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痒   作者:白色的柴犬   文案:   宁嘉青第一次见到闻珏时,对于继姐的这个联姻对象并无太多兴趣。   外貌上乘,成熟稳重,理性睿智,完美得像个假人。他也最讨厌这种衬衫扣子系到最后一颗,从里到外都索然无味的人。   直到后来偶然得到一张拍摄于七年前的照片,畸形秀的台下背景里人前正经的闻珏,一头惹眼的蓝发,肩颈露着大片文身,叼着烟侧头亲密地借着旁边人的火。   然而谁都没想到,闻珏因一场车祸截瘫,后半生只得从轮椅上度过。   四年后,宁远集团的百周年庆上。   祝贺宁嘉青新任董事,朋友感慨:“宁哥总算拿到了自己想要的。”   宁嘉青并无半点悦色,余光看向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曾经的天之骄子闻珏,如今沦为酒后饭余的笑柄。   他低声说:“有一样,还没拿到。”   Tips:   1.嘴硬纯爱深情攻X温柔洒脱钓系受 29X36 年下   2.受开篇已经离婚;腿不会好。   3.写作纯属娱乐,出现真实地名仅为背景,内容架空不与现实联系。   一句话简介:他觊觎了继姐的联姻对象十二年   标签:年下狗血,双向救赎,虐恋,HE 第1章 铃兰花   拉撒路岛,近海的三层豪华游轮热闹不堪。   甲板挤满了人,随着音乐扭动年轻美好的躯体。   三楼的棋牌室内,盖着红棕色桌布的茶几,放着一摞牌。   池州叼着只雪茄,来来回回搓着手上的五张牌,斜着睨了眼旁边的人。   韦京年梳着黑色背头,泰德混血的五官浓墨重彩。   知道池州在看,他轻扬了下唇角,带着纯金尾戒的右手轻轻一转,方便对方看的更清。   三张10,加一对6。   池州心里一抽疼,痛苦地拿掉了唇间的烟。故作不耐烦,骂了句脏话,“外面吵吵什么,烦死了。”   随即想把牌往桌子上一摔,被攥住了手腕。   韦京年笑眯眯地,“少来这招,跟不跟?”   被戳破的池少爷,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不想玩了还不行?”   “不行。”   “暴发户滚一边儿去,你算老几,我问宁哥。”池州朝右一拧身,笑得有点谄媚,“宁哥,咱还玩吗?”   围形沙发上的一圈人,都看向最里面坐着的男人。   男人皮肤近乎苍白,海岛太阳毒辣,鲜少见这般肤色。虽白,却不羸弱。   宽肩窄腰,肩颈优越。黑色衬衫严严实实系到最后一颗扣子,包裹着流利紧实的肌肉线条。   胳膊上的袖箍,随着手臂的动作,像是要被鼓着的肌肉勒断。   他骨相立体,颌面清晰利落。眼睑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衬得棕色眼睛愈发深邃,精致而贵气。   宁嘉青不耐烦地轻皱眉头,手一挥。腕间梵克雅宝的紫罗兰宝石手表,反射细微的光芒,五张扑克牌被摔在深绿色的桌布上,依次散开。   ——清一色红桃心AKQJ10,皇家同花顺。   牌桌一圈人倒吸一口冷气,心疼地捂紧了手边堆着的筹码。   而他并没有拿这牌说事的意思,撕开一张消毒纸巾,擦了擦手指,拿起手机,“今天到这。”   这下再没人不痛快了,赶紧把手里的牌扔到池子里。   池州挑着眉得意地睃了眼韦京年,朝门口拍了两下手,“老板,我们的酒还没上全呢。”   服务员又提着四瓶威士忌进来,一一启开,斟满桌上的厚底雕花玻璃酒杯。   池州抿了半口,朝韦京年比了个大拇指,“不管怎么说,韦爷挺大方,让我们喝这么好的酒。”   “应该的。”韦京年看向宁嘉青,“难得宁哥来。”   这艘游轮是韦京年的私人财产,前些阵子从缅甸倒腾玉石,赚了不少钱。承包出去举办了个游轮派对,感谢各位的帮忙。   宁嘉青“嗯”了一声,没看他,再次拿起桌上的手机。   淡蓝色的光映在眼底,他微微皱眉。拇指不断地点着屏幕,略显烦躁。   这让池州很好奇,伸长脖子。   一看,是宁嘉青居住的别墅的监控。   画面正好在阳台,一层一层白色架子上全是花。   而且是同一种花,绿茎,白花骨朵儿,像坠着铃铛。   池州看了眼喝闷酒的宁嘉青,抿抿唇缩回去,心里有点犯嘀咕。   虽然他是不太相信那个传言的,但是谁家好人没事光翻家里的监控。并且他还不是自己住,和他姐姐,还有他那个双腿残疾的姐夫住一起……牌场散了,又喝了酒,大家正在兴头上。   在甲板上拍完照打卡完的几个比基尼美女回来了,披着巴宝莉的围巾,身材性感,各自回到一块来的男伴身边。   也有落单的,瞄向坐在中间的宁嘉青。   旁边的女人赶紧拦住,“劝你别。”   “他有恋人了?”   “这倒不是……”她偷偷看了眼宁嘉青,小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好像有恋姐——”   话还没说完,宁嘉青突然放下酒杯,玻璃底碰在茶几上“砰”的一声。   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大步越到甲板上,抓起一个长着黄色胸毛的白人佬,照着脸上就是一拳。   “我靠,那、那不是——”   池州瞪大双眼,手指着门外,回头看向韦京年。   韦京年点了下头,“是宁甯姐。”   “你、你邀请他姐了?”   “没有。”韦京年看了眼鼻青脸肿的高大白人,“大概也许,我邀请的是威廉,谁能想到他和宁姐……”   后面的话,韦京年没再说。   池州抓狂,“你这办得什么事,你不知道宁哥他、他喜欢他姐啊——”   这话让韦京年忍俊不禁,耸耸肩膀,无辜样,“我确实不太知道。”   但宁嘉青恋姐,人尽皆知。   宁嘉青额角青筋鼓起,揍得威廉两个鼻孔一齐往外冒血。鲜血淋漓的惨淡模样并未激起他半点同情,一拳打在人中上直接昏了过去。   要不是宁甯死命拦着,明天的新闻头条应该“宁远集团太子爷种族歧视,失手打死外籍人”了。   “你他妈的疯了?”   出口成脏的宁甯,很难将她与媒体前素有“铁腕美人”的政客形象联系在一起。   宁嘉青眼神锐戾,盯着宁甯:“你就跟这种东西混在一起?”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他的脸被打的歪向一边。   尖锐的杏仁形指甲在脸上留下两道伤痕,几秒钟后渗出了血珠。   宁甯乌发红唇,浓密的野生眉向上一挑,声音清冷:“宁嘉青,我是你姐,别以为人多我就会给你面子。”   宁嘉青敛着唇角,没说话。   宁甯叫人把昏迷不醒的威廉抬下游艇,与他擦肩而过时,小声说:“我和那个残废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先别往外说。”   不少人都在一旁偷看,大气不敢喘一声。宁家这姐弟俩,角色一个比一个狠,谁也不敢惹。   但也总有不怕死的,作为东家的韦京年,让传达室把信号屏蔽了。过来指了几个人,冷声道:“你几个,把手机里的东西删了。”   随后走到宁嘉青身旁,视线从他脸上的划痕,移到右手,正滴着血珠。   他提醒,“嘉青,手。”   闻言,宁嘉青回过神,抬起手。才发觉刚才打威廉时,右手被甲板栏杆的尖端戳伤。虽不深,但长。从中指指缝蔓延到虎口处。   “我让池州去拿医药箱了,先包扎处理,下船再去医院看看。”   “不用。”   宁嘉青丝毫不在意,用手帕简单地擦了下,随手扔进垃圾桶,颀长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议论纷纷的人群。   从负一层拿回药箱的池州跑过来,扫了一圈只看见韦京年,“宁哥呢?”   “下船了。”   “那他的伤怎么办啊,流那么多血?”   韦京年看向海岸,似笑非笑地说:“放心吧,有人给他处理。”   从岛上回来,已经晚上十一点。   别墅的灯都暗着,说明宁甯今晚没回家,另外一个人已经睡了。   宁嘉青在院子刚栽不久的棕榈树下,盯着那扇拉着窗帘的窗户,点了支烟。   几株紫色的鸢尾花,从防盗窗的缝隙中探出头来,迎着海风微微抖动。   至于他为什么会和宁甯住在一起,原因很简单。   海边的这处房产,是曾经父亲赠与母亲的。   母子俩终于结束漂泊不定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直到他十一岁那年。   宁嘉青忘不了那天下午放学回家,一推门看见一位穿着制服的高挑女生。   黑直的齐腰长发,张扬明媚的五官,看向他的眼神轻睨不屑。   一旁长年罹受肾病的妈妈窝着背,臊眉耷眼,朝宁嘉青招了招手,“嘉青,到这边来。”   “家、青?宁家长青。还挺敢起名字。”宁甯扳住他的肩膀,指甲嵌入薄薄的校服衣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好,弟弟,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像所有豪门狗血连续剧一样,他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且是家里的独子。原配夫人逝世两年后,他被宁家认回。   代价是作为厨娘的母亲,必须远离他的生活。   大概是为以后分家立威,又或者单纯不想让他好受。   宁甯婚后以风水为由,要把这栋别墅作为婚房。十年来处处忍让的宁嘉青,近乎偏执的绝对不让。   为了不让姐弟不合、利益相争的丑闻传出去,最后妥协他们共同居住在这栋别墅,直到宁甯找到合心意的居所。   然而这一住,就是八年。   从宁甯结婚,到离婚。   宁嘉青也被迫与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同在屋檐下八年,看着他从万人瞩目的佼佼者,到以轮椅为生的残疾人。   烟草燃尽,他掐灭扔进垃圾桶,进了别墅。   简单地冲了个澡,洗掉身上的血腥味。   宁嘉青穿着深蓝色的浴袍出来,瞥到镜子里的自己。   侧过脸,血迹已经没有了。愈合的薄薄的痂皮被水泡掉,伤痕变得粉红。   只伤到表皮,不至于留疤,就是看着心情不太好。   而手上的伤就不太妙了,露着血肉,渗出夹杂着血丝的脓水。   宁嘉青丝毫不在意,扯过纸巾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到酒柜启了瓶新的威士忌,喝了半杯准备睡觉。   然而酒精没有发挥半点助眠功效,反倒让伤口的痛意愈发清晰,睡意全无。   宁嘉青的本意是想起床抽支烟,可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一楼的阳台门前。   犹豫两秒,推门而进。   今晚月光很亮,洒进窗。正巧照亮窗边架上的几排花,像是把月光藏进肚,蕴成盏盏夜灯。   宁嘉青认得这花,叫铃兰花。   当初宁甯觉得好看,非要栽到家里。但这花喜凉耐寒,遭不住新加坡的潮湿炎热,两天就死了个精光。   后来她的丈夫,为了讨好妻子,专门挑了改良过的种子,一点一点栽起。   铃兰花竟奇迹般地活了,而宁甯没再看一眼。   花架最上层空着,底下摆着三两盆花,深绿的长叶垂到地上。   宁嘉青想起白天看的阳台监控,某个瘫痪在轮椅上的男人正费力地将这几盆花放到花架上。   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作罢。那样子,实在可怜。   他低头盯着那几盆花,轻轻“啧”了一声。走过去,单手拿起一盆摆了上去。   都放完,宁嘉青准备要走。脚不小心绊在日照灯的电线上,“哗啦”一声,整个花架被线牵扯得倾倒而下。   短短几秒,整齐的花架变成碎瓷、泥土,混着稀烂的铃兰花。   “咔哒”轻微一响,灯亮了。   宁嘉青在一片“废墟”中回头,与门口坐在轮椅上的表情有些错愕的男人对视。闻珏。   二玉相合为一珏的珏。   他继姐口中的那个被抛弃的残废。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出现真实地名只作背景。   因后来敏感题材限制和伦理关系问题,不能按照在作栏另一本书作为配角的设定和故事线去写,所以是平行世界的故事。 第2章 楔形木片   闻珏三十六岁,比宁嘉青大了整整七岁。   年龄摆在这里,加上身体残疾,机能下降,难免会加快衰老速度。   可坐了几年轮椅的闻珏,并无太大变化。   只是肌肉变薄,身型消瘦了些。使得骨相愈发立体,眼窝陷下去的阴影,衬得那双瑞凤眼更加深邃。   头发不再用发胶固定,长年松散随意,反而显得小了几岁。   也许只有掀起宽松的裤管,看到那萎缩变形的双腿,才能切实感受到灾祸辗过这具身体的痕迹。   短暂的沉默没有换来解释,闻珏转动轮椅往前走了半米,先开口说话:“先不用管了,等明天麻烦阿姨收拾吧。”   宁嘉青本来也没想管,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单手插兜离开。   经过闻珏时,手臂被他攥住。   闻珏将他的手从兜里拿出,手背上的伤痕鲜红得有些狰狞,“伤到手了?已经渗脓了,得赶紧消毒。”   宁嘉青垂眼,看到闻珏眉间的皱痕。   咬肌不自觉绷紧,他收回手,留下一句“不用”离开了阳台。   其实伤口早没了痛觉,只是样子有些矫情。   宁嘉青背靠在床上,盯着这伤,又想到刚才闻珏脸上的表情。   精心培育用来讨好宁甯的花,被他弄得稀巴烂,不但不责怪,还摆出一副关心他的样子,真是虚伪。   就像那时母亲因病逝世,葬礼上来的寥寥几个宁家人,表情冷漠嘲讽地看着跪在地上哭得脊背颤抖的自己。   只有闻珏过来,不在意潮湿的泥土。单膝跪地抱住他,安抚似地轻拍着他的背。   同那时候的拥抱一样虚伪。   敲门声拉回思绪,宁嘉青犹豫片刻,还是下床开了门,果然看到闻珏。   他手里拿着白色药箱,“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拖着发炎就麻烦了。”   安静两秒,宁嘉青侧身,表示让他进来。   深红色的碘伏液浸透伤口,闻珏轻声说:“可能会有点疼。”   随后用小号的不锈钢镊,夹出嵌在肉里的细碎异物,又重新消了一遍毒。   紧接着用透气纱布缠绕了三四圈,搭了一个结。   “好了。”   闻珏将医药箱收好,“我把药箱留在这里,记得每天消一次毒,这几天尽量不要碰水。 ”   “伤不是刚才弄的,你应该看得出来。上午在韦京年的船上,我和一个白人打了一架。”   他盯着闻珏,“他和我姐一起来的。”   “是吗?”闻珏把箱子放在桌上,微笑着说:“宁甯工作忙起来连身体都不顾,和朋友出去放松一下也好。”   是真的没多想,还是故意装傻,宁嘉青偏向于后者。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说:“我要休息了。”   闻珏又嘱咐了一遍记得消毒,转过轮椅走到门口时,被宁嘉青的一声“姐夫”叫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而闻珏什么都没说,背对着他轻笑两声,尔后离开了房间。   在这淡得并无太多意思的笑声中,宁嘉青一夜难眠,恍惚间做了许多梦。   梦到高中时,他手工制作的航天模型得了优奖,进家门前把荣誉证书塞到书包夹层的口袋,以防被人发现。   这天家里似乎很忙,没人有时间理他。   宁嘉青打开屋门,皱起眉,“请问你是?”   长书桌前站了一个男人,个子很高,比自己要高上半个头。薄衬衫衬得肩膀很宽,和宁嘉青这种带着点学生气的青少年截然不同。   这大概就是男人与男生的区别。   他手里拿着一片积木,正要往最底部插。听到声音,回过头。   看清男人的脸时,宁嘉青微微走神。   向后梳得整齐的三七分短发,立体五官一览无余。尤其是那双标致的瑞凤眼,眼尾优雅地微微上挑,似乎天生饱含笑意。   同为男性,宁嘉青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相貌上乘。   仅被这张脸吸引半秒钟,便因擅自动自己的东西恼了火。   他上前夺过积木,想放回原处,看到桌上的模型时一愣。   这套NASA出的限量版仿真阿波罗11号模型,是他用存了一年的零花钱买回来的。   但拼装难度非常高,且没有提示图纸,只能不断摸索和尝试。   他拼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实在没有思路,已经放了两个月。   现在却被拆了大半,又或者说为了换掉指挥舱的一片积木,不得不拆掉。   男人在他身旁,微笑着说:“有时候不要执着眼前现有的成绩,取舍之间选择‘舍’,会比一味的‘取’更重要。”   宁嘉青攥紧楔形木片,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还没回答,门口传来家政阿姨的声音:“闻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呀?”   她走过来,“宁小姐正在楼下找你呢。”   “这就下去。”他走之前拍了下宁嘉青的肩膀,轻声说:“再试试,看能不能拼好。”   阔落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宁嘉青回头,问阿姨这是谁。   “他呀,是宁小姐的未婚夫,今天带着礼儿上门,算是正式见面了。”家政阿姨笑得脸很圆,“一会记得叫哥哥,过不了多久,就得改口叫姐夫啦……”   宁嘉青醒了,床头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天已经大亮,阳光刺得他半睁着眼,缠着纱布的手捞过手机。   看见来电显示时,瞬间清醒过来。是他的父亲。   宁嘉青在游轮上打了人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父亲宁江的耳朵里。   宁家最忌讳“兄弟阋墙”的丑事,他们姐弟也不例外。   这次冲动代价是他失去了手上的重要项目,现在由宁江新聘的经理团队全权负责。另外让他“休假”,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等通知。   既然是假期,哪有不休的道理。   隔天宁嘉青便乘着韦京年的私人飞机,飞了四小时到达马累。   韦京年去马尔代夫是有生意要谈,而他和池州纯属去跟着玩的。   池州执着于各种趴,宁嘉青毫无兴趣。一下飞机便住进度假村酒店,直到隔天上午韦京年谈完生意,叫他去海边玩。   阳光沙滩,碧水蓝天。男男女女穿着泳衣,冲浪排球,享受着日光浴。   一眼望去,只有宁嘉青一人穿着白色T恤,外面套一件花衬衫,颈间一截银色的项链,亚麻色的薄长裤垂到脚踝。他戴着墨镜在伞下的长椅上睡觉,露在外面的皮肤比沙子还白,似乎永远晒不黑。   刚打完两局沙排的池州跑过来,看看闭眼休息的宁嘉青,又看看一旁因工作不停接电话的韦京年。   扬起排球朝韦京年砸了过去,对方一歪头躲了过去。   “什么人啊,叫人出来玩,自己对着破手机讲个没完,暴发户你扫不扫兴?”   韦京年也不生气,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到小桌上,“好,不打了。”   弯腰单手捡起排球,拍拍上面的沙子,“陪我玩一局?”   “看不见我浑身都湿透了,歇歇。”   池州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接过韦京年递过来的椰青,猛嘬了两口。   他看着半米外的宁嘉青,叹了口气,小声说:“宁哥也真够倒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公司……这都赖你。”   韦京年也不反驳,“嗯,都怪我。”   “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过也不能都赖你,还得赖他那个半身不遂的姐夫。”   “为什么?”   池州说得一本正经,“谁让他当初和宁甯姐结婚的,弄得宁哥这些年就没开心过。”   这话让韦京年饶有兴趣,“我想请问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认为宁哥喜欢他姐的?”   池州摆出一副“地球人都知道而你不知道”的表情,惊讶道:“这还用说,你有眼睛看不出来吗?”他摇头。   池州瞄了眼宁嘉青,小声说:“在那家伙出现之前,你见宁哥哪回回去参加家庭聚会。甚至婚后和他姐姐住一起去了,他那么怕被人打扰的性格,一住就是八年啊,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   “……还有呢?”   池州又瞄了眼宁嘉青,小小声说:“住在一起也就算了,宁哥还整天翻家里的监控,不就是想看看他那忙得一年见不到人的姐姐有没有回来……宁哥连恋爱都没谈过,世界里就她姐一个女人了!”   “……”韦京年拍了拍池州的肩膀,“确实,都怪他姐夫。”   “你也这么认为吧。”提到闻珏,池州心里的火噌噌的,一时没忍住,出声骂道:“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飞来半个柠檬砸在池州的头上,宁嘉青皱起眉,“吵死了,闭嘴。”   韦京年笑得不行,拽起满脸柠檬汁的池州,“少说两句吧,走,去打球。”   晚上吃过海鲜烧烤宴后,几个人在度假村的私人露天泳池游泳。   天气湿热,出了一身黏腻的汗。宁嘉青也打算下去游两圈,手扶着泳梯,看到缠绕的纱布,停顿两秒,没下水。   韦京年从水里出来,湿透的黑发往后一捋,手臂撑着泳池边,“不下来吗?”   宁嘉青举起手,示意他伤还没好,“不能沾水。”   看着那洁白的纱布两秒,韦京年勾起唇角,又潜回水中。   宁嘉青坐回椅子上,拿过桌上的手机习惯性地点开监控。   别墅的监控覆盖范围,只有公共领域,且家庭用户都可以访问。   画面切到阳台,原本架子上繁多的花,只剩了一盆。有些倔强地开着花,每个花苞都努力生长。   仅看了几秒钟,宁嘉青皱起眉,放大了视频画面。   墙角的喷壶并未装水,和昨天相比没有挪动的痕迹。   马累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钟,新加坡慢了大约三个小时。   这个时间,按往常闻珏早已把阳台的花浇一遍。   心头隐隐约约浮起不安,宁嘉青站起身,给家里的管家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传来管家紧张的声音,“喂,少爷?”   宁嘉青直接冷声问:“闻珏出了什么事?” 第3章 那是心痒   对面安静几秒,管家磕磕巴巴、着急地说:“小姐不让我告诉你的……下午姑爷他被警察局的人带走了,好像还有检察署的人,以藏匿毒品嫌疑接受调查……”   “检察署?”   听到这三个字,一旁的韦京年和池州都愣住了,相视一眼走过来。   “对,还留下了一张纸,我拍了照片发给您。”   几秒钟后,照片传过来。   是一张搜查文件,盖着公章,右下角的检察官代表签字:陆炡。   池州侧过头,看了眼他手机上的照片,“我靠,陆炡?怎么是这孙子!”   韦京年轻轻按了下宁嘉青的肩膀,“既然有正式文件,他不敢做什么。”   “我要回新加坡。”   “飞机暂时飞不了,最快也得明天早上九点,先等一等,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宁嘉青看了眼韦京年,随后拨通了助理的电话,“给我订最近的机票,舱位无所谓。”说完,转身快步向酒店走去,眉眼间全是阴戾。   看着宁嘉青的背影,池州愤怒道:“又是陆炡,这次还是冲宁哥来的吧?”   韦京年眼底很深,“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那次把宁哥害的那么惨,和他认识那么多年,我就没见宁哥那样过!”   在池州对宁嘉青的关系上,他最憎恨的有两个人。   一是闻珏,二是陆炡,排名不分先后。   即使已经过去五六年,池州一想起那件事还是气得牙根痒痒。   那时宁嘉青二十出头,刚从国立大学毕业进入家里的公司。   聪明的头脑出色的能力,得到对方公司老板的赏识,很快就拿下一笔大合同。为此宁江很看重他,拟定将一部分股份转到他名下,并且准备交给他更重要的项目。   当时圈里有个叫黄祺的二世祖举办了个派对,邀请宁嘉青也去。他本是不想去的,但因两家有生意来往,不好不给面子。   池州知道黄祺不是什么正经人,私下玩得又脏又烂,名声臭得连路过的狗都得啐两口。可奈何背后的黄氏家大业大,一般情况不得不给面子。   当时他和宁嘉青坐了大半宿,见还没散场的意思,打算回去。   还没走到门口,一群穿着制服的人破门而入。   站在一行人中央,穿着长款黑色风衣,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就是陆炡。   陆炡,最年轻的检察长。   任职十年来,无一败绩。任何嫌疑人在他手底下,得剥掉一层皮才能走。   陆炡从风衣内兜拿出证件示意,“经举报,涉嫌聚众淫乱涉毒。”   几分钟后,二楼的主卧便被押出来一群人。各个神魂颠倒,手脚发抖。   陆炡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到宁嘉青的脸上。   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对一个警察说:“还有他,带走。”   这下把池州惹毛了,“我们压根不知道,凭什么要带走?”   陆炡似笑非笑,“有没有,验了才知道。”   那时的宁嘉青只是盯着陆炡,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宁嘉青在看守所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检测结果为阴性。   池州记得那天是闻珏来接的他和宁嘉青,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宁嘉青的这个姐夫。   当时还觉得这人比他爸和他姐靠谱多了,对小舅子还挺上心。   后来才知道闻珏和陆炡是朋友,两人在美国读书时就认识。   再加上被拘的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离谱,惹得宁江勃然大怒。革了宁嘉青的职,同时把计划给他的股份给了闻珏。   闻珏接手工程后,和自家企业合作,弄得商圈里的人只能红眼。   他们才意识到,这是被人设计了。宁嘉青被远调去了胡志明,再回来已经一年后了。   池州觉得就是从那时候起,宁嘉青整个人愈发沉郁,对他姐的事上变得十分偏执。   “我记得当时你不是帮着宁哥去查他那挨千刀的姐夫了吗,怎么没后续了?”   韦京年转头看向池州,这一头漂得的火红的头发,让他脑海中闪过那张照片。   张扬惹眼的蓝发,希腊神话中的纹身,点烟时唇角噙着的笑。   以及台上正在演出的怪诞反常的畸形秀表演。   “上午你说他姐夫是两面三刀的人。”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三不三刀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有两面。”   凌晨四点钟,飞往新加坡的红眼航班启程。   经济舱里的大部分乘客,挤在狭小的座位里昏昏欲睡,只有宁嘉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无尽漫长的黑夜,大地点点星光。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的回复,他还是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   通讯已经开到飞行模式,界面停留在通话记录。有三个未拨通电话,一个是宁甯,另外两个是闻珏。   这么大的事,宁甯不可能不会管,只能是管不了。   闻珏这次被毫无征兆的带走,对方的目的也是宁甯。   现在处于会议期间,她身份敏感。稍不小心被人逮住把柄,失了势拉下票,再想补救就太迟了。陆炡。   想起这两个字,像有火炭烙在神经。   宁嘉青伸手,摘下颈间的菱形铜色吊坠。年代久远,边缘已经磨损掉漆,露出原本的银色。   打开吊坠,里面是一张木星相片。   这是他十岁生日时,母亲攒了微薄的工资带他去了天文馆。   这条项链是进馆时工作人员赠送的礼物,戴了很多年,他鲜少摘下。   宁嘉青借着昏暗的光线,注视着这狭小的照片,木星地表的大红斑渐渐扭曲。   思绪逐渐回到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陆炡。   不是在举办派对的别墅客厅,而是在闻珏的相册里。   当时宁甯要重新装修房间,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搬至庭院。   闻珏的书很多,除了书房里的,又搬出来四五箱,放在草坪上晒。   其中有一本相册,宁嘉青翻开来看也是偶然。   里面大部分是闻珏在美国读书时拍下的风景照,前半部分是索然无味的公式照片,美好的风景单一重叠,没什么记忆点。   后半部分的照片风格渐渐变化,从威尼斯海滩、尼亚加拉瀑布到布调灰暗的城区街角以以及苦苦挣扎的边缘人物照。   翻到后面,其中一页少了一张照片,右下角的标签是阿拉伯数字:92。   相册的塑膜边缘有磨损的痕迹,代表这里曾经有一张照片,后来被人拿走了。   再往后就是几张毕业照了,一张双人合照吸引了宁嘉青的注意。   读书时期的闻珏相貌和现在并无太大变化,旁边的男人搂着他的腰,两人都笑着朝向镜头。   他抽出照片,背后写着:与陆炡。   照片的拍摄时间为十二年前。   两年后宁嘉青在现实中见到陆炡,对方以检察官的身份将自己带走。   毛发检测结果为阴性,这让检察署的人脸色一变。   没想到检察长的判断有误,而且对方还是宁远集团的人,一瞬间对宁嘉青的态度变得恭敬不少。   让他稍等片刻,等检察长过来签字就可以出去了,问他要不要吃点点心垫垫肚子,或者去休息室睡一觉。   “不用,请问洗手间在哪?”   “这边这边,我带您过去。”   工作人员没敢带他去检查署大厅外的公共洗手间,而是去的环境较好的二楼员工内部洗手间,“洗手间就在最里面,左拐就是。”   宁嘉青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一夜没睡,浮现出浅青色的泪沟。眼白泛红,胡茬冒出一截,看起来实在颓废。   他一向注重形象,还未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过。   这个仇,迟早要报。   刚从洗手间出来,便接到了池州的电话。   “妈的,我就知道没事找事。我这边结果也出来了,哥你上哪去了,我去找你?”   “不用,我回去了。”   宁嘉青收起手机,往回走,听到声音:“没想到你这个姐夫还挺称职,小舅子也上赶着管,就这么爱你老婆?”   “少说废话。”   脚步倏然一顿,宁嘉青看向右前方的房间,门框上挂着:检察长办公室。   他走过去,棕色的木门半敞着,恰巧能看到屋内的两个人。   闻珏坐在原本属于检察长的办公椅上,而陆炡坐在办公桌上。痞笑着的脸,和昨晚在别墅时高高在上的威严模样大相径庭。   “别误会,我可没有滥用职权、徇私枉法。”他从桌子上拿出封信,扔到闻珏面前,“正儿八经的举报信,按程序受理答复。”   “陆检察官一天接到上千封举报信,每个都要亲自跟着去?”   “托你的福。”陆炡靠近他,似笑非笑地说:“要不你今天跟我偷个情?我就立刻放人。”   闻珏侧过头直视他,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   他轻嗤一声,没说话。在外从不抽烟的闻珏,却摸过桌上的打火机和软包烟,娴熟地叼了支烟点上。   见他这样,陆炡脸上没了笑,恢复正经模样。他站起身,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去接人吧,这会应该出来了。”   “嘉青不是会乱来的孩子,以后宁家和你上面人的争斗,别牵扯进他。”   说罢,闻珏低头将烟碾灭在水晶缸里。   香烟的火光,与经济舱内微弱的光线一起灭掉了。   宁嘉青回过神,项链的吊坠已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黑暗中眼前不断浮现闻珏抽烟时的冷淡模样。   那时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如同搁着厚重衣料搔着难以舒缓的痒。   后来宁嘉青才明白,那是心痒。 第4章 木星巨大无比   五个小时后,飞机落地机场。   太阳高照,才上午九点钟,气温直逼三十五度。   司机热得满头大汗,在机场外等了一个半钟头,终于见宁嘉青出来。   他打开后备箱,才发现宁嘉青空着手过来的。   “宁先生,行李……”   宁嘉青眉眼难掩阴沉,只是说:“去检察署。”   司机连忙应声,启动车子。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检察署大门外。   警卫以出示证件或批准为由,否则不能入内。   宁嘉青扫视了一圈他们,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唱片机的唱针被拨开,悲伤色调的音乐停下。   陆炡换下唱片,又拨回唱针,笑着对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说:“换首轻松点的,气氛太沉重了。”   闻珏并未理他,端过桌上温热的蓝山咖啡,垂眼抿了一口。   “这玩意儿在我眼里和五十块钱的音响没什么区别,听个音儿而已。”陆炡直接关了唱片机,音乐戛然而止,“花六位数淘来这老古董,就是想讨你个欢心,你看都不看一眼。”   闻珏自动略过他的话,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他放下咖啡杯,轻声说:“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再好心提醒一次,我这里没什么你能得到的信息。”   “那我也把话说明白了。”陆炡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照片甩在桌上,“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老婆,也不稀罕她手里的那点可怜的权力。”   一张张照片散开,无一例外是宁甯和外国男人亲昵的照片。在海滩,在酒吧……甚至在甲板。   闻珏想起一星期前宁嘉青对他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时候拍的吧。   配偶不忠被“戴绿帽子”,当之无愧最挑战男人的自尊颜面。然而闻珏并无半点愠意,嘲道,“你这是想改行当私家侦探了?”   “阿珏。”陆炡语气稍急,“以前劝你别和她结婚……现在劝你离婚。继续留在新加坡也好,回国也罢,我都可以帮你。”   看着他饱含疼惜的眼神,闻珏淡淡地说:“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是因为身体残疾、生理缺陷而忍气吞声,这些事对我来说本就不重要。”   他拿起塞在轮椅侧面收纳包里的一本书,“甚至比不上被你强行押来浪费时间,而耽误了读这本书让我火大。”   封面上的书名《街角》,大卫·西蒙的著作。藏着除了陆炡以外,闻珏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陆炡颔首,眼眶渐红,“那什么才对你是重要的?是那个滥交死于艾滋——”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急促的敲了几下,没等陆炡同意,属下已经推门进来,急道:“检察长,有急事。”   陆炡收回情绪,低声道:“说。”   “宁远集团的宁总,在大厅等您。”   “废物,检察署的大门随便让人进来?”   “……宁总带着记者来的,现在都在大门外等着。他要求刑事科对他检查,说毒……是他藏的,要自首。”属下视线飘过闻珏,声音小了些:“检察长,这事可不小,现在又是特殊时期,我们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会面临整顿的。”   气氛安静须臾,只听陆炡一声冷哼,他低头看向闻珏,“你这小舅子,比我想象中要关心你。”   闻珏唇角平直,没说话。   检察署的后门,在主楼的西南方向,掩盖在铁丝网爬绕的蔷薇绿叶下。   工作人员打开锁后,闻珏转着轮椅出来。路边十余米外停着一辆奔驰越野,是宁嘉青的车。   司机见闻珏出来,连忙下车过去,“闻先生,我来帮您。”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刚说完,后车门开了,宁嘉青坐在后车座上,两人正巧对视。   气氛有点尴尬,闻珏勉强笑了下,叫了声:“嘉青。”   然而宁嘉青并未理他,把头转了过去。   闻珏微抿了下唇,表示理解。   以前闻家的公司都是他在打理,顺便能帮到宁家不少,这也是当初两家联姻的目的。   然而一场车祸双腿残废,身体无力支撑公司经营,全权交给了小他十岁的亲弟弟。   没钱没权,在这样的家族里等同累赘。安安静静喘气也就算了,弄出和检察署挂钩的麻烦事,换谁都得生气。   闻珏自觉闭嘴不再讨他嫌,低头将轮椅锁住,手撑着椅座肌肉用力想坐上车。   可这辆奔驰越野车底比一般轿车要高的多,单凭他自己有些吃力。   司机也看出他的窘迫,又凑上来,“还是我扶您吧。”   还没等他出手,宁嘉青打开右侧车门下车,从车尾绕到左边。俯下身子,胳膊圈住闻珏的腰,另一只抬起他的腿,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放在了后车座上。   闻珏愣神间,宁嘉青已经拽过安全带替他系上。耳朵上方的头发蹭过他的侧脸,有些痒。   系好后宁嘉青又把轮椅熟练地折叠好,放在旁边的空座上,“砰”地一声关上门,没看闻珏一眼。   等宁嘉青坐回车上,闻珏说了声谢谢。对方短短地“嗯”了声,还是不同他讲话。   为了缓解愈发尴尬的气氛,闻珏注意到他身上穿着宽松衬衫和长裤,随意问:“打算和朋友们去海边度假吗?”   这话一出,气氛更加沉重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对方的脸越来越黑。   司机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插嘴道:“宁先生刚从马累回来,玩了三四天了。您不是住一起吗,闻先生不知道吗?”   “……”   闻珏看向宁嘉青,对方侧过头已经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副禁止打扰的样子。   他也彻底放弃了“讨好”,靠着椅背安安静静地听着车内放着的音乐。   车刚停稳在别墅门前,宁嘉青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宁甯。   他睃了闻珏一眼,接了电话,“喂,姐。”   “宁嘉青,你把记者带到检察署去了?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按了免提,宁甯略显急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见状,司机有眼力见地下车。   手机移远几公分,宁嘉青轻敛眉,“你有更好的办法,你为什么不去?”   对面安静两秒,听得宁甯一声冷笑,语气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这事也算是解决了,再有下次记得提前和我商量,你姐夫他——”   没等宁甯说完,宁嘉青冷着脸切断了通话。   车内倏然安静,气氛紧绷得似乎彼此呼吸声都能听见。   “嘉青,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闻珏侧过身,按了下车门上的按钮,自动门缓缓打开间,打开折叠轮椅放在地面上。   身体刚探出门,手臂突然被握住,不锈钢材质的轮椅“哗啦”一响。   闻珏回头,只见宁嘉青唇角微微向下,表情没有太大起伏。握着他手臂的左手,白皙的手背青色血管隆起。   “你和陆炡关系很好。”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闻珏顿了顿,解释道:“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做过几年同学,宁甯知道。”   “我姐现在是特殊时期,不管你们什么关系,都不该和检察署的人打交道。”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宁家需要你这么做,姐也需要。”宁嘉青身体倾过来,颈间的银链小幅度晃了晃,“这段时间不要再和陆炡来往,不要再见面。”   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不只是否错觉,闻珏竟在这话里听出一丝委屈和恳求。   他颔首,“好,我答应你。”   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宁嘉青却更生气了些,留下一句“你最好说到做到”后,拉开车门大步离去。   闻珏看着他的背影,片刻茫然。轻叹一口气,伸手把轮椅拉近了些,按下保险锁。   他双手紧握住扶手,手臂用力。臀部刚离开椅面,就听见由远而近的疾步声。   下一秒被人揽住腰,平稳有力地被抱起放在轮椅上。   闻珏愣了下,抬头看到宁嘉青清晰利落的下颌,银色的颈链衬得他脖颈愈发白皙。   项链的盖子松动,露出一隅相片。   他下意识伸手打开,喃喃出声:“木星。”   宁嘉青抓开他的手,把项链扣上塞回衣服里,皱起的眉头显示不悦,写着“别乱碰”三个字。   “……抱歉。”   宁嘉青没说话,弯腰把轮椅上的锁打开,推着他走向别墅。   阳光从棕榈树叶间透过来,照得闻珏微微眯起眼睛,睫毛在下眼睑扫下一小片阴影。   迎着阳光,闻珏轻声说:“你知道木星被称作什么吗?”   身后安静两秒,听见他说:“木星无法成为恒星,被称为失败的恒星。”   闻珏应声,“也许未来有一天,它能成为一颗真正的恒星。”   “不可能,除非数十个木星撞击,才有渺茫的可能。”   “这样啊。”鹅卵石路尽头到了,闻珏抬头对宁嘉青说:“那它就不必成为恒星。木星巨大无比,木星也有光环。”   宁嘉青一怔,还未来得及揣摩闻珏这话的意思。   只见他移开自己的手,说声“麻烦你了”,随后自己转动着轮椅进了别墅的门。   棕榈树叶影影绰绰,印上白衬衫,浸入肌肤里。 第5章 等你   宁甯推开书房的门时,闻珏正坐在书桌前通视频电话。   她走过去,一只手撑着桌面,低头去看屏幕,“和你弟弟打电话呢?”   闻珏侧头,“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一个小时后就得走。”   屏幕上的男人表情有些不自在,叫了声“大嫂”。   闻珏转头说:“小璟,我们这边有点事,等回头我打给你。”   视频通话切断后,宁甯起身,从包包里掏出份文件,摆在桌上,对正要倒茶的闻珏说:“我不渴,别弄这些客套的了,签字吧。”   离婚协议的最后一份文件,此前完成了所有的财产分割。   闻珏放下茶壶,大致浏览了下内容。拿过钢笔,一张一张地签着名。   确保每张都签好后,宁甯将文件收起来,随口问:“你弟弟打电话过来有事?”   “生意上有点事情。”闻珏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说:“我们离婚的事,没告诉他,等方便了再说。”   宁甯笑了下,一改反常地向闻珏道歉,“你身体不好,被检察署的人带走没能第一时间处理,是我不对。不过你也理解一下,最近上上下下多少只眼睛盯着我,我不好做事。”   “嗯,我知道。”   “不过宁嘉青居然会凌晨飞回来去接你,看来他还挺在乎你。”   “他是担心你,帮我就是帮你这个姐姐。”   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宁甯脸上戏谑,扣好包包,伴随着高跟靴的“哒哒”声离开书房。   闻珏回到书桌前继续拿过书看,翻了几页,视线不自觉被倚在床边的轮椅吸引。   在家地板平坦,为了方便闻珏习惯坐电动轮椅。出门在外的话,还是传统轮椅安全系数高些。   轮椅是弟弟请的意大利工匠师,一切按照闻珏的体型和习惯定制的。   比如右边扶手三公分处的保险锁,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甚至曾经作为妻子的宁甯。   然而一星期前从检察署回来时,宁嘉青却知道轮椅保险锁的位置,并且熟练地折叠好,就像叠过很多次。   闻珏看向院子里的棕榈树,脑海里回想起方才宁甯的话。   ——看来他还挺在乎你。   挑了个下午时间,闻珏拨通了黄家长子的电话。   闻珏的弟弟名叫闻璟行,两兄弟虽差了十岁,五官都像他们已经去世的妈妈,以前总是有人把他们认错。   四年前闻珏遭遇车祸,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勉强捡回一条命。身体无力经营,为了不流入他人手里,家族企业只能交给刚出校门的弟弟。   在最近弟弟着手的项目中,急需一批新型开关零件,能节约百分之四十的电力资源。然而生产开关的公司被大企业收购,过渡了专利权。因为和同行合作制裁闻氏,这批零件迟迟不能交付,最后以生产功能不足拒绝。   国内无法采购,只能转向国外。闻璟行打听到东南亚这边有工厂生产同样的零件,所以来问问闻珏能不能帮得上忙。   虽很久不参与商界的事,仅凭闻珏手上的股份和正派作风,昔日的合作伙伴不少与他保持联系。   闻珏打了两个电话,了解到本土企业黄氏旗下工厂生产这种开关。正好他与黄家的长子认识,年前还收到过对方赠送的贺礼。   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能与闻氏合作是双赢的事,只是工厂已经不在他手里,两年前分家分给了黄家老三。   黄老大给了闻珏联系方式,他那边也会同三弟打点好。   闻珏谢过,只听电话那边爽朗地笑,“千万别客气,当年我处处碰壁拉不来投资,要不是当初你伸手拽我一把,我现在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两人聊了一会,挂断电话前他提了一嘴:“最近我弟那边和你丈人家有项目在谈,你小舅子经手的,今晚好像有个酒场……”   听对方这么说,闻珏才意识到这几天都没看到宁嘉青。以前公司再忙,他们也经常一起吃晚饭。   仔细想想来新加坡这些年,他在这个家里和宁嘉青相处的时间,甚至比宁甯还要长。   手机振动两声,打断他的思绪。   是黄老大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和他弟弟那边联系妥当,给他发来了名片。   黄家老三,名叫黄祺。   闻珏点开名片头像大图,盯着这人物照,眼睛微乜。   这个人他见过。   合上最后一页书,闻珏伸手捏了捏鼻根。   用眼疲劳,导致本来脂肪就薄的眼皮陷下去一些,眼眶压出浅浅的折痕。   他侧过头,墙上的钟已过一点。   院子里除了草丛里伏着的蟋蟀,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   闻珏拿下盖在膝盖上的毛毯,准备洗漱休息。   刚从书房出来,就听见外面棕榈树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透过窗户,只见几片落下来。   闻珏推着轮椅,走到门口拧开门。只见宁嘉青一手扶着棕榈树并不粗的树干,弯着腰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污秽已经没有食物,全是混着酒精的水,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即使喝成这样,身上的深蓝色西装依旧整齐熨帖,甚至衬衫领口的扣子都没松一下。   闻珏微微皱起眉,“没事吧?”   听到声音的宁嘉青明显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闻珏还没睡觉。   他移开手,直起身,树上的叶子又跟着晃了晃,没再掉下来。   宁嘉青拽过胸前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等你。”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宁嘉青的眼睛明显睁大一圈,醉意都冲淡了几分。   没等他说话,闻珏继续道:“晚上去应酬了?”   “……嗯,爸给的新项目。”   “和黄祺?”   “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大哥认识,今天聊天偶然提起。”   住家阿姨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披着外衣出来。闻珏笑着对她说,“嘉青喝醉了,麻烦您给他煮碗醒酒汤。”   “好的。”见宁嘉青有些站不稳,阿姨小跑过去扶住他,“少爷我扶着你。”   没走两步,宁嘉青突然叫住已经转过身的闻珏。   闻珏回头,看着从耳朵红透到脖根的男人,“嗯?”   唇欲张欲合,犹豫再三说:“我想喝你煮的糖水,和那次一样就行。”   闻珏浅浅地笑了下,“好。”   半个小时后,房间的门被敲响。   宁嘉青刚洗完澡换好睡衣,湿着头发开了门。   家政阿姨端着托盘站在门口,“闻先生给你煮的,他不方便端过来,快趁热喝吧。”   宁嘉青“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   “以后再想喝了,我给你煮就行。我会做,闻先生身体不方便,就别麻烦他了。”   阿姨走后,宁嘉青将糖水放到桌上,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的喝起来。   清冽纯净的甜味蔓延齿尖,舒缓了被酒精摧残的神经。   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其实宁嘉青只喝过这糖水两次,一次是现在,另一次是十年前——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年。   这个厨娘的离开,对宁家人来说无疑是丢掉了麻烦肮脏的包袱,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去世时给办葬礼、安置墓园已是情分。来年的忌日,不会有人理会。   那天宁嘉青因为期末成绩下降,被宁江禁足一周,想办法从家里跑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记得当晚下着暴雨,路上已经没公交车了,计程车更是打不到。冒着雨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郊区的墓园。   等宁嘉青走近母亲的墓碑时,却发现雨中站了个人。是闻珏。   他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穿着正式的西装,随后弯腰将一束白花放在墓碑前。   停顿几秒,他转身往回走,正好与淋得湿透,喘着粗气的少年对视。   闻珏稍稍愣了下,随后弯起唇角,大步向前走到宁嘉青身前,举过伞将他遮住。   后来闻珏带他去了自己住的公寓,煮了这样一碗糖水说让他暖暖身子,别受寒感冒。   宁嘉青依旧记得这糖水的味道,也依旧记得他问了闻珏一个问题。   他说:“哥哥,听说你的妈妈也去世了?”   “嗯,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闻珏眼神温柔,微笑着说:“她现在应该十一岁了,希望她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再被病痛折磨。过着快乐的生活,学着她喜欢的钢琴。以前她总是羡慕我会弹钢琴,说自己小的时候没这条件。”   “……”宁嘉青眼眶蓦地发红,他低下头,碗里的银耳汤荡起小小的涟漪,小声说:“我妈妈现在是不是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了?以后不用挨打,不用干活,也有书读。”   温暖的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听见闻珏说:“一定会的。”   喝完糖水,宁嘉青主动端着碗去厨房洗净。   他抬头,窗台边摆满花盆,都开着白色的花。中间一盆被整齐地剪了去,绿茎的横截面依然新鲜湿润。 第6章 红玫瑰   近海岸边,天气晴朗,沙滩温热。   望着安全海域骑摩托艇的宁嘉青,身后的海水激起白色浪花。池州回过头,对躺在伞下的韦京年说:“最近宁哥心情真好,工作日都能把他约出来。”   韦京年正在手机上打德州扑克,眼睛从牌面中抽出空来看了原处的宁嘉青一眼,“确实。”   “这就奇怪了,按理说前段时间宁哥遇见那么多倒霉事,手上项目差点停了,怎么感觉心情反而比平时更好了?”   韦京年轻点屏幕将牌抛出,“大概因为某人吧。”   池州梗直脖子,“谁啊?”   手机屏幕上亮出胜利的结算画面,韦京年将虚拟货币“收入囊中”,扬了下唇角:“瞎说的。”   马达声愈近,摩托停靠在海岸边。   穿着黑色救生衣的宁嘉青,两脚踩着沙子支撑摩托艇,将防水护目镜摘下,向后捋了把湿发。   紧身防水衣料包裹着健硕的身体,胸肌和腹肌清晰可见,腰窄得和肩膀形成倒三角。   宁嘉青在海上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会儿有人围上来想交个朋友。   他轻摆了下手,“不用了。”   随后脱下救生衣挂在摩托艇车把上,朝休息区的两人走来。   池州不禁扯了下唇角,小声说:“邪门了,以前有人搭讪,宁哥可是连个眼神都不给的。”   宁嘉青走近了,韦京年扔给宁嘉青一瓶冰镇的功能饮料,“这回怎么跑了四圈,累吗?”   “还行。”   拧开饮料喝了两口,宁嘉青放在一边拿起衣服和车钥匙,“回去了。”   韦京年抬手看了下表,他们上午九点钟出来的,现在才下午两点钟,“回家?这么早?”   宁嘉青“嗯”了一声,“晚上有个酒局。”说完,便离开了海边。   池州嘟囔着:“晚上有事,可这才下午。”   “家里有人在等他吧。”   池州眨眨眼,“宁甯姐开完会了?”   韦京年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中途突然有个急事要处理,宁嘉青回了一趟公司,签完单子再回别墅时已经傍晚了。   到房间换了身衣服,便该去赴局了。从他回来到走,家里静悄悄的,院子、书房和阳台都没人。   家政阿姨正好从厨房出来,宁嘉青换鞋时问她闻珏去哪了。   她边把新鲜的果盘摆在客厅桌上,边说:“闻先生有事,约人去吃饭了,半个小时前走的。”   宁嘉青微微拧眉,“和谁知道吗?”   “这个我不知道,司机来接的时候,好像说的是去什么……”阿姨想了想,说:“去皇家餐厅。”   皇家餐厅,以食物原材料新鲜珍贵而出名。味道不算好,但价格令人瞠目结舌。   奢华的装潢满足了一部分人的虚荣心理,因此商圈显贵的应酬多选在这里。   恰巧宁嘉青今晚要去的,也是这个餐厅。   酒局上烟雾缭绕,桌角堆满空酒瓶,醒酒器中还有半下红酒没喝。   简单地吃了饭,挨过敬过酒,酒局算进了一半。保留节目便是兴头上的中年男人,带着金表挽着手畅谈海阔天空。   宁嘉青也被灌得不少,生意差不多谈成后,逮着个空隙坐在位置上醒酒。   “宁总,喝点这个汤,对胃舒服。”   坐在邻座的一位老板,和宁嘉青年纪相仿,都刚进入家族企业不久。   “谢谢。”宁嘉青拿起汤匙舀了舀,没喝,“今天晚上在这儿吃饭的,你知道还有谁家吗?”   “人还挺多的,那边几个包厢都满了。具体是谁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有一桌我知道,是黄家那败家子。”   私底下话说顺了,他尴尬地笑了下,改口,“就是黄家老三,黄祺。对了,听说宁总最近和他们家有合作。”   宁嘉青面不改色地“嗯”了声,说了句“关于入股贷款的”,其他就不再说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大堂经理带着高挑漂亮的女伴进来,吩咐着帮老板们敬敬酒,夹夹菜。   宁嘉青撩了下眼皮,抓起桌上的烟,以胃不舒服去洗手间为由离开了包厢。   桌上不知道谁说了句“这小宁总”,随后示意一位女伴跟上去。   感应水龙头流出清澈的水,宁嘉青洗了洗手,出来后再门前的吸烟区抽烟。   细长的香烟,芬芳的烟雾。他靠在墙边,视线扫过前方走廊一间间包厢的门。   一支烟几分钟抽完,碾灭在垃圾桶上方的台子里。指尖蹭上了烟灰,宁嘉青嫌弃地皱眉,又回到洗手台前洗手。   正用手帕擦干手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宁总”。   宁嘉青回头,见到一个化着烟熏妆的短发女人。   他低眼看她,并未说话。   女人稍显尴尬,笑着指了指身后,“刚才我在里面,被经理叫过来的。”   宁嘉青没理,绕过她走到窗台边,低头点了支烟又抽起来。他看着窗外,映在玻璃上的香烟火成为浓浓夜色里的一点光。   短发女人对着镜子顺了顺头发,拿出口红补妆。把上身的香奈儿外套脱下,放在洗手台上,露出漂亮的肩颈。   以及胸前的大片文身。   文身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神阿芙罗狄蒂,看得出来文身师的技术精湛,棕色卷曲的发丝都清晰可见,身后的滴着泪水的白色玫瑰更是栩栩如生。   她走到宁嘉青身前,似笑非笑地说:“宁总气质这么好,浑身上下一股精英范,没想到烟瘾这么大。”   宁嘉青不作声,垂眼看向她胸前的文身。   “对我的文身有兴趣吗?宁总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吗?”   安静几秒,宁嘉青轻启唇,“美神阿芙罗狄蒂,红玫瑰与白玫瑰。”   女人笑道:“宁总对古希腊神话感兴趣?”   “不感兴趣。”   他对这些没有一丁点兴趣,只是为了弄懂那个男人背上的文身图案,逛遍了希腊大大小小的美术博物馆。   女人向他凑近几分,饱满的胸部几乎压在他身上,手指拽着抹胸的上衣,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红玫瑰纹在了里面,宁总想看吗?”   浓烈的花香型香水,刺着宁嘉青的鼻腔。他厌恶地敛唇,想要推开怀中的女人,又不想伸手碰她。   这时只听门锁拧开的声音,对面方便残疾人进入的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开了。   宁嘉青与坐在轮椅上的人对视,表情一僵。   闻珏也有些意外,他朝宁嘉青尴尬地笑了下,脸上的歉意似乎在说“抱歉,打扰到你了”,便转着轮椅离开了。   女人并未注意到身后的人,“宁总?”   “让开。”   宁嘉青推开女人,拐弯往包厢区走去。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轮椅的轮子在地毯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回到包厢,宁嘉青坐回位子上,脸色有些阴沉。   本来对他有意见的某个老总,见他这样便也没说话了。这小宁总虽入行不久,毕竟身后也是占据商圈半壁江山的宁远集团,姐姐又是政坛的大人物,联姻企业还是闻氏。   一看宁嘉青回来,表情又不太好,知道刚才有个女人跟着他出去的,邻座的小老板轻声说:“你别生气,这帮老头子就这德行,三句话离不开那方面的事。”   宁嘉青应了声,端起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扯了扯领口。原本系得严实的衬衫,拽开一颗扣子,露出潮红的脖子。   “对了宁总,我找人问过了。今天晚上黄祺确实在这订了位子,而且请的是……”他看了眼四周,凑过去小声说:“你姐夫。我听别人说他上回喝多了酒,说机会来了非得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报什么当年的仇……”   服务员打开门,推着闻珏进去。   扫过满桌的人,视线落在上位座上脸型瘦长的男人,闻珏故作惊讶道:“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我以为就和黄总我们两个人。”   黄祺笑得客套,“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闻老板求我办事,以前想都不敢想,让我这些朋友们看看,我也长长脸。”   闻珏看着他,淡淡地说:“您客气了。”   黄祺,和四五年前的模样差别不大。当时因败德辱行,就连他都有所耳闻。和黄祺牵扯上关系,是因为宁嘉青。   当时他举办的聚会,聚众吸毒,差点把宁嘉青和他的朋友拉下水。闻珏将宁嘉青从检察署接回来后,让陆炡把人往重里判。所以最后即使家大业大的黄家再三拉通关系,黄祺还是坐了三年牢留下了案底。   只是没想到黄老爷子一死,分到家产的黄祺也翻了身。   现在看这情形,闻珏落实了猜想——这是来报复他的。   果然谈到最后一步,就在黄祺同意给闻氏以低价出售零件时,他扬起下巴,下三白眼睛一撇,伸出一个手指,“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闻珏莞尔,“黄总尽管说。”   “别说三万单,就是三十万单,闻总如果能喝我敬的一杯酒,咱这事就算成了。”   说完,他端起红酒杯,手一扬,酒水哗哗的洒下。   在一片惊讶声中,黄祺抬起脚,黑色的皮鞋上沾满酒渍,笑得阴险,“劳烦闻总,舔干净吧。”   桌上的人纷纷拿起手机,表情嘲讽的对向闻珏。   而闻珏面不改色,舒展地靠在轮椅背上,淡淡地说,“黄总一言为定?” 第7章 手心疤痕   大概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且没有半点被侮辱的怒意。   黄祺愣了下,气势都弱了几分,“当、当然。”   闻珏颔首,修长白皙的手将桌上的文件往前推了推,“只要黄总签字,说到做到。”   明明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的是闻珏,气势却高到黄祺有一种仰视看他的错觉。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伸手要去摸内兜里的印泥,被旁边人提醒回过神。   黄祺脸上有些挂不住,突然恼羞成怒,把文件往地下一扫,白纸纷纷扬扬落下,指着闻珏鼻子骂道:“你腆着脸求我办事,还想先提条件?”   闻珏神色自若,弯腰伸手意将纸拾起。   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黄祺,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在轮椅上,骂道:“你他妈腿残了,脑袋也残了?”   轮椅足够稳定结实,仅仅平移几公分并未倒地,气得黄祺又抬起脚欲要踹下。   在场有人觉得太过了,即使闻珏昔日和他有瓜葛,成了个残废,但那也是闻家的长子,宁家的女婿,这简直是往两家人脸上打。   刚想拦住,半敞着的包厢门突然被一脚踹开,眉眼阴戾的男人立在门口。   他赶紧拍打黄祺的肩膀,急道:“黄哥快停手,是宁、宁……”   闻言,黄祺向门口看去。闻珏稍怔,转着轮椅侧过身,果然看到了宁嘉青。   黄祺先是愣了两秒,随即咧开嘴一笑,借着酒劲儿上头:“宁少?来得正好啊。你们不是也有仇吗?抢了你姐,又抢了你家钱,咱们顺道一块报了呗?可不用谢我!”   桌上的人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冷气,怀疑黄祺到底是喝多了还是吸多了,说出这种狗屁不通的混账话。   宁嘉青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边抬手解袖口上的扣子,边往这边大步走来。   他没看闻珏一眼,单手薅住黄祺的脖子,“哐当”一声砸在玻璃转盘上。   酒瓶餐具噼里啪啦的掉下桌摔得四分五裂,惨叫中宁嘉青再次提起黄祺,又重重砸下去,头直接砸破个窟窿。   黄祺的脑袋滋滋冒血,顺着鼻子流进嘴里,牙龈浸得鲜红。   “嘉青,冷静点。”   闻珏握住宁嘉青的手,指尖冰凉,像是从肉里透出来的寒冷。   宁嘉青停下动作,低头看他。灯光将眉骨压下一层阴影,遮着瞳孔里的光,衬得眼神更加冷漠。   要不是他鼻梁和眼睑溅上的几点血渍,很难让人想象刚才的血腥暴力出自这个矜贵冷傲的男人之手。   这会儿黄祺终于能喘口气,咳出几摊血痰,扶着桌子边晃晃悠悠地骂道:“操你妈的宁嘉青,你敢打我,你个野种也敢打老子,怎么?和个残废还在这惺惺相惜上了!我告诉你——”   “黄哥,黄哥别说了——”   听到“残废”两个字,宁嘉青瞬间咬肌僵硬。转身抓住黄祺沾满血的前襟摔在桌上。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往旁边的单人火锅里按。   今晚吃的是海鲜火锅,电磁炉未关,沾满红油的火锅汤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这要被按下去,就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滚烫的水蒸气一熏,黄祺猛地打了个冷颤,意识到宁嘉青这是要来真的。   他突然来了力气,梗着脖子求饶:“宁哥我错了是我不对,我给你们道歉,我给闻哥道歉,我跪下,我跪下还不行吗——”   见宁嘉青不为所动,脸离着锅又近了几分,他再次失去理智地大喊大叫:“我告诉你别忘了你和我们家的项目,你要是敢拿我怎么样,你看你爹还认不认你!”   歇斯底里的喊叫,宁嘉青低眼看他,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脸按进了火锅汤里。   很快惨叫湮灭于热气中,没了动静。   而宁嘉青从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紧接着由远而近的救护车声响起,不知道谁叫了急救,但没人敢报警。   几个护士进来将已经昏迷的黄祺抬上担架,一直未说话的闻珏叫住其中的一个医护人员,说:“麻烦帮忙看下手。”   “谁的手?”   “他的手,另一只,又受伤了。”   宁嘉青低头,这才察觉刚才闻珏握着他的左手,一直没松开。   手指传递上他掌心的温度,明明右手被火锅汤烫伤更加热痛,他却觉得左手更热。   黄祺被救护车拉走送去医院急救,宁嘉青和闻珏也坐上车,去附近的诊所。   医护人员说他的手烫伤有些严重,冷敷过后需要及时处理。宁嘉青没当回事,而闻珏坚持让司机送,便就这么上了车。   车从停车场出来,拐角处进来很多人。今晚的事闹得太大,基本上都知道了。   各大群里聊得也是热火朝天,一边骂黄祺真是活该敢惹宁嘉青,谁不知道他最忌讳别人拿他出身和他姐说事,别看平时不怎么说话,其实手段阴得狠。   一边又觉得这宁嘉青真是摊上事了,在他爸他姐面前忍气吞声十多年,这下别想分到一个子儿了。   然而当事人却没什么太大反应,冷着一张脸看着车窗外。   一旁的闻珏一直问他手疼不疼,是不是起泡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敛起眉,“我没事。”   闻珏叹气,“对不起,今晚连累你了。”   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方才闻珏被羞辱的场景,稍稍平息的怒火又涌上来。   宁嘉青看着车窗上映着的人影,“如果我没来你怎么办,按他说的做?”   车内安静片刻,听见闻珏一声笑,“也许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一股酸涩从胸腔涌上喉咙。宁嘉青转头看他,眼底微微发红,“你可是闻——”   话戛然而止,他声音低哑了几分:“你是宁家的人。”   “已经不是了。”闻珏从衬衫兜里拿出手帕,倾过身,为他擦拭着溅在衣服上的血污,轻声说:“所以你不用为我做什么,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很抱歉。”   血和油渍以及酒精混成刺鼻难闻的味道,被闻珏身上淡淡的香气冲淡了几分。   原本并未有知觉的手,此刻疼痛难忍,顺着骨髓刺向大脑皮层。   宁嘉青喉结攒动,从鼻腔里轻嗤一声,“那为什么刚才不拦我,现在这种情况,难道不是你放任的?”   闻珏收回手帕,没回答,只是说:“门诊到了。”   在游轮上和威廉打架手上受的伤刚好,现在皮又被烫掉一层,宁嘉青都觉得有点好笑,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爱打架。   甚至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烫得实在有些严重,门诊医生仔仔细细地处理后,发觉他的手有些不对劲,让他轻握一下手。   反复握了几次,连坐在一旁的闻珏都发现了——宁嘉青的右手不能握紧,始终有不能忽视的空隙。   他轻皱眉头,问:“是因为烫伤引起的吗?”   医生问宁嘉青:“先生你的手以前受过伤?这块摸着有点增生,祛过疤吗?”   宁嘉青“嗯”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被钢筋贯穿过。”   闻珏一愣,他从未听说宁嘉青受过这么重的伤。即使是宁甯,也没同他讲过。   他又去看宁嘉青的手,手背中央确实有块凹陷,透着淡淡的褐色,大概是医美祛疤留下的痕迹。   回家的路上,闻珏问宁嘉青什么时候受的伤。   宁嘉青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淡淡地说:“三四年前。”   又问怎么受的伤,宁嘉青很久都没回答。   久到闻珏以为他睡着了,直至车驶入别墅区,才听见他说:“不重要。”黄祺毁容了。   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总算捡回来一条命,但脸上实在是没法看了。   黄祺的妈妈连夜赶到医院,见儿子第一眼就昏了过去。醒来大哭大闹,要让伤害他儿子的人坐牢。   宁江差点没被宁嘉青气得心梗犯了,为了保全宁家颜面,也不能和黄家示弱。谈判是黄祺无礼在先,侮辱他家女婿。宁嘉青这么做虽然过分,但也情有可原。   双方还在僵持,宁江让宁嘉青呆在家里绝对不能露面,也不让外人和他见面。   池州快担心死了,又不能去找他。各个群里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把他气得不行。   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匿名将黄祺抬上救护车时的惨样发到群里了,那血肉模糊的脸,要是不说都看不出是张脸。纷纷指责宁嘉青:太狠了,这简直是犯罪!   池州气得大骂,“帮这孙子整容了,活该!”   又@暴发户萎茎蔫:“群主,把这几个脑残给我踢出去!!!”   【一去经年:收到。】   紧接着,刚才发言的人挨个被踢出了商圈大群。   韦京年也看到了这张照片,注意点当然不是在黄祺那张惨绝人寰的脸上,而是背景里的一辆车。   他放大,看清车牌号。盯着看了片刻,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个车牌号,确定车主,尽快。”   因手伤不能洗澡,宁嘉青用湿毛巾擦了擦,还是感觉浑身黏腻,心里一股燥热。   他下楼到吧台前拿了罐冰镇气泡水,又因伤没办法打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汽水塞回冰箱。   此时电话震动起来,来电人是韦京年。   接了电话,韦京年语气稍急:“我给你发个东西,你边看我边和你讲。”   宁嘉青点开消息界面,韦京年发来两张照片。   “皇家门外停着的这辆车,从五点钟就在,一直到黄祺被抬上救护车才走。我总觉得这个车牌号有些熟悉,就叫人查了一下,车主是……”   话还未说完,宁嘉青眼睛微乜,冷声道:“陆炡。”   对面安静几秒,韦京年应声,“另外,检察署金融科的朋友告诉我一件事,今天中午要对黄家的母公司彻查,黄氏在银行的贷款涉嫌重大违规,五年前财务就已经入不敷出。他们有意和你合作,大概率只是场骗局为了转移风险……这次检查,在一星期前就已经通过了。”   “嘉青,不知道这话我该不该说。”   此时别墅的门传来密码锁解开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的闻珏穿着白色的亚麻外套,黑发随意柔软,怀里捧着一大束百合进来,正好与吧台前的宁嘉青对视。   他笑着说:“百合,有利于病人怡情养性,早日康复。”   宁嘉青不自觉握紧手机,耳边听筒传来声音:“闻珏他,实在不简单。” 第8章 好哄   手机移开耳边,宁嘉青切断了电话。   视线从他胸前新鲜的挂着露珠的百合,移到闻珏带着笑意的脸上。   心头又浮起那股难适的痒,一直蔓延到喉咙。   闻珏似乎很喜欢这捧花,告诉他这花是别墅区的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种的,他先前请教过种植方法。这次去拿种子,教授的妻子新剪下送给他的。   “我去储物间找个花瓶,放到你房间可以吗?”   闻珏的表情,从容恬适,看不出任何隐瞒的迹象。   太阳穴倏地紧绷,宁嘉青开门见山地问:“黄氏贷款违规的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气氛安静两秒,闻珏坦然道:“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宁嘉青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早就预料到黄祺目的不纯,根本没想帮闻氏。所以让陆炡带着检察署的人过去在外面等着,以防对方毁约。”   “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拦我,是你料到就算我把黄祺打死在那里,凭借手里的筹码黄氏也不敢怎么样。”宁嘉青走到他面前,语气嘲讽:“既通过我的手教训了侮辱你的黄祺,又能顺利拿到生意。一石二鸟,怎么可能拦我?”   “拦了,没拦住。”闻珏无奈,“嘉青,有时候你应该考虑到我行动不便。”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宁嘉青嗤笑,单手拿过百合花,攥住绿茎,“堂堂闻总,一把轮椅还能束缚住你?不过有一件事,你食言了。”   花被摔进长桌旁的垃圾桶里,几支花落在地板上,红棕色的花蕊摔得破碎。   宁嘉青离开前对他说:“你答应过我,这段时间不再和陆炡联系。”   他走后,闻珏到垃圾桶前将花一支一支捡起,轻叹口气,“可惜这花了。”   两天后的晚上,宁嘉青接到了宁江的电话。   通知他黄家的事情已经解决,让他准备准备回公司。一向严肃古板,尊崇“打压式教育”的宁江,难得隐晦地夸赞了宁嘉青几句。   说他策无遗算,及时发现了黄氏的财务漏洞,避免集团损失。不过行为有些偏激和暴力,没必要把黄家老三打成那样,但也情有可原……宁江的话还没讲完,宁嘉青便挂掉了,把手机扔进了冰桶里。   池州吓了一跳,赶紧捞出来拿纸巾擦干净,劝道:“哥你喝多了,少喝点吧,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宁嘉青没理,将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后,点了支细烟抽上。   胳膊肘戳了下旁边的韦京年,池州小声说:“你倒是也劝劝。”   韦京年抬眼看向宁嘉青,黑色T恤外露出的肌肤都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除了必要的应酬,私下里宁嘉青很少喝成这样。   他叹口气,“劝不了,让他喝吧。”   池州蔫巴巴地站起身,拿着宁嘉青的手机:“我去拿烘干机吹吹。”   包厢被推开玻璃门,会所的喧嚣吵闹趁着门缝裹挟而进,又随着关门消失不见。   像做了一场热闹的梦,又突然醒来面对无边的寂寥。   韦京年也点了支烟,抽了两口,说:“你姐夫……”   “他不是我姐夫。”   “……抱歉。”韦京年顿了顿,说:“我相信闻哥不是利用你,整件事情来看他没必要赌你这环,被抓住把柄的风险更大。不管怎么说,在伯父那边闻哥把功劳归于你,帮了你也帮了集团,结果是好的,就算好的。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别太注重过程。”   包厢内寂然无声,只有烟在燃烧。   很久听见宁嘉青一声嗤笑,他侧过头看向韦京年,半张脸掩在昏暗的光线中,哑声道:“我倒是希望他利用我,而不是施舍我。”   “……嘉青,别这么说。”   “你知道十几年一直仰望一个人的感觉吗?”宁嘉青将烟头碾灭,用受伤的右手指了指心口,“这儿特累。”   说完,他又自嘲一笑。眼睛发红地从烟盒里敲抽支烟,低头拢着火点上。   “嗤啦”一声,烟草燃上火。   韦京年看着那抹猩红,轻声说:“可是嘉青,先动感情的人,从一开始就在低处,永远不会改变。”   已过凌晨一点,会所愈发热闹。   见宁嘉青这样,干脆就让他喝个够,把这些年的情绪都发泄出来。这里卖的没什么好酒,喝多了太伤身体。   韦京年拿过车钥匙,说到后备箱拿瓶好酒,留了他一个人在包厢。   酒瓶已经空了,宁嘉青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满满当当的烟灰溢到茶几面。   突然包厢门被敲了敲,他抬头,看到一位短发女人隔着玻璃朝他笑。   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她不请自来地进来,坐在旁边时看到她胸口的文身才记起是谁。也记起他们在洗手间门口“亲昵”的行为,被闻珏恰好撞见。   不自觉地想到闻珏,宁嘉青眼神暗了些。   没等他说话,女人倒是一脸欣喜,问:“还记得我?”   宁嘉青没理,敲了敲烟灰。   她自然能看出男人的不耐烦,换做一般人早就扫兴地走了。又或者更加卖力地贴上来,祈求分到这位钻石王老五的一点施舍。   但是她不是,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男人很独特。独特到吸烟这个元素,在他身上格格不入。   “你的手很好看,不应该夹着呛人的烟。”   大概是酒精作祟,又或者这话真的勾起了宁嘉青的兴趣。   他侧过头看她,微抬眉,“那你觉得我的手,该用来干什么?”   “按按琴键,或者拿起画笔……”   话还没未说话,便停止在宁嘉青的轻笑中。男人低眼,看着她胸前的文身,问了句:“疼吗?”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像是单纯地在看一幅画在人体肌肤上的作品。   短发女人愣了愣,说:“疼。不瞒你说,文的时候我疼哭了,回去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敢动。这几年一直想洗掉,因为怕疼没弄……”   似乎对文身很快失去了兴趣,宁嘉青移开眼不再看了。他叼住烟,拿过外套里的皮夹,从里面抽了一沓现金给女人。   “我最近确实在这里工作,但我可不是为了钱进来的。”   他把钱夹剩下的现金也抽了出来,一齐扔在茶几上。“出去。”   见状,女人抿了抿唇,拿过钱装进包包里,见好就收,心想男人而已,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与此同时,门外韦京年和池州站着有一会了。看着坐在宁嘉青身边的女人,震惊得池州张大嘴。   韦京年贴心地伸手帮他把下巴按回去,提着酒要进去,被池州拦住了,“你有眼力见儿吗,现在进去不是坏了宁哥的好事吗?”   他无辜地点头,要往外走,又被池州拦住,“你走了,宁哥怎么办?”   韦京年,“?”   池州“啧”了一声,凑近了小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宁哥还是处男呢,嘴都没跟人亲过。第一次不得先让对方提供个体检报告什么的……”   韦京年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还是个纯爱。”   “滚蛋,说正事呢哎我操——”   手里攥着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得池州差点没扔出去。想起来自己还拿着宁嘉青的手机,从洗手烘干机那里吹干后,回来被人拉着打了两局台球差点没忘了。   他一看来电显示——闻珏。   韦京年也看到了,“劝你还是把手机送进去。”   “……你去。”   韦京年后退一步,“快进去吧,要是电话挂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池州骂了句脏话,一咬牙推开门,“宁哥,有电话,是你……”他越说声音越小,“姐夫”两个字愣是没敢说出口。   宁嘉青看向他举过来的手机,唇角冷直没说话。   手机还在振动,池州:“你不想接的话,那我挂了?”   说完,池州刚想按两下侧键挂断。宁嘉青突然起身,因为喝醉了脚步不太稳,踢得脚边的威士忌瓶子撞击着响起来。   他夺过电话,赶在最后一次响铃前,按了接听键。   “嘉青,还在忙吗?”   闻珏清润平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宁嘉青喉头攒动了一下,冷声问:“有事?”   “倒是没什么事,这几天你都没回家,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别忘记涂药。”   “没事。”   简短地两个字,宁嘉青挂了电话。随后一直看着屏幕,直到熄屏。   女人已经把钱收好准备要走,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女朋友查岗?”   这话一出,池州脸都绿了,快指着鼻子骂她了。   这时韦京年适时进来缓场,晃了晃手中的红酒,“酒窖里藏得最好的酒拿来了,一起再喝点?”   深红色的酒液晃荡在醒酒器中,映出池州趴在桌上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抬眼问韦京年,“暴发户,你和宁哥认识时间比我长,你说他为什么这么怕他姐夫啊?”   “怕?”   “对啊,一通电话就把人叫回去了,犹豫都没犹豫。”   韦京年轻笑,“不是怕。”   他把高脚杯放到池州面前,“是宁哥好哄。” 第9章 不懂事   韦京年叫了自己的司机送宁嘉青回家,再三叮嘱如果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   自大学毕业进入宁远集团后,酒局虽多,但宁嘉青极少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   被扶上后座位后,车子启动没几秒便觉得天旋地转,手脚陷入海绵里挤不出一点力气。朦胧的意识如同放映的幻灯片,错乱地闪过幕布。   他想起刚才短发女人胸前的文身,渐渐地从美神维纳斯融化重构成厄洛斯和普绪克,铺满宽阔健硕的背。   在无数次梦里,他无数次伸手抚摸。疼吗?   他透过眼前的女人,问他。到底是得多爱一个人,才能忍受颜料烧灼皮肤的巨大疼痛。   眼前的画面渐渐消融成一片黑暗,听见女人笑他不适合抽烟。   可她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抽烟不是在应酬,而是在二十一岁那年一个普通平常的夜晚。   那个仲夏夜晚,比新加坡所有的夏夜都要来得潮湿闷热。   因结课论文和公司业务,宁嘉青忙的扁桃体发炎,疼得整夜辗转反侧。   已过凌晨三点,他毫无睡意,咽口唾沫像是在吞刀片。房间里的饮水机没了水,只好去一楼的吧台喝水。两杯冰水下肚,咽喉的不适缓解大半。   宁嘉青侧头,窗外黑夜如墨,满天星斗。即使没开灯,院子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庭院墙边的停车位少了一辆白色的奔驰车,是宁甯的车——她已经二十一天没回过家。   宁嘉青不自觉地看向楼上的房间。   比起姐姐,另一位倒是雷打不动地按时回家睡觉,衬托得这段婚姻愈发可笑。   窗外吹来了海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宁嘉青打算去阳台透透风。   他推开门,一愣。   月光润泽,洒进整面墙大的落地窗。枝繁叶茂的花架前站了一个人,没穿上衣露着宽阔的背。   而白皙的皮肤上文着以粉紫色为基调的文身,图案几乎铺满整个背部。   听到声音,男人回过头,指尖夹着烟。随着滚动的喉结,缥缈的烟雾散开在唇角。   标志的瑞凤眼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带了笑意,扬起下颌示意不远处地上的水管,“睡不着,起来想浇浇花。塑料管老化碎掉了,水溅了我一身。”   湿透的真丝睡衣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闻珏裸着的背部也沾了水珠,正巧落在文的一朵玫瑰中央,色彩鲜艳得堪比一旁的真花。   背上娇艳欲滴的玫瑰,与闻珏一起盛开在仲夏的繁花里。   大概是宁嘉青的眼神太过直愣,闻珏有意侧过身遮挡,“在美国读书时文的,那时候不懂事。”   顿了顿,将半截烟碾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当然,在学生面前抽烟也是不懂事。”   闻珏略带歉意地笑了下,拿下衣服离开阳台,路过宁嘉青身旁时说:“早点休息。”   阳台的门被关上,而宁嘉青心里的那扇门,却再也无法合上。   他没走,怔怔地看向窗台边的白瓷烟灰缸。香烟还冒着点点星火,飘出一缕虚无的烟。   再回过神时,闻珏吸过的那半截烟,已经夹在了他的指尖。   浅黄色的海绵滤嘴被唾液浸湿成更深的颜色,烟火零星几点眼看着要灭掉。   然而没有灭掉,宁嘉青将烟含进唇,烟草又重新燃烧起来。   这是宁嘉青第一次抽烟,却没尝出一点焦油、尼古丁的味道。   更为强烈的是海绵里浸着的液体,他应该感觉到恶心反胃,也许该呕吐,可他却尝出一抹清香。   可他还没有吸第二口,便被突然进门的闻珏发现了。   “嘉青?还没睡呢,我手机忘在……”   就在他窘迫难堪,大脑一片空白,为自己反常的行为找不出一句辩解时,对方皱眉走过来,夺过烟扔掉。   他眼神严肃,但还是笑着的, “梦想要当飞行员的人,怎么能抽烟?”   宁嘉青突然醒了,眼前是轻微晃动的车厢,只有甜美嗓音的导航提示。   没有满阳台的花,没有搭在架子上的湿衣服,也没有双腿完好、唯一知道他梦想的闻珏。   酒精让呼吸变得黏稠,感官变得迟钝,回忆却尤为清晰。   像经历一场醒着的梦,浑身疼痛意识清醒,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不是梦。   宁嘉青抬手抹了下眼睛,指腹沾上湿润。   韦京年的司机将宁嘉青送到别墅时,人已经烂醉如泥,吐得满座椅都是。   扛一个肢体无力、一米八几体型健硕的成年男人实在有些吃力,他不得不麻烦别墅区的值班保安一起送进去。   司机也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闻珏,他平时工作很难不听到商界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了解一些。   将宁嘉青送回房间后,闻珏给司机和保安拿了小费感谢。几经拒绝后也收下了,不禁在心里感叹,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待人真是不错。   住家阿姨有事请假,刚好今晚不在。幸亏宁嘉青也是住在一楼,闻珏照顾起来还算方便。   他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给宁嘉青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毛巾擦过右手时,闻珏动作顿了顿。摸了摸他的掌心,虽激光祛掉了疤痕,但里面的硬块还在。   突然间宁嘉青收回手,眼还未睁开便侧过头剧烈的呕吐起来。胃里已经没了东西,只能干呕,颈间的银链晃动着。   闻珏轻拍着他的背,等平静下来又帮他重新躺在枕头上,盖好薄被,“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明明没有意识的宁嘉青,却像是听到了。突然摇头,低声说着什么。   他凑近了些,听清说的是:“梦想当飞行员的人,怎么能喝酒,怎么能抽烟……”   闻珏一怔,突然鼻腔有点酸。年少时期的梦想,要为周围的人让路。宁嘉青一样,他也一样,他们这样的人都如此。   那晚宁嘉青质问自己,是否有意借他的手报复黄祺。   至于真正的原因,他没有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出来对方也不一定相信。   那晚宁嘉青从黄祺主东的酒场上回来,喝得扶着棕榈树吐得剧烈,他仅仅是看不惯而已。至于查到黄氏贷款违规的事情,也是后话了。   闻珏拽了拽他颈下的枕头,让他睡得舒服些,笑道:“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姐夫在你心里原来是城府这么深的人吗?”   犹如触发到关键词,宁嘉青突然说:“你不是我姐夫。”   “……嘉青?”   宁嘉青闭着眼,没有回应,只是将头侧向一边又睡去。随着动作,颈间项链的吊坠横在床上,盖子松开,露着里面的木星相片。然而相片也是一层阻隔,里面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空间。   闻珏犹豫两秒,伸手拨开木星相片,狭小精致的空间里放着一枚楔形木片,右下角印着NASA独有的标志。   指腹轻轻摩挲着木片,他看向沉睡的宁嘉青,嘴角渐渐没了笑。   脑中再次不适地响起宁甯那句略带嘲讽的话——他好像很在乎你。 第10章 他搬走了   宁嘉青睁眼时已经下午一点钟,酗酒过后头疼欲裂,两分钟后意识才逐渐清醒。   