,始终保存体力。   三千米长跑,在榆海中学四百米一圈的跑道上,就是七圈半。在这个强度下能跑出好成绩的普通人并不多,尤其是像他们这些整日关在屋子里读书背书的学生,有坚持到终点的毅力,就算是很了不起了。   第六圈的时候,秦淮前面有两个人已经坚持不住,落到了后头。   他稳在了第三的位置。   秦淮没有接受过什么专业的训练,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体力,因此他只要有意识地控制一下体力的消耗,就能比别人坚持更久。不过就算他有如此天赋,此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竞速的三千米。   第七圈了。   最后的这段距离,领先的两人明显是要开始冲刺。秦淮不甘示弱,一咬牙,也开始提速!   呼啸的风声、急促但稳定的呼吸、狂乱的心跳……什么都听不清。   “……秦淮!”   模糊之间,广播里似乎有人正念到他的名字。闻声,秦淮像是被人在心里放了一把火,滚烫的温度遍布全身,瞬间消除了他大半疲惫,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大!   第二了……还差一点!   “哔——”   站在终点线的裁判吹响刺耳的哨,宣布这场比赛的第一已经诞生。   秦淮冲过终点线,又缓冲了大段距离,这才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秦淮!秦淮!”   恍惚之间,他看见一大群人从看台的台阶上涌了下来,七嘴八舌喊着他的名字,正往他这里赶来。方才体力消耗过大,秦淮只觉得头也晕眼也花,耳朵还听不清,因此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回应。   从看台上下来的这一大群人里,领头的居然是时含沙。   时含沙胳膊一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大高个儿便冲了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秦淮的胳膊。   “啊?”秦淮微弱地发出了一句疑问。   紧接着,时含沙身后又冲出一男一女,一个拿着班级日志给他扇风,一个捏着餐巾纸给他擦汗,还顺便给他打上了一把遮阳伞。   “秦大爷,喝不喝水?”   话音落下,视野中又伸出一只拿着保温杯盖的手,杯盖里的水甚至还冒着丝丝热气。   这声音他倒是认得,是吕一哲的。   “行了行了,接到人咱们就快撤!要不一会儿你们郝主任就该来逮我了!”时含沙说着,指挥那俩扛着秦淮的大高个儿往看台走去。   至于她话中的“郝主任”,就是那烫着小卷毛穿着高跟鞋的、有点胖胖的教导主任。   被人架着胳膊走出一段距离,秦淮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抬他的这俩高个儿把他往上一提,他的脚就直接悬了空,只有脚尖勉强着地,正在倔强地点着小碎步,直接把他给整清醒了。   不过此时此刻,他也懒得挣扎,干脆就这么被拖着走了——反正周围人多,丢人不丢他一个。   广播里正在播报一篇加油稿,秦淮听着,又想起他在最后一圈半的时候,模糊之间听见的自己的名字。   是有人给他写加油稿了吗?   可是回想起来,他又不记得自己听到过投稿人的名字。   大概是听错了吧。   人群之后,罗京忽然对吕一哲问道:“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听见这话,吕一哲向前伸长脖子用力吸了吸气,又转了一圈,最后仰头喝掉了自己手中保温杯盖里的热水,反问:“有人放屁了?”   “脑残。”罗京翻了个白眼,不愿再与他多说。   她确实闻到了,虽然很淡,但她属于Alpha的直觉不会错——这是一股类似雨后青草的气味,但却一点都不清透,反而是浑浊的——这是信息素,来自Alpha的信息素。   她的目光落到了人群之中的秦淮身上,却又在片刻之后,收了回来。   吕一哲还在旁边问:“真有味道啊?哪有味道?我为什么没闻到?”   罗京斜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最后一甩马尾辫,哼道:“臭Beta!”   “臭?我哪里臭!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Beta!”吕一哲跳脚,追上去提着自己衣领往罗京那儿凑,说道,“你闻闻!我哪里臭了!我昨天刚从阳台收进来的衣服!都是香的!你才臭!你们Alpha最臭了!”   罗京捂着耳朵逃开,嘴里骂道:“滚啊——” 第13章 梧桐   更衣室在体育馆一楼的器材室隔壁,从看台过去需要横穿操场,有些麻烦。秦淮嫌远,在看台上坐着歇了一会儿,便拎着背包要往看台下走。   他记得看台下的通道走到底有个卫生间,位置比较隐蔽,去的人也少。他打算去那换衣服。   秦淮是容易出汗的体质,所以往往一热就是大汗淋漓,衣服都要湿透。他向来很讨厌穿半湿不干的衣服,衣料粘在身上,简直难受得要命,于是每次有体育课,他都会在包里多带一件干爽的上衣,下课了就换。   运动会就更不用说了,他是绝对忍受不了满是汗味的衣服一直穿在自己身上的。   看台下的通道边缘是一条长长的绿化带,绿化带上种着梧桐树——就是看台后的那一排梧桐树。绿化带的杂草里还留着一些塑料垃圾,例如外卖盒子和饮料瓶,大概这里还是有些学生偷偷点外卖之后和骑手进行“交接仪式”的行动窝点。   秦淮提着衣领扇着风,往通道尽头去了。   这间卫生间的木门上的暗红色油漆已经大片浮起脱落,露出了底下深浅不一的原木棕色。一眼看去,就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但推门进去,卫生间的瓷砖地板和大理石洗手台都很干净,应该是有保洁在按时打扫的,除了灯光有些暗,和教学楼里的没什么两样。   秦淮在屋里走了一圈,确认没有别人在之后,这才转身关上门,把手上的包放到了洗手台的边缘。   他拧开水龙头,捧了一把冷水扑在脸上,待凉快了些,便粗暴地用手背擦去睫毛上残留的水珠,而后睁开眼,低着头一颗一颗地解开身上校服的领口扣。   榆海中学的夏季校服设计得非常斯文,圆角的翻领,蓝白的配色,把四颗领口扣扣到顶,谁穿都像个好学生。秦淮嫌闷,常常敞开最顶上的两颗扣子,不算规矩的穿法,但也不至于像个流氓。   他双臂交叉抓住衣边,弯下腰向前一扯,衣服便里外翻了个面,顺着他的脊背滑了出去,再反手抓住衣领一拽,便脱下了。   秦淮长舒一口气,正打算把胳膊从袖口里伸出来,就听见门外传来“沙沙”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这卫生间的门没有门把手,原本应该装把手的地方是两个空空的窟窿,因此要推门就只得直接用手推门板。推门板的时候难免碰到木门上浮起的红漆,早已风干的红漆一碰就碎,会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于是一声细微的“咔嚓”声过后,门被推开了。   事发突然,秦淮来不及重新将衣服套上,便下意识地转过身去,面朝墙壁,瞬间大脑宕机,整个人僵住不动了。   少年略显单薄的后背线条分明,肌肉因为不安而微微紧张着,脊椎线上凸起的骨节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只受了惊的兽。   他听到身后那人迟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一个破了音的男声响起,结结巴巴地连说了四句“对不起”,这才手忙脚乱地“砰“一声关上门,脚步“哒哒”地跑走了。   秦淮懵懵地转过头,就看见那老旧的、关不紧的木门被门框弹了开去,正“吱呀吱呀”地晃悠着。   门口空空的,只留着风。   /////   身后梧桐树沙沙作响,秦淮打个哈欠,一片叶子就好巧不巧掉到了他脸上。他皱着眉头将落叶拍掉,再一抬眼,目光猝不及防和看台走道上的枭遥对上了视线。   四班的观众席位置就挨着主席台,边上的走道常有拿着纸条去主席台里的广播站投加油稿的学生。枭遥大概是刚交完稿子走下来。   看到秦淮,他的神情莫名有些慌张,眼神闪躲着看天看地看了两个回合,最后低着头跑了。   秦淮不解地收回目光,继续管自己剥核桃。   方才去领奖台拿奖牌的时候,枭遥就是这副样子,一看到他就装瞎子装哑巴,一双眼睛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躲闪得非常明显,想让人不注意都难。秦淮一度以为是自己仪容仪表不到位,特意对着吕一哲的相机照了半天——头发没乱,衣领没歪,脸上也没有脏东西——这才放下心来,并且得出结论:“他又犯病。”   想到这里,秦淮有些忍俊不禁,笑到一半一抬头,就见吕一哲正抬头看着他。   秦淮那龇着的大牙“唰”地就收回去了。   “你神经兮兮在笑什么?”吕一哲问道。   秦淮板着一张臭脸,说:“关你屁事。”   “哦,”吕一哲扁了扁嘴,又接着道,“我爸妈今晚都不在家,我能去你家蹭饭不?”   闻言,秦淮点了点头,回道:“可以啊——”   他话音刚落下,吕一哲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我的好大哥……”   “放学跟我去买菜。”   “为您提菜!”   “你付钱。”   “……行。”   /////   明天就是国庆,因此今天运动会闭幕式一结束就能放学,不用再上晚自习。但如此一来,放学离校的时间就都凑到了一起,南北两个校门门口全被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此起彼伏,车流却一点都不动。   秦淮和吕一哲两人骑的都是自行车,只能勉勉强强把车推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走,完全没办法上车骑行,就连非机动车道都挤不进去。天气本就热,再加上这不顺心的事情,秦淮的耐心很快就耗尽了。他撑着车把低声骂了半天脏话,吕一哲在旁默不作声,耳朵自动屏蔽了那些“鸟语花香”。   就在这时,车群中突然响起两声发动机的轰鸣,十分嚣张。秦淮扭头看去,就见学校正门口对面停着一辆亮红色涂装的摩托,车身的线条非常漂亮。趴在摩托上的女人和这车一样的张扬——她目测年龄不过二十五,一头染金的长发随手在脑后挽起,余下的碎发随风乱舞,凌乱却不狼狈;穿着一件紧身的纯白色挂脖短上衣,下半身搭配一条浅蓝色的牛仔热裤,大腿外侧的纹身从极短的裤腿之下延伸而出;如此火辣的穿着,脚底却踩了一双卡其色的马丁短靴,性感之余,又添了几分随性帅气。   见等的人来了,她便朝人群里挥了挥手,而后将自己的头盔戴上了。   她的头盔是亮黑色的,和她的车很配。   吕一哲喃喃自语道:“好帅的跑车……”   秦淮虽然不太懂车,但也能看出来这摩托肯定价格不菲,光是那轰鸣的声浪都好听得不得了。就在他刚要收回目光之时,视野中忽然闯进一个他认识的人。   枭遥正揪着书包的背带,慢腾腾地绕开堵在马路上的各种私家车,走到了那辆亮红色的摩托旁边。   “你怎么是骑它来的,”枭遥接过那女人抛给他的粉色头盔,一边把头盔往脑袋上扣,一边说道,“妈妈不是不准你骑吗?”   “就这么点路,”她说着,伸手拍了拍身前的油箱,仰着下巴道,“而且帅!”   枭遥耸了耸肩,抬腿跨上了后座。   “这车我没地方扶手了。”枭遥说。   “你可以抱我的腰……”   枭遥打断她,道:“不要!”   “不要你就等着掉下去吧!”   那女人“哼”了一声,重重拧下油门,也不管枭遥在后头是坐稳了还是没有,车头一转,便离开马路,往街道边店铺门口的小路绕道走了。   摩托车节奏强烈的声浪很久才渐渐听不见。   秦淮低下头拨了拨自己自行车的车铃,垂着眼,不晓得是在想什么。又过好一会儿,拥堵的马路稍稍通了些,他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吕一哲的车轮,示意他跟上自己,准备出发了。   榆海中学门口的这条路两边种着高而茂盛的梧桐树,抬起头,夕阳的光描着梧桐宽大的叶,透过叶的金边,才能看见层层遮掩后的天空。   少年的车铃清脆地穿过大街小巷,乘着慢悠悠的风,融进晚霞里去了。 第14章 两个影子   秦淮的厨艺相当不错,烧的菜卖相好看,闻着也香,没过一会儿,厨房的玻璃门上就扒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流着口水等饭吃。秦淮一回头,被吓了一大跳。   他挥着锅铲喊道:“去写作业!离我远点!”   于是吕一哲和秦漾两人便只好摸摸肚子,重新回到了餐桌旁边。   假期有这么多天,要这两个拖延症现在就开始写作业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于是才在作业本前面愁眉苦脸了两分钟,两人便丢下笔,跑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又过十分钟左右,秦淮的声音隔着厨房的玻璃门闷闷传过来:“来端菜!”   他话音刚落下,四仰八叉摊在沙发上的吕一哲最先跳起来,光着脚就“噔噔噔”跑过去了。   “这个家没你得散!”吕一哲一手端着一盘菜,对着秦淮大声恭维道。   秦淮点了点头,回应他:“我的儿你知道就好。”   对于他俩的这种拌嘴行为,秦漾早已见怪不怪。她“啪踏啪踏”踩着拖鞋绕过两人,从碗柜里取了三只花色不同的瓷碗,打开电饭煲开始盛饭。   画着绿色小花的这只碗,是她自己的,只浅浅填了半碗米饭。   纯白的这只碗,是给客人的,三勺米饭进去,差不多刚刚好填满。   最后那只画着深青色竖条纹的碗,是三只碗里最大的,秦漾往里填了三勺米饭,用饭勺往下摁了摁,接着又添两大勺——这些是给秦淮吃的。   “秦老板真是慷慨大方,一顿家常便饭还有鱼有肉……”   吕一哲捧着饭碗又开始念叨,语调九转十八弯,就差当场吟诗一首了。秦漾嫌他吵,伸长餐桌底下的腿就是往前一蹬,踢到对方的小腿了,这才收回来,闷声闷气地说:“食不言!”   面对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妹妹,吕一哲向来都很顺着她。见状,他便立刻住了嘴,咧着嘴朝秦漾“嘿嘿”笑了两声。秦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给什么脸色,静静地低下头继续吃饭。   秦淮秦漾这兄妹俩,一个长得凶,一个长得乖,乍一看不是特别相像,但如此坐在一处,板着同一张臭脸吃饭,看着还真就是一模一样——就连筷子和碗拿起放下的幅度都相当同步。   不说话不聊天,一桌子的饭菜很快就被吃了个干净。吕一哲表示自己想帮忙洗碗,但被那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驳了回去,他询问原因,秦淮就翻着白眼回答他:“怕你在碗里涂耗子药。”   这当然是随口胡说,无非就是为了把他赶出厨房——毕竟没有让客人动手收拾的道理。   秦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肯好好说,一张嘴,下意识吐出来的就是呛人的话,但只要跟他接触接触就知道,他其实从来不是那么刻薄的人——朋友要来他家里吃饭,就算生活费不多,他也会买对方爱吃的食材,即使口嗨自己不会买单,但最后他也还是抢先一步把钱付掉了。   吕一哲就是知道他这性子,所以才从不在意他的口无遮拦。   秦漾擦好桌子,拎着抹布走到水槽旁边,一边拧开水龙头搓洗抹布,一边问正在洗碗的秦淮道:“你今天拿奖牌了吗?”   秦淮“嗯”了一声,回答她:“在书包里。”   “第几名?”   秦淮笑了一下,没说话。   看他这反应,秦漾便知道他是故意卖关子,于是她干脆不捧场了,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不说算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秦淮就憋不住了,歪着脑袋凑过去问她道:“你不好奇?”   “不好奇。”   “你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   “你不去我书包里看看?”   “不去。”   连吃三个闭门羹,秦淮蔫儿了。他有气无力地把手中已经冲干净泡沫的碗筷摆到一旁的沥水篮里,甩着胳膊把手上的水蹭到围裙上,而后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背过手解开围裙背后的蝴蝶结,扯下它,将它丢到了门边的储物泡沫箱上。   “秦淮!”   吕一哲敲了敲玻璃门,秦淮一抬头,就见他一张脸正贴在玻璃上,嘟囔着嘴同自己讲话。   “我该回家了。”吕一哲说。   秦淮点了一下头,问:“要不要我送你出去?”   “不用。”   “哦,”听对方这样说,秦淮居然也真的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只是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玻璃门,对着他说,“再见。”   吕一哲离开后,屋子里便没那么热闹了。秦淮把厨房整理干净一出来,就见自家妹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把电视遥控器从左手抛到右手,右手抛到左手……秦淮走上前去,伸出手接住了被抛在空中的遥控器。   “小心别掉地上。”   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微微弯下腰将手中的遥控器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接着又打个哈欠,从秦漾的腿下面拽出自己的书包,低头在其中翻找一阵,再抬起手时,手心里多了一块亮闪闪的奖牌。   秦漾向他伸出手,秦淮便把奖牌递了过去。   “金色的,还是第一啊,”秦漾说着,坐起身来,把奖牌挂到脖子上,又低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气派!”   听见这话,秦淮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他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站了一会儿,等控制好了表情,这才满是骄傲地说道:“那可不,也不看看你哥是谁。小组第一,全校第一,你放心出去吹!”   “谁要吹你……”秦漾嘀嘀咕咕的,前半句话有些听不清楚。她抬头看向秦淮,突然眯起眼睛咧开嘴角冲他笑起来,露出左边的一颗小虎牙,非常可爱。她说:“这块能不能送我?”   面对她的这个表情,秦淮显然毫无招架之力。他点点头,直接把前几天塞在书包里没拿出来的剩下的几块奖牌全取了出来,一股脑挂到了秦漾的身上。   “全都给你!”   瞬间变成圣诞树的秦漾神情呆滞,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蹦蹦跳跳地一边哼着歌一边看着手机,上楼去了。   /////   秦淮的房间说不上有多大——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已经填得满满当当。   他坐到床沿,用手上的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湿发。   额前发梢的水滴落在他的鼻尖,痒痒的。   “哥!衣服洗好了!”   秦漾的喊声从门外响起。秦淮应了一声,扯下搭在头顶的毛巾,随手将它搁到肩上,起身出去了。   家里的洗衣机在一楼的浴室里。这机器已经相当有年头了,只要一运行到脱水的环节,就“库库库”响个不停,又晃又吵,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能散架。大概也是老旧了的缘故,它工作结束的提示音已经轻到听不清楚,因此通常洗衣服的时候都会留个人在楼下看着,免得有些衣物在一块儿闷久了串色。   秦淮打开洗衣机的顶盖,一眼就看到了那搅成一大团的衣物上粘着的纸巾碎屑。他叹了一口气,仰起头对客厅里喊:“秦漾你是不是洗衣服又忘了先掏口袋!”   安静片刻,身后才传来秦漾的声音:“我——错——了——”   每次都说错了,每次都不记得……   秦淮摇了摇头,弯下腰从洗衣机旁边拎出一个塑料桶,将刚洗好的衣物放了进去,而后拎着桶掂了掂,准备去晾衣服。   路过客厅时,他停下脚步,对着把自己埋进抱枕堆里的秦漾道:“去把洗衣机里的纸巾搞干净!”   秦漾不服气地扭了两下,最终还是乖乖起身去收拾了。   只有在夜里,这天气才有些秋的意思,至少微风是带着凉意的,不如白天那样来得闷热。   秦淮从脚边的塑料桶里拽出一条裤子,举起来用力一甩,粘在裤腿上的纸巾碎屑就飘下来几片,打着旋儿掉到地上。他无奈地把裤子挂到晾衣架上,拍拍掸掸好一阵子,都没办法弄干净。秦淮叹一口气,最终只好耐下性子一点一点清理。   他揪着裤腿上的碎纸屑,思绪不知不觉溜远了,直到手心摸到了什么突起的东西,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条裤子的口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摸起来像是一个小球,硬邦邦的。秦淮将它掏出来,摊开手一看,发现是一颗糖。   这颗糖的糖纸是干净的玉白色,上面印着一团红色的刺猬。糖在裤子口袋里,被丢进洗衣机里搅了半天,包装都有些皱了。   秦淮垂眼看着它,莫名有些发怔,拿着糖的手轻轻握了握拳,不知道在想什么。   “洗衣机干净了——”秦漾在屋子里喊道。   秦淮回神,顺手将掌心的糖揣进了睡裤口袋,张口回应了一声:“哦!”   门前的两盏路灯一前一后,亮着昏黄的光。其中一盏的电路已有些不大稳定,每过一会儿,那灯光就要闪烁几下。秦淮站在这片灯光下,地面上便被投出了两个影子,都斜斜地跟在他脚后。   其中一个影子随着那盏苟延残喘的灯跳跃着,一下、两下、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重重地。 第15章 易感期   调休来调休去,这国庆假期也还是只有五天。秦淮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放假的这几天他都是待在家里的。时间一空下来,就难免犯懒,秦淮怕自己拖延,所以在第一天就写完了大半作业。   这日夜里下过一场大雨,早上起来的时候空气都是潮湿的。秦淮惺忪着睡眼给秦漾做好早饭,又重新打着哈欠上楼睡回笼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没什么力气。   一头扎进被窝里,再一觉醒来,时间居然已经将近下午。   秦淮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起了床,连拖鞋都忘了穿,就这么走出了房门。他其实穿得并不多,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加一条长及膝盖的居家裤,就算放在夏天都算是凉快的穿法,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莫名觉得燥得慌,稍稍一动,额角就开始渗汗。   而且他此刻的心情非常烦躁,简直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不太对……   秦淮心里知道自己状态不正常,可大概是实在太难受的缘故,他居然脑袋一片空白,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结果来。等到他摇摇晃晃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忽然膝盖一软,猝不及防失去了平衡。   失重感来得突然,秦淮瞬间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意识抓住了楼梯扶手,这才所幸没有跌倒。   “哥你……”   他这两步动静不小,秦漾大概是听见了,忙从自己卧室冲了出来。她原是想来问问怎么回事的,可走到半路,脚步却停住了,问候的话也戛然而止。秦淮转过身看她,就见秦漾正捂着鼻子屏着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挪。   秦淮还没反应过来,问:“你怎么了?”   秦漾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她还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提醒他道:“信息素。”   说完,她便退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片刻过后,秦淮才迟钝地“噢”了一声。   忘记了,易感期在月初。   他到易感期了。   秦淮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而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似的,怔愣片刻,又转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矿泉水。   他踩着拖沓的步子,拿着那瓶矿泉水,重新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秦淮记得他是把抑制剂放在床头柜的第二格抽屉里的,上个月吃了四颗,应该还剩下一些,还够他再吃一次。但当他走到床边蹲下身拉开抽屉时,却发现抑制剂的盒子已经空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耳朵,干脆死马当做活马医,先仰头把那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一半。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冰得刺激,秦淮这几大口下去,瞬间便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他到现在为止一口饭都还没吃过,本来饿过头就不大好受,这再加上半瓶冰水下了肚,就更是难熬了。但意外的是,这么一折腾,他身上的燥热居然真的散去一些,连带着他的思绪都清醒不少。   秦淮钻进被窝里,从枕边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他眯起眼睛,点开主页置顶的一位联系人的头像,接着在聊天界面的输入框中打字道——“一会儿屋子里信息素淡一些了,能帮我去最近的卫生所里买盒口服的抑制剂吗?”   几乎是下一秒,对面的回复就发了过来——“我现在就去。”   “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发完这条消息,秦淮摁熄屏幕,将手机倒扣着放到枕头旁边,但他拿着手机的右手却没有收回来,还是盖在手机背后,像是怕错过什么消息,只要一震动提示,他就可以拿起来看。   他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易感期到来之前,秦淮都会提前准备好抑制剂,安排好该吃药的时间,尽量不让自己的信息素影响到别人——尤其是秦漾。   秦漾是对信息素极其敏感的Omega,相比其他的Omega来说,她会更加容易受到Alpha信息素的影响。也是因为这个,秦淮对此格外小心。   可就算是小心,他也还是出了纰漏。   因为长期吃药抑制腺体分泌信息素,秦淮对Alpha易感期的不良反应并没有非常确切的概念,顶多只知道“要是不干预就可能引发各种矛盾”这种极其笼统的道理。所以他今天起床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对自己的异常状况做出判断。   “哎……”   秦淮长长叹出一口气,起身爬到床的另一头,将书桌旁边的立式风扇打开了。   这电风扇应该也是个古董级别的家电,左右扫风的时候,还要“嘎吱嘎吱”响两声。   /////   虽然卫生所并不很远,但从秦淮的家走过去,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秦漾心里着急,便直接从玄关拿了秦淮的车钥匙,打算骑他的自行车过去。   她自从小学五年级学会骑自行车以后,就没有上过路,毕竟每天上学放学都有秦淮来接,她也没有需要自己骑车的时候。   秦漾踮起脚,勉强爬上车座,用脚尖在地面上划了两下,晃悠着起了步。   从他们住的这片老社区的南边出去,到达十字路口时再左拐过去差不多一百米,就到卫生所了。卫生所很小,一般都是看点例如感冒或者嗓子发炎之类的小毛病,再就是帮老年人量量血压测测血糖什么的,所以并不需要排队挂号,直接推门进去就好。   秦漾把车在门口靠墙停稳,小跑着进了卫生所的门。   药房就在进门左转的位置,基本不用找。秦漾快步走过去,对着坐在窗口边的医护人员道:“你好,我要买Alpha的抑制剂。”   “Alpha抑制剂有很多种,小妹妹要什么样的?”   秦漾记得出门之前秦淮跟她说买口服的就好,于是她回答道:“口服。口服的那种。”   闻言,药剂师站起身来,绕到第二排药架处伸手拿了一盒抑制剂,走回来放到窗口边,说道:“口服的Alpha抑制剂适用于易感期前后,一天三次,一次四颗。”   “易感期前后?”秦漾问,“那正好在易感期的呢,是不是没效果?”   “没效果不至于,但确实用处不大,”药剂师说道,“应急的话,用微针贴会更好,但比较贵。”   秦漾记得上次她假性发热期的时候,秦淮给她买的抑制剂就是贴在后颈的,见效确实很快。她说:“那我就要贴的那种!”   提着抑制剂走出卫生所的大门,秦漾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买到药了,她也算是稍微安心了一些。   “叮铃铃——叮铃铃——”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秦漾将手中刚打开的车锁放进车篮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摁下了接通。   “喂,舅舅。”   “诶!荡荡!”电话那头是个说话粗声粗气的中年男人,但听着并不凶悍,那平翘舌不分的口音反而还有些滑稽,他说,“我打淮淮电话打不通啊,有没有出什么事情啊?”   秦漾扶着车把,抬腿踢起后轮的脚撑,道:“哥身体不舒服,应该是睡着了,没听到电话,怎么了吗?”   “没有事情,我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今天晚上出差好回来了,”那中年男人在电话那头说道,“哎哟,本来晚上有个饭局,想喊你们去蹭个饭的……淮淮身体不要紧吧?”   秦漾回想起秦淮起床下楼时的那个状态,心里也没底,只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很好。”   “哦哟!那叫他睡醒了还有力气就给我发个消息啊!我晚上得早点回来……”   秦漾还没来得及答应一声,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她看了眼时间,接着匆忙将手机和药袋子一块儿丢进了车篮里,踮脚坐上车,踩着脚蹬出发了。   秦漾出门之前开了窗,因此她一来一回的这段时间,屋子已经通了好一会儿的风,空气中信息素的味道也被冲淡许多。她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部,竖起领子稍作遮掩,推门进了屋。   秦淮卧室的房门还是紧闭着,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了。秦漾放轻脚步走上楼梯,最后停在秦淮的门前,抬起手,曲起食指,用指节轻轻叩响木门,小声道:“哥?”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出“叮铃咣啷”的动静,而后一声重重的闷响,接着便听得房里的人哑声回了句:“我在的。”   “我把药给你挂在门把手上,你一会儿记得出来拿,我就先回房间了,”秦漾将手中的袋子挂到秦淮房门的把手上,说道,“对了,舅舅来了电话,要你记得给他回个消息过去,他打你电话没打通。”   秦淮眼冒金星地扶着床沿从地上爬起来,回应道:“知道了。”   /////   秦淮从前没用过这种类型的抑制剂,只是听说又安全效果又好,所以给秦漾准备抑制剂的时候,他都按着这个买。他拆开药盒,撕开一片包装,将微针贴按照说明贴在了后颈处。   微微冰凉的温度贴上后颈敏感而滚烫的那片皮肤,有些刺激。秦淮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他坐在床边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等到身体里莫名的燥热消失了大半,这才从枕边摸出手机,点开了状态栏里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秦淮想了想,最终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了。   “歪!淮淮!你好点没有哇!还难不难受?头晕不晕?身上又没有力气啊?要不要舅舅回来带你去医院?”   听筒里传来的问候如同连环炮,配合着那咋咋呼呼的嗓门儿,差些把秦淮的耳朵给喊坏。他惊恐地将手机拿远了一些,片刻过后,才开口道:“我没事,就是易感期。”   “哦,哦……易感期啊……哎,舅舅不懂这个……”电话那头的人说,“你要是实在实在难受,要跟舅舅讲的啊!舅舅今天晚上就回来了的……”   “真没事儿,”秦淮抓抓头发,把手边的药盒塞进塑料袋里,丢到床头柜上,而后拎起被子,把自己蒙了进去,闷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去接?”   “接什么哦!不要你接!”舅舅说道,“我晚上要去东街那里吃饭啊,给你们带点回来好不好,要吃什么?”   秦淮回答:“给漾带点糖醋肉回来就好了。晚上喝不喝酒?要不要我去接?”   “喔唷!不要你接!讲过了的!不要你接!你睡觉吧!”   秦淮懒懒散散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后,他翻了个身,设置了一个晚上十点钟的闹钟。做完这些,他才用脚踢踢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上眼休息了。 第16章 屋檐下的雨   不出秦淮所料,舅舅最后还是喝趴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一套宽松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便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在秦淮的印象中,他的这个舅舅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应酬,还常喊着他和秦漾一块儿,还能顺便去蹭个饭吃。而每每参加这种酒局,舅舅最后都会被灌得不省人事,就为了谈他那其实也值不了多少钱的生意。秦淮都快要记不清楚,他从小到大已经去接过几回醉醺醺的舅舅了。   几小时前舅舅在电话里说他在东街吃饭,秦淮大概能猜出是在哪家饭店——毕竟东街大点儿的饭馆统共也就那么几家,就算不晓得具体的位置,也非常好找。   骑车到达东街之后,秦淮便放缓了速度。他记得舅舅只要在东街组局,最常去的那家就叫做什么“桐乡人家”……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留心着马路两边各种店铺里传出来的嘈杂吵闹声,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赵总!赵总!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还请您见谅哈……”   秦淮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个身着细条纹蓝衬衫的男人,模样普通,也不似大部分中年男人那般大腹便便,反而看着有些瘦巴巴的,后背微微佝偻着,一身的疲态——秦淮大老远便认出来了,这是他的舅舅,徐华。   徐华不知道喝了多少,脚步都十分轻飘,两条腿各走各的,嘴上却还在说着那些好听的场面话,仿佛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咬字清晰,一句都没磕巴。秦淮在路边等了片刻,待那“赵总”被送走了,他这才骑车上前去。   "舅舅。"   秦淮开口喊人,过了半晌,徐华才转过头来。   这位中年人伸着脖子眯着眼睛凑到秦淮脸前面,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端详了好半天,这才伸出手“啪”地一下拍在秦淮的后背上,高声道:“哎!小伙!你长得好像我外甥啊!”   秦淮差些被徐华这一巴掌拍吐血,他呛咳几声,挂着满脸的黑线,无奈回答:“我就是你外甥……”   徐华本就耳背,喝了酒就更听不清了。他完全无视了秦淮的话,仍旧自言自语道:“我外甥,我外甥啊……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秦淮叹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哄道:“对对……”   “哎,哎……”徐华身形摇摇晃晃,秦淮伸手扶住他,就听徐华又道,“你知道吗?我外甥可厉害了!”   秦淮继续点头,不过哄徐华的语气倒是比先前要鲜活许多:“这个我同意。”   “我外甥,我外甥啊……”   徐华讲着讲着,忽然停下了。他的眉心拧出深深的川字纹,头微微仰着,闭上眼好像在回想什么,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不知过去多久,徐华睁开眼,眼眶红红的,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水光。   他说:“他过得太苦了。”   秦淮一怔,没能接上话来。   一滴水突然落在他的脸颊上。   下雨了。   秦淮抿唇,一言不发地将自行车停到屋檐下,又走回来,把徐华拉了过去。   这家饭馆的大玻璃窗外沿是一条木制的坐台,秦淮找了块干净点的位置,摁着徐怀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榆海县的十月份,总是喜欢下几场猝不及防的大雨。   秦淮倚在墙边,目光虚虚地落在街对面的路灯上。   路灯的光被疾疾下落的雨点打得散乱不堪,却意外地看起来明亮许多,至少没有先前那般的不起眼了——雨滴成为光的新载体,晶莹剔透地亮着。   “快十二点了,你好回家去睡觉了吧?”   身后,饭馆里传出一个女声,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光是听着就好像能想象出这人的长相和表情,总之应当是张扬的。   “不行,我是爸派来监工的,店里不打烊,你就不能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回话的这个声音相对那女人来说要呆板许多,一字一句,听起来有些笨拙。这股笨拙感,秦淮倒是有些熟悉……   他侧过身,回头透过玻璃窗往店里看了一眼。   碰巧,店里那人也朝他这里看过来了。   两人相视片刻,秦淮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不出所料,店里的人追了出来。   “秦淮!”   枭遥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意外——眉毛高高扬着,眼睛也睁得圆圆的,跟他平时那副呆滞迟钝的模样完全不同……倒也不算完全不同,毕竟看起来都不是很机灵。   秦淮“嗯”了一声,有些不太自在地抱起胳膊。   面对他的这个反应,枭遥似乎有些扫兴。他扁了扁嘴,说道:“你就不能也对我打个招呼吗?”   闻言,秦淮清了一下嗓子,转过身看着枭遥,道:“哦,晚上好。”   虽然他的这句问候生硬得像是机器人说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但枭遥却非常满意地笑了,也回了他一句:“晚上好!”   “监工!跑外面干嘛!进来算账!”   屋子里又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枭遥扭过头去,扒在门边冲里头喊:“计算器!”   “哪里有计算器啊!我……”   那女人说着,大步流星地冲出门来,最终停在秦淮和枭遥两人中间,口中的话也戛然而止了。   秦淮对她有印象,这是前几天在校门口接枭遥的那个人。   不过……和那天看到的不同,此时此刻的她没有刻意的打扮,松松垮垮的纯色打底上衫配一条同样宽松到看不出版型的大裤衩,完全一副宅家随意的模样。但也是此时凑得近了,秦淮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一块面积不小的、浅棕色的胎记,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突兀。   枭遥抿了抿唇,转过身去面对秦淮,视线却垂着,并不看他。他道:“这是我姐,查燃。”   秦淮放下环抱在胸前的双臂,朝查燃浅浅低了一下头:“姐姐好。”   “你好,你好,”查燃有些惊奇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枭遥,转而问道,“你们是同学吗?”   听到这个问题,枭遥偷偷瞥了秦淮一眼,而后才回答道:“嗯。”   查燃张了张嘴,还想再招呼些什么,身后店里就传出一句:“老板呢!结账!”无奈,她只好拍了拍枭遥的后脑勺,对秦淮道:“不好意思哈,让他照顾你,我得先进去了——来啦!”   说罢,查燃踩着她的那双黑色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转身进店里了。   场面突然冷下来,枭遥和秦淮大眼瞪小眼,半天没话能说。   不知过去多久,枭遥清清嗓子,主动挑起话题,问道:“我记得你家离这儿挺远的,你怎么会大晚上的来这边啊?”   秦淮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来接人。”   说着,他向旁侧了侧身子,露出了身后正瘫在坐台上的徐华——他东倒西歪地坐在那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念叨叨的,还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这是你叔叔?”枭遥问。   “舅舅。”秦淮说。   “哦……”枭遥抓了抓头发,又道,“那什么,要不你们进店里坐会儿吧?”   “不用,雨停了我就走了。”   “哦……那要喝水吗?”   “不用,谢谢。”   “哦……”   安静片刻,秦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这家饭馆是你家开的吗?我没印象。”   枭遥抬起手,透过玻璃窗指向正坐在前台记账的查燃,讲道:“我姐一时脑热想当掌柜,看这里合眼缘,就把店盘下来了。就这几天的事情。”   秦淮点了一下头:“哦。”   这声“哦”之后,便没话可讲了。   一场大雨势头渐缓,由瓢泼变为淅沥,最终滴滴答答地停了。   枭遥把手伸出屋檐外探了探:“雨停了。”   “嗯。”   “你要走了?”   “嗯。”   “那,那路上注意安全。”   少年人的肩膀并没有多宽阔,秦淮提着一口气,才勉强扛着徐华挪到自行车上。他跨上车座,拉过徐华的胳膊环在自己腰间,确认后座的人抓紧了之后,这才用力踩了一下脚蹬,缓缓往马路的方向过去。   枭遥还在屋檐下,板板正正地站着。   秦淮骑出一段距离,小心地下了一个薄薄的台阶,上了大路。他停下车,扭过头对枭遥说:“走了。”   枭遥上前追了两步,抬起手挥了挥:“注意安全!”   秦淮不疾不徐地踩着脚蹬,越来越远,没有回头。   雨后的夜风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车铃响。   枭遥笑了。 第17章 琥珀小猫   秦淮离开后,枭遥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转身进屋去。   查燃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收银台后的沙发椅上抱着手机玩斗地主,见他走过来,便用脚蹬地往旁边挪了挪。沙发椅的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直让人起鸡皮疙瘩。查燃搓搓胳膊,抬起头问枭遥道:“你同学走了?”   枭遥点点头,绕过她走到收银台的桌子旁,开始翻看账本。   “你这么没礼貌,人家还愿意跟你聊天儿呢?”查燃说着,翘着的那条腿颠了颠,用鞋尖踢了两下枭遥的裤腿。   枭遥转身走开,到酒柜前看了一圈,又折返回来,说:“少了瓶酒,你没记。”   查燃“哦”了一声,皱着眉头给手机里对面的地主扔了个西红柿:“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枭遥低着头,提笔在账本上补了一条漏算的酒钱:“你要是一直不上心,这饭店没多久又得黄。”   “王炸!”   “要不起。”   “要不起。”   “飞机!”   四声游戏语音过后,查燃的手机屏幕灰了下来,显示出四个裂开的大字——农民失败。她愤愤地丢掉手机,“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把枭遥一屁股顶了开去,道:“你就说教我!我欢乐豆一颗都不剩了!”   “你破产关我什么事……”   枭遥扁着嘴吐槽,大步上前来,学着查燃的动作顶了回去。   查燃不甘示弱,一个箭步冲回来,再次把枭遥撞飞。   两人你来我往,谁都不肯让谁,都咬着牙较着劲。   客人一边低着头看手机一边走过来,“结账”二字刚说出口,就听得那收银台前的俩姐弟异口同声叫道:“我来!”   “你根本不会算钱!我来!”   “没大没小的臭小孩!我才是老板!我来!”   “你就是不会算!”   “谁说的!老娘小学还得过加减法口算校一等奖呢!”   “小学的事情你还拿出来说!不害臊!”   “哈!你就是嫉妒我……!”   /////   徐华喝了酒实在是能睡,回家途中吹了一路的风都没把他吹醒,在后座上睡得打鼾。这倒是累了秦淮,费劲巴拉拖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只能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抓徐华,如此凉爽的天气都把他累出一身的汗。   等到了家,秦淮气都喘不匀了,提着徐华就把人丢进了自己的卧室。   秦淮住的这老房子虽然还算比较大,但能用的房间没几个,平时就只有秦淮和秦漾两个人住,干净的卧室自然也就两间。   安置好了徐华,秦淮这才终于松了一大口气,转身去衣柜的最下层找出一条薄毯,这便抱着薄毯关了门,下楼去了。   客厅的灯一关,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晦暗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清楚。秦淮摸索着走到窗前,抬手拉开窗帘。   明明不久前刚下过雨,夜空上却没几朵乌云,反而看起来还挺晴朗开阔的。秦淮静静地看了会儿月亮,抬手把窗子推开了一条小缝。风丝丝钻进屋里,凉飕飕的。秦淮披上薄毯,到沙发上躺下了。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现在这个点再去冲澡免不了要把秦漾吵醒。反正睡了一个白天,秦淮也没有多困,便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下,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不错,但这夜,他睡得并不好——他做了一场噩梦。一个如同缠绕在脖颈处的毒蛇一般的噩梦。   梦里噪杂的人声像从水里传来,吵得人头痛欲裂。小小的秦淮站在人群里,茫然地、无措地看着那跪在血泊中嚎哭的男人。   血泊中间躺着的人模糊得看不出样子。   那男人的喊声嘶哑得像一张被扯破的纸:“陈离!!!陈离!!!!”   陈离……   警笛声响起来,似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穿耳膜扎进大脑。秦淮挡在秦漾身前,颤抖着捂住她的耳朵。   年幼的孩子被吓坏了,一双手死死地抓住面前的人的胳膊,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秦淮的手臂被掐得发紫,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挡在秦漾的面前,对她说:“闭上眼睛,不要看。”   “我怕!!”女孩儿的喊声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   “我在这里!你怕什么!你不准怕!”   你不准怕……   “哥……?”   “哥……!”   “秦淮!!”   秦淮打了个哆嗦,缓缓睁开了眼。   天还没有亮,看窗外,时间大概还在凌晨。秦漾在睡裙之外裹了一件外套,正光着脚拿着一个杯子站在秦淮面前。   秦淮坐起身来:“怎么了?是不是睡不着?还是哪里难受?”   秦漾紧抿着唇,弯腰在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接着上前一步,“啪”地一声,把纸巾拍到了秦淮的脸上。   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抱着怀里的小保温杯上楼去了。   秦淮懵懵地抬起手,结果指尖刚接触到那粘在自己脸上的纸巾,就感受到了一片湿润。   一场噩梦,满面泪痕。   第二天,徐华起了个大早出去买菜,秦淮便得了空,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准备跟着秦漾一块儿出去喂猫。   这附近有很多流浪猫。其中一部分是野猫,不怎么亲人,把吃食放在门口的小铁碗里就行了,等到傍晚再去,就能发现碗空了大半;还有一部分应该是被弃养的,一开始接触会比较凶,但两三回之后便熟了,还会跑过来蹭裤腿,毛茸茸的尾巴扫在腿上,隔着衣料都觉得痒痒的。   秦淮一手拿着一只装满了猫粮的小碗,跟在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的秦漾身后。   秦漾细声细气:“喵喵喵——”   秦淮不堪入耳:“喵喵喵——”   秦漾扭头瞪他,小声道:“你能不能叫得好听一点!这小猫听见了都要吓跑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秦淮辩解道,“我嗓子都要夹冒烟了!”   听见这话,秦漾表示不信,秦淮就捏着嗓子又学着小猫叫了几声。最终秦漾败下阵来,命令秦淮关上嘴巴,不许他再发出那种恶心人的鬼动静。   秦淮不太服气,但还是乖乖闭了嘴。   两人捧着猫粮碗钻进草丛,没过一会儿,就有小猫闻着味儿蹭了过来。秦淮把手里的碗放到草地上,那小猫便凑上来嗅了嗅,而后趴在他的脚边吃起粮来。   “哎?这只猫怎么还戴着项圈?”   秦淮闻言,朝秦漾那里看过去,就见对方手边团着一只看起来个头很小的玳瑁猫,脖子上确实挂着一条白色的项圈。秦淮慢慢挪过去,蹲下来趴低身子,看清了项圈吊牌上刻着的小猫名字——琥珀。   为了尽量不打扰到琥珀吃饭,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轻轻拨转吊牌,伸长脖子试图看清吊牌背面的信息。但小猫吃饭动来动去的,吊牌很快又从他的指尖滑开去,反复几次,秦淮便干脆打算等琥珀吃完了再说。   他虽然平时放假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早晨喂猫都是由秦漾去的,但这附近的猫他基本都认得,倒是这一只玳瑁他完全没有印象,应该是近几日才来的。看小猫的状态,大概饿了好一阵子了,吃起粮来狼吞虎咽的,两条后腿还止不住地打哆嗦。   “它看起来才几个月大吧,”秦漾轻声说,“这么小就被弃养了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走丢的,”秦淮小心地把琥珀提起来捧进怀里,低下头查看它脖子上的吊牌,道,“项圈上有电话号码,打过去问问吧。”   秦漾点了点头,依照秦淮的指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照项圈上刻着的号码拨了过去。   连着打了第四遍,电话才被接通。   “喂?”   电话那头听背景音应该是在室外,有些嘈杂,说话的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不过算不上不善。秦漾简单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便继续道:“我们捡到了一只花猫……”   秦淮在旁纠正:“玳瑁猫。”   “哦,一只玳瑁猫,”秦漾重新说,“请问是你家的吗?”   “猫是不是叫琥珀?”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又低落下来,带了些许哭腔,“肯定是我爷爷把它扔出去了……”   秦漾看了一眼在秦淮怀里竖着耳朵的小猫:“它应该饿了很多天了。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把它接回去吧,它这么小在外面很不安全。”   “我刚坐上回学校的高铁,赶不过来……”   听到这里,秦淮从秦漾手里拿过手机,直截了当地问:“是不要它了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接着通话就被挂断了。   秦漾讪讪地看向秦淮。   秦淮虽然嘴巴毒脾气差,但很少会有真的生气的时候,大多时候都只是看上去不好惹而已,但当他真的拧着眉心不说话了,那才是真的不高兴了。   就见秦淮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接着三下五除二把刚刚通话过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秦漾小声问:“怎么办?”   “能怎么办,它这么小,放在外面哪天被黄鼠狼叼走了都不知道,”秦淮把地上的食碗拿起来递到怀里的小猫嘴边,动作很轻柔,语气却硬邦邦的,“养着吧!”   “啊?”秦漾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意外,像是怕自己听错了一般,她连忙确认一遍,“是带回家养吗?”   秦淮点了一下头,脑袋还是低着,专心投喂小猫。   “真的?真的带回家养?”秦漾兴奋地跳起来,却又怕吓着脚边的几只猫,好半天没敢再动。   她和秦淮都很喜欢小动物,虽然秦淮嘴上并不承认这一点,但其实也是显而易见的。从前她说想养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秦淮都不同意,说是怕照顾不好,让毛孩子受罪,再者家里的存款不能随便动,平时开支都只许用舅舅发的生活费,养一只宠物还是有些紧张。   可是今天,秦淮居然同意了!   “那它叫什么名字?我们要不要重新给它起个名字?”秦漾掰着手指说,“咪咪?喵喵?或者帽帽?”   “……难听死了。”   “那还是叫琥珀吧!”   “哦。”   “那我们今天下午就带它去做检查吧!然后再给它买……猫粮倒是有,是不是还要给它买个窝?啊!舅舅怕猫来着!怎么办!要不要把舅舅的眼睛蒙上?看不见是不是就不害怕了……琥珀还可以当他的导盲猫!”   秦淮看着怀里毛茸茸的小猫,轻声对它说:“秦漾真吵。” 第18章 右边的空位   “让我抱一下……”   秦淮一巴掌拍掉秦漾伸过来的手,道:“你没看见它在上厕所吗!”   秦漾撅着嘴看了一眼秦淮,又看了一眼蹲在猫砂盆里的琥珀,最终很不情愿地把手收了回去。   徐华提着空衣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兄妹俩一大一小蹲在角落里,脖子伸得长长的,正在捏着拳头鼓励小猫——“用力!”   一想到去宠物医院的时候那只玳瑁猫扒着他的藏青色Polo衫不肯松爪,徐华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哆嗦,默默地把脸转开去了。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秦淮扭头看去,喊了声:“舅舅。”   “啊,”徐华点了一下头,接着抬手挥了挥,说道,“你们玩,你们玩……”   秦淮站起身来,似是斟酌了片刻说辞,这才开口讲道:“舅舅,下个星期,我想去看看爸爸。”   听见这话,徐华明显怔了一瞬,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摆了一下手,用非常自然的口吻说道:“好啊,我今天就帮你们报备,下个星期你们去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送你们去。”   秦淮沉默半晌,提醒道:“上上个月您的车被您开进沟里,已经报废了。”   徐华挠了挠后脑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是吗?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了……”   /////   这个短短的小长假转眼就过去了。   吕一哲一边抛着羽毛球一边看着体育馆的天花板算日子:“放假放了五天,其中有两天是周末……放假之前补了一天的课,这个星期再补一天的课……算下来才放了一天假而已!我说我怎么做梦梦到我丢钱了!亏!”   秦淮坐在篮球架背面的底箱上,双手撑着膝盖,闭着眼,颇为懒散地点了两下头,没有搭话。   吕一哲上前两步,挨着秦淮在他旁边坐下。秦淮嫌热,抬起屁股往另一边挪了挪。   “对了,你们班今天下午的活动课上不上?”   闻言,秦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吕一哲笑了笑,说:“想找你玩嘛……”   “拉倒吧。”   虽说秦淮在学校里和吕一哲的关系算是最好的,但对于吕一哲这种社交悍匪来说,玩伴应该是最不缺的东西。就算秦淮不在,吕一哲在一群不认识的人里也能迅速找到话题,绝对不至于落单。   有的时候,极偶尔的时候,秦淮会有点羡慕他的这种能力。   虽然不知道吕一哲想干嘛,但秦淮还是回答他:“暂时没听说有哪个老师要来占课。”   “太好……”   “暂时。”   “哦……”   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子,秦淮站起身,抬手拍了一下吕一哲的肩膀,示意自己去列队了。   他们班的体育老师是一位特别爱穿荧光色运动服的女教师,每次上课都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虽然脸上有深深的皱纹,但看起来依旧非常有活力。她举起手拍了拍,说道:“下周四的课,大家准备一下,要长跑体测噢!”   学生们异口同声哀嚎起来。   长跑体测这种事情,不管是擅长的人还是不擅长的人,其实都比较抗拒——毕竟是真的很累。   “但是!”体育老师叉着腰继续道,“运动会报名长跑的同学可以免考……”她又吹了一声哨子,这才终于宣布道:“下课!”   队伍解散。秦淮手里拿着他刚脱下来的校服外套,磨磨蹭蹭地混进人群里,走出了体育馆。   从人比较多的室内走到室外,空气一下就凉了许多。秦淮本来还觉得有些燥得慌,结果冷风一吹,瞬间就打了个寒噤,立马便把外套重新穿上了。   下节课是化学,不出意外的话老师应该会讲月考的卷子。秦淮一向是把所有的卷子都混在一起放的,什么学科的都有,考试卷和练习卷也都叠得杂乱无章。他回到教室收拾东西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后头的钟,眼看马上就要响起上课铃,他也顾不得再一张张地翻找试卷了,干脆把那一大沓子试卷都夹进课本里,着急忙慌地拿着要用的书就往实验教室赶。   化学老师最爱在课上提问迟到的学生,因此秦淮从来没有在化学课上迟到过。不过,今天很不巧,他刚踩着上课铃的最后一声响冲到教室门口,一抬头,就和正站在讲台边的老师对上了视线。   这么倒霉!   “嚯哟!”老师笑了一声,对着教室里的学生们说道,“我今天也就提早到了两分钟而已,就抓了四个踩着铃声到教室的同学啊!”   秦淮自觉地走进教室,和门口站着的另外三个倒霉蛋排成一队,目光低低地垂着,已然做好被批斗的心理准备。   除了会被老师抓,迟到还有一个非常折磨的坏处——那就是要站在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面前,接受老师给予的思想教育的洗礼。   他煎熬地低着头给怀里的书的每一页折角,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那一本作业本都快被折烂了,讲台旁滔滔不绝的中年男教师才讲出最后一句总结,放他们几个下去了。   秦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出乎他意料的,他身旁的座位是空的。   枭遥没来。   秦淮抬头看了一眼把月考试卷甩得“哗啦哗啦”响的老师,心想如果枭遥是迟到或者旷课,这老头子肯定还要再训个十分钟才会开始讲题,现在这个情况,很明显应该是有什么正当理由的。   那就是请假了?   想到这里,秦淮才惊觉自己对于这个人有点过于关注了。不过就是一个别的班的,凑巧和他上同一个老师的课,又凑巧坐在他旁边的人而已,他的去向有什么可关心的?   秦淮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夹在课本里的一叠卷子抽出来,开始找上课正在讲的这一张。   “邦!”   突然,半截粉笔飞过来,落到他手边的空桌面上,在深绿色的实验桌上留下一个白色的点,又弹了开去,最终滚落在他的脚边。   秦淮一抬头,就见黑板前的老师看了一眼自己,接着便继续若无其事地讲题。   这是在提醒他,上课要用的东西应该课前准备好,而不是课上来找。   秦淮默默地把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卷子转移到腿上,翻动纸张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张。   他把那张卷子单独拿出来在桌面上放好,接着随意地把其他学科的试卷叠成一沓,塞进自己的桌兜。   两分钟后,秦淮一边抬头看着老师的板书,一边把手伸到自己的桌子下面,粗暴地把那些卷子一抓,拿了出来,然后统统扔进了他右边那个空位的桌兜里。 第19章 耳机的另一边   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一大半,大多数的学生都出去溜达了。秦淮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一手托着脑袋,一手写题,时不时把嘴里的糖从一边换到另一边,硬糖磕到牙齿,发出闷响。   活动课这种东西,到了高三是绝对不会有了的,也就是高一高二才有这种相对自由的时间——每周三下午的最后两节课,可以选择下楼溜达,或者去操场和体育馆晃悠,也可以选择待在教室里,做作业或是趴在桌上睡觉,没有老师会管。   秦淮刚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画了一张几何图,打算在上面尝试几种辅助线,余光中就闯入了一个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正在试图靠近他的人。思路突然被打断,秦淮有些无奈,一扭头,就对上了吕一哲的脸。   对方正抬着一张椅子——应该是从他自己的班里搬过来的——弓着背,模样十足的……离奇。秦淮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绞尽脑汁还是觉得“离奇”最合适。   秦淮皱起脸,问他:“你在干嘛?”   “没干嘛,”吕一哲笑着把椅子放到他桌边,一屁股坐下来,搓着膝盖说道,“我没事儿干。”   “没事儿干就写作业啊,”秦淮表示不理解,“你作业写完了?”   闻言,吕一哲“噢”了一声,“腾”地一下站起来,从后门跑了出去,片刻,他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手上多了一支笔和一本习题册。   秦淮不知该从哪一步开始尝试理解他,于是干脆放弃,不再看他,埋着头自顾自解题。   一题接着一题,不知不觉下课铃就响了。秦淮放下笔伸展了一下胳膊,一抬头,便发现先前还坐在他旁边写作业的吕一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罗京那边去了,两个人正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开口,静静地站起身,把椅子往课桌下的空隙推了推。   罗京转头看过来,随后拍了拍吕一哲的胳膊。吕一哲起先还一头雾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秦淮已经在收拾桌面了。   他也站起来,一手拢到嘴边,用气声远远地对秦淮问道:“要不要下去玩?”   秦淮原本就是打算一节课在楼上待着,一节课下去透透气的,于是点了点头。   见状,吕一哲跳起来,腿一伸直差些将身后的椅子撞倒。他慌忙扶住椅背,转过身又问罗京:“你呢?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下去?”   罗京显然是没想到他还会叫上自己。她看了一眼自己桌上摊着的练习卷,似乎是在权衡,片刻过后,她站起身来,答应道:“好啊。”说罢,她轻轻拍了拍坐在她前座的女生的肩膀,询问她:“走不走?”   丁斯润举了举手中的书,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不过意思倒是非常明显了——她要看书,就不下去了。   虽然丁斯润的座位并不在这里,但一般只要征得同意,她就会和这个位置上的同学暂时换个位置,所以一般活动课或者上自习的时候,她就坐在罗京的前面。   吕一哲定睛一看,这位长相十分乖巧可爱的女生手中的书,居然是一本光是封面就透露着“惊悚”二字的恐怖小说。他有些意外地缩了缩脖子——毕竟课外书在学校里是被老师们明令禁止的,更不用说这种通俗小说。想当初,他在晚自习的时候把言情小说夹在历史书里,正看到追妻火葬场的经典桥段,一只珠光宝气的手就从窗外伸了进来,“啪”地一下把他的小说收走了,一抬头,看到的就是郝主任那张“冷血无情”的脸……   “那快下课的时候我回来找你,一块儿去吃饭。”罗京轻声对丁斯润说。   丁斯润点了点头,垂在脑后的马尾辫在身后课桌的边缘上下摩擦了几下,变得有些毛躁。她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这一开口,浑厚沙哑的嗓音再次把吕一哲惊了个跟头。   罗京把桌面上的书合上,接着伸手轻轻把丁斯润压在背后的辫子顺了出来,用手指梳了两下,这才把那束头发拨到对方的肩前,这样就不会被课桌压到了。做完这些,她才拎起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对着吕一哲道:“走吧。”   吕一哲乐呵呵地跟在她身后,连自己的椅子都忘了搬,就这么走了。   秦淮觉得有些奇怪,直觉这其中必定有些他不知道的隐情。但是转念一想,这件事情显然跟他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于是他也懒得细思,反正吕一哲这家伙憋不住话,指不定那天就自己告诉他了,便也不再纠结,插着兜也跟着出了门。   前几天放假的时候雨倒是常下,这两日却天晴得很。秦淮留心看了一眼教学楼前的那几棵银杏树——叶子已经全部黄了,地上也落了一大片,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像一张厚厚的地毯。   吕一哲说想去体育馆打羽毛球,便回过身来问余下二人的意见。秦淮表示自己只想透透气吹吹风,不想出一身的汗,于是便拒绝了。罗京倒是对此有些兴趣。   两人和秦淮打了个招呼,便一同离开了。   秦淮站在原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转了好几圈都没决定自己先往哪里走,最后干脆点兵点将随便点了一个,甩着胳膊往河边去了。   榆海县水多河多,基本上每一所学校旁边都有一条宽而长的河,而每一条挨着学校的河边,都有一条缠满紫藤花的露天长廊。不过这个季节,紫藤早就过了花期,就连果子都掉没了。秦淮走到长廊深处,最终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的视野很不错,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宽阔的河面、远处冒着白烟的电厂,还有几分钟就换一个颜色的夕阳。夕阳落在河面上是金色的,波光粼粼。   他静静地坐着,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没买个MP3。   微风吹动树叶,沙沙声像是一点一点靠近的脚步。然后脚步声停了,消失在他的耳边。   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人往他的左耳塞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接着,耳边响起清脆的吉他声。秦淮扭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已多出了一个人。   一副耳机,一头戴在他的左耳,另一头戴在那人的右耳。   秦淮收回视线,淡淡道:“在校内使用电子设备是要被抓的。”   身旁,枭遥低声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这是MP3。”   “MP3也是电子设备。”   “哦,”枭遥扁了一下嘴,大概是觉得被光照得亮闪闪的河面有些晃眼,便把眼镜摘了下来,揣进了口袋里,而后接着说道,“可我是学生会的,你不是,你抓不了我。”   半晌,秦淮满不在意似的,说了句:“哦。”   枭遥转头看了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也说了一句:“哦。”   良久无言。   耳机里,那一首歌已经接近尾声。秦淮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你今天化学课怎么没来上?”   闻言,枭遥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回答他:“上午有点事情,请假了。”   “哦,”秦淮说,“谢老头骂了你半节课。”   这位“谢老头”,就是他们的化学老师。   听见这话,枭遥也“哦”了一声,出乎秦淮意料的,他居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依旧用他往常的那副呆愣愣的表情问道:“他为什么骂我?”   眼看整蛊没有效果,秦淮便十分敷衍地说:“不知道。”   “哦,”枭遥又“哦”一声,模仿秦淮的语气说,“不知道。”   “你别学我说话。”秦淮说。   枭遥点了点头,却还是道:“你别学我说话。”   “你烦不烦……”   “你烦不烦。”   “这句你学得不像。”   “哦……”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上学期我和我的两个室友从宿管阿姨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一晚上走过上海的四个区,最后在外滩看了日出。   日出和日落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诞生,一个是消散,都美得非常惊心动魄——用惊心动魄这个词是毫不夸张的。我当时放了一首歌,清脆的吉他和悠远的女声配合当下的景色,我和我的朋友当场就热泪盈眶了。   真的是很浪漫的事情。   如果有什么机会可以静静地看日出或者日落的话,一定要记得放一首你喜欢的歌。也许此时此景你不会永远记得,但未来的某一天当你再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一定会回到这个时刻来的。 第20章 一块短板,一条好腿   隔着那一层厚厚的玻璃,秦淮看着对面憔悴沧桑却依旧要强颜欢笑的男人,嗓子眼像是被什么肿胀的异物堵住了,噎得他双目酸涩,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们像是在任何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地方一样,语气轻松地交谈着,讲一些普通到有些无趣的家常话。秦漾甚至还讲了一个笑话,逗得那玻璃背后的男人捂着脸笑起来,眼尾挤出四条深深的褶皱。   这个男人比从前秦淮印象里的,还要更粗糙,更不修边幅——暗青色的胡茬布在他蜡黄的脸颊上,略微浮肿的眼袋挂在眼下,显得极没有精神。   临走时,秦淮对他说:“不用挂念我们,我跟秦漾都很好,舅舅也很照顾,家里还多了一只小猫,明年五月份的时候,就应该快一岁了。”   秦家驹眼球里的红血丝那么明显。他颤抖着唇,有些不确定地问:“明年五月份……”   “是,”不等他说完,秦淮便接道,“您就可以回家了。”   /////   日复一日的生活其实有些没意思,每天不是去学校,就是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状态也很难发生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大概也是这个的缘故,日子过得格外快,好像天气才刚刚有点秋天的意思,就该到立冬了。   十一月份气温骤降,榆海中学最新一批的新冬季校服还来得及发到学生们的手上,就已经冷得该穿毛衣棉袄了。可为了暖和不穿校服又是不行的,于是学生们就把鼓鼓囊囊的厚衣服穿在里面,薄薄的校服外套裹在外面,看起来臃肿又笨重,早操的时候往操场上一望,就像一大群蓝白色的胖企鹅。   胖企鹅秦淮对此不愿多说,反正胖死总比冻死好。   十一月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月初的期中考。这次的考试据说是榆海中学的教学组和其他学校的教学组联合出的卷子,简单是不可能简单的,就是也不晓得到底有多难。秦淮心里有些没底,于是连到坐到考场里的时候都还在努力抱佛脚,直到监考老师提示收起教辅资料之后才作罢。   所有考试结束以后,学生们喜的喜,愁的愁,在教室的各个角落里聚成一群一群,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答案。当然,也还有一部分人是选择捂着耳朵装聋的——秦淮和吕一哲就是这种类型。上午考完试之后,这两个人就飞奔去食堂了——虽然这么早去也是没饭吃的——但凡听到有谁在交流考试卷中出现过的知识点,都一律当作自己是出现幻觉。   其实秦淮还稍微好一点,就是没什么底气。相比之下,吕一哲才是真的吓人,神神叨叨的,嘴里一句“命不久矣”愣是生生念叨了一整天。   第二天的班队课上,时含沙对于已经过去了的期中考试并没有多说,只是简单告知了一下联合考卷的难度和批卷速度,便把手中的一沓纸甩到讲台上,准备宣布另一件事情。   “下周,学校全体高二有一个军旅实践的活动啊,”时含沙拍了拍桌面上的她先前放下的那沓回执书,说道,“这个是完全自愿的,去还是不去在回执单上打个勾就好了。班长拿下去发一下。”   丁斯润闻言站起身接过回执书,走到每一竖排的小组前,一边清点人头,一边数要发的份数。   “能出学校的实践活动,整个高中生涯这是最后一次了。下学期你们就是准高三,春游什么的也都不用想了,等正式上了高三更不用说,就待在教室里读书吧……”时含沙继续道,“作为你们的班主任,我当然是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多创造一些愉快的回忆。哎……以后回想起来都是很美好的。”   “当然,我还是要强调,这不是强制性的,”时含沙拎起黑板旁边的木椅子,搬到讲台正中间,而后一甩衣摆,坐了下来,说,“但这个实践活动是算在一学期的教学时间内的,不去的同学依旧要来学校上自习,不来学校的话,得走请假手续。”   秦淮从前座的手里接下传过来的回执单,而后随手将它夹进了手边的一本课本里。   接下来的两节班队课,时含沙有些潦草地讲了一遍学校统一下发的宣传PPT,便关上了教室的前后门,给学生们放起了电影。这电影是上个星期的班队课上学生们投票选出来的,是一部剧情逻辑不太顺畅、但音乐和特效妆容都非常有氛围的恐怖片。   秦淮在最后一排正襟危坐地看了十分钟,便把卫衣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双臂交叠着趴到桌面上,把脸埋进臂弯里闭目养神了。   说要睡着是不大可能的,毕竟教室里的音响左右两边都有,那些鬼吼鬼叫传到他的耳朵里就是身临其境般的立体声,更不用说班级里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学生们时不时要传来几声惊呼,完全没有办法完全静下心来。况且班队课放电影本就是不被德育处允许的,这会儿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窗帘也拉得不留缝隙,整个教室昏暗得像随时都能闹鬼一样——这最后半句是由秦淮评价的。   于是没过一会儿他便重新坐直了身体,从挂在课桌旁的书包里摸索出一盒方形的彩纸,低着头叠起千纸鹤来。   期中考的卷子没过几天就都改出来了,甚至班里的老师还没来得及宣布这个消息,就有不少学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纷纷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看成绩,时含沙的工位一到下课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秦淮原先也是有些坐不住,想让心里的石头早一点落地,结果一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那一大片乌泱泱的人头给劝退了,最终还是决定等老师下发成绩条,自己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块儿读书的料,因此高一一整年都没有多用功,对于课堂和作业的态度都是得过且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但秦淮又不是一个服输的人,到这个班级以后看到周围的人都越来越努力,他就也总想着要更使点劲儿才行。   “勤能补拙”这个词,秦淮起初是并不相信的,但这学期的那一次月考,他尝到了甜头,就越发不自觉地想要再多做一点题,想着也许再多弄清楚一个知识点,跟别人的差距就能更小一点。但这最新的一张成绩条拿在手里,秦淮却开始有些怀疑起来,自己的那些“努力”,到底有多少用处?   虽然排名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但每一科的分数和上一次考试比起来都下降了十来分,整张成绩条上的数字看起来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尽管时含沙说过:“这次的考试,排名的参考意义比分数要大。”但秦淮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尤其是在上化学课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旁边枭遥放在笔袋里的成绩条——秦淮知道枭遥应该成绩不错,但没想到居然能到好几门单科都是年段前三的程度。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了,枭遥偷偷从眼角瞄了一眼秦淮,接着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笔袋的拉链拉上了。做完这些,他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完完全全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秦淮把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居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了想,最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成绩条,放到了枭遥面前摊着的书页上。   枭遥看过来,表情有些意外,似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秦淮也不绕弯子,伸手把那张卷起来的纸条拿过来展开,再放回到枭遥的面前,接着朝对方摊开了手掌。   枭遥低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张成绩条,心下顿时了然,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笔袋,取出自己的成绩条,放到了秦淮的手心。   该说不说,枭遥的优异成绩和他平时那副乖乖学生的模样简直是相当匹配,一眼扫过去,简直可以说是赏心悦目……除了语文。   秦淮在看到“语文”这两字下面的数字时,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要么就是打印错误了。他用手中的笔的尾端戳了戳枭遥的胳膊,而后疑惑地睁大眼睛,用手指指着那个分数,发出了无声的疑问。   面对他的问题,枭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接着便手足无措地抓着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垂着眼点了点头。   一百五十分的语文,他就拿了七十分。   知道有人偏科,但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偏科。在某一瞬间,秦淮甚至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他轻轻“哇”了一声,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讶异。   听到这声叹息,枭遥的脸颊憋得更红了,脑袋也埋得更低,像是要钻进书里去。   “我没别的意思,”看他那样,秦淮思索片刻,还是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太可惜了。”   枭遥用手指抓了抓脸,抬起眉毛侧过脸看他。   秦淮道:“你其他的学科都考得很好,只有这一门拖后腿。如果你把语文的成绩提上去,肯定还能超别人一大截。”   闻言,枭遥那些坐立不安的琐碎动作都停了下来。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紧接着轻轻拿起自己面前的秦淮的成绩条,指着上面的语文成绩小声说:“那你能不能帮我补习?”   秦淮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就见那个格子里印着“127”。   他差点忘了,要说偏科,自己也是没什么资格在旁边说风凉话的——他那亲爱的妹妹秦漾曾对此发出过一句锐评:别人的偏科叫做“木桶的一块短板”,而秦淮的偏科,唯有“瘸子的一条好腿”足以形容。   秦淮从小就只有语文拿得出手,各种阅读理解和文言文鉴赏,他那叫一个无师自通啊!可偏偏这种天赋只在这一门学科上,其他的那些,他一个知识点就得学个五六七八遍,还不一定能消化明白。   想到这里,秦淮看了一眼手里枭遥的成绩条。他思忖了一会儿,对枭遥说:“帮你补习可以,但你也得教我其他学科。”   枭遥点了点头,小声答应道:“可以。”   “而且,不可以嫌我学得慢。”   枭遥又点点头,说:“好。” 第21章 青草与枯木   在把“之”的各种含义讲了第六遍之后,秦淮崩溃了。   他原本以为他和枭遥之间更学不进去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可万万没有想到,枭遥在文科方面的记忆力简直连单细胞生物都比不上,有时秦淮甚至会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他叹出一口长气,抬起眼望了望面前宽阔的河面,接着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   感觉要折寿了。   “对不起,”枭遥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情绪了,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不太能记得清楚。”   秦淮瞥他一眼,而后愤愤地把石桌上摊着的教辅资料翻到文言文虚词专题的那一页,而后大手一拍,道:“这一个专题,你必须今天这最后一节活动课把它拿下!”   闻言,枭遥像是有些泄气了,放下笔往桌上一趴,一副“要命就拿去吧”的消极模样。秦淮看到他的脸就眼睛疼,最后干脆别开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半晌,枭遥的声音弱弱地从他后脑勺传过来:“要不还是先教你做题?”   “你今天给我讲的我都明白了,就目前来说,你的问题更大!”秦淮头也不回,说着,还伸出手点了点桌面上的书,“快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枭遥挣扎了两下,还是乖乖拿着书开始背。   虽然平时上课很少见面,但最近这段日子,只要活动课有空,枭遥就会抱着书跑到楼下来找秦淮。两节课的自由时间,两个人互相补习,效率也不算差。好几次枭遥提出想加个联系方式,有问题可以随时问,都被秦淮一口回绝,并总是十分无情地翻着白眼道:“你先把书背完再说。”   /////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学生们期待许久的军旅实践活动就要开始了。   根据回执单上的说明,这次实践活动的地点定在一个军旅文化园,还要在那里住个四五天。秦淮还没有住过宿舍,因此在收拾行李时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忘了什么东西,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这才终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接送学生的大巴八点半准时到达学校,学生们大包小包往身上一挂,排着队把行李箱放进行李舱里,三两个结伴地爬上车。为了抢到后排靠窗的位置,秦淮的动作十分迅速,眼疾手快地把行李箱放好,便就近从大巴的后门上了车。   如他所愿,大巴的后半部分还有些位置空着。秦淮想了想,走到了最后一排的最右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待学生们都在车上落了座,班长丁斯润便站起来按照老师的指示清点人数。时含沙站在一旁提醒道:“去的车程大约要一两个小时,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休息,晕车的可以跟老师讲啊,前面有空位。”   学生们应答的声音铿锵有力:“是!”   然而真要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坐着是不大可能的,车厢里时不时就会响起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笑声,还有零食塑料袋被拆开的动静,以及很轻很轻的询问——“你要吃吗?”   不过大巴摇摇晃晃,一路颠簸,饶是精力十足,到后半程也难免犯困。不少坐得相邻的人都相互枕着小睡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少了。秦淮不太习惯肢体接触,尽管身旁的人是他在班里还能聊上几句话的同学,他也只管自己靠在车窗玻璃上。   车外的阳光从遮光帘上的镂空花纹里透进来,形成零星的光斑,颤悠悠地投在校服的袖口。秦淮按了按戴在耳朵上的有线耳机,免得它因为颠簸而滑出来,接着便把手机从校服下摆的遮掩下拿了出来,垂着眼在歌单里翻找了一会儿,半天拿不定主意,干脆点进“我的喜欢”,按下了随机播放。   虽然其他班的老师是明令禁止学生们携带通讯设备的,但时含沙在这方面却管得并没有那么严,只模棱两可地说:“你们自己保管好,藏好了就行,不要告诉别的班的同学,也不要给别人看见,自己偷偷留着拍几张照片,给家人报报平安,老师还是不会阻止你们的。”   时含沙总是个特别通情达理的老师。   秦淮迷迷糊糊地靠着窗,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   军旅实践活动的第一个环节就是开营仪式,所有学生聚在一个大草坪上,坐了又站站了又坐,一起身屁股上全扎着碎草,再加上天气冷,草地上结了露水,潮哒哒的,把裤子都沾湿一片。几个教官在草地前的台子上表演了一场“我飞我自己”的近身搏击,又徒手劈了几块砖头。听动静还是挺热血的,就是站在队伍后头看不清楚,视觉效果不太好。   最后分配到四班的教官是名男性Beta,个子不算高,但说话很有意思,模样也长得十分有正义感,很快就和学生们打成了一片。按照流程计划,开营仪式的后半部分是“站军姿”,说白了就是跟高中入学时的军训差不多,只不过时间缩短成了一小时而已。   这种环节要是放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不用想都知道有多折磨,但好巧不巧,今年还就把这活动排在冬天了。学生们在寒风里穿得鼓鼓囊囊的,说冷也不冷,裹得最暖和的几个还有些犯困,眼睛闭上又睁开,好不滑稽。   秦淮起初也有些犯瞌睡,可他没当回事儿,只是把脖子缩进围巾里,昂首挺胸地跟着教官的指令左转又右转,立正又稍息,精神头十足,谁都看不出来他脑袋里其实早就放空了——身体还醒着,意识却入了眠。   “什么味道……”   “啊?我没闻到啊?”   “信息素!是Alpha的信息素!”   周围突然响起议论声,把秦淮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甩了甩头,一抬眼,却发现众人的视线都朝他这里看来,心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他的感知神经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平日里那些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其他人的信息素,此刻就像是一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笼罩在其中,惹得他太阳穴一阵钝痛,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头也昏昏沉沉的……   这令人不快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印象深刻——易感期。   秦淮明明记得这个月初他吃过抑制剂了,也经历过易感期了,此时此刻的这个状况,实在是个意外。   “秦淮,你先就近找辆学校的大巴上去等着,”罗京小跑过来,跟一旁的老师和教官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便推着秦淮往人群外走,低声说道,“你的书包长什么样,我一会儿找个Beta给你送过去,包里有准备抑制剂吧?”   秦淮紧紧拧着眉心,不安地动了动肩膀,试图甩开罗京搭在他身上的手。他加快了脚步,回答道:“白色,右边小口袋的拉链是断的,有抑制剂。”   “行。”   交代完这些,罗京便没有再跟上去,目送秦淮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来,走到时含沙身边解释情况。   时含沙是Beta,有些Alpha和Omega的特殊状况她没办法第一时间发现,所以一般有这种事发生,罗京和丁斯润这两个班干部就该派上用场了——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对于异常的信息素都比较敏感,能比较及时地发现问题,再加上这两人聪明又有组织能力,一般都能处理好。   /////   秦淮这次的异常易感期来势汹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紧了紧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尽管快要闷出汗,也不愿意将它解下来把脖颈暴露在空气中。身体上的不适让他的脚步都变得十分虚浮,跑得踉踉跄跄。秦淮没有精力多想,直接上了离他最近的一辆大巴车。   “轰!”   走进车厢的一瞬间,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被另一种强势的信息素轰得刺痛不已,脑袋像是快要被什么东西胀开,疼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快要耳鸣。秦淮扶住手边的把手,缓缓抬起头看向坐在车厢末端的那个人,一双眼红得可怕。   像是不甘示弱一般,秦淮的信息素突然浓郁了数倍,直冲那人而去。   本如雨后青草那样清新柔和的信息素气味在这一刻似一柄锋利的长矛,穿透空间内的另一股信息素,生生将对方枯木般的气味压过一头。   坐在车厢末端的那人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枭遥……”   【作者有话说】   靠在车窗上打瞌睡的秦淮:   (闭上眼)(略有困意)(颠簸)(脑门重重磕到玻璃上)(醒来)(闭上眼)(略有困意)(颠簸)(脑门重重磕到玻璃上)(醒来)……   ———   网页端发布更新的时候总是不小心把作话写在动态里,看也不看就发出去了,粗心大意得不行…   ———   大家七夕快乐!! 第22章 咬   和平日里看到的枭遥的模样并不大相同。此时的他,衣衫并不穿得那么一丝不苟,连头发看起来也有些乱糟糟的,其中一撮甚至竖着翘了起来——不过即使如此,看上去也只能算慌乱,说不上狼狈。   见到来人是秦淮,枭遥微微睁大了眼睛,先前紧绷着身体的攻击性瞬间便消失不见了。他没有戴那副看起来颇有些装腔作势的眼镜,神态少了几分呆板的味道。   “你……”他本是想问秦淮怎么会来这里,下一秒便反应过来这空气中的另一种Alpha信息素来自何人,一开口,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是Beta吗!”   秦淮烦得不行,语气也好不到哪去:“关你毛事。”   他转身想下车,但一抬头见有一队人正往这里来,便只好停住脚步,跟站在车边抽烟的司机大叔说:“不好意思,有些特殊情况,还麻烦您把车门关上,不然可能影响到别人,谢谢,麻烦了。”   车门一关,整个车厢内的空间就变得更加密闭,信息素气味的存在感愈发强烈起来。秦淮坐在车头最前端的位置,抱着胳膊不睁眼也不说话,打算就这么熬到有人把抑制剂送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枭遥在得知自己是Alpha的那一刻,脸色由灰变绿,又由绿变紫,总之十分精彩,非常难看。但转念一想,枭遥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这个表现,也就显得没那么奇怪了。   “你……”   车厢后头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轻得听都听不清楚。秦淮翻了个身,面对窗外,没搭理。   过了一会儿,这幽幽的声音响了一些,但还是听不大清楚:“你是……感……”   秦淮粗暴地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缠到了脑袋上,只在口鼻附近留了条缝,试图以此来屏蔽外界的噪音。   枭遥还在说话:“你还好……”   “我不好!”秦淮忍无可忍,头也不回地开口道,“你要是不想被揍就别跟老子说话!我现在很烦!”   话音落下,枭遥居然就真的没有再出声了。只是秦淮能感受到,那令人讨厌的信息素味道正在一点一点靠近他,最终在他的身后停了下来。秦淮不愿多说什么,只是紧咬着牙关忍耐着不适,不知不觉,已经满头大汗。   明明是十一月的天气,车内却又闷又热。   秦淮难受地褪下身上厚厚的外套和围巾,拽着打底衫的领子扇了两下风,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还将他惹得更加不耐烦。动作之间,独属于秦淮的那种青草香气又浓几分,狭小的空间里的温度似乎也因此上升了些许。   身后,枭遥的声音响起,相比之前,这次的距离听起来近了不少,他说:“你是不是很难受?”   秦淮早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注意到枭遥语气的异常。他用力撞了一下椅背,以此表达内心的不爽快,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竟然没能一下说出话来。   “你要不要跟我聊一会儿,转移一下注意力?”   听这话,好像枭遥真的很挂心他似的。秦淮清了一下嗓子,愤愤地同他讲道:“你闭嘴!我最讨厌听到Alpha说话!”   “你……”   听得枭遥还欲再说,秦淮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回过头去,一抬眼,视线便猝不及防地撞进枭遥的眼睛里。   两人对视上那一瞬间,秦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枭遥的眼神不正常得吓人,像是要把面前的自己生吞活剥了一样——不是什么修辞手法,就是像要吃人那般,看得人毛骨悚然。可偏偏枭遥的表情还是一脸无辜的模样,两厢对比,反差强烈得令人不适。秦淮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不料对方突然伸手擒住自己的胳膊,将自己拉了过去。   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突然被人用力一拽,秦淮一下子居然没能稳住重心,直挺挺向前倒去。幸好就在这时,枭遥偏身一挡,用自己的肩膀打断秦淮跌倒的动势,堪堪将对方接住。   秦淮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后颈处就传来让人难以忽略的刺痛,激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灼烫感自颈后蔓延,剧烈的疼痛在某个瞬间变得麻木,他能感受到有两股力量正在他的腺体内相互抗衡争夺主导权,搅得他几近无法思考——他的腺体被面前这个人强行注入了信息素。   几乎是本能反应,秦淮推开来人,抬起手就是一拳,正正好捶在枭遥的额角。他的手劲没收着,因此这一击的威力不小,枭遥的脑袋直接往旁一偏,磕在了椅背上,所幸大巴上的座椅都比较柔软,这才不至于又添一个包。   “你他妈疯了?”秦淮冲他喊,一时控制不好音量,其中的几个字都有些破了音,“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老子是谁!”   他其实现在也清醒不到哪里去,不过是硬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这才勉强忍住没继续动手。枭遥的状态比他更糟糕,目光都有些虚焦了,大概也是在尽力克制,脖颈上的青筋都有些微微突起。   秦淮转身要走,袖口又被人拉住。他甩了两下没甩开,一扭头,就见枭遥又要向他扑来。   脑海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突然崩了。秦淮干脆利落地伸手一抓一控,像是为了宣誓自己的地位,恶狠狠地朝着枭遥的后颈咬了下去。   他齿上使的力气毫不留情,直接刺破枭遥的皮肤,以牙还牙般控制自己的信息素向内侵略。   枭遥闷哼一声,一时间居然没有挣扎。   同种类信息素之间的博弈并非什么好事。痛感愈演愈烈,枭遥的手臂已经基本麻木,理智却在疼痛中逐渐清明起来。他大口呼吸着,伸手推开按住自己的秦淮。   对方及时一退一让,避开了他的触碰,紧接着右臂一挥,在他的脸上落下一拳。   劲儿很大,依旧是没收着。   枭遥只觉得口腔内一阵腥甜,大概率是咬破了。几乎是下意识,他抓住秦淮刚放下的手,使劲向右一拧。对方对这招始料未及,毫无防备地被扣倒在座椅上,却还依旧不服输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出来再打枭遥一拳。   “有本事你放开我!再打过!”秦淮开口骂道。   枭遥充耳不闻:“对不起!”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叫你松开!没长耳朵啊!”   片刻,枭遥居然真的把手松开了。   得了自由,秦淮立刻调整姿势,二话不说,抬起腿就朝枭遥踹去……   /////   等罗京带着人赶到的时候,车上的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脸上都挂着彩,坐得倒是远远的,两条腿却还伸长着在那里较劲。   她把手里的包交给跟在她身边的那名Beta,示意他把东西送进车里去。这Beta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半天没敢上车,还是罗京在后头推了他一把,他才把包丢了进去。   车里传来秦淮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多谢。”   罗京嘴角抽了抽,让那Beta回了一句“不客气”,便带着人离开了。   车里,秦淮还在骂:“我告诉你,你就是神经病你就是……”   枭遥迟钝地回嘴道:“我……我怎么了我?”   秦淮从包里翻找出一个药盒,从中拿了一片抑制剂微针贴——这还是上回秦漾给他买的那盒,没有用完——他大手大脚地就要往后颈贴,结果一巴掌下去,疼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拧着眉用手抹了一把后颈处的皮肤,再一瞧,发现手上沾了些细碎的血痂。   他把手里的药盒朝枭遥的门面丢去,恨道:“你这种Alpha就是神经病……咬人咬这么重……你咬我干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枭遥似乎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能说出口的理由。他揉了揉被药盒砸到的脑门,闷声道:“你也把我咬出血了啊……就光说我……这个是给我用的意思吗?”   “不然你要吃也行,”秦淮给自己系好围巾,翻着白眼说,“吃死了我不负责送你去医院。”   枭遥撅着嘴嘟囔:“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神经病。”   【作者有话说】   事后,我们对枭遥同学进行了采访——   “你好,请问你脸上被打的地方还疼吗?”   枭遥:(皱眉)哼。   “一般来说,两名易感期的Alpha没把对方掐晕就不错了,你为什么会将秦淮作为……”   枭遥:我,我,我忘记了……我一直以为他是Beta……   路过的秦淮翻起白眼:鸟人就是不长脑子。   枭遥:不是…不是我……我……   因秦淮挑衅,枭遥辩解失败,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准确来说,是枭遥正在被单方面殴打。(这句划掉)   “他居然咬我!!这是对我的尊严的侮辱!!!”秦淮这样大吼道。 第23章 刺痛   虽然打架受的伤并不是特别严重,顶多就是留点淤青擦破点皮,但时含沙还是让秦淮跟她一起坐在亭子里休息,在旁边看其他同学训练。   “来!口号!一!二!三——”在这大冷天还穿着短袖的总教官站在广场正中央,拿着个话筒大声喊道。他脚边的音箱还播放着斗志昂扬的红色军歌。   各个班的学生们围着圈坐在地上,手里抓着同一根粗麻绳,正前后左右地跟着节奏用力摆着。听见总教官的话,他们抬起头,扯着嗓子喊出自己班的专属口号。   总教官一跺脚,又道:“不够!不够!!中午没吃饱吗!大声喊出来!你们的朝气呢!你们的青春呢!喊出来!喊出来!让我听见!”   罗京坐在人群里,嗓子都快要冒烟,本想着张张嘴应付应付就算了,可没想到身旁那隔壁班的人一提气喊了个直冲云霄,她顿时就很不服气,咽了口唾沫,闭着眼喊得更大声,誓要把对方压过一头。   时含沙举起手机对着现场录了一个片段发在家长群里,低声道:“哦哟,这么喊嗓子坏掉了怎么办哦……”   闻言,秦淮偷偷瞄了一眼时含沙,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时含沙突然站起身,转头对秦淮说道:“秦淮,陪老师去买点水!”   “啊?哦!”   秦淮虽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站起来跟了上去。   园区里的超市在一条小步行街上,有点远, 走过去大概要十来分钟。到店里之后,秦淮跟着时含沙走到货架最里面,搬了一箱常温的矿泉水,又拿了些可以充饥的小面包,这便往收银台走去。   时含沙已经提着一篮筐小面包走了出去,秦淮在后头扛了一箱水,一转头,就和一个人迎面碰上。   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情,秦淮显然是不想搭理这个人,一个眼神都没多分给他,直接无视,绕了开来,径直朝收银台的方向走过去。枭遥却还是紧紧抿着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时含沙一扭头,就看见这幅场景。   她感觉那个走在秦淮后面的学生有些眼熟,一想,便回忆起来这是上午和秦淮发生矛盾了的那个学生。不过她那时并没有看仔细,只大概有些印象,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抬手招呼秦淮赶紧过来,接着便横走一步插在二人中间,免得这两人又闹起来。   她一边付账,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枭遥——看样子还是挺文静的……她又看了一眼他别在胸前的校牌——枭遥?好像是十几班的学生来着,办公室里那个教数学的秃头老师天天甩着作业本夸的就是他。   枭遥走到时含沙近前,微微躬身,低声说了句:“老师好。”   时含沙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对秦淮道:“拿上东西,走了。”   秦淮“哦”了一声,忙搬起台子上的那箱矿泉水,跟在时含沙后面。出乎他意料的是,枭遥也跟了出来,与他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   时含沙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最后还是没选择干涉,自顾自走在前面。   见秦淮并没有要驱赶自己的意思,枭遥加快脚步,跟得近了一些。秦淮从眼角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枭遥追上来,伸手想帮他拿箱子,结果被对方躲开了。他解释道:“我们班主任让我在旁边休息,我坐不住,想来找你,看你走到这里,我就跟过来了。”   “你是跟屁虫吗?”秦淮翻白眼。   枭遥抓了抓头发,小声说:“我还是想正经跟你道个歉。”   “哦,”秦淮别过脸去,哼道,“不接受。”   枭遥无视他赌气的话,继续说道:“真的对不起……我身体有些特殊状况,一到易感期就比较容易冲动……我不是在推脱责任!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咬你是我的不对……”   “不是!”秦淮停下脚步扭头瞪他,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我还能同意你咬我的?!我是Alpha啊大哥!Alpha!”   枭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找补:“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淮深深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再跟这个人理论下去就要折寿了。他摇了摇头,破罐子破摔道:“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最好也别再让我看见你!”   枭遥还欲再辩,秦淮却不再等他,加快脚步跟到时含沙后头去了。   /////   累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学生们这才终于回到宿舍,收拾中午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大家本以为这个实践活动就是来学习一些课外小知识或者看看风景之类的,谁都没想到能把人折腾成这样。   和秦淮同宿舍的一个男生,嗓子都彻底发不出声音了,要跟人沟通,只能用手比划,再配上他悲催的表情,模样又惨又好笑。   宿舍没有独立卫浴,要洗澡就要端着脸盆去公共大浴室洗,这对从来没有经历过宿舍生活的秦淮来说是一个非常之大的冲击——尤其是当他走进雾气腾腾的浴室,最后发现隔间之间居然连遮挡身体的帘子都没有,隔板甚至还是透明毛玻璃的时候,他简直想跳河。   考虑到傍晚浴室开放的时间有限,而且晚上也有集体活动,不能迟到,秦淮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把衣服脱掉,用活了十七年以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连身子都来不及擦干就穿好换洗衣物闭着眼冲了出去。   晚风凉得很,从暖呼呼的浴室走到室外,秦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默默加快脚步,赶紧回到宿舍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免得受寒。   眼看就要到晚上活动的集合时间。秦淮坐在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跟秦漾打了一通互报平安的电话,这才匆匆收拾好随身物品,跟着几个室友出去找大部队集合了。   据说今天晚上是要看电影,就在园区内的一个露天大草坪上。秦淮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再加上他们班的位置比较偏,视野也并不开阔,于是没过一会儿,他就百无聊赖地玩起围巾上的流苏来——编个三股辫、四股辫……或者盘成几个小丸子。   大脑放空之时,后脖颈处的腺体突然传来一下刺痛。秦淮回神,抬手抚上去,痛感却并没有再出现,好像刚刚的那一瞬只是一个错觉。   错觉吧……   秦淮转转脖子,不以为意,继续低下头开小差了。   【作者有话说】   闹别扭的小朋友们,快快成为信息素绑定的好朋友吧~~(邪恶但光明地大笑) 第24章 无眠的夜   当天晚上,秦淮就发烧了。   这情况属实是出乎意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还是宿舍里有个同学说他脸色不太对劲,秦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过现在天色已经太晚,秦淮嫌麻烦,就不打算再折腾了,含糊地说了句“没事”,就钻进被窝睡觉了。   睡到后半夜,秦淮觉得身上燥得像是有火在烧,忍不住热得踹了被子,可没过一会儿,就又冷得直打哆嗦,只好再把被子盖上。如此来回几番,他已彻底没了困意,忍着不适轻手轻脚爬下床,用手机打了个光,从背包里翻出一盒口服的抑制剂,掰了几颗就着矿泉水下了肚。   为以防万一,他总是习惯在包里放一盒抑制剂,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但偶尔他在易感期时的不良反应比较严重时,就会按照剂量吃一些——尽管这种情况也比较少。   现在这个点,在外面巡逻的纪检部的学生和老师应该早就回寝室休息了。反正也睡不着,秦淮干脆裹上厚外套,打算出去透透气。   天气晴朗,月色也还不错。秦淮沿着走廊向外走,最终在宿舍矮楼旁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这里视野开阔,被月色投出一片亮洁的区域。秦淮伸出手指在木制的长椅上摸了一把,确认没有什么很厚的灰尘和脏东西以后,坐了下来。   无风的时候,夜静悄悄的。秦淮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藏在夜色里的山丘,不晓得想什么——又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想。   不知过去多久,秦淮的身形才动了动。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掸掸衣摆,转过身往宿舍的走廊里去。不料,他才走出几步,便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这人是突然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的,屋里又没有开灯,因此这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怪阴森的。秦淮神经敏感地被惊得后退半步,定眼细细一瞧,这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居然是枭遥。   对方衣着单薄,只穿了一套春秋款式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在这种冬季的深夜里应当是非常不合适的,可他却对此毫无感觉一般,背脊挺得笔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寒冷。见到秦淮,他微微一怔,而后开口道:“你也来上厕所?”   在两个关系一般的人的一段对话中,用“你也来上厕所”作为开头显然是奇怪且不那么妥当的,但秦淮对于枭遥那套清奇的语言逻辑已经见怪不怪,因此他只是“啊”了一声,而后点了一下头,顺着对方的话道:“嗯。”   说罢,他上下扫视一番枭遥的衣着,张了张口,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片刻过后,他又大概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于是又把嘴闭上了。   “要说什么?”枭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直白地问道。   秦淮犹豫了会儿,一句话在唇边要出不出,好半天过去,最后硬邦邦地憋出一句:“没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正正好落在枭遥的眼睛里。   枭遥此时并没有戴眼镜。没有了遮挡,他的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似乎格外地亮。秦淮莫名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不动声色地把脸别开了。   枭遥突然自说自话地道:“我不冷。”   “谁问你了!”秦淮下意识地说道。   他在说这话时,语调不自觉高了许多,像是突然被人戳中心事还要费力辩解一般。不过话一出口,他便很快调整过来,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你少自作多情。”   “哦,”枭遥闻言,低下头来,似乎真的是在反思,半晌,又抬起头向秦淮走近一步,凑上去表情真诚地问,“我自作多情了吗?”   他一靠近,一股浅淡的木质香气便趁机绕了过来。嗅到这个气味,秦淮后颈处的腺体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都重新变得紧张。他伸出手,一把推开枭遥,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道:“离我远点!”   触碰到枭遥的肩膀时,对方那滚烫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秦淮的指尖,几乎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然而,推的力已经使了出去,当他反应过来时,再要将人一把拉回来已来不及了——就见枭遥踉踉跄跄地往旁倒了几步,最后“砰”地一声,软绵绵地撞到了墙上,又弹到地上去了。   秦淮忙走上前,刚弯下腰想扶枭遥一把,没成想这胳膊都还没伸出去,枭遥就已经主动把他的手给拽住了。   长那么大,秦淮的手还没让除了亲人以外的人碰过,更何况是枭遥这种非亲非故的。可人是自己推倒的,即使不爽快,忍忍也就是了。   这么一想,秦淮居然就真的这么由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   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枭遥一手扶墙一手牵他,爬了半天都没能爬起来。少年人偏高的体温和微微湿润的掌心,如此奇妙的触感从手背传来,竟然在秦淮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别扭。他渐渐有些失去耐心了,干脆蹲下身去,直接架住枭遥的手臂,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枭遥穿衣服看起来总是松松垮垮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弱”。可真的上手一捏,就会发现他其实跟“瘦”这个字沾不上边,跟“弱”就更沾不上边了——枭遥应该是有经常在锻炼的,胳膊上的肌肉非常结实,虽用不上“强壮”这个词,但也不赖。   把人拉了起来,秦淮便迅速收回了手,一抬眼,发现枭遥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默默站远了些,没好气地说:“你一天天装那弱不禁风的样子给谁看。”   话音落下,就见枭遥慢吞吞地抬起手在脸颊边挠了挠,小声嘟囔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淮听笑了。   他扭过头去,一只手捂住半张脸,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无缘无故发笑很无厘头。他轻轻咳了一声,迅速整理好表情,道:“我走了。”说罢,他便准备从枭遥旁边绕过去。   “等等!”   就在这时,枭遥突然喊住了他。秦淮本不想再搭理,但对方突然拉住他的衣角,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又要干什……”   话音未落,突然,一只手就那样轻轻地覆到了他的额头——这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算不得有多修长,但肤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剔透,看着也很漂亮;掌指关节处的突出触碰到眉骨,有些硌,但并不难受。   秦淮一愣,仰头一避,抬手想将对方的挥开,枭遥却先他的动作一步,将手收回去了。   枭遥说:“你发烧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是一个结论。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他一挑眉毛,嗤笑着反问道:“你身上这么烫,你能摸出来什么?”   “就是因为你的额头摸上去的跟我的差不多,所以我才……”   “哦。”秦淮似乎不太愿意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用一个字节打断了他的话。   枭遥道:“你有没有退烧药?寝室里有没有热水?”   秦淮伸手扯了一下他单薄衣服的袖口,说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别冻死在外面。”   语毕,他转身就走,只淡淡地丢下一句:“困,走了。”   夜色里,枭遥站在原地看了他的背影许久,直到真的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终于搓着胳膊缩着肩膀,踩着拖鞋穿过水泥地,跑回自己的寝室去了。 第25章 不懂他   虽然发了将近一个晚上的烧,但幸运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不适感便减轻了许多,体温也降了下来,没有耽误接下来的行程。   早晨六点钟不到,宿舍楼外走廊上挂着的小音箱就开始播放刺耳的铃声叫学生们起床,几排小矮楼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秦淮本就有些认床,头一个晚上睡得并不沉,因此没有赖床多久,很快就穿戴整齐,带着洗漱用品出去了。   宿舍区域虽然有公共的浴室和卫生间,但并没有专门用来洗漱的区域,不过,每层楼的走廊尽头都有一个独立的水龙头,一般大家洗衣服或者洗漱都会到这里接水——当然也有人是去卫生间的洗手台那里接水的,不过卫生间里的灯是坏的,屋里也没有窗户,黑灯瞎火,大多数学生都不太去。   秦淮往手中的牙刷杯中接满凉水,而后走到旁边的空地,蹲下来开始刷牙。   这里的住宿条件其实并不是很好,很多基础设施都不够完善——刷牙就是蹲在草丛旁边刷,洗脸就是捧着水往脸上抹两把,稍微讲究一点的,就擦点洗面奶,然后多抹两把。   没过一会儿,先前那些赖床的学生们就都带着洗漱用品走了出来,有样学样地在草丛旁边蹲开一排,整整齐齐地一块儿刷牙。秦淮身在其中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他离开人群走到水龙头旁洗杯子洗脸,再一抬头,看见这一排撅着屁股的学生,才后知后觉方才那些从他身后经过的学生在笑什么。   把自己的仪容仪表收拾干净了,秦淮这便回到寝室里,叠好被子装好书包,坐在小板凳上等老师喊集合。   虽然现在不在学校里面,但该早读还是得早读的。园区里有专门的一片小平房,每个房间都装修成了教室的样子,听老师的说法,早读和晚自习都会在这里上。   不过,不在学校,管得也就没那么严格。   时含沙在讲台上一边填写班级日志一边打哈欠,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底下有没有人打瞌睡。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外传来了教官的声音,原先蔫了吧唧的学生们便都挺起背来,一双眼睛睁得亮晶晶的,巴巴儿地等着教官来送早饭。   派送到教室的早餐装在大大的泡沫箱里,统共有两箱。时含沙招呼了一声,班长和体委便走上前去开始分发——每一份里有两个肉包一个水煮蛋,外加一袋豆浆。   秦淮的食量不算小,要是放在平时,这些都只够他垫个肚子,但今日不知为何,他没什么胃口,才吃了一半多一点,就差不多饱了。   “今天的课程表没有昨天那么累啊,”时含沙边剥水煮蛋边在台上说道,“上午听个农业知识小讲座,下午大家跟着这里的老师出去写写生……你们吃完饭垃圾不要乱丢,一会儿都统一扔到教室前面这个泡沫箱里,会有阿姨来收走的。”   “好——”底下的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应着。   秦淮想了想,最终秉承着“不浪费每一粒粮食”的原则,还是将早餐吃完了。   /////   听讲座的地方在一个大礼堂,室内装修都还保持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看上去非常有年代感。台上的专家们语调平平地照着面前电脑上的PPT讲课,知识没怎么进脑子,瞌睡虫倒是先来了。没过半小时,秦淮的眼皮就已经重得不行,靠在椅背上的脑袋一会儿往左歪一下,一会儿往右歪一下,属于是醒也醒不过来,睡也睡不舒服。   “我知道我讲的东西比较枯燥,但,同学们,在这里睡觉是不是不大好啊?”   迷迷糊糊之中,一句质问通过礼堂两边的音箱传进了秦淮的耳朵。他做贼心虚一般猛地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跟着周围人一块儿笑了两下,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隔壁班有个学生偷偷睡觉还打呼噜,被老师抓到了。   这么一闹,秦淮算是清醒了。他挪挪屁股,稍稍坐端正了些,准备听听那台上的什么什么专家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刚刚打鼾的那位同学,来,把话筒递给他……我来问问你,我刚刚讲了什么呀?”   话音落下,礼堂里的学生们都齐刷刷转过头,朝同一个方向看过去。秦淮跟着转过身子,双手扒在椅背上,向后一瞧,这目光好巧不巧地,就和人群之中的枭遥对上了。   枭遥看起来精神头很不错,至少不像他这样困得半死不活的。见秦淮看过来,他抬起眉毛有些讶异,而后便唇角一勾,冲他展开一个笑。   他的眼镜在灯下有些反光,因此看不清楚枭遥的眼神是怎样的。不过就算如此,秦淮还是被他这么一出搞得浑身发毛。   他打了个哆嗦,一屁股跌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那个被点名喊起来的学生就在秦淮隔壁班,就坐在他的右后方。秦淮听见后面传来些轻声起哄的声音,而后一个学生支支吾吾的回话声从音箱里传出来:“我……我……”   这音色十分耳熟,秦淮一下就认了出来——这个睡觉打呼噜被抓住回答问题的学生,绝对是吕一哲。   果然,他侧过脑袋一瞥,就见吕一哲涨着一张猴屁股般的脸,低着脑袋,目光无助地乱瞄,垂在身前的一只手还在不断戳他前座的那个人。   秦淮再探头一看,吕一哲前座坐着的是罗京。   罗京大概也是没有认真听讲,此时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挺直腰杆目视前方,全然一派事不关己的作风。这场面配合她身后快要抓狂的吕一哲,实在是滑稽好笑。   吕一哲半天答不上来,台上的讲师也不愿浪费时间,没一会儿就让他坐下了。   好不容易发生的热闹事儿就这么过去,礼堂里又恢复了方才枯燥而乏味的气氛。秦淮不知不觉又打起瞌睡,睡着睡着,讲座就结束了。   礼堂虽然样式老旧,但空间还是大的,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和带班老师都坐得下。如此一来,到解散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拥堵。   维持秩序的老师拿着话筒在门边喊话,可人推着人地走,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秦淮被挤得东倒西歪,想先到旁边等着一会儿再走,可努力了半天还是难以脱身。无奈,他只好低头看着脚下,打算先顺着人流走出去再说。   就在他一步跨出门槛之时,身旁拥挤的感觉突然没有那么强烈了,那些往他身上怼来怼去的胳膊肘也没再弄疼他。可秦淮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直到下楼梯时,他被人推着挤到了扶手旁边。能抓着扶手走稳了,秦淮这才发现有人一直伸着胳膊护在他身侧。他以为只是自己想多了,可抬眼一看,那人分明正看着他,还在对他笑。   枭遥!   一分神,秦淮便没能顾得上自己和身前身后的人的距离,背后不晓得被谁的手那么一推,脚步顿时乱了节奏,慌慌张张地往下跨台阶,重心越来越晃。枭遥在旁想要扶他,秦淮却一巴掌把他伸来的手拍开了。   跌跌撞撞,接下来的一步就这么踩空了。所幸正好到达平台处,秦淮往外一倒,没有牵连到其他的人。   膝盖重重地磕到坚硬的花岗岩地板,发出一声惊心的闷响。秦淮吃痛地闷哼一声,顺势用手一撑,在地上滚了半圈。   一阵头晕眼花,秦淮肚皮朝上躺着还没缓过劲儿来,突然,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黑影直冲着他摔过来。   “砰”地一声,秦淮感觉自己快要吐血了。 第26章 “对不起。”   医务室里的床单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下白得刺眼。秦淮坐在床边,正低着头,看着医生给自己的伤口涂药水。   幸好冬天他穿的厚,摔那一下也不狠,只是有些擦伤和红肿,估计等淤青长出来再消掉就没什么大碍了。枭遥更不用说,底下有他这个人肉垫子,摔也摔不到哪去,连皮外伤都没有。   “我们以后还是离对方远一点,”秦淮说着,没有抬头看站在他旁边的枭遥,“我每次都要倒霉。”   半晌,枭遥那细若蚊吟的声音才从旁响起:“对不起……”   听见这话,秦淮又不自觉想到先前他们之间的几次冲突,枭遥总是在他受伤之后低眉顺眼地跟他道歉,但说完了这句“对不起”,也没有什么改变。于是他气不打一处来,心情更烦了,驳道:“你光道歉有什么……”   未说完,戛然而止。   秦淮抬头看着枭遥——后者垂着脑袋,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彻底蔫儿了,眼泪还啪嗒啪嗒往下掉,都积在他戴着的眼镜的镜片上,聚成了两汪透明的小水洼。   此景,秦淮那到了嘴边的狠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的语气软了些,但仍旧梗着脖子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   枭遥不说话,瘪着嘴哭得更凶了。   秦淮无言,一时竟想不到该作何反应。好在这时医生开了口,没至于让气氛彻底安静:“伤口结痂了不要去挠,不然会留疤。”   秦淮点点头,看着医生收拾好药盒,目送对方离开留观室,这才转回头来,看着枭遥。   “痛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他道。   枭遥抽抽噎噎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秦淮也不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两手撑着床沿,仰着头看他。   半晌,枭遥道:“对,对不……起!”   他哭着,眼泪也不擦,就这么由着它们滴在镜片上、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秦淮有些看不下去了,抬起手想帮他摘眼镜,可刚伸到半空,却停住了。   “你把眼镜摘掉,看得我难受死了……”秦淮别开脸,说着,缓缓收回了手。   枭遥眨着湿润的眼,听话地将眼镜摘掉了。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又安静下来。秦淮没应付过这种情况,毕竟也没有谁会因为他破了点皮就哭得稀里哗啦。要说哄人,他顶多就哄过秦漾,还是在对方只有十岁的时候。   哄个小朋友当然是简单的,抱在怀里拍拍背,说两句好听话,再给点小甜头,很快就不哭了。可枭遥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个样子,不安慰两句也不是,可要说安慰话也不晓得到底该说什么——毕竟受伤的又不是枭遥,完全找不到什么能安抚人的切入口。   秦淮抿着唇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对策,干脆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打算等枭遥先开口。   又过去好一会儿,枭遥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然后侧身迈着小碎步挪到秦淮旁边,在床沿坐了下来。   “对不起。”他又说。   秦淮有些无奈:“这话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枭遥低着头,扯着袖口擦拭手中眼镜的镜片,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又讨厌我了?”   听见这话,秦淮扭头看他,语气平静地说:“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枭遥道:“真的吗?”   出乎意料的,秦淮居然没有马上接话。   枭遥抬起头,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秦淮的表情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甚至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枭遥莫名有种直觉——秦淮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也没有到“一直都很讨厌”的这种地步。   良久,秦淮转开脸去,不再看他,淡淡说道:“真的。”   真的。   真的吗?   秦淮自己也不知道。   /////   出了这档子意外,秦淮和枭遥两个人便错过了中午的吃饭时间,待二人赶到餐厅时,打扫卫生的大爷已经把碗筷都收干净了。不过好在中午有一段时间是用来午休的,想出去找点吃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两人走到步行街的小超市买了两桶泡面,又问老板要了壶热水,就这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了起来。   天气寒冷,热气雾腾腾的,把视野都遮了大半。戴眼镜的枭遥更是夸张,镜片上白茫茫一片,秦淮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东西的。   草率地垫饱肚子,两人便一路沉默地走回到了宿舍区。分别时,枭遥还是十分消极,不过比先前要好一些了。秦淮想了想,主动跟他挥了手。   枭遥看着他,终于笑了。   回到寝室里,秦淮终于卸了劲,围巾一解,外套一脱,“哐当”一下就坐到了屋里的小板凳上。几个室友都没睡,正聚在一起玩斗地主,见他回来,问道:“听沙姨说你又受伤了,没事儿吧?”   听到“又”这个字,秦淮有些哭笑不得。他摆了摆手,回答道:“没什么,摔了一跤而已。”   见他如此回应,几个男生便也不再追问这件事了,继续念念叨叨地打牌。   “咚咚咚——”   这时,寝室的木门突然被敲响,屋内几人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扑克牌藏进被窝里,齐刷刷地把废牌堆一摞,坐到了屁股底下。   门外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午休时间请不要喧哗,提醒一次。”   大概是学生会纪检部的学生。   说完,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没有多言。屋内几人松一口气,转用气声讲话,把刚才藏起来的牌重新拿了出来,静静地把这一牌局给结束了。   秦淮在小板凳上歇了会儿,而后从挂在床边的书包里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聊天软件。   秦漾给他发的上一条消息来自六个小时前,大概是早晨刚起床的时候,时间大约六点半——“我去上学了。”   五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看上去非常没有感情的一句话。   秦淮滑动屏幕,将聊天记录往上翻。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三分——“今天随堂测验了,我考了全班第二!下次我会把第一挤下去的。绝对!!”这句话下面,还配了一张表情愤愤、高举拳头的表情包。   秦淮的回复是——“知道了第一名。”   昨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去上学了,想死。”没有任何表情包,只是一句话。   秦淮回复——“我知道你想死但你先别死,我也要上学我先死。”   秦漾在底下发了一句——“滚。”   再往上翻,两人的聊天记录都与这差不多,不是互相呛对方,就是分享一些自己日常发生的事情,秦漾还会在琥珀睡觉时偷偷拍它的照片然后发给秦淮,并充满爱意地吐槽一句:“哪有小猫睡觉跟做瑜伽一样的。”   消息不多,但翻着看看,还挺有意思的。   现在这个时间,秦漾看不了手机。秦淮想了想,还是选择晚上再给对方发消息。   “嗡——”   手机忽然一震,屏幕顶上弹出了一个消息框。秦淮点开一看,发现是好友申请的通知。   申请添加他好友的人,用户昵称只有一个句号。   这可太眼熟了。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这个申请加他好友的人还写了一句备注。   备注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秦淮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谁。他顺手点下了“同意”。   对面那人很快就给他发来了消息。   “对不起。”   秦淮看笑了。他实在是想不到枭遥为什么对向他道歉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执念,光是今天,他就已经听过不下十遍了。   他点开输入框,打字道:“你不用跟我道歉。”而后发送。   接着,聊天框最上面的空白处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半天过去,都没有消息发过来。   秦淮捏着手机等了半天,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才收到一条新消息。   句号说:“对不起。”   输入了半天就发来了三个字。秦淮看着屏幕,哑然失笑。 第27章 雪   下午的安排是去园区里写生,画树画草还是画人都可以,并没有硬性的要求,学生们也可以自由活动,傍晚时带着作业到指定地点集合就好。   秦淮转了一圈,最后到湖边的亭子里坐了下来。   由于人员比较分散,行动比较自由,不同班级的学生也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于是吕一哲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还专门把罗京也一块儿拉上了。   罗京在这里,没一会儿,丁斯润便也跟了过来。她身形小巧,统一发放的画板又很大,因此她拎着画板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只抱着巨型生鱼片、跑起来晃晃悠悠的企鹅——罗京是这么形容她的。   不过,也就是看着可爱。丁斯润一过来,就一屁股把吕一哲顶了开去,顶替他坐到了罗京旁边。吕一哲则摔了个人仰马翻,差点顺着草坪的坡滚到湖里去。   “我做错什么了!”吕一哲在心中抱头痛哭道。   秦淮上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坐下来画画,还是小学的时候了。他那时年纪小,什么鬼点子都有,美术课的作业他总是最早交的,还能提前把之后的作业都拿去给老师打分——虽然打的分数也不是很高。   高中之后的美术课基本上就是做手工了,竹编或者剪纸什么的,也没上几个学期,高二就没有这种课程了。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坐到画板前,秦淮居然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画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湖对面的树,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看旁边石道上走来走去的人,最后他低下头,看了眼身旁的人的画板。   见他看过来,吕一哲瞬间端起架子,颇有大师作派地一挥笔,十分潇洒地在纸上“唰唰唰”涂了几笔。   他的画纸上,画的是一个脑袋后面长尾巴的、坐着的、侧面的、也许是人的……一个人。   秦淮忍不住问:“这什么?”   闻言,吕一哲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画的罗京!像吧?”   听到这个说法,秦淮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能力。他转头看一眼罗京,又转头看一眼吕一哲的画板,来回几番,都没敢认。   他无视了一脸期待的吕一哲的灼灼目光,客观地说:“别被她看到,她会揍你的。”   “才不会!”吕一哲一拍画板,道,“她才不像你这么粗鲁!”   话音落下,秦淮胳膊肘一怼,毫不留情地将吕一哲掀了开去。   “你!你!你!你小气鬼!”吕一哲指着他控诉道。   “噢。我粗鲁嘛。不小心的。”秦淮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两人动静不小,坐在一旁的罗京和丁斯润都扭头看过来。秦淮早已做出一副专心画画的样子,吕一哲倒是还没反应过来,仍小声地在旁嘟囔:“小气鬼!”   “怎么了?”罗京问。   吕一哲一激灵,尴尬地笑了两声,默默把画板倒扣着按到胸前,不让罗京看到画上的内容,说道:“没什么……没什么……”   秦淮突然阴森地“呵”了两声。   “没什么!”吕一哲忙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腿,提高音量道,“没什么!哈哈!”   反正罗京也只是顺口一问,得到这种答案,她也就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画作业了。吕一哲松一口气,最后倔强地用笔敲了一下秦淮的胳膊,这才终于安分下来,不再造次。   冷风吹到裸露在外的手上,还是有些冻人的。过一会儿秦淮便要放下笔,把双手揣在口袋里捂一会儿,待没那么僵了,这才把手拿出来继续画画。   风轻轻,不知从那一刻开始,夹带了细小的雪粒,落到画纸上,慢慢化成一小块水渍。   秦淮这才发现,下雪了。   榆海是很少能见到雪的,下雪的概率也难以琢磨。有些年下雪下的早,有些年下雪下的晚,还有些年份根本不下雪。所以这也算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于是,大多数的学生都没有躲,都还待在原地,并不觉得雪是一件碍人的事儿。   秦淮将画板倒扣着靠在石凳上,而后抬起头,看那些从高空落下的雪。   雪下得不大,甚至看都看不大清楚,连“小雪”都算不上,大概很快就停了。秦淮感受着那些冰凉而细小的雪粒落到他的额头、眼睫、唇边……   围巾变得有些潮湿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放寒暑假时,他总会去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的家在山里,夏天不热,冬天却非常冷。冷得穿两件毛衣一件马甲再套一件羽绒服都要冻得打哆嗦。山里气温低,下得雪也大,厚厚地铺在院子里,对于小小的秦淮来说,那就像是一个任由他搭建的乐园。   秦淮那时候总是要穿爷爷的那双码数大了不止两圈的高筒雨靴,跌跌撞撞地跑进雪地里,用鞋印踩出一副乱七八糟的地图。他会郑重其事地给这幅地图上的每一个区域起名字,并且在其中堆一个模样奇形怪状的小雪人,宣布它是这个小小国度的勇士。   而每每这种时候,秦漾就喜欢在旁边撑着伞,让刚落下的雪都堆到伞上,等到伞面上的雪积得厚了,她就趁秦淮不注意,把雪都倒进他穿的大雨靴里。   想到这些,秦淮忍不住有些想笑。   没过一会儿,如他所料的,这场雪很快就停了。   待到时间临近傍晚,秦淮提前收拾好东西,准备跟着人群一块儿往集合地点走。老师们早已在那里等了。   等队伍排好之后,各个班的老师清点人数,统一收回分发的画板,让学生们保管好画纸,这便列队往自习教室去了。   作业的分数是由实践基地的老师们打的,一个老师负责两个班。秦淮坐在位置上,看着那留着长头发、颇具艺术气息的男老师走下来,到每个人的位置旁边一个一个给学生们的作业打分,思绪忍不住又开始飘远了。   这老师的头发要是辫麻花辫,能辫几撮啊……   “同学。”   胡思乱想之间,那老师已走到了秦淮的位置旁边。秦淮回神,把桌上的画纸翻了个面,把他画的东西展示给老师看——十分抽象的水面,十分抽象的栏杆,还有几棵十分抽象的树。   男老师提笔又放下,最后在纸张的角落里打下了六十分。   这是勉强及格的意思?   秦淮瞪着那个“60”,快要把纸盯出一个洞来。   /////   在这里上晚自习,自然是没有在学校里上晚自习要来得自律的——毕竟没有那么多的作业,也没有教室前后加起来总共四个的监控摄像头。   秦淮又开始叠他的那些千纸鹤。   他已经叠了不知道多少了。几百个?应该是有了的。但他还是在继续叠着这些用纸做成的小鸟。   “沙——沙——”   窗外传来奇怪的声音。秦淮抬起头,凑过去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见。   这窗户外面是个花坛,草长得很高,灌木丛也养得很好,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应该是不会有人从这里过来的。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秦淮便没有过多理会,重新埋下头管自己做事儿。可没过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沙沙——沙沙——”   这回听起来还近了一些。   秦淮有些好奇。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轻手轻脚搬着椅子一点点靠近窗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窗户的角落里伸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这只手鬼鬼祟祟地摸索着,而后像是确定了什么角度一般,把那纸条一抛,居然正正好落在秦淮的课桌上。   秦淮满脸疑惑,还想扒到窗户边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可伸出脑袋一瞧,外面哪里有人?除了草就是草,什么都没有。   他坐回来,将那折起来的纸张展开一看——上头画的是一个戴着围巾的人,仰着头,好像是在看雪……应该是雪吧?画得跟刀片似的。   人也画得丑。   “什么玩意儿……”秦淮嘀咕着,随手把画按照原来的折痕一叠,丢进桌兜里了。 第28章 枯木逢春   “同学们,你们是否有仔细地观察过你们的母亲,你们的父亲?”   台上的讲师慷慨激昂地讲着,台下的学生们低着头哭成一片。吕一哲哭得尤其惨,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就要嚎出声来。   “你们的妈妈,是你们的母亲!你们的爸爸,是你们的父亲!”   “嗷——”吕一哲还是没忍住,仰着头嚎啕大哭起来。他周围的几个学生见他这样,也纷纷不忍了,哽咽声渐渐响起来。   大概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就连讲师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喊得声泪俱下:“所以!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听我们父母的话!”   “是!!”学生们大声回答。   “我们是不是该努力学习!不让辛苦养育我们的人失望!”   “是!!!”   台上台下互动的声音越发的大,有的学生甚至都喊破了音,情绪非常饱满。   秦淮却低着头,始终没有做出回应。   他耷拉着眼皮,两手的食指交叠着绕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这样平静的状态在人群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这天的晚自习,老师下发了信封、信纸,还有一张邮票,叫学生们给自己的父母写一封信,写完后封口上交,会有老师统一投寄。   秦淮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信纸,手里握着的笔在这一刻仿佛有千斤重。他思索了很久,迟迟没能落下第一笔。   该写些什么?该从哪里开始写起?该用什么口吻?该如何开头?   他想啊想,一节自习课过去,才在信纸的第一根横线上写下了两个字——妈妈。   “妈妈……”秦淮喃喃念着。   一个寻常的称呼,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了。已多少年没有讲出过这两个字?他算了算,应该已经有七八年了吧。记忆中那爱笑的,喜欢和妹妹一起玩恶作剧的,善良又可爱的母亲的脸,也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了。   “妈妈……”秦淮喃喃念着,最终两个字哽咽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   夜里,又下雪了。   秦淮一个人穿着厚厚的外套,把围巾裹得遮住下半张脸,孤零零地坐在宿舍矮楼旁的长椅上。他的手中还拿着那封只写了开头的信,就着路边照明灯的灯光,他捏着笔,谨慎而小心地弯着腰,在信纸上写着字。   他写得很慢很慢,像是生怕自己的字写得不够清楚漂亮。   今年才刚刚入冬,就已经下了第二场雪了。   路灯昏黄的光投在少年的身上,在他身后的白墙上留下一个薄薄的影子。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了。   啪嗒。   一滴水混在净白的雪里,落到秦淮腿上的那张信纸上。他赶忙扯着袖子按上去,用衣袖将那处水渍处理干净。可水穿透纸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他动作迅速,但信纸上沾了水的那一小块地方上的字,还是晕出了些毛边。   秦淮别开脸去,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这才转回来,轻柔地将信纸对半叠起来,夹进课本里——这课本是他垫在信纸下面的,若是不垫些什么,就不好写字了。   雪还在下,秦淮却没有要回屋里的意思,只是伸手扯了扯围巾,盖住头顶,就当是挡雪了。   夜很安静,稍有声响便显得那么清晰。秦淮发着呆,忽然听见有阵拖沓的脚步声正一点点靠近。他抬起头看去,就见一个和他裹得同样严实的人正往这里来。秦淮揉了揉眼睛,这才辨认出来这个身影是谁。   “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秦淮收回目光,开口道。   枭遥走得近了些,一直到秦淮身边才停下,等对方往旁边让了让,这才在长椅上坐下来。他说:“你不也没睡。”   秦淮不看他,将脸转到另一边去,不自觉紧了紧怀中抱着的课本,道:“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但枭遥眼尖,还是发觉了。他看了眼秦淮手里的东西,问:“你拿课本出来干什么?你是要大晚上的偷偷读书吗?”   “对,”秦淮没有解释,顺着对方的话继续往下胡说八道,“我趁你们睡觉我努力,我卷死你们。”   闻言,枭遥像是当真了一般,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感叹道:“天呐……”   他的这个反应显然是出乎了秦淮的意料。后者瘪了瘪嘴,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不再说话了。   枭遥却探头看过来,问他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秦淮脱口回答。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的不对,和平日里那平淡的调子并无区别,但枭遥听了,却一口咬定道:“你有。”   秦淮不太想与他争辩,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并未反驳。   “你默认了。”枭遥说。   秦淮依旧用后脑勺对着他,还是不说话。   就在他以为枭遥终于放弃了这个问题时,对方却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大跨步绕到他近前,蹲下身抬起头看着他。秦淮被吓到了,竟愣了一瞬,之后才别扭地扯起围巾把脸遮住。   静静的。枭遥就蹲在他的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是那样静静地抬着头,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伪装成鸵鸟的秦淮。   方才他一眼便看见了,秦淮的眼睫湿润得像是刚刚哭过。可秦淮是肯定不会承认的,要是问了,他就总要推开别人,然后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虽然他们的交集也不能说有多深,可就凭秦淮平时表现出的模样和性格来说,在枭遥的印象里,他就绝不是一个“有泪轻弹”的人。但实践活动的这几天正好是秦淮的易感期,想到这一点,枭遥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秦淮现在的状态是易感期的负面影响在作怪——敏感、脆弱,包括神经紧张。   “你还要在这里蹲多久。”秦淮的声音透过他遮在脸上的针织围巾传出来。   枭遥也说不清楚,于是干脆直接回答:“不知道。”   秦淮沉默片刻,而后突然发了笑,说他道:“你这个人真是够奇怪的。”   “我很奇怪吗?”枭遥顺着话往下问。   秦淮又不出声了。许久,他才动了动,扯下盖在脸上的围巾,垂眸看着蹲在他面前的人,突然伸出手,在枭遥的左肩上重重捶了一拳。   枭遥的身形晃了晃,很快稳住了。   秦淮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要把这个人看穿,半晌过去,才转开目光,将视线投去远方,道:“我真挺讨厌你的。”   他的睫毛上还留着些许泪湿过的痕迹,在灯下被光照得又亮又碎。枭遥站起身来,又重新挪回到长椅上坐下,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肯定秦淮说的那句话。   讨厌你——他已经从秦淮的嘴里听过很多次了。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秦淮居然低低笑了一声,加上了他曾经从未说过的后半句:“不过,我也很招人讨厌。”   闻言,枭遥呆了良久,接着,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   秦淮从余光里看到了他的动作。他本以为枭遥还想要趁机驳他两句,可未料到对方这脑袋刚点下去,就停住了,而后缓缓地,又摇了摇头。秦淮觉得他应该还要说些什么,便没有开口,可安静许久,都没有等来下一句话。秦淮扭头看去。   就见枭遥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把脸埋进掌心,额角渗出薄薄一层冷汗,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看这状态,秦淮猜测他大概是忘了补抑制剂,易感期的症状又发作了。果然,他这想法刚冒出苗头,寒冷空气中便夹杂进一丝突兀的、并不属于自然的味道——如枯木,也像被火燎过的木炭——是枭遥的信息素。   枭遥应该是还在努力压制,虽然突如其来的发作令人猝不及防,但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秦淮也是Alpha,在这时候坐在这样敏感的、易感期发作的Alpha旁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难保自己不被影响。他站起身来,可刚一动作,垂在身侧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这好像是枭遥第二次拉他的手。   “你……”   枭遥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听不大清楚。秦淮蹙眉,虽然在这时候面对枭遥这个正在散发信息素的Alpha不太爽快,但他还是微微弯了弯腰,试图听清枭遥在说些什么。   “你能不能大声点。”秦淮啧嘴。   枭遥抓着他的手有些发颤,好半天过去,他才终于抬起头来,仰头看着秦淮,说:“可不可以陪我会儿?”   他的眼睛里泛着亮晶晶的水光,就像他无数次看着秦淮时的那样。秦淮嘴里骂着他“神经病”,可还是后退两步,虽然没有坐下,但也没再走开。   “我觉得你还是回屋里补点抑制剂比较好。”秦淮对他说。   枭遥哼哼唧唧地道:“我们寝室里有Alpha,我怕他闻到我的信息素心情不好,打我。”   秦淮“哧”了一声,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打你吗?”   闻言,枭遥神情明显一愣。他紧紧抿着唇,似是在思索什么,少顷,他放开秦淮的手,低下头,把头顶露给秦淮,闷闷地说:“你打吧。”   秦淮哑口无言。   他看着自己面前这毛茸茸的脑袋瓜,总觉得自己像是给自己挖了什么坑。他抬起手,又放下,来回几番,最后在枭遥的头顶拍了一下。   这一掌下去,秦淮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因此比起“打”,说是“拍”更加妥当。   枭遥的头发总是乖顺地垂着,没有很大的卷曲幅度,可从手心传来的触感,还是有些扎扎的,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的柔软。秦淮有些忸怩地收回了手。   “我回去给你拿抑制剂,我那里还有。”秦淮说着,抬脚要走。   话音落下,枭遥伸出手来,想要再像先前一样拦下他,却不料这手在空中一抓,抓住的是秦淮的围巾末端。秦淮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走出一步,差些被勒得昏过去。   “对不起!”枭遥连忙松手,脱口道。   秦淮皱着眉不适地咳嗽了两声。   “你又要干什么?”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枭遥张了张口,一时回答不上来。   他只是想留住秦淮,可又不晓得自己是为什么要留住对方。不知道为何,在这样敏感的特殊时期,他居然觉得,待在秦淮的身边能让他安心许多。是错觉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   明明秦淮也是个Alpha啊。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更不知道……他不知道。   “你不说话,我就走了。”秦淮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说道。   枭遥站起身来,忙上前两步揪住他的袖口,还是说不出话来。   空气中属于Alpha的信息素又浓几分。秦淮皱了皱眉,感觉后颈处的腺体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枭遥还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惹得他不高兴了,下意识想要放开手。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松开,而是指尖又用了些劲,将秦淮的衣袖抓得更紧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描述——易感期的焦躁、不安,以及几乎是刻在本性之中的、对站在他面前的这个Alpha的排斥,这些负面的东西正和一种与“依赖”极为相似的某种“亲近感”发生着争执。两者各不相让,犹如“本能”和“情感”之间的矛盾——尽管这种亲近感并不能称之为“情感”,只是一个类比而已。   “我……”枭遥张口,面容有些踌躇,“我不想……”   “我不是Omega,更没有可以安抚你的信息素,我留在这里只有可能想揍你,”秦淮打断他断断续续的自述,“你要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抑制剂,还比较实在一点。”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天色也不早了。”   这一句是在提醒枭遥,时间已经不早了,夜也已深,再在外面耗着,时间可就真的不够睡了。   也不知道枭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就见他垂下了眼皮,看样子确实是听进去了。他慢慢松开抓住秦淮衣袖的手,继而小声说了句:“你的围巾可不可以借一下我。”像是怕被拒绝,他说罢,又极快、极小声地跟上一句:“一会儿回寝室,我想稍微遮一遮信息素的味道……我没带围巾来。”   用围巾来遮气味一听就知道是个馊主意,但秦淮也懒得想其中缘由,再说借条围巾又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罢了,他也就没有再问。   秦淮抬手解下绕在颈间的围巾,塞到了枭遥手里,并未多说。   针织围巾淋过雪,这时摸起来有些发潮,但并不凉,织线上还留有刚才戴过它的人的体温。枭遥捧着它,五指都陷进柔软的针织物里。   “等两分钟,我去给你拿药。”   秦淮留下一句话,转身走进楼里。   落雪渐渐小了。   枭遥学着秦淮的系法,将那条长长的围巾在脖子上松松垮垮绕了几圈,留有流苏的两端一边垂在胸前一边垂在背后。秦淮这段日子也是易感期,贴身佩戴的东西难免沾上信息素的气味。枭遥低下头,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鼻尖一点点靠近缠在脖颈处的围巾。   奇妙的是,在嗅到秦淮独有的青草气息时,枭遥心中那股难以忍受的不安和动荡,忽然都像风暴过后的湖面,一点点平静了下来。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想。   落雪渐渐小了。淡淡的木味与草香在夜风里试探交融,最终以一种调和的状态维持着平衡。如枯木逢春。   【作者有话说】   因为感觉不太好断章,所以干脆两章合在一起写了。   求海星求评论~大家的评论就是我的动力!!!!(流泪) 第29章 不知道   几天下来,这次军旅实践活动的教学内容也差不多都结束了。最后一天,老师们组织了大扫除,大家把宿舍和待过的教室收拾干净,便可以打包行李,到园区门口排队等大巴来接了。   秦淮负责的区域是教室。时含沙说,他扫完地之后把课桌内看一遍有没有人落下东西就可以离开了。需要打扫的地方不多,学生们一人分担一点活儿,还是挺轻松的。   这里的自习教室比学校里的教室要小一些,再加上时含沙平时就总是强调“垃圾不乱丢”,因此教室里并没有多脏,秦淮粗略扫了一遍,就差不多已经干净了。   他拎着扫把和畚斗,绕开正提着拖把准备进来拖地的同学,出了教室门,往走廊尽头的杂物间走去。这里的清洁工具都是统一收纳在杂物间里的,用完了自然也要物归原位才行。   秦淮走到半道,路过卫生间时,碰见了枭遥。   枭遥的脸色看上去还不错,心情也是,嘴角都微微往上翘着,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的脖子上还挂着昨晚秦淮借他的那条围巾,长长的围巾两端都塞进衣襟里,就算是动来动去也不会乱甩,不容易弄脏。   看见秦淮,他展颜一笑,随后意识到秦淮是在看什么,于是忙开口道:“围巾我回家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枭遥被老师安排的工作应该是拖地。他左手拎着一个注满了水的红色塑料桶,正站在门口,秦淮探头看了一眼,卫生间里靠门口的位置是拖把池,他应该是在等着用。   秦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枭遥的话。   他原是想着就这么结束这段对话就行了,可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太过冷漠。于是秦淮思索一番,开口问道:“你们的自习教室在后面那栋楼吧,你怎么跑这么远,到这里来?”   “噢!”枭遥回答他,“那里的水龙头坏掉了。”   闻言,秦淮又点了一下头。   没话说了。   他清了清嗓子,随后抬抬下巴,示意自己要走了。枭遥也不多留他,傻笑着冲他挥了挥手,目送他离开。   好像昨晚过后,气氛就变得有些怪怪的。秦淮自己也说不清是哪里怪,就是感觉不能让话掉地上,不想听见枭遥对他说“对不起”,所以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淡,也好像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讨厌还是讨厌,不过在这讨厌之中,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可能是枭遥看着他的眼睛,也可能是对方不经过他同意就拉住的手……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不想了!   不想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地面已经被湿拖把拖过一遍了,残留的水痕还在反光。秦淮进门,从第一排的课桌椅开始,弯下腰,查看有没有被遗忘在这里的物品。   “这是……”   检查到最后一排的位置时,秦淮在一张课桌的桌兜里发现了一张被叠得乱七八糟的纸条。他想起来,这是前两天某个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不知道什么人从窗户外面丢给他的……应该是丢给他的吧?   他将那张纸条取出,轻轻展开。   画上的人再看还是丑——四肢歪歪扭扭的,上半身比下半身还长,后脑勺的形状仿佛能戳穿地球。秦淮忍俊不禁,结果在看到纸条背面的一小句留言时,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僵住了。   “给秦淮。”   这三个字的字迹十分眼熟,越看越像总是在化学课上和他在课本上写字交流的某位同桌写的。   秦淮迟疑地将手中的纸条翻回画着画的那一面,用力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样之后再看,可以把画上的这个人变得更好看似的。他伸着脖子盯了半天,眼睛都瞪干了,还是认不出——或者是不愿意认。   实在是太丑了……   他皱了皱鼻子,最后决定装作从来没有收到过这张抽象画,重新把它叠了回去,扔到了窗外的草丛里。   /////   短短一周不到的时间里下过了两场雪,天空好像也看着更澄澈了些,天气很不错。秦淮还是像来时一样,选择了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默默地听着歌,没有多余的动作。   返程的路途似乎总是比来时要更短些。阳光透过车窗遮光帘的镂空花纹,被分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秦淮闭着的、轻颤的眼皮上。他双手插在衣兜里,即使光线有些强烈,也没有调整自己的位置。   耳机里的歌声渐渐远去,一首歌结束了。在一首歌切到另一首歌的这几秒钟安静的空隙里,属于这个世界的嘈杂声音闷闷地从耳机外传进来——车喇叭声,一窗之外的风声,车厢里学生窃窃私语的声音……   几秒钟后,这些属于现实的声音都被耳机里响起的清脆的吉他扫弦声盖了过去。   这首歌……   秦淮的脑海里突然闪出某天傍晚的、校园河边的景色。那是他第一次听这首歌,从某个不请自来的人塞给他的耳机里。   他动了动,抬起手,将车窗玻璃推开了一条小缝。   那天的天气没有今天这么冷,风倒是差不多,不疾不徐地,掠过树叶,还有他的耳边。   秦淮重新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指尖触碰到口袋里的东西时,他下意识地用指肚上的软肉摩擦了两下它的折角。   画得那么丑……   秦淮想着,闭上眼,窃窃地笑了。   /////   到学校的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还很早。因为明日就是周六,所以今晚不用再留,学生们在教室里自习到五点半放学,就可以带着行李回家了。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里,数学老师来占了课,给学生们讲解期中考试的最后几道大题。秦淮托着下巴听着,时不时换一支其他颜色的笔在试题卷上写点笔记。   刚在外面自由了几天,这一回来,学生们总是难立刻静下心来。周围有人在讲悄悄话,有人在偷偷吃零食,还有人看小说看到兴起之处,正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激动出声来。秦淮本来还能听进去一些,可渐渐的,思绪也不知不觉飘远去了,老师的板书是还在往卷子上抄的,可讲的内容却没进脑子里。   他出去的这几天里,秦漾都由舅舅接送——虽然秦漾表示自己可以上下学,但秦淮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说什么都不放心。而今天秦漾也由徐华去接,因此放学之后,秦淮不用像往常那样赶时间。   等到放学铃声响,秦淮便不紧不慢地按照黑板上写下的作业列表整理书包,等到教室里大多数学生都走了,他才背上包,拉着行李箱往外走。   今日吕一哲也不在,据他解释,是因为晚上爷爷要过生日,所以放学的时候他爸爸会来接。他当时问秦淮要不要顺便把他也送回家,毕竟秦淮住的地方离学校还是有点远的,但秦淮只是摇了摇头,给吕一哲的爷爷口头送了一句祝福,便没有再说。   每次有什么活动结束以后,校门口都是最堵的,毕竟一整个年段,甚至是高一到高三的家长都在这里接孩子——有开私家车但是临时停车位不够只能停在马路上的,还有骑电瓶车挤来挤去最后停在人行道的。鸣笛声和喊话声交杂成一片,很吵。   反正没有着急的事情,秦淮便拖着箱子走到学校对面的公交站台坐下等着,打算坐公交车回去。   榆海这里的公交线路又多又复杂,秦淮小时候常坐,却一直没有记住过。他走到站牌前,将上面的各条线路所经过的站点一个一个看下去,最后锁定了几个线路号,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秦淮。”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秦淮抬起眼,看见有个人从站牌后探出头来,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秦淮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别过脸点了一下头,回应道:“嗯。”   枭遥绕开站牌凑过来,问他:“你今天坐公交车回家?”   “嗯。”秦淮道。   “你坐几路啊?我们顺路吗?”   “应该不顺路。”秦淮没有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直接给出了结论。   听见这话,枭遥嘟囔着“噢”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但下一秒,他又笑起来,走到秦淮的另一边,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秦淮看他一眼,依旧用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说道:“随你,这又不是我建的。”   枭遥好像总是不在乎他的这种态度。闻言,他也只是点了一下脑袋,而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在旁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公交站台里又来了几个学生,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在聊什么八卦,时不时就有人惊呼一声,十分热闹。如此也好,反正秦淮也不知道还能跟枭遥说些什么,周围不安静,也就没至于有多尴尬。   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尴尬的。   “你收到我给你的纸条了吗?”就在这时,枭遥突然开口道。   秦淮本来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说话,结果循声一转头,就看见枭遥正抬着头盯着自己,顿时了然。他装糊涂道:“什么纸条?”   听见这个回答,枭遥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感到非常意外。他说道:“就是一张白纸啊,折了两下的,上面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随后有些不太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这一连套神情动作下来,看得秦淮都要起鸡皮疙瘩。要不是他知道那张纸上只有一个画得极其不堪入目的丑人,他都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给他塞情书。   等等!为什么会联想到情书?!   秦淮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眉尾一跳,本不想承认自己收到了这张纸条,但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拐了个弯,脱口道:“哦,那个啊——”   枭遥眼睛一亮:“嗯!你觉得怎么样?”   “我……”秦淮摸了摸鼻子,“我不知道那是你给我的……”   枭遥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又低下头来,只留给秦淮一个后脑勺。   “那你丢掉了?”他闷闷地说。   秦淮不太想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但他更不想承认纸条的去处,于是犹豫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不知道。”   “哦。”枭遥垂着脑袋,应了一声,再没有说话了。   没过多久,枭遥要等的车来了。他拖着箱子上了车,直到车门关上,都没有再看秦淮一眼。   不知道……   秦淮看着车开走的方向。   不知道。 第30章 朋友   自从那天公交站分别之后,枭遥和秦淮两人便没怎么再说过话。就算是上化学课,俩人坐在隔壁,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偶尔胳膊不小心碰到,枭遥都会很快地把手收回去,然后搬着小板凳往旁边挪,离秦淮远一点。   就连枭遥给秦淮还围巾的时候,都只是把手里的纸袋塞到秦淮的手上,垂着眼皮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借我的围巾,已经洗干净了,还给你。”   秦淮本想趁机说些什么的,但还未等开口,枭遥便已经转身跑开了,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那天晚上回去,秦淮打开纸袋,发现枭遥把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在袋子的角落里,还放了两颗糖——是曾经枭遥送过他的那种糖,玉白色的包装,荔枝味的。   这种尴尬的相处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星期,直到秦淮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才硬着头皮在某天活动课的时候逮住枭遥,打算把话说清楚。   虽然他也不太明白枭遥是在生什么闷气,但总是摊开了聊一聊比较好。   秦淮拽着枭遥的袖子,把人拖到教学楼前临河的那条长廊。他梗着脖子仰着下巴,用力清了清嗓子,语气有些硬邦邦的,说道:“你已经快两个星期没给我补习了。”   枭遥抬起眼看他,眼镜反着天光,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语速缓慢地说:“你也两个星期没给我补习了。”   闻言,秦淮感觉自己又被噎住了。他咳了一声,说道:“下个月就要期末考了!”   “我知道。”枭遥慢吞吞地答。   “你……你答应过要教我理科的。”秦淮说。   枭遥点了一下脑袋,又慢吞吞地答:“我知道。”   秦淮提了一口气,还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组织不好语言,于是这口气提了半天最后又只好咽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默许久。   枭遥扶了一下眼镜,低下头说:“我想回去做题了。”   秦淮伸手想拦住他,可枭遥身子一偏,竟就擦着他的指尖绕了过去。眼看着人就要走,秦淮有些急了,忙开口道:“我没扔!”   话音落下,枭遥脚步一顿,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你的纸条我没丢掉!”秦淮拧着眉心别开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愿看枭遥,语气还有些恶狠狠的意味,像是死要面子的小孩被摁着脑袋跟人道歉似的,“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但我也没惹你吧!你老是那样!我不爽快!”   他自说自话,完全没看枭遥的反应。   “你要是看我不爽!你就跟我说!我不在你面前出现了还不行吗!”秦淮道,“总是这样不说话!又躲着我!我很不爽!”   “我没有躲着你……”枭遥走近了些,语气也软下来。   秦淮还是不看他,垂着目光反驳道:“你就是躲着我!”   枭遥的声音又近了一点:“我没有。”   “你有!”   秦淮不自觉提高了些音量,一扭头,发现枭遥不知不觉竟已经靠得这样近了。他被惊得后退一步,却不料身后就是石凳,他这一退,猝不及防被绊了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到了石凳上。   枭遥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见他坐下,为了和他保持平视,竟然弯下了腰来,两只手撑在膝盖处,就这么看着他。   “那纸条你真的没丢吗?”枭遥问。   秦淮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他咬着牙,在心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终一开口,还是那句:“不知道!”   不知道。和两个星期前一样的回答,不过,枭遥的反应却不一样了。   他弯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越笑越来劲儿,居然就在秦淮的旁边坐了下来,垂着大腿哈哈大笑。   秦淮看傻了,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这样笑起来。他睁大眼睛,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迟疑地问:“你在笑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枭遥才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这话简直像是在内涵秦淮刚刚的那句“不知道”。闻言,秦淮“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枭遥大声道:“你什么意思!你取笑我!”   枭遥还在笑,就算是听见这话,也没有停下来。他控制住前仰后翻的身体,抬起手抓住秦淮指着他的那根手指,辩解道:“没有!我没有!”   秦淮甩开手,气冲冲地转身要走,结果刚出两步,就被枭遥从后面拽住了围巾的流苏。   “你别生气啊!”枭遥终于停住了笑,他上前两步追到秦淮身边,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秦淮把围巾从他的手里扯出来,斜眼看他道:“真的没笑我?”   “没有!”枭遥道。   闻言,秦淮也不再追问了。   枭遥道:“话说回来,那纸条你没有丢?”   “没有。”秦淮闷声闷气地说。   “那你觉得怎么样?”枭遥咧开嘴笑起来,“我可是画了很久的!你看了的吧?”   秦淮又想起那张纸上抽象得像个外星人一样的……人,实在是不太想承认那是自己。可枭遥都这么问了,一想到上回说错了话,惹得枭遥快一个月不和他说话,尬得让人发毛,他还是选择硬着头皮说:“还可以。”   “还可以?还可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画的好?”   秦淮不愿看他,背手走开去,点着头敷衍回应道:“对。”   “真的吗?是真的觉得我画的好?”   “对对……”   “是不是画得很像你?”   “对对对……”   /////   转眼,十二月了。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下雪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秦淮都会找个没人的角落,独自坐下,静静地看着落雪。   下雪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记忆里的母亲。   母亲是很爱看雪的。在秦淮还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喜欢把客厅的窗子打开,任由寒风刮进来,就为了看看外面的雪。也许是因为跟着妈妈在窗边吹多了冷风,秦淮才这么怕冷。   不过,也因为跟着妈妈在窗边看多了冬天,秦淮才这么喜欢雪景。   “你在看什么?”   但是,每每在这种独自相处的时候,总有一个枭遥要跟过来,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景。   “不知道。”   “哦。”   然后,枭遥会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不多说话,也不多动作。   只不过,他偶尔会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不知道。”   “你别总是说不知道。”   秦淮会在这时候沉默片刻,然后回答他:“那就算是吧。”   朋友。 第31章 十二月三十一日   天气越来越冷,一张口呼出的白气越发明显。秦淮总是觉得怎么穿都不够暖和,可是再加厚衣裳,校服就要包不住了,于是上学的时候,他会偷偷在书包里揣一个热水袋,等大课间的时候去学校宿舍区的开水房接热水,塞衣服里能暖和一上午。   幸运的是,学校总算在这个时候把最新的一套冬季校服发了下来——灰蓝配色的面包服,配一个可以拆卸的帽子。看上去并不算有多美观,但总算是可以替换掉那身单薄得往里头塞衣服都难的春秋季校服了。   有了厚校服,秦淮舒坦多了,终于不至于再把自己裹得行动不便,也不至于天天冒着被德育处主任抓的风险去灌热水袋了。   “还有四五天,马上元旦了啊,”时含沙在讲台上掰着手指说道,“学校的安排呢,元旦当天放一天假,不调休。”   虽然只有一天的假期,但听见不用调休,底下坐着的学生们大多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若是调休,休息一天就要补上一天,那放假跟没有放假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按照榆海中学的惯例,元旦这天是必定会举办联欢会的。以前高一的时候,都会提前半个月通知到各个班,学生们准备节目的时间都很充足,但今年升到了高二,这个消息便显然比从前要来得晚,应该是怕学生们玩心重分了心。听时含沙讲,学校礼堂不够大,只够坐下一个年段的老师和学生——高一可以去礼堂现场,高二在自己班的教室里看直播。   至于高三,那是和所有活动都无缘了,除了几个特色班,其他的一律待在教室里自习。   根据校园网里的公告,每个班都要拿出一个节目来。时含沙在班里问了学生们的建议,从那些建议中挑选出几个符合标准的,再由学生们投票,最后才终于定下来一个主题。学生们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组织排练组织得特别勤快,效率也很高,没几天整个节目便有了雏形。   于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就在期待之中,到来了。   /////   联欢会在下午,但不少学生从上午就开始准备了。大家整理服装的整理服装,清点道具的清点道具,各自分工明确,等到中午吃完饭回来之后,就可以开始换衣服化妆了。   秦淮穿着时含沙统一给男生准备的白色衬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中捏着一张纸条,口中小声念叨着,还在记最后一段副歌的歌词。   负责给学生们化妆的是时含沙,为了这次的联欢会演出,她专门从家里带了一个一打开有好几层的那种大化妆箱过来。最先让她上手试妆的是班里她最得意的两位班干部——罗京和丁斯润。   虽然罗京个子高骨架大,下颌线清晰又漂亮,骨相极佳,但细细一看她的五官,就能发现她的眉眼走势是十分柔和的,一双浓眉像远山,野性之中带着让人惊叹的韵味。时含沙一边给她上妆,一边夸她夸个不停,罗京原本还紧张地绷着一张脸,后来没过多久便羞得闭上了眼,耳朵都红透了。   丁斯润站在她旁边,一边帮她盘头发,一边笑个不停,直到罗京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胳膊,她这才收了声。   时含沙化妆的技术还是不错的,给姑娘们画的妆容都各有特色,就算是平时看起来并不出众的女孩儿,经过她的手,也都变得很有辨识度,大气又自然。不过她大概是没怎么给男生上过妆,头几个到她那里化妆的男生,眼影和粉底的颜色没选好,虽算不上难看,但效果也没有理想到哪里去。   秦淮便是那几个“小白鼠”之一。   虽然他以前画过妆,但那也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很不习惯。那黏糊糊的粉底液一往脸上抹,他就总是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老感觉有哪里不太舒服,更不用说画眼线的时候——时含沙说,画了眼线这眼睛才能更有神,于是便喊了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摁住他的肩膀,硬是扒着他的眼皮给他把眼线画上了。   秦淮的肤色相较于其他人来说是有些偏黑的,因此那白得有些过头的粉底在他的脸上就显得有些突兀。但好在衬衫的领子还算高,把扣子扣到顶,遮住一半脖子,就也能把色差遮掩过去。   下午一点钟,校园网准时挂出了联欢会现场的直播链接。时含沙走上讲台去,噼里啪啦敲了半天键盘,智能白板上终于跳出了学校礼堂的舞台画面。   “连上了连上了!”   众人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一面讨论一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着看开场节目。   画面里,舞台上有五人正在专心致志调整设备。台面上摆着架子鼓和键盘,看起来他们应该是一个由学生们自发组成的乐队。场上最中央的位置站着一名穿衣风格很朋克的男生,亮闪闪的饰品几乎把耳朵都挂满。他脸很臭,肩上背着一把贝斯,还在调节麦架的高度。   在学生时代,这种个性鲜明的人是特别受欢迎的,更不用说这人本就长得好看,这再往聚光灯下一站,立马就把视线都给吸引了过去。   没过多久,热场节目正式开始。台上的乐队主唱对着麦克风试了一声“喂”,招得台下尖叫声一浪接着一浪。   秦淮两手撑在桌面上,伸长了脖子往屏幕上瞧,但他这位置看过去,窗外的天光正好在光滑的智能白板上投了一片占了大半画面的反光。秦淮看不清楚,便拎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一段。   他看着看着,突然想,自己要不要也去穿个耳洞玩玩儿……   节目顺序是按照各个年段的班级序号排的。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丁斯润和罗京两人便按照老师的指示维持好秩序,带着班级往外走。   他们这一届的教学楼离综合楼礼堂的位置很近,下了楼直接往西走就是,也不用拐弯儿。一大队人嬉笑打闹着,声音有些大了,就被在教学楼附近巡逻的老师训斥了两句。大家装模作样地安静了片刻,待走远一些,便又忍不住闹腾起来。   礼堂现场的气氛比在直播里看到的还要高很多,众人从综合楼靠河边的那一侧楼梯上去,才走到礼堂所在的那层楼,就已经听见了学生们的欢呼声。大家排队进入后台,所有人又紧张又兴奋,就算是已经排练了许多遍,在这时候也难免觉得没有底气。   秦淮站在人群里,还低着头在看他藏在袖口里的那张写满歌词的字条。   他其实早就将这些词记了下来,但一想到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他就忍不住担心自己掉链子,即使这是一个全班一起参与的合唱节目。想到这里,秦淮“啧”了一声,带了些对自己觉得“恨铁不成钢”的微妙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皮肤白皙干净,骨节分明,瘦而不干——它一点点靠近秦淮大腿侧边的裤子口袋,然后偷偷摸摸地,把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轻轻塞了进去。   秦淮抬头,对上枭遥的眼睛。   枭遥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袍,十分单薄的布料,却将他的身段衬托得极好;那平日里耷拉在额前的刘海也被撩了起来,用发胶固定在头顶,梳成了一个背头,看起来清爽精神许多;眼镜倒是没有摘,不过换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板的款式,变化不算很大。   秦淮收回目光,垂在身侧的手伸向口袋,从中将那颗圆滚滚的东西取了出来,问枭遥道:“这是什么?”   枭遥看着他手心的东西,轻声回答道:“糖。”   “谢谢,”秦淮捏了捏那颗圆圆的糖,糖纸发出清脆的声响,很轻,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几乎是听不见,他说道,“这又是荔枝味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曾提起过“荔枝味很好吃”的缘故,枭遥在之后就总是会给他塞荔枝味的糖果,有时候是直接给他,有时候是偷偷放进他的口袋里,就像今天这样。   闻言,枭遥点了一下头,神情中的期待难以掩饰。他笑道:"嗯!但这个是新上架的,据说糖的中间还有流心!”   “你还没吃过吗?”秦淮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枭遥说:“刚拆,给你的是第一颗。”   秦淮将手中的糖放回口袋里,又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有问枭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总是给自己带一颗糖。他其实不是特别爱吃糖,但他更不愿扫枭遥的兴致。   台上聚光灯暗下去,而后一束追光打在主持人身上。念完这段串词,就该四班上场了。   秦淮按照排练的队形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待到场上的光线再次熄灭以后,跟着队伍走上了舞台中央的大台阶。   他个子高,在排队形的时候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这也是整个舞台上看出去视野最高、最广的位置。   灯亮了,台下的观众们又鼓起掌来。   礼堂里的音箱播放着悠扬的乐声,舞台灯光照在脸上,皮肤渐渐发起烫来。待到一曲终了,秦淮的鼻子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鞠躬,转身,下台。直到跟着人群走出后台,嘈杂的环境音随着隔音门的关闭而瞬间变小的时候,秦淮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枭遥不知什么时候又跟到了他的旁边。他笑着,笑容和他平时的那种有些不大一样。枭遥小声道:“你唱歌,好听。”   秦淮完全不明白他的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自己又不是领唱,收音的麦克风也没有架在他面前,要说听到他唱歌的声音了,那纯属是扯淡。于是思索片刻,秦淮耸了耸肩,对他说:“你少哄我。”   枭遥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这时,后面一个班级要演出的学生正好从楼道的那一边走过来,刚才安静了没多久的环境瞬间又变得闹哄哄的。枭遥清了清嗓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就算说了对方也未必听得清楚,于是又把嘴巴闭上了。   “秦淮!”吕一哲从人群里冲出来,跑到秦淮的面前,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他的扮相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就显得有些滑稽了——灰扑扑的破烂麻布衣,脚底下是一双翘了毛边的草编鞋,就连脸上都抹了黑乎乎的灰,配合他标志性的、乱蓬蓬的鸡窝头,居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   他哈哈笑着,一扭头,便和枭遥来了个四目相对。吕一哲一愣,颇有些意外地“哟”了一声,而后也对他招呼道:“枭遥!你也在这里!”   枭遥点了点头,向他问了个好。   吕一哲道:“哎,我记得你们班在很后面吧?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你们老师不抓你吗?”   “我是来后台帮忙的。”枭遥说着,从长袍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带着挂绳的学生工作证——秦淮和吕一哲难得同步地感叹,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个东西藏到袖口里的。他说罢,又把证件塞了回去,而后左右手上下一换,从另一边的袖口里,拿出了一颗糖。   他伸出手,将手中的糖递给吕一哲,道:“这个给你。”   “什么?”   吕一哲接过,摊开手心一看,说道:“糖?”   “嗯,”枭遥道,“夹心的。”   他话都没说完,吕一哲便已将糖纸拆开,把糖果丢进了嘴里,“嘎嘣”两下咬碎了。   “吕一哲别聊了!过来排队!要上场了!”   听见有人在催促了,吕一哲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对着枭遥竖了一个大拇指,示意这糖确实好吃,而后对着他与他身旁的秦淮说道:“走了啊!”   秦淮冲他抬了一下下巴,算是招呼了。   待人走后,周围又静下来。方才秦淮他们班下场之后,学生们便都散开了,有的选择回教室,有的选择绕到观众席后面去看个热闹,因此楼道里基本都走空了,就剩了秦淮还在这里。   他瞄向枭遥,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顿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忙将视线收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继续目视前方——他的前方是一扇杂物间的门,没什么可看的。   枭遥对他道:“你一会儿回教室吗?”   听见这个问题,秦淮想了想,回答道:“嗯。”   虽说回教室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能做什么。绕去观众席看接下来的表演吗?他也没有多大兴趣。比起这些,他大概还是更加希望自己能把作业提前写一点,那样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少带两本书。   “一点都不愿意再待会儿吗?”枭遥似乎对他的答复不太满意,说道,“再过几个节目就到我们班了,你就不想看看我这个扮相是要演什么?”   秦淮看着他,毫无起伏地讲:“不是很想。”   “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枭遥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   开学了,更新频率基本上会比较乱了,专业的缘故所以每天回到寝室都半死不活的,精力和时间不是很够。   大概率会像最近一样,把两章合在一起写。虽然更新次数少了,但是字数还是差不多的。   见谅~~   ————   跪求评论跪求海星~~~~ 第32章 缄默无言   秦淮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他原是不想留的,就算是看看热闹,也打算毫无存在感地去观众席最后面找个空位待着,但枭遥拽着他的袖子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拉扯半天,他衬衫胸口的扣子都崩了一颗。至此,秦淮这才勉强答应,陪着枭遥待在后台。   说是后台,其实就是舞台两边被幕布遮住的侧台而已,空间不算特别大,靠墙的地方还堆了不少桌椅和道具,总有人要走来走去搬东西,也难落脚。秦淮总感觉自己怎么站都会妨碍到其他人,于是说:“我还是回去。”   枭遥在旁听见这话,手中整理文件夹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身,抓住秦淮的袖口,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秦淮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碍事。”   “那你就跟在我旁边,近一点,就不会被别人磕碰到了。”   他这话说得好像秦淮是在给他告状别人冲撞他似的。   秦淮有些发笑。   他想不通枭遥为何非要他留在这里,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待在这儿的必要。但看枭遥的态度,是怎么着都不会让他走了,万一再拉扯起来,到时候说不定又要崩掉一颗衣扣。   秦淮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找个理由先出去待会儿再说——毕竟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冷了,出去拿外套。”他对枭遥讲道,甩开对方的手,转身往外走。   枭遥复又拉住他,问:“你不会趁我不注意走掉了吧?”   秦淮点了一下头,道:“我会的。”   然而,这句话一出,枭遥却把手松开了。说不走的时候怎么都不信,这下说要走了,反倒是不再拦他了。秦淮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干脆也不想了,转身往门外走去。   上场之前,秦淮把厚外套挂在了外面楼梯的扶手上。他按照自己记忆里的路线找过去,却发现外套并不在那里。秦淮疑惑,扒在扶手上往下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顺着金属扶手滑了下去,正挂在下面一层楼的拐角处。   他叹出一口长气,迈步向下走。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回教室给你拿抑制剂,好不好?”   “不……好……”   楼道空荡荡的,即使是压低了音量的对话,在这样的空间里也能被放大很多。秦淮脚步一顿,探头看过去。   下面一层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一间公共卫生间,听声音,应该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你放开我,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其中一人又这样问道。   这声音其实有点耳熟,但秦淮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就听那人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一字一顿地讲了一声:“丁斯润。”   秦淮倒吸一口气,而后不自觉地将这口气提在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他来得未免有点太不巧了。   片刻过后,卫生间里走出一人。秦淮觉得看人八卦不太道德,于是忙将脖子缩了回去,直愣愣地面对墙壁站了一会儿,待到脚步声远去,这才轻手轻脚地继续下楼去。   越往下走,空气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信息素味道便越发明显。秦淮神经紧绷,生怕自己会被影响,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对于Omega的信息素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后颈处的腺体都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发热,也没有隐隐作痛。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在意,只当是自己接触得不够多,侥幸罢了。   秦淮拿上自己的衣服,匆匆上楼去。   /////   从秦淮回来之后,枭遥的表情就有些古怪,尤其是当秦淮被人挤得不小心撞到他的身上的时候,枭遥的脸色尤其难看。但就算是这样,枭遥也没有问什么——尽管秦淮有种直觉,他应该是想要问什么的。两人相对无言,直到枭遥准备上场之前,去把自己的校服外套拿来塞到秦淮的手上了,这才开口说了一句:“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   虽然这说的是个问句,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任何请求的意思,东西也是直接怼到秦淮怀里的。后者完全不晓得枭遥又在生什么气,一头雾水地接下校服外套,看着枭遥在黑暗中走上台去。   “啪”地一声,场灯开了。   带着淡淡橙色的灯光在一瞬间倾泻于舞台中央那少年的身上,他的发顶,他的双肩,被光描出一片模糊的光晕。而后音乐声起,枭遥一手背于腰后,慢慢转过身来。   这是秦淮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悲痛、绝望,双眼之中仿佛承载着万千河山的重量,令人动容。   紧接着,一声枪响!   秦淮站在侧台,舞台的音箱就在他头顶,这突如其来的音效直接把他吓了个哆嗦。秦淮脱口暗骂一声,再往台上看去时,枭遥已经倒下了。   他那长袍的衣摆皱巴巴地铺在地上,配合背景音乐中的念白,让观众的心也随之被紧紧揪起。   “先生!先生!”   就在这时,在舞台两侧等待上场的、穿着青黑色学生服的学生们冲了出去,口中高声喊着“先生”,踉踉跄跄地扑上去,聚在倒地的枭遥周围。   “啪!”场灯灭了。   虽然环境暗下来,但秦淮站的这个位置还是能看清台上所有人的行动——就见那些学生们迅速散开,分成几小群站到舞台的各个角落,枭遥则蹑手蹑脚地从他们的后面爬了出来,手脚并用地压低身子从旁退场。   秦淮:“……?”   枭遥的戏份到此结束。   “你……”秦淮欲言又止。   枭遥站直身子,缓步向他走来,神态自若,仿佛刚刚鬼鬼祟祟在地上爬行的不是他一样。他走得离秦淮近了一些,而后从对方的手中拿过自己的衣服,接着秦淮的话说道:“我怎么了?”   秦淮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重新热闹起来的舞台,问道:“你演完了?”   “演完了。”枭遥点点头。   秦淮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闭上眼,别开脸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看枭遥上场时的那个模样,他还以为对方是个怎样重要的关键角色,少说得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台上,可秦淮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枭遥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刚上去没过几分钟就杀青了。   “我们去观众席看吧。”枭遥说道。   秦淮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从后台到观众席,直接走这层楼的楼道是走不通的,要先下一层楼,再从那层楼的走廊绕过去。秦淮双手插着兜,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在枭遥的身后,和他保持着四节台阶的距离。   从平台走向楼梯,又下了楼梯到达平台。秦淮神游着,并未发现枭遥在某时已停下了脚步。秦淮一个不注意,一脑门儿撞到了枭遥的背上。   “你又干什……”秦淮脱口要骂,但话还未说完,肩膀就被人推了一把。   枭遥用的力气并不大,与其说是真的想把他推倒,不如说只是在泄愤——虽然也并不知道有什么愤可泄的,但秦淮就觉得他像是在“泄愤”。   “有病?”秦淮后退两步稳住重心,抬眼看向面前的人,烦躁地骂道。   枭遥正看着他,即使与他目光相对也毫不退让。他拧着眉,嘴角下撇,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秦淮,看着看着,眼眶就有点湿润了。   秦淮不明所以。   “你身上有Omega的气味,”枭遥嘟囔着嘴说道,语气硬邦邦的,“我要跟老师举报,你早恋!”   秦淮人都懵了。他疑惑地“啊”了一声,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枭遥这莫名其妙的逻辑,立即下意识反驳道:“你犯什么毛病啊?”   枭遥还是咬着牙,气呼呼的,也不解释,就管自己在那里重复那句话:“我要跟老师举报,你早恋!”   秦淮抬起手,朝着枭遥的肩膀用力推了一把。相比枭遥推他的那一下来说,秦淮用的力气可就不算小了。枭遥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秦淮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驳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话音落下,枭遥立刻一个大跨步冲了上来,又朝着秦淮推了一把。   秦淮怒火中烧,一脚踹过去,骂道:“你发什么神经!你要问你就给老子说清楚!在这里跟个哑巴一样屁都不放一个!还动手!什么意思?我顺着你你就真觉得我好欺负吗!”   枭遥被他一脚踹到地上,吃痛地闷哼一声。秦淮下手并未收着劲儿,这一下应该是很疼的,但枭遥却并未因此停住动作,而是立刻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又朝秦淮扑去。   秦淮肺都快气炸了,不知道这个人一天到晚都在发什么疯。他摁住枭遥,大声喊他道:“枭遥!”   枭遥充耳不闻,挣开他抓来的手。   “枭遥!”   枭遥还是听不进去。   “枭遥!”秦淮再次将他踹开,道,“你再这样莫名其妙的,我可就真不让着你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威胁起了作用,枭遥的动作居然停了下来。在刚刚几回合的推搡之中,他的眼镜早被弄掉了,发型也变得乱七八糟的,一缕刘海从旁滑落,晃晃悠悠地挂在他的眉前。   枭遥盯着秦淮的眼睛,突然,猝不及防从眼眶中掉落一滴泪。   秦淮懵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既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哭。就算真的觉得委屈,那也应该是秦淮才对啊——莫名其妙被打的是他,莫名其妙被指认“早恋”的也是他,枭遥到底是在哭什么啊!   “你……你……”   枭遥抽抽嗒嗒的,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半天都没能讲出接下来的内容。秦淮没有耐心听下去了,开口打断道:“我什么我?你说不清楚话你就不要说,哭什么哭?”   “你……你……”枭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说,“你早恋!”   “你神经病!”秦淮立即接话,骂他道,“你是在放什么屁?瞎说八道也要有证据吧?证据呢?来,你说我早恋,你先说服我,我看看是谁跟我早恋,我怎么不知道!”   枭遥上前一小步,道:“你身上有Omega的味道!”   “证据呢!”   “这就是证据!”   “你莫名其妙!”秦淮翻一个白眼,抱着胳膊坐到身后的台阶上,说道,“而且!就算我真的早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枭遥愣住了。   他慢慢垂下眼,似乎这句话真的给了他一些打击。他垂着脑袋,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秦淮有些看不下去,抬起手拽住枭遥的袖子,把人拉到自己旁边,示意对方坐下。枭遥应该是真的冷静下来了,也不反抗,小步小步挪到他旁边,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脑子清醒一点没有?”秦淮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塞到枭遥手里,说道,“清醒了你就跟我讲讲,你是干什么非得来这么一出?来,说给我听听。”   枭遥捏着手里那包秦淮给他的纸巾,紧紧抿着唇,半天没出声。   秦淮叹出一口长气,又把纸巾从枭遥的手里拿了回来,打开,从中取出一张。他揪住纸巾的一个角,手腕一甩,纸巾便展开了。他粗暴地把这张纸拍到枭遥脸上,纸巾立刻显现出两条泪痕。   “哑巴啊,说话!”秦淮道。   枭遥吸了吸鼻子,抬起手将粘在脸上的纸巾揭下,说道:“你从拿外套回来以后,身上就有一股Omega的气味。刚刚下来的时候,在这层楼我也闻到了。就在卫生间附近,很浓。”   他这么一解释,秦淮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虽说学校是不允许学生们谈恋爱的,但身在青春期的孩子们总是情感比较丰富,难免有人是会偷偷触红线的。而一般来说,像艺术楼或者综合楼这种人不多的地方就成了学生情侣们的相会地点,这些地方的卫生间尤其是重灾区——这里的卫生间基本没什么人来,都很干净,也没有什么气味,门口更没有监控,要拉个小手抱一抱什么的,在这里是最方便的了。   枭遥误会了他,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秦淮哭笑不得,说道:“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枭遥扭头看他,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你是不是跟个Omega在这里……在这里……所以才沾上气味的?”   他在说到“在这里”的时候,好半晌都没能讲出来“在这里”干什么。秦淮注意到,他的耳朵很微妙地泛起了一丝绯色,很明显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了。   秦淮一巴掌扇在枭遥的后脑勺,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枭遥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我说对了吧。”   “说对个屁!”秦淮翻了个白眼,道,“我就是路过,你能明白吗?路过!气味是不小心沾上的。”   枭遥看向他。   “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秦淮说,“先前说要跟我做朋友,要跟我玩儿的是你,现在这样闹来闹去的也是你。你就不能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吗?你难道是三岁小孩吗?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   他这一连串的话出来,直接将枭遥堵得哑口无言。不过说实话,要真这么算起来,确实是枭遥理亏,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秦淮还在继续道:“还有,我不是脾气好的人,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是会骂你,我就是会揍你,谁都不是例外,就算是吕一哲,他跟我玩儿了那么久,我还是不会留情。你要是忍不了你就不要忍,你走就是了,每次都哭鼻子算什么?难道是我欺负你吗?”   枭遥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安静许久,枭遥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说:“对不起。”   对不起。   这句话秦淮也从他口中听过许多次了,多到数都数不清楚。   秦淮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想听。”   说罢,两人缄默无言。   秦淮和枭遥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并排坐着。楼上礼堂里热闹的声音闷闷地透过隔音门传出来,能听见音乐、欢呼,还有偶尔出门来的学生们的谈话声。   但这层楼的楼道静悄悄的,只有秦淮起身离开的脚步声回响着。   【作者有话说】   小朋友们吵架了 第33章 她   秦淮拖着步子走回了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学生们都搬着椅子跟朋友们坐到一起,有说有笑地看着智能白板上显示的学校礼堂里的联欢会画面。整个屋子里闹哄哄的,吵得秦淮头疼。   他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几乎是如跌倒一般坐了下来。   桌面上还铺着他只写了一半且离开时没来得及收拾好的数学练习卷。秦淮看了一眼,觉得心烦意乱,干脆直接将卷子一抓,甩进了桌兜里。   他靠着椅背坐着,侧首看向窗外教学楼前的那几棵银杏树。   “丁斯润和罗京呢?怎么还没回来吗?”讲台上,时含沙伸长脖子朝底下张望一圈,并未发现她要找的人的身影,于是开口问道。   坐在前排的有个学生回答道:“应该是还在综合楼看演出吧,要不要我帮老师喊回来?”   时含沙想了想,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你帮我把她俩叫回来吧,就说我有事儿要交代。”   那学生应了一声,拉着自己旁边的朋友,便起身跑出教室了。   没过一会儿,罗京和丁斯润就被带了回来。   平时这两人走在一起时,必定是挽着手并着肩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可此时她俩一进教室,立马就让人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丁斯润走在前,眼眶红红的,即使戴着眼镜也遮不住那双略显红肿的眼;罗京走在后,少说和丁斯润隔了有五六步的距离,目光低低垂着,像是不知道该看哪里,整个人也有些紧绷,动作很不自然。   两人在路过秦淮身边时,秦淮嗅到了一股非常浅淡的、Alpha的信息素味道。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这应该是从丁斯润的身上散出来的。可丁斯润是Omega,按理来说这信息素不可能是她的。   秦淮又将目光移到了罗京的身上。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这应该是罗京的气味才对——罗京曾在一节体育课上摔过一跤,小腿被篮球架的尖锐处划破了一条口子,信息素便随着血液的渗出而难以控制地泄露了一些。秦淮应该没有记错。   可是罗京的信息素,为什么会被丁斯润沾上?   想到这里,秦淮又回忆起他在综合楼时无意间在楼道里听到的那段对话。他原先还觉得其中一个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是谁,可此时此刻看见罗京,他就突然有了答案。   “你们俩吵架了?”待罗京与丁斯润两人走到讲台旁,时含沙也察觉到了不对,开口问道。   闻言,丁斯润一言不发,两只手相握着垂在身前,手指不安地搅动着。罗京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时含沙开口道:“没有,老师。”   罗京都如此说了,时含沙便也不好再追问了。她叹了一口气,将夹在教案里的两张表格取出,递给两人,说道:“这学期按照咱们班德育分的排名,你们两个可以申请入团积极分子。这是德育处下发的表格,你们有空填一下,返校的时候交给我。”   站在前面的丁斯润伸手接过,而后低着头,将其中一份表格转交给了身后的罗京。   时含沙道:“正式确定这个名额的时间在明年四五月份,所以你们近期不用太操心,这些事情我都会帮你们操心好的。”   丁斯润在前小声应道:“谢谢老师。”   话音落下,时含沙看着这两人,又问了一遍,道:“你们没发生什么矛盾吧?”   “没有。”丁斯润和罗京异口同声答道。   “没有就好,”时含沙笑了笑,说,“学生们之间有冲突是很正常的啊,要是自己解决不好,就来找老师,老师会帮你们的,啊。”   丁斯润和罗京点了点头,便按照时含沙的指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们俩身高差大,被安排的座位也隔了很远。从前这种相对自由的时间里,丁斯润都会和罗京前面的人商量着换个位置,好让她俩坐到一起,可此时此刻却成了个例外。   罗京紧紧抿着唇,将桌面上的书一本本拿起来重新叠了一遍,放好,接着又把自己的所有笔拿出来数了一遍,然后归回原位。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了个遍,没有什么可以再折腾了,她便把自己的扎得高高的马尾辫拆了开来,用手指梳着长发,绑了一个低位的丸子头。   直到坐在教室最前一拍的丁斯润回过头来远远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停止自己乱七八糟的小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托着下巴发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作者有话说】   高中生们丰富的情感呀~~   ————   下周可能更新要缓一缓了,最近状态真的半死不活,而且很浮躁,我可能需要浅浅沉淀几天~   私密马赛……!   ————   求评论求海星~~~ 第34章 哦   “晚上出不出来玩?”   秦淮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手机被夹在肩膀与脸颊之间。他哼了一声笑,对电话那头的吕一哲说:“不去。”   “哎!这可是跨年!出来吧出来吧——我还叫了其他人一起!”   秦淮转身推开厨房的门,“啪哒啪哒”踩着拖鞋走到客厅,直挺挺地倒进了沙发里,仍拒绝道:“叫谁也不去。”   “求你了大哥……”手机听筒里传来吕一哲哀嚎的声音,“我真的很想出去玩……”   秦淮翻了个身,从身后抽出一个抱枕垫在腿下,而后支着胳膊撑起脑袋,侧躺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他说:“我真不出去了,饭菜我都烧好了,你喊别人一块儿吧。”   “我喊谁啊我能……我们班的几个不去,找你们班的吧,罗京不去,你也不要去……”   秦淮随口接道:“你不是说你已经叫上其他人了吗?”   吕一哲说:“我叫了啊!就枭遥一个肯去……你们不是玩儿挺好的吗?一块儿呗。”   闻言,秦淮举着遥控器换台的动作一顿。若是前两天问他,他有空的话也就这么答应下来了,可放到现在……秦淮心里还是怄着一口气的。他有些不大爽快地磨了磨后槽牙,回答道:“那你跟他去,我不去。”   “枭遥还是听我说会叫上你才答应我的!”吕一哲越说越没底气,“你真的不考虑吗……”   “不考虑,”秦淮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愉快,他说道,“再一个星期可就期末考了,你还是待家里复习吧,要是考不好你想想这个年你怎么过。”   期末考成绩差过不好年这种事,吕一哲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听到秦淮的提醒,他瞬间扫了兴,嘀嘀咕咕的,应该是在抱怨他那爱拿鸡毛掸子对他实施“男女双打”的爹妈。过了一会儿,吕一哲道:“你说得对!我还是去复习吧!我过年的时候再喊你出来玩!你那个时候要答应我啊!”   秦淮闻言“嗯”了一声,答应道:“知道了。”   挂断了电话,秦淮放下手机,伸长胳膊往沙发上一瘫,叹出长长一口气。   “咚咚——”   有人敲门,紧接着,门外响起秦漾的声音:“哥!快开门!外面冷死了!”   秦淮坐起身来,伸脚踩进拖鞋,走到玄关处,拧下了门把手。   秦漾穿着厚厚的羽绒衣,个子小小的,站在门框边上看上去像一块圆墩墩的棉花糖。她两手揣在口袋里,缩着脖子从秦淮身边挤了过去,把脚上的鞋往玄关的角落里一甩,点着脚尖一跳一跳地进了屋。   秦淮目光跟着她,提着秦漾的毛绒拖鞋追上去,道:“穿鞋!穿鞋!”   徐华提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站在门口,看着在屋子里玩跑酷的俩兄妹,没忍住笑出来。他走进屋,空出一只手来转身关上门,提醒道:“小心别摔了。”   秦漾被秦淮摁在沙发上,不情不愿地看着正在给自己穿鞋的秦淮,哼唧道:“拖鞋穿着热……”   “那你着凉了感冒了就别抓着我哭。”秦淮拍开她伸过来想要除去拖鞋的手,说道。他站起身,走去玄关处将秦漾乱甩的鞋子摆好,而后接下徐华手上拎着的袋子,将它们放到电视边的矮柜上,讲道:“饭菜都烧好了,先吃饭吧。”   天气凉了,饭菜在桌上还没放多久,热气就已散去大半了。秦淮本想着要不要再去热一热,可秦漾和徐华都表示无所谓,他便也不再折腾,坐下一块儿吃饭了。   秦淮扭头看了一眼徐华带回来的那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问道:“都买了些什么?这么多。”   “零食,”秦漾一边啃着排骨,一边有些口齿不清地答道,“还有水果……可以给爸爸带去一些。”   闻言,秦淮点了一下头,扒着饭接话道:“约的时间应该是明天吧?”   “嗯,明天。”秦漾应道。   徐华抬头瞥了眼两人,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没有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前的这两个孩子已能如此自然地谈起这个话题,好像从前让他们变得敏感而小心的这件事已在时间里被磨去了一部分令人痛苦的尖刺。徐华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如何——他是该庆幸那些不幸已经过去了,还是该为此感到悲哀——十几岁的孩子的记忆中缺失的属于父母的那一部分,由他们自己的成长填补上了。   而那些缺口,究竟是真的被治愈了,还是只是装作没关系……谁都不知道。   这顿饭吃得有说有笑,型号过时的电视机里还播放着略显无趣的跨年晚会,晚会的舞台上,不认识的明星在唱没有听过的歌,不过即使不认识也没关系,反正只是听个热闹。   “叮——”   放在桌沿的手机响了一声,秦漾瞥了一眼屏幕,而后往嘴里扒饭的速度突然快起来。秦淮咽下口中的食物,提醒道:“你吃这么急干什么,没人跟你抢,别噎着。”   秦漾着急忙慌把碗里的饭和菜全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对秦淮说:“我朋友约我出去玩,已经在路口等我了!”   “朋友?”听见这话,秦淮凑上前去,问道,“男的女的?Alpha还是Omega还是Beta?我认不认识?”   秦漾白了他一眼,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Beta,女生,你不认识。”说罢,她便站起身来,一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裹,一边往门外跑,中途还回过头来对徐华说了句:“我走了哈!”   秦淮捧着碗一脸懵,思索片刻,立刻放下手中餐具,拿上外套追了出去。   “大半夜你一个人不安全!我要跟着!”   秦漾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随便你!”   徐华看着那已跑出老远的两兄妹,微笑着呼出长长一口气。   /////   夜里凉了,秦淮曲着腿坐在路边花坛的石头沿上,双手缩在袖口里,有些困倦地看着马路对面的烧烤店——秦漾正和她的朋友们坐在烧烤店门口的摊位,一边吃着热腾腾的串儿,一边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秦淮其实本可以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那样他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团在马路边吹冷风。可秦淮知道,他嘴笨不会聊天,长得还不好亲近,再加上他是秦漾的哥哥,其他小朋友看到他,估计会有些放不开。   于是他最后还是决定就在马路对面蹲着,等秦漾玩儿够了,再一块儿回家。   不过就这么待着,难免会觉得有些无聊。秦淮掏出手机,本是想找些消遣,结果在主界面来回划了好几遍,都没找到一个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小游戏。他觉得有点没意思,回忆片刻,想起来微信小程序里还有些小游戏可以玩,于是便调整了一下坐姿,打开了“跳一跳”。   该说不说,人在无聊的时候,干什么都会觉得特别有意思。秦淮聚精会神,紧紧抿着双唇,生怕一个分心,那长得像感叹号似的游戏角色就站不稳掉下去。短短十几分钟,他已经刷新了自己的三次记录了。   他用食指在屏幕上戳着,口中还喃喃自语道:“一,跳!一二,跳!”   “嗡——”   秦淮专心致志在心中数着节奏,突然,一个消息框从屏幕上方弹出来,伴随着“嗡”的一声震动声,将他好不容易摸索到的手感彻底打散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游戏角色从方块的边边角上掉了下去,而后屏幕一灰,跳出“再试一次”的字样。   秦淮烦躁地“啧”了一声,退出了小游戏——他倒要看看是谁非要在这个时候给他发消息。   最新的一条消息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聊天列表的第二个方框——第一个方框上显示的联系人是秦漾,被秦淮设置成了置顶。秦淮皱了皱眉,点进了那显示着小红点的第二个方框。   他没有给这个人备注,不过那只有一个句号的用户昵称,在他的联系人里也找不出第二个。   对方发来的消息气泡里只写了两个字——“在吗”,连个句末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秦淮向来最讨厌别人发消息不说干什么,只问一句在不在。于是他在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一点想要回复的欲望都没有。秦淮只是垂着眼对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然后将屏幕摁灭了。   “嗡——”   又是一声消息提示音。秦淮叹了一口气,点开了聊天框。   “你吃过饭了吗?”   非常生硬的一句问候。   秦淮看着屏幕上方显示着的时间——二十二点五十二分。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问别人吃没吃饭啊?   虽然心里是这么骂的,但秦淮还是在输入框中打字道:“吃过了。”   消息发出的下一秒,对面便回复了:“哦。”   单一个字,哦。   秦淮脸都绿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听学长学姐说,大二的课程会稍微少一点,我便以为开学之后也可以保持更新频率,但没想到每一天!都是!早八!!想捶爆地球的第123456天…… 第35章 风雪和他的雨   秦淮本不想再搭理,可手机的新消息一条接着一条,不断的提示音扰得他快要烦死了。于是他点开枭遥的头像,愤懑地按下了“语音通话”的按键。   要说是吧?电话里一次说个够!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彩铃响了两声,然后断了。   秦淮:“?”   枭遥把他的电话,挂了。   “你**神经病吧!”秦淮忍不住对着手机怒骂一句,好像能透过屏幕骂到枭遥那里去似的。他不耐烦地喘了两口粗气,抓着后脑勺短得几乎竖起来的头发,再次给枭遥拨了过去。   彩铃音乐响了半分钟,终于接通了。   “喂?”枭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音质并不是很好,因此听起来有些不大清楚,还带着非常明显的电流声。   秦淮怒冲冲开口道:“你发那么多消息搞什么啊!我吃过饭了!穿了三件衣服!家里有人!后天是一月二号!气温不知道!不在家!”   他这一连串话炮轰似的扔了过去,片刻过后,不论是电话的这一头还是那一头,都突然显得特别安静。过去很久,听筒里才再次传来枭遥弱弱的声音:“你不在家?”   他这句话问得很轻,也可能是通话音质不好所以听起来很轻。秦淮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翻了个白眼,回道:“嗯。”   得到确认以后,枭遥的情绪似乎变得更加低落。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闷闷“哦”了一声,尾调拉得很长。秦淮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满。   “怎么了。”秦淮问道,语气平得像是在说什么陈述句。   枭遥回答:“我在你家门口。”   “啊??”   “嗯。我在你家门口。”   秦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叉着腰再次询问:“你说你在我家门口?”   枭遥道:“是的。”   这人……   秦淮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接着缓缓将这口气呼了出来。他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枭遥的行为逻辑简直是真的、真的、真的令人摸不着头脑。或者说,他完全不知道枭遥做事儿有什么逻辑可言。   秦淮问:“你来找我什么事儿?”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接着响起枭遥的声音:“不知道。”   “不知道?”秦淮气笑了。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居然一时觉得无话可说。“你不知道要干嘛,你还来找我?”他这样问道。   枭遥沉吟片刻,然后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   秦淮此时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觉得滑稽还是觉得生气了。他将贴在耳边的手机拿开,给枭遥发去了一个定位,接着顺手打开免提,对着手机麦克风讲道:“我在这里。”   说罢,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过不过来你随意,别蹲在我家门口就行。像变态。”   “哦,”扬声器里传来枭遥的回话声,气息有些不稳,应该是已经在往社区外走了,他辩解道,“我不是变态。”   秦淮“哧”了一声,说:“随便你。”   烧烤店离他家并没有很远,也就一公里多一点儿,不紧不慢的话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不过枭遥来得比秦淮想象中要更快一些,他感觉电话才挂断了几分钟,枭遥就到了。   对方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质短棉袄,里头穿了一件同样是黑色的高领内搭,下半身搭配一条依旧是黑色的牛仔裤……以及还是黑色的鞋子——秦淮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出来,这个近乎融进夜色里的、正朝他这里移动的东西是个人。   “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待枭遥走近,秦淮站起身,略有些刻薄地评价道。   闻言,枭遥的脚步一顿,接着抬起眼看着秦淮,用一种纯真且无辜的表情说道:“我是来看你的。”   不是“来找你”,而是“来看你”。这话里的意味莫名就变得有些微妙了。就像谁死了,亲朋好友来扫墓的时候说的那种“我来看看你”一样。   秦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总感觉对方是故意在用这话呛自己,可对着枭遥那副单纯得有些显蠢的表情,秦淮残存的良心和素质还是没能把骂他的话说出口。   于是秦淮提了一口气,却还是不太服气地咽下去了。   “你没自己的朋友吗?”秦淮重新在花坛边沿坐下,将歪去一边的围巾掖进外套领子里,讲道,“跨年夜出来瞎溜达干什么。”   枭遥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旁坐下,又跟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而后答道:“没有。”   “啊?”秦淮没能立刻明白。   于是枭遥略作补充,又回答了一遍:“除了你,没有朋友。”   此话一出,秦淮有些愣住了。   他知道枭遥的性格可能不太合群,但没想到已经到了除了他以外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地步。思绪转到这里,秦淮突然觉得自己说话似乎有些太过分了……枭遥就他一个朋友,他还一天到晚对人家冷嘲热讽的,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   秦淮余光瞥向身旁的人,想了想,大概是在思索自己的措辞,而后开口“安慰”道:“你还挺惨的。”   你还挺惨的。   这句话应该够有同情心了吧?   枭遥没出声回应他,只是扁了扁嘴巴,似乎对秦淮的这个反应不是很满意。   夜里的风愈发凉起来,秦淮模糊记得他出门前看过天气,今晚有雨。于是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发现确实阴沉沉的,可空气却算不得有多潮湿。大概是天气预报不准吧,他想。   天气预报总是不准的。   “你吃过饭了吗?”旁边的人突然这样问他。   秦淮看了枭遥一眼,刚想出口驳他“你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可一想到方才的对话,他便说不出口了。良久,他才扁了扁嘴,说道:“吃过了。”   枭遥却说:“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闻言,秦淮看向他,表情中的不解几乎是将“你是不是有病”写在了脸上。可他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撇了一下嘴角,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你不觉得我莫名其妙吗?”枭遥又问。   这问题都抛出来了,秦淮也不好装作没听见。于是他点了点头,沉默着作出回答。   “就算是觉得我莫名其妙,你还是愿意做我的朋友,”枭遥的语气突然欢快起来,说道,“你真的是个好人!”   秦淮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夜风呼啦啦吹了两下,天上飘下了雪花。   “下雪了!棚!棚!”   马路对面的烧烤摊突然更加热闹起来,几个热心的客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帮着老板支起挡雨的棚子——虽然老板只是举着手在旁边欲言又止……雪一时半会儿下不大,倒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钢管都要掉进炉子里了!   秦漾一拍大腿,举着烤串哈哈大笑起来。秦淮远远看着她,也忍不住开始发笑。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风的缘故,秦淮笑着笑着,不知道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眼眶突然变得湿润起来,在路灯下泛着细碎的水光。   身旁的人扭头看着他,看着他笑,又看着他哭。   枭遥有些无措了。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唇瓣张开又合上,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如鲠在喉,难以脱口。   不知过去多久,秦淮欲盖弥彰的笑声渐渐弱了,脑袋无力地垂下去,将脸埋进臂弯,只剩下微弱的哽咽。   枭遥紧紧抿着唇,半晌,硬邦邦地问出一句:“你热不热?”   大冬天的,零度左右的气温,枭遥居然问他,热不热?   秦淮破涕为笑的声音闷闷地从他遮掩着脸的袖子里传出来——他大概是真的服了这个情商低得有些蠢的人了。秦淮抬起脸来,并顺势在自己的袖口上蹭了蹭被泪打湿的脸颊。他斜过眼,看着身旁的枭遥,佯装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讲道:“我讨厌你。”   他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一片树林刚刚下过一场雨。   枭遥愣愣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你又讨厌我了……”   秦淮伸出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骗你的!”他说。   枭遥身形歪了一下,而后迟钝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秦淮问他。   枭遥点了点头,回答:“不知道!”   “你的智商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第36章 知道   “不知道!”   枭遥总是对他说不知道,于是几个问题问到后来,秦淮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比如秦淮会故意使坏道:“说‘不知道’的是傻子。”   枭遥听见了,也还是乐呵呵地晃两下脑袋,挠一挠被风吹红的耳朵尖尖,说:“不知道!”   秦淮实在拿他没办法,逗着逗着,竟然真的生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想法来,于是到后来,他便也不说话了。   雪下得不大,一阵过去,就又只剩下干巴巴的凉风。对面的烧烤摊冒出阵阵热气,食物的香味儿好像顺着路灯的光线攀了过来。秦淮吃过饭了,本来也没有再加一顿的打算,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儿嘴馋。   枭遥在旁盯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好像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也慢悠悠把目光投到了马路对面的烧烤摊。   “你饿不饿?”枭遥问。   秦淮揉了揉鼻子,又清了一声嗓,而后倔强地摇了摇头,说道:“不饿。”   枭遥却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和袖子,说:“可是我好饿。”   “哦,”秦淮抬头看了他一眼, 问道,“那你要吃什么?”   闻言,枭遥伸手指了一下马路对面。他没有出声回答,不过答案倒是已经很明确了。   秦淮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掖了掖围巾,抬脚往斑马线走过去。枭遥微微愣了一瞬,而后勾起唇角,小跑着跟了过去,喊道:“等等我!”   烧烤店的生意很好,室内已经坐满,室外也几乎找不到空着的桌椅了。秦淮走上前去,跟老板交涉片刻,接着便转过头对枭遥挥了一下手,自己则跟着老板往店里的厨房里走了。枭遥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是很愿意自己一个人杵在这里,于是拉上外套的拉链,跟着进去了。   老板是个很热情的人,走了一路聊了一路,差点连自己的身份证号都要报出来了。秦淮并不擅长与人交谈,枭遥就更不用说,于是听着老板的那些话,两人只能一边点头一边赞同,乱七八糟地“嗯嗯哦哦”地应着。老板说,厨房里还有一个折叠桌,可以搬出来用。   虽然客人很多,但室外支着的棚子很大,剩下的空间再添一张桌子还是绰绰有余。秦淮与枭遥搬了两个塑料凳面对面坐下,负责点单的店员很快就迎上来了。   秦淮是嘴硬说自己不想吃的,但枭遥还是把点菜的单子推到了他的面前,讲道:“我不知道吃什么,你帮我点吧。”   他讲话时的表情总是看起来无辜得不得了,秦淮盯了他几秒,发现竟然看不出什么破绽。   “你有忌口吗?”秦淮拿过桌上的点菜单子,又接过那店员递过来的笔,开口问道。   枭遥回答:“没有。”   “那你有特别想吃的吗?”   “想不出来,”枭遥说着,还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你帮我决定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秦淮使也懒得再追问,低下头开始点菜。   虽然枭遥说了没有要求也没有忌口,但秦淮还是一直在询问他的意见——毕竟他早说过,自己不吃。   “来!让一让啊!小心烫!小心烫!”   隔壁桌又上了一盘刚出炉的烤串,还在“滋滋”冒着油泡泡的烤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秦淮肚子里的馋虫叫嚣得不行,他实在没忍住,扭头偷偷瞥了一眼。   早知道就不装了……秦淮这下是真的有点饿了。   “点好了吗?”   听见枭遥的询问,秦淮“哦”了一声,将手中的笔放下,和菜单一起推了出去,道:“好了。”   等在旁边的店员本来伸手要接,却没想到枭遥先行了一步,把菜单拿过去了。他低头扫了一眼,接着拿起笔,在单子上又勾了几个菜品。   秦淮不解:“你点了什么?”   “不知道。”枭遥抬起头冲他一笑,而后将菜单和笔递给店员,又转回来,对着秦淮充愣道。   闻言,秦淮一耸肩一白眼,表示自己并不关心,随便他去。   菜点完了,店员便一边招呼着,一边拿着菜单往后厨跑。生意好,总是忙得热火朝天的。   “嗡——”   秦淮刚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想要擦一下桌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一声。他微微后仰了些身子,避免衣袖蹭到那还泛着油光的木质桌面,这才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消息是秦漾发来的——一张因为放大镜头画面而有些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是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穿着一身黑,发丝的走向被风吹得有些乱,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正脸,只有一个背影,但体态端正,意外的出众;另一人裹着厚厚的围巾,棉袄鼓鼓囊囊地堆在上半身,头发很短,看起来像是长长了些的板寸头,但不显邋遢,毕竟鬓角剃得很干净,应该也是注意打理的,只不过这样在刻板印象中相对憨厚的发型却配着一张神态有些阴森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非常好认的,照片上的人就是枭遥和秦淮。   秦淮抬起头,看了一眼和他隔了两桌人的秦漾。后者见他看过来,龇着牙冲他抬了两下眉毛,笑得很滑稽。   见她搞怪,秦淮无奈地扁了一下嘴,在聊天框中输入道:“吃饭就好好吃。”   很快,对面发来了回复:“坐你对面的是谁啊?”   秦淮瞟了一眼枭遥,打字道:“不认识。”   “不信。”   于是秦淮举起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了秦漾,什么角度都没找,直接对着毫无准备的秦漾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片刻过后,秦漾的咆哮声从前面传过来:“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嗡——”   手机又是一震,秦漾的头像后弹出了一条语音消息。秦淮憋着笑,没点开听,知道对方刚刚的那句咆哮就是喊给他听的,发过来的应该也是这一句。   虽然秦漾那边动静很大,但秦淮抬眼时,发现枭遥并没有东张西望,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透过他的镜片,好像蒙了一层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只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单纯地看着他。   秦淮方才还挂在嘴角的那抹弧度,在这一刻突然就显得有些微妙了。他清了一下嗓子,瞬间恢复了平时那副万事不关心的表情,淡淡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枭遥这样说着,像是没事儿找事儿干似的,伸出手推了推桌面上的纸巾盒,将它摆正了。   秦淮也懒得再问,便不说话了,抱着胳膊撑着桌子坐着,等店员上菜。   虽然烧烤店生意火爆,但后厨的效率还是不错的,没过多久,方才负责点单的店员便端了一盘烤串来,摆到了桌上。秦淮扫了一眼,抬起头对店员道:“炒粉麻烦快点上,谢谢。”   店员大着嗓门儿应了一声,又风风火火跑到后厨去了。   “你原来这么有礼貌吗?”   闻言,秦淮看向对面的人,似乎是想从枭遥的表情里找到什么故意嘲讽他的蛛丝马迹,但很可惜的是,枭遥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地表达一下自己的疑惑而已。不过就算如此,秦淮也还是没好气地驳他道:“关你屁事。”   枭遥“哦”了一声,又问他:“你饿了吗?”   “没有,”秦淮看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于是讲道,“是因为你说你饿我才催菜的。”   枭遥又“哦”了一声。   秦淮总是摸不清枭遥的意图是什么,好像他总是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了,什么其他的理由都没有。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当菜都上齐,枭遥把不是自己点的那些菜推得离秦淮更近的时候,秦淮才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好像不论自己怎么讲,枭遥都听不进去——真话也好,嘴硬也罢……也许说“听不进去”有点太极端了,但秦淮想,他总不可能真的能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我吃不完,你也吃。”枭遥讲道。   一个拙劣的理由,但从枭遥的口中讲出来,居然还算合理。不知怎么的,秦淮居然在听到这句话的这一瞬间生出了一种近乎痛觉的微妙感受——他像是一个近乎被涨破的气球,而枭遥则如同一根贴近他的针,于是气球被扎破了,那些曾被他一个人包容起来的东西都暴露在了空气里。他的倔强,他的口是心非,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连秦淮自己都未曾直面过的那些。   可是枭遥明明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而已。   秦淮的眼睫似乎在夜风里微微颤了颤。   他的目光从枭遥那双澄澈的眼睛上移开,而后缓缓投落到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盘炒粉丝上去。   花甲炒粉丝,散发着浓浓的油香,在这样寒冷的环境里悠悠飘着热气。   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不少已经崩塌瓦解的东西顺着这声叹气被丢去了。