房间空调未开,自己身上还盖着一条薄毯,捂得满身是汗,夹杂着酒味沤在衣服里,味道难以言喻。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出卧室,家政阿姨正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   见到宁嘉青,她笑着说:“我估摸着这时候你也应该起来了,正好汤煲好了。我去把剩下的菜端过来,坐下吃吧。”   宁嘉青应声,从冰箱拿了罐气泡水。拉开环喝了两口,向窗外看去。   阳光正好,树荫成片。按照习惯,这个时间某人应该在太阳伞下坐着喝茶看书,然而此时却不见身影。   他看向家政阿姨,问:“家里其他人呢?”   她知道是在问闻珏,便说:“闻先生已经走了,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宁嘉青一愣,“走了?”   “是啊,您不知道吗?闻先生已经搬去疗养院了。虽然从前些日就计划了,但走得确实有点突然,好多东西都没拿……”   攥着易拉罐的手微微收紧,他放在桌上,气泡上升蔓延出瓶口。   宁嘉青大步走向阳台,推开门。原本多得迈不开脚的绿植,此时空无一物,空荡荡得连一片泥土都没留下。   不对,还有一个没有带走。是那盆幸存下来的铃兰花,萎蔫着花鼓包,垂着叶子,眼看濒死。   闻珏搬到疗养村的事,很快从私下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人在疗养村的复健中心见到了闻珏,穿着普通跟着医生做复健运动。甚至不是一对一康健,身边连个护工都没有。   不过也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中,宁甯和闻珏分开是迟早的事,比预想要晚得多。   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眼看着在政坛的位置越来越高。另一个双腿残疾,家业被草包弟弟继承,能不能多活几年都说不好。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多半是看笑话的。估计为宁嘉青高兴的,只有池州一人了。   池州早就看他这姐夫不顺眼了,如今不在宁嘉青眼前了,想着他怎么心情也会变好。   但看着宁嘉青阴沉的脸,池州有些发怵了,伸手按住正要进洞的红球11。   难得脾气平稳的韦京年“啧”了一声,竖起球杆:“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池州绕道台球桌另一边,凑到韦京年跟前说:“他姐夫都搬出去了,怎么宁哥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啊?”   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宁嘉青正在看手机,唇角向下,不管谁给他打招呼都没理过。   韦京年拿过巧粉擦了擦球杆,“为什么要高兴?”   “……也是,现在外面传得什么都有,对宁哥影响也不好。”   除了暗暗奚落嘲讽闻珏的,还有一部分人指责宁家。尤其是宁甯,自身代表着一部分人的利益。在选举的最后关头,正面形象不得出现半点污损。   韦京年轻抬眉,“不过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怎么说?”   他笑笑没说话,拿着球杆朝宁嘉青径直走过去。   宁嘉青穿着黑色V领T恤,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衬得颈间的银链更加显眼。   这段时间他瘦了些,两颊收紧,眉骨愈发清晰,薄薄的眼睑,显得有些疲惫。   韦京年低头,正巧看到他手机屏幕。   是家里的监控视频,东西向的阳台很空。韦京年记得以前去宁嘉青家里时,不仅是阳台,走廊、院子里,目光所及之处总能见到植物。   看来有人走了,也带走了生活过的痕迹。   韦京年移开眼,拍了拍宁嘉青肩膀,“来一局?”   刚想摆手拒绝,听见他说:“有事和你谈,关于闻哥的。”   宁嘉青抬眼,伸手接过杆。   最后一个球进洞,仅一分之差宁嘉青输给了韦京年。   服务生将球框重新框好,走后宁嘉青问:“什么事?”   “据我能了解到的,现在民众呼声太高,几位议员力荐,宁甯姐又望当选第一位女性大臣。”韦京年看了眼周围,声音轻了些:“你姐和闻哥的事情,虽然实际上没什么影响。但那帮老古董不免借题发挥,我估计以后会有动作。至于冲着宁甯姐,还是闻哥来……”   两球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杆进洞,韦京年起身,眼神凌厉了些,“不好说。你多注意,我这边也会帮你留意着。”   宁嘉青应声,“谢了。”   “客气什么。”韦京年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对了,这两天余泽要回来,到时候聚一下。”……   “……请问您对于这次有望当选大臣有信心吗,会觉得压力很大吗”   “压力肯定是有的,但并不是对于我是否能入选,而是以后的工作中能否更为民众做实事,更加尽力……”   “那请问您……”   面对接二连三的提问,话筒镜头前的宁甯身穿西装,盘着规矩利索的头发,自信从容。   就连故意来找茬的记者,问到她和因车祸残疾的丈夫婚姻问题的私事时,不但不愠,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请不要提问和会议无关的事,另外我和我的丈夫感情很好——”   宁甯拿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略不自在地说:“镜头把我拍得太丑,脸宽了一倍。”   一旁摆弄着花盆的闻珏,头也不抬地说:“还好。”   宁甯扫视了一圈他现在住的地方,面积不大,虽没多少家具。奈何花盆太多书太多,显得有些拥挤。   “你又不是没钱,非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闻珏不以为意,只是说:“还好。”   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年,宁甯已经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不事先给我打招呼,自作主张地搬到这来,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吗?”   闻珏放下铲子,摘下棉手套,接过文件,是一份邀请协议。   “蓝丝带慈善协会选副会长,找了点关系把你推荐过去了。下个月月底我和你一起去参加就任仪式,到时候媒体会在,表现好点。”   见闻珏没说话,宁甯冷哼一声,“你不会不愿意吧?这次是你不对,我现在身份这么敏感,你必须帮我这个忙。”   “我会去。”闻珏突然想起什么,说了声:“对了。”   “什么?”   他拿过手机,边拨着电话便说:“有两本关于种植的书忘记拿过来了,得麻烦阿姨帮我寄过来。”   宁甯脸色有点难看,背着包就走,出门前饶有兴趣地问:“我倒是好奇,你一声不吭地搬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而闻珏并未理会,告诉电话那头的家政阿姨书放在哪里。   宁嘉青没留下喝酒开车回了家,一进别墅习惯性地往阳台走。   等看到光秃秃的花架,干涸的喷水壶,以及那盆叶子发黄的铃兰花时,才意识到闻珏已经搬走了,搬走十天了。   宁嘉青单手插兜,停顿片刻后,走向角落伸手抓起那盆铃兰花,打算扔到外面垃圾桶。   垃圾就该在垃圾堆呆着,免得惹人心烦。   走到院子里,家政阿姨从身后叫住他,手里拿了两本书,说:“这是闻先生的书,让我叫个什么快递给他送过去,这是他给我的地址,不过我不会弄啊,您帮我在手机上整整吧……”   他低眼,看到两本书的书脊,一本是《四季养花》,另一本是《盆栽花艺》。   宁嘉青并未接过她的手机,而是拿过书,说:“正好我没什么事,我帮他送过去。”   “那也行,还省事了。”   家政阿姨笑着说,尔后看到他手里的花,“这花死了吧?好长时间在阳台也没人管,我去扔了吧。”   “不用。”宁嘉青递给她,“放到我房间的阳台上。” 第11章 装可怜   疗养村位于东南部郊区,依靠天然森林,环境宜居。自四年前建成以来,入住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车开到门口禁止进入,只能停到收费停车区。宁嘉青根据地址,走了将近半个钟才找到门牌号,这么远的路,真是无法想象一个残疾人靠轮椅如何出行。   面前这幢装修简约的房子,和先前的别墅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小得有些可怜。   宁嘉青站到门前去按门铃,手却迟迟没有按下。   替他送个书而已,恰巧自己有空,并不是多刻意的事情。而且自己顺道来看看闻珏现在住的地方,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差。毕竟那样好的房子,整个新加坡也找不出几栋。   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住在别墅是不妥。但他还没有无法忍受到赶他要走,自己一声不响地搬走,如今住得不习惯能赖得了谁?   要是待会见到自己,对方误以为是在给台阶下,借此提出想搬回去,作为房主的他可不会再答应。   思忖间,门锁突然转动,紧接着向内打开。   隔着门缝,四目相对。   闻珏有些惊讶,“嘉青,你怎么来了?”   宁嘉青低头看他,喉结微微动了下。   他举起手中的书,“来送这个。”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随后笑道:“麻烦你了,要进来坐会儿吗?”   虽然不是很感兴趣,出于礼貌,宁嘉青淡淡地“嗯”了一声,跟着闻珏进了屋。   房子是平层,附带一间平窄的阁楼。不过对于闻珏这样双腿残疾的人来说,也算方便。   从外面看小,内部同样小。视线所及之处,便是整个客厅的构造。   宁嘉青坐在有点陈旧的沙发上,“嘎吱嘎吱”的声响怀疑是否能承住自己的重量。   闻珏端来一杯茉莉花茶放在宁嘉青面前,说:“进来走了挺远的路吧,我这位置有些偏,离大门口比较远。”   宁嘉青端起茶杯抿了口,随意地问:“怎么选择住在这里,不是还有更好的房子?”   “我觉得这里很好,看房时一眼相中了。”闻珏侧过头,看向朝南的木窗。玻璃通透,大片阳光倾泻而进,覆盖到角落里的每一寸。   “小家伙们在这里长得更好了。”   闻珏口中的“小家伙”指的是那一盆盆沐浴在阳光下绿植,亲昵的称呼让宁嘉青觉得有些怪异,毕竟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和死物没什么区别。   宁嘉青瞥过那些刺眼的绿叶和各色的花冠,说:“有一个长得不太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快死了。”   “你是说阳台的那盆铃兰花?”   宁嘉青喝了口茶,表示默认。   “不是忘记,我是故意没带走的。”   “……为什么?”   “当初买种子是因为宁甯喜欢,现在我们分开了,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带走,就让他留在原本的地方。”   握着紫砂壶茶杯柄的手一紧,宁嘉青看向闻珏。对方凤眼含笑,被阳光镀了层隔膜。淡漠疏离,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那盆花,还是别的什么人。   墙上的挂钟整点报时,闻珏抬头,“六点钟了,我一会要去康复中心做晚间训练,不能留你吃饭了。”   宁嘉青放下茶杯,起身,“我也没想留。”   等闻珏回房间换完衣服,再出来时发现宁嘉青还没走。正站在窗台前看花,听到开门声他回头,指着那个花苞,问:“这是什么花。”   “昙花。”   “昙花一现?”   “嗯,昙花开花的条件比较苛刻,时间又短,三五个小时就会凋谢。”   “你见过?”   “见过,但自己养的这盆还没开过……不过你怎么还没走?”   宁嘉青转身,挑眉:“赶我?”   “……倒也不是。”   他似乎表情有些不悦,迈开腿走过来,肩头蹭过天花板上的吊兰叶子,握住轮椅的把手,低声说:“送你过去,顺路。”   康复中心在两公里外,整个疗养村最繁华的中心位置。   闻珏住的比较偏,自然这边的基础设施差一些。路上的鹅卵石的修砌并不平整,总是硌到轮胎。   两公里的路,双腿健全的人正常走路也要十几分钟,更别说闻珏这样借助器械的残疾人。   而闻珏似乎很享受这段路程,总是时不时的伸手,去碰一碰路边花坛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或者看看野湖湖面,视线随着一只水鸟的起飞移向远方。   宁嘉青低头看着他白皙的耳后,被余霞染上红色的发梢,随着动作一颤又一颤。   心头怪异的痒又在作祟,他强迫自己移开眼,握着轮椅的手心出了汗。   把闻珏送进康复训练室后,宁嘉青要走,闻珏叫住他,笑着说:“要参观一下我是怎么训练的吗?”   参观两个字听起来莫名有些刺耳,宁嘉青微微敛起眉,“又不是动物表演,我没时间。”   说了句“走了”,便推门离开了。径自走了十余步,在走廊的交叉口停了下来,他回头,正好能看到康复器械前的闻珏。   而闻珏背对着他,如果不转身很难注意到他。   他看到对方和训练师说了些什么,便开始了训练。一开始是些简单地重复动作,看上去没什么技术含量。   几组做完之后,训练师扶着他站起来。说是站,其实能看得出来全部依靠外力,勉强立在器械前。   即使穿着宽松的运动裤,也能感受到像柳枝一样颤着的毫无力气的双腿。   他手臂上的青筋鼓起,可双腿依然无力。终于在尝试向前迈动腿时,上肢泄劲儿摔倒在地垫上。   海绵垫足够厚软,摔倒是稀松平常之事。闻珏也很快再次回到原位置,和训练师有说有笑。   宁嘉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呼吸有些重,手紧紧地握着门把手。   他抬眼,看到墙上贴着的横幅。   ——不会放弃走路。   红色字体,很是刺眼。   回到别墅天已经黑透了,咸咸的海风吹来湿气。   家政阿姨已经做好了饭,宁嘉青没胃口,便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吃这么早呀,晚点饿了你再和我说。”   “嗯。”   宁嘉青换鞋回房间,听见她说:“花给你放在阳台了,根儿都黄了,应该是活不了了,明天一早我去花市帮你挑几盆好的……”   随着开门,对流风从室内窗户灌进来。   掀动窗帘,撩动铃兰花枯萎打蔫的叶子,死气沉沉的,被迫带上活物的气息。   宁嘉青从桌上抓过烟包,点了支烟咬上。低头看着这盆烂花,回忆起做康复训练时的闻珏。   片刻,他拿开烟,按灭在花盆土里,自言自语:“和你主人一个样,要死不活的,就会装可怜。” 第12章 隐秘过去   “Mama, just killed a man (妈妈,我刚杀了人)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用枪抵着他的头)   Pulled my trigger (扣动了扳机)   now he's dead (现在他死了)”……乐队酒吧台上,一位留着贴头皮青茬,身材瘦高的男人,正坐在电钢琴前弹唱皇后乐队最经典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高潮部分来临,钢琴的重音与台下的欢呼声和掌声交叠。   而男人只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紧接着起身拿起竖在一旁的贝斯,和乐队其他成员共同演奏。   最后一个音结束,他笑着微微鞠躬,摘下贝斯放回原处,很快又有年轻乐队上台。   在衔接的前奏中,韦京年倒好酒,朝余泽比了个大拇指,“几年不见,余队长唱得更好了。”   余泽接过酒,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笑话我?”   “可不敢。”   余泽看向右边,“宁哥不喝酒?”   宁嘉青穿着浅色衬衫,在暗色里被灯光染得斑斓。面前摆着一杯橙汁,喝了约莫三分之一。   “这的酒都不怎么样,他最近应酬多,胃遭不住。”韦京年说道。   “正好,我这有瓶别人送的好酒,度数不高,我去拿过来。”   五分钟后,余泽拿了瓶浅绿色厚玻璃瓶的酒回来。启开瓶盖稍微醒了醒酒,给他们俩都倒了一杯。   “两个月前去尼泊尔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送的。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和你们聚聚了,味道还成?”   一向挑剔的宁嘉青,也点了点头,难得夸赞:“不错。”   余泽咧嘴一笑,“宁哥都说好了,那没白留。”   宁嘉青看到余泽洗得陈旧的黑色T恤,印花是Queen的经典乐队标志。   他抿了口酒,说:“最近有什么打算,接着去巡演?”   “不去了,我爸下最后通牒了。”余泽表情有些无奈,笑道:“估计下个月就得去公司报道了。”   虽然热衷于摇滚,但余泽长相眉眼周正,气质清爽。别说穿刺,身上连一个文身都没有。   他和白手起家的韦京年、身份被人诟病彩的宁嘉青不同,余泽是家里受宠的小儿子。家境优渥,兄友弟恭,温室土壤铸就善良热血的性格。   高中时接触摇滚音乐,受Live Aid的影响,出国留学后瞒着家里满世界巡演募捐一直到现在。   余泽是韦京年的朋友,宁嘉青和他认识也是因为韦京年。那两年怕他压力太大,趁休假带着他出国散心,从而认识了余泽。   也不期而然地,发现了闻珏隐秘的过去。   正听着余泽讲着他在外的趣事,宁嘉青的手机响了,是宁甯。   他随手挂断了电话,不到两秒钟又再次响起。   两人都看到了来电人的名字,说:“宁哥你先接吧。”   “不用理。”   第三次拨来电话时,宁嘉青略不耐烦地拧起眉,接了电话:“有什么事?”   “我记得你和余泽挺熟的?以前他还来我们家吃过饭。”   宁嘉青抬眼,看了眼对面的人,直接把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   他“嗯”了一声,“所以?”   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余泽伸手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无声地做着口型:“我吗?”   宁甯也不绕弯子,直接告诉他是因为想推举闻珏做蓝丝带协会会长的事。差最关键的慈善协会会长的签字,正巧是余泽的亲舅舅。   等她说完,宁嘉青没说话。   “听见刚才我说的了吗?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在外面?”   “你自己和他说。”   宁嘉青伸手,把手机推到余泽面前。   余泽有些尴尬,傻笑两声,“宁甯姐,我知道了,回去我会和舅舅说说的。”   “……”   挂了电话后,宁嘉青拿回手机,不以为意道:“不用理她。”   “没关系,我回去告诉我舅一声,问题应该不大。毕竟哥人很好,他能当这个会长也是好事。”   手指轻轻敲了桌面两下,宁嘉青微微眯眼,尾音拉长,“哥?”   余泽伸手挠了下头,“年龄比我大的,我都叫哥,习惯了。”   “我记得你身上这件衣服,是他送的吧,这么多年还穿着?”   “……”   余泽身上的T恤,确实是前些年去宁嘉青家时闻珏送的。   那时闻珏正好在家,聊天中得知两人都喜欢皇后乐队,便送了自己一件纪念T恤。他很喜欢,一直穿到现在。   余泽又傻笑,连忙说:“宁哥,其实这次见你还有别的事,我有东西给你。”   韦京年适时起身,以抽颗烟透透风为由出去了。   等他走后,余泽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宁嘉青。   “我在加德满都的一所小学里看见的,经过校长的同意把照片带回来了。照片上没时间,据她回忆,大概是十三四年前拍的。”   宁嘉青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相片。   一块完整的黑板都没有的简陋教室里,十几个浓眉大眼、皮肤黑黄的孩子,笑着露出缺了口的乳牙,围着一个亚洲面孔的成年男人。   他也笑着,瑞凤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余泽在一旁轻声说,“现在孩子们上课的教学楼,是他当时捐钱盖的。据当时老师的回忆,闻哥在那里呆了大概四个多月,资助几个小女孩让她们读完小学……至于后来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   宁嘉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指腹轻轻摩挲过照片中间的人。   是十几年前的闻珏,他未曾见过的闻珏。   晚上回到别墅,家政阿姨正在给院子里的植物施肥浇水。见宁嘉青回来,问道:“今晚又有酒局?喝了不少酒吧,等会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宁嘉青闻了一下身上有很大酒味,但他确实没喝几杯,也没感到醉意。大概是余泽带的酒有些喝不习惯,酒精味又比较重。   “不用了,我没事。”   他停下脚步,看向花坛里开得正盛的各色花冠。   知道宁嘉青在看,阿姨边用铲子翻弄着土边说:“闻先生走之前特意交代我管管这些花,一开始还担心养不好。没想到还挺好养活,只是浇浇水施点肥就长得这么好。”   尤其是中间那簇胡姬花,在夜晚花瓣粉得发亮。   宁嘉青垂眼,低声喃喃:“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已经不要你们了。”   阿姨没听清,“什么不要了?”   “没什么。”   他又看了眼花坛,转身进了别墅。   回到房间洗完澡,宁嘉青湿着头发走到衣帽间拉开衣橱门,从里面拿了件干净的睡衣。   停顿几秒,他蹲下身,拨开最下层的衣服,露出一个银色的保险柜。   手掌扫亮显示屏,随着指纹开锁的提示音,“咔哒”一声保险柜门开了。   除了一些文件收据以及支票外,他从最里面拿出一张塑封的相片。   翻过来,是一张色调昏暗的相片。   台上怪诞的畸形秀表演,演出者是当时的“招牌”连体兔女郎,性感怪异的舞蹈各国人慕名而来。大概是为了拍得更清楚,聚焦很近。   而台下不小心入镜的首排观众,右下角的侧着脸一头蓝发的男人,熟悉的轮廓以及露在外面的文身,宁嘉青不会认错。是闻珏。   这张照片,也是从余泽那里得到的。   那时他因被污蔑涉毒,被宁江调到胡志明,等着他的是无数烂摊子,压力大到整夜睡不着。后来韦京年带他去国外散心,正巧余泽在当地乐团演出,两人借此认识。   他们去了余泽的工作室,是乐团中一位贝斯手的。他们都是本地人,玩了很多年音乐,和余泽算是临时组队。   工作室的三面墙上,贴着满满当当的相片。各种类型都有,是乐队成员这些年的记录。   宁嘉青是没心思看的,而韦京年却一脸古怪叫住了他。   他从墙上取下一张照片,递给宁嘉青。   韦京年没有看错,是闻珏。背上露出的一小截纹身,他见过。   后来宁嘉青无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时的场景,他脑海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后悔,后悔探究闻珏的过去。   水珠沿着发梢滚到相片上,透过塑料膜模糊了闻珏的模样。   宁嘉青将相片放回保险柜最深处,连同今天余泽给的那张,一齐锁在了黑暗里。 第13章 开花了   卧室传来敲门声,宁嘉青拉回思绪。他换好睡衣,拉过下排衣服将保险柜遮住。   家政阿姨端着餐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砂锅,还有几块点心,“还是吃点东西吧,别伤了胃。”   宁嘉青实在没胃口,正要拒绝,看到她打开砂锅盖时一愣。里面是白梨银耳糖水,闻珏曾做给他喝的。   阿姨加入一颗冰糖,用陶瓷汤匙搅开,笑着说:“趁热喝吧。”   犹豫两秒,宁嘉青拉开椅子坐下。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充盈味蕾。   “怎么样,味道一样吗?闻先生告诉我一定要最后加冰糖才好喝。”   宁嘉青点了下头,“他教给你的?”   “闻先生说你最近酒场多,怕酒精糟了胃,嘱咐我有空煮给你喝。”   说着,阿姨从围裙兜里拿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笔记本,“闻先生走之前把这个给我了,家里每个人他都想到了。唉,那样好的人,没能和小姐走到最后真是可惜了……”   “我可以看看吗?”   “你看吧,一会儿我过来收拾碗。”   阿姨把本递给他,关上门出去了。   宁嘉青翻开第一页,遒劲利落的正楷体映入眼帘。   闻珏的字好看,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新年贺词还是集团庆典,基本上都是由闻珏来题字。   深蓝色的钢笔字,首先写下的是院子里各种植物浇水、施肥和光晒等等注意事项。有的怕表达不清楚,甚至画下了简单的示意图。   看来他真是宝贝这些东西。   往后翻,是关于宁甯的。   琐琐碎碎的小事,记得清清楚楚,给人一种他们真的相爱过的错觉,不免有作秀嫌疑。   再往后,他掀动纸张的手一顿。   只见上面写着:嘉青是个不太爱表达喜好的孩子,平时有什么事也不太爱说出来。他最近工作忙,对身体消耗很大。   尽量做些养胃的食物,他不爱吃海鲜,不喜辛辣,口味清淡。餐桌有汤的情况,胃口好些,主食也会多吃。   喝酒后会没有食欲,有几次因酒精烧胃挂水。所以回来晚时,尽量做些东西给他吃。……足足写了有两页,记录着他平时的饮食作息习惯。还交代了糖水的食谱,告诉阿姨如果有需要可以煮给他喝。   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他低哑着声音:“装好人。”   宁嘉青翻动纸张,看到背面的字时蓦地怔住。   不同于前面用蓝色墨水,这里是用黑色碳素笔写上的,像是后来特意补充的。   只有短短一行字:六月廿三,嘉青母亲忌辰,劳备糕点与百合。   收到宁嘉青短信时,韦京年正在大洋彼岸与客户谈生意。   他向对方说了声抱歉,起身离开包厢,点开消息时,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觉得他也是在乎我的。   韦京年咬着手指,正思索怎么回复时,对方显示消息已撤回。   他轻叹口气,便顺对方的意假装不知情。正准备回去,又收到宁嘉青的新消息。   ——他在乎我。   韦京年看着这四个字片刻,突然释怀地笑,回复:嗯。   护工将这周的信件放在桌上,对正在浇花的闻珏说:“先生,信给您取回来了。”   “好,麻烦你了。”   “那我先走了,有事您给我来电话。”   护工走后,闻珏浇完最后一盆花,将水壶放在一边,擦干净手去拆桌上的信。   除了宣传养老服务,就是保健药品器械的广告,一一被闻珏扔进了垃圾桶。   剩下一张是蓝丝带协会寄来的,里面附着一张邀请函,上面有协会会长的签字。   门铃突然响了几声,这个时间不应有人拜访,大概是护工回来取什么东西。   闻珏推着轮椅过去开门,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宁嘉青。   只见对方举起手中的花盆,蔫黄的细叶跟着晃了晃,“快枯死了,得救救它。”   闻珏意味深长的眼神,从铃兰花又移到他脸上,“因为这盆花专程过来的吗?”   宁嘉青应声,一本正经地说:“毕竟是我姐喜欢的东西,要是死了她会不高兴的。”   事实上宁甯连闻珏都不在乎,更别说一盆她已经不记得的花。虽然理由牵强,但他总得找个理由。   听后,闻珏莞尔,也没多问,推着轮椅后退,“进来吧。”   闻珏去阳台拿了新的花盆和工具过来,戴上棉布手套轻轻将土挖开,露出花的根系,然后移栽到另一个花盆中,小心翼翼地压着土。   他低头时额前的发稍稍垂下来,几缕遮着浓密整齐的眉。眼尾自然形成的阴影像是用笔描过,衬得这双瑞凤眼似乎天生饱含笑意。   宁嘉青不自在地移开眼,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能活吗?”   “根还活着,六七成吧。”   弄好之后,眼看着闻珏要把这盆花放在身后那一堆之中,被宁嘉青伸手拦住了。   “我得带回去。”他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一屋的绿植,“你的‘小家伙们’太多,这盆怕你照顾不周。”   “好。”闻珏尾音带着笑意,他转过身从橱柜里拿了两包营养液,又找了张泡沫纸裹起花,“三天以后再浇水,营养液每三次滴一滴就好。”   宁嘉青应着,瞥到左边窗台上的那盆垂着花苞的昙花。过去这么多天了,还是一点开花的迹象都没有。   闻珏裹好花后递给宁嘉青,“一会儿——”   他接过花,抢先一步回:“我还有事,不留下吃饭了。”   闻珏颔首,“那我就不留你了。”   宁嘉青也没犹豫,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起身,留下句“别送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被关上的门,闻珏长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   按照闻珏的嘱咐,宁嘉青每三天一浇水,每日只晒两个小时的太阳便移到阴凉处。   但萎蔫的花不见一点好转,幸存下来的几个花苞摇摇欲坠,看不出一点活着的迹象。   这天公司临时有事,宁嘉青回到别墅时已经晚上十一点钟。平时睡得较早的家政阿姨,这会正在庭院里晾香蕉干。   一个个小胖蕉被铁格网压得扁扁的,经过一星期的晾晒已经成了焦糖色,散逸出甜甜的气息。她过两天请假回乡下看看家人,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做些小零食带回去。   见宁嘉青回来,问他要不要吃香蕉干,他摆摆手:“谢谢。”   知道他不爱吃甜,家政阿姨也没再推让,她突然想起什么,“今天我打扫卫生,看到你房间阳台上的花开了,跟灯笼似的还挺好看的……”   “嗯,我知道了。”   宁嘉青步履平稳地打开门走进别墅,却连拖鞋都没换。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到房间,伸手按开墙上的灯。   灯光照亮房间的那一瞬间,也照进细茎上垂着的每一朵小花,白色玲珑的花肚蕴着光,娴静内敛地绽放在黑夜中。 第14章 吻   休息日上午九点钟,宁嘉青端着那盆起死回生的铃兰花站在闻珏住所的门口,按响了门铃。   然而开门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穿着护工的白色制服,她犹豫着问:“请问是找闻先生的吗?”   宁嘉青朝里面看了一眼,“不在?”   “闻先生今日有事,一早有车来接去福利院了……”   黑色奔驰停在福利院门前,宁嘉青下车,摘下墨镜看着眼前建筑的牌子——地球之家。   旁边停着两辆黄色面包车,挂着某地方电视台的和自媒体频道的牌子,八成是宁甯提前请来拍摄素材的。   向门卫表明来意和身份后,几分钟后有个院里的女老师过来,说亲自带他过去。   路上女老师向他介绍着这所福利院的历史,收养的儿童不限于残疾、遗弃,智力障碍等,也不限国籍,约有六分之一是外籍儿童。   面对有资产的企业家或者富豪,本院的老师都会拿出最好的态度,用最真挚诚恳的语言介绍这些孩子。哪怕激起半点同情心,就可能为他们焕新一间教室。   聊到闻珏时,老师情不自禁地热情了些,对他夸赞有加。说福利院建成之初,陷进舆论自证,媒体说他们是营利机构,挪用私吞捐款等等。当时院长几度住院,福利院困难得差点维系不下去。   后来闻珏以个人名义公开捐了一笔款,有了社会热度后慢慢建成现在的规模。这几年自从闻珏出车祸后,就很少来过了。所以今天他能来,不仅是老师们,孩子们也很高兴。   正巧走到宣传墙,老师伸手指给宁嘉青看,“这是六七年前闻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这里有十三个孩子,住在这两间样板房里……”   照片里的闻珏,坐在矮小的塑料凳上,正在给一旁瘦弱小孩喂饭。背景灰蒙蒙的一片,而穿着简朴的他却鲜活。   不知为何,看着照片里的闻珏,宁嘉青心里升起一股不适感。   像卷起的纸角,总也抚不平。   见到闻珏时,他正在音乐教室为合唱的孩子们弹琴伴奏。   他坐在黑色的钢琴前低头演奏,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抬头看向旁边肤色各异的孩童,收回视线时与玻璃窗后的宁嘉青对视。   正在宁嘉青想该作何反应时,闻珏却很自然地转过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直到一曲完毕,孩子们自己鼓掌给自己鼓励。在未消散的掌声里,女老师带着宁嘉青进来。闻珏才转过轮椅,笑着对他说:“宁甯让你来的?”   宁嘉青瞥了一眼教室后方的摄像机,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神色自若地“嗯”了一声,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做戏要做足。”   对于陌生人的到来,加上宁嘉青并不“面善”,孩子们都比较胆怯。有个皮肤很白的唐氏小姑娘,含着手指畏缩地躲在闻珏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闻珏摸摸她的头,轻声安慰:“别怕。”   他对宁嘉青说,“在封闭的环境中体型高大的男性陌生人会让他们觉得恐惧,你推我出去转转吧。”   宁嘉青看向一旁打量着他的孩子,其中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露在外面的手臂布满烟疤。   生活楼后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木头廊顶缠满粉紫相间的野生牵牛花,茂盛的叶片遮住毒辣的太阳。   旁边的操场上有孩子在活动,最简单的传球运动,几次都无法从头传到尾。不是被扔掉,就是被某个小孩突然抱走,老师只得追上把球拿回来重新游戏。   闻珏微微眯着眼看向远处,“你知道去年这里有多少个孩子被领养吗?”   他看向旁边的宁嘉青,“是零。”   宁嘉青看向那些孩子,说是小孩,其实有些人已是成年模样,只是将自己困在了童年。   “因为残疾?”   “不止。心理疾病,智力障碍,自闭症等等……这里的孩子来自不同国家,有被遗弃的,父母偷渡的,丢在医院没人管的,因家庭暴力被社会收容,校园暴力产生心理问题的……总之他们不适合融入另外一个家庭,于是在这里组建了新家。”   捡回球的老师被绊倒摔在草坪里,啃了一嘴草,逗得他们哈哈大笑,甚至有人笑得躺在地上打滚。   欢快的气氛,可宁嘉青却感觉不到半分愉悦。他看向闻珏,“总会有善良的人来包容他们,让出一块能让他们生活的空间。”   顿了顿,继续说:“比如你。”   闻珏笑了,笑容里带了点难以相信的意思,“善良?我吗?”   “至少按照现代社会道德标准来看。”   “也许正好相反。真善者坦坦荡荡,伪善者四处声张。说不定是我以前做了什么亏心事,做贼心虚而已。”   宁嘉青没了话。   闻珏盯他两秒,收回视线,轻松道:“开玩笑的。”   “嗒嗒”的跑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深色皮肤,个头不高的男孩跑过来,湿黏打缕的头发粘在额头。   他停到闻珏面前,黧黑的眼睛瞅着闻珏,抿着唇将手里的巧克力冰棒递给他。   后面跟过来的老师喊了声他的名字,只见男孩皱起眉,不太友善地瞅了宁嘉青一眼。低头将冰棒掰断一分为二,都给了闻珏。   闻珏用印地语说了声谢谢,男孩腼腆地抿着唇,又瞪了眼宁嘉青转身跑开了。   “他只是不太会与人沟通。”   “托你的福,这是我活的这些年遭受敌意最多的一次。”   闻珏失笑,将冰棒递给他,“补偿。”   宁嘉青接过咬了口,冰块混着糖浆蔓延口腔,甜得他皱起眉。   “他叫莎萨,生母是印度人。”   其实宁嘉青认出他是宣传墙照片里闻珏喂饭的那个小孩,六七年过去,至少有十二三岁了,个子没长太高,身材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女老师向他介绍了莎萨的身世,生母被丈夫送到代孕中心。生下他之后雇主联系不上,便扔在了恒河边,被当地政府救助。身体健全没有残疾的小孩是最好被领养的,但他性格孤僻,咬伤原养父母的亲生女儿被送了回去。后来几经辗转,一直生活在这里。   莎萨不会英语,也不与人交流,总是打伤别的孩子。就在这里也考虑拒绝收容时,闻珏来了。他用印地语和他交流,逐渐地莎萨开始改变。   老师说他总是盼着闻先生来,平时不遵守纪律只要提到闻先生,便会乖乖听话了。   “几年前我问过他有没有梦想,他说有。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死亡。”   宁嘉青一时无言,手里的棒冰传来冷意。   “莎萨希望早日死去,身体焚烧在恒河边,灵魂到达他们的圣地冈仁波齐。”闻珏神色淡然,轻声说:“自己能选择死亡的方式,何尝不是一种自由。”   看着闻珏近在咫尺的侧脸,宁嘉青突然觉得遥远陌生。似乎肉体空壳下的内心,无人知晓,也无人接触。   傍晚时分闻珏要离开了,福利院的孩子们依依不舍,甚至嚎啕大哭,年迈的院长红着眼拉着他的手。当然少不了两个摄像机怼在前面,记录感人的时刻。   宁嘉青见不得煽情的场面,站在墙边的树底下,从烟盒敲了支烟叼在嘴里,看了眼福利院的牌子,没点火,把打火机揣了回去。   他看到人群外那个叫莎萨的印度男孩始终没凑过来,抿着唇远远站着。   闻珏也像是早就知道他在那,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莎萨很快跑过去,蹲到闻珏面前。闻珏说了句印地语,这个印度男孩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残缺的牙齿。   好巧不巧萨沙也看到了宁嘉青,他突然抱住闻珏,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又瞪了一眼自己,起身跑远了。   宁嘉青眯起眼,烟几乎要咬断。   闻珏本来要搭媒体的车回去,宁嘉青却自作主张地把他抱上车,折叠好轮椅关上门,“还是那句话,做戏要做足。”   回去的路上,宁嘉青随意地问他刚才在门口时,同莎萨说的印语是什么意思。   后视镜里的闻珏闭着眼,轻声说:“这是我和莎萨的约定,不能说。”   心头像有什么东西细如棉线,被轻轻牵动,又升起无以名状、混沌不清的烦闷。   此刻宁嘉青明白过来到先前看那张照片时不适感来自何处——他在闻珏身边的孩子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闻珏似乎真的累了,到疗养村时已经睡着了,连拿了他兜里的钥匙把他抱到床上都没醒来。   宁嘉青给他脱下鞋子,盖好薄被。没走,坐在床边看他。   闻珏睡相很好,呼吸声很轻,如此近能看清眼尾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想起笔记本上那行字,不由自主地轻念出声:“六月廿三,嘉青母亲忌辰……那盆铃兰花不仅活过来,还开了花,要给我什么奖励?”   宁嘉青垂眼,手撑在枕边。停顿片刻,俯下肩膀。   两人的呼吸逐渐交叠,几乎要碰到对方那两片薄薄的唇时,闻珏却睁开了眼,眼底清明没有丝毫困意。   面对如此情景,他没有半点惊色,不怒反笑,尾音轻挑,“你也想学莎萨吗?”   呼出的温热气体消弭在宁嘉青唇边,有些痒,然而心里更痒。   同样没有被发现的窘迫,他平静地“嗯”了一声,手捏住闻珏的下颌,对方拒绝的动作无法忽视,但他依旧强势地继续吻了下去。   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宁嘉青想起他第一次吸烟,含住浸着闻珏唾液的湿润的香烟滤嘴时的感觉。   同样的生理感官很美妙。   同样的心很痛。 第15章 昙花一现   这个吻持续了大约两秒钟,便被闻珏按着肩膀推开,颈间的银链坠坠荡荡。   不得不说,闻珏的教养真好。遭遇被昔日的小舅子以下犯上的荒唐事,还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地起身。   他晃了晃方才被压倒的手腕,“我装睡,是为了早点让你离开。”而不是趁机做出这种事。   宁嘉青立在床前,低眼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   “别装傻。”   闻珏轻声笑了下,短促的笑声颇为无奈。   他抬眼,视线从宁嘉青的脸上停顿两秒,下移落在他颈间的项链上。   宁嘉青瞬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项链他带了十多年,后来有一天,他将那枚楔形木片与见不得光的心意一齐藏在了里面。既然闻珏已经知道,他那样敏感细致的人,怎会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思。   他点点头,环视一圈卧室的装潢,“所以你突然搬走,是因为我。”   闻珏没回答,只是说:“或许我应该更早离开。”   闻言,宁嘉青哂笑。   他问闻珏:“那你呢,是怎么看我的?”   气氛安静片刻,只听闻珏说:“吊桥效应。”   “一个人提心吊胆过桥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时碰巧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会错误地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生理反应归结于对方。”   后半句话,宁嘉青替他说出口:“从而滋生出错误的情愫。”   闻珏别开眼,看着窗台边上那盆垂着花苞的昙花,缓缓道:“坦白讲你的情况对于我来说不是个例,也发生过不止一次,对于未能预料到的事情走向,我感到抱歉……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个叫阿树的男生,无视保安的阻拦闯入集团晚宴。”   宁嘉青当然记得。   那场晚宴是宁江亲手操持的,为了庆祝闻氏与宁远的深度合作,宴会规模空前盛况。   那天他下课后,和池州一同去的酒店大厅。为了避免拥挤走的是特殊宾客通道,谁知正巧撞上一个年轻瘦高的男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在闻珏面前哭得涕泪纵横。   后来宁嘉青得知这个男生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父母意外双亡,从国中起就被闻珏资助。   被同性表白的已婚男人,恰巧还是厌恶之人,此情此景,池州笑得前仰后翻。   然而当时宁嘉青笑不出来,现在也笑不出来。   因为此刻他听见闻珏说:“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有了一份称心的工作,也有了相爱的女友,他给我写信说现在很幸福……所以人生不止眼前的三步路,要看最终的落脚点在何处。”   宁嘉青没心思听他那些冗长的说教,单被“孩子”两个字钉在原地。   “闻珏。”这是宁嘉青第一次正式叫闻珏的名字,声音很轻,咬字却重。   “这些年你口中所谓的这些‘孩子’,你有没有对他们产生多余的情感。”他顿了顿,又说:“哪怕一点?”   那双标致的瑞凤眼平静地看向他,“从未。”   如生锈般的指关节慢慢攥紧,宁嘉青又问他:“如果是以后?”   话落,气氛陡然安静,静得只听见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   “看,花开了。”闻珏突然说。   随着他的视线,宁嘉青朝窗户方向看去。   只见棕色花盆里那株茎叶高挑的昙花,垂着的白色花苞已经开了大半,此刻花冠还在缓慢绽放,露出淡黄的花蕊。   花还未开完全,香味飘满整个房间。   闻珏看着这昙花,对他说:“人们常在昙花盛开之时许愿,祈求得以成真。”   窗外夜色如墨衬得闻珏肤色过于苍白,嘴唇也白。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淡漠疏离,告诉宁嘉青 :“这对于短暂绽放的昙花,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听到闻珏的答案,攥着的手终于在欲张欲合中慢慢松开了。   宁嘉青眼底发红地看了一眼闻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闻珏叫住他。   “十一年前,NASA发行的阿波罗11号模型,所用原料为价格昂贵的榉木。但那几年因气候欠佳、树木生长周期不足,成品积木发售两年之内出现开裂情况,制造商公开道歉,并以原价三倍美金召回产品。”   他停顿须臾,轻声说:“回忆并不真实,会美化好的记忆。让人身陷囹圄,困在过去。路边抱着酒瓶的醉汉,醉得不是酒精,是无所不能的兴奋状态,实际上酒瓶里根本没有酒。就像藏在木星照片后的那枚积木,剥掉加了滤镜的回忆,本质上只是一文不值的残次品。”   “嘉青,朝前看。”   晚间骤雨,前方高架桥交警摆下“交通事故,禁止通行”的标牌。   黑色的奔驰越野转弯,停在了绿草修葺整齐的路边。   前行路段堵车堵了将近三公里,不知何时才能同行,而反方向的道路顺畅无比,一辆辆车闪着灯光窜过。   新加坡一连闷热十余天,终于降了雨。其实宁嘉青早有预感,每逢雨天来临时,右手便会又疼又痒,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车辆寸步难行,他解开安全带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眼前不断浮现半小时前在闻珏住所的场景,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他说过的话。无休无止,右手愈发疼痛难忍。   宁嘉青睁开眼,前方正巧有车驶来,车大灯照亮白蒙蒙一片。实在太亮,照得放在车前面的铃兰花像是一盏盏亮起的小灯。   视线落在花上,宁嘉青扯了下唇角,自嘲一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个阿树也好,那个萨沙也罢,又或者别的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在闻珏眼里,自己和他们并无二致。   一个个都是杜鹃鸟巢寄生机制下的遗弃物,能被顺手哺育便是莫大的恩赐,怎能奢求太多。   宁嘉青伸手摘下颈间的银链,打开相片盒,从隔层取出那枚楔形木片。   榉木的纹理优雅上乘,色调柔和均匀,暗色中右下角的防伪标志闪着独特的银光。   他翻过,完美木片的反面,却有一条裂纹从左上角蜿蜒右下,被泛黄的胶水牢牢粘合。   西南郊区的永安墓园,每晚十点钟关园。   值班的保安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时准备下班,却发现刚有人离开,在斜斜的密雨中,关着的铁门敞开一隅。   他嘟囔着:“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怎么还有人过来……”   保安伸了个懒腰,拿起手电筒最后一遍巡视。下过雨后草地松软泥泞,留下新鲜的脚印。   手电筒沿着脚印照过去,停在角上一块狭窄的墓碑上。   那块墓碑没有贴遗者相片,只刻了名字。碑前放着一盆花,灯笼似的小花骨朵摇晃在风雨中,花瓣不掉一片。 第16章 阿暹   门铃响起时,闻珏正在将阳光下的茉莉花移到阴凉处。   他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上粘的泥土,推着轮椅过去开了门。   见到来者时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还没等他说话,陆炡替他开口:“稀客。”   “……”   陆炡透过门缝朝里看看,“不请我进去喝杯咖啡?”   “如果我说不呢?”   “有正经事找你。”   陆炡口中的正经事,多半是不正经。当听到他说是“关于你小舅子的”,闻珏看他片刻,开了门,“请进。”   “新人”到家免不了对他的住处打量一番,陆炡个头将近一米九,太平洋宽肩,站在屋子中央视觉上天花板都矮了几公分。   他不但没评头论足,反而对着开放厨房吧台上的各色浆果咧嘴笑了下,“有点像你在美国上学时住的公寓。”   顺手拿起一个紫红的蔓越莓放进嘴里,酸得他皱紧眉,“和门外灌木丛里长得那些果子一样酸。”   咖啡已经泡好,陆炡顺势坐在椅子上,又往褐色的液体里加了两块方糖,搅了搅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语气不满,“是今天新磨的吗?味道不尽人意。”   话音刚落,闻珏端起他的咖啡杯要往水槽里倒,被他伸手拦住。   陆炡推了下眼镜,恢复正经语气:“宁远集团打算拿到中南半岛南端海峡的通航代理权,具体已经通过内部文件。”闻珏微怔。   “我记得这个案子,当初你在任时就在着手吧?”   他应声,“仅过了半年就放弃了,推进难度太大。”   泰缅接壤的中南半岛狭长地带,往北是盛产罂粟的金三角地区,往南则是克拉地峡运河。   其中重要海峡港口,被当地势力掌控。如果能够拿到通行代理权,运输货物量可扩大至六倍,航程至少缩短一千三百公里,所产生的经济效益蔚为可观,同时也为相关政府的管控带来便利。   利商利民利政,是一个企业百年兴旺的不变之本。宁远集团百周年庆在即,如果真能按预期拿到代理权。对于宁家来说,预期博得无法撼动的地位,连政界都得看其眼色。   “据说这次案子重启,是你小舅子亲自提出来的,承诺给他三个月时间。”   咖啡的热气氤氲而上,透明镜片上结了层雾。陆炡摘下金边眼镜,用棉布擦拭着,似笑非笑地说:“三个月后,大会闭幕。党派换举,成员重组。你老婆将当选符合呼声的首位女性大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长姐事业如今日中天,而宁嘉青的出身一直被宁家其他人诟病,所以急哄哄重启本案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他重新戴好眼镜,窄长的手推了下镜架,镜片后的眼睛眼尾狭长,“不过这么短时间内到底能不能成,还有待商榷。”   对于听到这个消息的闻珏,脸上却未有太多表情,甚至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没什么想问的?”   “有。”闻珏抬眼,扫过他放在吧台上的黑色公文包,包上的检徽反射出冷酷的光芒,“如若确有此事,我早晚会知道。还需劳烦检察长耗费将近两个小时,特意从检察署过来告诉我?”   他声音低了些,“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陆炡脸上没了笑,他盯着闻珏片刻,随后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封着pvc塑膜的文件,移到对方面前。   一份英文死亡证明,右上角贴着一张两寸照片。   死亡日期为四年前的十一月二十四日,名字为David,性别男,死因为由艾滋病(AIDS)引起的细菌感染。   照片中的男人,半长黑发,深眼窝,尖下颌。面色苍白,眼下呈乌青色,看状态罹患病痛已久。憔悴萎靡的模样,掩不住精致优越的混血相貌。   闻珏垂眼,静静地看着这种照片。尔后缓缓抬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相片里男人的脸。   “你我都清楚,上面的名字是假的,他的真名是——”   “阿暹。”闻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   困在轮椅上的闻珏,这几年身体瘦削得看不出以前的模样。以前在美国读书时,他曾是学校橄榄球俱乐部的主力成员。   “四年前阿暹死在费耶特街的一所公寓里,被邻居发现报了警……而他去世的那一天。”   陆炡双手撑在吧台桌面上逼近他,眼睛泛红。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十一月二十四日,恰巧是你出车祸的那天。”   “那场差点要了你命的车祸……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意外,你告诉我。”   而闻珏的视线,始终在那张照片上。垂着的睫毛,遮着情绪。   他对陆炡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是问:“阿暹的遗体,葬在了哪里?”   陆炡一哑,咬肌动了动,“……他无亲无故,分文没有,谁会给他买墓地,火化后骨灰撒在了医院后的野湖里。”   闻言,闻珏安静须臾,轻声说:“也好,他本该自由。”   重启中南半岛海峡代理权一案,很快在政商两界传开。   宁嘉青是私生子这件事,是公开的秘密。能被宁江认回,并不是上演父子情深的狗血戏码。对于被封建思想蛀蚀的宁家来说,但凡宁甯是长子而不是长姐,宁嘉青都不会姓宁。   然而宁甯足够争气,有望担任第一任女性大臣,以现在的地位任谁做事都得看她三分脸色。所以外面都在传宁嘉青是狗急跳墙、投卵击石,竟然想短短几个月拿下代理权压长姐一头上位。   不管外界口耳相传,宁嘉青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月底前启程。   走之前,韦京年将餐厅定在海边,单独为宁嘉青践行。   韦京年近一个月都在国外出差谈生意,这也是回国后第一次见宁嘉青。   一来,便注意到他脖子里的项链没有了。自从大学时和宁嘉青认识以来,韦京年未曾看他摘过一次。   他亲自给宁嘉青斟满酒,“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能帮的,尽可能帮你,若有什么突发状况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宁嘉青穿着件纯黑的衬衫,冷白的皮肤得几乎病态,眉眼间的阴翳却很重。举起酒杯,向下移了几公分,才碰了下韦京年的杯子。   “和我客气什么,你能拿到代理权对我也是好事。”   宁嘉青喝了口红酒,喉结滚动将酒液送入胃中,酒精舒缓神经,近日一直抻着的那根筋松快不少。   放下酒杯时,听见韦京年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   宁嘉青低眼看着荡起涟漪的红酒液面,告诉他:“曾经有个人对我说,不必执着眼前成绩,要懂得取舍。取舍之间选择‘舍’,比‘取’要重要。”   对他说此话的人是谁,两人之间不言而喻。   韦京年缓慢地点了下头,又问他:“所以你这次的选择,是取,还是舍?”   气氛沉静片刻,只听他低声说:“我这次去,是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有段时间不见,酒比平时喝得多了些。加上是海鲜餐,醉意超出意料。   下过雨后的新加坡,气温降了一些。今晚海风阵阵,沙滩松软,适合漫步醒酒。   两人沿着海边走了一段,停在了为海洋环境做贡献的环保吸烟亭。   韦京年先给宁嘉青点烟,“嗤啦”一声响,防风打火机升出一条笔直的蓝焰。   他低头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抬头吐出,飘飘渺渺和过往的日子一齐消散在长夜中。   韦京年叹口气,“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也都年近三十了。”   宁嘉青看着不远处的电子篝火,有人围在一起唱歌跳舞。   他敲了敲烟灰,挑眉问:“感慨时间过得太快?”   韦京年摇头,夜色将他眼底的笑意冲淡几分,“太慢了。总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回头一看,却只有短短十年。”   宁嘉青侧头看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和韦京年认识,是在国立大学。   一个夏日午后,他在图书馆后面的雨树林下看书。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宁嘉青抬头,看到了嘴角带着淤青的韦京年。   和传统亚洲人不同,韦京年是泰德混血。无论是个子,还是块头,都要比同年龄段的男生大上一圈。然而总是脸上挂着彩,在一帮富哥面前唯唯诺诺。   他的外号叫“走狗”,专门给有钱人跑腿。   宁嘉青摘下耳机,问他有什么事。   韦京年向他伸手,“你好,我叫韦京年,想和你交朋友。”   从小生活环境使然,宁嘉青没有朋友,也从不信任别人。可那天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地伸了手。   后来熟悉以后,他对韦京年的身世背景略知一二。   外公是华侨,最早一批到暹罗的商人,韦京年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中年时生意赔本,家道中落,急病死于阁楼内。母亲从小生活优渥,受不了巨大的生活落差,流连于芭提雅和曼谷的街头做起“临时妻子”。   韦京年是在早市街头出生的,母亲难产,生父未详,只知道是位德国的客人。再到后来他是如何来到新加坡读书,就不得而知了。   十年过去,手段阴狠的私生子已成为上位者。受人欺负的“走狗”,黑白两道通吃,也没人再敢喊出这个外号。   政府新规,禁止海边篝火。一群年轻学生模样的人,对着电子像素也玩得尽兴。手牵着手围着音响转圈,海风将欢声笑语送过来。   远处的热闹,反衬得他们有些寂寥。   “嘉青。”   “嗯。”   “这次远行,不管能不能找到答案,都要回来。”韦京年看向他,声音轻了些,“再见面时,我不希望和那次一样是在医院。”   海风吹得宁嘉青微微眯起眼,吸完最后一口烟,碾在台子上。烟火黯然间,他说:“好。”   月底宁嘉青交接完手头的工作,没告诉任何人航班时间,坐上了飞往中南半岛的飞机。   转机,坐船,频繁地换交通工具,路程耗时两天一夜才到达泰缅交界处。   托韦京年的关系,联系到当地一位官员,来协助宁嘉青交接事情。为了确保安全,为他配备了一名保镖。   这位官员的官职不算小,在警署也有势力。之所以能有今天的位子,少不了韦京年的帮忙。据宁嘉青所知,曾经他倒卖的那批玉石,一半油水都让他捞了去。   晚餐过后,司机送宁嘉青到住处,是边境地区安全系数最高的酒店。   他也见到了接下来这段时间要跟着他的保镖,中文译名宋恩,泰国本地人,三十六岁。   特种兵出身,担任过泰国国王的近身护卫,退伍后进入安保公司,从事保镖雇佣以及特殊训练营教官。   宋恩身高两米,体型高大,如黑豹健硕。穿一件黑色二道背心,古铜色的皮肤布满疤痕。   不仅性格沉默寡言,连宁嘉青递过去的烟也不抽,只让他早点休息,自己则在房间外的板床上坐得笔直。   长途跋涉的劳累,宁嘉青躺在暄软的床上,很快来了睡意。   才感觉睡了十分钟,便被敲门声叫醒,门外传来宋恩沉闷的嗓音:“老板,该起来了。”   宁嘉青睁眼,窗外已经大亮,闷湿的潮气从窗缝一股股涌来。   今日行程简单,不需见人,只到港口探探情况。所以不用专门配备司机,由宋恩开车。   越野车是辆军用吉普,也是韦京年托关系搞到的。在这资源稀少的高压地区,能弄到这辆车可见他本事真不一般。   宁嘉青穿了身卡其色套装,黑色长筒马靴,脸上戴副墨镜,揣个冒着热气的热狗坐上了副驾驶。   宋恩从兜里掏出一瓶防晒霜和青草药膏递给他。   宁嘉青睃了一眼,没接。   “老板,这里气候湿热,太阳毒辣,蚊子和外面可不是一个物种,本地人都受不了,还是做好防范。”   宁嘉青把墨镜别在胸前,伸手接过,“你中文不错。”   越野车启动,宋恩便目视前方,边转动方向盘边说:“有个朋友是京城人,早些年教过我中文。”   车子驶上公路,两边雨林茂盛,时不时刮过车顶。   宁嘉青把热狗掰开一半,递给宋恩。   他从后视镜瞥了眼,没转头:“谢谢老板,您吃,我不吃早饭。”   “不饿?”   “饥饿能保持清醒,注意力高度集中。”   宁嘉青扯了下唇角,“这么紧张干什么?”   宋恩一板一眼道:“很快您就知道了。”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抵达港口。   和传统海港不同,这里明明平坦宽阔,可谓天然良港。但货船极少,集装箱的数量比不上胡志明港的十分之一。官员腐败,高税,垄断,歧视等等各方面的原因导致如今的局面。   宁嘉青来之前已做好工作,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亲自到了这里,又是另一番心境。总算理解当年闻珏着手那么久,最后却无奈放弃以失败告终。   一番考察,不知不觉已过了下午。热得喘气都困难,宋恩带着宁嘉青到港口边上的餐馆用餐。   这里食物匮乏,主食只有炒河粉,饮品棕榈果拌糖水。餐馆里没什么人,几分钟便上了餐。   面对盘子里的一坨“烂糊”,宁嘉青瞬间没了胃口,只喝了半杯冰水。   而宋恩倒是胃口好,几口没了半盘。吃着吃着,他头也不抬地说:“老板,这家餐厅往右一百米有一个饮料摊位。您假装到那里买咖啡,五分钟后我会开车过去。”   他夹了口香肠填进嘴里,表情若无其事:“从一个小时前,我们就被盯上了,对面大概有三个人。”   【作者有话说】   出现的一切背景情节都是作者虚构的另外求个海星宝宝们(づ ̄3 ̄)づ╭~ 第17章 92号照片   黑色吉普越野车穿梭在雨林中,轮胎碾过湿润的泥土激起坑里的雨水,一只准备进餐的雨林蝎不幸被轧的肢体分离。   被晃得浮起一层泡沫的泰式咖啡,宁嘉青插了根吸管,尝试性地喝了一口,皱眉随手放在一旁。   芭蕉叶扫过挡风玻璃,留下黏腻的痕迹,很快又被雨刷器抹去。   和宋恩判断一致,尾随他们的有三个人。距离从港口出来已过去半个小时,后头早就没了身影。   特种兵特有的高度警觉,以至于宋恩开车时脊背挺得笔直,视线一直在两面后视镜来回穿梭。   宁嘉青看着前方后退的树木,问:“那几个人是什么身份?”   “一般流氓,应该只是想抢劫勒索。”   宋恩两手转动方向盘,右拐驶入狭窄的乡间公路,“老板这里鱼龙混杂,治安有限,最好是把贵重物品收起来。”   宁嘉青轻“啧”一声,摘下腕间的劳力士“哐当”一声扔在车前。   他视线扫过宋恩胳膊上的疤痕,“听说你以前当过国王的护卫,怎么会选择进安保公司?”   “留在部队受限制,耽误找人。”   “找谁?”   安静少时,他说:“我弟弟。”   宁嘉青没再多问。   路两边渐渐出现居民建筑,两边立的泰文牌子他看不懂,问宋恩这是要去哪里。   宋恩道:“安全起见,今晚不回酒店,去我家暂住一晚。”   二十分钟后,到达村庄,翻译中文为莱泰村。   宋恩在村子里人缘很好,一进村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问宁嘉青是谁。   他用泰语介绍,说是朋友。他们就用中文对宁嘉青说,“你好。”   宁嘉青双手合十,举到额头以示礼貌。   宋恩的住所是传统泰式吊脚楼,一楼作通风排水处理,二楼居住。   本以为无人居住,房间会很脏,却干净得一尘不染,桌子上花瓶里的鸡蛋花新鲜得挂着水珠。   宋恩说他不锁门,不回家时隔壁奶奶会帮他清洁。村子里住户不多,淳朴和睦,没有鸡鸣狗盗之事。   一晃到了傍晚,远处天边燃起玫瑰色晚霞。   宋恩从夜市买回咖喱饭和一整条炸鱼,装好盘配上紫苏叶和酱料摆在木桌上。   “老板,凑活吃点东西。”   宁嘉青应声,手机恰好响起。   是池州发来的消息:宁哥,今晚宁甯姐可真漂亮!   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宁甯穿着白色晚礼服笑着对人敬酒的照片。大概是为了凸显低调,素得一件首饰都没带。   今晚是蓝丝带慈善协会的晚宴,作为年度最大的慈善晚会,达官显贵基本都有出席。   宁甯从两个月前就忙活此事,如愿以偿地让闻珏担任了副会长,“夫妻俩”一同出席打破了她抛弃残疾丈夫的负面传闻,维持住了在外的完美形象。   池州还特别贴心的把她身旁的人打上了马赛克,不用猜也知道是闻珏。   几乎是前后脚,韦京年的消息框跳出来。什么都没说,只发了一张照片。   宁嘉青不动声色,将照片放大,再放大。是闻珏。   闻珏坐着轮椅在台中央,同样身着白色西装礼服,香槟色绸缎领结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腿上盖着绣着卡通画的毛毯,他俯身,接受面前儿童给他戴上花环,笑得眼尾弯弯。   笑得连背后的灯光都变得温柔。   宋恩扫了一眼宁嘉青的手机屏幕,沉默着没说话,用剪刀把炸鱼剪成小块。鱼头和鱼尾放进自己的餐盘里,留下最肥嫩的部位。   宁嘉青看了有一会手机才收起来,正拿起叉子吃饭,听见宋恩说:“朋友?”   “嗯。”   宋恩没再问了,把餐盘往他那边推了推,“这鱼没有刺,可以直接吃。”   配的酸辣椒莫名合胃口,炸鱼酥脆。宁嘉青觉出饿了,吃了半盘,咖喱饭也所剩无几。   吃完晚餐,宋恩收拾了餐盘,说去帮邻居捆芭蕉叶,晚些回来。告诉他累了睡主卧就行,床单是新洗的。   房子没有淋浴设施,只有房顶晒热的水桶。   宁嘉青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宋恩准备的干净衣服上楼。二楼有两件卧室,一大一小,一样的简陋。   想了想,他进了次卧。   毕竟第一次到别人家,宣扬阶级主义可不是什么好作风。   次卧的床是单人床,也干净整洁。靠着窗户,没有一点风。宁嘉青坐在床边,打开了铁叶锈蚀的台扇。   “嘎哒嘎哒”几声响,扇叶渐渐快起来,吹出闷热潮湿的风,吹得插在老式化妆镜边缝的纸风车沙沙作响。   顺着看过去,桌前摆了两个相框。   一张是黑白照,照片中两个孩子,大男孩皱着眉揽着另一个小几岁的男孩的肩膀。小男孩留着柔顺的头发,眼睛很大,肩膀很窄。   宁嘉青想起白天宋恩提过的“找他弟弟”,这是他弟弟吗?他不确定,这个小男孩明显看起来有混血血统。   另一张照片是彩照,宋恩的单人照。   他穿着训练用的迷彩服,脸上抹着泥痕,眉眼周正,扛枪站得笔直。   看左上角照片时间,拍摄于十多年前。大概胶卷质量上乘,照片没有丝毫褪色迹象。   宁嘉青放回照片,拇指移开看到刚被挡住的一角时,动作蓦地一怔,随即微微眯起眼。   照片右下角,标有阿拉伯数字:92。   似曾相识的拍摄手法,同型号的照相机,以及照片的编号。   那年闻珏放在院子里晾晒,被他翻开的那本相册,唯一缺少的一张照片,编号也是92。   此时门被推开,传来宋恩的声音:“老板,今晚我睡这间,您睡隔壁。”   宁嘉青转身,拿起相框,盯着宋恩:“我没猜错的话,给你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是京城那位教你汉语的朋友,他的名字不会是姓闻名珏吧?”   握着门把手的手松开,宋恩毫不犹豫地承认,“是闻先生。”   他走过来拉开抽屉,拿出第三个相框。   照片里有三个人,中间是闻珏,右边是闻珏的弟弟,而左边是他自己,他们统一穿着迷彩训练服。   “那年闻先生带着他弟弟来泰国参加野外训练营,我是他们的教官,我也借此和闻先生认识。闻先生走之前,送给了我这张单人照。”   宁嘉青听他讲完,眼神逐渐深沉锐利。   他从照片中笑得和煦的闻珏,移到宋恩脸上,沉声问:“担任我的保镖,也是他让你来的?”   一丝焦味传来,老旧的电风扇保险丝烧断了,晃晃荡荡地停下。   宋恩颔首,“是。” 第18章 灰鸟   翌日早晨,买完早饭回来的宋恩站在次卧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宁嘉青已穿戴整齐站在他面前。   “……老板,早餐我多买了几样。”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绕过自己去了客厅,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枕头摆得规规矩矩。   回想昨晚,在说明白他是闻珏特意安排过来时。宋恩已经做好对方动怒、被辞退的准备,也想好没完成请求给闻珏道歉的措辞。   可宁嘉青却只是冷脸说了句,“请出去。”   额角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隐忍,宋恩没动。   他又说,“我要休息。”   宋恩这才不得不出去,一夜睡不安稳。天不亮起来绕着村子跑了两圈,买了早饭才回来。   可对方的反应出奇平静,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转头一想也合乎情理,毕竟是闻先生妻子的弟弟,大企业的经营者。能只身前来边境,魄力已超出平常人。凡事以大局为重,怎会因这种事失了风度。   自己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一心一意保护他的安全。   这样想着,宋恩心里好受了些。   刚抬脚要走,发现屋里的窗帘没拉。他走到桌边伸手拉开,“唰啦”一声阳光照进,照在桌上倒扣着的相框上。   宋恩随手将相框摆好,看到相片时表情瞬间空白。   原本三人的合照,中间的闻珏被抠了去,只剩左边的他,和右边的弟弟。   “……”他拿起这惨不忍睹的相片,不禁出声:“什么意思?”   他要对闻先生的照片做什么?   按照预计时间启程,宋恩用导航选择了一条公路路线,特意避开乡间小路,以防再遇上地痞流氓。   缺点就是要多花费近两个小时,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难熬。一路上车内很静,静得焦躁。从上车起宁嘉青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一句话都没说。   前方红灯,踩着刹车缓缓停下。红灯时间很长,足足有一分半。   看着不断减少的数字,宋恩有些走神,又想到那张残缺的合照。   手掌轻轻敲着方向盘,他随意地往右后视镜一瞥。   宁嘉青正低头看着手里打开的钱夹,从镜中反射出闻珏照片的影子。而墨镜挡住他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宋恩掌心有点冒汗,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该不会他对闻先生……红灯变绿,汽车启动,宁嘉青已经把照片收了起来,侧头看着窗外。   犹豫再三,宋恩喊了声:“老板。”   他顿了顿,闷声说:“虽然这边的巫蛊之术确实比较出名,但这些东西没什么科学依据……而且我还听说能损害人的气运,搞不好诅咒会反作用于自身带来厄运。”   宁嘉青回过头看他,皱着眉头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宋恩轻咳一声,“没什么。”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问他:“你说你和闻珏,是在训练营认识的?”   宋恩应声,想了想说:“那是我退伍的第三年,入职一家野外训练营担任教官。暑期迎来的第一批学生,其中就有闻先生和他的弟弟。”   闻珏和他弟弟相差十余岁,亲兄弟五官很相像,但性格截然不同。   这是宋恩对他们兄弟俩的第一印象。   弟弟脾气不好,桀骜不驯,但内核是开朗纯真的。而哥哥外表温和近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   和闻珏渐渐相熟,始于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因为雷电天气训练任务搁置,全营休息半天。宋恩从大众浴室冲完澡出来,想去后院抽根烟。   一出门,看到闻珏穿着宽松的白色短袖,头发湿漉,脖子上搭着深蓝色毛巾。   他坐在柱子旁的长椅上,双手撑着椅面,身体向后仰。抬头看着电闪雷鸣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直逼头顶。   一瞬间的闪电,闻珏闭上了眼睛。风吹得身上的衣服飘飘荡荡,斜密的雨落在他的眼睫、鼻梁和微微启着的唇。   在延迟的雷声抵达之前,他睁开了眼,映着上空无尽的灰暗。   有几个东南亚学员走到了闻珏身边,笑着从软包烟里抽出一支递给闻珏。   宋恩眼神一沉,走过去挡在闻珏身前,伸手抓着烟甩到那名学员身上,严厉地用泰语呵斥,几个人畏缩着肩膀跑掉了。   他回头用英文解释,“这烟在这边是合法的。”   闻珏说了声“谢谢教官”,他笑着说:“在学校时周围很多人有抽这个的习惯,但我不感兴趣,也不会碰。”   “你还在上学,在哪里读书?”   “美利坚。”   宋恩唇角抿直,又问他:“具体是在哪里?”   他说:“加州。”   虽然是宁嘉青先提起的,在他简单地说了说之后,对方似乎并不感兴趣。   车又行驶了十多分钟,就在宋恩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听见宁嘉青问:“后来呢?”   “……后来?”   宁嘉青摘下墨镜,别在胸前,“营期结束后,你们没再见过面?”   宋恩摇了摇头,“见过两三次,当时我拜托了闻先生一件事。”   宁嘉青微挑眉,从后视镜里看向他,“一件事?”   “帮忙寻找我的弟弟,二十年前,他在美国加州失踪。”   宋恩的弟弟是母亲与继父所生,在他十岁时继父死于血癌,母亲没多久也离开人世。   两兄弟相依为命。   弟弟的梦想是摇滚贝斯乐手,痴迷于皇后乐队,偶像是乐队主唱。   他音乐天赋极佳,从中学开始组乐队,拿过大大小小的奖,在附近的府颇有人气。后来被经纪公司相中,签约并许诺送去音乐学院深造。   那天以后,弟弟再也没能回来。   宋恩清晰记得弟弟临走时在机场向他告别,灿烂地笑着说等出名挣了钱把他也接过去。   后来他在梦中一次一次拉住登机口处那个单薄身影,告诉他:“不要去。”却无法开口。   车内安静须臾,宁嘉青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宋恩低声道:“阿暹。”   “好,很好,请坚持住……”   随着康复训练师的指示,闻珏缠着厚厚绷带的双手,紧握着两侧的扶杆。   因用力双臂肌肉绷紧,血管隆起,虽然呈“站立”姿态,完全依靠上肢用力,实际软趴趴的腰没有一点感觉。   倒计时结束后,闻珏坐回轮椅,接过递来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训练师照常鼓励他,“比以前好些了,站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闻珏忍俊不禁,“脊髓损伤导致的截瘫,康复的概率为百分之一,而这百分之一也是医生给的尊严。”   训练师哑口无言,表情尴尬。   “在这个康复中心,又或者任意一所。患者痊愈或者好转的比重数据,您应该比我清楚。明知道恢复的概率渺茫,还是承受着痛苦一次一次训练,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不想放弃,心里还是希望能站起来。”   闻言,闻珏失笑。   他抬眼,看着墙上那抹鲜红的横幅:不要放弃走路。   “是为了演好‘残疾人’这个角色,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连精神思想也是,会让周围的人失望。”   通过透明玻璃墙,他伸手指向对面一位正在努力训练、脸憋得通红的姑娘,说:“你看,旁边她的妈妈有多激动和高兴。”   “可是……”   训练师刚想反驳什么,闻珏已经把毛巾叠好放在一旁,“老师,请继续吧。”   做完康复训练已经傍晚,护工已提早在门口等候。   她推着闻珏走在鹅卵石路上,告诉他今天下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有人提着礼品上门拜访,已经按照他的吩咐一一拒收了,塞在信箱里的信件也一并还了回去……正说着,闻珏的手机振动了两下。   他翻开手机查看,是新短信提醒。   身后的护工惊讶道:“现在大家基本上用的都是全面屏的智能机,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翻盖手机了。”   “比较清静,我没什么太多要看的。”   “也是,现在没有营养的短视频占用人太多时间了,我连看一部电影的耐心都没有了……”   看到短信的发送人时,闻珏侧头对她说:“剩下这段路我想慢慢走,你先回去吧。”   “好,那我先回去准备晚餐,有什么事先生您给我来电话。”   护工走后,闻珏转动轮椅的方向,沿着下坡路到人工湖边。   湖岸有一圈长长的白色栅栏,保护着岸边休憩的人类,也保护着湖面上觅食灰色长喙水鸟。   闻珏锁住轮椅,手撑着观光长椅的扶手慢慢坐在了椅面上。   他打开手机,点开备注为“Son”的信息,告诉他宁嘉青已经知道宋恩和自己的关系。   闻珏轻轻叹口气,合上了手机。   泰缅接壤边境各方势力混杂,不论是当地警方还是安保公司都不能全权信任。   为了万无一失地保证性命安全,闻珏将宋恩介绍给了帮宁嘉青忙络此事的韦京年,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他。   不过嘉青心思缜密,谨小慎微。即使知道宋恩的身份,权衡整个项目的利弊,也不会意气用事。   至于后面的事,就后面再说吧。   夕阳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湖面将世界颠倒。   闻珏看着单脚站立在湖心的灰色水鸟,耳边忽地响起陆炡的话:“他无亲无故……死后骨灰被撒在了野湖里……”   恍惚间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阿暹。   十六年前,洛杉矶一辆举派对大巴上。   与举杯畅饮的其他人不同,闻珏坐在一角翻阅着教授给他的最新财经资料。   脖子忽然被人圈住,只听陆炡抱怨:“出来玩的,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一向平近易人的闻珏难得敛起眉,将钢笔放在桌上。   陆炡双手举起,“我的错,不该骗你过来,这不是看你最近忙着发期刊压力太大,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   闻珏没理,将资料收进单肩包里起身离开。   刚转身便撞到一个人,包掉在地上纸张撒了一地,没看清是什么人对方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人啊,真没素质……”   陆炡弯腰,帮闻珏收拾好,“看看有什么少的吗?”   闻珏摸了摸身上,说:“钱包。”   那会儿陆检察长还没披上斯文败类的皮,张口就骂:“操,我就知道!”   附近没监控,能找到的概率渺茫。两个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分别去前后两个街区报警。   闻珏去的是费耶特街,早两年以“乱”人人避之,这两年治安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时被报纸刊登社会新闻。   所以闻珏不再打算往里去了,准备去附近的警点。   路过一个胡同时,听见里面“哗啦”一声响。他脚步一顿,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面一照。   一个深蓝色大垃圾桶旁边倒了一堆啤酒易拉罐,角落里地上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而手电筒的光,正好将躲在雨伞后面的人的影子映在了旁边的墙上。   闻珏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碰到伞,便被拿开了。手电筒照在蹲在墙角的人,对方下意识用手挡住脸,随后慢慢移开。   看清对方的相貌时,闻珏微微一怔。   凌乱乌黑的中长发,掩着一张有些脏的脸。下颌小巧,鼻子秀挺,杏仁眼。明明是亚洲人轮廓,却有一双蓝色的瞳仁。   对方蹲坐在地上,仰头注视着闻珏。男孩手里拿着半个小时前闻珏丢失的棕皮钱夹。   钱包已经被打开了,露着一隅泛黄的照片。他举到闻珏面前,略哑的声音有些抖,说了一句泰语:“你认识我哥哥?”   照片是两年前宋恩给他的,知道他暂居加州,让自己帮忙寻找失踪的弟弟。   起初闻珏去警局报过案,在网站发表过失踪寻人信息,皆是石沉大海。   闻珏的视线,从照片移到男生脸上。   安静两秒,他笑着向对方伸出手。   耳边有人喊着“小心,快躲开,那鸟啄人!”,急切的声音将思绪拉回。   闻珏看到湖面上的那只灰色水鸟向他飞来,而疗养村的保安人员正从远处拿着杆子小跑过来,企图保护他。   眼看着水鸟逼近,感受到翅膀扇来的风,他没动,也没闭眼。   紧接着,鸟轻轻落在他的肩头,长长的喙轻啄在闻珏左脸颊,像是亲吻。   闻珏笑着,说出了回忆里第一次见到阿暹时,同样说过的话。   “终于见面了。”   “阿暹。”   【作者有话说】   宋恩是Son的译名,有“圣子”的意思,在这里不是“儿子”的意思。 第19章 庭中有奇树   许久不来宁家主宅,闻珏几乎要忘了庭院中央的这棵古老的雨树。   青色树干苍虬兮翼,树冠宏伟盛大,烈日炎炎遮下大片阴翳。   见闻珏盯着这树看,又晓得他喜好草木的脾性,宁宅干事多年的管家推着他过去,在树底下停了下来。   等离得近了,才看清青树皮上满布密密麻麻的咬噬痕迹。   闻珏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凉意,像是有风从缝隙灌出。   管家在一旁说,因为去年天气古怪,院子里的植物遭受虫灾。大部分都被要坏了茎和根,请园艺工人新栽了一批。   这棵雨树六十年代就种在这里,年数高,树干粗,仅遭受了点“皮外伤”。驱虫后输了几日营养液,叶子又茂盛起来。   他感叹一声,“说来也奇怪,别处的花花草草都遭了殃,单单这个花坛里的没事。”   闻珏仰头,被羽毛似的树叶割碎的阳光,将瞳孔照成浅棕色。   他浅笑着说,“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管家刚想问什么意思,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女声,“来这么早?”   回头,见宁甯踩着高跟鞋过来。   她盘着发,熨帖的女士西装,手里提着的包也换成黑色经典款,风格低调,与从前大相径庭。   胸前带着徽章,大概刚从政府出来。   闻珏莞尔,“刚到。”   宁甯抬手看了眼手表,上前握住轮椅的扶手,“离吃饭还有一会,我陪你转转吧。”   宁宅仿欧式庄园建筑,古典庄严。起初刚建只有一栋主楼,随着宁家的不断扩建,如今占地面积约百英亩。   话上说着闲逛,几公分的高跟鞋走不了太多路,宁甯在中心喷泉边停下来说休息一会,坐在了长椅上,将高跟鞋脱下放在椅面上。   闻珏看着她有些红肿的脚踝,“长时间穿高跟鞋对踝关节压迫很大,还是多穿舒适轻便的鞋子。”   “你以为我想穿。”阳光刺得她眯着眼睛,伸手指着草坪西边的建筑,“当初我们结婚后,本应该住在那里的。”   当时还未因病逝世的宁老爷子,特意将风水最好的西楼翻修,作为宁甯的婚后住所。   但宁甯执意要海边别墅作为婚房,加上宁甯的母亲去世仅两年,他外遇厨娘还要认回儿子,对长女心里有愧便由着她去了。   “明明是那个可怜的厨娘留下的唯一财产,我还非要抢走,是不是觉得这个女人坏透了?”   闻珏摇头,“不是。”   意料之外的回答,宁甯挑眉,“为什么?”   “你只是反抗。”闻珏伸手,轻轻按摩着她因充血不足肿胀的脚踝,“你能做的反抗仅仅也只有这一件,况且失去妈妈的,不止嘉青一人。”   宁甯没说话,低头看向替自己按摩的手,“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奇怪到明明似乎谁都不在乎,却又如同拥有荷鲁斯之眼,准确无误地看透每个人的心。又将关心平等无条件的赠予所有人,被迫产生错觉为他着迷,从一个深渊迈入另一个深渊。   幸好她一早就知道,她也从不要别人施舍的感情。   宁甯把高跟鞋放在地上重新穿好,肿胀的脚挤进鞋里,她眉头也没皱一下。   她问闻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闻珏点头,“记得。”   十几年前因为商业利益,身为闻家长子的继承人闻珏,和百年家族企业的长女宁甯认识。双方家族很满意,联姻所带来的利益甚是可观。   而闻珏和宁甯,仅见了一面便达成了结婚的意向。   在谈及婚事之前,闻珏向宁甯如实托出自己的过往。而宁甯却不在乎,甚至看到他背后的文身,眉毛都没皱一下。   她骄傲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做到,能做到就结婚。”   闻珏心里以为是要签署婚前财产、划分界限之类的事,问她是什么条件。   那时宁甯的模样比现在明媚张扬得多,“你要照顾我。”   闻珏答应了,婚后也如承诺婚对她无微不至,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而现在宁甯站起身,伸手将一缕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   她低头看着他,象征身份荣耀的金色徽章在阳光下无尽光芒,“闻珏,我现在不用任何人照顾了。”   闻珏笑着“嗯”了一声,“那就好。”   温柔的笑意,像有风掠过耳后。   她别开眼,“走吧,该回去了。”   在进主楼之前,宁甯冷笑着对他说:“你信不信,我爸这次见你,不单单是因为我们俩的事……听说我弟弟关于代理权的谈判,出了点麻烦。”   数月未见的宁江,对闻珏热脸相迎。按照他的口味让厨师做了一桌子菜,甚至连倒水满茶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   一上来就向闻珏表明了歉意,对于他和宁甯的婚姻走到尽头感到无力。又说感情的事他也不好插手,离婚后对他会尽量弥补。   宁甯受不了自己父亲这副虚情假意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拿着包出去了。   宁江故作强势地训了她几句,转头对闻珏笑脸相迎,说有时间会亲自去京城拜访他父亲。   聊着聊着,果然如宁甯所说,这次叫他来不仅仅因为此事,更重要的是海峡代理权。   彼此都是聪明人,宁江也不绕圈子,“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对我这小儿子相当严苛,说句心里话把他独自调去胡志明那几年,我也不忍心,作为宁远的接班人,必须要有一般人没有的意志和魄力……这次去边境也是,到那边谈判凶多吉少,你我都清楚。”   宁江大致向他讲了那边的情况。   谈判进行到第十五天,进展举步维艰。   宁远集团为拿到海峡独家代理权,相比起几年前的那次谈判做出了更大的让步,对面政府看过文件也很满意。   然而一周后的三次会议中,对面反复无常,趁机提出更无理的要求:加税万分之三,以及限制进出货物量及种类。   如果宁远集团退让这一步,在以后只会一退再退,宁嘉青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谈判陷入僵局,甚至人身安全受到威胁。   “其实在嘉青去之前,我就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当年你都没能完成的项目……”宁江欲言又止,又叹口气,端起茶壶给闻珏面前的杯子斟满。   上好的太平猴魁泡出的茶水清新明澈,回荡在雕刻着水墨竹的白瓷茶具中。   闻珏颔首,心领神会。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鲜爽醇厚的茶味在齿尖蔓延。   一旁的宁江心如火焚,然而表面上还要装作没事人,问他这茶怎么样。   “很不错。”   闻珏放下茶杯,在他的注视之下从兜里拿出一个白色U盘放在桌上,淡淡地说:“这里面有些资料,兴许能帮得上嘉青的忙。” 第20章 教得挺好   泰英双译的每日报纸,头条板块印着醒目的:STALEMATE(僵局)   刊登的照片占了四分之三板块,记者抓拍下了宁嘉青眉头皱起的一瞬间,并对其大做文章。   手中的报纸被宋恩夺了去,大手攥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当地媒体的嘴最没正行,不用在意这个。”   宁嘉青没什么表情,拧开桌上的瓶装水喝了一口。   廉价的杂牌软水,本该无味的水都有了异味。他拧上盖“哐当”一声扔进垃圾桶,随意道:“清洁工放到桌子上的,拿起来看了一眼。”   “一会我下去和他们说,以后不必再送。”   “虚张声势。”宁嘉青冷哼一声,“你知道官方为什么非让我们住这儿?”   宋恩环视一圈房间,视线落在液晶电视机不断闪烁的红点。   作为受委托的专业保镖,在任意一个场所他早就拆下这个以待机显示为伪装的针孔摄像头,而唯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这家酒店以及这间套房,是边境政府方联合大使馆以安全为由提供的住所。虽说居住自由,可除此之外的酒店公寓都拒绝接待外籍人。   真正的目的显而易见,宋恩低声说:“监视。”   宁嘉青不加可否,抬头问他:“有句谚语‘贪心不足蛇吞象’,闻珏有没有教过你?”   突然提到闻珏,气氛有些微妙,他顿了顿,说:“这句话我大概明白什么意思——人的欲望是无尽的,永远无法满足。”   宁嘉青看他两秒,收回视线:“教得挺好。”   “……”   “在第三次会议中我方表明态度——绝不妥协新增附加条件,对方完全可以终止这次合作并且遣回,但是他们没有……这说明他们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宋恩是个粗人,生意场上的事情他不明白。但这次跟着宁嘉青出入场所,多多少少能觉出对面的态度。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话果然深中肯綮。   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两下,宁嘉青看向亮起的屏幕,是宁江发来了国际邮件。   就在他伸手要点进邮箱时,被宋恩抓住了手腕。   一刻钟后,穿着深青色皮夹克、戴着墨镜的宁嘉青站在酒店大厅的旋转门前,右后方站着身材魁梧的泰国保镖。   还没等走下台阶,便被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拦住,面带笑容地询问他要去哪里。   宁嘉青对这个亚裔面孔有印象,前几日在会议上作为政府官员出席,现在摇身一变成了酒店人员。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还真拿他当傻子。   宁嘉青没理,往前走了一步又被拦住。   这次不是女官员,而是站在酒店大厅两侧的保安。   宋恩当即额角青筋暴起,伸手将两人推出半米远,又抬手押住女官员的肩膀。   “Son.”   宁嘉青叫了声宋恩的名字,示意他松手。   他摘下墨镜,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官员,标准的伦敦腔告诉她:“除了你们的政府喉舌,门外记者中有欧洲外媒。如果不想让他们从我口中知道些什么,最好现在开门。”   女官员表情一僵,瞥了一眼一直在酒店门外等候的媒体记者。   她说了声抱歉,低头向后退了一步,酒店大门缓缓打开。   弯弯绕绕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吉普车终于停在一家电脑手机维修的店面前。   在一排外文商铺中,只有这一间牌子上写的是中文。   “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带我来这里?”   宋恩应声,解开安全带,“这里没人能监视到我们,可以松口气。”   店铺的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华人,皮肤黝黑,体型偏瘦,挽着黑色发髻。   宋恩跟她似乎很熟,喊她“邱姐”。两人用中文寒暄叙旧,问到身后的宁嘉青时,他简单地介绍:“雇主。”   几分钟后,宁嘉青跟着他们两个上了楼。   等邱姐用钥匙打开三楼走廊中间的两道黑色保险门,看到房间内部时,宁嘉青不禁惊讶地挑眉。   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店面,这间里面确实截然不同的场景。   加密通讯设备到武器库一应俱全,堪比现代军方。   邱姐把里面的人叫出来,房间单独留给他们。   “不出意外我们的手机都是被监视的,在这里可以放心查看重要文件,用这台电脑就行。”   电脑是被设置过的,开机时间较长。趁着这个时间,宋恩简单介绍了一下邱姐的背景。   几年前他们因工作结识,到现在一直保持联系。   邱姐曾经做过雇佣兵,后来独自一人在泰缅边境开起安保公司,保护华人同胞。   想到方才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宁嘉青肃然起敬,“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恩顺着说:“海水不可斗量。”   宁嘉青哂笑,微微眯起眼:“闻珏这都教你了?”   “……”   电脑打开后,宁嘉青登录账号,点开了那封邮件。   好在宁江算不上太蠢,邮件里的附件是加密文件,设置了三层密码。   请来店里的程序员解开后,宁嘉青看到邮件内容时一怔,不自觉握紧了鼠标。   从电脑维修店出来时,暮色将至。   宋恩和邱姐告别,宁嘉青在一旁郑重地感谢了她。   虽雇佣兵出身,邱姐的面貌用慈眉善目来形容不为过。她笑着轻轻拍了拍宁嘉青的肩,“年轻有为。”   宁嘉青不自觉挺直脊背,又说了声“谢谢您”。   回去的路上,两人找了家服务区的自助餐厅用晚餐。   这边的饭菜多为酸辣口味,不然就是泰式咖喱,米饭又长又硬。宁嘉青没吃几口放下叉子,说出去抽支烟。   服务区的路边长满高大的椰子树,路灯下叶子影影绰绰。   烟盒不知哪时受潮,只剩一根能点着。宁嘉青深吸一口烟,烟雾缓缓从鼻腔滤出。   借着尼古丁的抚慰,脑中放幻灯片似地捋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最终定格在邮件里那封加密文件上,宁嘉青不自觉咬紧了嘴里的烟。   而这半截烟又不争气地灭了,再也点不燃。   嘴里痒,心更痒,他攥着烟包同火机一齐扔进了垃圾桶。   等要回去的时候,右后方草丛里传来窸窣声。他脚步一顿,余光瞥过去,尔后继续往前走,果然身后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宁嘉青正要回头,听见宋恩一声喊:“老板,小心身后——”   话音刚落,他只觉一个黑影倏然覆下,伴随着罂粟烟味。 第21章 尝到甜头   宋恩两分钟吃完一盘咖喱饭,胃里才有了点饱意。   他端着餐盘到自助区准备再盛一份时,看到靠玻璃窗的大巴车缓缓开走,露出挡着的一辆黑色商务车。   等看到车牌号时,宋恩眼神一暗,放下餐盘冲出了自助餐厅。   泰国国王的近身护卫,除了万里挑一的体格,还需有高度的警惕性和敏锐度。一星期前宋恩在政府大厦前见过这辆车,如今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只不过被大巴挡住视线,不知何时停在这里,这对于保镖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工作失误。   宋恩绕到服务区西边,瞧见抽完烟正往回走的宁嘉青。   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一个寸头黑人从身后的窜出来,手里拿着伸缩钢棍眼看着往他后颈砸下去。   宋恩大喊一声,掏出腰间的手枪,还未扳动保险锁。只听一身惨叫,宁嘉青将比他体型大上两圈的黑人摔了个过肩摔,反扣手臂黑色马丁靴踩在腰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宋恩愣在原地。   宁嘉青面不改色,随意道:“我练过空手道,拿过全国青年组第一。”   “……”   宋恩默默收了枪。   黑人是雇佣兵,嘴巴严得很,八成是官方派来尾随的。   宁嘉青是合法公民,没有拷打人的癖好,让宋恩拿麻绳捆了扔在了服务区厕所。   这一顿忙活完再上车启程,天已经黑透了。   公路上零丁几个灯光,映衬着天上寂寥的星星。吉普车敞着窗户,风灌进来,吹得人燥热。   宁嘉青胳膊肘支在窗边,抽着宋恩身上仅存的一支卷烟。廉价的烟草呛着喉咙,在黑夜长路不失一种慰藉。   浓烈的烟味,使宁嘉青回想起那个黑人扑向他时身上的罂粟味,以及臂膀上密密麻麻的红紫色针孔。   他问宋恩:“在这边是不是遍布‘毒虫’?”   宋恩沉沉地“嗯”了一声,“刚才那个黑人,多半是先染上毒瘾被迫做了雇佣兵。要知道在边境除了黄金以外,毒品是第二货币。”   “你也碰过?”   “没有。”宋恩突然皱紧眉,表情难掩厌恶,声音低沉:“我这辈子最恨这东西。”   宁嘉青侧头盯他片刻,没再说话。   约莫行驶五公里,宋恩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他示意宁嘉青看向右前方,“矗立着的那根巨大烟囱,周围那片地区都是废弃的工厂,在七年前彻底停工。”   公路两边植被茂密,唯独那里裸露数百公顷,取代森林的是钢筋水泥。   “这是……”   那封邮件里提到的工业园区名映入脑海,宋恩替他说出口:“玛伦普工业园,曾经边境政府耗资百亿美元建设的园区,如今成为最贵的荒地。”   宁江发来的加密邮件,其中有一则关于边境政府的报道,又或者说丑闻。   数年前边境政府以促进地区经济发展,建设友好国家关系为由,宣布启动“玛伦普计划”,将玛伦普森林改建为工业园区。当时一度遭到环境保护协会的抵制游行,也未能阻挡政府计划。   玛伦普工业园区的建设,工人百分之九十外聘来自尼日利亚。目的是增加就业机会,实行国家援助。   但园区仅仅建设四年,政府突然宣告无限期停工。给出的理由是雇佣工人无法完成作业任务,不仅旷工罢工,还对建筑设施实施破坏性行为,大型器械设备不能正常运转、维修困难。   在边境政府的发布会中,隐晦地提及是因外籍工人染上毒瘾的缘故。   当时社会一片哗然,猜疑在不断频发的社会新闻中渐渐消失,纷纷指责另一个人种群众,以肤色与贫穷为根源。矛盾不断激发,直到官方正式出面表态才渐渐平息。   最后成为一段蒙了灰尘的过往,那批工人消失在社会上,消失在大众的记忆里。   宋恩打着方向盘,缓缓道:“那批本来希望用双手改善家人生活的工人,成为贪污工程款的牺牲品,被陷害污蔑走上一条不归路。有的人死在贫民窟,有的走上社会边缘,还有的继续替凶手卖命……至于真相是什么,没有人会关心。”   工业园区已经驶过,宁嘉青收回视线,“所以刚才那个袭击我的黑人……”   宋恩“嗯”了一声,尔后沉默着没再说话。   宁嘉青关上车窗,隔绝掉呼啸的风声,车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问宋恩,“关于玛伦普,你怎么会这么清楚?甚至有些细节在这份加密文件里才有。”   宋恩知道宁嘉青是聪明人,他瞒不过也没想瞒着,坦言道:“那年闻先生来边境,担任他保镖的也是我。”   宁嘉青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虽说宁江是他父亲,宁远集团现任最大股东,但在他心里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什么聪明角色。   能有现在完全是靠集团百年来的底蕴,以及当年和闻氏联姻后闻珏的出手相助,掩盖了集团已经走下坡路的事实。   同样今天这份关于玛伦普工业园区的文件,能送到他手里的有且只有一个人。——闻珏。   现在整个事情已经清晰明了,当年闻珏没拿到海峡代理权,不是不能,而是他主动放弃了。   闻珏迈不过心里的坎,无法利用这些外来工人的不公与悲惨,作为与政府谈判的筹码。   而时至今日,选择权再次递到了宁嘉青的手上。   “闻珏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宁嘉青从后视镜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暹罗人,“面临选择时,‘舍’比‘取’更重要。这次我来边境的另一个目的,是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遗憾,当年闻珏对于谈判选择了‘舍’。Son,我问你,你觉得我赢得这次谈判的概率有多少?”   沉默片刻,宋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我能保护您安全的概率有多大,胜率就有多大。”   换而言之,百分之百。   宁嘉青笑了,“闻先生高风峻节,菩萨心肠。”   他转头看向宋恩,眼里的笑意很淡:“而我恰恰相反。寡廉鲜耻,不择手段,幸好不是什么好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宋恩,“假如刚才我被黑人成功袭击,你是会先担心一百万泰铢的酬劳无法交付,还是不能完成对闻珏的承诺怕对方失望?”   宋恩抿了下唇,用沉默代替回答。   宁嘉青收回视线看向窗外,语气慵懒:“放心吧,长这么大连甜头都没尝到,我不会这么快让自己死的。”   眼前倏地闪过近在咫尺的脸,唇上温热的触觉似乎还存在。   宁嘉青想到了那个挣扎的吻,不禁喃喃自语:“倒也算尝到了一点。” 第22章 已读不回   十二月,长夏无冬的新加坡依旧炎热。   天气热抵不住政治热,上月底刚结束的大会依旧是各家媒体的焦点。   聚集在国会大厦门口的各路记者媒体,看到门口出来的人时立马蜂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   体制里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大臣,比新总统更饱受关注。   宁甯一身白色西装,利落黑发,从容自若。面对上百个闪光灯眼睛不眨一下,游刃有余地回答媒体的问题。   作为政坛首秀,一般都会和官方媒体通好稿用做宣传。但也不乏民间媒体为博流量,问一些与私生活挂钩的刁钻问题。   几家臭名昭著的“牛皮癣”媒体,扛着长枪短炮挤到宁甯面前。   “您作为第一位女性大臣,竞选口号是为女性谋公平福利,请问是怎样看待您父亲出轨外遇并有私生子这一行为?”   “大臣您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宁远集团的总经理,上周拿下克拉地峡通行代理权的新闻震惊业内,这对集团来说无异于是跨里程碑的概念,请问这其中有没有您的帮助呢?”   “弟弟有望成为宁远集团新任董事,成为最大股份持有者,请问大臣您对此有所不满吗?”   “……”   保镖将媒体人拦出一段距离,宁甯对这些问题置若罔闻,踩着台阶往下走。   “听说您毕业于斯坦福商学院,却因为是女性在家族集团没有分得任何经营权……出生于轻视女性的家庭,您提倡的改革口号真的有可信度吗——”   宁甯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提问这个问题的人。   见状,四面八方的摄像头纷纷对准她,企图捕捉到这位女性官员的不堪与恼怒。   而宁甯始终带着微笑,她对着镜头,面容漂亮而不失庄重威严:“我将会大力改变女性贫困现状,请各界拭目以待。”   斩钉截铁且不留余地的回答,实在不像官员推诿扯皮的普遍作风,以至于让在场的记者都愣了下。   宁甯没再回答任何问题,走到车旁时,自动门缓缓打开。   闻珏坐在后车座上,递给她一束花,“辛苦了。”   宁甯微笑着接过,弯腰坐进了车里。   霎时间一片惊呼,现场响起此起彼伏的“咔嚓”声。   平稳行驶的车内,宁甯冷着唇角,与方才莞尔而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睁眼时瞥到旁边座位上的花束,十余枝白与粉的百合花裹在棕色雪梨纸中。   “做戏而已,你准备的还挺充分。”   “正好花开了,以前别墅邻居家教授给的种子。这是长出来的第一茬花,没想到能开得这么好。”   宁甯向来对他的无聊喜好不感兴趣,也不记得教授什么模样,她这次让司机载闻珏过来有两个目的。   一是大会后利用媒体力破离婚谣言以维持新任大臣形象,二是一同去订做月底出席宁远集团百周年庆的礼服和西装。   两周前,宁嘉青代表宁远集团拿到泰缅边境的海峡代理权,轰动一时,连续一周刊登各大媒体头版。   集团股票更是节节高升,宁江高兴得天天印堂比股票都红。为了赶热度给宝贝儿子庆功,提前了年会定好的庆典时间。就像那帮记者所说,宁嘉青新任集团董事已是必然。   后视镜里闻珏那张温和平静的脸,认识十余年,结婚八年。除了花草书本,可没见过他特别在意什么。   宁甯语气古怪,“你和我弟弟,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嗯?”   对于前夫的装傻充愣,她冷笑:“他这次能拿下代理权,别说你没帮忙。”   闻珏笑而不语。   量体型尺寸,选款式布料,加上闻珏身体不方便,一套流程下来天已经黑了。   许久不出门,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闻珏忍着困意,坚持把几盆结了花骨朵的蓝月季用枝条捆好。   正摆弄着,门铃响了几声。长期照顾他的护工老家有事请假了,这个点不应有人来。他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果然见到陆炡,毫不犹豫地关门。   陆炡眼疾手快挡住门,挺拔的身躯顺着门缝挤进来,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来给你做晚餐。”   “我吃过了。”   “那就做宵夜。”   “……”   闻珏不再理他,转着轮椅回到阳台。   几次登门的陆炡也不讨人嫌,熟络地进到开放厨房,系好围裙处理带来的牛排,顺便煮上热红酒。   闻珏背对他继续捆着架子上的蓝月季,淡淡地说:“日理万机的检察长,闲得跑来给我做饭,你下属知道吗?”   “护工这几天也不在,怕没人照顾你。”陆炡洗着新鲜的莴笋,将香菇划上十字,“你老婆现在可是红人,有空像我一样想着你,给你做饭吗?”   “以前都是我做,她不用进厨房。”   突然增大的水流声,表示某人的不满。   捆完最后一盆花,兜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   闻珏摘下手套,翻开手机盖,看到是宋恩发来的短信。   说当地官员一一接见了宁嘉青,现在正在官员家里用餐,并且附了一张照片。   看起来不是很正式的露天水果宴,桌上的人神态都很放松。宁嘉青坐在长桌中间,听着对面的人讲话。   两个多月未见,宁嘉青虽不见黑,倒瘦削不少,看样子是没少辛苦。   宋恩刚放下手机,准备喝口啤酒,就听见坐在左边的宁嘉青问:“给谁发的照片?”   还没等他说话,对方说:“闻珏?”   不想承认也不行了,宋恩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正想解释些什么,见他继续和其他人聊天了,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   宋恩松了口气,端起啤酒还没送到嘴边,宁嘉青问他:“回的什么?”   他愣了下,放下易拉罐,“没回。”   宁嘉青又转过头和官员闲聊,没再理他。   宋恩挠了挠头,刚端起酒,他又问:“还没回?”   “……没。”   宁嘉青又回过头去了。   还没尝到酒味,再次听到他说:“这里信号不稳,你确定你发出去了?”   宋恩认命地放下啤酒,如实说:“已读不回。”   “……”   话没说多久,桌上宁嘉青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闻珏”两个字。   宋恩认得这两个汉字,心想备注直呼大名,看来他们关系不合确实如闻先生所言。   铃声响了十多秒,宋恩出声提醒,“老板,是您的电话。”   宁嘉青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的意思。   直到响铃最后一秒,他才按了接听键,“有什——”   话还未说完,听筒传来背景音:“黄油放在哪里?”   宁嘉青一怔,电话已经挂断,后槽牙不自觉咬紧。   刚才那个声音,分明是陆炡。   大概有事在忙,宁嘉青没能接电话。闻珏合上手机,去厨房给陆炡拿了黄油。   黄油融化在锅底,陆炡煎上醒好的肉,一瞬间奶香四溢。   “刚才给谁打电话呢,对方接都不接。”   闻珏没说,看向旁边炉子上煮着的红酒,问他:“这些柠檬都放进去?”   陆炡将他推出厨房,原话返还:“我在,你不用进厨房。”   说吃过晚餐是骗人的,闻珏这会缓过劲儿来觉出饿来了。加上陆炡从大学时期厨艺就好,现在更是有模有样。   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只剩下装饰用的迷迭香。对此陆炡很满意,收拾了餐具去厨房洗。   弄好卫生,时间刚过九点,到客厅时闻珏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抽出闻珏手中的书放在茶几上,拿过一旁叠着的薄毯盖上。   大概刚才喝了红酒,闻珏颧骨处的皮肤是红的。微微启着唇,呼吸平稳。   陆炡眼神变得温柔,拇指指腹抚过他的眼尾。闻珏结婚后,他们几乎没了来往,自从他车祸出事后才慢慢有了联系,而现在似乎回到了他们在美国读书那些年。   身为闻家长子,周围人寄予厚望。闻珏即使头脑聪明,也比任何人都刻苦。他经常因查阅文献太晚趴睡在桌上,那时陆炡也像现在无数次替他盖上毛毯。   在美国那些年,陆炡见过他所有的样子,不管好的坏的,每一面都令自己着迷。   可说来也怪,闻珏能轻而易举看透一个人,却唯独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但陆炡不在乎,过去的终将过去,人死不能复生,而他一直在。   他眼神深了些,摘下眼镜。左膝盖跪在沙发边上,一手撑着扶手俯下身。还没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便被一手按住了胸口。   闻珏刚睡醒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语气有些无奈:“怎么你们都……”   陆炡眯起狭长的眼睛,“我们?”   “没什么。”他坐起身,伸手捏着鼻根,“你该回去了。”   “把话说清楚,除了我谁还对你这么做过?”   话音刚落,桌上的翻盖手机震动起来。狭小的外显屏上,显示着“嘉青”两个字。   陆炡看了眼闻珏,径自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低声说:“他睡了。”   没等对方说话,便挂了电话,顺便关机扔在桌上。   他单手戴上眼镜,盯着闻珏:“别告诉我是小舅子觊觎自己姐夫,你不解释一下?”   闻珏深叹口气,头疼不已:“有空在这编造违背伦理道德的桃色新闻,不如回去多平几个冤假错案,陆大检察长。”   【作者有话说】   宁嘉青:我请问呢 第23章 他是心疼你   签约海峡协议后,在边境等了半个多月,终于通过最高文件,来年一月宁远集团的通行代理权正式生效。   将近三个月的谈判圆满结束,十二月底宁嘉青启程回新加坡。   下午六点钟登船前往机场,这是宋恩护送宁嘉青的最后一段行程。   四星游轮在码头启航,驶入克拉运河。傍晚的运河寂静无声,裹着海水腥味的潮气缓缓流动。   晚饭过后宁嘉青在舱房冲了个澡,准备到甲板上抽支烟,看到宋恩也在。   宁嘉青没拿打火机,向宋恩借了个火。   “在想什么?”   “大约明早八点靠岸,估算这段时间和距离的安全性。”   宁嘉青背靠栏杆,他提议宋恩要不要跟自己回新加坡工作。薪酬比现在只多不少。   宋恩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没有离开家乡的打算。”   宁嘉青也不强求,“可以把你弟弟的信息提供给我,我会试着帮忙找找人。”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了。”宋恩顿了顿,告诉他:“四年前他已经因病逝世了。”   “……抱歉。”   双方沉默片刻,宁嘉青突然问宋恩:“在你心里,闻珏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你倒是不得罪人。”   他伸手敲了敲烟灰,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用来形容闻珏再贴切不过。面对下半辈子瘫痪在轮椅上的现实,都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抑郁过一天。”   掉落的赤红烟灰瞬间湮灭,被风吹进深色的海水里。   “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不闻不问,不在乎不嫉妒,完美得像个假人,这样的人你不会觉得太过无趣?”   宋恩听得很认真,他摇了下头,“不是。”   “不是什么?”   “闻先生在我心里不是你说的这样……至少他会嫉妒。”宋恩顿了顿,说:“嫉妒他的弟弟。”   宋恩想起那年闻珏带着他的弟弟闻璟行来到训练营,趁着全员休息特意找到自己。   说他弟弟正处于叛逆期,脾气差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只要顺着毛捋会比任何人听话。   自己也按照闻珏的意思,时不时夸赞闻璟行,果然这孩子每天都是第一个到营地,训练比成年人都要积极。   那晚结束训练,等闻璟行睡下后,闻珏邀请他去集市上吃烧烤。   宋恩本来是个很闷的人,喝了点酒加上同为哥哥的缘故,不禁多嘴几句:“平时对这个弟弟,是不是挺操心的?”   闻珏却笑着摇头,几杯啤酒让他的脸有些红。   他看向远处,“其实我很羡慕他,或者说有一点嫉妒。”   各方面都优异高出弟弟一截的闻珏,宋恩不理解他嫉妒什么。   只听他说:“羡慕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闻珏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嫉妒妈妈更爱他,明明知道生下弟弟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会失去我。”   翌日下午,宁嘉青到达机场。   一一告别前来送机的当地官员后,他朝宋恩伸出手,对过去三个月表示感谢。   宋恩回握住,“这是我的职责。”   借最后的时间,宁嘉青问他:“拿着那些黑人悲惨的经历作为筹码和政府谈判交易,与五年前的闻珏作出了相反的决定,是不是觉得我挺无耻的。”   宋恩没说话,见对方注视着自己,不会说谎的老实人被迫点了下头,“有一点。”   对于他的回答,宁嘉青没有丝毫怒意,似笑非笑:“你还记得我们从港口下船时,那里停靠着几艘货船?”   “五艘。”   “海峡开通航道建成,原本要通过马六甲海峡的船只航程保守估计减少一千公里,将会对东亚等国的商业贸易造成重要影响。到时候来来往往运输货物的船,不会只有这寥寥几艘……你知道航道开通能带来多大的规模效益吗?”   宋恩老实地摇头,“我不太懂这些。”   “经济繁荣会带来就业,带来稳定和平,带来普世追寻的幸福。”宁嘉青侧头看他,“改变秩序靠的不是泛滥无用的同情心,而是钱和权。既然闻珏无法下定决心,那么这个坏人由我来当。”   宋恩对这些话依旧似懂非懂,但他从这个年轻人眼里看到主宰秩序的野心。   出于安全考虑,宁嘉青回新加坡的具体航班并未告诉别人。   因此突然接到儿子电话的宁江又惊又喜,让他晚上回老宅,一家人吃顿饭。   说到“一家人”,宁江叹口气:“虽然你姐他们俩离婚了,小闻这些年对宁家的帮助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次代理权能拿到也多亏有他……咱们先不要管以后,和你闻哥的关系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明白。”宁嘉青抬手看了眼表,思忖两秒,说:“正好我开车去接。”   “他没在疗养村,今天下午和你姐去试定做的衣服了……”   宁嘉青到高定工作室的门店时,几个店员赶忙迎接,“宁先生,您也是来订做周年庆要穿的礼服吗?”   他“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件西装:“我试试这件。”店长去二楼给他找样衣,让他稍作等候。   店员端来红茶,笑着说:“真是太巧了,宁女士和闻先生今天也过来试衣服来着。”   “谢谢。”宁嘉青接过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小口,随意问:“他们走了?”   “宁女士一个小时前走了,闻先生的西裤穿着有点不合适,师傅刚给修了修,现在应该在二楼的试衣间……”   定制的西装上身多少会有些误差,加上闻珏身体方面的原因,西裤的胯部稍微有紧,坐在轮椅上时导致右裤腿短了半公分。   出于方便考虑,专员裁缝师傅现场修改,大约要等两个小时左右。因为政府有事要办,宁甯没时间等便先离开了。   裤子修好后,闻珏去试衣间更换。考虑自己行动不便,店长派一位男店员在试衣间外等候,如有需要就喊他进去。   穿衣这种私人小事,闻珏是不想麻烦别人的。可西裤不比穿脱容易的休闲裤,没有任何弹性的紧密布料,靠一只手撑着轮椅,另只手根本提不上去。   来来回回试了几次,额头都冒了层细汗,而裤子像是被胶水粘在大腿上纹丝不动。   闻珏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束手无策,无奈请门外的店员帮忙。   几秒钟后,试衣间的门开了。   闻珏正低头整理着裤面,以防褶皱,略带歉意地说:“我太太不在,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对方并未说话,一只窄长的手伸过来将他的手移开,紧接着扶住他的腰。   手背上的疤痕,熟悉的剃须水味,闻珏握住了他的手腕。   抬头,果然看到了宁嘉青。   宁嘉青衣冠楚楚,黑发利落。得体的外表掩不住眼里的红血丝,瘦削的眼窝更深了些。   四目相视之时,空气似乎凝固住。   宁嘉青率先开口,“不是要试衣服?”   他垂眼,右手再次握住闻珏的腰向上托,另只手将西裤提到腰际处。随后单腿蹲下身子,两只手将他裆前的扣子系好,顺便整理了一下裤腿。   宁嘉青仰头看他,“合身吗?”   等闻珏点头,才站起身问他:“三个月没见面,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瘦了。”   宁嘉青皱起眉,低头去看他的裤子,“不是说合身吗,哪儿瘦?腰,还是裤腿?”   “我是说,你瘦了。”   闻言,宁嘉青一怔。   气氛突然微妙,他伸手松了下领口,略不自在地说:“爸让我来接你,晚上一起过去吃饭。”   闻珏应声,“麻烦等我一会,我换下衣服。”   宁嘉青本想弯腰帮他,对方已经解开扣子褪到了膝盖处。   不用麻烦他正好也省了事,他看了闻珏一眼转身出了门。   从试衣间出来,宁嘉青没立即走,定定地看着胡桃色的木门。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没有衣服遮挡的闻珏的双腿。   ——瘦弱萎缩的,布满疤痕的,变形扭曲的双腿。   宁嘉青第一次切实感受到,灾祸碾过闻珏的肉体留下的痕迹。   在一楼大厅等候时,宁嘉青处理着手机上的消息。   小群里韦京年说晚上聚一聚,好好庆祝集团拿下代理权。   宁嘉青回复说明晚,今晚得回家吃饭。看着池州和余泽不断刷屏“庆祝”“撒花”的表情包,他咬着食指指节,随后发到:你们说闻珏。   池州对“闻珏”两个字很警觉,几乎秒回:他又怎么了?!   宁嘉青想了想,发送:一见面说我瘦了,什么意思?   群里安静两秒。   只见池州刷了几个菜刀流血的表情包,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宁哥他准是骂你呢,说你长得像细狗!他妈的气死我了!   韦京年:……余泽:……韦京年:闻哥应该是关心你,心疼了。   余泽:俺也一样.jpg池州丢了几个地雷:不是我说你们两个搞笑呢!他能有这么好心,你们信我还是信秦始皇?!   刚说完,只见宁嘉青回复韦京年:嗯。   紧接着给韦京年和余泽一人发了一万块钱红包。   池州:……   【作者有话说】   池州:我请问呢 第24章 爱与执念   宁嘉青推着闻珏走下门店前的缓坡,停在路边的车前。   高底盘的奔驰越野换成了AMG,记忆里那辆奔驰宁嘉青开了许多年,是用人生的第一桶金置办的。   车门打开,店员过来想帮忙搀扶。他说了句不用,兀自将闻珏抱入车内。新车底盘变低,省了不少力气,他娴熟地叠好轮椅放在一侧。   车内提前开了空调,一瞬间寒气逼人。宁嘉青脱下薄外套盖在闻珏的腿上,才关上后车门坐到驾驶位。   深灰色轿跑车远去,几个店员窃窃私语。   传言刚上台的大臣和残疾丈夫的恩爱是作秀,现在看来净是谣言。家人如此和睦,夫妻之间的关系能坏到哪去?   赶上下班高峰期,路况较差。宁嘉青选择了一条相对不那么堵,但距离稍远的路线。   车内放着舒缓的古典钢琴曲,闻珏与他闲聊着这几个月在边境地区的生活。围绕着吃穿住行、生活习惯,一概不提正经事。   宁嘉青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闻珏,主动提及:“Son的工作完成得不错,这一路如果没他,我应该已经被丢进沼泽喂鳄鱼了。”   闻珏轻笑,眼尾蔓延出细小的纹路,“抱歉没提前和你说。”   “比起过程,我向来注重结果。不管是宋恩,还是那份玛伦普工业园的调查文件。”宁嘉青缓缓道,“知道我启程那一刻,你就已经着手将文件准备好了,不然短时间内拿不到这样详细的资料。”   闻珏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份资料放在我这里只是一沓废纸,不如交给能发挥最大用处的人。”   “忘了说,嘉青,恭喜你。”   “恭喜?”宁嘉青眼里没半点悦色,语气带着嘲意:“恭喜我什么?”   本以为会在他嘴里听到无数次听过的官方客套话,可闻珏却说:“平安回来。”   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借后视镜看向闻珏。对方闲适地靠着椅背,侧头看着车窗外。   橘红色的太阳光斜照进来,给侧脸轮廓绘上一圈光晕,衬得这个人有些不真实。   宁嘉青喉头滚动了一下,挑眉问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闻珏似乎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尔后解释道:“那晚没能接到你电话,我不是故意的。”   他略过俗不可耐的晚间八点档狗血桥段,“护工请假了几日,陆炡过来给我做了顿饭。白天太累我睡着了,他替我接了电话。”   宁嘉青没说话。   安静沉默的气氛,这让闻珏有些犯难。毕竟先前承诺过对方,为了避嫌这段时间不与检察署有牵扯。   心里实在有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没留他过夜。”   话音落,只听宁嘉青一声短促的笑,尾音上挑:“谁问你了?”   他口吻满不在乎,仿佛从未在意过这件事。   驶过国会大厦前立交桥,下桥时前面的路被停着的几辆警车封住了,所有车辆等待排队检查。   到他们时,警察先看了看车里人,随后让宁嘉青出示证件。   钱夹在盖着闻珏双腿的西装外套里,闻珏从内兜掏出来,打开时微微愣了下,随后将证件递给车外的警察。   检查结束,汽车放行。路又变得拥堵,响起此起彼伏的车鸣声。   因为往前的三条岔口被交警封得只有一条,临时信号灯的时间特别长,红灯以分钟为单位倒计时。   宁嘉青心情却似乎不错,借着堵车换了首悠扬的萨克斯爵士乐。   在乐曲高潮来临时,宁嘉青问闻珏:“还记得当初你第一次来我家,在我房间抽出那片积木时,告诉我有时选择舍,比取更重要……我用这三个月的时间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我来回答你。”   闻珏脑海里闪过刚才打开宁嘉青钱夹时的画面,透明封膜后面塞着剪裁不整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自己在泰国时的旧照。   面对宁嘉青的这段话,他并未追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说:“穿衣这件事,只是我截瘫带来所有不便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毫无预料的话,宁嘉青蓦地一怔。   闻珏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其实一开始我没办法适应从正常人到残疾人的转变……尿液弄脏裤子,排泄物沾到床单都是常事,小事。更别说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那半年,难以忽视的尿路感染,大腿内侧污秽感染生出褥疮,流出恶臭的脓水半个月才结出痂。”   “然而当今社会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荧幕戏剧。对待像我这样无法自主生活的人时往往用一笔带过的手法,展现人眼前的是正面得体的形象。生理上的羞愧,不堪和绝望,却鲜少有人提起。”   宁嘉青欲言又止。   诚然如他所说,那场车祸以后,宁嘉青从未触及过他生活的另一面。   能熟练地使用轮椅,正常日常起居,甚至有余力照顾花花草草。除了愈合的手术刀口和布满伤疤的双腿,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好像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正常人。   “我还算幸运,伤势并未太重,脊髓损伤只影响了双腿活动,腰部还能有感觉。并且也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保证生活的品质。”闻珏抬眼,与后视镜里的宁嘉青对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状况无法预测。可能再过个十年八年,损伤恶化,逐步感觉丧失、肌肉萎缩和大小便失禁等等,都会一一发生在我身上。”   红灯变绿,车流缓缓流动。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刺耳的声音迫使宁嘉青回过神。   他紧绷着下颚,左手用力地挂挡启动车子,话有些苍白:“不会的。”   闻珏摇头,“相反这是医学上的大概率事件。”   沉默片刻,他喊了声宁嘉青的名字。   “你对我的感情,就像那枚榉木。各种巧合赋予它特殊意义,使你被迫产生虚假依赖。忽略了它的本质是被召回的残次品,也忽略了同它一样的我。”   “仅仅是一位残障人士。”   几个字说得很轻,却重重敲在宁嘉青的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痒得发疼,直钻咽喉,疼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接到宁嘉青电话时,韦京年刚刚结束跨国视频会议。对方CEO在南半球,不得不在凌晨工作。   “嘉青?”   低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睡了吗?”   “没,刚结束工作。”   “公主睡了吗?”   韦京年转头,看向沙发上睡得摊成一张饼的胖浣熊。是他养了四年的宠物,解救于动物倒卖集市,名字叫“公主”。特别喜欢宁嘉青,每次见他都要往身上钻。   “怎么了?”   “想跟你喝点。”   韦京年关上电脑,起身:“好,你在哪儿?”   “你家。”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铃声。   韦京年无奈地抿了下唇,走到沙发前将公主拍醒,“醒醒,来活了。”   虽说喝酒,可宁嘉青明显是喝了酒来的,通过红透的耳根和脖子推测喝了还不少。   他一进屋,浣熊竖着耳朵踮踮跑过来。等韦京年端来茶水,已经趴到对方怀里去了。   宁嘉青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里抱着熟睡的公主,一下一下捋着他的油光锃亮的皮毛,问韦京年:“这玩意儿做围脖暖和吗?”   韦京年赶紧伸手捂住公主的两只小灰耳朵,“她还小,别说这么残忍的话。”   宁嘉青耸了耸肩,看到茶几上的热茶,“酒呢?”   “你刚从边境回来瘦了不少,为了身体平时能不喝就不喝,以后酒场少不了。”韦京年递给他茶杯,问:“今晚你说回家吃饭,闻哥也去了?”   宁嘉青淡淡地“嗯”了一声,垂眼沉默着。   看他这幅模样,韦京年能猜得到八九不离十和闻珏有关,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太多次。最严重的一次,他陪宁嘉青在医院做了两次手术,输了半个月的点滴。   被调去胡志明那几年,是宁嘉青被宁家认回这些年里,他最难熬的日子。   那年被陆炡从黄祺的别墅带走,明明检查结果为阴性,血液中没有任何毒品成分,却被宁家的人拿来大做文章。手中的项目拱手送人,被宁江革了所有的职。   其实宁江也是为了保护他,毕竟私生子的身份饱受宁家人诟病,后来宁嘉青也靠实力重回新加坡,背后议论的声音渐消。时至今日拿下代理权,再也没人敢说半个不是。   那时怕宁嘉青压力太大,韦京年时不时飞到越南去陪他,又偶然因为余泽的乐队知晓了闻珏的另一面。后来用将近一年的时间,调查闻珏的生活过往,揭开了对方掩藏在完美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他本以为宁嘉青会彻底认清这个人、丢掉那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却没想越陷越深。   对于闻珏,韦京年不做评价。这些年他能做的,只有劝宁嘉青放下。   时至今日,也依然如此。   韦京年犹豫片刻,开口:“嘉青,你有时应该分清爱与执念。”   闻言,宁嘉青嗤笑一声,反问韦京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韦京年一时无言。   “我来告诉你。”宁嘉青眼底发红,眼神难抑,低声说:“爱就是他今天从我车上离开的时候,每个后视镜我都要看他一遍。” 第25章 吻痕   酒终是没喝成,韦京年揽着宁嘉青的肩膀出门,嘱咐司机到家给他来个电话。   送走他后韦京年回去继续工作,处理完手头的文件才抱着浣熊上楼睡觉。   刚躺下没多久,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韦京年摘下眼罩,看到手机屏幕时一怔,从床上坐了起来。   片刻后,给宁嘉青打了个电话。大概对方已经休息,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想到此事较为重要,韦京年决定择日当面说比较稳妥。   宁嘉青本没喝多少酒,回到家时酒劲散尽,睡意也全无。   他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眼前高大的棕榈树在夜空中影影绰绰。   树干笔直通长,直指夜空。圆形叶片如马之鬃鬣,野蛮地遮挡月亮。等恣意的风吹开树叶,才看出原来是圆月,而不是弦月。   宁嘉青盯着那月亮,渐渐重影,耳边不断重复着闻珏今日在车里的话。   以前他最不喜欢闻珏说教,也最厌烦他说教。   因为冗长,无趣,漂亮的话和他完美的形象一样惹人厌。   又因为人最不爱听实话。   车祸后闻珏在手术台上躺了十几个小时捡回一条命,从正常人变成以轮椅为生的残疾人这四年。   他像闻珏身边所有人一样,替他难过,为他心疼。可也像所有人一样,从未亲手抚摸过一次死神留下的伤疤。   家政阿姨迷迷糊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声音在响。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一声撞击伴随着瓷器破裂的巨大声音,赶忙穿拖鞋下床。   以为家里遭了贼,阿姨抄起竖在墙边的棒球棒,循着声源走到了阳台。   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声响。   她摸着兜里的手机做好报警准备,等看到里面的场景时,一时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只见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她认出是放在楼梯间仓库的备用轮椅,闻珏搬走时并没有带走。   愣神间以为是闻先生回来了,可当那人转过来时,轮椅上的人却是宁嘉青。   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双手拨动着两侧的轮子。能向前后退,却难以转弯。   尝试多次才勉强笨拙的转向右后方,随后抓起地上的空水壶,转身浇着连土都没有的空花盆。   靠墙的架子下,琥珀色的花瓶破碎一地,几支假花散在地上。   她记得这花瓶位置原本不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搬到架子上被失手打碎的。   家政阿姨回过神,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他:“……少爷,不睡觉这是在干什么呢?”   被人撞见的宁嘉青稍有尴尬,尔后垂眼盯着手里的洒水壶。   他低声说:“就是想看一看他的生活。”   沉默须臾,语气无力,带着心疼:“原来是这样不容易。”   宁远集团的百周年庆,最终时间确定在平安夜,地点为紫荆酒店。   宁江提前一周包下三层酒店,环节策划设计、宴会酒水用品等等都亲自把关。忙前忙后数天,由于太过操劳犯了高血压被医生要求居家休息。   集团交到宁嘉青手里,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宁江索性顺势让小儿子停掉手中的工作,把庆典的事全权交给了他。   周年庆的前一天,宁嘉青到紫荆酒店做最后检查。   韦京年因为工作行程与庆典相撞,明天一早要飞北美,所以提前一天过来看看。   他一进一楼大厅,便看见宁嘉青站在用古典木雕搭建的迎宾台前,低头听员工汇报工作。   酒店门外布置好的场地摆着桌椅,两人坐下后服务员端来龙井茶和中式点心。   韦京年简单地问了问周年庆的宾客情况,随后说:“我临走前过来一趟,是有事得当面和你说。”   突然宁嘉青像是注意到什么,说:“稍等。”   起身走向门口,恰好酒店大堂经理出来检查设施。   见他过来,经理恭恭敬敬道:“宁总,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们酒店没有设计缓坡?”   经理一愣,回头看向旋转门前的台阶,两侧都没有缓坡平面,连忙解释:“酒店负一楼装有专门的货梯,不需要从正门运送货物。”   “你们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建筑设计不考虑残疾人需求?倘若宾客有需借助轮椅的残疾人,该如何进入酒店大厅,难不成也要搭载货梯?”   经理被问得哑口无言,急忙道歉是他们考虑不周,这就联系人解决问题。   宁嘉青回到座位上,明显还带着不悦,“说什么现代化城市,方便残障人士出行的设施都没做到位。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许多盲道都被占着……一年交那么多税不知道用来干什么了。”   认识这么多年,韦京年还是第一次见宁嘉青话密得“喋喋不休”。   他弯起唇角,看破不说破,提起紫砂壶斟满茶递给他。   宁嘉青接过喝了一口,问他要说什么事。   韦京年打开手机给他看,“想让你看下这个。”   是一张手机拍摄的搜查文件,公章批准时间为三天前。   被捕人:黄祺。   “一星期前黄祺出院,隔天便被检察署传唤,而且是检察长亲自审讯……不知道陆炡用了什么理由,把还处于治疗期的黄祺扣在了拘留所,连换药的医生都很难进去。”   “陆炡?”   韦京年点了下头。   “后来黄家买通关系,趁着半夜把人接了出去。听说第二天陆炡在检察署发了很大的火,命令属下搜查黄祺去向。其实那份对黄祺的搜查文件动机并不充分,陆炡有点动用‘私刑’的意思,惹得上面也不高兴了,要求他立即撤回搜查行动。”   宁嘉青盯着这份文件,注意到搜查区域为检察署、国会大厦以及黄祺所居住别墅区域的所有交通道路。   想起几天前闻珏在他车上,路过国会大厦前被警察拦下。明明最近没听说有社会案件,原来是陆炡下令的秘密搜查。   “黄祺现在会在哪里?”   “不好说,而且还有一件事。”韦京年抬眼看他,“你在边境的这段时间,闻哥的民政档案信息被调取过权限,是内部系统所为。”   换而言之,他低声说:“他们离婚的事,有人知道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宁远集团百周年庆如期举行。   宁江以身体欠佳为由,接见几位重要宾客之后便会酒店房间休息,剩下的事情全权交给宁嘉青。   宁嘉青上身酒红色西装,里面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衫,胸前的宝格丽蛇形钻石胸针奢华璀璨。   他皮肤冷白,身型阔落,站在那里便是人群的焦点。   昔日出身卑微的私生子,隐忍数年,步步为营,摇身一变成了集团的接班人。   这种逆袭剧本大众喜闻乐见,嫉妒又爱看。不管从前瞧不瞧得上,这会儿都主动上前热络,甚至领着自家女儿凑个眼缘。   晚上七点钟人陆陆续续到场,门口迎宾处贺礼堆叠如山,最气派的当属韦京年让人送来的水墨画真迹。连着保险展柜往那一摆,别人不管多贵重的礼都黯然失色。   特别是池州气到不行,把和余泽带来的礼物递给记账先生,小声骂骂咧咧:“死暴发户显摆什么,没来还能这么气人……”   等宁嘉青和眼前的重要客户谈完,池州和余泽才过去找他。   池州笑得一脸灿烂,满眼崇拜:“哥你今天可真帅。”   宁嘉青拍了下池州的肩膀,“我这暂时走不开,过会儿去找你们。”   “不用管我们,你先忙。”   他刚要走,余泽叫住他,伸手指了指门外,“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闻哥正从车上下来。”   看着宁嘉青越过人群往外走的背影,池州没忍住照着余泽的后脑勺一巴掌:“叫你多嘴!”   余泽有点懵:“怎么了?”   “光他自己来了有什么用,宁甯姐还没来,这不是让宁哥白跑一趟?”   余泽更懵了,“这和宁姐有什么关系?”   池州恨铁不成钢地长叹口气,“你和姓韦的不愧是朋友。”   撂下余泽一边往里走一边念叨着:“这一个个没眼力见的,宁哥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在一路问候中宁嘉青点着头快步走向门口,正巧看见工作人员推着闻珏从楼梯左侧临时搭建的缓坡上来。   轮椅上的男人身着香槟色西装,头发用发胶向后固定。没了额前头发的遮挡,眉骨愈发立体。   抬头见到宁嘉青时,闻珏眼里带了笑意,叫他:“嘉青。”   插在西裤侧兜里的右手微微蜷曲,宁嘉青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等走近了,闻珏对他说:“宁甯外出参会,因天气原因飞机延误了,得晚点时间过来。”   他点头,想伸手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轮椅时。台阶下迎来几位来自瑞士的贵客,对方的科技公司未来五年将与集团合作。   等宁嘉青接待完,回过头时已没了闻珏的身影。   晚上八点钟,庆典准时开始。   先由宁江上台开场,讲述过去宁远集团一路走过来的历程,顺势把话题转到宁嘉青身上,重点讲了他对集团的贡献。   尤其是签署震惊政商两界的海峡协议,对于宁远集团是一次跨里程碑的意义。   宁江透露宁远集团第一个一百年后,将会重新划分股权,宁嘉青将会接他的班成为新任董事长。   在潮涌般的掌声中,宁嘉青走上迎宾台。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用了十八年。   面前灯光璀璨,而他宠辱不惊,平稳的语气缓缓讲述集团各类项目推进和未来展望。   迎宾台高度设计合理,台下的人一览无余。即使有意去看坐在右边第一个圆桌中央的闻珏,也不会有人察觉。   看着微笑望向自己的闻珏,恍惚间回到了高中刚毕业的那个夏天。   二十六岁的闻珏也站在这里,一身笔挺西装,气宇轩昂,意气风发,向所有人宣布闻氏和宁远集团的深度合作。   十九岁的自己则坐在闻珏此时的位置,灰头土脸地仰望聚光灯下的闻珏。   那时自己在想什么?祝福或嫉妒,想成为亦或超越他……宁嘉青几乎回忆不起来。   而现在等真正站在这里,任意俯视依靠轮椅为生、淡然得像乔戈里峰千年不化的积雪的闻珏时。   他只觉得心痛。   这一环节结束,女主持人上台衔接流程。   宁嘉青注意到闻珏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紧接着低下头用手背轻轻揉。   右侧有场控打开了补光灯,举起打光板时正好反射到闻珏脸上。   下一位集团高层上台讲话时,宁嘉青从迎宾台侧面下台阶径直走向闻珏。   在众人注视中,他握住轮椅的扶手,将闻珏推到了左侧靠墙的位置。这个桌因为距离迎宾台较远,寥寥坐了来晚没位置的几个人。   虽位置边缘,但头顶没有直吹的中央空调,灯光柔和,远离音响设备,比其他座位舒适得多。   这一幕在其他人眼里可就变了味,不禁唏嘘。看来这是上位之后,连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了,直接把人弄到犄角旮旯去了。   再怎么说闻珏从前在商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谁能想到会因一场车祸成了累赘。   本来以前受过闻珏恩惠的一些企业老板,想借这机会和他叙叙旧。这一看宁嘉青的态度,也没人敢上前凑了。   用晚宴时,桌上杯觥交错,由衷祝贺宁远集团拿下海峡代理权,在百年历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面对恭维,宁嘉青神色淡然,举杯象征性地抿了口红酒。   一位岁数相当的年轻总裁,和宁嘉青身世颇像,不禁感慨:“一晃这么多年了……宁哥也算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   闻言,宁嘉青侧头看向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男人,酒精蔓延到舌根时竟带了点苦味。   他收回视线,低声自语:“有一样,还没有拿到。”   宴会接近尾声,宁甯姗姗来迟。大概下飞机后便赶了过来,身上的制服都来得及换。   和她打了个照面后,宁嘉青按照宁江的安排,陪同远道而来的瑞士客户逛一逛。对方第一次来新加坡,想去著名景点鱼尾狮公园看看夜景。   今晚有风,并不闷热。   客户团队在标志建筑前拍照,宁嘉青到填海边的台阶上吹风解酒。   此时池州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焦急道:“宁哥出事了,黄祺那傻逼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冲着宁甯姐来了——”   晚宴结束时大部分安保人员去了门口,疏散通道。黄祺突然戴着口罩出现在大厅,持刀冲向了背对他的宁甯。   “不过哥你别担心,宁甯姐没事,黄祺也被控制了。”   宁嘉青攥紧手机,冷声问:“闻珏有事吗?”   对面犹豫两秒,声音越说越小:“好像有点事……他为了护住宁甯姐摔在地上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宁江没第一时间通知宁嘉青。一是怕打扰到客户兴致,二是先要封锁消息。   所以见到回来的宁嘉青时,他一愣,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紫荆酒店的闲杂人等已经被全部撤离,门前拉上了黄色警卫幅,闻风而来的记者媒体都被挡在门外。   “客户我安排好了。”   宁嘉青扫视一圈大厅,刚想问闻珏在哪里。只见宁江满脸愁容,长叹一口气,“你姐在二楼,快过去看看吧。”   守在门口的保镖进去汇报,得到允许后才让宁嘉青进了房间。   宁甯靠在真皮沙发上,头发略显凌乱,闭眼按着太阳穴。   黑色制服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侧面开了一个口子,大致被刀子所划。   见他来,宁甯有点苍白的嘴唇扯了下,“我这副样子,让未来的董事长看笑话了。”   宁嘉青敛着唇角,说了声抱歉,“这件事责任在我。”   “你们两个怎么说的话都一样。”   所谓“你们”的另一个人,指的自然是闻珏。   回忆起二十分钟前的场面,宁甯心有余悸。   那时她正与人交谈,忽地听到旁边一声尖叫。转头看见一个带着口罩的黑衣男人朝她冲过来,手里亮出一把银色的匕首。   几乎是瞬间,宁甯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被一股力推了出去,刀刃划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紧接着被安保人员扣押在地,嘴里含糊不清地怒骂着什么,口罩掩着的脸狰狞扭曲。   宁甯回过神,低头看到了被倒翻的轮椅压着的闻珏。   明明如此狼狈不堪,被扶起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有没有受伤。   “闻珏呢?”   对于直呼大名,宁甯抬头盯他两秒,说:“他被陆炡接走了。”   黄祺被保安压制住后,警方及检方五分钟内抵达现场。   闻珏虽没被利器伤到,但摔倒时手腕挫伤,陆炡以看医生为由带走了他。   “现在这里乱成一团,闻珏自己住恐怕不安全。他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住在陆炡那里也方便。”   在听到“陆炡”的名字后,宁嘉青眼神愈发阴沉。他最后看了一眼宁甯,转身离开。   像是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宁甯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宁嘉青,你别告诉我——”   字咬得很重,带着愤怒的猜疑。   而对方没有片刻犹豫和停留,背影消失在门口。   陆炡作为高层官员,住所地址不对外公开。宁嘉青让助理去查,对方回复最快也得天亮。   宁嘉青没回紫荆酒店,也没回海边别墅,驱车二十公里到了疗养村。   暮夜无知,繁星依旧。闻珏的住所黑着灯,房前的花叶随风抖动。   宁嘉青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又一次拨了闻珏的号码,依旧是无人接听。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事情前后脉络渐渐清晰。   黄祺因他毁容,黄氏骗取中央银行贷款一事暴露。   股票一落千丈,多家产业面临倒闭,税务处罚接踵而至。穷途末路,极端行事。   而唯一蹊跷之处,他不是冲着宁嘉青,也不是闻珏,而是宁甯。   昨日韦京年提到过,黄家买通上面的关系将黄祺放出,身为检察长的陆炡也无计可施。只能说明此人的官位远在陆炡之上,很有可能是宁甯所在一派的对面势力。   虽然这方法有够愚蠢,但伤不伤得成宁甯其实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借助“民众不满女性大臣愤起刺杀”操纵舆情,动摇民心。舆论一旦发酵,对宁远集团也将是重创。   而陆炡不可能没料到,黄祺将会趁着庆典行事。不然检方不会那么快到达现场,顺理成章地接走闻珏。   耳边想起韦京年的话——闻哥的民政档案信息被调取过权限,是内部系统所为。   这个人,只能是陆炡。   当晚闻珏被陆炡带走后,先去急诊做了检查。   摔倒时手撑着地面过度用力导致右手腕脱臼,复位后缠上了绷带,其他并无大碍。   他麻烦陆炡开车送他回疗养村,对方虽嘴上应着,等他在车上一觉醒来时,已经被陆炡带回了自己家。   闻珏身心俱疲,无力再争,只得暂住一晚。   陆炡住在东南城区的富人区,安保森严。   三层独栋别墅,仅一楼客厅面积约二百平米。装修风格简约冷淡,每件家具装饰都刊登过杂志扉页。   尤其是这套深棕色的布制沙发,一个月前专门从德国空运过来。名匠手工制作,不算运费花了大六位。   闻珏体贴发问,“你没被监察部门约谈过吗?”   “这么跟你说吧,检察署上上下下没人比我更廉洁清正。得亏我阿公留的钱花不完,指着这点公务员的死工资我早饿死了。”   陆炡把闻珏扶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放到纪录片频道,又拿了套干净的睡衣过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聘请的保姆不住家,为了食材新鲜都是当天现买现吃。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只能弄点速食。   手腕缠着绷带,抻的手背酸痛。   本来急诊医生说只是轻微错位,复位后一个月内避免提重物。陆炡非要求医生做点措施,最终打了个绷带。   闻珏费力地系着睡衣扣子,腿是摆设也就罢了,现在手也不能随心所以地使用。不禁指责他小题大做,浪费医疗资源。   “你没听见医生说差点伤到骨头了?”陆炡把刚烤出来的派,连同热好的牛奶端到茶几上,“那么多人在现场,你逞这强做什么?”   “保护妻子是丈夫的合法义务。”   陆炡冷哼一声,“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算什么夫妻。”   闻珏抬眼看他,薄薄的眼睑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调查我?”   “我只是想不通,宁甯作为一名精明利己的政客,怎么可能还会坚持这段婚姻。”   陆炡用到把盘子里的派切成小块,递给闻珏叉子:“趁热吃。”   随后起身抓过沙发上的黑色风衣穿上,“我得出门一趟。”   已经凌晨三点,闻珏问陆炡干什么去。   金边眼镜后狭长的眼睛带了阴戾,他低声道:“审人。”   陆炡走后,房间恢复安静。复古摆钟的走针声回荡在偌大的客厅,愈发空荡寂寥。   闻珏拿起叉子吃了口派,还没细嚼便吐进了垃圾桶。   捡起刚刚被陆炡丢进垃圾桶的速食包装,配料表处赫然写着:百分之二十水蜜桃果粒添加。   而恰巧自己对长有绒毛的桃子过敏,不过这也不能赖陆炡,上学时确实没同他讲过。   闻珏闭眼按了按太阳穴,疲惫不已。   过敏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心怀侥幸的人类,深夜时闻珏痒得从睡梦中惊醒。   所幸摄入微量,从陆炡家里翻出片氯雷他定吃上,很快缓解了瘙痒。   他躺回沙发,渐渐意识混沌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耳边传来鸟叫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门铃声。   别墅门上是密码锁,陆炡回来不必按门铃,此时门铃声还在继续,只能是有第三个人来。   闻珏掀开身上的薄被,拽过沙发边上的轮椅撑着扶手坐了上去。   他打开墙上的可视电话,睡意彻底清醒。是宁嘉青。   闻珏伸手开了门,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嘉青,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嘉青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西装,平整的布料没有一丝褶皱。   而下巴新钻出来的青茬,和眼里的红血丝昭示着他一夜未归,也可能一夜无眠。   透红的眼睛注视闻珏两秒,哑声道:“找你。”   外面闷热潮湿,闻珏竟从这两个字中听出一丝委屈。   他轻叹口气,倒退着轮椅让出路,“进来说吧。”   宁嘉青坐到沙发上,伸手抚摸着微微凹陷下去的部分,上面残留着淡淡的体温。   闻珏问宁嘉青是怎么找来陆炡住所的,他闭口不谈自己在疗养村坐到天亮,收到回复后开了一个小时车来到东南城区,又因门禁严密费了好大劲找人带进来。   只说了句,“托朋友。”   闻珏也没再追问,弯腰想把掉落在地上的薄被捡起。   还没碰到被子,蓦地被攥住了手腕。   他抬头,看见仅隔一拳之距的宁嘉青,伸手扯着他的衣领,眼神沉郁,声音透着阴冷,“陆炡对你做什么了?”   闻珏片刻茫然,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瞥见自己胸口和锁骨处的皮肤有几块透着血点的紫红痕迹。   这样子,竟有点像吻痕。   【作者有话说】   原谅宁哥的无知,谁让他29了还是处男(悲 第26章 这个也喜欢   闻珏只觉身心俱疲。   突然体会到与不会开口说话的植物独处的日子有多珍贵,不用与成百上千的人故作熟络,也不用像现在需要解释如此莫名其妙的事。   然而有时解释终究多余,沉默是一切最好的表示。   对于宁嘉青,他应该更早察觉到对方的感情,也该更早把话说清楚。   闻珏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扯开。   “宁甯顺利当选大臣,我们的承诺到期作废。因此我和陆炡什么关系,又做了什么,这是我的私事。”   平日温和不再,他的语气有些冷漠,“人的情绪必须严加控制,一味地纵容只会让自己脱离轨道。”   闻珏抬眼看向宁嘉青,“说给你,也说给我。”   很遗憾宁嘉青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无视掉对方的“循循善诱”。   他盯着闻珏片刻,低声说:“取舍之间选择取,还是舍,你还没听我的答案。”   下一秒,伴随不锈钢轮椅碰到茶几玻璃的“哗啦”一声响。   闻珏只觉天旋地转,失神间已被按在沙发上,旁边翻倒的轮椅颤颤转着轮子。   宁嘉青右膝跪在两腿之间的空隙,一手撑着沙发扶手,另只手攥着他未受伤的手。不便的身体像被钳制于牢笼,动弹不得。   逆着光的宁嘉青俯身看他,尔后伸手拽下宽松的睡裤。   那双罹受灾祸、柔软如柳枝的无用的腿,不加遮掩地袒露在对方眼前。   苍白的肌肤上布满伤疤,有车祸时撞击留下的伤口,有长达十公分的手术刀口,也有关节处形成的粉色瘢痕……宛如大小不一的蜈蚣蜿蜒。   回过神的闻珏想伸手去拦,却被他更用力地按回。   宁嘉青低头,密而长的眼睫掩着眼里的虔诚。   羽毛般的轻吻,落在大腿内侧因褥疮痊愈留下的凹痕。   闻珏感受不到对方冰凉的唇碰到皮肤时的触感,难堪先一步抵达大脑皮层,耳廓应激泛起粉红。   没有第一次越界吻他时的从容不迫,闻珏轻皱眉,脸上明显带了愠怒,记忆中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宁嘉青——”   宁嘉青动作一顿,支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细细瞧着他的脸。   半晌,咧开唇角笑了。笑得像被冷落多年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糖果,一手轻揉着闻珏发红的耳尖,宁嘉青尾音上挑,“你这幅样子,是不是只有我见过?”   乔戈里峰皑皑积雪终于融化,他也终于在这副十年如一日的完美面具下,如愿以偿地窥探到另一种模样。   生气的,羞愤的,恼怒的,尽管并不友善,但他爱看。   没等对方说话,宁嘉青再次俯身吻住闻珏的唇。   原来冰雪消融滴下的水珠是这样冷冽清甜,让他无视雪山的挣扎,忍不住一品再品,尝了又尝。   品尽了,尝够了,宁嘉青起身,舌尖舔掉唇角的湿润,“现在我来告诉你答案。”   “当年你亲手取下的那枚楔形木片,说它是一文不值的残次品。只要我觉得它有价值,它就有。开裂我就用胶水粘住,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再粘第三次……最后碎成木屑,我也一片一片拾起来粘牢。”   “同样地,你走不了路,我就扶着你,抱着你。哪怕以后全身上下只剩眼皮能眨,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我也亲自伺候你。”   “腿上生疮又怎样?我给你翻身,涂药,就算腐烂生了蛆虫,我也一根一根挑出来……总之闻珏,我可以忍受你不爱任何人,但绝不允许你爱上别人。”   他声音低哑,字咬得很重:“我等了那么多年,轮也得先轮到我。”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身上所有感官被不断放大。   恍惚间闻珏觉得自己好像被赤身裸体地扔进一望无际的沙漠,烈日焦金砾石,烧灼皮肤夺走每一寸水分。   而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掌心炽热滚烫。汗水浸湿白色绷带,洇进皮肤纹理,随着血液抵达心脏。   可贪恋这点水分终究是饮鸩止渴,闻珏眼前蓦地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消毒水味刺着鼻腔。   自己躺在病床上,未挫伤的右手插着细针头,吊瓶里透明的液体缓缓流进血管。   闻珏逐渐恢复意识,反应过来这是在医院。   喉咙肿热痛痒,他下意识伸手去揉,才觉手被人攥着。侧头一看,宁嘉坐在椅子上,正趴在床边睡觉。   诞妄不经的记忆瞬间涌来,闻珏怀着聊胜于无的精神慰藉,多么希望那是自己精神紊乱做的噩梦。可惜不是。   宁嘉青睡觉很轻,稍有动静便睁开眼。见他醒了,连忙起身问他是否感觉不舒服。   闻珏抽回被攥得潮热的手,喉咙沙哑:“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我去叫医生过来。”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说实话宁嘉青还有点后怕。   当时闻珏突然阖了眼睑,头侧着垂了下去。   宁嘉青笑着问,“装睡?”   回应他的是愈发粗重的喘息声。   叫了闻珏两声,对方依旧不作反应。他表情瞬间严肃,这才注意到闻珏耳朵红得发紫。   而原本胸前的“吻痕”,已经蔓延到颈下,红显显浮起一片。   他心想“糟了”,连忙将衣服整理妥当将闻珏送去附近医院。   被叫来的接诊医生到病房查看情况,闻珏身上的红疹子消了下去,喉咙还有些肿,告知他输完液回去根据情况服药,注意别再误食有致敏成分的食物。   闻珏应着,谢过医生。   平时他对待食物谨慎,偶有误食情况,过敏反应也不会像这次这样严重。   大概昨日太过劳累,身体休息不好,又因宁嘉青……闻珏不想再回忆。   医生走后,宁嘉青掖了掖被角,问他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他去买回来。   几乎一天没进食,闻珏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侧头看向宁嘉青,“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宁嘉青思考几秒,轻哼一声,“连你对带毛的桃子过敏都不知道,算什么朋友,早点断了为好。”   “……”闻珏不想再顾及情面,直言戳破:“对于你把过敏引起的红疹误认为吻痕,对我——”   宁嘉青凑近他,挑眉问:“对你什么?”   闻珏伸手将人推开,“总之事情已经发生,你最好坦诚对待错误。冲动时大脑不受控制,我能理解。只要彼此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是没发生。”   气氛安静须臾,宁嘉青坦然道:“首先,误会你和腐败官员有不正当关系,侮辱了你的人格,我有错。其次,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你过敏的症状,我也有错。至于后面我脱了你的——”   闻珏打断他,“只说结果。”   “并不是我一时冲动,那晚在边境打给你的那通电话,当我听到陆炡的声音时。实不相瞒,我就想这么对你做了。”   “……”   “而对于看错吻痕这件事,我也情有可原。”   “?”   只见宁嘉青表情坦荡,“我是处男,自然不懂这些。”   “……?”   这话出自人前高高在上的宁嘉青之口,画风十分诡异。诡异的是,闻珏竟在他脸上看出一丝骄傲。   说话间,宁嘉青突然又凑过来,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温热气体。   他眼里含笑,“一直保持这个表情就好,我喜欢看。”   闻珏一怔,不解地轻敛眉头。   只见宁嘉青笑意更深了些,“嗯,这个也喜欢。”   “……”   闻珏伸手推开他,转过脸不再看他,妥协道:“我饿了。”   宁嘉青满意地起身,问想吃什么。   “随便。”   出门后,闻珏听到宁嘉青在走廊嘱咐护士二十分钟后过来换吊水瓶。   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闭眼用力捏了捏鼻根。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落在腿间伤疤的轻吻,覆在唇角的湿吻……想起一脸坦诚真切的宁嘉青对他说的话。   此时竟有些庆幸当时昏了过去,不然无法想象清醒时应该如何回应。   闻珏睁开眼,长叹一口气,伸手想拿过水杯润一润干痒的喉咙,瞥到桌上立着的便携化妆镜。   犹豫片刻,他拿过镜子,掀开盖子照向自己的脸。   镜中的人像憔悴的眼窝凹陷,眼皮由单变双,眼神透着疲惫,实再不算精神。   但也没看出有什么浮夸失态的表情,值得宁嘉青说了又说。   闻珏盯了一会,把镜子放了回去。   输完点滴,已经傍晚。   出租车将闻珏送回疗养村,一同乘车的宁嘉青也要跟着下来。由于自己执意不让,对方只好作罢。   回到家的那一刻,闻珏只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通透了,那盆迟迟花苞不绽的郁金香都顺眼了起来。   他拆了手上的绷带,把家里所有的植物浇了一遍水,不忘给院子里芭蕉树倒了两桶水。   简单吃了晚饭,闻珏突然想起了还有陆炡这么个人。一摸轮椅内侧兜里的手机,早已电池耗尽。   他回屋充上电开机,对方的电话瞬间打了过来。   一接通,便问闻珏在哪里。他订了外卖餐食,外卖员说按门铃没有人开门。   闻珏这才意识到陆炡从凌晨出去后一直没回来,便告诉他自己已经回了疗养村。   觉出陆炡的语气有些不寻常,闻珏问:“出什么事了?”   对面安静两秒,陆炡沉声道:“黄祺死了。”   【作者有话说】   宁嘉青: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第27章 遵命   见陆炡进来,警员连忙起身,“检察长。”   陆炡脱下黑色大衣挂在衣架上,镜片反射白色吊灯的冷光,问他:“还是什么都没招?”   警员表情为难地点头,“审到现在,一句正经话都没说。除了哭就是笑……”   黄祺毒瘾发作癫狂错乱,加上被烫得面目全非的脸实在狰狞可怖,把刚任职不久的年轻女警吓个不轻,以为是鬼上身了。   陆炡摘下别在胸前的检徽,让警员关了摄像头和麦克风,独自进了审讯室。   和传统毒品不同,黄祺长时间服用的新型复合毒品,对身体外表影响较小。   除了面容惨不忍睹,其余和五年前第一次审讯他时并无太大变化。   陆炡来开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叼点了只雪茄,透过烟雾缭绕盯着他。   显然这个毒虫装疯卖傻的功力还不够,对上他的视线时眼里流露出恐惧。   “黄祺。”陆炡笑了下,“上次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了,算你有点本事。”   他看了眼墙角灭了灯的监控器,咬着雪茄,伸手从制服内兜里掏出几张照片。   依次在桌面摆开,从左到右一共五张,皆是当任或者往任重要官员。   “如果你肯配合我,我会考虑保住你的性命。”狭长的眼睛盯着黄祺,他沉声道:“究竟是谁指示你的?”   黄祺低头看向照片,视线在接触到其中一张时突然浑身抽搐,嘴里发着嘶哑的惨叫。   只见他左侧咬肌显出古怪的肌肉纹理,陆炡眼神一紧,伸手去捏他的下颌骨,拇指卡在嘴角。   尽管反应迅速,可终究还是迟了——黄祺翻了白眼,颈下一片乌青。   送去尸检,几个小时后陆炡拿到报告,和他猜测大体一致。   黄祺咬碎藏在臼齿中的毒品,因服用超高剂量引发毒性当场死亡。   当看到毒品成分时,陆炡微微眯起眼。   他回到办公室,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英文文件——四年前在费耶特街出租屋死亡的阿暹的尸检报告。   记载了阿暹的真正死因。   与陆炡先前从医院拿到的死亡证明不同,阿暹并非死于艾滋病引起的细菌感染。报告显示死亡原因为静脉注入过量新型复合毒品,和黄祺一致,毒品主要成分为甲基苯丙胺。   陆炡回忆起当初给他资料的外籍警官的叙述。   他口中的David,也就是阿暹。虽有长达六七年的吸毒史,但根据检验报告来看,在死亡的近两年明显有戒毒倾向。   比如血液中毒品残留的成分只有最近注射的一次,而且他皮肤完好,手臂上并没有针孔持续注射痕迹。   他死前一直在沃尔玛超市打工,据超市经理回忆:David很勤奋,工作完成很好,几乎不会请假,多次拿到季度奖金。   所以阿暹的死亡,应该为自杀,有人想要隐瞒真正死因。   因为他在加州属于“黑户”,没有任何身份信息,尸体当晚被火化,许多线索连同骨灰一齐融在野湖里。   思忖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陆炡收起资料放回保险柜,“进。”   下属推门进来,表情有些紧张:“总署刚才来电话了,好像已经知道黄祺死亡……”   刚拿到尸检报告总署就知道了消息,看来是技术部门透露的。消息瞒不住是必然,毕竟多少只眼睛现在正盯着他。   陆炡将检徽重新别回胸前,告诉他:“通知黄祺家属领回遗体,另外向外界公告,明日上午十点我部门召开发布会。”   宁远集团百年庆典发生行刺官员事件,社会各界沸沸扬扬,一些被特意指示或者为博流量的媒体罔顾事实大肆宣扬。   一时矛头指向本应作为受害人的宁甯,原本支持率高大百分之八十,因此此事件出现大量异议的声音,甚有反对者拉横幅游行让“花瓶大臣下台”。   为了自身安全和平息舆论,宁甯暂时不能回政府,只得在家中暂避风波。   宁嘉青见到宁甯时,对方比想象中要更加冷静。   她正在书房处理工作文件,仿若不是网络转载上万的“第一位女性大臣遭行刺”里的主人公。   见宁嘉青来,宁甯摘下眼镜,端起美式咖啡喝了一口,挑起浓黑的野生眉:“来看我笑话的?”   宁嘉青面无表情:“爸让我来的。”   “也就是危及到公司,他才会担心我的事。”宁甯轻哼一声,“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震慑住。从决定竞选大臣那一刻开始,里里外外我被剥掉几层皮,对于我的抨击,来来回回无非围绕‘性别为女’。”   她侧头看向宁嘉青,嘴角带着冷笑:“弟弟,别忘了你能被认回宁家,坐到今天的位置,也是因为这一点。”   宁嘉青无言,只告诉她行之有效地同样是利用媒体反转舆论,他已经联系专员散布黄祺及黄氏负面消息,发酵还需一定时间。   刚说完,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接听后宁甯表情微变,她关掉工作文件,点开了政府部门的网站平台。   随着页面加载成功,陆炡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他身穿制服,表情凝重,向社会宣布嫌疑人已自杀身亡。   同时揭露了黄祺的吸毒案底,以及母公司向银行违规骗取贷款、违法拖欠员工薪水等等恶劣行径。宣告这是一起极其恶劣的反社会、反政府的恐怖行动。   最后,陆炡在做完所有工作报告后。   面对镜头,严峻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郑重道:“我一直敬佩当任大臣,也相信大臣能带领国民走向更好的未来。”   电视前的宁甯一脸不可置信,“……陆炡?他为什么会帮我。”   宁嘉青盯着屏幕中的陆炡,唇角冷直。   在疗养村的闻珏也看到了这场直播,结束后他给陆炡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还没开口,陆炡笑着说:“不用谢我,看在是你前妻的份上,顺手帮一把。”   听到“顺手”两个字,闻珏停顿两秒,声音冷淡:“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黄祺服用过量以甲基苯丙胺为主要成分的新型复合毒品自杀,恰恰是四年前阿暹的真正死因。”   对面安静须臾,陆炡压抑着情绪:“这话应该我问你,闻珏,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知道闻珏不会回应,他沉声道:“我会亲手找出那场车祸的真相。”……最近闻珏常觉疲惫,嗜睡不愿醒。   这天并不闷热,微风也算凉爽。吃过午餐后,他到芭蕉树下新添的吊床上乘凉休息,渐渐睡了过去。   闻珏做了一个梦,清醒地知道这是梦。   因为他见到了已别多年的阿暹,还是刚认识时的稚嫩模样。   那个夏天,他带阿暹去了横跨加州的太浩湖。明明在加州生活多年,阿暹却未来过一次。   湖水湛蓝,水质清澈。   阿暹蹲坐在划船边望着远处,冷冽的风撩动黑发。蓝色的眼睛倒映着蓝色的湖水,一时分不清哪个更蓝。   闻珏伸手摸过他耳边柔软的黑发,发梢蹭过指腹有些痒,却并不扎手。   “真漂亮。”阿暹小声念叨着,“要是以后我死了,骨灰能撒进这湖里就好了。”   闻珏问他为什么这样想。   阿暹回头看向闻珏,眼神有些悲伤,抿唇笑道:“来世想像这湖水一样干净,自由……能顺着河流到达你在的地方。”   只是眨了下眼,阿暹消失了。   他急忙去找,却发现自己坐在轮椅上。轮链像被腐蚀,轮子纹丝不动。闻珏醒了。   眼前晃着铜色吊坠,露着一隅木星相片。   视线往上,暮色中宁嘉青表情略显着急,轻晃着他的手臂:“做噩梦了?”   闻珏彻底清醒,才觉出浑身是汗。   他抓着吊床的绳索坐起身,手背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你怎么过来了。”   “给你带了盆‘小家伙儿’。”宁嘉青扬起下颌,示意地上:“在路边捡的,想着你会收留,就带过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闻珏看到他脚边摆了盆白芯紫边、叶片翠绿的花。   是翡翠兰,名贵兰花品种之一。   看这株的品相,价值应该在六位数,怎会是随随便便能在路边捡到的东西。   看破对方的意图,闻珏拒绝:“我不常养兰花,经验有限。”   宁嘉青耸肩,“我也不喜欢这玩意,也养不了,还是扔了吧。”   说完,他端起花往外走,兰花细长的叶片跟着晃了晃。   果然还没走几步,身后的人便叫住他。   闻珏几不可闻地轻叹气,妥协道:“给我吧。”   兰花喜温,好阴湿。栽培中应不断剪去枯黄老叶和病虫叶,以利通风。   闻珏简单修剪后,摆在窗台上,适量浇了些水。   花已经被“收留”,宁嘉青也不讨人嫌,走之前说:“以后我会常来探望。”   没等闻珏说话,又补充:“来探望花。”   “……”   闻珏睃了眼他离开的宽阔背影,又看向那盆翡翠兰,心里浮起一丝陌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被称作“憋屈”,没想到他有一天也会因琐碎之事感到憋屈。   眼看着宁嘉青要推开栅栏门出去,闻珏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尾音些许上扬:“又怎么了?”   闻珏轻咳一声,“这天阴的厉害,今晚大概要下雨,想麻烦你帮我把院子里的花搬进屋里。”   闻言,宁嘉青语气明显愉悦,朝他走来:“遵命。”   【作者有话说】   又幸福了哥 第28章 来世漂亮   虽说搬花,可不是一件轻松事。   院子里盆栽繁多,因花性不同,所需花盆材质种类不一。   瓦盆和瓷盆还好说,材质笨重的水泥盆和大理盆搬起来实在不易。   尤其是那盆花叶龟背竹,宁嘉青把它从院子搬进杂物间走走停停,费了不少劲。还没十分钟,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手臂肌肉鼓着青筋。   搬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弄得差不多。这会天已经黑透,阴云密布,零星落下几个雨点。   宁嘉青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透,连口水都没停下来喝。   胸腔积着的那点情绪早已疏通消散,反而被些许后悔取代。   后悔自己这般无聊,做出些幼稚事。   闻珏到靠墙的大理石桌台前,锁住轮椅,上面摆着个黑陶坛子。   坛子里是前两日从邻居那里要来的鸽子粪,泡过水后可以作天然肥料,麻烦别人去弄这东西不太妥当。   闻珏伸手去搬,准备放到台子下以免灌进雨水。   刚要搬起来,芭蕉树下的宁嘉青喊住他,大步过来:“我来搬。”   “总不能只麻烦你。”   虽腿不能使用,平时坚持复健,上肢还算能用。   闻珏搬起二十斤的坛子并不吃力,然而放下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左手腕瞬间剧痛又突然没了力气。   伴随着黑陶落地破碎的响声,鸽子粪便发酵的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四处逃窜。   粪水溅了闻珏一身,纯白的棉长袖被污染成灰绿色,衣角湿淋淋地淌着液体。   闻珏睁眼,睫毛都是湿的。伸手抹了把脸,紧紧抿唇,以免粪水渗进口腔。   他抬眼,看到因及时后退而“逃过一截”的宁嘉青。   闻珏想说些什么,又不能张嘴。沉默两秒,扳动锁转着轮椅往屋里走。   宁嘉青似乎一点也不嫌脏,伸手抓住轮椅扶手。   他蹲到闻珏面前,从兜里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又拉过他的手。   只见手腕处被骨头顶起一块,肉眼可见地红肿。   想必是前几日在宴会上挫伤的手没好利索,因搬重物骨头再次错位。   “先帮你洗干净,再去医院。”   听到“帮你”两个字,闻珏表情微变,刚要开口,便被对方打断:“你手受伤了,一个人洗不干净。”   像是猜到自己要说什么,他反问:“难道你是想叫护工?”   宁嘉青轻轻“啧”了一声,皱起眉:“首先,我记得照顾你的是名年轻的女护工,男女授受不亲。”   “其次,这味道……实在一言难尽,麻烦雇员是否强人所难?”   “最后——”宁嘉青歪头,看向被湿透的布料裹着的后背,满背的鲜艳色彩若隐若现,他眼底深了些,语气却戏弄:“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   闻珏无言以对。   宁嘉青善良一笑,双手握住轮椅扶手,推着他往屋里走:“记着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闻先生。”   消散的那股憋屈劲儿,此刻又积在胸腔。   闻珏看向玻璃窗上宁嘉青的倒影,反讽道:“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喜欢‘头头是道’了?”   只听宁嘉青说:“和你学的。”   轮椅停在浴室门口,宁嘉青走到他身前,语气一本正经,说出的话莫名下流:“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闻珏唇角动了动,尔后单手转着轮椅进了浴室,“唰啦”一下关上推拉门。   片刻后,门又被缓缓拉开。   轮椅上的男人依旧穿着衣服,但明显有脱拽痕迹,长袖的圆领歪向一边肩膀。   宁嘉青都能想到闻珏在毛玻璃门后挣扎的那几分钟,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滑稽模样。   按理说他应该觉得好笑,或者嘲笑、戏弄等等。   遗憾的是他没有。   当门被打开,闻珏抬眼看向自己,紧接着又缓缓把头别向一侧。   昏暗光线下略显苍白的脸,垂着的眼尾,向下的唇角。极不情愿的冷漠表情,又透着几分求助他人的窘迫。   一切无言胜有言。   逼仄狭小的空间,潮湿闷热的空气,难以言喻的气味,实在算不上能让人提起兴致的场合。   他却无耻地……宁嘉青啊,你可真是个畜生。   他这样在心里想。   将水温调试到合适的温度,拉过闻珏的手试了下水流,“烫吗?”   闻珏摇了下头,“正好。”   “水温不舒服及时和我说。”   宁嘉青把水流拧大些,洒在闻珏的背上。   清澈的温水冲走污秽,铺在背上的红白玫瑰娇艳欲滴,紧密拥抱的厄洛斯和普绪克像是要冲出肉体枷锁。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终于触摸到这片日思夜想多年的文身。   明明细腻柔软,却像抚摸坚硬的鳞片。   宁嘉青从背后看着闻珏因温度升高泛红的耳廓,不动声色地问:“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去刺青?”   闻珏饶有兴趣的话透过水声,反问:“我这样的是什么人?”   “高瞻远瞩的领导,温柔体贴的丈夫,作为榜样的长兄……在世俗框架下,大概称之为‘完美’。”   闻言,他轻笑,回头看向宁嘉青。   被水浸湿的五官愈发清晰俊朗,含着笑意的瑞凤眼蕴着水光,话却不留情面:“你对我一无所知。”   宁嘉青关掉花洒,水声戛然而止,注视着他低声说:“你也是。”   不等闻珏回应,宁嘉青拿过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在掌心,“转过来,闭眼。”   指腹轻轻按摩着头皮,揉出丰富的泡沫,安静的浴室,回荡着“沙沙”的声音。   几分钟后,宁嘉青拿起花洒,仔细冲洗他头发上的泡沫,避免灌进耳道。   随着掉落的白色泡沫顺着水流消失在地漏,闻珏听见他说:“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平时是怎么解决生理需求的?”   “……”   闻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而宁嘉青十分没有眼力见,还在问:“用手?总不能是我姐——”   闻珏及时打断:“当你日常起居都成问题时,不会有余力想这些。”   对方继续不耻下问:“到底是没心思,还是生理困难……需要我舍身帮你试试吗?”   