他从桌边挂着的筷子筒里取了一副廉价的一次性筷子,拆开筷子上软绵绵的塑封包装,而后拿起它,从面前的盘子里挑起一大团炒得有些焦了的粉丝,用力吹了吹,送进嘴里。 第37章 一步步频率   秦淮自认为和枭遥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人面对面坐着,明明在同一张桌子边上,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似的,都低着头吃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到后来,桌上的肉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店员又端上来两碗热汤,说是送的。虽然天气冷,但冒着热气的汤喝进胃里,热得发烫的温度还是直叫人冒汗。秦淮本就怕热,这时候更是闷得不得了,便把厚围巾解了下来,叠好,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秦淮皮肤的颜色像小麦,就算是到了冬天,晒的太阳少了,也没有变白一点儿。他将围巾解下以后,那截脖颈便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在烧烤店和路灯的两重暖光之下,肤色显得尤为漂亮。   枭遥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了。   虽然枭遥的视线收回得很快,但秦淮还是捕捉到了。他有些敏感地抬起左手盖住了自己的后颈,尽管他知道,从枭遥的角度根本看不见。   那里有一块疤——丑陋、刺眼、又令人恶心的一块疤。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在意起这个。是怕被看见吗?还是怕那些事情被问起?或许也不一定是怕……他不知道。太复杂了,就连秦淮自己都讲不出个理由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蠢得他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   秦淮穿得很厚,但冬夜寒风阵阵,冷意还是钻进了他的骨头。   枭遥又抬起眼看他,唇瓣张了张,似乎有些话想说。   秦淮忽视了。   风阵阵,残羹剩饭的余热都散去了。   /////   回去的路上,秦淮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秦漾走在他和枭遥的中间,左瞟一眼,又右瞟一眼,一丝大气都不敢喘。   她是从小和秦淮一起长大的,就算秦淮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她也能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就比如现在,虽然秦淮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知道,他的心情很差。   “看路。”秦淮突然开口提醒道。   秦漾闻言,刚想应一声,却没曾想走在她旁边的另一个人先她一步回应道:“哦。”   秦漾:?   她扭头打量起走在她另一侧的那个人——个头看起来比她哥稍微再高一点儿,当然不排除是发型比较蓬松的原因;戴着个眼镜,应该是个会读书的,但是镜片薄得像没有度数一样,也不排除只是起装饰性作用的可能性;穿衣服倒是挺有一套的……这个反驳不了。   长得……长得也不错!   秦漾还待细看,视野中突然闯入的一只手就摁着她的脑袋把她拽到后面去了,接着,秦淮的声音响起来,语气有些不爽快:“说了让你看路。”   虽然他的动作看起来粗暴,但其实根本没用多大劲儿,使的力气也就刚好能把秦漾拉开而已。   “我还以为你刚刚说看路的时候,是在跟我说话。”一旁,枭遥突然开口道。   听到这话,秦淮瞥向他。   秦漾被拉到另一边去了,秦淮和枭遥之间便没了间隔,再加上小路本就不宽敞,三人并排走,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的。秦淮注意到他和枭遥的距离似乎有些越来越近了,心突然猛地一跳,紧接着,脸色就有点难看起来。   “你……”枭遥发觉他神色不对,开口要问,话却哽在了喉头,半天没能继续说完。   几乎是同时,秦淮和枭遥的脚步停住了。   良久,秦淮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秦漾的肩膀,嗓音有些干哑地说:“你给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   秦漾见他面色越发苍白,心里不安,没等秦淮有下一步动作,她便抬起手拉住对方想问问怎么回事。   秦淮的体温高得吓人,就连裸露在外吹着冷风的手摸起来都是滚烫的。秦漾一惊,还待再问,秦淮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直直朝她身上栽去。   一股突如其来的青草香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来,如一根根针扎在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上。   秦漾被这近在咫尺的信息素冲击得头脑有些空白,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眼看秦淮就要倒在她身上,一只手却突然从旁伸了出来,将秦淮一把捞了过去。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香与草香,秦漾踉跄着后退两步,稳住身形。秦淮则被枭遥拉了过去,顺势跌在了他的怀里。   现在这个情况,秦漾这位Omega显然不能再和他们待在一处,万一被信息素影响,后果都是预料不到的。   秦淮虽然身体已经脱力,但意识还算清醒——躺在什么人的怀里,简直是丢死人的一件事。   于是他伸手在枭遥的肩膀上推了一把,似乎是想挣脱出来,但打在对方身上的拳头却软绵绵的,枭遥连晃都没有晃一下。这结果让他有些恼怒,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闹腾了。   想到这里,秦淮烦躁地“啧”了一声,抬起脚,在枭遥的靴子上踩了一个鞋印。   枭遥却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如他所愿地跟秦漾交代了当下的情况,又嘱咐了几句,请她就待在原地等家长来。   叶的沙沙声渐渐远了,最后被身上喧嚣如风声的疼痛掩盖过去。秦漾好像听不大清楚了,只模模糊糊意识到,有人在带着他往外走。   走到哪里呢?也不知道,也不清楚。   曾经让他感到厌恶的那一缕气味——如枯木般死气沉沉的气味——竟然在这一刻,在这某一瞬间,成为了他脑海中的某个抽象概念的具象符号,留下了一个复杂而矛盾的印记。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并不理性,因此他也清醒地对此感到不快。   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但秦淮只是拽了一下枭遥的袖子,低声对他说:“别走太远。”   枭遥听了,也只是点点头,像是真的完全心领神会,说道:“不会离那个女孩儿太远。”   他甚至还颇为贴心地安抚了这么一句,尽管他其实并没有询问过秦淮和那个女孩儿的关系。   风停了,树和草静下来,偶尔一两辆车从公路上驶过,带起地上的落叶,落叶在空中被托着卷了两圈,又回到地上。他们的脚步踩着地面上被路灯投出的斑驳的树影,一步两步,不知不觉配合成了一个频率。   一步、两步、三步……静静地。   静静的脚步声最后停在绿化带后的长椅边。   这条路的两边都设置了这样可供人休息的长椅,和人行道之间隔了一个绿化带,头顶有一年四季枝叶都很茂盛的桂花树遮挡,如果是秋天,飘香的落花就是地毯。周围的环卫工人在工作间隙时常会在这种长椅上坐着休息,所以长椅并不脏,抹一把,手上也没有留下什么泥和灰的痕迹。   枭遥和秦淮并排坐着,彼此衣袖弯折处突起的褶皱触碰到一起,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并没有更进一分。细细密密的疼痛伴随着信息素的扩散一点点在皮肤上攀爬、灼烧,滚烫的体温像粘稠的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   秦淮大概是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热给烧糊涂了,一双眼睛干得睁也睁不开,合上眼皮舒缓一会儿,因双眼干涩而分泌的泪水便将睫毛都打湿了,看起来又狼狈几分。枭遥也好不到哪儿去,虽说方才还能扶着秦淮走到长椅边坐下,但此时此刻也头昏脑胀得厉害,连脑袋都耷拉下去了。无力的身体全靠他搭在膝盖上的胳膊肘作为支撑才堪堪稳住,不至于摔倒。   两人的状态都差得不对劲,好在徐华没过多久便到了。   这名中年男人依旧骑着他那辆涂漆都被蹭得不忍直视的破电瓶车,才到路口的时候便开始“漾漾”“淮淮”地叫唤,直喊了好半天,才终于喘着粗气在秦漾面前停下——他简直像是从家里跑过来的。   “怎么回事儿?怎么了!”   徐华虽然有一身中年人都有的“年龄病”,但一着急,音量音调都会比平时高上几番,在此时空荡荡的街上响起,居然还能激起一轮回音,倒是显得极有底气了。   秦漾忙上去讲道:“哥他发了烧,信息素也控制不好,可能是腺体又出问题了。”   闻言,徐华慌里慌张地“呃”了几声,大概是急得说不清楚话了,好半天过去,才喊道:“去医院!”   早些年秦淮因为腺体的毛病出过一些事儿,从那以后,徐华就对此格外紧张了。 第38章 梦话   人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丢进了水里,所有的感官都被隔绝得很远。秦淮只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周围好像有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楚。   彻底虚无的黑暗蔓延至他的四肢和大脑,这熟悉而陌生的感受像从许多年前伸来的一柄长钩,恍惚之间,秦淮的意识仿佛又被拉回到那个静得令人发慌的夜。   /////   救护车的鸣笛声愈来愈远,围观的人们却还固执地留在原地,议论与指点如同污秽的散发着恶臭的长矛,尽管并无所谓的恶意,却依旧刺穿无辜者的胸膛。   人的哭喊是无用的,秦淮在这时候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他又做不到扮演一个坚强的无事人,毕竟他在这时仅仅只是一个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孩子。   屋内没有开灯,除了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几乎没有其他的光源。秦漾早已哭累了,侧躺在他的腿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秦淮的手却还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不知道是为了哄秦漾,还是也借此安慰一下自己。   不久之前,家里的大人们发泄一般冲围观的人们叫骂着,红着一双眼把他们送回到这个家以后,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好像直到这一刻,秦淮的耳边才终于安静下来。   静得像是聋了,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窗外偶尔响起的风声,听不到家里墙壁上挂着的钟表的走秒声,听不到近在眼前的秦漾的呼吸,也听不到自己的。   脑袋沉得发胀,所有的感官在某一瞬间都失去了它们本该有的作用,四周的墙壁像是牢笼,禁锢住了他的一切。秦淮的心痛得快要被拧碎了,肺部紧张地收缩着,好似要把所有的苦痛连同空气一起吐出去,却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眼泪砸在衣料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人的脑袋轰得炸开。   今夜过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呢?秦淮不敢想。   他才在人群中央看见过那躺在血泊之中的、血肉模糊的妈妈。   /////   昏昏沉沉之间,秦淮醒了。   噩梦的余温还湿润地残存在他的眼角,但也仅此而已了。秦淮下意识动了动胳膊,勉强抬起手,用掌根捻去了眼旁的泪痕,再一睁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其实倒也不算完全陌生—— 细看能看到裂纹的白色天花板,角落的墙皮都掉了一块;吊在顶上的灯管因为使用年限已久,底部已经堆积了一团团黑色的沉积物,不晓得是飞虫的尸体还是什么;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立式空调旧得发黄,就算有些异响也还是往外送着暖风;墙面上贴着卫生宣传的海报,还有七步洗手法的规范图示——很标准的、有些年头的医院的布置。   秦漾和徐华一起,正相互依靠着坐在留观床对面的长椅上,呼吸绵长,大概是实在太困,便就这么将就着打个盹。   秦淮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边。   那里还有一张床,不过浅蓝色的帘子遮了一半,并不能看清楚躺在那里的人的模样,不过光看衣着他就能知道,那是枭遥。   他看不到枭遥的脸,因此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睡着呢,还是醒了。毕竟在秦淮的认知里,枭遥是真的做得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发呆这种事的。   他睡着吗?还是醒着。秦淮又这样想道。   然而就在这时,躺在那张床上的人动了动,看样子像是要坐起来了。秦淮莫名有种窥视者被发现的心虚感,竟然下意识将脸转了回去,迅速闭上了眼,假装自己还没醒。但他又很快将自己给否认了,觉得没必要这样,于是复又将眼睁开,只是没有更多动作,望着天花板佯装发呆。   “秦淮。”旁边突然有人用气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秦淮不是很想搭理,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装作没听见又有点儿太刻意了,想到这,他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枭遥问:“你好点儿了吗?”   秦淮沉默片刻,回答道:“嗯。”   他们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响,但徐华本就睡得浅,这还没几句,他就被闹醒了。   中年男人的脸上总是带着疲态,一晚上没能好好睡,眼下的那片乌青就更为明显,一张脸沧桑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徐华抹了一把脸,刚要站起身,忽然注意到靠在他肩膀上小睡的秦漾,又顿住了。不过,他这么一动,秦漾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含糊着询问道:“怎么了?”   徐华安抚一般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起身到秦淮身边去了,一张嘴问了一连串的关心话。秦淮被他抓着胳膊看来看去,一句话都插不上,好半天,才终于找到一个气口儿,于是赶忙讲道:“我没事了。”   闻言,徐华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床沿坐了下来。   听徐华讲,送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除了急诊,其他的科室都下班了,所以目前来说也就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具体的问题要等到验血之后才能知道。秦淮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只是凌晨四点钟,离医生上班还有好几个小时。   他坐起身,打算先把徐华和秦漾送回去安置好,再谈检查的事情——反正今天正好放假,他回家收拾一下再来医院也是来得及的。   秦淮下床时,徐华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想要扶他,秦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正往外走,徐华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另一张留观床,又转过身来,小声问秦淮,道:“那个娃儿家里的大人呢?”   话音落下,秦淮顺着徐华的目光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那浅蓝色的帘子已起不到什么遮挡的作用了。枭遥还躺在那里,闭着眼,胸口均匀起伏着,似乎是还没醒过来。秦淮默默看着他的睡颜,一瞬间有些疑惑——他是一直睡着吗?那他问出口的那句“你好点儿了吗”,难道是什么梦话?   梦话……   说起来,秦淮好像真的从来没见过枭遥的家里人——除了他的那个姐姐,就没有人接他放学了。   想到这儿,秦淮不知不觉浅浅叹了一声,尽管他也不知道这叹气是为了什么。他压低嗓音,问徐华道:“医生有没有说他怎么样?”   “也说要等抽血了拿去验才知道,应该跟你的状况差不多,说可能是什么易感……什么的,”说到这里,徐华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衣角,扯着嘴角一笑,秦淮敏锐地从这笑里读到了一丝窘迫,“我没读多少书,医生讲的那些词我也听不懂,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   徐华看了一眼枭遥,接着说道:“他路上一直搀着你呢,我看他脸色难看得不行了也还是不放手,一直到医院门口才倒下。是你学校的朋友啊?”   秦淮听了,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说。   他本想送徐华和秦漾回家,但一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没人管的,他就又有些心软,就算自己过会儿还是要回来,也还是觉得自己就这么离开不太好,像把人丢下了,很不义气。   想到这儿,秦淮走至枭遥床边,伸出手,想触碰一下对方的肩膀,试探能否将人叫醒。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多少期望,毕竟听徐华的形容,枭遥的状态也差不多算是“半死不活”了,可没想到的是秦淮这手才刚凑过去,躺在床上的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说是“缓缓”,但实际上他的小动作并不慢,反而让秦淮猝不及防了一瞬,大概是因为他看起来有些虚弱,所以才显得眼皮子很沉重似的。   周遭环境的布置多为冷色,于是灯光打下来,衬得枭遥的眼底也是苍白一片。秦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枭遥定定地看着他的那样。他们的目光像是没修干净毛边的粗糙绸带,相擦而过时,磨出如沙一般的声响,哑哑的。   秦淮不太自然地站直身子,右手抚上自己的后颈,道:“我要回家一趟,你要不叫你家里人过来陪你。”   枭遥撑着胳膊坐起来,视线还是停留在秦淮的双眼上。   “你还回来吗?”   闻言,秦淮点头,说:“嗯。等医生上班,我们两个还有检查要做。”   “嗯。”枭遥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秦淮突然问他:“要我给你带早饭吗?”   多此一举的一番话。   可是枭遥看着他,点点头,应了声:“要。” 第39章 红色围巾   秦淮在家并没有待多久,他几乎只是陪着徐华和秦漾安全到家以后,便拎着家里厨房的一袋垃圾出了门。临走前,他脚步一顿,又折返上楼,从自己的衣柜里多拿了一条围巾。   冬,凌晨五点四十三分,天光掩在地平线下,还一丝都透不出来。这个时间,公交车连早车都还没发,秦淮问徐华借了他的电瓶车,打算自己骑去医院——虽然打车又快又方便,但秦淮家住的位置比较偏,离市里的医院更是有些距离,打车过去一次的钱都够家里吃一顿很不错的饭菜了。   徐华的电瓶车还停在烧烤摊到家的那条路上,只匆匆靠在一棵树下,连车钥匙都没来得及拔,也是幸运,居然没被人偷。   再次到达医院附近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街道上早点摊的生意也火热起来。秦淮给枭遥发了一条消息,问他要吃什么,对方却迟迟都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又睡过去了。天冷,站在路边傻等迟早要被寒风吹出毛病来,于是秦淮想了想,干脆问老板娘要了两笼灌汤包——既然枭遥没说要求,那就和他吃一样的好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走进医院门诊楼的正大门时,枭遥就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正远远望着他。   就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像早知道秦淮会从哪里出现一样。   秦淮走过去,微微一弯腰,将手里拎着的围巾塞进枭遥揣着的手里,又把装着灌汤包的打包盒递到枭遥面前,待对方伸出手接下,才走到一边的空位置上坐下。   “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就随便买了,爱吃不吃。”秦淮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低着头自顾自拆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讲道。   枭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   秦淮塞给他的围巾触感柔软又带些针织物独属的那种粗糙,毛线交缠摩擦分叉而出的细毛扎在掌心的皮肤上,直挠到心里,痒痒的。枭遥垂眸看着,眼镜片反射出脚边灰白色的大理纹地砖的模糊光影,待他微微一动,又映出那条围巾的影子——红色的,像火。   他提着围巾的一端,将那团火一圈一圈地缠在颈上,贴近脸颊。隔着几乎可以不计数的那几公分,他嗅到这松软针织物上残留着的室外的寒冷的空气味道,以及在这气息之下,淡淡的木头香。   像是刚从木制衣柜中取出来的——从上一个冬天开始,静静躺在柜子中等待下一个冬天的到来,于是一年的时间过去,木头的气味一丝丝钻入纤维的空隙中,留下难以避免的尘封过后的痕迹。   虽然嘴上总是说着讨厌他,但秦淮似乎真的是个很心软的人。   两人莫名默契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埋头将塑料餐盒里的小包子吃完,便齐齐站起身来,把垃圾分类收拾好,丢到就近的垃圾桶里去。   枭遥好像没怎么来过医院,至少是不太知道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光是在网上找教程就花了不少时间。见他表情严肃,秦淮不动声色地挪了一小步,斜眼一瞄,发现枭遥正一本正经地在搜索引擎的输入框中打字:“生病去医院要怎么做?”   搜索记录中类似的还有——“挂号要找专家吗?”“看医生要带什么?”“挂号是预约的意思吗?”等等。   秦淮看得叹为观止,忍不住开口问:“你以前没来过医院吗?”   虽然从他的嘴里讲出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阴阳怪气,但枭遥并不觉得。他听见秦淮的话,点了点头,认真回答道:“嗯,我平时不生病。”   这话说的,倒显得秦淮像是那体弱多病的小秧苗了。秦淮清清嗓子,道:“我平时也不生病。”   枭遥闻言,嘴角往两边一扯,脸颊肉虽不多,但也被挤出了两团圆润的形状。这小动作说笑也不是笑,更像是觉得脸上没表情了不好看,所以才这么动一下。   放在秦淮的眼里,这就是十足的敷衍。不过他没什么兴趣去纠结这个,毕竟非要说态度问题的话,他给枭遥的臭脸还是远比对方给自己的要多。   他叹了一口气,开始教枭遥应该怎么看医生。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但枭遥似乎在与人沟通方面有一些问题,流程他都听明白了,但是一到要和别人讲话或者是找志愿者问路的时候,他就表现得极不自然,一张口就结结巴巴,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能原地昏过去。秦淮原先还打算就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可是见枭遥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又实在没法袖手旁观,无奈之下,最后还是由他做领头的,让枭遥跟在他后面。   近日天气凉温差大,不少人都得了流感,许多检查项目都要排队,跑来跑去折腾了一上午,这才终于取到血常规的号,可以坐下休息会儿了。   等待厅就在抽血窗口前,秦淮走在前,枭遥跟在后,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又不至于太偏,正好能看见大厅里挂着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滚动着患者们的名字和号码,秦淮盯着看了几轮都没见着自己的名字,便知道还得等好长一段时间。   他把手里的号码纸塞给身旁的枭遥,而后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揣着胳膊,下半张脸往围巾里一缩,说道:“我眯一会儿,你注意听号。”   闻言,枭遥点了一下头,小心地把秦淮给他的纸条贴着自己的那张叠好,应了一声:“嗯!”   他这声“嗯”和以往的应声有所不同,语气之中似乎多了一些自己对自己的鼓励——反正在秦淮听来是这样的。品出这种意味来的某人忍不住笑了一声,紧接着又欲盖弥彰地咳嗽起来,听得枭遥连忙挺直腰板,凑上来问他有没有事。   秦淮故作深沉地摆了摆手,没有说话,继续闭上眼假寐去了。   偶尔在这种时候,秦淮会觉得,枭遥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虽说是打算打个盹的,可医院毕竟来来去去的人多,再加上总有那么几个没素质的非要大声打电话,难免会有点儿吵。秦淮本就睡眠浅,感知神经在这相对陌生的环境里更是敏感,根本没法儿休息,身子左右翻了好几番都还是觉得不怎么舒坦。   秦淮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上往往藏不住事儿。即使他这时候是闭着眼的,也能感觉到那冲天的怨气快要把房顶都掀飞。   他想,那高声打电话的大叔要是在十秒钟之内还不闭嘴,他就算是破罐子破摔,也要指着那人鼻子破口大骂一顿。   秦淮这样想着,心里真的默默数起数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数到这里,他的右耳忽然被人小心地塞进了一团东西。   秦淮的右边坐着枭遥。   他对这触感并不陌生,曾有好几次,枭遥都这样偷偷摸摸地给他戴过耳机。不过以前总是左耳,今天是右耳而已。   但出乎秦淮意料的,没过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右边到了左边。枭遥把另一只耳机也给他戴上了。   轻巧的弦乐和鼓点敲着他的鼓膜,音量像是被人特意提前调试好的一样,既不刺耳,又刚好能盖住外界的噪音。   秦淮揣着胳膊在椅子上蛄蛹了一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闭着眼不动了。 第40章 廉价打火机   医生眯着眼睛捏着两张检查报告单对比着看了半天,等秦淮眼睛都快瞪干了这才抬起头。他眉心拧得死紧,开口道:“这个……这个……”   秦淮忍不住催促道:“这个怎么了?”   “就从血常规结果来看,两位血液中的信息素表现出了紊乱的情况,”医生说,“除了发烧、易感期提前或延后,你们还有没有情绪失控的症状?”   “情绪失控?”   “就是指会突然没理由地感到烦躁、伤心,或者想起一些可以引起你情绪波动的事情,一般伴随着明显的情绪外化,比如大笑和落泪,”说完,医生又补充强调了一句,“注意是毫无缘由地、突然地发生这种情况。”   闻言,秦淮沉默了,良久没说话,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倒是原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枭遥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秦淮像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似的,用胳膊肘怼了他一把,低声哼道:“你点什么头!”   枭遥看着他,小声解释:“你前两天就是这样啊,又哭又笑的……”   “闭嘴!”秦淮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他的话。   医生叹一口气,继续道:“就目前这些条件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双A易感症。”   秦淮追问:“具体怎么说?”   “双A易感症是一种概率极小的,仅Alpha才可能患上的,属于腺体这一部分的病症,”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得卷边的参考书,一边翻阅一边说道,“这种病目前为止具有参考价值的病例很少,而且就目前发现来说,只要注意信息素隔离,基本上都不会恶化——就跟手指关节上长了个良性囊肿一样,不痛不痒的。”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患病初期,患者会对自己的配对Alpha的信息素尤为敏感,主要表现为本能性排斥的异常放大,情绪不稳定,以及信息素失控,偶尔会没有办法控制腺体。患病时间越长,这样的异常排斥会越严重。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就是你们的信息素对对方的负面影响会更明显。”   “但在易感期时,配对Alpha的信息素可以起到一定安抚作用。即使这种方式并不太可取……”   之后的话,秦淮都没怎么听进去,只大概知道要特别注意自己的易感周期,及时补抑制剂,最好减少接触彼此的信息素,其他的都一概模糊过去,左耳进右耳出了。   枭遥倒是一直亮着眼睛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表示明白,和他平日里听课时的状态差不多。临走时,医生给开了些稳定腺体状态的药和基础的抑制剂,秦淮和枭遥二人去药房取好药,便准备动身回家。   这还是秦淮除查燃之外,第一次见到枭遥的家人。   医院门口停着一辆亮黑色的车,车身的造型并不多见,秦淮不认识,但他也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家庭能承担得起的。车边站着一男一女,身型均高挑挺拔,气质出众。秦淮定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女人她认识,是查燃。   查燃身着一套裁剪利落的大红色正装,直筒版型的西装裤下配了一双黑色高跟鞋,像是什么电视剧里雷厉风行的什么什么总监。秦淮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但至少印象中查燃的形象并不这样正经,所以今日这么一碰面,他一下子没能认出来。   查燃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过来,细尖的鞋跟碰在粗糙的石质地面上,发出闷而钝的声音。她先是对着秦淮抬了抬下巴当作招呼,而后才转向枭遥,开口道:“怎么样?”   枭遥摇了摇头,简洁地答了一句:“没事。”   虽说这什么易感症不至于让人躺进急救中心,但再怎么讲也是会影响日常生活的,枭遥这样轻飘飘吐出一句“没事”,也不晓得只是客套一下,还是真的心宽。在秦淮看来,答案应该倾向于后者。   “没事就好。”   这回说话的不是查燃。秦淮循声看过去,发现开口的是先前和查燃一起站在车边的那个男人——同样的西装革履,不过相比红衣金发的查燃来说,他那套的衣料就显得低调许多。此人仪态挺拔俊朗,肩宽人高,鼻梁上架了一副银丝边的方框眼镜,目测年龄大概四十出头,但除了眼角的细纹和略有松垮的皮肤,几乎不像个要迈入中年阶段的男人。   秦淮定睛一瞧,感觉枭遥的眉眼和嘴唇至少与这人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睫毛长而垂,仿佛将一些可能透过眼睛被人捕捉的心事全都遮掩住了,叫人看不透。   就在这时,男人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枭遥的同学?”   他跟秦淮说话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配合他上勾的嘴角,脸上就是个和蔼可亲的笑,但秦淮对上他的目光,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点儿犯怵。   秦淮刚要开口,枭遥却打横一脚插了过来,替他先一步回答道:“爸,是我朋友。”   “朋友啊。”那男人闻言,眉宇渐渐舒展开来,心情似乎也因为这句回答而变得愉快。秦淮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觉得这人不太好说话,大概就是因为他的眉心微微蹙着,所以才显得严肃。   “挺好的,”那男人笑了笑,“你们一个班的吗?”   枭遥摇摇头,解释道:“不是一个班,但我们化学课一起上。”   “挺好的。”那男人又这样讲道。   之后就是一些家长对孩子的关心和询问,比如“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下个星期要不要请假”之类的。查燃先还不说话,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于是也冲上去,学着枭遥他爸爸的样子,一会儿抓一下枭遥的衣服,一会儿拨一下枭遥的头发,一边胡说八道嘘寒问暖,把那男人逗得眼角的细纹都笑深了。   秦淮站在边上,一缕凉风尖锐地穿过他厚厚的衣物,带着冷刺掠过他的胸膛。   临走前,枭遥站在车门前回头看向他,说:“你的围巾我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秦淮看着他,视线落在那条红色的围巾上。   这抹红色好像有点儿太艳了,在冬日凛然的氛围里显得格外违和——有的红色炙热得像燃到三五米高的篝火,但有的红色像路边一块钱一只的廉价打火机打出来的晃动火苗,吹一口气,就化作烟了。   “不用还了。”秦淮说。   /////   榆海的冬天什么时候这么冷过?秦淮不知道。   他慢悠悠地骑着蹭掉了漆的旧电瓶车,眼看着十字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倒计时数到最后三个数,还有几秒才红灯,但他已经提前停了下来。   太冷了,再等下一次绿灯吧。他这样想着。   【作者有话说】   秦淮总是卡着绿灯的最后几秒钟过马路,因为这个,他已经被秦漾教育了至少八百九百一千遍……   即使还剩几秒才红灯,也不要抢灯哦……   注意交通安全!   求评论求海星~~~ 第41章 六块零五毛   吕一哲捏着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饭,欲言又止半天,见对面的秦淮不为所动,似乎对他丝毫没有兴趣,终于忍不住“唉”了一声,开口道:“我今天跟罗京说话她都不怎么搭理我,你说她是不是生我气了?”   “生你气?生你什么气?”秦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去,扒拉着碗里热气腾腾的刀削面,道,“换是我我也懒得搭理你。”   吕一哲“啪”地一掌将手里的筷子拍到碗上,架着胳膊说道:“你不懂!你不懂!”   秦淮点了一下头,应付道:“你懂,你懂。”   见他这个反应,吕一哲刚起的劲儿又泄了,眉毛和嘴角都耷拉着,活像一罐酸腌菜。秦淮瞄他一眼,觉得自己如果再泼冷水,对方说不定脑袋就要埋进饭里去了,终于捡起话头,说:“你跟罗京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吕一哲忙道,“我今天大课间去你们班找她借数学卷子订正错题,她就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把卷子给我以后一句话……不!一个字都没多说!就在课桌上趴下了。她那样恨不得掐着秒表做事儿的人,什么时候愿意把课间的几分钟用来睡觉了啊?”   话音落下,吕一哲伸长脖子凑向秦淮,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秦淮瞥了他一眼,略显无情地道:“我怎么知道。”   “你去问问她嘛!”   “你们两个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去问?”   “求你了……”   “不去。”   “求你了!”   “不去!”   /////   秦淮东张西望地在教室里前前后后转了三四圈,这才终于磨蹭着走到罗京座位旁边,把手里的卷子放到她的桌上,随后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吕一哲去上体育课了,他让我把试卷还你。”   听见这话,罗京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大活人。她“噢”了一声,回过神来,道:“谢谢。”   说完她又反应过来,人家给的是她自己的卷子,说“谢谢”干什么。于是罗京揉了揉眼睛,有些发笑。   秦淮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抓挠得不行——到底要不要问?现在的时机是不是不太合适啊?要是问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多管闲事?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还没等秦淮开口,罗京便先给了个台阶,像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秦淮却还没想好措辞,略显磕巴地吐出一个字头,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好在罗京还没听他讲下去,注意力就被其他的事情吸引了去,秦淮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目光的落点是拎着书包走进教室的丁斯润。   丁斯润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镜片因为呼吸出的热气而蒙了些水雾,看不清她的面色,不过也能感觉到她的精神很差。而最让人难以忽略的,是她的长发——应该说,是曾经的长发。   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发尾毛毛躁躁,修剪得并不整齐,长度只够勉勉强强在脑后扎一个小啾啾,而刘海附近的那些扎不进去的头发,就只能散在脸颊两边。这样的发型显得她不如曾经那样精致利落,多了几分凌乱和邋遢。   罗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秦淮注意到,她似乎还有些生气。他不知道什么内情,但看这个情况,再傻也能猜到这应该和丁斯润有关。   罗京站起身,用手背拍了一下秦淮的胳膊,视线依旧跟着丁斯润。她道:“有事晚点再说。”   秦淮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这天晚自习放学之后,吕一哲火急火燎跑过来拉着秦淮的书包要他跟自己一起走。秦淮不晓得什么事情,拗也拗不过这头倔驴,只好打电话跟徐华和秦漾报备一声,了却一桩心事,这才肯跟吕一哲走。   吕一哲是跟着罗京的——更准确地说,他像是在跟踪罗京,总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秦淮忍不住道:“你如果是变态,我真的会第一个把你扭送公安局的。”   吕一哲闻言推了他一把,指了指前方,又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秦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在他们跟着的罗京的前面还走着一个熟悉的人,看背影就能认出来,是丁斯润。   这下再看罗京的姿态,就发现她其实也有点儿蹑手蹑脚的,很不自然——丁斯润要是往右边看了,她就踮着脚往左边一跨,丁斯润要是往左边看了,她就缩着脖子往右边一挪,总之和她平日里那副带点高傲的模样大不相同。   于是一个跟着一个,跟着一个的一个又带着另一个,几人以一种奇妙的姿态在步行街上排成一条松散的长队,不疾不徐地向前移动着。   这条路秦淮有点儿印象,他以前读过的小学就在附近。虽然是学校周边,但这里的环境显然质量不高,街边的店铺店面很小,用了很多年已经有些褪色的招牌都挤在一起,还有不少站在马路边上抽烟的人——秦淮对这类人的印象尤为深刻。   小学四年级的一天傍晚,他错过了回家的接送车,因为怕给爸爸妈妈添麻烦,所以就打算这么走回去。从这里到家有好长一段路,可秦淮那时候大概是年纪小,再加上一直都有校车接送,他对这段路途的远近也就没什么具体概念。   秦淮那时候个子不高,虽然没长一张无辜的脸,但看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好欺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走到这条街时,他就被那些站在路边抽烟的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似乎不太恰当,因为那群人是有意无意往他跟前聚过来,“正巧”将他的路给挡住了的。   烟味熏得人直发闷。秦淮后退了两步,捂着鼻子咳嗽起来,却没想到他这一举动像是引起了对面一群人的兴趣,引得他们故意弯了弯腰,将含在口中的烟雾朝着秦淮的脸上吐。   秦淮抬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不满地抬起头。   眼前这几个人看上去年龄没多大,就算是往大了说也绝对没到十八岁,估计是从这附近的哪个初中辍学了出来混的——和被迫辍学出来打工的不一样,他们应该属于有正经工作也不去做,非得拉帮结派满足自己黑道帮派梦想的那一类。   如果秦淮没猜错,他们下一步就该问自己有没有钱,要不要交点钱和他们一起玩了。   “你是不是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柯小的?你读几年级?”   秦淮警惕地后退一步,抿着唇,不肯说话。   连小学生都不放过,真是没救了,秦淮想。   “诶!你不说话几个意思,这么不给我面子啊!”   嗯嗯,秦淮在心里翻着白眼点头。   越是虚张声势的人,越是容易破防。秦淮只是不说话,那几个吞云吐雾的人就有些面红耳赤起来,说话的音调也提高了不少。秦淮站在人堆里浑身不自在,再说万一这几个狂犬病发作要打人怎么办,自己受点小伤没什么,但是妈妈看见会担心啊。   想到这些,秦淮偷偷瞄了他们一眼,趁他们低头灭烟的功夫,秦淮抓紧书包背带,拔腿就跑!   可再怎么说,他个小豆丁也跑不过那群大了他六七岁的瘦甘蔗,连半条街都没跑出,秦淮就被抓住了。   年幼的秦淮奋力抵抗,校服都快被扯烂,最终却还是被抢走了书包里面额五元的纸币和另放在口袋里的一块零五毛铜钱。   “唉!你看你看!”   吕一哲突然小声叫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怼秦淮,将后者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秦淮定睛一看,发现走在最前的丁斯润的脚步渐渐放慢了,接着,她在一个巷子口前停了下来。   丁斯润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顾虑。她并没有走到巷子里面,只是探着脑袋往里望了望,观察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脚步,终于向里走去。   然而下一秒,巷子里传出一句因为惊恐而微微破音的质问:“你们又要干什么!”   听音色,说话的人正是丁斯润。 第42章 深巷   听见巷子里的呼喊,一向沉稳的罗京顿时乱了阵脚,也顾不得其他,急忙跟了进去。见状,吕一哲立即站起身就要跟着往里冲,却没成想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了。   他急得不行,甩了几次胳膊都甩不掉秦淮的手,气得他转头就冲着对方一顿骂:“你他丫的拉我干什么!”   看吕一哲这副倔样,秦淮也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喝道:“你知道里面有几个人吗你就去!多大的人了你还想进去就挥拳头啊!拳头能顶几个用!真出了什么事儿你担得起多少责任?”   虽然他这话听着有些冷血,但事实确实是这样。他们几个说到底也就是学生,社会经验没多少不说,就算真的要拼拳头,也未必能拿出多少真本事。   闻言,吕一哲收了些冲动劲儿,可依旧是心急如焚,嘀咕道:“那怎么办啊!要不要报警?”   他这里话音刚落下,巷子里就传来了几声闷哼,紧接着,就听见丁斯润带着哭腔的声音:“罗京!”   这下吕一哲是彻底坐不住了,二话不说将身上的东西往地上一丢,撸起袖子就从绿化带上翻了过去,径直往巷子里冲。   “靠!”秦淮暗骂一声。   他刚打算拨报警电话,竟没想到一个没拦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跑没了!   吕一哲这个傻缺!蠢死了……蠢透了!   秦淮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拎起书包往灌木丛上一扔,便翻过绿化带,三步并作两步往巷子里赶。   这场面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两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破口大骂着要往丁斯润的脑袋上抓,罗京慌忙从旁爬起扑过去,将那几人推开,吕一哲紧随其后,跳上去将后头正要往前冲的两个青年撞倒,以一己之重压得对方惨叫连连。   秦淮一下看呆了,不知道自己是该帮忙还是该拉架,只好先上前一步挡在丁斯润前面,将她与正在混战中的几人分隔开来。   丁斯润面色惨白,看上去被吓得不轻。她的皮筋大概是在拉扯之中被弄丢了,一头乱发就只好散着,这么一看,她那参差不齐的发尾就显得更为凌乱,简直像是狗啃出来的。   “我操你个不要脸的小娘皮子!你他妈的还敢叫人来!”   骂得最脏的是正在和吕一哲纠缠的青年中的一个。他五官长得不算丑陋,但一张脸看上去就是极其可怖,尤其此时怒气上头,眉毛竖得快戳到天上去,连带着脸上的皮肉都近乎皱成一团,更加吓人。   丁斯润被他吼得打了个哆嗦,眼眶瞬间泛起泪光。秦淮担心她胆子小,还欲再将人往身后护一护,却没想到丁斯润居然绕开他上前一步,怒骂道:“叫你二舅爷的臭脚皮!你骂谁不要脸!”说罢,气上心头,她竟直接拎着书包背带,上去对着那男的脑袋就是一抡!   “丁豪!你再给我狗叫一个试试!”   秦淮看傻了,罗京也看傻了。   吕一哲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打傻了。   丁斯润读书用功,别人回家只带作业和参考书,她则要把各个学科的课本、作业本、教案还有卷子什么的都带上,生怕自己查漏补缺时落下一个知识点。因此,她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塞得不能再满。书本来就重,更不用说一整包的书,就这么砸下去,可不得把人给打傻嘛。所幸丁斯润虽然气红了眼,但也没至于无差别攻击,还是避了吕一哲一下,这才只是擦到了他的后脑勺而已。   而丁豪——也就是那个骂得最大声的青年——本来被吕一哲压制在地上就已经够丢脸了,怎么也没料到丁斯润还上来补一锤子,直接给他把鼻血都砸了出来。这要是传出去,他绝对要被笑话死!   “丁斯润!你他妈的翅膀硬了是吧!敢骂我了?!”丁豪一把掀开还没缓过劲儿来的吕一哲,抬起手粗暴地抹掉鼻下的血迹,扶着墙站起身,指着丁斯润威胁道,“你信不信老子撕了你!”   眼看他随时都能发作,秦淮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拉开他。丁豪见有人撞他枪口上,哪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照着秦淮的太阳穴就是一拳!   “我操你妈!你他妈谁啊!”   秦淮被他这一拳头打得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他虽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想着能动嘴就不动手,可他毕竟不是个软柿子,一上来就被人打了脸,怎么可能没有火气。   更何况,那个没素质的还在那里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妈妈。   “丁豪是吧。”   秦淮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垂着脑袋,看不出表情。他说话的语气虽没有多大起伏,但听着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那几个字之中的凉意都具象成了冰寒的刀子,晃晃悠悠悬在人头顶。   偏偏丁豪还要接着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对!丁豪就是你爹地我!”   话的尾音还未落全,就被一记皮肉击打之声堵了回去。   这一拳过去,秦淮没收着力气,也没心思留意他打的位置是在哪里——鼻子?脸?还是眼睛?秦淮看着面前这个骂天骂地的青年,一股火就往脑袋上蹿,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再去注意这些。   丁豪倒在地上,还倔强地抬起胳膊要指秦淮,后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指往后一掰,痛得丁豪倒吸一口冷气,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两眼一抹黑,昏了。   另一边,罗京的胳膊被一个女人死死拽着,可谓是甩也甩不开,踹也踹不走。她被牵制住了,另外两个女人便见缝插针往丁斯润那边去。   丁斯润个头小,人家手都抓到她头发了,她一巴掌才戳到人胳肢窝。所幸她发起狠来不是省油的灯,抓着对方的胳膊一拽,自己再顺势扑上去,一边大叫一边扯对方耳朵。另外一人见同伴落了下风,着急忙慌凑过来想要拉开丁斯润,却不料她那同伴闭着眼敌我不分,一爪子挠她脸上去了。   混乱之中,这场扭打从三个人变成五个人,又从五个人变成了一大群人……除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丁豪之外,所有人都没闲着——有想拉架结果挨了一巴掌的,有莫名其妙被错认成别人还被薅了头发的,甚至打到后来,那个晕在旁边的丁豪的裤腿上都莫名其妙出现了两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   不知过去多久,巷口之外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多多少少都恢复了一些理智,但肾上腺素不是说消退就能消退的,直到警察过来维持秩序了,这才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叫骂声,别开头去,都不说话了。   丁豪带来的那一拨人大概是在社会上混过的,面对警察的盘问时一点儿也不怵,但剩下的几个都是学生,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两个都白着脸,舌头都快打结了。特别是吕一哲,两条腿直打哆嗦,要不是扒着秦淮,他估计随时都能给警察叔叔行个大礼。   “报警电话是谁打的?”   闻言,秦淮举了一下手,回道:“我。”   吕一哲在他身后小声惊呼:“你什么时候打的?”   秦淮侧过脸道:“你冲进巷子之后。”   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但秦淮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参与进这场混战之前报了警,这才不至于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   应了一声以后,秦淮就被单独叫到一边问话去了。说是问话,其实就是了解了解情况,没有听上去那么吓人,警察问什么,他也就如实答什么。如此,每个人都被拉出去聊了一轮,该叫家长的叫家长,该另约时间调解的约时间调解,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秦淮本来还有些担心那个被自己整昏过去的丁豪,但对方没过多久就醒了,问他他就说是自己倒霉,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居然没把秦淮给捅出去。既然如此,秦淮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事,反正先动手的不是他,更何况他后来也没吃什么亏。   就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丁豪应该是丁斯润的家里人,至于是什么身份什么矛盾,秦淮就不晓得了。   他站在巷口边,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想找个地方靠一会儿,但看了一眼粗糙的、爬满不知名绿色苔藓类植物的潮湿墙面,他还是放弃了。警车的红蓝光交替闪烁着,秦淮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他手机屏幕上的钢化膜早就碎了,今天这么一折腾,又添了几条新的裂痕。秦淮叹了一口气,摁亮屏幕看了眼时间。   这么晚了,都快十一点了,秦漾应该差不多写完作业了吧?现在初中生的作业也太多了,这样还有时间休息吗……他忍不住想。   秦淮又叹一口气,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   手机探入口袋,顶端像是磕碰到了什么,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动作一顿,手往口袋的深处一摸索,掏出了一颗糖。   他没买过这种糖,不过总是有人会往他这里塞——笔袋、口袋,或者是卫衣的帽子里。枭遥就爱干这种无聊的事儿,这肯定也是他今天上课的时候趁着自己不注意放到自己口袋里的。   秦淮无所事事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手指在糖纸上摩挲片刻,才终于将包装撕开,把糖含进了嘴里。   甜腻的荔枝味从舌尖开始蔓延,很快便充斥了整个口腔。秦淮下意识想将它咬碎,可糖到齿间又顿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就这么含着吧。 第43章 他的沼泽地   昨天那事之后,丁斯润和罗京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大课间下课时还一起去老师办公室问了错题。据吕一哲所说——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么多小道消息——她俩之前闹别扭是因为丁斯润似乎有了暗恋的人,但罗京坚决认为学生不该早恋,所以就这么吵了一架。   秦淮听得一头雾水,认定吕一哲是道听途说,叫他不要再传播这种完全没有逻辑和可信度的八卦。吕一哲则表示自己没有当长舌男的爱好,也就是突然想到这件事了才跟他讲讲,他爱信不信。   临近期末,就连体育课上的运动量都加大了不少,说是下个周又要体测,长跑和球类,成绩还要算进学分里。秦淮本来这两天觉得身体不舒服,还想着去问班主任签张假条休息休息,但眼下看来,是没那个闲功夫再给他用来消磨时光了。   他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从这里看出去,正好就是操场的塑胶跑道。天冷,大部分学生就算是上体育课也依旧裹得严严实实,最多解下帽子和围巾,还有不少连手套都不愿摘。秦淮就在这部分人里,天一冷就不愿动弹,如果有一天学校能把冬季校服的尺寸开放到两米五,他绝对毫不犹豫在统计名单中把自己的身高改成这个数字,就为了穿上那几乎和被子差不多的巨大棉服。   现在离上课铃打响还有几分钟,秦淮回头朝体育馆里看了一眼。老师还没来,他也不打算这么早过去,于是几乎是立刻,他就决定再这么坐一会儿,等喊集合的时候再动。   复又将脑袋转回去时,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出挑的人——身形瘦长,肩宽腰细,一件单薄宽松的茶绿色细针织打底衫罩在身上,随着他的动作牵出波浪般的衣褶,露出的皮肤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如同某一天夜里悄无声息落在常青树叶上的雪,亮得快要化了似的。   秦淮有些怔住了,回过神来时,枭遥已经一边冲他挥着手,一边朝他这里跑来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啊?”   跑到近处时,枭遥放慢了脚步,挪到秦淮身旁坐下,气都还没喘匀,便主动开口挑起了话头。   他大概是刚刚运动完,一靠近,秦淮就感觉身边像来了个暖炉,热腾腾的,烫得他都快要跟着出汗了,脑袋耳朵连着脖子一块儿着火。秦淮吞了口唾沫,觉得这个距离让他很不自在,于是悄悄往离枭遥更远的那个方向挪了挪。   他看着操场另一边的那排梧桐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道:“等上课呗。”   枭遥也学着他的样子往远处看,但是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看到。   他扁了扁嘴,却并不觉得扫兴,而是咧开嘴笑了一下,说:“这么巧!我刚下课!”说罢,他又抬起屁股,往秦淮那里凑了凑。   于是两个人刚拉开一点的距离,又贴近了。   秦淮真是不晓得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爱往自己旁边蹭,别人看见他那张臭脸躲都来不及,枭遥倒是每次都反其道而行之,越不搭理他他越来劲。   他忍不住道:“别靠我这么近。”   闻言,枭遥回了声:“哦。”   他应得虽然快,但却没有一点儿要行动的意思,依旧一动不动,跟座石像似的,像是铁了心非要坐在这个地方。秦淮本就坐得靠边,再往边上移就该亲到石柱子上了,更何况见枭遥如此,他莫名有种胜负心,总觉得谁先挪位置谁就输,便也不愿意走开,就这么直挺挺地坐着。   坐了一会儿,秦淮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幼稚。于是他动了动肩膀,提起胳膊肘怼了怼枭遥,用行动无声地对他重复了一遍:“别靠我这么近。”   枭遥低头看了看他们相接触的衣袖,也架起胳膊肘,往秦淮那里戳了戳。   他道:“你穿这么多,你很怕冷吗?”   相比起别人,秦淮穿得确实是多——虽然不知道里里外外具体裹了几层,但光看那被撑得圆滚滚的校服外套就知道,肯定不是一般的厚,再者,秦淮似乎有戴围巾的习惯,天气一凉,他的脖子就没露出来过几次,能得出“格外怕冷”这种结论,倒也是不怪枭遥想得多。   闻言,秦淮睨了一眼枭遥的着装,反问道:“你穿这么点,你很怕热吗?”   在他的印象里,枭遥确实都穿得比较单薄,先前军旅实践活动的时候,他大半夜出去碰见枭遥,对方穿的也是单衣,跟没有温度感知似的,站在冷风里一个哆嗦都不打。   听见秦淮的话,枭遥点了点头,居然十分正式地回答道:“也不是怕热,就是单纯不怕冷。”   秦淮扯了扯嘴角,觉得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就在这时,枭遥突然扭过头来看着他,心里不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用余光都能看到那明晃晃写在脸上的“欲言又止”四个大字。秦淮本不想搭理他,但架不住对方的目光太过炽热,像是要把他的脸烧出一个洞来,这才终于叹了一口气,转头问他:“你又要干什……”   太近了。   秦淮话都还未说完,就有些不太自然地哽住了。   太近了。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距离对上枭遥的眼睛——那像一片湿润的沼泽地。   秦淮在此时突然变成了一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泄气泄得惊天动地,像有人在他的心里擂鼓,吵得他耳边什么都听不见,就听得那烦人的鼓声“咚”、“咚”、“咚”个不停。   他猛地别过脸去,用力搓着在方才那一瞬间变得更加冰凉的手,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枭遥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秦淮燥着脸,“腾”地一下站起身,还是不说话,转身就要往体育馆里走。   见他如此,枭遥连忙跟上去拉住了他,似乎是决意要听到他的回答。   两只交握的手以一种颤动而惊措的姿态感受起彼此的温度,秦淮像是被电到了,慌乱甩开他的手。   “我要去上课了。”他盯着地面,硬邦邦地说。   枭遥上前一步,追问道:“那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回答我一下嘛,都用不了你几秒钟。”   秦淮不说话。   “那你晚自习之前给我一个答复,怎么样?”   “知道了。”   这回秦淮答得飞快,答完,跑得也是飞快,一眨眼就没入人群里,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事后秦淮再回忆起这段对话和这个场景的时候,他坚定地认为是学校操场不干净,他被鬼上身了。 第44章 “枭老师”   这学期考试的球类是排球,老师说按要求每分钟垫球到四十五个以上就算合格。这对秦淮来说并不难,他体育中考的时候选的就是排球,一分钟有效次数可以超过七十八个。   “砰——咚!”   可是现在,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把球打起来,然后砸到自己的头上了。   秦淮心中蹿起一股无名火,却无处发泄——大喊大叫显得自己像精神病,乱骂脏话显得自己没素质,用力砸球又可能误伤别人……秦淮越思索越气闷,最后满腔怨气化作了一个毫无威慑力的跺脚。   他真是不知道怎么了,难道心律不齐、脸红脑热也是那什么双A易感症的症状吗?   秦淮用力捶了一下抱在怀里的排球,却没想到一个没抓住,球掉下去,又砸到了自己的脚。虽然不痛,但他现在看什么都不爽快,便觉得更加烦闷,干脆把球捡起来,往收纳筐里一丢,不练了。   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练习,秦淮没心思待在这儿,便打算另找个地方透透气去。于是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从操场走到校园河边的那条长廊,又沿着长廊一直往里走,发现在学校的这个角落里居然还有一片小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不太贴切,毕竟这座小园子里并没有花,只有一些秦淮叫不上名字来的树和灌木,但景致倒是不错,看得出是设计过的,还有一道道专门留出来的水渠——只不过水渠里没有水,看上去像是一条条凹下去的走道。   秦淮左右扫视一圈,没看见有什么类似“禁止入内”的警示牌,便绕开植物,踩着一条铺满枯叶的小道,走了进去。   枯叶的质感薄而脆,几乎只是轻轻一触碰就碎了,只剩下干瘪的叶脉,残破地扎进松软的土里。秦淮抬头看向身旁的树,树干上挂了一个小小的透明文件袋,文件袋里放着一张印着树木种类和名称的科普卡,但年份已久,卡片早褪了色,也没有人来更换。   这里应该是真的荒废了,灌木与树,枯的枯,死的死,只有一小部分长得还算茂盛,但也显得杂乱,大概任其疯长,无人干预。   秦淮一边左右打量一边走着,脚下一个不注意便踩进坑里,惊得他一个踉跄,慌乱之中伸手向前一扑,这才扶住了面前那枯瘦的树干,没至于一头栽到泥里去。   “呃!”   然而不巧的是,他才刚刚站稳脚跟,就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从天而降砸到他的脑袋顶上。秦淮躲闪不及,想抬手挡一挡的时候,已经没东西可挡的了。他低头一瞧,发现掉落在脚边的,是几块形状奇怪的石头——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四边形,有的看起来像人的侧脸,有的看起来像个爱心。秦淮再抬头一看,发现他刚刚扶住的这棵树的枝上还有一块类似的石头,只不过被枝干的夹角卡住了,这才没掉下来。   虽然说大自然鬼斧神工,但这景象再怎么想也是人为布置的,毕竟树上可不会长出奇形怪状的石头来。秦淮想了想,总有种自己破坏了别人作品的负罪感,于是弯腰将那些掉落的石头都捡了起来,再小心翼翼放回到树的枝干上。   拍拍裤腿继续往前走,就重新回到学校旁的那条河边了,不一样的是,这里居然有一个很小的码头,码头旁甚至还停了一艘落满叶子的小农艇。秦淮走近一看,这小农艇的角落里堆着一团被水泡过的、看不太出形状的折纸。他辨认半天,才勉勉强强猜测这坨软趴趴的东西原来是几只纸鸟。   谁会闲着没事蹲在这种角落里折纸玩啊……   他虽然有些不解,但无关于他的事情,他一向懒得多动脑筋,更何况他连干这种怪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更没有对此上心的兴趣了。于是秦淮懒懒散散溜达出去,等下课铃响,便进教学楼洗了个手,回教室准备上下一节课了。   直到傍晚放学铃声响起,枭遥背着书包准时出现在他教室的窗边,秦淮才想起来,他还欠枭遥一个答复没给。   走廊上的学生们闹哄哄地往楼梯口走,这几分钟里,秦淮佯装入神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作业本,对两条过道之外趴在窗边等他抬头的某人视而不见。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心虚——虽然他也不知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就是感觉如芒在背,心里的小人又抡着棒槌敲起鼓来。   待到学生们几乎都走光了,走廊上重新静下来,枭遥才开口叫了一声秦淮的名字。   “秦淮。”   被他点名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才刚刚发现他一般,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抬起头,看向他。   见教室里除了秦淮没有别人,枭遥便绕到后门,开门进来了。   屋里开了暖气,相比起室外暖和不少。秦淮没有戴围巾也没有穿厚外套,看上去清爽不少,没那么臃肿了。枭遥慢步走近,刚想开口说话,视线却在扫过秦淮的脖子时,倏然间停住——那里印着一道抓痕,红肿已经褪去大半,褐色的痂尤为显眼。枭遥伸出手,可还未触及对方,就被秦淮横来一掌给挡住了。   “干什么?”秦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枭遥向他伸来的手,问道。   枭遥也不拐弯抹角,指了指对方的脖子,问:“谁抓的?”   秦淮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指尖感知到那异常的、凹凸不平的质感,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昨天参与混战时一个不小心被误伤的,因为只是破了点皮,不痛不痒,所以他就没注意。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秦淮便随便扯了个借口,答道:“猫。”   “猫?猫能跳这么高?”   “孩子爱锻炼呗。”   秦淮胡编乱造时总是一副“世界和平”的口气,配合他那张不管做什么表情都让人觉得是在嘲讽的脸,效果真是出奇的好,让人听不出他这话里是笑还是嫌,反而还颇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枭遥听了,居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秦淮看不懂他,奇怪道:“你笑什么呢。”   枭遥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癫……”   过了一会儿,枭遥乐呵完了,这才重新把话题拉回正轨上,问道:“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像是怕秦淮想不起来,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体育课上跟你讲的,来我家吃饭。”   秦淮“哦”了一声,问:“晚自习结束?”   “不是,现在。”   “现在?现在不行,”秦淮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一会儿得去接秦漾放学。”   “那也没关系啊,我可以陪你去接,”枭遥向前凑了凑,似乎对今晚的安排十分期待,道,“可以把妹妹也带上,我家坐得下。”   在听到枭遥讲出“妹妹”两个字时,秦淮皱了皱眉,忍不住语气严肃地纠正他:“是‘我’的妹妹,注意前缀,不准乱喊。”说罢,他才道:“可是我骑车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哪还有时间吃饭啊,我可不想晚自习迟到。”   闻言,枭遥那因为期待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唰”地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像是真的被人举着盆从头顶浇下冷水,瞬间变成了湿淋淋的落汤鸡。秦淮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自己跟个千古遗恨的罪人似的,亲手掐死了人家心里摇曳成长的小叶苗,甚至还有一个长着翅膀的、迷你版的自己飘在旁边,杵着手指一边戳他天灵盖一边骂他冷血无情。   秦淮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再次重复自己的立场:“我不可能不上晚自习。”   枭遥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那表情——失落中夹杂一缕惆怅,惆怅中又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坦然,而在这坦然之后,又好像埋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心碎和孤独……秦淮真是服了。   他挪开目光,盯着教室前写满各科作业的黑板,梗着脖子重申道:“我真的,要上晚自习。”   枭遥又点了点头,这回,那神态变得更加伤感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林黛玉上身,扑扑簌簌掉下泪来……这到底是演的还是真的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长气,以一种自言自语般的音量嘀咕道:“没关系,即使一个人过生日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一个生日而已,明年、后年、大后年……每一年都是可以过生日的,没关系……”   秦淮感觉自己的良心正在被架在火上烤,被挥着鞭子抽。   “你……”他张了张口,还想再挣扎一下,可对上枭遥那泪汪汪的眼睛,他又对自己那善良又易妥协的小心灵恨得牙痒痒,于是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神经!”   说罢,秦淮闷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和外套,穿戴完毕后,便动作粗鲁地收拾起书包。   枭遥道:“你真要走了?”   “不然呢?秦漾还等着呢。”   秦淮走到讲台旁取了一张空白假条,利索地填完自己的信息,又拿起粉笔,在黑板角落的考勤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待他走回来,便将那张假条拍在枭遥面前,指使道:“签个名字。”   “啊?”   “签个名字!”秦淮重复一遍自己的话,伸手点了点桌面上的假条,说,“这儿。模仿老师签字会不会?你随便写哪个老师都行。”   枭遥接过他递来的笔,思索片刻,道:“我不会模仿字迹……为什么要我写?”   “拉你下水,”秦淮随口道,“实在不行随便写个,反正门卫也不会看。”   于是枭遥想了想,在“教师签字”那一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秦淮忍俊不禁,拿起假条用手指弹了一下,调侃道:“哟,升官儿了啊,枭老师。”   从这栋教学楼看出去,晚霞浓烈的色彩铺开在天里,金光描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远处老工厂的大烟囱……就连空气都像浸在酒精里,泛起橙粉色。秦淮背上包,抬头看见这样的光景,莫名觉得心情和这开阔的天一样,很轻快。   他回头,却发现枭遥还站在原地。   “你再发愣,我就不去了。”秦淮说。   “啊?”   “算了,你自己过生日去吧。”   “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准反悔了!”   “别拽我!”   “怕你反悔!”   “有病……”   【作者有话说】   以超可怜姿态冲击秦淮的高道德感使其心软松口——此乃枭黛玉的必杀技之一。 第45章 死鱼脸   虽然很多认识秦淮的人都觉得他肯定是个把逃课当作家常便饭的不良少年,但对于他本人来说,他其实并无多少这方面的经验。别说是课了,就是自习他都没逃过,今天真是破天荒,算是开了这个头了。   “绝对没有下次。”推着车走至校门口时,秦淮这样对枭遥讲道。   枭遥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应声:“知道了,知道了。”   门卫大叔还是一如往常,一副半梦半醒的醉样,不知他是就长了这么一张微醺的脸,还是真的在上班时间偷偷小酌了几口。秦淮故作镇定地目视前方,将那张签着他和枭遥的名字的假条放进了门口的铁箱,而后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出了校门。   由于先前在教室里耽搁了一会儿,所以到达北山中学门口时,已没有多少聚集的学生了。秦淮骑车到文具店门口停下,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没过多久,秦漾便连跑带跳地推开店门走了出来。   “冷死了!你怎么才来!”   她冲秦淮抱怨着,迫不及待从停在路边的车的缝隙中钻出去,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再一转头,才发现秦淮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这人她前两天才见过,跟秦淮一起躺进了医院的。   枭遥见她看向自己,便展颜对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秦漾,”秦淮正了正车把,侧首问道,“晚上我去同学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问题抛出去,半天都没人回答。   “秦漾?”   还是没人理。   秦淮转过头一看,发现秦漾这小姑娘正紧紧盯着枭遥上下打量。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脸,但秦淮就是能从秦漾那上扬的嘴角推测出她的整个表情——眼睛肯定笑得弯弯的,眉毛肯定扬得高高的,神情肯定是鬼鬼祟祟且带着一丝崇拜的……她打小就这点儿出息,长得好看的人冲她笑一下,她就能被迷得找不着北。   一想到这里,秦淮立马伸出手,一巴掌盖在秦漾脸上,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眼睛给捂住了。   秦漾很不服气,在秦淮的手背上打了两下,叫嚷道:“你干嘛!”   “一天天的,你这心思能不能放在读书上啊!”   “就你那点儿破成绩还不如我的零头呢!你凭什么教育我……”   “就凭我是你哥!”   “我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让谁,枭遥站在一旁,想着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打算当个和事佬,两边都说说好话,哄一哄。可惜他低估了这两兄妹的战斗力,枭遥只是说了个“你们”,连上半句话都没说完,就被秦淮秦漾两人那异口同声的“你闭嘴”给堵了回去。   秦漾瞪向秦淮,嗔道:“你干什么学我说话!”   秦淮反驳道:“明明是我先开口的!”   /////   枭遥的家靠近市里,正好在最繁华的地段之外,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相比城郊,这里看上去气派得像是什么一线的大城市——办公楼统统是玻璃的,公共设施统统是新的,就连绿化带里灌木的造型都很独特。秦淮前两年还老在电视上看到城市宣传片里说榆海正在开发什么什么新区,他还寻思着这个新区在哪儿呢,今日一见,应该就是在这里吧。   冬日天色暗得快,到达枭遥家门口的时候,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他站在院门口按了一下门铃,很快就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帮他开门。   “你少爷啊,输个密码不会,非得喊人给你开门?”   门还没开,查燃的声音就从院子里传出来。枭遥听了,隔着一扇门与她拌嘴道:“我记性不好。”   院子里脚步声近了,咔哒一声,门开了。   查燃拉开门反驳枭遥:“你就光知道放屁。”   话刚说完,她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秦淮和秦漾。   查燃就穿了一件针织的家居服,一看就知道挡不了多少风,要不是看她哆哆嗦嗦的,秦淮真的会以为在大冷天只穿单件针织衫是他们家祖传的个人技能。见她看过来,秦淮浅浅点了一下头,小声打了个招呼:“姐姐好。”   “哎!你好你好!”查燃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记得你!你上次来过我饭店,对吧?”   秦淮点了点头。   查燃哈哈笑了两声,招呼道:“自行车停门口就行!先进来吧!外头冷!进屋子聊!”   连接院门与主屋的是一条白沙走道,走道两边种了不少供人观赏的植物,虽然是冬天,却并没有枯死,只是有点儿打蔫儿,像在休眠。院子的最南边是一座小花园,被人用竹制的矮篱笆围了起来,里头有一座玻璃顶的花房,花房门口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在这样萧瑟的季节里绿得有些突兀。   秦淮没有多看,跟着查燃和枭遥进了屋。   “饭还没熟呢,你们要是饿了一会儿可以先吃点零食,”查燃说着,一扭头,看见了正在秦淮背后探头探脑的秦漾,她惊喜地道,“哟,还有个小朋友啊。”   秦漾闻言,从秦淮的胳膊缝里瞄了一眼查燃,闷声闷气地喊人:“姐姐好。”   她其实不太认生,虽说在外人面前有些内向,但也没到要躲在熟人背后才肯说话的程度。秦淮侧首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出手将人提溜了出来,说道:“好好说话。”   于是秦漾只好字正腔圆地又说一遍:“姐姐好。”   她个子小,脸也圆,穿的还鼓囊,往那儿一站就跟个灌汤包似的,直接把查燃给逗乐了。   “好好好,哈哈哈!”查燃抬手在秦漾脑袋上搓了一把,接着问秦淮,“你妹妹?”   秦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进人家家里不脱鞋总归是很不礼貌的,虽然查燃说无所谓,但秦淮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拉着秦漾一起把鞋脱了,整齐地摆在玄关的角落里。   “秦淮。”   听见有人喊他,秦淮转过头去,就见枭遥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拖鞋放到他跟前,接着直起腰来,道:“地上凉,你穿这双吧。”   秦淮低头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那双拖鞋——酒红色的棉拖,样式有点儿土,但看起来充棉很足,应该很保暖。   “谢谢。”   他抬脚踩进拖鞋里,码数略微有些偏大,但正好是个舒适的误差。   查燃探头瞥了眼,问:“我怎么不记得家里还有棉拖啊?”   枭遥回答道:“前两天刚买的。”   说罢,他又从鞋柜里取出了一双新的拖鞋——这双是给秦漾的,和秦淮那双一样的款式。枭遥解释说不知道她穿什么码,就看着买了。秦漾连连鞠躬摆手表示没关系,大得越多穿得越舒服,一脚伸进拖鞋里,还夸枭遥挑的颜色漂亮。   秦淮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鞋,真不知道秦漾这马屁是怎么拍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从玄关进去是一条短走廊,走廊尽头出去就是客厅。   “包放沙发上就行。”枭遥说着,将自己背上的书包丢到了沙发上。秦淮观察片刻,转身先帮秦漾卸下书包,再卸下自己的,而后将它们在沙发的角落里紧挨着放好。   查燃进厨房跟做饭的阿姨嘱咐了几句,再出来时手上端了个果盘。她将果盘放到茶几上,道:“我还有点工作没提交,失陪一下,你们先吃点水果。”   她转而对枭遥说:“你带客人玩玩儿,别一天到晚一张死鱼脸。”   听见这话,枭遥抬起头,幽怨地瞥了查燃一眼。   最会活跃气氛的人走了,剩下三个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先说点什么好,最后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居然都掏出作业本,埋头做起题来。   真是有够抽风的。   于是三人在最长的那张沙发上一字排开,枭遥最左,秦漾居中,秦淮最右,从后头看过去,活脱脱一个“凹”字。   秦淮今日在学校里就做了几张卷子了,剩下的作业不多,难度也不大。脑子动得没那么勤快,注意力就容易分散,这才没一会儿,他就有些写不下去了,左瞄右瞄,试图找点儿别的事情作消遣。   于是,他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枭遥的作业上。   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秦漾,但秦淮的视力相当不错,从这里看过去还是能看清枭遥作业本上没被挡住的那一部分笔记。   枭遥的字很清秀,这个他是知道的,就连平时整理的笔记内容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枭遥作业本上的做题痕迹相当狂放,那些用来标记题干关键信息的圈和划线简直力透纸背,一个选项字母都能写得有他平时三个字叠着站起来那么大,页面空白的地方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草稿,划的划涂的涂,光从这笔迹里都能想象到做题人在演算时毫无耐心的表情。   秦淮默默将视线向上挪了些。   枭遥此时看起来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虽然低着头正在做题,但一脸的心平气和,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在纸笔上下这么重的手。   查燃说他是死鱼脸还真不错,贴切。   “怎么了?”   秦淮正眯着眼偷看得起劲,冷不丁听见枭遥开口,立马做贼心虚地收回目光,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笔,演聋子。   “秦淮。”   这都点名了,秦淮也不好再装傻。他抬起头,道:“啊?哦。没事。”   枭遥歪过头,低声问:“没事你看我干什么?”   “谁看你了,这么自恋。”秦淮别过脸去,回避他的视线,闷声说着,只给枭遥留下一个像刺猬似的后脑勺。   枭遥还在追责:“你明明就往这儿瞟了。”   话音落下,秦淮猛地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驳了一句:“我斜视!”   “哧”的一声,夹在他俩中间的秦漾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第46章 “生日快乐”   “叮咚——”   玄关处的电子门铃响起,枭遥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去开门。秦淮转头看了一眼,就见枭遥将一名青年接进屋来。   这青年剑眉星目,身量比枭遥还高一些,半长的卷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揪,余下几缕碎发散在额角旁,将硬朗的脸部线条修饰得柔和了些,又增添了不少独特的气质。天气如此凉,他穿得却并不臃肿,优质的羊毛大衣披在身上,显得相当贵气。   “秦淮,”枭遥招招手,向秦淮介绍道,“这是我小哥,蒋玉明。”   蒋玉明闻言,侧身面向秦淮,浅浅弯了一下腰,当作招呼。   他动作时体态挺拔端正,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标准得像是建模。秦淮默默将自己的背挺直了一点,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浅浅躬身。   据枭遥所说,蒋玉明与他是打小就认识的,比他大两岁,两人的父母关系也很好,从小学到初中都一直安排他俩在一个学校,就连兴趣班都一起上,直到高中考到了不同的学校,这才终于分开。谈起蒋玉明时,枭遥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眉飞色舞的,似乎对这个人十分欣赏。而蒋玉明在旁安静听着,脸上始终维持着那抹淡淡的微笑,不卑不亢。   “哟!蒋玉明!稀客呀!”查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她正从楼梯上下来,走得慢悠悠的,还一面问枭遥道,“人齐了吧?”   枭遥点了点头。   秦淮又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见到的那个男人——那是枭遥的爸爸,气质和蔼可亲,也总是笑呵呵的,应该是很宠孩子的,可今日是枭遥的生日,他却不在。   不光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   想到这里,秦淮偷偷瞄了一眼枭遥。   对方依旧神色如常,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秦淮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不开口问了,反正不是自己家的事情,真说了还显得冒犯。   查燃哈哈笑了两声,道:“人齐了那就开饭吧!我快要饿死了!”   做饭阿姨的手艺很不错,一大桌子菜各个都色香味俱全,让人光看着都吞唾沫——除了放在最中间的那一盘糖醋鱼……浇了糖醋汁的,应该是糖醋鱼吧?   “枭遥,你吃这个!”查燃将那盘糖醋鱼往枭遥坐着的方向挪了挪,道,“我特意买了活鱼回来亲自杀的!做法也是从网上找了专业的教程跟着学的!我保证一个步骤都没错,每一勺调料都超级精准,绝对好吃!”   她说着,还在“亲自”和“专业”两个词上加了夸张的重音。   枭遥闻言,低目看向桌上的这盘菜。   好不好吃不知道,反正看起来不是很好看——一条鱼少说有三分之一都有点儿糊了,焦黑的鱼皮打着卷儿,露出底下同样有些焦黑的鱼肉,不过糖醋汁倒是调得很漂亮,晶莹剔透的,往这鱼顶上一淋,至少让它看起来比较像模像样了。   见枭遥迟迟不动筷,查燃忍不住催促道:“快尝尝啊!尝尝!”   枭遥抿了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伸出筷子,从鱼肚子上剔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   鱼肉虽然有些烧糊了,可出乎意料地使它拥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嚼劲,和糖醋汁混在一起,居然有种微妙的美味。   枭遥缓慢地点了点头,评价道:“有进步。”   确实是有进步。   他还记得查燃上一次下厨的时候把厨房的烟雾报警器都弄响了,整个一楼浓烟滚滚,像什么核弹引爆现场,吓得他当场就打了火警电话,还以为是有什么歹徒入侵了他家,偷不到东西就要杀人灭口。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查燃在学蛋炒饭的爆炒炫酷版,不小心把锅里倒多了的油点燃了。她还以为是自己神功已成,自信满满再一施展她那蹩脚的颠勺技术,火苗子一飞,又烧着了抹布。这下锅也着了,旁边的杂物也着了,乌漆嘛黑的烟也开始乱飘了。   听见枭遥的肯定,查燃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得意起来。她眉毛一扬,哼道:“是吧?我早就说了我就是这块儿料,你们都不信!看看,看看,今天这盘香香妙妙糖醋鱼就是我实力的证明!”   她说话的语气既生动又雀跃,引得在场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吃完饭,大家一起收拾完桌子,蒋玉明便将蛋糕从厨房里拎了出来——这是他来的时候就带来的,因为屋里暖气开得足,担心冰激凌融化,便提前放进了冰箱里。   蛋糕的造型很简单,就是基础的圆柱形,外面裹了一层亮面的暗红色巧克力脆皮,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还有细闪。蛋糕顶上画着一个焦糖色线条的复杂图案,秦淮看着,总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倒是秦漾在一旁先认了出来。   “库洛里德魔法阵!”   秦淮终于想起来,这是《魔卡少女樱》里的魔法阵图案。秦漾对这类少女番情有独钟,最爱看的就是这部,还常拉着秦淮一起陪她看来着。   此话一出,坐在对面的枭遥“唰”地抬起头来,平时那一副空洞又迟钝的样子瞬间无影无踪,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老乡,就差来个“两眼泪汪汪”了。   意外发现同好,秦漾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住,隔着一张桌子跟枭遥聊得热火朝天,停都停不下来,直到蒋玉明点上蜡烛,查燃跑到玄关处关了屋里的灯,这才终于将话题暂时搁置一边。   “咳咳!”查燃重重清了两声嗓子,两手一抬,作出一副指挥模样,开口道,“预备——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哎?怎么就我一个在出声啊,你们唱啊!”   她说着,抬起一掌拍在离她最近的蒋玉明背上,差点把人扇吐血。   蒋玉明向前一个踉跄,堪堪扶住桌沿,这才没至于扑到蛋糕上去。他无奈地笑了笑,神情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再来一遍啊!”查燃指挥道,“胡阿姨,你也出来一起唱!”   胡阿姨就是他们家请的住家阿姨,为人和善老实,更是做得一手好菜。听见查燃喊自己,她便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了。   “预备!唱!”   秦淮向来对唱歌这件事缺少底气,当初元旦汇演的时候他混在一整个班里,唱难听点也没人注意,可现在这屋子里数来数去也就六个人,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更何况,枭遥为了让胡阿姨也站进来就往边上挪了挪,现在可就站在自己旁边。   一想到可能要在他面前丢脸,秦淮就刺挠得不行,也不知道是怕丢了面子还是怎么的,内心挣扎许久,最终以一种“声若蚊吟”的音量开口了。   还没唱两句,身旁就传来一声轻笑。   是枭遥在笑。   秦淮不晓得他在笑什么,但听这动静总觉得是自己不小心跑了调惹了笑话,脸上就止不住一阵发烧,唱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就静音了。   这一遍的生日快乐歌听着饱满多了,颇有些“人多势众”的意思。查燃作为临时上任的控场主持人,表示这次的合唱非常完美,接着便把枭遥拉过去摁到椅子上,让他许愿吹蜡烛。   天早就黑了,关了灯,屋里除了蛋糕上那几簇跳跃的烛火和落地窗外淡淡的月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源。   枭遥垂眼看着面前的蜡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该许什么愿望。   他依旧戴着那副看起来没有度数的眼镜,镜片倒映着面前的烛火,从秦淮的角度看过去,几乎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都给挡住了。摇曳的火光温柔地在枭遥的脸上晕开一片暖色,仿佛在这空空的夜里只有他一人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想着。   秦淮在这一刻突然有些羡慕,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羡慕什么。   枭遥低下头,闭上眼,片刻过后,吹灭了眼前的蜡烛。   蜡烛灭了,屋子又暗下来,只剩苍白的月光从旁的窗子里散进来,泛开微弱的光晕。   吹完蜡烛,重新将灯点亮,该分蛋糕了。   枭遥是寿星,切蛋糕这种事情当然就得他来做。场上总共六个人,枭遥拿着塑料刀虚空在蛋糕上比划了一下,确认好位置后,他果断将刀摁了下去,几次下来,一只蛋糕就这样被他平均地分成了六等份。   查燃当场锐评:“枭遥的眼睛就是一把量角器。”   这蛋糕看着好看,吃起来味道也很不错,没有那么腻。不过秦淮不是很习惯一下吃太多甜的东西,就将手上的蛋糕分了秦漾一半。   他们这里的小动作其实并不起眼,但枭遥还是看见了。他凑过来,小声问秦淮:“你不爱吃甜的?”   “没有,吃不下了而已。”秦淮答道。   “哦。”枭遥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   枭遥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开门进去最先看到的是一面飘窗。飘窗的视野很宽阔,但因为独栋的房子再高也不过三四层楼,更不用说这只是在二楼,因此眺不了多远,顶多只能看到后院和隔壁。   枭遥一开灯,屋里亮起来,飘窗的玻璃上映出了秦淮的影子。他收回视线,跟着枭遥走进房间。   在秦淮的印象里,枭遥的风格一直都很简洁——简洁的穿搭、简洁的学习笔记、简洁的文具……还有他那简洁到有些清奇的脑回路。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房间布置是繁琐的,甚至可以说东西又多又杂,只是整理得比较整齐,这才和“乱”沾不上边。   书桌旁的白墙上贴满彩色的动漫海报,桌上的收纳盒里也陈列了许多周边,秦淮细细一看,发现有好几排都是一样的。衣帽间半敞着,里面一半挂着衣服,一半放着大小不一的棉花娃娃——每个娃娃都有对应的动漫角色,甚至还按照他们的人物关系对应摆好了。而这些娃娃头顶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尺寸迷你的各种衣服,估计是用来给娃娃们换着穿的。   秦漾根据枭遥的指引左看看右看看,不禁发出阵阵惊呼,兴奋得不得了。她一向喜欢这些东西,不过因为不太实用,所以即使攒下了钱,也一直没舍得买。   秦淮的视线最终定在了放在床头边上的一只落地架上。   那只落地架上挂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被人平整地铺开,像是展示在博物馆里一样,一只架子,就摆了这一样东西。   “这是你上次给我的那条。”枭遥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开口说道。   秦淮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并没有回应枭遥的这句话,也不回头,只是闷闷地说:“这次仓促,你的生日礼物我没来得及准备,下次补给你。”   枭遥上前一步绕到秦淮面前,嬉皮笑脸地问:“那我能自己挑吗?”   秦淮别过脸去,“哼”了一声,道:“想得挺美。”   片刻过后,他又转回头来,别扭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第47章 泪   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时间紧张,任务紧迫,各科老师一个两个都恨不得把所有能占的课都给占走,就怕这群学生连考试范围都没搞明白就稀里糊涂进了考场。   于是自习课和活动课没了,体育课也没了,到了课间,教学楼的走廊上也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不同教室里传出来的不同老师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日子过得特别充实,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题和背不完的要点,这学期最后的这段时间过得特别快,几乎是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秦淮拎着笔袋和水杯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应该是学傻了,他这样想。   等学生们都回到教室以后,时含沙将需要家长签字的回执单分发下来,说道:“这个告家长书和寒假安全须知你们回去让家长签好字,保存好,下星期返校的时候要交的啊。怕弄丢的自己回去多复印几份,总之我收的时候一张都不许少!”   一个学期相处下来,大家对时含沙已经臣服得五体投地,就连最皮的学生都自愿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指哪儿打哪儿。听她如此嘱咐,坐在底下的同学们纷纷应声,高声回道:“好——”   于是,假期开始了。   虽然还不算正式开始放寒假,但不用再早起贪黑地起床去上学,想想也是美滋滋,再怎么说也是能放松一下了。秦淮第二天直接睡到下午,难得是个自然醒。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惺忪着睡眼摸着扶梯下楼,准备去楼下洗漱,这就听见秦漾的声音从楼梯下幽幽响起:“你再不起来,我和琥珀就真的要饿死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话一般,小猫扯着个破铜锣嗓子,似喵非喵地“嗷”了一声。   秦淮扒在楼梯扶手上向下一看,正正好对上底下那一人一猫哀怨的目光。   他说:“琥珀不会自己找东西吃,你也不会?”   “不!会!”   秦漾说完,没好气地扁了扁嘴,抱起胳膊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了。   榆海这里初中放假比高中早一点,所以秦漾其实早就自己在家待了好几天了,说不会自己找东西吃,那摆明了就是为了跟秦淮对着呛瞎说的。秦淮耸了耸肩,走完剩下几节台阶,拐弯进了浴室。   这么冷的天,水龙头里出来的水比以前还要冻手。秦淮下意识畏缩了一下,而后才重新用指尖适应起这个温度。   小猫竖着尾巴慢慢悠悠从门外蹭进来,最后从他的拖鞋上踩过去,在他脚踝边绕圈圈。   平时上学的时候,琥珀都是徐华在照顾。虽然这位怕猫的中年大叔并不住在这里,但毕竟不放心孩子,也是要常过来看看的,如此,喂养小琥珀的重任便也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肩上了。   秦淮低头瞄了一眼。   小猫长胖了不少,从上面看下去,这体型都快成一个长着耳朵的球了。   “一会儿我出去买菜,你想想要吃什么。”他含着嘴里的牙膏泡沫,朝客厅的方向伸长脖子,口齿不清地说。   秦漾立刻接道:“肉——”   每次一问吃什么,秦漾都是这样回答,因此秦淮也毫不意外,迅速收拾完,又上楼换了一套保暖的衣服,便出门了。   下午去买菜定然是买不到特别新鲜的了,好在秦淮和秦漾对此并没有多挑剔,反正放进锅里倒点调料,吃起来都差不多。他边逛着摊位边挑挑拣拣,很快就买够了食材。   突然,不远处传来有人争执的声音,秦淮抬头看过去,就见一摊位前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竖着手指,用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对那摊主骂道:“娘的!我就是在侬这里买的!还不承认!大家都来看啊!来给评评理!这个猪肉全都是烂的!我姑娘都吃进医院里去了!”   “你胡说!”那摊主高声反驳道,“我家不卖烂肉!”   这音色相当醇厚,一嗓子出来,辨识度极高,秦淮一下就想到了丁斯润。   他向旁挪了两步,隔着两排摊位,远远看见了那摊主的脸。   还真是她。   丁斯润那参差不齐的短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余下散开的碎发略显凌乱地贴在脸上;她身穿一件纯黑色的棉服,棉服的尺码有些偏小,穿在身上几乎可以说是捉襟见肘;身前系着一条亮红色的牛筋围裙,袖口上戴了两只红白色格纹的袖套,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右手还提了一把大得吓人的切肉刀。   她虽然说不上又高又壮,脸也长得乖巧,看着软弱又好欺负,可那架势不像是唬人的,切肉刀“砰”地往砧板上一剁,刀嵌进木头里,能把人吓一哆嗦。   丁斯润叉着腰道:“你要污蔑人,拿出证据啊!”   “证据?”那闹事的中年男人大手一挥,道,“侬做黑心买卖,侬还叫我拿证据?我家里那上吐下泻送进医院的闺女就是证据!”   “你放屁!”丁斯润上前一步,仰头驳道。   看她如此挑衅,那中年男人立即瞪着眼睛冲上来要抢砧板上的刀。丁斯润见状不妙,迅速先一步将刀拿走,紧紧攥在手里。   “侬个小姑娘还蛮有本事的嘛!”   那男人莫名其妙笑了笑,下一秒便突然开始发作——他瞪圆着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神看起来不像正常人,倒像个真的精神病,口中还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两手往前一伸,扒在摊位的台子上,竟想就这么爬进去。   他体型浑圆滚胖,动作幅度一大,脸上的横肉就跟着发颤,神态癫狂至极,一下就能让人联想到新闻里那种在街上乱捅人的罪犯。   所幸这人肥胖得几乎行动不便,半天都没能越过桌面进来。   丁斯润看着眼前如同疯子一般的人,心里一阵发慌,呼吸也不住加快,整个人从头顶开始起鸡皮疙瘩,一直麻到脚底下。   如果她刚刚没把刀抢过来,现在是不是已经被砍残了?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那男人放弃了这条路线,转身走开,居然打算直接从通道处冲进去。   一组摊位由绕着市场的承重柱架出来的两个半圈组成,一个半圈一个老板,两个半圈之间有一条供人进出的走道。一般来说,这条走道只有一扇半人高的木门做格挡,要说能防住什么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丁斯润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拎着刀从另一边的通道口跑了出去。   她突然有些后悔刚刚自己的出言不逊——如果她没有硬着头皮摆出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会不会不至于把这个人激怒成这样?可若是表现得很好说话,往往只能吃更多闷亏……要是真和对方正面碰上怎么办?她绝对没有任何胜算!   丁斯润越想越怕,也顾不得那么多,闷头就往外面跑,想着到了外面大马路上,只要有地方躲,再想抓她就难了。   心里发慌,脚下的步子就难免不稳,她在路过一家熟食店时,不小心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了个踉跄,好巧不巧摔在了从转角处出来的青年身上。   丁豪动作粗鲁地将扑在他怀里的人拉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切肉刀,粗声粗气地问:“你瞎跑什么!我不是让你帮我看着摊子吗?”   丁斯润堪堪站稳,拉着丁豪就要接着逃,但青年力气比她更大,反手一拽就又将她给扯了回去。   丁豪不耐道:“你搞什么!”   “来了个找茬的!”丁斯润甩开他的手,语速飞快地说,“你手机在身上吧?先报警。”   “我他妈尿个尿带什么手机啊!”   丁豪话音刚落下,那胖子就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丁豪上前一步挡在丁斯润前面,紧紧盯着来人的动向,还不忘偏头骂她道:“你哪里招惹来的猪头?”   丁斯润冷笑一声,道:“你怎么不说是找你来要债的!”   几乎是在一瞬间,丁豪推开丁斯润,而那胖子扑上来,将丁豪压倒在地。   丁豪个子不矮,但身材干瘦,被一个至少比他重两倍多的人重重推倒,显然难以还手。他两条腿费力扑腾着,却仅能用膝盖踢到对方臀部的软肉,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让那发狠的胖子更加激动了。   胖子正面掐住丁豪的喉咙,两眼发红,神神叨叨地念着:“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因为呼吸不畅和充血,丁豪的脸涨得通红。他奋力挣扎着,嘴里还不忘咒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这里动静大了,围观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缺氧久了,丁豪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挣扎的力气也小了许多,渐渐昏死过去后,握在手里的刀便被夺走了。   那胖子拿了刀,整个人瘫坐在丁豪的肚子上,又哭又笑的。   丁斯润吓得大气不敢出,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此刻倒流进了大脑,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眼眶却又酸又烫,泪珠不自觉就掉落了下来。   怎么办?   她求助般地看向围观的人群。   所有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是忧怖的,尽管有那么几个人看上去想上来帮忙,但依旧在犹豫。   想来也是,现场有刀具,要是盲目冲上去,万一一个不注意,刀就可能砍到自己身上。   怎么办?   丁斯润又将目光挪回到那拿着刀的胖子。   可要是没有人拉开他,丁豪随时都可能皮开肉绽。   虽然丁豪性格讨人厌,说话没素质,总是把事情搞砸,说要出人头地,结果生意赔了钱,只能回来帮别人卖猪肉,还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但……她再没有别的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亲人了。   “死了……死了……”那胖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骇人,口中胡言乱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用刀尖指着地上丁豪的鼻子,喊道,“我要给我女儿报仇!”   切肉刀被高高扬起,后又重重挥下。   丁斯润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尽所有力气扑过去,奋力用手推开那把即将切下的刀。   那把对她来说,大得吓人的切肉刀。   刀锋划过她的手心,一瞬间便深深割破皮肉。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冒出,顺着她白皙的手腕向下滴落,掉在地面上,融进了泛着彩色油光的污水里。   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她的眼像是决堤的坝,那些滚烫的泪水快要将她淹没了。   下一秒,那刀锋调转了方向,直直向她砍来。   丁斯润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死死盯住那还沾着她的血的切肉刀,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最坏的决心。   然而,意料之中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那柄刀没有砍进她的脸,也没有再伤害到她的什么部位,只是被横空伸来的另外几只手夺走了。   丁斯润愣愣地瘫坐在地上,有些呆滞地看向自己面前的这几个人。   有屠夫打扮的大叔,有戴着金灿灿首饰的大妈,还有学生模样的青年……他们协力将那精神恍惚的胖子制服在地上,用难以掩饰的发颤的声音大声警告他。   丁斯润受了惊的心仿佛在这一刻才重新跳动起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连目光都难以聚焦,只是远远地投出去。   她突然在人群中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丁斯润努力眨了一下眼,再看过去时,终于将那人认清。   人群之后,秦淮僵直地站在那里,满面泪光。 第48章 新岁前的雨/回忆   秦淮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模样回到家的,只是在开门之后听见秦漾说他的脸色很差,才悠悠反应过来,背后的贴身衣料不知不觉已被冷汗浸透。   “你没事吧?”秦漾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莫名不安,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拿药?很难受吗?实在不行要不要去医院?”   秦淮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心不在焉的,一律用“嗯”和“没事”应付过去了。   他几乎是逃回来的。   像个懦夫,像个草包,像个窝囊废一般逃回来的。   然而,他并不清楚地知道,令他如此难过又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是滴落在肮脏地面上的鲜血?是持刀疯子的喃喃自语?还是那受伤的人突然抬起眼来,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的那束目光?   好像都不是,但好像都是。   这些东西将他已尘封的那段记忆再次血淋淋地剖开、抽丝、编织,然后展开在他的眼前,逼着他去看。他几乎都快要忘记那场多年前的暴雨,几乎都快要忘记那天的悲嚎,几乎都快要忘记他父亲手里握着的那半截沾着血的啤酒瓶了。   他明明就快要忘记了。   /////   秦淮十岁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让这个曾经温暖安全的家,在一夜之间成了一摊被风雨刮散的木架,好像只需要一只蚂蚁爬过,就能彻底被压成废墟。   那时,秦淮还在上小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却都需要他来打理——记下家里用完的日用品,放学时绕路去超市买,回家之后再将开支全部在本子上写好,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父亲睡醒了起来就能看见;去菜市场买菜,跟着旁边的顾客学砍价,有的老板心软,能抹的零头就抹了,尤其看他是个小孩,还能多送一根萝卜,有的老板则油盐不进,凶神恶煞地挥手拒绝,还要像赶苍蝇一样将秦淮轰走。   除此之外,他还包揽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包括但不限于打扫卫生和洗衣做饭,以及照顾年纪比他更小还不能完全自理的秦漾。   至于家里的大人,秦淮渐渐对此也不抱有什么期望了。   母亲离世以后,父亲一蹶不振,整天除了喝酒就是蹲在电视机前面看法治节目。最初秦家驹还是能早起去厂里做活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耐心似乎也被什么事情消磨殆尽了,后来便成天成天地窝在他的桌子前,用书当下酒菜,偶尔秦淮半夜起来去隔壁帮秦漾掖被子的时候,还能听见他父亲喃喃自语的声音隔着另一面紧闭的房门传出来。   秦淮听不清门那边的人在说什么,但他每每听着,都觉得害怕。   用“害怕”来描述甚至都有些太过浅薄,那是比害怕更加深刻,又更加微妙的一种感受。秦淮只觉得背脊发凉,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控诉他的不安。   人的第六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你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但就是有一种模糊而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年幼的秦淮站在父亲的门前,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他只是站在那里,在黑夜之中睁大眼睛,似乎是在试图透过这扇旧木门看清什么东西,但夜太深,近来几日又偏是阴天,没有月光,不开灯,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令人心神不宁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秦淮记不清楚,也没有特意去记。他只记得,自己又学会了哪道菜,又做会了哪道题……好像只要记住这些,就足够支撑他的生活了。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榆海下了一场暴雨。   秦淮提前看过天气预报,于是早早就将年夜饭的食材准备妥当,就连父亲爱喝的酒也没有忘记,都一并买了回来。秦漾在这时候已经会帮着他打下手了,虽然偶尔不听指挥,但大多时候都很乐意帮忙,递个碗拿个盘子这种顺手的活儿就更不用说了,她干得还挺乐在其中的。   老式的电视机里播放着画面并不是很稳定的春节联欢晚会,小品演员一句台词就能逗得观众席笑声不断。秦漾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即使没看到完整的片段,都要跟着乐呵一两声。   这大概是这一家人在这一年里吃得最像“一家人”的一顿饭了。   秦家驹一改常态,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精神不振,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遍,除了鬓角处不知何时冒出的几缕白发,他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平和的,幽默的,勤苦而又稳定的。他甚至还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毛边了的设计图稿,打电话给他那正在做机械生意的老同学,问他要不要看看自己的改进设计。   但秦淮心里的那片阴霾依旧没有散去,反而因此变得更加阴郁了。   未知的一切像一根生了锈的针,钉在他不安跳动着的神经上。天色越暗,他的心就越慌。   可秦家驹一直到很晚都没有动作,喝多了酒,也只是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的节目呵呵傻笑。   秦淮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爸爸也是真的重新振作起来了,今晚过后,就是新的一年。   一顿年夜饭,磨磨蹭蹭拖了几个小时才吃完。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以后,秦家驹站起身,主动收拾起碗筷。秦淮伸手想帮忙,却被对方拦下了。   秦家驹说:“今年我没干多少活,光辛苦你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就别帮我了,歇着去吧。”   闻言,秦淮胸中涌出一股不知名的苦涩。他有些委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笨拙地背过身去,用力揉了揉眼睛。   秦家驹大概是太久不做家务了,只是洗个碗的功夫,就摔了一只盘子。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这难得和谐的夜里显得那么刺耳。秦淮和秦漾闻声冲进厨房,就见秦家驹正背对门口蹲着,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慢腾腾地隔着抹布捡起地上的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视角的缘故,他的背影居然有些佝偻,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体态。   听见身后的脚步,秦家驹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唉,手滑,不小心把盘子给打碎了。”   说罢,他转回身去,继续闷头清理地上的碎渣,无奈地自嘲了一句:“真是年纪大了。”   秦淮上前,想帮忙,但秦家驹很快抬手制止了他,道:“你们俩歇着去吧,摔得不算很碎,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了。”   秦淮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盘子。   除了几片形状清晰的大碎片,其他几乎全是小碴,既容易割破手,也容易不小心将碎末嵌进肉里。   他没有戳穿,而是按照秦家驹的指示,拉着秦漾退出厨房,回客厅里坐着了。   良久,秦家驹才从厨房出来。   他将双手在衣服上用力抹了两把,借此擦干手上残存的水珠,而后径直走到玄关处,换好鞋,转过头来说:“老爸出去抽根烟。”   他的脸上还是那一副平和的笑容。   说罢,他背过身去,重重拧下门把,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劈里啪啦的雨声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忽然变得聒噪难忍,又在门再次关上的那一刻被隔绝在外,轻了大半。   秦家驹走的时候既没有带遮雨的伞,也没有带回家的钥匙。   秦淮觉得不对劲,连忙站起身来想要跟出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   秦漾问他:“你要去哪儿?”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似乎是对一个人待在家这件事感到忐忑不安。秦淮放心不下她,但也放心不下醉了酒还在雨夜中独自外出的父亲,不管怎么说,让秦漾待在家里总是比带她出去更安全一些的。想到这里,秦淮说:“爸爸没拿伞,我去给他送伞,很快回来。”   听到他最后的那一句保证,秦漾总算松开了手。她妥协道:“那你们要快点回来。”   外面的雨下得是真大,雨点疾得像从天上垂下的粗线,密密麻麻的粗线交叠成一片,连成一张阻碍视线的网。尽管秦淮追出去的还算及时,但透过这瓢泼大雨左右张望,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看见秦家驹的影子了。   他的心跳得如同砸在地上的暴雨。   为了跑得更快,秦淮没有撑伞就冲进了雨里。   走得急,他并没来得及将自己裹得暖和一些,因此,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在室内还算刚刚好的红色毛衣。   这毛衣是去年冬天时,妈妈给他织的。妈妈说,红色喜庆,人身上多点红色,运气都会变好。   妈妈说的大概是真的。   秦淮的红色毛衣被雨淋透的时候,他终于在一个路口的转角找到了他的父亲。 第49章 过去的事/回忆   秦家驹在作为一名父亲时,总是笑呵呵的,很好说话,即使有严厉的时候也只是批评,最多打两下手心,再不会比这个更严重了。但此时此刻,秦淮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却觉得那么的陌生。   陌生到有些可怕。   秦家驹的面部因情绪激动而变得有些狰狞,他怒吼着,却一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他愤怒地冲上前去,又被那些人合力推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像一只被打碎的盘子,如几分钟前他在家中的厨房打碎的那只盘子一样。   他咒骂着他面前的那几个人,可比起单纯的泄愤,他又更像是在哭诉。暴雨将他的那些话冲刷得断断续续,秦淮隔着一段距离,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指责:“如果不是你们……你们的手上有人命……是你们杀的……陈离……”   陈离是他妈妈的名字。   不知是因为身上的衣物淋了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秦淮突然觉得他的身体变得很重很重,连一分一毫的距离都没有力气再去挪动。   秦家驹和那些人打起来了。更准确地说,是他被那些人打了。   他从屋檐底被拖到大雨下,整张脸涨得通红,却因为对方人多,他难有还手之力。中年人略显笨拙的身躯一次一次跌倒又站起,伴随着他的悲鸣。   秦淮站在不远处,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他从来不是胆大的人——在学校的时候不敢不遵守校纪校规,不敢反抗欺负自己的人,最多就是逃跑,大不了下次躲着走就是了;买菜的时候不敢和老板大声说话,即使还要硬着头皮砍价,但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对方稍微皱了一下眉,他就紧张地抠着手,连忙说“算了算了”。   可当秦家驹再一次被人踹倒在地上的时候,秦淮心中的怒气再也无法抑制。他那突然消失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几乎快要将他撑破了。   跑起来,雨点砸在脸上,那么疼。   他冲过去,用尽他小小身躯的全部力量,撞开了那些人。   “你们凭什么打我爸!”   他喊得那么大声,却掩饰不住他语气中的害怕,哪怕用力到破了音,也让人觉得脆弱。   秦家驹看见他,一双湿润的眼中既有惊诧又有难过。他的表情在某一个瞬间悲哀得像是快要哭出来,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动手的几人见到来人是个瘦巴巴的小男孩,便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一挥手,将秦淮远远地甩了开去。   “扑通”一声,秦淮摔倒在地上,双手撑地的瞬间,掌根被水泥路上粗糙的纹路磨破了皮,细小的碎石子陷进他的伤口里,混合着地上的灰尘、泥土和雨水,刺激得生疼。   “砰!”   这一声,是什么玻璃做的东西被敲碎了。   秦淮紧张地抬头,就看见秦家驹手中拿着半截绿色的啤酒瓶,怒吼着,对准自己面前的人的肚子,狠狠捅了进去。   鲜血流出的瞬间,那人爆发出一声惨叫,随着秦家驹收手的动作,向前栽去。   秦淮的眼中倒映着那人因恐惧与疼痛而扭曲的脸——这简直像是来自地狱的一张脸。这张脸上写满了仇恨和不甘,而这些恨意所针对的人,是他的父亲。   秦家驹突然像是疯了。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那半截玻璃酒瓶上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去了。   秦淮隔着漫漫雨幕看着他,一股寒意自胸口蔓延至全身。   之后的事情,他都有些记不得了,只知道等他醒来时,他已经到了舅舅徐华的家里,秦漾也被接了过来,正守在他的床边。   小姑娘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秦淮不敢问,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从那以后,秦淮和秦漾就与徐华生活在一起了。   /////   秦淮躺在床上,胸口有些发闷。   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再遇到与那天相似的场面,他还是难以挣脱这段记忆缠绕在他身上的带着毒刺的丝线。童年时的那一场暴雨仿佛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某种烙印,秦淮越是不愿想起,就越是难以忘记。   即使他知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接着曲起胳膊,交叠着将自己抱住,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当作安慰。   这种自我安慰的方式虽然看起来很蠢,但着实有效,闭上眼,就像自己还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像自己还有人庇护一样。   出乎秦淮意料的,这天晚上,他一个梦都没有做。   返校那天,学校规定的点名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   闹钟没有响,秦淮差点就睡过了头,他骑着车紧赶慢赶,终于卡着铃声响起之前跑到了教室门口。   进门的时候,他的视线和讲台上的丁斯润碰上了。   丁斯润依旧和上一次在学校见到她时一样,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头发扎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老师没有布置新的作业,她就低头翻看着自己的卷子和整理出来的错题。虽然她的校服袖子足够长,差不多能完全盖住她的手背,但秦淮还是看到了那缠着的白色绷带。   看见秦淮,她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异样,仿佛在这几天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淮收回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没过多久,时含沙便到了。她从教室后门进来,挥了挥手,让坐在讲台上管纪律的丁斯润下去。   见老师来了,学生们连忙收起桌面上的课外小说和其他的东西。时含沙看见了,但念在快过年了的份儿上,并没有没收。她走上台去,点完名以后开始按照流程宣读今天的安排。   “今天下午按照正常课表的时间上课,前三节是语数英,后两节自习,你们可以自己拿着考试的卷子去找任课老师解决问题。傍晚铃声响之前都要回到教室里了啊,还要再点一次名,完事儿给你们发成绩单,拿了成绩单才可以回家……”   一学期的期末考试都结束了,一些本就爱开小差的学生们就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老师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各干各的,尽管都没有出声打搅课堂,但活跃度也不算高。   秦淮虽然也时不时要走神,可他还是逼着自己把老师写的板书全都按照步骤记了下来,也根据自己的错误情况作好了相应的标记。这课有点难熬,不过也不能白白浪费时间就是了。   最后两节课,教室空了一大半。丁斯润还是负责坐在讲台上管理纪律,若是她要出去找老师请教题目,罗京就会上去替她坐一会儿讲台。   秦淮收拾了一下剩下科目的卷子,又从笔筒里随手拿了两支颜色不同的笔,带好东西,起身出去了。 第50章 “癫鸟”   近几日天气大多晴朗,虽然气温依旧没有回升,但阳光很好。   负责不同年级教学任务的任课老师们的办公室在相应年级教学楼的一楼,走廊靠外的一侧不是水泥墙也不是铁护栏,而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落地玻璃前有好几排红木的矮沙发,具体是真红木还是假红木也没人在乎,反正能坐就好了。有的办公室的老师会一起在沙发旁布置木头架子,在上面放置自己养的绿色盆栽或者看起来很漂亮的观赏小花。   因此这条走廊的光景是整栋楼里最好看的,尤其是碰上阳光明朗的日子,有不少学生在自习课时会借着给老师背课文的由头来这里坐着晒太阳。   秦淮一间间办公室走过去,根据门上挂着的名牌找到了化学老师的办公室。   除非被老师点名抓来,否则他是不会主动来办公室的——一是觉得课间时间不够,二是觉得和老师单独共处一室太过尴尬煎熬——所以他对这里并不熟悉。   不过总不能就自己在教室里傻坐着吧?盯着不会做的题看一整天,没思路就是没思路,他那没天分的任督二脉也不是说通就能通的。   秦淮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从门旁边的窗子往里看。   办公室里有很多学生,估计都是来找老师问问题的。秦淮伸长脖子再往里张望了一下,这才看见被人群淹没的那属于他化学老师的发量稀疏的头顶。   秦淮敲了敲敞着的门,象征性喊了一声“报告”,走了进去。   周围的学生们七嘴八舌的,有的在背公式,有的在缠着老师求他给自己看一眼还没有公布的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有的则蹲在办公桌旁的角落里,帮自己班的同学数走寒假要做的几套卷子。秦淮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挤到化学老师的桌子旁边。   他抬起头,好巧不巧,看见了枭遥。   枭遥正恭敬地半弯着腰,附耳过去听老师给他讲解题目里那些易混淆的知识点。   榆海中学的冬季校服其实颜色很丑,深灰配藏青,穿在身上土不拉几的,像是刚从几百年没打扫过的箱子里扯出来的一样,还衬得人很没有气色。但枭遥皮肤白,双唇的颜色又是很健康的血色,居然能让人忽略掉他身上这一套灰扑扑的衣服。   秦淮视线下移,停在枭遥的脖颈。   他戴着那条红色的针织围巾,是他挂在自己房间床头的那一条。   是秦淮的那一条。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枭遥温声说着,将自己的卷子从桌上拿起,直起身,向旁退开一步,准备给后面要问问题的同学让出空位。   他一抬头,看到了秦淮。   秦淮似乎刚将自己的目光收回去,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没有打招呼。不过想来这个情况也不是很方便跟他说话,毕竟老师就在旁边,聊闲天的话,说不定还要被拉着教育一通——谢老头最爱教训学生了。   想到这里,枭遥又多看了秦淮两眼,就当作是打招呼了。   办公室里开了空调,因此,在走廊上待着的学生就没那么多,大多都到屋子里去了。枭遥拿着手里的卷子和笔,在外头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他低头在试卷空白的角落里演算着方才老师给他讲解过的那道题,心思却不在这里。没过多久,他便将笔帽盖上,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的窗户旁边,撑着窗沿往里看。   秦淮估计是又挨老师的训了。他两只手交叠在身前,虽然低眉顺眼的,但看起来却没多少诚意。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谢老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说你是为你好!你看看,这题,我没讲过吗?我讲过的呀!”   秦淮别过脸去,无话可说。   这是真冤枉啊!他就长了这么一张天不服地不服的脸,有什么办法?他敢说,他现在就是用百分百真心跪在这老师面前哭天抢地,也绝对看上去像是演的。   没搞明白的题问完了,秦淮的棱角也快被消磨没了。他取走卷子说了声“谢谢老师”,便转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眼前豁然开朗。秦淮扶着墙长长叹出一口气,一抬头,就看见枭遥正站在旁边,略带期待地看着他。   “你还没走?”秦淮道。   枭遥点了点头,神情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雀跃。他说道:“嗯!想等你一起走。”   秦淮听了,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默默向旁边挪了一小步,说:“等我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一个班的,不顺路。”   闻言,枭遥向他靠近了些,将他拉开的那一小段距离用自己的步子给填上了。他道:“反正都走这个楼梯,顺路的。”   话已至此,秦淮也不好再说什么,闭上嘴,闷头走路了。   楼梯很宽,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很远,走到拐角处时,彼此的手臂还会不小心碰撞在一起。周围没有人,很安静,只能听见他们略显拖沓的脚步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秦淮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手有些发颤,心有些发软。有点儿像是紧张,但又不完全像。   这种微妙的感受像是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一点涟漪,而紧接着这涟漪上又落了一片树叶。难以形容,却实在奇妙。   秦淮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   “你在看什么?”枭遥转过头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偷看被人当场抓住,秦淮只觉得面上一阵发烧,尴尬得像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后退一大步,与面前的人拉开距离,仿佛是为了给自己一些底气似的,说话的音量都不住提高了些。   他硬邦邦地反问:“我看什么了?”   枭遥停下脚步,凑上去,压低嗓音道:“你看我了。”   他说这话时,两眼微微弯起,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在戏弄自己。秦淮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面前这个人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神经病!”秦淮骂了他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跨完剩下的几节台阶,自顾自跑走了。   他板着一张脸走得飞快,可没出去几步,嘴角又有些压不住,很不争气地往上翘起来。秦淮又气又笑,再骂了一句:“神经病!”   这一句是骂给他自己的。   这天放学回家以后,他瘫在沙发上刷朋友圈,突然看见了一条只有一张照片的最新动态。   照片上的画面是学校河边的晚霞,很简单的随手拍。   秦淮看了一眼这张照片上的好友信息。   全黑的头像,看起来特别冷酷,特别暗黑,特别中二,而头像旁边的备注却是两个与之相配尽显违和的字——“癫鸟”。   秦淮不知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穴,一头埋进抱枕里,笑得前仰后翻。 第51章 “看不看烟花?”   虽说之前答应枭遥要给他补送一个生日礼物,但秦淮一直想不好该送什么好,在网上搜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头绪。   动漫周边?枭遥已经有一屋子了,不够特别。   手工制品?有点中看不中用,而且也没什么可赋予它的特殊含义,以后肯定不是积灰就是丢。   想来想去,枭遥好像什么都不缺,也从来没表现过自己想要什么。早知道当初就不嘴硬,他说要自己挑,就让他自己挑好了……   秦淮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他对这个人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   如果是吕一哲,他用脚都能想出来送什么对方会喜欢——一颗手感不错的新篮球,一顶看起来特别炫酷的新帽子,或者是什么长得像马桶的整蛊小玩具。   又比如秦漾——一套新的发卡,一只新出的Hello Kitty玩偶,或者是想办法偷看她的购物车,然后偷偷把她收藏了很久的裙子买下。   但要是枭遥……还真的想不出来。   秦淮将手机扔去一边,略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   他其实是想在年前把这件事解决的,毕竟一过年,他就得跟着舅舅回老家去,等到回来,就拖得有些太久了。   但很不巧的是,徐华打电话告诉他,今年要提早回去,叫他和秦漾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说是有哪个哪个远房亲戚要结婚,他们得去喝喜酒。   这下好了,不想拖的事情,也只能拖了。   /////   徐华买了一辆新车。据他所说,他新开的这个项目赚了不少钱,有很多大公司都来找他了,都说要请他去。秦淮听着,觉得这其中应该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他便也没有戳穿,就坐在副驾驶静静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哎哟,我就说努力就会有出路!”徐华呵呵笑了两声,中气十足,“淮淮,你也要好好读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的噢!”   秦淮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听见他应答,徐华相当满意,又把脑袋往后靠了靠,对坐在后座的秦漾说:“荡荡!你也是!要好好读书噢!以后比你哥还厉害!”   他话音落下,后座传来一声哼唧。秦淮扭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徐华说:“她睡着了。”   闻言,徐华连忙闭上嘴巴,生怕将她吵醒,不再说话了。   秦淮的老家在平坛,离榆海不远,都在南边这一块儿,开车从高速过去也只要几个小时。车子停稳之后,秦淮解开安全带,开门下去搬行李。   箱子不多,一个是他的,一个是秦漾的,一个是徐华的,还有一只是小猫琥珀的。   上山的小路不是很好走,虽说并不陡峭,但山中潮湿,还下过大雪,地上的泥路不是容易打滑就是容易粘脚。   秦淮让秦漾和徐华先走,他可以一个人把行李箱带上去。秦漾是不客气的,只提走了睡着琥珀的那只航空箱,笑嘻嘻说了声“谢谢”,便转头走了。徐华却觉得这样太危险,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孤军奋战,最后推拉半天,秦淮只好让他把他自己的那只箱子给拎了去。   老房子在山腰的位置,大老远就能看见烟囱里飘出的炊烟。秦淮知道,这肯定是他外婆外公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点起柴火,烧起饭来。   再往前走一段,旁边的树丛子里忽然窜出一只短毛的大黄狗,把走在最前面的秦漾吓了一大跳。   这大狗两只耳朵贴到脑后,吐着舌头,尾巴摇得又欢快又用力,抽在秦漾腿上,疼得她连连后退。   “小咪!退!退!”她将手中的航空箱高高举起,免得里面的小猫受到惊吓,又低头对那大狗说,“小咪!退!退!”   “小咪”这个名字是她小时候给这只大黄狗起的,秦淮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叫的时候,还以为她脑子坏掉了,把狗认成了猫。   像是真能听懂她的话似的,那大狗居然真的后退了一些,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旁边,尾巴也没有再甩到她身上。   快走到老房子门口时,黄狗小咪“噔噔噔”加快步伐跑进院子里,“汪汪汪”叫了几声,又“噔噔噔”跑回来,继续在秦漾脚边转圈圈。   秦淮眯眼望过去,就看见外婆佝偻的身影慢腾腾从院子的门里走出来,朝他们挥了两下手里的锅铲。   秦漾跑上去,甜甜地喊:“外婆!”   外婆笑盈盈的,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上次见到她时更深了一些,花白的发也剪短了,正好只够别到耳后。她穿着厚厚的袄子,里里外外不知道穿了多少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裹成一颗球,身上的碎花围裙只挂了个挂脖,身后的结没有系,风一吹过来,围裙还能在风里跳个舞。   她走下台阶,迫不及待地招呼起孩子们:“路上辛苦了啊!快进来!进来……死老头!出来呀!”她说着,还伸长脖子朝屋里喊人出来。   虽然年纪大了,但外婆的精神还是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响亮。外公远远在屋子里“诶”了一声,片刻过后,才火急火燎跑出来。   外公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慌乱滑稽,脸上还留着方才烧柴火时不小心抹上去的炭灰。他呵呵笑着,走上前去要帮秦淮搬东西。   箱子虽然不是很大,但里头装的东西不少,还是有些重量的。秦淮怕外公受伤,连忙向旁避了一避,说道:“我能拿!”   “哦哟,我也好拿的,”外公像是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不管他的推脱,直接上手抢了一个箱子到自己手上,说道,“屋里的活都是我干的啊,阿公还有力气!”   闻言,秦淮只好提着剩下的东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帮着托一把,好让外公的腰少受点罪。   老房子还是儿时记忆中的样子——院子没有围墙,只有一圈外公亲手砍了竹子做出来的围栏;院里的地面不是土,而是外公和外婆一起和水泥浇出来的,还能看见上面的小狗爪印,那是在水泥干透前,调皮的黄狗小咪跑来跑去印上去的;至于那院子中央的老房子,既没有重新粉刷,也没有多什么装饰,老旧的漆皮脱落下来,露出里面发灰的墙面,看着好像又破了一些。   “这个是什么啊?”外婆看着秦漾手里的航空箱,弯下腰往里探看,说道,“哦哟,猫啊。”   秦漾道:“我和哥哥一起在草丛里捡的!”   祖孙俩聊得起劲,直到外公提醒了一句“火还烧着”,外婆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连忙又挥着锅铲跑到厨房里去了。   秦漾捧腹,笑够了,这才将手中的航空箱找了个黄狗小咪碰不到的地方放好,跟着秦淮和徐华一起搬箱子。   睡觉的地方在楼上。房子年代久远,便也没分隔出那么多的房间,整个二楼只有两间屋子。   小的时候,秦淮跟着外公睡,秦漾跟着外婆睡,两间屋子也够用,但后来孩子长大了,尤其是性别二次分化过后,就不好再丢到一间屋子里。为此,外婆找人把两间房重新装修了一下,用柜子隔出了几个独立的空间,中间用帘子遮挡,一个房间就能分开睡几个人了。   于是,最宝贝的秦漾和秦淮就被分到了东边有阳台的那间屋子里——秦漾睡在靠窗的那一边,用外婆的话说,这样她一醒来就可以听见清晨美妙的小鸟叫;秦淮睡在靠门的那一边,用外公的话说……他就是负责给他妹妹看门的。   至于徐华,外婆和外公异口同声地表示:“拿着铺盖卷儿,哪里有空位置睡哪里,睡门口竹林里都没人管他。”   徐华欲哭无泪。   外婆做的饭菜口味很独特,不是说不好吃,而是说这种味道在别处是真的吃不到。秦淮直接一个胃口大开,怒吃了半锅饭,看得外婆连连竖起大拇指夸他是个大饭桶。   虽然榆海不算什么大城市,但毕竟办了不少工厂,还开发了新区,空气肯定是不如平坛这山里的干净。秦淮吃饱喝足,帮外公外婆洗完了碗,这才摸着肚皮溜达出来,打算出去散散步。   平坛的傍晚,天幕中的色彩浓郁得像是泼了颜料染上去的,站得再高一点,就能看见那一轮落日前被金光笼罩的远处的山丘,美得像画。秦淮顺着来时的小路一路向下,晃悠到了大路上。   平坛镇上原本是没有柏油马路的。在秦淮的记忆当中,他小时候还跟着外公一起在这条路上开过拖拉机,那“轰隆轰隆”的大机器开过去,扬起的土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回去一洗澡,少说能从身上搓下来三斤灰。   而现如今,这条路已经浇上了沥青,变得平整又宽阔。   他从口袋里摸出耳机,不紧不慢地戴上,又拿出手机,将耳机线插在了手机上。   秦淮低头打开音乐软件,在一大堆歌单中挑挑拣拣,这才终于点开其中一个,开始播放。   这种惬意的时候不放音乐,简直就是在给自己的人生泼冷水,秦淮曾如此说道。   耳机中的鼓点动感而跳跃,偶尔穿插在其中的泡泡音效更是听得人心情愉悦。秦淮边听边走,脚步都不知不觉变得轻巧起来,仿佛下一秒整个人就能起飞。   镇上还是比山里要更加热闹一些,临近过年,不少杂货店都在门口摆出了几十响的大礼花和各式各样的手持烟火,还有好几个小孩儿在朝地上扔着摔炮吓唬人玩儿。秦淮揣着兜,有些手痒痒,当即进了一家店铺,买了两盒摔炮。   他已经好久没玩这种小玩意儿了,小小的摔炮拿在手上,他甚至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下手。犹豫再三,秦淮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从摔炮盒子里取出一颗小摔炮,用力朝地上一丢!   “砰”地一声,小摔炮好巧不巧,在他鞋尖上炸开了。   秦淮连忙收回脚,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鞋子。   幸好,没炸坏。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爆破声,秦淮抬头一瞧,便看见那小镇广场中心的上空,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秦淮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某件想不到答案的事情有了头绪。他又回到刚刚那家杂货铺,问老板买了一箱规格适中的礼花。   傍晚过后,天色就暗得快了。秦淮抱着手里刚买来的东西,哼哧哼哧地往小镇旁边的废田里走。   这块地方以前是用来种菜的,不过后来土质变差了,便废弃掉了,现在就是一片空地,没有人管。   秦淮找了个靠中间一点儿的位置,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从塑料袋里取出,放到地上——一箱礼花,一把仙女棒,还有四只窜天猴。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周围以后,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列表中的一个纯黑头像,打字发送了一条消息:“看不看烟花?”   几乎是下一秒,对方就弹来了一条视频通话的请求。   秦淮没想到对方的回复会这么快。他连忙用手抓了两下本就没多长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领子,结果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做作,于是原地跳了两下,又扭了两下,重新将衣领弄乱了。   等他纠结完,再低头一看手机,通话已经显示超时,自动挂断了。   秦淮嘟囔着骂了一句,蹲在地上咬了半天手指,却都没等到对方再拨打过来。   他一咬牙,主动拨了过去。 第52章 视频电话   枭遥那边的画面很不稳定,摄像头一会儿对着脚,一会儿对着头,还时不时显示一下“网络卡顿”,感觉现场十分混乱。秦淮托着下巴等了半天,这才终于等到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等一下……我这里……多……马上……”   什么都听不清楚。   秦淮撇了撇嘴,但没说什么,还是静静地等着。   又过一会儿,枭遥像是到了室外,周遭的环境也终于安静下来。   他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画面中显示出他的模样——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跟刚被什么人薅过似的,看着像鸡窝;穿着休闲舒适的套头连帽卫衣,感觉不是很厚,不知道能防多少风;以及那张几天不见的脸,表情很愉悦,还有点儿兴奋,还有点儿期待……反正秦淮是这么解读的。   枭遥对着手机上的画面用手指顺了两下头发,解释道:“刚刚在帮一个亲戚带小孩,出来晚了,不好意思。”   秦淮“哦”了一声,十分官方地回答道:“没关系。”   说罢,他的脑子就宕机了。   虽然方才主动给枭遥发消息问看不看烟花的是他,但此时此刻,秦淮不知怎么的,突然脑袋一片空白。对方不说话,他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淮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太擅长聊天,但从来没想到,能到这种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的程度,好像从什么角度切入主题都显得有点生硬。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不善辞令的枭遥传染了,毕竟对方也不是什么很会说话的人。   半晌过去,枭遥先开口了,道:“你卡了吗?”   有人挑起话头,秦淮那突然断了线的语言系统便又重新接回正轨。他轻轻咳了两声,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说道:“没有。”   “你咳嗽什么?你感冒了?”   “……没有。”   “哦。”   又沉默了。   许久,秦淮有些忍不住了,问道:“你一会儿不会被喊走了吧?”   电话那边,枭遥思忖片刻,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喊我也不走了。”   有些奇妙的,秦淮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像飞起一只小麻雀,撞得他胸腔麻麻的。   “哦,”他装模作样地沉脸应了声,继续道,“请你看烟花,当作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解释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儿起伏也没有,还有些轻巧,好似对此并没有多上心,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把这事儿应付过去一般。要是换个人,估计听着就该不高兴了。   可枭遥听了,立马把脸凑近屏幕,对此十分期待,摆着一种近乎傻气的表情说道:“真的吗?给我的生日礼物?只给我一个人看的?”   只给他一个人看?秦淮想了想,除了自己,旁边确实也没有别人了。于是他点了点头,答道:“嗯。”   枭遥的声音又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我以前都是远远地看别人放,也没有人专门放给我看。你知道吗?从我小学毕业以后,我们这里就不准点烟花炮竹了,我已经好久没看烟花了……”   他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秦淮在这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先前还认为枭遥对他没多少话可聊,没想到只要话题对了,对方就能叽里呱啦自顾自说一大堆。   看着屏幕上枭遥越凑越近、越放越大的那张脸,秦淮憋着笑,别开头去,伸手从刚刚的塑料袋里找打火机。   他没怎么用过打火机,虽然知道该怎么使,但一摁下去,那突然窜起的火苗差点燎过他的手指,还是让他有些忌惮。秦淮多摁了几次,掌握了比较安全的角度,这才对枭遥说:“我要点火了。”   引线被点燃,发出“滋滋”的响声。秦淮连忙跑远了些,站定之后,将手机拍摄的画面对准了那盒即将升空的烟花。   屏幕里,枭遥几乎快将眼睛贴在摄像头上了。他的模样认真而又带着些许滑稽,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摄像头将他的五官都拍得有些失真。秦淮看着,越发想笑了。   “咻——”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巨响,一团亮光带着细碎的火星子窜上了夜空。秦淮本能反应般打了个哆嗦,又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看起来像个胆小鬼,于是压下面上的表情,板着张脸,移动手机拍摄的视角——其实怎么拍都拍不到他的脸的,毕竟现在用的是手机后置,不过即使如此,秦淮也还是在这种事上有着坚不可摧的倔强。   “砰!”   烟花在夜空中炸响,绽开一张金光灿灿的丝网,将秦淮的眼睛照亮了。他从空中收回目光,重新将视线落到了手机屏幕上。   枭遥的表情有些兴奋。看视角,他似乎将手机举过了头顶,好像只要他也抬头看了,那绚烂的烟花就真的在他眼前的这片天上似的。   室外的光线并不算好,屏幕另一边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倒映在枭遥的眼镜片上,模糊了他的眉眼,却又在某几个瞬间,将它们照得很亮。   秦淮注意到,枭遥的背景是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个院子。   “我好久没看到烟花了,”枭遥说,“我小学的时候这里就禁燃了。”   秦淮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不在榆海?”   榆海除了开放新区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是不禁烟花炮竹的,所以枭遥说的“这里”,肯定就不是榆海。   闻言,枭遥点了点头,道:“嗯,我在北春,我妈这儿。”   秦淮从他这话中又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他有些好奇,但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可以打听对方的家事,于是没有开口,只是“哦”了一声,当作回应。   最后的几朵烟花在夜幕中渐渐消散去了。秦淮在远处站着稍等了会儿,才走上前去,准备收拾掉烟花燃剩的空盒和一些其他的碎垃圾。   可拿个手机总归是不太方便做事的,秦淮想了想,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烟花放完了。”   手机扬声器里传来枭遥的声音:“嗯。”   秦淮抿抿唇,复又开口:“那我挂了。”   枭遥接话接得很快,几乎是立刻,他就说道:“这就挂了?”   秦淮觉得有点儿别扭,然而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总之就是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晓得能聊什么,但又不想就这么把电话挂了,可不挂电话,就这么连着线,他又不太自在……   就在他自我挣扎的时候,枭遥又出声了:“你把摄像头转一下,我不想对着地面说话。”   秦淮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一直没调整摄像头,烟花放完了,他放下手机走动了几步,枭遥那边看到的画面就是晃来晃去的泥地。   他想了想,把外套的拉链拉上,将手机拍摄的画面换成了前置。   屏幕上显示出他的模样——虽然前段时间刚修剪过头发,但他的板寸还是长成了一个略显毛躁的刺猬头,在乡村昏黄的路灯下,看着有点毛茸茸的,像短毛的猫脑袋;原先立体得有些锋利的五官线条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许多,就连他身上那种最突出的疏离气质都被冲淡了不少,此时的他几乎可以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   然而此时的秦淮就像是第一次照到镜子的猫一样,一下就炸了毛,仿佛眼前这个场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秒钟都看不下去,连忙慌里慌张地将画面移开了。   一颗心胡乱狂跳着,秦淮觉得这一点都不像自己。   不够干练,不够凶,一点儿都不坦荡,那张脸上略显忸怩的表情还莫名让人起鸡皮疙瘩。   秦淮觉得,要么是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自己看错了。   绝对是自己看错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移开了?刚卡了一下,我就看到了一个残影……”   枭遥嘟囔的声音带着细微的电流声从手机里传出来,秦淮瞄了一眼,就见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沮丧。   这让他的心情更混乱了。   秦淮干脆把摄像头关掉了,屏幕上画面一黑,只展示出他的头像。他自动忽略了枭遥的问题,语气不善地道:“不乐意看着地面说话,那你就什么都别看了。”   闻言,对面沉默了两秒,而后小声且不确定地问:“你生气了?”   枭遥这话说得极其小心翼翼,听得秦淮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他本来就不是真的在埋怨什么,只是心里觉得怪怪的,让他觉得烦躁,于是才顺嘴冲着枭遥发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脾气。可他本意不是这样的,更不想见到对方因为他的话而小心地看他脸色的样子。   秦淮叹了一口气,不太爽快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瓮声瓮气地道:“没生气。”   “真没生气?”   “嗯。”   “真的?”   “爱信不信。”   “那你打开摄像头,我看一眼你,我就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生气。”   话说到此,秦淮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对方给绕进去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但在这恼怒之中还掺杂了些微妙的愉悦。他说不上来,却不像刚才那般不高兴了。   于是,秦淮打开摄像头,将手机拿远了些。   “嗯……”枭遥皱着眉头沉吟起来,似乎真的在认真端详秦淮的表情,片刻过后,他才嬉皮笑脸地接上下半句话,“看到你的脸,我选择相信你!”   秦淮用被晚风吹得微凉的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翻着白眼说了句:“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   话音刚落,他手机突然一震,最顶上弹出了一个消息框。秦淮定睛一看,发现消息是秦漾发来的,在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天色确实是不早了,虽然出门的时候还是傍晚,但冬日的天暗得快,此时太阳早就下山了,天也黑透了。   秦淮撇了一下嘴,对枭遥说:“挂了,我要回去了。”   “那回去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不能。”   “为什么?”   “流量不够,外婆家没Wi-Fi。”   “哦……”   即使枭遥不太情愿的样子,秦淮也十分冷酷地将通话给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并不久,但对秦淮来说足以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了——他从前唯一的线上社交方式就是发消息,多数都是文字,连语音都不怎么发,要是放假在家就更不用说了,连着三天不看社交软件都是常有的事。   可他今天居然打了一通视频电话,真是破天荒。   秦淮站在老房子二楼的阳台上,撑着栏杆看着楼下院子里一边指挥徐华给窜天猴点火一边兴奋地鬼叫的秦漾。   他那几支窜天猴和仙女棒都是给秦漾买的,知道她喜欢玩儿这些。   看着看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张最爱装腔作势的脸——平时呆愣愣的,偶尔泪汪汪的,最近则好像愈发喜欢用言语捉弄人了,一得逞就笑,笑得贼兮兮的……   秦淮想着想着,心里酸胀胀的。 第53章 搁浅   外公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求助般看一眼秦淮,一会儿不耐地戳一下外婆,一会儿瞪一眼在旁发呆的徐华。他伸长脖子朝着楼上喊:“喔唷囡囡——快些快些!等下赶不上了!”   外婆翻了他一个白眼,用胳膊肘怼他,道:“小姑娘哪好催的!”说罢,又转头冲楼上说道:“不急!不急哈!弄漂亮了走!不急!”   秦漾脆生生的声音很快从阳台的窗口传出来:“快了快了!在穿袜子了!”   她昨晚睡不着,瞪着天花板等得村子外头的鸡都叫了,她还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直到天蒙蒙亮才睡过去。这一睡就睡过头了,没想到谁都没叫她起床,眼看快到出门的时间了,外婆才轻轻敲敲她的门,把她给敲醒。   着急忙慌地下了楼,秦漾这才终于缓了口气,跟在大人们身后走了。   她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扎,乱蓬蓬地披散在脑后。秦淮看了一眼,伸手向她讨来一根皮筋,便自然地走到她身后,一面跟着走,一面默默给她编起辫子来。   他编辫子的手法很是熟练,三下五除二就将秦漾的头发梳理好了,编成一只长长的麻花垂在背后,还按照小姑娘的喜好把头发给扯蓬松了——用秦漾的话来说,这样显得自己头发多。   秦淮有时候真是不懂她,本来就不秃,干什么还非要把刚扎干净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不过秦漾觉得好看,他也就没管,照着做就是了。   “你早上什么时候起的?”秦漾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发型,又举起手机照了照,问秦淮道,“都不叫我。”   秦淮加快步伐上前几步,走在她并肩的位置,将被风吹得冻红的手揣进口袋里,道:“就比你早十分钟。”   秦漾哼了一声,说:“咱们半斤八两。”   秦淮翻个白眼,道:“你还有脸说我。”   吃喜酒的地方在另一座小坡坡上,过去不算远,可山路弯弯绕很多,走也还是要走好一会儿的。秦淮和秦漾都认床,睡得晚,起得也晚,两人都没来得及吃饭,空着肚子就出门了。刚醒是不太有胃口的,可现在走了十多分钟,饿了一晚上的胃也跟着醒了,咕噜咕噜开始叫唤。   秦漾先有点耐不住了,偷偷从后面扯秦淮的围巾,压着嗓子跟他说肚子饿。秦淮似乎早有准备,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苏打饼干。   “知道你就这个德行,”他把饼干塞到秦漾手里,依旧是目不斜视的,看都不看她一眼,拽着一副冷酷的表情说,“把你吃成猪最好。”   虽然觉得他这模样很欠打,但食物当前,秦漾还是忍下了。她毫不客气地拆了饼干包装袋,拿出一片塞进嘴里,一边嘎嘣嘎嘣嚼着,一边小声嘟囔:“死装样儿!”   从昨天秦淮出去散了个步回来以后,他就很不对劲,说话拿腔拿调的,还时不时要装得特别凌厉,整得像是随时有人会举着摄影机拍他似的,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设计出最佳角度。秦漾一度以为他最近沉迷于什么霸总或者什么王爷的小说,要么就是脑子犯抽,迟迟不来的中二病发作了。   办喜酒就是热闹,人还没走到酒席大棚呢,脚就先踩到那长长的红毯上了。秦淮伸长脖子望了望,就见前方人来人往,有挺着啤酒肚穿正装的,有身上挂了好几个闹腾的小孩的,还有端着盘子碟子边吆喝边串场的。   虽说是哪个哪个亲戚的婚礼,但秦淮一向对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没什么印象,毕竟他们家不是什么枝繁叶茂还联系紧密的大家族,逢年过节也都是在自己的小家里张罗,本就与那些亲戚不熟,要是要认人了,就躲在大人身后偷偷问一句,再跟着喊就成,反正都只是场面上的事情。   就比如现在,他和秦漾两个一左一右缠在徐华旁边,问他这个办婚礼的亲戚是谁,该怎么叫。   徐华年长,却不如看上去那般老成。他抓着脑袋想了想,龇牙咧嘴思忖半天,才一捶手心,道:“是你们三姨妈的二表舅的大儿子!叫他……叫他……”   兄妹俩睁圆着眼睛看着他。   徐华抓耳挠腮,最后豪迈地吐出一句:“你们叫他哥!甭管了,就叫哥,什么哥都行,反正喊句哥总能应付!”   秦淮与秦漾一齐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徐华还欲找补,举着手追上去,仍喋喋不休地讲:“唉,别啊!听我讲啊,我这个是有门道的!你们出了社会也是一样的,叫声大哥,很多事情就好说了……”   关系扯得那么远的亲戚,想来也不是真心请他们来见证幸福的,估计就是凑个排面,所以把能叫来的都叫来了。酒席大棚里乌泱泱一片,都在聊天交谈,还有跑来跑去扔东西玩的小男孩,吵得不行。   秦淮跟着外婆外公在边边上的一张圆桌里入了座,座上还坐了几个面生的人,有老有少,秦淮不认得。   但看那些人的表情,却像是知道他的。   其中一个油腻腻的男人呵呵笑了两声,冲秦淮抬了抬下巴,问道:“老秦家的儿子啊,你爹现在怎么样?”   平坛地方小,一点儿消息过不了多久就能传得人尽皆知。当年秦淮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   秦淮的脸色不太好看,没理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   那男人见秦淮将他当空气,顿时不高兴了,拉下脸来,说:“小小年纪倒是还学会目中无人了,没点家教。”   此话一出,两个最年长的便不乐意了。外婆看向他,提高音量道:“说我家孙孙没家教,你就有家教了?”   一听还跟他呛声,那挺着个大肚子的男人气得面红耳赤,挂在脖子上的几个肥下巴随着他的呼吸剧烈起伏着。   “你个老婆子会不会说话!我就替你管教管教小孩儿,你还急上了!我都是为他好!他那样谁都看不上的拽样儿,以后工作了,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说不定哪天就要被人打死!”   闻言,徐华一拍桌,怒目圆瞪,张口就骂:“你是村口邓家那个吃软饭的吧?还替我家管教起小孩儿了?你以为你谁?怎么的?自己只知道窝在你那臭猪窝里吃软饭,还想教别人家小孩儿跟你一起当窝囊废啊!”   徐华平日里都是笑嘻嘻的,难得看他发一次火,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秦淮秦漾两人皆是一愣,看着那眉毛都快要竖到天上去的自家舅舅,稀奇得不得了。   秦淮从前是很在乎别人对他说话的态度的,但年纪长大一些之后,就渐渐明白,人家口里说的只是人家认为的,他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才懒得管别人怎么说他。就像学校里很多不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像什么什么传说里的“校霸”,但其实他从来都很遵守规矩,也不打架也不干嘛的,除了长得不太友善,跟“校霸”这俩字儿是一点都沾不上边。   因此,当他听到面前这个油腻腻胖男有意无意提起他家曾经的那些事情的时候,他除了心里不太爽快,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甚至都谈不上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往后也没什么牵扯了,何必为了这种人动怒伤身体。   秦漾跟他想法也差不多,要不说是亲兄妹呢。   但徐华不同。他虽是家中的长辈,却并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沉稳,很多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直来直去的,从来不藏着掖着。而他最心疼的两个孩子——秦淮和秦漾——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没什么区别。听到别人骂自家孩子,还连带着不尊重他母亲,徐华自然是一点儿都忍不了。   被骂了“窝囊废”,那软饭男也上了火气,“腾”地一下站起来,撸起袖子就指向徐华,道:“徐华是吧!你以为你现在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你那传奇过往我也是略有耳闻,小时候放个炮仗还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人,总归不是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像是特意还要让周围其他人也听到一样,就差拿个喇叭喊了。不少人都闻声看过来,嘴上小声议论着,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徐华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他猛地站起来,也伸出手指头指向那个软饭男,逮着对方的痛点怒戳,喝道:“我赚了钱我就是了不起!反正不像你!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出去吃碗面还得求着你那老婆老妈老爹老舅老叔给钱!就你这样的,哪来的脸教育别人!”   他这一连串下来一个多余的气口都没留,口条顺溜得不行,气势也足得不得了。他句句诛心,看那软饭男的脸色,感觉下一秒就要郁结到吐血了。   这一来一回斗得简直是精彩!眼看那最爱阴阳怪气的软饭男说不上话来,徐华这才从鼻子里哼了一气,坐下了。   秦淮和秦漾看着他,偷偷摸摸在桌子底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徐华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有我在,想欺负咱家的人,没门儿!”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打架打赢了的小男孩儿在冲自己的伙伴得瑟,明明有些滑稽,可秦淮听到耳朵里,却觉得心里一阵发酸,连着眼眶都有点儿发胀。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点点头,用力回应了一句:“嗯!”   然而,在这场谁都算不上熟悉的大饭局里,这只能算得上是开胃菜。   秦淮只有暑假寒假才到外婆外公这里来,来了,也只是跟着两个老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生活,偶尔帮着出去做做农活,基本和别人也没什么多余的交际。可今日这场面人多,嘴巴也碎,一顿饭的功夫,秦淮就敏锐地察觉到,外婆和外公在这里似乎并不是很受待见。   比如不知道哪家的大爷大妈坐在不远处的圆桌,时不时要转过头来看一看,看过了,就转过去跟旁边几个人窃窃私语,过一会儿,听他们讲话的那几个人就也看过来,然后摆出一副既唏嘘又惶恐的表情。   秦淮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讲什么——无非就是六七年前自己家出的那些事情,传来传去不知道已经改编成了什么夸张的版本。   偶尔有人过来敬酒,但都是来找徐华的,开口便是问他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功利心很重,听得人很不舒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客套一下,跟座上的两位老人寒暄几句,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过去,生怕沾染什么晦气似的。   晦气。   秦淮有些自嘲地想,可不就是晦气。   这些人最爱讲究这种狗屁东西,他家死的死,疯的疯,在他们眼里能不晦气吗。   秦淮那毫无波澜的心情,突然一下就变得有些烦闷。   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真是烦闷极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只仅剩小半杯茶水的一次性玻璃杯。劣质玻璃的杯壁上沾了几片湿哒哒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茶叶,一半浸在茶水里,一半露在空气里。   秦淮拿起杯子,晃了两下,那几片茶叶便被早就凉透了的茶水带了下去,重新泡进了水里。   他沉着目光,静静地盯着手中这汪晃动着的浑浊水面。   倏然间,一声清脆的碎响,这杯子被他重重摔在脚下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成了一摊碎玻璃。   周边很吵,酒席正吃到高潮,有人喝醉了在背诗卖弄文采,有人大呼小叫在制止搞破坏的孩子,还有人不知道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很荒唐。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一只小小的玻璃杯,碎了就碎了,反正也是一次性的,用完了都是要丢的。   秦淮看着地上那一摊深色的水渍,零星几片茶叶落在上面,像是几条搁浅的鱼。 第54章 教科书般的没话硬聊   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大矛盾,但这喜酒吃得并不愉快。回去的时候,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走。   秦淮的脸色尤其难看,秦漾本还想逗他几句,试试看能不能哄一哄,可一抬头看见对方那张黑得如同锅底的臭脸,便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天色已经暗了,远远就能看见山头上成团的乌云,不知道今晚上会不会下雨。   要是下雪就好了。   秦淮叹了一声气,在空气中凝成了长长的一缕白雾。   走进老房子的庭院,黄狗小咪立即甩着尾巴凑过来,只用后脚立着,跳上跳下,在秦淮的裤子上扒来扒去,蹭了他一裤腿的泥。他有些没脾气地笑了笑,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小咪的脑袋,用脚轻轻将它拨开,进门去了。   乡村的老房子里没有专门的淋浴间,要洗澡得先烧水,再拖个大盆去后院的角落里自己兑温度适宜的水,才能脱衣服沐浴。周围除了破旧的矮墙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遮挡,别户人家在山上散养的鸡还有可能钻过来啄一啄洗澡盆。可秦淮是一天不洗澡不行的,虽说这个条件属实有点难为人,但他也不是没在这里住过,大不了硬着头皮洗快一点儿就行了。   天气实在是冷,露天脱光了洗澡简直是要人的命。秦淮脸皮薄,好不容易进了澡盆还提心吊胆的,哆哆嗦嗦搓着胳膊上被冻出来的鸡皮疙瘩,还时不时伸长脖子前后左右张望一下,生怕有人路过。   他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做到在前院里脱光光洗澡的。那个时候还是外婆帮他洗,院子门口有路过的人,老太太一边拿着毛巾在秦淮光溜溜的背上搓,一边还要跟人家聊两句呢。   越想脸越烫,秦淮臊得慌,赶紧加快速度,速战速决。   用热水洗过一遍,人就暖和多了。秦淮连身子都没来得及擦干就慌里慌张开始穿衣服,把能遮的地方都遮好了,这才终于拿着干毛巾伸进衣服里,囫囵擦了擦残留在身上的水珠。   洗完澡收拾好东西,他便去后边的堂屋里烤火了。   挨着后院的那间屋子就是后堂,里头挨着墙角堆放了很多干柴,都一捆捆束好了,叠起来,几乎挨着天花板。供人取暖的火炉子在后堂正中心的位置。   秦淮搓着手走过去,在秦漾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   火不大,压在木炭底下,将上头的几块炭烧得发红,泛着暖呼呼的热浪。秦淮刚落座,旁边的秦漾便把手机递给他,道:“刚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接,又给你发了很多消息,震得我烦死了。”   秦淮伸手接过,顺口问了句:“谁?”   “癫鸟,”秦漾说着,有些发笑,道,“你这备注是什么风格?你给我的备注不会也是这种怪东西吧。”   听见这个外号,秦淮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又很快隐下去了。他哼了一声,解锁手机,对秦漾胡说八道,道:“给你的备注是睡猪。”   “神经,”秦漾小声骂了他一句,嘀咕道,“第一次见有人在微信里开动物园的……”   闻言,秦淮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听起来像是在笑。   他点开聊天软件——除了置顶的秦漾和徐华以外,下面第一条就是那个“癫鸟”的消息框。   一个黑漆漆的正方形头像上挂着写了个“31”的小红点,不过就是洗个澡的功夫,这人就跟发电报似的,给他发了这么多条消息。   秦淮点开一看,发现讲的都是些没有重点的闲话——例如说自己晚上吃了什么,外面气温怎么样,还有几张随手拍的照片,说是请他看星星,但其实图片上的夜空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黑,见秦淮没立刻回他,他又接着问对方在干什么,吃过饭了没,冷不冷热不热,有没有多喝水。   秦淮真是惊了,他还是第一次觉得什么人能用“啰里八嗦”来形容。   他想了想,点开输入框,打了几个字,发送过去。   一句相当简短的解释——刚在洗澡。   他消息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立即狂震不止,响起一段呼叫铃。秦淮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手机差点脱手掉进火炉里去。   正在缝补衣服的外婆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儿。”   秦淮冲外婆笑了笑,默默伸出手指,摁下了通话申请界面上的挂断。   不知为何,周围坐着长辈,他莫名有点儿心虚。秦淮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打算再给对方发个消息解释一句的时候,感受到了旁边向他投来的一道灼热的视线。   秦淮扭头一看,就见秦漾一脸探究,欲言又止。   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就见秦漾神秘兮兮朝他这里挪了挪,凑到他耳边,低声问了句:“你是不是偷偷早恋了?”   闻言,秦淮像是听到什么很荒诞的话一般,一掌拍在秦漾胳膊上,瞪她一眼,道:“朋友!”   话音刚落,他攥在手里的手机又震了震,屏幕一亮,显示的还是“癫鸟”发来的消息。   “朋友?”秦漾瞄了一眼他的手机,扁了扁嘴,显然是不怎么相信,说,“朋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秦淮将手机倒扣,道:“我社交恐惧行不行?”   见秦漾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秦淮叹了口气,继续解释:“枭遥啊,你认识的,就那个,摆了一大屋子娃娃的Alpha。”   听他这么说,秦漾终于觉得没意思了,放弃追问,管自己玩儿去了。   秦淮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完,他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为什么要松一口气?有什么好心虚的?本来就是朋友啊,他又没撒谎。   是啊!他又没撒谎!   他越想越有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次解锁手机点开聊天框,又显示了整整两页的新消息,都是刚刚那一小会儿枭遥给他发来的——问他是不是在忙,是不是不方便说话,而后又表示自己没关系,打字聊天也可以,让他看见了一定记得回复自己。秦淮眨了眨眼睛,叹为观止。   他认识的再热情的人,也没有这种几分钟给他发好几页消息的类型。秦淮想,枭遥还挺适合去干那种代人发短信的兼职的,一天肯定能赚别人三天的钱。   他想了想,打字发送了句:“什么事?”   对面很快回复他:“没什么事,只是我在这里很无聊,想找你讲讲话。”   讲讲话?这是没事儿闲聊两句的意思?   秦淮皱着眉咬了咬下嘴唇,似乎对这件事感到为难。   确实为难。他和枭遥既没有共同话题,也没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事情。聊……这要怎么聊?难道也跟对方一样,问吃饭了没有,问喝水了没有,问他冷不冷热不热,要不要看星星?   那不纯神经病吗!   秦淮半天没动静,对方就有些按耐不住了,立即弹出一条消息:“你不想跟我说话?”   虽然只是一串四四方方的文字,但秦淮盯着这句话,居然能想象出枭遥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烦躁地抓了抓脑袋,打字回了句:“没有。”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字:“哦。”   本来就有点儿尴尬的气氛,在这条消息出来以后,变得更加微妙了。   秦淮莫名有点儿着急。他觉得这场面让他浑身不得劲,于是硬逼着自己找话题,想想还能说什么。   他抓耳挠腮,心里的小人上蹿下跳,腿都快抖断了,脑袋都快想破了,这才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话来,打字发了过去。   “你作业写了吗?”   教科书般的没话硬聊。 第55章 新年快乐   在那条消息发出后的下一秒,秦淮就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也跟神经病差不多。聊天开头第一句问人家作业写完没,比问人家吃没吃饭、喝没喝水还要莫名其妙。   但消息发都发出去了,枭遥这个无聊到恨不得住在聊天框里的人肯定看到了,就是想撤回也来不及了。   果然,下一秒枭遥的消息发了过来:“写完了。”   写完了……写完了?   秦淮颇有些震撼地张了张嘴。   这寒假还没放几天,枭遥就把作业给写完了,真是不问不知道……秦淮到现在才只写了半张卷子。   “嗡——”   手机一震,枭遥又说:“你要抄吗?”   看见这句话,秦淮扯了扯嘴角,打字回复他:“不。”   这一个字非常冷淡,非常坚决,非常笃定。   倒也不是真的不想抄,只是他和枭遥又不在一个班,作业肯定也不太一样,既然命运如此安排,他还是自己写写算了。   说实在的,寒假作业这种东西多是很多的,写完了交给老师又是不会改的,更是不会动用宝贵的课堂时间来讲里面的题的,秦淮到现在都没搞懂这种作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正想着,脚边突然蹭过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秦淮下意识缩了缩腿,低头一瞧,发现是琥珀。   晚上黄狗小咪在院子里,不进屋,门一关,小琥珀就能从航空箱里出来活动了。天气凉,猫怕冷,这会儿估计也是来这儿烤火取暖的。   几个月过去,小猫已经长大不少,不像初见时的那副瘦弱样子了。秦淮伸出一根手指,在琥珀的脑袋顶上轻轻戳了一下,见小猫不抵触,才接着动作,用那根手指在小猫的头顶上画圈圈。   琥珀似乎对此很是受用,眯着眼睛,小声打起呼噜。   秦淮看着它,心里突然一动,举起手机,对小琥珀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枭遥。   两分钟后,枭遥发来一段视频。   视频里,一只黑白奶牛花色的大胖猫正伸着爪子朝镜头拍打,肥圆圆的脸颊旁那两撮翘起来的胡子随着它的动作一颤一颤,憨态可掬。秦淮静音看了一遍,而后稍稍调大了些音量,将手机贴在耳边。   耳畔传来带着电流声的枭遥的声音,夹杂着麦克风被衣物摩擦的声响。虽然有些糊,但还是不难听出来,枭遥是笑着的。他说:“傻帽,给这个哥哥看看你!”   几声杂音过后,响起手机被什么东西拍得“邦邦”响的声音。秦淮瞄了一眼,发现还真的是那小胖猫在打枭遥靠近过去的手机。   枭遥的惊呼从听筒里传出来:“唉——我手机——”   “啪”的一声,他的手机被小胖猫打飞,摔到了地上。   视频到此结束。   秦淮有些忍俊不禁,从白天持续到现在的坏心情似乎在这一刻被奇妙地冲淡了,只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痕迹,再不能让他心中烦闷了。   他点开输入栏,打字问枭遥:“这是你家的猫?”   枭遥回他:“嗯,叫傻帽。”   傻帽?   秦淮更想笑了。什么人会给小猫起这种名字啊?   他顺着这话问下去:“为什么叫傻帽?”   枭遥很坦白地讲:“因为它傻。”   猫傻?秦淮觉得还是人更傻一点儿。   屋外突然传来两声犬吠,琥珀听见了,警觉地站起身来,耳朵转动着,似乎是在找声音的来源。秦淮抬起眼,从后堂门上的窄窗望出去,这才发现,下雪了。   这天晚上,他睡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白天跑来跑去累了的缘故,秦淮迷迷糊糊做了个梦,醒来时却不记得了。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噩梦,毕竟他睁眼时的心情还算不错,有种久违的轻松。   之后的几天,枭遥还是会给他发消息,有时候拉拉家常,有时候聊聊学习,却不像刚开始那样尴尬了,至少能自然地聊上几回合,偶尔还讲讲笑话。   /////   大年三十这天,徐华和外婆在厨房里张罗着年夜饭,外公蹲在土灶后头烧火。秦淮秦漾好几次想进去帮忙,都被赶了出来,最后只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老房子的空间布置并不十分清晰,说是客厅,不过只是一块放着电视、藤椅和餐桌的地方而已,和厨房相连,中间连门都没有,只有一个用水泥砌出来的柜子当作分隔。秦漾搬了一把藤椅到电视机前面,坐下,打算看会儿电视解解闷。秦淮坐不住,便出门到后山溜达溜达。   山里气温低,前两日下的雪都没化,还厚厚地堆在地面上。后山林子里的竹子被雪压得弯了腰,望过去,低垂垂的一片,时不时还有积雪从竹叶上滑落,发出“簌簌”的响声。   天色已经暗了,山里的这条的小道再往后走就没有人家了。没有路灯,没有行人,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秦淮一个人拖沓的脚步和落雪的声音。他晃悠了一圈,觉得有点吓人,便加快脚步,掉头往回屋的方向走。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一震,接着咋起一段响亮的通话呼叫铃。秦淮本就被这阴森森的环境搞得心惶惶,这会儿又被一吓,顿时手就凉得跟冰块似的,好不狼狈。   他拿出手机一看,看见来电人的名字,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放慢了些。   “喂?”   电话那头的人问:“你在干嘛呢?”   枭遥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   秦淮左右看了看,随口答道:“在遛弯。”   “这么冷的天你出去遛弯?”枭遥的语气有些疑惑,“你们那儿开春了?”   听见这话,秦淮扯了扯嘴角,知道对方是在逗自己,拐着弯儿说他怕冷。秦淮偏不上套,驳他的话道:“我不是熊,不冬眠。”   电话那头的人笑出了声,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秦淮板着一张脸,但是没绷一会儿,就泄气了,无声地弯起嘴角来。   “今天是大年三十。”枭遥又说。   秦淮应了声,没说别的。   枭遥道:“你能不能把摄像头打开?我给你拜个年。”   秦淮脑海中浮现出枭遥穿得喜气洋洋举着红包和对联鞠躬抱拳的模样,不免有些发笑。他道:“那应该你开摄像头才对吧。”   话音落下,本来暗着的手机屏幕突然一亮。秦淮被这光晃了眼,将手机拿远了些。   枭遥还真的把摄像头打开了。   看背景,他现在应该在室内,那背后的吊灯很大一个,在镜头前晃出一个光圈,在某一瞬间遮住了枭遥的脸,又因为角度的变化,很快移开并隐去了。   枭遥的头发比上学时看着更长了,若不是有意撩开,应该能遮住眼睛。他皮肤白,脸颊偏瘦,头发再一长,就显得有些病怏怏的,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不过枭遥的那张脸还是笑得很欢快,将那股阴郁的气质中和了大半。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看起来顶多只有薄绒,在室内穿倒是够了。可奇怪的是,他偏偏在脖子上松松垮垮缠了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围巾的材质很厚,与他的衣着搭配起来,略显违和。   秦淮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枭遥挂在床头架上的那条。   “这个围巾,你送我的。”   枭遥说着,笑着整理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围巾。   秦淮注意到,这人每次把这条围巾展示在他面前的时候,都要提一遍——这是他送他的。这个举动有些幼稚,像幼儿园里听老师话的小朋友,得了夸奖就要跑回家跟家长嘚瑟一样……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秦淮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觉得别扭起来了。   借枭遥这条围巾时鬼使神差说出的那句“不用还了”,他本意是让枭遥丢掉或者随便怎么处置,而从未想到这个人会将它当个展品一样挂在床头,或者一直很喜欢似的戴在身上。   其实秦淮说出那句话时并不坦荡。他还记得那天他在医院门口看着枭遥的家人对他嘘寒问暖,他们都穿着名贵的西装,踩着铮亮的皮鞋,就连开来的车都是秦淮从未见过的牌子。他在那一刻敏感地觉得自己对枭遥的帮助像是布鼓雷门,哪怕他只是随手借了对方一条围巾而已。   枭遥肯定不会缺这种东西,更不用说这还是他用过了的,肯定更加看不上。所以秦淮气闷地说了句“不用还了”,试图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幼稚方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斤斤计较”。   计较……一条围巾。   但没想到的是,枭遥一直都记得,还常常提醒他,要他也记得——记得他以前给过他一条围巾。   这让秦淮意识到,他还是在计较。   计较那点敏感的心事,计较一些莫须有的情绪,计较……一条围巾。   跟枭遥比起来,他真是小气极了。   秦淮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才略显迟钝地“嗯”了一声。   枭遥在电话那边问:“你那里是不是卡了?刚刚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说什么了?”   闻言,秦淮回应道:“没说什么。”   他有点儿想问枭遥,为什么在屋里还要戴这条围巾?他那边应该有空调有暖气,应该一点儿都不冷,都穿得那样单薄了,为什么还要戴着这条围巾?   然而秦淮只是想着,并没有开口。   在这短暂的沉默之中,枭遥先一步挑起话头,说道:“你先前是不是很喜欢这条围巾?”   秦淮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为什么这样想?”   “这上面有你信息素的味道,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散,”枭遥的表情看起来很稀奇,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笑着说道,“你肯定是很喜欢,很常戴,所以这气味才能留这么久。你以前也借过我别的围巾,都没有这条的信息素浓……”   秦淮打断他:“你很像变态。”   枭遥眨了眨眼,很无辜地问:“有吗?”   秦淮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走下山坡坡,老房子里飘出的饭菜香瞬间吸引了秦淮的注意。他是真有点儿饿了,为了吃晚上这顿大餐,他中午可是特地少吃了一碗米饭,留着肚子的。   毕竟白米饭哪天都能吃,外婆张罗的年夜饭却不是日日都有的。   他半天不说话,枭遥就以为他又卡了,把脸贴到镜头前左看右看,好像这样就能看见屏幕另一边的人似的。   “你是不是又卡了?怎么没声音了?你要不还是开个摄像头吧,我看不到你……”   秦淮道:“是你说要给我拜年的,干什么还要我开摄像头。”   枭遥扁了扁嘴,似乎对此有些失望,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找了个地方把手机竖起来摆好,然后对着镜头抱了抱拳,整个人左一晃右一摆,乐呵呵地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他摇得很好笑,在秦淮看来有点像商场门口那种东倒西歪的气球人。   秦淮想了想,觉得出于礼貌,自己也还是把摄像头打开一下比较好。于是他理了理衣领,打开摄像头,将镜头对准自己。   枭遥见他终于肯露面了,笑得更加灿烂,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秦淮抢了先。   “新年快乐,”秦淮有些冷淡地讲,“出于我的良心,也给你拜个年。”   枭遥凑近了点,小声说:“那你可真是太有良心了。”   秦淮没反驳他装模作样的附和,只是道:“一会儿我要吃饭了,得挂了。”   枭遥“哦”了一声,说:“我一会儿也吃饭去了。”   “……新年快乐。”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爱听不听,我挂了。”   “我不是——”   枭遥的解释还未说完,秦淮就摁下了挂断键。   一想到对方吃了瘪,他就略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尾,忽又听得院子里外婆在喊他,于是连忙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回去了。 第56章 瞌睡虫   过完年以后在平坛没待几天,秦淮就动身回榆海了。一是寒假所剩的时间不多,他得提前回家准备准备上学要检查的作业和资料,免得有落下;二是秦漾的发热期快到了,他担心在平坛人多眼杂,万一有人闻到信息素的味道就乱嚼舌根——嚼他的舌根可以,但是议论秦漾……秦淮的对此的忍耐力几乎为零。   路程不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去所用的时间比来时还要短一些,秦淮的瞌睡虫刚刚爬上眼皮,徐华就停下车,告诉他到了。   到家收拾好行李,秦淮先洗了个畅快的热水澡,然后便一头扎进卧室里,开始补觉。   待在平坛的那几天虽然渐渐没那么认床了,但再怎么样,他也还是觉得这个家里的床睡得安心些——尽管这床铺的也是洗褪了色的旧床单,盖的也是年纪比他都大的棉花被子。   二月中下旬时候,天气开始回暖了。   学校大道旁边的操场在假期里重新刷了一遍漆,塑胶跑道红得扎眼,连同旁边小道上还没长出新叶的树都变得跟从地里扎出来的刺似的,看得人颇不爽快。以至于秦淮在新学期的第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心里没由来地觉得难受。   难受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   反正不是逛了整个操场都没见到那谁的缘故。   秦淮拉上冬季校服的拉链,闷着头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教学楼。   反正不是。   午休前,时含沙抱着好几沓厚厚的卷子进来,指挥两个课代表分发下去,说道:“你们的寒假作业我粗略看过了,挑了几道题批改了一下,卷子发下去,你们好好看看,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请人站起来讲的。”   闻言,秦淮趴在桌上的脑袋突然一动,接着偷偷摸摸地从堆得很高的书山的缝隙中看过去,好巧不巧,对上了时含沙似笑非笑的目光。   “你们作业做得认不认真,我都是看得出来的,”时含沙笑眯眯地讲,“有些敷衍了事的同学,做好被我点名的准备吧。”   秦淮贼溜溜地,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他还以为寒假作业老师并不会检查得很仔细,顶多翻一翻看看做完了没有——他以前的老师都是这样的。但他忘记了,时含沙可是会把休息时间用来备课和批改作业的勤奋类型。   早知道地理作业就不在最后一天补了……   “好了众爱卿们!”时含沙拍拍手,说道,“午休时间到!睡吧!”   关上灯,拉上窗帘,教室立即昏暗下来。秦淮胳膊交叠着趴在桌上,翻来覆去好几回合,最后还是撑着桌子坐直身体,从堆成山的书里拿出刚发下来的地理卷子。   卷子只有五六张,相比其他的科目,时含沙布置的作业量算是很少了。秦淮从笔筒里找出红笔,将卷子翻到批改过的页面,低头开始订正错题。   他其实写得并不敷衍,只是字比较潦草,答案比较简略……好吧,其实也挺敷衍的。   秦淮平时做事都还算利索,但就是放假写作业这事儿他总是能拖则拖,初中时还要夸张,寒暑假最后一天的晚上才开始动笔,囫囵吞枣乱写一通,三四点钟补完,睡两三小时就起床上学。这毛病他上高中以后已经改了不少了。   但着急赶出来的作业质量肯定不高,就比如这次的这几张地理卷子,他都是简单扫了一眼题干,就凭感觉把答案填上了。选择填空还好说,就是后面半面的简答题,四五行的题干,他就回答一两个词,卷面干净得可怜,不被抓包才怪。   这学期刚开学,座位都还没有调整过,秦淮依旧坐在教室靠近后门的角落里。走廊一侧的窗帘没有教室另一侧的窗帘厚,外头日光正盛,透过浅黄色的窗帘,勉强能照亮秦淮的课桌。   他低头在题干上圈圈划划,标记出关键词以后,又去教材里找相关的知识点,折好页脚,再回到卷子上,提笔在空白处写下订正后的答案。   窗没关严实,近日换季,偶尔起风,风顺着窗缝溜进室内,卷起窗帘的边边角。秦淮被这风吹得手冷,于是轻手轻脚站起身,抬手撩开窗帘,打算将窗户关好。   帘子被撩开,视野一亮,秦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经过这扇窗前。   这人高挑,挺拔,仪态端正,版型臃肿的蓝灰色冬季校服穿在身上却显得刚刚好,右边胳膊上挂了一只学生会的袖章;戴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规规整整绕在脖子上,末端掖进外套领子里,收拾得很利落;鼻梁上架着的还是那副黑边的半框眼镜;头发长了,几乎盖过耳尖,但额前的发被随意地拨到了两边,依旧能看到光洁的额头。   他看向秦淮的时候,秦淮也正好抬眼看向他。   两人的视线极短地相撞了一瞬,秦淮先撇开眼去。   他关上窗,拉上窗帘,将外头那人的目光隔绝在外,接着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拿起笔,低头盯着桌面上的卷子。   明明前段时间还常常打电话聊天,但此时此刻,秦淮冷不丁看见那个屏幕里的人出现在眼前,心里居然觉得有些怪异——像刚退潮不久的海岸,沙子还没被阳光晒透,就又被潮水覆盖,直至淹没。   他身后的门在这时候被推开了。   走廊外正午的光破开这个角落的闭塞,秦淮的心也随着这道光的出现用力跳动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过头,便看见了枭遥。   枭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滞、迟钝,与他平日里在学校里的那副书呆子形象并无二致,可秦淮见过他耍赖傻笑的样子,于是这时再瞧,就觉得有些不太一样了——那张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表情的脸,在他眼里,竟然和以前有了一丝微妙的差别。   比如……那总是让他觉得空洞洞的眼神,鲜活起来了。   “中午好,”枭遥微微弯下腰,用极轻的气声说,“你不休息吗?”   秦淮点了点头,视线下移,看见了枭遥拿在手里的记分板。   每天午休铃响前,当天做值日的同学都要负责好教室和门口走廊的卫生,等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左右,就会有学生会的同学过来检查。看枭遥这架势,他应该是被轮换过来负责检查这一层的卫生的。   一般来说,检查的学生所负责的楼层一周一轮换。也就是说,这个星期的每天中午,枭遥都会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秦淮的嘴角有一瞬微微勾起,但这抹笑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好像只是枭遥看错了似的。   虽然校纪校规上对于教室卫生的规定很严格,但实际上只要地面没有明显垃圾,垃圾桶换过垃圾袋,就不会记名扣分。枭遥按流程在教室里走了一圈,而后又绕回来,在秦淮身边停了一下。   他压低嗓音,依旧用很轻很轻的气声说:“记得休息一会儿。”   秦淮头也不抬,凉飕飕地回了一句:“要你管。”   枭遥接着道:“下午会困的。”   回答他的还是那句话:“要你管。”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将白金色的阳光一同关在外面了。秦淮用力搓了搓从方才就开始发痒的耳朵,直到它因为摩擦而变得很烫,他才收了手,紧紧抿着唇,低下头,板着一张脸继续写题了。   秦淮在天冷的时候尤其容易犯困,所以学校规定的那段午休时间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就算有作业或者别的事情,他也会留出二十分钟左右用来休息。但今天他不知是犯的什么倔,直到下课铃打响他都背挺得直直的,还在奋笔疾书。   那几张地理卷子早就订正完了,相应的知识点他也早就标记完了。   但秦淮就是不肯睡,愣是瞪着眼睛把《滕王阁序》在草稿本上默写了整整三遍。   /////   “把试卷翻到最后一页啊,倒数第二道大题,看看,”化学老师说着,笨拙地在智能白板上戳了几下,将演示白板翻到了空白的一页,然后抬起手,在上面写下题干中的关键数据,“这个题有点难度的啊,谁来分享一下思路……”   他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地,就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从教室后方传来。中年男教师顿时眉毛一拧,一拍讲台,指着那发出声音扰乱课堂的人道:“秦淮!站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人上一秒还迷迷瞪瞪,下一秒瞌睡虫就被喊跑了,不情不愿地撑着课桌站起来,抬眼看向黑板。   黑板上的那些大小写字母和数字他都认识,但列到一起,他就有点儿发懵了。   秦淮已经很久没在课堂上打瞌睡了,再困,拧一把大腿肉也能撑着。但今天他是真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睁开没一会儿就又开始打架,撑着脑袋的手也软得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不小心一松懈,昏昏沉沉的脑袋就磕到桌上去了。   枭遥的悄悄话从旁边飘过来:“说了让你中午休息会儿的。”   秦淮面无表情目视前方,课桌下的脚倒是很不客气地挪过去踢了枭遥一下。   老师将手里的卷子甩得“哗啦哗啦”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笔指了指秦淮,虽然没多说,但意思很明显——再睡你的成绩就完蛋了!好自为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秦淮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道:“枭遥,你来讲讲,这道题你是怎么解决的。”   身边的人闻言站起身来。   虽然这道题是上学期期末考试卷子上的题,已经隔了一段时间没看了,但枭遥讲题的思路还是很清晰,没有多余的废话,语速适中,听起来既冷静又从容。   秦淮没看他,依旧盯着教室前电子白板上的那几个数据,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第57章 破土而出   下课铃打响,秦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准备离开教室时,衣角被人拉住了。他转过头,发现枭遥正坐在位置上,抬头看着他。   秦淮的视线从对方的脸移到对方拉着他的那只手上——皮肤白皙,能看到手背上淡淡的青筋和血管;因为偏瘦,所以骨节微微突出,显得有些脆弱的样子;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突兀的毛边;手指不算有多修长,但胜在匀称,看起来很漂亮。   秦淮又顺着手臂看回枭遥的脸——镜片后微微睁大的眼睛,瞳孔黑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水,睫毛又浓又密,在顶光的照射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鼻梁很高,山根的高度正好能毫不费力地将那副看起来很唬人的眼镜架住;略微偏厚的唇透出健康的血红色,与他那白得近乎病态的皮肤对比明显,却不算突兀。   秦淮的喉结有些可疑地上下滚了滚。   枭遥说:“这学期我还能找你来背文言文吗?”   闻言,秦淮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学期他们在活动课相互补习的事情。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随便你。”   听见这话,枭遥拉着他衣角的手松开了。   衣服上的拉扯力一消失,秦淮下意识瞥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枭遥展颜一笑,说:“谢谢。”   看着他的表情,秦淮心里有些痒痒的,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之中蔓延、鼓胀,像是要将他的胸膛撑破,借此向外长出枝桠。他拿着参考书和卷子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直到书的铜版纸封面被捏得吱吱作响,他才回过神来。   “不客气。”   他硬邦邦扔下一句回应,快步从教室后门溜走了。   //////   从教室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紧挨着学校的那一条河。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不久,外头的天就已经暗下来了。一天中云彩最艳丽的时间最多不过黄昏时的几分钟,此时秦淮再抬头看,天空只剩下了一片深沉浓郁的花青色。   他一手撑着下巴,视线远远地眺出去,却没有焦点,似乎什么都没看。   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翻动书页和纸笔摩擦的声音,没有人说小话,也没有人挪动桌椅。   秦淮发着呆,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今天下午的时候,还仰着头冲他笑。笑得眉眼弯弯,嘴角翘翘,笑得……傻不啦叽的。   片刻,他猛地回过神来,极不自然地抓了抓后脑勺,将脑袋埋进书山里,闷头做题。   然而,什么都看不进去。   秦淮觉得自己大概也傻了。   那奇妙的情绪又一次从他的胸腔处向外蔓延,带着一丝紧张的酸涩,途经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最终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在内。这让他的心脏鼓跳得很快,快得像被吊在悬崖边。   秦淮长长叹出一口气,将脸埋进臂弯里。   冬季校服的外层面料很光滑,皮肤贴上去,冰凉凉的。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很烫,连同他的耳朵一起,像是刚被火烤过。   无法控制的心跳、冷热相贴的温度、混乱不堪的思绪……秦淮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脏的软肉里生根发芽了。   他有些慌张,有些害怕,却并不抗拒,甚至为此感到高兴。   算高兴吗?秦淮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   这天晚上放学,吕一哲照例在教室门口等他。秦淮利落地收拾好书包,起身准备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唉,再等会儿,”吕一哲拉住他的衣角,眼睛却还透过窗户看着教室里头,说道,“等罗京一起走吧。”   秦淮垂下眼,看着他拽住自己衣服的手。   明明是和枭遥拉他时一样的动作,可秦淮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他还想再探究探究,吕一哲就把手收回去了。   秦淮说:“你再拉一下。”   吕一哲转头看他,没听懂,疑惑地“啊”了一声。   秦淮啧嘴,把自己的衣角递过去,又说一遍:“你再拉一下。”   闻言,吕一哲犹犹豫豫,伸出手,把对方递过来的衣角拽住了。他抬眼,盯着秦淮的脸,似乎是想通过对方的表情看出对方的意图,然而,秦淮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臭脸,什么微妙的变化都没有。   少顷,秦淮拧着眉心将吕一哲的手重重拍开,闷声闷气道:“算了。”   吕一哲还是没懂,揉了揉自己被拍打的手背,凑上去问:“啥意思啊?”   “没啥意思,”秦淮若有所思地别过脸去,说,“跟你无关。”   罗京和丁斯润两人很快就背着书包一前一后从教室出来了。见到来人,吕一哲顿时对盘问秦淮失去兴趣,转头跟罗京说话去了。   吕一哲看起来很雀跃,秦淮觉得,如果人的屁股后面长了尾巴,吕一哲现在就能依靠甩成螺旋桨的尾巴飞到天上去。   他不紧不慢走在后头,又观察起另外两人。   罗京还是很热情——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挺热情的,永远都是一副豪爽大方的模样,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女侠”应该是最合适的——吕一哲在旁边咋咋呼呼地说话,她就认真地听着,听到滑稽的事儿了,就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   丁斯润走在她的身边,就显得格外文静——校服穿得一丝不苟,不像罗京或者吕一哲那样敞开拉链,裹得略显呆板;书包的两条肩带规规矩矩地挂在两边的肩膀上,调整的长短也是刚刚好,不像罗京背得那样松垮,转一下身子还会甩一下包。她不主动参与罗京和吕一哲之间的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偷偷瞟身边的女生一眼。   丁斯润的目光好像总是落在罗京的身上。教室空着的时候,她会和罗京前面的同学换位置,和罗京一起看课外书,一起写作业,傍晚的时候,还会拉着罗京一起去吃饭。   秦淮想起来,他曾经听吕一哲这个爱讲八卦的家伙提过一嘴,丁斯润有一个暗恋的人。   暗恋……也就是喜欢。   喜欢?   秦淮又看向吕一哲。   吕一哲的目光也总是落在罗京的身上。他还会在难得的活动课想尽办法跑到隔壁班来,搬着小板凳坐到罗京旁边去,或者像现在一样,明明不顺路,可也要一起从教室走到学校门口再作分别。   喜欢……   这算是喜欢吗?   他小时候陪秦漾看电视剧的时候,总是能在男女主的告白里听见——“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追随着你”——这种话,肉麻得不得了。年幼的秦淮听不太懂,但鸡皮疙瘩还是掉了一地,缩着脚趾捂着耳朵,在秦漾的抗议声中坚决把电视关掉了。   喜欢……什么算是喜欢呢?丁斯润对罗京算是喜欢吗?还是吕一哲对罗京的这种才算喜欢?   喜欢就是想要看着一个人,就是想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吗?   秦淮思绪运转着,感觉某个困扰了他一整天的问题就快要想通了,可他抠了抠手指,又觉得还缺少点什么证据,还差那么临门一脚。   也许要问问吕一哲,问问他的心情才能知道。   秦淮突然有点儿想吃糖了。   玉白色包装,荔枝味的夹心糖。   他伸手探进自己的校服口袋,可口袋里只有他的饭卡,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秦淮的情绪忽然在这一刻坠入谷底。他说不清为什么,好像空的不只是他的口袋,而是他的这副躯壳一样。   这感觉让他不自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落的源头只是一颗糖。   居然只是因为一颗糖。   秦淮不爽地撇了一下嘴,跟着前面的人走下楼梯。   “秦淮。”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问候。这声音秦淮听过好多好多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笑意满盈的,也有难过委屈的,还有欢欣雀跃的,但……都和这一声不太一样。   秦淮的心跳慌乱地空了一拍。   他回过头,在几节台阶之上,看见了枭遥。   离放学铃响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走廊和楼道里的人不多,淡白色的月光和昏黄的照明灯光混在一起,在花岗岩地面上留下浅色的影子。枭遥站在那片影子之外一步的距离,金属边的黑色镜架泛着不明显的光。   他的眼睛似乎也在这光里变得亮闪闪的。   这身影像一阵挟带着种子的细风,将秦淮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挥去,又悄无声息地填满了。   有一个答案正随之破土而出,在他的胸膛中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第58章 “你真哭了啊?”   枭遥发现,近两天秦淮在躲着他。   比如在食堂偶尔碰见的时候,他开口想打招呼,秦淮却目不斜视地笔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动作僵硬无比,耳边还飘着一缕可疑的红云;再比如上化学课的时候,秦淮要么低着头在写东西,要么抬着头在看板书,坐得端端正正,依旧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还会无视他的戳戳和目光;还比如活动课时,说好的相互补习共同进步,秦淮却总是走神发呆,喊他了,他才如梦初醒般“哦”一声,然后继续心不在焉地写题。   枭遥回想了很多很多遍,都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惹这个人生气了。   他不知道,秦淮也不提,两个人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一个星期说的话还没有以前一节课上用纸笔传的小话来的多。   而在这个状态里,更煎熬的显然是秦淮。   自从那天晚上放学在楼道里碰见枭遥以后,他就总是心神不宁,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笔记和板书一字不落全抄得整整齐齐,脑子却一点都没记。偏偏这种时候坐他旁边的人还要用笔戳戳他,在草稿本的角落里写字问他“你怎么了”。   秦淮能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他怀疑自己喜欢人家吧!   秦淮想,他就是在桥洞底下饿死,跑到学校长廊边跳河,他也是绝对不可能喜欢枭遥的。   枭遥是个Alpha,他也是个Alpha。   只是朋友。   嗯!只是朋友!   可是哪有人和朋友对视会觉得脑袋发烧,心脏乱跳的啊!他看见吕一哲的时候可不会这样。   在秦淮第五次心虚地躲避枭遥看过来的视线的时候,他心里的小人咆哮着拉扯自己的头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那该死的病症。   那几乎快要被他忘记了的,叫什么……双A易感症的那个病。   当时检查报告出来的时候,医生就说,这种腺体异常的毛病可能会引发情绪方面的不良反应。说不定他现在这个跟中了邪一样的状况,就是因为这个。   秦淮在心里第三百五十三次点头肯定。   一定是因为这个!   /////   三月下旬,榆海的气温回升得很快。这个季节,是学生们穿衣服花样最多的时候——有人已经换回了薄厚适中的春秋季校服,有人却还穿着臃肿的冬季校服,还有不少人上完体育课出了汗,就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最新款卫衣,在校园里晃来晃去。   放眼一看,操场上的学生们五颜六色的,穿什么衣服的都有。   秦淮敞开棉服的拉链,提着领子给自己扇风,等体育老师吹哨解散以后,便慢慢悠悠回教室去了。   因为这节体育课之后连着两节活动课,所以不少同学都留在操场附近,散步的散步,打球的打球,没走。秦淮一个人乐得清闲,吹着略带凉意的风,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教室里果然没多少人。秦淮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而后又拿着保温杯灌了一杯热水,这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准备开始写作业。   快高三了就是不一样,作业一天比一天多,难度也越来越高,对秦淮这种基础不牢靠的来说,那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完全不够用,总是要带回家一部分才能做完。可晚自习放学就已经将近十点钟,他骑车到家怎么说也要半个小时,再洗个澡吃点东西,写完作业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因为这个,秦淮这段时间眼下总是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看着很没精神。   他叹了一口气,将保温杯的杯盖拧下来,倒了一小杯热水。   秦淮近来很喜欢一边喝热水一边做题,据他所说,那热气腾腾略微偏烫的白开水就是他任督二脉的开关。   上课铃打响,教学楼很快静了下来,只偶尔能听见有人从楼下河边跑过时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笑声。   秦淮写完一列选择题,放下笔,活动了一下脖子,看了一眼教室前门。   他“呼噜噜”嘬了一口热水,低下头继续。   二十分钟以后,秦淮写完了半面大题。   他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新的热水,而后将盛着热水的杯盖送到嘴边,吹了两下,又“呼噜噜”嘬了一口。   他的眼睛被热水冒出的白汽遮掩在后,视线隔着水雾落在教室的门口。   秦淮叹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   将练习册上一课时的题量完成以后,第一节活动课下课了。   秦淮第三次抬起眼,看向教室门口。   走廊上还是空荡荡的,没人路过,也没人停留。   他合上笔帽,拎起保温杯,拖着步子去饮水机处。   水灌进空空的杯子里,发出的声响随着水位的升高而变化。秦淮有意无意看向楼梯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有些心不在焉。听水声,杯子差不多满了,他这才收回思绪,松开热水按钮,将杯盖拧好。   回去时,他走在走廊靠外的一侧,大半身子都能晒到太阳。   临近傍晚,楼下银杏树的影子斜斜的,拖得很长。秦淮看着看着,目光落到河边的那条木制镂空顶的长廊。   长廊顶上缠着的藤蔓在这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里回了春,看样子,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开花。秦淮想象了一下这条长廊的顶上挂满盛放的紫藤花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像网上的照片那样好看——榆海属于南边,适合养花,很多学校里都有这么一条紫藤花长廊,在网上经常能看到有人分享开花时的图片。秦淮虽然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地方,但高一的教学楼是离河边最远的一栋,他那时不常过来,所以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花开时这条长廊的模样。   风吹过,秦淮脚步一滞,在那条长廊深处的石凳上看见了一个身影。那身影背对着这里,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看着河面或者远处出神,没有别的动作。   秦淮的视线像是被什么灼到了,慌忙别开去。   他已经好多天没和这个人讲话了。尽管他尽量表现得很自然,但枭遥不知怎么的,好像看出什么端倪一般,居然也不来找他。   若是往常,秦淮定然是憋不住,不管怎样都要抓着对方问个清楚,可这一回,他莫名有点儿心虚了——心虚自己的那点儿不对劲,心虚对方的疑问和探究的眼神。   但……   秦淮在心里念叨了一个转折词,后面的话却没再接下去。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的后面该怎么说。   深深吸了一口气,秦淮转过身,进了教室。   两分钟后,他踩着上课铃声从后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今天老师布置下来的化学作业。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了,真的是鬼迷了心窍了。不然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课桌椅不用,跑到楼下长廊里的石桌石凳上写作业?   秦淮人都走到河边了,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长廊入口处,开始后悔。   他干嘛要下来?就非得跟枭遥讲两句话?多蠢的决定……他自己就不能专心致志好好写作业了?坐在教室里抿一口热水算一个步骤,不比在这里吹凉风来得舒坦么?   秦淮暗自下定决心,立即原地掉头,走向教学楼。   三秒钟后,他拉着一张比锅底还黑的脸,直挺挺折返回来,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条露天长廊。   出乎他意料的是,长廊深处的那张石桌旁没坐任何人,他在楼上看到的那个身影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仿佛只是他看错了,或者想多了。   可石桌上又分明放着——一份做了一半的《文言文阅读专项训练》,一本垫在下面的高二物理选修练习册,还有被压在圆珠笔下的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   这些东西秦淮很眼熟,于是他又走近了些,低下头打量。   那两本相叠的书没露出名字,但《文言文阅读专项训练》和草稿纸上的字迹他都熟悉得不得了,绝对是他那化学课同桌写的。   确认了这个事实,秦淮的某根神经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再一次绷了起来。   东西都放在这里,人怎么没了?   他幽幽地抬头看向面前宽阔且平静的水面。   ……跳河了?   须臾,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周边很安静,这声音就显得尤为突出。   秦淮听见这脚步越来越慢,像在犹豫,最后轻轻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停下了。   他听见那个人念了一声:“秦淮。”   两个字里,没有任何的疑问,语气平静,毫不意外,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来。   秦淮身形一僵,那种奇异的心情又一次攀上他的心脏,化作一击微弱的电流,极快地从他的大脑中闪过去。   他用自认为毫无破绽的音调“嗯”了一声,没敢回头,而是绕开身前的石凳,坐到了旁边的另一墩上,接着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石桌上的空处,摊开。   枭遥走过来,也坐下了,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了石桌的另一边。   秦淮用余光瞥见,那是一只黑色的保温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两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起身动作,都低着头管自己算题,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良久,秦淮听见身边的人摁了两下手里的圆珠笔,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秦淮抬起眼看他。   枭遥没接他的目光,还垂眸盯着面前的本子。他又摁了一下手里的笔,用一声清脆的“咔嗒”作为开头,而后才继续开口,闷闷地问他道:“你明明都答应了,这个学期的活动课我们还要一起学习的,为什么又突然不理我?”   秦淮张了张口,居然一下子没能想出措辞来。   枭遥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也变得更轻:“你还是讨厌我吗?”   听见“讨厌”这个词,秦淮下意识想否认,可直白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吐出来却成了一句硬邦邦的:“你想多了。”   这句话他是讲给枭遥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对方很久都没回应。   秦淮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呜咽声。   他心里一惊,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慌乱。他不知所措地举着笔,拿起又放下,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秦淮不懂安慰人,身上也没有带纸巾,就是开口让人家擦擦眼泪都说不定显得很敷衍。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抓着脑袋想不出办法。   半晌,他弯下腰凑到枭遥面前,还是很不可思议地问了句:“你真哭了啊?”   枭遥闻言,摘掉眼镜丢到桌上,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闷不作声。   秦淮真是没办法了。   他歪着身子,一会儿走到枭遥右边,一会儿走到枭遥左边,可无论他怎么移动,枭遥都倔强地转动身子,始终背对着他。   秦淮抓耳挠腮,急得都快跳起来了。他憋红着脸,用手给枭遥扇扇风,嘴里干巴巴地念叨着:“哎,你,你别真哭啊……别,别哭了……”   一点用都没有,枭遥还是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肩膀一耸一耸的,管自己闷头流泪,不理他。   秦淮左看右看,最后拿起枭遥的保温杯,给他倒了杯热水。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枭遥的胳膊,小声提议:“喝点热水……休息一下……再哭?”   枭遥呜咽的声音顿了一下,而后更响了。   秦淮快要跳河了。 第59章 四月   他感觉自己的良心快要经受不住这种酷刑了——枭遥怎么这么能哭啊!   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楚楚可怜,哭得像是出了天大的事情把他的心都砸碎了。秦淮在旁边待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话也不是,闭嘴也不是,走动幅度大了些,还要被枭遥那眼泪汪汪的小眼神凌迟。   秦淮的耳朵都被自己局促的手部动作给挠得又红又烫——烫了还发痒,痒了又去挠,越折腾越难受,越难受越折腾。   不知道过去多久,枭遥抽抽噎噎的声音响起来:“你说我想多了……是什么意思?”   哭了这么半天,他可算是把刚刚秦淮说的这句话给哭进耳朵里了。   闻言,秦淮清了清嗓子,回答他:“字面意思。”   听见这话,枭遥吸了吸鼻子,很坦诚地讲了一句:“我听不懂。”   他看着秦淮,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有那副眼镜的遮挡,枭遥泪湿的双眼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秦淮被他盯得脸颊发烫,却仍是倔强地面对面撑了一会儿,才肯转过头去。   枭遥说:“你告诉我吧,什么意思。”   秦淮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在地捏了捏裤腿,好半天过去,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就是我不讨厌你。”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口齿很模糊,几个字黏成一片难以辨认的音节。枭遥果然没听清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凑上来,问:“什么?”   “就是我勿特叶泥……”   “听不清。”   “布忑咽你……”   “啊?”   “不讨厌你!”秦淮被他的追问搞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一般,“腾”一下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回答又重复了好几遍,“不讨厌你!听不懂中文吗!不!讨!厌!你!”   枭遥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秦淮感觉自己的脑袋热得快要爆炸了。他屏着一口气用力转过身去,瞪着铺满火烧云的天,只给枭遥留了个背影。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大过头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能梗着脖子装不知道。   “真的吗?”枭遥在他身后小声地问。   秦淮僵硬地转过去,极快地瞥了对方一眼,闷闷地应:“嗯。”   片刻,枭遥点了一下脑袋,说:“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秦淮那快要冒烟的大脑再次开始飞速运转,极力分析枭遥的这句话里是否还隐藏了什么别的意思。他像极了一只惊弓鸟,还是特别心虚的那种。   所幸,枭遥的神情并无异常,举止也没有任何异样。就见他慢腾腾地将自己的眼镜从石桌上拿起,接着用衣服的袖口囫囵擦了擦镜片,戴好,再抬眼看向他,说道:“写题吧。”   “……哦。”   秦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走过去,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下了。   后半节课,两人没有再为“谁不理谁”这个话题而发生交谈,大多数开口的时候都是在询问题目和讲解步骤。这种大家都闭口不提的微妙的默契让秦淮好受了很多,有点像是侥幸逃过了什么一般,至少没让他再感到心里没底。   最好枭遥什么都别再问,那样他也就可以顺势什么都不去想,更不用组织语言去回答。   于是顺了他的意,这件事就这么轻巧地揭过了,谁都没再提起。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淮逐渐接受了自己在面对枭遥时会感到不自在的这个事实。他起先还觉得别扭,但每每对上枭遥坦荡的目光,他便难免认为自己想太多,太卑鄙,就也努力用平常心去对待,至少希望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   更直白地来讲,就是死要面子。   这种表面上很平静的相处状态一直安稳地持续到了四月份。   /////   四月,榆海的气候总算稳定下来,不像前段时间,还得白天单衣晚上棉袄地穿,好歹是有点儿真正入了春的样子了。   秦淮虽然还没换下厚衣裳,但里头穿得少了很多,天气热一些的时候,就单穿一件T恤,外头再套个冬季校服,快出汗了脱,觉得冷了再穿,很方便。   学校里又照例举办了艺术节的活动,每年四月份都要来这么一回,还把这一月定为了“艺术月”。时含沙在班里通知下去,下课后将几个有才艺特长的学生喊到了办公室,让他们去艺术楼参加海选。   秦淮自认为在这种事儿上没什么天赋,因此对他来说,这日子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没有变化。但令他意外的是,枭遥居然参加了这次艺术节的比赛,还通过了艺术组老师们的初选拔。   “下午的活动课我要去艺术楼排练。”枭遥趴在秦淮课桌旁的窗沿,对他说。   秦淮没看他,低着头在订正英语听写本上的错误,闻言,只是“哦”了一声,而后道:“所以呢?”   枭遥撑起身子,似乎对秦淮的这个反应颇为不满。他撇了撇嘴,说:“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写作业了。”   秦淮还是不看他,闷闷地“嗯”一声。   “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不觉得,”秦淮终于舍得放下笔,偏头看向窗边的人,皱了一下鼻子,很无情地问,“有什么好可惜的吗?”   枭遥屈起手指敲了敲窗沿上的白色瓷砖,又向前凑近些许,忍不住强调:“我们不能一起学习了诶。”   秦淮耸了耸肩。   枭遥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想从秦淮的眼睛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良久,他直起身子,退远了些,叹了口气,道:“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他的这句话听在秦淮的耳朵里,显得十分模棱两可。秦淮很想问问他,什么叫“问也是白问”,到底是想听到什么答案?但秦淮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笔杆,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马上午休了,”秦淮从桌兜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枭遥,说,“谢谢,我抄完了。”   枭遥接过本子,仍是看着他,问:“抄完了,看懂了吗?”   他的笔记十分详尽,不仅标注了教材中相应知识点的页码,还在空白处誊抄了易混淆的错题分析。秦淮就是再蠢,也不可能看不明白。   秦淮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不傻。”   枭遥扶着窗沿笑起来。   没过多久,午休铃声打响,游荡在走廊上的学生们都风风火火赶回了教室。   窗口的位置空了,风里却好像还留着温度。   秦淮托着下巴听时含沙在讲台上讲一些惯例会讲的话——例如近来几天的日程安排还有作业的批改情况之类的。秦淮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直到听见时含沙口中吐出“艺术节”三个字的时候,才终于集中了些注意力。   “大家在校园网上看见通知了吧,这周五下午的两节自习课,高二全年段去综合楼礼堂看艺术节的演出,”时含沙一手揣在她绿色西装的口袋里,一手撑在讲台上,说道,“你们也是运气好,高二连着上的两节自习排在周五。高一这次意见可大了,他们的自习排在周四,就差一天,没得去现场看,只有参加的人能去礼堂。”   一听可以不上课,坐在底下的学生们都乐得不行,立马交头接耳起来,兴奋地提问:“那天能带相机吗!可不可以拍照!”   时含沙回答:“相机可以,手机不行!都保管好。上课的时候拿出来我就没收!”   “能化妆吗!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吗!”   时含沙严肃地摆手,道:“不行,没节目的同学不准搞特殊!被德育处的老师抓到了会把你们的名字统统记下来……”   “那能不能看他们排练啊!我听说他们午休和活动课都要排练!好奇!”   听见有人问了这么一句,秦淮抬起头来。   时含沙有些无奈地笑了,提高了些音量,说:“午休时间不准!艺术楼排练厅有很多老师的!但活动课你们去艺术楼老师不管啊,不过偷看排练千万不能影响别人!要是被发现了,记得逃快点!”   切,才不稀罕去看。   秦淮扯了扯嘴角,合上手中的笔盖,将笔插回笔筒里,接着收拾干净桌面上摊开的书和讲义,便整理了一下袖子,将衣料抚平整后,双臂交叠着在桌上趴下了。   教室里又闹腾了好半天,直到时含沙拍了拍手,照例喊出了那句“众爱卿们睡觉”以后,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关了灯,教室里光线昏暗。估计是兴奋劲儿还没过,有些学生没什么困意,就小声聊着闲话,时不时能听见有人发出很轻很细的笑声。   秦淮侧着脑袋,下半张脸埋进臂弯处鼓囊的衣袖褶皱里,眼睛微眯着,视线虚虚地落在墙面的瓷砖上。   瓷砖被做值日的同学擦得很干净,甚至还能映出他的脸来。秦淮困也不困地盯着自己的倒影,眨眼的动作越来越迟钝,看着像是快睡着了。   十分钟以后,他闭上眼在自己的臂弯里蹭了蹭,一脸认命般地坐直了身子。   秦淮很小声地叹了口气,从笔筒里抽了一支笔,走到讲台旁,在课堂出入登记册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填到“理由”一栏时,秦淮的笔尖顿了顿,而后红着耳朵,写了一句“上厕所”。   嗯,去艺术楼上厕所。 第60章 笑   午休时间的校园和平日里秦淮看到的很不一样,安静,但并不无趣——在食堂工作的大爷大妈一块儿坐在外部的楼梯上晒太阳唠嗑,看见有老师路过,还会点头打个招呼,都笑盈盈的,看上去气氛很好;田径队的学生正在操场上进行训练,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嬉皮笑脸的,都会被教练提着耳朵拉到一旁训话,滑稽又好笑;还有一些上午请了假中午才到学校的学生,正神色紧张地跟校门口的保安交谈,好半天,才捏着书包背带,低着头进了校门。   秦淮还从来没在午休时间跑出来过,因为老师们总是说:“非课间休息时间在校园内闲逛的,统统记名扣分!”   午休虽然不算正式上课,但也不在“课间休息时间”这一门类里。因此,秦淮还是有点儿紧张的,一边走一边左右观察着,生怕半路杀出个纪检部的学生或者德育处的老师来。   不过他的运气很好,连走带跑溜到了艺术楼,路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艺术楼的楼层不多,六层就是最高了。秦淮上一次来这栋楼还是高一的时候,所以他对这里的印象不深,只大概记得美术教室在五楼,音乐教室在四楼,教师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的楼梯是开放式,西侧的楼梯在楼道里,其余的一概不知。   他走进一楼大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楼上说话,但听不清楚,总之不像老师的口吻,应该是学生在交谈,没讲几句话,脚步声就渐渐远去,最后听不见了,大概是走了。   大厅很空旷,靠南一面的墙是单面玻璃的设计,从里面能看到外头种了常青树的小花坛和灿烂的正午阳光。大厅里摆了不少美术类的作品,作为学生们的成果展示,都整整齐齐挂在可以移动的展墙上,布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秦淮路过时多看了几眼,不过因为没有艺术细胞,看不懂也懒得看,就没多停留,径直朝楼梯走去。   靠近艺术楼大门这一侧的楼梯是东边的那个,相当敞亮,站在一楼楼梯拐角处向上看,能直接看到六楼的走廊。要找人,走这条道肯定是最方便的。   秦淮也这么觉得,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走上台阶。   到达二楼的平台时,他突然听见一声门响,接着就是越来越近的脚步。   脚步声有点杂,肯定不止一个人。   秦淮连忙蹑手蹑脚又跑上一层楼,只从扶手处探出半个脑袋,向下窥望。   “行,你们商量好了就行。”   说话的是个扎着低马尾的女教师,音色清脆,很有质感。秦淮认得她,这是名音乐老师,姓陈,高一的时候给他们班上过一学期的课,人很好,上课也很尽心。   陈老师领着身后的两名学生拐弯下楼,继续说道:“伴奏我帮你们改好了,一会儿进小剧场连音响试一下。对了陆冬,你那个乐队的事情我向艺术部主任申请过了,这周六你们过来,录音室里有人在的。”   听到这话,跟在她身后的其中一名学生点了一下头,说:“谢谢老师。”   秦淮留心多看了一眼,觉得这人面熟,想了想,才记起来,他是那个在元旦联欢会上做热场表演的男生,当时还戴了满耳朵的金属配饰,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这个陆冬平时倒是挺低调的,就比如现在,不该出现在身上的装饰品一件都没有,虽然气质依旧乖张,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符合校纪校规的收敛的学生模样。   秦淮打量了他一会儿,视线转移到他旁边那人的身上。   枭遥……   仿佛是有什么感应一般,他的视线刚挪过去,枭遥的脚步便停下了,接着转头在楼道和走廊上左右扫视,好像是在找什么。秦淮顿时有些心虚,赶紧一缩脖子,躲到栏杆后头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放着好好的午觉不睡,居然跑到这里来,贼头鼠脑的,就为了看一眼那什么艺术节的排练?   不对,是上厕所。   对……更不对!他居然跑到这里来上厕所!神经病!   陈老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吗?”   秦淮屏息听着,片刻过后,枭遥才道:“没。不好意思老师,走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最后下到一楼。   周边安静下来,秦淮这才站起身,跟着下去了。   陈老师口中的“小剧场”在一楼东侧楼梯处附近,平时那两扇刷着棕漆的防火门都关着,只在门框上方挂了一个很小的铁质名牌,很不起眼。秦淮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个房间,还以为是什么逃生通道来着,所以走楼梯的时候他直接就把这里忽略了。   秦淮走到一楼。小剧场那平日紧闭的两扇门已经被人推开,能直接看到里面的模样——最里面是一个面积不大的舞台,两边垂着红色的细绒幕布,背板是面LED屏幕,正显示着电脑桌面的界面,台下是阶梯式的座位布置,座椅和学校礼堂里的是同一种,软的,拉起扶手可以打开一个小桌板。   里头已经有不少学生在了,有的在角落里背稿子,有的坐在椅子上跟同伴聊天,还有的抱着笔记本坐在舞台边缘,电脑上操作的画面被投到身后那面LED墙上。   陈老师走过去,将手里的U盘递给那正在捣鼓电脑的学生,又低头嘱咐了些什么,而后抬起手给枭遥和陆冬指了个方向,应该是让他们去幕布后面的后台拿麦克风,准备试伴奏。   秦淮向旁边挪了两步,背靠在棕漆防火门旁边的墙面上,低头扯了扯自己的校服边边。   小剧场里传来两声试音的“喂”,接着,音响里传出一段悠扬的旋律。   艺术楼的大厅空荡荡的,带着距离感的音乐和歌声在这空间之中反复回绕,漾出看不见的涟漪。秦淮的目光落在那些可移动展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美术作品上——它们淋着明媚刺眼的阳光,那些想要表达的故事似乎也在这光里生根发芽,茂密生长。   身后的那支歌他没有听完,第一段副歌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风轻轻。   /////   周五,天气多云,阳光柔和,不晴不阴。这一天,教室里从早读开始就蔓延着一种躁动,有“艺术节”这个活动在,学生们难免感到兴奋,一到下课就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件事。直到上完一天的课程,高二的教学楼终于彻底热闹起来,各个班级门口都排起队伍,一个班一个班地往综合楼走。   秦淮懒懒散散地跟在自己班的队伍里,一边走,一边听吕一哲讲话。   这家伙不知道又从哪里听到了什么“劲爆”的小道消息,一个劲儿地卖关子,秦淮不上当,偏不主动问他,给他急得抓耳挠腮,就差当场变身孙行者了。   “你真不好奇?”吕一哲两手抓住秦淮的袖口,上下晃动着,凑上来压低声音问他,“一点儿都不好奇?”   秦淮故意目视前方,毫无起伏地说:“不好奇。”   吕一哲又凑近了些,眼神中满是恳切,道:“一点都不想听?真的?”   秦淮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他的胳膊就被吕一哲拍了一巴掌。   “你不想听也得听!”吕一哲说道,“你知道吗?昨天八班有个男Omega给罗京递了情书!罗京居然收下了!而且这个Omega今天下午还要唱情歌!我觉得,这肯定是唱给罗京听的!”   闻言,秦淮瞥了吕一哲一眼。   他突然想到他之前的猜测——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吕一哲是喜欢罗京的。   于是他也压低了点声音,朝吕一哲凑近了些,用很正式的语气问:“你喜欢罗京。”   说是问,但他的语调更像是个陈述句。   他感觉吕一哲的鸡窝头在这一瞬间炸得更乱了。   “什,什么!”吕一哲不自觉提高了些音量,立即抬手在秦淮手臂上又拍了一下,不过这次没用什么力气,秦淮怀疑他是心虚了,“你,你别乱说!”   见他如此,秦淮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哦”了一声,戳穿他:“你绝对喜欢……”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听得吕一哲涨红着脸尖着嗓子“呔”了一声。   “呔!!!你你你,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吕一哲伸手抓住秦淮的衣领,用一种凶恶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威慑力的语气咬牙道。   要是放在平时,秦淮肯定一脚把他踹开,然后趾高气扬地翻个白眼走人,但今天,他的心情莫名很好,居然笑了出来。   吕一哲呆住了。   直觉告诉他,秦淮有秘密!   而且是一个能让秦淮满面春风、心情美妙的超级大秘密!   他狐疑地盯着面前这个嘴角压都压不下去的人,半晌,犹豫着开口问:“你……最近……赚钱了?”   秦淮:“……?”   他脸上的笑戛然而止,随后转变成一个鄙夷的表情。   “你脑子有病啊。”   吕一哲已经被他骂习惯了,闻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管自己皱着眉头思考着。   须臾,吕一哲放开抓着的秦淮的衣服,严肃地用食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像刑侦电视剧里的侦探一般开口了:“不对,秦淮,你不对劲,你非常不对劲。你最近笑的次数很多,多得不正常!”   秦淮整理了一下衣领,淡淡地说:“脸长在我自己头上,笑不笑关你屁事。”   “No,No,No……”吕一哲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道,“你以前每天的表情都跟有人欠了你钱似的,而且是欠八百……不!是欠八千万的那种!”   秦淮心想,他的脸有这么臭吗?   “可是最近!就比如今天——”吕一哲大手一挥,像是在发布会上宣布什么重磅消息,“你早读下课出去灌水的时候笑了一次!午休下课出去洗脸的时候笑了一次!刚刚出来排队的时候你看着楼下的银杏树笑了一次!再就是现在,你又笑了一次!这还是我的不完全统计!”   秦淮张嘴想驳他,但脑子转了半天,却发现他无言可辩。   因为对方说的好像都是真的。   “事出反常必有鬼!如果你最近没发什么横财的话,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背着哥们儿偷偷恋爱了!”   秦淮左脚踩右脚,原地绊了个踉跄。   他停下脚步,转头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提醒吕一哲:“罗京收到情书了!”   吕一哲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再一次红了起来。   “还有人要给她唱情歌!”   “你……!”   “追她的还是个Omega!”   “我……!”   “你吃醋了!”   “秦淮!!你再捅我一刀试试呢!!”   “哈!承认了吧!你就是喜欢她!别想拿我转移话题!你就是喜欢她——”   “你要死啊!!”   【作者有话说】   两个被对方戳穿心事的炸毛小孩。 第61章 浪潮、沙岸和一个秘密   秦淮胳膊肘撑在座椅旁的扶手上,手心托着脑袋,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兴致不高。   台上正在进行教师组的第三个朗诵节目——平日里比谁都严肃的各科老师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两人一组捧着手里的文件夹,拿着麦克风,读得声情并茂。秦淮没怎么听进去,那些从头贯穿到尾的“园丁”和“花朵”之类的修辞手法,完全没有任何新意。   他百无聊赖地想,这念经一样的朗诵节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啊。   在对某件事不怎么感兴趣的时候,人们就会开始脑内放空,胡思乱想,或者复盘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于是,秦淮的思绪也渐渐飞远了,无聊地回忆起这两天上课的时候他干了什么。   英语课上,他很不巧地在默写范文时把笔墨用光了,来不及换笔芯,就只好随手从笔筒里抽了另一支中性笔,最后这一篇范文被他写得一半黑一半蓝;数学课上,他因为开小差,被老师叫上去在黑板上做了一道函数大题,结果把公式代错了,当场被老师恨铁不成钢地屈起手指敲了脑门儿;地理课上,时含沙在打开U盘文件夹的时候不小心点开了自己旅游时的自拍照,班里立马有人起哄,秦淮当时在垒成山的书堆里找讲义,结果太用力,那夹在书里的薄薄的一张讲义“撕拉”一声被扯烂了,还被时含沙抓了包……   这么一想,秦淮才发现,他真是有够倒霉的。这么倒霉,吕一哲还说他最近笑得多,秦淮觉得,这人多半也是在胡说八道。   他撇了撇嘴,坐直身子,视线落到礼堂舞台旁系住的幕布附近。   座位是按照各个班的班级号从左到右蛇形分配的。秦淮在四班,坐的位置便是观众席右边那一侧,比较靠前的位置。从秦淮的视角看过去,能很清楚地看到幕布后面遮挡住的侧台。   舞台两边的侧台是表演者和主持人候场的地方,负责调试设备的老师也在那里工作,站着不少人,也堆了不少东西。   秦淮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比周围的人都高,笔直地站在那儿,跟一棵树似的;似乎没有打扮,头发还是蓬松地垂在额前,眼镜也没摘,看起来相当乖顺;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宽松卫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图案,干净得像一张没被污染过的白纸。   秦淮静静地盯了一会儿。   台上,朗诵结束的老师们一起从旁退场,披着卷发穿着礼裙的主持人上来,开始报幕。秦淮没注意那些花里胡哨的句子,只听见了从主持人嘴里念出的枭遥的名字。   枭遥是和陆冬一起上场的。   秦淮听到身后其他班的人又开始讨论起来。   “我上次跟你说的就是他!”一个女生压低声音跟旁边的人说,“我上次路过他们班门口,看见六班那个班长送他巧克力,结果人家看都没看一眼,拉着一张脸直接绕开就走了!”   另一个音色阴柔的男生轻轻惊呼一声,说道:“啊?真的假的?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啊?”   “谁知道呢……”   秦淮原以为他们话题中的主角是那个看起来就很难相处的陆冬,结果越听越不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个在他们口中把巧克力当空气的是台上的另一个人——枭遥。   他实在很难想象枭遥冷着一张脸目中无人的模样,毕竟在他的认知中,枭遥说话的语气都很温和,表情也呆呆的,还会莫名其妙地对他傻笑。然而,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对他生过气,只不过枭遥拧着眉心发脾气的时候,眼睛总是湿漉漉的,没过一会儿就会开始哭,完全没有任何攻击力。   他想着想着,忽然哑然自笑。   “呕——”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故意搞怪的干呕,秦淮的思绪被打断,扭头看去,表情有些不悦。   坐在他旁边的是吕一哲。两人本就在隔壁班,因此坐在一块儿并不费劲,只要入场时留个心眼子插个队就行。对此,秦淮本来是拒绝的,但吕一哲非说他自己待在后面没意思,就坐过来了。   “你呕什么呕。”秦淮没好气地问。   吕一哲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是不知道你刚刚笑得有多恶心。”   闻言,秦淮微微一怔,随即用鞋尖用力踢了对方的小腿肚一脚,咬着牙没说话。   吕一哲扭身背对他,赌气似的又“呕”了一声。   秦淮不搭理他了。   /////   如果偷听排练那一次不算的话,这就是秦淮第一次听枭遥唱歌。枭遥的音色很好听,唱起歌来和他平时说话的感觉很不同——缺失了一点低沉的磁性,多了些沙哑和颗粒感,像即将冲破囚笼的鸟,与他乖巧的打扮并不相符。   这首歌秦淮没在音乐软件上听过,不知道原唱是谁,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他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和风格意外的很适合枭遥。略带叛逆,但不至于嚣张。   礼堂里昂贵的音响设备将他的声音还原得很清晰,虽然有些许回音,但还是能清晰辨别其中的细节。秦淮看着台上的人,突然觉得,他好像才刚刚认识对方一样。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有胆子大的学生起哄般大声喊出了表演者的名字,惹得一阵骚动。   枭遥站在聚光灯下,目光投向台下的某个角落,与某人对上视线以后,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那个人好像没看懂,疑惑地皱起眉张开嘴,还往前凑了凑,好像这样做就能缩短他们之间那么远的距离,就能听清似的。   枭遥忍俊不禁,压着嘴角,从旁退场了。   台下,秦淮仍旧一头雾水。他摸了一把自己后脑勺上刺猬似的短发,没明白枭遥到底想干嘛。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枭遥绕到了上场时的那边侧台,正好在他能看见的位置,朝他招了一下手。   这个意思,是让他过去?   秦淮左右张望了一下——今天的活动没有戴着红袖章的纪检部的学生巡逻,班主任们也都坐在观众席内,没有站在学生旁边维持纪律,礼堂里的各个走道畅通无阻,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被发现。   于是他又望向枭遥,用手指了指礼堂右边的一个通道,示意自己一会儿从这里走。   枭遥躲在候场的人群里,冲他绽开一个笑,接着抬起手,向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比划结束,秦淮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人,小声道:“你腿让让。”   吕一哲闻言缩了缩身子,给秦淮腾出可以通过的空隙。他低下头,好奇地问:“干嘛去?”   秦淮随口扯道:“上厕所。”   “那我也要去。”   虽然枭遥并没有说明他叫他出去干嘛,但秦淮就是莫名不想让别人打扰。听见吕一哲这么讲,他立马开口拒绝,斩钉截铁道:“驳回。”   说罢,他也没给对方留下反驳的机会,弓着腰侧身一钻,便溜出去了。   综合楼礼堂右边的通道是一条露天的走廊,将综合楼和行政楼连在一起。楼层不算高,但站在这条走廊上,视野却很开阔。综合楼靠着学校旁的那条河,望过去,是融化在水里的波光粼粼的晚霞。   枭遥没从礼堂直接出来,而是绕了路,从行政楼那里过来的。虽然行政楼里都是各位校领导的办公室,但今天学校举办活动,行政楼里基本没老师在,静得只有穿堂风声。   他似乎跑得很急,在秦淮面前停下时,还哼哧哼哧喘着气。   “后台那里不太好从这儿走,我就下楼,绕了个路。”   跑动过后,枭遥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红晕,被橙黄色的夕阳描绘出一种朦胧的细腻。他说话的音色又恢复成平时的那种,低沉温润,尾音因气息不稳而微微颤动,显得很鲜活。   秦淮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台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枭遥一笑,眼睛弯起来,说,“就是想问问你,我唱得怎么样。”   演出结束连台都没下就迫不及待要听到夸奖,秦淮越想越觉得好笑,枭遥在某些时候真是幼稚得……   幼稚得……   秦淮的耳廓在浓郁的霞光里红得近乎透明。   他直直地对上枭遥的目光,又扬着下巴问他:“那你叫我出来要干什么?”   “也没什么,”枭遥说,“我也就是想问问你,明天下午你有空吗?”   高二下学期,学生们的时间安排都渐渐在向高三靠拢,其中也包括周六半天的自愿补课——也就是周六按照平时的时间安排到校自习,一个上午四节课的时间,上课前照常早读,那四节课则按照各个学科课表上的顺序进行轮换,有时候是做卷子,有时候是听老师讲题,并不十分固定。   枭遥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空,那也就是问他明天补课结束放学后的时间。   秦淮如实答他:“有空,怎么了?”   闻言,枭遥眼睛一亮,嘴角的笑也更加明朗。他道:“那我可以约你吗?”   秦淮一愣。   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听使唤地疯跳起来,这让他在一瞬间感到头脑发热,呼吸困难。这奇妙的感觉如同一波波有力的浪潮,忽快忽慢地冲撞在他柔软的沙岸上,将那些破碎的坚硬的礁石包裹、融化。   秦淮很想就这么果断地答应,但话到嘴边,又成了一个倔强的问句:“为什么?”   枭遥却没有解释,只是眨了眨眼,小声告诉他:“秘密。”   一个不能现在就说给他听的秘密。   身后不远处的礼堂里还响着悠扬的乐曲和学生们热烈的喝彩,秦淮的耳边却只能听见那游过他与枭遥之间的风的声音。   明天是什么日子呢?   放学秦淮回到家以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看了一眼他标记了很多事项的小台历。属于明天的那个日期下,被人用墨蓝色的笔写下了几个小小的字——“我的生日”。   那个枭遥口中的不能现在就说给他听的秘密,完全没有任何伪装,就这么被看穿了。 第62章 高空本能   前面不远处,吕一哲正拽着罗京和丁斯润嘻嘻哈哈地往大摆锤的队伍里钻,秦淮走在后头,瞄了一眼几步之外的枭遥的背影。   他还以为枭遥是为了给他过生日才约他出来的,没想到只是来游乐场玩儿,还把吕一哲他们都叫上了。秦淮中午放学回家以后还特地换了一身衣服,现在这样来看,倒显得他像是自作多情。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他有点在意。   “我们也去玩大摆锤吧!”枭遥回过头来,伸手拉过秦淮的手腕,道,“吕一哲他们都过去了,我们赶紧跟上,说不定还能坐上同一批!”   秦淮的视线扫过枭遥抓住他的那只手。他没有挣脱,就这么被枭遥拉着向前跑去。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和他们的关系……很好?”   他话到嘴边,又顿住,最后换了一种更加温和的表达话术——虽然枭遥可能完全不会注意到这些。   “很好倒是也说不上,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所以四舍五入一下,也是我的朋友,”枭遥转头看向他,坦白回答道,“因为我跟你最好……反正我这么想。”   秦淮先是被那个神奇的“四舍五入”给震撼了,接着又被那一句“我跟你最好”冲击得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所幸枭遥似乎也没打算让他说。   两人跟到队伍末端,即使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和吕一哲一行人之间就已经隔开了几个路人,不过差距并不算大,应该不至于岔开。才刚站定,枭遥便说道:“说真的,其实我小时候很怕高。小学有一次搬家之后,我从新卧室醒过来,迷迷糊糊就去拉窗帘,结果一看有二十多层,我的腿一下就软了,整个人都吓得摔在地上,膝盖上磕的淤青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他描述得很生动,还时不时配合着表情和手势,显得很有意思。秦淮听着,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可是一笑,他又故作冷漠地别过脸去,只留给枭遥一个嘴角抽搐的侧脸。   秦淮整理好表情,转回脑袋,一挑眉尾,调侃道:“你胆子这么小啊。”   “那是小时候,”枭遥辩解道,“我现在不怕高了。”   “真的?”   “真的。”   虽然枭遥的眼神十分坚定,其中还有一些类似于“请你相信我”的恳求,但秦淮一律无视了。他装作很捧场的样子连连点头,但在别人看来,应该毫无诚意。   现在正是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游乐场里各个项目的队伍并不算很长,不少游客都还在餐厅吃饭。半个多钟头过后,他们就排到了大摆锤的设施门口,等现在这一批结束,他们就能上去了。   走得近了,被游乐设施甩得四脚朝天的游客们的叫声就显得更加清晰响亮,尤其大摆锤荡下来,从门口扫过去时,都能听见有人扯破嗓子的哭喊声:“放我下去——”   这场面光是看着就很刺激,再配合门边工作人员像雕塑一般毫无波澜的脸一起观赏,两厢对比强烈,居然还显出几分滑稽来。   吕一哲和后头的游客商量了一下,沟通妥当后,便带着罗京和丁斯润与他们换了个位置,排到了秦淮和枭遥前面。   一过来,吕一哲就抓住秦淮的胳膊,语气既兴奋又紧张:“怎么办!他们快下来了!要到我们了!”   秦淮被他拽得东倒西歪,伸手扶住身旁的栏杆才堪堪稳住身形。   随后,吕一哲松开他,又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了枭遥的肩头,道:“怎么办!我有点紧张!我要是想吐,千万记得把我推到垃圾桶旁边再吐!”   枭遥睁圆着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只茫然地跟着他的话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霍霍完秦淮和枭遥,吕一哲又转过身去,先是捏着罗京的袖子哀嚎两声,再是拉着丁斯润的斜挎包包带发表遗言。   “呃啊啊!老天爷见证!我绝对不是怂包!我绝对不是怂包!”   “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去,请帮我转告我的爸爸妈妈,我爱他们……”   他夸张的表情和抑扬顿挫的语气十分好笑,尤其是大家都知道他爱演,就也很配合,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等他胡说八道完,上一批游客都已经离开,工作人员打开限行门,数着人头将他们放了进去。   吕一哲说什么都要坐在秦淮和罗京中间,用他的话来说,两个Alpha中间的座位是全世界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丁斯润不置可否,见罗京的另一边还有空位,便直接过去坐下了。枭遥不用说,很自然地就跟着秦淮在相邻的位置落了座。   秦淮抬手将压肩用力摁下,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将安全带和压肩固定牢靠。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有点儿紧张起来。   他不可控地开始想象自己被甩飞出去然后自由落地砸在地上的画面,光是脑补一下就让人不住腿软。   “秦淮。”   “嗯?”   秦淮转头朝旁边看过去,但压肩很厚,他看不见枭遥的脸,于是只好将背挺直一些,伸长脖子往外瞧。   为了安全,枭遥将自己的眼镜摘掉了,和秦淮的厚外套一起放在了设施旁边的临时寄存柜里。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将他眸底的颜色映得格外通透。   他低声对秦淮说:“我一会儿害怕可不可以抓你的手?”   “……不可以。”   闻言,枭遥“哦”了一声,接着又问:“那我害怕怎么办?”   秦淮莞尔,笑着反问他:“你不是说你长大以后就不怕高了?”   片刻,枭遥缩回脑袋,闷闷地说:“怕的。”   怕的。   像嘟囔般吐出的两个字,比即将到来的失重感还令人悸动。   秦淮收回目光,目视前方,不说话了。   工作人员最后检查一圈安全装置以后,一声哨声响起,大摆锤底下的地面缓慢下降,最后沉到最低。   脚底的支撑消失了,悬空的状态让人内心更加忐忑不安。秦淮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担心自己的鞋会不会在中途被甩飞出去,砸到某个倒霉路人的头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摆锤还没开始动,吕一哲就已经闭着眼叫起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他的叫声撕心裂肺,心酸得好笑,旁边的几个人顿时没那么紧张了,罗京和丁斯润更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游乐场的园区里播放着近几日的热门歌曲,秦淮双手紧紧抓着压肩上的把手,闭着眼跟着音响里的歌曲哼唱。他也不管有没有听过,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唱,更不管自己在不在调上,只要能转移一点注意力就行。   等待设备启动的那半分钟简直是一种煎熬,秦淮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害怕了——大概率是兴奋吧,毕竟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然而,当大摆锤开始左右摇动时,他两眼闭得更紧,连同鼻子都一块儿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哼出了声。   他声音不大,能听出来还是在憋着的,但很不巧的是,枭遥好像听见了,还伸出一根手指来,在他的大腿上戳了一下。   秦淮警觉地将他的手拍开,垂死挣扎一般警告他:“不许笑我!”   枭遥很乖巧地应下,可语气中的笑意却难以隐藏:“嗯,我听你的。”   秦淮因为紧张不安而变得滚烫的脸颊顿时变得更热了。   他绷着嘴角,带着一种莫名的壮烈,两手死死抓住压肩上的把手,感受着耳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风声。失重感令人头晕目眩,更令他感到危险,尤其是整个人被倒吊在最高点时,他抓着压肩的双手都用力到掌心出汗。   这种不安全感让他恐惧得无法思考,但在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亢奋。于是,秦淮一边畏惧高空,一边又忍不住在背风的时候睁开双眼,眺望这片滚动着的地和天。   旁边吕一哲的哭喊已经快要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罗京和丁斯润本来都在尖叫,但很快就都被他那鬼动静给逗乐了,一边笑一边骂,十分喜感。   在空中被甩了几轮,秦淮渐渐没有那么慌张了。他试着将死死抓着压肩的双手松开,自然垂下,假装自己是一只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的水母。   这只水母被捆着左滚几圈,右滚几圈,正着滚几圈,倒着滚几圈……然后滚着滚着,他那飘来荡去的水母须须忽然被人抓住了。   秦淮将眼睛眯开一条缝。果然不出他所料,拉住他的正是枭遥。   他不准枭遥抓他的手,于是枭遥便退而求其次,攥紧了他的袖口。明明没有直接接触,秦淮却难以忽略他的这个小动作,仿佛有什么别的东西也随着他的袖口一起被捉住了一样。   天旋地转之间,再次下坠的大摆锤将空气重重压在秦淮的胸口——这使得他呼吸困难,甚至还有些反胃。但肾上腺素的分泌已让他自动忽略了这些不适,反而还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   他手腕一翻,将枭遥伸来的手紧紧握住了。 第63章 不自在距离   从大摆锤上下来以后,吕一哲和丁斯润两个飞奔去最近的公厕,哇啦哇啦吐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罗京被他俩的反应给吓坏了,着急忙慌买了两瓶矿泉水跟了上去。   枭遥也晕乎得不行,整个人挂在栏杆上,像根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的湿透了的布条,蔫蔫儿的。秦淮总怕他一不小心就栽进花坛里去,因此一直在旁边搀扶。   大摆锤上的那一次手心相触,下来后他们俩谁都没提,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默契。好像说了,就戳破了什么似的。   “这是我坐过最难受的大摆锤……”枭遥下巴搁在栏杆上,歪头看向秦淮,说,“太快了……在上面我都喘不过气……”   秦淮看着他,淡淡地讲:“是你自己说想玩儿这个的。”   枭遥直起身子来,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辩解什么,但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棉花似的倒到秦淮身上去了。   肩头突然压上一个人的重量,秦淮毫无准备,被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下意识伸手架住面前的人,但他们之间骤然缩短的距离又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于是秦淮仰起头,别扭地尽量让自己退远一些。   片刻过后,枭遥挣扎了两下,终于站直了。   “不好意思,真有点晕。”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声为自己辩解道。   秦淮不动声色又后退一小步,别开脸去,闷闷“嗯”了声,没再说话。   不多时,罗京一左一右扛着吕一哲和丁斯润回来了。比起枭遥,这两人看着可怜多了,脸都惨白惨白的,感觉下一秒就要魂归天外。   坐了一次大摆锤,五个人倒了三个,再想玩儿刺激的项目估计也遭不住了,于是他们便选择了一些不需要被吊起来甩的小项目,节奏温和一点,总比排排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发呆来得好。   转转杯的速度很缓慢,还有些晃晃悠悠的,惹得人犯困。要是放在平时,秦淮这时候肯定瞌睡虫扒眼皮,脑袋栽进面前的转盘里,不管不顾先眯瞪一会儿再说,可现在,他简直端正得像个木头人,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屁股跟钉在座位上似的,一毫挪动都没有。   身旁的人靠在他右边的肩膀上,微微蹙着眉心,似乎还有些难受。   枭遥的个子本就比秦淮高一点儿,要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只能弓着背塌着腰,光是看着都别扭。秦淮刚开始还用胳膊肘怼开他,要他靠到另一边的杆子上去,可枭遥没过一会儿又歪了回来,说那杆子冷冰冰的还硌得慌。秦淮没办法,就只好尽量挺直背脊,好让枭遥靠得没那么难受。   他觉得自己的底线越发没有参考价值了。   秦淮扁了扁嘴,视线落到对面的人的身上——罗京的状态跟他差不多,也是正襟危坐。她左右两边的肩膀都没闲着,一边靠着吕一哲,一边靠着丁斯润,为了适应这两人的身高,她还特意歪着身子,一边高一边低,颇有些狼狈。   察觉到秦淮的目光,罗京也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皆笑叹一口气。   现在这个时节,太阳要到六点多钟才会开始落下。天色暗得没那么快了,黄昏就也到得比冬日更晚。   此时刺眼的日光已有些隐去的迹象,快要进入傍晚了。   那吐得最难受的两个人过了劲儿,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吕一哲尤其激动,非要跑到前面带路,一边跟着花坛里指路牌的箭头找方向,一边兴奋地提议道:“你们信我!在摩天轮里看日落绝——对无敌!”   他说着,还将“绝”字拖了长音,似乎是想要借此来提高自己的可信度。   罗京和丁斯润闻言,都凑上去叽叽喳喳围着吕一哲讨论起来。秦淮有点好奇,也想加快步子跟上去听听,但他的衣角很快就被拉住了。   枭遥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小声说道:“别走那么快。”   秦淮看着他,总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什么套——吕一哲和丁斯润都不难受了,他怎么还半死不活的?可想着想着,秦淮的思绪又忍不住跑偏开去,盯着枭遥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脑袋一片空白。   “……知道了。”秦淮板着脸应下,放慢脚步,走在与枭遥并肩的位置。   摩天轮作为游乐场里的热门项目,即使快到饭点,排队的人也一点儿都没少。一行人跟进队伍里,放眼一瞧,这乌泱泱一大片人头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腻腻歪歪的小情侣——要么穿着成对的衣服,要么戴着成对的小动物耳朵发箍,要么牵着手附耳讲悄悄话,要么靠在一起低头看手机。   秦淮觉得,他可能在大马路上晃悠一整年都见不到这么多对情侣。   队伍移动的速度很慢,但并没有停滞,走走停停,中途转头和同伴们聊聊天,倒也不算枯燥。秦淮始终从余光里关注着枭遥的状态,担心对方真成个病秧子。不过幸好,枭遥站得稳稳当当,不扶栏杆都一点儿不晃,应该是难受劲儿终于过去了。   临到他们这批人准备上座舱时,天幕已染开金橙交错的火烧云。排队厅的位置很高,四周没有墙面,黄昏像一卷铺开的长卷轴,风一吹,里头的光景就跟着缓缓流动。   这摩天轮的座舱一间只能坐四个人,因此他们五人必定要被分开,没法儿一块儿挤。秦淮没主动开口要求什么,就说自己听从分配,他自己单独跟陌生路人一起都没关系。   这种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发言其实不太像秦淮的风格,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犯倔。   听了他的话,吕一哲第一个反对,道:“那不行,谁都不准落单!我陪你一起吧!”   闻言,秦淮下意识瞥了眼旁边的枭遥。后者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笑了一下。   秦淮顿时感觉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他朝吕一哲扬了一下下巴,就当作是对他那提议的回应。   最终,枭遥、罗京、丁斯润三人和一位路人拼坐一间座舱,秦淮与吕一哲则和一对情侣一块儿进了后一间座舱。   和两个陌生人待在同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已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若这两位陌生人还是一对情侣,那这场面就更让人浑身刺挠——秦淮不善交际,全程扭头看向窗外,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成一座石雕;而最擅长与人交谈的自来熟吕一哲居然也没了动静,始终瞪着自己旁边的窗户外面的景色,动都不敢动。   那对情侣估计也有点不自在,除了那两只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的手,几乎没有其他交流。   吕一哲说的果然不错,在摩天轮上看落日,真的很不一样。   随着座舱高度的一点点上升,视野也逐渐变得宽阔,快要接近最高点时,甚至能从窗外看到沐浴在暖色霞光下的大半个榆海。   原来这座城真的很小,秦淮这样想。   他将视线从玻璃外收回,却是好巧不巧,一抬眼,就正好看到对面那对情侣凑近之后在彼此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撞见别人的隐私,秦淮的心率瞬间升高,立马跟着旁边的吕一哲学,扭过身子扒着座椅靠背,面朝后头的玻璃窗,向外张望。这姿势虽然别扭,但至少不尴尬。   座舱正经过整座摩天轮的最高点,不一会儿,便开始缓缓下降。   摩天轮慢悠悠地动着,各个座舱总会在一小段时间里与相邻的座舱的位置接近平行。在某一时刻,秦淮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前面那节座舱里的歪着脑袋靠在玻璃上的枭遥。   光看一个背影,秦淮便觉得枭遥的兴致似乎并不是很高,不知道是因为玩了一下午累了,还是也因为对面坐着个陌生人而感到不自在。直到他随着座舱高度的变化离开秦淮的视线,秦淮都没看到他变换姿势。   从摩天轮上下来以后,火热的黄昏时刻的天空已逐渐被即将降临的夜幕染了些灰暗的颜色,天边的火烧云也黯淡下去,失去了璀璨的外壳。   日落过后,天色便暗得很快,半个小时都不到,路灯就亮起来了。   时间已经很晚,几人商量了一下,最终达成一致——虽然再过一会儿说不定能看到中央广场上的演出,但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家里的大人就该担心了。于是他们按照园区里的地图指了一条通往出口的路线,打算最后再顺着这条路逛一逛,便各回各家。   夜晚的游乐场灯光如昼,各色的霓虹灯勾勒出各个游乐设施的轮廓,从近处望到远处,没有一个角落是冷清的。秦淮双手插兜走着,目光有些发直,在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他后边绕过来的枭遥,一不小心肩膀就撞了上去。   他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哎哟哎哟”喊着痛的人,心里忽然又开始发堵。   “……别挡路。”   秦淮面无表情地横挪一步,绕开枭遥,继续目不斜视地自顾自往前走。   几秒钟后,枭遥一个踉跄,身子一歪,倒在了秦淮的肩膀上。见秦淮表情不悦,他抿了抿唇,退开几步,接着抬起手,用手指尖尖在秦淮肩头的衣料上象征性地轻轻掸了掸灰,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那“掸灰”的小动作毫无实际作用,倒更像是在安抚什么炸毛的小动物。意识到这一点,秦淮心里愈加烦躁——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烦什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令他难受极了。明明玩也玩了,逛也逛了,天气也不错,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既没刮风也没下雨,还有什么可烦的?总不会是因为他误会了枭遥的意图,以为他会给自己过生日,结果现在都快回家了也没提起,所以不高兴吧?可这本来就是秦淮自己的想法,人家既没有跟他提过,也没有任何暗示,想多了能怪谁?只能怪他自己吧……   不对,他才没有误会,更没有多想,更更不会因此影响情绪,更更更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见秦淮迟迟不说话,枭遥凑上去盯着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闻言,秦淮像是猛地被人从什么思绪中拽了出来,发直的目光重新聚焦,最终落到近在咫尺的枭遥的脸上。   枭遥跟他说话时的距离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变得越来越近。到如今,他们之间的这段距离已缩短到令秦淮头皮发麻,心慌不止。   怔了半晌,秦淮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枭遥的肩上,一点点推开他,同时冷冰冰地警告:“说话就说话,别靠太近。”   枭遥“哦”了一声,既不主动后退也不拒绝反抗,连句“为什么”都不问,就这么乖乖地被面前的人怼开了。 第64章 纸与火   走出游乐园出口的大门时,天已经黑得像半夜。秦淮与吕一哲他们告别以后,便打开手机,打算查一下最近的公交站在什么位置,可还没来得及打开地图软件,枭遥就在旁喊了他一声。   秦淮抬头看过去。   “我姐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枭遥对他说,“你要不和我一起走?反正顺路,可以送你回去。”   秦淮又不是没去过枭遥家里,他知道,顺路是肯定不顺路的,甚至是相反的两个方向。按一般逻辑来讲,这种话大概只是客套一下而已。   于是他也没放在心上,道:“太麻烦,不用了。”   然而,他忘记了一点——枭遥不是个能用“一般逻辑”来猜测的人。   听了秦淮的话,枭遥紧接着开口道:“不麻烦的,真的顺路。”   他表情认真,尤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盯着面前的人看,搞得秦淮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   枭遥还在坚持:“就跟我一起走吧,好不好?顺路的,真的顺路。”   见他如此态度,秦淮算是明白过来,这人是真想送他回家,不是假意客套。反正路程确实也远,公共交通工具也都不算太方便,有人提出愿意送他,还这么执着,秦淮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出于基本礼貌,秦淮还是选择很客气地说了声:“那就麻烦了。”   没多久,查燃就到了。   她开着一辆体积小巧的亮红色轿车,车身上贴了一些动漫人物的剪影,车子驶入路口,便缓缓靠路边停下了。枭遥小跑上去,敲了敲车窗,待玻璃降下以后,与驾驶位上的人说了些什么,才转身回来,对秦淮道:“走吧。”   他拉着秦淮一起坐到了后座。   车门关上,微凉的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车载空调吹出的丝丝暖风。秦淮与查燃简单寒暄了两句,当作打招呼,之后便安静地靠在角落里,不说话了。   他和枭遥离得很远,一个挨着右边的车门,一个挨着左边的车门,中间像隔了条银河,谁都没动。车往前走,路灯的光一段一段地照亮又退后,将车内的画面剪成一帧帧跳动的老电影。秦淮的侧脸被窗外的夜景包裹着,那些模糊而柔和的光将他的眉骨、鼻梁和唇峰描摹得那么朦胧。他垂着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又好像只是在放空。   枭遥一手撑在车窗边支着下巴,视线轻飘飘地落在秦淮的身上。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白,什么掩饰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窗外闪烁的灯光的缘故,他的眼睛也显得那么亮,亮得像一团包裹着火的薄纸。可是,纸又怎么包的住火呢?   包不住,熄不灭,只能压抑。   可越压抑,越叛逆,越滚烫,越易自焚。   尽管枭遥知道,他的伎俩很拙劣——比如假装自己站不稳,假装自己不舒服,理由很烂,演得也很假,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能靠秦淮近一点呢?   反正秦淮都会信的,他这样想。   十七八岁的人,年纪小不懂事,耍点心思又怎么了?   /////   去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学校围栏旁的灌木丛里,那是枭遥第一次见到秦淮。   那天天气不好,闷闷热的晚风里还飘着细如烟纱一般的毛毛雨。雨点太轻,伞挡不住,人一动,雨就扑到脸上,比雾还黏乎。   枭遥讨厌下雨,更讨厌到处充斥着的闷而潮湿的空气。他一个人斜斜撑着伞,不耐烦地戴上耳机,从校门口一堆叽叽喳喳的学生里挤出来,快步向旁走开,直到离人群远了,才放慢脚步。   为什么那些人总是这么吵?他厌烦极了。为什么总是这么吵。   路边的梧桐树茂盛得几乎看不见天光,那些宽大的叶比无孔不入的细雨还要更加野蛮。软塞入耳式的耳机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噪音,却在音乐的空隙里放大了他的叹气和烦躁。   枭遥气闷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就连脚边从地砖缝隙里长出来的杂草,他都想就这么伸手给拔了。不过,他嫌脏,于是只是将鞋底踩上去,用力碾了一下。   无辜的草断了,淋着雨,比谁都可怜。   枭遥毫无波澜的一双眼抬起来,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颤颤悠悠的。   总有不少学生会在学校的围栏处偷拿外卖,老师们不准,他们就偏要,即使一被抓就得吃个“通报批评”,但这些学生就是觉得这么做很酷,就是觉得自己本事大。枭遥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但他都是到校门口去拿,保安或者巡逻的老师问起来,就说是班主任点的,喊他跑腿。搪塞过去也好,被戳穿了也罢,他都不是很在乎——因为他只是想吃这顿外卖,所以管他怎么样,吃到了就行了。   于是在看到这团窸窸窣窣的灌木丛时,枭遥一下就联想到了那种头发烫得跟个傻子似的,穿着非主流印花T恤和束脚裤的,以违反校规为荣,最不服管教的那种学生。   可很快,那灌木丛里的人站起来,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没有毛躁的廉价药水烫出来的卷发,反而剃得很利落;也没套什么奇怪印花的T恤,穿的就是一整套的校服,只是领子洗得有点褪色,看起来有点旧了;至于会不会以违反校规为荣……枭遥不知道,但看这人面相,大概率也不是个很安分的。   他跨着大步从花坛里走出来,没有打伞,和枭遥印象中这个年纪大部分的中二少年一样。但枭遥转念一想,这么小的雨,不打伞,也顶多身上潮一点,淋不湿。   然而,这个人又一次推翻了枭遥的猜想——他将系在腰上的校服外套解下来,盖在头顶,表情相当不爽快,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似乎也在埋怨这鬼天气。   看来不是故意不打伞,而是没有伞。   枭遥将一边的耳机摘下。   那少年顶着挡雨的外套走出去几步,没多远,方才的那片灌木丛里就钻出来一只三花小猫,喵呜喵呜叫着就往上跟。小猫叫得很响,也不算好听,颇有种大破铜锣嗓子的意思。他闻声停下来,蹲下身将那绕着他脚踝转圈圈的小猫拎起来,转身往回走。   “你是不是笨,外面在下雨啊,”他对着那只三花小猫凶巴巴地自言自语,好像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真的能听懂似的,“跟出来淋感冒了没人管你,我可没钱带你去看医生……”   小猫被他拎回灌木丛里,不多时,他才直起身子,重新跨出花坛,披着校服外套离开了。   枭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有些好奇,那团灌木丛里到底藏了什么。于是他走过去,一双全新的白色板鞋踩进花坛的软泥里,沾上了碎草、湿土和露水。   他又伸出手,拨开灌木丛层层叠叠的叶子。这叶子的边缘长着毛刺,好扎人。   灌木丛的后面,有一个靠着学校围栏边边搭起来的小猫窝——这猫窝是用塑料片、泡沫和纸板拼凑出来的,虽然材料寒酸,但该固定的都固定得很牢靠,甚至还在旁边的角落里放了两只小小的不锈钢碗,碗里食物和水都很充足,碗上面还搭了遮雨的小棚。   那只三花猫正团在这简易猫窝里,守着猫窝里头的几只猫孩子。   猫窝上方支着一把撑开的折叠伞,细碎的雨落下来,因引力而靠近,接着相互融合,最终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滚落,在伞面留下蜿蜒的水痕。   令人厌烦的毛毛雨没多久就下大了,打在伞上,噼里啪啦。   /////   车里的暖气开得太足,催得人犯瞌睡。枭遥在秦淮看过来的前一秒收回了视线。   他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样,眯着眼,头像啄米的小鸡,一点一点的,随着车的行进而轻微摇晃着。   几秒钟后,一只清瘦的手从旁伸过来,托住了他快要栽到地上去的脑袋。然后,那个人一点点靠近,有些生硬地将自己的肩膀借给他依靠。   纸是包不住火的,枭遥想,但能包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第65章 猫尾   车子缓缓停下,查燃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相互依靠着小睡的两人,生生将已到嘴边的一句“到了”给咽了回去。她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只燃油打火机,而后轻手轻脚开门下了车,倚在车边点了一根香烟。   爆珠的薄荷味道充斥口腔,混合着浓而醇厚的烟雾,吸进肺里,很是提神。   “姐姐,抽烟对身体不好。”   旁边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语气平淡得像是什么人工智能。查燃看过去,发现来人是个小妹妹——她有印象,枭遥过生日时,这小姑娘和秦淮一起来的,是秦淮的妹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秦漾。   查燃背过身去,将口中还未吐完的烟雾一次呼出,而后才重新看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将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举得远了些,笑着说道:“知道了小妹妹。”   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查燃并未有所行动,只是走远了几步,站在路边不紧不慢地继续吸烟。   秦漾对着她的背影盯了一会儿,而后才迈着碎步跟上去,小声问:“我哥呢?”   查燃没看她,却默默地将燃着的烟换到离秦漾更远的那只手上。   “在车上,玩累了,睡着呢。”   “哦。”   得到这个反应,查燃似乎有些不满。她咬了咬烟嘴,没了继续吸烟的兴致,便干脆将那还剩半截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查燃屈起食指在秦漾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她用的力气不算大,但后者还是吃痛地嘟囔了声:“疼。”   过了一会儿,秦漾终于捂着脑袋闷闷地说:“姐姐,谢谢你。”   查燃从眼角瞥了她一眼,而后浮夸地勾起一边嘴唇,潇洒地摆了摆手。   不多时,秦淮和枭遥便从车上下来了。   秦淮的脸红得跟要熟了似的,不晓得是被车里的暖空调吹得太热了还是怎么的。枭遥从另一边车门下来叫住他,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秦淮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枭遥自作主张地将手背贴上他的脸颊——在触碰到那微凉的指尖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的脸那么烫。   他其实压根儿没睡着,是因为枭遥靠着他,他才顺便借个力闭目养神一下的。所以,他自然也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目的地是什么时候到的……只是枭遥还在睡,他又麻烦了人家的姐姐送自己回来,觉得不好意思,这才没出声叫醒他而已。   嗯,就是这样的。   “车里暖气吹的。”秦淮拍开枭遥的手,硬邦邦地答。   枭遥盯着他看了会儿,才钝钝地点了一下头,妥协道:“好吧。”   查燃是直接将车停在秦淮家附近的路口的,再沿着这条小路往里走几分钟,就能见到那栋老旧的小房了。秦淮拉着秦漾对枭遥和查燃道了谢,并表示不用再送了,两拨人这才终于分道扬镳。   老社区的路灯昏黄幽暗,很不稳定,走两步闪一下,天气暖了,现在还能见到一团团小飞虫聚在灯下,打着圈儿地飞着。   秦漾抬起头瞄了眼她哥哥,好像有话要说,可又很快抿着唇把脸转回去了。秦淮起先以为她就是闲的——毕竟秦漾以前经常会无缘无故看他,就是为了等他开口问,然后她就能顺着问题下去,说他丑得稀奇,对此,秦淮都习惯了——但今日的秦漾无比反常,那欲言又止的举动少说重复了数十次,次次都透露着一股纠结。   秦淮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有屁快放。”   闻言,秦漾没看他,只是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没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知秦漾者秦淮也!他一听就知道,这人绝对有什么事儿瞒着他了。于是秦淮开始追问:“你在学校打人了?”   秦漾无奈地答:“没有。”   “那就是有人打你了?!”   “也没有——”   “……难道考不及格了?”   “不是——哎!我在你心里就这种形象啊!”   听见这话,秦淮一耸肩一摊手,意思很明确——“难道不是吗?”   看他这模样,秦漾“哼”了声,故意踩了他一脚,踩完了,还假模假式地说了句:“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没看见。”   秦淮扯了扯嘴角,没搭腔。   夜风轻轻,拂到脸颊上,触感像一条毛茸茸的猫尾。不远处的大马路上时不时响起几声车喇叭,隔着几条逼仄的狭窄小道传过来,又被穿插在其中的旧矮楼们削弱几分,到了耳朵里,显得格外遥远。   入了春,榄江边丛生的杂草们长得更疯了,离水近的那一侧,能长到成年人的腰那么高。这些草的品种秦淮一个都不认识,不过都还算眼熟——平坛和榆海的气候很相近,这种什么地方都能长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他小时候也在乡下的河边或田里见过不少。   秦淮看着江对岸的远远的阑珊灯火,慢腾腾地走着,不晓得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前段时间,家门口的那块空地被徐华收拾了一遍,说是天气暖和了,小猫琥珀也认家了,找块空地给它搭个大一点的窝,小猫还能在晴天里出来晒晒太阳。秦淮和秦漾当时蹲在旁边帮忙,看着自己舅舅又怕又要做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   明明都那么怕猫了,却还是想着小猫爱晒太阳,心心念念要给琥珀搭个小度假村。   秦淮将手探进外套口袋,很快就摸出了家门的钥匙。他突然想到,枭遥似乎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往他兜里塞糖了。   老房子的门锁很不灵活,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得左右转松一点儿,才能拧得动。门轴发出干巴巴的声响,晃悠悠地开了。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当作光源,勉强照亮了屋里的陈设。小猫琥珀“喵喵”叫着从客厅的沙发上跳下来,竖着尾巴往秦淮的脚踝边蹭,叫声黏黏糊糊的。   秦淮抬手摁下玄关处的灯的开关,“咔”的一声过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有些奇怪,转头问秦漾:“灯坏了?”   秦漾背手关上门,闻言,耸了耸肩,答道:“不知道啊,我出去接你之前还能亮呢。”   说完,她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然后说:“可能是灯管炸了吧!”   灯管炸了?干脆说房子炸了得了呗……   秦淮哑然失笑,觉得秦漾这胡说八道的本事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他就着屋内微弱的月光换好拖鞋,又弯腰戳了一下琥珀的毛茸茸的脑袋,这才终于抬脚往里走。   电视的电源指示灯还亮着,安静的环境里,也能听见厨房里冰箱运作的轻微声音——如此看来,应该不是跳闸……总不会真的是灯管坏了吧?秦淮想了想,最后掏出手机,低头拨通了徐华的电话。   他虽然平时会买菜做饭打理家务,但修理电器这事儿他却并不擅长,什么东西出了毛病,他顶多知道上去来一巴掌,毕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能一掌拍好的——比如洗衣机突然不动了,电视突然卡住了……什么的,一巴掌准能奏效。   可是灯管那么脆,打烂了就麻烦了。秦淮记得徐华以前换灯管的时候有多买几只备用的,只是不晓得被他放在了哪里,要是能找出来的话,就不用再跑出去买了。   电话拨通了,一次“嘟”声提示音过后,楼上忽然传来一段音乐铃声——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   这一句还没唱完,便戛然而止了。   与此同时,秦淮耳边的手机听筒中传出冰冷的机械女声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Sorry……”   秦淮的表情比看见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时还要空白。   如果他没记错,刚刚那什么冰糖葫芦什么什么酸的音乐,应该是徐华的手机来电铃声吧?   舅舅在家?   秦淮狐疑地后退半步,从厨房门口退出来,伸长脖子朝楼上张望。   屋内没有较为明亮的光源,因此,无论他怎样睁大眼睛看,都看不清楚。秦淮想了想,抬脚要往楼梯上走,秦漾却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哎呀!”   秦淮赶忙回头一看,就见秦漾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抱着自己的右脚,“哎哟哎哟”地喊着疼。他顿时有些慌,加快脚步到秦漾身边,蹲下,拉开对方抓着裤腿的手,低下头准备查看伤势,同时开口问道:“怎么了?是哪里磕着了吗?还是被什么绊了?哪儿疼?这儿吗……”   他话都还未问完,身后倏然间一亮,方才还暗得视物艰难的屋子,瞬间变得明亮而清晰。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秦淮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而就在此时,他听见“砰”的一声,接着,有一些什么小而轻的东西飘到了他的手背上。   秦淮将脸转到背光的位置,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能看清东西了——地面上撒落着各色的小彩片,看材质,像是什么手持小礼炮里炸出来的。刚才他从自己手背上感觉到的东西,应该也是这些又碎又多的小彩片。   他朝彩片飘来的方向看过去。   楼上,那本来应该是空荡荡的挨着护栏的走廊,现在被挤得满满当当——徐华和吕一哲站在最前,一人手中捧着蛋糕,一人手中举着刚放完的小礼炮;罗京和丁斯润一左一右站在吕一哲身后,十分配合地抬起手,张开五指,将双手比划成花的样子;查燃作为在场年纪第二大的人,便扮演起成熟大人的角色,站在徐华身边,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怀里还抱了一束花……   秦淮怔愣片刻,而后,才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听见他们之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和他印象当中那呆愣愣的模样那么吻合。   “三、二……”   那个声音还没数到“一”,吕一哲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头,其他人听了,也迅速反应过来,立马跟上他的话——   “生日快乐!!”   由于忽视了指令,所以这句话喊出来,听着就没那么整齐,但最后收尾的时候,所有人的节奏又都默契地合在一起,让“快乐”这两个字显得那么有力。   秦淮看见,站在所有人身后的只露了半个脑袋的那个人,踮起脚,顶着一头像是被风吹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冲他笑了笑。 第66章 白雪山   在秦淮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生日还是过得很隆重的。   那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秦漾一起来接他放学。虽然家里买不起很好的车,只有一辆开了很多很多年的二手车,但一家人坐在里面,开着车窗吹着风,嘻嘻哈哈讲着无厘头的笑话,还是很幸福。对于那个时候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能去肯德基里过生日,已经是一件能写进周记里的开心的大事。秦淮甚至都记得,那些年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纸质的,像一张张小邮票一样。   后来,妈妈走了,餐桌上的某个位置永远空了出来。秦淮开始学着照料这个家,学着提前长成一个大人。可是,他还是太幼小了,内心的迫切和急躁只能转化为深深的无力,从无数个深夜侵入他的梦。尤其到了生日的时候,他难免想起妈妈曾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对他展开的笑颜——现在却再也看不见了。   再后来,爸爸也离开了。于是,坐在餐桌前彻底变成了一种煎熬。秦淮变得不爱吃饭,其他的同龄人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他总是落后一截,身形也越发单薄,好多时候都会让看着他的人觉得,是不是风一吹,这个人就要倒了。可秦淮总是挺直着背脊,又叫人觉得,他像一株倔强的树苗。   这株树苗长啊长,最终长成了浑身都是刺的怪东西。   这些刺一半扎向别人,一半扎向自己。   秦淮原以为,这些吓唬人的尖锐的东西会将他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推走,可他想不到,居然有人是愿意摸着这些尖刺靠近他的,而且既不抱怨,也不要求。居然有人是愿意这么做的。   比如吕一哲,比如枭遥。   枭遥……   为什么呢?秦淮想,一个人靠近另一个人,总会有什么目的吧?就算最终能在彼此身上找到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坚固情谊,刚开始相遇并产生交集的时候,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吕一哲和他认识,是因为高一的时候,他俩是同桌。产生交集,是因为吕一哲想问他借作业抄,用一副新耳机作为交换条件,包一个学期。之后一来二去的,就渐渐熟悉起来,走得也近了,就成了朋友。   可是枭遥……   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就害他受伤,之后又阴魂不散地给他道歉,再之后,打了架,拌了嘴,按理说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可莫名其妙的,关系却变好了。   想来想去,秦淮都不明白,枭遥费尽心思要跟他做朋友,到底是图什么……   “我发现你好像不是很爱吃甜的,所以我做的时候就少放了点糖,”枭遥低下头小声对他说,“我不太擅长做这些,跟外面买的比不了,你别嫌弃。”   秦淮神游的思绪被这话拉了回来。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蛋糕——卖相不算特别精致,但也很不错了,至少看起来比他从前吃过的那些廉价奶油的蛋糕都要好。   “你做的?”秦淮问他。   枭遥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带了几分邀功的味道,说道:“嗯,我跟着网上的教程学的。”   秦淮垂下眼,半晌没说话。   他的胸膛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鼓胀的力量,这力量裹挟着酸涩与清甜,和他记忆中那名为“幸福”的感受那么像。秦淮张了张口,一种被这力量催生出的冲动几乎快要将某个问题推至他唇边,可是,另一个胆小敏感的他又在他耳边告诉他,不要问。   不要问枭遥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用心,不要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不要问。   不要问……   被切成块的蛋糕静静地躺在秦淮面前的一次性纸盘里,原本铺得平整光滑的奶油层被搅得伤痕累累,像海浪。   这个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有家人,有朋友,餐桌周围甚至还坐不下,徐华和吕一哲都是端着盘子去茶几那边吃的——本来徐华是长辈,就应该坐在餐桌,可他笑盈盈的,非说孩子们才能聊到一块儿,他年纪大有代沟,反正也参与不进去,就去沙发上待着好了。至于吕一哲,他说要跟舅舅学生意经,就也跟着过去了。   如此,座位刚好够用。   查燃虽然比在座的初高中生们大了不少,但非要算起来,其实也就二十出头,聊聊八卦扯扯皮,还是有不少话可讲的。再者,她进入社会早,阅历丰富,还是个自来熟,听她讲故事就特别有意思,毫不枯燥。   一群人一起笑着,仿佛真的什么忧虑都没有,什么烦恼都没有。   秦淮捏着塑料勺挖了一勺奶油,送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绵软丝滑的口感带着淡淡的奶香,从舌尖蔓延开,充斥他的口腔。   他听见坐在他旁边的枭遥语气期待地低声问他:“怎么样?”   秦淮皱了皱鼻子,故意说:“不好吃。”   枭遥闻言,也跟着尝了一口。他吧咂了一下嘴,似乎真的在细细琢磨。秦淮从眼角瞄了他一眼,最终没忍住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大腿,小声道:“骗你的!”   于是,枭遥抬起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发生碰撞。秦淮像是被灼到了,在某一瞬,他的脑袋近乎一片空白。   枭遥拱了拱鼻子,桌下的腿动了动,用自己的膝盖撞了撞秦淮的膝盖,而后有些埋怨地说:“你就知道骗我。”   他又作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眉毛和嘴角都耷拉着,像一朵被摘下来丢在屋外淋了一夜雨的花。秦淮顿时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脑子一热,脱口哄了一句:“我错了。”   话音落下,他愣住了,枭遥也愣住了。两个人以一种微妙的默契沉默着,谁都没接这个话茬。   秦淮看见枭遥那镜片后的眼睛正一点点弯起来,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笑。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腾”一下站起身,同手同脚地往门口走,只丢下一句:“屋里好热,我出去吹吹风。”   好在场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讲故事的查燃身上,他离开,没有人多想。枭遥盯了一会儿秦淮那手脚不协调的背影,嘴角压都压不住,也起身跟了上去。   走到半途,他一顿,又回过头来,从桌子旁放着的那束花里抽了一支白雪山。   秦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胳膊,见他过来,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往边上挪了挪。枭遥便就这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喏,”枭遥将手里的花递给旁边的人,说,“这是那束花里最漂亮的一朵。”   秦淮没接,仅仅是垂眼看了看。   白雪山玫瑰,饱满而细腻,被淡淡的月光蒙上一层浅色的薄霜。   “你不喜欢吗?”枭遥问他。   秦淮收回视线,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他没收到过花,更不用说,还是这么漂亮的花。在他的记忆当中,妈妈很爱种花,天台上的那一排花盆到现在都还留着,只是秦淮实在打理不好,最终还是养坏了。   他垂下眼,食指和拇指捏着花茎,轻轻捻着,花也跟着转,绽开的嫩瓣一颤一颤。   秦淮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花?长得像玫瑰。”   “就是玫瑰,”枭遥说,“叫白雪山。我觉得名字很好听,所以店员介绍的时候,我就多挑了几支。很好看吧?”   秦淮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安静片刻,枭遥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问他:“那你喜欢吗?”   秦淮手上的小动作一顿,听见了,却未回复。   而枭遥似乎也不急,对方不回答,他就接着自顾自地讲:“你知道吗?挑花的时候,我跟我姐差点在店里打起来。我说要鲜艳一点的,衬你,她非说颜色淡一点才好看,看着干净。要不是店员在旁边一直劝啊劝,她那个脾气,为了压过我,可能真的要把屋子里所有鲜艳的花都给吃了……”   秦淮扭头看他:“为什么觉得鲜艳的颜色衬我?”   话音落下,枭遥一怔,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抿了抿唇,大概是在认真思考,半晌,才语气肯定地道:“直觉!”   秦淮看着他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没忍住笑了。他道:“可你最后还是选了白雪山。”   “因为漂亮啊,”枭遥很无赖地撇了撇嘴角,而后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是我听完介绍,就觉得这花最适合你了。”   他说完,又直勾勾地盯住秦淮,凑得更近,问他:“所以呢,你喜欢吗?”   秦淮被迫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他也不知道这是慌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疯跳的心无法镇静,更不听使唤。   喜欢……喜欢花吗?秦淮不知道该怎么答,因为他不懂花。   于是他下意识又开始转移话题:“店员是怎么介绍这种花——”   “回答我吧,你喜欢吗?”   枭遥打断他,那双眼睛盛满了秦淮看不懂的情绪。然而,这些东西只展现了一瞬,接下来便又隐去了。秦淮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回答我吧,”枭遥可怜巴巴地又重复一遍,“你喜欢吗?”   秦淮紧紧抿着唇。   枭遥又逼他一句:“求你了。”   秦淮终于败下阵来,别开脸去,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枭遥说,“你讲给我听。”   他依旧不急,说话的口气慢悠悠的。秦淮越发觉得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瞪了枭遥一眼,还是选择不回答。   他不说,枭遥就盯着他。他一直不说,枭遥就一直盯着他。   秦淮面上一阵发烧,若不是夜晚还算凉爽,估计他的头顶就要冒出烟来。可他直着腰,说什么都不肯服软了,像是誓要扳回一局才肯作罢。最终,枭遥还是随了他的意,耍赖般眯起眼睛哼哼一笑,说道:“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太有歧义——不说也知道……知道什么?还是借此给秦淮台阶下?   秦淮哪个都不想假设。   他沉默,枭遥就要说。今夜不知是怎么的,枭遥的话格外多,快比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讲过的所有话还要多了——他从今天的早餐讲到他物理卷子上的倒数第二道大题,又从那倒数第二道大题讲到游乐园里没能去成的某间鬼屋,接着又从鬼屋讲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乌龙。秦淮静静地听着,心里酸胀胀的,莫名很不是滋味。   他手中的那支白雪山沐浴在夜色里,仿佛承载了什么沉甸甸的心事,重重地垂着,随着他的小动作一晃一晃、一点一点。 第67章 纸鹤   这学期的期中考作为高二下半学年的第一场大考,老师们的嘱咐真是一刻也没有停过。听时含沙说,下学期他们就升高三了,因此这场考试相当于一次摸底,会根据整个年段的成绩情况来调整之后的教学安排。   听起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大部分学生对此都没有多上心,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期中考而已。   秦淮的心态与他们也大差不差,但枭遥对他的学习情况格外操心,一有空就要跑来找他,而每次来不是检查作业就是找了新的题给他讲。对此,吕一哲发出过强烈的抗议,声称枭遥的“霸权主义”剥夺了秦淮休息的时间,但枭遥一律充耳不闻,还要眨着眼睛问秦淮:“我防碍到你了吗?真的吗?”   秦淮好几次觉得手痒痒,恨不能揍他一顿……但不太妥吧,毕竟枭遥也是为了帮他提高成绩才这么做的,而且他讲题很好懂,不听白不听。于是秦淮又莫名以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顺带说服了吕一哲。   然后,吕一哲也经常抱着作业跑来旁听了。   这一小段日子安稳得像是在做梦,就连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都变得不那么枯燥了。上课还是上课,放学还是放学,但身边热热闹闹的,竟让人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这天晚自习结束,放学铃声响,秦淮照常按照作业列表整理出还没有完成的作业和卷子塞进书包,带好随身物品,和吕一哲一块儿往楼道走,顺便等一等枭遥——他的班级在楼上,总是要过一会儿才能和他们汇合。   最近的枭遥和秦淮最初印象中的已大有不同,话多了,也更爱开玩笑了,不再是一副书呆子模样。大多数情况下,秦淮都不怎么搭理他,但有吕一哲在,什么话都掉不到地上。于是,枭遥在左,吕一哲在右,两个人叽里呱啦能聊一路,直把秦淮吵得脑袋嗡嗡响,然而仔细一听,却发现这两人简直可以说是各讲各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秦淮也是服气,觉得他俩真是奇人。   晚上的校园大道虽亮着路灯,但光线依旧昏暗,有不少正经历着青春懵懂的学生趁机与心动的对象并肩走到一块儿,垂在身侧的手一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还很羞涩地缩回去。秦淮目不斜视,一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手插着兜,用余光在周边寻找老师的身影。   放学的时候可是抓早恋小情侣的最佳时机,根据他的观察,这附近绝对有老师。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前边儿的花坛里突然亮起手电的灯光,吓得好几对学生都四散逃窜,狼狈又好笑。   秦淮突然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轻轻扯了扯,随后那力气就消失了。他转头看了眼走在他身边与他隔了一辆自行车的枭遥,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原本被他抚平整了的校服口袋此刻正大敞着,像是刚被人拉扯过,往里塞了什么东西一样。秦淮脚步一顿,换了只手扶住车,再往口袋里一摸,却发现只有他的饭卡,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瞥一眼枭遥,发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正在看他。   “怎么了?”枭遥问。   秦淮若无其事般将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用力向下压了压,道:“没事。”   他继续往前走,可没出两步,又忽然停住了。   校门外的那盏路灯下,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个身影遍布他童年记忆的每个角落,教他骑车,陪他玩耍;但随着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如今再这样见到,他又觉得,这身影已不如他印象当中那般高大,不知是自己长大了,还是他变老了。   那是他的爸爸。   秦家驹穿着一件旧的黑色皮夹克,胡子刮得很干净,那剃得光溜的脑袋在一众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中显得格外突出。但与他那相当凶悍且有威慑力的外表不同,他的体态十分拘谨,两手交握在身前,还时不时踮起脚朝学校里张望张望。   秦淮简单与身边的人做了告别,快步向门外跑去。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好几次差些顾不上他推着的那辆自行车,可距离门口越近,他的脚步又渐渐放慢下来,到最后,近乎在磨蹭。   直到秦家驹看到了他,朝他抬了一下手,秦淮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儿,淮淮,这儿。”秦家驹略显生涩地笑了笑,开口喊道。   秦淮靠近了,秦家驹便伸手将他扶着的自行车接了过去。   “走吧,今天你舅舅开车来了,你的车子放他后备箱,”秦家驹依旧是笑着的,但眼神有些躲闪,始终不看秦淮,道,“上学累了吧?”   和其他的大部分家长一样,他的问候听起来并没有多少营养。   秦淮跟着他走到徐华的车边,回应道:“不累。”   他的自行车不算大,斜着塞,勉强能放进后备箱,就是还有一只轮子悬空在外面,盖不上后备箱盖,只能敞着。   徐华这位热心的中年人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没有动作,只是坐在车里,很无聊地将车载广播的声音调大又调小。秦淮拉开后座的车门,钻进去坐下,关上车门后,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打量了一眼徐华,发现他的这位舅舅看起来兴致缺缺,心事重重。   看样子,今天秦家驹出来,应该是徐华去接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载广播里传来电台主持人播报路况和新闻的声音。秦淮靠在窗边,时不时看看窗外,总感觉这气氛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父亲回家的这一天,他们会很高兴,会很激动,怎么说也得拉在一起唠上几个钟才算完,可事实与他的想象完全相反——高兴和激动是有的,但那么多年没有真正地一起相处过,这种难免的生分反而占了上风,让每个人都不晓得要怎么开口。校门外的那几句语气平常的寒暄,大概是秦家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题了。   秦淮有些郁闷地将手揣进兜里,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团纸。他疑惑地取出,摊开手掌,发现是一只纸鹤,和他从前总是在课上折的那种一样。   回到家,秦漾正团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响,便“啪哒啪哒”踩着拖鞋跑来开门。   餐桌上还摆着几盘卖相漂亮的菜,近日天气暖,出去接了一趟秦淮回来,也还是温的。秦家驹却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要再去把菜热一遍。   复热过的菜口感没那么好了,肉变得有些干巴,素菜吃起来也蔫蔫儿的。秦家驹的表情变得比先前更加窘迫,但并不明显,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秦淮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并着一口白米饭送进嘴里。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家常菜味道,比他自己做的要好吃多了。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冻结的气氛才终于渐渐融化。先是秦漾说自己的作文拿了校一等奖,被贴在文化长廊里展示,还给她加了额外的品德分;再是徐华分享了一则他在应酬酒桌上听到的离奇八卦,据说至少牵扯了五六个人,是一场令人大跌眼镜的多角恋——虽然在场的还有小孩儿,但徐华向来不怎么避讳这种话题。   饭是秦家驹做的,吃完了,碗也是他洗的。秦淮和秦漾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哄去楼上休息了。   走进卧室,关上门,秦淮将书包随手甩到书桌旁的椅子上,而后整个人一转,扑进了床上铺着的软蓬蓬的被子里。   老房子的隔音不大好,他隐约能听见楼下有人在讲话,大概是秦家驹和徐华在谈天。   秦淮脸朝下闷了一会儿,这才偏开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他就这么安静地趴着,片刻之后,终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书包里掏出剩下还没写完的作业,准备开始做题。   他闷头写了一列选择题,手指抠了抠中性笔笔壳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呆了须臾,忽然放下笔,从身上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纸鹤——鹅黄色的,折得相当精巧,所有的细节都标准得能纳进手工教学绘本里。秦淮想不出有谁能在他口袋里塞这种东西,唯一的可疑人物只有枭遥。   他扭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那只饮料瓶。   饮料瓶上的标签被撕掉了,里头灌了清水,瓶口往下五公分的位置被剪开,反着折下,口子的大小正好够放进那束白雪山——家里没有可供插花的花瓶,再买一只也是浪费,毕竟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不会闲着没事买什么花回来插着玩儿的,干脆将就将就算了,反正已经剪下来的花总有一天是要枯的。枯了,就是要扔的。   剩下的作业不多,写完,秦淮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僵得咯咯直响。他起身,拿上睡衣,准备洗澡去。   房门的门把被拧下,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那本来隔着门与墙听起来音节模糊的谈话声瞬间变得清晰许多。   徐华愤愤的低骂中掩不住哽咽:“秦家驹,我姐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 第68章 耍无赖   徐华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秦淮还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失望、愤恨、难过又不甘。这个中年男人好像总是一副能把天都撑起来的样子,生意亏了笑一笑,受了伤了笑一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先笑一笑。   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带着哭腔,如此控诉着。   “是,你是泄愤了,酒瓶子往人家肚子上一捅你是爽快了!”徐华压抑着音量,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加咬牙切齿,“可你是一点都没想过家里两个孩子啊!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你真是舍得!”   话音落下,没有人接。   徐华接着道:“我姐走了,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厂里找不到你人,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七年了,你想没想过这个家!啊?淮淮和荡荡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你就不知道心疼是吧!”   秦家驹的反驳显得很没有底气:“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徐华打断他的话,呜咽声更大了,“你要是真知道心疼,真知道责任,就该报警!打官司!让他们去吃牢饭!而不是把你自己搭进去,让淮淮和荡荡因为你这个坐了牢的爹遭人议论!你是报仇了——重情重义的英雄?呸!我阿姐要是还在,肯定第一个甩你耳光。”   听到这里,秦淮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徐华一向心疼他和秦漾,恨不能连上学的时候都跟着他们一起走,就怕两个孩子在外面受人欺负。一别七年,再和秦家驹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心里难免有点压不住的怨恨——怨恨他那时的一蹶不振,怨恨他不管不顾的一时冲动,怨恨他为了所谓的“报仇”,把这个家和陈离最后的念想都抛下了。只怕是白天时事情多,等到现在夜深人静了才有空发泄吧。   秦家驹很久不说话,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才听到他很低很低的一声“对不起”。   楼下,两个人压抑的哭声像从许多年前的一段阴暗记忆中传过来,听得秦淮心里闷痛不止。   他闭上眼,隔着眼皮用手指摁了摁发胀的眼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门出去。   楼梯是木制的,用了很多年了,踩上去都嘎吱响。秦淮走到一楼时,徐华已经整理好表情,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还没睡啊?”   秦淮举了举手里拿着的换洗衣物,说:“没洗澡呢。”   徐华笑了笑,秦淮忽然在此刻觉得他脸上的皱纹那么扎眼。徐华道:“那快去洗吧,明天还上学呢,早点弄完好休息。”   闻言,秦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也没有将目光分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秦家驹,只是自顾自别过脸去,转身进了浴室。   洗完澡,收拾好东西,秦淮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静静酝酿起睡意。他原本是很困的,可是洗完澡就清醒了,所有瞌睡虫都被热水冲走了似的,俩眼珠子在夜里瞪得像俩灯泡,精神得不得了。   许久,秦淮叹了一口气,在被窝里挪了挪,翻了个身,侧躺着,屈起一边手臂枕在脸下。   精致柔嫩的白雪山玫瑰插放在粗糙劣质的塑料瓶里,摆在床头柜上,这抹浅色在只有月光的卧室里格外显眼。秦淮盯着花,眸光湿润,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而后,他撑着胳膊支起身,伸手,用食指与中指将一只鹅黄色的千纸鹤从床另一边的书桌上夹过来,捧在手里,放到那些白雪山旁边。   一夜无梦。   /////   时含沙将已经打印出来的期中考的日程安排贴在了教室后方的储物柜上,早自习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全都凑了过去,伸长脖子挤来挤去地看。   周三正式开始考试,六门学科,每一科的考试时间都分得很开,统共要三天,全部考完,正好到周末。秦淮算了算日子,心想这时间倒是凑得挺巧,毕竟考完试的学生们最静不下心听课,干脆考完就放,老师和学生谁也不折磨谁。   中午,秦淮早早吃完饭回到教室。今天是他值日,负责教室扫地和擦黑板,不算累,就是需要细心。离午休铃响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也不着急,就慢悠悠地收拾。   教室里空无一人,没有开灯,靠南边的窗帘都拉上了,刺眼的日光被一层布料削弱,照进屋内,柔和得看不见形状。秦淮举起板擦,另一手扯着袖子捂住下半张脸,眯着眼将黑板上老师上课时写的板书和草稿擦掉。   尽管动作很轻,但板擦很久没有清理,稍稍一动,粉笔灰就飘得到处都是,秦淮一边擦一边躲,好不狼狈。   就在这时,教室半掩着的门被人敲了两声,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圈,最终对上秦淮的视线。见到他在,那人将脑袋缩了回去,而后推开门,走进来,再背手将门关上。   秦淮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枯木般的信息素气味。   “你在啊?”枭遥点着碎步靠近,问道。   秦淮扭回头去,机械地盯着面前的黑板,下半张脸闷在袖子里,说话的声音传出来,显得很模糊:“嗯。”   “没什么事,”枭遥胳膊肘撑在讲台上,托着腮,笑着讲道,“就是你的文言文练习册落在我这儿了。”   秦淮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他,伸出手。   枭遥盯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啪!”   秦淮面无表情反手拍开枭遥,不耐烦的说:“练习册。”   “练习册……哦,练习册,”枭遥一面揉着自己被打的手背,一面乐呵呵地笑着,似乎完全不介意刚刚发生的乌龙,很坦白地道,“我没带来。”   “你没带来你说什么?”   秦淮翻个白眼,背过身去,继续管自己擦黑板。   身后,枭遥将身体重心从左边转到右边,仍对着面前的人笑。他道:“你傍晚放学的时候来找我嘛,那个时候给你。”   闻言,秦淮动作一顿,随后他微微偏了偏头,嘟囔了句:“事儿真多。”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严肃,听在枭遥的耳朵里,多了些私心的润色,就变得无比微妙。他忽然没忍住乐出声来,一抬头,正正接到秦淮的一记眼刀。   “你有病啊。”   明明是骂人的话,枭遥听了,却笑得更加欢快。   秦淮叹了一口长气,打算赶人:“你要是没事,就回你自己班去。”   “不想回去,”枭遥面不改色地说,“教室在最顶楼呢,我恐高。”   这栋教学楼最高才五层。   “……有病。”   黑板擦完了,秦淮走去教室靠南的窗户边,拨开窗帘推开窗,探出身子,将手里的板擦往窗沿下的墙壁上拍。海绵板擦与凹凸不平的纹理墙面撞击摩擦,残留在板擦表面的粉笔灰扬起一片粗糙的尘雾,快活地四散乱飘。   正午的阳光烈得刺眼,就连楼下花坛里的灌木叶子都亮得像玻璃。秦淮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   那股似有若无的信息素气味再次萦绕过来。   “傍晚能陪我吃饭吗?”枭遥小声问他。   秦淮闻言,并不回头,若无其事般继续清理手上的板擦,道:“自己不能吃?”   “一个人多孤单啊,”枭遥说着,将每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显得很可怜,“你不是说你不用接送妹妹放学了嘛,那你现在反正也是要留在学校吃晚饭的,多带我一个也没关系吧——”   秦家驹回来了,家里秦漾有人照顾了,秦淮也就不用傍晚骑车赶个来回去接妹妹放学了。话是说得不错,可秦淮听着,总有种自己的道德被枭遥悄悄捆绑起来了的感觉……   他思索片刻,转过身,想反驳,可意料之外的,枭遥离他太近了。   近到他一旦直起身,肩膀就撞到枭遥的胸膛。   那木质气息如同一只疏松的网,将秦淮轻轻笼罩在其中。这Alpha的信息素缺失了本能中的攻击性,更像引诱。秦淮的某根神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想与面前的人拉开距离,可身后就是窗台,他退无可退。   “你——”   “你再考虑考虑呗,我一个人吃饭多可怜哪……”   秦淮觉得好不自在。   “离我远点。”于是他说。   “你答应我,我就走开。”   秦淮气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枭遥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起先还会怕他生气,后来就不要脸皮了,什么话都说得出,耍无赖更是一把好手——比如现在,就为了要秦淮带他一起吃饭,居然把人堵在墙角,不答应就不肯放。   秦淮眉尾一跳,忍着一巴掌甩到枭遥脸上的冲动,抬起胳膊试图把人顶开,却没想到枭遥跟一座大石像似的,怎么推都推不动,顶多晃一下,稳得很。那信息素的气味一遍遍刺激着秦淮,惹得他一阵燥热,后颈腺体处也开始发烫,传来丝丝刺痛。   秦淮有点儿急了:“滚开!”   “不滚!”   秦淮抬起眼盯住枭遥的眼睛,忽然惊觉,才几个月过去,这个人就又长高了。他愤愤地踩了枭遥一脚,几乎用尽全部力气,直把枭遥痛得快要抱着脚滚到地上去。   “你——真狠啊!”枭遥退开去,扶住旁边的课桌,“哎哟哎哟”地呼着痛。   秦淮默默地把身后的窗户关上,又将帘子拉好,这才不紧不慢走到讲台边,把清理过的板擦放到收纳盒里。   耽误了些时间,这时,吃饭快的几个学生已经聊着天回到教室了。秦淮看了一眼他们,又看了一眼泪汪汪的枭遥,而后道:“你回去吧,再一会儿我们老师就来了。”   枭遥本来也是打算过会儿就走的,可听见秦淮先开口赶他,他反而磨蹭起来了。   “可是我脚痛。”他说。   听见这话,秦淮叹了一口气,最后走下讲台,小跑去自己的课桌兜兜里拿了一袋小面包。他走回来,把那袋小面包塞进枭遥怀里,哼道:“给你赔罪行了吧。”   不等枭遥开口,他便推了两下对方的肩膀,示意他赶紧走。   “学生窜班一次扣两分,三千字检讨,”秦淮讲道,“我可不想背这个锅。”   “那傍晚——”   “下课铃过后只等你两分钟,”秦淮闷声道,“两分钟你不到,我就不管你了。” 第69章 “好吧,都怪我。”   秦淮记得今天的气温算是舒适的,他穿的也正好,只要不运动,应该不会觉得热才对。可他趴在课桌上,天花板的吊顶风扇还送着微风,却仍给他闷出一头薄汗。   身上的心里的无法解释的燥热,折磨得他毫无睡意。   翻来覆去半晌,他最终摸了摸后脑勺,直起身来,生无可恋地翻开错题本,开始整理知识点。   中午没休息,下午的课秦淮难免犯了困,连带着心情也跟着变糟了。所幸下午只有两节主课,剩下的是体育和自习,并不算难熬,纵使他心静不下来,也不会耽误太多。   待到傍晚下课铃响,秦淮想也没想就趴倒在了课桌上。吕一哲原是来喊他一起去吃饭的,但看他没精神,最后就跟罗京和丁斯润一起去了。   秦淮不知道怎的了,脑袋昏昏沉沉,烦躁却无力,周遭一安静,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就涌上来——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总之就是极不爽快,十分气闷。   就连枭遥气喘吁吁跑进教室,他都没注意到。   “老师拖堂了,”枭遥解释道,“晚了一——”   他话音一顿,忽然怔住了。   虽然微弱,但他还是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青草香——像夏天倾盆大雨过后的味道,带着泥土与植物的野生气息,略微苦涩。他知道,这是秦淮信息素的气味。   枭遥转身将不远处的门关上,弯下腰,小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秦淮没说话,只是抱着脑袋的右手动了动,最后缓缓竖起一个中指。   枭遥:“……”   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秦淮宽大的校服袖口,轻轻扯了扯,低声问道:“易感期?”   秦淮脑袋嗡嗡的,乱得不行,闻言,竟撑起胳膊坐直身体,咬牙切齿地骂了枭遥一句:“滚蛋!”   要不是中午的时候枭遥用自己的信息素刺激他,他的易感期根本就不会提前,更不会如此来势汹汹——因为他的腺体曾受过伤,极易受到他人信息素的影响,所以他包里常带抑制剂,就为了以防万一。但没想到的是,这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吃了药也没什么用,只好用阻隔剂暂时压制一下信息素的气味,治标不治本,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归根结底,都怪枭遥。   都怪他。   可惜秦淮心里想的枭遥并不知道,见他发脾气,还以为是易感期的正常反应,仍凑上来关心他:“发热了吗?头痛不痛?要不要去校医室看看?我陪你去——”   他说着,伸出手,朝秦淮额头探去。   “啪!”   不出意外,被秦淮一掌打掉了。   他的脸色难看得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少管我!”   都怪枭遥。   “你这样硬撑着对身体不好……”   “走开!”   都怪他!   沉默片刻,枭遥站起身,转身要去开教室的后门,可刚走出一步,手却被人拉住了。愕然,回头,对上的是秦淮湿润却故作凶狠的眼睛。   掌心相触的一瞬间,秦淮像是被烫到了,一惊一乍地收回手去,却仍盯着枭遥,目光一刻也不闪躲。   “去哪?”秦淮吞了口唾沫,小声问。   枭遥张了张嘴,却没能一下子发出声音,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解释:“给你拿抑制剂。”   “我不要。”   “可是——”   “我不要!”   枭遥不说话了。   秦淮的态度异常坚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枭遥还是选择听他的话。他莫名觉得,尽管秦淮平时总是嘴硬,但这时候,他应该不会随便拿自己的身体怄气——至少这时候不会。   他们谁都没动,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也没人说话,只用目光僵持着。半晌,枭遥败下阵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与秦淮靠近了些,而后半弯下腰,与秦淮平视,道:“抑制剂都不要,你想怎么样?”   秦淮记得,他曾觉得,枭遥的眼像一片湿润的沼泽地。   他又吞一口唾沫,以此来缓解喉咙的干哑,坦白道:“我吃过了,没用。”   “没用?”枭遥皱了皱眉,再问他,“那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晚自习请假吧,我陪你去医院。”   秦淮垂下目光,转过身去,重新趴到桌子上,闷闷地讲:“不去医院。”   枭遥跟着他的动作挪了位置,走过去,在秦淮的课桌旁蹲下。   他听见秦淮很小声地说了一句:“都怪你。”   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语。枭遥忽然摸不准,秦淮的这句话到底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他只好先模糊地应下:“嗯。”   没成想秦淮偏过头看向他——右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左半张脸露出来,眼睛半眯着,就这样看着他——问道:“你‘嗯’什么?”   “你说怪我。”   秦淮没吭声。   “那就怪我。”   秦淮心里忽然痒得像是有人拿着羽毛拂过,触感化作微弱的电流,所经之处,酥麻一片。   他举起一只拳头,在枭遥的肩上捶了一把。   下一秒,他的拳头被人握住了。   那人的手掌宽而大,手指修长匀称,居然能将他的拳头包住大半。秦淮一愣,抬眸,目光跌进枭遥的眼睛。   枭遥笑眼弯弯,紧接着,一缕木质味道的信息素飘了过来。   枯木融进雨后的清晨,将一颗躁动的心悄悄安抚。这气味温暖沉静,如同壁炉中烟熏过后的木头,被火焰点燃,噼里啪啦地缓缓烧着。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医生说,易感期的时候,我们的信息素对对方是有用的,”枭遥说,“怎么样?有效果吗?”   秦淮眼眶中的水光似乎更加细碎了。片刻,他点了一下脑袋,当作回答。   他的头昏得厉害,又胀又晕,可不得不承认,枭遥的信息素真的有些许镇静作用,至少让他没那么胸闷了,也不那么难受想吐。   可为什么,好像更热了……   意识模糊不清,几乎本能一般,秦淮转身面向枭遥,伸出手,粗暴地将人拽向自己。枭遥一个重心不稳,向前一踉跄,额头磕到秦淮的肩膀,脸一歪,鼻梁上的眼镜都碰掉了。   秦淮这下是用了狠劲了,禁锢着枭遥的两只手。尽管他说想去捡眼镜,秦淮也一律装听不见。   他埋在枭遥的肩窝里,默不作声地深嗅着枭遥身上的气息。他能感受到枭遥的僵直——这个书呆子大约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秦淮……”   秦淮不理他。   “秦淮——”   秦淮还是不理他。   枭遥还欲张口,一只手却从旁摸索过来,把他的嘴巴捂上了。   秦淮的掌心略微有些粗糙。枭遥没想到他会采用这么简单直接的方式让他闭嘴,一时也有些转不过弯来。   秦淮闷声闷气地嘟囔了句:“你脸好烫。”   枭遥十分难得地,脸红了。   他们俩都是Alpha,还都因为一场意外矛盾得了双A易感症——他的信息素对秦淮有作用,那秦淮当然也会对他产生影响。枭遥易感期的时间不稳定,这两日隐约有发作的迹象,对此就更为敏感。   枭遥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的反应没有秦淮表现出来的大而已。   屋外晚霞浓郁热烈,教学楼里只有广播音响里传出的音乐声。教室后门紧紧关着,窗帘虚虚半掩,室内没有灯光,只有窗玻璃外透进的黄昏。   枭遥闭了闭眼,慢慢抬起手,自上而下地轻抚秦淮的后背。他的动作略显生硬,但轻柔得几乎能用上“小心”这个词。   秦淮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连拽着枭遥的手都一点点卸了力气。   枭遥听见秦淮说:“都怪你。”   都怪他。   怪他招惹自己,怪他……   枭遥低低笑了一声,如同抚摸着一只干瘦的猫的脊背一般安抚着正倚靠着他的这个人。   “好吧,都怪我。” 第70章 淮淮   考试的时候,时间好像总是过得格外快——一场一两个钟头的考试,感觉卷子发到手里都还没捂热乎呢,就得交上去了。   尤其是对秦淮这种基础不扎实的学生来说,就算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这么点考试时间还是不够用的。除了语文,其他科目总有那么一两道大题只来得及写个“解”。英语更是悲惨,两个作文板块永远写不完,不是空了这个就是空了那个,卷面还涂涂改改,好不狼狈。   这两日枭遥依旧逮着机会就来找他,要么是中午要么是傍晚,无论如何都要加入他的“吃饭小分队”,还说人多才热闹。然而,秦淮却有点儿难以面对他,好多时候枭遥与他搭话打趣,他都装作聋子瞎子,一律充耳不闻。   秦淮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实在有点儿接受不了自己靠着枭遥的信息素撑过易感反应的这个事实——说白了,就是难为情。   实在是难为情!就算换个人来也是要觉得难为情的!   他脸皮薄,尤其一想到最后是自己抓着枭遥不肯让他走,面上就忍不住一阵发烧。   而最令他苦恼的是,枭遥自始至终都像个没事人——不提起,更不过问,以前该怎样现在还怎样,似乎丝毫没觉得用信息素安抚别人是件很暧昧的事情。   暧昧……秦淮掐了自己一把,心想,这个词就算是死都放不到他和枭遥身上。   于是他开始纠结——纠结要不要去问枭遥为什么要这么做,纠结要不要去问问枭遥到底怎么想。   又开始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身体状况的异常,反而让之后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懊悔自己为什么一点儿诱惑都经不住,枭遥才放了一点点信息素,他就迷糊得找不着北了。   接着开始恨铁不成钢——也许真的只是一桩小事,谁都没放在心上,只有他还在这里扣着手指思来想去吧……多没出息!   种种思绪交汇编织,越整理越复杂。秦淮脑袋都要薅秃了,好几个晚上睡不着,瞪着天花板破罐子破摔地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不是他突然转性变得多愁善感,那就是他喜欢枭遥了。   真喜欢了。   真真地喜欢了。   秦淮大字型躺在床上,抬手在自己脑门上用力捶了一拳。   干脆把自己打傻吧,他想,傻子是不懂喜欢不喜欢的,打傻了,那些就都不是真的了。   可是他一翻身,看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白雪山和小纸鹤。   “……操!”   /////   一整个周末,秦淮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网络不开,手机不看,保持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他以为这样能让他静下心来,彻底地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可没想到,星期天下午,枭遥直接杀到了他家门口。   开门看见是他的那一刻,秦淮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枭遥是这样说的。   秦淮惊诧地眨了眨眼,随后很快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他道:“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   语气不轻不重,带点调侃。枭遥忽然笑了一声,在看到秦淮茫然的表情之后,彻底笑得前仰后翻。   秦淮还没搞懂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癫,身后就传来秦家驹的声音:“怎么了淮淮?是谁啊?”   “是我的——”   秦淮回头,刚要开口解释,可才讲出几个字,枭遥就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将他打断了。他极为不快地剜了枭遥一眼,对方却偷偷朝他挑了一下眉毛,而后稍稍躬身,对秦家驹自我介绍道:“叔叔好!我是秦淮的朋友,我叫枭遥。”   秦家驹闻言,露出一个微笑。秦淮莫名从这笑容里读到了类似“如释重负”般的意味,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秦家驹始终那么紧张他——是怕他在外面受欺负吧,秦淮想,所以才在听见是他的“朋友”时松了一口气。   “朋友啊,来找淮淮玩的吗?”秦家驹招呼起来,表现出少见的热情,说道,“先进来,先进来啊,鞋不用换!”   秦淮面无表情地驳了一句:“要换鞋。”   枭遥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   秦淮严肃地道:“今天的地是我拖的。”   秦家驹没多说什么,又简单聊了两句,便去厨房准备果盘了。秦淮将枭遥引进门,而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副新的鞋套,丢给枭遥。   “穿这个吧。”   枭遥点了点头,弯腰开始穿鞋套。秦淮这才发现,这个人是背着书包来的——说什么“怕他出事所以着急忙慌来了”,这都是胡扯八扯的借口吧?   玄关处空间不大,侧边还被鞋柜占了一部分,剩下的宽度也就一米多点儿,两个大高个儿挤在一起难免别扭。秦淮反正本来就穿着拖鞋,就想转身先走开,没想到背后忽然一沉,接着,枭遥的声音在离他耳朵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不、不好意思,没站稳。”   呼吸拂过耳廓,秦淮如同炸了毛的猫,背脊防备一般地弓起,慌忙转身推开了枭遥。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视线微垂着,半晌不说话。   枭遥从他的耳尖捕捉到了一抹淡淡的绯色,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秦淮就抬起手粗暴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耳朵,彻底将它们搓红,不给人留下一丁点遐想空间。   他听见秦淮语气梆硬地说:“有墙不扶,非要抓人啊。有病。”   然后,这个凶巴巴的人转过身去,机械地、同手同脚地挪进了厨房,用力推上了门,只留给门外的人一个背影。枭遥盯了一会儿,忽然偏过脸去,再也憋不住笑了。   没多久,秦淮端着刚切好的果盘从厨房出来,放到茶几上,而后绕了一大圈,坐到了离枭遥最远的那个沙发上。然而,枭遥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看人脸色的,因此秦淮刚坐下没过几秒,他就起身跟了过去。   “你前两天为什么不理我,我做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枭遥凑近,小声问道。   秦淮默默挪远了些,捏着根牙签从果盘里扎起一块脆苹果送进嘴里,装聋子。   枭遥又蹭上去,举起一只手在秦淮眼前晃了晃,说:“理理我呀。”   秦淮又不动声色地挪远去,用手指折断了手里的竹制牙签,静静地咀嚼着鲜甜的脆苹果,装瞎子。   于是枭遥干脆直入主题地道:“虽然不知道我做什么坏事了,但我跟你道歉行不行,别不理我呀。”   秦淮不说话。   “秦淮……”   秦淮还是不说话。   “淮淮——”   话音刚落下,秦淮便“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那一双永远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的眼睛都难得地睁大了,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   “你,你,你——”   “我,我,我——”   两人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   秦淮整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脸比关公还红,又胀又热,几乎是一瞬间就烧起来,仿佛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到了两颊,简直令人头昏脑胀。他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姿态瞪着枭遥,接着,他从对方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恶趣味——枭遥表现出的的错愕仅仅只是为了掩饰他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因为演技实在不精湛,所以破绽一眼就能看穿。   这摆明了就是故意逗秦淮玩儿的。   意识到这一点,秦淮那点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立刻烟消云散,羞恼取而代之,瞬间占了上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气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如果不是在家里,如果屋里没有秦家驹和秦漾,他绝对会在枭遥的脸上印一个拳头印的,不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坏东西的脸打肿才算完——秦淮这样想着。   “哎,你怎么了呀?”   枭遥眨巴了两下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秦淮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气不过,把手里那两截折断了的牙签愤愤地丢到了枭遥身上。他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转过身去,在用脚步泄愤似的,“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秦家驹刚从厨房收拾完东西出来,见到的就是秦淮气冲冲离开的场景。他有些无措地干站着,看看枭遥,又看看走了的秦淮,不知道能宽慰些什么。   他一向嘴笨,从前和妻子拌嘴之后只知道买很多花摆给她看,和孩子闹矛盾之后只知道准备他们爱吃的饭菜,至于该怎么说,尤其是该怎么递台阶,他是真的不晓得要怎么做才好。   而现在,他儿子似乎和朋友吵架了,一言不发就走了,还把垃圾丢到别人身上。再怎么说,这个小同学也是来做客的,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吧……   于是秦家驹思来想去,最终从嘴里蹦出一句:“小同学,果盘吃饱了吗?”   枭遥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脑中演算了各种回答的预备方案,这才答道:“苹果很甜,谢谢叔叔,很好吃。”   话音落下,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秦家驹脑门儿都紧张得冒了汗——这场面说来滑稽,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居然因为找不到自然的聊天话题而感到羞耻,尤其他还是个外表凶悍的成熟中年男人——他绷着脸思索了会儿,而后努力做出和善的微笑,问道:“淮淮和你吵架了?”   他虽上了点年纪,有些驼背,但骨架大,看着还是很有气势,尤其搭配上那张线条锋利的脸和有些蜡黄的小麦肤色,若是眼皮上再来一条疤,就真的会让人怀疑他从前是不是干过什么混社会的行当。   枭遥看着面前笑容狰狞的男人,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秦家驹还以为是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于是便十分大方地拍了拍枭遥的肩膀,全然没注意到枭遥那越发苍白的面色。他道:“淮淮就是嘴巴硬,其实心很软的,有什么矛盾聊一聊就好了。”   枭遥闻言,乖顺地点了点头——只是感觉他的魂就快要从嘴里飘出去了。   “那叔叔,我去楼上找秦淮了。”   秦家驹“诶”了声,拱手让了让,还笑着冲枭遥扬了一下下巴。枭遥看都不敢多看,朝秦家驹鞠了个浅浅的躬,便迈着快出残影的碎步,上楼去了。   看着急于修复友谊的小同学走得如此匆忙,秦家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看吧,他家小孩儿也是有很要好的朋友的!看吧,小同学愿意听他的劝告,他也是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家长!   秦家驹越想越满意,最后乐呵呵哼着歌,出门买菜去了。   【作者有话说】   秦家驹,一款无厘头的反差感中年搞笑男。 第71章 小鸟的往事/回忆   尽管秦淮还在气头上,但卧室房门被敲响的那一刻,他还是拖着步子去开了门。   “我能进去吗?”枭遥站在门口问。   秦淮抿着唇不说话,背过身去,走到书桌旁坐下。枭遥却看懂了——他这是又在骂自己“明知故问”,顺便以此表示了默认。于是,枭遥也不多客气,进了屋,背手关上了门。   眼前的这间卧室不大,以枭遥的眼光目测,大概只有他的卧室的一半——多年以前刷的白墙已经有些开裂,天花板更是有几处地方出现了脱落,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毛胚;床和书桌挨着,附近的墙面上贴着许多已褪了色的旧奖状,尺寸有小有大,哪怕落款标注的时间并不顺位,也都列得很整齐,一眼望去,还算赏心悦目;床的另一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条手机充电线和一副白色的有线耳机,床头柜旁就是衣柜,空间利用得很满,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   枭遥大致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被窗帘遮住的角落——那角落就在秦淮的脚边,被他的椅子遮挡住了相当一部分,但枭遥还是看清楚了。   那窗帘后面藏着一只盛着水的塑料瓶,塑料瓶里插着的白玫瑰有些垂了,从窗帘布的边缘探出头来。   枭遥收回目光,轻步走到秦淮身后。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他看见秦淮的耳尖依旧可疑地红着,这红晕从耳廓蔓延至脖颈,也将他的视线一路引到秦淮的后颈。   那里有一块疤,一块凸起的、可怖的伤疤。   他忽然想到,秦淮好像很少将这块疤露出来,天气冷就戴围巾,天气热就故意将校服的领子弄得乱糟糟,用立起来的部分将它遮住。枭遥有好多次都想问问秦淮——这块疤藏着什么往事?可他又每一次都劝告自己,万一是秦淮不愿提起的,那会不会再伤一次他的心?   枭遥想,他是不愿意看到秦淮伤心的,尽管说不出一个正式的理由,但他就是……他宁愿秦淮对他生气,也不愿意看到秦淮因为他的话而伤心。   那样他会觉得很愧疚。是吧,愧疚。   像是察觉到枭遥的视线了,秦淮手中的笔忽然一顿,而后转过头来,抬眼看向他。   秦淮的眼睛在灯下显得有些湿润,不知是灯光照射下的错觉还是什么,这双眼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那么澄澈,仿佛能一眼看到底,透明得像乡下林子里的一潭清水。枭遥忽然有点儿心虚,但他面色如常,甚至对着秦淮弯了弯嘴角。   他看见秦淮的眼睫微微一颤,接着,就听秦淮语气冷淡地讲:“你杵这儿干什么,当鬼啊。”   枭遥耸了耸肩,十分诚恳地答:“没有别的凳子了,只有床,我觉得没问过你就坐你的床不太好。”   他这话,换个人来说就该是阴阳怪气了,但秦淮只是扁了扁嘴,而后从书桌底下抽出一只折叠小板凳,递给枭遥,示意他坐这个。枭遥接下,弯下腰,将折叠小板凳在地板上架开。   这小板凳是塑料的,一个分块一种颜色,看着像是小朋友用的。   而这的确也是小朋友用的——枭遥定下如此结论。他个子高,坐在这堪称“迷你”的小板凳上就显得尤其委屈,几乎跟蹲着没什么区别,都得将整个人蜷缩起来才行。   “这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吗?”枭遥问。   秦淮没看他,依旧管自己在写东西,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枭遥是在问什么,于是简短地解释道:“是秦漾的。”   想想也是,这板凳这么小的尺寸,要是秦淮小时候用的,大概都保存不到现在,早该风化变脆了。   空气安静了片刻,就在秦淮以为他们已经没话讲了的时候,他听见枭遥忽然开口说:“有个妹妹真好。”   这话不像是单纯的随口附和,秦淮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感叹。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宽慰一句:“你也有姐姐啊。”   半晌,才听得枭遥讲了句:“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查燃不是我亲姐姐,”枭遥看向秦淮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和她用的都不是一个姓氏。”   秦淮愣了愣,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的目光以一种柔软的质感相互触碰着,在这场触碰中,秦淮从枭遥的口中听到了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秦淮以为,枭遥这样的人,家里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应该拥有一段人人都羡慕的童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   枭遥家中的产业是从他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到他爸手里的时候,这份事业正是最辉煌的时候——从工厂到公司,一个月赚的钱是大部分人苦干十年不吃不喝都攒不下来的天文数字。生意大了,生活中有关于“利益”的那一部分的比重也变得越来越夸张,无数人踏破门槛,只为了和枭家攀上点关系。   于是,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利益场中,枭遥的父亲——枭玉章——找到了他自认为一生只此一份的真爱,并对那个如宝石般璀璨夺目的女人展开了热烈浪漫的追求。年轻的枭玉章事业得意,心中的那份自信也膨胀到近乎让他目中无人,他坚定地认为没有人会忽略他的示爱,更没有人忍心拒绝他送出的昂贵的酒红色玫瑰花。   然后,他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牵扯了两个家族企业的利益的恋爱,并在短短的两个月后,火速订了婚,领了证,办了一场挥金如土的盛大婚礼。那时,枭玉章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的青年人,在同时经营事业与家庭不过两年之后,便对此感到了厌烦。那样一个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总是登上经济类周刊的那张脸,居然也能做出那么狰狞的表情,脱下虚伪的西装外套,对妻子冷嘲热讽。那时,枭遥刚出生不久,半岁还不到。   枭玉章几乎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尤其是在一次账目漏洞之后,他的脾气变得越发古怪,烟瘾也大了,常站在窗边或门外,一根接一根地抽。当生活变得越来越苦闷,枭遥的母亲——黎缘——终于意识到,她的人生正在脱离原有的轨道,朝着一个让她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方向走。   她不该这样的,黎缘想。她是名牌大学全A毕业,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家里也有要依靠着她管理的事业,为什么她要受困于一段糟糕的婚姻呢?因为孩子?不,不该是这样的。黎缘想,孩子是孩子,她是她,她是一位母亲,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能力的女人。   她想要的一切,她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拥有。曾经,她选择了这段婚姻,现在,现在她也有资格放弃这段婚姻。   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   黎缘忍受了枭玉章足足五年,直到她快要丢失自己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切从头来过。于是,黎缘与枭玉章和平离婚,这年,枭遥四岁半。   然而,在工作的压力下,枭玉章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吸烟的习惯也让他的肺部出现了病症。他忽然在某一天决定要去乡下,要去看看风景,看看那些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东西。这想法突如其来,而他也破天荒地没有安排好公司上下的事务,不管不顾地走了,连枭遥都没带上。   这一趟,枭玉章去了一年多,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对母女——那位母亲看着比枭玉章大上十岁不止,样貌普通,气质却很独特,眼神中透着一股野草般的韧劲;那女儿的年纪已上了初中,比枭遥大了将近半轮,长发扎成高马尾,防备得像条獠牙尖锐的野狗,尤其不给枭玉章好脸色看。   孤孤单单一个人被住家阿姨照顾了一年多,枭遥总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爸爸回来。他起先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把爸爸气走了,后来听阿姨打电话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抛下了。抛下就抛下吧,还回来干什么呢?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了两个陌生人,甚至告诉他,他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原来老师教过的,课本上描述的“避风港般坚实而温暖的家”,都不是真的。这个“家”不坚实,不温暖,更不是枭遥的避风港。   他像一只羽翼还未丰满就早已被折断翅膀的鸟,还没来得及起飞,就已然望见了摔成尸骨的结局。 第72章 猫大王的愿望券   枭遥在讲这些事的时候,情绪并没有很大的波动,至少从表面上看还算平静,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客观地讲述什么书本上的故事。秦淮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甚至都想上手扯一扯枭遥的脸,叫他别笑了,因为这笑比哭还难看。   哭——枭遥从前总是因为一些小事情跟他掉眼泪,秦淮忍不住想,在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枭遥是不是哭得更加可怜,会不会眼睛都哭到肿得睁不开?毕竟那个时候他才多大啊,肯定比现在还容易伤心难过的。   秦淮越想,心里越翻涌出一股酸涩。这酸涩淹过他的头顶,将他紧密包裹在内。   “你这是什么表情?”枭遥盯着他,缓缓开口问,“心疼我吗?”   秦淮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自己没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他静静地看着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来。   于是,秦淮忽略了自己发热的面颊,迎着枭遥旖旎的目光,点了一下头。   他不说话,不开口,以一种矜持的方式回答了一个不矜持的问题。他承认他心疼了——心疼一个童年不圆满,生活不如意的人。他心疼这样一个人,也许也是在心疼自己。   窗帘上透出的室外的天光淡了,秦淮知道,天色暗了,太阳要落山了。   他听见枭遥轻声对他说:“那要怎么办?”   位于小城边缘的地方没有刺耳的车鸣,没有工地的噪音,静得能听见屋外掠过杂草的微风、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还有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狭窄小房间里的,他们的呼吸。   秦淮不自觉也跟着放低声音,略有些不解地问:“什么怎么办?”   “你说心疼我,”枭遥眼神坦荡地道,“心疼我,要怎么办?”   “怎么办……”秦淮低声跟着念了一遍,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枭遥原就是想逗逗他,可看见对方这个样子,他又忍不住有些期待起来。秦淮并不是一个擅长宽慰别人的人,对于这一点,枭遥深有感触。他还记得他之前在学校河边长廊哭的时候,秦淮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但凡有点儿安慰人的本事,肯定干不出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知过去多久,秦淮终于再次开口,郑重其事地道:“给你一个愿望,怎么样?”   枭遥一怔,接着笑起来:“什么都行?”   “那你倒是想得挺美,”秦淮哼道,“就我能力范围内,太过分不行。”   “怎么算过分?”   秦淮看向他:“你自己心里有数。”   “好吧,”枭遥扁了扁嘴,说,“那我存着,下次想好了告诉你。”   “嗯。”   “不反悔吧?”   “不反悔。”   “我要拉钩,”枭遥说着,向秦淮伸出右手,竖起小拇指,“拉钩才算数。”   秦淮忍不住道:“太幼稚了吧。”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他还是跟着伸出了手,和枭遥拉了个钩——小拇指弯曲,轻轻相钩,然后念叨着从小听到大的顺口溜,将手左右晃两下,再竖起大拇指,盖个章。   “这样你就不能反悔了。”枭遥说。   秦淮扭过身子去,重新拿起笔,背对他,很轻地嘟囔:“多此一举。”   /////   这天傍晚,枭遥留在秦淮家吃了晚饭。秦家驹非常热情地做了一大桌子饭菜,一边乐呵呵地招呼客人多吃点,一边笑盈盈地往孩子们的碗里布菜。枭遥看着面前堆起的“小食山”,顿时觉得自己的胃可能有点装不下。   送枭遥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没让秦淮送他太远,只是走到路口,就与秦淮挥手告了别。   天黑了,气温降下来,一件细绒的卫衣外套有些挡不住微凉的晚风。枭遥快步走到路边的公交站,借着站牌躲风。   他低头拿出手机,准备打车。   这个点回去,不知道父亲到家了没有——没到家的话,就先上楼洗漱休息,装睡;已经到家了的话……免不了又是一顿说教吧,枭遥想。   骂就骂了,随便吧。   他叹出一口长气,忽又觉得苦闷起来,就连呼吸都觉得难受,好像氧气永远灌不进肺里。   “嗡——”   刚显示“已有司机接单”,查燃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枭遥想了想,取消了网约车订单,随后接通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有些模糊,背景噪音很吵,将她的话也冲刷得断断续续:“小混蛋!什么时候回家?我过去接你!”   对于查燃嘴里那奇怪的称呼,枭遥并没有表现得很稀奇,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他戴上卫衣帽,将抽绳拉紧了些,而后道:“我在百香花园门口的公交站。”   “百香花园?你找你那好朋友玩儿去了啊?”查燃道,“我偷偷给你通个风报个信——你爹已经在家里了!哎哟喂,一回来就发火……你今天下午的补习是不是给翘了?我估摸着你爹消息灵通,指定知道了!你快想想怎么应付吧……唉?你有在听吗?”   枭遥叹气道:“在听。”   “行,那你路边等会儿,我十分钟就到。”   电话挂断,耳边清净下来,又只剩下马路上车开过去留下的风声。枭遥用手抹了一把公交站台的长凳,确认灰尘不多以后,坐了下来。   天黑了,但他不想回家。   可是不回家,他还能去哪儿呢——黑网吧?还是找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浴场,在大厅里窝一晚上?这些方法他初中的时候就试过了,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枭玉章抓回去,轻则打骂,重则禁闭。枭遥有时候真不懂,枭玉章能为了他的成绩给他找一个小时几千块的一对一家教,却也能因为他顶了一句嘴就把他关在家里,连学校都不让去。   枭遥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十分钟内叹的第三口长气了。   查燃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开的还是她上次的那辆亮红色小轿车,十分显眼,大老远就能看见。待车靠着路边缓缓停下,枭遥才终于站起身,随意地跺了一下脚,顺势抖平裤腿上的褶皱,再插着兜走上前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车内音乐声开得很大,重鼓点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连座椅都跟着震动。估计方才通话时听见的背景噪音就是这个。枭遥摔上门,系好安全带,而后伸手将音量调低一半。   “唉!干嘛啊,”查燃拍开他的手,重新将音量调回原数值,道,“就是要这个大小听着才够劲儿!”   “行车安全懂不懂,”枭遥倔强地说着,再次把音量调低,“你驾照买的吧。”   见他如此坚持,查燃扁了扁嘴,没再和他争辩,只是小声嘟囔了句“没品位”,便把好方向盘,一脚油门,出发了。   查燃的开车风格很猛,能压着限速开就压着限速开,别人半个多钟头的路程,她十几分钟就能到,这会儿却慢下来了,车速一直稳在五十码左右。枭遥心领神会,也不多说,低头摆弄手机,在消消乐的小游戏界面随便点来点去。   前方路口的信号灯正在绿灯结束倒计时,还剩最后几秒。查燃提前减速,在停车线前停了下来,转头道:“你饿不饿?饿的话咱们先去吃点,再回家。”   枭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一声不吭翘了补习,在外边待到这个点儿回去,枭玉章肯定要把他关在屋里反省,不准他吃饭的。   “不饿,”枭遥说,“我刚刚在淮淮家吃过了。”   闻言,查燃一愣,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她开口问:“淮淮……是你那个朋友?”   枭遥侧身看向窗外,点了一下头。   “我去……你怎么这么叫人家?”查燃夸张地搓了搓胳膊,重新目视前方,盯着闪烁的交通信号灯,啧道,“肉不肉麻……噫呃。”   车子重新启动,起步时微一颠簸,枭遥的脑袋磕到了旁边的车玻璃上,发出“砰”一声闷响。他伸手揉揉额角,睨了查燃一眼,低声驳了她一句:“肤浅!”   “哟!我又肤浅了,啊?”查燃咂嘴,“啧啧啧……你们现在的小朋友我是看不懂了啊。唉——你要不偷偷告诉我吧?我不告诉别人,真的!”   枭遥不解道:“告诉你什么?”   碍于正在开车的缘故,查燃没看向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你别装了我都懂”的表情。枭遥忽然明白过来,慌忙解释:“你想什么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别多想,”看他反应有趣,查燃笑了两声,打趣道,“不过你要是告诉我也没事,真的,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喜欢的小对象了……他是Beta还是Omega啊?”   “查燃!你能不能安静开你的车!”   枭遥用力扯紧自己卫衣帽上的抽绳,整张脸都被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鼻子,眼镜的轮廓隔着卫衣布料凸出来,十分滑稽。查燃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枭遥更不愿意搭理她了。   半晌,枭遥闷闷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我不喜欢他。”   查燃脱口道:“你别装了。”   “我们只是朋友。”   “你别装了。”   “他也不是什么小对象。”   “你别——”   “闭嘴啊!!开你的车!!”   查燃的笑声又响亮几个度,几乎快要盖过车里的音乐声。   到家时,将近八点半。   枭玉章早早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听见门开的声音也没动,依旧翘着二郎腿盯着电视看——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最近的经济新闻,具体讲了什么枭遥没听清,就算听清了也听不懂。   他动作利索小心地换好拖鞋,尽量小声地往楼上走去,可刚移动至楼梯旁,就听得那沙发上的人冷声讲了句:“过来。”   枭遥闭了闭眼,踩着拖鞋过去,脚步变得拖沓而沉重,极不情愿。   他的情绪外化得很明显,枭玉章就是听他这脚步声都听得出来。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问道:“这么晚才回家,干什么去了?”   枭遥并不打算隐瞒,坦白道:“去同学家了。”   “同学?哪个同学?关系好到这个程度,你还上人家家里玩儿去了?啊?”枭玉章笑了一声,却更像冷嗤,道,“下午的课你上了吗?”   枭遥忽略了前面的几个问题,直接回答了最后一句,道:“上了。”   “上了……”   枭玉章低声念着,缓缓站起身来。枭遥垂着眼,不看他。   下一秒,一声脆响。枭遥只觉得脸上一阵发麻,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甩了过去,打得他一边的耳朵嗡嗡作响,半张脸失去知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上了?”枭玉章的声音不像先前那般沉着,每一个字音都带着因愤怒而难以掩盖的颤抖,他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啊!跟我扯嘴皮子?啊?”   枭遥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还是不看他。   他心跳如擂鼓,连带着那红肿的半张脸都跟着一起跳动了似的,让他浑身颤抖,难以平静。眼镜被打飞的那一刻,镜架上的金属鼻托从他鼻梁划到眼角,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不低头,不反抗,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倔劲儿,看得枭玉章火气更大。   他抬手还欲再打,查燃连忙冲上来插话,道:“哎!爸!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你看——刚从那个设计师手里收来的,尺寸都改好了,还另送了一套领带夹……”   有查燃打圆场,枭玉章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他打量了一下查燃手中的那套设计款西装,接着便摆摆手,喊胡阿姨过来,让她把衣服挂到他的衣帽间去。   泄愤泄到一半被打断,再看向枭遥,枭玉章也没了继续管教的兴致。他骂了一句“白眼狼”,便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在讲些复杂的专业名词,整个客厅静得只能听见这个声音。枭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眼镜,慢悠悠扯着袖口擦了擦已被摔出裂痕的镜片,再若无其事地戴上。   “我上楼了。”他平静地报备了一声,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完,他便转身,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打开又关上,不开灯,他的卧室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能够照亮视野。身后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枭遥像是终于累了,扶着墙靠着门,无力地瘫坐下来。   天气暖了,地板还是凉的。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烦闷一并带走,还他一具轻快的身体。   “嗡——”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震,枭遥缓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消息是一个备注叫做“猫大王”的人发来的,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到家了吗?”   枭遥怔了怔。   “嗡——”   手机又是一震,“猫大王”又给他发来了新的消息:“到家了衣服别直接扔洗衣机,记得摸摸口袋。”   枭遥动了动手指,片刻,才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折成小方块的纸条。   展开,就着月光,能勉强看清这纸条上写着的一行潦草的小字——“一个愿望券”。   手机一震,“猫大王”说:“保管好,丢了我不补。”   手机屏幕的亮光将这房间的昏暗撕出一道裂口,所有挤压鼓胀的情绪再也无法被理性包裹,疯狂涌出,将一切淹没。   他的呜咽藏进夜里,谁也听不见。 第73章 灰色便签纸   周一,枭遥没来上学。   周二,枭遥没来上学。   周三,枭遥还是没来上学。   秦淮托腮,听着讲台上的谢老头声情并茂地讲解着考卷上的易错题,心思却不知不觉飘远去,最终落在他旁边那个空了三天的位置上。星期天的时候,枭遥还跟他插科打诨,在他家吃了两大碗米饭,怎么突然就不来学校了——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真那么急吗……   “秦淮。”   秦淮出神地想着,觉得枭遥应该不太可能是生病请假。   “秦淮——”   秦淮抿了抿唇,无意识地摁动手里圆珠笔尾部的弹簧开关,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秦淮!”   秦淮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那最爱穿条纹衬衫的中年男教师已走到他课桌前,正瞪圆了眼瞅着他。秦淮吓一哆嗦,“腾”一下站起身来,磕磕巴巴地应了句:“到……到!”   “怎么个事情?啊?怎么个事情啊?上课诶,上课诶!你的这个心思飞到哪里去了啊!啊?喊了你三遍了!你以为你是诸葛亮是伐?啊?还要我三顾茅庐一下,对伐?”老师用卷成筒状的卷子敲了敲秦淮的桌沿,道,“板上那道题,你上去做!做不好给我站着上课!”   本来就是自己上课开小差,秦淮此刻也有些心虚,低着头走到讲台边,从讲台上的收纳盒里取了一只粉笔。   他做题有个要在题干上圈圈划划的习惯,但粉笔是不能在多媒体智能白板上写的,因此他大概扫了一眼例题,将关键词和数据在一旁的黑板上记下来,这才终于正式动笔。   这个题型他有点儿印象,依稀记得枭遥以前教过他一个巧妙的思路,解起来效率更高。秦淮照着模糊的记忆一边梳理一边演算,居然真的将逻辑理顺了,很快就在作答处标出了答案。   秦淮转身将粉笔丢进收纳盒,拍掉袖子上的粉笔灰,退到黑板旁边,抬眼看向老师。   谢老头正眯着眼打量他写的板书,半晌,终于开口道:“不错啊,有进步,这个想法还是很好的。”   秦淮正要松一口气,就又听得对方道:“就是这个过程啊,写写清楚,好伐?”谢老头说着,走上台去,用红色的粉笔在秦淮的演算过程里圈出了几个数字,说道:“上一步答案是算对的,代到下一步里给我抄错,啊?粗心大意!等期中考试卷子改完,我倒要检查检查你的,啊……低级错误!都是低级错误!”   秦淮目视前方不说话。   “行了,回你位置上去!再开小差,就站到老师旁边来听!”谢老头招了招手,继而对学生们讲道,“这一题,我再给你们讲一遍……”   一堂课结束,秦淮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教室,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是谢老头。   谢老头走近,低声问他:“秦淮啊,枭遥这个星期三天没来上课了,我看你跟他关系好,你晓不晓得怎么回事啊?”   闻言,秦淮一愣,如实答道:“不好意思老师,我也不知道。”   “唉,落下这么多课怎么行呢……”谢老头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抬手拍了拍秦淮的肩膀,接着对他说,“有不会的来问老师啊,自习课什么我都在办公室的。粗心大意的错误不要再犯了,以后做题要细心一点噢!”   秦淮点头,应了声:“知道了老师。”   这天中午,秦淮陪吕一哲去了一趟小卖部,回到教室时,离铃声打响只剩两分钟不到,时含沙也早已站在门口,背着手作出一副威严老教师的模样,准备抓迟到的学生。所幸秦淮虽然晚了点儿,但好歹是赶在铃声前到了,时含沙就没说什么,只让他赶紧回去坐好。   铃声打响,教学楼里吵嚷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时含沙走到讲台旁,胳膊撑在讲台边边,说道:“期中考考完了,不出意外明天就能出成绩了哈……”   话音落下,学生们哀嚎一片。   “嚎什么嚎!自己考出来的,自己担着吧!”时含沙摆摆手,接着道,“还有,这周六下午开家长会,你们这些小朋友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噢!丁斯润——下课来我办公室拿家长会的告家长书,放学前发下去哈,明天早上收。”   她说着,眯起眼,夸张地竖起一根手指,笑道:“这次家长会是你们高三前的最后一场,非常重要,每个家长都要到!一位都不许缺!特殊情况家长不能到的,你们自己坐下面听,总之不准错过!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了!”时含沙一拍手,终于宣布,“众爱卿们!熄灯,睡觉!”   教室里的光线暗下来,秦淮随手将摊满了书和卷子的桌面整理干净。他一只胳膊弯曲着搭在课桌边缘,额头枕上去,另一只胳膊伸向挂在课桌边的书包,从侧兜里掏出手机。   微信的聊天列表中没有一条新消息,他点开那个漆黑头像的聊天框,映入眼帘的大多都是他发出去的消息,却没有得到回复——   “你不来上学,谢老头课上骂你了。”   “你什么时候把你的笔记本拿回去?我这儿没地方放。”   “今天北食堂一楼有蛋挞。”   秦淮手指微动,似乎是想点开输入框打字,可动作一顿,他抿了抿唇,最终摁熄屏幕,将手机放回了书包侧边的口袋。   气温回升的日子里,趴在桌上睡觉尤其容易出汗。秦淮困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了开来。可这法子并不奏效,再过一会儿,又闷出一头细汗,他便只好眯瞪着将外套脱下,随手往椅背上一挂,这才终于凉快了些。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连铃声都没听见,直到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喊了声“上课”,他才蹭了蹭脸,跟着班长的一声“起立”站了起来。   直起身的一瞬间,秦淮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肩头滑了下去。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是他的校服外套。   不是……他什么时候把衣服披在身上的?   秦淮心中有些疑惑,却没多想,以为只是自己还没醒透,记不起来而已。他弯下腰,拾起外套抖了抖灰,重新将它穿好——睡醒了还是有点儿冷的。   学生们齐齐鞠躬,拖着调子问好:“老师好——”   “同学们好,”英语老师点开PPT,点了点头,道,“坐吧坐吧……都醒醒啊,还困的出去洗把脸。”   秦淮揉了揉眼睛,坐下,拧开水杯,仰头喝了一小口水。   “大家先把期中考的卷子拿出来,”英语老师说道,“讲新课前,咱们把上节课留下来的完形填空讲完。”   闻言,秦淮抓了抓脑袋,在桌面左上角垒得高高的书山里翻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出要讲的那张卷子。他把被压得折了角的卷子摊平,正要伸手去笔筒里拿订正用的红笔时,视线忽然定在了一处——他的笔筒底部有一个很小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折过的或者没折过的方形彩纸,平时都是关上的,此刻却拉开一半,小抽屉的缝隙中插着一张对半叠起的便签纸。   这便签纸是灰白色的,上面划着黑色的横线,与他小抽屉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片放在一起,显得相当违和。秦淮将它拿起,展开,看清了上面的字——“小心着凉”。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看得他胸腔猛地一震,连呼吸都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这字他认得的,是枭遥写的,绝对是枭遥写的,他看过无数次了……从枭遥的笔记本里,从他们上课偷偷传阅的纸条里,秦淮看过无数次了。   所以枭遥是来学校了?中午才到?他午睡时侯身上的衣服也是枭遥给他盖上的?不知道……但既然能来学校那为什么不能回他消息?这三天跟死了似的。   秦淮磨了磨后槽牙,心想,等傍晚放学他就去堵人!他又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小狗,凭什么枭遥能单方面玩儿消失?   越想越憋屈。秦淮摩拳擦掌,已经开始思考那怨怼的一拳该落到枭遥脸上的哪里才够解气了。 第74章 光斑   下午的课都是文科,甚至还有两节连着上的英语课。秦淮听老师讲那些弯弯绕绕的知识点简直就像孙悟空听唐玄奘念紧箍咒,脑袋疼不说,还晕得眼冒金星。   可这课一旦听不进去,老师的声音和催眠曲就没什么两样了。秦淮一边掐自己的胳膊,一边瞪着两只难以聚焦的眼睛,硬是逼着自己清醒,这才终于撑到下课。   傍晚,看不见太阳,一整片天幕的光柔和得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纸。秦淮跟吕一哲打了声招呼,叫他今天和罗京她们一起吃。吕一哲也没多问什么,“哦”了一声,就跟着罗京和丁斯润走了。   教学楼里的学生们活像一群饿死鬼,推推搡搡顺着楼道涌下来,跑的跑喊的喊,十秒钟里能听见至少三种菜名。秦淮挤也挤不进去,就只好靠在走廊边的栏杆上等,待人少了,他再上楼。   耳边闹哄哄的,好几分钟以后,才静下来。秦淮动身向楼上去,刚走过一个拐角,就碰见了他要找的人。   枭遥穿着一身成套的干净整洁的校服,没有戴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学友超市”四个大字,是学校小卖部的LOGO。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外套的拉链只松松垮垮拉了一半,不如从前那样一丝不苟,倒显得有点儿懒散了。秦淮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道斜着的浅褐色伤痕,不明显,似乎是不小心剐蹭破了皮,已经结了一层痂。   在这里见到秦淮,枭遥的表情有些意外,紧接着,又变得有些复杂——秦淮看不懂,但他觉得,枭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跟他讲。可是等了一会儿,枭遥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耐,主动问道:“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枭遥的眼神有些躲闪,却并不让人觉得退缩。他垂着眼,低声回答:“在家。”   秦淮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答案。他张了张口,差些就脱口而出要追问他“在家干什么”,但他还是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拐弯抹角的方式,不自觉连语气也轻下来,道:“生病了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都没有。”枭遥说。   得到这个答案,秦淮扁了扁嘴,看起来颇为不满。他又有些强硬起来,没好气地说:“那你还不回我消息,我以为你多忙呢。”   枭遥一愣,而后有些尴尬地揪了揪自己身上校服外套的下摆,道:“手机坏了。”   “坏得真是时候。”   秦淮嘀咕了一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灰色便签纸,用食指与中指夹起,在枭遥眼前晃了一下,问道:“这个是你留给我的?”   枭遥点了点头。   “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你盖的?”   “嗯,”枭遥又点了点头,回答道,“你们教室北面的最后一扇窗没关,有风。你容易出汗,我怕你出了汗再吹风,会着凉。”   秦淮问:“我记得下周才轮到你检查高二吧?”   “我跟这周负责检查高二的学长换了一下,这样我今天中午就可以见到你了,”枭遥说,“我不声不响这么多天没来学校,我猜你会不高兴,所以才想偷偷来看看你。”   秦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别开脸去,低声嘟囔:“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虽然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但秦淮的语气并不尖锐。枭遥连着走下几节台阶,把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秦淮的怀里,说道:“不管你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些都是要给你的。”   秦淮抱着一大袋东西,没明白他话里的前后逻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枭遥解释道:“本来想着,你要是不高兴,这些零食就是给你赔罪用的。”   “我没有不高兴。”秦淮说。   “那也是给你的。”枭遥说。   秦淮移开眼,道:“无功不受禄。”   枭遥歪歪身子,跟着闯进他视线里,道:“那就是我乐意。”   秦淮不说话了。   傍晚的饭点,教学楼里空得比深夜的卧室还安静。细风掠过紧挨着教学楼的花坛,细竹子的叶“沙沙”地响,磨蹭着楼道里的封闭的玻璃窗,将外头照进来的光也掩得晃晃悠悠。那些碎片样的光斑投射在枭遥的脸上,像一个个缺口。   半晌,秦淮再次抬眼看向他。他站在背光的位置,那些摇晃的光影透过他薄薄的耳骨,将一些藏不住的东西一块儿映得通红。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似是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话给逼着咽下。可他咽不下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句话,被他咽下一次又一次的这一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从刚认识就说要和他做朋友,到后来又时不时给他塞点糖和小物件,现在怕他不高兴,就买一大袋好吃的,不管他到底生没生气,都想给他……为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秦淮想,总是有所图吧。可是枭遥能图他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也没有优异到人人夸奖的好成绩,更没有什么优点,长得丑,还连唱歌都跑调……他说话难听,脾气不好,这些枭遥都是知道的呀。   那为什么还对他这样好?   他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好像只要听到这个答案,他就也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安静良久,枭遥低下头去,闷声说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竟然说他不知道!   秦淮微微一愣,接着有些恼火起来。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在恼火什么,总之憋屈极了。   “那我不要!”他将手里的那一大袋东西怼进枭遥手里,愤愤地道,“你自己留着吃吧!”   他转过身,闷头往楼下走。楼道里回荡着他一个人重重的脚步声。   枭遥没跟上来。   几秒钟以后,秦淮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接着,他调转方向,大步向上走去。   回到枭遥的身边时,他听见这个人吸了一下鼻子,似在哽咽。秦淮的脑袋乱哄哄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走回来,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枭遥留给他的那张灰色便签,被他一抓,捏成了一根细细的条儿,跟腐竹似的——他把这纸条粗暴地塞进枭遥的口袋里,而后一把将那还回去的大塑料袋又夺回来。   秦淮绷着脸抬起手,扯着袖子在枭遥脸上抹了一把,道:“你怎么又哭?”   话音落下,他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被抓着手腕扯过去,跌进枭遥怀里。   这个人像抓着一片快随风飘走的树叶般用力地抓住秦淮,把他圈在臂弯里。秦淮愣住了,紧接着耳朵烫起来,连着脑袋一块儿发昏。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这挣扎压根儿没使劲——他道:“怎么了?”   枭遥没说话,只是哭声渐渐大起来,慢慢有些压抑不住了,像个孩子般不管不顾。他埋在秦淮的肩窝里,有些偏长的头发贴在秦淮的侧颈,颤抖着,蹭得很痒。   秦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很快被枭遥摁回去了。   他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仰起头,声音不住轻下来,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枭遥的话被眼泪噎得断断续续,模糊得快要听不清:“你……走……”   秦淮真的没听清,小声确认:“什么?”   “吃的……都、都给你……我挑了……很久……的,”枭遥没有重复那句话,只是继续抽抽嗒嗒地道,“别不要……”   秦淮一怔,忍俊不禁道:“就因为这个?”   枭遥不说话了。   玻璃窗外的细竹颤动摇晃,那些从叶片的缝中溜进来的光在他的脸上留下细碎的影子。他偏开泪湿的脸,斜刻在上的那一条如发丝般的浅褐色伤痕被游移的光斑描摹着——   描摹着。 第75章 太阳下山了   枭遥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埋在秦淮的肩头哭了很久,直到听到其他学生们的打闹声,才终于捂着脸退开。秦淮起初还很想刨根问底,可到后来,他看见枭遥红而湿润的那双眼时,却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大概真的是什么很难过的事,他想,等枭遥愿意主动告诉他,他再听吧。   这天晚自习,秦淮难得没心思写作业。他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窗外的天从无趣的灰白一点点变换成火烧般的金橙,又暗淡下去,铺开一片墨蓝。秦淮在网上看到过,落日前后天空呈现类似花青色的这几分钟,叫做“蓝调时刻”。   不过秦淮并不怎么关心这种大家都觉得很浪漫的现象,他只是想:“太阳下山了,要降温。”   降温了,就会冷。冷了,就要着凉。   枭遥今天穿得很薄……会不会感冒?   秦淮抓了抓耳朵,低下头去,盯着桌上摊开的作业本,手指一下一下地摁圆珠笔上的弹簧件。课桌旁还挂着枭遥送他的那一大袋零食,到现在连结都没解开,仍原封不动地待着。   哦,他差点忘记了,枭遥不怕冷。   /////   周六上午的补课结束以后,时含沙安排了几个学生留下来,为傍晚的家长会布置教室。因为有额外的德育分可以加,所以秦淮想了想,主动请缨帮忙。   要做的工作其实不多,无非就是打扫一下基本卫生,擦擦黑板摆摆椅子之类的。秦淮跟其他几个同学一块儿干,二十分钟都不到就收拾完了。   时含沙敲敲教室的前门,问到:“都弄好了吗?”   “弄好了——”   “辛苦大家,来我办公室拿饮料啊!”   时含沙说完,笑着摆了摆手,几个学生就推推搡搡跟上去,还围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地问,求她提前透露一下家长会的内容。时含沙闭口不言,还很神秘地晃了晃手指,表示“天机不可泄露”。   几人之中,只有秦淮是要留到晚上,负责家长会的签到和材料分发的。因此时含沙多给他点了一份外卖,叫他五点钟去拿,到时候坐她办公室里吃就可以。   秦淮乖顺地点点头,道:“谢谢老师。”   时含沙点的外卖是新区一家人气很高的炸鸡,光是配送费就要七块钱。大概人气高是真的有人气高的道理,餐盒都没打开,香味就扑鼻而来,秦淮本来还没那么饿的,一闻到这个味道,肚子居然立马就叫出了声。时含沙就坐在他旁边,一下就听见了,忍不住笑起来。   秦淮搭在大腿上的手尴尬地挠了挠裤腿,就听得时含沙先开口道:“唉——饿了吧!快吃!我点了两份,绝对够吃!”   秦淮应了声,别扭了一会儿,感觉肚子又要叫第二回,这才终于开动。   家长会六点半开始。时含沙提前半个小时整理好要讲的东西,把一份名单交给秦淮,动身去各科老师的办公室拿成绩分析。秦淮则将办公室收拾干净,提着外卖袋下楼,准备丢到学校的垃圾房去。   这时候校园里没什么人,偶尔能碰见几个已经到学校了的家长站在路边打电话,讲着各式各样的方言,秦淮听不懂。他也不多看,反正把垃圾丢了就走。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时含沙还没回来。秦淮偷偷从书包里摸出手机,打算给徐华发消息,告诉他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可刚一动作,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秦家驹回家了,他爸可以来参加他的家长会了。   想到这里,秦淮的心情有点儿微妙。他点开输入框,打字发送道:“我的位置靠后门,桌沿有块木板烂了的那个就是。”   很快,秦家驹回复了他一个“好的”,还附加了一个比“OK”的手势表情。   六点半,家长会准时开始。秦淮坐在教室门口的签到桌旁,一手捏着名单扇风,一手拖着下巴,发呆似的望着教学楼对面的河。   又是黄昏。   身后,教室里,老师正在分析这次期中考试和高考的题型相似之处,并积极地分享一些提高孩子学习兴趣的小妙招。秦淮左耳进右耳出,嘴里含着一颗荔枝味的夹心硬糖——是枭遥给他的那种荔枝糖。   火烧云暗淡下去,天色彻底黑了。   “你他妈神经病啊!”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怒骂,接着一阵叮铃咣啷的动静,听着像是桌子倒了。秦淮的思绪被拉回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从他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花板。   吵闹还在继续,但骂声听不太见了,其他的撞击声倒是变得更加清晰。一阵骚乱之中,秦淮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哑。   秦淮瞬时浑身一凉,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流走了,再回神时,他已经冲了出去,一步跨两节台阶地往楼上跑。   那颗压在舌尖的荔枝糖,“嘎嘣”一声,被咬碎了。   “别打了——”   “快拉开——拉开呀!”   吵嚷声越来越清晰,秦淮抓着楼梯的扶手借力越跑越快,一步也不敢停。   不会吧……   不会吧?   “冷静点——枭遥!”   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秦淮如坠冰窖,脚下一个不注意,猛一踉跄,膝盖磕到台阶上,摔了一大跤。所幸已经到了枭遥班级的楼层,他连裤腿都没掸,就慌忙爬了起来。   走廊里聚了一大群人,将方才闹事的两人围了起来,有家长有老师有学生,大人居多。秦淮伸着胳膊往里挤,终于好不容易钻进最里边。   倒在地上的那个学生的衣服已经被扯乱了,作为内搭的T恤的领子更是不忍直视,那圆领大得快要掉到肚脐眼去,一眼就知道动手的人用了多大力气。秦淮不认得他,因此就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被拉住的人。   枭遥的形象也好看不到哪去——虽然还算穿戴整齐,但那一双眼并未聚焦,神色也很不自然,甚至让人觉得他才是更狼狈的那个。被人抓着胳膊,他还相当不服气地扭着手腕,试图挣脱。   秦淮什么也顾不上想,抬脚就要上前去。   枭遥的眼忽然活了,直勾勾朝他这里盯过来。看清秦淮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茫然,紧接着,就是心虚无措。   “怎么回事?!”   秦淮还未来得及走近,就听见有人从走廊的另一头跑来,气喘吁吁地问。围观的众人让开一条道,就见来人是一女一男——问话的那位秦淮觉得有点儿眼熟,大概是学校里的老师;跟在后头的那个男人秦淮认得,从前在医院门口见过一面,是枭遥的父亲。   枭玉章还是一身正装,仿佛刚开完什么高级会议,昂贵皮鞋踩在花岗岩地面上,“噔噔噔”地响。   负责拉架的学生忙转过头对那女老师讲:“老师,他们——”   “啪!”   话未说完,一声脆响,场上鸦雀无声。   枭玉章抬起手,一个巴掌,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甩在了枭遥的脸上。 第76章 第六感   秦淮愣在原地,仿佛那一巴掌是打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枭遥,却发现这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仍定定地望着他。   “唉!枭先生!”先前那着急忙慌跑过来的老师抬手挡在枭遥和枭玉章中间,紧张地劝道,“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啊!”   闻言,枭玉章后退一小步,扯起嘴角,摆出一副标准的温和的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属边眼镜,并未应声作答。他收回的手仍颤抖着,明显怒气未消。   枭玉章微笑着,应付地与那老师交谈了几句,大概表明自己并非有意,只是一时冲动才打了枭遥。秦淮听着,莫名出了一身冷汗——他模糊猜出枭遥脸上那一道伤是怎么来的了。   他立在人群里最靠前的位置,枭玉章的目光扫视到这里,最终停下,在他的脸上徘徊许久。然而,就在秦淮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枭玉章却转过身去,对枭遥讲道:“八点半结束以后,去车旁边等着,不要乱跑。”   枭遥没有作声。   一场闹剧草草收尾,在场的大人们很快都回了教室。那个和枭遥起了冲突的学生捂着脸,大概是觉得理亏,也不接着闹了,拉着其他几个看热闹的同学一块儿走了。   顷刻,走廊空了大半,只剩枭遥和秦淮还立在原地。   教室的门和窗都开着,秦淮瞥了眼,总感觉仍有人在往这里看。他不安地扯了扯袖子,快步走近枭遥,想先带他离开,却不料对方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栽倒在他身上。   秦淮被撞得退了半步。他抬起手虚扶了一下枭遥的肩膀。枭遥埋在他颈间,半天没动,好一会儿,才终于直起身来。   他皮肤白,任何颜色在上面都那么显眼,方才那一巴掌,在他左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片刺眼的红印,触目惊心。秦淮没敢多看,垂下眼去,搀住枭遥的手臂。   两个人肩膀相贴,磨蹭地往楼道口走去。秦淮其实也不知道他要带枭遥去哪里——也许是什么没有人的角落吧。他想,如果是他,他会想要躲起来,藏起来,让自己短暂地消失一会儿,也许会好受一点。这样对枭遥,可能也有点用处吧。   他期待着枭遥能说些什么,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可在这情景下,又怎么能指望一个受伤的人呢?于是,秦淮最终还是决定先开口,哪怕只是苍白地问一问枭遥疼不疼也好。   “都红了,”秦淮看着身旁的人,小声说,“还很疼吗?要不我去给你找点凉的东西镇一下……”   话音落下,枭遥还是不看他,一双眼失神地低垂着。秦淮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心里没由来地开始慌——这突如其来的紧张不安找不到具体的源头,只是看着枭遥这样,他就也跟着难过。   一种预感在秦淮的脑海中闪过,和那满心的慌张一样没有由头。这让他想到七八年前,他站在秦家驹紧闭的房门前的景象——他不知道门的里面是什么,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一如现在。尽管他什么都不知道,可第六感就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   “不疼了,”枭遥忽然说,“陪我待一会儿吧。”   于是他们在走廊尽头的楼道里的阶梯上席地而坐,背对夜空,面前只有一堵留着观景小窗的墙。   几天前,这楼道里的小窗还在黄昏里映着竹叶的影子,摩挲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距离。   现在,小窗在夜里透进惨白的月光,连那绿色的细竹叶都褪了色,那么颓靡。   周边只有各个教室里老师们讲话的声音,秦淮听不见枭遥的抽泣,可一转头,他又分明是在哭的。这眼泪掉得太过安静,静得秦淮心里一阵一阵地酸。   他将手探进口袋里,从里掏出一叠纸巾——临出门前他才发现家里独立包装的面巾纸已经用完了,来不及买,就随手拿了点大包抽纸里的纸巾,整齐叠好,带在身上。   在外套口袋里待了一天,这纸已经皱了,乱七八糟折了许多角。秦淮用力展开,想将其抚平,可那折痕就是怎么都消不掉。他呆呆地捏了一会儿,才将纸巾递给身旁的人。   枭遥伸手接过,却没有用,只是攥在手里,沉默良久。半晌,他开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秦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枭遥低着头,没有看他,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他。”   秦淮一愣,没想到他会讲这个。   “我听见他说你,”枭遥闷声道,“说得很不好听。”   闻言,秦淮更感酸涩。他抿了抿唇,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枭遥的胳膊——小时候秦漾哭,他也是这么哄的。   “所以你就打他了?”秦淮小声问,“先动手的理亏呀……他呢?打你哪里了?疼吗?”   枭遥摇摇头,突然破涕为笑,自豪地说:“不疼!他打不到我!”   他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威风犬,嘴角一咧,能看见两枚尖尖的虎牙。   秦淮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哼道:“你还挺骄傲啊?”   枭遥“嗯”了声,没说话。   两人沉默片刻,秦淮清了清嗓子,说:“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万一为了这种人吃了处分,多不值当啊。”   枭遥看向他:“你认识他吗?”   秦淮摇摇头,道:“不认识。”   “怪不得他胡说八道,讲的都是些怪话。”   怪话?秦淮想,也许还是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关于他的传言——妈妈跳楼自杀,爸爸伤人入狱,妹妹是个和小混混关系很好的Omega,而他,秦淮本人,一个脾气很差不讲道理的坏学生,是靠关系才考到这所还算不错的高中来的。榆海这座小县城不大,一些狗血的八卦很快就能传得家喻户晓。然而其中的真真假假压根没人关心,大家只在乎它听起来够不够离奇。   秦淮在这里的名声不太好,这些他都知道——哪怕他高中两年来没违反过几次校规,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也懒得为他正名。   “那也别做傻事了,”秦淮劝他道,“不管怎么样,都很不值当。”   听见这话,枭遥转过脸看他。   他的目光坚定地钉在秦淮那双水光微闪的眼睛上,似是要将面前这个人彻底看穿才肯罢休。他说:“爽快就行了,顾前顾后的,多累啊。”   秦淮一怔。   “再说了,我就是看不惯别人那样说你,”枭遥一字一句地讲着,“我一听,我就生气。”   “而且,如果是因为你,那做什么都挺值当的。”   如果是因为秦淮,那么,做什么都挺值当的。   秦淮张了张口,顿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难得地词穷了,竟然想不出能怎么回应枭遥的这番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讲“为你做什么都值当”这样的话,因为肉麻,他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   可是此时此刻,在这样幽暗的楼道,在这样慌乱的夜里,在这样幼稚而青涩的十七岁,坐在他身旁的这个人,说出了份量这样重的话。   秦淮不晓得自己的心是何时停滞一拍,也不晓得它又是怎样恢复跳动的。他只知道,当他反应过来时,已心如擂鼓。   他后知后觉地躲开枭遥直白的视线,别开脸去,盯着墙壁上光洁的白色瓷砖。下一秒,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脸颊滚落,砸在他宽大校服的袖子上。   枭遥一愣,接着手足无措起来——方才他哪怕是面对枭玉章,都没有表现得这样紧张过——他把手里的那叠纸巾又塞回秦淮手里,道:“你怎么了?你、你别哭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   秦淮仍不看他,只是倔驴似的把那叠已经皱得可怜巴巴的纸巾怼回去,闷声哼道:“我给你的你又还给我干嘛!”   “你不是哭了吗……”   “你看错了。”   枭遥不信邪地凑过去,秦淮保持距离地退开,枭遥又凑过去,秦淮又退开。几番反复,秦淮扯着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猛地扭过头,瞪着几乎与他贴在一起的枭遥,硬邦邦地说:“我就是哭了!行了吧!”   话从口出,没有控制好语气,说罢,他又有些后悔,躲闪着低下头,小声补了句:“行了吧。”   身旁,一只手探过来,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枭遥说:“以前没发现你也这么爱哭。”   秦淮低头盯着他们相触的手指,嘟囔着说:“你才爱哭。”   “好吧,”枭遥得寸进尺,又勾住他的无名指,说道,“我爱哭。”   秦淮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接着反手截住枭遥还想勾住他第三根手指的小动作,凶巴巴地讲:“你本来就是。”   枭遥的唇角弯了弯,而后他手腕一翻,将秦淮的手压在掌下。他说:“那你会不会讨厌我?”   一句他向秦淮问过无数遍的话,到现在,他还固执地问着。   会不会讨厌……   秦淮动了动手指,自下而上握住枭遥的手掌。   “当然会讨厌你,”他说,“我最讨厌你了。”   少年的手心干燥温暖,蜿蜒的掌纹像曲折的心事。这瞬间,所有的疑问和试探都有了答案。   枭遥忽然笑了。他深深地望着秦淮的眼睛,用力地回握着那只鼓起勇气抓住他的手,说:“那你就一直讨厌我吧。”   一直讨厌他。   这样,不论他去哪里,应该都会被记得吧。 第77章 阴暗角落里的萎靡老鼠   那天目送枭遥坐上枭玉章的轿车以后,秦淮就再也没见过他——这次分别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长。整整一个星期没得到枭遥的消息以后,秦淮跑去楼上找了他的班主任,一问才知道,枭遥休学了。   说休学就休学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他的第六感再次应验了——当年走的是秦家驹,现在走的是枭遥。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秦淮发了一个中午的呆,什么事都没干。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才像个已经整理好一切情绪的没事人,该干嘛干嘛。   可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吕一哲好几次忍不住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秦淮却总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枭遥的离开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老师们照常上课,吕一哲的干饭小组照常一打铃就跑去食堂抢新菜吃,秦淮也依旧继续着他从家到学校的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总有一堂课他的身边空空荡荡,其余什么都没变。   这是一个空洞而无趣的夏天。   暑假,秦淮回了一趟平坛。外婆说,村口的废田被做果园生意的谭家买走了,正在重新翻土,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试种新的小苗苗。外公和谭家的老爷爷是朋友,最初建果园的时候,他也出了力,现在开了新地,就交由外公管了。因为这事儿,外公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虽然累,但回家的时候都笑呵呵的。   秦淮总是放不下心,就留秦漾在家陪外婆,他跟着外公一道去田里看活。   乡村的农田一眼望不到头,白天热得风起气浪,夜里凉得人打哆嗦。后来秦淮闲着没事就去田里待着,脚底的泥土柔软潮湿,孕育着新的植物小生命。天黑的时候,小虫们和小蛙们大声叫嚷,和沙沙风声一起构造一个热闹的夜。   老房子里的挂壁日历撕下一页又一页。一天一天,夏天也过去了。   开学前,时含沙在班群里发下通知——高三了,学生们要搬去新的教学楼。   这座教学楼位置偏,离操场和食堂最远,环境也最安静,最适合给高三的孩子们用,不容易分心。时含沙给学生们重新安排了座位,据说她参考了很多因素,排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秦淮从教室后门的位置调到了另一端的最后一排,仍紧挨着窗,但窗外不是走廊,而是一座小花园。   一座早已荒废的小花园,连着学校河边的走廊。秦淮曾在一次体育课时转悠到这里过。不过,虽然花园荒废了,但里面的一些常青树依旧长得很好,偶尔教学楼里安静下来的时候,能听见那茂密的树叶子里传来鸟叫。   树那么高大,载着小鸟的梦,沉沉的。   秦淮的班级就在二楼,日光透过枝叶,映得整扇窗的玻璃都是绿色。秦淮在某个没有困意的中午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忽然觉得这颜色那么漂亮。   “下周是咱们班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运动会了,虽然学习紧张,但老师还是希望大家不留遗憾,”时含沙站在讲台旁,说道,“还是和去年一样,有意向的去找罗京报名。”   话音落下,立马有学生举手问:“那我们能下去看吗?”   “不能,”时含沙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说道,“每年都这样,高三的留在教室里自习,运动员和摄影师可以下去。运动会那几天到处都有老师巡逻的啊,你们可别想钻空子!”   台下一片哀嚎。   时含沙抬起手向下一压表示“保持安静”,而后道:“罗京,这周三之前把名单给我,我去交教务处。”   罗京闻言,抬手敬了个吊儿郎当的礼,回道:“得令!”   /////   听说北食堂一楼又出了新菜品,吕一哲从下午就开始嚷,说今天晚上非吃不可。于是傍晚下课铃一打响,他就顶着一颗鸡窝脑袋从教室后门冲进来,一手扯着秦淮,一手拽着罗京——罗京还拉着丁斯润——几人连成一个大长条,风风火火就往食堂跑。那吕一哲的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破教学楼离饭堂这么远”。   说是新菜品,其实也就是普通的小炒肉,只不过以前食堂里没有而已。吕一哲大手一挥往饭盒里添了整整两份,直到快装不下了才肯罢休。秦淮吃不了辣,就还是和以前一样买了番茄炒蛋盖浇饭。   晚餐时,食堂里的人没有中午那样多,再加上他们来得早,基本上都是空座位,可以随便挑。几人习惯了坐在靠墙的位置,就也没多走,直接到老位置坐下了。   “秦淮,这次运动会你打算报什么?”吕一哲往嘴里扒拉了两口被小炒肉浸得油亮亮的白米饭,说道,“这可是高中最后一次活动了,我决定玩儿个大的!你要不要参加?”   秦淮专心致志地拌着面前盘子里的番茄炒蛋饭,闻言,没抬头,脱口道:“不报,不参加。”   听见这个回答,罗京放下筷子,道:“你不报项目啊?”   “嗯,”秦淮说,“太累了,不想动。”   “那也太可惜了,”罗京说道,“咱们班体育好的真没几个,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报名呢,去年你那几个项目我都给你留着了。”   秦淮没说话。   “也没事儿,不想去就不去,”见状,罗京朝他抬了一下下巴,语气爽朗,“别的班肯定也打不过咱们!”   秦淮“嗯”了一声。   “那我的提议呢?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吕一哲又歪着脖子凑上来,继续推销道,“我保证很有意思!而且绝对不累!”   秦淮盯着面前的饭,不知何时已出了神,心思不在这里了。吕一哲挠了挠头,向坐在对面的罗京和丁斯润投去求助的眼神。   “可能心情不好,”丁斯润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先吃饭吧。”   然而,秦淮似乎不止心情不好,胃口也不佳,一大盘盖浇饭,他只吃了一半就不怎么动了,最后大概是觉得太浪费,才硬撑下去的。丁斯润收回目光,安静地捏着手里的纸巾擦干净桌上残留的油污。   回到教室时,离午休铃打响还早。秦淮去走廊尽头灌了一杯温水,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双臂交叠着趴下,盯着窗外的绿叶,不动了。   这棵树的叶子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是什么品种呢?   思绪飞远去,他发着呆,没注意到前座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响起:“你还在想枭遥的事情吗?”   听见这个名字,秦淮回过神来,迟钝地抬头看去。   丁斯润一手搭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扎起来也不显得乱了。   秦淮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又恢复成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他道:“想他干嘛?”   是啊,想他干嘛。   丁斯润却说:“你以为大家都眼瞎,看不出来啊?”   秦淮竟一时无法反驳。   他以为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包括那些奇怪的心跳和莫名的眼泪——他真的以为都已经过去了。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像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在傻不拉几地自欺欺人。   “那天的事情我听说了,不是你的错,那个嘴巴管不住的本来就该打,有很多人都看他不爽的,”丁斯润用食指扶了一下眼镜,道,“而且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要是还因为这个事情在自责,完全没必要。”   秦淮哼笑一声,嘴硬道:“少给我加戏。”   丁斯润翻了个白眼,选择忽略他的话。她回过头来,直白道:“别装。”   秦淮重新在课桌上趴下,扭头瞪着窗外摇晃的树叶子。   “我说真的,吕一哲这次真的要整个大活,”丁斯润说,“你考虑考虑吧。”   秦淮下半张脸埋在校服袖子里,说出的话也闷闷的。他道:“不。”   丁斯润盯了他片刻,须臾,幽幽地说:“那你就这样好啦。等以后枭遥回来,问你我们高三的时候做了什么,你肯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起身来,哼道:“你就这样吧,在你这阴暗的角落里当你的萎靡老鼠吧!”   秦淮听着她走开的脚步声,依旧没动。   回来……枭遥会回来吗?秦淮忍不住想。这个人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渺无音讯。虽然只是休学一年……可一年以后呢?到时候,他们都去别的城市上大学了,枭遥就是回来,也又是孤单单一个人了。   枭遥以前跟他说,他就他一个朋友。   朋友……去他的朋友!谁要跟他做朋友!哪有朋友会一声不吭就走的!什么话都不留!   秦淮“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响声。   在阴暗角落里当萎靡老鼠?呸!谁离了谁还不能过了?多稀罕似的!就算是那什么信息素绑定的破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个周期了,除了几百年前那一次是枭遥用信息素安抚他的,其余时候,秦淮准时吃抑制剂,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大步一迈,昂首挺胸冲出教室后门,跑去隔壁班找吕一哲,告诉他,那个什么什么大活儿,他也要参加!   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让坐在教室靠走廊这边的罗京不住目瞪口呆。她回头望了一眼秦淮走出去的后门,又转回来看了一眼面前的丁斯润,小声道:“他活过来了?”   丁斯润耸了耸肩,小声嘀咕:“也许吧。” 第78章 小乌云   运动会开幕式当天,晴空万里,整个校园里热闹非凡,只有高三的教学楼顶上飘着一朵乌云,死气沉沉的。   虽然这栋楼离操场最远,但那绕了跑道一整圈的音响一开,就连学校角落花坛泥巴里的蚂蚁都能被《运动员进行曲》轰得一脑袋撞到石头上,那群本就好动的学生们就更不用说,听着音乐却只能坐在教室里写试卷,别提有多煎熬了。   时含沙拿着一叠号码牌和一本运动员花名册走进教室,道:“今天下午有比赛项目的,来我这里拿号码牌,其他同学继续自习。”   教室里短暂骚动一阵,便重新安静下来了。不过即便没发出声音,不少人也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有的在草稿本上画画,有的在偷偷拿着MP3看小说,还有的就是像秦淮这样,干坐着发呆。   他最后还是什么项目都没报,反正有人能顶上,他就也不想勉强自己去做不是很想做的事情。   前两天,时含沙让学生们在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高考计划,贴在教室门口的告示栏上。秦淮想了很久都没想好,现在只有他的便签纸还没贴上去了。   到那时他才猛地发现,好像只有自己没有任何志向,也没有真正想做的事情。从小到大,他都在被推着走,每到一个岔路口就会有人出现拉他一把,把他带到既定的那条路去——小的时候家里出了事,他就学着照顾妹妹,听大人们的话做一个守规矩的小孩,还要乖巧懂事,学会隐忍;现在长大一点了,老师教什么他学什么,大人讲什么他听什么,从没想过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也没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感到迷茫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砰!”   身旁的窗玻璃忽然发出一声脆响,不重,很轻,像是谁往这儿丢了一块很小的石粒。秦淮放下手里的笔,有些疑惑地伸手推开窗。   窗被推开的一瞬间,一只半截手掌大小的纸团飞进来,“啪嗒”一下砸在他脑门上。秦淮下意识瞄了一眼坐在讲台旁的时含沙,见老师没什么动作,便蹑手蹑脚将掉在地上的纸团捡起,展开。   纸是从学校统一发放的练习册上撕下来的,边缘扯得全是毛边,皱巴巴的纸面上的字也潦草得每个笔画各写各的。秦淮蹙着眉眨了眨眼,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写的是“速速下楼”。   他把纸条放在桌面上,撑起胳膊伸长脖子从窗户口往下看,就见几个身穿校服的学生正蹲在灌木丛里,抬起头朝他招手——满脸傻笑的吕一哲,探头探脑放风的罗京,还有蹲在树丛里专心拔草的丁斯润。   秦淮一怔,又回头偷瞄一眼时含沙,这才转回去,无声地比划着说:“老师在。”   见状,吕一哲抓了抓脑袋,转头凑到罗京旁边问了些什么,接着抬起头,学着秦淮的模样比划着回答他:“出入证!”   每个班的教室门口都挂着一张出入证,一般自习课或者是其他不允许学生自由活动出入教室的时候,在讲台上的登记册里登记好理由,就可以拿着出入证出去。但眼下秦淮并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用,如果要拿出入证,就得撒谎。   可他并不擅长在这种事情上作假,要是老师不在还好说,憋着一口气就上去了,可现在时含沙就坐在讲台旁边,他简直是心虚得不行。   想到这里,他冲楼下摇了摇头,表示不妥。   楼下,罗京转过身来,一跺脚,用夸张的气声冲他说:“你就说你不舒服,要去医务室!沙姨不会多问你的!快点儿!”   闻言,秦淮又转头看了眼讲台旁那穿着亮色西装的女教师。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出窗外比了个“OK”的手势,便拿着笔起身,走到了讲台旁边。   时含沙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眼看他,似乎是在等秦淮先开口。   秦淮不自然地吞了口唾沫,小声说:“老师,我胃疼,想去医务室。”   时含沙将桌面上的出入登记册推到他面前,翻开,用笔点了点最新的一页,讲道:“直接登记就行了,不用跟我说。”   秦淮没敢看她,跟蚊子叫似的说了声“谢谢”,就接过本子,登记好时间和事由,拿着出入证出了教室。   一直走到教学楼后边的那座废弃小花园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钻进树丛里,准备和吕一哲他们会合。   “我的妈呀,你可算来了!”吕一哲一看见他,就迫不及待迎上来,把一个帆布袋塞进他手里,道,“拿上!咱们去操场!”   秦淮还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一转头,就看见罗京和丁斯润手里也各抱着一个大袋子。他问:“这是什么?”   吕一哲非要卖关子,不肯说,神秘兮兮地道:“别问!先去操场!”   于是,这四个人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从这个花坛转到那个花坛,用各种修剪过的灌木丛作为掩体,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如果没有运动会,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在上上午的第三节课。人在长久地接受一种规律的生活以后,一旦脱离原有的轨道,就会觉得一切都新奇。从高三教学楼的范围出来以后,秦淮感觉阳光都明媚了,风都清凉了,天气都变好了。   “唉!看看那群高一的,真有热情,”罗京朝操场边那群挂着号码牌打打闹闹的学生抬了抬下巴,感叹道,“读书真消磨人,我记得我高一的时候也这么有活力来着。”   丁斯润听着,开口接茬儿道:“你现在也挺有活力的。”   罗京看了她一眼,撩了一把自己的马尾辫,嘟囔道:“是吗。”   “是啊,”丁斯润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作为班委带头逃课,你高一绝对干不出这么‘有活力’的事。”   闻言,罗京“诶”了声,笑道:“彼此彼此吧,小班长。”   前头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得欢快,吕一哲跟在后面,听得一个劲儿偷笑。他凑到秦淮旁边,低声问:“她们在班里也这样吗?”   秦淮方才在看路边种的树,没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听吕一哲如此问,他“啊”了一声,道:“谁们?”   “喏,”吕一哲用下巴指了指前面一高一矮打来打去的罗京和丁斯润,道,“平时没见她们这么闹啊。”   闻言,秦淮耸了耸肩,说:“我怎么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秦淮不是做题就是发呆,很少注意到周围的事情。对于罗京和丁斯润的关系,他的认知还停留在高二那会儿——丁斯润可能喜欢罗京。仅此而已。   听到这个答案,吕一哲拖着调子“哦”了一声。秦淮预感他应该还有话没讲完,于是转头盯着他,等他开口。   果不其然,吕一哲一分钟都没憋到,红着脸转过来,小声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上学期那个Omega?”   秦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脱口问:“什么Omega?”   “就是那个、那个……”吕一哲贼一样左右望了望,两颊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声音越来越低,“艺术节上,唱、唱情歌的Omega。”   听见这话,秦淮脚步一顿,接着跟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捂着嘴瞪大眼睛原地转着圈跳了两下。他小碎步凑上去,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吕一哲在他胳膊上打了一巴掌,解释道,“他上学期不是给罗京递了情书吗!他、他们——”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秦淮“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故作高深地思考片刻,而后故意绕着弯子说道:“他们怎么样,你不知道?”   闻言,吕一哲愣在原地。很显然,秦淮这模棱两可的反问给了他太多的想象空间,大概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他已经脑补出了几百种可能性了。宕机了一会儿,吕一哲才跟个重启了的老电脑一样,迟钝地问:“在、在一起了?”   秦淮抿了抿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就像那种医院里专家诊室里的白大褂老头儿,翻阅完各种报告单以后,对着紧张的患者沉默地摇头。   吕一哲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他欲哭无泪地追问:“真的假的?”   见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泪流满面原地昏倒的模样,秦淮连忙道:“没有。”   “没在一起?”   “没在一起,”秦淮说完,还十分严谨地补充了一句,“就目前来看。”   就目前来看,没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吕一哲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松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   “那就好?”秦淮凑近了些,问道,“什么意思?你要出击了?”   事已至此,吕一哲显然也不想再辩解什么了。他偷偷瞟了眼前面不远处正在和丁斯润讲悄悄话的罗京,坦白道:“马上就毕业了,我还是不想留遗憾。”   虽说离高中毕业还有大半年时间,但日子确实过得快,如果要用“马上”这个词来形容,也不能算作不恰当。秦淮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往下接话道:“所以呢?”   “所以——”吕一哲的脸又红起来,他小声道,“我要追她!”   “追她?”秦淮有些意外地说,“现在可是高三,马上就高考了,你现在搞这些?早两年干嘛去了。”   吕一哲慷慨激昂地一手握拳,道:“早两年我也不确定啊——唉!你不懂!有时候,感情也是一种学习的动力!”   秦淮抿了抿唇,没作声。   “罗京那么优秀,学习成绩好,体育成绩好,德智体美劳样样都好,”吕一哲说,“我要追赶她,就也要变得那么厉害!不说超过她吧——但起码不能连尾气都摸不到!”   他抓了抓自己那永远像鸡窝一样的一头乱发,道:“再说了,我也没打算告诉她。你都说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让她分心。我只是想着,我跟着她的脚步走,不耽误她,也不耽误我自己。等到高考结束,我们都毕业了,我再表白!”   “好像大家都认为,追一个人,就要一个劲儿地缠着她,一个劲儿地刷存在感,可我不是这么想的。比起苦恼喜欢这个人的这段时间里能不能让对方看见,我更在乎我够不够格站在她身边。” 第79章 伪装蘑菇   吕一哲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格外认真。   “所以,我其实也不是非要一个结果,”他道,“我说了不留遗憾,就真的只是想拼一把试试看!”   秦淮有些怔住了。半晌,他点了一下头,说:“挺好的,支持你。”   他其实很难想象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还不要什么结果——因为喜欢,所以在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差距时,就立即下定决心要向上追赶。追赶,也仅仅只是追赶,不打扰也不强求,只是将此作为一个目标。   吕一哲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幼稚,还一股傻气,但在这种事情上却莫名沉稳,就这觉悟,都超出同龄人一大截了。   秦淮忽然有点儿佩服他。   “这是秘密,”吕一哲说着,朝秦淮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让罗京知道!”   秦淮抬起手,食指与大拇指一碰,从左边的嘴角比划到右边的嘴角,做出一个“拉拉链”的动作,道:“守口如瓶。”   越靠近操场,气氛就越热烈——高一高二的学生们还是和他们这种高三的老油条迥乎不同,满满的生命力,嘴巴一张口号一喊,听得人感觉灵魂都要升华了。几人紧张兮兮地绕开在场的督察老师和学生会红袖标,猫着腰,从体育馆的东门溜了进去。   虽然运动会的主要场地在操场,但体育馆里也一点儿不空,大多都是学生,来这里换衣服或者休息的——毕竟外面只有检录处才有遮阳棚,晒得很。   吕一哲带着一行人爬到了体育馆三楼。这里人少,只有几个上了锁的乒乓球室,没有老师,巡逻的红袖标也不会往这儿来。   确认环境安全以后,吕一哲这才终于宣布,可以打开他们手上的那个帆布袋了。   秦淮试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在打开布袋的那一瞬间,他的脑袋还是空白了——他手上的这个帆布袋里装着一对亮闪闪的拉拉队手花。   秦淮:“……”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罗京和丁斯润,发现她们的表情和自己大差不差。   丁斯润皱着脸,从袋子里拎出一个爆炸头假发,咬着牙问:“这是什么?”   吕一哲轻快地回答:“显而易见啊——一顶假发!”   “那这个呢,”罗京举起手里的非主流外套,外套背后还印着一串巨大的“GUOOI”,她表情空白地说,“这是什么……”   “更显而易见了呀!”吕一哲一摊手,说道,“一件外套!”   除了吕一哲本人,其余三人石化在原地。   罗京忍不住说:“我能退出吗?”   吕一哲摇了摇手指,说:“不可以。”   丁斯润紧随其后:“那我呢?”   吕一哲平转面向她,一根手指还在贱兮兮地左右摇晃着。他说:“你也不可以。”   秦淮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吕一哲就提前一秒面向他,笑嘻嘻地道:“你更不可以。”   “你们别这样呀,我保证这会使我们高中三年以来最最最最难忘的回忆!”吕一哲手舞足蹈夸张地讲,“真的,我保证!”   秦淮不是很想听这句保证,他感觉自己再多看那些怪东西一眼,眼睛就要流脓了。   “那你的呢?”罗京问吕一哲,“你的道具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吕一哲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相机,道:“这个!”   “就一个相机?”丁斯润说,“不行!我要跟你换!”   “No,no,no!”吕一哲摆出一副十分高深的样子,说道,“我是摄影师啊!我要给你们录像的!”   秦淮、罗京、丁斯润三人,面如死灰。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吕一哲激情演讲了一番,表达了他的创意和执行方式——简单来说,今天的活动就是一场运气小游戏,跟真心话大冒险差不多,只不过没有真心话的部分,全部都是大冒险。   虽然很无厘头,但吕一哲说,高中的最后一年,在枯燥的学习之外,总要创造一些有趣的回忆,这样,这段日子才不会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只有笼统的一句“紧张的高三”。   想来也是,就算是蠢,也就蠢这一回而已。   于是,大家就这么被说服了,开始讨论起大冒险的先后顺序。决定顺序的方法有很多,几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采用抽签的方式。   吕一哲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他在教学楼底下给秦淮扔的纸团就是从这本练习册里撕下来的——他撕下一页,对折又对折,分成四份,接着,在每一份里写上数字,再叠起来,打乱顺序,让余下几人来抽。   “三张纸条三个数字,最小的第一个,最大的最后一个!”   秦淮一向手气不是很好,就也懒得多想,直接拿了一张,连挑都没挑。   果不其然,小纸条一打开,写着一个大大的“0”。   哪有人写抽签数字从零开始往后写的……   “行!那你就是第一个!”吕一哲揽着秦淮的肩膀宣布道,“拿着你的拉拉队小花球,去给正在比赛的选手们助威吧!”   即使知道大冒险的内容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在亲耳听见这个要求时,秦淮还是两眼一黑,感觉命不久矣。   “加油助威?”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话的语气半开玩笑半威胁,道,“是现在还是下午?是给我自己班的同学加油对吧?”   “不是,”吕一哲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说,“是现在,在比赛的每一个项目,你都要去。”   秦淮觉得,他现在从三楼跳下去,可能还更加体面一点。   /////   “说呀!说呀!”吕一哲举着相机,乐呵呵地招呼道,“别害羞!快说呀!说完就转场!早说完早结束!”   秦淮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手捏着一只黄白相间的荧光色拉拉队手花,站在沙坑跳远的运动员队伍旁边,一张嘴巴要开不开的,纠结得面部抽搐了都没能说出来话。罗京和丁斯润两个人一左一右躲在吕一哲身后,憋笑憋得快要出内伤了。   罗京用笑得发颤的声音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往那儿一站,就是兵!”   听见这句话,丁斯润彻底憋不住了,转过身去,扶着膝盖笑得前仰后翻。   吕一哲手动压下嘴角,鼻孔因为忍笑而放大,配合他故作严肃的表情,十分滑稽,简直像一只成了精的大猩猩。他瓮声瓮气地对他身后的两个人说:“严肃点!”   丁斯润笑得更大声了。   秦淮顿时为自己一时冲动答应吕一哲而感到后悔,可话都说出去了,现在要走反倒是显得他小气。   算了!这些比赛的反正都不认识他!对!反正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谁谁谁,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帅帅帅帅!飞出宇宙!帅帅帅帅!跳出太空!你们都是最棒的——”   短短几句话说完,秦淮感觉自己已经魂飞天外,不在人世了。   两秒钟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大笑。吕一哲三人站在队伍旁边,笑得肚皮都痛了,一抬眼,发现秦淮早已不见踪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罗京抬手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伸手推了推吕一哲的肩膀,说:“秦淮脸皮薄,人都跑没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啊!”   闻言,吕一哲关掉相机,连声应下,笑着找人去了。   方才那场面,不论放在哪里都是稀奇的。罗京还没来得及走,旁边队伍里就有人叫住她,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刚刚那个男生玩游戏输了的惩罚。   罗京抹了把脸,故作正经道:“他比较热情,喜欢鼓舞他人。”   丁斯润跟着帮腔:“嗯!他乐于助人,心有大义,慈悲为怀!”   乐于助人、心有大义、慈悲为怀的某人,现在已经一头扎进体育馆附近的花坛里,把自己伪装成一株蘑菇了。吕一哲转悠了四五圈,才终于找到他。他扒开灌木丛的枝叶,说:“你躲这——”   吕一哲话都没说完,当头就被飞出来的拉拉队手花砸了一下。   他“哎呦”一声,后退半步,还未站稳,另一朵手花也被丢了出来,“啪嗒”一下打在他腿上。   吕一哲弯腰将道具捡起来,重新走到花坛边。这回他没扒开灌木枝叶了,而是在花坛的石头边边上坐下,好声好气地劝道:“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吕一哲,我迟早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话音落下,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秦淮臭着一张脸走出来,怨气冲天地在吕一哲身边坐下。   吕一哲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替他摘掉落在脑袋上的叶子。他说:“唉,那大不了就算你完成任务了嘛!不用转场去下一个项目了——”   秦淮打断他,愤愤地道:“你看不起谁啊!”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讲,吕一哲笑了笑,应和道:“好吧,好吧。”他打开相机,打开刚刚录制的视频的界面,对秦淮说:“你要不要看看?”   秦淮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你的录像呀!”吕一哲把相机塞到秦淮手里,道,“你看看嘛,还把你拍得挺帅的嘞!”   秦淮半信半疑地睨了他一眼,低下头,摁下相机上的播放按钮。   小显示屏里的画面动起来,响起一些嘈杂的笑声。秦淮扁了扁嘴,接着往下看,就见视频中的自己像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挥舞手花的动作比木头人还僵硬,配合他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和颤抖到快哭出来的声线,简直令人捧腹。秦淮看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吧!我就说很有意思的!”吕一哲骄傲地说,“我敢说,你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了!”   秦淮把相机怼回他手里,没好气地讲:“是啊,这么社死的日子,下辈子我都忘不掉了。”   安静片刻,吕一哲忽然说:“你笑了就好了。”   秦淮盯着远处的树尖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意思?”   “枭遥休学以后,你心情一直很不好吧?我们都看得出来。”吕一哲说,“羽毛球你也不打了,散步你也不散了,每次去你教室找你,你都窝在垃圾桶旁边发呆……”   秦淮忍不住辩解道:“什么叫窝在垃圾桶旁边?只是卫生角恰好在我座位后面而已!”   “哦,好吧,”吕一哲重新说道,“每次去你教室找你,你都窝在卫生角旁边发呆——”   秦淮:“……算了。”   “我们是真愁啊!你小子整天都闷闷不乐的,抑郁了怎么办啊!”吕一哲活像个老母亲,一下一下拍着膝盖,语重心长地道,“所以就想着,趁运动会把你拉出来,放放风,溜达溜达,别整天蹲在你那个垃圾桶——哦不是,卫生角里……”   秦淮长长叹出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的,”他说,“只是天气热了,懒得动。”   吕一哲点了点头,也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你最好是啊——不过其实我也挺想看你社死的。”   秦淮刚到嘴边的感谢话生生停住了。他干笑了两声,一拳打在吕一哲肩膀上,怒道:“滚!蛋!!”   吕一哲哈哈大笑,跳起来躲开了。   【作者有话说】   吕一哲,一款非常暖心的可爱小朋友。 第80章 大雨   之后的几天,时含沙不怎么来教室里坐班,基本都让值日班长负责管纪律。如此,学生们的胆子也稍微大了些,甚至都有人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摆在桌面上看动漫——不出意外,最后被从窗外经过的郝主任给没收走了,还喜提一份三千字检讨书。   吕一哲还是坚持不懈要拉着秦淮一块儿出门,要他一同见证罗京和丁斯润的社会性死亡时刻。丁斯润对此表示强烈抗议,但最终抗议不成,还是戴着她那顶爆炸假发去和陌生人搭讪了。几个人从见面起就开始笑,一直笑到临近傍晚各回各班才停下。秦淮真心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腹肌都要练出来了。   虽说有校级活动,可晚自习还是不能少的。白天都是自习,除了任课老师们偶尔会来讲题,其余时间都是空的,抓紧一些的话,晚自习前就能把作业写完。但秦淮怕自己晚上没事做,无聊,就留了些不用动脑子的作业——例如誊抄错题或者订正古诗词听默写这一类的——手上有事情干,就不至于再胡思乱想了。   吕一哲其实说得不错,枭遥走了,他的情绪就一直不太高。说实话,秦淮自己也说不清这算什么——算失落吗?算不上吧……难过?不知道,应该也不算吧。如果用矫情一点的话来说,大概就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枭遥一块儿带走了一样。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水杯,拧开,喝了一口温水。   不想这些了。   /////   运动会的最后一天,罗京和丁斯润作为班委,去学校的阶梯教室里开会了,四人小组就剩下了秦淮和吕一哲。秦淮想着,反正吕一哲的视频素材也拍够了,也不用再溜出去了。   可听着玻璃窗外传来的操场的音乐声和广播声,他居然有些坐不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在外头玩疯了。   秦淮将手中的圆珠笔在手指间转了几圈,纠结几番,最终还是放下笔,从桌兜里拿出了吕一哲的相机和摄影证——这是昨天晚自习的时候吕一哲拿过来的,说是他最后一天有比赛项目,可以戴着号码牌下去,这些东西就放在他这里,秦淮要是想下楼,可以带着它们名正言顺地走。   他把摄影证往脖子上一挂,走到讲台旁登记完,便大摇大摆出了教室的门。   好巧不巧,刚一出去,迎面就撞上了时含沙。   时含沙手里抱着一沓卷了边的卷子,秦淮扫了一眼背面的大题,想起来这是今天早上刚收上去的作业。   见到秦淮,时含沙有些意外地“诶”了一声,而后看了眼他手里的相机,说道:“你去给同学拍照啊?”   秦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时含沙点了点头,笑着调侃:“今天的理由还挺像样的。”   闻言,秦淮瞬间明白过来,脸颊一红,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老师……”   时含沙却不以为意地空出一只手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行啦!老师知道你们坐不住,这两天钻空子逃自习的可不止你一个——下去玩儿吧,注意安全噢!”   闻言,秦淮点头如捣蒜,眼睛都不敢抬,飞快说了句“谢谢老师”,就“咻”地一下跑走了。   下午一两点,正是一天最热最晒的时候。秦淮贴着树荫的区域走,躲着太阳进了体育馆。   他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这里视野好,基本能看清楚整个操场,而且现在这个点,这里晒不到太阳,也算是一块“风水宝地”。秦淮整了整衣领,抱着胳膊望着跑道上穿着各色运动装的学生们,思绪又渐渐飞远去——以前他也是坐在这里,身边是怎么撵都撵不走的枭遥……啊,怎么又想到他了。   秦淮抬手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低下头,开始捣鼓手里的相机。   吕一哲的这个相机并不是什么非常专业的设备,没有特别显眼的特别突出的长镜头,就是比较轻便的款式,按键也不复杂,基本摸索摸索就能弄懂,而且去年秦淮也借用过,对操作还算熟悉。他打开拍摄模式照着旁边的草丛试拍了几张,而后摁下回放键,查看刚刚拍下的照片。   其实几棵半死不活的草也没什么可拍的,他就是单纯没事儿干。   翻阅照片时,他没注意是前一张还是后一张,直接摁了左边的按键,画面跳转,显示出内存卡中存储的第一张相片。   这是一张模糊到认不清人样儿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姿势怪异,几乎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若不是看背景是在学校的操场,秦淮差点儿就该以为这是什么鬼片儿的截图了。他记起来,这是去年运动会时他给吕一哲拍的,当时这照片被他本人看见以后,还破防大叫了半天,说这死样儿绝对不是他。   这么久以前的照片了,吕一哲居然还存着,也没转出去。   回忆起趣事,秦淮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继续翻到下一张。   这张照片延续了上一张的风格——极致的随机抓拍和抽象构图。秦淮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拍成这个样子的。   不过进步也是有的……比如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知道怎么开运动模式了。当然,在他的手里,开或不开运动模式,只会影响“丑得清晰还是模糊”这一个因素。   画面里,罗京的马尾辫高高甩起,两只胳膊抬着,跟在空中抓什么似的,十指用力地蜷起。她整个人跳得极高,小腿肌肉因用力而紧紧绷起,线条阴影硬朗得感觉能一脚踹翻八座石狮子。秦淮记得,罗京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满脸嫌弃挡都挡不住,还非说这不是她。   想来也是,就秦淮这个拍照技术,大概也没有谁看到他拍下的照片会愿意承认那是自己。   再后面几张都是罗京,有站着的、坐着的、喝水的、擦汗的……都是吕一哲拜托他拍的。   “哔——”   听见吹哨声,秦淮下意识抬眼往远处看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个闲人以后,这才重新低下头,继续摁动相机上的按钮往下翻看。   翻过几张戴着奖牌的学生们的合影之后,秦淮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着脑袋,盯住屏幕上的画面,一双眼忽然失了神,变得水亮亮的。   显示屏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个戴着红袖标的学生——皮肤白得近乎病态,在阳光下那么刺眼;直顺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遮眼睛,几缕又翘起来,削弱了几分阴郁,显得鲜活许多;白净的校服整整齐齐穿了一套,拉链从底下拉到顶上三分之一处,很规矩。照片里,光线太强,人物看不清脸,五官都被阳光模糊去了。   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没动。   忽然,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声喊了一句“下雨了”,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像石子儿般砸下来,毫无预兆,来势汹汹。   夏天都过去了,这雨却还是和七八月份的一样,不讲道理。   面前屋檐外的水泥地显现出一颗颗深色点痕,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雨点紧挨着落下,彻底将地面涂成了深灰色。秦淮抬起头来,眼睛里也正下着一场被染灰的大雨。   操场上的学生们捂着脑袋边笑闹边逃窜,偶尔能听见几声狼狈的大叫。主席台上的老师拿着麦克风宣布运动会暂停,让带班老师将学生们领回教室,等雨停再说。   大雨。这是一场榆海少见的大雨。 第81章 遍布离别的夏天   缺少锚点的日子过得那样迷糊,几场考试几次假期,转眼教室里就挂上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平日里再闹腾的学生也不作妖了,课间时教室里趴倒一片,全都在补觉。   秦淮也不例外。   课业压力越来越大,感到吃力的同时,他又清晰地从自己的成绩条上看到自己与他人的差距,难免在有些时候的晚上焦虑得睡不着觉。可再怎么样也是要学的,秦淮想,再熬一熬就结束了,总不能在最后的这几个月里前功尽弃吧。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老师们拖堂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都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一小时来用。于是,休息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睡眠不足的孩子们个个儿像是吊着一口仙气才能睁着眼睛坐在教室里。时含沙好多时候看得不忍心,却又不能做什么,只好多给学生们买点吃的,口头鼓鼓劲。   高考的前一个星期,秦淮病倒了。   他不是个容易生病的人,可往往这样的,一病起来才不得了。最紧张的复习周里,他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却谁都没告诉,也不请假,更没去医院,硬是靠着一板退烧药撑了过去。   考完试的那天,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全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秦淮很晚才出学校,出来时,手上还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那里面是他高中三年以来所有的书,重得要三个人合力才能勉强抬起来。   “考完试,淮淮就是个大人了!”徐华乐呵呵地关上后备箱,狼狈地扯着POLO衫的领子抹了一把热汗,道,“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吃大餐!淮淮想吃什么?随便提!”   秦淮虽然退了烧,但病还没好透,这两天仍旧没什么胃口。可听见徐华这话,他忽然有些犹豫起来,低着眼抿了抿唇,道:“我想想。”   “好!那你慢慢想!不着急!哈哈!咱们不着急——”   晚上,徐华开着车,带全家人一起到了东街。秦淮说,想来这里的“桐乡人家”吃。   小饭馆儿生意很好,屋内坐满了,就在门口的空地上摆桌椅招待客人。秦淮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位了,转了两圈,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位置。   这桌客人刚走,桌面都还没有收拾。反正也不着急,一行人就坐着,打算先点菜。   徐华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喊了声:“服务员!点菜!”   话音落下,立马有人接了句“诶”,接着,一个穿着围裙的小姑娘着急忙慌跑了过来,把手里的菜单放到桌面上,道:“吃点儿什么?”   秦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那服务员有所察觉要向他望过来时,他才收回目光,呆呆地抠了抠手指头。   他纠结似的绞着手指,半晌,等那小姑娘拿起菜单要走了,他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问道:“你们老板娘今天在吗?”   服务员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忙弯下腰连连道了两声歉。秦淮没料到这事儿会这么发展,也跟着一愣,而后慌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问问……”   事已至此,他觉得,现在也不太适合再接着追问。于是秦淮没再说什么,低头管自己看手机了。   徐华点了一大桌子的菜,大多都是秦淮和秦漾爱吃的。两兄妹口味相似,不吃鱼不吃虾,也都比较清淡。徐华和秦家驹两个大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孩子们的碗里夹菜,秦淮兴致不高,吃得慢,面前碗里的肉和菜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刚矮下去一点儿,就又堆了起来。   账是徐华和秦家驹去结的,不出所料,两人在收银台前你拉我我拉你,正抢着买单。秦淮本来不想上去掺和,反正现在家里就这两个大人,这样的场景往后肯定更多,他要是开口,以后估计每一回都要把他喊去做决定了。可他站在饭馆门口吹风的时候,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大大咧咧地说:“哎呀!稍等哈,叔!我再算算。”   于是秦淮就这么鬼使神差地重新进了饭店的门,走到了收银台前。   查燃还是一套休闲打扮,宽松T恤配五分大裤衩,长发随意在脑后挽一个松松散散的丸子——从前秦淮在这饭店里第一次正式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收拾的。   余光看到有人来,查燃下意识招呼了一声,接着抬起头。   在对上秦淮的目光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接着,她又很快笑了。查燃站起身来,张开手向后梳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刘海,道:“秦淮?”   听见这老板娘喊出自家小孩的名字,徐华和秦家驹顿时停下互相拉扯的动作,齐齐看向秦淮,用眼神无声地问:“谁呀?”   秦淮解释了一句:“这家的老板娘是我朋友的姐姐。”   “噢——”   两个大人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又开始推搡,继续争辩“由谁来买单”这个问题。秦淮看他们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查燃。   查燃也正看着他,似乎猜到了他想问什么。她把手里的计算器归零后放到一旁,问道:“你是不是想来问我枭遥的事情?”   秦淮点点头,应道:“嗯。”   他以为,查燃是枭遥的亲人,平时看起来关系也很不错,应该是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查燃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对他说:“过去这么久了,具体的我也不好说,爸爸也没提。”   听见这话,秦淮几乎有些脱力地撑在收银台的台面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姐姐,有办法联系到他吗?我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他都没回。”   “噢!有一个座机的电话号码,我写给你。”   查燃说着,从桌面角落里的一堆草稿纸里撕了一张,打开手机通讯录,对照着上面的号码誊抄了一份,递给秦淮。她道:“虽然我也不清楚怎么了,但你可以放心,不会出事儿的。现在法治社会嘛,对吧?”   虽说不是亲姐弟,可查燃这安慰人的风格和枭遥还真是如出一辙。秦淮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说道:“知道了,谢谢姐姐。”   /////   返校的这天,学校里的学生们分成了两拨——一拨是高一高二的,穿着校服,理着符合规定的发型;另一波是已经高考完的高三学生们,穿得各有风格,也有人的头发已经染成了鲜艳的颜色。对此,德育处的郝主任生怕还没毕业的孩子们的心思被带跑,一大早,那穿着小高跟烫着泰迪卷发的胖胖身影就在校门口站着检查了。   秦淮自然是没折腾什么,可他身旁那几个简直就像成了精的花孔雀,一个比一个抢眼——其中一只花孔雀是吕一哲,他把头发漂成了浅金色,还特地吹了一个非常霸气的三七分刘海,据他所说,他前两天顶着这个发型出去吃饭,被四个路人要了联系方式;另一只花孔雀是罗京,长发染成亮红色,烫了个大波浪卷,虽然穿的是最简单的白衬衫配牛仔裤,整个人的气质却相当出众,有了红发的加持,就更加显眼。   丁斯润在旁小声提醒:“我听一班的班长说,今天郝主任在校门口蹲人!”   吕一哲不以为意地摊手道:“我们都毕业了!”   罗京想了想,忽然说:“要不我们翻墙进去吧!”   秦淮脱口反驳道:“要翻你们翻,我要走大门。”   和他一样没有染发的丁斯润附议道:“我翻不动,我也走大门。”说罢,她有些疑惑地问:“虽然郝主任在抓,但戴个帽子进去不就好了?再怎么说我们今天就毕业了,总不能再给我们吃处分吧……干嘛非得翻墙啊?”   罗京给出的理由朴实无华,她道:“因为我高中三年一次都没有翻过!反正你也说了,今天就毕业了,翻一下,体验体验!”   丁斯润眨了眨眼,没能说出话来。   “那你们走大门吧!我去旁边爬栏杆!”罗京从手腕上取下皮绳,抬手将长发扎起,转头又问吕一哲,道,“你呢?你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吕一哲愣得像个被驴踢坏了脑袋的傻子,“呃呃哦哦”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会翻墙呀!”   没想到罗京听见这话忽然一笑,随后坦白道:“其实我也不会!哎——翻一下就会了嘛!”   吕一哲挠挠后脑勺,犹豫片刻,最终道:“那我跟你走!翻墙!”   本来这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可丁斯润半路反悔,转头就钻进树丛里,要去找罗京,说自己也想翻墙。秦淮孤零零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了半天,才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叹了一口长气,跟着钻进树丛里了。   榆海中学没有围墙,只有围栏——高高的黑漆防护栏,顶上还是尖的。罗京是学生会纪检部的学生,偶尔早读时候在学校里巡逻的时候抓到过几个迟到爬栏杆进学校的学生,因此她很清楚哪个地方可以钻空子,立即就带着身后几人摸了过去。   “就这儿!”   罗京挽起袖子,抓住护栏,脚一抬就往上踩,动作利落得好像她才是那些经常迟到只能从这儿溜进学校的学生。   考虑到丁斯润穿的是裙子,确认不会走光以后,罗京就把自己用来扎头发的皮绳拿下来,递给她,叫她把裙边束起来,免得被栏杆的尖尖头钩住,不安全。怕丁斯润力气不够,她就靠在防护栏里侧,抬着手,时刻准备接应。幸好小姑娘只是看着文弱,动作还是很敏捷的,裙边一扎,爬上爬下快得不得了。吕一哲脱口就夸她“猴王转世”,结果被猴王当脑门儿砸了一石头,爬墙的时候还堪堪踩空,吓得他差点儿哭出来。   秦淮也是第一次翻学校的防护栏,看了前面几个人做示范,他心里模糊有个底儿了。他两手一抓,右脚一踩一蹬,左脚再往上一踩,十分顺利地到了顶端。   然而,秦淮是不可能不倒霉的。他刚准备翻身调转方向,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子朝这里喊:“是谁!谁在翻墙!哪个班的!”   秦淮惊了一跳,慌里慌张就往下跳。所幸其他几人还算讲义气,一个都没跑,七手八脚把他接住,这才咋咋呼呼地往小路跑。   “哎!不是——喂!放我下来啊!”   没有人注意到秦淮的呼喊,几个人跟逃命似的,扛着秦淮头也不回地跑,谁都没顾上把他放下来。秦淮像只即将散架的木架子,说话的声音都被颠得断断续续了:“不是——我说——放!我——下来——先——”   身后,郝主任还穷追不舍地跟着,大叫道:“别跑!停下!哪个班的!还奇装异服!染头发!站住!站住!!!”   几个人跑得更快了。   秦淮感觉自己的早饭已经到了喉咙口。   “放——我下来——”   五分钟后,四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德育处郝主任的办公室里。没过多久,两个班的班主任都被叫了过来,几个老师交涉片刻,看在学生们已经结束高考的份上,总算是放过了。   时含沙出了办公室就开始笑,边笑边在自己学生的脑袋上敲。   “你们呐!最后一天了还要给老师找事儿!”   回到教室,班里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到了。听说,那些空着的座位的学生有的已经出去工作了,有的已经去国外读书了,简单来说,就是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原来,真的总有人会脱离大众认为的“应该走”的那一条轨道,去寻找自己生活的方式。   等铃声响起,时含沙走上讲台,开始宣读今天的流程安排。和此前的每一次一样,她照着学校下发的时间表,跟学生们讲要做的事情,可今天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走调,不晓得是为什么。直到时含沙抬起头来,学生们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哭了。   “真丢人,我个老师居然比你们还先掉眼泪,”时含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道,“你们忘记吧!重来!”   以往,学生们总是很配合,可今天,有人大喊了一句“不忘”,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和,最后,所有人都在说:“不忘!”   时含沙拍了拍讲台,道:“你们叛逆期这么晚啊!”   “是——”   时含沙吸了一下鼻子,转过身去,半晌没说话。   她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第一次带一个班,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什么话都还没说呢,就先泣不成声了。说到底,她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老师别哭啦——”   “老师我们会回来看你的——”   “老师你要不要纸巾呐——”   学生们七嘴八舌开始安慰,还有几个人拿着一大包抽纸冲上讲台,都被时含沙给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闹,可是闹着闹着,所有人都在流眼泪。   最后的最后,随着一声整齐响亮的“毕业快乐”,十七八岁完美又遗憾的青春,落下帷幕。   外头的世界郁郁葱葱,这是一个遍布离别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病了半个多月终于倒下了…之后几天休息一下不更新。祝小宝们五一快乐呀! 第82章 二十五岁冬   这些年入了冬的平坛冷得不像话,前段日子甚至连着下了三天的雪,镇上本来路就窄,这会儿积雪一堆,更是不好通车了。   “唉唉唉!让一下!都让让!”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姑娘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她穿着厚厚的面包服,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球。不过即便如此,她的动作也依旧很灵活,丝毫没有被厚重的衣物影响。   她拉开路中央那辆小皮卡的车门,对车里的人道:“下来!”   车门一开,寒气扑面而来。驾驶座上的人眯了眯眼,将身上的绿色军大衣裹严实了一点,弯腰下了车。   这人目测年龄二十五六,个头很高,却不壮,哪怕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觉得臃肿,一件宽大的军大衣披在身上,倒还显得有点儿空了。他皮肤偏黑,大概是太阳晒的,比小麦的颜色还深。   他抬起头,对那刚上了车的姑娘说:“小谭老板,那我先回去了啊。”   车里的女孩儿探出头来,凶道:“不准!”   “为什么?”   “秦淮你个狗贼你还好意思问!”那姑娘骂道,“真不知道你驾照怎么考的!这个月第几次给我车干沟里了!啊?”   秦淮挠了挠鼻尖,没底气地说:“这两天下雪……”   “太阳能把人照死的天气也不耽误你!我谭休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信你的鬼话!”   那姑娘越骂越起劲,声音也越发大了。秦淮偷偷瞟了几眼正在围观的群众们,而后转过身去,一边挥手一边说:“别看了别看了!别看了!散了散了都散了啊!”   有人赶了,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没了兴致,陆续讲着黏黏糊糊的方言离开了。   谭休休猛踩了两下油门,小皮卡“轰轰”响了两声,终于从路边的沟里爬了上来。她探出车窗,对秦淮道:“上车,回果园!”   一路上谭休休的嘴巴都没停过,除了批评秦淮的开车技术就是批评秦淮的开车技术,甚至扬言道:“你要是哪天能把车开正了,不压线不掉沟里,我都跟你姓!”   秦淮无言以对。   平坛最大的果园是谭家的,种的是香松,当地最有名的特产。谭休休平时不在果园里待着,也不怎么管果园的事情,她自己有自己的餐馆要看,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子,这两年还和一个美食区的自媒体博主在合作,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春节前后这里游客不多,谭休休的爹妈又正好出去旅游,事情不多,就暂时交由她来打理。   “再两个月就春天了,”谭休休说,“这两年收成都不是很好,香松也不好卖,囤了一大批在园子里,你想想办法,年前把那些卖完。”   秦淮点燃一支香烟,摇下车窗,道:“年前?就给我就一个月的时间啊?”   中央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随着车身的颠簸晃晃悠悠。谭休休向副驾驶的人伸手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说道:“那不然怎么办?过完年,那批果子就要压坏了。”   “卖货我专业不对口啊,”秦淮伸手替她点火,打火机清脆的响声过后,他靠回座椅的靠背,深深吸了一口指尖夹着的香烟,道,“你那个女朋友呢?”   谭休休没看他,一手稳住方向盘,另一手向窗外弹了弹烟灰。她问:“怎么了?”   “她不是美食区的博主吗?你跟她讲讲,让她帮你打个广呗,”秦淮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谭休休白了他一眼,道:“少打我们小媛的主意,她这几个月在国外忙着呢,没空理你。”   秦淮笑了一声,歪着脑袋靠在车窗边上,没说话了。   两人回到果园,正好见到大人们从棚子里出来。秦淮下车,快步走到外公旁边,又和旁边的几人聊了几句,就和外公一块儿往门口走。   平坛地方偏,公交站也格外简陋——镇中心的站台还好,还算正规,和城里的没多大区别,可这山沟沟里的就不一样了,连顶棚都没有,只有一块竖在路边的铁牌子,牌子上标了会在这里停靠的公交车的号码和基本路线,就没有别的信息了。   天色开始暗了,气温又开始降低了,秦淮将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包住脸,好稍微再暖和点儿。   “淮淮,又抽烟了?”   听见外公冷不丁开了口,秦淮顿时有些心虚。他把脸在衣领里埋得更低,道:“没有。”   “现在大了,连阿公都骗了。”   秦淮不说话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他也不记得了。就好像一支烟燃尽了跟着下一支,从最初会难受会头晕,到现在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秦淮忽然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外公叹了一声气,说:“淮淮,阿公知道侬事情多,忙——要不这个礼拜你就不来果园了,在屋里休息好嘛。”   秦淮摇了摇头,说:“不用。”   回到老房子,他走上二楼,收拾了一下东西,又重新出了门。   外婆外公住的这房子已经太多年了,怎么看都不够稳固,甚至要在一楼的门口多撑两根树干当承重柱,实在是不适合住人。新房子秦淮已经找到了,就在镇上,虽然也是旧楼,但好歹更安全一点,这两天正在谈房租的事情,估计这个星期就能签好合同入住了。   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秦淮已经有些乏困,没什么精神。他和房东最后协商了一些事宜,确认没什么问题以后,约定明天就签合同交房。   又做完一件事情,秦淮感觉肩上无形的压力又少了一些。他在街上站了会儿,直到脸颊都被冷风吹红,这才动身,朝西街去。   西街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馆,老房子开火不方便,有时候太晚了他一个人不好做饭,就会来镇上的这家面馆吃。来的次数多了,秦淮就是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掀帘子进门坐下,老板娘都知道他要什么,转头就吩咐后厨去做了——他总是只吃一款口味。第一次吃什么,往后也一直吃什么。   热腾腾的汤面很快就端到了他的面前。秦淮从桌面边边上放着的餐具筒里取了一双一次性筷子,而后把那廉价到比纸还薄的包装纸撕烂丢进脚边的垃圾桶。他将那双粗糙的竹筷捂在手心搓了两下,这才终于准备开动。   面是现打现拉的,粗细不一,口感倒是劲道,混着一口鲜汤嗦进嘴里,别提有多香了。秦淮吃一口面,喝一口汤,微烫的温度顺着喉管暖进胃里,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再没有比在冷冬的夜里喝一口香喷喷的热汤更幸福的事了,秦淮想。   他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餐巾纸——小餐馆里的纸巾手感廉价而粗糙,薄得不用扯都能破,但秦淮并不在乎。他把纸叠了两番,攥在手里,而后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视频软件,开始寻找自己用来下饭的“电子榨菜”。   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是要看些什么,时间才过得快一点。   很快,他选好了要看的剧集,这才从口袋里掏出蓝牙耳机,戴上,再点击播放,将手机横放在桌面上,靠着后头的醋壶。   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一部年份有点久了的动漫,人物都是豆豆眼,画风清奇又可爱,不过战斗特效还是很炫酷的,剧情更是出乎意料的好。秦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突发奇想要开始看这部动漫的,好像只是某一天忽然想起来,于是就搜着看了。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画面里,主角正在蓄力最强一击。眼看就要到最精彩的部分了,这时手机却忽然一震,接着跳出来电界面。秦淮有些扫兴地“啧”了一声,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摁下了接通。   他的语气掩饰不住的不耐烦:“小谭老板什么事儿?”   “你一天天你就这个死态度,”电话那头的人顺口怼了一句,而后正色道,“我刚接到消息,这个月底有一群小朋友要来果园玩儿。我思来想去,你年纪最小,和他们最有共同话题,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派发给你吧——”   秦淮嗦了一口面,问:“小朋友们多大?”   “最大的小学三年级。”   秦淮还以为她口中的“小朋友”是指初中生或者高中生,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年龄段的学生也算“小朋友”了。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说是“小朋友”就真的只是小孩儿。沉默片刻,秦淮眨了眨眼,辩道:“姐,我二十五了,你是怎么觉得我和这些比我小一轮还多的小孩儿有共同话题的?”   手机听筒里也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被他给说服了。   两秒钟后,谭休休说:“月底工资给你加两百,能不能干?”   秦淮喝了一口汤,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技术人员,只会算数据做表格分任务,不会带小孩。”   “加五百。”   “不是钱的问题,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和小孩讲话……”   “一千。”   “不是,我是说真的——”   “两千。”   “……成交。”   【作者有话说】   小鸟和淮淮马上就可以见面啦…! 第83章 回来   从面馆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秦淮双臂环抱胸前,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却依旧觉得有些冷。   他莫名怀念起夏天来——人总是这样,夏天的时候想着冬天,冬天了又念着夏天。宁愿热得一身汗,也不想在凉飕飕的夜风里打哆嗦,秦淮忍不住想。   回到老房子,家里两个老人都已早早睡下。秦淮怕吵醒他们,动作放得很轻,拿上换洗衣物去楼下的洗浴房里洗了澡——这洗浴房是由一间柴房改的,秦淮大学毕业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老房子添个正儿八经洗澡的地方。   热水淋在身上,寒意瞬间被驱散。秦淮抹了一把脸,又顺手向后梳到后脑勺。短发被打湿,刺猬被毛似的竖着。   他的目光落在淋浴间外的那只吊在天花板上的旧灯泡上。灯泡用了好多年,玻璃罩上积了一层灰,把灯丝亮出来的光都蒙暗了。   秦淮似乎出了片刻的神,发愣似的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来,挤了点沐浴露往身上搓泡泡。   洗完澡收拾完,已经将近夜里十二点半了。秦淮拖着步子回到楼上,钻进被窝。   天冷,棉打的被子似乎吸了潮,贴在皮肤上又凉又冰,还压得很重。秦淮侧躺着缩成一团,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捧着手机的手,打算等被窝暖和点儿了再睡。   一整天下来,他的社交软件安静得像是断了网,什么新消息都没有,为数不多的小红点还是从前关注的一些公众号发来的推文。秦淮一一将那些红点点掉,而后盯着微信消息栏的界面,又一次发起呆来。   后两日,秦淮请了假,准备回榆海接秦漾。小姑娘今年大四,找工作忙,虽是实习,但也不轻松,一直折腾到快过年了才得了闲,连夜提着行李箱回了榆海。兄妹俩通了电话,秦漾说她能安排好行程,不用来接,秦淮却怎么也不松口。两人争了半个多钟头,秦漾才终于妥协。   谭休休虽然嘴上说着不再把车借给秦淮,可听说了这事儿,还是把车钥匙塞了出去。她对秦淮说:“我那小破皮卡不值几个钱,你开就完事儿了,大不了撞烂呗!反正有保险。”   她说得轻松,听在秦淮耳朵里却份量不轻。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走的那天把车钥匙放回了谭休休的办公室,事后谭休休问起,他就答是忘记了。   从平坛回榆海,路程不算太远,换乘两次公交车就能到,除了花的时间有点多还有些不方便,其他都还好。秦淮提前跟徐华打了招呼,粗略算了一下自己到达榆海的时间,叫他们在家等着就好了。   没有车还去接人,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个挺扯淡的事儿——既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又得多麻烦一个人跟着跑,简直多此一举。可秦淮就是对此十分执着,只要他能腾出时间来,无论如何他也要亲眼看着秦漾坐上去学校的高铁或亲自陪着她回家。有时候徐华和秦家驹都觉得他是担心过度了,想劝他,却又劝不动。   因为秦淮总是说:“我不放心。”   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坐车,不放心对方一个人搬东西,不放心对方……走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总是要在秦漾走之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这个词似乎成了他的梦魇,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出现。   回来。   太多人与他交集之后又分开——有的人像一阵秋风,顶多刮走几片枯掉的落叶,可有的人却像一把开了刃的玩具刀,没有多锋利,但用了力也能割破皮肉。它剜过的伤口切面粗糙,多年以后好了,也难免留下一块狰狞的烂疤。   回来。   可是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妈妈回不来,十七八岁的那段日子回不来,某些纯白晦涩的心事也回不来了。   时间总推着人们头也难回地长大。   /////   秦淮刚走到老小区门口,就看见三个身影在大铁门旁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没等他走近,最中间那个影子就动起来,一边挥手一边朝他跑来。   “哥!”   秦漾的头发剪得很短,乍一看像个男孩儿。路灯下,她笑得很灿烂,几乎是飞一般冲过来,扑进了秦淮的怀里。   秦淮不住向后踉跄了半步。   “跑什么,”秦淮顺手轻轻拍了一下秦漾的后脑勺,道,“摔了怎么办。”   秦漾嬉皮笑脸地说:“反正摔不死!”   “少说这种话……”   接着,徐华和秦家驹也快步走了上来,撕膏药似的把秦漾从秦淮身上剥了下来。两个大人说话就沉稳多了——虽然也沉稳不到哪里去——问他在老家好不好,天气冷不冷,穿得暖不暖。秦淮一一作答,笑着应付过去。   榆海临水,夜晚的温度就舒服多了。秦淮没穿他那件起了球的绿色军大衣,特地换了一身看起来还算体面的皮面短棉袄——这是他整个衣柜里最漂亮的冬季厚外套,平日里跑来跑去的,他都舍不得穿,怕刮坏。   四个人嘻嘻哈哈一阵,才终于一起朝着回家的方向走。   秦漾颇为兴奋地跟秦淮讲起她这一年见到的新奇的事和人,例如学校里的奇葩行为艺术家、新公司里一天跑二十趟卫生间的摸鱼王……还有一个天天给她送花,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要追她的花花公子哥。听到最后一条,秦淮警觉地竖起耳朵,忍不住追问道:“追你?谁要追你?Alpha还是Beta?个子多高?是哪里人?靠不靠谱?面相怎么样?你有没有照片,我改天找个会看相的给你算算——”   秦漾挠了挠耳朵,打断他,道:“哎呀,就是我一个学长,选修课上认识的……”   秦淮敏锐地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为情。他眯了眯眼,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她:“你刚刚不是还说他花花公子哥?”   “夸张手法嘛……”   秦漾低下头去,觉得自己不该把这事儿跟秦淮说的。秦淮向来不放心她,甚至都到了有些“担惊受怕”的程度,这会儿估计心里又忍不住担心她被骗,肯定不好受了。   想到这里,秦漾已经做好了听秦淮唠叨的准备,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秦淮沉默了很久,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说:“你自己心里有分寸就好。”   除此之外,多的一句也没有。   秦漾有些意外地瞄了他一眼,瞥见了他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   也许是看错了,她想,秦淮不是一个容易落泪的人,更何况这根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在家歇过一晚以后,一行人才终于合上行李箱,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徐华那辆小轿车的后备箱里。临走之前的几个小时,秦淮借口有点事情,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了几圈。   说是“漫无目的”其实并不准确,他模模糊糊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却怎么都记不起来,没法准确地说出口。   记不起来。   秦淮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总是前一秒在想的事情,后一秒就忘了。   他站在路边缓缓点上一支烟。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响声,飘开呛鼻的气味,咬破爆珠,烟嘴里弥漫开清甜的果香。