闻珏睁眼,声音冷漠:“你这种行为可以被判定为侮辱残障人士,侵犯人格尊严权,处十日以下行政拘留。”   而宁嘉青对他这番话置若罔闻,突然凑过来一手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了瞧,满意点头:“不错,现在的表情暂时在我心中的喜爱程度,排到第一位。”   “……”闻珏拿开他的手,“衣服在卧室对床的橱子里。”   宁嘉青见好就收,起身拉开浴室的门。   还没走,又听见他说:“最下层有我旧时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等人走后,浴室瞬间安静,只剩花洒滴着存水的细响,“啪嗒啪嗒”地落在瓷砖上。   闻珏拽过搭在晾杆上的毛巾,擦拭着头发。   手上动作逐渐缓慢,他侧头看向镜子片刻,随后用手抹掉覆着的水珠。   虽然还有些模糊,明显能看到自己脸色泛红。   这应归结于热水使体温升高,除此之外,同上次在医院一样,瞧不出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闻珏觉得宁嘉青不仅容易大惊小怪,还热衷于过度脑补。   今晚有雨,天气较凉,宁嘉青给闻珏拿了一套稍厚的衣服。   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按照闻珏所说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找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翻到一件叠着的深蓝色短袖时,宁嘉动作一顿,拽出来展开抻平,不禁扬起唇角,“……原来还在。”   布料轻微褪色,前襟印着星宿图案。   十多年前的雨夜闻珏将他从墓园带回住所,给了被雨淋透的自己一件干净衣服,煮了一碗至今让他念念不忘的糖水。   宁嘉青也一直记得这件衣服胸前图案的含义。   闻珏告诉他这是金牛座α,也称毕宿五,意为“追随者”。   因为它一直追随着昴星团,总是在其身后出现。   那时他穿上还有些空荡,肩膀难以撑起,而现在尺寸却已经偏小。   收拾妥当后,宁嘉青打算先带闻珏去附近门诊。   在玄关处换鞋时,闻珏注意到宁嘉青不合身的衣服。   袖子短,肩膀也短,看起来小了一号。   闻珏打量片刻,说:“看来我以前的衣服你也穿不下了。”   宁嘉青拿过架子上的休闲鞋,蹲下身扶着闻珏的脚踝,帮他穿好,问:“没注意到别的?”   说完,仰头望向闻珏。   宁嘉青虽是单眼皮,但眉骨高眼窝深,眼睑又薄。向上看时被被压出一条褶皱,衬得眼睛亮了些,多了几分……忠诚?   很怪,莫名想到这个词。   闻珏垂眼,视线落在衣服上被灯光照成银色的星宿图案,评价道:“还是小时候穿这件衣服,比较讨喜。”   宁嘉青挑眉,“怎么说?”   “小时候长得漂亮可爱,也听话。”   被人这样夸赞宁嘉青可不高兴,站起身头几乎顶到玄关的木顶,冷哼一声,“十二年前我都十七了,什么叫‘小时候’?犯罪都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也是。”闻珏认同地点头,“我十七的时候已经大学二年级,身边的同学都开始谈恋爱了。”   宁嘉青微微眯眼,重复了一遍:“谈恋爱?闻先生不好好学习,怎么还早恋?”   “你对这方面很感兴趣?”闻珏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是,毕竟你还是处男。”   “……”   终于看到宁嘉青吃瘪的模样,闻珏莫名心中畅快。   他伸手拿过桶里的雨伞,微笑着说:“走吧,趁着雨小。”   到附近的医馆,医生将错位的骨头再次复原打绷带,叮嘱闻珏切忌再提重物,也不要私自拆掉绷带。   闻珏应声,一定谨遵医嘱。   要走时,他拽住宁嘉青的手臂,“麻烦您帮他看看。”   宁嘉青愣神间,闻珏抻平他的右手,将掌心示意给医生:“以前受过伤,还能恢复吗?”   医生按了按宁嘉青的手掌,皱着眉说:“伤的挺严重啊,好在已经愈合了,平时有什么不适吗?”   “……没,偶尔阴雨天会痒。”   “这也正常,以后好好保养身体,也是尽量别干重活……”   宁嘉青看向一旁认真听医生说话的闻珏。   其实比起手的痛痒,他更想问医生。心痒怎么治。   雨后空气清新明澈,一扫闷热难耐。   在餐厅用完晚餐,闻珏提议到湖边散散步再回,宁嘉青勉为其难地接受。   然而湖边草坪积水未散,深一脚浅一脚,轮椅也寸步难移。也就只能在亭子下坐会儿,赏一赏阴云消散后一片清明的夜空。   疗养村傍山而建,环境质量在全国名列前茅,也是为数不多能看到满天星斗之地。   闻珏仰头看着晶明的星光,似乎在辨认是哪个星座。   而宁嘉青看星星不在天空中看,只在闻珏眼里看。   气氛沉静片刻,他说:“有两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你今天问题很多。”闻珏侧头看向他,“说吧,想问什么?”   “陆炡在新闻发布会上为我姐站台,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我没那么大的能耐。陆炡是名政客,对于扣押黄祺一事,不仅动用私权、跨部门越权,也得罪了上级官员……给新任大臣送上人情,是最优且唯一的选择。”   诚然如闻珏所说,发布会结束后风波不仅平息,支持宁甯的民众力量反而增多。   而陆炡也只是写了份检讨,扣了一季度薪水。   “再见到陆炡,替我向他道个谢,以前的事就算扯平了。”宁嘉青顿了顿,语气稍显不悦:“不过最好别见。”   “另外一个问题呢?”   宁嘉青手撑着椅面,倾身靠近闻珏,近到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说我小时候讨喜,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就不好看了?”   闻珏沉默,随即将他推远。   宁嘉青不爽地“啧”了一声,坐正身子,不再自取其辱。   “对了,有句话叫‘今生种花,来世漂亮’,你有没有听过?”   这话没经思考脱口而出,宁嘉青当即有些后悔。   在文学阅历深厚的闻珏面前,这句顺手从网上择来的话显得有些庸俗。   闻珏摇头,“没听过。”尔后继续望着星空。   过了一会儿,宁嘉青听见闻珏对自己说:“那你在前世一定种了许多花。” 第29章 追求你   阴雨连绵一周,终于在今早彻底放了晴。   闻珏起了个大早,拿着切好的鲜肉块去了野湖。   刚到湖边,远处的水鸟踏着雾气飞跃湖面,停在了闻珏的脚边。   几只灰背红喙的水鸟不争不抢,等着人类将手里的肉块喂完。等吃完还不走,久久站在岸边低头啄着羽毛。   一旁晨练的保安大爷走过来,背着手站在闻珏身后,说:“真是奇怪,这些鸟明明脾气古怪的很,平时见人就啄……”   太阳逐渐升高,公园的人也愈发得多。大家都被这些天的阴雨困在家里憋坏了,天刚晴就出来活动了。   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挣脱父母的怀抱,远远往这边跑来嘴里嚷着:“鸟,大鸟——”   闻珏将装肉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对它们轻声说:“回去吧。”   几只鸟竖起脑袋,红棕色的眼睛滚了滚,随后远飞而去。   闻珏回到家时,护工正提着新鲜的食材上门。   “闻先生,您起得这么早?”   “醒了就睡不着了。”   “那我这就去准备早餐……”   疗养村依山傍林,空气湿度比市区高得多。   几日没有阳光照晒,公寓角落的地板受潮,踩一脚便从缝隙中渗水。闻珏前一天预约了家装师傅上门,对地板进行排水更换。   正吃着早饭,门口传来按铃声。   护工放下手里的活,往玄关走去:“我去开门,大概是维修师傅来了……宁先生,您好。”   闻珏撕着面包片的手一顿,抬头果然看到了宁嘉青进门。   宁嘉青一身宽松的休闲装,黑发随意松散。   看见闻珏正在吃早饭,他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对面,拿起面包片涂抹果酱,“正好我还没吃早饭。”   闻珏沉默两秒,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今天是周一,你不用去公司?”   谢着接过护工端来的咖啡,宁嘉青抿了一小口,说:“有个更急的工作,得等着我做。”   闻珏面露疑惑。   只见宁嘉青扫过堆在屋里的花盆,郑重其事道:“这里和仓库的花都等着我搬,耽误了晒太阳可不太好。而且我得看看交付给你的那盆兰花,有没有好好被对待。”   “……谢谢。”闻珏淡淡道:“不用麻烦了,我打算雇临时工。”   “不行。”宁嘉青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扯过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做事有始有终,是我的原则。”   这次宁嘉青仅用一个小时,便把百余盆植物根据光照喜好摆到不同位置,无一放错。   闻珏有些惊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放下最后一盆场长茎鹤顶兰,宁嘉青顺手扶起倾斜的茎,绑着竹棍随口道:“上回你说了之后就记住了。”   “不愧是国立大学的高材生。”   宁嘉青冷笑,“我可不想被你这么夸。”   他拧开一旁的水龙头,弯腰洗手,颈间的银链晃荡着,问:“今天有安排吗?”   闻珏专注地修剪着鹤顶兰的假茎,“要去康复中心做复健。”   宁嘉青“嗯”了一声,用手帕擦着手,“正好顺路,我送你。”   修剪完最后一株,闻珏放下剪刀。看了眼木架上那盆翡翠兰,“你还要用几次这个理由?”   宁嘉青似乎认真想了下,说:“下次换个别的。”   闻珏:“……”   最终还是宁嘉青推着闻珏到康复中心,护工在家中帮忙监督地板维修。   今天上午的课程大约两个小时,难度不大,主要为下午的复健运动做准备放松工作。   训练师将闻珏的动作调整标准,闲聊着说:“外面那位是您的弟弟?记得之前也来过一次。”   康复训练室透明的玻璃墙外,宁嘉青坐在长椅上,手里翻阅着书架上的医疗宣传彩页。   认真严肃的表情,如同在读晦涩难懂的古典名著。   闻珏收回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做了四组训练后,训练师没再继续接下来的课程。   他把闻珏扶到轮椅上,手法娴熟地按摩着腿部,“前段时间没训练,后面的几组动作先不练了,不然会给肌肉造成负担。”   “辛苦了。”   “这都是我的工作……对了,您还记得对面房间里那个双腿截瘫的小女孩吗?”   闻珏点头,“有印象,她母亲总是陪着她。”   “上个月她因骨头突发病变不得不双腿截肢,幸运地是保住了生命……前几天她母亲来退会,给我们办公室的所有人都送了点心。”   他表情略带伤感:“她对我们说,虽然女儿失去双腿让她很伤心,但好在以后会是个健康的人。不用每天受训练的苦,也不用疼得整晚睡不着觉……”   “闻先生。”训练师顿了顿,眼神真诚:“的确从数据上来讲,真正靠复健站起来的截瘫患者,少之又少,残酷来讲也许是‘无用功’。但您认为他们是怕身边的人失望而强忍疼痛坚持,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横幅——不要放弃走路。   虽然悬挂已久,色彩依旧鲜艳。   “这几个字,不是奢望,而是希望。正如《泰戈尔评传》中所说,人在必然世界里有一个有限之极,在希望世界里则有一个无限之极。”   年轻的训练师笑起来时爽朗阳光,对闻珏说:“其实您有所不知,这里大部分的患者结束课程后出去时,外面等候的人最常说的话不是‘有没有感觉’‘能不能站起来’……而是累不累。”   闻珏出来时,宁嘉青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头向一边歪去,敛着眉头,看起来睡得并不舒服。   腿上还敞着打开的宣传彩页,青藤残疾人慈善救助基金会的标题很是显眼。   闻珏轻叹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嘉青,醒醒。”   宁嘉青随即醒来,眼里带着倦意。   看到是闻珏时,他揉着眼睛站起身,问他:“累不累?”   闻珏微怔,一时无言。   眼前的男人背对着窗户,站起来时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投在他身上一片阴翳。   逆着光的五官陷在阴影里,闻珏有些恍惚。   明明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八年的人,此刻却觉得愈发陌生。   见他有些走神,宁嘉青低头看他:“看什么呢?”   闻珏回过神,摇头。   目光越过男人宽阔平直的肩膀,落在窗外的高大橡树上。   繁盛的绿叶一层一层攀上来,隔着玻璃在眼中影影绰绰,他轻声说:“只是才注意到……原来这棵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傍晚时宁嘉青将闻珏送回公寓,对方喝了两杯红茶后终于打算要离开。   一句“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还没等闻珏说出口,只见宁嘉青又转过身。   他扫过那盆相较之前开了不少花苞的翡翠兰,点头认认真真道:“我仔细想过了,每次来用相同的借口的确勉强,所以换了个更加正当的理由。”   虽然闻珏很不想听,但他还是问了:“什么理由?”   宁嘉青盯他几秒,一字一顿道:“正式追求你。”   随后兀自俯下身,如蜻蜓点水温热的吻,落在闻珏的右脸颊。   宁嘉青满意地勾起唇角,声音愉悦:“算是成功后的预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家太累了先发这些,下一章会把字数补上o(╥﹏╥)o 第30章 情敌   不等闻珏回应,宁嘉青径自离开了公寓。   他却没立即走,站在栅栏门外的路灯下点了支烟,望着被树叶掩着的玻璃窗。表情低沉缄默,和在闻珏面前“大放厥词”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香烟使齿尖酸涩,尼古丁失去了抚慰作用。   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宁嘉青幻想过无数次与闻珏表明心意的场景,也无数次在梦中郑重地说出口。   然而真情总是在玩笑戏弄中流露,又在质疑厌恶中解构。   宁嘉青自嘲一笑,将手里抽空的烟包扔进垃圾桶离开。   转身看到石径尽头的人时,停下了脚步。是宁甯。   她唇角向下,攥着手提包冷眼看他。   疗养村街边的咖啡厅临近打烊,店员累得眼皮几乎抬不起来。   听到推门的铃铛响起,她疲惫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大臣?!”   宁甯披着慵懒的长卷发,朝她淡淡一笑,气质温柔干练,“你好。”   见到偶像后的店员立马来了精神,送上菜单:“不好意思我们只剩热拿铁和燕麦牛奶了……”   说着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士,两人五官有几分相像,大概就是网传大臣的弟弟。   “没关系,麻烦给我们两杯拿铁。”   几分钟后,咖啡端上来,还附赠了一盘曲奇饼干。   店员走后,宁甯向后捋了下头发,盯着坐在对面的宁嘉青:“不解释一下?”   宁嘉青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舀了一勺砂糖放进咖啡里。搅了搅,精致的拉花瞬间扭曲变形,溶于褐色的咖啡液面。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说:“这话该我问你。”   “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聊,需要深夜来前夫家里?”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宁甯简直气笑,“你也知道他是我前夫,结婚时你们还算一家人,离婚后你还能和他什么关系?”   宁嘉青抬眼看向她,“我们还会是一家人。”   这话说得婉转,却也直白。   宁甯古怪地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从上次你执意要去陆炡那里,我就猜到了……我说呢,忍气吞声八九年也要住在海边别墅,不是因为你那当厨子的妈,原来是看上我男人了。”   对于宁甯的话,宁嘉青更正:“已经不是了。”   “……呵呵。”   “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我?”   “我很好奇,这么多年你对闻珏就没产生一点感情?”   场面简直令人发笑,但更好笑的是,她居然想回答这个问题。   “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会暖。”宁甯面露嘲讽,“当你捂了十年,后知后觉那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时。我没变成一个怨妇,还能坐在这里一本正经跟你讨论这些违背伦理的滑稽事,已经堪称奇迹了。”   宁嘉青无言,沉默地又喝了口咖啡。   “我每天忙得要死,对你的性向喜好也不感兴趣。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别对闻珏有什么念想,你费再多力气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和你不一样。”陶瓷杯底碰到盘子时发出清脆响声,只听宁嘉青轻声说:“我见过雪山融化。”   宁江在一楼客厅正清点着庆典的礼品单,听到声音一看宁甯和宁嘉青一前一后进来。   因为最近发生事情太多,宁江心里总不踏实。还是觉得一家人在一块比较好,所以让姐弟俩都回老宅这边住一段时间。   看着他俩日渐缓和的关系,宁江心中宽慰不少,“你们一起回来的?”   宁嘉青应了一声,“碰到了。”而宁甯压根没理,换了拖鞋走向餐厅。   借这个空档,宁江跟宁嘉青聊了聊集团的事情。   说着说着,话题一转,问他:“我那个老朋友,滕正飞,还记得吗?”   宁嘉青颔首,“医学基金会的主席。”   “上次我们一起吃饭,聊了很多。他有个女儿,叫滕雪,和你一样的年龄。”宁江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犹豫着说:“我也不是非要你怎么样,要是觉得合适就见一见,他女儿也很优秀,是中央医院的医生……”   这话说得颇为心虚,毕竟宁甯和闻珏的一纸婚姻刚走到尽头。   只听一声嘲讽的笑,宁甯手里拿着罐冰可乐,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对宁江说:“可惜你的皇位恐怕是传不下去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还有少喝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   而出乎意料地宁嘉青接过名片,说有时间可以联系。   宁甯停下脚步,朝楼下瞥了一眼,“真是能屈能伸。”   “甯甯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会要开。”听到房间门关上,宁江难掩喜色,“我提前问过了,小雪这周日歇班……”   宁嘉青应声,看向手里的名片。滕雪。   中央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   青藤慈善基金会主任。   他刚上楼,听见宁江说:“对了嘉青,你看见家里那盆翡翠兰了吗,那是庆典上你滕叔特意送的,我怎么看不见了……”   宁嘉青面不改色,“没。”   韦京年在北美出差将近半个月,终于谈妥生意回国。   赶在周末大家都有空,便提议聚一聚。池州本不想理他,奈何宁嘉青也会去,便也跟着来了。   这次余泽做东,定在他和乐团队友合伙开的地下乐队酒吧。   说是合伙,城中心寸金寸土的地儿,穷玩乐队的朋友也拿不出多少钱。余泽自己出了百分之九十五的资,就当给自己的梦想画个圆满的句号。   池州打量一圈酒吧里的装潢,朝余泽竖了个大拇指,“有模有样的。”   余泽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桌子上的酒启开。   到宁嘉青时,他伸手捂住杯口,“我晚点还有事。”   余泽稍稍怔了下,点了点头。   池州看向对面的空座位,不满地“啧”了一声,“搞半天叫人出来,自己还迟到。”   话音刚落,韦京年推门入座。   他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解开袖口的扣子,面露歉意:“刚才公司突然有事。”   余泽拿过他的酒杯斟满,“我们也刚来。”   闲聊间,酒吧热度渐渐攀升。   虽开业不久,也没过多宣传。但人流量出奇的好,就连几个老盘夜场都被压下一头。   多半的原因是乐队表演极其精彩,能继承Live Aid的理念巡演的公益乐队,演出质量是一般乐队不能比拟的。   余泽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黑白小海报,抻平放在桌上,说:“趁着开业热度还可以,我们打算弄个公益性的乐队演出比赛,总共设一百万的奖金,到时候全捐给公益组织。预计决赛在这月的周末,哥你们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   他朝宁嘉青一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宁哥要是方便的话,可以邀请闻哥来玩,以前我在泰国的乐队成员也会飞过来助演。”   宁嘉青低头看向海报,颔首“嗯”了一声。   一开始池州还不情愿来,这会儿玩嗨了。拽着余泽要上台演奏一首Queen的We Will Rock You.余泽喜出望外,“你也玩摇滚?”   “老子高中可是乐团的贝斯手——”   两位出身优渥,又被捧在掌心长大,泡在蜜罐儿的少爷没心没肺地冲上台。   池州很久不碰贝斯,弹五个音跑三个,玩得不亦乐乎。在这种伴奏下,作为主唱的余泽愣是没跑调。   台下一片热闹沸腾,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跟唱。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巨大喜悦中,遗忘了贫穷与烦恼,角落里的老鼠都变得光鲜亮丽。   当然除了坐在沙发里的二人,像是自带屏障与周遭隔离开。   韦京年收回平静的视线,喝了口威士忌,感慨一声:“还是年轻好。”   “差不了几岁的年纪,说得好像你多老一样。”   “谈正事要紧。”韦京年收起笑容,从西装内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宁嘉青,“我抽了两天时间去了趟加州,你想知道的事也打听的差不多了。”   宁嘉青接过,打开纸。大体看了一眼内容,一副不出意外的表情。   “和你猜测一致,David确实是宋恩的弟弟,阿暹。”   失踪在加州,相识在加州。一样的混血儿,爱好摇滚乐队主唱。四年前在加州去世,以及宋恩提起毒品时的厌恶表情……太多吻合指向David和阿暹是一个人。   宁嘉青将纸扔进冰桶,上面关于阿暹身份的字迹与他这个人一样渐渐模糊在冷水里。   “其实还有一件事。”   周遭忽地一阵起哄声,喧闹灌满耳腔。   他靠近宁嘉青,低声说:“David,又或者阿暹,死因并不是细菌性感染。而是……注射过量甲基苯丙胺。”   手上动作一顿,宁嘉青抬眼看他。   韦京年告诉他,David在政府并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托人找到曾经居住的舍友,从他口中确认David来自泰国,有个哥哥。   等他们要离开时,舍友叫住韦京年。表情认真地用英文说,他觉得David并不是死于艾滋病。   那段时间David已经戒毒,并且积极的去医院治疗。在死亡的前一周,他还去David打工的沃尔玛超市见过他。   于是韦京年去了火化阿暹的社区医院,试图调取一份死亡证明。然而在办公室等了一个小时,并没有等到死亡证明,而是一位退休白人警官,说如果给他一笔报酬,会告诉David真正的死因。   韦京年给了他三倍美金。   一个死了几年的黑户毒虫,能得到几倍退休金的钱。白人警官欣然地告诉他们,临走前又透露上个月有人像他们一样来打听过David的消息。   也是个亚洲人,至于国籍模样,他不再说。   而这个人到底是谁,宁嘉青和韦京年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   “嘉青。”韦京年看了眼他重新带回的颈间的项链,低声说:“人死不能复生,这是结果。如果有人真要寻找过程,底下埋着的事实也会一并揭开。”   闻言,宁嘉青攥紧右拳,又松开。   “我明白。”   连唱三四首,池州满头大汗地跳下台。   抓起桌上的冰镇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罐,才发现宁嘉青的位置空了,衣服也没有了。   他四处望了望,“宁哥呢?”   韦京年在一旁说,“说是接下来还有约,提前走了,让我告诉你们一声。”   “都过了吃饭的点了,跟谁还有约?”   余泽默默举手,“我好像知道,宁哥应该是去相亲了。”   池州“啊”的一声喊出来,“相亲?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圈子里就这么几个人……本来是给我安排的,我没去。昨天晚上我爸把我骂了一顿,总之就是宁哥同意安排了……”   夜色已深,滕雪从医院门口匆匆出来。   因见过照片,一眼认出了人群中外表优越的宁嘉青。   “抱歉,有个急诊患者。”她看了眼腕间的表,“十一点了,音乐会已经结束了。”   言外之意,这场约会只能结束作罢。   然而在外等了三个小时的宁嘉青并无怨言,却说:“没关系,音乐哪里听都一样。”   街角的一家二手怀旧唱片店,营业到凌晨两点。   作为日渐不景气的实体唱片行业,这家店难得的生意不错。这个点还有许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的在安静闲聊,有的认真选着唱片。   滕雪坐在沙发上听着古典钢琴曲,舒缓着因急诊紧绷的神经。   出去的宁嘉青带回两杯饮品,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可可,“甜食,能缓解疲劳。”   滕雪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她看向坐在旁边的宁嘉青,刚想开口问他。   突然眼前笼了阴影,抬头看见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   不久前她在新闻发布会上见过,也听父亲提过,现任最年轻的检察长,陆炡。   陆炡似乎认识宁嘉青,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扫过自己。却一句话都没说,抱着篮筐里的唱片结完账离开。   滕雪收回视线,小声问他:“你们认识吗?”   宁嘉青应声,翻着唱片目录,说:“情敌。”   如果知道半夜十二点陆炡将会冒昧登门,闻珏就不会贪恋把手中的书读完,也不会因没关灯让他知道自己还没休息。   陆炡以有东西要送他,恬不知耻地进门。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是曾经为了博得闻珏注意,花了六位数淘回的古着唱片机,已经在检察署办公室的桌子上积了灰。   陆炡专程给他送了过来,还特意买了一沓唱片。   闻珏看了眼墙上的钟,“就因为这件事这个点过来?”   “当然还有别的事。”   陆炡哂笑,“刚才在买唱片的时候,正巧看到你前小舅子和女人约会,对方好像是滕正飞的女儿,真是郎才女貌。” 第31章 好孩子   一股沉默笼罩了客厅。   闻珏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嘴里再没别的事情后。   他合上书放进轮椅侧兜,“你特意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那晚你从我家离开,是宁嘉青带你走的吧。否认也没用,我看了庭院的监控。”陆炡冷哼,“这两姐弟不愧是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在你面前嘴上说得多好听,为了自己的利益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   对于这番话,闻珏脸上并未回应,抬眼对他说:“对了,还没和你说。宁甯这次能度过危机,多亏你出手相助,嘉青让我替他谢过你。”   简单几句话,把谁内谁外厘得清清楚楚。   作为外人的陆炡,哂笑一声:“这就护上了?”   他眼睛微乜,眼里带了点探究的意思,“不过我比较好奇,你想护的是宁甯,还是宁嘉青。”   “时间很晚了,我要休息了,请回吧。”闻珏转动轮椅转身,往卧室的方向走,“走的时候记得把栅栏门带一下。”   闻珏回到卧室,直到外面传来关门声,他伸手按开灯。   拖着疲惫的身子换好睡衣,双手抓着床边的护栏,上身用力坐到床上。   床是根据闻珏的身体条件定制的,最大程度的保证上下方便。   坐好之后,他用手将两腿摆正,盖上薄被。   因为不能随意翻身,常年睡觉保持一个姿势。不仅难以入睡,也会很早醒来。   所以闻珏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经常会感到疲惫。   今夜也是如此,躺了很久,睡意毫无。   闻珏伸手按开台灯,坐起身靠着床背,拿过枕边的平板电脑,点开文件夹里唯一的视频。   是被称作“地球上最伟大的一场演出”的Live Aid的直播演出视频。   上世纪八十年代,由英国歌手吉尔道夫发起。数十个乐队和百余位摇滚明星齐聚一台,在伦敦和费城的体育场举行了空前的慈善义演。目的是为了号召全球,筹集捐款拯救因埃色俄比亚内战和饥荒濒临死亡的非洲难民。   尽管那时的录像技术有限,模糊的视频也掩不住全场的沸腾。   闻珏睡不着时,总是拿出这段视频来看。不知不觉,已经累积了千次播放。   但当再一次看到皇后乐队的主唱拿下话筒,朝着万人观众台举起手时。   他总是回忆起那时和阿暹挤在狭小的公寓,录像播放到这里时他拿起电视上的麦克风,一起唱那句——We are the champions.长时间受病痛折磨的阿暹体力欠佳,跟唱完后胸前起伏,眼睛却亮。   告诉闻珏,国中时期他们乐团就是靠这首歌拿到了全府冠军。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   闻珏伸手,将阿暹拽到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抚了抚。   阿暹环抱着膝盖,头靠着闻珏的肩膀,电视里的录像映在他蔚蓝的眼底。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他侧头看向闻珏,眼里眷恋不舍,却说:“我想和他一样,死在11月24这天。”   阿暹口中的他,是皇后乐队的主唱。   “还想……”他抿着唇笑了下,带着些许稚气,“像现在一样你握着我的手,送我离开这个世界。”   闻珏握紧阿暹的手,答应他:“好。”   最终阿暹如愿以偿地死在11月24日那天,而自己却未履行承诺。   清晨的闹钟准时响起,闻珏睁开眼睛。   掉在一旁的平板电脑视频早已结束,自己则坐着睡了一夜,颈椎和背部疼痛不已。   他费力坐上轮椅,洗漱整理过后。将水壶灌满,一一浇着花。   摆在窗台上的翡翠兰花,已全然盛开。花冠古朴雅致,绿叶通透,花如其名。   那晚宁嘉青走后,果真没再用这个借口折回,可却留下了更荒唐的一句“正式追求你”。   为此,闻珏困扰不已。   温吞的处理方式等于纵容,而纵容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控,不可控的局面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深思熟虑一整晚,决定下次见到宁嘉青时,应将态度表明决绝。   或者有必要,他会离开新加坡。   现在想到陆炡昨晚的话,看来是闻珏多虑了。   仔细想想,他也算是看着宁嘉青长大的。   聪明,自律,早熟,无论是头脑还是能力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然而再优秀的人也会冲动做事,及时让自己回到正轨正是优于常人的地方。   浇完最后一盆茉莉花,护工带着新鲜的食材上门,顺便把信箱的信封带进来。   她在开放厨房的水池前淘着煮粥用的杂粮米,和闻珏闲聊着:“闻先生,有个机构已经往这边寄了好几次信了,如果你不想理的话,我帮你去邮局拒收吧……”   闻珏翻着信件,正巧翻到她口中的“机构”。   浅绿色的信封印着:青藤慈善基金会。   如她所说,这两个月已经是第四次来信。闻珏只看了第一封,后面再没看过。   大体意思是基金会下成立了专门面向小儿脑性瘫痪以及肌萎缩侧索硬化等公益帮扶组织,想邀请闻珏参与宣传片拍摄,出席他们的剪彩仪式。   打着公益旗号,谋求私利在当今社会屡见不爽,闻珏向来不参与这种事情。   “不用麻烦了,就算到邮局拒签,也会换账户变着法的把信塞过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说着,闻珏将手里的一沓信扔进了垃圾桶。   吃过早饭,护工推着闻珏去湖边喂了水鸟,又将他送去了康复中心。   重复两遍四组动作,闻珏坐回轮椅,累得眼睑都覆了一层薄汗。   他将手上缠着的辅助带解开,接过训练师递来的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   训练师将下个课程用到的器械调好,确保安全稳定性。   “您的腰部力量比一年前好了不少,虽然很难恢复完全,但可以保证近两年不会恶化。”   闻珏浅笑,说了声谢谢。   他拧着扶杆底部的螺丝,“对了闻先生,其实有件事想和您说,就是……”   年轻的训练师欲言又止,表情有些为难。   闻珏心里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便说:“是青藤基金会的事情吗?”   他愣了下,随后点头,“我们康复中心的最大资金支持组织就是青藤,员工的奖金也是基金会发放。因为最近基金会拟捐送一批医疗器械给我们,院长又知道您是我的患者,所以……”   训练师腼腆窘迫地挠了挠头,“对不起闻先生,如果打扰到您,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毕竟我能留在这里工作多亏了您。”   他刚毕业进入康复中心,因资历尚欠,加上业绩不好,停留在被辞退的边缘。   去年中旬,依旧没能拉到一个客户。傍晚下班他从便利店买了个打折的饭团,坐在路边长椅上解决晚餐。   已经买好了回家的汽车票,计划着收拾好行李明早赶长途回老家。回想起毕业离家的豪言壮语,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用袖子抹了下眼泪,听见旁边有人问:“你好,请问野湖往哪个方向走?”   他转头,看见一位坐着轮椅的男人。相貌俊朗,温文尔雅。   “一直沿着前面的路走,看到月季花圃后右转,然后……要不我带您过去吧,正好我也往那边走……”   在闲聊过程中,他知道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了解到闻珏刚搬进疗养村不久,对这边还不熟悉。   分别之际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对方推荐了自己。   闻珏对他笑道:“以后麻烦你了。”   后来他因为闻珏得以通过实习期,成为了康复中心的正式员工,主要面向截瘫患者的复健训练。   其实昨晚院长找到他,务必请求闻珏答应这件事,否则下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奖金会考虑重新评选。   若不是家中上学的妹妹等着交学费,他也不会向闻先生开这个口。   而闻珏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说:“你去告诉他们,我同意谈一谈。”   “……没关系吗?”   闻珏笑着摇头,“只是见一面,不保证我一定会答应什么,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好,我知道了。”训练师咧嘴一笑,“其实主任今天来这里了,就在办公室,我去叫她过来,您稍等——”   五分钟后,一位身穿浅色制服的女人推门而进。   她朝闻珏伸出手,微笑着说:“闻先生,您好。”   闻珏伸手回握住,视线落在她制服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滕雪。   这位基金会的主任比预想中要年轻,气质也很温和许多,看不出多少功利性。   滕雪向他介绍了青藤基金会的性质组成,是由医学基金会直属管理的,绝不存在招商引资的情况。   并且她手中的重点工程青藤康养院,已在前年竣工。期间得到多家企业和社会团体的资金支出,陆陆续续住进上千位患者。   滕雪告诉闻珏,自己想借这次机会改变大众对公益性疗养院的传统看法,解决底层残疾人贫困现状。   她初步拟拍一部纪录宣传片,想邀请闻珏出镜,作为形象宣传。   闻珏静静听完滕雪的话,问她:“想请问主任,我的形象,究竟是什么形象?”   被问到的滕雪一哑,不好意思地笑道:“如果我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可能会对您有所不尊重。”   “身体上的残疾不被当做形象符号,是对残障人士来说是最好的慰藉。”闻珏声音平淡,却有种坚韧感,“不宣传,就是最好的宣传。”   气氛沉静片刻,滕雪表情严肃,“闻先生,您的话我回去会认真考虑。”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彩页,双手递给闻珏:“这是我们康养院地址,希望您有时间能来拜访,来看一看我们做出的努力。”   闻珏伸手接过,“好。”   “对了,我们本季度的慈善募捐,宁远集团已经决定赞助了。”滕雪朝闻珏笑了下,眼神温柔,“真是由衷的感谢您和您的家人。”   闻言,闻珏微微一怔。   目光再次回到她的铭牌上,滕姓,医学基金会。   耳边再一次回响起昨晚陆炡的话:“对方是滕正飞的女儿。”   自动感应的水龙头水流停住,闻珏伸手扯过墙上的纸巾,将手擦干净扔进垃圾桶。   正想推开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听见外面有人说:“滕姐,听说你最近去相亲了,对方还是宁远集团的宁总?”   滕雪“嗯”了一声,“你消息还挺及时。”   “科室都传遍了,怎么样,对方长得帅不帅?你感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相应该算很不错,至于什么样的人。”滕雪想了想,说:“他很善良。”   “善良?这是‘你是个好人'的什么新奇说法吗……”   随着闲聊声远去,闻珏开了门,转着轮椅出来。   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他想起一件事。   那是他来新加坡的第二年,还未与宁甯正式结婚。   闻珏记得那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母亲节。傍晚送客户到樟宜机场赶晚班的飞机,回来时看到候机大厅的椅子上坐了个人。   走近一看,确定没认错,是宁嘉青。   他记得上个月来宁家吃饭时,听宁江提过一嘴。说这个小儿子物理成绩很好,被选为学生代表利物浦参加竞赛。   今天应该是回程的日子,外面天色渐暗,而宁嘉青低头窝着背久久坐着,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闻珏到自动贩售机买了两杯咖啡,走过去坐到了宁嘉青身边,递给他一杯。   宁嘉青看到闻珏时有些惊讶,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攥着纸杯又垂下了头。   闻珏问他,是不是竞赛没考好。   宁嘉青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也不再问,在一旁默默的喝着咖啡。   直到天黑透了,闻珏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站起身:“嘉青,我要开车回去了,要不要捎你一程?”   犹豫半晌,宁嘉青点头,伸手拿起一旁的行李。   路过市场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嘉青终于开口说了话:“哥哥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闻珏笑着回应,“好。”   奢贵的豪车与喧闹的菜市场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找到空地停了车。   宁嘉青带着闻珏去了巷子里的一家小饭馆,店主是位头发半白的妇女。即使在杂乱的环境中,屋内亮堂桌面整洁,缺角的瓷碗白得锃亮。   点的肉骨茶和香米饭很快端上来,宁嘉青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   闻珏夹了口肉放进嘴里,赞同地点头,“很好吃。”   一直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宁嘉青舀了两勺汤放进闻珏的米饭碗里,“小时候妈妈拿到薪水,都会带我来这里吃饭。”   他放回勺子,抿唇安静片刻,又轻轻喊了声:“哥哥。”闻珏应声。   “其实我请不起你这顿饭,因为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宁嘉青告诉闻珏,中午他从机场出来准备叫计程车回家。被一位衣衫褴褛,面容灰青的年轻女人叫住了。   她满脸泪水,说学生,能不能借姐姐一点钱。   她年幼的女儿得了病在医院等着交费,家里人送的钱几个小时后才能到。等钱一来,她马上回来还给他。   说着还把手机和证件往宁嘉青手里塞,恨不得双膝着地要给他跪下。   “所以你把钱都给她了?”   宁嘉青扯了下唇角,“我是不是很蠢。”   明明是最低级的骗术,他却连钱包都给了她,自己在机场大厅从天亮坐到天黑,也没有人来。   闻珏放下筷子,“你知道我有个弟弟吧,和你年龄差不多大。”   突然的话题一转,宁嘉青愣了下,应声。   “他国中的时候,背着家里把过世的妈妈留给他的长命锁,偷偷卖了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救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爸爸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禁足了一个月。后来他告诉我,是用的我的名字捐的款,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告诉我,这样的好事应该由大哥这样的好人去做,而不是他。”闻珏看向宁嘉青,问:“你觉得我弟弟傻吗?”   宁嘉青摇了下头。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闻珏笑得温柔,轻声对他说:“你只是很善良。”   这顿饭最后当然是闻珏买了单,从饭馆出来时,宁嘉青说会还他钱。   他告诉宁嘉青不用在意,而对方坚持要还,或者下次请自己吃更贵的餐厅。   “大人面前,小孩子花什么钱。”闻珏想了想,说:“那以后如果我有什么麻烦,就请你帮忙好了。”   仅仅十五新币的餐食,少年眉眼认真,竟说:“哥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我拼了命地保护你。”   闻珏忍俊不禁,揽住他肩膀,劝道:“少看点电影。”   车停在宁宅的门口,宁嘉青下车时,看向后视镜里的闻珏,“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   “那为什么还要把钱给她?”   “……她说她女儿三岁了,得了肾病。”宁嘉青看向闻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怕她是我转世成功的妈妈。”闻珏愣住了。   想起宁嘉青的母亲因尿毒症晚期肾脏衰竭过世,今年刚好是她过世的第三年。   “但如果她是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个女儿呢?”   只见宁嘉青表情轻松了些,“那更好,没有人生病。”   闻珏蓦地心口一酸,他伸手揉了揉宁嘉青的头,温柔地笑:“好孩子。”   在以后的时间里,闻珏不时听到外人对宁嘉青的评价。   自私,冷漠,阴狠,私生子耍尽一切手段上位。在外人嘴里,总是用最卑鄙的词语去形容宁嘉青。   守着闻珏的面说时,他会反驳,对方却总是夸赞闻珏心胸宽广。久而久之,便不再白费口舌。   而时至今日,也总算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他很善良”。   闻珏收回视线,转着轮椅走过长廊从康复中心出来。午后的阳光迎面照来,亮得有些刺眼。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  ̄3)(ε ̄ *) 第32章 他害怕   前段时间宁嘉青不回海边别墅住,家政阿姨带薪休假回老家住了几天。   等宁嘉青回来后,周日她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市场买新鲜的斑斓叶做糕点吃。斑斓糕味道淡,甜度低,是他愿吃的为数不多的甜品小食。   她洗漱完提着帆布包出门,却发现宁嘉青起的比自己还早,正准备出门。   看他白短袖黑运动裤,头发随意,腕间也没戴表,不像是去公司的意思。   她没忍住问:“今天是星期天,起这么早是有事情吗?”   宁嘉青“嗯”了一声,也没告诉她是什么事,只说中午不回来不必给他留餐,便开车走了。   从市场回来,家政阿姨把瓜果蔬菜洗净分类。又把买回来的斑斓叶趁新鲜剪短搅碎,放置沉淀备用。   趁今天家里没人,她决定做个大扫除,把家里的死角清理干净。   等打扫到宁嘉青的卧室时,家政阿姨一惊。   只见书桌底下、上面,摆满了书。有敞着的,合着的。旁边还有个黑色的笔记本,记着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要考博士吗?”   阿姨一边整理一边观察,发现这些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养花种树的,另一类是家庭护理的,她也没搞懂这究竟是想学什么知识,这两种书有什么关联。   下午五六点钟,宁嘉青开车回来了。   家政阿姨坐在客厅宽敞的茶几前,把做好的糕点一一放在紫苏叶上。   只觉着他一进门,一股异味传过来,斑斓的清香都冲淡了几分。   “这什么味啊?”   宁嘉青一顿,拽着衣服低头闻了闻,撇头问她:“还能闻见?”   “是有一点怪味,你这是——”   话还没问完,宁嘉青快步回了卧室。   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他穿着睡衣,发梢的水还未干,看样子是洗了很长时间的澡。   宁嘉青走到阿姨身边,问:“还有味道吗?”   “这回没了,你白天是去干什么了?”   “有点事情。”他看着满茶几的糕点,有一部分被装进了打包盒里,问:“怎么做了这么多?”   “正好给街坊邻居送送。”像是想到什么,家政阿姨有些可惜地说,“闻先生还挺喜欢吃这斑斓糕的,现在也见不着面,不知道他住的那边儿有没有卖的……”   宁嘉青低头盯着这糕点两秒,说:“我去送。”   “现在吗?”   他点头,往房间走,“我去换衣服,阿姨你给他装好吧。”   家政阿姨给闻珏装了两盒斑斓糕和马蹄糕,又拿了包前几日晒得香蕉干,顺便摘了几提庭院里结的蛇皮果。   她装进帆布包里,递给在玄关处换完鞋的宁嘉青,“有点沉,轻着点放,别把果子压坏了。”   看着他一身利索衬衫西裤,宽肩长腿,相貌白净,打趣道:“打扮的这么帅,不知道还以为去见女朋友呢。”   宁嘉青接过东西,唇角微微扬了下,“说不准。”   到疗养村时,闻珏正在靠着栅栏门的石桌前摆弄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喷药的塑料壶,旁边放了几包药粉。   见宁嘉青推门进来,闻珏往壶里倒着水,问他这个时间过来有什么事。   宁嘉青提了提手中的东西,“阿姨叫我带给你。”   说完,他兀自进屋放到吧台。出来后又拿过闻珏手里装着杀虫药的水壶,蹲到几盆月季花前。   戴上一次性手套,将药水洒在手指上。随后翻过叶片,露出覆着蚜虫卵的叶片背部和茎。   宁嘉青动作轻微地涂着药水,表情认真:“这些月季的月份不够,即使药浓度很低,直接喷药也会烧了顶上的嫩叶。”   “……你怎么知道这些?”   宁嘉青轻哼一声,“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   他转头看向闻珏,眉眼间些许得意,“就算你把你的这些花花草草都交给我,也保准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闻珏无奈一笑,轻轻叹了口气。   “总算在你脸上看了点笑容。”宁嘉青起身,将手套摘下扔进垃圾桶,颇有底气地说:“又是送东西,又是帮你捣鼓花的,肚子还饿着,不留我吃顿晚餐?”   “我已经吃过了。”闻珏顿了顿,说:“有想吃的吗,叫外送或者我做都可以。”   对方故作认真的想了几秒,果然说:“想喝你做的糖水。”   家中没备雪梨,闻珏放了几颗刚带来的新鲜蛇皮果。   蛇皮果独特的香甜味,比预想中更加适口,省去了放冰糖这步。   他又烤了两个贝果,切开抹上芝士和牛油果,放在了餐盘中。   做好之后让宁嘉青来吃,对方一点食物没剩,吃完自觉地把餐具放入洗碗机中。洗好消毒后,倒扣在餐具架上。   期间闻珏一直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   面前茶几上摆着的唱片机,缓缓流淌着经典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余光里人影过来,紧接着伸手夺过他手里的书,塞上书签放到桌面上。   闻珏微微抬眉,“做什么?”   只见宁嘉青单膝蹲在沙发前,将他腿上盖着的薄毯掀开,骨节分明的手有轻有重地按着:“我最近新学了一套按摩手法。”   “为什么要学这个?”   低着头的宁嘉青,能清晰地看到一截高挺笔直的鼻梁,一直到鼻尖没有一毫米多余的弧度。   深邃的眉眼很是认真,声音稍显愉悦:“追求你的手段。”   此时柔和细腻的曲子,在沉稳迂回中来到高潮。   寓意着塞浦路斯真诚炽热的爱打动了爱神阿芙罗狄忒,赐予了雕塑生命,让这位国王得以与心爱的少女共度余生。   等曲子接近末了,闻珏才轻声说:“是从滕小姐那里学来的吗,她是个很不错的医生。”   手上动作一顿,宁嘉青突然觉得音乐刺耳。   回头看向茶几上的唱片机和旁边摆着的一摞唱片,眼睛微微眯起,问闻珏:“陆炡告诉你的?”   闻珏没否认,拿开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不用白费力气了,我没有任何感觉。”   他看着宁嘉青,唇边带着笑意,“滕小姐性格不错,也很有能力,是个很好的选择,要把握住。”   宁嘉青伸手将唱片机的唱针拨开,脸上明显带了愠意,沉声道:“你连问都不问,就这么想我的?”   刚想继续说,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宁嘉青看了眼来电显示,又看向闻珏。而后站起身说了句“晚点跟你解释”,边接着电话边往外走。   在玄关处换鞋时,听见他喊了声“滕雪”,随后关上门离带走所有声音,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闻珏静止片刻,平静无事地拿回书,继续翻开来看。   墙上的复古挂钟默默无闻地运作,严谨古板的走针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只听客厅一声叹息声,闻珏合上书放回了桌上。   关上水龙头,宁嘉青从康养院二楼的洗手间出来。   挽起的袖口被水浸得湿淋淋,白衬衫胸襟上一大片污渍。即使拿消毒水反复擦过,也消不掉异味。   滕雪穿着白大褂,正站在走廊等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她看着宁嘉青的衣服,有些心酸地笑着说:“看来又得报废一件衣服。”   宁嘉青接过纸杯,坐在不锈钢的长椅上喝了一口,“习惯了。”   滕雪跟着在旁边坐下,打趣道:“下回来记得穿件便宜的。”   虽然她口吻调侃,眼里却充满佩服。   换做十天前的她,绝对想不出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天在音像店名为相亲的约会,宁嘉青告诉了滕雪他真正的目的。   因为偶然看到青藤基金会的宣传手册,注意到面向截瘫患者的公益项目,宁嘉青主动提出要赞助。   为提高企业形象,做慈善事业是常规操作。看对方态度真诚,滕雪提供了几点建议。   其中一条是可以选一位企业代表,亲自来院里接触患者,体验工作。不过做做样子即可,院方会拍摄加进宣传片里。   宁嘉青同意了。   然而令滕雪想不到的是,会是宁嘉青亲自来康养院。不是摆拍作假,而是换上制服,跟着院里的护工从基础学起。   不仅周末会来,工作日的晚上也会抽出一到两个小时来照看患者。   两小时前,病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一位阿尔茨海默病引起的重度失智症的老人,最近由宁嘉青临时负责。   今晚突然发病,疯狂喊叫、控制不住地哭闹,大小便失禁了一轮椅,值班医生过来打了一定镇静剂都不起效。   考虑到老人还患有心脏病,不能使用太多药物加重负担。老人的子女将她送到这里后,除了缴费续住几乎不来,也联系不上。   滕雪思忖片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宁嘉青打了个电话。谁知他一刻也没耽误,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正装。   宁嘉青丝毫不顾恶臭的污秽,极力地安抚老人。因为情绪激动、动作幅度太大,还被老人吐了一身。   好在最终也算是安定下来,宁嘉青帮她清理干净,换上成人纸尿裤和干净的衣服。又在床边守了一会,等着老人睡着才出来。   一旁协助的护工都敬佩不已,也很纳闷身家过亿的富豪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说是为了企业形象,但又根本没有摄像机记录。   滕雪也好奇,问他:“你不会觉得照顾瘫痪的老人很麻烦棘手吗?他们的子女恐怕都没这样的耐心。”   宁嘉青喝了口咖啡,平静地说:“那时我妈妈尿毒症末期溃烂在床上,我没有机会亲手照顾她。”   滕雪哑声,对于宁嘉青的出身略有耳闻。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所以你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才来这里做事的吗?”   而宁嘉青却摇头,沉默片刻,“是因为害怕。”   “害怕?”   他应声,抬头看着窗外黑夜如墨,声音低了些:“害怕那一天如果真的来到,我照顾不好他。” 第33章 鲜活跳动   滕雪微微一怔,她看着宁嘉青的侧脸。   走廊顶上冷色的灯光,衬得他肤色近乎苍白。望着黑夜的眼睛里,映着无尽暗色。   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微笑着说:“几天前我见过闻先生一面。”   攥着咖啡杯的手微微收紧,宁嘉青转过头与她对视。   滕雪向他讲了两个月前基金会拟邀闻珏的事情,又有些尴尬地说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闻先生是个很特别的人。”   滕雪回忆着那次与闻珏短暂的对话,似肯定般的又点了下头,“很特别,特别到庸俗的人站在他面前能被一眼看出功利性,说实话让我有点害怕。”   听她这般评价闻珏,宁嘉青轻笑,尔后问她:“你不会觉得这样的事,很匪夷所思?”   这话虽问得委婉,滕雪瞬即明白了话里所指。   她喝了口咖啡,缓缓道:“我在东大医学部的时候,舍友是一位孟加拉的姑娘,出身于达卡最大的贫民窟Korail Basti.十英亩的地方,住了二十万的人……她靠着优异的成绩,得到联合国基金的救助,一步一步读到了医学部的硕士。我们经常彻夜畅谈,她告诉我自己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回到贫民窟,开一家诊所专门为穷人治病。”   滕雪说起这位姑娘的时候,唇角带着浅笑,眼底满是疼惜。   她轻呼一口气,继续道:“后来她被查出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当今世界上无法治愈的绝症。她不愿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僵硬……在冬日的一晚,独自在宿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很后悔那个寒假选择了回家,没能陪在她身边……我现在做的努力,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宁先生。”滕雪轻声说,“我的工作,是直面人类身体的凋零和生命的离去,所以我比别人更懂得一份真挚的感情有多珍贵。”   走廊的尽头一间传来老人的哭闹声,紧接着是两间,三间……直到感应灯全部亮起。   这一刻生命趋于枯朽来到最后一段路程,具象化地展现在人世间。   检察长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检察员打开门进来,对伏在办公桌前的陆炡说:“检察长,已经十一点钟了……您还要继续工作吗?”   陆炡翻着文件,“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以后你们不用等我,到点下班就行。”   “好的,您注意休息。”   随着门被关上,陆炡从保险箱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摆在一旁。   左边是阿暹的死亡证明,而右边是四年前闻珏那起车祸的事故交通报告,前几日他托人从档案室拿来的复印件。   报告显示,四年前晚上11时过后,一辆迈巴赫s480失控撞向高速公路的护栏。   车上有两人,后座的三十二岁男性乘客,以及驾驶位二十一岁的男司机。   两人被救援队从车中救出时,均为重度昏迷,生命体征尚在。   事故的鉴定报告为,暴雨天路面湿滑,有阻碍车里安全形势的积水因素。且汽车的刹车组件有故障,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陆炡记得这起事故之后,汽车的品牌方公开道歉,并且予以一定赔偿金。   然而这几年,陆炡一直有一个疑问。   像闻珏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且不说平时出行有多辆汽车可供选择。也有专员定期检查维修,刹车系统更是检查的重中之重,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陆炡当初也想过进一步调查,在闻珏的拒绝以及对方称是意外事故,且后续没有任何追究中这个想法渐渐消除。   “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宜临高速公路。”   这条高速公路,其中一个道口通往郊区的机场。   而闻珏出事的时间,是阿暹死亡后的第四个小时。   陆炡点了支烟抽上,被烟雾熏得眼睛微微眯眼,一个想法渐渐从脑中生成。   难道那天闻珏知道了阿暹的死,所以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时出了事故?但是闻珏又是怎么知道的,据他所知,自从闻珏毕业离开加州,他们就已经彻底断了联系。   对于David,亦或阿暹,即使对方早已离开人世,每当再提这个人,陆炡从心底止不住的厌恶反胃。   偷窃,吸毒,滥交,艾滋病……一切肮脏的字眼用在这个偷渡黑户上都不为过。   这些年陆炡曾无数次假想,如果当初闻珏没遇见这个毒虫该有多好。   顺利的完成学业,荣誉学成回国,事业一路顺遂。   而不是被迫移居异乡,婚姻献祭给家族企业,甚至到现在落了个双腿残疾。   陆炡至今忘不了那天他打开闻珏卧室的门。   看到他正在给后背的刺青涂抹药膏,刚文完加上图案面积太大整块皮肤都是肿胀的。   自认识以来陆炡第一次对闻珏动火,怒斥他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任由自己堕落。   而闻珏却答非所问,轻声对他说:“可你知道吗,针头刺穿我的皮肤传来痛感那刻,我才觉得我活着。”   闻珏说这话时的眼神很亮,竟透着发现新事物的喜悦。   那一刻陆炡突然心生恐惧,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闻珏。   陆炡睁了眼,窗外已经大亮。   昨晚他没回公寓,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睡了一晚,垂着的手边散着一地纸张。   陆炡坐起身,颈椎酸痛不已。他随手摸过烟盒敲了支烟抽上,此时传来敲门声。   “进。”   检察员一脸急切地进门,气喘吁吁地叫了声“检察长”。   远没有到上班时间,陆炡敲了下烟灰,“怎么来的这么早?”   “国会大厦来的消息,指示黄祺刺杀大臣的嫌疑人抓到了,今天中午十二点政府会出通告。”   闻言,陆炡抬眼看向他,立马碾灭手里的烟,抓起沙发上的手机拨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私人邮箱传来一封邮件。   他草草略过,视线落在最后的嫌疑人身份姓名上。   李志,前任政府议员,兼银监会部长。   在五年前因一起社会案件被罢免职位,因属从犯,犯罪情节较轻,加上自首且态度良好。只处于罚金,没有判刑。   先前陆炡拿给黄祺看的名单里,并没有此人。   可国会大厦能越过检察署,在短时间内锁定嫌疑人并且任警方抓获。   说明从一开始就有锁定目标,或者说宁甯能猜到大概刺杀她的是何人。   陆炡盯着“李志”这两个字,眼神一紧,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名。   堵在胸口的种种猜疑,如雨后藤蔓疯长蔓延。   他拿出手机,拨号码时手腕轻微颤抖。   几声响铃后,传来闻珏的声音:“有什么事情吗?”   “闻珏。”陆炡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情绪:“你当初来新加坡和宁甯结婚,根本不是为了家族企业而联姻,到底是因为什么?”   知道对方不会轻易告诉自己,他低声说:“我现在去找你,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盯着黑屏的手机,闻珏长叹一口气。   他合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大抵是今天又不能读完了。   心里正盘算着去哪里避一避陆炡,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以为又是他的来电,正打算挂断时,看到屏幕上跳跃着“滕雪”两个字。   闻珏犹豫几秒,按了接听键。   一个小时后,计程车停在路边,司机帮忙扶着闻珏下车坐上轮椅。   闻珏说了声谢谢,抬头看向眼前的建筑——青藤康养院。   先前的那通电话里,滕雪告诉他这个周日是康养院的开放日,如果有空的话希望他能来参观。   当时只想着找一个陆炡绝不会找到的地方,便让护工叫了计程车。等真到了这里,不知怎的竟有些后悔。   但为时已晚,走也走不成了——提前在门口迎着闻珏的工作人员,已经满脸笑容地朝他走来。   工作人员是康养院人事处的职工,不参与医护工作,所以有时间带闻珏闲逛。   职工先带他整体参观了院区,又进入到建筑内部的休闲区,复健区以及紧急医疗区等等。   最后是居养区,康养院投资建设的重中之重,目的让患者得到最舒适的居住体验。   宽阔的走廊,所及之处可见绿植和艺术壁画。廊道干净整洁,温暖明亮,环境确实不错。   正介绍着,职工这边来了电话。   因为上个月办理离职的护工,就薪资问题在办公室与财务争执起来,等着她去处理。   职工一脸歉意地看向闻珏,说处理完后会马上回来。   等她走后,闻珏按照对方说的方向去了茶饮休息室。   随便端杯清茶品了一小口,茶香瞬间在舌根蔓延开,带着淡淡的涩味,味道意外的好。正准备拿一块餐盘里的杏仁糕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嚷。   闻珏出门去看,见前方十米处的一间病房前,门口围了许多人。   有穿着制服的医护人员,也有看围观的群众。   那间房中传出古怪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哭闹声,听起来很是渗人。   “天啊,已经连续一个星期这样了,这病后期真的没救吗……”   “唉,谁能保证自己老了不这样呢,我就期盼着以后别拖累自己的儿女。”   “真是难为那个小伙子了,听说好像还是实习志愿者,模样长得那么好,摊上这么个麻烦事……”   和议论纷纷的旁人不同,闻珏对这种声音早已稀松平常。   刚出车祸那段时间瘫痪在病床,夜不能寐时总能听到。   闻珏正要回去,突然听到走廊传来一声:“注意阿姨的头,不要磕到桌角——”   转着轮椅的手一顿,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循着声源往过去。   犹豫片刻,略微僵硬的手指转动轮子。   在这十余米的距离里,他反复劝慰自己:只是声音像,一定不是他。   当越过人群停在病房门口,看清紧抱着老人的年轻男人的模样时。   闻珏僵直的手,微微抻开。茶水的酸涩仿佛扩大千百倍,从舌根扩散到喉咙。   宁嘉青黑发凌乱,鬓角淌着汗。褶皱的制服洇着秽渍,手臂布满渗血的抓痕。   严重失智的阿尔茨海默症晚期的患者发病时,是没有任何正常意识的,接收不到外界任何有效信息。   老人疯狂喊叫着,宁嘉青正面握着她的手臂。后面两个护工按住她,一个医生正在尝试打镇定剂。   针头刺破皮肤那一瞬间,她忽地扬起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前,突然有什么断开似的,受不住外力向后仰去。   宁嘉青也意识到了,他伸手摸了下空无一物的胸前,却不做停顿,再次上前帮助医生按住老人。   而被抛出去的吊坠摔在地上,又因惯性滚出了门外,最终停在了轮椅的轮子下。   闻珏俯身,捡起敞了盖子的铜色吊坠。   里面的木星隔片被摔得滑向一侧,露出狭小的空间以及藏在里面的楔形木片。   被胶水黏合的积木承受不住外力,再次断裂成两片。   闻珏垂眼看着残缺的榉木木片,想起那日在车里对宁嘉青说过的话。   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旁人提起双腿残疾后的窘境。   原本是想用丑陋不堪的现实告诉宁嘉青,自己早已不是被记忆美化过的无所不能的年长者。   借此希望宁嘉青明白,他如这枚断裂的榉木,同为残次品,同样一文不值。   闻珏将吊坠轻攥在手心,再次望向病房里的人。   老人已经被安全地控制住,打过镇定剂后逐步稳定下来。   看着宁嘉青紧绷的唇角终于放松,急忙低头四下寻找,一股混沌不清如虫蚁噬咬的疼痒从心口向四周蔓延。   起初闻珏把这股陌生异样的感觉归结于面对一份真诚执着的心意,却无法回应容纳的愧疚。   后来闻珏才逐渐明白。   原来自己那颗早已沉于死海的心脏,也可以在某一时刻、因为某件事情、某个人而鲜活跳动那么几秒。   原来那是心痒。 第34章 看你表现   稳定下来的老人被医生送去做心血管治疗,围观群众在忧心忡忡的叹息声中散去。   留下来收拾病房的护士见宁嘉青低头找着什么,问:“宁先生,是丢东西了吗?”   宁嘉青颔首,蹲下身子扫视着床下,直到右前方的人移开,瞥见门口停着的轮椅脚托。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抬起头果然看到闻珏。   四目相对之际,闻珏目光平静的瑞凤眼,眼尾微微弯起,浮现细小的纹路,叫了声:“嘉青。”   在错愕中宁嘉青起身大步走向闻珏,等走近了,突然意识到身上的制服浸满呕吐物,在潮热的空气里酸臭扑鼻。   他停住脚步,并且向后退了一步,隔开距离问闻珏为什么会在这里。   闻珏低眼,看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的抓痕。   虽没被抓伤到鲜血直流的程度,但隆起的红肿伤口渗着血丝与脓水却更触目惊心。   “滕小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是开放日,邀请我过来看一看。”   他边说着,边从轮椅侧兜拿出一片消毒湿纸巾,伸手撕开取出,对半米外的宁嘉青说:“离近点。”宁嘉青没动。   闻珏微抿了下唇角,尔后一手转着轮子前进些许。握住他的手腕转动胳膊,让伤口敞向自己。   他用湿纸巾轻轻擦拭着伤口,酒精渗进皮肤难免刺痛。   宁嘉青微敛眉头,下意识收回手。   闻珏只好攥得更紧,打趣道:“伤着的时候没感觉,现在疼了?”   宁嘉青摇头,“脏。”   说着,看向他沾上脏污的手。   闻珏轻笑一声,只说:“这点程度,可算不上脏。”   湿纸巾只能简单的祛污,伤口还需消毒处理。   此时职工正好折返,远远喊了声闻先生。等过来看到宁嘉青的身上、手臂上,着急地“哎呀”一声,“宁先生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啊,我赶紧带你去看看医生……”   她提前知晓二人的身份和关系,都是贵客中的贵客,怠慢不得,连忙愧疚地道歉。   闻珏随手将湿纸巾扔进垃圾桶,对他说:“赶快去处理吧。”   宁嘉青“嗯”了一声,到病房对护士交代了什么,回来说:“走吧。”   宁嘉青先回临时宿舍简单冲洗,换上自己来时的衣服。   等到处理完伤口从卫生室出来时,看到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闻珏,正低头看手机屏幕。   见自己出来,他合上手机放在一旁,“处理完了?”   宁嘉青抬起被碘伏液涂得渗黄的手臂,以示结果。   刚才的职工从取药口小跑过来,把装着消毒医药品的纸袋递给宁嘉青,再次诚恳地道歉。   她看了眼手表,“正好到午饭时间了,要不我带二位先生去四楼的餐厅看一看,我们康养院的餐食还是很不错的……”   正介绍着,闻珏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按断。   尔后抬头对宁嘉青说,“有几个月没喝阿姨煲的椰子鸡汤了,快要忘记什么味道了。”   回海边别墅的路上,虽面不露喜色,宁嘉青明显话密了些。   三三两两讲着这段发生的事情,多半是集团方面的业务,对接的一些客户闻珏认识,也算是共同话题。   可闻珏发现,对方聊来聊去,连韦京年养的那只二十斤浣熊都提到了,却闭口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康养院做志愿护工。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   闻珏看着窗外渐渐放慢的车流,问他:“照顾阿尔茨海默症晚期的老人,可不是一件轻松事,你为什么想来这里做护工?”   宁嘉青沉默几秒,声音不太自然,“做些公益项目,对集团形象有利。”   听到这个回答,闻珏转过头看向后视镜里的宁嘉青。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肤色偏白的人比较吃亏。   稍有情绪波动,即使表情没有变化,也会透过皮肤颜色表现出来。   就比如此时的宁嘉青,即使面无表情,黑发间的耳廓红得连阳光都透不过来。   闻珏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移开眼看向再次涌动的车流。   想着哪怕对方嘴里吐出些不正经的话,比如“这也是追求你的手段之一”等等,他心里的愧疚感也会轻些。   可偏偏真诚这东西,叫人束手无策。   家政阿姨得知闻珏要过来吃饭很是高兴,连忙暂停手里的活,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只新鲜的白条鸡,又到后院摘了个新鲜的椰子炖上。   等闻珏来了,她左看看右看看,鼻子竟有些发酸:“闻先生怎么瘦了,是不是在那边吃得不好?”   闻珏笑着摇头,“您放心,我在那边生活得很好。”   她长长地叹口气,说做的都是他爱吃的菜,让他多吃些。   宁嘉青似乎很忙,午饭间手机一直振动个不停。大概最近总要抽时间去康养院,积攒了不少工作。   实在没办法,拿起手机出去接了电话。   阿姨给闻珏夹了块清藕,说最近宁嘉青很忙。休息日也见不到人影,三天有两天都不回家吃饭。   “……年纪轻轻的,别因为工作熬坏了身体,以后可就难恢复了。”   闻珏转头望向客厅,隔着玻璃看到宁嘉青皱起的眉头,隐约听到他说着英文。   等他回来,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闻珏说:“要是有事,就先去处理工作吧,不用管我。”   宁嘉青拿过闻珏面前空了的小碗,又盛上鸡汤,“不急。”   像是一眼看出对方的心思,闻珏轻声道:“我不走。”   持着碗的手动作微微一顿,宁嘉青抬头看他。   闻珏笑着解释:“许久不回来,正好去拜访住在后面的教授,顺便讨些下一季的种子。”   等闻珏和教授叙完旧,拿了虞美人的种子回来。   阿姨正在庭院择莲子,说从两个小时前他离开,宁嘉青回书房开会,到现在还没结束。   “新季度是要忙些。”   “闻先生,你在那个疗养村住得怎么样……”   闻珏告诉她一切都好,详细地告诉了她那边的生活。不仅空气好,还有专业的康复中心,他每周都去坚持做复健。   听完后阿姨明显放心不少,端起木筐晃了晃莲子。突然想到什么,笑着说:“嘉青那孩子平时不作声,其实一直把闻先生当成一家人。你走了,他想你也想得紧,那天半夜……”   家政阿姨把那晚看见宁嘉青在阳台,坐着闻珏的备用轮椅走走停停,还失手把花瓶打碎的事情同他讲了。   说着她感叹一声,“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外冷内热,心肠很好……是个很好的孩子。”   闻珏垂眼听着,轻声重复:“是好孩子。”   先前那股不适的异样感觉,又从心底一点一点攀上来,引得喉咙微微粘稠发痒。   闷得厚厚的天,终于漏下几个雨点。尔后雨势渐涨,将草坪浸成深绿色。   出来得比较久,闻珏倍感疲惫。阿姨让他回卧室歇一会儿,原先的摆设没动。   闻珏推着手轮圈穿过客厅,在走廊拐角时停了下来。   看向右手边的灰色木门,是宁嘉青的卧室。   而从这间卧室往前走上两三米,就是自己以前居住的房间。   闻珏忽地回忆起那时刚出院回到别墅,还没习惯轮椅的使用。   有次半夜起床去洗手间,回来准备上床时忘记把轮椅锁住,随着轮子向后滑动跌倒在地。   因为下肢没有知觉,只能感受到腰椎传来的些许痛意。   而被床腿别得向内扭了半圈呈夸张角度的右脚,除了能看到逐渐膨起的脚踝,闻珏觉不出半点痛感。   他坐在地上把双腿摆正,为正在如何回到床上而犯难时,门突然被打开了。   宁嘉青冷着唇角进来,把他扶到床上。看到肿胀的脚踝时,又拿来包着冰块的毛巾给他冷敷。   闻珏面露歉意,问是不是自己打扰到他睡觉了。   “你倒是自觉。”   话里充斥着不耐烦,手上动作却轻。   临走时,宁嘉青告诉他,以后夜里去走廊的厕所,可以叫阿姨帮忙,别吵到他睡觉。   那次摔倒闻珏的腰疼了半个月,以防再有情况,他选择了去外面的洗手间。   次数虽屈指可数,可每次都恰好碰到宁嘉青夜里口渴去吧台喝水。   以前闻珏觉得是巧合,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那段时间宁嘉青同他一样,夜里没能睡过几个整觉。   闻珏收回思绪,犹豫顷刻,拧门而进。   果然如家政阿姨所说,一眼看到了办公桌上摞着的书。   他转着轮椅过去,视线扫过书脊,又拿过桌上的笔记本翻了翻。   眼前划过刚刚搬完百余盆花、满额头汗的宁嘉青。   告诉闻珏是因为记忆好,听他说一遍就能记住并将植株按喜性,分门别类地放到该放的位置。   看着本子上整齐苍劲的笔迹,甚至画了示意图来提醒。   也不知道私下里耗费多久的时间,才得以在他面前得意那么几秒。   闻珏合上本子放回,不禁轻声自语:“……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个没完。”   昨日预报的暴雨如约而至,阴云几乎将白天覆成黑夜,闪电抵达时又将夜照亮成昼。   将近三个半小时的视频会议终于结束,宁嘉青合上笔记本电脑。闭眼捏了捏山根,在脑海里再过一遍会议上敲定的项目方案。   书房的门被敲了几声,宁嘉青以为是阿姨来送磨好的咖啡,说了声:“请进。”   等听到轮轴转动的声音,他睁眼看见闻珏进来。   光线昏暗,闷雷阵阵,斜密的雨从纱窗缝隙中钻进屋。   在闪电残留的冷白色的光中,闻珏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书桌旁。   过度疲劳的大脑使意识恍惚,宁嘉青倏地觉得有些不真实。几乎忘了眨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闻珏。   听到对方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工作结束了?”   自己似乎“嗯”了一声。   闻珏睃了眼往下淌着雨水的窗台,转着轮椅去往窗边,伸手向上去拉窗户,说着:“今夜的雨真大。”   突然间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秒无尽地延长。   背景虚幻模糊,闻珏坐着的轮椅消失不见。   他穿着一件黑色过膝风衣,脊背挺直地站在眼前,身后是厚重的雨幕。   宁嘉青想起来,眼前的场景是四年前一个夜晚。   那时他和闻珏刚刚结束酒局,在皇家餐厅的门前和客户寒暄告别后正准备离开。   闻珏当着他的面接了个电话。   结束通话后,他望向远处,平静地说了句:“今夜的雨真大。”   宁嘉青也想起来, 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   两个小时后,闻珏在宜临公路遭遇车祸,险些丧命。   手上传来的温热让宁嘉青回过神,对上闻珏疑惑的眼神。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窗边,攥住了对方要去关窗的手。   “别去”两个字,已然抵在了唇边。   宁嘉青喉结攒动,低眼盯着他两秒,侧身将窗户拉下关紧,顺便按下墙上的开关。   瞬间通亮的房间,让宁嘉青彻底清醒,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他低声说:“窗轴有些锈住了,你拽不动,我明天找人来修。”   闻珏应声,低头提醒:“手。”   宁嘉青这才反应过来,紧握着闻珏的右手未曾松开。   褪去雷声的雨夜,是心怀不轨之人获得暧昧的催化剂。   宁嘉青松开些手,却没放开,拇指指腹摩挲着虎口处的皮肤。   察觉到逐渐走偏的气氛,闻珏抬眼,瞧见视线愈发烫人并倾身向自己靠近的宁嘉青。   在闻到他身上因伤口消毒留下的碘伏液的味道时,他不紧不慢地伸手,抵住对方的胸口,阻止进一步动作。   触着胸膛的手,隔着紧实的肌肉感受到心脏的搏动。   闻珏微微抬起下颌,轻挑眉:“又想要预支?”   宁嘉青倒也诚实,丝毫不客气地从鼻腔“嗯”了一声。   明明无礼在先,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会儿又摆出副乖巧模样,哑声问:“给不给?”   默认闻珏会拒绝,宁嘉青权当走个形式略表礼貌。   他有些强势地移开闻珏按在自己胸前的手,俯身几乎要吻上唇角时。   却听见闻珏淡淡地说,“看你表现。”   宁嘉青的动作蓦地定住,挺直后背对上闻珏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闻珏耐心重复,“我说,看你表现。”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35章,但是因为审核不通过被删除了。所以我把35和36章的内容都放在36章了,没有缺页,可以放心订阅。 第36章 需要闭眼吗(修)   眼见着宁嘉青棕色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确定自己没听错后,语气难掩激动:“你愿意了?”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闻珏再次伸手拦住凑过来的宁嘉青,缓缓道:“之前我和你说过,对着刹那间绽放的昙花许愿是一种残忍。但换个角度,既然花期短暂,真诚的愿望是否也算赋予了它永恒。”   他注视着宁嘉青,唇角浮现淡淡笑意,“我的意思是,适当地奖励一次乖小孩,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宁嘉青最抵触闻珏称他为“孩子”,然而现在被巨大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忘了计较。   他蹲在闻珏的轮椅面前,双手握住他的右手。   大概喜悦得无以言表,低头将额头抵在闻珏的手心片刻,又抬头仰望,眼圈微微泛红:“我会好好表现。”   像是不够,又说:“我会对你好的。”   闻珏垂眼看他,眼睫遮着情绪。   他抬起左手,突然想摸一摸宁嘉青的头。   门被轻轻敲响,闻珏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抽回了自己的手宁嘉青起身去开门,家政阿姨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杯刚磨好的咖啡,和一小碟栗子糕。   见闻珏也在书房,阿姨打算再去拿些点心,让他们一块吃。   闻珏瞥向托盘里盛满冰块的美式,问宁嘉青:“晚上还有工作吗?”   这句话自动在宁嘉青耳朵里转化为:晚上有没有时间陪我。   他连忙说:“明天去公司处理就行。”   “太晚喝咖啡会影响睡眠。”闻珏看向阿姨,“麻烦给他换杯热牛奶吧。”   阿姨笑着说,“闻先生你不知道,嘉青不爱喝奶,连奶粉都不喝一口的。”   谁知宁嘉青在一旁说:“我喝。”   他看了眼闻珏,明显带着讨好的意图:“以后晚上都给我准备一杯,我睡觉前喝。”   闻珏仿佛看见有条蓬松的尾巴,在宁嘉青身后摇。   今日的雨来得不及时,走得也没眼力见。   这会彻底停了,阴云后的月亮也渐渐露出,打消了宁嘉青试图留闻珏住一晚的念头。   “看你表现”这四个字仿佛紧箍咒,他只好按闻珏的要求,开车送他回了疗养村。   疗养村是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的,宁嘉青把车停在门口的停车位。   本来是想送闻珏到公寓,可对方坚持不让要自己过去。又搬出四字箴言,让他收起小心思。   宁嘉青只好作罢,走到后面拉开门,把一旁的折叠轮椅拿下后。双手撑在座位上,堵住车门,凑近闻珏。   闻珏撩了下眼皮,“做什么?”   “你总说看我表现,那我这段时间表现得怎么样?”   “想听?”   宁嘉青毫不犹豫地点头,棕色的眸子里竟然带了点企盼和紧张。   “按照你最近做的事情,如果评分来看,去掉一个最高分,也去掉一个最低分。”闻珏停顿两秒,评价道:“差强人意,给个良好。”   “那就是不错的意思……有没有奖励?”   闻珏似乎看到他身后的尾巴,已经摇成了螺旋桨。   他微微叹口气,心想算了。   尔后直视着宁嘉青的眼睛,轻声问:“需要闭眼吗?”   不等对方回答,轻轻阖上了眼睑。   气氛安静两秒,温热潮湿的手捧住他的脸,紧接着湿热的吻落在唇角。   吻得青涩,吻得笨拙,吻得磕磕碰碰。   其实在宁嘉青第一次吻他时,闻珏就感觉到了。   这孩子的吻技,是真的差。   闻珏总觉得自己像是被狗舔了。   在热烫的舌头试图挤入牙关,更进一步时。   他睁眼,按着肩膀将人推开。   相比起泰然自若的闻珏,宁嘉青可就没那么镇定了。从耳根一路红到脖子根,眼里带了情欲,抓着闻珏的胳膊,又凑上来。   闻珏伸手,用食指戳了下他的额头,“不要得意忘形。”   不让宁嘉青送,他便守在疗养村大门口。等闻珏走远,彻底看不见了才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刚下过雨,微风凉爽,石板路湿润,偶有几个青蛙跳出来。   在外折腾一天,闻珏累得要抬不起肩膀,想着回去好好睡一觉。   护工傍晚时来过,将花冠娇嫩、禁不住风雨的植株盖上了防水塑料布。   塑料布上积了几滩水,怕把花压坏,闻珏弯腰将其掀开放在一旁。   伴随掀动的“欻欻”声,他低头,瞥见地上有几个烟蒂,烟灰融在水里。   看样子,是没扔多久。   闻珏边推着手轮圈转身,边说:“我这里禁烟,别随地乱扔烟头。”   回过头,果然看见站在树下阴影里的陆炡,手里还拿着支未点燃的烟。   陆炡收起烟,揣进风衣兜里,盯着他说:“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躲我?”   猜到陆炡有可能会来他家守着,所以闻珏才执意没让宁嘉青跟过来。   不然又是一番难以解释的场景。   闻珏没否认,也不再绕弯子,轻声对陆炡说:“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也都已经是过去式。无论你再怎么想知道,我也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做无用功。”   “朋友?”陆炡自嘲一笑,“如果你真把我当做朋友,这些年都要瞒我?”   “正因为把你当做朋友,才更不希望你卷进来。”   闻珏不再看他,往门口方向走:“我累了一天,需要休息,请回吧。”   “刘欣,男,二十五岁,他是你出事时的司机,后因车祸左腿截肢……那辆出事的迈巴赫并不是你车库里的车,而是当晚酒局结束后有人特意安排。不管是车还是人,你不可能不知道有蹊跷,却坚持乘坐。并且出事之后,对这些只字不谈,这其中的原因……”陆炡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道:“我会一一弄清楚。”   面对这番话,闻珏置若罔闻,不作停留地进门关门,始终没回头。   出了疗养村,陆炡回到车上没走,一支一支地抽着烟。   这段时间市区有重案,白天他要上法庭,只得晚上抽出时间做别的事。   陆炡已经几夜没睡过囫囵觉。   三个小时前,冒着雨夜和警署的朋友蒋鸣去了刘欣所住的城中村。   从单位出来得急,两人都没来得及换制服。而当破旧的铁门被打开,刘欣看到他们时,眼神惊恐过后又很快平静,说了声:“请进。”   看模样,好像很早就在等这一天。   作为主驾驶司机的刘欣,在那场车祸中保住了性命,却也永久失去了左腿。   陆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居住的环境。   脏乱,陈旧,到处死气沉沉。   唯一算得上有色彩的,是桌前摆着的相框,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笑得灿烂。   面对陆炡的讯问,刘欣供认不讳。   他承认是收了钱,收到指示去临时担任闻珏的司机。   “不单单是雨天的问题,车的刹车也被人做了手脚,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也抱着没想活的念头……”   说着,刘欣看了眼桌上的相片。告诉他们如果不是为了患血癌的妹妹,他绝不会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   在刘欣叙述的过程中,陆炡一直在极力地忍耐。   等听到对方说到这里,愤怒再也遏制不住。   陆炡攥着他的衣领,手背青筋暴起,“我他妈不是圣父,不想听你在这做这些恶心人的忏悔,告诉我到底是谁指示的你?”   刘欣突然哽咽起来,“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他的脸,只听见别人喊了他一声‘柳先生’……”   陆炡蓦地松手,刘欣向后仰去,一只腿站不稳连着椅子一齐摔倒在地上。   他抬起脚几乎要踹上去,被一旁的蒋鸣拦住了。   而地上的刘欣嚎啕痛苦,流下悔恨的眼泪:“我对不起闻先生,闻先生那么好的人,我对不起他——”   等双方情绪都稳定下来,蒋鸣问刘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欣说,车撞向护栏那刻。   闻珏突然从后座冲到前面,夺过他手里的方向盘。   若不是闻珏往右转了两圈使车调头,刘欣必死无疑。   他不明白为什么闻珏会在危急时刻选择保护这个只见过一面、又要害他的人,刘欣宁愿在那场车祸中死去,也不愿拖着这幅身子无尽悔恨。   陆炡眼神阴冷,“你放心,等事情结束后,我亲自送你一程。”   蒋鸣按住陆炡的手臂,“冷静点。”   心想幸亏这不是例行调取没带随身录仪器,从检察长嘴里说出这句话,恐怕要掀起一场社会舆论风波。   蒋鸣随笔记录着刘欣的话,最后问他:“那晚还有没有让你感到异常的事?”   刘欣想了想,点头:“有。”   他说:“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什么撞了一下车的左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感觉当时有第二辆车。”   从城中村出来,雨已经停了。   蒋鸣有条不紊地复盘整个案件,最后落在刘欣觉得有第二辆车这个说法上。   “如果真的不是他为了推卸责任,现场确实有别的车的话。那么导致这场车祸的最大因素,八成和这辆车脱不了干系。”   陆炡颔首,“你去查查,当时通往那条高速的车辆还有没有记录。”   蒋鸣颔首,突然停住脚步,皮鞋踩进洼坑溅了一圈积水。   他转头看向陆炡,眼睛微微睁大:“刚才刘欣说指示他的人姓柳……我突然记起一件事。”   两人对视几秒,金边眼镜后狭长的眼睛微乜,散出寒光,“你是说,柳盛龙。”   收回思绪,陆炡将烟移开唇,拿起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再次点开四年前的一条新闻报道。   这篇报道,五年前在全国乃至国际引发轰动。   原国会议员,柳盛龙。   自二十年前起涉及灰黑色产业,并且是经营人之一。   主要作案地区为东南亚及南亚地区,物色人选违法偷渡到欧洲、美洲地区。威逼利诱其从事违法行业,并且进行控制。   报道一出,可谓是引起了民愤。   因为柳胜龙多年来一直是亲民形象,为民众、个体企业做了不少事实,提出很多建设性意见,也是连续几年投票宣传最受民众喜爱的官员。   当时做出这篇报道的记者,一时遭受铺天盖地的骂名,不仅所属新闻报社险些倒闭,本人还收到了死亡威胁。   然而事情的反转,是从一位自称受害者的年轻女性在社交平台发表一篇长文。   她忍受着重度抑郁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朋友一起写下这篇博客。   六年前,她因优越外形被一家公司选为签约模特,公费赴海外培训,可没想到面临她的是非法直播。   独自一人在国外,没有任何和家人朋友联系的渠道。   如果不接受工作,将会遭受更为可怕的凌辱。   后来她用了很多年才逃出去,报警却没得到任何回复,只将她遣返回国。   女生被折磨到右耳失聪,成为终身需挂粪袋的“造口人”。家人也因她失去工作,到现在为止艰难地生存。   在文章末了的附件里,有上百张她曾经遭到迫害、没有打马赛克的照片,用骇心动目来形容都不为过。   从这之后,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出来发声。无一例外都是相似的经历,悲惨的结果。   态势愈演愈烈,民众当街游行,要求政府彻查。   终于在一位失去年仅十四岁的女儿的母亲出来发声后,柳盛龙被警方拘留。   一年后法院宣判犯罪事实属实,柳盛龙一审二审皆判处于死刑,同时关系网下的其他官员也一并被拉下。   那位女记者被评选为当年的国民人物,也因此在下一届民众投票中以百分之八十二的支持率当选议员,正式成为一名政客。   而这位记者,就是宁甯。   柳盛龙被执行死刑那天,是闻珏遭遇车祸、阿暹服毒自杀的一年后。   陆炡从副驾驶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是指使黄祺在庆典刺杀宁甯的李志的信息。   李志曾是柳盛龙关系网下庇护的官员,两人是远方亲属。   这起案件让李志丢掉了银监会部长的头衔,且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皆被冻结查处。   虽没被判刑坐牢,这些年对宁甯怀恨在心,又见对方政坛地位越来越高,自己也彻底了失去翻身的机会,才想到这个愚蠢的方法最后搏一搏。   人证物证具在,据国会那边提供的信息,已经查到提供给黄祺过量的甲基苯丙胺的人是李志。   从现在手上的资料来看,各个孤立的信息,彼此之间仿佛隐隐约约存在一种联系。   闻珏的车祸,宁甯的报道。   柳盛龙被判处死刑,李志多年怀恨在心,指使黄祺刺杀宁甯。   而黄祺的死因,和阿暹当年的死极其相似,都在体内查出相同成分的甲基苯丙胺。   以及司机刘新口中,现场出现的第二辆车到底是谁。   陆炡将烟碾灭,向后靠着车椅闭上眼睛。   耳边回响着刚才闻珏说过的话。   闻珏说的没错,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自己如今做的这些,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但陆炡并不关心阿暹的真正死因,也没有探究别人隐私的隐癖。   他只是想找到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闻珏一夜之间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还是说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闻珏。   在接到宁嘉青的电话后,池州高兴得连午饭都没吃完。   开车到商场置办了一身新行头,又去专门给明星做造型的工作室弄了个男团发型,才去宁嘉青订的游轮包间。   最近要忙中南半岛海峡经营代理的事情,手上还堆着胡志明的两个新项目。宁嘉青忙得一连半个月都见不着人,群里的消息也不回。   上次见宁嘉青,还是在余泽的酒吧,池州感觉关系都淡了。   结果一进门看到韦京年和余泽也在,顿时有点不高兴,还以为宁哥只叫他一个人来的。   本来心里就有点不痛快,结果韦京年个不长眼的还嘲弄他:“你这是去当伴郎了吗?”   池州恨不得抓起香槟桶里的冰块,一把塞到这个暴发户的嘴里。   打完工作电话的宁嘉青进来,见人都到了,便让服务员开始上菜。   等菜上的差不多齐了,宁嘉青有说叫他们来是有正事宣布。   池州蓦地有些紧张,突然想到余泽前不久说宁嘉青正在和滕正飞的女儿约会。   他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说,“宁、宁哥,你不会要结——”   “离婚了。”   “……啊?!”   宁嘉青郑重地说,“我姐他们两个,其实去年就离婚了,只不过没有向外界公布。”   这个消息韦京年早就知道,所以没什么反应。余泽这种不婚主义对此话题也不感兴趣,觉得与他没什么关系。   而池州则吓得“花容失色”,头发都立起来几根,桌下的手不自觉抓住了韦京年的大腿。   韦京年低头,挑起眉:“?”   “作为朋友,很抱歉瞒你们这么久。”   余泽连忙摇手,“理解理解,毕竟宁甯姐身份特殊嘛。放心吧,我们不会往外说的。”   他笑起来清新爽朗,露出两颗虎牙:“这么多年了,真为你高兴。”   闻言,池州脸都白了,情不自禁拧紧韦京年腿上的肉,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简直倒反天罡,丧尽天良,罪不容诛啊!   谁家好人撺掇着弟弟去追离了婚的亲姐姐?   他就知道余泽这小子在外面这么多年,被乱七八糟的洋文化污染得不成样子了。   这要传出去,还让宁哥做人吗?!   韦京年抿直唇,将池州的手放回他自己腿上,温柔地拍了拍:“冷静。”   这顿饭看得出来宁嘉青心情很好,虽不至于醉,也喝了不少酒。   池州皱巴着一张脸,塞进嘴里的皇帝蟹都是苦的。   结束后,余泽还要回酒吧乐队演出先走了。他们三个下游轮后,在岸边吹海风醒酒。   宁嘉青抽着烟,想起什么,转头对韦京年说:“你的胖公主,接来我家住两天?”   “做什么?”   “没。”宁嘉青眼里带了点得意,“闻珏想见见。”   韦京年笑着拒绝:“不行。”   宁嘉青知道他宝贝那只比人过得都滋润的浣熊,也不强求,抽完手里的这支烟说酒醒的差不多了就走了。   池州没喝酒,顺便送韦京年回去。   在车上,池州长叹一口气,萎蔫道:“不管怎么说,站在宁哥的角度上,他姐和姓闻的离婚了也是好事,好久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了。”   “不见得是好事。”韦京年垂眼看着车窗外,淡淡地说:“快乐后的痛苦,比痛苦更痛苦。”   池州没空理会他嘴里的哲学道理,突然凑过来副驾驶问他:“你家那只浣熊打疫苗了吗?”   韦京年没回答,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只见池州提到闻珏时,悲伤的眼睛带上一丝恨意,“就该给他抱过去,咬他几口才好。”   韦京年失笑,没忍住揉了把池州蓬松的红毛。   心想这傻小子。   闻珏正在书房看书,护工敲了敲门,探进头:“闻先生,您要的东西我买回来了。”   “麻烦你了。”   他提过纸袋,回到书桌前。   等护工关上门,闻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抽绳布袋,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先前在康养院病房门口捡到的宁嘉青的吊坠。   吊坠的材质是纯铜,硬度较差,被摔得凹进去一个角。里面脆弱的楔形木片也难逃一灾,断裂成三片。   闻珏用护工刚才买回的美工刀,轻轻刮着木片背后的胶水。   胶水很厚,颜色发黄,避免刮伤到木片,处理起来必须仔细小心。   随着“沙沙”的细微声响,闻珏轻叹口气,喃喃道:“这到底是来来回回粘了几次……”   用小风扇吹了半个小时,确保胶水干透后,他拿起木片重新放回吊坠里。   思忖片刻,闻珏拿起一旁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闻珏预约的计程车准时到达,载他去了市中心。   一进珠宝大厅,店员赶紧迎上来推着闻珏到柜台前。店长从二楼下来亲自接待,笑着问:“闻先生,又来给太太看首饰吗?”   闻珏摇了下头,“其实是有点事情,需要麻烦你们的工匠师傅。”   “您客气什么,尽管说。”   闻珏拿出放在轮椅兜里的布袋,递给他吊坠,说:“您看能不能帮忙修下这个?”   店长拿给珠宝工匠师傅看了看,说吊坠是纯铜的,延展性大,修复起来不麻烦。只是补色需要耽误点事,加上他手头上还有活,最快也得三天后完成。   闻珏点头,“不急。”   犹豫须臾,他又对师傅说:“这里面放了个木片,总是断裂,黏上胶水也不起作用。您看有没有办法加固些?”   师傅小心拿出,翻了翻面观察一会儿,说:“这榉木质量不太好,日子久了避免不了开裂。这样吧,您看我按照形状切割个高密度的玻璃,给它紧框里面,这样再摔也不怕了……”   闻言,闻珏微笑着说:“辛苦您。”   从珠宝店出来,已经傍晚。   许久不来市区,闻珏趁着这个机会去街上一家老字号,吃了碗蟹黄捞粉。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蕴着几点晶明的星光。   闻珏远远瞧见公寓庭院的灯开着,一个人影伏在花架前。   走近了,看到是宁嘉青,正对着他那几盆虎头茉莉修剪枝叶。   茉莉花的生长期,需定期修剪,以保枝条均匀分布,开花繁盛。   见闻珏回来,宁嘉青放下剪刀起身,双手示意植株。   那意思是再说:看他完成的怎么样。   闻珏观察了一下,坦诚道:“不错。”   随后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问:“喝酒了?”   宁嘉青诚实点头,“一点儿。”   不问没事,一问倒好。   顺势爬坡说自己喝得有点醉,站也站不稳,凑过来贴呼闻珏,问他干什么去了怎么没在家。   又说自己表现这么好,能不能再给点奖励。   闻珏扯了下唇角,伸手将人推开转着轮椅进屋。   宁嘉青这会儿也不醉了,踮踮儿迈着腿跟上去。   进到屋里,非说自己醉得不行了,站着不是坐着也不是,一会头疼一会口渴的,最后死乞白赖地跟闻珏讨了碗醒酒汤才心满意足。   喝完之后,又要感谢闻珏,坐到沙发上为他按摩。上次又跟着大夫学了点技巧,很是有用。   正好闻珏这两天肩膀酸痛,便放下书让他捏捏肩。   宁嘉青确实不是瞎按,能体会到是真学过,不一会儿便感觉肩颈松快不少。   闻珏穿了件浅米色的棉长袖,隐隐约约浮现着背上的文身。   在宁嘉青视角里,如隔着帷幔鉴赏一幅瑰丽的油画。   他一时间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只觉喉咙发紧,心跳如雷。   背对着的闻珏也感觉出他的不对劲,心里冷笑一声。区区处男。   他的声音慵懒,不紧不慢地说:“按摩是让你的手动,下边动什么?” 第37章 不听话   说完,闻珏转过身看他。随着动作,文身的色彩若隐若现,肩胛骨支起薄薄的棉布料。   宛如一只线条优雅的蝴蝶,伏在娇艳欲滴的红白玫瑰上。   四目相对几秒,宁嘉青伸手揽住他的腰,另只胳膊放在两腿的腘窝处。   将人抱起又轻轻放下,一只手臂撑着柔软的沙发布面。   如此动作,感知愈发明显。   闻珏只觉杵了个烧热的铁棍。   他半躺在沙发上,柔软的黑发在耳侧铺开,面部线条轮廓愈发清晰。   那双瑞凤眼半垂着,眼睫在下眼睑洒下阴影。   随着阴影稍稍抖动,闻珏沉声静气:“给你五秒钟的时间,起开。”   宁嘉青得意的脸,赫然写着“我不”两个字,又企图吻在那两片轻抿的薄唇上。   亲吻是一回事,想看看闻珏羞窘的模样,又是一回事。   雪山融化的甘甜味,宁嘉青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食髓知味。   还没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闻珏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冷淡:“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遗憾的是,对方根本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五分钟后。   开放式吧台处传来水声,闻珏拧紧水龙头,扯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侧头看向窝在沙发里脸色铁青的宁嘉青,绷紧大腿肌肉的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明明疼痛难忍又故作镇定,闻珏不禁失笑,将纸攥成球扔进垃圾桶。   转着轮椅到他面前,慢悠悠地说:“鉴于你最近容易得意忘形,有必要针对你最近的表现,实行积分制。”   宁嘉青疼得嘴唇都白了,瞥了他一眼,哑着声音说:“……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快被你捏成荷包蛋了。”   又忍不住问闻珏,“那我最近表现能拿多少分?”   闻珏上下扫了他一眼,薄唇翕动,不留情面:“零分。”   此时挂钟恰巧整点报时,已经夜里十点钟。   “我准备休息了,你该走了。”   见对方不情不愿的模样,闻珏冷漠重复:“零分。”   宁嘉青扯了下唇角,扶着沙发椅背艰难地起身。   因为疼痛还没消除,走起来时竟有些蹒跚。   慢吞吞走向门口的背影,像在相亲节目被嘉宾全部灭灯,灰头土脸地黯然离场。   一向遵循鼓励教育的闻珏,轻咳一声,说:“还不错。”   他回头,眼露疑惑。   “尺寸可观,硬度俱佳。”   空气安静两秒,只见回过味来的宁嘉青,苍白的脸上终于带了点血色。这会儿腰板也值了,眉眼尽显骄傲。   等刚出去门锁还没被关上,又敞开条缝,宁嘉青探出小半个身子,“差点忘记和你说,最近余泽在他新开的酒吧搞了个慈善演出募捐,这周日晚是最后一场,想邀请你过去。”   怕闻珏不同意,试探性地补充:“他们都带着伴儿去,你也知道我单身二十九年了。”   “周日我要去康养院做复健。”闻珏推着手轮圈转身,往卧室方向走:“恐怕没有多余的精力。”   宁嘉青点了下头,心想还是复健要紧。   正要关门,又听见闻珏说:“把酒吧的地址发给我,如果回来得早就去。”   宁嘉青咧嘴一笑,又大步进屋走到闻珏身旁。   当面用短信发给他,看了眼闻珏的翻盖手机,随口道:“用翻盖机多不方便,平时除了电话短信都联系不到你。”   确保发送成功后,又趁闻珏查看短信的功夫,飞快吻了下他的脸颊。   闻珏微微一怔,伸手抹了下被狗舔过的地方。抬头看他,刚要开口。   只听宁嘉青说,“现在是负一分。”   话音落,双手捧着闻珏的脸,俯身深吻。   唇齿相融间,宁嘉青声音低哑,含糊不清:“闻老师,学生现在是几分了?”   在再次遭到“袭击”前,宁嘉青见好就收,替闻珏整理整理衣服,终于算是舍得离开。   出门前还不忘对闻珏说,“周日晚上六点,我过来接你。”   门被关上,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确定人走后,闻珏紧绷的脊背倏地放松,后靠在轮椅背上。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低头垂眼,用手背抹了下唇角的湿润。   瘫痪后体质逐年下降,常年夏季长袖的闻珏也不觉得热。   然而此时此刻竟觉得有点燥热,单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   两个小时后,闻珏在书房读完先前的那本书。   心满意足地合上放回书架,异样波动的情绪得以平复,准备好好睡一觉。   从书房出来回卧室,路过客厅的窗台,瞥见摆在边儿上的那盆翡翠兰。   最初那些兰花已经开尽凋谢,只剩一个新长出来的垂着的小花苞。   闻珏盯着看了片刻,伸手轻轻弹了下嫩黄的兰花苞,轻声自语,“不听话。”   听说闻珏可能过来看乐队演出,把余泽紧张得不行。   生怕唱的不好,在闻珏面前闹了笑话,中午就过来关门开嗓排练。   天色渐暗,地下酒吧准时开场。   早在外面等候的年轻男女蜂拥而进,手里拿着各样的粉丝手幅,印着自己喜欢的乐队成员。   余泽出来先看到了在路边灯牌旁抽烟的韦京年,一改往日西装革履。   灰色Vintage半袖,黑色宽松牛仔裤,黑发随意,眼窝的阴影使混血感增强。   眼看着几个人前后上来搭讪,都被韦京年微笑着礼貌地拒绝。   等人都走了,余泽过去叫了声“哥”,“池州和宁哥还没来吗?”   “路上堵车了,池州得晚点到。”   韦京年将烟碾灭,扔进垃圾桶,似笑非笑地说:“至于宁哥,估计接人去了,得晚一点。”   话刚说完,便看见宁嘉青开的那辆奔驰Amg开过来,稳稳停在不远处路边的停车位。   紧接着宁嘉青从车上下来,到后面开了门,拿下折叠轮椅。   看这情形,是把闻珏接来了。   余泽心里一喜,虽然紧张,但能见到闻哥还是蛮高兴。迈开腿要上前帮忙,被韦京年拉住了胳膊。   只见宁嘉青把轮椅固定好,又弯腰将人从车里抱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放在轮椅上。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丝毫不顾及地单膝蹲到闻珏面前,将他的腿脚摆正,又十分自然地把稍长的裤腿挽起。   韦京年的声音略显无奈,“不用咱们管。”   余泽缓缓摇着头感叹,“原来真心爱一个人会这么卑微。”   韦京年刚想赞同,告诫他千万不要学宁嘉青。   又听见他羡慕地说:“真好,我也想给闻哥挽裤脚。”   韦京年:“……”   他身边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还是池州清醒。   宁嘉青推着闻珏走到面前,余泽热情地叫了声“哥”,笑得阳光爽朗:“你能来我真开心。”   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你在下面看,想想我还挺紧张的。”   闻珏笑得和煦,“放轻松。”   一旁的韦京年叫了声“闻哥”,算是打过招呼。   见余泽又要凑过来说话,宁嘉青轻轻“啧”了一声,“紧张还不快去练练。”   说完,想推着闻珏往一楼的便利店走。   因为地下酒吧没有缓坡设计,只能通过电梯去负一层。   闻珏环视一圈,抬头望向宁嘉青,好整以暇地问:“你不是说你的朋友都有人陪着?”   被戳穿的宁嘉青却面不改色,指了下刚买的跑车被剐蹭、正骂骂咧咧走过来的池州,“这不来了。”   又指了下韦京年,“他俩一对。”余泽:“?”   韦京年:“?”   池州:“?!!”   其实池州离得远,根本就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而当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闻珏时,此时糟糕的心情达到了极点。   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被韦京年拽着进场找座位坐下。   等瞧见宁嘉青举着好大一个盘子,到自助餐桌前把能拿的甜点拿了个遍,端到闻珏面前。   而对方摆了下手,一样也不吃。又无怨无悔地一一放回去,只给自己拿了杯橙汁回来。   池州终于绝望地两手薅住红毛,豆大的泪珠直在眼眶打转。   一旁的韦京年正在看手机上的工作邮件,一抬头就看到池州这般模样。   他看了眼台上的三号乐队的演奏,犹豫着问他:“唱得有这么好吗?”   “暴发户,你说这姓闻的是不是给宁哥下蛊了?怎么就这么怕他,他怎么能这么使唤宁哥啊,靠,心疼死我了——”   韦京年抿了抿唇,“情蛊”两个字到唇边没说出来。   他拿过手帕,替池州擦了擦眼角的泪。心想可怜的小东西,更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   上半场四个乐队演奏结束,中途休息间。打碟手上台活跃气氛,说随即抽取一位台下的朋友给大家表演一首,不想的可以拒绝。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停在第二排的闻珏脸上,笑着说:“看这位先生即使身体有所不便,也要来我们演出现场,想必是对音乐、对摇滚乐由衷的热爱,有没有兴趣上台……”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落在闻珏身上,拍手吹哨欢呼着,气氛瞬间铺垫到位。   宁嘉青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刚想开口替他拒绝。   闻珏轻轻抓住他的手臂,用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不要给余泽扫了兴。”   打碟手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确定闻珏同意后推着他上台。   台上有一价电子钢琴,闻珏随手试了几个音,确定音准后。转着轮椅稍稍向前,坐到合适的位置。   随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的游动,闻珏的唇靠近话筒。   刚一开口,全场惊呼一声,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是降调钢琴版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温润清澈的声音回响在酒吧。   繁忙的世界仿佛开启暂停键,只剩轻柔的羽毛缓缓降落。   场控应时地关上灯光,只留闻珏头顶上的打光。冷白的光线柔和着优越的五官线条,将垂着的睫毛染上金色。   酒吧里的人一时看呆了,也忘记约定俗成的跟唱。   坐在第一排沉浸在巨大悲痛里的池州,突然觉得周围怎么这样安静。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了仅两米之隔的闻珏。   条件反射性地开口要骂,又很不幸地歌声先到耳朵。   ……怎么感觉还有点好听?   他还是决定违心地要跟韦京年说很难听时。   突然一声钢琴的重音,闻珏抬头看过来,恰巧与池州对视。其实仅仅一秒便移开了,大概闻珏自己都没注意到看了谁。   而池州身体触电般似的蓦地一怔,一手攥住了韦京年的胳膊。   韦京年忍着痛,视线从屏幕上的邮件移到他脸上,低声问:“又怎么了,我的祖宗。”   只见池州一手捂着心口,脸颊通红,眼神颤栗,磕磕巴巴地恐惧道:“刚、刚刚那是什么感觉?!”   韦京年:“?”   【作者有话说】   韦京年:我请问呢 第38章 他俩在亲嘴   余泽在世界巡演时的乐队,名叫“Field”,翻译成汉语有希望原野之意。   他是六年前加入Field担任主唱,原先的主唱因疾病逝世,后偶然机遇下余泽被其他队友相中,邀请他成为乐队的年轻主唱。   现如今乐队四名成员,只有余泽家境优越,从小系统性地学习过乐理知识,并从音乐学院正式毕业。   另外三人都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艰苦的成长经历。   两名贝斯手兼编曲是泰国人,前两年成立了独立工作室,并经营媒体账号。鼓手是来自摩洛哥的黑人,现居美国从事音乐行业。   自从去年余泽回新加坡,Field算是首次合体。   尽管他们并不是专业的签约商业乐队,但在YouTube账号的粉丝达到了500K,这次合体演出不少粉丝翘首以盼。   当酒吧的灯光打在双手持麦的余泽身上,清爽利落的寸头,周正帅气的五官,以及一开口比外表还要干净清澈的嗓音。   很多人不禁热泪盈眶,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几个年轻人在贫民窟的空地上尽情歌唱的模样。   富贵家庭习惯培育孩子艺术兴趣爱好,而宁嘉青的出身并不光彩。   从小没有父亲的陪伴,与母亲居无定所。后被宁家认回,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啃书本。   宁嘉青的学生时代是被试题塞满的,直到现在他对这些音乐、话剧等等也不感兴趣。   即使是刚才闻珏在台上自弹自唱那首,宁嘉青也只能用“好听”来形容,匮乏到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闻珏擅长钢琴这件事,宁嘉青很早就知道。   那时他还在读高中,闻珏和宁甯也还未结婚。   临近十一月份GCE A Level的数学和物理等科目,即使周末宁嘉青也不敢休息,凌晨六点起床复盘错题。   直到烈日当头,喉咙红肿痒痛,咽口唾沫如吞刀片。   这几日压力太大,作息不规律,扁桃体炎又复发了。   宁嘉青下楼准备找些药吃,刚出房门便听见一阵缓和流畅的钢琴声。   一楼客厅的落地窗边立着一架钢琴。休息日有空时,宁甯会在那里练琴。   往常这种情况,宁嘉青选择视而不见,以免招人烦。   他走到楼梯口,正准备迈台阶,听到宁甯笑着说:“这里你是怎么弹的,太快了我没看清,再给我示范一遍……”   只听男人温润耐心的声音,“好,我弹慢些。”   宁嘉青一怔,撇头看向落地窗旁。   只见钢琴凳上肩并肩坐了两个人,宁甯微微弯着腰,侧头专注的看向一旁着白衬衫的男人。   两星期前宁嘉青刚刚在家中见过,是把他积木拆散的那个男人。阿姨口中的“闻先生”,宁甯的未婚夫,他未来的姐夫。   宁嘉青记得他叫,闻珏。   闻珏单手在琴键上游走,把刚才的旋律又过了一遍。   最后一个音节的韵律里,他不经意地抬头,恰巧与宁嘉青对视。   尔后唇角勾起一个礼貌的弧度,叫了声:“……嘉青?”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并不熟悉。不仅是在叫自己,也是在确认有没有记错名字。   宁嘉青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一瞬间疼痛从喉咙窜到耳后。   还没等她说话,宁甯轻轻拍了下闻珏的胳膊,“不用理他,你先看看我弹得对不对……”   随后闻珏又朝他笑了下,低头去教宁甯了。   宁嘉青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从落地窗倾泄而进。   记得照在闻珏身上时,将白色衬衫镀上一层金边,耀眼而不真实。   不记得喉咙的疼痛,也不记得书桌上厚厚的一沓试题。   躲在楼梯背墙的阴影处,听了一下午闻珏的琴声。   时隔数年,宁嘉青至今不知道那些曲目出自哪位音乐家,又分别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好听。   那时他隔着很远的距离,隔着宁甯去看闻珏。   而现在闻珏近在咫尺,只要伸手就能碰到那双标致的瑞凤眼。   宁嘉青最爱闻珏的眼睛。   薄眼睑,窄眼皮。眼尾很深,垂着弧度。总是饱含笑意,却又淡漠疏离。   此时这双眼睛里映着酒吧台上的乐队,目不转睛。   见他这幅专注的模样,宁嘉青突然有些吃味,凑近他压低声音:“就这么好听?”   闻珏颔首,抬起下颌示意余泽右边的贝斯手,“尤其是他,弹得很好,以前我有看过他的专题采访短片。”   宁嘉青顺着视线看过去,那位泰籍贝斯手娴熟地拨弄琴弦。   他穿着一件无袖牛仔破洞短褂,露在外面的胳膊黝黑结实。肱二头肌上有一片刺青,是潘多拉魔盒。   宁嘉青认得他。   那年他通过一张照片揭开了闻珏的过去,而那张照片正是在这位贝斯手的工作室发现的,宁嘉青记得他的名字叫帕瓦。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闻珏。喉结攒动,伸手握住对方的手。   闻珏视线向下,又看向宁嘉青,“怎么了?”   “没。”宁嘉青看向台上,“听歌。”   底下攥着闻珏的手,即使掌心逐渐潮湿,也没松开。   作为东道主的余泽,Field算是特别演出,不计入最后比赛评分。   连唱三首Queen的经典曲目后便下台休息了,留给接下来的乐队。   余泽浑身被汗湿透了,到休息室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去找宁嘉青他们。   回来一看位子都空了,只剩韦京年,边按着手机边往外走。   韦京年说池州去厕所了,他工作上有点急事,现在得回个电话处理。   “宁哥和——”   没等他说完,韦京年推开厚重的隔音玻璃门出去了。   余泽把话咽了回去,又看向后排右方的空位,自言自语:“……宁哥和闻哥也去卫生间了?”   其实从余泽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池州就从台下出来了,一直在厕所呆着。   一连抽了三支烟都没冷静下来,每每回想起与闻珏的对视,心肝脾肺俱颤。   池州终于明白为什么姓闻的都和宁甯姐离婚了,甚至残疾坐轮椅了,宁嘉青还这么怕他、对他唯命是从。   闻珏就是男版的妖男美杜莎!   美丽妖艳、魅惑人心的外貌,被他看一秒都得变成石头!   可怕,太可怕,简直太可怕!   在男厕晾了大半个钟头,池州长呼一口气,这会总算是冷静下来。   他从内兜里掏出便携镜,照着镜子拨了拨精心打理过的红毛,又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下颌角。   刚才在酒吧里面看到一位身材顶好,胸特别大的辣妹,心想等一会还要找个机会认识一下,形象得捯饬好点。   不满意厕所里面的顶光不能还原自己的帅气,池州边举着镜子边往外走。   这会人都在现场看演出,走廊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池州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光线。   他举高小镜子,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刘海,一边缓缓转着角度。   突然间,后方无障碍卫生间门口的两人映入镜内。   一个弯着腰,一个坐着轮椅。   一个是宁嘉青,一个是闻珏。   池州没看错的话,他俩似乎正在亲嘴。 第39章 潘多拉魔盒   闻珏的眼睛不算近视,但有些散光。   酒吧演出灯光太暗偶尔刺眼,他出门前戴了副散光隐形眼镜。   在Field演奏完第一首曲目,闻珏感觉到右眼磨得隐约作痛。愣是坚持到结束,才意犹未尽地去卫生间处理。   本来是件小事,但宁嘉青非要跟着。闻珏不愿多费口舌,任由他一块出来了。   闻珏进了无障碍卫生间,洗干净手将隐形眼镜取出扔进垃圾桶,疼痛不适瞬间消失,眼睛轻快不少。   等开门出去,见宁嘉青立在窗前,一直在原地守候未移半寸。   他走到闻珏身边,弯腰一手捧着闻珏的脸,只见右眼的眼白布满红血丝,眼眶泛红。   宁嘉青口吻心疼:“怎么都红了,疼不疼?”   “不碍事。”   闻珏下意识要把他的手拿开,听见他说:“最见不得你的眼睛不好受。”   这话让闻珏来了兴趣,问:“说得好像我眼睛受过伤一样。”   “不过说来也奇妙,我这双眼睛大概有神灵的庇护。那场车祸里身上哪哪都留下了疤痕,甚至离眼睛几公分的鬓角。”   说着,他侧开脸,鬓角黑发中有块一公分的瘢痕。平日藏在浓密的黑发中,并不明显。   闻珏又看向他,微笑时眼尾弯起,“唯独这双眼没事。”   宁嘉青低头注视着他,微微敛起唇。   尔后低头俯身,双手扶住他的下颌,吻在了闻珏的唇角。   任凭轮椅上的人挣扎拒绝,也不松开一丝一毫。   好巧不巧,正好被池州从镜子里看见。   韦京年接完电话,一脸阴沉地从门外抽了两支烟才回去。   他从后门进去想去找宁嘉青,瞥到前面池州的座位依旧是空的。   距离他出去回来都过了一个钟头了,临近零点,酒吧的演出也快结束了,怎么人还没回来?   韦京年怔了下,走过去从后面拍了拍余泽的肩膀,“看见池州了吗?”   “不是去卫生间了吗?”余泽有点懵,转头问一旁的宁嘉青和闻珏:“哥你们去厕所的时候,没看见州哥吗?”   “没。”   宁嘉青拿过桌上的果汁桶,给闻珏倒满。   韦京年看了一眼二人,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脚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演出临近尾声,已经有不少人出来。   韦京年老远看着门口围了些人,面露疑惑、窃窃私语的指着里面。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进洗手间,果然看见蹲在墙角的池州,双臂抱着膝盖,表情一脸绝望。   旁边还有个好心路人,以为池州身体不适,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韦京年过去说了声“谢谢”,“这是我朋友。”   然后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喊他:“池州?”   听到熟悉的声音,池州总算是回过神。   抬头望向韦京年,眼睛一红,哽咽着叫了声:“韦哥。”   韦京年心里一沉,心想坏了,这是真受到刺激了。   八成是看见不该看见的了。   一向稳定自若的韦京年,脸上难得带了点慌乱,把池州扶起来:“怎么了这是?”   回忆起先前的画面,池州不禁打了个冷颤,几乎要哭出来,“我好像出现幻觉了,我看到宁哥和他姐夫……我是不是被诅咒了?”   韦京年轻叹口气,心想还是别瞒着他了,早晚都得知道。   他扶着池州往外走,“其实他们两个……”   乐队演出正式结束,算上余泽提供的一百万奖金,算上线下线上筹得,共计一百五十万新币。悉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帮助亚非贫困地区建立学校。   余泽正在酒吧门口同宁嘉青和闻珏说着话,见韦京年一人过来,问:“州哥呢?”   “……他头有点疼,我让司机先送他走了。”   韦京年视线扫过闻珏,落在宁嘉青身上,“宁哥你跟我过来一下,工作上有点事情找你谈。”   宁嘉青“嗯”了一声,从轮椅后面的兜里拿出小号薄毯,弯腰盖在闻珏腿上,“这会起风了,别吹着腿。”   一旁低头看着的韦京年,嚼肌微微僵硬。   等他们走后,闻珏仰头看向余泽,毫不吝啬地夸奖:“你们的表演很精彩,不愧是‘Field’。”   余泽“嘿嘿”一乐,“正好我乐队的成员们要在新加坡玩几天,我把他们叫过来给闻哥认识认识?”   闻珏莞尔,“那感情好。”   余泽把正在人群里给粉丝签名的成员们拉过来,带到闻珏面前,“闻哥,这是贝斯手里昂和帕瓦,鼓手乔,他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尔后他用英语,给成员们介绍闻珏和自己的关系。   其中一位手臂上文着潘多拉魔盒文身,叫帕瓦的贝斯手,看向闻珏,说了一句泰语。   闻珏有些茫然地看向余泽,“什么意思?”   余泽笑着说:“帕瓦说的泰语,闻哥你听不懂……帕瓦夸赞你刚才在台上唱得好听。”   闻珏点点头,用英文对帕瓦说了声谢谢。   这位泰籍贝斯手眼神探究的盯着闻珏片刻,侧头对余泽说了两句泰语,又转身对里昂询问着什么,对方认同地点头。   只见余泽脸色一变,拉住他胳膊飞快地说了两句话。   帕瓦表情带了些歉意,无奈地耸了耸肩。   闻珏静静地看着他们,尔后问余泽:“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余泽勉强笑着:“就是他们说……想加你SNS的账号,以后也能联系,分享分享歌什么的……”   他略带歉意,“麻烦你告诉他们,我没有此类的社交账号。”   “……好。”   离酒吧不远的胡同内,香烟的星火隐隐约约闪烁。   韦京年看向宁嘉青隐匿在阴影中的脸,忍不住再次提醒:“这次算是我们有准备,可下回也许不会这么幸运。”   两个小时前,韦京年接到一通体制内朋友的电话。   告诉他警察署刑警队一位叫蒋鸣的警官,到交通署以检查为由,调取过四年前11月24日晚宜临高速车祸事故的档案。   也就是闻珏那场事故车祸。   蒋鸣查阅了事故始末细节,以及当晚所有车辆登记名单、拷贝了高速监控录像。   对于蒋鸣这个人,韦京年并不了解。   后来电话里的朋友,隐晦地告诉他这位警官和东南城区内检察署的检察长有交往。   “从调查阿暹的死因,以及当年车祸的行车记录来看……陆炡在调查那场事故。”韦京年敛起眉,“如果真被陆炡查出什么,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闻哥他对你……”   “不必担心。”宁嘉青抖了抖烟灰,抬眼看向韦京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相信我。”   韦京年咂舌,一时沉默。   等烟蒂烧到了手指,痛感使他回过神,低声说:“嘉青,凡事要往最坏处想。”   而宁嘉青不以为意,将烟扔进垃圾桶。   抚了抚身上散散烟味,留下句“时间不早了,我得送他回去休息”,便离开了胡同。   昏暗的路灯将宁嘉青的影子拉长,一直蔓延到韦京年的脚下。   他深叹一口气,轻声自语:“可人情似纸张张薄,你明明早就知道的。”   送闻珏回到疗养村,已经凌晨一点半钟。   见对方实在疲惫不堪,宁嘉青也不再逗留打扰,看他进门后准备要走。   刚碰到院子里的栅栏木门,听见身后闻珏轻声喊道:“嘉青。”   宁嘉青停下回头,“嗯?”   草叶里伏着的鸣虫在叫,衬得深夜寂寥无边。   闻珏隔着潮湿的黑夜望着他,沉静着一时没有说话。   只见宁嘉青挑眉问:“舍不得我走了?”   闻珏垂眼,尔后缓慢地摇了下头,轻风把他的话送到宁嘉青耳边:“晚安。”   临睡前闻珏翻出许久不吃的安眠药,就着温水服了一片后,依旧久久没有睡意。   看着窗外被熹光逐渐染白的夜空,闻珏的思绪回到那个炎热的假期,回到了海水碧绿的普吉岛。   和阿暹认识的来年夏天,闻珏带他回了泰国。   时隔数年,阿暹再次踏上故土。   刚下飞机坐上大巴车没多久,看到成片的棕榈树和被雨水淹没的水道,居民习以为常地划船出行。   阿暹淤青满布的胳膊掩着眼睛,泣不成声,引得其他乘客频频注目。   闻珏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伸手抱住阿暹,轻轻拍着他瘦弱颤抖的脊背。   本是想带阿暹来见自己离别已久的哥哥,可到了他们居住的府的车站,阿暹说什么也不想再换车。   他慢慢捋着胳膊上的针孔和淤青,觉得自己没脸回到莱特村,也没脸再见哥哥。   闻珏拉开他的手,攥在手心,柔声道:“你不想见,那就不见。”   他们最终没有回去,闻珏带阿暹转道去了普吉岛。   碧水蓝天,阿暹久违地坐上摩托艇,在近海岸驰骋,浪花四溅。   而一星期前刚在背部刺青的闻珏,不能沾水,坐在岸边远远地望着他。   那一刻闻珏恍惚觉得,自己灵魂桎梏被打开,跟随着阿暹的自由恣意一直到海际天边。   因为病痛的缘故,阿暹体力支撑不了多久。下了摩托艇后,气喘吁吁又意犹未尽地坐到闻珏身边。   闻珏递给他冰镇的椰汁,“好玩吗?”   阿暹用力的点头,嘬了一大口咽下去,湛蓝的眼睛在亮。尔后抿了抿唇,无奈道:“可惜不能玩太久。”   说着,又看了眼闻珏身后的文身,“你也不能和我一起。”   闻珏揉了揉他的头,眼含笑意:“休息好了,带你去个地方。”   闻珏带阿暹去了普吉岛正在举办的大型音乐秀,全世界不少独立音乐人和乐团都有来参加。不仅音乐表演,还有备受各国游客欢迎的当地特色畸形秀音乐剧。   像这种规模的音乐节,一般是黑人乐队因生来的音律天赋人气更高。   而有一支亚洲的新人乐队备受瞩目,前不久他们在贫民窟前皇后乐队的翻唱视频在YouTube走红。   随着露天屏幕闪过“Field”的乐队符号,几个年轻人在欢呼中上台。   因为阿暹不能久站,闻珏买的是第一排vip的坐票。   阿暹双手撑着凳面,痴痴地望着台上热血沸腾的乐队,脸上满是艳羡。   闻珏抚了抚他的肩膀,轻声说:“在我心里,你比他们唱的要好。”   闻言,阿暹腼腆一笑,用前不久闻珏教过的中文,不太流利地说:“珏,谢谢你。”   彼时旁边的人递烟过来,安全起见,在外面的烟不能随便抽,闻珏拒绝了。   他从正在兜售香烟和口香糖的小孩那里买了一盒本土软包烟,递给邻座一支以示礼貌。又叼了支烟,凑过去借了火。   抽了几口,转头看见阿暹愣愣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闻珏熟稔地敲了下烟灰,问他怎么了。   阿暹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只是没想到你会吸烟。”   抿了抿唇,又补充道:“珏还是学生。”   被自己小了几岁的人教育起来,闻珏失笑。   在香烟燃出的烟雾中微微眯起眼,他笑意淡了些,问阿暹:“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吗?”   阿暹问他何时。   闻珏抬头吐了个烟圈,喉结滚动,“十四岁。”   在阿暹惊讶的表情中,闻珏笑着看向台上。   Field乐队中实力最强的贝斯手帕瓦,正在独奏炫技,欢呼哨音此起彼伏。   随着肌肉的鼓动,闻珏看清他臂膀上的文身。潘多拉魔盒。   他吐出口烟,喃喃道:“潘多拉打开魔盒,释放世间所有谎言。”   暌违已久,闻珏再次见到这只魔盒,帕瓦显然也记得他。   他回忆起帕瓦对余泽说的那几句泰语。   “他不是你和你刚才那两位朋友调查的照片里面的那个人?只不过头发从蓝色变成黑色了。”   “背上的文身是一样的,你们原来是想做朋友吗?”   “对吧里昂,我并没有认错。”   “好了,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问问,而且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闻珏承认自己说谎了。   他对泰语的熟练程度,不亚于英语。帕瓦说的那些话,他能听得懂。   同样地,余泽也在说谎,企图隐瞒帕瓦的真正意思,隐瞒他们从很早就认识自己这个事实。   也在隐瞒宁嘉青曾经调查过自己。   检察长办公室的门被急切地敲了两下,蒋鸣不等陆炡回应,便推门而进。   将手中的U盘举高,对办公桌前的陆炡说:“关于那晚事故高速路段的车辆出入记录,我拿到了——” 第40章 “我害怕”   听到这个消息后,因区内连环刑事案件一连两个通宵的陆炡,冷肃阴沉的脸上终于带了点亮光。   蒋鸣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出公文包里的A4纸,依次摆开,有条不紊地说:“我先去交通署的档案室查阅了当年的事故记录报告,以及前后时间段高速口车辆登记情况,包括监控视频……”   “报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同官方一样把车祸原因归于刹车系统短暂故障,以及天气因素等,而进入高速的车辆登记……信息缺失。”   “整个信息库也找不到记录,据工作人员回忆,两年前系统出过一次问题丢失一部分信息。但并不是什么关键内容,本来也要五年一次定时清理,所以就没太注意……于是我又去拷了监控视频,从下午两点一直看到晚上十一点。”   蒋鸣挑起眉,“结果你猜怎么着?”   在刑警队长冗长的叙述中,反复提取不到有效信息的陆炡,这会儿忍不住站起来问:“拍到刘欣嘴里的‘第二辆车’了?”蒋鸣摇头。   “那拍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拍到,11月24日晚整个高速路段上的监控视频都不翼而飞了。”   “……”陆炡恨不得抓起手边的烟灰缸丢过去,“那你从刚才在这自信地笑什么?”   蒋鸣无辜耸肩,“我只是觉得我的调查工作缜密出色,虽然没什么结果就是了。”   陆炡坐回椅子上,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逗你玩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蒋鸣抽出一张名单,递给他。   是车祸那晚,十点到零点的区域内通讯记录。   其中下四分之三处,一串电话号码被红笔圈了出来。   蒋鸣在一旁说:“我可是动用了我所有关系网才调出来的,你回头得请我吃顿大餐。”   盯着这串阿拉伯数字,陆炡微微眯起眼。   因为这通电话在当晚拨通了急救电话,且时间在车祸发生后的两分钟内。   “你也发现了对不对?这个号码甚至比道路监控人员发现事故的时间都要早,几乎是车祸发生后立马打了急救。”蒋鸣声音低了些,“换句话说,就好像亲眼目睹了车撞向高架桥的瞬间。而据官方通告描述,事故现场并没有第三人。所以拨打这个急救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刘欣记忆里撞上迈巴赫的那辆车的驾驶人。”   陆炡双手撑着桌面,又再次站起身,激动地问:“查到这个号码归属人是谁了吗?”   蒋鸣回答得铿锵有力:“没有。”   “?”   “号码早已注销,归属地未知,且没有任何有效登记信息,根本不可能查到。”   “……”   陆炡沉重地叹口气,抓过桌上的烟点了支抽上。   一边想着那句“广交益友,不交损友”的箴言无比正确,他早该跟这个警察署的二百五绝交。   另一边又觉得这小子还是有点用,至少刘欣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编造出现场有第二辆车的事实。   “但话又说回来,指使刘欣担任闻珏司机并造成车祸的人是柳盛龙,这位已经被执行死刑的高官,为何要至闻珏于死地?”   “就因为是揭露经营黑色产业记者的丈夫?可那时宁甯还是个地方的小记者,相比起企业家闻珏,直接报复在宁甯身上岂不更容易?”   陆炡抖下一截烟灰,抬眼看向蒋鸣,脑海里闪过阿暹那张灰白瘦削的脸。   陆炡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按了个键,尔后说:“回复最高署,委托在我手上的这个案子,我会在月底前结案,后续工作交给副检察长。另外帮我提交一下请示,下个月我要休年假。”   挂断电话后,蒋鸣问他:“突然休假干什么,要去旅游?”   陆炡将烟碾灭,拿起那份通话记录表,低声说:“我要亲自去一趟加州。”   他好像终于要知道,闻珏选择与宁甯结婚,来新加坡定居以及遭遇车祸双腿残疾的真相。   因昨夜无眠,闻珏勉强起来吃了护工做的早饭。   有了糖分的补充,这会儿浑身疲惫酸痛,抬下眼皮都费力,渐渐来了困意。他便让护工提前下班,自己回房间补觉。   厚重的窗帘严密地遮住光线,在昏暗的卧室里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闻珏睁了眼睛。   他坐起身,拉开窗帘。黧黑的夜,不见一点星光。   看墙上的钟,自己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脊背和肩膀泛起刺刺麻麻的痛。   这下不仅没休息好,反而更加疲累。   闻珏抬手捶了捶肩,轻叹一口气。   痛点也罢,至少还能感觉到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闻珏回过神,意识到先前不是幻听。   此时枕边的手机在闪,外屏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电话,均来自宁嘉青。   闻珏开门时,站在外面的宁嘉青几乎要拨了报警电话。   看见他眼神瞬间安心,语气有些急:“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妥,宁嘉青低头轻呼一口气,蹲在闻珏面前,握住他的手,“我不是故意发脾气,我只是联系不到你所以才……”   闻珏简单解释自己一直在睡觉,手机因为静音没有接到。   他垂眼看向宁嘉青身上的护工制服,白色的帆布鞋上浸着一片泛黄的污渍。看来是刚从康养院值完班,因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衣服没来得及换就过来了。   “今天去疗养院了?”   宁嘉青颔首,低声说:“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他抬头望向闻珏,勉强笑着:“我负责看护的患者,今天被下了病危通知。”   沉静顷刻,闻珏伸手抚了下他的肩膀,轻声道:“先进来吧,外面热。”   宁嘉青借用浴室冲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吧台后的闻珏正往醒酒器中加入冰块。   见他湿着头发过来,闻珏问:“开车过来的?”   宁嘉青摇了下头,“叫的计程车。”   “那一起喝点煮红酒吧。”   闻珏将红酒倒入杯中,放了两片新鲜柠檬。   客厅的灯关着,只留电视屏幕上放映着的一部经典黑白默片,夸张怪诞的工厂剧情讥讽现实。   坐在沙发上的宁嘉青端起玻璃杯喝了口酒,煮过的红酒酒味淡了些,黑葡萄的香气愈发厚重。   明明酒精含量所剩无几,可郁结生闷的胸腔,比酩酊大醉还要难受。   他侧头望着身旁专注观看电影的闻珏片刻,放下酒杯,攥住了他的手。   闻珏低眼看着被他握紧的手,又看向宁嘉青。   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他缓缓道:“为什么今晚没留下陪患者度过最后的时间?”   “她不曾露面的女儿过来了,一直守在她的床边。”   在昏暗的光线里,宁嘉青轻声说:“直到今晚我从旁人那里了解到,这位患者生前对女儿不管不问,从小寄养在亲戚家中没探望过一眼。”   “……后来生了病不能自理,要求女儿来照顾晚年。她女儿没有同意,能送进疗养院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握着闻珏的手微微收紧,他眼神里带了些迷茫:“你说人如果丢掉了良知,一意孤行做出错误的决定,是不是一定会被上帝惩罚?”   “何以见得?”   像是想到什么,宁嘉青低头苦涩地笑,唇角又很快没了笑,“这位患者舍弃了自己的女儿,晚年被病痛折磨,重度失智谁也认不出……我的妈妈也是,她出身于贫穷的小镇,因姣好的面容自命不凡,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厨娘。”   “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过上富人的生活……后来生下我之后没多久,便患上了尿毒症,即使后来我被宁家认回,有了钱也等不来一颗合适的肾脏……也没能再见引以为傲的儿子一眼。”   闻珏静静地听他讲完,尔后说:“良心是灵魂之声,情愫是肉体之声。”   他顿了顿,继续道:“人受欲望控制,从而生出违背良知的感情。我私以为这两者相斥时,惩罚会通过肉体具象化显现,或病痛,或灾祸。”   舍弃女儿的老人是。   拿余生交换富贵的母亲是。   闻珏低眼,看向被薄毯盖着的萎缩的双腿。   同样地,他也是。   这番话说得含蓄,宁嘉青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   闻珏只是微笑着说,“没用的说教罢了。”   他回握住宁嘉青的右手,感受到那块因贯穿掌心而留下的瘢痕。   望着宁嘉青疑惑懵懂的脸,闻珏微微晃神。   心里在想,这块伤痕,也会是因为生出不该有的情愫而留下的吗?   电影接近尾声,不等放完突然灭掉了。屋内失去了唯一的光线,陷入寂寥的黑暗中。   “大概是电箱坏了。”   闻珏想拿过桌上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却被宁嘉青紧紧抱住。   他感受到对方的下颌放在自己的颈窝处,新生的胡茬微微刺着皮肤有些痒。   本以为是想借着停电行不轨之事,闻珏伸手刚想制止,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洇在皮肤上。   紧接着听到宁嘉青哑声说:“我害怕。”害怕。害怕什么呢?   也许是害怕直面死亡,或者害怕孤独地直面他人死亡。   但闻珏揉了揉他的头,却说:“这么大人了,还怕黑。”   又说,“下次停电再面对黑暗时,记得洗完澡把头发吹干,别弄湿我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良心是灵魂之声,情愫是肉体之声——卢梭 第41章 立春   如闻珏所预料,公寓停电是因为某根电线短路,导致电箱空气跳闸。   宁嘉青正打电话准备找人来修,被闻珏拦住了,“这点小事,不用叫人。”   他让宁嘉青去储物室拿回工具箱,挑了根粗细一致的电线。   电箱的位置偏高,坐轮椅修理颇为吃力。   闻珏仰头看向身边的宁嘉青,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帮我个忙。”   十分钟后,闻珏放下十字螺刀,拉下空气闸。   随着“咔哒”一声,灯光充盈整个房间,瞬间明亮。   闻珏轻拍了两下手,“行了。”   尔后低头看向正从身后抱着他的宁嘉青,说:“可以放我下来了。”   而宁嘉青并没有立即撒手,依旧稳稳地托着他,一只手臂紧揽着腰,问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应该算是留学生的必备技能,不过这也是小问题,再麻烦的还得请电工师傅。”   “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和陆炡住一块?”   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说到陆炡头上了,闻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腰间的手,“别趁机转移话题,松手。”   被戳破的宁嘉青贪婪地深吸一口闻珏背上衣服的洗涤剂味,才依依不舍的将他抱回轮椅,蹲下身子替他摆了摆脚。   闻珏垂眼看着他的小表情,用食指和中指弹了下宁嘉青的脑门,“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宁嘉青坦然道,“想要是这电箱天天坏就好了。”就可以每天顺理成章地抱你。   闻珏没理,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   “又准备撵我了?”宁嘉青起身,“对了,下周五是你生日,你准备怎么过?”   闻珏微微一愣,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以前的生日,自然是回宁宅一家人吃顿饭。然而现在他和宁甯已经离婚,也实在没什么必要了。   “你生日我得好好表现,去旅游怎么样?想想你好久也没出过远门了,不如出去转转,找个近点的地方,集团那边我能空出三天时间……”   “生日那天有安排了。”闻珏出声打断,将工具箱整理好,“咔”的一声扣上盖子,“我弟弟会过来。”   闻珏的生日在二月,立春那天。   生日的前两周,父亲便来过电话,说今年让弟弟过来陪自己过生日。   移居新加坡十余年,这还是第一次家里人专门过来。   看来春节时宁江没亲自去京城拜访闻家,又加上宁甯新任大臣,家里也大致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   生日的头一天,闻珏早早起床。   去湖边喂了水鸟后,回来换了身衣服,怕闻璟行找不到这里,准备去路上迎着。   护工正准备着食材,见玄关处的闻珏穿着正式的白衬衫,对镜子整理黑发,不免笑道:“闻先生的弟弟今天过来,看得出来您是真的高兴。”   闻珏浅笑,“有吗?”   她点头,“这下真好奇您弟弟是什么样子了。”   “待会见一见就知道了。”   等半个小时后,弟弟推着哥哥进门,即使差了十岁,护工惊讶两兄弟长得竟有六七分像。   尤其是眉弓到鼻子的部分,深邃流畅的线条简直一模一样。   只不过气质截然不同,一个锐利傲气,一个温润如玉。   她看着弟弟高大阔落的身型,似乎也能想象出闻先生从前身体健全时的模样。   闻璟行进门打量一圈公寓内部,刚才在外面见到长兄时红了的眼眶,此刻又加深一圈,难以置信道:“大哥你怎么就住这种地方?”   闻珏不懂为什么每个来的人,都要数落一遍他精心挑选的住处,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是因为自己喜欢这里。   显然闻璟行是不信的,脑补了一场最疼他的大哥独在异乡遭尽欺凌的话剧表演。   闻珏无奈地笑,轻叹口气,“你坐飞机也累了,正好也到饭点了,先吃饭吧。”   知道闻璟行要来,早早就备下他爱吃的一桌子菜。   其中一道椰子鸡汤,是弟弟从小最爱的一道菜。早上出门前,闻珏亲手给他煲上的。   闻璟行喝了一口,点头笑道:“味道还是一样好。”   闻珏将炖得软烂的鸡腿肉盛到他碗里,“那就多吃点。”   护工不打扰许久未见的两兄弟叙旧,简单吃过后便出去做事情了。   闻璟行放下筷子,表情略有为难,低声说:“这次过来,除了给大哥过生日,爸也有话托我带给你。”   闻珏吃了口笋片,表情平淡:“是想让我回京城,对吗?”   气氛沉默须臾,闻璟行点头,“不止是爸,大哥,我也想让你回去。与其自己孤零零地住在这儿,回家不是更好?”   闻珏低声自语:“家吗……”   “什么?”   “没。”闻珏淡淡地笑了下,“你回去告诉爸,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大哥难不成在这还有什么挂念的人吗?”   想到可能是宁甯,闻璟行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想说到现在都没见上大嫂一面,更别说过年时宁家没来一个人拜访。   这家人见闻珏残疾没了利用价值就想着要抛弃,当真是瞎了眼和宁家联姻。   这些难听的话欲言又止,他最终说:“爸说等回去再划给大哥些股份,在公司找个清闲的位子坐一坐。集团上下风言风语,光靠我一个人不行,而且爷爷临终前也嘱咐过,闻氏必须——”   “好了。”闻珏微笑着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先吃饭,鸡汤都凉了。”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握着汤匙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闻珏不喜喧闹,也不想大张旗鼓地过个生日。便决定提前订餐送到家里,两人简单过过就行。   京城刚由冬入春,天气微寒。   乍一来四季如夏、潮湿闷热的东南亚,闻璟行有些受不了。   傍晚时按照闻珏的提议去了疗养村花园的露天泳池,趁着还没人花钱包了场。   弟弟走后,闻珏趁着闲工夫打理一下庭院。   最近树下生出许多杂草混在草坪中,得仔细拔除。   又因前几日照顾不周,教授送他郁金香球根烂了几颗了。闻珏心疼不已,忍痛将球根从盆里挖出。   等悉数弄完,已经两个小时过去,闻璟行还没回来。   闻珏准备洗干净手去露天泳池看看,进门时瞥到那盆翡翠兰花。   几个嫩黄的花苞垂在细长的绿叶中,还有几朵正开着娴雅的花。   近日合理照顾下,绿叶抽条繁盛,茎也粗了些许。现在这个花盆已经有些拥挤,往后可能会阻碍兰花的生长。   闻珏到仓库找了个大号的花盆,在庭院的石桌上准备给翡翠兰移栽。   正弄着,手机响了起来,是宁嘉青的来电。   占着手不方便,闻珏将手机放在桌上,按了扬声器。   听见宁嘉青略哑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在作什么?”   闻珏低眼看着手里娇嫩的兰花,“处理某人丢给我的麻烦家伙。”   “嗯?”   他没解释,扫了眼手机屏幕,问:“喝酒了?”   “一点。”宁嘉青顿了顿,“今晚有个应酬,推不了。”   听他喉咙沙哑的程度,可不只是喝了一点半点。   闻珏应着,也没戳穿他。   宁嘉青一会问他明天生日怎么过,一会又问他闻璟行最近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在没在他身边。   闻珏有些好奇,“你这么关心我弟弟干什么?”   他回忆起前几年闻璟行刚从自己手里接管企业,宁嘉青手里的好项目没少给他,甚至有两回专门飞到京城亲自去带。   所以比起宁甯这个大嫂,闻璟行倒是跟姻兄更亲近,整日称兄道弟。   只听宁嘉青话里带了点笑,大概酒精的缘故,略显痞气:“以前你对我这个小舅子这样好,言传身教,我也得对我的小舅子好。”   “……”   闻珏铲着土的手一顿,竟斩断了一条根。幸好不是主根,不影响兰花的生长。   宁嘉青还在问:“怎么不说话?”   闻珏声音清冷,缓缓道:“对于一些人自诩幽默的玩笑话,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会让当事人尴尬。”   然而他低估了对方的脸皮厚度,依旧不知羞耻地打趣道:“我哪里讲错了,按辈分讲,璟行理应当算我的小舅子——”   栅栏门传来“嘎吱”一声,泳完游湿着头发的闻璟行正推门进来。一脸懵逼的指着自己,“……我是谁小舅子?”   闻珏面不改色地按断电话,仰头看着他笑:“你听错了。”   闻璟行“噢”了一声,转身关上栅栏门,从里面挂上锁,问:“大哥刚才跟谁打电话呢?”   “骚扰电话。”   闻珏弄完最后一捧营养土,按压平整时手上失了劲,又按断一截须根。   晚上睡觉时,闻璟行不住客房,坚持和闻珏一起睡。   闻珏拗不过,便到衣橱拿了个枕头给他。   刚躺好,闻璟行如一只大八爪鱼般缠了上来。   闻珏把胸口上的一只手扯开,“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和各项成绩斐然的闻珏不同,闻璟行是实打实的差生。   考试科目各项倒数,一手狗爬烂字,打架倒是精通。一惹了事,为了逃避爷爷和父亲的处罚,总是要过来粘着闻珏。   要说真正独立开始变得成熟,还是因闻珏截瘫而不得不挑起家里的担子。   一聊起以前的事情,闻璟行总是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地反复叙述。可总是略过他偷卖了母亲留给他的长命,锁匿名捐献的事情。   闻珏知道,那是闻璟行心底一块磨不去的伤痛。   说着说着,已经临近午夜。   闻珏起得早,又没午睡,此时眼睑有些睁不开,又不忍心打断闻璟行。   快要睡过去时,枕边的手机振动两下。   他翻开手机,是宁嘉青的短信。   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正好在零点发来。   大概是考虑到他用的翻盖手机,发的还是彩信图片,背景中的像素蛋糕上的蜡烛一闪一闪的。   屏幕微弱的光线照在闻珏脸上,映着他不自觉扬起的唇角。   身旁的闻璟行古怪地叫了声:“大哥?”   闻珏回过神,合上手机侧头看他,“怎么了?”   他皱着眉:“我刚才给你说生日快乐,还闭眼替你许了好几个愿望,你没听到吗?”   闻珏略显尴尬,伸手按了按闻璟行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小璟,谢谢你……我刚刚有些困了。”   闻璟行倒也大度没计较,翻过身去让他好好休息。   闻珏很快睡着了,而闻璟行保持一个姿势,大半宿没睡好。   心里嘀嘀咕咕,他又不是傻子。   从晚上自己回来,闻珏就时不时攥着手机,表情遮遮掩掩……他还能看不出来?   他大哥一定是网恋了!   【作者有话说】   闻璟行:在我替你许愿的三十秒里,你是担心他在酒局被人灌醉,还是想以后弟弟年年陪你过生日? 第42章 送你的花   翌日中午,提前订好的私房菜准时送达。   切了烘焙房新送来的树莓蛋糕,闻珏的生日算是简单地过了。   正吃着弟弟亲自下厨煮的长寿面,护工从外面进来,“宁先生来了。”   闻璟行起身,“宁哥吗?”   闻珏淡淡地应了一声,“估计是我过生日,过来看看。”   他搅动着清亮的面汤,心里思忖着这家伙又想做什么。   宁嘉青手里提着东西进门,放在玄关处的长桌上,见到闻璟行过来,叫了声:“璟行。”   随后看向他身后轮椅上的闻珏,口吻客套:“闻哥今天你生日,听说璟行也在,我过来看看。”   闻珏同样笑得官方,对他说:“说这话就客气了。”   闻璟行叫了声宁哥,许久不见两人简单寒暄。   正当护工要给宁嘉青端杯茶水,他摆手道:“不用了,璟行千里迢迢过来,这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视线在闻珏那儿停了一秒,落到闻璟行脸上,“你一会儿跟我走,晚上咱们好好聚聚。”   出乎闻珏的意料,宁嘉青过来还真是有正事。叫了以前一同合作过的开发商,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闻璟行接去积累人脉。   临出门前他嘱咐闻璟行少喝点酒,弟弟早些年患过急性胃穿孔,胃一直不好。   人都走后,公寓静下来。   一缕阳光斜着照进窗,空气中细尘缓缓浮动,伏在树上的蝉叫得聒噪。   闻珏抬头看向墙上的挂历,图画里嫩绿的草芽挂着露珠,竖排印着“立春”两个字。   立春乃万物起始,一切更生之义也。   爷爷生前每临闻珏的生日都要大办,总是念叨着立春有吉祥的含义,这个长孙的出生,是闻家的新始。   而母亲却不这样认为。   记忆里母亲多愁善感,优渥富足的生活,似乎没带给她半点宽慰。   从闻珏记事起,她总在生日这天告诉他,今天是妈妈的受难日。   所以闻珏从不觉得生日这天,是值得高兴或者庆祝的日子。   后来母亲罹患癌症,用尽最后的生命生下弟弟后辞于人世。   闻珏记得母亲待产日那天,常年阴霾的脸上终于带了笑意,如拨开乌云透出阳光。   母亲暌违已久地拉住他的手,亲昵地揉了揉,苍白的嘴唇微笑着说:“今天妈妈真的很高兴。”   十一岁的闻珏抬眼看着母亲,觉得这笑容模糊陌生。   他突然想问一问她:今天也是妈妈的受难日吗?   枕边的手机蓦地振动起来,闻珏睁眼,窗外暮色将至。   下午护工走后,闻珏把庭院的花移到阴凉处后,回书房看了会书,来了困意便在躺椅上午睡。   昏昏沉沉总觉得睡了很久,一看时间不过一个小时。   手机来电显示未知归属地,以为是无用的骚扰电话便顺手挂断了。   没过几秒,又再次打来。   闻珏盯着这串数字,像是有预感地接了电话。   果然听到陆炡开口,“今天立春了,生日快乐。”   “谢谢。”   以前生日当天,陆炡总是拎着东西到他跟前。后来他和宁甯结婚后,变成了电话或短信。   陆炡的生日祝福一向准时,最迟也不会超过翌日中午。   闻珏问他:“你没在新加坡?”   对面沉默须臾,尔后轻笑:“前段时间工作太忙,给自己休了个年假,听说最近的太浩湖景色不错。”   “那边晚上凉,注意保暖。”闻珏垂眼看着自己挤在躺椅间软榻的双腿,声音低了些:“陆炡,提醒你一句。”   “什么?”   “腐烂的木堆,翻来找去只有虫子的尸体和粪便,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结束通话后,闻珏彻底没了困意。   他坐回轮椅到桌前整理好书,简单吃了些护工温在蒸箱里的米糕。   外面的天刚黑透,闻珏觉得这一天真是漫长无比,仿佛走不到头。   他真想再躺回床上一觉睡到天明,但闻璟行还没回来,也不知道酒局进行得如何。   为了打发时间,闻珏去了阁楼,打算将搬家时放在那里的旧书拿出来,趁着明天天气晴朗晒一晒。   放了许久,加上前些日子阴雨连绵,估计已经发了霉。   为了残疾人上下方便,房东专门设计了防滑的缓坡,坐轮椅也能轻松上到阁楼。   阁楼的高度很矮,坐着轮椅将将碰到头顶。   闻珏将书从纸箱里拿出,果然有些已经受潮褶皱。   随着电子阅读的盛行,纸质书渐微,不仅出版销量,也体现在用纸。   一本价格不低的书,竟用轻型纸来做。打开便是刺鼻的油墨味,到现在成了一股霉味。   闻珏挑出受潮的书,依次摊开摆到窗台下的柜桌上。   刚放完最后一本,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以为是闻璟行回来叫他开门,结果是宁嘉青的电话。   他按了接听键,听见对方问:“没在家?”   “在阁楼整理杂物。”紧接着问,“小璟呢?”   结果却听见宁嘉青说了个“打开窗”,随即挂了电话。   闻珏看着黑掉的屏幕缓慢地眨了下眼,尔后伸手打开提拉窗,往下看去一愣。   黑夜如墨,月明星稀,燥风阵阵。   宁嘉青穿着黑衬衫,藏蓝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间。   右手提着一桶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正仰头看着自己笑。   一簇风从窗吹进,撩得纸张簌簌作响。   宁嘉青进门,随手将红色的塑料桶放在门框边,震得桶里的月季花也跟着颤了颤,洒下一圈水珠。   “送你的花。”   闻珏低眼扫过去,微微挑眉,“头一次见人这样送花的,有够独特。”   “过来的路上见一奶奶在卖花,剩了没几支,顺手包圆了。”   桶里的月季花少说有二三十支,有些已经花瓣打蔫卷边。今晚再卖不出去,也就卖不出去了。   闻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他闻璟行怎么还没回来。   宁嘉青走到闻珏身边,动作自然地掰了一下有些歪的脚托,将他的腿摆正,说:“一个不小心没拦住,璟行被灌得有点多,安排他在二楼的酒店住下了。   “不小心?”   宁嘉青仰头看他,拉过一只手,诚实更正:“故意的。”   一本正经地又说,“过生日这么适合追求心上人的机会,总得留些时间给我。”   闻珏收回被他攥得温热的手,淡淡道:“那你可选错了日子。” 第43章 征服雪山   宁嘉青轻“啧”了一声,“追你可真难。”   看到午时自己带来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摆在玄关的桌子上。   他过去从里面拿回来一瓶梅酒,见又去吧台拿玻璃杯,闻珏问:“喝了那么多酒,还要喝?”   “这酒度数低,就当醒酒了。”兀自地拧开瓶盖,宁嘉青给他倒了小半杯:“赏个面子?”   闻珏尾音微挑,“你倒不见外,到底是谁过生日?”   嘴上这么说,闻珏还是伸手接过,递到唇边抿了一口。   口感略微辛辣,青梅香气沁人心脾,他如实称赞:“不错。”   而宁嘉青没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品酒的闻珏顷刻,轻声问他:“怎么不高兴?”   闻珏抬眼看他:“何出此言?”   刚才进来时公寓门没关好,此时被风吹开半截。   闻珏顺着宁嘉青的视线看过去,正对着的树下花坛边的深棕陶盆里,一株姿态孤傲的昙花不知何时开得正盛。   清冽花香被潮热的晚风携进屋,冲淡了几分梅酒的香气。   宁嘉青抬头望向墙上的纸日历,“立春”大字下的日程表方格里,墨蓝苍劲的钢笔字略略记着不同植株的实况。   午后接闻璟行走时,他看见这盆昙花竖着一个饱满的花苞,已经咧了口,看状态不过一日便会开放。   要换作平日里心情尚佳的闻珏,早就拿起相机拍个几张来记录了。   闻珏看着那盆花瓣茭白,欣蕊嫩黄的昙花,问他:“那猜得出为什么在生日这天我却不高兴?”   宁嘉青靠在身后的桌子上,环抱着手臂垂眼看他半晌,尔后说:“如三百六十五天其他天一样,明明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却被强行赋予重要意义?”   闻珏侧头看他顷刻,突然释怀地笑,对此不置可否。   摄入的酒精远不至于混淆思考,也许是头回被人猜出情绪,也许是因这昙花触景生情。   闻珏倏然想说一说,疏一疏堵闷的胸腔。   他缓缓道,“十岁时我连跳两级提前进入国中,成为长辈嘴边的夸耀。逢人讲我天资聪颖,颖悟绝伦……真的是我智力超群吗?我不知道,自上学开始,我没有在凌晨一点前睡过觉。”   突然转移的话题,让宁嘉青一怔。他不自觉的放下手臂,挺直了脊背。   “有一年夏天,我还在世的爷爷带我去拜访一位同乡。那时闻氏还没现在的规模,只有两个贷款办下来的零件工厂,急需融资。去之前嘱咐我要好好表现。很不巧,这位好友喜好园艺,他精心嫁接的蟠桃树,十年终于结果,亲自摘了熟透的一颗给我……我险些在急诊丧命。”   宁嘉青轻敛眉,“之前没查过过敏原?”   闻珏摇了下头,“再睁眼时家中长辈都守在病房,父亲握紧我的手说这都是为了闻家,我理当担起长子的责任,让家族兴荣昌盛……爷爷临终前,留下遗言:闻家的未来就是闻珏。”   宁嘉青欲言又止,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做到了。”   闻珏哂笑,笑容很淡。   又忽地没了笑,垂下眼,声音低了些:“我的母亲因身患癌症,又是高龄产妇。在长达十小时的痛苦分娩后,用尽最后的力气给弟弟亲手挂上长命锁,告诉我要好好照顾弟弟。”   闻言,宁嘉青蓦地想起去年在边境。   宋恩对他说的那句——闻先生会嫉妒,嫉妒他的弟弟。   闻珏身体放松向后靠着椅背,闭眼缓缓道:“为了家族,为了企业,为了弟弟,为了一切我需要‘为了’的人和事……”   沉静半晌,他睁眼看向门外。   昙花一现,果然不虚。说话间,花已经落了。   “我贫瘠乏味的一生,就像这株绽放在立春的昙花。即使寒冬已尽,万物更新,它也不能多留一日。对我抱有希望,如同对立春盛开的鲜花许愿祈求长青。”   闻珏低眼,手掌抚过双腿,“却没想到这花是昙花,一眨眼的功夫就残败不堪了。”   像是想到什么,他嘴角蔓延出若有似无的笑。   倒也自由过,只不过梦还是醒了。   闻珏在心里想。   一旁沉默不语的宁嘉青突然起身走向门外,到花坛边把那盆正在凋谢昙花挪到了视野之外,随着动作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掩耳盗铃”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见宁嘉青又进门关上了灯。   一瞬间世界陷入昏黑,只听庭院蟋蟀低吟。   循着脚步声,闻珏问他做什么。   “给你准备了花,作为生日礼物。”   闻珏以为对方说的是满桶的月季,“不是已经收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   眼前亮起黄绿色的冷光,乍一看又是一株“昙花”盛放。   仔细瞧从花冠到叶茎,都是由木头做成的花瓣上绕着迷你灯珠,发出萤火似的光,照亮木片上的纹理,以及“叶片”背后的“NASA”银色防伪标志。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抬眼看向捧着“昙花”的宁嘉青。对方满目温柔,含蓄深情地正望着自己。   他把罩着玻璃盒的木质花放在茶几上,说:“想到你生日时该送什么礼物好,一个月前我回家从仓库找出了这套模型,时间太久积木全部开裂,无一完好……最后我将断裂的榉木片,修修改改,黏合成了这株‘昙花’。本觉得做得太差,又太廉价,没好意思立即拿出手。”   宁嘉青向前屈身,拾过闻珏的一只手,攥在掌心,“我向昙花许愿,不求心愿成真。只求这株昙花长久,无论立春,秋分亦或冬至……愿他永远明亮,永远不朽。”   长久的沉默,衬得这番“深情”告白和粗糙廉价的假花有些尴尬。   宁嘉青轻咳一声,正想说些什么缓解这不间不界的气氛。   听见闻珏面色平淡地开口,“你确定小璟不能回来了?”   宁嘉青微微一愣,茫然地点了下头。   下一秒,握着的手一紧,毫无征兆地被轮椅上的人拽了过去。   宁嘉青促然身体前倾,一手紧抓住轮椅的扶手,险些没碰在对方的唇边。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闻珏下颌微抬,冷哼一声:“装傻?”   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呼吸交织,宁嘉青眼底见深,低声说:“这是你说的,别后悔。”   尔后一手捧住闻珏的脸,低头吻在唇角。   急促,磕绊,痛楚。   没有半点进步。   吻了许久,闻珏别开脸,唇落在他脸颊。   他看向宁嘉青,突然伸手。“啪”地一声轻响,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左脸,白皙的皮肤稍显指痕。   闻珏挑眉,似笑非笑:“处男就只会放狠话?”   随即垂下眼睛,似命令:“站起来。”   轮椅链条滑动,腰间扣锁解开。   宁嘉青仰慕雪山,向往雪山,却不曾贪妄俯瞰雪山。   理智告诉宁嘉青,不能亵渎雪山神明。   可他却将泥水洒在雪山,留下点点污泞。   客厅的灯被打开,屋内温度渐渐下降。   宁嘉青靠在沙发上喘气略重,耳廓红透。   而闻珏却面色平静,已经清理干净唇角和发丝,顺便从他裤兜里摸出盒烟。   宁嘉青看向转着轮椅前往门口的闻珏,声音低哑:“……你就没什么感觉?”   只听闻珏一声轻笑,唇角还是红的,“别难为我这个截瘫患者了。”   尔后叼了支烟,低头拢着火点上。   香烟燃烧在细长的指尖,飘飘渺渺散在黑夜中。   门口的晚风吹着闻珏的黑发,身上的白色长袖也跟着轻轻抖动。   盯着他的侧脸,宁嘉青喉结攒动,说:“不是已经戒烟了?”   “我没有烟瘾。”闻珏指尖轻敲,将烟灰抖在门外,“偶尔抽一支,无妨。”   见宁嘉青没了话,他抽着烟回过头。   瞧见对方望着自己不加掩饰的眼神,闻珏吐出嘴里的烟,唇角微扬。   “小朋友,食髓知味可不是好习惯。”   手不自觉地攥起沙发垫,宁嘉青一时恍惚。   刚才他本以为已经征服雪山,现在却发觉积雪早已将自己埋没。   加州,费耶特街的一所陈旧公寓。   陆炡低头看向手机,确认了一遍门派地址号,随后按了两下门铃。   半分钟后,“吱嘎”一声门打开。   一个身材瘦长,棕眼白人开了门。   对方即使瘦得两家凹陷,颧骨凸出,也不难看出优越的五官。   和手上资料的肖像一致,眼前三十多岁的男人名叫克雷德。   是阿暹生前的室友,两人合租挤在这所狭小的公寓十余年,知晓彼此地过去。   陆炡绅士地朝克雷德伸出手,用英文礼貌问好。   克雷德看着陆炡片刻,没伸手。而是向后将门敞开,即使眼里还露着怯意,依旧小声说:“请进。”   嘶哑的声音,如锯子割在大理石,很难与他的外表和昔日主唱的身份联系起来。   陆炡笑着说了声打扰了,尔后跟着克雷德进了门。   内部与公寓外表一致,光线昏暗,狭小破旧,沙发露着暗黄的海绵,地上散乱着乐谱和杂志,唯独墙边的钢琴和电吉完好干净。   克雷德走到一方餐桌前,冲了杯速溶咖啡,给陆炡端了过来。   看着泛黄缺口的白瓷杯,陆炡说了声谢谢,却没喝,随手放在一边。   问克雷德为什么不问自己的来历,就让他进来。   克雷德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慢吞吞地说:“以前我见过你,阿暹说你是……闻先生的朋友……” 第44章 希望你自由   阿暹。   久违地从第三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好比吞了刚才那杯廉价咖啡,更让陆炡恶心。   他依旧温和地笑,“很荣幸你还记得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克雷德抿了下皲裂的唇,声若蚊蝇:“……真相?”   陆炡颔首,伸出手犹豫两秒,搭在克雷德瘦窄的肩膀,抚慰似地轻捏,“阿暹并不是因为细菌感染,也不是毒瘾发作吞食大量毒品……他是被迫自杀的,对吗?”   一口标准美腔,音节饱含情绪,克雷德难以置信地渐渐睁大浅棕色的眼睛。   两个小时后,陆炡从公寓出来。   不作停留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包消毒纸巾,站在靠窗桌前仔细擦拭手指。   玻璃窗倒映着他宽阔高大的身影,身后空调的风吹动深灰色的风衣腰带。   凭借多年审察经验和技巧,陆炡懂得如何同克雷德这类边缘社会人群打交道。   在介绍完自己的检察官身份,以及新加坡柳方轰动全球的恶性案件后,克雷德哽咽着讲述了他和阿暹的过去。   同陆炡猜测一致,阿暹果然是那起案件的受害人。   阿暹和克雷德经历相仿,同来自欠发达地区。   在社交平台上传的弹唱视频后,因相貌优越、涉世未深,被骗来北美的时间前后不相差半年,与外界失去一切联系。   被迫涉入灰黑色地带,戴上面具经营直播,若有反抗便以暴力制裁,药物控制……后因失去榨取价值被放逐。   然而被禁锢高墙,痛恨高墙,习惯高墙,最终依附高墙生存。   自由的空气对于他们来说,是毒药不是解药。   他们曾想过通过犯罪引起警方注意,借此被遣返回国,可最终只敢小偷小摸来维持生存。   那晚阿暹混入大巴派对,偷了闻珏的钱包。   是他生命的转机。   第二天闻珏敲响了公寓的门,带着新鲜的水果和刚烤好的面包,以及开门时身后的阳光。   按克雷德的话来讲——闻先生是天主赐予我们的礼物。   “……我们不再碰毒品,按时吃药,积极治疗,虽然很痛苦,但闻先生说——懦弱囚禁人的灵魂,希望你可以感受到自由。”   闻珏替他们付了公寓的租金,联系社区组织帮助他们戒毒,给阿暹的病提供治疗。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阿暹也是,直到……闻先生离开。”   听到克雷德讲到这里,陆炡低下头,扫过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点点油渍漂浮液面,扭曲了自己的倒影。   陆炡知道,他指的是闻珏在加州学业的结束。   闻珏不只是这群怯怯老鼠的伟大神明,还是闻家众望所托的长子。   远赴大洋彼岸留学,目的是学归继承公司,自然不可能留在加州,也不可能带阿暹走。   那时闻珏的爷爷刚去世不久,他回国后短暂调整,接手集团东南亚业务,来年与宁甯交往,移居新加坡。   “那段时间阿暹意志消沉,每次回来见他总在哭……闻先生走的那天,阿暹天不亮就出门了,凌晨才回来。那天加州下了很大的雪,他回来时睫毛都是雪,又很快被泪水融化,重复着‘他没来’。”   在闻先生走后的五六年里,阿暹精神抑郁愈发严重,隔三差五的生病,AIDS引起的并发症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克雷德说那年加州的冬天很冷,阿暹感冒一个月后高烧晕厥在街外,被善良路人救助送去了一家私立医院。   接到电话时他一边着急地从做工的地方往医院赶,一边担心昂贵的医药费以及他们黑户的身份。   但到达那里时,医生告诉克雷德送他来的先生已经交够了医疗费,其他的事情也不用担心。   半个月后,阿暹痊愈出院。   暌违已久又在阿暹脸上见到笑容,他告诉克雷德说:“我要好好活下去。”   克雷德是天主教的信仰者,他坚信是天主感化了阿暹。   后来他们得到政府关照,录入身份档案领取每月补助。   来年柳盛龙的名字渐渐披露在大众视野里,逐渐在网络上愈演愈烈。   那天克雷德用电脑编曲时,发现硬盘中的文件。是揭露柳盛龙及其犯罪集团的证据,不限于照片、名单以及毒品运输记录。   克雷德回忆起早几年阿暹做过一段管制头目的跟班,后因感染上艾滋被驱了出来。   令克雷德没想到的是,阿暹不知何时拿到了这些东西。   问阿暹时,他颔首,眼神坚定,要准备把这些证据发送到那名新加坡记者公开收集受害者信息的邮箱里。   陆炡问他,“所以阿暹将那份文件发给了宁……那位女记者了?”   克雷德摇头,告诉陆炡没多久阿暹在公寓服毒自杀了,那份文件应该是被人删掉了。   阿暹去世的前一个星期,克雷德为了挣钱修好两人坏掉的电吉他,跟随社区志愿者去临州做工挣取酬金。   返程的大巴车还没到达费耶特街道,便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阿暹吞服大量毒品急性中毒死亡,遗体已被火化骨灰撒入野湖中。   克雷德确信这绝对不是阿暹的真正死因,他们早已戒掉毒瘾,并且阿暹在沃尔玛打工从不缺勤。   甚至有个晚上忍不住给克雷德看了银行卡余额,虽不多却足够买一张飞往新加坡的机票。   告诉他:“总有一天,要去见闻先生。”   事已至此,陆炡将手里的线索全部联系起来,已经清晰明了。   阿暹体内发现的大量甲基苯丙胺,是犯罪集团为了灭口,拿到阿暹手中的证据。   11月24日,阿暹被迫“自杀”,伪造AIDS引发的细菌感染死亡证明。   确认死亡后,将消息递给了大洋彼岸的闻珏。至于闻珏。   和宁甯商业联姻,是两家一早定好的事情。也许他只是按照家族意思,也许是顺手推舟,想为阿暹做最后一件事。   但可以确定的是,当晚闻珏的司机在接他来的路上因追尾事故无法赶来,柳方提前串通酒店,安排了临时车辆以及司机刘欣。   而闻珏明明发觉有问题,却坚持乘坐赶往机场。   并且在车撞向高架桥护栏时,解开安全带冲上前转动方向盘保住司机一条性命。   自己则因安全气囊丧失作用,抢救十四个小时挽回一条命,却永远地失去双腿。   从四五年前闻珏遭遇车祸,以及后来刘欣的供言。   陆炡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闻珏为何要这样做——为何明知道有问题却还要上车,为何要在关键时刻不求自保,为何对充满疑点的事故既往不追?   如今只剩一种可能。   “……先生,先生?”   陆炡紧绷的嚼肌渐渐松开,他收回思绪看向一旁的便利店员工。   对方注视着他的手,轻声询问:“您还好吗?”   陆炡低头,手间一片红。   这才注意到擦拭手时力度太重,拇指指甲划破了虎口的位置,正渗着血珠染上白色的湿纸巾。   陆炡摇了下头,说了声谢谢,将其扔进纸篓。   他盯着那抹鲜红,镜片后的眼底愈深。   只有一种可能。   闻珏抬脚迈上那辆车时,就没想要活。   在便利店简单吃了些速食,陆炡找了间离克雷德公寓较近的旅馆。   办理入住后,陆炡给蒋鸣打了个电话。   响铃几声后,对方抱怨的声音传来:“我的好兄弟,你知道现在我这边是几点吗?你倒美美休假去了,我盯一嫌疑人四天都没换过裤衩儿,你——”   陆炡皱起眉,将手机移远了些,说:“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   “宜临高速是东西方向的高架桥,上方高地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公路,帮我查查有没有能拍摄到的监控,以及相关车辆的行车记录仪。”   蒋鸣一口应允了,问陆炡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查,“你还真旅上游了?”   陆炡说:“我还有事。”随后挂了电话。   他叼了支烟点上,透过窗看向不远处的破旧公寓。   有两件事情,他必须弄清楚。   一是克雷德口中阿暹检举的那份证据文件,是否真的存在。   当时他提出想查看阿暹生前用的电脑时,那个愚蠢可怜的男人突然又谨慎起来,以隐私为由拒绝了他。   二是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   刘欣口中在现场出现并撞向他们的那辆车到底是谁。   陆炡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他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接到闻珏电话时,陆炡一夜无眠,窗帘遮住了大亮的天。   他嗓子有些哑,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算了下时间,你那边应该上午了。”闻珏声音平淡,“想问问你,翻遍木堆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沉默半晌,陆炡突然说:“闻珏,我爱你。”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低声说:“就算我再爱你,我也知道这只是一种生物程序,我不会受神经传导物质控制,更不会做丢弃生命这种愚蠢事。”   电话那边久久安静。   闻珏突然释怀地轻笑,语气略显轻松:“旅行愉快,到了太浩湖别忘了拍些照片,这个季节北面的雪山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   懦弱囚禁人的灵魂,希望你可以感受到自由——《肖申克的救赎》 第45章 乖小孩的礼物   自樟宜机场到京城的早班机起飞,闻珏迎着晨光从候机大厅出来。   