可秦淮忽然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烟雾吸进肺里,那么索然无味。   这支烟一半都没燃到,就被他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掐灭了,折断,丢进垃圾桶里。   一辆公交车“轰轰”地开了过去,秦淮被这声音吸引,抬眼,看见那辆车上熟悉的编号,顿时有些恍惚。他好像忽然被时间拉回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某个接近傍晚的时刻。   那时他好像在和什么人闹别扭,不论人家说什么,他都梗着脖子回答:“不知道。”   他那时怎么总是在跟人闹别扭。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去,而后他抬腿跨上那辆蓝色的共享单车,慢悠悠地踩下脚蹬。   路边绿化带里静止的树和草又动起来,从前往后经过他的视野。秦淮觉得自己该回家了,于是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前骑,打算到下一个路口时再掉头。   马路两边的街道熟悉又陌生,许多年过去了,店还是那几家,招牌倒是翻新了好几块,一眼扫过去,彩色的门头有的深有的浅,让一整条步行小街显得斑驳不堪。秦淮沿着这条道一直走,竟绕到他曾读过的高中来了。   榆海中学校内的大道也翻了新,两边的公告栏新刷了漆,红得醒目。现在不是开放时间,校外人员都是不让进的,因此秦淮只是在经过时多看了一眼,没有停留。   路过环着学校的那一片绿化带,秦淮一眼就在某两团灌木丛中间看见了一个浅蓝色的方形猫窝——他一眼就能笃定这是猫窝。秦淮记得,这个角落经常有流浪小猫,他还曾在这里给小猫们搭过房子——虽然那房子又丑又简陋,也不晓得后来有没有被环卫工人当作废品给收走。   如今看来,这里大概终于被什么好心人注意到了,让小猫们有了更安全的住所,也许再也不用怕下雨,怕刮风了。   秦淮依旧只是默默地多看了几眼,仍没有停留,回过头去,离开了。   /////   一行人是走高速去的平坛,没两个星期就要过年了,车流量不小。秦淮车技不稳,两个大人婉拒了他想要帮忙换班开车的请求,叫他在后座歇着就好。想到路程不远,走高速最多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秦淮就没再提这件事,靠在后座的车窗上静静听歌。   戴在耳朵上的这副有线耳机是他从高中用到现在的,一百块不到的小玩意儿,居然出乎意料的耐用。   秦淮将视线投去窗外,目光没有聚焦,不晓得是在想什么。   “嗡——”   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震,秦淮略有些迟钝地回过神来,掏出手机,解锁,发现是谭休休发来的消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又是一声消息提醒,谭休休说:“这是月底要来的那批小朋友的班主任老师的电话,你存一下。”   秦淮将那串电话号码复制,粘贴到了手机备忘录里。他调回聊天界面,回复了一句:“收到。”   片刻后,谭休休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秦淮瞥了一眼车窗外,低头打字道:“在路上了。” 第84章 枭老师   年底,果园里除了几个管事儿的,基本上没什么人在了——这时候本就是淡季,没什么游客,农人们也要回家过年。秦淮的家人们都在平坛,他不用走,谭休休就更不用说,这整个果园都是她家的。   “过两天就大年三十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要来,”谭休休打了个哈欠,半死不活地掀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丢给站在院子里的人,道,“订的菜送到了,在园区门口,你去接一趟。”   秦淮接下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点了一下头,转身推开院门出去了。   谭家的果园起初只是种植园,近来十几年才发展成景区,一边种农作物一边接游客,因此园区里有专门的住宿区,跟民宿差不多。秦淮一大早就被谭休休叫起来,跟其他几个来帮忙的年轻人一块儿收拾整理住宿区里的物资。   秦淮揉了揉眼睛,拉开谭休休那辆小皮卡的车门,有气无力地爬了上去。   好困,总是感觉没睡醒。   他抓了抓后脑勺,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启动了车子。   果园不允许外车进入,因此要是订了外卖或是其他什么需要送上门的东西,就得去园区门口拿。听起来是件很不方便的事儿,实际上却还好,毕竟园区里该有的都有了,游客们要什么走几步路就能买到,也就住宿区客人多需要采购大批食材的时候麻烦点儿,得专门派员工去门口接应。   园区内的大路很宽,皮卡车开上去,两边还有不小的空余。秦淮摇下车窗,在这短暂的几分钟路程里吹了一会儿风。   到达门口时,配送员已经等了一会儿了。秦淮下车帮了把手,将几箱新鲜蔬菜和肉类搬上皮卡,确认无误以后,给谭休休发了消息。   另一边,谭休休正靠着院子的篱笆门打电话,没看到他的短信。她笑得不明显,也不大方,像是一个在高中时偷偷早恋的学生在用学校的公用电话拨给喜欢的人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你回来了怎么没告诉我?我都没去机场接你。”   “惊喜?我要什么惊喜……没有,我不是不想你,我很想你啊,你的消息我每条都回了!只是这两天有点忙,年底有批客人要来……”   “真的吗?是你的校友?这也太巧了……不是一届的也不要紧啊,毕竟出了国,兜兜转转一大圈,现在又要碰上了,也是缘分。”   “我才没吃醋……姐姐要是喜欢别人了,我就跳河!好吧,呸呸呸……姐姐,我明天就去找你好不好?嗯——今天就能收拾完!”   “好啊,你要说话算话,姐姐——”   谭休休一边说着,一边忸怩地用脚上那双黄色马丁靴的鞋尖碾着地上的碎石子儿。她黏黏糊糊地跟听筒那头的人道了别,这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她一抬头,冷不丁对上秦淮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谭休休顿时臊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只憋出一句:“你……这么快!”   然而秦淮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像是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机械地说:“清点无误,确认消息发你手机上了,记得看。”   台阶都递到这份儿上了,谭休休赶紧顺着往下走,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故作严肃地“嗯”了一声,从秦淮手里接过车钥匙,道:“辛苦了。”   秦淮顺口回了句:“没事。”   “今天下午没其他事儿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   “明天上午九点,客运中心北站,别忘记了。八点十分,我在镇上村口等你,坐我车过去。”   秦淮应了声:“知道了。”   /////   老房子的天花板老早掉了漆,露出里面深灰色的粗糙毛坯,窗外的月光泄进来,照在上面,像照着几块丑陋的疤。秦淮侧身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困意。   夜未深,只是天色暗得早,不看时钟,就总让人误以为已经到了深夜。   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秦淮模糊听到秦漾正在说话,时不时还闷闷地笑两声——大概是在打电话吧,秦淮猜,大学时他的那些舍友在陷入恋爱时,就很喜欢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晚上,不厌其烦。   就近来说,他的小老板——谭休休——也爱打电话。   那个小小的通话界面就像有什么独特的魔法,能让每个附耳过去的人都变得轻盈可爱,如同一只房檐上的小麻雀。   秦淮愣愣地盯着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的那口旧时钟,秒钟拖沓地走着,像从时间尽头传过来的脚步声。他忽然从枕头旁摸出手机,眯着眼解锁了屏保。   电子屏幕的亮度即使调到最暗也没法让人立即适应,秦淮什么都看不清,却很快点开了微信的消息界面。他缓了一会儿,直到能睁大眼睛了,这才盯住置顶的某个聊天框,点了进去。   聊天界面只有一排又一排的绿色气泡——全是他发出去的,一条回复都没有。最近的一条来自去年的大年三十,到今天,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了。   ——“新年快乐。”   那条绿色小气泡里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秦淮良久没动,半晌,他叹出一口长气,将手机倒扣在胸口。   电子屏幕刺眼的光被遮住,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的眼睛再一次被黑夜淹没。秦淮忍不住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电话的提示音从“正在通话中”变成了“已停机”?为什么从来不回复消息?为什么朋友圈的最后一条还停留在七年前的某次黄昏?后来的日子呢?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秦淮的头忽然又痛起来。他解锁屏幕,将这条消息框取消了置顶。   摁下“取消置顶”的下一秒,这条消息框在主页面里消失了。秦淮立马感到后悔,紧抿着唇将消息列表向下划了很久,才终于再次看到那个黑色的头像。   重新将它设置为置顶的那一刻,秦淮莫名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挽回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将消息列表划回最顶上——属于黑色头像的这条消息框在置顶列表的最底层,与其他人相比,它显得那么突兀。   可是没关系,秦淮想,能看见就行。   不要被淹没,不要被埋下去。   其他都没关系。   再熬几天,就又可以对他说“新年快乐”了。   直到后半夜,秦淮才勉强睡着。说是勉强,是真勉强,凌晨四点以后,短短一个钟头醒了三四次,每次都以为自己睡过头,可每次看一眼时间,都发现其实才过去十几分钟。   半梦半醒间,他迷迷糊糊揉了一把眼睛,感觉手上湿乎乎的,大概是眼泪。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总之醒来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次日一早,秦淮在闹钟响起之前就起了床。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随便从柜子里挑了一套看起来还算利落的衣裤,穿好,而后拎起挂在床头的一条红围巾——这是秦漾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是小姑娘亲手打的,围巾的末端还缝了一只HELLO KITTY的小玩偶作为装饰。穿戴整齐,拿上手机和钥匙,秦淮便出门去了。   冬天,七八点钟天才开始亮。   秦淮蹲在村口的马路边,眯着眼看向远处还遮在晨雾里的山丘。平坛这里满山都是竹子,冬天也绿着,下了雪,雪堆在竹枝上,压得很低。   雪是昨天夜里下的,秦淮做梦的时候。   谭休休没多久就到了,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十分钟。秦淮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就靠着颈枕开始闭目养神。   “你怎么一大早就抽烟啊,身上一股烟味儿,我这里都闻得到,”谭休休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问道,“吃早饭了吗?”   秦淮将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了些,道:“没饿。”   “没饿就不吃啊?年纪轻轻,这胃迟早要被你折腾坏……”谭休休说着,从车门边的兜里拿出一包切片面包,丢给副驾驶座上的人,说道,“车里只有这个,不管你饿不饿都吃点,至少垫巴垫巴。今天估计忙,没时间给你加餐,熬也得熬到中午饭点,跟客人们一起吃。”   “嗯,”秦淮应了一声,把面包揣进怀里,抱起胳膊,似乎并没有要现在吃的意思,他道,“谢了。”   出发时间提前,路上谭休休就开得慢了些。车子一路平稳,偶尔晃悠两下,再听着车窗外闷闷的风声和谭休休时不时轻轻哼起的歌,很是助眠。秦淮渐渐有些困了,在围巾里蹭了蹭脸,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小睡一会儿。   谭休休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喂?唉!老师,”秦淮听见谭休休接起电话,说道,“诶对,就到北站……啊,不好意思他可能是忘存了,诶,对——我回头跟他说一声哈。好好好……我们马上到。”   电话挂断,谭休休放下手机,对副驾驶的人道:“那个老师的手机号码你存了没啊?人家打给你都打不通。”   秦淮闭着眼,沉默了会儿,大概是在回忆,半晌,他声音有些懒散地说:“忘了。”   “忘了你就快存上啊,省得人家老师又找不着你——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这一班小朋友你要帮我带好的,”谭休休转动方向盘,利落地拐过一个弯,道,“还有你那个免打扰,白天就别开了吧。电话打不通,消息看不见,还不如给你写信呢……”   “知道了——”   车内安静下来之后,困意再次上涌。秦淮歪着脑袋抱着胳膊,迷瞪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车子似乎拐进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接着,主驾驶的门开了又关上——大概是到了。   秦淮花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拉开车门跟了下去。   客人们还没到,但据说也快了。秦淮靠在车门边,无聊地将手机屏幕摁熄又解锁。   好困。   “诶,醒醒,人来了。”   谭休休说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淮的手臂。后者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直起身子,揉了一把眼睛,朝谭休休走的方向看过去。   一辆中型客车在客运中心的空地上缓缓停下,“呲”地一声,车门打开,一群穿得跟汤圆儿似的的小孩子们跑下来,兴奋地大声交谈着。   秦淮跟上前去。   车上最后走下来一位系着红围巾的人,小孩子们围上去,亲热地喊他“枭老师”。   秦淮脚步一顿。 第85章 锁   “唉,你站那儿干嘛?过来呀,”谭休休回头向秦淮招手,道,“跟枭老师认识一下!”   可惜秦淮的双脚像是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   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他麻木许久的感官像是忽然活了过来,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吵得令人头痛。秦淮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在对方看过来之前移开了目光。   他拖着步子挪蹭到谭休休身边,低着眼,视线虚虚地落在对面那人的鞋尖上。   “枭老师,这是你们的向导,姓秦,秦始皇的秦!哈哈哈……叫他小秦就好了,”谭休休抬起手搭在秦淮的肩膀上,向枭遥介绍道,“他比较内向,不太会说话,但是办事儿很靠谱哈,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就好了。”   “好啊,”秦淮听见枭遥开口说,“那就辛苦你了,小秦。”   秦淮依旧垂着眼,不作声,也不看他。   回程,老师和小孩子们坐果园统一包好的车回去。谭休休开车来的,自然也开车走。秦淮作为向导,则和游客们一块儿,同坐一辆车。   孩子们热情但不闹腾,都乖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虽然偶尔聊天声音大了些,但并不算很吵。枭遥作为这群小朋友的暂时监护人,坐在了包车最前面的位置上,离司机和车门最近。   秦淮上车时,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基本都是最后几排,颠簸且容易晕车的位置。   “坐这儿吧,这儿空着。”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跟他说话,音色比七年前低沉许多,质感却不过于厚重,反倒更加温润。秦淮下意识回过头去,然而,几乎是刚刚撞上对方的目光,他就将脸别了开去。   秦淮抿了抿唇,脑袋里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自己是回应了还是没有,总之就这么走过去,坐下了。   枭遥给他留的是靠窗的位置——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最喜欢坐靠窗的位置。   上一次这样安静地并排坐着,好像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秦淮原以为自己再见到这个人,应该有无数的话想说——先骂他一顿,再揍他一顿,然后问他这些年干什么去了,当年干什么去了——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像是上了锁,干涩到涌起一股血味儿。秦淮忽然从“不知怎么开口”变成了“不敢轻易开口”,他生怕自己一提起过去的事情,就有人会掉眼泪。   眼泪,比干涩的喉咙还令人无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鼻子就一阵一阵地酸起来。   秦淮努力睁大眼睛,那些在他眼中出现的零星的水光,好久都消不下去。   他想,也许他真的该揍枭遥一顿,至少这样能闹得人没法胡思乱想。   至少这会儿不会胡思乱想。   “你打耳洞了啊,”秦淮听见身旁的人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他说,“会不会很疼?”   秦淮更不想回头了。好气闷,他想,为什么他旁边的这扇车窗拉不开?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回答了枭遥的话:“不疼。”一张口,差点儿发不出声儿来。   太失态了,他忍不住想,还不如不说话。   身边的人“嗯”了一声,这个话题大概是结束了。秦淮莫名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松一口气的——他歪着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盯着外头远处的云发呆。   快到目的地时,秦淮余光瞥见身旁的人动了动,而后,一只拿着手机的手伸了过来。秦淮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对上枭遥的眼睛。   从半小时前他们相见到现在,这是秦淮第一次看清枭遥的脸。过去这么多年,这个人似乎变了很多,比如头发剪短了,金属边眼镜换成了黑框眼镜,五官也褪去了稚气,线条在成长的岁月中变得更加锋利。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个人还是一脸毫无攻击性的样子,皮肤也依旧白得像生着病,尤其他还穿了一身的黑色,再配上他那条红围巾,就将肤色衬得更亮。   红围巾……又是红围巾。   “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枭遥说,“谭姐说,你是我们的小导游。我想有个联系方式,万一有什么事情,找你们也方便点。”   他的语气再平常不过,就像真的在和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搭讪。秦淮有一瞬恍惚,紧接着,又感到那么不爽快。   这简直就像已经把他忘了一样。   如果不是前面有搭过两句话,秦淮真的会以为,这个人把自己忘了。   他接过枭遥递过来的手机,没说话,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在“添加联系人”的界面里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可是就算枭遥真的把他忘了又怎么样?他们充其量只是高中时玩得不错的朋友、选修课里挨着坐的同桌……是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他们那时候什么都没说出口过。   秦淮确认了一遍自己输入的号码,然后将手机递回给枭遥。对方没立刻接下,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就在秦淮将要开口的前一刻,枭遥忽然说:“你想不想看烟花?”   秦淮微微一愣。   这句话来得突然,简直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可秦淮却微妙地从中感受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模糊到难以形容,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好久以前的某一天,他也这样问过枭遥——“看不看烟花?”   秦淮靠回车座靠背,将手机塞进枭遥的手里。他重新看向窗外,外面日头正好,冬天的阳光,烈也烈不到哪去。   “果园里禁燃烟花爆竹。”他道。   话音落下,他又听见枭遥问:“那出去呢?”   秦淮很久没说话,好半天,才闷声回了句:“再说吧。”   /////   听谭休休说,这一批小朋友是隔壁县一所小学的学生们,因为过年家里没有大人,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回不来,所以才跟着班主任老师一起出来过年。她说,枭老师是个好老师,为了孩子们,他今年没舍得回老家,这才留在这里的。   秦淮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我女朋友是大他几届的师姐,现在偶尔还有点工作往来呢。你说巧不巧?都出国兜了一圈,这居然还能遇到,世界真小。”谭休休说着,还颇为感慨地“啧啧啧”了几声。   “出国?”   “是啊,上的国外的大学……”谭休休忽然止住话头,转头盯住秦淮,道,“你对他很好奇?”   秦淮眨了一下眼,明知故问道:“谁?”   “那个枭老师啊,”谭休休说,“你怎么一直在问他?你们认识?”   秦淮耸了一下肩,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上的文件夹。他道:“没,你想多了。”   闻言,谭休休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秦淮余光瞥见她还看着自己,便没有下一步动作,机械地把桌面上的几个文件夹翻来覆去地叠上叠下。好半天,他才终于听见谭休休妥协道:“好吧。”   “没事我就回去收拾行李了,”秦淮把文件夹放进办公桌后头的文件柜里,转身过来说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就要住过来吗。”   谭休休一拍脑袋,挥挥手,道:“哦对,那你去吧。”   关于这几天住到果园里来的这件事儿,是谭休休跟秦淮说的。据说是那个枭老师觉得小孩子太多,他怕一个人看不过来,于是跟谭休休提了一嘴。谭休休一听,当即表示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让秦淮这两天跟过去住,好搭一把手。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打包的,外穿的衣服就那几件,挑来挑去也没什么新花样。秦淮在衣柜前面站了半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打扮这方面有点太不上心了。   唯一一件好看点儿的只有去接秦漾时穿的那件皮面短棉袄。   是不是该买点衣服了……   一个小时不到,秦淮就将行李箱填满拉上了。他嘱咐了秦漾几句,便启程往果园去。   果园的住宿区还有很多空房子,但要再单独收拾出一间来有些太过麻烦——毕竟是一栋小楼配一个小院子,要收拾也没法单收拾一个房间。幸好秦淮提前跟谭休休沟通过,最后把他安排在了枭遥隔壁的一栋复式小楼里,正好能照顾一部分孩子。   到达住宿区附近,秦淮大老远就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正站在他将要住的那院子的门口。   那人身形端正挺拔,站在篱笆门边,像一个奇怪的稻草人。哪怕是冻得人打哆嗦的正月,他也穿得不臃肿——里穿一件黑色羊绒打底衫,外披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黑色直筒裤下配一双黑色马丁靴……黑得跟个影子似的,要是在夜里,一准看不出来这是个活人。   但现在是大白天,秦淮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枭遥。   秦淮拖着行李箱走上前去。   靠得近了些,秦淮才注意到,枭遥那剪短了的头发居然还打理过,抓了一个相当精致且十分自然的发型。   “听谭姐说,你这两天要住在这里,”枭遥向他走近两步,不动声色地接过秦淮手中的行李箱,道,“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秦淮低眸看了一眼枭遥手上的他的箱子,没多说什么。他推开篱笆门,走进院子,听见小孩子们打闹的声音从小楼里传出来。   他说:“一个箱子的行李,我自己能收拾,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身后,枭遥说:“我想也是。”   然而,话说到这步,两人也还是一前一后走进了小楼,秦淮也没把自己的箱子从枭遥手里拿回来。   孩子们有点认生,秦淮进门以后,客厅一下子就静了,除了几个胆子大点儿的会凑上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其余人都没动。直到枭遥跟在他后头进来,孩子们才再次放松下来,又开始聊起天,不过声音比先前小了很多。   两人上了楼。   秦淮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靠外的一间,几乎就在楼梯口。他转动房门上插着的钥匙,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也是他前两天亲手打扫过的,很干净。小卧室空间不大——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个收缩置物架,就是所有的家具了。   秦淮走到床头柜旁,弯下腰,拉开柜门,从里面拿了一双新的一次性拖鞋。   “砰。”   房门被关上了。   秦淮抬起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枭遥。   “咔嚓。”   房门落了锁。 第86章 “和好”   一时间,所有的噪音都被隔绝在外,那扇红棕色的木门像一道不稳定的屏障,暂时将屋内划作一块隐秘之地。   秦淮复又低下头,慢悠悠地拆起一次性拖鞋的包装——薄塑料的声音在此时显得那么刺耳,却不令人心烦,倒是更像一只钝钩,刮得人心里隐隐紧张。   “你……”   枭遥开了口,却没能说下去。秦淮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到最后却一条都没有保留。他发现,他居然真的想象不出枭遥会说些什么。   那个人走近了,在距离他只有五步的地方,停住,蹲了下来。   秦淮清楚地看到,枭遥镜片后的那双眼里映着细碎的光。他那颗心忽然一酸——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不住眼泪。   他们以一种近乎半跪的姿态彼此平视着,一双眼对着另一双眼,久久地看着。直到有人感到腿麻,彻底将膝盖靠在了地上。   枭遥说:“你想不想看烟花?”   秦淮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提这种事。”   枭遥也笑了。他又流露出那副孩子气的神情,泪光盈盈的眼睛却笑得弯弯,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他还穿着校服的那时候。   “那我们说些什么呢?”他问。   秦淮别开脸去,半晌,说:“应该问这些年干了什么,过得怎么样吧。”   “可那些我想留着以后再问你。”   “以后是什么时候?”   “嗯……至少是我们和好了之后。”   秦淮一怔。   他问:“和好?”   “是啊,和好,”枭遥看着他,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笑着,说,“我那个时候没和你说一声就走了,你肯定生我气的。”   生气……是啊,生气。秦淮想,他怎么可能不生气?他总是想着,等将来哪天再碰见枭遥这个不告而别的神经病,一定要上去来两拳!左边一拳!右边一拳!至少得把他那张漂亮的脸打肿才解恨!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才惊诧地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生气。比起生气,他好像难过更多,不甘更多,庆幸更多。   难过为什么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到今日,关于这个人的事情也还是要去别人的口中打听,才能得到只言片语的消息;不甘为什么当年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兜兜转转许多年,谁又知道现在还作不作数;庆幸他们没有真的把彼此的生活走成一对平行线,庆幸……   “是啊,我快气死了,”秦淮接着枭遥的话说,“我气得想把你剐成肥牛下火锅。”   枭遥半跪在地,上半身倾过去靠近他,轻声说:“那你再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他说话的的尾音颤着,即使表面镇定,秦淮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他忍不住想到,如果是以前,这个人大概已经埋在袖子里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秦淮扶着床撑起身子,顺势在床沿坐了下来。他垂眼看着枭遥,又很快低下头,作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揪着袖口的衣料褶皱,问道:“你要什么机会?”   枭遥说:“和好的机会。”   秦淮忽然有些想使坏,于是他说:“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枭遥一愣,也扶着床站起来,顺势在床边坐下。他的眼睛彻底红了,眼眶快要盛不住眼泪,就快要憋不住了。   “你不要我了。”他说。   秦淮硬着头皮点了一下头,道:“是啊。”   枭遥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迫使秦淮正面向他。他伸着脖子靠近,一滴眼泪滚下来,“啪”地一声砸在秦淮的袖子上。   他恳求一般地追问:“真的吗?”   秦淮不作声了。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谁能对着一个为他哭得很伤心的人说狠话,秦淮也做不到。他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时间所有关于他们之间的记忆都涌了上来,直冲得他脑袋发昏。   见他不说话,枭遥大概有些着急了。他又向秦淮靠近一些,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也不晓得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不敢再冒进。秦淮看着他,鼻子泛起酸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还为那么多年前的事情苦恼着。   “你想要怎么和好?”秦淮看着他,开口道,“你……你知道我……你知道的吧?”   你知道其实我们做不成朋友吧?   枭遥也看着他,像是愣住了,半天没有动作。   秦淮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点破这件事。他大概是太冲动了,因为太久没见这个人,他已经成了个什么都想不明白的蠢货了,说话连脑子都不过了,净闹一些笑话。   他推开枭遥,站起身来,道:“算了……”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秦淮被一股力拉扯着向后摔去,一阵天旋地转,连眼都还没来得及睁开,一只宽大的手掌就覆了上来,将他的上半张脸捂上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紧接着,秦淮感觉有人靠近,近到呼吸都喷在他的鼻尖。那么近。   一颗心擂鼓般地狂跳起来,可是几秒钟后,什么都没发生。   他听见枭遥说:“求你了。”   又是这句话。   秦淮顿时有些恼火,心想这人是真没有眼力见,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他用力扯开枭遥遮在他眼前的那只手,接着向旁一拉,腰身一转,瞬间将两人的位置上下对调。他用另一只手摘掉枭遥的眼镜,随手丢去一旁。   随便吧。   秦淮俯下身去。   不管了。   他闭上眼,生涩地贴上枭遥的唇。   柔软的触感从唇瓣传来,直叫人心跳快得飞去天边外。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一种青涩的鲁莽,没有控制好力度,也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就只是唇瓣与唇瓣贴了一下,也算一个吻。   “这样了你要是还不懂,我就把你捆起来埋土里当肥料!”   秦淮从枭遥身上跳下来,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就转身开门出去,跑走了。   枭遥还愣愣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整张脸红得像刚被人扇了两巴掌——实际上也差不多,秦淮结束那个吻推开他的时候,就正好着急忙慌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好半天过去,他才撑着床缓缓坐起身来。他呆滞地伸手在枕头旁边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眼镜,戴上。   疯了吧。   他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墙。   疯了吧……   他抬起手,指尖在自己的唇瓣上碰了一下。   方才那种奇妙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唇上。   枭遥把脸埋进袖子里,又哭了。   /////   这一下子,行李也没收拾,什么正事儿都没干。秦淮站在路边,绝望地扣着旁边一棵树的树皮。   他大概是发神经了。   他绝对是发神经了。   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干这么荒唐的事情。什么意思?把七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压着亲了一口!疯了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差对着老天爷大喊大叫了。   如果现在面前有一条河,他大概真的会跳下去的。就算不淹死,也好歹把他的脑子浇冷静一点儿。   秦淮在外面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房间里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只有他那只行李箱还立在门边。秦淮臊着一张脸把东西收拾好,便拿上换洗衣物去走廊尽头的浴室了。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有的是巧合,有的则是他自己作的。秦淮站在淋浴头下,心里乱得连水温都调不好。   算了,做都做了,敢作敢当!   秦淮一边冲着热水,一边哄着自己,硬是给自己洗了半个小时的脑,这才作罢。   之后几天,秦淮硬着头皮和枭遥正常相处,也不多提那天的事情,不知道是在犟什么。他不提,枭遥也不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简直比刚见面时还要尴尬,甚至连谭休休都看出来了,趁着周围没人,还要拉着秦淮问一句:“怎么了?”   秦淮心里有事儿也不能说,就只好答一句:“没什么。”   大年三十当天,谭休休和她爸妈都在果园,一家人就寻思着在住宿区把年夜饭给张罗了,反正人多,也挺热闹。秦淮的外公和谭家关系不错,想着过年也图个喜庆氛围,就将秦淮家里的人也约了过来。除此之外,谭休休在平坛还有几个朋友,也一并要来。   这下子,这顿年夜饭的排场是小不了了,少说也得坐个六七桌。于是,一群人从上午就开始准备,大人负责买菜做饭搞卫生,小孩儿则负责乖乖坐着等饭吃——当然,要是能帮着打个下手就更好了。   厨房里热火朝天,掀帘子一进去,热浪就扑面而来,大冬天也能把人弄出一身汗。秦淮一直忙活到下午,这才得了空,拎上外套从屋里出来,打算透透气。   身上汗还未消,直接吹风怕是要着凉。秦淮将厚外套披在肩上,能挡一些寒气,也不至于把汗闷着。他走到不远处,离院子的篱笆门有些距离的地方,而后就近找了一棵树,站在后头点起一支烟来。   然而,他才吸了一口,一只白净匀称的手就从旁伸了过来,将他指尖正燃着的香烟取走了。   秦淮转头一看,是枭遥。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要去抢,却被对方一抬手躲过去了。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还我”,就见枭遥将那支烟叼进嘴里,咬在齿间,而后吸了一口。   秦淮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他梗着脖子,半天没能说出来话。   枭遥大概不会抽烟,吸了一口,就全给咳出来了。他说:“你喜欢这个?”   秦淮皱着眉从他手中把那支烟夺过来,丢在地上踩灭了,道:“不喜欢。”   枭遥扶着树干,很不理解地问:“不喜欢你还抽?”   “关你屁事。”   秦淮骂完,抬眼看着他。   下一秒,枭遥俯身下去,在秦淮的脸上轻巧地啄了一下。   “我想了好几天,我觉得我应该是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所以呢?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什么和好!和个屁的好!这人根本就没明白!哪有朋友会亲来亲去的!反正关羽和张飞不这样!   笨啊!笨死了!   秦淮咬咬牙,抬手在枭遥肩膀上捶了重重一拳。   “蠢死你算了!想不明白别跟我说话!”   【作者有话说】   妈呀之前太着急把章节内容传错了!已火速修改完毕!!   斯密马赛…╥﹏╥ 第87章 两千七百多天   院子不算小,只是人多,都聚在一起就显得有点儿挤了。秦淮没什么胃口,吃得很慢,碗里还堆着其他人给他夹的肉菜,一直没空过。   屋子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院子里看不见,只能听,于是音量就开得很大。不过开得很大也没用,饭桌上几个老头儿喝了点酒,正中气十足地谈着天,再加上还有一群精力永远用不完的小朋友,又笑又闹的,吵得什么都听不清。   桌上的酒有白的有啤的,秦淮跟着几个年轻人一块儿喝了点儿。他自认为酒量不错,刚毕业那会儿总是有很多饭局,而每有饭局必然要喝酒,他连喝带灌,也还是全场最后醒着的几个。但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才几瓶啤酒下肚,他竟然就已经有些头晕。   秦淮撑着下巴,下意识拿起手机,点开聊天列表中的一个消息框,作势要打字,可输入法键盘弹出的一瞬间,他又愣住了——他要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呢?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黑色头像看了好一会儿,而后轻声叹了一口气,将手机熄屏,重新放进上衣口袋。   人就在隔壁桌,差不多得了。   秦淮扯了扯嘴角,仰头喝净面前玻璃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而后站起,跟桌上的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从院子的篱笆门出去,朝左拐,就是一条走进小林的窄道。逃出人群以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冷了许多,那种闷得头晕的感觉也随之散去不少。他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冰凉潮湿的空气灌进肺里,在气管里润了一趟,又重重地呼了出去。   秦淮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正是晚上十点二十七分,这顿年夜饭少说还要再吃一个多钟头。他不是一个很孤僻的人,却也不喜欢太热闹的环境,一时半刻还好,一下子一晚上,属实让他有点儿犯头疼。可眼下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家里人都在,更不用说还有一群半生不熟的客人需要招待。现在能出来透口气儿,已经很不错了。   小林子里,砂轮打火机一声脆响,细碎的火星子烧成火苗,暖光照亮他的那双眼。秦淮叼着一支烟,却迟迟没有点燃。   他盯着那团跳跃的火光,发了片刻的愣。他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在这样一片淡橙色的光前为另一个人唱着生日歌。那首生日歌唱得有点儿跑调。   身后传来踩雪的声音,秦淮下意识放开手里的火机。火光灭了,他转过身去。   他听见那个正一步步靠近他的影子开口说:“外头冷吧。”   “嗯。”   秦淮含糊地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将含在唇间的那支烟点燃了。他吐出一口烟雾,听见那个人又朝他走近几步。   “能借个火吗?”   闻言,秦淮缓缓转头看去——枭遥已走至他的身边,站在几乎与他并肩的位置。   白天下了一场雪,夜晚的晴空因此被洗得格外干净,月光都显得那么亮。枭遥的五官线条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更加精致,此时铺着一层朦胧的月影,格外好看。秦淮不禁有些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别过脸去,说道:“会抽烟吗你,就借火。”   听见这话,枭遥闷闷笑了两声。   他离得实在是有些太近了。这一笑,院子里的吵闹声都显得那么远,仿佛这一刻,他周边只有这一声笑是真实的。秦淮不住将身子背了过去,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好吧,”枭遥笑着承认道,“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秦淮还是没看他。他道:“哦,那你说吧。”   “我得想想,从什么话题开始,”枭遥佯装困扰地叹了一口气,却还是笑着,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过了很久,秦淮说:“挺好的。”   枭遥又问:“你的小猫呢?”   秦淮接着答:“也挺好的。”   “有好好吃饭吗?”   “谁?我还是猫?”   “你和猫。”   “都吃。”   “可是你好像瘦了点。”   “你看错了。”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着,大多都是枭遥在问,秦淮在答。直到有人没接话,安静片刻,枭遥忽然开口说:“我很想你。”   夹在指尖的烟不知不觉燃了很久,一长截烟灰被引力扯下来,落在秦淮的手背,烫得他下意识一缩手,将那只剩下一小半的烟丢进雪地,熄灭了。他怔怔地低头看着月白色雪堆里的那截藏蓝色烟嘴。   他说,他很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现在才跟你说这些事是不是有点太晚了,”枭遥苦笑着说,“我总是胆子太小,你知道的,我太容易哭。但我高二那年……那之后我就没哭过了。我总是想起你,有时候想想,我犯蠢的时候,你要是能在旁边骂我两句就好了。”   秦淮抬起眼,仔细地看他,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你喝酒了。”   枭遥却并不接这个话茬,只是继续讲着自己那前后不搭的独白:“我不是故意要走的,也不是故意不看你消息。我看不到,淮淮,我看不到。我的手机被收走了,我后来也被带走了,不在榆海了。北春那边很冷,我找不到你。”   秦淮静静地听着。   “我总是想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你,”枭遥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哭腔,“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像个神经病,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很喜欢你。”   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夏天,那个竹影斑驳的楼道。那天他们还是两个身穿校服的高中学生,肩并着肩,尾指勾着尾指,一边流泪一边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扯着闲天。   “我真的怕,这个世界这么大,万一我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怎么办?万一就算我们见到了,你也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要怎么办?”枭遥似乎想上来拉秦淮的手,可他只是前倾了身体,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姿势几乎像是在祷告,“可是现在我又开始怕,万一过了这么久,你已经不愿意让我拉你的手了怎么办。”   最后一句,枭遥的尾调是下沉的,不像一个疑问句。   秦淮看着他泪湿的眼,半晌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怎么也没想到枭遥会说这些话——坦荡地、直白地,哪怕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语序混乱,也要把这些话讲给他听。   “可是前两天,你已经亲了我的脸。”秦淮说。   枭遥道:“因为你先亲了我。”   秦淮的脸一阵发热:“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先亲了我,我就以为你允许了,”枭遥很委屈地看着他,说道,“允许我也可以亲你。”   秦淮扭过头,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眼睛,闷声说他:“不讲理。”   没想到枭遥上前一步,再次闯进他的视野里,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叫讲理。”   什么叫讲理?秦淮也不知道,他随口瞎说的。   可枭遥直直地盯着自己,仿佛他不说一个答案,他就不肯罢休似的。秦淮闭了闭眼,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出来这么半天,该回去了。”   然而,枭遥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他又朝秦淮逼近些许,拦住对方的起势,说:“才五分钟都不到,他们不会来找的。”   秦淮一叹气,也不挣扎,破罐子破摔了。   枭遥追问道:“所以呢?你可以给我一个答复吗?”   秦淮莫名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心又开始胡乱冲撞般地在胸腔里跳起来。   他问:“什么答复?”   “我说,我喜欢你。意思是,我想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咻——砰!”   不远处的镇子上,有人在放烟花,一声接着一声响。   秦淮的脸颊忽然有些痒,他抬手一抹,才发现他的眼眶已盛不住泪水,任由它滚落了。   七年过后,时钟好像才终于继续走起秒来。那句早该在最青涩的年纪说出的告白,越过等待中的两千七百多天,在他们跌跌撞撞着长大以后,才终于传进耳朵。   喜欢不喜欢,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枭遥再次将主动权交到了秦淮的手里,只要他说不,只要他拒绝,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作年少时的不懂事,一笔带过。   可是秦淮放不下。   不论他再怎么嘴硬,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还是放不下——因为放不下,所以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复也还是给那个黑色的头像发消息;因为放不下,所以真的见了面之后,反而变得矛盾到自我厌烦。   有人十八岁的时候比谁都勇敢,到了二十五岁却变成了胆小鬼。   可是现在,有人从胆小鬼围起来的砖墙上抽掉了一块砖,阴恻恻的角落里透进天光,抽掉那块砖的人对躲在围墙里的人说:“外面天气很好,我很喜欢你。”   秦淮低着头,牵起枭遥垂在身侧的手。   枭遥的手比高中时更宽更大了,掌心也更厚,常年执笔的缘故,中指指节上磨出了一块茧,摩挲起来觉得粗糙。   “你现在是允许我拉你的手的意思吗?”枭遥笑着问。   秦淮抬起头看着他。   枭遥长高了,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不是,”秦淮缓缓张口说,“这是‘我也喜欢你’的意思。” 第88章 现在   两个人静静地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空气安静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只有不远处的烟花炸个不停。   秦淮的脸越来越烫,仿佛下一秒就能冒烟。他像一只被毛渐渐竖起的刺猬,很快用尖刺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你不说话几个意思,”他臊着脸甩开枭遥,没好气地瞪着对方,说话却很没底气,“你耍我玩儿啊!”   枭遥连忙追上来拉住他,将秦淮的手握在手心。他笑得有点儿傻,眼泪却扑簌扑簌地掉。   “没有,没有,”他说,“我没耍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回秦淮不再甩开他了。他扯起袖子在枭遥脸上用力擦了两下,语气嫌弃地讲:“怎么又哭?你到底要哭多少次。”   “我开心嘛。”枭遥说。   “难过也哭开心也哭,你五行属泪的吧……”   两人并肩走到院子的篱笆门口,秦淮推了半天,才把粘在他身上的枭遥扒了下来。枭遥的表情有点儿不乐意,不过周围人多,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很委屈地用食指挠了一下秦淮的手心,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那桌去了。   周围的人依旧又笑又闹,听着却不如先前那样招人烦了。不过才过去几分钟而已,秦淮忍不住盯着自己的手心想,怎么就觉得热闹也挺好了呢。   临近十二点,年纪大些的人已有些困倦了,只有年轻人还精力充沛。秦淮这桌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徐华和秦家驹倒是还好,外婆外公就已经撑不住,摆摆手说想回去休息。于是,秦家驹和徐华就先送老人家回去了。桌上只剩了秦淮和秦漾。   没过多久,秦漾捂着手机站起身来,神秘兮兮地给秦淮使了个眼色,也跑了。   秦淮这会儿喝了不少,已经晕得有些坐不稳。他朝秦漾离开的方向挥了一下手,不知道是不是要说什么,但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就重心不稳,“咣”地一下趴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人一晕就想睡,秦淮迷迷糊糊犯起困来,可还没安稳几分钟,闹钟就响了。   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句,慢悠悠撑起身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闹钟的名称——新年快乐。秦淮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坐直身子,行云流水地切换手机后台,点进微信,打开了一个黑色头像的聊天框,本能一般在输入栏里打下了“新年快乐”四个字。   然而,在摁下发送键的前一刻,秦淮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隔壁桌的某个人。   那人好像也喝了不少,一张脸红扑扑的,头发也被自己抓乱了,头顶上的竖着,额头前的垂下来。大概是察觉到了秦淮的目光,枭遥很快看了过来,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咧开嘴笑。   秦淮想转开脸,可目光却舍不得收回去,还定在枭遥的身上。   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又长好看了?眉毛浓浓的,皮肤白白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嘴巴……   枭遥看见秦淮突然抬起手,用力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然后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   秦淮没睡多久,凌晨一点钟就醒了。   醒了,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屋子的布局是普通的标准样板房,没什么特别的,和他那间临时宿舍差不了多少。   头裂开一般地疼,不知是一下子贪杯喝过头了,还是夜里吹了风受了凉了,也说不准两个原因都有。秦淮紧紧蹙着眉,刚撑着胳膊坐起身来,旁边就伸来一只拿着马克杯的手。他微微一愣,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就见枭遥正蹲在床边,半梦半醒地对着他笑。   秦淮接过那只鹅黄色马克杯——杯子里是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应该是倒出来凉了有一会儿了。   枭遥这会儿没戴眼镜,大概是在床边趴着睡的,衣服没换,脸上还印着袖子的衣褶,头发也更乱了。秦淮心一软,轻声问:“你上来啊,蹲那里干什么?”   枭遥睡眼惺忪地说:“喝了酒容易口渴,我怕你醒了要找水喝。”   秦淮转头将杯子放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而后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置,对枭遥道:“你上来吧。”   闻言,枭遥应了一声,胳膊一撑站起身来,结果膝盖一软,向前一扑,倒在了秦淮的肚子上。   “不、不好意思,”枭遥连忙捂着脸起身,僵硬地在床边坐好,手撑着膝盖,光看背影就能感受到他的尴尬,他道,“腿麻了。”   “你这么大个人缩在那么窄的角落里当然不舒服了,”秦淮向旁边挪了挪,给枭遥让出更宽敞的位置,道,“你就在那儿蹲着等我醒啊?”   枭遥顺势向里坐了坐,一动,两条腿就像那雪花电视机,一阵一阵地刺挠。无奈,他只好保持背对着秦淮的坐姿,回答道:“也没有,我趴在床沿睡了会儿,那时候是坐着的。”   睡能睡多久啊,秦淮想,连给他倒的水还冒着热气呢。   又过好一会儿,枭遥缓过劲儿来,这才转动身子,和秦淮一同靠着床头板。   床是单人床,两个成年人并排坐自然是有些拥挤,可秦淮和枭遥谁都没提这件事儿。肩膀挨着肩膀,胳膊贴着胳膊,衣料层层相隔,却依旧显得亲密。夜已经很深了,窄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屋里床头的小夜灯亮着暖橙色的弱光。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秦淮忽然开口问。   枭遥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戴上,小声回答:“不好。”   秦淮转过头看他。   “高二那年我和人打架了,你也知道,闹得不太好看。那天回去,我爸就给我请了一周的假,让我在家里反省。我不服管,就绝食,不肯吃饭。之后怎么样我不记得了,大约就是和他打了起来吧,闹了几次,他……唉,反正后来直接替我去学校办了休学,不让我再念书,把我在家里关了四个月,不准出卧室的门。”   把人锁在屋子里不让活动不让出门,说白了就是软禁。秦淮很难想象,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四个月,会被闷成什么样。如果是他,他大概轻生的念头都会有吧。   “然后呢?”他问。   枭遥接着说:“然后我姐就把我偷渡出去了,你绝对想不到她是怎么做的……”   讲到这里,他笑起来,像是真的想到了什么极令人发笑的滑稽的事情。可秦淮的心情却越发沉重下去——所以说,如果不是查燃,枭遥还可能被关得更久,对吧?   “你还记得蒋玉明吗?就是那个来我家给我送过蛋糕的Beta,卷头发,现在去拉大提琴了,”枭遥比划着说道,“他那会儿和我姐里应外合,趁我爸不在家,直接把我房门的锁撬了!二话不说拉着我上了车,油门一踩就把我送出了榆海!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事儿有多刺激,我那时候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儿!”   秦淮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腿上,低头拨玩着他的手指。他问:“那你就这么走了,你爸爸肯定会去找你吧?”   “找啊,当天晚上他就发现了,”枭遥说,“不过我姐和他呛了起来,拖了好一段时间。因为这事儿,我姐也不想在这个家待了,立马收拾东西,带着她妈妈一块儿走了。她说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枭玉章是个神经病!哈哈哈哈哈哈……她给我打电话骂我爸的时候,我快要笑得喘不上气!”   “后来她跟她妈妈回了大山,我和我妈妈待在北春,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可惜没几年,我爸身体就出了问题,家里的产业要人接手。我不肯去,担子就落到了我姐肩上。起初她很累,毕竟和我爸没什么血缘关系,很多公司里的老人不服她,不过幸亏她能力强,一年不到就让那些老古董们闭嘴了。现在她招了个助理帮她做事,就轻松很多,偶尔还出去开个小旅馆什么的,创创业。”   秦淮点了点头,接了句:“也好起来了。”   听见这话,枭遥笑了一下,很慢很慢地说:“是啊,现在也都好起来了。”   秦淮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儿。他攥紧枭遥的手指又放开,反复几次,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听谭休休说,你是在国外上的大学?”   “嗯,那几年心情不好,想去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散散心,”枭遥道,“也挺巧的,我一个师姐和她是朋友。我也是从我那个师姐那儿看到了你和谭姐的合照,我才知道,你在这里。”   听见这话,秦淮一怔:“你知道我在平坛?”   枭遥拍了一下他的手心,道:“是啊,去年夏天的时候知道的。”   原来以为的久别重逢,竟然是一场计划已久的“偶然”。   胸腔中涌起一阵酸涩,秦淮将声音放得很低地说:“可你时至今日才来找我。”   “对不起啊,我得先把其他事情都处理完,”枭遥向他靠近了些,道,“那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许久,秦淮说:“也没有。”   也没有很晚,至少他的心这样觉得。   后来他们又聊了很久,从这些年遇到的事聊到他们从前共同经历过的学生时代,一分钟的时间都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能让他们从记忆里刨出尘封很久的碎片,一点一点拼起来。直到看见窗外的天已蒙蒙亮,两个人才打起哈欠,准备好换洗衣物,要去洗澡。   秦淮的衣物自然是不在这里,要洗浴更衣就只能穿枭遥的。一想到要穿别人的贴身衣物,他就又忍不住别扭起来,站在墙角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这才终于自己说服了自己。   枭遥的行李箱没有多余杂七杂八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衣服,且光是衣服就有两箱。秦淮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是来体验农家生活的还是来走秀的?   然而,这整整两大箱的衣服里,居然没有一件可以当作睡衣。当秦淮不解地抬起头看向枭遥的时候,枭遥挠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我睡觉不爱穿衣服。”   如此,秦淮也没睡衣可穿了。可他是做不到洗完澡出来只穿一条内裤就光溜溜地走来走去的,于是厚着脸皮问枭遥要了一件可以扣上扣子的针织外套,也勉强能穿。   这个点,房子里的小孩们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不容易醒,秦淮就放心地去了走廊尽头的浴室。   淋浴时,他又忍不住想,一会儿就要跟枭遥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为了照顾生病了的妹妹两个人睡过一张床,他还从来没有要和谁同床共枕的经历。   而且,还是一个他喜欢的人。   而且,那个人也喜欢自己。   那会怎么样……   秦淮猛地往自己脑门拍了一掌。   能怎么样?洗一洗那全是乱七八糟东西的脑子吧!人和人难道就不能盖着被子纯聊天吗?人类!拥有最可贵的自制力!   “是啊……”秦淮默默给自己打了个气,“自制力!”   自制力都是狗屁。 第89章 向日葵   秦淮从外面推门进去时,枭遥正在脱衣服。   从前那个总让人觉得病弱的少年长大了,身形变得宽而结实,拉扯衣服时胳膊一动,背后的肌肉也跟着牵扯,拉出好看的线条。皮肤倒是仍旧那么白——   “你洗完了?”   正出神时,枭遥冷不丁转过头来,一下将秦淮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枭遥的胸口上移开,说:“浴室还热着,你抓紧去。”   “嗯。”枭遥应声,弯腰从地面上摊开的箱子里拿了一条藏蓝色内裤,转身出去了。   小小的房间里空下来,秦淮注意到,空调已经开了,应该是趁他去洗澡的时候枭遥打开的。现在屋里一点儿凉意都感受不到,哪怕是只套了一件宽松的针织外套,也丝毫不冷。   被人照顾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尤其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提,对方就能准备好一切。   秦淮走到床边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冥想了一阵,这才终于钻进被窝。   没有电热毯,空调的热风也没法这么快暖到被子里,因此被窝里还是有点儿凉。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儿,缩进去团一会儿就好了。秦淮挨着床边边躺成一长条,两手抓着被子角,瞪着天花板。   片刻过后,他又坐起身来,盘起腿,笔直地挺起背,盯着对面的白墙。   两分钟后,他从被窝里出来,重新踩进拖鞋,在房间里绕了两圈。   在叹了第七声气以后,秦淮认命一般捂着脸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不动了。   没多久,他就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是枭遥回来了。秦淮坐起身来,朝门口看过去。   枭遥没穿上衣,只象征性地在内裤外头套了一条长裤。他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还往下滴着水。   看见秦淮还坐着,枭遥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吵醒你了吗?”   秦淮摇摇头:“我还没睡。”   “哦。”枭遥点了点头,抓起搭在肩头的毛巾囫囵擦了擦头发,往这里走来。   靠近的一瞬间,混合着沐浴露的柠檬香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秦淮攥着被角的手顿时收紧。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是一只管不住的麻雀。   枭遥拉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从里拿出一只吹风机。他直起身来,与秦淮拉开了些许距离,那温度和气息也随之散去了。   “我出去吹头发——”   秦淮出声打断他:“浴室隔音不好,你在屋里吹吧。”   “会不会吵到你?”   “我不困。”   “好。”   于是枭遥绕去另一边床头坐下,插上吹风机的插头,拨下了吹风机的最小风档。   最小档的风很细,噪音也很轻,只能吹动几缕发丝。秦淮猜测,他大概也是怕动静太大会打扰到别人,所以宁愿麻烦点儿。   屋内的灯光还是那么暗,床头柜上的小夜灯是全屋唯一的电光源。窗外天色更亮了。   秦淮静静地看着枭遥吹头发的背影,看着他被侧面暖黄色夜灯的光描摹出的手臂线条。等枭遥将吹风机关掉,起身打算将它放回原位时,秦淮才收回目光。   一分钟后,他们躺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盖着一张同样窄窄的被子。身边的人的气味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铺天盖地过,陌生的、熟悉的所有记忆都伴随着彼此的气息涌入脑海。静静地一块儿待着,听着彼此平稳的呼吸,微妙地揣测着彼此的心思,原来光是这样就足够叫人感到眩晕。   半梦半醒间,秦淮感觉自己被人拖进了怀里,环着他的那双手臂轻得像是没敢用上一点儿力气。他下意识蹭了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安心地嗅着那股熟悉的木头香味。   他听见揽着他的这个人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我们这算是在一起了吗?”   秦淮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两声,手心抵住面前人的胸膛,似乎是在不满被人扰了清梦。   那人又接着开始自言自语:“不对,在一起的话,应该得要一场正经的告白吧。”   秦淮被吵得烦了,不爽快地动了动,似乎是想从这个怀抱里挪蹭出去。见状,枭遥连忙噤了声,轻轻在他的后背拍了拍,当作安抚。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枭遥垂眼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秦淮的眉眼,而后转下,落在他微微湿润的唇上。   “嗯……”枭遥闭上眼,靠在枕头上,喃喃自语道,“还应该有一束花。”   这是一夜久违的好觉。   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秦淮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半眯着眼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枭遥不在。   他转身下床,打着哈欠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扯下自己的裤子,穿上。正低头拉拉链的时候,房门开了。   盘踞在秦淮脑袋上的那些瞌睡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紧张地弓起身,直到看清来人的脸,才一点点泄力,松了下来。   枭遥今天又换了一套装扮,不变的是那条红围巾——他总是戴着这条红围巾,秦淮曾经送给他的这条红围巾。   “醒啦?”   枭遥笑起来,一双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很漂亮。他举了举手里的两只塑料袋,说:“孩子们还没醒,我就出去给你买了点早餐。”   秦淮“嗯”了一声,低头系皮带。   等他穿戴完毕,枭遥已经坐在床尾的小桌旁,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等着他了。小桌子配套的椅子只有一把,秦淮走过去,枭遥就把位置让了出来,自己走到床边边坐下了。   塑料袋里的早餐是最简单的包子和烧卖,另一个袋子里装的是热豆奶。秦淮看出来,这些东西不是园区里卖的。   “你去镇子里了?”秦淮拧开豆奶的盖子,低头嘬了一口,问道。   枭遥托着腮看着他,闻言,点了一下头,答道:“嗯,我向谭姐打听的,她说镇上有家早餐店的包子很好吃。”   “哦,”秦淮啃了一口包子,慢悠悠地嚼着,“杂货店都开着吗?”   “基本都开着,”枭遥问,“怎么啦?”   秦淮从旁抽了一张纸巾,擦了一下被包子里流出来的油弄脏的嘴。他说:“我们今天晚上去放烟花吧,等孩子们睡着。”   枭遥一怔。   秦淮接着道:“不过大礼花你别指望了,太吵了,弄点儿小的玩玩儿也差不多——”他说着,忽然顿住,看向发愣的枭遥,问:“怎么了,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闻言,枭遥立刻接话道:“没有,没事,有空的。”   “那行,”秦淮又嘬一口豆奶,喃喃道,“没事就行。”   吃完早饭,秦淮就回了自己的临时宿舍,好好刷了个牙洗了个脸,重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这才出门准备工作。   走在果园的小路上,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前一天晚上的场景。明明什么都没做,他也只是在枭遥那里借宿了一晚而已——什么都没发生,什么太过分的举动都没有,却叫人记忆深刻。   每一个瞬间,每一句话,都像前一秒才刚发生过一样,就连那种难耐的心跳都依旧无法控制。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振起来,秦淮回过神来,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谭休休一惊一乍的声音:“你跟枭老师怎么回事!啊?他给你买早饭!什么意思?大中午的吃早饭?你们怎么回事?”   秦淮试图解释:“这个——”   话还未说完,谭休休就忍不住接着讲:“不是,你们不是前两天才认识?怎么回事?你是Alpha对吧,他是什么?我看他不像Omega啊……Beta?呃,你们看对眼了?在一起了还是炮……”   听闻这话,秦淮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连忙开口打断她接下来的发言,道:“你别胡说八道啊!”   “那你说,怎么回事?你知道客人突然来问我的员工平时会吃哪家早餐……这事儿很诡异吧?”   秦淮苦着脸摁了摁太阳穴,说:“是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我靠……世界这么小!不对,不对,你不对,你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秦淮抬手扶着旁边的树,抬头望天道:“没了。”   “我不信。”   “真没了。”   “我真不信。”   秦淮恼羞成怒道:“你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些?”   谭休休很坦荡地承认了:“是啊!我就爱吃点瓜听点八卦怎么了!”   “小谭老板这么闲,不如待办公室把账本再对几遍吧!”   话音落下,秦淮挂断了电话。   他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板着一张脸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转头走了。   /////   天黑以后,秦淮回了一趟家,途中给枭遥打了个电话,约在小镇上见面。枭遥当下答应了,但表示得先照顾好孩子们,才能出门,出门前会跟他说一声,叫他不用等。秦淮想了想,反正也不急,就也说慢慢来。   夜晚,镇上很热闹,大概是前两日刚过大年三十的缘故,还有不少意犹未尽的人们在玩儿烟花炮竹,坐在店里聊天搓麻将。虽然枭遥说还得过会儿才能出发,但秦淮已经在镇上的小广场等着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近,他就越坐不住,总是没过几分钟就要站起来照照镜子走两圈。他静不下心,就想着干脆早点儿出门,吹点冷风还能降降心火。   可他已经站在这里吹了至少十分钟的冷风了,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心还是跳得那样快,脸也还是那样热。热得快要出汗。   他紧张地望着从果园过来要走的那条路,一双脚不安分地踮起又落下。   等待中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他感觉已过了很久很久,那条他张望着的路上才出现一个奔向他的身影。   枭遥又换了一身衣服,这大概是他这次带来的所有衣服中最正式的一套搭配——黑色羊毛大衣配黑色直筒裤,依旧戴着那条红围巾,和他们重逢时穿的那套差不多。   “有点事儿,来、来晚了,不好意思!”   枭遥气喘吁吁地跑近,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飘起的白汽。在秦淮面前几步之外停下以后,他笑着稳了稳呼吸,将手里小心捧着的东西送了出去。   秦淮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束白雪山玫瑰。   秦淮没有接,小声地确认了一句:“送我的花?”   枭遥用力点了一下头,又把花往他的面前递了递。   秦淮忽然忍俊不禁,压着嘴角,将自己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上也拿着一捧花——那是一束向日葵。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一些俗俗但永远戳我的萌点——用花表达爱。   () 第90章 雪已经停了   两束花并排放在镇上小广场边的石凳上。天下着绒绒细雪,老旧的路灯投下一片昏黄的光圈。   秦淮和枭遥蹲在石凳旁,低头捣鼓起塑料袋里的小玩意儿——烟花棒、摔炮,还有几盒从来没玩儿过的新鲜物件。秦淮从中拿出几支烟花棒递给枭遥,叫他先拿着,自己则挽起袖子,伸手去拢地面上的雪。   最上面的一层积雪还是干净的,蓬松,在光下闪着细腻的珠光。手压上去,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枭遥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拉住秦淮的袖子,小声说:“冷。”   秦淮的手被冻红了,融化的雪水沾在手心,亮晶晶的。枭遥的手掌托起他的手背,秦淮在这一刻真切地觉得,枭遥在冬天就像个火炉,总是热乎乎的。   “还好,”秦淮收回手,很快将地上的小雪堆整理出一个漂亮的坡度,他说,“仙女棒给我。”   枭遥将手里的烟花棒递给他。   就见秦淮将那几支彩色的烟花棒插在小雪堆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着,准备点火。   他紧张到不自觉地抿起唇,大概是怕被火星子烧到,连连向后挪了几个小碎步。枭遥看在眼里,感觉他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鸡,保持重心的两只胳膊就像两只羽翼单薄的翅膀,扑腾呀扑腾。   “你往后走点儿,”秦淮伸手向后挥了挥,说道。   “不至于吧。”枭遥嘴上虽然这样说,却还是配合地向后退了两步,离烟花棒远了一些。   “嗞”地一声,烟花棒被点燃,顶端冒出耀眼的火星子,向外迸开。两人并排蹲着,眼前是闪烁的光,将他们的眼睛映得很亮。   秦淮盯着眼前燃烧的烟花棒,忽然低声说:“我不会养花。”   闻言,枭遥看向他。   “你很久以前送我的那束花,没多久就蔫巴了,我在网上找了很多办法都救不回来,”秦淮一下一下用手指戳着脚边的积雪,闷声讲道,“所以你送我花,我也放不久。”   因为这不是长在土里的花,不是花期过了等来年就能再开的。一束被包装好的鲜花,原本就是连着枝叶被剪下的,它也许漂亮,但过了一段时间,都逃不过枯萎的定数。   话音落下,秦淮垂在身侧的手被人牵住。他微微一怔,却没抬头,依旧盯着面前的烟花棒——这一支快要燃尽了。   枭遥将他那只沾着冰凉雪水的手攥在手心,一下一下地轻轻捏着。他说:“花束本来就放不久,这不是你的问题。如果你喜欢,我下次就送你一盆新的,活的,要你浇水施肥照顾的那种。”   秦淮耸了耸肩:“那我也养不活。我说了,我不会养花。”   “那我们一起养不就好了,”枭遥笑了笑,把秦淮的那只手往怀里揣了揣,说,“我来浇水施肥,你就负责带它晒太阳。”   秦淮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嘀咕道:“那样行吗?”   插在雪里的这支烟花棒燃尽了,枭遥用空闲的另外一只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一支新的,将雪地上那支熄灭的烟花棒替换掉了。他向秦淮伸出手,后者默契地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砂轮打火机的声音又脆又沙哑,将新的那支烟花棒点燃了。两人面前的一小块雪地重新亮起来。   枭遥接着秦淮先前的话往下说:“哪怕不行,我也可以学嘛。活到老,学到老……”   秦淮忍俊不禁地转开脸去,道:“枭老师年纪轻轻就跟个老头儿似的絮絮叨叨,谁要听你说这些。”   “你不爱听?”   “不爱听。”   “那你爱听什么,”枭遥凑上去道,“我说给你听。”   秦淮“哼”了声,没说话。   他想,枭遥不可能不知道他想听什么的。今天晚上的约定——或者说是约会——两个人都带了一束花,这意思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秦淮本来想着,这层窗户纸他也不是不能主动戳,可一见面,看到枭遥向他跑来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心理建设全线崩塌,先前打的腹稿全忘了个精光。   总不能什么都没想好就开口说吧?万一说错了话怎么办?他大学毕业以后进社会的这几年,没准备好就开口出的丑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在这么一件重要的事儿上也出一遍丑——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太紧张而结巴到闹笑话呢?   枭遥也带了花,所以,他大概也是要说什么的吧?秦淮这样想着。   可是半晌过去,旁边的人都没个动静。秦淮心里的底气越来越薄,最后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从眼角瞟了枭遥一眼,发现这个人正瞪着面前雪地里插着的那只烟花棒发呆。   见状,秦淮仅剩的一点儿勇气也没了。他有些不大高兴地把手从枭遥的怀里抽出来,站起身坐到了路边的石凳上。   枭遥这时回过神来,问他:“怎么了?”   秦淮赌气似的把身旁的那束向日葵拿起来抱在怀里,像是反悔了,不愿意送出去了一样。他面不改色地道:“腿麻了。”   向日葵淋了一会儿雪,雪子铺在亮黄色的柔软花瓣上,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秦淮低头哈了一口热气,那些亮闪闪的雪子便融化了一部分,成了细小的水珠。   枭遥仍蹲在原处,等那支烟花棒彻底燃烧殆尽了,这才站起身,走到石凳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他看向秦淮,说:“你抱花干什么?我们离得好远。”   秦淮说:“它冷。”   闻言,枭遥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拖着调子低低地“哦”了声,而后道:“我也冷。”   秦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呛回去。他扭头瞪了枭遥一眼,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鬼扯。”   可不是鬼扯嘛,这家伙从来就不怕冷。   然而枭遥并不接茬,也学着他那硬邦邦的语气问:“你凭什么说我鬼扯?”   秦淮“切”了一声,掰着手指给他举例说明:“高中的时候你就不怕冷。先是那个什么实践活动,去了个什么基地的那次,你大半夜穿了件薄睡衣就出来晃悠,那天晚上还下雪了。”   枭遥说:“哦,然后呢?”   “还有你有节体育课,穿了一件很薄的针织衫,绿色的。你知道那天气温才多少吗?我身上一共四件衣服都不够暖和!你就穿那破毛衣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   那天——那天的阳光很好,操场边的梧桐树上没有叶子,一眼过去光秃秃的。   秦淮还在回忆,忽然听见旁边枭遥满含笑意的声音:“你都记得啊?”   秦淮下意识接了一句:“记得什么?”   然而,话刚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他们曾经的那些事情——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了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换个人就会在记忆里被模糊掉的一些片段,此刻在脑海中却那么清晰,好像只是上个星期才刚发生过的事。   果不其然,枭遥说道:“记得我们以前的那些事啊……我这两天总是想到,我们居然分开了这么久。”   是啊,分开了那么久。   秦淮几乎下意识想说一句“那能怪谁”,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能怪谁呢?枭遥又不是故意不联系他,不是故意不看他消息,更不是故意玩消失。如果非要怪,大概只能怪他自己。   当年他明明问查燃要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过去。秦淮有时真觉得自己太过窝囊,窝囊到连一串数字都不敢记住。他那时总是怕,万一打过去了,万一亲耳听见枭遥说他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十七岁的秦淮难以接受这种结果,他身边的人总是来了又走。   他也知道,人的一生本来就是看身边的人来了又走。   可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个人这样离开,接受不了枭遥说要离开。所以他想,干脆就不听,干脆就装不知道,幼稚地把那一次分别的所有过错都推到枭遥的身上,以求一个心理安慰。只要不听到他亲口说自己要走,秦淮就可以当作这只是一件被放了鸽子的小事儿——就像本来约好放学一起走,对方却突然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一样,总能等来一个解释。   于是就这样别扭地等着,等了一个又一个冬天。这些年里秦淮不是没想过,如果他那时候拨通了那串号码,会不会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他也这样别扭地想着,想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直到他有一天借着酒劲,终于在拨号界面摁下了那串号码。“嘟”声响起的一瞬间,一切几乎就像一场梦,秦淮好像已经听见那头的人接通了电话,用一个已在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声“喂”。   可是,下一秒,他只听见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自此,那场两人之间的还未说出口的隐秘的感情就像一场终于化为泡影的梦,模糊纠缠了许多年,还是划为了“过去”。   是啊,分开了那么久。   秦淮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余光扫过去,看见枭遥将石凳上的那束白雪山拿了起来,捧在手里,而后坐了过来,离他更近一些。   枭遥忽然道:“我们昨天是不是已经相互告白过了?”   听见这话,秦淮顿时脸上一热。   确实是相互告白——院子后边的小林子里,枭遥哭着跟他讲了很多话,而他也主动拉起枭遥的手,对他说“我也喜欢你”了。当时当刻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再一回想起来,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年夜饭上喝多了酒,回去还和枭遥睡在了一张床上……等等,那天晚上枭遥是不是还趁他睡着抱他了?   见秦淮半天没反应,枭遥微微弯腰,凑上来追问他:“是不是?我没记错吧?”   秦淮盯着路口闪个不停的那盏坏路灯,目不斜视地说:“你记错了。”   枭遥看见他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红成一片。他忍着笑道:“你别装傻。”   秦淮扭头朝他“啧”了一声,面上十成十的不耐烦。   “那不作数!”他说。   “好吧,”枭遥笑着说,“那我现在重新再跟你告白一次,你可不可以考虑考虑?”   秦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见坐在他身旁的枭遥已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这一小片的雪地已被踩脏了,白底上盖着几个脏兮兮的鞋印。枭遥却没管没顾,一双眼只看着面前表情惊愕的这个人。   他说:“秦淮。”   秦淮一眨眼,眼中泛起细碎的光,像不远处路口的那盏一闪一闪的路灯。   枭遥涨红着一张脸——他很少脸红,尤其是长大以后,情绪就更不容易显在脸上。可是这种时候,没有谁还能冷静得像无事发生一样吧?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似乎在心中将要说出口的话删改了许多次。半晌,他盯着秦淮的眼睛,缓缓说出了一句:“我喜欢你,很认真的。”   秦淮听出来,他的声音因为难以控制的紧张而有些颤抖。   这个人说,他喜欢他,很认真的。   然后,他又听见这个人说:“可以给我一个和你交往的机会吗?”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第91章 数星星   在告白时捧着一束花单膝下跪,或许显得有些太过隆重,毕竟现在很少有人会将这件事做得如此正式。秦淮在大学时曾当过舍友的恋爱军师——尽管他那时候没谈过恋爱,但用他的话来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那一场他亲眼见证的告白,仅仅只是在手机上互通电话表明心意,就已经足够浪漫。   而现在,有一个人为他做了件更加浪漫的事——在乡村繁星遍布的夜空下,头顶是昏黄的路灯,他捧着一束花,单膝跪在雪地里,讲出了一句最最最真诚的请求。   “可以给我一个和你交往的机会吗?”   秦淮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心跳得难以复加。他简直想跳起来,想环抱住面前这个人的脖子,兴奋地一个劲儿傻笑!   可他呆愣愣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动,看上去就像是宕了机。   然而枭遥是个极有耐心的人,秦淮不动,他就也不动,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静静地等着。好半晌,他才看见秦淮迟钝地眨了眨眼,而后拿起旁边的那束向日葵,“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   枭遥吓坏了,忙伸手要去扶他,那向日葵就突然朝着他脸上怼了过来。一时间,视野被花占满,枭遥什么也看不见。他听见秦淮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你。”   枭遥懵懵地抬手将花接过,另一手的白雪山就被对方拿去了。他眨眨眼,看着面前那个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秦淮,觉得可爱极了。   “愿意把花给我了?”枭遥笑着打趣道,“这算是答应我的告白了吗?”   闻言,秦淮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恶狠狠地说:“你再明知故问,我就割了你舌头!”   枭遥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晚回去,两个人谁都没睡好觉。   秦淮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盖着被子觉得热了,踢了被子又觉得冷了,怎么折腾都觉得难受,后半夜甚至干脆站到院子里去夜观天象,神神叨叨地竖着一根食指,对照着手机上刚搜索出来的星座图对着夜空点来点去。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指的是哪颗星星,反正就是觉得得找点事儿干,不然就躁得慌,闲不住。   另一边,枭遥洗完澡出来就站在床上,跟站岗的保安似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就那样神经兮兮地站了十分钟,这才下床穿好衣服,接着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小本子——本子里是一页页黑白线条的图画,其中一部分被人用荧光笔涂上了颜色,图画最顶上写着一行标题“寻找隐藏的图画——儿童专注力训练”。枭遥把小本子翻到最新一页,而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浅蓝色的荧光笔,紧抿着唇开始在黑白画里找旁边被标注出来的物品。   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打搅谁,一晚上没发一条消息,各自管各自做那莫名其妙的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秦淮就醒了——说是醒其实不太贴切,毕竟他一晚上压根儿没睡多长时间,总是刚闭眼没一会儿就想坐起来,坐起来了没一会儿又想站起来,站起来了就又想出去走走,好不安分。   再过两日,枭遥就该带着孩子们走了。这个消息还是先前听谭休休说的,毕竟预约好的招待时间就这么些天。一想到这件事,秦淮难免又有些焦虑起来,毕竟这也是一场分别。   忙了一上午,直到午饭时间,秦淮才有空和枭遥坐下来讲讲话。   他端着饭碗,不太自在地从小孩子们的目光里走到枭遥的身边,坐下,有些笨拙地开启了一个生硬的话题。他道:“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   确实笨拙,确实生硬,又是一段教科书般的没话硬聊——以前他这样,现在还这样,这找话题聊天的水平真是没一点儿长进。   枭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往秦淮的碗里夹了一块儿肉,说道:“说实话,没怎么睡好。”   “哦,谢谢,”秦淮没话找话地为那块肉道了声谢,而后像个老头子一样,语重心长地接着道,“心静自然就睡好了。”   看他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枭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他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询问道:“哦,天呐!是吗?那小秦老师,我要怎么样才能心静呢?”   听见“小秦老师”这个称呼,秦淮忍不住脸上一热。他知道这人又开始拿自己开玩笑了,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他说枭遥“枭老师年纪轻轻跟个老头儿似的絮絮叨叨”被这家伙记住了,这会儿逮着机会怼回来呢。   秦淮撇了撇嘴,看在心情还不错的份儿上,打算“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枭遥了。他想了想,接着枭遥先前的话道:“想要心静,可以试试数东西——”   “数东西?”枭遥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倍受启发的表情,说道,“请问小秦老师,要怎么数?数什么最好啊?数星星怎么样?”   秦淮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自顾自说道:“嗯。数星星不错。”   枭遥接着问:“那要怎么数啊?是直接数呢,还是需要对着手机数啊?是还要查一些什么吗?类似星座什么的?”   “唔,那样自然是……”秦淮刚想顺着枭遥的那番话往下编,说着说着顿时感觉不太对,这才明白过来,枭遥话里有话。   他“腾”一下站起身,不确定地问:“你、你看见了?”   他还以为枭遥不管怎么样总得装一下,没想到面对这个问题,对方居然直接点了点头,十分坦荡地承认:“是啊,看见了。”   “院子里?”   “嗯。”   “十二点半的时候?”   “你比划了很久,我不记得是几点钟了。”   秦淮顿时炸毛,先前那平静温和的模样荡然无存。看在周围还有很多孩子的份儿上,他压低了些音量,不过那要杀人的语气还是藏不住。他咬牙切齿地问:“你大半夜不睡觉的就偷窥我院子里啊?!”   枭遥摊手,抬头,用一副无辜到不能再无辜的表情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和你的院子就在隔壁,我晚上睡不着,想着去窗边站一会儿吹吹风,一不小心就看见了……小秦老师,你那是在干什么呀?总不会是真的在数星星吧?”   这下秦淮彻底待不下去了。他咬着牙骂道:“你滚蛋!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来找你说话!”骂完,扭头就走。   偏偏枭遥还不嫌事儿大,在后头煽风点火道:“哎!小秦老师,你的饭碗没拿走!”   秦淮头都不想回了,气冲冲地说:“不吃了!你喂狗吧!”   /////   “你和那个枭老师怎么回事?啊?昨天早上还好好的,人家还给你买早餐,这会儿怎么你又不乐意搭理人家了?啊?”   谭休休语重心长,坐在办公桌旁,手上一本蓝色文件夹在红棕色的木质办公桌上敲得“砰砰”响。秦淮站在窗边,低头捏着一旁富贵竹的叶子,一言不发。   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谭休休叹一口长气,道:“你们老同学有什么矛盾,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带到工作里来,知不知道?哪怕就是你俩单独对接,你也忍忍吧,成吗?”   这回秦淮终于舍得开口了。他道:“不是我的错,是他非要管不住嘴,瞎说话!”   闻言,谭休休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片刻以后,她道:“那怎么办?把你调走,另外给他们找个向导?”   秦淮吸一口气,大概是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来,将那口气泄掉了。他说:“也不用。”   “既然不用,你就努努力,再撑一撑,好不好?反正后天他们就走了,有啥事儿也就撑过这两天了,啊……”   秦淮没说话,手上一用力,不小心把富贵竹的叶子给拔了一片下来。谭休休大叫一声,从办公椅上弹起来,一个飞扑将秦淮撞开,抱着她那盆富贵竹警惕地道:“我好心开导你,你居然要害我的贵贵!出去!以后你只准站在我贵贵的三米之外!”   秦淮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拖着步子出去了。   再过两天枭遥就要走了。是啊,又要走了。直到听到谭休休再次提起这件事,秦淮才有种被人从梦境里拽回现实的感觉——和枭遥重逢的这段日子以来,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亲吻也好,告白也好,好像都是不该在现实里发生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枭遥再过几日就会离开,只是昨天他们才把话彻底说开,才好不容易在一起了,马上又要面临分别。   分别,秦淮真是恨透了这个词。   讨厌极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园区里的灯照亮走回住宿区的小道。秦淮慢腾腾地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嗡——嗡——”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秦淮回过神来。他拿出手机,发现是枭遥打来的电话。   出于还在和枭遥闹别扭的缘故,秦淮不是很想接这个电话,可是真叫他挂断,他又是有点儿舍不得的。于是纠结一阵,秦淮站在路边等手机铃声响了半分钟,这才接起。   “喂?”   手机听筒里传来枭遥的声音:“这么久没接,在忙吗?”   秦淮道:“没。”   “哦,”枭遥说,“你在哪里?”   秦淮道:“园区里。”   “我知道你在园区里,”他听见电话那头枭遥笑了一声,而后道,“我是问你在园区哪里,我想去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找的?”秦淮故意道,“我在天上呢,我是星星,你数星星去吧,数星星就能找到我了。”   “不是,不是,”枭遥的声音明显憋着笑,他道,“我知道错了,你别提这事儿了好不好?”   不好,秦淮在心里想,就要提,非提不可。   “我说真的,你在哪里呀?孩子们今天白天玩得累了,这会儿都睡了,我好不容易有了空,想找你说说话呢。”   又卖惨,秦淮在心里嘀咕。   “淮淮,别不说话,理理我呀。”   秦淮紧抿着唇,半晌,终于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我们现在这样也可以说话,你干嘛非得来找我。”   枭遥的声音柔下来,放得很轻,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很好听。他说:“我想你嘛。”   秦淮用力压下嘴角,依旧摆出一副不爽快的语气道:“你说什么,我信号不好,我听不清。”   “淮淮,你别欺负我了。”   听见对方服软,秦淮爽得不得了,差点踩到路边的大石头上来个飞天一窜。他正了正脸色,还嫌没玩儿够,又佯装生气地说了一句:“不许这么叫我。”   对面叹了一声气,接着传来低低的一声:“我错了。”   “好吧,我原谅你了,”秦淮说道,“我正在往住宿区走,你要是想见我,就在院子门口等吧,再几分钟我就到了。”   “好。”   电话挂断,秦淮攥着手机在原地蹦了两下,这才终于咧着个嘴,乐呵呵地朝住宿区的方向跑去了。 第92章 “我可不是笨孩子”   枭遥似乎是已经洗过澡了,秦淮走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他没主动说话,自顾自在前面走着,没等枭遥引路,就进了他的房间。   枭遥跟在后头,反手关上门,习惯性落了锁。   他走上来,在秦淮旁边坐下,手心覆盖在秦淮的手背上,轻声说:“我知道错了。”   秦淮不看他,别过脸去,盯着墙壁——若是看着枭遥,他大概是下一秒就能笑出来了——他道:“错哪儿了?”   枭遥说:“我不该半夜看你在院子里数星星。”   秦淮回过头来,抬起手在他的肩头捶了一拳,道:“是这回事儿吗!”   枭遥趁机抓住他的手,借势向身后一扯,迫使对方失去重心,向他身上倒来。秦淮却不上当,另一手一撑,堪堪稳住,没让枭遥得逞。   他一笑,颇有些得意地讲:“枭老师,我可不是什么笨孩子。”   枭遥也跟着笑了。他说:“我知道,你很聪明的。”   话音刚落,他手上就再一使劲,直接将身上的秦淮放倒,而后腰一转,两人上下位一调转,枭遥再次占了上风。   他有些埋怨地说:“你故意耍我。”   秦淮懂装不懂,道:“什么耍你?”   “你其实早就消气了是不是?”枭遥直勾勾盯着秦淮的眼睛,说道,“你就是想听我跟你认错,想听我跟你服软,对不对?”   听见这话,秦淮也不装了,坦白道:“是啊,我就是故意的。”   枭遥凑近了些:“耍我好玩儿?”   秦淮大言不惭:“是啊,好玩得不得了。”   他看着枭遥越靠越近,最后在离他鼻尖只有几公分的位置停住了。他们静静地对视着,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长。秦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移开视线,说道:“你起开。”   枭遥却说:“不要。”   见他不为所动,秦淮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再次说道:“你起开。”   这回枭遥盯了他一会儿,而后缓缓直起身,算是放他过去了。   他一起身,秦淮就撑着床沿坐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整理起自己的衣领,好像手上做点儿什么,就不会显得那么不自然似的。他道:“你不是说想和我说说话?你说吧,我听着。”   枭遥扁了扁嘴,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委屈,他说:“你这么赶时间?”   秦淮脱口接道:“是啊,赶着回去睡觉。”   “在这儿也能睡,”枭遥说着,拍了拍身下坐着的床,道,“你上次不是睡过吗?”   一提起这事儿,秦淮脸上就一阵发热。他站起身来,说:“就是睡过了我才知道挤得慌!这是单人床,我们是两个人。”   “那又怎么了?我可以打地铺。”   “你就非得要跟我睡一个房间里?”   闻言,枭遥点了点头,神情坦荡,眼神清澈,说:“嗯!我就是想和你睡一块儿!”   秦淮无言以对。   “而且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情侣都是睡一起的啊——”   枭遥话音未落,秦淮出声打断他,道:“你这么懂啊?这么些年,你谈了几段恋爱?”   他一双眉毛拧得很紧,乍一看有些严肃,似乎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枭遥伸手抚上他的眉心,却被秦淮一掌拍掉了。   枭遥叹了一口气,说:“没谈过。”   秦淮不太相信,追问道:“没有?”   枭遥答:“没有。”   “连喜欢的人也没有?”   “没有,”枭遥说,“你知道的,我高考完就去国外了。我是理科生,跟人家说话都说不明白,一边讲单词一边打手语,我嫌麻烦,干脆就不说话,也不社交。这样的我能交到几个朋友啊……”   秦淮原本有点儿吃醋,心想这家伙又会打扮又会说好听话,这几年里肯定有过什么交往对象了,可是真的听见枭遥这样说,他又有些心软了——异国他乡没有朋友,还语言不通,那得多孤单啊……他倒是宁愿枭遥多出去玩儿玩儿,交几个朋友,也不想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得慌。   “行吧,”秦淮叹了一口气,决定以后再也不讲这个话题了,说道,“饶过你了。”   他话音刚落下,枭遥就拉住他的手,反问他道:“你问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秦淮毫不担心,答应道:“你问吧。”   枭遥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开口道:“你呢?这些年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   不问他这些年的情感状况,而是问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秦淮心中的小人儿更加愧疚了,越发觉得刚才逮着人家痛处猛戳的自己有点儿太过自私,简直就像那种为了写出娱乐版头条不惜一切的无良记者。   他抿了抿唇,答道:“也算有吧。大学同社团有个师哥经常帮我,后来我们经常约着一起打游戏,就玩熟了……哦,还有学校宿舍园区里的一只小黑猫,金色眼睛,我经常喂它吃的,一来二去也熟了。再后来就是现在认识的这些,谭休休,还有她镇上的几个朋友,我们偶尔也一块儿吃饭来着。”   枭遥听着,半晌没说话。   良久,秦淮听得他幽幽地问了一句:“师哥?”   秦淮点点头,道:“是啊,一个师哥。”   枭遥又问:“Omega还是Beta?”   秦淮摇摇头,道:“都不是,是Alpha。”   “Alpha?”枭遥有些急切地问,“怎么样?长得好看吗?个子高吗?他会唱歌吗?高数什么成绩?什么味道的?”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跟炮仗似的,一下子炸得秦淮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秦淮才抓住枭遥的手,忍着笑回答他:“长得没你好看,个子没你高,唱歌没你好听,数学也没你好,味道……味道……”   讲到这里时,秦淮有些卡壳了。他哪知道那个师哥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不对,哪有人会把信息素味道放出来随便人闻的啊?   枭遥有些等不住了,挪蹭着凑过来,抱着他的胳膊追问:“你说啊!”   秦淮说:“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什么味道,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呢,”秦淮说着,笑了笑,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一下枭遥的肩膀,道,“当然,我信息素的味道也没别人知道。”   枭遥盯着他,冷不丁说:“高中的时候,不少人知道吧?”   秦淮心想,这个人真是吃点儿飞醋吃得快要找不着北了。高中那时候谁在乎这些啊,大家都是青春期,比谁都好奇,有些分化晚的,还天天抓自己朋友要人家猜自己以后的第二性别会是什么呢。   “高中那会儿有什么可说的,”秦淮说道,“你不也是?信息素从来不藏的。”   枭遥闻言,大概也是觉得有道理,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扁扁嘴:“好吧。”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扯了些有的没的,谈了会儿闲天。秦淮连连打了两个哈欠,说自己是真有点儿困了,想回去休息。枭遥闻言,也没打算真的要强留他,于是说道:“那我送送你吧。”   秦淮笑叹一口气,说:“就几步路,有什么好送的。”   枭遥不说话,对此十分坚持。见状,秦淮也不多嘴了,站在门边等枭遥换一套保暖些的衣服再走。   他其实不是真的困,只是感觉屋子里闷得不对劲。他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月初了。月初,就是他的易感期。   最近几年,他的腺体状态又开始变差,感知到其他信息素时总是一阵又一阵地刺痛,痛得人直冒虚汗。这倒还算好的,最让他觉得麻烦的就是他的易感期,总是延后或者提前,也更容易受到其他信息素的影响,有时仅仅在外面不小心沾染到一丁点儿信息素,就容易发作假性易感反应,真叫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也不是没去医院看,而是看了也没用——除去他原本腺体上存在的不稳定旧疾,其他的大部分负面症状都是由双A易感症引起的。   也就是说,他的易感期尤其不稳定,也尤其容易被配对Alpha的信息素影响。而他的配对Alpha,就是枭遥。   所以,他现在得走,赶紧走。 第93章 易感反应   夜里外头凉,枭遥倔强地从箱子里拿了一件外套让秦淮披上,哪怕秦淮说了他不冷。拗也拗不过,秦淮挣扎无果,最后还是随他去了。   两个院子相邻挨着,从一个到另一个,走不了几步路。两人做了告别,枭遥站在院门口,目送秦淮推门进了屋子。   无风的夜晚,莫名让人感觉那么闷。枭遥一手搭在矮矮的篱笆门上,抬头望着二楼的某扇窗户,心中默默数着——一分二十三秒以后,那扇窗户亮了。   一分二十九秒以后,薄薄的窗帘被拉开,他看见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个身影推开窗,朝他招了一下手,嘴唇开合着,无声地说了一句:“回去吧。”   枭遥点点头,也朝他招了招手。   楼上,秦淮靠在窗边,看着站在篱笆门前的那个人磨磨蹭蹭终于离开,这才抬手关上窗户,将窗帘拉了起来。   又回到一个人的空间里,秦淮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松一口气——毕竟这会儿他要是突发易感反应的话是最安全的,既不会被影响,也不会影响任何人。可这会儿,他居然有些失落。   失落?也许吧。秦淮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心里空落落的。   洗完澡,秦淮是真的有些乏了。他随意地将毛巾盖在头顶,快步穿过走廊,推门进屋。暖气包裹身体,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一下扑到床上,好半天才从被子里转出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困意袭来,秦淮连动都不想动了,半湿的头发也懒得吹,想着就这么晾着算了,反正头发短,没多久就会干的。他闭上眼,脑袋晕晕乎乎,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正趴在床上,他这会儿估计能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过去。   他费了好大劲儿抬起胳膊,将手背在额头上贴了一下——果然,发烧了。   幸好他回来得及时,要是再在枭遥那里待着,这会儿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了。   秦淮蹭了蹭脑袋,在床上一滚,滚到床的另一边,而后顺势撑起胳膊往床头柜的方向一伸手,将放在桌面上的一个小药罐捞了过来。他又一滚,仰面躺好,拧开药罐,将里头的白色小药粒数了两颗倒在手心,丢进嘴里。   没有淀粉壳的小药丸接触到舌面的一瞬间,苦味蔓延开来,秦淮顿时皱起眉。他脖子一仰,用力一咽,喉结上下一滚,硬生生就着唾沫将那药吞了下去。   这些年他一个人,常常生病难受的时候没力气再折腾,懒得动,就都是这么咽药的。起初还不适应,后来就练出来了。   抑制剂没那么快能发挥作用,这难捱的感觉还是得再忍受一会儿。秦淮磨蹭着钻进被窝,将自己整个人都裹了进去,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被子盖过头顶。   封闭的小空间总能给人带来一些安全感。   秦淮闭着眼,默默地忍受着不适。   每次易感期都是这样,往往一意识到,当天就会发作,一点儿多余的准备时间都没有。他的脑海中又忍不住浮现出一张脸——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架着一副眼镜,镜片的后面,是一双沼泽地一般的眼睛。   那是十七八岁时的枭遥的脸,线条青涩,五官还有未能完全褪去的稚气。秦淮忽然流出泪来,不知道是因为太难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狭小的、由一床被子构建出的小空间里充斥着信息素的气味,清新的青草香,却浓烈得让秦淮一阵阵反胃。他伸出一只手,将被窝的边缘处挑开一条细缝。外面的灯还开着,那一丝光亮带着较为新鲜的空气钻进秦淮脆弱的领地,他颇不自在地闭了闭眼,又将那一条缝隙合上了。   视野再次回归黑暗,心中顿时安定下来。秦淮环抱着自己,一阵一阵地冷,又一阵一阵地热,不知过去多久,药效起来了,冒个不停的冷汗才渐渐止住。他像是劫后余生一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其实,这就是一声叹气。   秦淮静静地缓了一会儿,这才终于动了动,掀开被子,直面外面的刺眼的光。   出了一身的汗,这澡又白洗了。   他这样想着,起身拿过枕头边的遥控器,将送着暖风的空调关掉了。   “嗡——嗡——”   听到什么东西振动的声音,秦淮低下头,在乱成一团的被子里摸索半天,这才终于找出了手机。他定睛一瞧,发现来电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不过即使没有备注他也认得,于是没有多想便摁下了接通。   秦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听筒里传来一个人急切的声音:“你怎么了?没事吧?怎么才接我电话……”   一连串的问题中间没有一个气口和停顿,秦淮半天没能找到插嘴的空隙。他靠在床头,有些无奈地等对面的人问完了,这才终于开口道:“我没事。”   枭遥的语气听起来明显不是很相信:“没事?那你怎么会这么久才接电话?我给你打了好多个了。”   秦淮挠了挠耳朵,随口扯了个谎,道:“我刚刚在洗澡。”   “哦……好吧,”枭遥半信半疑地应了下来,道,“真的没事?”   “没有,”秦淮说,“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我一会儿就要睡了。”   听筒里传来轻轻的笑声,接着,就听见枭遥用有些不好意思的语气说:“没什么事情,我微信跟你说晚安,你没回我。我想你回我。”   闻言,秦淮也笑了,方才紧绷的神经似乎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放松下来。他道:“那我一会儿回你,可以了吧?我要睡了。”   “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我都答应回你消息了,”秦淮说,“我真要睡了。”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接着,枭遥说道:“你现在就回我,讲给我听,我就不缠着你。”   秦淮问:“你要听什么?”   “听你说‘晚安’啊。”   “好吧,”秦淮妥协道,“晚安。可以了吗?”   枭遥满足地笑了起来。就在秦淮以为他终于肯挂电话了的时候,枭遥忽然说:“可不可以给我开个门?”   秦淮一愣,下意识看向房间的门,开口道:“你过来了?”   “是啊,”枭遥承认得很利索,“可不可以让我和你一起睡?”   秦淮扶额,十分果断地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秦淮说,“你回去吧,明天见。”   话音落下,他将电话挂断了。   他方才没听见房门外有动静,估计枭遥只是到了外头的篱笆门,没进来。秦淮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充电,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去洗一遍澡。   身上的燥热已经退去,这会儿洗澡就舒服多了。他迅速收拾完,为了防止着凉还里一件外一件地裹严实了才走出浴室。   然而,一拐角,他就碰见了不久前才刚跟他通完电话的人。   “你不是洗过澡了吗?”枭遥向他走过来,问道,“怎么又洗一遍?”   秦淮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人真的过来了。他清了清嗓子,绕开枭遥,推开房门,走进去,说道:“热,出汗了。”   枭遥跟进去,反手关上门,道:“那你空调开低……”   一句话还未说完,戛然而止。   他站在门口的位置,视线扫过屋内的陈设,看见了那床凌乱的被子和床头柜上摆着的药瓶。枭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开口道:“你……”   秦淮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是明白了,于是先一步说道:“嗯,易感期,所以我才叫你不要来。”他说着,走到床边坐下,扯过半边被子。   枭遥走上来,取下秦淮披在脑袋上的毛巾,跟着在床沿坐下,道:“吃过抑制剂了?”   “嗯,”秦淮钻进被窝里,半躺半坐地靠着床头板,说道,“你现在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就回去吧。我累,不送你了。”   枭遥弯下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吹风机,插上插头,示意秦淮靠过来吹头发。后者并不太想动,但还是听话地直起腰来,靠了过去。   “我不想回去,让我陪陪你吧,”枭遥说着,将吹风机开到最小一档,“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   秦淮想拨开他朝自己脑袋伸过来的手,拒绝道:“我头发短,不用吹,擦一擦就好了。”   枭遥躲开他,执意要替他吹头发,秦淮与他相互瞪了两眼,没用,无奈只好作罢,由他去了。秦淮说:“我腺体不好,不知道今天晚上易感反应会不会再发作,到时候你要是被我影响,放出信息素,我会很痛的。”   闻言,枭遥手上动作一顿,问道:“痛?”   “嗯,老毛病,”秦淮不以为意道,“没好几年又开始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看过医生吗?”   “看过,说要动手术,我不肯,现在就吃药。”秦淮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便自行将吹风机从枭遥手中夺下,关掉,收进了抽屉里。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枭遥的脸色,抿了抿唇,还是选择补充了一句:“没事儿的。”   他原以为把这事儿告诉枭遥也没什么,再怎么讲,他们现在也是在一起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讲清楚了还能及时规避风险,免得发生什么意外,真出了事就晚了。可他看着枭遥的神色,越发没有底气起来。   枭遥这是不高兴了还是生气了?怎么想都不对,他有什么可不爽快的啊?   秦淮没再说话,静静地盯着枭遥看。半晌,枭遥将他揽进怀里,安抚一般地用力紧了紧,说道:“我要陪你。”   “不用……”   “我要陪你。”   “真不……”   “秦淮。”   秦淮看着他的眼睛,最终败下阵来,妥协了。   枭遥是有备而来,洗完澡换好衣服了的。听到这些,秦淮才终于同意他上床,准许他躺在床的另一边。枭遥也一点儿不害羞,衣服“唰唰”一脱就钻进被子,还一手撑脑袋,一手拍拍枕头,关切地冲他讲:“身体不舒服就快休息吧,快快,快躺下呀。”   秦淮眯起眼,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太安全,但他看着枭遥那双纯洁无辜的、眨巴眨巴的眼睛,还是当做自己想多了,躺了下去。   “啪”地一声,房内的灯关了。   “砰!”   下一秒,枭遥被一脚踹下了床。   黑暗中响起秦淮恼羞成怒的声音:“你要是管不好手就给我滚出去!” 第94章 千纸鹤   枭遥有些委屈地嘟囔着:“我只是想抱抱你……”   秦淮不是不知道他的意思,他自然也晓得枭遥不会做过分的事情,可那嘴和脚就是比脑子快了,什么都没想出来呢,就先把人踹出去了。他羞愧难当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道:“知道了,你上来吧,我不赶你了。”   身后的床垫陷下去,秦淮知道,是枭遥重新爬上来了。他闭上眼,眼睫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着。他感受到身后那人气息的靠近,而后又在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接着,他听见枭遥低声道:“我不动你了,休息吧,我就在旁边陪陪你。”   秦淮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那一面白墙,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枭遥都没有再靠近,大概是真的不会再凑过来了。秦淮蹑手蹑脚地撑起胳膊回过头,就见枭遥正仰躺着,闭着眼,呼吸均匀缓慢,也许已经睡着了。   于是,秦淮也换了个姿势,换到另一面侧躺着,正好一睁眼就能看见枭遥的侧脸。   越是看得仔细,越是觉得这些年来枭遥变了不少,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像又不像了。秦淮静静地瞧着,直到枭遥嘟囔着翻了个身,那只结实的胳膊顺势搭在他腰间的时候,秦淮才回过神来。   他不再动了,蹭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了眼。   不出所料,后半夜的时候,易感反应又发作了。秦淮是被生生疼醒的,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见枭遥正摸着黑给他拿药和水。   秦淮问他:“怎么不开灯?”   枭遥说:“怕你觉得刺眼。”   哪怕是没有开灯,枭遥也很快将药和水送到了秦淮的嘴边。后者坐起身来,连手都没伸出去,就被喂着吃下了药。   枭遥喂水的手法很生疏,力度控制不好,角度也找不准,秦淮一跟着仰头,水就顺着嘴角流出来,滑过下巴,滴到枭遥接在下面的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秦淮抬起手想擦,枭遥却先一步用手背抹去了他嘴边的水渍,紧张地问:“怎么样?咽的下去吗?还要不要喝水?”   秦淮慢腾腾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再喝水了,任由枭遥扶着自己躺回了被窝里。   