对面反射在玻璃墙上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眼,不远处的宁嘉青正从自主贩售机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   为送闻璟行去机场,闻珏凌晨起床,强压着倦意简单洗漱,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结果一开门便看见宁嘉青西装熨帖,鬓发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两盒价值不菲的伴手礼。   说车已经停在疗养村门口,来接他们送去机场。   正想着人已经走到了跟前,把没加冰的拿铁递到手里。   闻珏瞧着皮肤紧绷光泽,眉眼神采奕奕的宁嘉青,疲惫地轻叹口气。   “怎么了?”   “没。”他抿了口咖啡,移开视线,轻声感叹:“年轻真好。”   虽还在清晨,机场人来人往,喧杂忙碌。   宁嘉青推着闻珏在机场外道边树冠广展的雨树下缓缓走着,说今天是休息日,问他有什么打算。   树荫凉爽,微风不燥。   闻珏靠着椅背,几乎要睡过去。   他抬了下沉重的眼皮,说:“回家休息。”   对此,宁嘉青没什么异议。   可等到停车场上了车,替闻珏折了轮椅,系上安全带,神态稍有低落,“再有十天海峡港口扩建,我得去边境亲自盯一阵子。少说两周,多则……”   宁嘉青握住闻珏的手,又十指相扣。   闻珏垂眼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对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背。   实在痒得厉害。   闻珏收回手,看了眼后视镜,“后面有车来了。”   适时后面的车放缓速度按了两下喇叭,等着排队进入出口。   宁嘉青不痛快地咂了下嘴,只好起身坐回主驾驶,发动车驶出机场。   闻珏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变换的风景,整齐高大的雨树节节后退,挡不住的烈日如火焰愈发炽盛。   像极了某人心里揾着的火,就差拿笔写在脸上。   约莫过了十分钟,冷不丁听见他幽幽道:“你不知道现在边境有多危险?”   闻珏装作听不懂,淡淡道:“幸好还有宋恩。”   一改先前对泰国保镖工作的高度赞赏,宁嘉青字字不落地讲述着自己如何被雇佣兵跟踪险些没了命的事。   他冷哼一声,语调低沉,难免委屈,“要不是我会点空手道,这会已经给鳄鱼池做沼气肥料了。”   而闻珏只说,“这次去多注意安全。”   “……”   宁嘉青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暗示的不够清楚,一边又气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否则嘴里怎么连半个关心的字眼也没有?   他心里简直生气,又忍不住发酸发胀。   闻珏瞥向后视镜中那张青紫交加,颇为精彩的脸,不忍再逗他,平和道:“我听说机场附近新开了家商场,在社交平台很火。劳烦你顺路载我过去看看,想买样东西。”   虽不想理,但宁嘉青还是忍不住问:“买什么?”   “手机。”闻珏顺势从外套兜里拿出那只古老的翻盖机,打开又合上,略有惋惜:“虽然清净,是得有个备用的智能手机方便。不管是人在新加坡,还是泰国、缅甸,都随时好联系。”   几句话说出去,眼看那张满布阴霾的脸,拨云见日开,渐渐明亮起来。   闻珏微不可闻一叹,心想真是好哄。   到了三楼的电子数码区,宁嘉青非让柜员拿那只定制联名版、镶了满后盖纳米比亚钻石的最新款手机。   闻珏看了都觉硌手,坚持要了个普通款。   传输数据需要等上二十分钟,他转着轮椅到玻璃门边的报架前,挑了份国际音乐周报来看。   略略看过,在中间版位瞥到了熟悉的名字。   资深音乐人帕瓦,将与某知名摇滚乐团合作,担任其贝斯手参与环欧巡演。   对于Field来说,余泽、里昂等其他成员,不管是在实力还是人气方面,皆比帕瓦逊上一截。   可以说他们乐队能有如今的人气,多半功劳在于这位年少成名的泰籍贝斯手。   只在现场亲眼见他弹奏过一次,虽已过去很多年,至今回想起依旧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思绪正飘忽,被一声“咔嚓”拽回。   闻珏侧头,见宁嘉青拿着新手机,给他拍了张照。   不曾想拍摄声音这样大,宁嘉青悻悻地放下手,稍显尴尬:“试试相机。”   闻珏伸手朝他勾了两下手指,“过来,我看拍得好不好。”   宁嘉青很听话地走过来,将手机递给他。   相册仅有这一张照片,闻珏低头看着报纸,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将他几缕发梢镀上金边。   至于拍得好看与否,闻珏对自己的相貌不太关注,只说:“还不错。”   回去的路上吃了午饭,宁嘉青把闻珏送回疗养村。自己则回公司加班,说最近几天业务有些忙,有空就过来。   闻珏先把院子里的植物浇了遍水,喝了杯护工先前熬好的蜂蜜柚子茶,打算回卧室睡午觉。   又想着时间还早,先看会儿书也无妨。   推开书房的门,正对着的书橱中间收拾出一格,摆着宁嘉青送给他的那株“生日礼物”。   碎裂朽化的榉木,能黏合至此颇为不易。而且从正面看,净找不到胶水的痕迹。   记得宁嘉青的手工极为优秀,学生时代所做的航天模型屡屡拿奖,再后来鲜见他碰这方面的东西了。   闻珏不禁伸手,轻轻按开背面的开关。   叶片缠绕着的小灯亮起来,在白天只能看见微茫的浅黄亮光。   他盯着这花,轻声自语:“……最近表现得这么乖,该回个什么生日礼物才好?”   宁嘉青的生日,对外称在冬季。   其实闻珏知道,他真正的生辰在春季,三月份。   那时闻珏同宁甯还属于交往阶段,他来宁宅拜访未来岳父,顺便聊些工作上的事情。   还没进门,便注意到对面花坛边有个瘦弱女人,正探着头往大门口瞧,手里提着个透明塑料餐盒。   等离近看清她灰白的脸,眉眼间和宁甯同父异母的弟弟有几分相像。   宁家的私事听宁甯说过几次,这大概是她弟弟患了肾病的母亲。   闻珏将车停在路边,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微笑着说:“您好。”   宁嘉青的母亲有些受宠若惊,等闻珏说明了身份,她卑懦的眼神有几分期待和请求,说今天是孩子的生日,她做了些爱吃的点心送过来。   但是宁家的门,她是进不去的。想在这多等一会,看能不能碰上嘉青。   闻珏低眼扫过餐盒里翠绿的斑斓糕,只说辛苦阿姨再多等一会儿。   进了门,恰巧宁江正在客厅斥责刚结束统考的宁嘉青。对于数学没能拿满分,他很是不满意。   闻珏拿过茶几上的试卷,只是最后一题扣了两分,其他解答过程步骤堪称完美。   他不动声色地将宁嘉青护到身后,称赞道:“这分数已经很可以了,想那时我数学都不及格。”   这话让宁江脸色稍微缓和,连忙说闻珏过于谦虚。   不过确实是闻珏谦卑自牧,因为他基本没参加过统考,全程保送。   “不过这题现在我也能看懂了,来,哥哥教你。”   那时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宁嘉青不习惯这过分的熟稔,但还是上前虚心听教。   闻珏从西装内兜拿出钢笔,往纸上一些,轻轻“呀”了一声,笑着对身边人说:“没墨了。”   尔后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宁嘉青,说了个墨水的牌子,拜托他出去买。   虽有些不解,但宁江还是吩咐宁嘉青别傻愣着,赶紧去替哥哥办事情。   闻珏与宁江谈到天黑,才从书房出来。   见客厅茶几摆着的试卷,闻珏想起来宁嘉青似乎从午后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大概是和妈妈出去过生日了。   宁江要留闻珏吃晚饭,他以有工作推脱了。   开着车从宁宅出来,沿着公路行驶了两三公里,车大灯远远一照,照出行人道的一个迎面跑来的清瘦人影。是宁嘉青。   他将车停在路边,鸣了两下笛,宁嘉青顿了顿脚步,朝这边过来。   闻珏下车,见他跑得满头是汗,湿透的短袖紧裹着肋骨,温柔地笑:“跑什么,见到妈妈了?”   宁嘉青抬手抹着脸上的汗,“嗯”了一声。又代母亲对闻珏说了声谢谢,能帮自己出来。   “不客气。”闻珏语气温和,“和妈妈去哪里玩了?”   他摇了下头,说只在门口见了一面,吃了些糕点。   闻珏疑惑,“怎么现在才回来?”   只听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宁嘉青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闻珏,是一瓶墨水,和一沓零钱。   跑得太久喘息声稍重,“这个牌子的墨水家附近没卖的。”   宁嘉青轻呼一口气,唇角笑意若有似无,“还好你没走。”   闻珏心头一热,又有些酸涩。   他伸手接过,揉了下宁嘉青潮湿的头发,轻声说:“好孩子。”好孩子。   对于闻珏来说,关于宁嘉青从前不多的回忆里。   拾拾拣拣,总用这三个字来形容。   正想着,手机振动起来。   他接了电话,是珠宝店店长的电话。   说先前拜托工匠师傅的活,本一周可以完成,谁知后来赶上他母亲过世,回老家呆了一个月。   一回来就紧着做,现已经完工,通知闻珏有空去拿。   闻珏谢过后挂了电话,注视着眼前这株永不凋谢的昙花,唇角一勾。   乖小孩的礼物,这不就有了。   【作者有话说】   8.9.10.11号日更~ 第46章 其实是我想你   闻珏一觉醒来,窗外晚霞只剩个尾巴。   卧室窗户没关,闷热的风煨了一身汗。   他这一睡,又是三五个小时。   最近半年愈发容易疲惫,嗜睡,能明显感觉出身体不如从前。   床头桌上的手机振动几下,接连响着提示音。   他拿过手机,亮起的屏幕有十余条未读消息。   骤然亮起的电子光,刺得闻珏眼睛有些不适。虽换回手机使用了数天,还是不适应色彩太过极致鲜明的屏幕。   这些天消息不断,总也回复不完。   双腿截瘫后到现在的五年间,闻珏再没回过京城。   从前的合作伙伴、远亲近邻等等,在社交软件上联系不上他,总是把电话打到父亲和弟弟那里去。   不知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看笑话。   ……罢了。   不该以恶意揣测他人,不然人在不知不觉中会变得尖锐刻薄。   闻珏按开床边台灯坐起身,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胃。   此时又有两条消息发进来,是余泽。   点进聊天页面,即使闻珏一直没回复过,林林总总,向上划了两页都没见到头。   倒也没有别的事情,除了身体健康问候,多半是分享歌曲视频。   刚发来的消息是关于他们的乐队成员帕瓦,合作开巡回演唱会的海报图片。   闻珏想起先前在国际音乐周报上看到的消息,如今演唱会门票已是千金难求。   余泽问他想不想去,可以要两张赠票。而且最近地中海天气宜人,过去休假也不错。   闻珏以暂时没有外出的打算委婉拒绝了,说如果余泽到场,记得多给他录些视频满足眼瘾。   余泽几乎是秒回:好的,闻哥[呲牙笑.JPG]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居然回我了……”   坐在对面的韦京年启了酒瓶,正给他的杯子斟满酒,抬头看见余泽正对着手机呲着个大牙,不禁笑问:“这是谈恋爱了?”   余泽连忙否认,“我和闻哥聊天呢。”   他身边端起酒杯正要喝酒的宁嘉青,动作一顿。   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玻璃桌上,碰出清脆一声,冷声问:“和谁?”   余泽老老实实重复一遍:“闻哥。”   “我不聋。”   “……”   余泽表情有些懵,求助的视线投向韦京年。   韦京年咬着烟,心想你这小子简直活该。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在闻珏的事儿上,别说是男是女多说了两句话,路过的狗都得被他盘问得汪两声。   他敲了两下烟灰,适时接上话茬:“你和闻哥还能聊什么?无非就是些音乐上的事情。”   余泽忙不迭点头,“帕瓦正在巡演,我这正好有两张票。问闻哥想不想去……哎宁哥你们也可以一起去啊,就当休假了。”   刚说完,余泽挠了下头,有些尴尬:“你看我这记性,忘了今天来干嘛的了,宁哥到时候得去边境出差。”   宁嘉青是明天傍晚的航班,临出发前事多。   怕忙起来没空,韦京年定了个包间,趁今晚有空聚一聚。   宁嘉青淡淡“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手机没再理他。   余泽不再自讨没趣,端起酒和韦京年碰了个杯,问:“州哥怎么又没来?感觉好久没见过他了。”   韦京年抿了口酒,面不改色道:“池州家里最近有点忙,帮着几个哥哥打理事情了。”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情,池州弄清宁嘉青对闻珏的心思后便“一蹶不振”,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出门了。   闻言,余泽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右手杵着脸惆怅地长叹:“连州哥都开始上道了,我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可对公司的事一点心思都没,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和宁哥一样……”   后面的话,被余泽吞进了肚子里。   他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是有意窥探他人隐私。   他5.0视力的双眼,只是恰巧侧脸瞥到了宁嘉青的手机屏幕,恰巧看清了聊天页面的对象是闻珏,又恰巧看清了聊天内容。   余泽缓缓眨了下眼,只见眉眼冷漠甚至冷酷的宁嘉青,单手飞快地打字:【1】【111】   【11111111】【在】【在不在?】【不理我?】   【有空回余泽的消息没空回我?】……   【好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   【真不想我?】【我想你了】   【委屈.jpg】【我爱你】   【亲亲.jpg】   【亲亲.jpg】X3余泽:“……”好可怕。   他以后再也不给闻哥乱发消息了。   这边闻珏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准备看会书,等头发干些休息睡觉。   见手机屏幕又亮着,未读消息几十条。   他有些忧愁地轻敛眉头,思忖须臾,也没看消息,直接点进了社交空间。   发了条好友圈:心安已到无心处,病去浑如未病前。   想配张图片,相册里只有一张照片,是那日在商场宁嘉青给他拍的那张。   虽只有侧脸,但阳光不错,气色也不错,让人信服。   便选了这张照片,尔后成功发布。   刚要放下手机,顶栏弹出个通知。   视线扫过内容,闻珏犹豫顷刻,点进社交平台。   是帕瓦的官方账号,刚刚发布一条动态。   巡演已到雅典,且线上观众突破两千万。为回馈粉丝,准备在此条动态抽取两百名,免费赠送VIP门票,关注且点赞此条动态即可。   闻珏关注帕瓦的账号已经是十多年前,那时他的粉丝数量,还没有现在的零头。   一晃数年,帕瓦已成为千万粉丝的著名音乐人。   而曾经身边以帕瓦为目标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闻珏把手机放回桌上,拿起书到窗边静静阅读。   不曾注意到退出界面时,食指不慎误触屏幕,点亮了动态右侧的红心。   这边酒喝了大半,韦京年借着酒精,话也稍稍密了些。   事无巨细地说着去边境的注意事项,比起去年宁嘉青此行虽容易不少但也不可懈怠,时时刻刻需注意安全。   宁嘉青颔首,敬了韦京年一杯。   工作上面的事情,余泽也插不上话,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忽地坐直身子,惊讶道:“闻哥居然发好友圈了。”   闻珏的事,韦京年一向不感兴趣,出于礼貌接话:“闻哥发什么了?”   余泽念出声:“……心安已到无心处,病去浑如未病前。”   韦京年低头点烟,“好像是陆游的诗。”   话音刚落,只听宁嘉青倏然说:“他想我了。”   韦京年:“?”余泽:“?”   只见宁嘉青举着手机屏幕,点开闻珏的照片,唇角难掩笑意:“不然怎么会发我们的合照?”   余泽用力的眨了两下眼睛,以为自己视力出问题了,忐忑地问:“这照片里面不就闻哥一个人吗?”   “仔细看。”   余泽又认真地瞅了一会,摇头:“还是没看出来,宁哥你在哪呢?”   宁嘉青不爽地轻啧一声,尔后两指放大,再放大。   不能再放大时停了下来,指着玻璃门上他看不出脸的倒影,“在这。”   余泽:“……”   而韦京年则见怪不怪,心如止水地吐着烟,轻拍了拍余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现在韦哥就一个愿望,你别变成他这样就行。”   余泽沉重点头,“谨遵教诲。”   酒还没喝完,宁嘉青很不厚道地以“有人想他”为由,吩咐司机驱车十几公里去往东南疗养村。   到庭院栅栏门外时,见卧室窗帘遮着,但灯还亮。   宁嘉青才给闻珏打了个电话,接通后,不再拐弯抹角:“你想我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   没有试探,是笃定。   又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想我了,我就辛苦来看看你。”   在这之前今天闻珏今日与宁嘉青,一面不曾见,一句话不曾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出的结论。   对此闻珏置之不理,只说:“我已经睡下了。”   宁嘉青不留情面地戳穿,“闻先生何时谎话随口就来了?”   闻珏沉默两秒,伸手拽开窗帘。   果然看到一个颀长阔落的身形立在月下,耳边贴着手机正朝他得意地笑。   电话听筒继续传来宁嘉青的声音,“明天我就要走了,不让我进去再见一面?”   “相见争如不见。”闻珏与窗外的人对视,轻声说:“既然明日要走,那就明日见。”   本以为对方会胡搅蛮缠,谁知竟一口答应,“好,明天见。”   闻珏微挑眉,望着宁嘉青说了句,“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便挂断电话不再看他,“唰”地一声合上了窗帘。   转着轮椅还没到床边,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闻珏无奈地轻叹气,心说他就知道。   打开公寓门,映入眼帘地是一束白玫瑰。   香气甜腻袭人,花瓣衔着水珠。   猜透自己要问什么,花束后面的人先一步说:“你说要明天见的。”   宁嘉青把花递到闻珏手里,俯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坦诚道:“已经第二天了。”   闻珏透过繁密花瓣的空隙,瞥到他左手腕间的手表。   午夜零点,一分不差,货真价实的“第二天”。   尔后这只手轻轻拾过自己的手,掌心温热,似妥协道:“其实是我想你。” 第47章 谎言可以原谅   蔷薇科里,闻珏对月季花独有情钟。   随性,温和,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皆能见。   而很少养玫瑰与蔷薇,香味太重,容易盖过其他的植株。   怀里这捧新鲜湿润的白玫瑰,浓重的花香熏得闻珏头有些晕。   不过这个点还能买到叶片浓绿舒展的花束,也算是用了心思。   面对深情肉麻的告白,闻珏置之不理。   一手捧着花,另只手推着手轮圈后退。   本想俯身去抱他的宁嘉青落了个空,略带不爽地直起腰,一直跟着闻珏进到浴室。   见他从角落里拿出那只塑料红桶,先前带来的那些月季花早已凋谢枯萎。   闻珏将桶灌了三分之一水,剪开花束将白玫瑰悉数放了进去。   这会酒精上头有点晕,宁嘉青倚着门框环抱双臂。   低头盯着闻珏薄软的耳垂,白皙的脖颈,以及露出一隅的刺青。   他喉结攒动,喉咙窜出几丝痒意。   轮椅上的人将花枝整理妥当,额前的发丝几缕被水沾湿,衬得眉下那双瑞凤眼瞳黑如墨。   又再次无视门口的人,企图从旁边空隙出去。   被宁嘉青伸手握住轮椅扶手,动弹不得。   空间逼仄潮热,酒精加速心率。   他微微眯眼,盯着闻珏,低声问:“不理我?”   闻珏没看他,语气平淡:“洗澡时记得打开地漏的盖子,洗液都在架子上,你挑着用。洗完记得清理头发,拖干地板。”   他侧头看向表情懵愣的宁嘉青,攥住他的手腕将手从轮椅上扯开。   随后略带嫌弃地捻了下指尖,告诉他:“多洗几遍,再有一点酒味,别想上床。”   等闻珏已经到了走廊拐角,宁嘉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是房屋主人,终于肯留他过夜了。   宁嘉青看着角落散在水桶里的白玫瑰,过去伸手轻轻弹了下花瓣,声音愉悦:“谢谢你了,小家伙。”   闻珏回卧室给宁嘉青拿换洗衣服时,恰巧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是弟弟的电话,也没别的重要事情,请教了两个工作上的问题。   很快手机被父亲拿了过去,问问他最近生活是否还好,在那边住的习不习惯。   “我不是刚刚发了照片。”他笑着说,“你们放心,我一切安好。”   切断电话后,唇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虽没明说但闻珏心里明白,是想让自己早点离开回京城。   借着这会儿闻珏才注意到社交软件上的消息,一半都是宁嘉青发来的。   看着这一长串对话框,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是小孩子吗……”   浴室内水声沥沥,闻珏把衣服放在门边的架子上,敲了两下贴着毛玻璃的门,对里面说:“衣服给你放在门外了,贴身衣物是——”   话还未说完,浴室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伴着沐浴液薄荷香气的热气氤氲而出。   宁嘉青向后捋了把头发,白皙的皮肤被热气染上粉色,浓密的眼睫洇着湿意。   话间稍顿,闻珏继续把话说完:“贴身衣物是新的,洗干净没穿过。”   宁嘉青说了声“谢谢”,一手抓起那沓衣服。唇角扬起,带了点戏弄的意思:“不用新的,其实你穿过的更好。”   “……”   闻珏冷着唇角没理,不作停留地转身离开。   听到推拉门关上的声音时,轮椅的轮子缓缓停下。   闻珏侧身,又看向浴室的门。   想着宁嘉青刚才那副白里透红,细皮嫩肉的模样。   怎么以前没觉得……像个小白脸。   谨遵闻珏的要求,宁嘉青里里外外,认认真真洗了三四遍。   把架子上的几种沐浴露和洗发水用了个遍,别说一点酒味,洗得他酒劲儿都醒了。   本以为终于如愿所偿,能和闻珏同床共枕,谁知却被赶去了书房。   闻珏将薄被扔在狭窄的单人床面上,说:“将就一晚。”   话音刚落,蓦地被人横抱起轻放在床面,紧接着宽阔冰凉的身形覆其上。   望着近在咫尺的脸,闻珏表情毫无波澜,沉声静气:“起来。”   宁嘉青的右手杵在他耳侧,呼出的热气消弭在唇际,声调很低:“少玩欲擒故纵。”   随即低头轻吻在闻珏的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闻先生的嘴可真硬,要是不想我,能让我留下来过夜?”   不等闻珏回应,紧接着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额头,眉心,眼尾,唇角……不肯放过一处。   一边吻着,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闻珏,之前有没有想他,现在有没有想他,等走了又会不会想他。   吻得轻而柔,手上动作却强硬。   将对方困于怀抱的枷锁之中,动弹不得,拒绝不了,只能承受着他的吻。   闻珏倍感无奈,知道对方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借这个由头,想吻他而已。   吻了许久,终于舍得放开。   闻珏还没来得呼几口清透的空气,又被他捞过去,紧紧揽入怀中。   潮湿的发梢蹭过闻珏的颈间,听见宁嘉青声音很轻:“其实我有些怕。”   闻珏稍怔,耳边贴着宁嘉青坚实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   他问他怕什么。   只觉怀抱愈紧,心跳声也愈大,宁嘉青声音低哑:“以前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像这样吻你,抱你……我怕此时此刻,也只是场有了温度的梦,”   闻珏仰起头,向后退了些许。他们共枕着一个枕头,侧着身体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对视。   闻珏缓慢地抬起手,拇指指腹抚过宁嘉青眼尾,唤他名字:“嘉青。”   “你最近表现很乖,想给你一个奖励。”   听此,宁嘉青眉眼得意,凑近几许,几乎触碰到闻珏的鼻尖。   耳鬓厮磨间,笑问:“什么奖励?”   闻珏眼睛不移地注视他片刻,缓缓道:“古希腊传说中,厄洛斯挥动翅膀,羽毛掉落地面之前,所有谎言可以被原谅。”   “我打算奖励你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不管对我坦白何事,我都会毫无条件地相信你,原谅你。”   气氛安静须臾,宁嘉青垂下眼睛,摇了下头,声音坚定:“我不相信传说,我只信我自己。”   隔着薄薄的棉料,他轻吻在闻珏的肩膀,“我爱你,比你想象中要更加爱你。”   闻言,闻珏笑得释然,笑容里多了几分宽心的意思。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靠过去主动吻在宁嘉青的唇角,又很快递交了主动权。   白玫瑰的香气逸进空气,透进敞着的门缝,旖旎而悲伤。   半小时后,宁嘉青微喘着粗气,半靠着床头平复。   和脸红情动,气息错乱的他不同。闻珏表情平淡,清理着手指。   低头瞥到深色布单上的几点湿渍,脸上才有了点情绪,“好好的床单,脏了。”   倏然一股莫名的气郁结胸口,宁嘉青将闻珏拽到身侧,敛着眉又问了上次问过的话:“你就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这次不等闻珏回答,宁嘉青几乎强硬地探出手。   闻珏也没阻止,任由他揉了许久,无疾而终。   宁嘉青的眼神里又一瞬间的黯淡,又很快依依不饶,问他:“即使生理上不能,那心理上呢?”   而闻珏却没回答。   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嘉青,我累了,休息吧。”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宁嘉青将人抱得很紧。   却睡得很差,总是频频醒来。   明明闻珏就在怀里,紧抱着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却觉得隔着千山万水。   总是梦到他匍匐在雪山之下,被大雪淹没。 第48章 主爱每一个人   宽阔整洁的雪道,银装素裹的雪景一望无垠。   装备专业齐全的滑雪者俯冲而下,跃起时将雪道尽头的蓝色湖泊尽收眼底。   陆炡摘下护目镜,卸下单板。踩着坚实的雪,到旁边木屋买了杯热可可。   有几个人专门过来与他攀谈,说陆炡刚才的滑雪很精彩,想邀请他参加钻石峰月底的滑雪比赛。   陆炡称自己只是来太浩湖旅游的游客,即将返程回国。   听此对方有些可惜,又问下午有没有空,想邀请陆炡去他们在内华达州的私人雪场。   陆炡笑着婉拒, 称自己接下来有事要忙。   不是为了拒绝的借口,陆炡确实还有事。   将近二十天的年假即将结束,要做的事情也该收收尾了。   他将纸杯中的可可一饮而尽,攥瘪扔进垃圾桶。   冲锋衣内兜的手机震动起来,陆炡掏出看着手机屏幕跳跃的名字,唇角扯出个冷漠的笑。   他接了电话,语气却温和:“你好,克雷德。”   两个小时后,橙色计程车停在费耶特街的公寓前。   见陆炡迈腿从车上下来,克雷德苍白的小脸儿迎上腼腆局促的笑容,喊了声:“陆先生。”   时隔半月再进入这所公寓,已是不同的模样。   陆炡花费几万美金,将发霉残缺的地板换下,补好漏雨的天花板。置换了崭新舒适的沙发,修好了卫生间热水器的故障。   对此,克雷德感激不尽。   那日陆炡走后,隔天有师傅上门,称受雇主委托修缮房屋。   公寓大大小小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克雷德日常起居堪受困扰,期间多次去社区申请也都无果。   他语无伦次地感谢着陆炡,又感谢上主,泪水滴到甜腻的奶油汤中。   见状,坐在餐桌对面的陆炡是一点胃口都没了,只吃了块烤焦的口蘑便放下了叉子。   克雷德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   陆炡摇头,解释一上午都在滑雪场,感觉疲累没有胃口。   “街上有家快餐店,我去给陆先生买披萨或者甜甜圈吧。”   “不用麻烦了。”陆炡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轻叹一口气,说:“我和闻先生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来加州这段时间能帮到克雷德先生也倍感高兴。”   “只是我的年假即将结束,身为一名检察官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克雷德先生,我很需要关于阿暹的一些资料,哪怕对曾经的案件有一丝一毫的帮助。”   与上次不同,这个懦弱的男人眼睛里少了警惕,点点头:“陆先生同闻先生都是好人,我明白。事情过去这么久,您愿意相信阿暹的真正死因,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说着,他站起身:“陆先生,请您同我来。”   克雷德带陆炡去了阿暹曾经居住过的卧室,他去世后的遗物依然摆在这里,保留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陆炡一眼看到了桌上的电脑,问旁边的人:“我可以使用吗?”   克雷德犹豫着点头,“只是时间太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开机。”   陆炡插上电源,按开主机。   “呜呜”的启动声持续片刻,屏幕亮起淡蓝色的光,勉强进入了系统主页。   老旧的主机支持不了几个软件,陆炡只能点进谷歌邮箱。   邮箱是自动登录的,克雷德在一旁说这是阿暹的账号。   自阿暹去世后,他在电脑中试图查找过那份举报犯罪集团的文件,但在整个硬盘里都不见踪影。   加载十余秒后,显示出邮箱列表。   收件箱空,回收站空,而寄件箱只有一封邮件。   陆炡点开这一封仅存的电子信件,看到里面的内容时,握着鼠标的手一紧。   正文只有三个汉字:珏,再见。   时间为11月24日,发送的时间几乎与阿暹的死亡时间重合。   克雷德自然是看过这封邮件,在一旁说:“大概是阿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闻先生做最后的告别。”   而陆炡却不这样认为,闻珏的私人或者工作邮箱账号他烂熟于心,这串陌生的数字他未曾见过。   大概有一种可能。   ——有人曾冒充闻珏与阿暹联系。   陆炡面上不动声色,将账号记下后给技术部的朋友发了过去,拜托其调查账号信息,以及恢复阿暹的邮箱数据。   老旧的机子撑不了太久,很快蓝屏死机,不过也算及时得到了有效信息。   鼻梁上的镜片映着电脑蓝色的光,陆炡微微眯起眼。不禁在心里自嘲一笑,事情的发展当真是越发出人意料。   临走前,陆炡打量了一圈阿暹的房间,墙上挂着的一个三四寸的相框吸引了视线。   照片里的主人公是阿暹,头戴生日帽,面前的蛋糕燃着蜡烛,正合着双手闭眼许愿。   陆炡对阿暹没有任何兴趣,而是注意到他旁边入镜的左手。   白皙窄长的手,腕间带着一只银色的米勒表。   这表太过熟悉,是闻珏在加州上学时经常带的一只,说是爷爷送给他的成人礼物。   看着相片中阿暹幸福的脸,陆炡后槽牙有点痒,皮笑肉不笑地对克雷德说:“看来闻先生,是真的很爱阿暹。”   听此,克雷德的表情有些诧异,疑惑道:“闻先生,爱阿暹?”   陆炡侧身看向他,挑起浓密的眉,表情在说“不然呢”。   “闻先生并不只爱阿暹。”   克雷德否认得笃定,仿佛陆炡刚才的话是对神明的亵渎。   随后他语气多了几分虔诚,在陆炡看来,他此时的笑容满足而诡异。   克雷德说,“主爱每一个人。”   从费耶特街公寓离开,陆炡退了附近的旅馆。   在市区订了间五星级酒店,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到餐厅用了顿原切牛排,喝了两杯红酒,疲累焦躁的心情得以抚慰。   既然声称是度假,就该有度假的样子。   陆炡摘下餐巾拿过桌上的手机,将这两天在太浩湖拍的风景照,挑了几张给闻珏发了过去。   并说:太浩湖的景色依旧极好,比起我们上学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停顿须臾,又发送:这趟算是没白来,见到了想见的风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大洋彼岸的新加坡,此时是闷热午后。   闻珏在喧嚷的机场大厅,一张一张查看着陆炡发来的相片。   太浩湖风景依旧,这话确实不假。   浏览完图片,闻珏垂眼看着末了那句话片刻,锁上了手机屏幕。   适时传来飞机隐隐约约的起飞噪声,隔着透明的隔音玻璃,一架飞机正平稳逐步升高。   按照宁嘉青的航班时间,大概是他乘坐的那架飞机。   闻珏望着那一点影子,轻声说:“一路顺遂。”   从机场送完宁嘉青回来后的隔天。闻珏病了。   高热不退,腰骶僵痛,结膜发炎。   疗养院门诊的医生,上门暂做处理。到第二天中午依旧没有好转,建议及时送往中央医院诊治。   要说开车把闻珏送去医院的人,还是韦京年。   他头次带着礼品到疗养村登门拜访,便碰到着急的护工正联系车辆送闻珏去医院,告诉他闻先生已经烧了两日,情况可能有些严重。   韦京年将闻珏送到医院后,找了关系请专家医生加急诊治。   考虑到患者身体截瘫的因素,医生建议先保守治疗,用了退炎症的药物后。傍晚时退了烧,红肿的眼睑也渐渐消退。   闻珏头脑沉重地醒来,闻着呛鼻的消毒水味,腰部传来的不适感唤醒记忆。   他侧过头透过门上玻璃,与走廊正在打电话的韦京年对视。   两分钟后,韦京年推门轻步进来,“临时有个工作电话。”   见闻珏想坐起来,他上前按动底部的按钮,上半部分床板缓缓移动到舒适的角度,又拿过柔软的枕头塞在闻珏腰部。   闻珏面露歉意,“京年你工作忙,还得耽误你时间。”   “今天本来就打算休息的,闻哥不要同我客气。”   韦京年倒了杯温水,说:“医生说是一般炎症,注意多补充水分。晚些时间我可以联系认识的德国驻新的私人医疗团队,再做个更细致的检查。”   闻珏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不用再麻烦你了,我的身体情况我清楚,大概是最近没休息好。”   喝了小半杯水,他问床边的人:“怎么想到今天要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倒也没别的事,嘉青去边境后放心不下闻哥,让我这段时间常过来看看。”   韦京年这番话不假,宁嘉青临走前确实有嘱咐他。   但他今天过来其实还有别的意图——想探一探闻珏到底对宁嘉青是何态度。   不曾想赶上闻珏生病,一些话现在大抵是说不出口了。   闻珏浅笑着应了声,毫无血色的嘴唇显得这笑容十分疲惫,“边境形势错综复杂,我生病的事不要告诉嘉青,别影响了他的工作。”   韦京年颔首,和他达成一致,“我明白。”   这时病房的门被敲响,值班护士进来,给闻珏滴了眼药水。   准备更换尿袋时,闻珏告诉一旁的韦京年,可以暂时回避。   韦京年摇头,“没关系。”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闻珏时,对方英俊挺拔,意气风发。   在商政两界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的自己连闻珏一根毛都比不上。   而如今近距离看着这样一个人苍白瘦削,插着管子截瘫在病床上,难免让人唏嘘。   但韦京年又清楚,即使闻珏现在是一块破碎的玻璃。但锋利的碎片棱角,也是刀刀割人性命。   照顾闻珏的护工来到病房后,韦京年该走了。   临走前犹豫再三,他还是对闻珏说:“托嘉青的关系,这些年来闻哥不免关爱我们这些弟弟。对我们来说,闻哥不仅是哥哥,更是长辈。所以我有件事,冒昧求你答应。”   闻珏莞尔,“京年你说。”   “不管我也好,余泽也罢,甚至是嘉青。难免年轻妄为,如果我们其中的谁做错了事,希望你别太介意。”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哪怕是错得十分严重,也希望闻哥……不要太绝情。” 第49章 我不羡慕   宁嘉青时隔五个月再来边境,待遇与上次是霄壤之别。   出了机场有外交专员举牌等候,乘坐私人游艇走最快航线,一天的水途便到达泰缅交界处。   还没下船,远远看见码头拉着一条十余米长的横幅,英简两种语言印着欢迎自己的到来。   接待官员一律深绿色制服,在烈日下站直迎候宁嘉青。   下了游艇,前脚刚迈上大陆,后脚长枪短炮怼上来。   要不是宁嘉青带着墨镜,闪光灯几乎要把眼睛亮瞎。   各大媒体在码头驻守一天一夜,为的就是抢的第一手新闻。   当地官员为表诚意,显然也是等了极久。高温三十九度的天气,汗水自衬衫湿透外套。   宁嘉青一身浅亚麻色轻西装,白色薄内衬。没系领口的两个扣子,露着半截锁骨,在灼灼的日光下衬得皮肤冷白。   在土著人群之中,尽显矜贵挺隽。   年轻记者变焦镜头,怼着宁嘉青的近脸拍个没完,心想将这张出色优越的东方面孔放到网站大图,那就是流量密码。   宁嘉青下了台阶,一一与官员握手,简单地外语寒暄。   等瞥到队伍右侧尽头高大寡言的男人时,冷直的唇角终于有了弧度。   宁嘉青越过朝他等待的右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男人跟前。   对方个子太高肩膀太宽,头顶上的阳光都替自己挡去几寸。   宋恩微笑着向宁嘉青伸出布满疤痕老茧的手。   而宁嘉青却拥抱住他,“Son,别来无恙。”   一旁的记者有些茫然,虽不知对方身份,还是争先定格这一刻。   首日的日程,无非先去港口视察拍照做官方宣传,用完午宴到边境政府大楼参加招待会,一套流程下来入住酒店时已经晚上九点钟。   宋恩的房间在宁嘉青对面,叮嘱他今晚可以好好休息,有事情他会第一时间处理。   而宁嘉青没有丝毫困意,问他附近有没有可供休闲放松的地方。   “酒店后面有露天泳池,负一楼有品酒大厅,三楼有泰式按摩馆,聘请的师傅都很专业……”   “这些地方哪儿没有,太没意思。”   宋恩认真想了下,说:“倒是有个地方,不过距离这里有些远。”   十分钟后,宁嘉青换了件黑红印花的Vintage衬衫短袖,上了酒店后门停着的吉普越野。   上次回新加坡时,见宋恩喜欢这辆车,宁嘉青便送给了他。对方坚持不要,最后少要了三分之二的薪酬。   宁嘉青系好安全带后,宋恩启动车,边点着导航边说:“篾珍县的夜市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公里,公路还算好走。但前些日子暴雨洪水,得划船过去。”   车内没开空调,敞着窗,夜风灌进,还算凉爽。   音箱放着不知名字的泰语歌曲,男声唱得动情缠绵。   宋恩打着方向盘右转时,看到小臂搭在窗边的宁嘉青,任由肆意的风撩动发梢,手随着音乐律动轻轻拍着。   他话里带了笑意,说:“总感觉这次老板来,心情好了不少。”   宁嘉青声音慵懒,“是你感觉错了。”   宋恩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此时歌曲被切断,导航架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宁嘉青循着声音瞧过去,瞥到裂了缝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位女性的照片。   头戴金色传统冠饰,身穿深红色绊尾幔,面容娴静典雅。   宋恩接电话时,明显语气轻柔不少,面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他说的是暹罗方言,自己虽听不懂,也能看出宋恩溢出眼里的幸福。   宁嘉青不免在心里嘲笑。   这么大年纪了,还做把恋人照片设置成手机壁纸这样腻人的事,简直幼稚。   等结束通话,宁嘉青问:“女朋友?”   沉稳木讷的男人难得脸上见红,点了下头,含蓄道:“刚谈。”   “初恋?”   宋恩应声,“老家都是清莱府的,以前是同学。”   话说得平常,可听者有心。   宁嘉青总觉得宋恩是在显摆。   “老实讲,Son,我一点也不羡慕你。”   “?”   “我也是初恋,并且我们很快就要在一起了。”   说完,宁嘉青又强调:“很快。”   宋恩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一时有些茫然。   是文化差异,还是他汉语不精?怎么感觉听不懂。   开了半个小时的车,又划船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县上最大的夜市。   七八条摊铺干净整洁,食物种类繁多。夜市中央还有篝火歌舞表演,当地居民晃着手鼓跳舞。   宁嘉青想喝酒,两人便找了个露天酒摊坐下来,要了一扎传统冰镇啤酒。   宋恩说这啤酒度数低,喝不醉。   他让自己在这儿稍等一会,去买些下酒菜和小吃回来。   啤酒上来,宁嘉青喝了一口。   沁人心脾,唇齿间满是小麦清香,口感当真不错。   他喝着酒,环视一圈周围集市,在不远处的一个糕点摊位瞥到了宋恩。   将近两米的身高往人群中一杵,跟座山似的,衬得面前个子不矮的女人都娇小起来。   宁嘉青仔细一看,认出是他手机屏幕上的人。   还说带他来什么好地方?原来是来见女朋友了。   望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宁嘉青倏觉心里有点不痛快。   他点了支烟抽上,掏出兜里的手机。   本想给闻珏打个电话,但这个时间按例他已经休息了。   宁嘉青不忍心打扰,不知第多少次点进闻珏的好友圈,看着那条唯一的动态。   照片下数十人给闻珏评论,对他嘘寒问暖的,夸他气色状态尚佳的,还有无意义表情等等。   他不仅冷笑一声。   这些人知道闻珏这张照片是他亲手拍的吗?   思忖片刻,宁嘉青叼着烟,双手点着屏幕一番操作。   二十分钟后,宋恩提着四五样小吃过来,一一摆在桌上,形态各异的露楚和椰丝糕放在了最中间。   这些精致的小点心都出自他恋人之手,宁嘉青也给足面子。   即使不爱甜食,还是吃了一些,夸赞:“味道不错。”   宋恩要开车不能摄入酒精,只好以茶代酒陪他。   啤酒味道虽好,喝着没有兴致。   不顾宋恩劝阻,宁嘉青坚持点了杯威士忌兑着喝。   酒太烈,半杯下去,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   借着酒精,宁嘉青话也多了些。   可宋恩也察觉到聊来聊去,总是围绕着闻珏。   闻珏喜欢什么,闻珏不喜欢什么。闻珏最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起初宋恩以为闻先生为两人认识,考虑到共同话题所以提得多了些。   直到后来宁嘉青的手肘不小心把手机碰到地上,宋恩弯腰替他捡起时,看到亮着的屏幕上是闻珏的照片。   他微微发愣间,只听宁嘉青尾音稍扬,笑里有几分骄傲:“所以说我不羡慕你,我的更好,是宝贝。”   即使宋恩再迟钝,此时此刻也应该明白了些什么。   想到对方是闻珏。   短暂的惊诧过后,是释怀。   宋恩略带强制性地夺过宁嘉青手里的酒杯,“老板,您醉了。”   宁嘉青的确醉了。   醉得连抚过脸上的风,都觉得缱绻温柔。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抬眼看向宋恩,突然点头,“你先前说得不错,我确实高兴。”   宁嘉青的声音轻了些,“觊觎十多年的珍宝,不枉苦苦等待,终于能摸一摸,碰一碰……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歌舞表演的热闹气氛,衬得两人之间愈发沉寂。   宋恩垂眼看着那盒吃了大半的糕点,低声说:“比起一时的耽溺,担心再度失去的忧忡惶恐,恐怕更让人难受。”   在边境的第七日,海峡港口扩建的官方新闻正式刊登国际报纸。   配图中宁嘉青站在一行人中央,身姿提拔,相貌英俊。按相关新闻转到国内,业内专家引评:年轻有为,后生可畏。   韦京年第一时间将链接发到小群,发了几个祝贺恭喜的表情包。   又问宁嘉青是否顺利,什么时候能回国。   宁嘉青很快回复一切顺利,按行程安排月底就能回。   韦京年发送了个“OK”的表情包。   尔后群内静悄悄,再没人说话。   韦京年一时奇怪,池州他是知道的,上回受到刺激不小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   但按理说余泽应该是第一个冒出来的,此时却也一句话不说。   正想着,手机突然来了电话。   看着余泽的名字,不知怎的韦京年右眼睑一跳。   果然一接电话,就听见他慌乱地声音:“韦哥,该怎么办啊——”   这几分钟余泽说得语无伦次,韦京年竟也听明白了。   大致是他的乐队成员帕瓦,在相关帖子抽取点赞账号赠票,工作人员需要对中奖账号进行信息核实,排除机器人账号。   其中一位幸运账号,主页无任何照片视频。   然而因为曾经的点赞,底部关联了另一个相关账号。   相关账号在八九年前就已经停止更新,最后一条停留在一个快拍视频。   点进去,是一位泰国本土人正在音乐节的自拍视频,他揽过一旁的蓝发男人,说着泰语,大意是感谢这位新认识的中国朋友请他抽烟。   蓝发男人同样用熟练流利的泰语回话。   后来他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只听蓝发男人用汉语告诉他:“闻珏。”   余泽讲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他是听得懂泰语的,也能听懂那天在酒吧时帕瓦说的话……闻哥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曾经调查过他的事情了?”   韦京年心想废话,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语气平静:“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着急。先来告诉我你做得很正确。另外,这件事不要告诉宁哥。” 第50章 等我回来   第十日上午,宁嘉青在边境的所有行程基本完成。   天空似乎也跟着松了口气,一连高温四十多度、闷着一星期,终于迎来了一场银河倒泻的大雨。   午宴安排在靠近雨林的一家度假村,从酒店前厅穿过廊道,即可进入旅游景区,欣赏雨林风貌。   但近几年边境安全问题形势严峻,加上护照与签证的限制,几乎没有外国游客到来。   雨林植物缺少打理,按照生长轨迹肆意攀附。   不仅橡皮树和娑罗树疯长,树下的鸟巢蕨也层层交叠,雨顺着附生兰淌下来仿佛成了雨帘。   虽同样是热带地区,这边比新加坡湿热不止一倍,蚊虫更是十几倍。   呆久了宁嘉青确实有些受不住,得亏身边这位保镖壮得像熊才能生活下去。   去宴会的路上,宋恩充当起向导的角色。   隔着玻璃墙指向东南角,说:“没有游客后很多地方都废弃了,那里本来是观光洞穴,后来成了蝙蝠穴。洞穴壁上伏着几万只蝙蝠,蝙蝠粪便又养活了无数的蟑螂……”   宁嘉青淡淡地打断,“不用介绍了,谢谢。”   远远望去,有几个人不顾大雨倾盆,正在吊脚楼前的空地上双手合十,连续做着跪拜的动作。   宋恩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当地的祷告仪式。   近来天气干旱,即使有雨也细如牛毛,且持续不了两三个小时。   这场大雨可谓雨露甘霖,村民觉得是佛祖显灵。   宁嘉青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此做法不置可否。   用完午宴,出乎宋恩的意料,宁嘉青竟主动提去体验泰式按摩。   接待人员事先安排了两人间的VIP套房,请了两位工龄二十年的金牌按摩师。   宁嘉青出手也阔绰,给足了小费。   沾了老板的光,保镖也跟着享受一回。   按摩师傅手法极佳,轻重有度,几分钟肩颈便松快不少。   一连十天高度紧张的神经,乍一放松疲惫感也随之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恩蓦地睁开眼。   一看床头的电子钟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他突然坐起身,看到旁边的按摩床上空了。   按摩的师傅吓了一跳,解释道这位先生是去理疗店买东西了。   宋恩找到宁嘉青时,对方正结完账从店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购物布袋。   他面色冷肃严峻,大步走到宁嘉青身前,直直鞠了个躬,为刚才工作失职道歉。   宁嘉青扯着唇角笑了下,“既然这样,我要罚你。”   他将手里的袋子塞到宋恩怀里,“罚你给我拿好东西,摔了要你好看。”   “……”   宋恩跟在他后面,发现袋子里面是按摩精油和草药,便问:“是觉得这里的按摩还不错,老板才买些带回去吗?”   宁嘉青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没等宋恩问,补充道:“这些是给你闻先生买的,这几天视频通话,他睡眠不好,总是很疲惫。我同师傅学了点手法,回去帮他按按。”   自从知道宁嘉青对闻珏的感情后,再提到他时宋恩便觉得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含糊着说:“老板对闻先生很好。”   宁嘉青挑眉,眉眼尽显得意,“用你说。”   傍晚出来时,雨依旧在下。   而天却已经放了晴,白色云絮,条条横亘,落了一半的太阳将天空染成金橘色。   玻璃廊道上有人在拍照,宁嘉青顺着视线望过去,望见吊脚楼上跨着两条彩虹。   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虹一霓。   “据说双彩虹能给人带来好运。”宋恩双手撑着廊道的扶手,忍着给恋人拍照分享的冲动,“不过老板应该不信这些……?”   只见身旁的人早已不见,已经走到台阶高处举出了手机。   此时新加坡已经是黑夜,响铃很久,本以为无人接通时,视频画面出现了闻珏。   光线昏暗,只留床头一盏台灯。   他正侧身躺在床上,小半张脸陷入柔软的枕头中,黑发铺在耳侧。   眼睑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唇周略白,看起来甚是疲惫。   “已经睡下了?”   “没。”闻珏声音稍稍有些哑,“正准备睡。”   宁嘉青语气心疼,“这两天还是睡不好?”   闻珏闭眼摇了下头,又睁开:“好多了,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给你看样东西。”   他翻转摄像头,调远聚焦。   雨中的日落,远处的霓虹,尽在一个画面中。   边照着风景,宁嘉青边说:“听说看到的人会带来好运……那就希望闻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好。”   闻珏莞尔,“嘉青,谢谢你。”   他朝枕边靠了靠,注视着屏幕片刻,缓缓道:“你看那鸟,即使羽毛被淋得湿重,也要飞高飞远。”   听此,宁嘉青才注意到彩虹之上的一只黑翅白胸的鸟,正冒雨向远处奋力挥动翅膀,模样努力又笨拙。   闻珏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睑几乎睁不开,“你知道,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   看着他困倦的模样,宁嘉青不忍再打扰,嘱咐闻珏好好休息后挂断了电话。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护工拧开门,“闻先生,医生过来了。”   以为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她走到床边想叫醒,对方却已经睁开了眼睛,温和道:“请他进来吧。”   闻珏只住了两天院便回了公寓,疗养村康复中心的医生按照医院诊单,早晚过来一次打止痛消炎针。   银色的针管扎入隆起的青色血管,透明的药液缓缓推进。   这个针比普通的药痛些,而闻珏习以为常,从扎进到拔出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接过酒精棉球按压着针孔,笑着对医生说:“辛苦您了。”   “炎症还是稍微有些高,先生最近多注意休息。”   护工出去送医生时,顺便把卧室的灯关上带好门。   房间再次变得昏暗,唯有月光从窗户照进,墙上树叶影影绰绰。   闻珏侧头望着黑夜,眼神沉静而冷漠,薄唇翕动,“可是有的鸟,自孵化出便被折断了翅膀。”   翌日下午,宁嘉青正式返程。凌晨时下船,又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到达机场,候回新加坡的飞机。   安检完后刚到头等舱的VIP候机室,闻珏的电话打了过来。   宁嘉青扬起唇角,没等放置好手提行李接通来电,开口就是:“想我了?”   只听闻珏尾音稍扬:“只是想确定一下某人有没有被鳄鱼吃掉。”   “闻先生怎么这样没良心,亏我专门还学习了——”   宁嘉青及时打住,闻珏问他:“什么?”   “没,等回去再给你露两手。”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还有时间打趣我,这是休息好了?”   闻珏淡淡地应了声,“好多了。”   “一会儿登机,再有三四个小时就到家了。”宁嘉青声音轻了些,“等我回来。”   切断电话后,屏幕退回主页。   宁嘉青低眼注视着壁纸上闻珏的侧脸,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眼睛,又轻声重复:“等我回来。”   “是打给少爷的电话吗?”   家政阿姨将刚烤好的凤梨酥端到桌上,给闻珏递了一块。   闻珏谢着接过,点点头,“嘉青大概能赶着中午饭点回家。”   她喜笑颜开,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那我紧着再去做两个菜。”   “这么多菜已经足够了,您忙了一上午了,先歇歇吧。”   “没事,闻先生你要是饿了,先吃就行——”   凤梨酥热着时,甜度会减半,但会增益糕点的清香。   闻珏吃着点心,看着一桌子的菜,不禁失笑。   说是为宁嘉青接风,结果大半菜都是自己爱吃的。   昨晚闻珏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嘉青大概明天回来,他也会去海边别墅为他接风洗尘。   电话那头的阿姨非常高兴,说一直盼着闻珏来,现在一两个月都见不了一面。   闻珏早上八点钟就到了,阿姨却已经将自己喜欢的糕点做了个遍,恐怕凌晨就起床准备了。   这时门铃响了,是闻珏提前订的蛋糕送到了。   虽说宁嘉青的生日在前几日,闻珏还是决定补办一下。   拆开蛋糕盒,是一个简单的柠檬咸奶油蛋糕。知道宁嘉青不喜甜食,特意让甜品店甜度减半。   家政阿姨出来看到桌上的蛋糕,有些疑惑:“今天有人过生日吗?我记得闻先生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少爷的在冬天啊,小姐也不对啊……”   闻珏笑着摇头,“偶尔馋这一口。”   话音刚落,轮椅侧兜的手机响起。   闻珏接了电话,耐心听着对面讲话,片刻后应声,“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他略带歉意的看向阿姨,“嘉青工作上出了点事,今天可能回不来了。”   家政阿姨难免失望,又连忙说:“那闻先生吃完饭再走吧,你好久没回来了。对了,你交好的那个教授好像养了什么花,一到傍晚风一吹在我屋里都能闻见香味……”   闻珏笑着点头,“天黑我再回。”   吃过饭,闻珏去了宁嘉青的房间,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盒放在了书桌上。   里面是那枚楔形木片,连同吊坠已经修好。耽搁了这么久,其实早该给他的。   放好后闻珏要走,轮子没转动几圈,他又从桌上拿起来。   思忖片刻,既然是送礼物,决定该给小寿星一个惊喜。   打量房间一圈,他推着手轮圈到了衣帽间。   拉开橱门,将礼物盒放在了一排整齐的西装之下。摆了摆位置,满意地点了下头。   还没等关上出门,手机又震动起来。   这次是陆炡的电话。   这个时间加州还是半夜,能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犹豫须臾,闻珏还是接了电话。   陆炡的声音难掩畅意,分贝都不自觉提高:“闻珏,我不仅翻遍了木堆,连一片木屑都没放过,结果也是不负众望。”   闻珏语气平淡,“发现什么了?”   “11月24日下午,阿暹死前向某人发送了一份邮件,你猜接收人是谁?”   不等闻珏问他,陆炡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是你的前小舅子,宁、嘉、青。”   闻言,闻珏攥着手机的手蓦地收紧。   忽地有风吹进窗,撩动衣尾。   闻珏垂眼,看到衣服之中掩着的银色保险柜。   如同一只潘多拉魔盒,在阳光下闪着虚幻的光芒。 第51章 只是梦醒了   临登机时,宁嘉青接到港口负责人的电话。   他刚走不久,一批渔民队伍气势汹汹到海港抗议。   三个月前已经协商好并签订的休渔补偿协议,今天突然咬牙反悔,闹到了港口,引来不少媒体记者。   这段时间港口扩建、海峡通航一事,占据各大新闻国际报头条版面,热度居高不下。   这事要是闹起来,必将影响后续的工程进度。   宁嘉青听懂负责人夹杂着方言的泰式英语后,立马联系人返回边境地区。   到了当地多方详细调查,找出了始作俑者——财务部门的审批官员贪去了百分之十五的抚慰金。   解决事端、撤职官员,再返程已经是一周后。   上午刚落地新加坡,熬了几夜的宁嘉青来不及休息。先去集团给宁江汇报工作,直到下午两点钟才回海边别墅。   本来在会议室疲惫得头昏脑沉,现在一下地立马醒盹清爽。   虽等不及见闻珏,也得收拾利索再去。他快速冲了个澡,对着镜子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这几日没睡好,眼下泛着青色,显得人有些萎靡憔悴。   宁嘉青换了件浅色短袖衬衫,提一提精神。   拉开中间隔层抽屉,选了只款式内敛的银表戴上。   关上抽屉时动作稍顿,伸手拿起下面的一只长方形的礼物盒。   丝带夹着张原木色卡片,写着几个蓝色墨水字:赠予嘉青,愿顺遂平安。   铁画银钩的钢笔字,看一眼便知出自闻珏之手。   宁嘉青没拆,一手拿着礼物盒,抓过车钥匙快步往外走。   正巧碰见补货食材回来的家政阿姨,惊讶道:“少爷,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嘉青暂时没空和她说话,应付两句快步回到车上。   他将礼物盒放在扶手箱上,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临走前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两下。   距离疗养村两公里时,宁嘉青给闻珏打了个电话,对面无人接听。   他没再继续拨,想着几分钟就到了,有事不如见面说。   将近二十天未亲眼见过,想得都快忘了“想念”是一种什么感觉。   过了路口,前方减速带慢行。   宁嘉青的视线正扫着空车位时,导航架上的手机显示韦京年的来电。   他语音接听,扬声器传来韦京年的声音:“嘉青,已经到新加坡了?”   “嗯,回来了。”   “正好我今天没什么事,叫上他们两个,晚上聚一下?”   前方二十米处正好有个车位空出来,宁嘉青边打着方向盘,边拒绝:“明天吧。”   电话对面的韦京年默然,不用细想也知道他要赶去哪里。   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声音低了些,“嘉青你先听我说,有件事情我早该告诉你的。”   为了维护园区环境,东南疗养村不允许外部车辆进入。   门卫保安换岗交接的功夫,只见一辆银色奔驰Amg跟着园区观光车开了进去。   他赶紧拿起对讲机通知其他人,还没等看清车牌号,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宁嘉青将车停在公寓前,三步并作两步推开栅栏门进去。   见到眼前的场景时,呼吸片刻停滞。   曾经被自己亲手照顾过的每一盆花,正在被接连装上电车后兜,叶片挨着叶片挤在一起。   树荫下站了个双鬓白发的老人,听到动静后转过身。   宁嘉青记得他是住在别墅附近的退休教授,素日在园艺花卉方面与闻珏交好。   教授显然也对宁嘉青有印象,他笑着说:“这些花小闻托付给了我,我早点过来搬走怕被晒伤根。”   听到“托付”二字的霎那间,宁嘉青的头皮是僵麻的,低声问:“……他要去哪里?”   对于近亲不知道闻珏去向这件事,教授不免疑惑,还是如实说:“他已决定回京,今天启程。”   从一个外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的二十分钟里,宁嘉青对这段时间已经没了任何记忆。   等望见那盆被泡沫棉包好的翡翠兰,放进车兜与所有的盆栽捆在随车远去,连片叶子都没留下。   宁嘉青逐渐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回了车中。   似曾相识的经历,闻珏比搬离海边别墅时更加决绝。   宁嘉青也终于有了实感——闻珏又不要他了。   明明他们前天中午才通了视频电话。   闻珏温煦地笑着,要他按时进餐休息,叮嘱他路上小心。   耳边回响着起韦京年的那通电话,字里行间透露着闻珏早已知道他曾经调查过对方的过去。   所以闻珏其实一早就打算要走。   视线机械地下移,扶手箱的礼盒缠绕着银色丝带,泛着尖锐冰冷的光泽。   宁嘉青眼底发红,僵硬的手指拆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条熟悉的银色项链,吊坠完好如初。   他摒了呼吸,拇指掀开吊坠的盖子。   在看到木星隔断后面的那枚楔形木片时,几乎是瞬间,一滴泪从右睫掉落。   那日在康养院病房里,吊坠连同木片一齐丢失,问了几次帮忙寻找的护士皆无果。   后来宁嘉青释怀了。   这枚蕴藏着苦涩爱意的残缺木片,虽离他远去,但闻珏已经来到身边。   然而现在又回到手中,闻珏却又不见。   被镶嵌在玻璃之中的木片再也不怕任何外力,甚至棱角能将手心割破。   宁嘉青将其攥入右手,榉木片紧密贴合了无法攥紧的掌间空隙。   对闻珏的事情上,他一直有一个原则。   ——就是从不和死人争高低。   在他眼里,人死了就是死了,从地里爬不出来,开不了口说话。   不管他们以前阿暹同他的骨灰一样,早就消失在生满蒲草的野湖里。   现在能陪在闻珏身边的人是自己,能用后半生来照顾他的也是自己——闻珏不能不要他。   樟宜机场的休闲大厅,闻珏在玻璃墙边的桌前用下午茶,身旁放着两只深色行李箱。   墙外夕阳西下,褐色的咖啡液面染上一层橘色。   两倍的咖啡液,喝进嘴里却索然无味。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他身侧。   阳光被遮去一角,闻珏低眼看着被拉长的影子,有条不紊地放下杯子,仰头看到了逆着光线的宁嘉青。   他忽略到年轻男人眼底压着的情绪,莞尔一笑:“嘉青,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宁嘉青顶腮点了下头,低声道:“闻先生稳如泰山,倒是沉得住气。”   一个小时前,闻珏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办完理行李托运,换机场为残疾人提供的专用轮椅后正准备登记。   却突然被告知证件有问题,过不了通行验证。   工作人员隐晦地透露,不是他们的机器出了问题。   想到不久前的那通来自宁嘉青的未接电话,闻珏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看来先斩后奏这个法子,终归难以践行。   “是我不好。”闻珏面上略显无奈,带着劝慰的意思:“嘉青,我们谈谈。”   宁嘉青咬肌微动,说了句:“回车上。”   忍住伸手去推闻珏的冲动转身要走,结果听见对方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诚实地讲,在这短暂的两秒之中,宁嘉青的心头掠过一丝希冀。   就是闻珏有千分之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后悔,后悔不辞而别,想要跟自己回去。   他都会原谅他,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爱他。   然而闻珏只是侧了下头,示意他拿行李。   “……”   宁嘉青突然恨自己不争气。   明明还在气头上,即使对方如训狗一般的指示,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照做。   到停车场,闻珏落座后,宁嘉青俯身给他系上安全带,又牢牢扣好残疾人专用保护带。   锁扣扣到最后一个,闻珏被缠得喘气都有些困难,伸手松了送,笑道:“我不会跑,也跑不了的。”   宁嘉青盯着他,双眼微乜,冷声说:“不许笑。”   他恨极了闻珏这个公式化的笑容。   温和无害的,游刃有余的,却又冷漠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更恨闻珏又再次将这个笑容展现给自己。   闻珏很是顺从,耐着性子:“好,不笑。”   双方僵持沉默须臾,闻珏率先开口,“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看向站在车厢外门前的宁嘉青,“不错,我已经知道你曾经特意了解我的过去,按照时间……大概是你被人诬陷涉毒,远调胡志明那两年。”   了解两个字,闻珏说得委婉,又给足了宁嘉青面子。   这件事上,他自认也有责任。当年陆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刻意针对宁嘉青。   闻珏轻叹口气,真诚而坦然:“我作为一个卑鄙的异乡人,不仅在事业上影响了你,一定程度上害你远离集团核心位置。你有意调查我的过去、我的为人,哪怕当时真的公之于人……我也十分能理解。”   “所以嘉青,我并不怪你,也没想过怪你。”   随着闻珏的话,宁嘉青的眼神愈发沉郁。尔后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他垂下眼,低声问他:“保险柜里的东西,你见到了?”   保险柜的六位数密码,是闻珏的生日。   只要他想试,没有任何难度。   而闻珏却摇头,“我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是不能,还是根本对我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宁嘉青话间自嘲,紧紧盯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随后问:“闻珏,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想你误会了。”闻珏语调依旧柔和,“我从未驻足在谁的身边,也从未离开过谁。”   闻言,宁嘉青只觉心脏血潮骤然凝滞。   恍惚间觉得和闻珏在一起的那段可以称之为美好,如梦一般的日子。   变得模糊难辨、遥远陌生,更陌生的是他此刻冷淡理性的眼睛,看向自己时再无半点亲密和偏爱。   “只是梦醒了。”闻珏稍作停顿,又说:“是我的梦醒了。” 第52章 信任   又启开一瓶酒时,池州终于坐不住。   忍不住起身抓住宁嘉青的手臂,碰倒了桌上的空酒瓶。在玻璃相撞的清脆响声中,心疼地劝道:“宁哥,咱别喝了,喝得够多了……”   “不用管,让他喝。”   韦京年将池州拽回座位上,亲自倒满酒杯递到宁嘉青手里,向后打了个响指意Waiter把剩下的酒都拿上来。   被拦住的池州很是纳闷,语气有点急:“你中邪了?哪回不是第一个给宁哥拦酒,怎么今天让他喝起来没完了,没看见嘴唇都白了?”   韦京年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将嵌着绿翡翠的汽油火机摔在玻璃转盘上,抬眼看向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   素来注重衣着得体的宁嘉青,此刻西装褶皱,短发凌乱,衬衫胸襟洇着片片酒渍,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念叨什么。   如此画面,韦京年没忍住咬了下香烟的滤嘴。   自从二十三岁一脚踏入这个圈子,韦京年流连于不同的酒局之中,从不胜酒量到千杯不倒。   对韦京年来说,酒精只是一种交际应酬的迂腐手段。而为情所困喝得滑稽失态,他向来鄙夷不屑。   “没出息”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儿,念及对方是宁嘉青,而且还当着池州的面,忍住了没说出口。   再退一步讲,宁嘉青对闻珏的事儿上,摄入过量酒精对身体的伤害算是微不足道了。   他伸手敲了两下烟灰,淡淡道:“没多大事,顶多再吐两回。”   看对方这幅事不关己的轻慢嘴脸,池州来了气,“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自从池州撞见宁嘉青和闻珏那一回,又从韦京年嘴里听到宁嘉青爱得根本不是宁甯姐,而是他姐夫。   池州一蹶不振,足不出户。   一向活泼可爱的宝贝儿子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把池家上上下下急得不行,换了几批精神科医生都没用。   今日傍晚韦京年突然过来,对池母说池州这是心病,他有法子治,然后连拉带拽把人弄上了车。   来时池州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没曾想见到了比他更颓废的宁嘉青。坐在桌前一句话都没说过,攥着酒瓶不放。   一听韦京年说,是从闻珏那里受到了情伤!   池州一边心里毛毛的,一边又怒从胆边生。   心想闻珏他以前再牛逼哄哄,说白了现在就是个瘫痪在轮椅上的残废。   宁嘉青人高脸帅,又是宁远集团的继承人。   凭什么看不上他们宁哥,凭什么敢伤害他们宁哥!   心里正焦灼着,突然听到宁嘉青一声干呕。   池州赶紧起身拿了垃圾桶蹲到宁嘉青面前,对方什么都没吐出来,生理性的泪水倒是溢出几滴。   他眼睫动了动,忽然含糊不清地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池州没听清楚,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问:“哥你说什么呢?”   宁嘉青缓缓地睁开眼睛,棕色的瞳仁失焦而茫然。似乎透过眼前的池州,在看另一个人。   干呕引发的食道疼痛,让他微微拧了眉,“他以为我是怨他,恨他,所以调查他,利用不为人知的过往作为利器扳倒他。”   似乎是太过疼痛,他声音低哑渐弱:“可我只是想见一见……我未曾见过的闻珏。”   池州忽然沉默。   那年他和宁嘉青验完毒从检察署出来的第三天,宁嘉青被通知远调越南的胡志明。   后来得知宁嘉青和韦京年一同去了加州,他同样以为是为了调查闻珏,揭开这个小人的真面目。   可他没想到,原来那时宁嘉青就动了情。不对。   池州倏然想起有一年在宁远集团的宴会大厅后门,他们正巧碰到有同性向闻珏表白。   当时他以为是宁嘉青太过厌恶闻珏而笑不出来,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已经……池州不敢想了,手僵着将垃圾桶放下。   韦京年在一旁问:“听见了?”   他蔫蔫地点了下头。   “这就是我带你来的目的。”   韦京年将烟碾灭在烟灰缸,伸手扶池州起来。   看了眼趴在桌上的宁嘉青,平缓道:“感情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白,只能让你自己体会。”   瞧着对方低落的表情,韦京年失笑,轻拍了下池州的肩膀,“走吧,送宁哥回去。”   他俩将人架起来,韦京年伸手去摸外套内兜。   拿出来一看却不是海边别墅区的门禁卡,而是“枫香晚苑”。   盯着这四个字,韦京年眉间愈紧。   前天午后他提着礼品去拜访病愈的闻珏,却被告知对方已搬离疗养村。   同样联系不上宁嘉青,他便托人查了入出境信息,并没有闻珏,对方没有离开新加坡。   现在看来是宁嘉青一下飞机,便把人给“接”到这里来了。   见他愣神,池州问:“怎么了?”   韦京年摇了下头,神色不太好。他收起门卡,低声道:“走吧。”   路两边树木渐密,池州才意识到这不是去海边别墅的方向。   “这是去哪儿?”   “枫香晚苑。”   池州记得宁嘉青在这里一处房产,只住过一年。   “最近宁哥搬来这边住了。”韦京年顿了顿,补充道:“把他送回海边别墅,如果宁甯姐恰好也在家,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池州觉得有道理,“那我留下来照顾宁哥吧,免得半夜有什么情况。”   “不用。”路走到尽头别墅建筑逐渐进入视野,韦京年轻声说:“大概有人在。”   枫香晚苑是富人区之一,名字源于诗句——枫香晚华静,锦水南山影。   因新加坡气候潮热,四季如夏,枫树难以生长,很难见叶片变红。   开发商精心设计区域排水系统,高价引进一批改良枫树。   树长成时叶即红,如临深秋。   车缓缓停在独栋前,池州打开车窗看过去。   窗户漆黑,不见亮光,不免疑问谁还住在这里。   韦京年没回答,只让池州在车里等着,他扶宁嘉青进去。   明明一路合着眼睑没说一句话的人,刚打开车门,就听见他轻声说:“不能进去。”   韦京年没理,还是架着他的肩膀下了车。   走到别墅庭院时,不慎撞到一旁的信箱,宁嘉青的膝盖一弯,倒在了草坪中。   韦京年弯腰去扶,听见对方念叨着:“太晚了,进去会扰到他……他晚上总是睡不好。”   俯视着脸色苍白的宁嘉青,韦京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   指纹解锁打开别墅的门,韦京年伸手按开墙上的开关。   客厅瞬间通亮,一片空荡,寂寥无声。   若不是玄关鞋架上摆着一双轻便的软底鞋,丝毫看不出有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韦京年将人扶回主卧床上,用湿毛巾给宁嘉青擦干净脸和手,换上睡衣,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出来时依旧一片安静,只有空气净化器的微微声响。   韦京年走到次卧前,抬手轻敲了两下门。   他知道闻珏在里面,也知道闻珏没睡。   “嘉青喝得有点醉,麻烦闻哥留意一下后半夜,我先回去了。”   池州坐在副驾驶上差点没睡着,听到开门声立马回过神,揉了揉眼睛:“怎么样了?”   “没事了,已经睡着了。”   “那就行。”池州砸吧砸吧嘴,有些不理解:“既然刚才宁哥都说了不想回去,干嘛还非得送他进去,去我家还有保姆能帮忙照顾。”   “苦肉计。”韦京年低头系着安全带,说:“即使爱不上,多心疼心疼也是好的。”   池州没明白过来。   而他没再解释,让池州也系上安全带,启动了车子。   等驶出别墅区,韦京年问池州:“还和之前那个女朋友谈着呢?”   “哪个?”   “记得是个模特,黑色短发。”   池州似乎在脑海中检索人物,“哦”了一声,“早分了。”   “分了啊。”韦京年单手扶着方向盘,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这一年你可没少谈朋友,就我知道的得四五个了吧。”   “我已经没这心思了。”池州侧头看他,纳闷道:“好端端地问我这个干嘛?”   “我不像你感情经历丰富,所以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小少爷。”   虽然池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暴发户,但不得不承认在人前他确实比自己强那么一点点。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来问他问题,池州来了兴趣,歪过去身子,“你说吧,我听着呢。”   “不管是恋人或者合法夫妻,甚至暧昧对象,你觉得维系两人感情最重要的是什么?”   池州认真想了下,坦然道:“金钱。”   “你倒是实诚。”韦京年有些无奈,“不过这话也没错,但还有更重要的。”   “什么?”   他看向前方的黑夜,唇角笑意渐微,低声说:“是信任。”   池州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个老掉牙的词,不禁“啧”了一声,问为什么。   “信任就像被切开的苹果,仅仅放置空气里十分钟,便可氧化变色。一旦蔓延,再也阻止不了。”   池州没听懂,“你说人话。”   韦京年轻笑,然后笑意渐淡:“所以我和宁哥不一样。”   车驶入隧道,光线逐渐消失,黑暗里衬得他声音愈发低沉,“我从不信人。”   韦京年眼底渐深,脑海里闪过宁嘉青失血过多的虚弱模样。   一张偶然得到的旧照揭开的陈年往事,就能让两人生出嫌隙,更别说再严重的事情。   或许换做旁人还有解释的余地,只因那人是闻珏。   ……还有那个陆炡。   韦京年微微眯眼,他的手虽够不到检察署,但适当给点警告,让对方不痛快的能力还是有的。   隧道不长,很快驶出。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   韦京年才发现池州一直看着自己,黑夜里有些褪色的红发,此刻显得愈发粉红起来。   他侧过头,好整以暇地问:“看我做什么?”   其实刚才韦京年说话神神叨叨,云里雾里,池州一句话没听懂。   除了那句“我从不信人。”   虽说池州平日里待韦京年不如宁嘉青亲切,但认识这么多年也默认把他当朋友了。   他指着自己,难以置信地问:“你也不信我?”   韦京年面上稍愣,脱口而出:“你不一样。”   个死暴发户还瞧不起人,池州气道:“哪不一样?我家比你有钱!”   韦京年没忍住笑了下,冷峻的五官也柔和了几分。   他伸手揉了揉池州红蓬蓬的头发,只说:“像个小蛋糕似的,往这一放。”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晚一点还有一更~另外上一章修了文,添了些细节。 第53章 我偏心他   韦京年走后没多久,次卧的门开了。   闻珏转着手轮圈出来,透过窗只捉到汽车大灯的一个尾巴。   韦京年是个聪明人,如今这种情况,最好彼此不见,都装作不知情。   闻珏动作放轻进了主卧,缓缓移到床边。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冒着虚汗,却窝着背蜷在薄被中微微打抖。   大抵是胃疼,而酒精催人沉睡无法醒来。   闻珏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拿来温毛巾细细擦着额头、颈间的冷汗,又轻轻拾起他的手,擦去掌间的濡湿。   借着窗外月光,闻珏又再次看到他右手心的疤痕。   如一块坚硬的岩石嵌在骨头缝隙,被血肉紧紧包裹。   闻珏垂眼看向宁嘉青眉间的皱痕,忍不住伸手去抚平,而痕迹愈深。   他轻叹口气,又回忆起陆炡所说——阿暹死前联系的最后一个人,是宁嘉青。   那封邮件的计算机归属地址,为宁嘉青所有。   既然已经知晓宁嘉青曾调查过他的过去,他知道阿暹的存在也是再所难免。   闻珏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当亲耳听到宁嘉青与他有交集时,脑中还是有短暂的空白。   他也承认那一瞬间,心里生出许多想法。   好的,坏的,可以被原谅的,绝不可饶恕的……等等,等等。   像有一片阴云掠过脸,短暂阴翳过后,闻珏依旧安静沉着,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电话那边的陆炡见闻珏如此反应,声音带了难掩的怒意:“早跟你说过那个私生子为了上位什么做不出?他为什么要调查你,冒充你和阿暹联系意图何在?”   检察长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绝不隐约其辞,如银刃割破帷幔:“他憎恨你,忌惮你在宁家的地位。想借此套取信息,对外人昭告你的往事。可惜这张牌还没等用到,你就出事了……阿珏,我一早和你说过,这家人一脉相承的卑鄙阴险,你怎么就不明白?”   “若仅是猜测,就不必描述得绘声绘色。”   “猜测?”陆炡一声戏谑,“好,既然是我瞎猜,那就不妨大胆些。满打满算已过去五年,那场车祸的具体细节有多匪夷所思不必我说……我现在就问问你,你觉得宁嘉青有没有参与整场车祸的谋划?”   “够了。”闻珏声音冷了些,“那年你执意把他拘进检察署,我接他出来时已经和你说过,嘉青不是那种人。”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尔后听到陆炡古怪的笑,“闻珏,别告诉我你偏心于他。”   心口传来一阵不适感,陌生的情绪使血液流动加速。   这种情绪促使闻珏立即应声,“对,我偏心他。”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陆炡挂断电话前说:“我会让你死心。”   结束通话后,闻珏久久未动。   直到夕阳落下一截,刺着眼睛难以睁开。   他低头盯着那只如潘多拉魔盒般的保险柜,渐知渐觉心中这股情绪是愠怒。   ……他竟然也有了怒意?   记忆里自己鲜少与人动怒,几乎快要忘了这是何种感觉。   而更让闻珏无法理解的是:他是因为不信陆炡的话而生气。   还是因为信了陆炡的话而生气。他不敢再想。   收回思绪,闻珏垂眼静静望着宁嘉青。   等他眉间松快,睡得舒适些后回了房间。   到床边锁住轮椅,手臂肌肉用力,撑着床面反复几次,总算是上了床,机械地将扭成“麻花”的双腿抬上摆正。   脊椎传来地难以忽视的刺痛,让常年与痛感相伴的闻珏微微拧眉。   他不自觉的轻呼一口气缓释疼痛,拽开一旁的抽屉。从药筐中拆出两个消炎止痛片,就着水服了下去。   大抵是上次的病还未好完全,可闻珏厌倦了住院治疗,点滴打针的日子。   思来想去作为一个截瘫残疾人,疼点是好的,至少有知觉。   闻珏忽地想起四五年前住院时,临病房是一位退休政治家。   学生时期总能在周报上看到他,慷慨激昂的民生演讲深得人心。   壮年时在政坛运筹帷幄,一次突发性脑溢血落得全身上下只有左眼球能动。   新闻报纸皆感叹:巨石陨落——虽不能以他人疼痛予以自己侥幸,可对闻珏来说。   如果他连手指都不能动,宁愿早点死去,解脱这具肉身。   可现在想来,对方只是禁锢了肉体,比禁锢肉体更为可悲的是,连精神世界也被禁锢。   这药使人头脑昏沉,却又睡不安稳。   这晚闻珏反反复复做着相同的梦,梦见他少年时赤脚追逐一只羽翼丰满的灰鸟。   奔跑得脚掌流血,也抓不住灰鸟的一片羽毛。   后来灰鸟转过脖子问他,“人类,你想要什么?”   他喘着粗重潮热的气,用身上最后的力气喊着:“我想要自由。”   可喉咙嘶哑,发不出一个音节。   闻珏低下头,才发现颈间被铁链锁绕。   一墙之隔的宁嘉青,也在做梦。   他梦见那日将闻珏从机场带回枫香晚苑的别墅,几乎失去理智的他拿走闻珏的通讯设备,告诉对方:直到他想清楚之前,绝不会让他离开新加坡。   面对自己的情绪失控,闻珏依旧平静淡然,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宁嘉青一时无言。   是啊,他想从闻珏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无非是想听闻珏说:他爱他,他不会离开他。   可事实上,闻珏从未同他袒露过情意,闻珏也已经想要离开。   作为被变相“囚禁”的一方,似乎也并没有半点愠意,语气轻淡:“嘉青,不辞而别是我的过错,这个决定确实莽撞欠虑。其实你大可不必将我关在这里,如果你不想我离开新加坡,我不会再走。”   闻珏抬眼看他,声音低了些:“直到你想清楚。”   简单几句话,把这个问题原原本本又送回自己。   注视着轮椅上的男人,宁嘉青眼底泛红,只觉心如针扎。   痛到想将眼前人撕作碎片,燃成灰烬,却又舍不得他受一丝痛楚。   他低声说:“闻珏,你真狠心。”   宁嘉青向前俯身攥住轮椅扶手,一手握着闻珏的下颌,低头去吻他的唇。   却被对方抵住胸口,“我们现在已经不是能亲吻的关系。”   “现在?”宁嘉青哂笑,问他:“那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炮,友?”   而闻珏面上毫无触动,只轻轻叹了口气,告诉他:“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四个字渐渐消失在耳边,宁嘉青倏然睁了眼。   天已大亮,窗外风吹得枫叶沙沙作响,夹杂着几声鸟叫。   他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下床,宿醉的沉重还未消除,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打开次卧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客厅,厨房,阳台均不见闻珏的身影。   宁嘉青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拧开别墅门往庭院去,正好看见一手转着轮椅过来的闻珏,另只手抱着装满面包的纸袋。   他一颗心重重落回,脚下几乎没了力气,身体靠在门框边儿上。   闻珏已经到了跟前,看到他赤着的脚,“怎么鞋也不穿就往外跑?”   宁嘉青伸手捋了把脸,俯视着台阶下的闻珏,声音低哑难抑:“我以为你又走了。”   气氛安静两秒,闻珏举了举手中的面包,微笑着说:“我只是去买早饭。” 第54章 被困在牢笼   药物使人昏沉,却又很早醒来,一夜睡不安稳。   早起后闻珏大致地在别墅一层转了转,来了第三天才第一次参观内部。   枫香晚苑的这处房产,以前在家庭聚会时听宁江提过。   五年前车祸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在医院养病。适时宁嘉青刚从胡志明调回新加坡,手上积了个大项目。   为了方便盯工程进度,搬来这边住了大半年。   后来他出院不久,宁嘉青也住回了海边别墅。   主卧还没有动静,闻珏趁着清晨凉爽,披了件外套出门。   别墅区内有一个修砌精致的人工湖,湖边围了雕着典雅枫叶的石栏杆。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挨着摆了小摊卖鱼食。   和闻珏说若投喂湖内的红头锦鲤,愿事事平安,心想事成。   往前走是商铺小街,闻珏过去正好买了第一箱烤出的全麦面包,装进纸袋里时还冒着热气。   回来给面包切片,抹上蓝莓酱放进餐盘。闻珏将一早煮好的糖水从冰箱拿出,放了两颗黄冰糖。   这时宁嘉青已经洗漱整理出来,衬衫妥帖,面容俊朗,丝毫看不出宿醉的模样。   他瞥到玻璃碗里的糖水时,覆着阴霾的眼睛像是被风吹开一角,似有阳光照进亮了起来。   宁嘉青大步过去接过闻珏手里的餐盘,“我来。”   早餐比想象中吃的和谐而又沉默。   闻珏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块面包,他端起一旁的牛奶喝了一口。   看着宁嘉青对一顿简单的早餐“大快朵颐”,闻珏单手拄着左脸,说了第一句话:“昨晚应酬到很晚?”   对于处而立之年的男人,因感情问题借酒消愁、喝得烂醉实在不体面。   不管闻珏到底是不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宁嘉青顺着点头,“……这几日比较忙,回来太晚吵到你了?”   闻珏轻摇了下头,撒了个小谎:“我睡得熟。”   放下手肘时不慎将一包纸巾碰到地上,他弯腰去捡。   骤然脊柱用力,似有电流从骶髂部窜上了腰间,而后蔓延开僵麻的痛感。   闻珏胸前微微起伏,吸一口气后短暂地动作停滞两秒钟,才将纸巾放回桌上。   虽时间短暂,宁嘉青还是捕捉到了他的不适,起身紧张地问:“身体不舒服?”   “不碍事,大概是最近小二十天没去康复中心做复健,身体有些不习惯。”   “我叫医生过来。”   “不必小题大做。”   闻珏轻揉了下眉心,试图缓解疼痛,“而且何必这样麻烦,你放我出去不是更好。”   宁嘉青默然,攥着汤匙的手紧了些,没说话。   他抬眼看向对方,平缓道:“嘉青,你向来聪明,别做无用的事。”   “无用?”宁嘉青盯着他,眼神难抑:“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保护你。”   闻言,闻珏笑了。   问他为什么笑,他说:“只是从你身上,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我……我曾经也像你一样,信誓旦旦地对人承诺,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等他离开很多年后,又渐渐明白过来我想保护的,只不过是投在对方身上的影子,是我不曾拥有过的自己。”   宁嘉青唇角冷直,依旧注视着他,低声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对此闻珏笑而不语,平静地视线投向他:“不过我有个疑问。”   “什么?”   “平时你对我的事情还算上心,怎么我口中的这个‘他’,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沉默片刻,宁嘉青移开眼,冷声道:“除了你,别人我不感兴趣。”   “是吗。”闻珏轻声道,“希望如此。”   他看着餐盘里的食物,语气淡了几分:“门没有设置内锁,你也把手机给了我,其实今早我完全可以离开。”   “你不会走的。”   这般笃定的口吻,闻珏来了兴趣:“为什么?”   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宁嘉青用纸巾擦了擦嘴,好整以暇道:“璟行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了点难事,幸好我手上有个项目,顺手推了他一把。”   他看向闻珏,微挑左眉:“不过要是有利益冲突,我为保全集团而收手,是否也算情有可原?”   闻珏假装恍然大悟,“你这是威胁我。”   “不敢。”他站起身边挽下袖口,边说:“今晚我正好去谈这个项目,得晚些回来。会有私厨上门,记得按时吃饭。”   闻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嘉青,你这样子可不讨喜。”   宁嘉青点头,逆着光线使眼底深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喜欢的人太多,能让你讨厌,倒也不错。”   午后闲来无事,闻珏戴了顶遮阳帽去往人工湖边。   一有人影靠近水面,赤红与金黄鲤鱼争先拥簇岸边,等待着食物降落。   相比起东南疗养村未经打理的野湖,这边显然更具有观赏性,却少了几分自然独有的野性美。   轮椅停在浓密的树下,闻珏靠着椅背合上眼睑。   微风凉湿,携着淡淡枫叶清香。从前京城山上枫树甚多,枫叶红如火海,秋风一吹便掀起律动的红浪。   每临秋天,闻珏总是会到山上观赏。   来新加坡定居后,由于这里气候差异,再也没见过枫叶。   这里能成功栽下大片枫林,除了天价购入的种子,在排水系统与土壤改良上也是下了真功夫。   本还想多坐一会儿,可脊背实在不适,闻珏只得违兴回去。   他伸手拨开安全锁,转着手轮圈正缓慢下坡。   突然间身后一股力拖住,尔后平稳的被推到了平地上。   以为是热心路人帮忙,闻珏回头想说声谢谢,瞥见人时微微一怔。   是康复中心一直负责他复健的年轻训练师,正斜挎着便携器械箱站在他身后。   他笑起来阳光爽朗,“你好,闻先生。”   回别墅的路上,听训练师讲是宁嘉青邀请他来的。   三倍外派工资,他乐意至极。并且宁远集团是残疾人基金会的最大慈善捐助企业,院长二话不说批了外借条。   这边地方大,树多不好找路,跟着导航也容易走偏。   他本来想问一问路人,却正好看到湖边的闻珏。   这两个地方,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北角,距离不仅远还绕。   闻珏说了声抱歉,“这么远的路麻烦你过来,辛苦了。”   “您别这么客气,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之前先生没来康复中心,就听说是身体生了病,现在好了吗?”   “差不多,只是偶尔有点疼。”   “那我一会帮您看看,根据情况再决定复健的方向和频次……”   走了十多分钟才绕过了宽阔的人工湖,训练师回头看了眼平静刺眼的湖面,闲聊着:“这湖周围修得还挺好的,面积也比疗养村那个大不少……不过现在已经要被填平了,好像要建成音乐喷泉。”   闻珏微怔,“填平?”   训练师点头,“听说好像是住在附近的老人集体投诉,说有个野湖在这蚊虫太多,太潮湿对关节也不好。上个月批下工程,昨天上午就开始动工了,拉来好多沙土。”   说着他轻叹一口气,“可怜了周围的小动物了,也不知道那几只灰色的水鸟怎么样了,我上早班的时候总能碰见,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闻珏静静地听着,低眼看着落在腿间的树叶阴影,轻声说:“也好,也算自由了。”   他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闻珏看向眼前的建筑,“到了,就是这里。”   训练师用带来的器械给闻珏做了个简单的检查。   腿部并无浮肿,肌肉稍微薄些,算是新陈代谢的正常现象。   只是……他的手按压着闻珏的腰椎,皱眉思忖片刻,起身问:“我可以检查一下您的眼睛吗?”   闻珏颔首,以示应允。   训练师用消毒湿巾擦了遍手,尔后轻轻撩开闻珏的眼睑,仔细看过后微微呼了口气,但还是问他:“您最近有没有感觉到头晕,或者眼前重影?”   闻珏摇了下头。   “那腰部除了疼痛之外,会不会感到僵硬,或者麻酥酥的?”   闻珏稍顿,依旧摇头,“只是酸痛。”   训练师顿时间安心了些,“那大概是还有点炎症,还需要吃药缓解。”   “是我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应该没事,但我不是医生,只是在书上学了点死板的知识,闻先生还是去中央医院再做个细致的检查比较稳妥。”   闻珏微笑着应声,“谢谢关心,我知道了。”   两个小时的唤醒课程结束后,训练师用笔记下闻珏的身体状况,说隔天会有专人来送对于的复健器械。   他告诉闻珏后续再做复健活动身体可能会有些痛,也会更吃力。但还是要咬牙坚持下去,不然等身体退化再想恢复就困难了。   交代好事项后,训练师跨上箱子准备去赶公交车,见闻珏要出来送他,连忙摆手:“外面风大,您别出去了。”   “那我就不送了。”   他走之前又回头,隔着玻璃窗望了眼闻珏。   半个太阳已经落进地平线,闻珏陷在阴影里,让人觉得苍白。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闻珏像是那只失去栖息地,而飞走的水鸟。   落在一个冷冰冰的四角建筑内,像鸟被困在牢笼。   肌肉关节被彻底放松后,闻珏确感轻松不少,晚上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来了困意。   似睡似醒间做了许多梦,梦见许多事,可一件也没记住。   意识再渐渐清醒时,感觉后背贴了个带着凉意的身体。   闻珏睁了眼,才发现宁嘉青不知何时回来,又何时上了床,在背后抱着他。   应该没有太久,发梢还带着湿意,浴液的清香久久不散。   但仔细闻,还是会有酒味。   听见后面呼吸平稳,片刻后闻珏费力地转过身,摆正扭曲的双腿。   睡觉翻身,对正常人来说轻而易举。   而对截瘫的闻珏来说,几乎花费了七八分钟才顺利做成,与侧躺着的宁嘉青面朝面。   虽然他还睡着,但能感觉到怀里的空缺,下意识地向前抱紧闻珏。   像是即使在睡梦中,也害怕他离开。   闻珏看他许久,忽地向前,轻吻落在紧皱的眉间。   一个吻平不了皱痕,如同消不了两人间的隔阂。   闻珏无声地说,“可是嘉青,你会害怕。”   空气安静良久。   “我也会怕。” 第55章 他见过阿暹   年假修满的前一天晚上,陆炡落地新加坡。   本想利用一天时间复盘一下手头上的事再回岗,却接到了部下检察员的电话,说他休假期间有几个重要的庭审得等他决定。   翌日上午十点钟,陆炡到检察署时,检察员已经抱着文件在办公室门口站着了。   陆炡拿过他手里的文件,一边进办公室一边翻着,“我怎么没听说最近有重大案子,这么着急等着我审。”   翻了十几页,全是普通刑事案件,并且检察取证工作已完成签字。   陆炡看了眼神色躲闪的检察员,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此时制服内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蒋鸣的电话。   陆炡按了接听键,“希望你打来电话是有好消息。”   “好你个头啊,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检察署。”   “来不及解释了,听我的赶快滚出来,别在那呆着了——”   话音刚落,陆炡透过玻璃窗看到一行身着深蓝色制服的人,正往检察长办公室方向过来。   是监察署的人。   “我刚听到内部消息,这两天有人向上面儿举报你涉嫌诱供和伪造证据,肯定是趁着你人不在署里想搞你——”   陆炡按断了电话,看向旁边的检察员,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哂笑:“背叛我?”   蒋鸣忙完搜查一队的工作,马不停蹄地往检察署赶。   结果一纸证件拦住了他,告知:非内部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以前仗着和检察长的关系,蒋鸣凭刑警证就能进,这会儿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说越部门无权限。   他骂骂咧咧出来,在大门口吐了口唾沫,“一群见风使舵的太监。”   蒋鸣晃了晃手里的U盘,“好不容易找到了拍到第二辆车的行车记录仪,想嘚瑟嘚瑟我多牛逼呢。”   他仰头看了眼冰冷的高楼,叹口气:“看来得等人出来了。”   皇家餐厅的四楼走廊窗边,窗开着,喷泉的水一层层攀上来,打湿了窗台。   韦京年咬着支雪茄,听手机对面汇报完工作后,问:“确定人关起来了?”   “是,提交的证据充分,一时推翻不了。加上这两年陆炡气焰太盛,很多人早就看不惯他了……即使最后不被内部处罚,这事儿也得等最高署来了做决定。”   “这事办的不错。”韦京年吐了口烟,声音低了些:“既然他的通讯、办公设备都被锁了起来,就给我仔仔细细地查,要尽快。”   切断电话,韦京年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抽着剩下的半支烟。   据近来的消息,陆炡突然休年假到加州呆了半个多月,甚至还去了阿暹生前住过的公寓。   一定是带着某个目的,又得到某个答案回来的。   虽然现在介入为时已晚,但还是得提前心里有个准备。以免最后时刻到来时,不会显得太难看。   韦京年将烟杵灭在一旁虎皮兰的盆土里,一扫眼间阴沉回到了包厢。   今晚的酒局至关重要,宁嘉青也在,他不能有所怠慢。   近几年越南旅游业崛起,风头正盛。胡志明南部有块地终于竞标,往东就是西贡港,水上交通便利至极。   去年宁嘉青拿下海峡代理权,在政商两界名声大噪,顺理成章地新任集团董事。   集团的几位合伙元老以及宁家其他的人,表面风平浪静,其实背地愤懑结党,以待时机使宁嘉青失势。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商也是如此。   如今宁嘉青亟需一件大事,来牢固董事之位。   拿到南部地区的开发权,这是最好的利器。再加上韦京年的关系,这个项目十拿九稳。若最后真板上钉钉,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事。   看着对面一众满嘴荤话,“大肚便便”的各道老总,韦京年和宁嘉青两个年轻人显得颇为稚嫩。   韦京年凑近顶了下一旁宁嘉青的肩,轻叹口气,小声说:“看来又是一场恶战。”   随后他站起身,拿出带来的好酒,换上恭敬官方的笑容,一一为场上的人敬酒。   三个小时候,酒场散了,包厢只剩下韦京年和宁嘉青两人在醒酒。   也就只有他俩还能清醒地坐着,其他人已经喝得手脚发软,被抬去了韦京年提前安排好的“娱乐项目”。   论资产门路方面,韦京年不必宁嘉青差多少。   可就像池州说的那样,他只算一个“暴发户”,地位远远赶不上有百年底蕴的家族集团。   所以很多时候,就比如现在,低头哈腰、不要脸皮的事得他去做。   但韦京年并不觉不妥,在学生时期他早已习惯“走狗”这个绰号。   有时说起来还会打趣道:起的甚是贴切。   对于韦京年来说,不择手段是过程,他只要好的结果。   平时在宁嘉青面前一贯好脾气的韦京年,头回眼里带了点冷意,盯着眼前的人有些发笑地问:“嘉青,我尽心尽力为我们办事,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因为刚才在酒局上,宁嘉青极力举荐闻氏集团。   若真第三方加入,无论是他,还是宁远集团,不仅利益削减不止一点半点,后续分割问题更为麻烦。   宁嘉青倒也诚实,低头点了支烟叼上,不咸不淡地说:“怕你不同意。”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韦京年不自觉的咬了下后槽牙,低声说:“但对我来说,朋友的朋友是敌人。”   “你放心。”宁嘉青咬着烟,单手解开领口的扣子,“又给你联系了个倒卖玉石的活儿,够你再发一回的。”   韦京年简直气笑,一肚子火又熄了回去,点了点头,拉长尾音:“行。”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思忖须臾,他轻咳一声,“突然想起来个故事,池州跟我讲的,还挺有趣的……是厄洛斯与普绪克的爱情故事,嘉青你听过没有?”   关于古希腊罗马神话,宁嘉青滚瓜烂熟,更别说这篇他最为钟爱。   此时醒酒也是闲着,抱着再听一遍的打算,宁嘉青点头,“你讲吧。”   韦京年清了清嗓子,缓缓讲起。   希腊神话中,美神阿芙罗狄蒂嫉妒憎恨城邦国王的小女儿普绪克,拥有比她还美丽的容貌。   于是阿芙罗狄蒂命令自己的儿子厄洛斯去惩罚普绪克,用爱神之箭使她爱上丑陋的野兽。   “可没曾想到,厄洛斯因为失误将箭射向了自己,并深深爱上了普绪克……后来他们被迫结婚了。”   因为厄洛斯违背了母亲的命令与普绪克结婚,让她在神殿中过着优渥的生活。为了保全她,他不准让普绪克看到自己的面容。   直到夜晚来临时,他挥动翅膀从窗户飞进,在黑暗中与普绪克同床共枕。   普绪克很想见一见丈夫的真面容。   她的两个姐姐坦言说对方一定是个丑陋的恶魔或者野兽,才不敢让她见到自己真正的样子。   于是她们给了普绪克一盏油灯,一把剪刀,嘱咐她藏在枕下。   让普绪克在夜晚熟睡之时,点灯偷看她的丈夫。   如果对方是一位正常的人类,哪怕容貌平平,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对方面容丑陋不堪,就用剪刀割破他的喉咙。   “……普绪克听了姐姐们的话,半夜等对方醒来,点着油灯。看见了枕边人美丽的白色翅膀,以及俊美的容颜。而滚烫的灯油不慎滴落,灼伤了厄洛斯的翅膀。”   讲到这里,韦京年唇角似笑非笑:“丈夫醒来非常愤怒,深爱的妻子怀疑他,背叛了他。厄洛斯挥着翅膀毫不犹豫地离去,并发誓再也不见普绪克。”   “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毫无信任。”   韦京年这话咬得很重,尔后不再说话。   等了片刻,确定他不再继续讲述后,宁嘉青抽着烟,抬眼看向他疑惑道:“后面呢?”   后面普绪克才意识到自己深爱丈夫,历经千辛万苦寻到阿芙罗狄蒂的神殿。   又经过三项艰巨的考验,救出了厄洛斯,并且丈夫为她的真诚所感动,也原谅了妻子。   众神为两人的爱情所感动,便赐普绪克长生不老,给予一双蝴蝶翅膀。   自此,两人结为伉俪,永远恩爱。   后半部分的情节,也是宁嘉青最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所在。   而作为讲故事者的韦京年,却露出茫然,“后面还有吗?我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   尔后他无辜地耸肩,“池州没和我讲。”   刚洗完澡正准备睡觉的池州,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心想可能是洗澡水太冷了。   宁嘉青突然回过味来,对方这是在讽刺自己。   他随手拿起盘子里的半个燕窝果,毫不犹豫地朝韦京年掷了过去。   韦京年伸手接过,笑道:“感谢打赏。”   随后咬了一口,做作地敛眉:“好酸。”   宁嘉青冷笑一声,将半支烟碾在烟灰缸,问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满打满算,有十三年了。”   “我记得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没和你打过架?”   韦京年瞬即服软,“是我不知分寸,玩笑一时开过了,宁哥别介意。”   就算他比宁嘉青高一些,显得体格大一些,可没几个人能承受住空手道冠军的迫害。   手机适时响起,给了韦京年解围的机会。   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眼神微微动了下,“我有点事,先出去接个电话。”   对面告诉韦京年,私下已经查过陆炡被扣押的笔电以及手机。   而这位检察长显然也很谨慎,并未在硬盘中留下重要文件,办公桌里同样也是。   “只不过有一样东西,感觉有些奇怪。”   “什么?”   “是一封电子邮件。”   韦京年微微敛眉,低声道:“发过来。”   “好的,韦总。”   半分钟后,提示消息亮起。   他点开后,加载一秒,看到内容时,心里蓦地一沉,又很快坦然接受。   看来事情一切的方向都如自己所想,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   虽说宁嘉青和闻珏的事情,和自己并无太多关系。   可是他这些年,看着宁嘉青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中途发生过许多事……也最为了解他的脾性。   韦京年真怕他又做出极端的事情。   正考虑要不要现在告诉宁嘉青时,对方从包厢出来了,问:“怎么这么久?”   韦京年轻叹一口气,心想算了,满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总归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转身面向宁嘉青,伸手轻抚了下他的肩头,放轻声音:“嘉青,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   “你说。”   “半个月前,陆炡去了加州,费耶特街……”   话说得冗长,韦京年闭了下眼睑,再睁开时,直接了当地说:“闻哥他,应该知道你见过阿暹了。”   由于位置和植被原因,枫香晚苑比起别处温度要低些。   在炎热潮湿的环境下,对于正常人来说会倍感舒适。   而闻珏却觉得很凉,在刚洗完澡时最为明显,大概也和最近身体抱恙有关。   他从浴室出来准备回卧室找件厚点的睡衣换上时,突然听见像是门摔在墙上的声音。   向前循声看过去,只见宁嘉青满身酒气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闻珏想问他怎么了,等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与阴鸷的眼神,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看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不等宁嘉青说话,闻珏冷淡地开口:“酒精麻痹神经,使人莽撞冲动。如果要和我说什么事,等酒醒再来。”   “我没有喝醉,我现在非常清醒。”   宁嘉青最抵触闻珏这幅风轻云淡的模样,无论面临如何剑拔弩张的形势,都能泰然处之,不情绪不受一点波动。   半个小时前,韦京年告诉他陆炡已经知道阿暹临死前发出的那封邮件,并且已经查出收件人的归属IP。   其实宁嘉青听到这里并无太多感觉,因为他本就没想隐瞒,不然陆炡也不会很快如此顺利地查出地址。   可后来韦京年却告诉他,闻珏大概也已经知道这件事。   那一瞬间宁嘉青突然想起闻珏的不辞而别。   原来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曾经调查过他,而是知道了他曾和阿暹有过联系。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阿暹。   宁嘉青深吸一口气,呼吸都在颤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我在胡志明那两年,中途和韦京年在泰国认识了余泽后,我又去了一趟加州。”   闻珏毫不意外,移开眼睛,声音在微风中清冷理智:“后来你见到了阿暹。”   【作者有话说】大的要来了跪求海星! 第56章 是燃烧是腐朽   时间好似静止,空气倏然凝固。   宁嘉青如至冰窖,全身上下每个关节被冻住,在吱嘎声中欲张不得。   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亵渎了雪山神明,痛苦地等待闪电敲击。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有风雪呼啸,艰难地吐出字:“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闻珏微微移开视线,坦然道:“大概十多天以前,你原本计划回程那日。”   有些人明知答案如何,还是要自讨苦吃。   宁嘉青深感蠢笨,却还是抱着微茫的希冀,同眼前的人确认:“因为你知道我曾与阿暹有过交集?”   片刻沉默,闻珏颔首,“是,但贸然离开这件事,是我考虑欠佳。”   终于等他说出口,这颗心才重落在地摔得满是裂缝。而又从疼痛的裂缝中,生出带着怒意的火苗。   宁嘉青心痛,痛闻珏因一个连骨灰都没了的人而离开他。   他又愤怒,愤怒哪怕到了现在,对方依旧是这幅冷冷冰冰的模样,哪怕连一点厌恶的情绪都不值得给他。   短暂时间内,宁嘉青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定格在那晚在余泽的地下酒吧,韦京年曾披露陆炡企图调查阿暹的死因,让自己做好打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韦京年的?   ……想起来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闻珏会信任他。信任?   此时此刻宁嘉青才倏然发觉,这东西他们之间真正有过吗?   就像那一日,自己在狭小的浴室帮闻珏洗去满身的鸽子粪水。   闻珏对他说,“你对我一无所知。”   而他回复,“你也是。”   其实他们之间,从一开始本没有信任。   可他仍不死心,的确不死心。   宁嘉青俯身靠近闻珏,双手紧紧握着轮椅扶手,手背青色血管棱起,发红眼底紧盯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那晚你说奖励我十分钟的时间,无论作何坦白都会原谅我。”他像是丢掉尊严作最后的哀求,卑微而低哑:“假如我当时向你坦白所有的事,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   又是沉默,闻珏没直接回他,而是轻声说:“嘉青,谢谢你。”   宁嘉青微微一怔,“谢我什么?”   闻珏那双标致优雅的瑞凤眼,此刻温和笑意不再。   像是覆了层薄薄的雪,叫人冷而生畏。   声音也是如此,淡漠而疏离:“与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像一只昆虫采撷花蜜,做了一个甜蜜轻松的梦。梦里我忘掉了从前,忘掉了自己……也忘掉了阿暹。”   时隔多年闻珏再主动提起阿暹,眼前晃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破碎画面。   像一把被沉入湖底的生锈的锁,如何用力也打不开,只得抖了一地的铁屑。   “可那花却是罂粟花,只能短暂麻痹神经,幻境消散过后是挣不开的现实。”闻珏抬眼看向他,告诉他答案:“如果那时你向我坦白,我只会更早离开。”   终于,宁嘉青握着轮椅的手渐渐松开了。   被长久攥着的黑色扶手,沾了一片湿润的汗。   闻珏不再看他,推动手轮圈,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走了两三米,他停下,头也不回地说:“我想你应该想清楚了,明天一早我会离开。”   背后没有任何响声,闻珏缓缓地合了下眼睑,正准备走时,手还没碰到轮子。   却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托起,他只觉腰间牢牢禁锢,耳边胸前是沉重的呼吸声。   再回过神来时,已被宁嘉青重重地摔在卧室的床上。   后脖颈和头被宁嘉青一手托住,闻珏没觉疼痛,只有片刻的失重感。   视觉渐渐清晰,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毫无疑问是愤怒的,阴沉的,可眼底又是不加掩饰的心痛。和爱。   闻珏瞳孔微晃,有片刻的闪躲,尔后直视他:“你想如何做?”   压在他后脑勺下的手,攥紧闻珏的黑发,宁嘉青沉声道:“我一早就告诉你,取舍之间我选择取。但我太蠢,总变着法子想取悦你,摇断了尾巴想让你多看我一眼……闻珏,我现在明白了。其实过程根本不重要,我何必等那么多年?只要想要,我就算强取,也要得到。”   紧接着汹涌粗暴的吻,如暴雨铺天盖地地砸在闻珏身上。   像一条惨败的鬣狗,瘸着腿灰溜溜地逃回战场。故作凶狠撕咬着剩下的腐肉,幻想自己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血腥味在齿尖蔓延,闻珏侧开脸,伸手用力捏住宁嘉青的下颌。   拇指蹭过唇上的鲜血,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一抹痕迹,他微微挑眉,声音很淡:“嘉青,强/暴残疾人,可不是件体面的事情。你如果真想要,我给就是。”   这下真是一条野狗了。   宁嘉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唇角那抹红色衬得这张白皙俊美的脸带了点妖冶。   他顺势侧脸吻在闻珏的手心,吻很轻,声音也轻,话却荒诞不经:“连狗都知道,抢来的食最香。”   大概心里作祟,明明下肢没有任何感觉。   当覆着的布料被暴力祛除,闻珏还是感觉到冷意。   他低眼,冷静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与动作粗莽,失去理智的宁嘉青不同,闻珏连抬手轻握住他的小臂的动作都慢条斯理,语气更是平静理性,还有闲心引用短诗:“爱情是座疯狂的城市,门廊上挤满了面色惨白的人们。”   “宁嘉青,你应该照照镜子,看一看现在的自己有多失态。”   闻珏鲜少叫他全名,这一招也颇为奏效。   宁嘉青挺起脊背,随手扯过床头柜上的一张纸巾,擦着湿润的手指,阴沉地哂笑:“那请问闻先生,我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黑发散在耳际,额角生出细汗。闻珏唇色苍白,微微翕动:“你是宁家正大光明认回的儿子,是宁远集团的继承人。从潮湿晦暗的城中村,坐上新任董事的办公椅,这才是你正确的人生轨迹。”   “嘉青,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继续下去能得到什么?”   不等他回答,闻珏继续道:“我感受不到疼痛,你也得不到性的欢愉,无非是沾了一身失禁的排泄物,除了肮脏就是恶臭。”   “再退一步,就算我答应了你又如何?与昔日的姐夫做出这种不伦不类的事情,遭人议论,终日惶惶……你又如何在这个位子继续坐下去?”   闻珏再次近乎温柔地唤了一声“嘉青”,告诉他:“是燃烧,是腐朽,我希望你不要选错。”   宁嘉青安静地听着,随即露出戏谑嘲弄的笑,满布阴翳的眼里却浮现一隅湿润。   雪山融化,原是错觉。   只是那几日阳光烈了些,将雪山照亮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紧握着闻珏的肩头,靠近他,“卑微厨娘的儿子,阴险上位的私生子。我难道不一直都是下水道的一只臭老鼠,卑劣的事情再多做一件,又有谁在意?”   “啪”的一声响,宁嘉青愣住了,侧脸浮现红色的指印。   他仿佛置身冰天雪地的山谷,雪崩前听见清冷的声音空旷回荡。   是雪山神明在说话,“不许妄自菲薄。”   【作者有话说】   这下真是做恨了……晚点还有一更(很晚 第57章 焉见孤翔鸟   数不清第多少次,空旷的房子传来“砰”的摔门声。如寂静的黑夜忽然劈来一道雷声,让人不免心悸。   闻珏撑着床面,轻蹙眉头有些吃劲的起身。脊椎再次传来钝痛,比以往任意一次更加剧烈。   他忍痛将狼藉的衣服整理好,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疲软地靠在床头。   闻珏抬起右手,掌心渗红。   打得实在用力,现在还能感觉到温热的刺痛。   他回忆起二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仍觉得十分不真实。   宁嘉青失了理智,可他并没有。   闻珏自认为清醒克制,可怎就至于伸手打了人?   但阴差阳错,宁嘉青也像是被那一耳光打醒了,动作蓦地僵住。   短暂的沉默过后,说了声“对不起”后狼狈离开。   自此那声“对不起”,萦绕耳畔而不散。   不知是否卧室灯光太亮的缘故,闻珏的眼睛痛得有些模糊。   他轻合眼睑,近乎白茫茫一片,渐渐又有了浅色的画面。   闻珏想起有一年五月份,是一个乌云满布的闷热下午。   他和身后团队正乘电梯下来一楼,前往会议厅准备参加集团会议。   路过旋转门时,听到有争执声。   闻珏停下脚步,往门口看去,身边秘书及时提醒,“闻总,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他点了下头,瞥到玻璃门一隅露出个银丝参半,窝着后背的中年妇女。   “……闻总?”   闻珏将手里的平板电脑递给她,“你们先进去”,尔后大步走向门口。   两个保安正在极力阻止一个试图进来的女人,而对方依旧苦苦哀求。   见闻珏来,他们两个立马站直,叫了声“闻总。”   “这人一直说想见您,可没有预约我们哪能放她进来……”   闻珏颔首回应,看向一旁的女人,确定没认错,微微俯身笑着询问:“嘉青妈妈?”   饱受肾衰竭折磨的宁嘉青的母亲,脸色暗沉嘴唇青白,恹恹地似乎没了一点力气。   见到闻珏时面容难得精神些,怯和厚道地喊了声:“闻先生。”   他将会议推迟两小时,嘱咐财务按加班补助算,随后带宁嘉青的母亲去了对面咖啡厅。   出入宁家有所耳闻,这位母亲已经尿毒症晚期。身体虚弱到难以等来肾源,靠血液透析维持最后的生命。   当初宁嘉青被宁江执意认回,宁家其他人的要求是母子绝不能再见,以免生出嫌隙。   考虑到对方不能过多饮水,闻珏要了松软糕点给她,问对方找自己有什么事。   她的眼泪几乎是顺着闻珏的话掉下来的,紧接着难以控制颤抖着脊背。   闻珏用手帕替她擦着眼泪,轻声说:“您是想再嘉青一面吗?”   “我没脸见他。”她摇头,哽咽着对闻珏讲:“是有件事想麻烦闻先生。”   “您只管开口,我尽力去做。”   “我活不过夏天了,等我走了以后,嘉青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没有亲人了。”因贫血指甲灰白的手,轻轻握住闻珏:“闻先生……我想求您代替我多照顾照顾他。”   闻珏的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点头应声:“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嘉青,替您看着他长大,成为一位优秀挺拔的人。”   她哭得更加大声,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宁嘉青的母亲却没表示感谢,而是对他说:“闻先生,对不起。”   “太对不起您了。”   一个“对不起”比“谢谢你”更为深刻厚重,负载着一个母亲满心的愧疚和寄托。   “……对不起。”   此时闻珏不禁轻喃出声,而这声“对不起”却一时间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他对不起的人太多。   最应该说对不起的,也是他。   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   沉到闻珏刚有一点意识,又很快像掉进水里的羽毛,顺着河流飘向远方。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是因为枕边持续震动的手机。   闻珏伸手去摸手机,手指关节似乎都是僵痛的。   他眼睛一时看不清,辨认不出来电的名字。等接了电话,才听出是帮他做复健的年轻训练师。   按照约定已经第二天下午,没想到他居然睡了这么久。   闻珏接了电话,耳边是训练师焦急的声音。   说他已经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怕闻珏在别墅内出了什么事。一时又联系不上宁嘉青,不知道进门的密码。   闻珏想说话,才发觉喉咙像被粘稠的水泥填住,一点一点变得坚硬。   他几乎是三秒一歇,算是成功告诉了对方门的密码。   训练师跑到卧室,看到闻珏坐在床上低头揉着眼睛时,微微松了口气,也不敢懈怠。把身上的包摘下放到一边,走到床边:“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闻珏点了下头,又摇头:“可能有点发烧。”   他脸颊泛着异样的红,训练师一摸,手却冰凉。赶紧拿了体温计测温,所幸是低烧。   闻珏看到温度计的度数,微笑轻松道:“小病。”   可他看对方的状态,完全不像只是“小病”的程度,尤其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白,更像是……训练师犹豫了下,轻声问:“闻先生,您现在背部和髋部疼吗?”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摇头:“还好。”   “最好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他顿了顿,“现在就去,我带您去。”   闻珏轻摆了下手,拒绝道:“我的身体情况我清楚,不碍事。”   然而这次训练师态度十分坚定,不顾闻珏意见,从衣橱拿了件外套给他裹上,“闻先生,冒犯了。”   强行将他抱上轮椅,叫计程车赶往中央医院。   一路上训练师内心忐忑不安,他不是有意诅咒闻先生,也绝非故意往事态严重想。   可刚才抱起闻珏那刻,整条脊背的僵直感,与以前帮他做复健时大为不同。   时常低烧,结膜发炎,躯体僵硬……太多细节,而又吻合。   此时一只手轻按在他抖动不停的左腿的膝盖上,闻珏声音温和,“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闻先生……”   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虚弱的闻珏像一幅精致隽永的画嵌在时空。   稍不留神,便会被时间远远落下,久久遗忘。   闻珏面上坦然,直视着前方,缓缓说:“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作者有话说】   诗句出自阮籍的《咏怀》 第58章 神不能被拥有   谁都没想到,陆炡仅被关了一晚就被监察署放出。   听内部员工说,第二天一早最高署就来人宣布证据无效。从签文件,到把人放出来没超过半个小时。   后来不知谁透露,是国会大厦那边出手将人保了出来。   虽不记处分,最高署决定予陆炡停职一周,反思工作。   一来算是有个程序上的交代,二来也是让陆炡暂避风头。   紫荆酒店的二楼单间。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整一个小时,宁甯姗姗来迟。   将黑色鳄鱼皮包放在桌上,坐上服务员拉开的椅子,“抱歉,我来迟了。”   话虽这么说,可没见她脸上有半点歉意。   坐在对面的陆炡一瞬间磨了下后槽牙,尔后绅士地笑:“理应男士先到,大臣请点餐吧。”   宁甯黑色发髻梳的没有一根碎发,戴一副板正的黑框眼镜,制服笔挺素练。   一副干练利落的官员模样。   谁能想到陆炡第一次见他时,一头金发大波浪,化着浓妆贴在闻珏身边。   若不是宁远集团的长女,一个寂寂无名的地方小记者怎能配得上闻珏?   一想到闻珏这些年在新加坡受到的伤害和屈辱,陆炡心底的火止不住地闷烧。   他端起桌上的冰镇薄荷水喝了口压了压火,换上一副感激的表情,“这次若不是大臣帮我,恐怕我现在还在审讯室写检查。”   “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   宁甯指的是她在宴会被行刺一事,陆炡召开发布会帮她解了围。   “宁大臣今时不同往日,帮我一介地方小检察官不费吹灰之力。”陆炡声音微沉,“只是如今身居高位,踩着多少人爬上来的?闻珏,又或者阿暹?”   闻言,宁甯脸色微微一变。   伸手捂住Waiter正要倒红酒的高酒杯口,“先出去吧。”   等单间门被关上,宁甯看向陆炡,“你想问什么?”   “你好像对阿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我有些好奇你认识他,是通过闻珏,还是这封电子邮件?”   陆炡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复印纸,手指按着缓缓移到宁甯面前。   是对阿暹谷歌邮箱的数据恢复。   除了一些无用的广告和欠费账单,有一封发送成功的邮件至为关键。   正是克雷德口中那份阿暹用来检举犯罪集团的证据。   所有人都以为那份文件没有发出去,阿暹就被迫服下大量毒品遭集团灭口,永远的留在了五年前11月24日。   然而文件并没有被消灭粉碎,如今应该躺在宁甯的邮箱账户里。   宁甯垂眼看着纸上的邮件内容,蹩脚的英文字母,不通顺的语句,却字字努力恳切。   甚至还附上了自己的身份信息,以及肉体被虐待后惨不忍睹的照片。   看出来举报者在发送这份邮件时的决心,没有打算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封邮件,宁甯轻叹一口气,将眼镜摘下放在桌上,颔首:“我是收到过这封邮件。”   “但也如你所说,我当时只是个地方小记者,光是我自己就每日收到上百封死亡悬赏令,没办法庇护远在北美作为受害者的他。”   对于这位铁腕女大臣流露出的一丝薄弱,陆炡心里没有半分同情,甚至有点反胃。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答应和闻珏结婚,除了两家联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闻珏协助你进入政界对不对?”   闻言,宁甯突然笑了下,笑得古怪。   陆炡皱眉,“大臣好端端地笑什么?”   宁甯摇了下头,拿起醒酒器倒了半杯红酒,抿了一口,“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你想听?”   他眉间松快些,似笑非笑道:“洗耳恭听。”   宁甯回忆起他与闻珏结婚的第二年,日子还算安稳平静。   届时宁嘉青即将从国立大学毕业,宁江想让他进集团工作的心已按捺不住,将手里的重要项目委托与他。   宁甯知道,她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不顾宁江反对,毅然决然地辞掉金融中心注册会计师的工作,拾起在学校时考取的记者证,进入一家地方报社做起实习记者。   有一期的选题,是赴埃塞俄比亚采访报道内战下的非洲贫苦民众。   枪声,暴乱,干旱,饥荒,传染病。   当时报社没有记者敢去,除了宁甯。   后来由宁甯主要撰写的文章拿到了荷赛奖。   再回来已经是一年后,从机场出来时只有闻珏在等她。   宁甯跑过去用力地抱住闻珏,晒伤皲裂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   她又说,“但我不后悔。”   那时闻珏低头用手帕擦着她的眼泪,声音温柔地问她:“甯甯,你想不想帮助更多的人?”   于是有了揭露柳盛龙黑色产业一案。   “随着事态愈演愈烈,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份来自受害者的邮件,这绝对是能扳倒柳盛龙及背后势力的证据。”   她喜悦激动地将邮件分享给闻珏,而闻珏却没说话,盯着寄件人的昵称很久很久。   宁甯知道了阿暹与闻珏的过往。   陆炡微微眯起眼,问她:“你最后没用那份证据。”   彼时又有一位母亲提供了关于她未成年女儿受到迫害的证据,警方将他们保护起来后,逮捕了柳方。   而自始至终,整齐案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没出现过阿暹或者David的名字。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   “为了闻珏?”宁甯没说话。   她确实是为了闻珏,可阿暹还是死了。   她又为了闻珏,坐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陆炡冷笑一声,再无半点刚开始的尊敬之意,阴阳怪气道:“算你还有良心,不多就是了。”   “说实话对于你们这些人,哪怕有悲惨恸人的经历。抱歉,我是做不到半点同情。一条条吸血的水蛭,若不是你们闻珏也不至于如此。”他字咬得很重,“你也好,阿暹也罢……还有你那好弟弟。”   宁甯也不生气,饶有兴趣地问:“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闻珏是你前夫,陆检察长怎么像个怨妇?”   “你——”   宁甯身体微微前倾,挑眉道:“不过你骂到我弟弟头上来,算怎么回事?”   陆炡微怔,盯着对方表情两秒。   看来她也不知道宁嘉青的事情,那就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陆炡哂笑,“是我失态了。”   他按了下旁边的黄铜餐铃,“大臣,我们用餐吧。”   傍晚用完餐,天空飘着细雨。   临走前陆炡在酒店门口问宁甯,“还有一个让我疑惑的点,你当初没坐稳大臣之位,就急着和闻珏离婚,难道不是不离更好,又叫你瞒得这么辛苦?”   司机给宁甯打着伞,她回头看向陆炡,说:“神可以被崇拜,可以被赞美,但不能拥有神。”   说罢,冷肃优雅的身形上了黑色轿车,消失在雨幕中。   陆炡将烟碾灭在垃圾桶上方的烟灰台上,不爽地“啧”了一声,“看来普及赛先生的工作道阻且长,一个个的神棍子。”   一夜未睡,陆炡驱车到家准备休息。   却看到别墅区门口站了个人,见到他车跑了过来,到眼前看清是蒋鸣。   保安拦着他不让进,全身上下被淋得湿透,竖着一头海胆刺无能狂怒,“你哪儿去了?检察署没人,电话也不接?”   “手机被锁一宿早没电了,没来得及充。”   陆炡按开车门,蒋鸣气急败坏地上车,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着脸,“你们小区这傻逼门卫也太贱了,先不说死活不让我进,到保安室躲躲雨都不成……”   陆炡最烦他废话连篇,耐着性子问:“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查到第二辆车是谁了?”   本没报希望,而蒋鸣应声,从兜里掏出个U盘晃了晃,“找着了。”   蒋鸣跟着陆炡进了别墅,虽不是第一次来,还是忍不住感叹:“万恶的官僚主义。”   到书房,蒋鸣将U盘插到主机上,几秒后弹出窗口。   陆炡不禁凑近电脑,看到一屏幕不可言状的岛国动作教育片。   “……”   陆炡轻闭了下眼睛,“你就不能拿个新的?”   蒋鸣“嘿嘿”一乐,“用习惯了,我人糙别在意这些细节。”   他点开一段监控视频,边放边解释:“我按照你的要求,去调了高架桥上南北方向的公路监控,挨个找了一星期,总算是拍到了。”   从监控中,看到一辆黑色路虎揽胜速度明显超过限速,一秒窜出了视野。   “这里是宜临高速路口往北两公里处,但此刻监控时间为11点48分,按照当天通知,此时已经封路。”   晚间暴雨雷鸣,某段公路地面塌陷,积水过多。   所以在11:30分左右,已经封了路。并且所有车辆立即停止行驶,靠路边等待安全救援队。   而闻珏乘坐的那辆车,此时已经到了宜临高速的中间部分,也就是地面塌陷积水处。   蒋鸣再次切换画面,是宜临高速的出口。   视频监控显示00:25分,距离闻珏发生车祸已经过去35分钟。   虽然角度有些偏,但能从右上角看出,救护车的灯光闪过,紧接着是救援车拉着被撞毁的汽车驶出。   “这里是闻珏被成功救出,送往医院……但那辆路虎并没有被拍到,到底去哪了呢?”   蒋鸣将监控时间退后十四分钟,只见又一辆救援车拉着车出来。   他暂停视频,将画面放大百分之四百,指着救援车后斗上的一隅黑色,“在这里,这辆路虎也发生了事故,并且赶在闻珏之前被救了出去。”   “然而我调查了那晚所有出事故的车辆,并没有发现这样一辆路虎揽胜。”   蒋鸣少年金田一上身,伸手做出经典动作:“你猜我在哪里找到了这辆车?”   屏幕的光映在陆炡眼底,却黑沉沉一片,他低声说:“皇家餐厅。”   蒋鸣忽觉得没意思,乖乖切换视频,是皇家餐厅门口停车区域的监控。   闻珏的车辆在离开后的十分钟,一辆车驶向了相同的方向。   这辆车是一辆黑色路虎揽胜。   而上车的人,是宁嘉青。 第59章 是,我爱他   到中央医院时已经下午,部分检查结果到明天上午才能出全。   闻珏输完点滴退了炎症,回到枫香晚苑时天已经黑透,散着许多星星。   训练师将闻珏送回家,把打包的餐食摆到餐盘里,嘱咐闻珏趁热吃,等凉了对胃不好。   闻珏说了谢谢,“今天麻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笑着点了下头,走之前说:“我明天再过来接闻先生。”   等别墅的门被关上,训练师扬起的唇角渐渐平直。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医院的情况,满眼尽是担忧。   他带闻珏先去的骨科,检查过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转去风湿免疫科,作进一步检查。   此时他心已经凉了一半。   等医生对闻珏用非甾体抗炎药退炎症时,最后一点儿侥幸也不复存在了。   免疫科的医生说大概率是强直性脊柱炎早期,诱发因素为遗传以及车祸后遗症等等,发病期常在四十岁以前。   闻珏的病变位置发生在骶髂关节、脊柱处,眼部稍有炎症。   虽强直性脊柱炎无法彻底治愈,但若在早期发现,并且有效治疗,可以一定几率稳定控制症状。   主任医生秉着理性的工作观念,也坦然地告知闻珏:“由于您本是截瘫患者,脊柱与关节曾罹受重伤。对于生物制剂是否能效用最大化,还需看后续情况……”   最后,医生又提议到:“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赴欧治疗不失一种选择。”   训练师请靠在门上,望着满天星斗,长呼一口气,喃喃道:“神一定只会给人跨得过去的考验。”   闻珏并不很饿,简单吃了几口。趁着身上还算舒坦,去浴室仔仔细细洗了个温水澡。   多半心理作用,总觉得医院的消毒水味久久不散。   今晚微风凉爽,小路边亮起昏黄的灯。   不知是灯将枫叶染上色,还是叶片的颜色渗进灯光,投下大片蕴着棕红色灯光的光晕。   闻珏将轮椅停在门框的台阶上,望着远处一层一层叠上的枫叶树,好似长在低缓的丘陵上,尽是园林设计师的功劳。   不知哪户别墅的人正在练琴,得闭上眼睛静听,才能听到飘飘渺渺的钢琴声从远处传来。   虽不足够熟练,却不影响优雅。   闻珏再睁眼时,已被人抱在了怀里。   耳廓贴着温热坚实的胸膛,抬眼见到凸起的喉结,生出青色胡茬的下颌。   对于外表形象宁嘉青一向整齐漂亮,鲜少见他这幅“不修边幅”的模样。   闻珏好奇地伸手去摸,并未想象中刺手,反而是柔软的。   宁嘉青低头俯视他,四目相对之时,棕色的眼眸有片刻的窘迫与愧疚。   他略不自在地侧开脸,避开闻珏触碰着他的手,轻咳一声,解释:“回来时看到你坐在外面睡着了。”   说着,不禁眉头微敛,“我要是没回来,吹一夜风身体怎么扛得住?”   被男人的手臂紧圈住的腰,闻珏能清晰地感受到外力,贴着肌肉的骨头微微疼痛。   他又从这疼痛中生出实感,感受到了这副身体存在着的证明。   宁嘉青将闻珏抱回床上,脱了鞋摆好腿,盖上薄被,把窗户开小些,只留一条缝隙。   与他对视时,宁嘉青的眼神半秒的闪躲,可面上依旧冷着唇角。   闻珏突然觉得好笑,不加掩饰地看他。   视线太过直接,实在难以忽视。整理妥当后,宁嘉青伸手关上了灯。   房间陷入昏暗,只有几缕星光从窗户缝隙渗进。   他没立即走,问闻珏:“今天怎么没在家。”   大概是怕闻珏误以为受了监视,又低声解释:“私厨上门送餐,说没有人在。”   “午睡起来后,去了一趟中央医院。”   听到“医院”两个字,宁嘉青话里带上担忧,走回床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身体不舒服?”   闻珏轻摇了下头,“定期体检,没什么事,指标一切正常。”   宁嘉青这才松了口气,伸手给他调整了一下枕头后,正要走时,手被床上的人拉住。   暖黄柔和的灯光里,闻珏正侧头看向他,眼尾被阴影描深,给人一种惋惜不舍的错觉。   宁嘉青也只当是错觉。   闻珏轻声说,“既然身上没有酒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气氛沉静须臾,宁嘉青垂眼,眼睫遮着情绪,“怕你已经走了。”   “那怎么还是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的翻过手,与闻珏十指相扣,声音低了些,还是说:“怕你已经走了。”   闻言,闻珏笑得释怀。   他手上稍用力,将对方拉向身边。   看向投在白墙上宁嘉青线条分明的侧脸影子,尔后柔声道:“嘉青,我怕今晚做噩梦,所以一起睡吧。”   算来这是闻珏与宁嘉青第二次同床共枕。   右边这具带着刚冲完澡的薄荷香气的年轻躯体,再没有上次的潇洒恣意,比自己这位刚确诊强直性脊柱炎的病人还要僵硬。   闻珏忽然长叹一口气,遗憾道:“果真是老了。”   黑夜里传来宁嘉青闷闷的声音,“这说的什么话?”   “不知是否大数据推送的原因,最近上网总是看到说男人岁数大了身上会有什么……老人味?”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闻珏离他远了些,感慨道:“看来这话没错,有人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他的腰下穿过。   紧接着宁嘉青拱了过来,没错真的是拱。已经刮干净的下颌贴在他的肩窝处蹭了蹭,随后双臂抱住他,问:“昨天的事……你不怪我了?”   闻珏右手摸了摸后脑勺的黑发,“人难免冲动鲁莽。”   他轻枕在对方的臂膀上,忽然问他:“嘉青,我今年多大了?”   “三十七岁。”宁嘉青顿了顿,补充:“我也三十多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闻珏轻笑,“从前不觉有它,如今一转眼马上四十岁了,算是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了。”   “可我觉得你这些年也没有变过。”宁嘉青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从前你站着时,个子比我高,总要抬头看你,脖子很累。如今坐着要低头看你,才发现更累。”   沉默良久,闻珏忽然说:“嘉青,你带我住回海边别墅吧,我不走了。”   宁嘉青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   闻珏却像在开玩笑,“人老了,身体要动不了了,不想走了。”   “……别说这种话。”   “总之我已决意不再走,除非……”   除非什么,闻珏不再说。   他靠得进了些,闭上眼睑,“我困了,睡觉吧。”   只听对方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有个轻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   仅仅两秒,闻珏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以及小心翼翼的颤抖。   像是按捺住失而复得的震惊喜悦,又生怕下一秒他会反悔。   而宁嘉青不知道的是,他嘴里的“人老了”不是玩笑话。   从前闻珏看淡生死,生命对他来说是机械跳动的数字,是眼尾渐深的皱纹,是逐渐僵硬粗糙的关节。   闻珏从不畏惧死亡,也不渴望生命。   而今晚触摸到宁嘉青年轻健康的皮肤,感受到皮肉之下坚硬有力的骨骼,他突然心生一丝惆怅。   自己这具身体,果真如昙花凋零,一瞬蔫然。   可再望向宁嘉青的眼睛,又不舍地想起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翌日上午十点钟,训练师临时有急事走不开,闻珏一人去了中央医院。   昨日接诊的医生,又开了项核磁共振的检查,告诉闻珏去一楼做。   医学影像科前不少人在排队等候,比起有些严重到几乎折叠的患者来说,闻珏已经是轻者中的轻者。   此时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打开,一行身着白色制服的医生队伍出来,手里拿着诊断记录,看样子应该是例行每日查房。   闻珏望过去,看见人群中央高挑的女医生,是滕雪。   而滕雪也恰好见到了闻珏。   她走到闻珏身边,“闻先生过来做检查?”   闻珏微笑着颔首。   滕雪回头看了眼冗长的队伍,取过胸前的圆珠笔,在纸上写了个条子,递给身边的医助:“麻烦你带这位先生去五楼。”   “好的,滕医生。”她过来试图去推闻珏的轮椅,“先生,我们走吧。”   闻珏摆了下手,依旧笑着:“我等一会就好。”   “按照预约数量,轮到闻先生最少还需要两个半小时。”滕雪示意医助带他走,“每个医院都有提供专门的病房和诊室,这是约定成俗的事情,闻先生无需过意不去。”   医助亲自推着闻珏走过冰冷的地砖,越过看不到头的人群。   侧头看过去一位衣着朴素,头发枯槁的母亲,抱着十余岁的儿子嚎啕大哭。有护士过来,提醒她不要大声喧哗。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忽感无力。   人的一生都在排队。   出生要排队,入学要排队,工作要排队。   连死亡也要排队。   做完检查后,闻珏拿着检查结果回到诊室。   医生看过后,给他指了指片子中的具体位置,说骨髓目前未发现明显水肿,关节少许积液。   最终确诊早期强直性脊柱炎,且症状较轻。   但考虑到截瘫情况,嘱咐他按时用药控制外,一定坚持复健,充分活动身上关节。   闻珏谢着接过装有就诊记录的牛皮纸袋,临走前问他:“请问滕雪,滕医生的办公室在哪儿?”   神经内科主任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闻珏敲响时正好看到滕雪坐在电脑前,正用鼠标查看着什么。   见闻珏在门口,她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随后熄了电脑屏过来,换上微笑:“闻先生,做完检查了?”   闻珏晃了晃手中的纸袋,“已经准备回去了,走之前想着再过来谢谢你。”   “您别这么客气,我们的基金会能有现在,我对您感激不尽,千万别说见外的话。”   “那是嘉青的功劳,和我关系不大。”闻珏平静地直视着女医生,“滕医生医德高尚,妙手仁心,所以我也相信您……”   他停顿两秒,“会始终谨遵医德,不会随意透露患者就诊情况。”   话几乎已经是明说了,滕雪再装傻就显得愚蠢了。   她勉强笑着点头,“闻先生,请您放心。”   闻珏莞尔,推着手轮圈欲往外走,“滕医生,不必送了。”   从医院出来已经午后三点,为做检查早午饭都没吃。血液中酮体增高,闻珏已是饥肠辘辘。   就近在对面找了家西餐厅,餐食上全后,闻珏接到了陆炡的电话。   七分熟的和牛鲜嫩多汁,黄油口蘑煎得恰到好处。   如果知道接下来陆炡会如此影响他的食欲,闻珏绝不再接通这个来电。   但遗憾的是他还是接了。   陆炡没说什么事,只问他现在在哪里。   闻珏说了西餐厅的名字,具体位置在中央医院对面的商业街道。   二十多分钟后,陆炡到了。   闻珏见他一脸沉肃,工作日又没穿制服,还是上班时间出来。   他轻抿了口红茶,问:“你终于被组织开除了?”   “我没时间和你开玩笑,闻珏,你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你说过的话太多,我记不住。”   陆炡颔首,“记不住,我就让你想起来。”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复印纸,一一摆在闻珏面前。   正是昨日蒋鸣给他的监控录像,清晰地印下那辆黑色路虎揽胜从出现到离开的画面。   “闻珏,你知道你乘坐的车在宜临高速撞向高架桥的几秒后,有一辆车也撞向了你吗?”   捕捉到闻珏眼底划过的惊愕,陆炡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我说过,我会让你对他彻底死心。”   陆炡将一张放大数倍的照片放在闻珏面前,指着那辆黑色的车,紧紧盯着他问:“你猜这辆车的驾驶人,会是谁呢?”   不等闻珏回答,用浮夸的语气,“真让人惊喜,居然还是宁嘉青。”   然而陆炡并未从闻珏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   在平静地看过这些照片后,闻珏身体向后倾,重新拿起刀叉,请求的口吻:“可以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了吗?耽误我用餐了。”   见陆炡僵硬着不动,闻珏伸手招呼一旁的Waiter,麻烦他把桌上的纸张垃圾清理走。   Waiter点头,露出标准的笑容。   带着白色手套的手,还未碰到桌子,便被陆炡的一声“滚开”呵斥住,吓得他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大厅的人也纷纷侧头注视。   闻珏向这位服务生表示歉意,给了小费后让他离开。   他看向对面的陆炡,叹口气,“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要连累无辜的人。”   陆炡的手指死死按着那张照片,恨不得要戳出一个洞,咬牙道:“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辆车是谁的!”   闻珏坦然道,“不错,是嘉青的,可那又怎么样?”   陆炡紧皱着眉,语气难以置信:“怎么样?他可是撞了你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纵使载你的那辆车被人做了手脚,司机刘欣也是个畜生,柳盛龙最该死……可若不是宁嘉青蓄意撞了你,你会伤得如此之重?你成了今天这幅样子,谁会得到最大的利益,难道不一直都是这个觊觎你位置的私生子——”   陆炡情绪愈发激动,眼眶湿润发红。   与沉静自若的闻珏形成鲜明对比,听完之后淡淡地说:“具体情节描绘得真是绘声绘色,就如同你亲眼所见。”   “我是没看见,但证据都摆在这里——”   “证据?”闻珏出声打断,垂眼看着桌面上的照片纸张,缓缓道:“你在加州时,本硕精修法律,如今身居检察长要职。应该比我一介普通民众,更懂得是什么是间接证据,什么是直接证据。”   “这些照片只能证明当晚宁嘉青确实去往宜临高速,但又怎能证明他撞向了我?也许只是因雨天路滑,道路塌陷发生事故而已,何必妄言诋毁?”   这番话说完,陆炡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摘下眼镜摔在桌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你没有底线地维护一个人,能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   狭长的眼睛盯着他良久,陆炡忽然说:“闻珏,你不止偏心他,你爱他。”   握着餐具的手稍顿,有条不紊地切开牛排,送入口中,细嚼咽下。   闻珏拿过餐巾,轻轻拭过嘴角,尔后抬眼看向陆炡。   点头,坦然道:“是,我爱他。”   他唇角似笑非笑,“多谢你指点,让我弄清困扰自己许久的这份心情,原来是因为我爱他。”   原来是因为他爱宁嘉青。   闻珏此时总算弄清,为什么他会在对宁嘉青的事上,逐渐变得优柔寡断、一再迁就。   明明一些早该做决断的事情,心里总是时不时出现一个声音:让他等等,再等等。   等来等去,已经等到了不能回头的境地。   也终于明白,昨夜从医院回来,被宁嘉青抱在怀里时那份异样的悸动作何解释。   他惆怅,彷徨,迷茫,惋惜,又奢望身体再好些,在这世上留得再久些,再多陪一陪宁嘉青。   因为他爱宁嘉青。   在爱人面前情不自禁地示弱,想要依赖,是人之常情,是在所难免。   胸腔积攒已久的乌云终于疏开,生出股久违的畅意。   同时这种感觉又让闻珏倍感奇妙。   原来他这具被困于桎梏、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有一天也能得到最世俗的情感。   想到这里,闻珏眼里的笑意浓了些。   看着闻珏脸上从未见过的笑容,陆炡咬肌僵硬,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句话:“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他。”   明明知道这时候不是该问这话的时候,可陆炡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拍了下桌子,“我到底和那个私生子差在哪儿?!”   此时那位Waiter正端着经理赠送的一篮餐包过来,吩咐他为刚才这桌动怒的客人好好赔个不是。   谁知正碰上陆炡发火拍桌,本就心悸的他又被吓了一跳。   手上没拿稳篮子掉在地上,餐包点心滚了一地毯。   他一边连忙道歉,一边捡着地上滚落的餐包,急得都要哭了。   闻珏轻声安慰,“没关系的,慢慢来。”   顺手弯下腰,拾起一块吐司放进篮里。   陆炡的椅子下有两块面包,服务生抬头怯怯看向他,“先生……”   陆炡眼里露出厌烦,抬起一条腿。   Waiter赶紧伸手捞出放进篮子里,又道了几遍歉才肯离开,去后厨换了一篮新的餐包重新送过来。   闻珏拿起一块洒着糖霜的黄油面包,对陆炡说:“你刚才问我,你和宁嘉青差在哪里……”   他没吃,又放回篮里,“你和他并不是相差多少,而是你们本质上不是一类人。”   这话让陆炡脸色愈发阴沉,笑问:“我想知道他能是哪类人?”   “如果刚才换做是嘉青,他会帮服务生捡起脚下的面包,而不是傲慢地抬起脚。”   说完,闻珏摘下餐巾。   将桌上散落着的所谓证据一一叠好,放进装着就诊记录的纸袋里,“垃圾我就带走了。”   外面下起了雨,闻珏披上件外套,临走前对从刚才就沉默着的陆炡说:“这家的牛排还不错,如果饿了的话,检察长不妨可以尝一尝。”   转过身时,听见陆炡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直接证据?”   闻珏手上动作一顿,轮子缓缓停下。   “我手里已经拿到记录下当时车祸发生的行车记录仪,只是距离事故现场太远,像素实在不尽人意。不过我已经送去刑侦技术部恢复,最迟明晚就能拿到高清视频。”   “闻珏,我说过会让你对他死心……就一定会。”   回枫香晚苑的路上,雨势渐大,雨珠被风斜吹着摔碎在计程车的车窗上。   那些被称作垃圾的东西,此时正被闻珏持在手里。   借着窗外路灯的光,在车厢里久久地看着。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见他盯着那几张纸许久,连姿势都未动一下。   想到这位乘客坐着轮椅,又在中央医院前面的路上车,手里的东西是从印着医院标志的纸袋里拿出来的。   他好心劝道,“其实看开了,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早点走也好,晚点离开也罢。不管手脚健全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其实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如当下开心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见谁见谁!”   突然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司机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没文化,说话也糙,说错了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闻珏笑着摇了下头,“其实您说得对。”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纸袋,轻声重复着:“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见谁就见谁。”   不过晚上七点钟,雷云天阴沉得如临黑夜。   闻珏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轮椅侧兜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宁嘉青。   闻珏接了电话,听见对面说:“外面的雨下大了,到家了吗?”   “刚到家。”知道他想问什么,闻珏说:“其他的体检报告已经拿回来了,医生也说一切正常。”   “那就好,回来得路上没被淋湿吧?”   “一点。”   “把衣服换了,头发记得吹干,别感冒了。”   你一句我一句,平淡琐碎的对话。   却让两人谁也舍不得切断,聊了再聊,说了再说。   终究是宁嘉青那边还有个应酬安排,不得不挂了电话,说:“我尽量早点回来,少喝酒。”   闻珏笑着“嗯”了声,“那我提前煮好糖水,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喝。”   放下手机,闻珏突然觉得衣服只是稍微湿点,不碍事。还是提早熬下糖水要紧,等宁嘉回来时口感正好。   他拿了食材,到厨房洗净切碎。   转动轮椅时碰在旁边台子上,较大的纸袋“欻拉”从侧兜掉落在地上。   闻珏垂眼看着地上的牛皮纸袋,世界突然静默下来,只剩砂锅里的水逐渐沸腾。   片刻,他伸手捡起,随手拉开一旁抽屉放了进去。   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精心备着做糖水用的食材。   调至小火,定好时间,闻珏扣上砂锅盖子,用厨房纸擦干净周围。   只等着想吃的人回来吃,他也等着见想见的人。   这会儿才想起被雨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洇得发痒。   再确定一遍定好灶火的时间无误后,闻珏拿着干净的衣服去了浴室。   温水从花洒落下,水声掩盖了窗外的雨声,也盖住了门铃声。   应该在酒桌上的宁嘉青,举着一束花站在别墅门外,伞都倾向了手里的花朵,西装肩头湿了大半。   本想着推了应酬,买束花回来给闻珏一个惊喜。   可按了几次门铃都无人响应,他只好自己开门进来。   刚一进门便闻见熟悉的甜丝丝的味道,宁嘉青扬起唇角,捧着花束轻步走向厨房。   却没见到闻珏的人影,只有正在火上熬着的砂锅。   隐约间听见水声,大概闻珏在洗澡。   宁嘉青把花放在一边的台子上,戴上手套掀开砂锅盖子。   糖水清甜香气扑鼻而来,依旧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味道。   此时恰好到了定时时间,火灭了。   宁嘉青想起闻珏曾嘱咐家政阿姨,切记糖水煮好后再放黄冰糖。   他蹲下身子,挨个拉开抽屉去找冰糖……看见一个棕色的纸袋。   宁嘉青伸手从黑暗里拿出,纸袋上印着中央医院的标志。 第60章 你自由了   被水浸泡得褶皱的手指按下开关,温热的水流骤然停下。   闻珏伸手向后捋了把脸,垂下的睫毛洇着水珠。   换作平常十五分钟能结束的淋浴,硬生生地拖到了四十分钟。   ——洗澡的过程中,他发现后背突然僵住失去了知觉。   这在早期强直性脊柱炎中属于常见现象,一般活动后会明显缓解。   可对下肢不能活动的截瘫患者来说不是一件易事,闻珏将花洒的水流调至最大,用手按压了许久。直到腰脊处能感受到水流的温度,才轻轻呼了口气。   勉强擦干身体换上宽松的睡衣,闻珏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想着这会火应该停了,糖水不能闷太长时间,否则雪梨肉会碎掉。   闻珏到厨房门口时,推着手轮圈的手缓缓停下。   牛皮纸袋倚在桌台横放的花束边,宁嘉青单手持着张纸的边缘垂眼静静看着。   听到声响,他抬头看向闻珏,翻过手腕将纸张的内容示向他。   身后负着满窗的黑夜,他脸上白,嘴唇也白,轻声问:“你在调查我?”   看到是陆炡给他的调查资料时,闻珏搭在轮子上的手指僵硬着蜷起,又很快放松下来。思忖两秒,他简短地说:“今天陆炡找过我。”   空气良久的沉寂,而窗外倏然大雨倾盆。   宁嘉青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红,“闻珏,我只问你一句。”   “关于那起差点要了你命的车祸。”他胸前微微起伏,声音低了些:“你有怀疑过我吗?”   闻珏没立即回答,侧头看向雨夜。   片刻后,安静而沉着地说:“嘉青,我曾答应过你的母亲。无论如何,都照顾好你。”   答非所问,是委婉的承认。   又最怕,情不由衷。   宁嘉青克制平静的脸上,终于变得难以置信,又生出愤怒和绝望。   而他最终没有将情绪转换成任何语言,只是轻轻颔首,哑声说:“你之前让我想清楚,我现在想清楚了。”   “作为一只巢寄生幼鸟,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用尖锐的背部企图把其他幼鸟推出巢外,妄想独占宿主鸟的全部温暖与食物。   可贪婪幼稚的伎俩最终被宿主鸟识破,惩罚便是被丢在遗弃的巢穴中自生自灭。   宁嘉青背对着他将纸放在桌上,低头说:“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尔后不作犹豫地大步离开,手臂蹭过闻珏的肩膀,没再看他一眼。   黑夜飘风急雨,适时从远方传来闷重的雷声。   僵硬的手指推着手轮圈,慢慢停在桌台前。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久久看着那张日期为11月25日,时间为零点二十五分的监控视频复印纸。   左上角是闻珏被抬上的那辆救护车,有一滴水渍将纸张褶皱。   他伸手去摸,指腹沾上一点灰色的油墨。   脑海里又闪过宁嘉青的问他的问题。   ——怀疑过宁嘉青与车祸有关吗?   在十分钟前面临这个问题时,否认应是最优的回答。   必要时还应该将他与陆炡的话转述给宁嘉青,来证明自己对他的信任。   然而心虚时话最多,最密,也最无用。   闻珏想,自己大概率是信任宁嘉青的。   但与之对立的是小部分的怀疑。   猜疑是人之劣根,像四季植物,哪怕两人之间坚如磐石。   怀疑的根茎也能顶破石头,蔓延出条条裂缝。   闻珏怀疑过宁嘉青。   也许是今天见过陆炡后,也许是知道阿暹生前的最后一封邮件,也许是从帕瓦的口中得知对方调查过自己。……但这些逝去的过往早已变成黑白色,淘汰的默片闻珏不想再回忆,也不想再问。   他只想向前看宁嘉青这幅唯一彩色的幕布,可终究是掩目捕雀。   疼痛唤回思绪,不断地刺着大脑皮层。   起初闻珏他以为是腰背在痛。   下意识伸手去揉,停顿两秒,又将手移到左胸口。   原来不是腰痛,是心痛闻珏眼睛有些发胀,唇角蔓延出一抹笑容,又很快没了笑。   他看向花束前的牛皮纸袋,尔后向前掀开砂锅盖,看到完整的半只雪梨时,微微松了口气,喃喃自语:“还好没有煮过。”   安静须臾,又说:“还好只是看到了这些。”   司机送韦京年回到家时,已经夜里一点钟。   因为宁嘉青突然推掉应酬,所有事情不得不由韦京年来赔不是、做周全 。   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一杯一杯地灌,在厕所吐了四五回才有了点意识。   这会儿从喉咙到胃一条线火辣辣地烧,他不禁皱起眉。   宁嘉青极少违约,尤其在工作方面。   今天吃的亏韦京年认了,最好别告诉他是因为闻珏才爽约。   车速缓缓放慢,司机轻声说:“韦先生,到家了。”   韦京年闭着眼“嗯”了一声,想到还在下雨,说:“直接把车停在地下车库。”   见对方犹豫着,韦京年睁开眼睛。   透过灰色的车窗和雨幕,果然看到别墅门前坐着个人影。   司机适时地亮起车前灯,只见宁嘉青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一动不动地低头望着手心。   韦京年微微眯眼,后槽牙收紧“啧”了一声。得。   这是跑到他家里来演琼瑶剧了。   韦京年从下车到举伞送男主角回屋里,没多问一句话。   麻烦已经睡觉的保姆熬了碗姜汤,他忍着胃疼没喝一口送到自己房间里。   只见宁嘉青陷在单人沙发里,惨白着张脸跟雕塑似地一动不动,又在低头盯着手心。   等走近了,才看到是那条吊坠。   韦京年的胃更疼了。   他将吊坠拿过放到一边的沙发上,舀了舀汤匙送到宁嘉青手里,“趁热喝,别着了凉。”   宁嘉青垂眼盯着红褐色的液面,蓦地问:“怀疑也好,猜忌也好,其实我没那么在乎。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始终都不多问我一句,难道连句解释都不需要我说吗?”   韦京年微微一怔,“……嘉青?”   沉默片刻,宁嘉青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红着眼哑声道:“京年,你之前说得对。”   “厄洛斯和普绪克的故事,在他们彼此怀疑的那一刻,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因为有了后半部分的美满,所以才称作为神话。   大致已经能猜到宁嘉青和闻珏之间的事情,韦京年叹了口气。   他拾过宁嘉青的右手,慢慢抻平,拇指压着掌心的硬块,轻声说:“你住在枫香晚苑养伤那一年,骨肉愈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那时我就应该告诉你:伤疤只有露在外面,才能引人注目,让人心生愧疚。你把它藏在手心,只会滋生出嫌隙和猜疑。”   “这里,是填不上的。”韦京年将宁嘉青的右手攥起,拳心的缝隙不可忽视,“嘉青,从前我劝你放弃,现在依旧如此,不会变。”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真相   说要放他自由,宁嘉青的确没有食言。   翌日下午宁嘉青的助理敲响枫香晚苑的别墅门,送来护照证件,告知闻珏已被取消所有限制,可自由出入境。   闻珏谢着接过,问宁嘉青什么时候回来。   助理面上为难,“我也不清楚,宁总最近忙于胡志明的项目,可能难有空暇。”   闻珏明了,等助理要走时,又说:“麻烦转告你们的宁总,我明天下午会离开。”   直到第二天下午,私厨照常送餐,家政上门清洁,闻珏也没能等到宁嘉青回来。   在整理行李时,闻珏将装着证件的文件纸袋撕开。一个物件突然掉出,滚落在地板上。   浅米色的地毯中,铜色吊坠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闻珏俯身捡起,拇指掀开吊坠。   那枚加固后的楔形木片安然无恙地躺在木星隔片后面,不再受外力一丝一毫的影响。   看来对方是不想再见他了,又想到前天晚上实在不愉快的对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宁嘉青的最后一面。   闻珏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怅然,又很快释然。总归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这样也好。   此时门铃响起,临近约定接他去临时住处的时间。   闻珏以为是司机上门,结果开门看到陆炡宽阔的身形立在门外。   陆炡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看到是我很失望?”   闻珏瞥他一眼转着轮椅往回走,“人贵在自知。”   对方丝毫不见外地随他进门,快步走到他身前:“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   “想知道一个人在何地,对于陆检察长来说轻而易举。”闻珏停下,抬眼看他:“止步吧,这不是我的房子,不好让外人进来。”   “外人?”陆炡点头,表情戏谑:“比起那个私生子,我现在对于你来说已经是外人了是么?”   闻珏无心再争,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   陆炡从风衣兜里拿出一枚U盘,“一个小时前,我从刑事科拿到这份恢复好的行车记录仪监控视频,车载录像已作清晰处理,连根头发丝是白是黑都看得清。然而一拿到手我就赶了过来,视频我没有看,也不知晓具体内容。”   “但我起初的想法不会变:你之所以受这么重的伤,除了柳方暗地里做了手脚,一定还有宁嘉青与之勾结的原因。”   他顿了顿,紧紧盯着闻珏:“阿珏,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什么赌?”   “如果我的推理是真的,你都不能再与企图加害于你的人相见,后续我有任何处理和决定,都不许替他求情。”   闻珏面上毫无触动,只问:“若事实并非如此?”   只听一声轻响,陆炡将白金色的检徽扔在茶几上,“罔顾客观证据,主观臆断是检察官行事大忌……我将主动请辞检察长一职。”   听此,闻珏突然轻笑,浅淡的笑容里没有半分嘲弄的意思,仅仅单纯地在笑。   问他笑什么,闻珏轻轻摇了下头,平声道:“只是觉得认识这么多年,你倒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   陆炡脸色阴沉,哂笑:“权当你在夸奖。”   他绕过轮椅上的男人,将U盘插在客厅墙上的显示器后。   播放视频前,闻珏开口叫住他,“你确定要作这个赌注?”   “我说过,我会让你对宁嘉青死心。”   闻珏眉眼无奈,轻叹口气,“请便。”   受陆炡委托,刑事科用最前沿的技术恢复这段视频,即使是雷雨夜,画面清晰可见。   屏幕中疾风暴雨,只见路面塌陷,积水足有一米之深。   忽地一道雷劈下,闪电曝光画面。   两秒钟后,闻珏乘坐的黑色迈巴赫驶入画面。   飘泊的车尾,异常的车速,激起的雨水……都能看出这辆车在极端天气中诡异的驾驶。   陆炡额角青筋暴起,镜片后的眼睛赤红湿润。   当灾祸重现在眼前,他深感心痛万倍。   浓黑的夜隔着屏幕似乎有怪物冲出,露出獠牙将坐在轮椅上的闻珏折断。   陆炡情不自禁地靠近闻珏,屏住呼吸静待接下来的画面。……果然如他设想,在迈巴赫失控撞向高架桥的瞬间,一辆黑色路虎揽胜蓦地窜出直挺挺朝它冲去。   按照方向,如果外力再次冲向这辆迈巴赫。路边的栏杆抵不住巨大冲力,车辆也会冲下高架桥。   闻珏生还的希望渺茫如尘埃。   陆炡咬着后槽牙拿起遥控器,将画面放大直至不能再大,为得就是让闻珏看清揽胜里坐着的宁嘉青。   他忍不住侧头看向闻珏,“现在你相信我说的了吗,他和你的车祸脱不了干系,宁嘉青就是想至你于死——”   后面的字,如鲠在喉。   陆炡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人,手里一点一点松动,遥控器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中。   ——他看见闻珏哭了。   短短几秒钟,陆炡回忆起两人相识的十余年间,却没有检索到他任何一个哭泣的画面。   他从未见过闻珏流下眼泪,甚至与阿暹分别离开加州,也从未从见过他半分消沉与悲伤,依旧步履不停地向前。   陆炡僵硬着脖子,缓缓拧向显示器,看到其上的画面时,瞳孔微微放大。   被撞毁的高架桥栏杆,从铁管中劈出一根银色尖锐的钢筋,扭曲着狰狞的弧度钻向迈巴赫的后座位。   而那里坐着昏迷的闻珏,头被失去效用的安全气囊挤得歪向一边,正对着碎掉玻璃的车窗。   就在冒着冷光的尖端戳向闻珏的眼睛时,那辆从右侧撞过来的路虎揽胜,车窗中倏然探出半个身子。   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向闻珏,短短两秒,钢筋贯穿掌心。   而那只手罔顾生理疼痛,不作停顿地拧了半圈将露出的钢筋紧紧握住,借着汽车的外力将钢筋掰向一边,随着动作洒下一圈血珠。   路虎替他挡住了撞毁的高架桥,那辆迈巴赫卡在了栏杆缝隙之中,最终停下来不再动。……又是一道闪电,雨夜陡然亮起光芒。   路虎的车门打开,一个身影从里面跌跌撞撞地爬出,右手掌心还插着断掉的一截钢筋。   宁嘉青艰难地走到迈巴赫的车前,插着钢筋的手撑在车窗边缘,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闻珏合着的眼睑。   ——最见不得你的眼睛不好受。   耳边回荡着宁嘉青曾经对他说的这句话。   闻珏曾自诩这双眼睛有神明庇护,可不知是神明用肉身替他挡下灾厄。   他注视着屏幕右上角的监控时间,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泪水沿着下颌滴落。   似在和陆炡说,似在对自己说,“其实我早在11月24日死去。”   闻珏轻轻吸了口气,尾音颤抖,“又在11月25日活过来,可我一直不曾发觉。”   有人将牢笼打开,有人修补羽翼,有人用手捧他飞向天空。   他却不知道,只顾影自怜。   闻珏抬手轻触眼睑,眼前渐渐亮白闪烁,像是鸟飞向天空被炽热的太阳光芒刺伤眼。   他在失去意识前,最后想起的是那时在樟宜机场遇见被骗了所有钱的宁嘉青,后来接他去小餐馆吃了一顿十五新币的套餐。   仅仅十五新币的餐食,十八岁的宁嘉青执着倔强地对自己说:“哥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我拼了命地保护你。”   ——我拼了命地保护你。   原来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曾是玩笑。 第62章 我不会再见他   闻珏睁了眼,眼球接触光线后,睫毛不自觉颤抖。   心电监测仪的响声,冷冽的消毒水味,提醒着闻珏又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他侧过头,呼吸声很重,氧气面罩浮起一层白雾。   看到陆炡背对着站在病房窗台边,依稀听到他用英文在讲电话。   听到窸窣的细响,陆炡回头见闻珏醒来,两三句挂了电话,大步走到床边俯身看他,“阿珏?”   眼前忽然放大的人像,镜架的金属光泽都让闻珏倍感痒痛。   他不禁用力闭了下眼睛,睫毛沾上湿润。   下意识伸手去碰,被陆炡握住了手腕,将扎着点滴的手放平,轻声说:“病症引发的葡萄膜炎,医生说是暂时性的,一周就能退。”   闻珏应声,看向陆炡,唇边发紫,“我的病,你知道了?”   几乎瞬间陆炡的眼眶红了一圈,他颔首,心疼道:“阿珏,你怎么连我也要瞒着?”   三个小时前,闻珏突然脸色惨白,失去意识晕厥。   陆炡立即驱车送他到中央医院,调取患者病历后安排了接诊医生。   急诊结束后,免疫科的主任医生告诉陆炡。   一般来讲强直性脊柱炎的早期患者,短时间内身体不会出现过于剧烈的反应。   这次闻珏晕倒是身体免疫力下降,以及贫血导致的暂时性休克。患者有车祸病史,本为截瘫患者,加上遗传病影响,务必时刻注意身体状况。   严格用药,定期检查,切忌情绪波动。   医生告诉他,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只能加以控制。若发展到后期,患者将面临巨大的痛苦,必须动手术来矫正脊椎。   陆炡深呼一口气,拿过桌上的消毒纱布,用生理盐水沾湿。一点一点清洁着他的眼周,低声说:“我已经联系了在美国工作的朋友,那边有专业的疗养院,如果要去——”   “陆炡。”闻珏出声打断,停顿几秒,哑声道:“关于先前的赌注。”   陆炡突然苦不堪言,此情此景,闻珏满心里想的竟然还是宁嘉青。   他敛着唇角没说话,继续仔细地将眼睛清理干净,尔后把纱布扔进纸篓。抬眼看着吊瓶中平稳滴落的透明药液,才说:“是我误会了他,愿赌服输,我会请辞检察长一职。”   闻珏慢慢摇了下头,薄唇微微翕动:“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一开始这个赌注你就会输。”   他胸前轻微起伏,“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对他死心。”   病房倏然安静几秒,只剩周围仪器冷漠的响声。   陆炡声音低哑,“为什么?”   闻珏唇角的笑容似有似无,随着氧气罩消失又浮现的白雾,“我爱他,抵挡所有丑陋。”   陆炡垂眼注视着他,没再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拨开他额前扎着眼睑的一缕发。   手机突然一阵振动,陆炡看了眼来电,说:“我先接个电话。”   起身要走时,闻珏叫住他,“口渴,想喝椰子水。”   陆炡点头,“我去买。”   他关上病房的门,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前停了下来,回拨了电话。   蒋鸣很快接通,“U盘没在啊,是一楼这个客厅吗,电视是关着的。”   陆炡皱起眉,“没有了?”   闻珏晕倒得突然,陆炡送他去医院时没来得及把U盘拿走。   一个小时前给了蒋鸣别墅的门禁卡,让他拔下并删除文件记录。   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如果是宁嘉青回来看到了视频,此时必然已经找了过来……所以另有其人。会是谁?   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时,闻珏说:“京年,进来吧。”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韦京年提着果篮进门,放在桌上,面露歉意:“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个。”   他解释,“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趟枫香晚苑,登门拜访闻哥,可发现家中无人,客厅的电视敞着。”   多余的话,韦京年不再赘述,只问:“看来闻哥对当年的事情,已经大致了解了。”   闻珏颔首,手撑着床面要起身,可腰椎却用不上一点力气,僵硬得像一块钢板。   韦京年过去扶他坐起身,“我叫医生过来。”   “无碍。”闻珏伸手摘下氧气面罩,缓缓道:“我出车祸住院的头一年里,嘉青没来看过我。起初我以为是他不想见我,所以那一年……”   韦京年替他说出口,“那年嘉青对外称因工作原因,搬去枫香晚苑独居,其实是在养身上的伤,被钢筋贯穿的手掌,反复发炎半年的时间堪堪愈合。”   沉默片刻,闻珏轻声问:“嘉青呢?”   韦京年没回答,只说:“明天上午八点的行程,直飞新山一国际机场,最少要驻越南四个月。”   他垂眼看着闻珏,昔日挺拔茂盛的白杨,破碎得只剩一片飞絮。   可韦京年不是宁嘉青,黑沉的瞳仁里没有半点留恋疼惜。   他话间冷肃平稳,“从我认识嘉青起,他理性睿智,做事决绝,从不拖泥带水……可只在闻哥这里做了太多傻事。不过我能理解,陌生的环境,脆弱敏感的年纪,遇上优秀稳重的年长者,依赖强者是人之本性。但我始终认为,感情这东西是有保质期的。十年忘不了就二十年,就算一辈子放不下,也不影响吃饭睡觉,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顿了顿,韦京年微笑着说,“更何况这些年嘉青过得也并不好,且不说你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只要身上没有累赘,往后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闻哥,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累赘指得是谁,两人不言而喻。   闻珏闭上湿红的眼睛良久,再睁开时点头,“我不会再见他。”   得到想要的答案,韦京年不再久留。   