被子里的温度还是暖和的,枭遥刚下床不久,热气都没散去。秦淮在凌晨的月光里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枭遥,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酸。   这个人的脸上是急切,是关心,哪怕是睡一半起来照顾他,也没有一丝丝的抱怨和不耐烦。秦淮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是一种种由喜爱、感动、心疼等等情绪糅合在一起所产生的感受,复杂到难以形容。   他拉住枭遥的胳膊,说:“你上来休息吧,我没事的。”   枭遥却摇摇头,坚持要在旁边守着,要盯着他的脸,确认他这一阵过去了才行。   漫漫长夜。   /////   枭遥离开的时候,秦淮专门去车站送了行。他们笑着朝对方挥挥手,彼此心里有了底气,就不再那么害怕分别。   之后的一段日子,虽然没有再要接待的游客,但秦淮一点儿也没闲下来。找新房子的事儿早早已经搞定,行李却是年后才开始搬。秦漾已经回学校了,徐华和秦家驹也得出去工作,老人们不能干重活儿,于是大部分的事儿就得交给秦淮来做。从早到晚,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周,这才终于将所有事情做完。   “小谭老板,我要请假。”   谭休休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撑着办公桌丝毫没有下属的自觉的人,说道:“请什么假?多少天?给我理由。”   秦淮毫不避讳地说:“事假,三天,我妈忌日。”   谭休休闻言一怔,而后点点头,允了。   住着秦淮妈妈的公墓就在榆海,一个靠北边的公园。   到公墓的这天,阳光很好,快开春的时候,空气也格外清新。秦淮拿着一块亮红色的新抹布,一遍一遍地擦着墓碑上的照片。家里其他人都忙,要晚一些才到。   秦淮看着黑白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女人,轻声说:“妈妈,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我听有人说,梦见谁,就是谁在想我,”秦淮笑了两声,接着道,“所以我梦见你,是不是你想我了?”   “妈妈,不用挂念我,我很好,秦漾也很好。她个小兔崽子还谈恋爱了呢,叫我不准说出去的,不过我想着,妈妈向来最会保守秘密,所以我偷偷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   “她男朋友听说是名Beta,家境不错,看照片长得也还行,勉强能配上咱们家荡荡。不过我还是觉得是他高攀……我承认这个评价有点个人色彩,不过话糙理不糙。”   “妈妈,我现在正在学着养花,过段日子等天气暖和点了,就想着去花鸟市场买点你喜欢的植物,养一养试试看。我跟我……男朋友学的,他说,我就负责带它们出去晒太阳就好了。听着好像不是什么活儿,但其实也很重要的,毕竟绿色植物需要光合作用,我那是喂它们吃饭呢……”   “妈妈,今年冬天老家下了好几场雪,特别漂亮,你看见了吗?”   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家常话。秦淮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叠着手里的红色抹布,嘴角弯弯地笑着,眼里却湿亮亮的。   这天夜晚,榆海刮了一场大风,隔着紧闭的窗玻璃都能听见外头“呼啦啦”的响声。秦淮坐在窗边,愣愣地发着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房子他也很少回来了,卧室里还是一样的陈设,空间却看着小了很多。人长大了,位置就小了。   窗边的角落里摆着一只空塑料瓶,里面什么也没有。秦淮记得,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来插枭遥送给他的花的。   一切被埋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跟着这些不起眼的旧物件再次浮现,那些以为早已经忘记了的细节,原来还记得那么清楚。秦淮静静地看着外头被狂风吹得歪了脑袋的树,忽然站起身,走到衣柜旁,拉开柜门,从最底下的一层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罐。   这玻璃罐尺寸不小,得用两只手捧着,里头放着颜色不一的千纸鹤——有的是用专门的手工彩纸叠的,有的则是各种各样的糖纸,什么颜色的都有。秦淮抱着它走到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拧开玻璃罐的盖子。   他从罐子里取出一只画着绿色横线的纸鹤——这种纸是从学校统一发放的练习册上裁下来的,质感很粗糙,剪过的地方还有毛边。不过秦淮并不在意这些,他小心地将这只纸鹤展开。   纸鹤里写着一行字——不开心,今天下雨了。   翻到纸张的背面,能看见一串日期。秦淮算了算日子,推测这大概是他上高三的时候,十月份,应该是运动会。而确实,那一年的运动会下雨了。   秦淮将罐子里所有的千纸鹤倒在桌上,一张一张地展开看。   “考试考砸了。”   “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90%,可还是没下雪。”   “食堂出了新菜单,不好吃。”   再往后看,还有一些写给妈妈的话。   “妈妈,我好想你。”   “妈妈,爸爸回家了。”   “妈妈,你那里冷不冷?这里好冷。”   秦淮用力展平手里的纸,继续往下拆。   “讨厌那个死装的书呆子。”   读到这一句时,秦淮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已度过的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能称得上“死装的书呆子”的,就只有枭遥。   再往后头看,记录的就是一些类似的琐碎的小事了。他一张一张地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忽然,他动作一顿。   手中的浅蓝色彩纸上,写着一句“学校小码头的船是坏的,不能开”。   秦淮想起榆海中学靠着河的那一座废弃了的小花园。   窗外的风吹得那么响。   秦淮将那些展开了的纸片重新按照折痕叠回千纸鹤的样子,放回了玻璃罐里。 第95章 “我好想你”   乡下的夏天比城里凉快点儿,尤其是平坛这种有山有水的地方,除了蚊虫比较多,几乎再找不出其他的缺点。秦淮穿着宽松的T恤和五分裤衩,一手提着新买的生活用品,一手捏着一支吃了半截的雪糕,磨磨蹭蹭地往住处走。   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好像二三月份一过,气候开春了,他的运势也跟着开春了似的。   最近这几天,正是高考的时候,曾经沉寂了很久的班级群重新热闹起来——几乎每年一到毕业季就这样。听几个在学生时代就总是消息灵通的老同学说,这个暑假,时老师准备结婚了。   这些年,秦淮因为工作不方便,除了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榆海,更不用提常回母校看老师了——再者,大部分情况下,那些曾经说着“随时欢迎毕业生回来看看”的学校,都有着铁面无私的站岗保安。说起来,时含沙那样挂念学生的老师,到现在还会在他们的班级群里嘱咐孩子们注意气温,不要一忙起来就熬夜,伤身体。比起在人生中只占几年光阴的老师,她更像一个老朋友,一个引路人 ,一位意义非凡的家长。   秦淮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几声,他叼住吃了一半的雪糕,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状态栏里跳出一个接一个消息弹窗,秦淮点进去一看,群聊名称叫做“饿不”。因为这个群组里有四个人,所以群名之后有一个打着括号的“4”,和群名一结合,正好就是谐音的“饿不死”。这是一个新群聊,至少他前两天还没看见过,不过这群名的起名风格倒是十分熟悉。   果然,他点开最新的一条语音消息,就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咋咋呼呼地喊:“还有个人呢?为什么不说话?喂!是不是又开免打扰!秦淮你是不是又开免打扰了?喂喂喂喂喂——”   秦淮一看他给这人写的备注,顿时了然——吕一哲,他矛盾而防备的青春期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取下嘴里的雪糕,嘬了一口,复又重新叼回去,将手里的塑料袋挂在手腕上,腾出两只手,在手机屏幕上的输入框里打字道:“怎么事儿?”   吕一哲的回复相当直接,一个电话就弹了过来。秦淮接起。   “喂!秦淮!喂喂喂!喂?秦淮!你说话啊!喂——”   秦淮嘴巴都还没来得及张,电话那边的人就咋咋呼呼喊得他不得不将手机拿远了些。他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开口道:“别喊了,要聋了。”   话一出,耳边安静了片刻,接着,听筒里传来吕一哲低了不少的声音:“今年夏天有空吗?我们出来聚一聚吧。”   “嗯,”秦淮应了声,接着道,“那群是你新拉的?”   吕一哲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们以前那个群找不到了。”他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诶”了一声,又问道:“枭遥的微信是不是不用了?”   听见这话,秦淮一怔,而后如实坦白道:“可能吧,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冬天的时候,他和枭遥确认了交往关系,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又分开了。虽然两个人相隔不远,枭遥就在隔壁的小县城,但想要常常见面还是不方便的,尤其……秦淮想,万一一见面,就舍不得走了怎么办?多耽误工作啊。   而且关于“以前的微信现在还用不用”这件事儿,秦淮现在也不太想问——枭遥现在和他联系用的都是另一个新的账号了,从前那个大概率是不用了的。要是秦淮一提,枭遥突发奇想要登上去看看,那他这些年来发的那些鬼话不就都要被看到了?   那跟当街被人扒裤子有什么区别!   听见秦淮的话,电话那头的吕一哲沉吟片刻,说:“你现在和他还联系吗?”   秦淮回过神来:“嗯?哦,在联系的。”   “这么多年还联系着呢……”   秦淮皱了皱鼻子,说:“我和你不也还联系着。”   “不是,那不一样!”吕一哲道,“我一直以为你们还吵着架呢!”   “吵架?”   “啊?不是吵架吗?”吕一哲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疑惑,他说,“我记得枭遥消失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你都提不起精神,后来突然就好了,我以为你们是吵架了呢,让你放下心结了!”   往事忽然被提起,秦淮有点儿脸热。他咬了一口雪糕,被冻得吸溜了两声,还很倔强地开口道:“别提了。”   吕一哲这一次对他的话相当配合。他说:“好吧,不提了。那我们聚会的时候叫上枭遥吧,你看怎么样?”   秦淮点了点头,答应道:“可以。”   “好,那就你跟他说吧,我联系不到他。哦,对了,你也记得把他拉群里来,”吕一哲说道,“等人齐了,咱们商量商量具体什么时间见面——诶!知道了你放那儿吧——秦淮,我还有个会要开,群里聊哈!挂了!”   电话挂断,秦淮站在路边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将手里的雪糕吃完了,这才咬着木质雪糕棒,慢慢腾腾地走了。   天气热起来,夜里不开空调往往睡不大安稳。秦淮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还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空调遥控器,将空调打开了。   挂在窗户外边的空调外机“呼呼”工作起来,哪怕关着窗也听得一清二楚。这房子虽然比先前的老房子要年轻一些,但毕竟也不是新房,隔音还是不怎么好。秦淮静静地仰面躺着,没过一会儿,就又将空调关掉了。   然而,冷风停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出汗。秦淮觉得热了,又不好开窗,万一蚊子飞进来,那可比流汗更折磨人。他叹了一声气,坐起身脱掉睡衣睡裤,这才重新躺回去。   麻将牌凉席垫在身子下面,和皮肤直接接触,一下子凉得人不大适应,一翻身,身上还觉得硌。秦淮左右翻了两番,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胳膊闭上眼,准备休息。然而,就在这时,放在枕头旁边充电的手机亮起来,亮光在夜里有些刺眼。秦淮本不想搭理,但无奈这消息一个劲儿地来,也不停,他就只好伸手摸索过去,眯着眼睛将手机解锁,把亮度调低。   消息是枭遥发来的,像写日记似的,跟他讲自己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秦淮眼睛有些干涩,干脆直接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对面几乎是下一秒就接通了。   “喂?”秦淮懒散地开口,声音听来有些沙哑,“我好困,没力气看消息,你讲给我听吧。”   枭遥在那头应了一声,接着,就轻声跟他讲起话来。   他说的内容和他发的那些消息不大一样,比起像流水账一样地汇报自己的行程,他这会儿大概更想说些鲜活的东西——例如他们学校门卫室门口的大黑狗和路过的一只黄狗打了起来,打得毛毛乱飞,放在墙角的不锈钢碗都被乱脚蹬翻了,他路过的时候,还被杀红了眼的大黑狗怼了屁股,给他扑了个大踉跄。秦淮闭着眼躺着,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忍不住又觉得好笑。   于是他就笑起来了,一点儿不遮掩自己的笑声,让电话那头的倒霉蛋听了个清清楚楚。但枭遥一点儿埋怨的意思也没有,反而也跟着他一起笑。   两个人从低低的笑变成有些压抑不住的笑,笑着笑着,秦淮忽然听见枭遥说:“我好想你。”   那是很好听的声音——秦淮越来越觉得枭遥的声音很好听了——从电子扬声器里传出来,有些失真,却显得更加有质感,耳朵贴近一点,居然还会有这个人就在身边说话的错觉。秦淮将手机贴到脸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了一声:“我也是。”   我也是,也很想你。   他又忍不住幸福地笑起来,这小小的房间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承载他回忆的地方。他想,也许许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来,今天夜里的这一通电话和窗子外斜斜洒进来的月光,都会是让他嘴角忍不住弯起来的证据。   秦淮说:“等你那边放暑假,我们一起回一趟榆海吧。”   枭遥的回答没有一刻犹豫:“好。”   /////   小时候,秦淮在《小王子》里读到过狐狸的一段话——“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那么从三点钟开始,我就感到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快乐。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发现了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你的心情了。”   那时候,秦淮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在某个时间约定做一件期待已久的事,确实让人感到幸福——比如爸爸妈妈答应他星期五放学之后带他去外面吃饭,那么他从星期三开始就会开始期待。   而现在,秦淮彻底明白了。   他比枭遥早两天到榆海,从到达榆海开始,他就开始一遍一遍地翻看手机日历,一遍一遍地确认自己设置的闹钟,尽管他知道,枭遥是后天下午的高铁,还早着呢。   两天不到的时间,放在从前,总是过得很快,可人一旦开始等待,每一秒都觉得无比漫长。秦淮甚至在某天晚上买了一张回平坛的车票,钱都付完了,他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反应过度。   反应过度……怎么能叫反应过度呢?秦淮拒不承认。他想,他肯定只是性子急而已。   性子急,所以每天恨不得看八百遍日期,到了那一天,又看八百遍时间;性子急,所以每天都要给枭遥打电话问一句“你忙不忙,事情做完了吗”,实则是在旁敲侧击地问他,可不可以早一点过来;性子急,所以提前三个小时出了门,其中两个小时都在去高铁站的路上,车子开开停停,他几乎逛遍了一路上所有的花店……这一条应该不算性子急,但秦淮还是拒不承认,认为自己只是比较有时间管理观念,自律且高效。   站在高铁站的出站口前,秦淮几乎一分钟里要抬头看四次时间。他切身体会到了小狐狸的那一句“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他曾经对此不解,为什么期待的这一刻即将到来时会觉得坐立不安?现在他晓得了,一切的一切,也还是因为“期待”。   因为期待见面,所以他在乎他现在穿得怎么样,头发炸不炸,手上的东西要怎么拿才比较好看。他不自觉在原地踱起步来,一遍一遍在心里打着腹稿,演练着一会儿见面时要说的话——真是奇怪,简直和他第一次告白时一样紧张。   “淮淮!”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他转过身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一个怀抱紧紧箍住。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秦淮的心扑扑直跳,拿着花束的手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呼吸颤动起来。脑袋一片空白——要说什么?要讲什么?什么腹稿?秦淮通通不记得了。   他只听见这个抱着他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好想你!” 第96章 吻   这是秦淮第二次走进枭遥家的院子。这么多年过去,院子里依旧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就是植物们太久没人照顾,长势都不太好,蔫儿了一大半。   听枭遥说,当年他从家里逃出去之后,没过多久,这里就空了——本来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他读书买下来的,屋里常住的除了他和查燃,就只有管家阿姨。枭遥走了,查燃替管家阿姨找好下家之后也走了,这里自然就没人在了。   推开门,屋子里倒是还算干净,家具上还都盖了防尘的布。   “这些年我有空回来的话就打扫打扫,虽然不怎么住,但总想着会有回来的这天的,”枭遥将行李箱提进玄关,扭头对秦淮道,“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嘛。”   秦淮随口问道:“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收拾?”   枭遥从鞋柜里找出一袋新的一次性鞋套,递给秦淮,说道:“对啊,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收拾的,我姐在外地事情多,这段时间还忙着开展新业务呢。”   秦淮接过鞋套,拆开包装,弯下腰蹲下身子,开始穿鞋套。没一会儿,枭遥也蹲下来了,就在他旁边,慢慢悠悠地也穿起鞋套。   他说:“不过现在不是我一个人了。”   秦淮扭头看他。   几个月不见,枭遥的头发长长了些,大概是因为看上去还算干净利落,所以没有急着修剪。秦淮收回目光,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调侃了一句:“这是把我当你的免费劳动力了?”   枭遥整理完,也跟着站起身来。他说:“那不是,有奖励的。”   秦淮眯了眯眼,下意识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他向后退了半步,后背碰到嵌入式酒柜里斜插的酒瓶口,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哼了声,用眼角扫了枭遥一眼,半信半疑道:“什么奖励?”   话音落下,枭遥忽然向他靠近过来,本就不宽敞的空间顿时被挤压得更加狭窄。秦淮不住向后退,后腰撞在背后酒柜里突出来的红酒瓶口上,戳得他不自在地扭开去,却又被枭遥一掌捞回,拦在原地。   腰后的异物感实在是硌得慌,秦淮忍不住向前顶了顶腰,不料他与枭遥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还要近,他一动,就碰到了对方。一前一后,哪边都难受,秦淮眼一闭,还是选择靠回酒柜那一边。   他抬起眼,一双眉拧起来,语气颇为严肃地问:“干什么?”   枭遥恶劣地笑起来,秦淮看得有些愣神。枭遥总是在他面前哭,哭完了又哭,哭得他都忘记了,枭遥压根儿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更不是什么随便吓唬吓唬就会后撤的窝囊蛋——否则他们现在根本不会在一块儿。   秦淮忽然心里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也许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他盯着枭遥的眼,而后听见这个人说:“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秦淮脱口骂他:“你少装。”   “那就是同意了,”枭遥说着,凑上来,在他嘴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我没理解错吧?”   秦淮别过脸去,伸手推他,又骂:“不要脸。”   推了两下,没推动,倒是把人招惹得离他更近了。   秦淮脸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热,背后已退无可退,红酒瓶口顶着他的背脊,不知为何,他觉得更害臊了。   “你放开,收拾东西去。”秦淮说。   枭遥撒娇似的“嗯”了一声,原先拦在秦淮身侧的两只手得寸进尺地抓住对方的手,迫使对方环住自己的腰。秦淮觉得自己的头顶快要冒烟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恐吓:“你要是敢干嘛,我就把你杀了,砍碎,埋到你家花园里。”   枭遥又上去吻他,依旧是轻轻的吻,没有进一步,只是细细密密地落在秦淮的唇瓣和脸颊上。他说:“你杀吧,随你杀。”   秦淮拿他没辙了,只能嘴硬地再骂两句:“死不要脸。”   两个人考得太近,呼吸交融在一起,那狭窄空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因此升温,热得人直喘气。秦淮有些招架不住,脑袋迷迷糊糊的,枭遥离开去的时候,他竟然主动靠了过去,用自己的唇去找枭遥的唇。   唇瓣相触的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被抛诸脑后——什么面子,什么害臊?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感受到他的主动之后,枭遥似乎很高兴,他抬起手,握住了秦淮的后颈。   这个吻,从摩挲到吮吸,再渐入佳境,试探着唇舌相交。轻飘飘的感觉包裹全身,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此刻无限放大,他们听见自己接吻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情到深处,枭遥盖在秦淮后颈上的手不住磨蹭起来,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腺体那块皮肤上凸起的疤。而每每抚摸到这里的时候,怀中的人都忍不住挣扎两下,却不用力,就像小猫挠痒痒。   “淮淮,我很想你。”   枭遥一面吻着,一面在换气的间隙说着这句话。秦淮却回答他,只是拉着他的领子吻回去,把吻当作未说出口的答案。   不知过去多久,这个缠绵的吻才终于结束。   秦淮被亲得脑袋发昏,一双眼半天没能聚焦,轻轻地垂着,不看对面的人。枭遥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说:“淮淮,我很想你。”   秦淮“嗯”了一声,抬起手回抱枭遥的腰,道:“我知道。”   枭遥侧过脑袋亲亲他的耳尖,说:“你应该说你也很想我。”   秦淮轻轻在枭遥的头顶拍了一下,道:“我今天说过了。”   “那就再说一遍嘛……”   “不。”   “求你了!”   “求我也没用,”秦淮挣开枭遥的手,转身拖走一旁的行李箱,大步流星朝楼上走去,说道,“行了!收拾东西!”   枭遥“哦”了声,追了上去。   上楼,走至枭遥房间门前。   房门的锁孔里插着一把钥匙,看样子平时这房间应该都是锁上的。秦淮没动,等枭遥走上来了,他才往旁边让了让。   “你怎么不开门?”枭遥抬手拧转钥匙,问道。   秦淮扁了扁嘴,说道:“你的房间,你自己开。”   推门进去,布局和他印象当中的差不太多,只是看起来空了不少——那些五颜六色的动漫周边都不在了,柜子里空空的,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他有些难以想象,枭遥逃走以后再回来的那一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拾起自己的房间的呢?那时候,这房间里还留有他喜欢的东西,却也已经承载过他糟糕的回忆了。   “进来呀,”枭遥点亮屋内的灯,说道,“站门口干什么?这么见外。”   闻言,秦淮随口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故意说道:“对啊,见外。”   枭遥这次带回来的行李并不多,和他之前去果园的时候带的差不了多少。秦淮想上去帮着收拾,枭遥却说没必要,让他在边儿上看着就好了,于是秦淮也没有坚持,想着反正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就在旁边等着了,心里默默想着,一会儿给屋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他就多做一点儿吧。 第97章 “看你表现”   枭遥的动作比秦淮想象的要利索,这人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顺手就把走过的地方给打扫掉了。秦淮在一旁坐着,半天过去,一点儿活都没干。   “你在这儿歇着吧,”枭遥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笑着说道,“我去收拾其他地方。”   秦淮站起身来,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一个人够啦,”枭遥向旁挪了一步,正挡在秦淮面前,道,“楼下估计好多灰呢,我记得你是不是有点鼻炎来着?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等会儿我弄好了再来叫你。”   秦淮不说话了,直勾勾盯着他看。   枭遥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张白皙的脸忽然红起来,眼神也飘忽着挪开去。秦淮觉得他大概是想到不久之前他们在玄关的那一个吻了。意识到这个,秦淮也变得有些不自在,极不自然地抓了一把后脑勺,一屁股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低下头摆弄起手机,语速飞快地交代:“那你下去吧,我在上边待着。”   “好、好……”枭遥应着,转身要往门外走,忽然又停住,转过身来,道,“我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动,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翻着玩玩儿。”   秦淮还是没看他,头也不抬地回了句:“知道了。”   枭遥闻言,便放心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秦淮一个人,他站起身来,环视着这房间里的陈设。   方才枭遥在收拾这里时,又下意识把那一条出现过无数次的红围巾挂在了床头的位置——真是奇怪,哪怕现在是夏天,枭遥出门也依旧会带着它,尽管根本用不上。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秦淮也已经不能确定这是他曾经送枭遥的那一条围巾,但他仍愿意这么觉得。而且,他的直觉也这么认为。   从以前到现在,秦淮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虽然已经稍微布置了一番,但房间里看起来还是缺少人味儿。秦淮慢吞吞走到窗边,朝院子里望了望,看见了那棵种在小花园里的常青树。他还模糊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小花园的时候,这棵树也是像现在这样枝繁叶茂地绿。   秦淮垂眼望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慢悠悠走到衣帽间门口。   窄窄的小门半敞着,里头的灯没有关。秦淮看见那宽敞的几面大柜子里只挂了几件枭遥这次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衣服,显得很空。他伸手推门,门却突然一顿,同时听见一声闷闷的“砰”。   秦淮侧身钻进衣帽间,绕到门后,才看见那抵住了门的,是一个浅棕色的纸箱子。   纸箱子不是很大,高不过秦淮的膝盖。他垂眸盯着它端详了会儿,这才缓缓蹲下身,伸手轻轻掀开了纸箱的盖子。   箱子里装着一些一眼看上去就有些年份了的物件,至少能肯定不是新的——几册漫画单行本整齐地一本紧挨一本地竖躺着,旁边塞着几本错题整理和课堂笔记,角落里还放着一只旧MP3,耳机线打着圈儿缠在上头,边儿上竖放着一本封面空白的记事本和一只旧手机。   那旧手机的屏幕已经布满裂痕,机身也摔凹了几个角,损坏程度让人担心它还能不能开机。秦淮推断,这应该是枭遥高中时用的那一部。连手机都被摔成了这样,秦淮有些难以想象,枭遥没去上学的那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至少绝对不像他对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秦淮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他叹了一口气,想把纸箱的盖子重新盖上,一垂眼,视线却落到了箱子角落里的那一本记事本上。   记事本的封面是空白的,乍一看有点儿像是被人撕掉了封面。不过秦淮关注的点并不在这里,他发现,这本子的内页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缝隙,像是书页里夹了不少东西,将装订整齐的纸张给撑开了。   他注意到一只露出了小半截的长得像纸鹤翅膀的折纸,就夹在记事本里。秦淮没多想,伸手将它从本子里抽了出来。   这只纸鹤的纸张质感有些粗糙,上头印着浅绿色的横线,很明显就是从当时学校统一下发的练习册里撕出来的。折纸的手法也相当随意,好几处边缘都没有对齐,叠得乱七八糟,导致这只纸鹤长的可以用“歪瓜裂枣”来形容。秦淮越看越觉得眼熟,想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这是他和枭遥认识不久的时候,他故意恶作剧,塞到对方课堂笔记本里的那只丑鸟。   怎么也没想到,那时候随手一干的坏事儿,证据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秦淮扁了扁嘴,暗自祈祷枭遥千万别翻这一笔旧账,不然他可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哄过去。他从纸箱子里取出那本记事本,翻开一页,打算把纸鹤夹回去,动作却在看到本子里写着的东西时,蓦然顿住了。   “这是他给我的千纸鹤。他说他很讨厌我,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他故意折成这么丑的。不过我还是很开心。”   秦淮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他指尖的动作很慢很慢,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翻到了后面一页。   里头贴着一张便签,便签上写着四个大大的“我讨厌你”。字迹和秦淮高中时的很像,不过秦淮并不记得自己有给枭遥写过这种便签,如果非要算,大概是他顺手在自己的课本角落里写过一次。   可是,那也是在课本的书页上啊?   秦淮脑中忽然闪过一种猜想,虽然离谱,但如果是枭遥,倒也不是不可能——这个人照着他的字迹,把那句话誊抄下来了。   可正常人谁会誊抄这种东西?既不是好听话,也没什么用处,抄这个不就等于自己找骂听吗?   秦淮视线下移,落到便签纸下的一行字上。   “我真的很惹人讨厌吗?”   秦淮愣住了。   他那时候以为,枭遥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骂他说他,他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什么想法当场就问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现在再想想,居然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对着枭遥说了多少浑话……枭遥要是都这么记一遍,估计那小本子堆起来能摆一整面墙。   秦淮心虚极了,心里的小人拽着脸皮仰天大叫着,又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记事本,好半天没有动作,最后,他轻手将本子合上了。秦淮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往下看,不知道是觉得翻看别人的隐私不太好,还是因为那些东西将他再次拉回到曾经的记忆里去,让他觉得愧疚。   愧疚。是啊,难免会有愧疚。秦淮忍不住想,枭遥为他做了许多事——借他课堂笔记,给他讲题,时不时送他点儿零食吃,为他准备生日惊喜,后来,就锲而不舍地找他,找到他,就把自己的心意讲给他。这么算来,枭遥似乎把自己能给的都给秦淮了。   可是秦淮想不到自己给过枭遥什么。   他读书的时候没有枭遥那么好的成绩,他教不了多少东西,顶多能帮对方听一听背诵的课文对不对。他家境也没有枭遥好,住的是又老又旧的江边的矮房,离市中心很远,周边连医院都没有,只有社区卫生所。后来,他大学选了农业,读书读得累死累活,却没选一份大家眼里光鲜亮丽的工作,而是回到平坛那个小地方去,跟着外公一块儿种果子。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给过枭遥什么。如果非要讲一个,大概就是那一条红围巾。   可那红围巾不是他亲手织的,也不是新的,他已经戴过很多年了,而且送出这条围巾也只是因为赌气。   越想,越觉得亏欠。   秦淮垂着眼,把记事本放回纸箱子里,接着将纸箱的盖子合上了。他走出房间,到走廊栏杆处停下,一手搭在扶栏上,伸着脖子向下望。   枭遥正在打扫客厅的卫生——家具上用来防尘的布罩子已经取掉了,他这会儿正举着拖把,吭哧吭哧地蹲下身往沙发底下拖。秦淮转身走下楼梯。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枭遥直起腰来,回过头看。他问:“你怎么下来了?我还没收拾好呢,你快上去待着……”   秦淮走过去,将拖把从枭遥手里夺过来,闷声道:“我无聊,我帮你做。”   “不用……”   秦淮盯着他看。   枭遥一点儿都不动摇,也盯着秦淮看,看着,还伸手过去想拿回拖把。可秦淮握得很紧,他扯了两下,没能把拖把抢回来。枭遥叹了一口气,柔声说:“你看我也没用,我能做得过来。这里灰尘太多了……”   “多又怎么样?我就要帮你做!”   看着秦淮这副倔强模样,枭遥忽然忍俊不禁,轻轻笑了一声。秦淮看他这样,觉得有些不大爽快,刚想开口呛一句,却不料下一秒他就被对方拉进了怀里。   枭遥用双臂环住他,连着将秦淮的双臂也禁锢在了其中。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将怀里的人圈了起来,可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把这个人抱得很紧。   这个拥抱的意味有些模糊,秦淮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就想挣脱。他用垂在身侧的手推了推枭遥的腰——这人没给他多大的活动空间,秦淮只能这样小幅度地挣扎。   “别推开我嘛,”枭遥的声音在距离耳边很近的位置响起,呼出的温热气息喷在秦淮的耳廓上,让他不自觉一阵颤栗,枭遥说,“抱一会儿。”   秦淮不自在地挪蹭了两下,把脸别开去,闷声道:“有什么好抱的。”   枭遥又搬出他蛮不讲理的那一套来:“我不管,我就是想抱。”   闻言,秦淮叹了一口气,不动了。   他其实也没想真的挣脱出去,要不然凭他的力气,推开枭遥再把他踹飞都是绰绰有余。他不知道枭遥为什么突然这样,但他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   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太久,就变得有些不大对劲了。两人的呼吸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交融在一起的,也不知道是从那一刻起,彼此的唇就越贴越近,最后成了一个缠绵的吻。   他们跌跌撞撞地搀着楼梯的扶手一路向上走去。秦淮承受着这个几乎让他感到缺氧的吻,头晕目眩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背撞开了一扇门,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就被面前这个人压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你喘气啊……”他听见枭遥在一个吻和另一个吻的间隙里对他说。   秦淮突然涌起胜负欲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两手搭在枭遥肩膀上向旁一推,待身上的人倒去一边,他便追上去,跨坐在枭遥腿上,俯身下去回吻。   房间里弥漫着信息素的气味,两股植物香交融争斗,谁也不让着谁。秦淮后颈处的腺体一阵又一阵地发烫,热得他出了一层薄汗。   枭遥一手撑在身后坐起来,一手扶着秦淮的后背。他用黏黏糊糊的声音说道:“你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   秦淮不回答,低头咬了一下枭遥的唇,恶狠狠地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枭遥偏头追上去吻他:“求你了……”   他语气是一副服软姿态,手上动作却半点没有要求人的意思——枭遥抬手将秦淮后脑勺的头发轻轻一抓,迫使人抬起头来,再流氓一般附过去,亲吻对方的侧颈。秦淮显然拿他没辙——他总是拿枭遥没辙——于是只好半推半就地说了声:“看你表现。”   【作者有话说】   (*ˉ︶ˉ*)嘿嘿 第98章 安静地   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不知道“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从一个难以控制的吻开始,这个夜晚就注定难以平静。可秦淮没做过这种事,枭遥应该也没做过。   吻越来越火热,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渐渐升温,浓烈的信息素气味跟着一块儿沸腾。秦淮头晕得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只能跟着枭遥的引导机械地接着吻,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甚至都记不得自己是为什么要下去找枭遥说话,也不记得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的了。   身上出的汗越来越多,脸颊越来越烫,秦淮本能地去扯自己的衣服,身前的人却黏他黏得那么紧,他一有动作,就上来锢住他的手。秦淮热得难受,身上却软得一塌糊涂,动也动不了,于是突然一下烦躁起来,一张口,就在枭遥的颈侧咬了一口。   这一口没收着劲儿,虽然没有咬破皮,但也使得枭遥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秦淮不松口,枭遥也不推开他,还顺着他来,将自己的头埋到了秦淮的颈窝里,随他发作。   牙齿压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咬痕。秦淮别开脸去时,眼角的泪光细碎闪亮。枭遥一愣神,连忙停下所有的动作,伸手替他去擦,紧张地问:“怎么了?”   秦淮张了张口,却没能一下子说出话。   后颈处的腺体胀得发酸,直让他难受得流出眼泪来。不知道是不是此时周围枭遥的信息素太过浓郁的缘故,他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手指一阵又一阵地发麻,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他说:“疼。”   疼,身上一个劲儿地疼。以秦淮后颈处的腺体为中心,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跟一下子疯了似的,疼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闻言,枭遥忙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着自己,而后小声询问:“哪里疼?疼得厉不厉害?是我不小心哪里压着你了吗?”   秦淮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明明几分钟前还因为情动而红润的脸颊,此时就已经难看得像一张被雨淋过的白纸。枭遥紧张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轻轻拨开秦淮的领子,扭头看了一眼他的后颈。   尽管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腺体所在的那一块皮肤也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仅仅只是信息素的影响就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应激反应——说是易感反应已经不大准确了,毕竟没有谁易感期的时候,腺体的异常能明显到能直接用肉眼观察到。枭遥二话不说站起身来,跑去开了窗,又从箱子里找出了小药箱和矿泉水。他打开药箱,从最底下的隔层里拿了一盒应急用的抑制剂。   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将药和水送进秦淮嘴里,直到看着对方顺利吞了下去,这才拧上矿泉水瓶。   “可能是我的信息素影响到你了,你先在这里歇一会儿,窗户我打开了,通通风,我去楼下待着,”枭遥安抚性地揉了揉秦淮的肩膀,蹲在他面前,柔声说道,“等你好一些了,咱们去医院看看。”   话说完,枭遥刚要站起身,手腕却被人拉住了。他顺势看去,就见秦淮正抬头看着他。   秦淮的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一双眼因为方才流过泪,也变得水亮亮的。此时此刻,他终于露出平日里被极力隐藏着的不安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到那种患有分离焦虑的小动物。   他摇了摇头,说:“不去医院。”   枭遥听笑了。他重新在秦淮旁边坐下,低声询问道:“为什么不去医院?”   秦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说:“一个人去医院,很吓人。”   枭遥闻言一怔。   他不记得秦淮以前对这件事儿有这么抗拒,当时高中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块儿生了病,还是秦淮带他去医院,一步一步教他怎么看医生的。枭遥实在忍不住往坏处想——秦淮的腺体一直不太好,拖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好好治疗,不知道现在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了。这些年来他觉得难受,觉得疼痛的时候,是不是都是一个人去医院的?所以他才会说,一个人去医院很吓人。   枭遥突然埋怨起自己来。如果他当时能再勇敢一点儿,他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逃出来,早一点回到秦淮身边了?至少那样能让他拥有更多被人陪伴的时间——枭遥很清楚,虽然独来独往有时候确实潇洒,但在某些时候,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可怜。   人在一些时候总是难免会觉得自己可怜。   他轻轻捏了捏秦淮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说:“不是一个人去,我陪你去。”   秦淮直起身来,看着他,一双眼突然亮起来,再次确认了一遍:“你陪我去?”   枭遥点头答应道:“嗯,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我也不去,”秦淮缩回去,懒散地靠在枭遥身上,看神色,应当是恢复了一点儿气力了,他说,“我不想去。你就这样陪我坐一会儿吧。”   就这样坐一会儿。   于是,他们就真的这样相互依偎着,什么都没有做。安静地。   /////   尽管秦淮说自己不想去医院,但枭遥还是把这件事儿记在心里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秦淮拉了起来,送他去家里拿了病历和医保卡,一路将人家“押送”去了医院。   下车时,秦淮满脸的不情愿,枭遥把早餐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拉着一张脸,不肯接。枭遥猜,他应该是有起床气的,毕竟今天早上闹钟响起来的时候,秦淮差点把手机给一拳砸烂。   枭遥笑着哄道:“吃点儿吧,昨天下午你不舒服以后就没吃过东西,肚子饿的呀。”   秦淮白了他一眼,哼道:“不饿。”   枭遥却装作没看见似的,拉起他的手,直接将手里的早餐塞到了他的手心,说:“不饿也吃点儿,垫垫肚子!”   秦淮这回没再把东西丢回去了。   他确实是饿了。昨天为了去高铁站接枭遥,秦淮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去的路上光顾着买花,居然把自己吃饭的事儿给忘了。这么算下来,他几乎是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胃里空空的,说不饿是不可能的。   可他这会儿倔劲儿起来了,还是要嘴硬一句:“万一一会儿有检查要空腹做呢?”   听见这话,枭遥抬手在秦淮脑门上敲了一下,道:“腺体类的检查都不用空腹,你连这个都忘了。”   “没忘,”秦淮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说道,“你才忘了。”   枭遥忍不住笑起来:“行,我们都没忘,好吧?快吃吧,再饿下去,就该送你去消化内科了。”   秦淮闷闷地“哼”了一声,走到不远处花坛旁的长椅上坐下吃早餐了。   医院里的人总是不少的,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并没有排太长的队。秦淮难得享受了一次“不用动脑子只要跟着走就行”的待遇,全程就跟在枭遥屁股后头,枭遥说什么他干什么,好不悠闲,一点儿不像是来看病的。   听医生讲,他腺体的状况并不乐观,信息素产出不稳定,而且病灶恶化的风险不小,建议尽快手术,将那一小块已经坏死的组织切去。枭遥听了,急得不得了,问了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但秦淮始终表情淡淡的,坐在旁边,不问他,他就不开口。   回程的时候,秦淮坐在副驾驶,脑袋靠在车窗上,始终没说话。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远处的天空上压着一大片乌云。也许要下雨了。枭遥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他主动转头道:“医生就是喜欢把事情说的严重一点儿的,不然病人容易不在乎。你别多想,我查过了,这个手术创口很小的,很安全,恢复期也很短……”   没等他说完,就听见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事儿。”   然而,枭遥知道,这不是答案。于是,他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朝回家的地方开着车。不知为何,他觉得秦淮会告诉他的,也许不是现在,但总会告诉他的。   车窗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外头下雨了。   枭遥缓缓把车倒进车库,正拧动车钥匙准备熄火时,他终于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说道:“我脖子后面不是有一块疤吗。”   枭遥将车子熄火了,引擎声消失,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他“嗯”了一声,以一种倾听者的姿态示意秦淮可以放心说下去。   “那是我自己拿刀子划的,很小的时候。” 第99章 陈离/回忆   秦淮那时候几岁?他自己都有点儿记不得了……可能是十岁的时候吧,那一年他妈妈刚走。   秦淮的妈妈——陈离——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很可爱的人。她经营着一家店面很小的水族馆,人长得漂亮,喜欢植物,最喜欢在天气晴朗的周六坐着公交车去花鸟市场逛逛,买一些盆栽回来,摆在天台上养。秦淮和秦漾投喂流浪动物的习惯还是陈离从小教出来的。她有爱心,但不泛滥,可爱可亲,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书卷气。   可是老天好像总不愿意给这样的人一个好结局。从秦淮记事起,在他的印象中,妈妈就总是生病,常常要吃药。可是陈离从来不抱怨,哪怕身体不好,也依旧喜欢散步,喜欢晒太阳,喜欢小动物。秦漾那时候总是趴在妈妈的腿上,说她是童话书里那种可以和小动物一块儿唱歌跳舞的公主。   陈离却告诉她:“如果可以,妈妈不想做公主。”   秦漾就问:“那妈妈是什么?”   陈离笑着说:“妈妈要做最强壮的骑士!保护你们呐!”   “可是骑士是男的呀!”   “谁说骑士就没有女孩儿啦?”陈离摸着秦漾的小辫子,道,“妈妈可以做骑士,荡荡以后长大了,也可以做骑士。”   秦漾听了,摸摸鼻子,撑着胳膊站直了,转头指了一下坐在一旁折纸的秦淮,问陈离:“那妈妈,哥哥当什么?”   秦淮闻言,“腾”一下跳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当城墙!”   秦漾哈哈笑起来。秦漾笑了,陈离和秦淮就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天气凉了,入了秋。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陈离的眼下总是挂着黑眼圈。她变得那样疲倦,疲倦得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很多很多时候,秦淮看着坐在床边吹风的妈妈,心里会没由来地发毛,就好像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一样。   可是,妈妈还是像从前那样爱他们——记得秦淮和秦漾爱吃的东西,记得他们的习惯,也会陪着他们玩,一块儿出去喂流浪猫。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变,可是秦淮又清楚地知道,妈妈生病了。   不是吃药就能好的那种病。秦淮那时候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他的第六感总是很准。   陈离消瘦得越来越明显,原先轮廓流畅的一张鹅蛋脸,也慢慢凹陷了下去。她变得越来越容易累,有时候秦淮晚上出来找水喝,能看见妈妈单薄的身影站在窗前,双手扶着窗沿,呆呆地朝外头望。   外头只有一片乱长的杂草,和一条落后的江。   可是每每秦淮一走近,陈离就会听见。她会转过身来,摸摸秦淮的发顶,问他为什么睡不着,然后帮他倒一杯温水,再送着他上楼去,哄他睡觉。   秦淮怎么也想不到,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声巨大的闷响,他亲眼看着妈妈从楼顶一跃而下。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死亡,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那张永远温柔地对着他笑的脸,被摔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碎渣。皮下的骨骼碎了,变形了,将外面的皮肉也撑得变了形。那一刻,秦淮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一颗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呕吐出来。他听见周围有人在尖叫,可是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面前的一切都扭曲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只能捂住慌里慌张跑来的秦漾的眼睛,告诉她:“不要怕。”   我怕。   “不要怕。”   可是我怕。   可是他怕。   可是他只能说:“不要怕。”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下的。那江边的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还能听见楼下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全是人。   有人在询问,有人在哭,所有的声音隔着老旧的木地板从楼下传上来,传进他的小房间里。秦淮用被子蒙住头,用枕头蒙住头,用手蒙住头,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闭上眼,他还是能听见那一声可怕的巨响,看见那滩血泊。   对于陈离的死,秦家驹什么都没在家里说。他拼尽全力扮演起一个尽职的父亲,可是秦淮渐渐地也发现,爸爸也病了。   和妈妈一样,不是那种吃了药就能好的病。   秦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第六感再次拉响警铃,告诉他,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就在新年的前一天,秦家驹伤了人,围观群众有人报了警,把他带走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终于在一晚的狂风暴雨中,成了一片废墟。   坊间开始传开流言,其中真假参半。可秦淮那个时候对所有事情都那么敏感,一听见有人的口中出现妈妈或者爸爸的名字,他就如同一只应激的流浪猫,浑身的软毛竖起来,弓起背脊,哪怕毫无攻击力,也要为一些不可撼动的东西争一口气。   有一天,徐华从法院回来,身上仿佛扛着可怖的重量,压得他叹了一次又一次气。秦淮缠上去问他,徐华不说,他就拿刀架在脖子上,求他告诉自己。他已经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还不如知道所有的真相,至少心里踏实一点儿。   徐华说,陈离是自杀的,在那之前,她被抑郁折磨了足足两年。   那是一个节假日的晚上,陈离正从店里出来,打算关门回家。铁皮卷帘门一点点降下来,刚刚触地的那一瞬间,身后忽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陈离转过身去,就看见几个顶着啤酒肚,勾肩搭背的中年人。   这地方相对没那么繁华,像KTV这样的娱乐场所不少,但马路上的监控却不多,平常就有很多不务正业的混混喜欢在这里晃悠。陈离一下就看出来,这几个人喝了酒,大概是酒劲儿刚上来的时候。   她知道不该再在这里久留,于是赶忙锁了卷帘门底下的手动锁,就匆匆要走。那几个人突然从后面冲上来,拉住陈离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唱歌。   陈离挣开对方的手,扭头就走,却又被拉住。那些人一边嬉笑着,一边要往她身上靠,无耻地向外扩散着自己的信息素。陈离恶心极了,一甩手,就在领头那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那些人就发怒了,一个两个露出丑恶的嘴脸,张牙舞爪地往上扑。   陈离温柔,却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奋力躲开,拼尽全力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跑,沿途也不忘左右观察,看看路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暂时防身。   可是,陈离是Omega,她再怎样跑也总不如Alpha那样敏捷。她很快就被追上了,被追上,迎头上来就是一拳。   Alpha的拳头的力气那样大,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陈离的意识几乎出现了一瞬空白。她突然在这一瞬恨起来,恨她的第二性别为什么要剥夺她肆意奔跑的能力。   陈离遇害了,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她冷静地保留了身上所有的证据,继续朝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有被拳头打的,也有被石头砸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疯子一般的人,明明别人什么也没做,他们却像一把烂了的刀,扎进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肚子里。   她报了案,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当晚闹事的那几个人。可陈离身上的伤虽然多,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再加上对方花了钱托了关系,这事儿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了。   陈离开始怀疑起这个世间的公平,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越想越失望,越想越难过。   这些事情从徐华的口中讲出来的时候,已经省略了许多令人不适的细节,可秦淮听进耳朵里,还是觉得那么痛。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在一个个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呢?   可是秦淮也想不明白。他又怎么想得明白呢?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也生病了,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像总是能看见坐在窗边的那个身影。他时常忍不住想,为什么人会变成那样呢?   变成那样,变成这样,变成不像人的样子。他们是变色的章鱼,是可怖的多脚虫,是树林里的毒蛇,却就是不像人。   秦淮开始害怕,等他自己分化之后,万一变成了Alpha该怎么办?书上说,Alpha的天性大部分就是脾气差,就是不讲理,还暴躁易怒。他要是以后变成Alpha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也变成欺负别人的怪物?   他害怕极了,于是干脆拿刀子划烂自己还未发育完全的腺体。   这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深夜,仿佛这是一个死寂的世界。月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被柔和的江波撕成点点碎片。江边的野草长得那样的乱,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地摇。空气潮湿而阴冷,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里。   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已经开春了,接下来的日子,气温会回暖,有积雪的地方也会开始雪融。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小小的秦淮跪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手里沾满自己的血的水果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是不是这样,他以后就可以不变成一个坏人了?   滴下来的血液浸染他的被套与床单。秦淮从没有哭得这样惨过,他几乎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他蜷缩在被子里,后颈的伤口一阵发凉,又火辣辣地疼。   疼。   疼……   疼!为什么这样疼!   可是秦淮咬着被子,怎么哭也哭不出声来。   后来,身上的疼渐渐麻木的时候,其他的疼痛就不会再让人难过。秦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执拗地这样觉得,以至于往后的许多瞬间,他都只想到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我好难受啊(╥_╥)全程泪眼婆娑地敲键盘…   陈离真的是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人,我真的很喜欢她(╥_╥)呃呃呃啊啊啊我真的要落泪了…   往后没有刀子了,所有的刀子都发完了。大家都好好的,都一直幸福下去吧…(╥_╥) 第100章 睡吧睡吧   秦淮话音落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枭遥都没能说出话来。他是第一次从一个受伤的当事人的口中听到这样一段清晰的往事,一切的细节都那么清楚,以至于他在某几个瞬间也感到疼痛,好像那刀子其实扎在他的身上。   “听着很可笑吧?我以前做过那么幼稚的事情,”秦淮耸了耸肩,语气听起来有些强装轻松,他说,“自以为是地觉得那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但实际上为了养好那一块伤,我还多受了不少罪呢。”   枭遥沉默地看着他,看着秦淮别过头去,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不知道这个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直白的视线让这样一个刚刚亲自揭开自己伤疤的人感到不自在了。   如果人能听见人的心声该多好。   车外的雨声那么嘈杂,雨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越下越大了。枭遥伸出手,将秦淮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握在手心。相触碰的那一瞬,枭遥才发现,秦淮抖得那样厉害。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几乎有点儿像是喃喃自语,他说:“那有什么可笑的呢,你该有多疼啊。”   闻言,秦淮终于转过头来。他几乎在看到枭遥的脸的那一瞬间就笑了出来,而后又迅速将脑袋扭回去,闷闷地说:“你真不会安慰人。”   枭遥凑上去些,语气无比真诚地道:“我说认真的。”   秦淮知道,但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讲了那些事情。因为这个,气氛似乎变得有点儿太过沉重,他甚至都怕枭遥不知哪一刻起就会哭出来——毕竟枭遥总是为了他流眼泪,也不怪秦淮多想。   他反握住枭遥的手,淡声道:“不说这个了,想想一会儿吃什么吧。我饿了。”   枭遥没说话。   秦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冷不丁把自己的手抽走了,而后扭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枭遥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目光追随了一会儿,这才如梦初醒似的,也推开车门跟着下了车。车库里的灯光有些暗,哪怕外头的天光被乌云压得几乎像是落日之后,它也显得那么微弱。枭遥追上去,才发现秦淮站在车库的卷帘门口,似乎在看天,没走。   枭遥以为他是因为不想淋雨所以没动,于是出声提醒道:“车库后面有小门,可以直接进屋里。”   秦淮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忽然开口说:“我今天不想回家,能不能留在你家吃晚饭?”   枭遥想也没想点头道:“当然好。”   他答应下来,抬眼,发现秦淮还在盯着他看。枭遥顿时有些脸热,可他并不退缩,上前半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了一个紧密的位置。   “怎么了?”   这下秦淮终于把目光别开去了:“没什么。”   枭遥笑了笑,用鼻尖蹭了蹭秦淮的脸颊,黑色镜框边缘不小心划过对方的皮肤,留下丝丝凉意。他的声音在秦淮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进屋吧,外面好闷。”   然而屋子里也好不到哪去,这个季节,天气就是又潮又闷的。   “我看了天气预报,一直到下周四都有雨,”枭遥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里头除了几听气泡饮料以外什么都没有,于是又转头道,“家里没菜了,出去买点?”   秦淮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外面雨有点大,点外卖吧。”   听见这话,枭遥也不坚持了,关上冰箱门,拖沓地走出厨房。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墙边的小射灯亮着。枭遥走过去,到沙发上坐下,柔软的坐垫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坐在旁边的秦淮也跟着身形一晃。   电视上播放着下午时段的常驻肥皂剧,秦淮看得不是很专心,手上还拿着手机在玩儿微信小程序里的游戏。感受到身旁的人的靠近,他分了一个眼神过去,却也没多留,随即肩膀一歪,靠了过去。   “你刚刚说雨要一直下到下个礼拜四?”秦淮问。   枭遥点了点头,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顺便伸手护了一下秦淮的脑袋,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他说:“手机上的天气软件最多只显示到了下周四,怎么了吗?”   秦淮的语调听起来很放松,以至于尾音有些黏黏糊糊,像在犯懒:“下周六是我高中班主任的婚礼。”   “你要去?”   秦淮点头,翘起来的头发在枭遥的颈间蹭了蹭,有点儿扎。“嗯,前段时间我们班级群里还在说这事儿呢。她教书的时候对我很好,”说到这里,秦淮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形容有些片面,于是又补充道,“她对所有学生都很好。”   闻言,枭遥抬手揉了一下秦淮的发顶,刚要开口,手就被对方一挥掌拍掉了。他没脾气地笑了笑:“那天要不要我送你?”   听到这话,秦淮坐直身子,看着他问:“你不去吗?”   枭遥有些意外地眨了一下眼,脱口道:“我?”   “是啊,”秦淮凑上去,问他,“我记得我把你拉到那个群里了的,你没看消息?”   枭遥仍是没反应过来:“什么群?”   “吕一哲,罗京还有丁斯润的那个群啊——你是不是把群消息设置免打扰了?”   枭遥顿时有些心虚,小声嘀咕了两句“应该没有吧”,就在秦淮的眼神指示下把手机递了出去。秦淮接过手机一看,果然,他微信的消息列表干干净净,除了几个常用联系人和工作群聊,其他的全部都被折叠了。秦淮点进折叠列表,吕一哲创建的那个群聊就在前排。   他动了动手指,把群聊从折叠列表里放了出来,而后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似的。   “枭遥。”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小声叫唤了一句。   枭遥不晓得他要干嘛,下意识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以前的那个微信是不是不用了啊?”   听见这个问题,枭遥当即点点头,确认道:“嗯,我之前那个手机卡被我爸剪了,号找不回来,我就换了……”说着,他打量了一下秦淮的脸色,低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我就问问,”秦淮把手机还给他,一屁股坐回去,摆摆手,语气自然地道,“你想想一会儿吃什么,我一块儿把外卖点了。”   话音落下,枭遥的视线却没立刻收回去。他又盯着秦淮看了好半天,直把人家看得背后发毛。等到秦淮出声叫他滚远点,他这才终于把脑袋转正,乖乖挨着对方坐好了。   出去跑了一天,歇下来总是觉得累。秦淮刚吃饱饭就觉得有点儿犯困,上楼先去洗澡收拾了。枭遥则在楼下打包家里的垃圾,准备一会儿一起丢出去。   他总觉得秦淮有事情没告诉他——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只是觉得,秦淮在问到他还有没用以前那个微信号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然而,枭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自己在这方面犯过什么错……但如果不是他做错了什么的话,秦淮应该不会突然问起这个来的。   可是枭遥实在想不到是为什么,他扣了半天脑袋,最后还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七八月份,天色总是暗得很慢,傍晚过后室外也依旧亮堂堂的,路灯倒是按时点亮了。枭遥丢完垃圾回屋里的时候,秦淮正好洗完澡出来,除内裤外,身上只摇摇晃晃套了一件宽松的T恤。   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秦淮从楼梯处探头出来,对枭遥道:“我好困,先睡了。”   枭遥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才六点四十。”   “我不管。”   秦淮没多解释,丢下一句话就扭头进了屋。拖沓的脚步声从楼上传过来,几步之后就消失了——枭遥猜他大概是脱鞋上床了。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没事,枭遥便也上楼去,早早收拾完进房间休息了。   这两天秦淮和枭遥都睡在一个屋子里,毕竟这家里一时半会儿再没别人会过来,也就没打扫客房。虽说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两人显然也都还没有习惯,枭遥小心翼翼钻进另外半边被窝的时候,秦淮侧睡的背影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   “没睡着?”枭遥小声问。   秦淮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眼皮耷拉着:“哪有这么快睡着。”   枭遥用手指划了一下他的耳廓,没等对方躲开,他就乘胜追击,凑上去在秦淮的脸颊轻轻啄了一口。秦淮闭着眼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掌,不过没用多少力气,带着一些嗔怪的意味。   “别闹我。”   他说话时语气相当懒散,声音听起来就有些黏黏糊糊的。枭遥闻言,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败下阵来一般躺下了,还连连哄了两句:“睡吧睡吧。” 第101章 安全感   然而一直到半夜,秦淮都没睡着。   身边躺着一个人,他不太敢翻来覆去,就仰躺着,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说不困是不可能的,他老早就想睡了,可是闭上眼,却迟迟无法入眠。睡不着,秦淮就忍不住开始想事情,想着想着,就想到白天他问枭遥还有没有用以前的微信的这件事去。   在听到枭遥的回答时,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说庆幸吧,有一点儿,毕竟他不是很希望自己发出去的那些自言自语就这么被当事人看见,那简直跟被人扒光了羞耻的底裤没什么区别……可是话又说回来,真要那些话石沉大海,他又是有点儿不甘心的,凭什么就他一个人纠结来纠结去呢?   秦淮有时觉得自己真是欠揍,完完全全的欠揍。他想,这世界上大概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拧巴的人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又醒过来,很不安稳。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雨声已经听不大见了,秦淮干躺着也是难受,干脆轻手轻脚下了床,打算下楼喝口水,顺便溜达溜达。他一路摸着墙走下楼梯,顺手打开了一楼墙角处的小射灯。   空间被柔和的暖光照亮,他走到餐桌旁倒了一杯凉白开。   从客厅宽敞的落地窗能看见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隐约能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叫。秦淮走到窗边,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一处的灯光还亮着,像是一夜没关。他扭头望了望,发现是小花园里的那座玻璃房。   玻璃花房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经过不规则玻璃的折射,显得波光粼粼,像夜里最繁华地段的江面。秦淮不知为何突然生出想要过去看一看的想法,左右这会儿闲着没事,他就换了室外鞋,推门出去了。   夏天下过雨的空气潮湿又闷热,哪怕这会儿还没出太阳,也没让人好受多少。秦淮用力吸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得轻松许多。他莫名有了一种微妙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源于凌晨将亮不亮的天光,源于潮湿的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泥土味道,也可能源于这个小小的地方。   他曾经也有很多个睡不安稳的夜晚,从脑海中回想起来的时候,那些片段都是黯淡的。秦淮很难讲清楚为什么此刻他在看到院子里亮着光的玻璃房时感受会不一样,好像这一丝光亮穿透了他很多的晦涩的过往,决心要带着他走向新的地方去似的。   院子里的那棵常青树依旧和记忆中的一样,长得很好,叶子上还挂着夜里的雨水,水滴亮晶晶的,把树装点成一片银河。秦淮路过的时候,一颗水滴正好顺着光滑的叶片落下来,砸在他的鼻尖。他向后缩了缩脖子,抬手抹掉脸上的水,接着下意识仰起头看。   然而这只是一个小意外,树上没有罪魁祸首。不过,秦淮的脚步还是顿住了——他看见这棵树的树枝上,摆了一排小石头。   他模糊觉得这个场面有些眼熟,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于是只好当作是在梦里见过,继续往前走。   玻璃花房里亮着的是一个个悬挂式的小灯,小灯没有外置的灯罩,看着就是灯泡的款式,沿着玻璃墙面和木头花架歪歪扭扭吊了一排。秦淮觉得,这应该是枭遥布置的。   花架上每一排都摆了红陶花盆,其中一部分因为没有好好处理而反碱,里头种着的植物也枯得差不多了。至于另外一部分没种东西的花盆,有的装着土,有的装着石头,还有的装了满满一盆的千纸鹤——千纸鹤?   秦淮走上前去,弯下腰细细查看。   叠这些纸鹤用的纸张并不统一,有些纸上还留着擦不干净的铅笔印子,估计是把草稿纸废物利用了。秦淮用两根手指将最顶上的一只纸鹤捏了起来——这纸鹤长得歪七扭八,纸张边缘撕得像是用嘴啃出来的,两只翅膀尖端还打着卷儿,丑得没眼看。   秦淮皱巴着脸,左看来右看去,实在找不到一处可以夸奖的地方,最后掏出手机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就将纸鹤放回去了。   他大概猜得到这是谁的杰作,不过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把千纸鹤种在花盆里……难道还会长一盆的纸鹤出来吗?   /////   卧室里的被子团成一团,里头包着一个装死的秦淮。   “别赖了,起来吃药,”枭遥坐在床边,开始今天的第四次劝说,“吃了药才能好——”   床上的团子蛄蛹两下,大概是在表示拒绝,半晌,里头才慢悠悠飘出来一句:“苦……”   枭遥听笑了:“苦也得喝。”   团子里又挤出一句:“不想……”   闻言,枭遥叹了一声气,而后故作为难地道:“那怎么办?你现在又不愿意好好治,医生上次也说了,不手术就先吃药,不好好吃药就得去打针,再不肯打针你这腺体就会天天疼,以后就再也碰不了别人的信息素了……”   听见最后这句“再也碰不了别人的信息素”,秦淮总算是舍得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了。他扁扁嘴,语气听起来很是不以为意:“那又怎么了?”   枭遥趁机凑上去,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是碰不了信息素,我怎么办?我的Alpha闻不了我的气味,你说我伤不伤心……”   秦淮一下被噎住了。   他瞪着枭遥近在咫尺的脸,试图从这个人的表情里找到他夸大其词的证据,可他怎么看都找不出破绽,反而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得脸热起来。   枭遥把装了药汤的小碗从床头柜上拿起,捧在手心递到秦淮嘴边,小声道:“喝嘛。”   秦淮闭了闭眼,一把夺过药碗,仰头灌了个干净。   药汤还是热的,浓重的苦味儿顺着口腔和鼻腔直冲进天灵盖,秦淮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骨都被掀开了,七窍呼呼透着风。他忍着干呕的劲儿把空碗塞进枭遥手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草,这是屎汤吗?”   枭遥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他伸手揉了一把秦淮的发顶,然后十分灵巧地在对方打到他之前把手收了回来。他看着床上重新把自己缩成汤圆的秦淮,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出门一趟哦。”   秦淮像蜗牛似的慢吞吞从被子里探出半颗脑袋,淡淡道:“你去呗。”   枭遥把手里的碗放下:“你就不问问我去干嘛?”   “我干嘛要问你。”   “你不好奇?”   “不好奇。”   枭遥盯着他,半晌,冷不丁蹦出一句:“你不在乎我了。”   闻言,秦淮伸腿踹了他一脚,却被对方眼疾手快抓住了。他挣了两下,没挣开。   “放开!”秦淮闷声说。   “我不,”枭遥锁着他的脚踝,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道,“你要先问我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考虑到这家伙的脑回路一向清奇,秦淮不打算和他过多计较,于是顺着他的话说:“你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对于他言语上的服软,枭遥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受用。他道:“可能十一二点吧,你不用等我。”   “没人等你……”秦淮嘟囔着,发现枭遥仍没松手,于是抬起眼,复又看向他。   枭遥说:“你还得问我是要和谁一块儿。”   秦淮撇了撇嘴,觉得自己不刨根问底,对方大概不会罢休——真是怪了,哪有人上赶着要别人质问自己的。   “那你和谁一块儿?”秦淮说完,想了想,又接连抛了几个问题,“几个人?去干嘛?有我认识的人吗?”   他一边问,一边盯着枭遥的脸看,果不其然,他说一句话,对方的眼睛就亮一点儿。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但他似乎真的看见枭遥背后那摇来摇去的小狗尾巴了。   “六七个人,去吃饭,有你认识的。”   秦淮本来是真不怎么感兴趣,虽说恋人之间缺乏安全感的人数不胜数,他也勉强算其中一个,但他并不觉得枭遥出去一趟就会移情别恋,所以他也没打算问得多细,可是这会儿一听见有认识的人,他就有些好奇了。于是他问:“谁啊?”   枭遥说:“我姐姐。”   “哦……”   “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秦淮一歪脑袋:“谁?我见过的?以前给你送蛋糕的那个哥哥?”   “你说的是蒋玉明?不是,不是他,”枭遥说,“是陆冬,和我们一个高中的。”   陆冬?   秦淮感觉有些耳熟,不过他一时半会儿没法把这个名字和记忆当中高中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几张脸对上号。枭遥大概是看出来了,主动提示道:“有一次汇演,我和他一起唱了一首歌的。”   这下秦淮有印象了:“站在你旁边的那个?”   枭遥点了点头。   “哦。”秦淮应了一句,披着被子躺平,圆鼓鼓的团子变成了一摊面饼。   他这下子想起来这个叫陆冬的人了——个子高高,长得好看,穿得也很帅气,当时在学校里就是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都有人讨论。他还记得那时候班里都有人喊他的名字,说他唱歌有多好听,性格有多酷之类的。他那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会儿再想起来,居然心里吃起酸来。   高中就一起登台演出,现在过去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联系——不是说那个时候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吗……   秦淮意识到,恋人之间缺乏安全感的数不胜数,他绝对算是其中一个。   枭遥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语气里的细微变化,于是靠过去小声问:“不高兴了?”   秦淮往离他更远的那个方向挪了挪,中途还不忘把自己刚刚重获自由的那条腿缩进被窝。他说:“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又自作多情上了?”   “好,你没有不高兴,”枭遥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忍着笑,“那你就是吃醋了?”   “砰”地一声,秦淮不小心滚下了床。他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腾”一下子拽着薄薄的空调被跳起来,站得像在立军姿,语气生硬地道:“谁吃醋了!你有病吧!”   一句话说完,还没等枭遥开口,他就瞪着眼接着补充辩解道:“哈哈!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情吃醋吗?你以为你是谁?哈哈——不就是以前一起唱过歌的人吗,吃个饭咋了?哈哈!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枭遥眼看着他越说脸越红,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咚”地一跺脚,蒙着被子跑了。枭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低头看见床边摆的那双拖鞋,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弯腰拾起拖鞋,一边举着一边追一边喊:“穿鞋呀,地上凉——”   【作者有话说】   枭遥有时候觉得秦淮像一株捕蝇草,看上去很凶恶似的,但其实咬人的话一点儿都不疼。 第102章 “贱骨头”   秦淮坐在沙发上,揪着怀里方形抱枕的角,低头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拖鞋。   十分钟前,他还故意光着脚跑来跑去,让枭遥拿着鞋在后面追——自从他早上闹了一次脾气发现枭遥会跟在他后头劝他穿鞋以后,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玩这套把戏了——可是现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在。   枭遥出门了。秦淮鼻子很灵,临走之前,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香水味——虽然他并不确定那股气味是香水还是信息素阻隔喷雾。   想到这里,秦淮坐不住了。他跑上楼去,把枭遥柜子里所有会散发香气的东西都闻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枭遥大概什么也没喷,那是他新换的洗衣液的味道。   秦淮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于疑神疑鬼了,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卧室。他滚进被窝里,脸往软乎乎的枕头里一埋,一吸气,就嗅到一股清淡的木头香。这下他认得了,这是枭遥的味道,他信息素的味道。   布料上残留的信息素浓度很低,能闻到气味,却不至于刺激到秦淮那生着病的腺体。他放松下来,抱着枕头用力吸了两口,并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以后,便变本加厉起来,恨不得整个人都钻到这枕头里去。   真不晓得自己以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味道不好闻……   /////   秦淮是被楼下催命似的门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伸手抓了两下,抓到了一截衣袖。这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枭遥的衣柜里。   因为一点信息素香气就脑袋发昏钻到人衣柜里睡觉,想想也真是够丢人的。   秦淮推开柜门,跌跌撞撞从里头滚了出来,膝盖磕到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而他顾不上这点疼痛,燥着一张通红的脸,急急忙忙踩着拖鞋下楼开门去了。   门铃还在响个不停,听这频率,估计按的人已经等了好一阵。秦淮没多想,伸手就去推门,却不料门一开,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就迎面扑来,软骨头似的倒在了他身上。秦淮连连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终于堪堪稳住。   连同一起扑到他身上的,还有浓重的酒味。秦淮皱了皱鼻子,将靠在他肩上的人掂了掂,刚想开口问,一抬眼,就看见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个面生,一个面熟。   面熟的那个是查燃,虽然许久未见,但秦淮还能认得出来。查燃这会儿也喝多了,披散的长发被蹭得乱七八糟的,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在吧唧嘴,一张脸连到脖子都是红的,醉态明显。   面生的那个,秦淮快速打量了一眼,见他耳朵上闪亮亮挂了许多饰品,便猜测这人应该是陆冬。   陆冬还是清醒的,至少一双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和挂在他身上的查燃对比鲜明。如此看来,这醉醺醺的姐弟俩应该都是由他护送回来的。秦淮想了想,拖着枭遥向旁边让了让,开口道:“先进来吧。”   举着一个大个子醉鬼自然是没法再分出多少精力照顾别人,无奈,秦淮只好先把抱着他不松手的枭遥扛到楼上去。   枭遥口中黏黏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话,秦淮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只想着赶紧把人安顿好。所幸他下楼时没有把卧室的门关紧,只是虚掩着,此时没有闲余的手可用,他用脚尖一踢也能踢得开。   好不容易挪蹭到床前,秦淮几乎出了一身的热汗。他撕狗皮膏药似的把扒在自己身上的枭遥拽下来,丟到床上,这才终于喘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之前,他走近几步,凑上去,在枭遥的脸上轻轻甩了一巴掌。   “累死老子了,你看你酒醒了我揍不揍你!”   然而醉得迷糊的枭遥大概是没听进去,抬手挠了挠刚刚被秦淮打了一下的那半边脸颊,眯着眼“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疑惑。秦淮叹了一口气,不打算跟他多计较,转身下楼了。   楼下,陆冬笔直站在客厅中央,而查燃还挂在他身上。看陆冬这模样,大概回来这一路都是被这么折腾的,表情已有些麻木,看着有点儿滑稽。秦淮连忙上去帮了一把手,这才终于将查燃从他胳膊上撕了下来。   秦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真是麻烦你了。”   闻言,陆冬看了他一眼,语气听着没什么起伏,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他道:“没事。”   秦淮跟查燃算不上熟悉,多年前是如此,现在更是不必说。就在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把查燃带到楼上的时候,站在他旁边的陆冬走上前来,直接将查燃打横抱起。   陆冬问:“去楼上吗?”   秦淮迟钝地点了点头,几个碎步走到前面,为他带路。   这房子这段时间才重新开始住人,枭遥卧室旁边的那个房间还是昨天才刚收拾出来的。秦淮拧下门把,推开门以后靠墙边站住,陆冬便走进房来,将查燃甩在了床上——真完完全全是甩下来的,查燃甚至还因为惯性在宽大的床上滚了一圈,最后侧着躺成了一条“长”字。   醉鬼安心在床上睡了,陆冬也跟完成任务了似的,面无表情地往外走。秦淮对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半点想要客气一下的兴致也提不起来。不过虽然如此,他也尽了一下场面上的礼仪,在对方临走时留了一句:“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要不喝口水再走吧?”   陆冬倒是比他更加干脆,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婉拒了。   一楼大门打开又关上,家里终于再次静了下来。秦淮跑到落地窗边,躲在窗帘后偷偷摸摸望了半天,直到陆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这才关了主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   喝酒醉成烂泥的人有多难照顾,他再清楚不过——若是酒品好一点,比如他那个从前总是有应酬的舅舅,喝晕了顶多说几句胡话,说完就睡,也算安静;要是酒品差一点,比如他大学时的某个舍友,喝上头了能举着酒瓶子大叫不止,甚至声称自己是秦始皇,要爬到阳台栏杆上俯瞰他的江山,真是把宿舍里剩下几个人吓得不轻,结果拉拉扯扯半天,这秦始皇胃一翻腾,还“嗷”地一声,把地板吐了个惨不忍睹。   虽然从没见过枭遥的醉态,但看他平时的样子,秦淮还是比较放心的,至少应该不会像他一样变成小蝴蝶——秦淮曾有一次贪杯,第二天在自己的手机里发现了自己安安静静披着被单飞来飞去的视频。   “淮……”   刚走到二楼,就听见枭遥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秦淮怕他是觉得难受,连忙蹲到床边,看对方似乎不是想吐,这才用手背贴了贴枭遥发烫的脸颊,低声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像是下意识的行为一般,枭遥抓住秦淮的手,在脸上轻轻蹭了两下。秦淮一瞬间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   枭遥嘀嘀咕咕地念着:“鞋……”   闻言,秦淮扭头看了一眼枭遥的脚。方才着急,倒确实没来得及给他换鞋。   “这时候了还想着这个,自己起来换,谁惯着你。”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秦淮却还是挪了几步过去,帮枭遥把室外鞋脱下来了。   “你的拖鞋在楼下,醒了自己去穿,”秦淮用膝盖顶了一下枭遥的脚尖,虽然知道这人这会儿听不进去,但他还是自顾自说道,“别指望我。”   枭遥却还是在念叨:“鞋……”   这下秦淮不明白了。他走上前去,重新在床边蹲下,用手指戳了戳枭遥的脑袋,问他:“鞋子已经帮你脱了,你还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枭遥蛄蛹着坐起身来,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半晌,他的视线定在秦淮的脸上,接着,伸出手,“啪”地一下,一左一右捧住了秦淮的脸。   不知道这家伙是喝多了还是故意的,这一下的力气还不小,秦淮感觉自己左右脸都快麻了,片刻之后才火辣辣地疼。他瞪着一双眼,刚要把枭遥粘在他脸上的两只手掰开,就听见面前这醉鬼口齿不清地讲:“淮淮穿鞋……不穿……着凉……”   秦淮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连视线都难以聚焦却还想着他会不会着凉的人,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哪有人喝成这样了却满脑子还想着另一个人呢?秦淮顿时成了一只熄了火的小鹌鹑,连作都作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干呕声,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似的,喊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秦淮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另一个醉鬼,于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离开房间之前还不忘拍拍枭遥的脑袋,当作安抚。   查燃的状态比枭遥要差得多,几乎可以用“昏天黑地”这个词来形容,虽然没跟秦淮认识的那个秦始皇一样吐得到处都是,但看她这紧闭着嘴生生硬憋的模样,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秦淮又是给她递垃圾桶又是倒水,跑上跑下折腾了好一阵,查燃这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吐完睡了。   今晚出的意外状况实在是太多,秦淮本还打算等枭遥回来就收拾收拾睡了的,这会儿倒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了。安顿好查燃,他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这才重新回到枭遥的房间。   可是一进门,床上空空的,枭遥并不在。   秦淮顿时傻眼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唤,再往里走两步,就听见衣柜里窸窸窣窣的。他轻手轻脚过去,才发现枭遥不知什么时候钻到衣柜里去了,正抱着枕头在里面打呼。秦淮一眼就认出来,他抱的这个枕头正是自己下午在衣柜里睡觉的时候枕过的那个,枭遥他们回来得突然,他就没顾上物归原位。   秦淮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枭遥,道:“别睡这里。”   枭遥不情不愿地扭了两下,挣开了。   他喝多了酒,身上的装束本就有些凌乱,这会儿再一挪蹭,就显得更狼狈了——因为衣柜里空间狭小,他挤进去时大概也没注意,衣服下摆都皱巴巴地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截紧实的腰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鼻梁上的眼镜更是已经歪得不成样子,感觉再稍稍一动,鼻托就能戳到眉毛上去。秦淮看他这副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虽然枭遥偶尔也有不修边幅的时候,可他其实并没有见过几回,真要想一想,曾经学生时代时倒还是有些这方面的印象。秦淮再次伸手过去拽他的胳膊,很有耐心地劝着:“缩这里面太难受了,去床上睡。”   枭遥还是不听,眼皮一抬,那一双眼忽然盯住他。秦淮被他盯得有点莫名其妙,下一秒,便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   空间狭小,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秦淮一下没稳住重心,慌忙出手撑住柜壁,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与枭遥贴近到一个暧昧的位置。他几乎能从自己的腹部感受到身下枭遥呼吸的起伏。   安静的夜让一切声音都变得那么震耳欲聋,两颗乱跳的心疯得像一场暴风雨。   “你……”   秦淮吞下一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发出干涩的声音,可话还未说完,就被枭遥的一个拥抱堵了回去。这下,秦淮彻底趴在了枭遥的身上。   这个拥抱紧得快要窒息,几乎不给人可以挣脱的可能。如同汹涌浪潮,要将人吞没。   秦淮感受到颈窝处枭遥深深的呼吸,听见枭遥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一边念着,一边用鼻尖蹭他的侧颈。如触电般的痒意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又被对方摁下,变本加厉。   枭遥喷在他皮肤上的呼吸是热的,那副眼镜的镜腿却冰冷冷,时不时划过耳垂,叫人畏缩。   他闻见枭遥信息素的气味——不是从柜子里这些柔软织物上头散出来的,而是从这些衣物的主人的身上发出来的。这股香气浓郁而饱满,近乎引诱一般,试探着秦淮的神经。他清楚地知道,枭遥又在给他下套了。   他的眼泪落到秦淮颈边,打湿他的衣领。秦淮抬手,轻轻顺了顺枭遥的头发,耐着性子问他:“哭什么?”   枭遥闷了半天,半晌,才委屈地说了句:“我想你嘛。”   秦淮无奈地笑了:“我在这儿啊。”   枭遥不说话了,只将他抱得更紧。秦淮只好没脾气地由着他来,一手摸着他的头发,一手在他肩膀处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空间里信息素的味道越来越浓,秦淮的腺体已有些发烫,可他看着怀里哭个不停的人,又不舍得走。   枭遥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黏黏糊糊地说:“亲亲我。”   秦淮叹了一口气,捧着他的脸,俯身在他唇瓣上轻轻啄了一口。枭遥似乎并不满足,一分开,他就嘟囔着开口:“不够。”   秦淮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低声骂了他一句不要脸,还是低头吻了上去。   这一吻被枭遥延得很长,近乎让人喘不过气。唇舌交缠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更加让人脸热羞耻,细细水声清晰地响在耳边,其余什么都听不见了。   吻到中途,秦淮感觉面前的人退开了些许,一睁眼,便看见枭遥偏开脸,抬手将鼻梁上的眼镜取下,丢去一旁。至此,秦淮脑袋里最后绷着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雨点从唇角落到身上,单薄的夏衣没有一丝防御力,纠扯几番便褪去了,胸前无一处幸免。他紧咬着唇,只听得见自己急促不稳的呼吸。游走到底线时,他抵住对方伸向他的手,小声提醒道:“你姐姐在隔壁。”   枭遥却眯着一双被泪打得湿漉漉的眼睛,半哭半笑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秦淮知道,他又在给自己下套……可有什么办法,他好像还挺乐意被下套的。   “贱骨头……”   一声笑骂,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天塌下来嘴顶着   时含沙的婚礼酒宴在榆海最大的一家酒店举办,光是门口的红地毯就从大堂一路铺到人行道,来来往往宾客不少,很是热闹。秦淮临出门前提前在吕一哲的那个小群里知会了一声,因此他和枭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吕一哲伸着个脖子踮着脚在门口东张西望。   “诶!这儿!这儿!”   一看见秦淮,吕一哲就跳起来招手,生怕他们看不见他。大老远的时候,秦淮还觉得没什么,走到近前,再一看面前这家伙,才发现变化真是大。   吕一哲高中时最标志性的那一头鸡窝头发已经梳得干干净净,打理得十分清爽,脸颊上两团婴儿肥也褪去了,显得人更加成熟,倒是看着靠谱多了。   不过,看着靠谱归看着靠谱,说话还是那么不着调。光是从酒店大堂走到电梯里的这一小段距离,他的嘴就没停下来过,叭叭叭说了一大堆,依旧和以前一样有趣。   到达酒宴厅入座以后,秦淮四下扫视了一圈,发现有好些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其中一些眼熟,虽然他记不清,但是也能大概猜出来是以前他们班里的人,至于另外那一些,据吕一哲所说,不是亲戚就是他们之后的几届学生里的——这简直说了跟没说一样。   罗京和丁斯润没多久也到了,依旧是吕一哲出去接的。罗京的变化不大,依旧是一副利落飒爽的样子,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丁斯润。   她一改从前乖训的模样,一头长发染着亮眼的颜色,举手投足毫不怯场,让人眼前一亮。吕一哲嘴巴最快,还没等人家坐下就开始采访她,问她今天这套OOTD是什么主题,有什么巧思。丁斯润被他逗得笑个不停,就差伸手打他了。   许多年过去,看到大家都过得不错,秦淮的心情不知为何也跟着好了起来。   吕一哲当年高考成绩一般,上不了什么名牌大学,就本本分分地报了一个普通二本,大学毕业以后,就跟着家里人去苏城做布料生意了。起初许多事项弄不明白,他天天都得被自个儿的爹在下属面前指着鼻子骂,后来慢慢学,慢慢了解,现在也算是能顶起家里产业的半边天,是个小老板了。据说明年打算去北方那边发展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找找新的风口。   罗京高中读书时就成绩好,是在学校荣誉公告栏里常驻的学生,高考志愿填了一所政法大学,现在在一家律所上班,是个小有名气的厉害律师。据她所说——劝人学法,天打雷劈!   而变化最大的丁斯润,现在是一名自媒体博主,涉猎范围很广,最近正在尝试突破舒适圈,准备去游戏区试一试。她原生家庭的事情,秦淮稍微知道一些,不过并不全面,关于这一点,丁斯润似乎也不愿多说,因此在场并未提起。她只是笑着说,自己考去了很远很远的一所大学,离榆海有十万八千里,谁都找不着她,她算是逃出去了。至于为什么用“逃出去”这个形容,她没多说,大家也没多问。   几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趣事都一次性补完,谁都舍不得放下话头。没过多久,话题就引到枭遥身上去了。   “诶,你是不知道,你当时一声不吭就走了,秦淮有多难过,”吕一哲拍着大腿,语气十分悲壮地道,“我一点儿不夸张啊,我跟你说,那段日子,他天天食不下咽,以泪洗面……”   他越说越来劲儿,声情并茂得不得了,听得秦淮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他连忙用胳膊肘怼了怼吕一哲的胳膊肘,偏过头去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差不多得了啊……”   酒宴厅里现在已经入场了的宾客不少,因此为了要别人听清自己说话,就难免要提高一些音量。而秦淮这样小的声音,吕一哲并不能听清楚。于是他附耳过去,十分郑重地问:“怎么了?你说什么?”   秦淮满脸黑线,向后靠去,摆了摆手,连连说道:“算了,算了。”   看到他的这幅表情,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吕一哲也笑了,笑得最欢快,还嚷着:“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多年没看到你这副表情嫌天嫌地的表情了!唉!枭遥!你说你们是在平坛碰见的,他是不是一见到你也摆这臭脸啊?”   闻言,秦淮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似乎很期待他会给出什么回答。枭遥却笑着点了点头,在桌布下轻轻捏了捏秦淮的掌心肉,道:“是啊,特别凶!”   听见这个答案,秦淮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挺直背脊,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见状,众人又乐呵起来,笑个不停。   一聊起天来,时间就过得格外的快,没多久,主持人就站上台开始讲话了——无非就是一些“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之类的说辞,所有人都希望这一部分赶快过去,都迫不及待想要见见今天的新娘。   开场词说完,音乐响起,大厅的门被工作人员从两边拉开,两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那是两个穿着华丽婚纱的身影,手牵着手,一齐从门外踩着红毯款款入场。没有一方的父亲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交给另一人的情节,而是一对新人一起携手,决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记忆中永远一头利落短发的时含沙,今日梳起不知蓄了多少年的头发,将它们在脑后盘成一个漂亮的发簪。纯白头纱蒙着她的脸,却依旧能清晰看见她的笑。   流程进行到后半程,厅内的大屏幕忽然切换了画面。时含沙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司仪提醒她转身向后看,她才回过头去。   屏幕上播放的不再是制作精美的背景PPT,而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视频。   视频的素材都是由时含沙的学生们在课后偷偷拍的——有调皮捣蛋的学生打打闹闹,有不爱说话的学生坐在角落里写题,还有总是在切换画面的最后一秒闯入画面的时含沙。剪视频的人大概是初学者,转场做得有些僵硬,但不难看出,其实很用心。所有的素材都是按照时含沙带的每一个班的时间整理下来的,从最近一届开始,一直到第一届。   播放到最后一部分时,大屏幕上的人的脸变得熟悉起来,那些记忆中已变得模糊的脸逐渐跟着这些画面一起鲜活起来,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十七八岁的时候。   “说呀!说呀!别害羞!”   音响里传出吕一哲高三时青涩的声线,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语气。大屏幕的画面里,镜头正对着秦淮涨得通红的脸。   台下,秦淮一下就记起来这是哪件事儿了——当初吕一哲说是留个纪念,可没说这纪念还要拿到这么大的屏幕上丢人现眼啊!   画面里,秦淮的表情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从尴尬变成悲壮,又从悲壮转成丢人,最后明晃晃就是一个视死如归。   秦淮快疯了。不光是屏幕里,台下的秦淮也要疯了。   他瞄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人,就见枭遥咧着嘴看得十分起劲,哪怕左手靠在唇边时刻准备好自己捂嘴,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秦淮闭了闭眼,心想,反正在场认识他的人没几个,没关系丢脸也就丢一下而已,没关系的……   下一秒,音响里传出秦淮如机械般生硬的声音:“帅帅帅帅!飞出宇宙!帅帅帅帅!跳出太空!你们都是最棒的——”   秦淮默默钻进桌布底下,只希望自己不存在。   他听见枭遥的笑声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人神共愤!秦淮真希望现在面前就能有一个直通家里的地缝,这样他就能直接逃离这个尴尬的地方……   正这么想着,一抬眼,桌布底下又多了两个人——罗京和丁斯润。   三人猝不及防一对视,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那让人觉得无地自容的尴尬瞬间消散无踪。果然,一个人丢人是丢人,一群人丢人就是好笑了。   就在这时,秦淮听见身后传来枭遥的声音:“你在干嘛?”   秦淮扁了扁嘴,对着罗京和丁斯润使了个眼色,便退出“桌布群聊”,重新到椅子上坐好了。   枭遥说话的声音还是带着掩不住的笑:“你钻桌布底下干什么呢?”   秦淮不看他,倔强地拿起筷子从菜盘里夹了一片装饰用的生菜,“咯吱咯吱”啃着。   枭遥凑上去:“你说话呀。”   秦淮用胳膊肘顶开他,小声抱怨:“我不想跟你讲话。”   枭遥明知故问:“我又怎么了?”   “你笑话我!”   枭遥快要憋不住笑了:“我没笑话你。”   闻言,秦淮猛地转过头看他,用筷子指着他的嘴角,拧着眉心说:“你自己看看你这个嘴角是什么意思!还说没笑……”说罢,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红着脸在操场上拿着拉拉队手花喊口号的画面,顿时所有的底气都没了。于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虽然还在埋怨枭遥,可已经自暴自弃地笑起来了:“我要把你打包起来丢出去……”   枭遥越看他越有意思,故意贴过去问:“你笑什么?”   秦淮彻底绷不住了,笑着挥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掌,语气却还要恶狠狠地说:“滚蛋!”   大屏幕上,视频播放完毕,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行字幕——“沙姨!我们爱你!”   台上,时含沙朝侧台伸了伸手,随即底下有人递上来了一包纸巾。她攥着一沓纸巾轻轻擦去脸上的眼泪,而后夺走司仪手中的麦克风,转过身来,破涕为笑道:“你们又搞这些!”   台下笑成一片,还听见不知是谁的一声“沙姨超美”,把台上的时含沙又逗得乐了两声。   酒席结束散场时,吕一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一半又折返回来,提起了上次他们在小群里说的见面聚一聚这件事。枭遥对此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又错过了什么消息。对此,吕一哲对枭遥把群消息设置免打扰这件事进行了非常严肃的批评,同时,也对将“把这事儿跟枭遥讲一下”忘得干干净净的秦淮展开了言语追责。   “都怪你们这些冷漠无情的人!害得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把聚会的时间定下来!”吕一哲道,“既然你们都不看手机消息,那行!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把时间给定了,谁也不许耍赖!”   于是,一行人直到把下次碰头的时间地点商定好,这才终于散场,挥手暂别。   回家的路上,枭遥半天没说一句话,静静地开着车,不知道在想什么。秦淮坐在副驾,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他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说错了什么话,难道在婚礼会场的时候,他干什么惹他不高兴了吗?可是不论秦淮怎么想,他心里都没个答案,也完全不晓得对方到底是怎么了。憋着也是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问,就忽然听见枭遥说:“你觉得海边怎么样?”   秦淮:“?”   他在一秒钟之内想了无数种可能方式,也没想到枭遥会问出这句话来。   “海、海边?”秦淮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确认道,“你突然问海边干什么?”   枭遥却说:“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哦……”   两分钟后,枭遥又问:“或者草原呢?你觉得草原怎么样?”   “草、草原??”   “嗯……算了,没什么。”   五分钟后,枭遥再次开口:“要不出国吧,冰岛怎么样?”   “冰岛??”秦淮抓着安全带,小心地问,“你刚刚没喝酒吧?你不是在酒驾吧?”   枭遥却还是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说:“我再想想……”   十分钟后。   “淮淮,你觉得……”   秦淮忍无可忍打断他:“回家再说!好好开车!”   /////   到了约定好的这一天,秦淮和枭遥早早就起床收拾了。   和吕一哲他们碰头的时间是傍晚,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照理来说不用这么着急,可这两人前一天晚上谁都没睡着,躺在一块儿扯了一夜的闲天,最后决定不睡了,直接等天亮,然后出去逛一逛。   说起来也确实,这个夏天回到榆海以后,他们还没有好好在这里逛过。当然,他们都最想去的地方,彼此不说也知道。   榆海中学门口的这条路两边种着高而茂盛的梧桐树,抬起头,耀眼的阳光描着梧桐宽大的叶,透过叶的边,才能看见层层遮掩后蓝得发亮的天空。现在这个时候,学生们都放假了,校园里没有人,只有校门口的保安室里还坐着门卫叔叔。   从前不擅长说话的枭遥这会儿和人沟通起来倒是没有一点儿障碍了,好听话说得一套一套,把那憨厚的门卫大叔哄得一愣一愣。秦淮在旁边才站了几分钟,就顺顺利利跟着他进了校门,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秦淮大摇大摆走在校园的中心大道上,抬手搭上枭遥的肩膀,说道:“你可真是长进了!”   枭遥扭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长进什么?”   秦淮哼哼一笑:“我可还记得你以前去医院还得我带着你呢,问个路也不敢,磕磕巴巴的。”   枭遥相当捧他的场,恭维道:“那还是小秦老师教得好——”   他说得慢悠悠的,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拖得老长。秦淮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枭遥故意使坏的时候,就喊他“小秦老师”。   “你个不要脸的!”   挨了秦淮的打,枭遥反而笑得更欢了。他哈哈笑着,亦步亦趋跟在对方身后,故作懵懂地问:“什么不要脸?你想到哪里去了?”   秦淮转身踢他一脚,跑开去一段距离,没过一会儿,枭遥就又会跟上来,贴着他怎么都赶不走。   “哎呀热死了!你能不能走开!”   “不走!”   “烦不烦!”   “不烦!”   对着枭遥那副无赖样儿,秦淮真觉得自己怎么都气不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想笑。可他就是嘴巴上怎么都不肯认输,半晌,硬邦邦地凶了一句:“离我远点你会死啊!”   “嗯。”   秦淮一愣。   枭遥跑上来,带着微热潮湿的夏风,将他紧紧拥在怀里。他的语气听起来虔诚又认真:“离你远点我会死的。”   一个别扭的家伙需要一个怎么赶都赶不走的爱人,一个不善言辞的笨蛋需要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心上人。   秦淮那张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硬嘴,算是终于遇上克星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我过会儿就会写一章碎碎念后记发上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完结撒花!写得很开心!希望大家看得也开心!!   番外会有的!包括正文中没来得及交代的——   关于学校废弃小花园里,树枝石头,还有千纸鹤的故事,   还有一张还没有用上的[猫大王的愿望券]~   暂定这些,我努力不鸽鸽!请多多评论吧~~大家的评论就是我的动力!!   最后新文求预收~点进主页就能看到我的《小狮子》啦!求客官们看看吧≥﹏≤   最后的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爱泥萌!! 第104章 后记   虽然名字叫“后记”,但其实只是我单纯喜欢碎碎念,尤其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就会特别想要写点儿什么。   三十一万五千五百字的故事结束啦,写得很开心,希望看它的人也能觉得开心。对我来说,这其实算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我从前从来没有完整写下来过一篇超过三十万字的小说。过程中常常抓耳挠腮,无数个榜单字数统计截止的星期三我都在寝室里抓狂大叫,不过幸好,永远踩着ddl完成任务的拖延的我,完成了一篇这样对我来说还算满意的作品。   说实话,我的更新频率一直不固定,放假在家的时候作息乱七八糟,昏昏沉沉直到半夜才清醒,在学校的时候呢,又很忙,最夸张的时候早上六七点就起,晚上十点多才回,一天一顿饭也只能挤在夜宵的时间填填肚子。不过令我意外的是,这学期我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稳定的更新,相比上一篇断断续续好多次才更完,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进步吧。继续努力!争取下一本可以一口气更完!虽然进步很慢,不过一点点进步也算进步嘛!   话说回来,《天塌下来嘴顶着》的最初框架是我在高中的时候构思的。那个时候我在写另一篇校园文,学校里不准带手机,所以我都是在本子上写的。想想也是厉害,写完了整整六本练习册,我现在估计是已经没这个本事了。当时觉得手上正在写的这一篇太平淡,没有故事,没有起伏,感情线也很莫名其妙。直到某天下午的活动课,我趴在课桌上看窗户外面的云,忽然就有了想法。   当时真是说干就干了,翻遍桌兜找了一本新的本子,拿起笔就开始写人设关键词和大纲,回想起来,其实初稿的文名是叫《肆意》的。   初版的设定比这一版的设定更戏剧一些,秦淮和枭遥两个人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不过真的这样写下去的话,全本大概又会是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了。后来上了高三,没多少时间再费脑筋修改,写作的这个爱好就只好暂时耽搁下来。   直到去年,我在写上一篇文的时候,从手机文件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了我专门记录脑洞和设定的文件夹,一翻阅,这才重新把这个故事整理清爽,搬到台面上来。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本书里的每一个人,光是在构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能浮现出他们的脸——嬉笑怒骂……都是那么鲜活。我不确定我的文笔能否将我感受到的东西传递给你们,如果能让你们有一些触动,我大概真的会开心得跳起来。   当然,私心希望你们也能喜欢。   我的家乡和榆海很像,一座小城,有玻璃办公楼也有落后的老小区,城里有很多河,还有矮矮的小山坡。很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会禁不住想,其实他们真的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着吧。   私心希望他们能过得好,至少从前吃过的苦,以后就不要吃了。   说到这里,感性的东西似乎有点多了。感谢连我的碎碎念都愿意看完的你,多亏了你,我才能写到现在。   我知道,这篇文还有很多的问题,每次梳理伏笔和大纲的时候都会发现很多漏洞。虽然不够完美,但尽了我目前来说最大的努力,我也问心无愧啦!   最后,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你,感谢愿意给我鼓励的你,感谢那么包容我的你!   下一本见!   【作者有话说】   七夕左右会掉落番外≡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