走之前,他对闻珏说:“回去后我会告诉他你已经离开枫香晚苑,关于闻哥的病,嘉青也不会知道。”   陆炡提着新鲜的椰青回来,闻珏已经睡着了。   似乎梦里也不安稳,胸前不规律的起伏着。   陆炡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轻握住闻珏的一只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看他。   忽然觉得床上的人近在咫尺,却模糊陌生的看不清他的模样。   一刹那心里又闪过那个疑问——他真正认识过闻珏吗?   瓶里的点滴快要输完,陆炡打算去值班室叫护士,松开手刚起身,便被闻珏重新握住。   陆炡回头,闻珏还没醒,苍白的嘴唇小幅度地动着,似乎在说梦话。   他俯身离近,听见对方说:“嘉青,梦想当飞行员的人……不可以抽烟。”   【作者有话说】   晚些还有一更 第63章 他已自由   值完急诊夜班的滕雪换好常服,挎着包从休息室出来。   正好碰见准备回家的同门师妹,“辛苦了滕主任,我开车来的,正好送你一块回去吧?”   滕雪笑着拒绝,“不用了,我还有些事情。”   十分钟后,她在住院部的特级病房门前停下。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瞥见里面病床被子边儿露出的一隅黑发。   滕雪轻轻叹了口气,抓紧一侧的肩包带。   昨晚值班时,师妹来送夜宵。   告诉滕雪先前她查过病历的那位叫闻珏的患者,下午时急性休克送来急诊。   滕雪一开始以为是她看错了,患病早期症状不至于如此严重。   等亲眼看到病床上的闻珏,才意识到他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   外套兜里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滕雪看到屏幕时一愣,竟然是宁嘉青的来电。   犹豫几秒,她接了电话,“宁先生?”   没作太多寒暄,对方直接问:“前几日闻珏在你们医院体检,各项指标一切正常吗?”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收紧,滕雪再次看向玻璃窗,想到先前闻珏对她的叮嘱,轻声说:“抱歉,我没有调取医院患者资料的权限……方便的话,宁先生还是亲自打个电话问一下比较好。”   对面安静一瞬,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结束了通话。   滕雪在病房外站了许久,直到负责护理清洁的护士过来,也没能等到闻珏被手机铃声叫醒。   头等舱内,直达新山一国际机场的飞机即将启程,乘务员正在作起飞前的最后一遍安全检查。   自韦京年从洗手间回来后,便见宁嘉青一直攥着手机,低眼沉思着什么。   “嘉青,心里有事?”   宁嘉青没说话,摇了下头。   韦京年瞥过往这边走来的乘务员,不露声色地说:“若实在担心,不如走之前试着再联系一下闻哥。”   彼时乘务员甜美的声音响起,“先生您好,请将设备调至飞行模式,将桌板收起……”   宁嘉青仍没说话,将手机关机,扔进了前面的收纳袋里。   韦京年轻叹一口气,唇角微微向下,“既然已决定接下这个项目,这就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下面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不要把情绪带进工作。”   宁嘉青应声,看向舷窗外逐步升起的天空,低声说:“我明白。”   按照医生建议,陆炡买了清淡和补铁的餐食。到病房时,正巧碰上护士给闻珏做日常清理。   擦拭干净消完毒,换上新的尿袋,在床尾贴着的单子上用笔做好记录。   等她出去后,陆炡将餐盒放在桌上,拧着保温桶的盖子:“这家莲藕排骨汤味道特别好,我开车十公里打包回来的,你尝尝……”   “不急,晾晾再吃。”闻珏比昨日气色好了许多,已经撤掉了氧气机,眼睛也不再畏光流泪,“外面天气好,推我出去透透气吧。”   陆炡怕晒着他眼睛,没带闻珏去住院部后的休闲公园,而是去了不远处的雨树石径下散步。   雨树是新加坡的国树,树形像撑开的伞,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   刚移居这里时,闻珏并不喜欢这种树。觉得树叶密,树冠阔,仰头望去遮住穹顶,给人密不透风的压抑。   有一次雨后晴天,他见树的叶子都蜷缩合着,像放大的含羞草般。   有些好奇去树下看,结果舒展开的叶子储存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湿了闻珏一肩头,从那时起便觉得甚是有趣。   闻珏让陆炡停在树荫下,微风吹拂发梢。   不远处草坪有两个小孩在扔球,一个手上插着留置针的小男孩坐在一旁看。跃跃欲试几次向前,都被身旁的大人抓住了细窄的手腕。   闻珏看着空中划过弧线的皮球,“记得我在加州上学时,好像还是学院橄榄球俱乐部的成员。”   聊到这个话题,陆炡唇角微扬,说:“是,那时候你多厉害,队里的黑人都拿你没办法。还一直没问过你,谁教你的球教得这么好?”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年轻时是橄榄球运动员,后来因伤退役下海经商。那时家里需要租赁他的货船,父亲常常带我去他家的庄园。”   说着闻珏情不自禁地抬手,敲了两下肩膀,轻轻“啧”了一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每次接到他的球时,疼得感觉肩膀骨头都要碎了,第二天做功课时笔都握不住。”   正说着,球朝这边飞来。   闻珏伸手接住,又笑着将球轻轻掷给小朋友。   应该是刚做了声带手术,喉咙处贴着无菌纱布,抱着球朝闻珏鞠了个躬表示感谢,又蹦蹦跶跶地去玩了。   闻珏望着他们,倏然说:“陆炡谢谢你,陪我在加州度过孤独的七年。”   陆炡有些受宠若惊,伸手推了下金边镜架,“怎么突然说这个?”   “麻烦你的次数太多了,接下来也可能要麻烦你。”闻珏抬头看他,“我的病,不能让家里人和身边人知道。只有远离他们,才能多瞒些时日。所以联系国外医疗机构的事情,只能由你来做,我也只信得过你。”   对于闻珏同意赴美治病,陆炡一时眼眶发热。   他蹲下身子,握住闻珏的一只手,“阿珏,你放心。就算把我外公的遗产掏空了,也要给你治好。”   闻珏失笑,“其实我比你有钱。”   陆炡也笑,“回去我就联系妥当,保证是最顶尖的医疗团队。”   怕对方反悔不去,他手握得紧了些,低声说:“就算是为了……为了宁嘉青,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闻珏眺望远处天边,被阳光刺得微眯的眼睛,眼尾蔓延出几条细小的纹路。   他又说,“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人而活。”他已自由。   陆炡蓦地一愣,望着闻珏熟悉的侧脸,再次感到陌生。   他不禁说出声,“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你。”   对于此话,闻珏却不意外。笑得坦然宽心,他轻点了下头,似自言自语:“我也时常回忆过去三十余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直至今天,闻珏也不知道。   只清楚他真正的人生,是从吃下那只明知会过敏的桃子,被送进急救室,痒得满背抓痕开始。   到十四岁时躲在车库吸烟,被应酬回家的父亲正好看见。   对于吸烟,除了想尝试能否抚慰疲惫,也算是闻珏在青春期做出的一次反叛。   品行优异的好孩子竟学坏,难免会惹家长生气。所以当被父亲发现时,他心里竟有一丝期待,想着他也不是很好,也是可以让旁人失望的。   可最终没有责备,没有怒斥,也没有失望,而是被拍了拍肩膀,父亲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说:“也算是长大了,以后总要有这一步。”   那时闻珏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结束,被罩在四方冰冷的无形铁笼中。   铁笼周围站了许多人,双手抓着铁杆看他如同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从鸟喙中听到自己喜欢的话,又说喜欢他。   有时闻珏迷茫,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在笼边围得水泄不通,可为什么偏偏其中没有母亲?她明知生下弟弟会离开自己,为何要如此决绝。   儿子,长孙,兄长。   闻家的未来,闻家的希望。   每年长一岁,身上便多一个担子。   该读大学时,闻珏因跳级比同龄人小了两三岁。那时海归镀金正热,父亲和爷爷也打算送他出国留学。   在母亲临终前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弟弟。闻珏不想离弟弟太远,意选择环境相近的日本,最终被送去了大洋彼岸的美洲。   无法适应的水土,难以下咽的餐食。从那时起铁笼外又罩了层纱雾,迎接他孤独而漫长的七年。   本硕GAP的一年,闻珏在泰国结识宋恩,受托寻找他在加州失联的弟弟。   于是他在加州的第五年,遇见了阿暹。   起初闻珏只觉他是个可怜人,没有身份,无依无靠,满身疾病与针孔。   他也出于同他哥哥的关系,以及人应有的同情心,时常看望阿暹,送去一些生活用品。   闻珏记得那是一个天阴得很厚的周日下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他带着新鲜水果上门,室友克雷德告诉他阿暹应该在足球场练琴。   克雷德口中的足球场,只是一处废弃十余年的空地。   如今已被商业连锁酒店当成垃圾场,跳蚤和流浪汉在这里相依为命。   闻珏找到阿暹时,他正在空地上吃着随手捡来的临期面包,厚厚的廉价糖霜是能量来源。   看见是他时,阿暹笑着说他唯一会的中文,“珏。”   暴雨如期而至,闻珏没带伞,想拽他离开。   可阿暹却扔掉面包,抓起地上的贝斯,爬上眼前蝇虫乱飞的垃圾山,蟑螂都被吓得窜向四周。   他在大雨与闪电中弹琴。   是皇后乐队的经典曲目Radio Ga Ga.闻珏惊诧中,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无一流浪汉躲雨,朝阿暹欢呼着吹起口哨,举着双手鼓掌。   他抬头望向“山顶”,阿暹身上破旧的T恤被雨水打湿,裹着根根肋骨。   缠着创可贴的手指,娴熟地拨着琴弦。苍白皮肤上的片片青紫色淤青,像一朵靛色牵牛花迎着风雨盛开。   这一瞬间,闻珏从阿暹身上看到了他从来没有,又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那是自由。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第64章 我只信闻珏   头等舱内,韦京年戴着静音耳机。浏览着平板电脑上的项目策划书,用笔圈出几处。   打算给宁嘉青过目时,看到他已经倚着靠背睡着了。   空调温度稍低,宁嘉青肩膀微塌,侧头靠在椅背上,呼吸声很轻。   他轻叹口气,放下电脑,拿来飞机毯抻开盖在他身上。   瞥到宁嘉青睫下的阴影,韦京年心底难得生出一丝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此行之前向宁嘉青隐瞒闻珏的病情。   而是后悔五年前,没拦住他飞往加州。   在泰兰德偶然得到闻珏入镜的一张照片,掀开了他不为人知的过往帷幕一角。   那时韦京年还不清楚宁嘉青对闻珏的真正心思,以为宁嘉青企图调查这位卑鄙的异乡人,借以重回集团拿回被他侵占的股份。   综合对自身利益的考量,韦京年才会不惜余力地帮助宁嘉青。   据他们所知,闻珏就读于加州大学,在洛杉矶完成硕士学业后回京。   恰巧韦京年认识的一位学长,交换到加州与闻珏就读相同的经济学院。   于是他想法设法联系了这位学长,却得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闻珏就读硕士的第二年,便被予以退学。   “珏。”   阿暹倒坐着椅子,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正在舀水冲洗肩颈上黏腻发膏的闻珏。   黑色的短发,被漂成湖蓝。湿着的柔软发梢,像晕在无际天空。   “嗯?”   闻珏从落下的水流中看向他。   阿暹抿了抿唇,小声说,“珏是学生,不去上课吗?”   “没关系。”   “但是……上学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吗?”对于只读到国中的阿暹来说,加大这样的高级学府对他来说是很神圣的地方。   “人生对我来说,本就没有意义。”   闻珏将水瓢扔进水桶里,赤脚踩着木地板走过来,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经过阿暹时,伸手轻揉了下他头发。   到狭窄的阳台边缘坐下来,摸过地上的纸盒烟,敲了支拢火点上。   闻珏叼着烟,仰头看着窗外。   飘进的风将烟雾从齿尖吹向空中,撩动蓝色的发尾。   一直望着他的阿暹有些恍惚,倏然觉得闻珏像海神波塞冬,守护自己的国度。   而国度里只有窗外那座垃圾场,以及那座垃圾山。   闻珏单手撑着地面,背肌流利健硕,而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浅粉色疤痕。   横竖交错,布在肩胛。   阿暹问这些疤痕的原因,安静须臾,闻珏吐出口烟,不以为意道:“小时候有次过敏,忍不住痒抓的。”   尔后回头看向他,笑问:“很丑陋吗?”   阿暹诚实地点了下头,说不是很好看,又问他为什么不去祛疤。   而闻珏淡淡地说,“祛不了的。”   如今医院的祛疤技术搞定这种较浅的疤痕不难,虽不知为何闻珏这样说,阿暹认真思忖片刻,蓝色的眼睛亮了一瞬,“那就盖住。”   他跑到闻珏面前,指尖轻轻触摸疤痕,微笑着说:“可以用漂亮的刺青盖住。”   “刺青?”   韦京年瞥过一旁始终沉默的宁嘉青,想起那张照片上闻珏后背上的图案,“你是说他背上的刺青?”   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点头,是韦京年先前联系的学长。   一落地加州,便约了他出来。   学长应声,“我也是某次聚会,听华人圈的一个师姐讲的……当时整个学院都看到了。”   那天下午是一节公共大课,来上课的人基本是华人留学生。   很久没来学院的闻珏,突然出现教室。   他只穿了件白色薄T,阳光透过来时,满背的绚丽清晰可见。   说着,学长从手机里翻出一张不太清晰的相片。   像素虽有限,但能看得出闻珏挺阔的身型,耀眼的蓝发,以及后背的希腊神话刺青。   而宁嘉青却没半点惊愕,垂眼久久盯着照片中的闻珏,像是暌违已久地观摩这幅油画,他问:“这是什么图案?”   学长仔细想了下,说:“我记得他们说是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与普绪克。”   工作室里的吉卜赛人文身师,指着画册里的这张图,再次询问:“先生,确定是这个图案吗?”   闻珏颔首,表示认同。   半透明的硫磺纸覆在宽阔的背上,文身师描绘着图案,笑着说:“看来先生是为了爱人选择这个图案,厄洛斯和普绪克的爱情十分动人。”   趴着的闻珏却否认,表示自己并没有想这么多。   当吉普赛人问他为什么选择这幅图案时,闻珏只说:“他们都有完整的翅膀。”   图案几乎铺满整个背部,尤其是肩胛处颜色美丽神秘。   刺青时间持续了一个星期才总算完成,文身师技术精湛,不仅线条清晰颜色分明,把背上的疤痕也遮得严严实实。   闻珏的后背红肿隆起,却不觉得痛。   阿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轻松的笑容。   他蓝色的发,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低头对他说:“阿暹,趁着我头发的颜色还在,我带你去太浩湖,见一见蓝色的天蓝色的水,还有不化的雪山。”   说到这,学长不禁感叹一声,“该说不说,确实好看,当时好多人都追求他,不管男女……虽说国外开放,但当时他的导师就不好说了。”   闻珏的硕士导师,是位华裔,并且骨子里带着东亚传统的严厉与内敛。   闻珏曾经是他最骄傲的学生,到后来成为常常警戒其他人的反面教材。   “按那小老头的话来说——他已经堕落了。”   不同于本科时近乎满分的绩点,闻珏无故旷课,不参加考试,甚至会失联一两个月不来学校。导师也恼了他,把手上的资格给了别人。   “后来华人圈里有人传言,他染上了毒瘾,和一个叫David毒虫鬼混。也有人说他是同性恋,已经染上了艾滋,还有人亲眼看到他出现在多人趴。”说着他嘲讽地嗤笑,“这边儿太乱了,抵挡不住诱惑人大有人在,闻珏这种表面上优秀的人,其实最容易堕落……”   韦京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走向,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些许兴奋。   这些事情,就算真假掺半,也可以算是绝对的丑闻,那么闻珏和宁甯的婚约……可当他看向宁嘉青时,心里却蓦地一沉。   宁嘉青眉眼阴戾,看不出一点畅快亦或愤懑,沉声问:“你讲得是真是假?”   学长“啧”了一声,“当然别的不好说,被开除确实是真的。官网查不到毕业照,也没有闻珏学位信息。而且退学函都是要发到家人手中去的,所以他家里人也肯定清楚。”   “闻珏。”   听到威严的中年男声,闻珏蓦地停住脚步,敛着唇看向公寓走廊拐角走出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阿暹站在闻珏身后,看向不远处的中年男人,察觉到气氛的不对。   “……珏”   闻珏依旧对阿暹笑着,回过头轻声说:“先回去,去找克雷德。”   “可是……”   “听话。”   阿暹最终点了下头,离开了廉租公寓。   走廊再无第三人后,始终沉默不语的父亲上前。   倏地抓起闻珏蓝色的头发,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退学通知函已经发到他的邮箱,他一时间推掉手头工作,瞒着所有人飞到了加州。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真是后悔把你送来——”   这一巴掌很重,打得闻珏鼻孔流出鲜血,淌过嘴唇,滴在锁骨和胸襟。   半边脸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而嘴里渗进的血腥味却让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   轻蔑无畏的态度,让父亲大为震惊,瞋目切齿。   失去理智地抓起倚在一旁的金属晾衣杆,毫不犹豫地一杆抄在闻珏的左眼。   “听别人说,闻珏来学校领学位证书时看见他眼睛上戴着医用眼罩,纱布遮不住的地方,都是乌青和淤血,肿得眼眶都要看不见……”   学长绘声绘色地说,仿佛自己亲眼见过。   韦京年不动声色地扫过宁嘉青,问:“他眼睛受伤了,怎么回事?”   学长摇头,“这我不清楚,听别人说是和那些毒虫嗑药嗑疯了,大概是加入了什么慕残组织之类的,听说他还赌博靠——”   黑色的桑葚汁从他头上稀稀拉拉地淌下来,学长抓下两片青柠,难以置信地看着泼他的宁嘉青:“你搞什么?京年,你他妈的这什么朋友,向我打听事我哪一句说谎了,都他妈事实啊——”   在周围人惊呼和男人的惨叫声中,宁嘉青扔掉手里的玻璃碎茬,无视他鲜血直流的额头起身离开。   等韦京年处理好烂摊子,看到宁嘉青正在路边垃圾桶旁抽烟,白色的烟管被血染红。   他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走过去声音不自觉提高:“嘉青,你是想告诉我——”   “对,我不信。”宁嘉青冷声打断,咬肌僵硬,一字一顿道:“我要亲眼见到David.”   韦京年唇角向下,表情有些冷漠,“如果你见到这个人,事实就是如此呢?”   有车驶过,响起刺耳的鸣笛声。   在嗡嗡的耳鸣中,韦京年听见宁嘉青说:“我不信事实,我只信闻珏。” 第65章 伪善者   闻珏的左眼受伤较轻,只是右眼被外力重击,眼球出血,缝合后需愈合四个月以上,大概率会影响眼部功能,留下轻微后遗症。   等麻药消散,闻珏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边,轻轻叫了声:“爸。”   父亲的脸上终是浮现不忍,他长叹一口气,似妥协道:“送你来时也才十七,正是受人蛊惑的年纪……如果实在不想呆在这里,就回去吧。”   他声音低了些:“爸的身边只有你了,你弟弟还小,你爷爷他要不行了,大夫说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闻家几个兄弟眈眈逐逐,父亲比起几个弟弟,能力逊色一截。   如今能在闻氏有今天的地位,仰仗闻老爷子对这位长孙的厚望。   空气静默许久,闻珏点头,道歉先从他口中说出:“对不起,是我不懂事。”   对于儿子如此之快的回心转意,父亲欣慰地笑了,语重心长道:“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听话就好了,也不至于如此顽劣,闹得我真是头疼。当初就是劝住你妈,真不该生下来……”   念叨完陈年往事,又告诉闻珏:“过几个月等你伤好全了再回京城,别让人糟了闲话。”   出院后,闻珏按照父亲的要求,住回了以前的公寓。   那段时间陆炡忙于法务考试,在图书馆熬到凌晨才回去。   拧开门时,一贯昏暗空荡的房子,传出灶火的温度。   很久没回的闻珏,竟站在锅前熬着奶油蘑菇汤。见他回来,笑着说:“备考辛苦了,吃点夜宵。”   陆炡来不及喜悦,看到他眼睛的伤,三两步走过去,想伸手去碰,又不敢:“这是怎么弄的?”   闻珏盛好意面,只说:“小伤。”   先不说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没作处理的左眼眼白全是红血丝,哪点都看不出是小伤的程度。   陆炡一再问他是怎么弄的,闻珏只好如实道:“我爸打的。”   对方一时无言,心里也猜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闻珏把餐食端到吧台,“吃完好好休息,别背法条了,不差这一晚。”   等陆炡用完宵夜,洗餐具时听到卫生间有声响。   走过去看到闻珏正对着洗漱台镜子,手里的电动剃刀嗡嗡响着。   闻珏从镜子中看了眼陆炡,什么都没说。   一手插进褪得发黄的头发,像深秋蔫掉的风铃草。剃刀贴着发根划过,发丝落在白色瓷砖上。   看着陆炡有些懵的表情,闻珏平静地说:“只是觉得先前的样子太蠢。”   眼看着镜子里闻珏稍长的碎发,被剃成贴着头皮的发茬。   他个高肩宽,五官深邃。   此时戴着眼罩,陆炡恍惚觉得他像一只打碎的窄口瓷器。随手理掉的头发,参差不齐的纹路,是碎片重拼之后的粗糙接口。   闻珏放下剃子,转头对陆炡说,“我要走了。”   “是这个男孩子啊——”   快餐店的服务员送上小食,瞥到宁嘉青面前桌上的照片,用浮夸的美式英语说:“我记得他!”   韦京年放下咬了一半的塔克,询问:“您见过他?”   他们在洛杉矶呆了将近三周,找一个黑户的照片信息简直是大海捞针。   一筹莫展之时,竟然是在某个教堂发放圣餐礼时找到的登记信息。   等到达费耶特街时,已经天黑。   两人一天没吃东西,在街头找了家还算看得过去的快餐厅,点了两份套餐。   忽然得来的线索,宁嘉青将照片递到黑人服务员眼前,“您确定没有看错?”   她的指甲指着青年的一双眼睛,“这个亚洲人有漂亮的蓝色眼睛,我记得很清楚,印象太深了。”   他给了服务员一沓小费,希望她能说清楚。   服务员心满意足地收起厚厚的美金,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场景。   据她说大致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季夜晚,洛杉矶很久没下那样的大雪,积雪厚到没过小腿,所以记忆很深。   大雪持续了两天,店里客人寥寥无几。   她坐在窗边椅子上打盹,突然注意到街角长椅边站了个皮肤白皙的男孩。   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也能看出他细细的脖颈和清瘦的体型。冷帽下的那双眼睛尤为漂亮,像一对海蓝宝石。   “他脚下放着一只老式行李箱,背着吉他箱,一直眺望远处,应该是在等什么人……”闻珏走了。   阿暹接收到闻珏的邮件时,他已经坐上渡往非洲大陆的船。   从上次碰见他的父亲来看望闻珏以后,阿暹没再见过他。   近两年来,闻珏总是会无故消失,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带回各样的照片和明信片。   有次从菲律宾回来后,闻珏拿来一盒东西,里面是冷掉的炸物,快餐店随处可见。   闻珏告诉他,这是来自贫民窟垃圾堆的佳肴——PAGPAG阿暹问他有什么特别。   闻珏说这些炸物的原料源于街上的垃圾桶,是富人吃剩下的残羹剩饭。   天黑时被捡出分类,天亮时洗净蛆虫。   裹上面粉调料,经过二次油炸,做成美味的食物,是贫民窟孩子们最大的蛋白质来源。   虽兜里没钱时,阿暹也捡过食物吃。但都是餐厅和烘焙店的临期食物,从没想过去翻垃圾桶里的剩饭,也不明白这种食物如何同“美味”沾上边儿。   然而闻珏却毫不介怀,拿起一块细嚼慢咽,微笑着说:“真的很好吃。”   在闻珏消失的每一段时间,阿暹都会按时去戒毒所,到社区领取艾滋病的治疗药物。   毒瘾发作时的巨大痛苦,要求克雷德用绳索将他缠住,卧室地板上抠的全是木屑与划痕。   而等着闻珏回来,支撑他熬过每个漫长的黑夜。   可闻珏这次走的时间最长,从夏季到冬季,一晃八个月之久。   这段时间他隔一两个月会收到一张贴着照片的明信片,皆为闻珏所拍摄,背面写着他的亲笔。   闻珏漫游在非洲大陆,走过十四个非洲国家。   从马达加斯加岛到坦桑尼亚,从猴面包树大道到海边渔村,从时髦欢乐的非洲萨普到衣不蔽体的赤脚孩童。   闻珏甚至站在埃塞俄比亚阿尔法三角洲,曾经那场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出希望拯救的土地。   饥饿使人类萎缩,胳膊如同竹节,却没能湮灭瞳孔里的光亮。   即使语言不通,肤色不同。闻珏穿着破旧脏污的衣服,赤脚与他们在田间筛着稀疏的水稻。   阿暹看着照片上的闻珏,觉得闻珏陌生遥远,可又深刻地明白:主爱每一个人。   冬季的一个下午,闻珏最后一次敲响公寓的门。   暌违已久,阿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高大男人。   较白的肤色晒成古铜,脸上也变得粗糙,生着纹路和斑点,结实许多的手臂布满长短不一的痕迹。   受伤的右眼,因为在外得不到较好的治疗,反复发炎,经过八个月才勉强愈合,还是能看到眼白发红。   阿暹问他为什么突然离开,从克雷德那里知道他眼睛受伤,猜测与他父亲有关,可闻珏始终没让他看一眼。   闻珏没回答,笑着反问:“你病瘾来临时的痛苦模样,不是也不想让我看?”   这晚闻珏只呆了两个小时,他告诉阿暹,自己走了这段时间,是去要寻找一样东西。   阿暹问是什么。   闻珏没回答,回忆起他在某处贫民窟停留的一周。   干旱导致土地颗粒无收,国际援助杯水车薪。   一间残缺瓦片搭建的四平方小诊所里,几个被疾病折磨得嘴唇发黄的小孩,被噙着泪的母亲抱在怀中排队等待救助。   确认前一位没有生存希望后,大夫将她胳膊上的针管拔下,插在另一位瘦弱的孩子胳膊上。   讲到这里,闻珏长久的沉默。   发红眼睛的像覆上一层干旱大陆的尘土,灰蒙蒙地不见一丝光亮。   他侧头看向阿暹,兀说:“我要走了。”   阿暹心中一沉,明有预感,却还是哑着声音问:“珏为什么又要离开,不是刚回来?”   “这次不一样……我不会再回来了。”   闻珏望着阿暹的蓝色眼眸,眼底浮现无可奈何的笑,“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我自己。”   他像平常那样揉了下阿暹的头发,轻声说:“我是一个伪善者。”   “但是这个可怜的男孩一直等到凌晨两点钟,直到快餐店打烊,都没等到有人来。”   服务员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过去的时候问他是否还好,把店里剩的汉堡给他一个,他没有接,只是哭,哭得脸上都是泪,冻得脸颊都紫了。”   “嘴里一直念叨着:他没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没来。”   这位异国他乡的中年服务员理所应当不知道,可一旁的二人心里却清楚这个“他”是谁。   听到这里,韦京年在心里不禁嘲讽一笑。   本对闻珏度不高的好感度,此刻升了一寸。   他厌恶为情爱和物欲不顾大体的人,但欣赏能割舍掉一切往高处爬的人。   像闻珏这样的人,也许是压抑久了图个新鲜玩一玩,做一次浪荡游子,但还没傻到不顾庞大家产与万人高位。   不过这些话韦京年不能诉之于口,反过来他以为宁嘉青总会明白。   至少在某一方面来说,闻珏这样的人,没有心。   可他没想到,自己多年的好友,已经到了执迷不悟的程度。   【作者有话说】   回忆大概还有一两章,写清楚当年事情原委就切回到现实线了~ 第66章 可我不羡慕   韦京年在医院的吸烟室,一根接着一根,持续的尼古丁也没能抚平眉间的皱痕。   碾灭最后一截烟蒂,他掸了掸身上的烟味。   回去后一眼看到宁嘉青坐在走廊长椅,仰头望着窗外覆着雪的枫树枝。   他的视线扫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又落回宁嘉青脸上,后槽牙微微收紧。   照片中那位与闻珏关系暧昧名叫David的“毒虫黑户”,此时此刻就躺在这家私立医院的病房里。   是宁嘉青将人送来的。   先前在听完那位黑人服务员的叙述后,宁嘉青仍不死心,执意要见他。   结果歪打正着,在路边碰见了晕倒的David。男人瘦得颧骨突出,露在外面的手臂淤青斑斑,布着绳索勒出的痕迹,脸烧得锈红晕倒在路边。   在费耶特街,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隔上半个月,便有毒瘾酗酒的人死在街头,面色匆匆的路人多选择冷漠无视。   而宁嘉青却不顾是否有传染病,解开厚重粘连的冬衣,直按胸口急救,一直到救护车赶来。   不能见死不救,韦京年勉强能理解。   可当宁嘉青替David交了后续所有治疗金,以及设法联系帮对方解决黑户问题时,将他气得眉心直跳。   恨不得当场买票独自回新加坡,把宁嘉青一人扔在这自己想办法。   “宁嘉青。”韦京年鲜少叫他全名,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你的事,我不管了,我彻底不管了。”   面对好友的怒气,宁嘉青置若罔闻,依旧看着窗外。   韦京年也无话可说,留下句:“我出去买饭,你也饿了。”   刚转身还没走几步,宁嘉青叫了声:“京年。”   他面上稍稍缓和,以为也许回心转意时,结果听见他说:“记得多买一份。”   韦京年简直要气笑。   一个小时后,床上的人有了苏醒迹象。   宁嘉青倚着靠背,低眼看着缓缓睁眼的孱弱男人,湛蓝色的瞳仁映着天花板上的灯光。   在侧头看到宁嘉青时,茫然的眼睛闪过惊愕,尔后惶惶不安。   宁嘉青薄唇微启,简要地解释:恰巧碰见他高烧晕倒在路边,送他来了医院,医生诊断为AIDS引发的感染,现已控制住。   没想到会有人对他这样的人出手相助,受宠若惊地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表示感谢,并说身上有钱后一定会还医药费。你拿什么还?   讥讽的话几乎到了嘴边,然而宁嘉青没说出口。   沉默几秒,瞧着这张枯槁的脸,低声说:“我是闻珏的……家人。”   宁嘉青的英式发音并无口音,对方却似难以理解这句话。   然而最终还是理解了,蓝色的眼睛流出眼泪,像大海翻起浪花。   眼前的男人即使罹受病痛折磨,也能看出混血漂亮的脸。   因为哭泣小幅度耸动的肩膀,换谁都可能激起怜悯。   但宁嘉青没有,近乎残忍地告诉他,“闻先生已经结婚,并且和妻子很恩爱。”   后半句话,多多少少有些杜撰的成分。   宁嘉青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个昔日与闻珏“交情匪浅”的男人。   他心胸并不宽阔坦荡,隐隐约约期待从对方脸上看到埋怨、愤恨,甚至诅咒。   不能告诉,却也想告诉闻珏:看吧,你曾经险些放弃一切陪伴守护的人。   也只念得你的坏处,忘了你的好,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可是男人却没有。   那张虚弱苍白的脸上,反而变得有光彩,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吗?珏有了家庭,有了相爱的妻子。”   随后自顾自地做了个感谢上主的手势,表情幸福美好,唇角扬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宁嘉青脊背愈发僵直,对方纯洁真挚的眼睛。一瞬间嫉妒堵在胸口,酸涩蔓延到舌根。   而名义上是闻珏抛弃了对方,宁嘉青却不分青红皂白,声音愈沉:“你现在把自己的身体拖成这幅样子,对得起闻珏吗?”   男人依然没有愤怒,沉默良久后缓缓颔首。清澈微弱的声音,却又决绝:“我会好好活下去。”   宁嘉青盯着他,话里不自觉沾上怒意:“活下去为了什么,想再见到闻珏?”   对方表情一愣,好像明白了这位自称闻珏家人的真正意图。   他抿了抿唇,摇头说:“您放心,我不会打扰珏的生活。”   思忖须臾,声音带了些许愧疚:“以前想让他和我一起走,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珏他并不想回去,珏……不快乐。”男人眼睛忽地又湿润,微笑着说:“好在珏现在很幸福。”   胸口的嫉妒无力地化成一摊散沙,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宁嘉青什么都不再说,离开之前告诉对方自己会帮助解决他和他朋友的身份问题。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谷歌邮箱,放在桌上:“我会代为转达。”   出门时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你可以来见闻珏,只准远远看一眼。”   韦京年做梦也想不到,当初揣着揭露闻珏丑陋秘闻的心情来到加州,呆了近四十天的时间费劲心力调查,最终竟像一条灰头土脸的败犬夹着尾巴返程。   十四个小时的航程,韦京年没同宁嘉青讲一句话。而对方也一直沉郁不语,久久望着舷窗外。   他的确心中有气,又考虑到以后的利益共谋,心想算了。   韦京年向乘务员要了意式咖啡,递给宁嘉青一杯,轻声说:“飞机离地那刻,该留的已经留在了原地,嘉青,别在毫无意义的人身上用感情。”   宁嘉青接过咖啡,盯着深色液面里的倒影,“其实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很嫉妒他。”   这个“他”是谁,不用多问。   韦京年忽然心累,轻叹一口气,妥协地点了下头,问:“你嫉妒他什么?”   问这话时,他心里基本上有了答案。   无非就是有过闻珏的青睐,陪伴等等,这些在他看来都无意义且过于矫情的事情。   为爱情盲目的人,总把这些当成珍宝,作无病呻吟。   然而宁嘉青却说,“嫉妒他见过二十岁的闻珏。”   韦京年微怔,又听他说:“可我不羡慕。”   宁嘉青喝了口咖啡,再次望向天空,“比起大洋相隔,至少我能与他一同共用晚餐。”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一章回忆就结束了~另外新开了个陆炡的预收,作者栏《今夜入怀》,检察官X入殓师,看炡哥为爱放下身段。   想看的友友们跪求能给狗子点个收藏!收藏多的话,下本开陆炡的故事,阿里嘎多3Q思密达! 第67章 不愿让他为难   爷爷的葬礼办完,遗嘱公示。按照内容,闻珏继承半数股份和家产,正式接管集团。   闻珏以新任董事的身份,对传统企业模块大刀阔斧改革,仅三年时间将市值提升五个点。   后拓展东南亚业务,以新加坡为锚点,为方便管理,他也因此移居新加坡。   二十五岁时,按照父亲意愿与宁甯交往。二十九岁时,闻珏与宁甯正式登记结婚。   对于宁家的人,闻珏并不需要耗费太多心力。人性本有优缺点,这家人整体而言善大于恶。   整个家族的当家人宁江色厉内荏,思想受时代限制,从区别对待子女可见一斑。   他的妻子,宁甯。外人来看作为女性,未免骄横强势。其实果敢利落,内心不失柔软。……差点忘了,还有一位。   宁家的小儿子,一个出身不太体面的私生子。   闻珏还未与宁甯确定关系时,在酒桌上偶尔听到风言风语。   说宁江想儿子想疯了,竟和厨娘搞出个私生子。原配夫人死了没两年,就将人认回。   包括宁甯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也颇有微词。   等闻珏亲眼见到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预想中更为内敛懂事。   恍惚间,竟觉得有点像十年前的自己。   等渐渐相熟,闻珏才发觉完全不像。   宁嘉青更像一株冬青科的枸骨,远远看去叶片厚革圆润,伸手去摸才知道边缘布着尖硬刺齿。   而自己,哪有他这样讨喜可爱。   闻珏面对不同的人,调整不同的表情。工作也算得心应手,并无太多难事,唯一的烦恼是父亲催促夫妇俩要一个孩子。   这是他唯一未妥协的事情,世上有他一个就够了,不要有人再来受苦。   往后的五年里,闻珏的生活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直到那件事有了线索,打破了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   他来新加坡的目的之一——铲平那座用无数年轻美好的躯体化成鲜血淋漓的烂肉,堆成财富与权力的高山。   当柳盛龙相关字眼现在宁甯的报道里,闻珏有把握这件案子将公之于众,短期内便会结束。   他和宁甯的关系摆在这里,追溯到闻珏这里也是意料之中。   期间明里暗里的施压,都被闻珏轻松化解。想阻止自己,无非只有让他消失一条路可走。   可柳方没料到,闻珏根本不怕死。   而闻珏也没想到,先走一步的人会是阿暹。   晚宴结束后,闻珏接到一通未知来电。   对方是谁不重要,只告诉他阿暹已确认死亡。   吞服和注射过量毒品对身体的侵蚀,比阿暹遭受侵害以及毒瘾发作时的表情更让人痛苦。   最后告诉闻珏,如果不是他,组织不会注意到这滩早就被弃掉的垃圾。……直到电话被强制切断,闻珏的表情也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然而内心像有一座宫殿,很早被白蚁啃噬。   经年累月,好是悬悬,终于在此刻轰然倾倒,化成一地细沙。   可他外表依旧富丽堂皇,甚至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谢过替他打伞的门童。   今夜的雨很大,闷雷阵阵,风也怆凉。   当看到神色匆匆、闪烁其词的年轻司机时,闻珏心中了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见过你。”   几个小时前,他在酒店楼后接电话。   看到这位年轻人在墙边攥着手机哭得涕泗纵横,嘴里重复着:“我做,我肯做,只要你们能救她,请照顾好我妹妹……”   话音落,看到年轻人眼露惊恐时。   闻珏微微扬起唇角,轻声说:“麻烦你载我去机场,雨大路滑,注意安全。”   在路上,闻珏与他闲聊。   从年轻司机紧张磕绊的话语中,知道他父母早亡,有一位成绩优异,却身患血癌的妹妹,昂贵的治疗费用望而却步。   他不能看着妹妹眼睁睁的死去,照顾好妹妹,是母亲临终前的唯一寄托。   说这话时,他话里不自觉带了悲痛决绝。   闻珏能感受到异常的车速,车轮激起的雨水,泼在车窗将他平静的倒影覆盖。   在迈巴赫撞向高架桥,年轻司机闭眼等待着死亡来临时。   闻珏解开安全带起身,将男人推向副驾驶。   安全气囊失去最佳效用,闻珏只觉有鲜血从额头蔓延过唇角。   他对年轻司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珏,照顾好弟弟。”   不是妹妹,而是弟弟。   这是闻珏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也许身体本能让他脱口而出。   十岁那年,妈妈嘱咐床边的闻珏,告诉他:“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后来病床变为灵床,她的肉体炬为灰烬,灵魂到达他看不到的地方。   闻珏也谨遵妈妈的遗愿,处处包容弟弟,细心照顾好弟弟。   作为长兄宽厚为训,外人称赞他浑金璞玉,却不知他对世俗标准里桀骜不驯的弟弟妒火中烧。   嫉妒弟弟丝毫不受周围人的规训,恣意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嫉妒弟弟拥有妈妈所有的爱,是他此生奢望却无法再获得的东西。   在记忆的长河里,在无数个未眠的午夜,闻珏百思不得其解:他样样都能做的最好,所有人都喜欢他,可偏偏为什么妈妈不爱他?   后来渐渐明白,对于妈妈来说,自己的出生将她锁在深院。   而所有人反对、不受期待的弟弟的降临,是她此生最后的反叛与解脱。   妈妈一眼看出他温顺外表下的丑陋灵魂,与将她困住的人生着同一张脸。   所以她从不爱他,不肯抱他一次。   但是他好想妈妈。   在生命流逝指缝的缓慢瞬间,闻珏终于明白了他穷极一生寻找的自由,到底是何物。   不是幼稚浅薄地改变相貌,皮肤感受颜料渗进的疼痛,做出少年时幻想过无数次的反叛行为。   也不是磅礴地用脚丈量土地,卸掉物欲包袱,在贫民窟享用晚餐,与难民相拥而眠。   闻珏亲手为罩住自己四角牢笼铸上一把锁,将钥匙吞入腹中,偏执地不肯迈出一步。   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然而内心却崎岖不平,偏激极端地渴求一位护他、爱他,能像妈妈爱弟弟那般,不惜舍命为他砸断锁链,将自己解救于牢笼。   眼前幻白吞噬视线,闻珏想,他是等不来这样一个人了,不过这样的自己早点解脱也好。   尔后毫无征兆地闪现方才酒桌上,宁嘉青替自己一杯一杯挡酒的画面。   又想真是不应该,怎么能让一个梦想成为飞行员的孩子喝那么多酒。   在接到宁嘉青的电话,且开口就是“闻珏”二字时。   忙了一天工作刚到家的韦京年,一手扯开脖口的领带,皱着眉出声打断:“我说过,你的事我不再管。”   而宁嘉青语气决绝,近乎恳求:“京年,这次只有你能帮我。”   在听到他急切地说出宜临高速,以及救闻珏后,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听筒传来巨大的撞击声,电话兀地被切断。   “他妈的——”   韦京年盯着黑掉的屏幕,鲜少因动怒爆了句粗口。   等他到达事故现场,看到昏迷的宁嘉青倒在雨水里,插着钢筋的手掌将水晕红。   韦京年红着眼,几乎逼出泪水。   他剜了眼旁边车辆残骸中伤势甚重的闻珏,没按照先前宁嘉青的嘱托,第一辆救援车先将他救出,后将闻珏运走。   宁嘉青被秘密送进医院,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而睁眼时第一句,便是问闻珏。   韦京年轻合眼睑,告诉他闻珏已经成功救出,脱离了生命危险。   看着对方倏然放松的表情,韦京年压抑着情绪,沉声道:“你怎么想得出来用手挡钢筋,你真是连命都不想——”   后面的话,他咬着牙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他说准了,宁嘉青确实没想要这条命。   宁嘉青抬起被纱布缠绕的右手,露在外面的指甲一片乌青,僵硬的指节无法弯曲,轻声自语:“他眼睛没事就好。”   放下手时,疼痛让他微微敛眉,侧头看向韦京年。   知道他要问什么,韦京年咬肌僵硬一瞬,说:“已经处理干净了,没人知道当晚你在现场……嘉青,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份上,为何还要瞒着他?”   沉默几秒,宁嘉青垂下眼,他轻声说:“我妈妈生前很爱喝水,患病后几乎没喝过水。直到末期,医生说想吃什么就吃,想喝什么就喝吧,不要再委屈自己。”   母亲命不久矣,家里准许宁嘉青去关怀医院看她。   在此之前,宁嘉青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她。   他忐忑地站在医院走廊,终于鼓起勇气迈向病房门前。   “……我看到闻珏站在床边,俯身替我母亲擦着因大量喝水呕吐在身上的污秽,却不顾自己被弄脏的手臂和衣襟。”   傍晚闻珏开车送宁嘉青回家,他系好安全带后,犹豫着问:“哥,听妈妈说你经常来看她……可是为什么?”   夕阳透过车窗,将闻珏一边的瞳孔染成浅色。   他表情温柔,手伸过来揉了揉宁嘉青的头发,“嘉青你知道吗,人世间的缘分只在一刻相遇,然后又永远地告别。”   宁嘉青闻见他衬衫上发酸的呕吐味,也闻见他领口的铃兰香。   “你的妈妈很爱你,哥哥很羡慕,所以总是忍不住过来窥一窥。”闻珏伸回手,转过头启动车子,笑着说:“希望我们的嘉青,永远都有人爱。”   说到这里,宁嘉青声音微颤:“如果不是那枚楔形木片,我不知道怎么度过在宁家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抬眼看向韦京年,有泪溢出右眼眶,“我爱他,我不愿让他为难。”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米娜桑~ 第68章 又见宁嘉青   身后的轻声呼唤,拽回闻珏的思绪。   他伸手按下眼前木制昙花的开关,冗长的回忆与黄绿色的灯光一齐关灭。   年轻护工裴安,微微侧了下头,示意桌上的药片和水杯,“闻先生,该吃药了。”   闻珏应声,推着手轮圈停在桌旁。   用搭在颈间的毛巾擦了下滴水的发梢,伸手拿起堆满透明盒的药片,仰头就着水送入咽喉。   裴安瞥过书架中央的正方形玻璃罩中的假花,自第一天任职看护,便注意到这件工艺品。   手工制作得并不精细,闻珏却爱护有加。有时坐在书架前,一看就是一下午。   裴安想大概是睹物思人,但他从不过问闻珏的私事。   服完药,裴安收拾好托盘,走时说:“湿着头发睡觉对先生的身体不好,我去拿吹风机过来。”   闻珏含着药点头,门关上后,眉间皱痕不禁加深。   一顿药最少服用八九片,一日两次。吃了将近两年还是不习惯,只得一片一片往嘴里送。   刚才有片药粘在上膛,此刻苦味挥发出麻了半个口腔,喝了大半杯水才稍稍缓解。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倏然亮起,右下角有FaceTime提示,来电人是陆炡。   闻珏放下水杯点了接听,加载两秒后画面中出现人像。   自两年前陆炡被内部处分后,他主动请辞检察长一职。   陆炡从政的父亲勃然大怒,亲自插手将人遣回国。   彼时内陆有个县城的检察院,地方偏僻,黄沙漫天,连续几年无人报考。   干脆把陆炡送过去,好好磨一磨这一身的尖刺。   当时陆炡把闻珏送到加州,一切安排妥当后,说一有空就飞过来看他。结果因为身份问题,被限制出入境。   这两年陆炡的变化,除了受气候影响,比在新加坡时皮肤糙了点,黑了些,最大的就是他通话视频里的背景。   以前连块地毯都追求意大利纯手工羊毛,现在桌边赫然摆着个磕凹的不锈钢保温杯。   等陆炡看清视频里的人,浓密的眉拧起,“这才一个月没见着你人,怎么瘦成这样?”   闻珏向后捋了把额前的湿发,尽量离屏幕远些,显得脸颊没那么瘦削,“最近白天热,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尽量吃,别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你的身体——”   “好。”闻珏笑得无奈,适时打断陆炡的长篇大论,耐着性子说:“明天就让营养师加餐。”   卧室门被敲了两下,裴安拿着吹风机进来。   闻珏让他先放在桌上,他抿直唇角走过来,正巧入镜与屏幕上的陆炡的对视。   打扰到两人的通话,裴安微微颔首以示歉意。随后看向闻珏,语气礼貌而稍稍强硬,“闻先生,您感冒刚好,还是多注意身体。”   闻珏只好让陆炡稍等片刻,用几分钟时间吹干头发。   再回到屏幕前时,对上陆炡玩味的表情。   “这是照顾你的男护工,长这么嫩?”   “嫩”字咬得音稍重,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颜色。   闻珏觉得甚是怪异,但还是稍微详细说了一下。   护工姓裴名安,华人。   刚二十一,在加州勤工俭学,读护理专业。   性格沉静话少,工作细致稳当。又得知他为签证问题苦恼,所以闻珏长期聘用了他。   等解释完,陆炡一副“原来如此”的做作表情,尾音拉长,“我还以为你有私心,毕竟这小男生长得有点像你小舅子。”   意识到说得不准确,陆炡及时补充:“前的。”   突然提到宁嘉青,闻珏愣了一瞬。   后知后觉品出话里的意思,他僵硬扯了下唇角,表情不禁莫名其妙。   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也没意思,陆炡轻咳一声,脸上恢复正经,“不过这两年宁家因为他的缘故,真是面上风光,政商两界独一份。”   虽没有直接联系,但圈子就这么大,闻珏对宁嘉青的事也算清楚。   泰缅边境海峡正式开通后的半年,宁远集团凭借海峡代理权,收获经济效益远超当初预计。   后宁嘉青与边境政府二次合作,招商引资,对外宣告重启玛伦普工业园建设计划。   此项目政治影响远大于经济意义,发布会时宁嘉青被拍摄的单人照片,被连续两期刊登在国际人物报封。   想起自己曾俯瞰工业园那篇荒芜的土地,心中建起的蓝图无疾而终。   闻珏唇角微扬,轻声说:“他比我有魄力。”   气氛沉静片刻,陆炡离屏幕近了些,犹豫须臾,还是告诉他:“这个月底,他应该会来太浩湖。”   陆炡被他父亲带到酒局,听到些消息。   京城做物流出口贸易的龙头,宋氏集团。   创始人宋老爷子八十八岁大寿,退位后一直在内华达州的首府养居。   当家不久的长子,宋冶平。为表孝心,包下太浩湖周边一整个度假酒店,举办为期九天的寿典。   华人圈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被邀请,来的宾客皆用最高规格礼待。   “且不说海峡通行后,宁远集团租用的是宋家的货船。”陆炡话间带了几分戏谑,“宁嘉青现在很是抢手,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这位‘女婿’,面上的话他也不得不来。”   此时画外音一声“陆检”,对方语气有些急。   似乎手上重要案件有了新进展,专程找到他的住处。   闻珏让他先处理工作,尔后切断了视频通话。逐渐熄暗的屏幕,映着瘦窄的倒影。   其实知道宁嘉青来与不来并不难。   宋老爷子与闻珏的爷爷是多年好友,生意来往密切,必然会邀请闻家。   而且这两年闻璟行因工作与宁嘉青见过几次面,给弟弟打一通电话一问便知。……心中似文火闷烧,又瞬间熄灭冷却。   即使宁嘉青来太浩湖又如何,难道自己要拖着这幅身子,上演一场悲情话剧,骗人回心转意?   当初对人起疑心的是他,瞒着病情决议要走的人也是他。   仅因他人三言两语,心中又起杂念。妄想扰人清净,如可这般贪心?   闻珏不禁落寞一笑,伸手合上了电脑。   这几日晚间凉风,裴安检查好门窗,抚闻珏上床休息。   整理颈下枕头时,耳边回响起陆炡的话,闻珏抬起眼,头一回仔细去看护工的外表。   皮肤白皙,鼻梁挺直,眼皮单薄。   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相像,也只是一点而已。   裴安注意到他停留的目光,迟疑道:“先生身体不舒服吗?”   闻珏摇了下头,“想问你学校是不是快放假了。”   “二十号最后一门考试。”整理完毕,裴安直起腰,“上午就能考完,下午我过来陪您去医院。”   他话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轻了些:“医生说骨肿瘤大概率是良性的,多做检查也是为了安心。”   闻珏轻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不碍事,我习惯了。”   不知是习惯周而复始的检查,还是习惯接踵而至的遗传疾病。   这话听在裴安耳朵里,忽然为雇主心酸。   不出闻珏预料,在陆炡告诉闻珏宋家寿宴的事情后,没过多久父亲便给他打了通电话。   例行慰问完身体状况后,又含糊着说了这件事已经定在月底。   但闻璟行要去东南亚出差,事出紧急,脱不开身,便想让闻珏代为出席。   关于宋家在过往的事上,父亲深知对闻珏有所亏欠,话中带了几分恳求:“知道你现在不喜出入这些场所,爸想着将贺礼寄给你,届时提前过去露个面就回来,至少名声上得好听……”   三天后的下午,闻珏收到一尊紫檀雕古董,附一封邀请函。   短时间内能送到国际包裹,看来父亲这是先斩后奏,临时知会他一声。   宋老爷子的寿辰恰巧是闻珏预约住院的日子,所以他提前四五天带着寿礼到了度假酒店。   这边离太浩湖很近,步行可到。度假酒店面积占地约两公顷,处处竖着印有集团logo的定制花篮。   距离寿辰当天还有几日,酒店宾客寥寥,大多是驻外员工在张罗准备。   闻珏将礼送至记账处,简单和几位宋氏本家的人寒暄几句后准备离开。   回去的车程五六个小时,避免麻烦先让裴安送他去了洗手间。   无障碍卫生间的门打开,闻珏缓缓移到洗手台前。   洗净手后,又湿了湿脸。   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疲累地深呼了口气。   只是坐了半天的车,脊背僵硬得如一条钢板,胸腔的气似乎都不能连贯供应。   平时运动量有限,多半时间在静坐和沉睡。这次一出远门,才发觉身体已被遗传病蚕食到这种地步。   他突然想起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最后几年,用尽最后的命数生下弟弟。   身体像一只亟待撑爆的气球,却陡然没了气儿,留下一具枯槁干瘪的皮囊。   闻珏想过死亡,也不惧死亡。只想死的时候,别这般难看。   扯过一张纸巾擦干手,要走时余光瞥到一隅银色光线。   闻珏侧过头,看见黑色洗手台边放着一只梵克雅宝的星空表。   款式别出心裁,机械精妙小巧,星钻光芒璀璨。   闻珏微微晃神,想到有一个人钟爱这个品牌。   很快他又苦中作乐地笑了下,拾起表出去打算移交工作人员。   单手转着手轮圈稍有不便,转弯时左边轮子卡在花篮与墙边的缝隙中。   他正低头调整着角度,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身前。   高大阔落的身躯挡住光线,遮在闻珏身上一片阴翳。   一只手攥住轮椅扶手,手腕的筋棱起,一股力将轮子托出。   然而当这只手闯入视线时,闻珏只觉冰凉的血液一瞬间缓慢凝滞。   他抬头,一别两年三个月零二十四天,又见到宁嘉青。 第69章 女朋友?   自边境海峡正式通航,因船舶租赁业务,宁远集团与宋氏的来往逐步密切。   宋冶平感慨与宁嘉青相差将近二十岁,却像一见如故的知己,忍不住不惜降低自己的利益来促成他的事业。   这种场面话宁嘉青听得太多,嘴上顺着奉承两句就过去了。   可没想到回去之后,宋冶平当真叫秘书发来一封邀约邮件,简单陈述降低货船海里租金的意向,意在和宁远集团加深合作。   这事不知怎的很快传到宁江耳朵里,父亲欣喜若狂,说宋冶平近期留在内华达州,亲自监督寿宴准备,力保风光气派。   宋冶平的慷慨程度远超所想,为表诚意。宁嘉青暂停手头上的工作,专程飞过去亲自谈。   可在首府呆了两天,陪着宋冶平逛山逛水,谈天谈地,减租的事情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直到晚上酒局,宋冶平将自己的独生女叫到包厢,嘱咐亲自给他斟满红酒时。   宁嘉青眼底暗了一瞬,伸手松开领口的扣子,意识到自己被宁江和宋冶平给诓了。   来日宋冶平以身体不适为由,把监督宴会布置的事情交给了女儿。   又说她岁数小没经验,让宁嘉青帮着处理些事情。等自己身上舒坦些,再具体同他谈船舶减租的事情。   这会箭已经按在弩上,宁嘉青只好一忍再忍。   宋冶平的独生女名叫宋韫,从名字可看出希望小女性格内敛沉稳。偏偏养成位高傲的大小姐,却还要听家里人的要求在他面前强装娴静体贴。   他们中午时刚到度假酒店,碰到一位坐轮椅的中年亚洲女游客。因不知度假酒店已被承包,又不太熟悉英语,正在大厅与酒店前台争执起来。   宋韫直接让保安把人请出去,拉扯间游客手里的咖啡撒了一身,她委屈得几乎当场落泪。   宁嘉青让酒店员工拿一套干净的工作制服帮她换上,脏掉的衣服立刻送去洗净烘干。   等对方情绪稳定下来,他蹲在轮椅面前,耐心向对方解释酒店拒绝登记的原因。   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后,宁嘉青才去了洗手间。   咖啡渍脏了西装外套,他脱下后一旁的宋韫赶忙接过。   看着他摘下手表,仔细的清理着手上的黏腻,忍不住道:“明明就是她的不对,嘉青哥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还把衣服弄脏了——”   宁嘉青终于忍无可忍,敛眉冷声道:“安静。”   宋韫面上怔忪,抿了抿唇,小声说:“我去把嘉青哥的衣服送去干洗。”   等她走后,终于得了片刻的清净。   宁嘉青挽起袖口,用水洗了两把脸,在水流声间忽然听到一声:“闻先生。”   脊背蓦地一僵,他睁开被水沾湿的睫毛。   侧头看向无障碍卫生间的通道,随着戛然而止的水流声。   门从内向外推开,出来一位身穿浅蓝色制服的护工与他擦肩而过。   宁嘉青伸手捋了把被水沾湿的脸,再次看向右侧。   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刚才那声“闻先生”只是幻听。   彼时宋韫送完衣服折回,说餐厅已经准备好午餐,等着他过去用餐。   她叙述着准备了哪些食材,忽瞥到他的左手,“呀”了一声,“嘉青哥,你的手表呢?”   宁嘉青才注意到手腕空了,应该是方才摘下忘在了洗手间。   宋韫主动回去给他拿,刚走了几步,又被宁嘉青叫住。   宁嘉青有一个原则,就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永远相信自己的知觉。   那一声“闻先生”绝没有听错。   亚洲面孔的护工,听闻璟行提过他大哥两年前移居加州静养,而宋家一早与闻家有来往……哪怕万分之一是闻珏,相比起地球几十亿中两人相遇的可能性,这也是大概率。   宁嘉青看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眼睛微乜,低声说:“我自己去。”   窘迫突兀的相遇,闻珏很快掩过脸上的失态,唇角扬起一抹自认为还算得体的微笑,轻声说:“嘉青,好久不见。”   当真是好久不见,仅仅两年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在这一刻亲眼见到旁人叙述中的宁嘉青,闻珏这才有了实感。   肩膀宽阔平直,向后梳的黑发一丝不苟,紧薄的皮肉贴着优越的骨相。   从前在闻珏眼里,总觉得宁嘉青还小,还是个孩子。   想如今也三十二岁,显出而立之年的成熟俊朗。   如一棵茂密深绿的柏树,每个树尖直指苍穹。不像已在冬天枯萎凋零的自己,覆着厚厚的一层雪。   宁嘉青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将轮椅托出后,松开手直起身。   他垂下眼,似乎打量了一下闻珏,薄唇轻启:“瘦了。”   闻珏淡淡地应声,“饮食上有差异,难免瘦些。”   说完,空气似乎陷入凝固。   谁都没开口,却都沉静地看着对方。   倒是传来一声女声,打破了两人微妙的气氛:“嘉青哥,怎么还没过来,手表找到了吗——”。   宋韫一边说着,踩着高跟鞋“哒哒”走过来。   宁嘉青眉间微拧,头也不回地举手做了个“示停”的手势。   因为先前宁嘉青对她生气,宋韫心里还有点怕,便停下没再过去。   闻珏轻淡的视线移过他身后的年轻女士,不知怎的想起陆炡那句——多少人盯着这位“女婿”。   攥得有些温热的星空腕表,他举给对方,轻声说:“在洗手台拾到的,正想交去酒店前台。”   宁嘉青伸手去拿,对方却将表后移了两寸。轻握住自己的手腕,转了一圈。   指节泛白用力,“咔”的一声微响,将表扣在腕间。   闻珏的手并未立即收回,身体前倾靠得更近些,柔软的指腹似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手背。   检查确定扣牢后,他松开宁嘉青的手,问:“女朋友?”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腕间,突然问到这个宁嘉青表情微怔,下意识要否定。   又停顿两秒,盯着闻珏的脸,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还在接触。”   闻珏听过并无反应,仿佛仅是无心一问,又说回手表上:“毕竟是贵重物品,下次不要再忘记了。”   而腕间被他留下的忽略不计的温度,却像有火焰在燎,痛痒难忍。   宁嘉青喉结攒动,正要说什么。   先前洗手间遇到的护工走到了闻珏的身边,将从便利店买回的消毒湿纸巾放进轮椅侧兜。   见到宁嘉青,裴安出于礼貌地颔首,然后俯身对闻珏说,“闻先生,司机已经在停车场候着了,我们回去吧。”   闻珏点了下头,他看向宁嘉青。   告别的话还未说出口,宁嘉青问他:“你现在住在哪里?”   闻珏顿了顿,告诉他:“加州。”   说了,也等于没说。   宁嘉青眼底微沉,目光在裴安脸上驻留一秒,又问:“坐计程车过来的?”   一旁走廊的窗户能看到酒店后面偌大的停车场,有辆粉色的计程车很是显眼。   闻珏“嗯”了声,“包了辆来返的车,耽误师傅太多时间不好。”   话里示意裴安推他离开,这次宁嘉青没再拦,侧过身让开了路。   宁嘉青在原地望着闻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会宋韫小跑到身边,嘴里念叨着:“……这不是闻大哥吗?”   他侧过头,重复:“闻大哥?”   这几天宁嘉青还是头一次主动同她讲话,宋韫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我小的时候,记得周末他和他爸爸经常来我家,和我爸打橄榄球,一打就是一下午。”   她情不自禁地叹口气,“他爸爸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多零食,没想到现在成这样了……”   宁嘉青听她说着,侧过肩膀看向酒店楼后的停车场,又看向那辆粉色计程车。   十五分钟后,裴安推着闻珏到计程车前。   年轻气盛的黑人司机连说带比划,气愤不已。   他去趟卫生间的功夫,回来时后车胎已没了气。再一检查扎进个三四公分的钉子,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因为没带备用轮胎,还得去找地方维修,说到这司机气得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闻珏安抚对方不要着急担心,汽车维修连同误工的费用他会支付。   若心里实在有气,裴安建议可以要求酒店调一下监控视频。   此时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缓慢停稳,车窗玻璃下移到底。   宁嘉青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墨镜,垂眼看向明显瘪下去的轮胎,“怎么,车坏了?”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看向宁嘉青,平声道:“大概是某个小朋友的恶作剧,正打算去调监控。”   闻言,宁嘉青低头摘下墨镜别在领口。打开车门,迈着长腿下车。   他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说:“从这里到加州至少四五个小时,等处理完再回去恐怕已经半夜了,不要为了小事浪费时间。”   宁嘉青打开钱包拿出一沓美金,递给黑人司机,告诉他距离酒店往西三英里处,有个汽车维修站。   美金的厚度远超更换轮胎和汽车租赁费用几倍,他脸上立马带了笑,嘴里说着感谢先生,上主会保佑你之类的话。   宁嘉青打开保时捷的后门,倚着车身示意两人,“我下午正好有空,送你们一趟。”   他看向闻珏,眉毛微挑,“地址,这下能告诉我了吗?” 第70章 暴风雨   宁嘉青将住处的地址输入导航,从太浩湖到洛杉矶大约五小时车程。   路途中难免尴尬,多半是闻珏主动搭话。   简单聊些工作上的事情,而对方三言两语地回着。   见他兴致缺缺,闻珏自知讨了人嫌,便渐渐不再说话了。   宁嘉青却又主动问:“寿宴当日还有八九天,怎么今天就过来了?”   “趁着人少,提前来送个礼。”闻珏看着窗外阴得黑压压的天,平声道:“当天就不来了。”   “提前有安排?”   闻珏轻摇了下头,声音透着疲惫:“这两年实在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听此,宁嘉青视线扫过后视镜,又看向前方,尔后漫不经心地问:“这次宋家的寿宴阵仗很大,能请的人都请了一遍。你一开始就不愿去,看来是有不想见的人了?”   停顿须臾,又问:“或者有些人许久不见,难道不想再见一见?”   气氛安静至极,只听见雨滴逐渐摔碎在车窗玻璃。   等不到回应的宁嘉青再抬眼,发现闻珏侧头靠着椅背,已经阖上了眼睑。   一旁始终不语的裴安,动作放轻地拿来便携腰枕,垫在他腰部与座位的空隙处。   随后挨得闻珏近些,一手绕过他的后背,试图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减少坐着睡觉对颈椎的压迫。   还没等碰到,车子兀然停在路边。   他抬眼,正巧与宁嘉青在镜子里对视。   这还是两人打照面一来,对方第一次同自己讲话:“满十六了?”   这话问得十分诡异,裴安自知比同龄人长相稚气些,可还没夸张到被认成未成年。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说:“二十一了。”   说罢,又听见他问:“有驾照?”   裴安再次点头,“只是不常——”   话还没说完,只见宁嘉青解开安全带,一手去摸车门,“换你开。”   裴安微怔,没立即动。   宁嘉青回头,低眼扫过他放在闻珏腰上的手,哂笑:“怎么,不怕我疲劳驾驶?”   五分钟后,黑色保时捷再次行驶进雨幕。   裴安鲜少有机会开车,又逢雨天,所以他开得谨慎缓慢。   等前方道口信号灯变红,他踩着刹车缓缓停下。靠着椅背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帕,擦着额头和鼻尖上的细汗。   观察路况时,视线不自觉地瞥到车内的后视镜,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先前和闻珏隔着一个座位的男人,这会儿紧贴得几乎没有缝隙。   宁嘉青垂眼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闻珏,眼睫遮住了情绪,却具象化为一枚落在发间的轻吻。   而他的视线之外,闻珏却睁着眼,并没有睡。   到独栋时,雨已经停了。   阴云被风吹开几片,露出弦月的几缕冷光。   宁嘉青从一侧下车,绕到另一侧打算抱着闻珏进去,对方适时醒来。   “到了?”闻珏的眼睑被眼眶压出一条浅浅的折痕,他扬起唇角,朝宁嘉青说了声谢谢,绕过他看向车外的裴安,“扶我进去吧。”   已经伸出的手有些僵硬地收回,宁嘉青侧开身子。看着护工将人扶上轮椅,蹲下身子摆正闻珏的腿脚。   闻珏仰头看向宁嘉青,又谢过他,“开这么长时间的车,要不要进来喝杯水休息一下?”   “正好渴了。”宁嘉青抬手看了眼表,面上似乎有些不耐烦,“就坐十分钟。”   进到独栋里,宁嘉青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   和东南疗养村住处的装修布局近似,不同之处是没见一片绿叶。   他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问:“怎么不见你养花?”   “精力有限。”闻珏低头解着外套扣子,淡淡地说:“只留一盆在卧室,解个眼馋就够了。”   这话让宁嘉青撩了下眼睑,看向里侧主卧的棕色木门,“倒是想见见,是哪个‘小家伙儿’把你拴住了?”   闻珏笑而不语,把脱下的衣服搭在沙发靠背上。   此时裴安过来,说家里有鲜榨橙汁和杨梅果酒,问宁嘉青要喝哪一个。   没等他开口,闻珏在一旁说:“给宁先生端杯橙汁吧,他一会回去要开车,不能喝酒。”   而听在宁嘉青耳朵里,就是变相撵客。   他突然有些恼地站起身,理了理上衣,面上却无波动:“不必了。”   说罢,大步走向门外。   而房屋主人也没挽留的意思,对裴安说:“送一送宁先生。”   又轻声告诉护工,“关于我的病,不要告诉他。”   按照嘱咐裴安送人上了车,转身要走时却被对方叫住,从车窗递出一只手机,“留个你的电话给我。”   见他眼露疑惑,宁嘉青不疾不徐地说:“客人回家要报个平安,难道不是待客之道,闻珏没教给你?”   “……”   裴安只好将电话输给他。   宁嘉青把这串号码打回去,听到他兜里的震动声,才收了手机扔在一边。   却还不肯放人走,问:“这两年,他身体还好吗?”   安静两秒,裴安依旧冷淡着表情,官方道:“护工的职责是照顾闻先生的起居,身体指标的评估需要医生来完成。”   宁嘉青冷嗤一声,“说话这方面倒是跟他学得挺好。”   他又看了眼住所,尔后开车扬长而去。   打开卧室门时,闻珏正坐在窗台边看书。   见护工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人走了?”   裴安应声,视线移过对门前路况一览无余的窗户,落在书架中央的木制昙花上。   他走到书架前,伸手拽过防尘帘将昙花遮住,“既然闻先生不想让他看见,以防万一,随时藏好。”   裴安素日寡言不语,闻珏知道他聪明敏感,莞尔:“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他把药盒拿来,倒了杯水,“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了谎的。”   又说:“何况这页书,闻先生昨晚就已经读到了。”   被揭穿的闻珏一时窘迫,把书合上放在桌上,笑里却轻快:“那我装睡,你一定也看到了。”   裴安颔首,“其实看得出,这位先生对您的感情也不薄。”   闻珏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可年轻的护工不再说。   他看着堆叠的白色药片,“我以为你会问,明明算得上‘两情相悦’,为什么我还要回避他,甚至拒绝他?”   裴安又摇了下头,顿了顿,“私以为闻先生是个理性的人。”   “我可受不起这个评价。”闻珏笑得无奈,很快又沉寂下来,“你说人到中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闻珏不得不承认,其实在来度假酒店的路上,很多个瞬间都在想会不会碰到宁嘉青。   又想如果当真见到,只看一眼就好。   可等人现在眼前,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自己。   “理性是罗盘,欲望是暴风雨。再有经验的水手,遇上也要搏一搏。”   裴安面容平静,看着这位对自己有恩的雇主,“搏得过便原路返航,可搏不过被暴风雨征服又如何?生命本没有意义,只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体验。人并非要做神明,蝼蚁也能享受阳光。”   闻珏怔然,半晌,他问裴安:“如果是你,会怎样做?”   一向神色冷淡的他,鲜少见他微笑,“一蓑烟雨任平生。”   三日后,闻珏的身体检查结果出全。   如预期,主治医生面带微笑地告诉他,肿瘤是良性的,准备手术切除即可痊愈。   只是位置稍有风险,压迫到了脊椎、髋骨及骨盆处的神经。   又综合身体截瘫,患有强直等各方面原因,导致近期体力不佳,腰部以下时常僵痛、失去知觉等症状。   因为闻珏的身体状况偏弱,多次开刀影响机能恢复。所以医生建议,在肿瘤切除手术的同时,进行髋关节置换手术,最大程度遏制强直性脊柱炎的发展。   他也说明白手术时间的延长,对患者的体力是一个考验,不可避免地会增加风险。   综合考虑后,闻珏同意了手术方案,时间初步定在下月中旬。   回去收拾行李后,正式住进医院。一日三餐严格按照营养师的食谱,按时检查复健,调理身体以待手术。   这天晚上,闻珏洗完澡。   裴安帮他吹着头发,发现闻珏一直抬头看着病房墙上的电子日历——明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他关灭吹风机,拨着对方柔软的黑发,问:“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没。”闻珏轻轻叹口气,“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裴安以为他是觉得等待手术的日子漫长无际,便说:“疼痛延长人的感官,等闻先生身体好起来,就觉得时间飞快无比了。”   闻珏失笑,“你的意思是,我该珍惜这段疼痛的时间了?”   裴安不再说,只把吹风机的电线缠起收好。   等闻珏吃了药,上床休息,一切安排妥当后。   裴安穿上外套,背上双肩包,准备回去他的出租屋,有只小猫还等着喂饭。   走之前,听见闻珏叫了声他的名字。   裴安问怎么了。   闻珏摇了下头,“只是觉得你说得对……我应该珍惜疼痛。”   起初裴安对闻珏的这句话并未多想,直到翌日早晨来到病房。   却没见到闻珏,床上被子叠得整齐,衣橱揶着一隅布料。   他打开橱门,发现少了一套黑色西装,倏地想起今天是寿宴当日。   而旁边的外套口袋里,放着一张醒目的黄色纸条。   裴安拿出,上面铺着苍劲的蓝色钢笔字。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者有话说】   理性是罗盘,欲望是暴风雨——卡尔波普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海燕之歌》 第71章 想见你   天公也作美,一连几日阴沉,在寿宴这天彻底放晴。   度假酒店离翡翠湾很近,隔窗能望见湛蓝色的高山湖泊,以及远处连绵的银色雪山。   宁嘉青一连被宋冶平使唤几天不说,今日一大早便喊他过来。美其名曰是带他见见客户,结果陪她女儿携了一身闲言碎语。   应酬一上午,好不容易逮着个闲空,到走廊的露台透透气。   烟还没抽半支,宋韫又找到了他,细声软语地叫了声“嘉青哥”,凑到他身边:“宴会快开始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宋韫顺着视线看向窗外,见到远处雪山皑皑。   不禁又想起几日前她一时找不到宁嘉青,后来听说去了太浩湖的滑雪场。   天一亮走的,天黑还没回来。按照宋冶平的要求,宋韫只好亲自去接他回来。   太浩湖周边二三十个天然滑雪场,找到人时已经晚上十点多。   场地的人寥寥无几,一眼看到宁嘉青躺在偌大的雪场中央。旁边倒着一块单板,散落着护膝和滑雪镜。   以为他是身体摔伤了,宋韫刚想去雪场叫人,被宁嘉青拦住了,冷淡道:“我没事。”   他坐起身,仰头望着雪山山巅。   月光下泛着冷光,神圣不可侵犯,倒映在眼底。   片刻,宁嘉青忽然问:“你见过雪山山顶的风景吗?”   冷得裹紧披肩的宋韫一愣,张了张嘴,还没等回答。   又听见他声音轻了些,似自言自语:“明明只差一点。”   宋韫不懂得宁嘉青的情绪,也不想懂,只做些表面的功夫。   她去拽宁嘉青的小臂,腕间露出一隅淤青,“怎么又在看雪山,不是前几天刚回来?嘉青哥摔得身上的伤还没好……”   被按压的手臂突然激得一下疼,宁嘉青皱起眉,下意识收回手。   而力度稍微大了些,宋韫穿着细高跟鞋,崴了下脚没站稳往向后倒去。   宁嘉青手上还夹着烟,换另一只手去拽她。   没等碰到,宋韫被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   她站稳回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时一愣,“闻、闻大哥?”   闻珏向后退了半米,眼睛含笑,“还记得我。”   黑发向后梳去,整齐利落。虽脸颊偏瘦,丝毫不影响那双温柔的瑞凤眼。有些凹陷的眼窝,使得愈发深邃。   他身着黑色西装,熨帖平整。因为较之前瘦了些,肩线略不贴合,胸前也空荡。   宋韫那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唯一对闻珏较深的一件事,是被父亲扔过去的橄榄球砸得手臂脱臼。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一转眼出落成大姑娘了。”闻珏看向一旁的男人,叫他:“嘉青。”   对于突然出现的闻珏,宁嘉青一时恍惚。被指缝间的烟蒂烧到皮肤,才被痛感拉扯回神。   他顺手将烟碾灭扔进垃圾桶,淡淡地“嗯”了一声。   还没开口,只听闻珏继续道:“在了解相处中,要对女生温柔些。”   闻言,宁嘉青脸色微沉,皮笑肉不笑:“是,比不上闻先生。”   他侧头对宋韫说,“你先进去。”   见对方表情不太好,宋韫不情不愿地走了,让宁嘉青也尽快过去。   临近宴会开始,人基本都在大厅。隔着两堵墙,听见人声喧闹。   宁嘉青靠在墙上,双臂交叠胸前,低眼看着眼前人,“不是说不来?”   闻珏与他对视,停顿两秒,缓缓道:“临时改了主意,因为有很想见的人。”   闻言,宁嘉青一愣。   他站直身体,拧着脖子环视一圈,瞥到走廊拐角宋韫的一抹裙摆。   尔后皱起眉,语气古怪地试探道:“你想见的人,是宋韫?”   “……”   闻珏无奈轻叹,拍了拍宁嘉青的手臂,转动轮椅,“时间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闻珏赶着尾巴出现在宴会,让在场的人十分惊讶。   闻家来人并不稀奇,稀奇的竟然不是作为现任当家的弟弟,而是身体瘫痪,还被离了婚的哥哥。   这两年闻珏和宁甯婚姻破裂,已然不是秘密。不管内因如好,至少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是女方主动提出的。   因此闻珏也成了大家的饭后谈资,揣测着被女人抛弃又苦苦挽留不成的颓废模样。   虽然也有曾经因受到闻珏的恩惠,真心感激而上前问候的人。   然后利益纠纷使得人性凉薄,除了冷眼旁观,也有人直言不讳:“看来这闻家老大过得是真不好,身上连件合身的西装都没有。”   可惜闻珏离得远,话先传进了宁嘉的耳朵里。   他循着声音,回头冷冷看了说话那人一眼,对方闭紧嘴不再言语。   等闻珏和身边的宾客寒暄完,宁嘉青才穿过人群上前。   他停在轮椅前,低头摘下蓝紫色鸢尾花宝石胸针,尔后蹲下身将其别在闻珏胸前。   又替他掸了掸西装才起身,垂眼打量几秒,颔首:“这样看着没那么空了。”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低头看向胸针,宝石璀璨夺目。   又将目光移到身前的宁嘉青身上。   发现人更耀眼。   此举一出,周遭人噤若寒蝉,再没人敢对闻珏指点半字。   这时宋冶平匆匆从门口进来,余光里瞥到闻珏。   又立刻离开改了方向过来,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小珏?不是说不来嘛,前几日正好我有事不在,以为见不到你了。”   闻珏莞尔,“宋叔叔,好久不见。”   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宋冶平一脸感慨惋惜,不轻不重地拍了闻珏肩膀两下,“以后也没机会能和你打球了,不过现在没事就好。你能来,我爸也会高兴的,记得他那时候总是念叨闻家的长孙,连我都得向你学习……”   听之,闻珏唇角的笑有一瞬间收敛,谦虚道:“其实我本资质平庸,比不上宋叔叔。”   表情的变化微不可查,却被宁嘉青敏锐地捕捉。   他瞥过宋冶平,回头看了眼每个圆桌上摆着的一叠蟠桃,隐隐约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话宋冶平很受听,他爽朗地笑了两声,“对了,都快忘了你和嘉青还是——”   又想到他已经离婚,这话再提就不合时宜了。   宋冶平也不再说,只让闻珏吃好玩好,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他提。   宴会进行了一个小时,主角终于登场。   宋老爷子虽已八十八高龄,满头银发。但腿脚利索,脊背挺直。   穿着一件黑红的中山装,步履平稳地走到台子上。讲起话来,清晰洪亮。   他前两年才肯给年逾五十的长子让位,表面上宋冶平是当家,其实大把权力还是攥在宋老爷子手里。   所以午宴间,在场的人除了宁嘉青和闻珏,无一不主动上前示好。   有人打听到他从年轻时就酷爱园艺,最喜栽种嫁接果树。光是在卡森城的庄园,就有三片果林。   于是他端起桌上的黄色蟠桃,溜须拍马:“这桃儿一点味都没有,你们都不知道,味道比不上宋老家里的树结得果子万分之一——”   这话实在谄媚肤浅,但也稳稳当当拍到了宋老爷子的心窝。   他不禁喜笑颜开,一时兴起让所有人都去庄园参观树林。   不管想去的,还是不想去的,这会谁也不能扫了兴。   在一片恭维喝彩中,宁嘉青最先走到人群后头,俯身问闻珏累不累,叫司机送他回去休息。   而闻珏摇头,贴着他耳边轻声说:“陪你去。”   呼出的温热气体消弭在耳后,宁嘉青喉结滚动,攥着轮椅扶手的指节逐渐泛白。   一时心痒难忍。   宋老爷子养居的欧式庄园面积广阔,比宁家的老宅大上三倍不止,装潢布置尽显奢华。   管家领着一行人到后院,修砌的砖石中央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光是看粗壮的树干,暗褐色的树皮,便知道这棵树年数不少。   宋老爷子精神矍铄,乐此不疲地介绍。   这棵蟠桃树已有百年,当年栽在京城的院中。养居美国后,特意将其移出,水运半月有余,成功栽种在这里。   他让人摘下几个成熟的蟠桃,并不是人人都有,选了几个人分下去尝一尝。   明明只是植物子房壁生出的中果皮,这会被人捧在手里像滚烫的金果子,高兴得不知从哪儿下口。   手里只剩下一个时,宋老爷子微微眯眼,看向人群最外圈用手帕轻轻遮着口鼻的闻珏,伸手指了指,“这是……闻家的长孙?”   人一时全都看向闻珏,他移开手帕,微微俯身,礼貌笑道:“宋爷爷。”   “还真是你这孩子。”   宋老爷子走过来,也不说话。打量一番,才摇了摇头:“要说从前那些孩子里面,就数你有长进……可惜了,命不好啊。”   又长叹一声,把桃子递给闻珏,口吻施舍:“记得以前你爷爷带你来,说你爱吃桃子,快尝尝,是不是跟小时候一个味道?”   他还没作反应,宁嘉青先一步过来。   闻珏伸手挡住他,尔后盯着这只桃子,没接,面露歉意:“抱歉爷爷,我吃不了,我对桃子过敏。”   原来说出这话是这样简单轻松,闻珏在心里想。   可他却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   “过敏?”宋老爷子嘴角向下,面露怒意,“怎么那时候吃没事,现在就不行了。还是说看我老了,不给我这个面子?”   宋冶平赶紧过来圆场,“爸,您别生气。小珏也不是这个意思……”   而宋老爷子越说越恼,“身体残了,怎么连跟着心性也变了,变得如此不懂事,成何体统——”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人群一声尖叫。   众人纷纷回过头,一时惊呆了。   只见宁嘉青不知何时拿起了墙边倚着的一把斧头,双手紧握朝蟠桃树的树干重重砍下。   仅两下,只听清脆的“咔哒”声,桃树向一边直直倒下,惊得几只鸟飞起逃窜。   树叶混着细枝落了一地,软桃摔得稀烂,硬桃四下滚去。   一瞬间,金贵的蟠桃果实,成了再无人要的贱果。   而宁嘉青作为罪魁祸首却不紧不慢地放下斧头,甚至优雅的取过叠着的手帕擦了擦手。   视线落在宋老爷子那张惊愕得嘴唇打颤的脸上,冷笑着一字一顿道:“老不死的。” 第72章 不喜欢我了?   对面的人再一次笑声传来,宁嘉青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咽下嘴里的三明治,“你都笑了几次了,有这么好笑吗?”   闻珏摇了下头,可唇角的笑意还未淡去,“也算是一次别出新裁的体验。”   今日午后,蟠桃树轰然倒地。   在场的人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想不到宁嘉青为何作此举动。   只有闻珏爽朗开怀地笑,听到笑声后宋老爷子才勉强回过神,瞬间勃然大怒。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头,这种时候还能秉持法治观念,让儿子报警抓了宁嘉青,又指着闻珏,“连他一块拷走!”   到此,已经成了一场闹剧。   宋冶平不想把事情闹大,可实在没办法。   警察来之后,也只能按照民事财产赔偿。   最终宁嘉青和闻珏被“轰”出了庄园,并且命令宋冶平与之停止所有合作。   闻珏左手拄着下巴,看着眼前人,问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做。   宁嘉青拿过纸巾擦了下嘴,低声说,“宋冶平敢这么坑我,我忍他已经很久了,不想忍了。”   自两家合作以来,还未满一年,问题层出不穷。   海里油量虚报,货船维修造假,集装箱缺失等等。   又拿减租的事情的来诓他,让自己女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放出两家意向联姻的消息,以此拉拢人脉。   若不是他后来提出减租,宁嘉青早就想断了合作。但奈何不能撕破脸,现在正好破罐子破摔,没什么顾忌的了。   听他说完,闻珏慢慢地点了下头,突然轻叹一声。   宁嘉青轻敛眉,“你叹什么气?”   “没。”闻珏眼露可惜,轻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护着我,才如此冲动。”   话说得太直接,宁嘉青一愣。   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杯,可乐溢出浇了一手。   闻珏好整以暇,将纸巾递给他,“小心点。”   宁嘉青接过纸擦着手,轻咳一声,“不是冲动。”   闻珏笑,“没否认是为了我。”   白皙的耳廓渐渐变红,宁嘉青只觉手上的糖浆越擦越黏腻,扯了下唇角:“想得美。”   随后拉开椅子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闻珏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又回想起宁嘉青拿着斧子,挥着将蟠桃树砍下的场景。   树干在劈裂声中倒地的那一刻,心中似乎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原来是困住他的牢笼锁链,经年锈蚀,脆弱不堪。   其实一拽就能断裂,但他从未主动伸出手。   闻珏似乎隔着这棵桃树的残骸,与小时候的自己对视相望。   自己竟不切实际地想告诉他:其实你不用经历喉咙肺部烧灼的窒息感,也不用熬过因后背结痂疼痛难忍的漫漫长夜。   要是嘉青也在就好了。   因为午宴时喝了红酒,宁嘉青不能开车,找了位白人代驾。   扶闻珏上车后,他看了眼手表,“送你回到家得半夜了,就近找个酒店,明天上午再回?”   闻珏“嗯”了一声,“只是……”   他看向宁嘉青,苦涩地笑:“这次出来没带护工,我自己一个人身体有些不方便,可能得多麻烦酒店工作人员了。”   望着黑夜里闻珏苍白瘦削的脸,宁嘉青心里蓦地一酸。   他手撑着车门框,回头看了眼远处霓灯闪烁的高层建筑,“我住的酒店就在湖对面……要不去我那里将就一晚?”   最近旅游旺季,太浩湖游客人满为患。   夜间马路上全是散步的行人,仅十分钟的路程举步维艰。   闻珏按下车窗,湖边凉爽的风将人群喧闹吹进窗。   宁嘉青倾过身体整了整他腰间的垫枕,知道他喜清静,便说:“不嫌太吵?”   “以前可能会。”熙攘的人群映在闻珏眼中,唇角微扬,“现在还好。”   “嘉青。”闻珏侧过头,风吹得他发梢微乱,问他:“你就不怕?”   “怕什么?”闻珏没说话。   与他沉默地对视间,宁嘉青一时被迎面的风扰了心弦。   闻珏想问他,是怕与宋家公然作对,影响集团业务;还是怕他数十年如一日对闻珏不轨的心意,在今天公之于众。   宁嘉青能觉出闻珏今日的不同,可他不想问。若并非他所想,连这份错觉都将留不住。   他倾过身,伸手去按上车窗,玻璃抵挡住夜风和所有喧嚣。   “这里晚上太凉,少吹风。”   手还未收回,闻珏却轻握住他的手腕,追问:“你还没回答我。”   气氛沉静须臾,宁嘉青抬起下颌,“闻总应该比我清楚,如果我连宋冶平这种人都怕,怎会短短两年坐上今天的位置。”   又补充,“我可没怕过谁。”   闻珏收了手,又忍不住笑。   “……你今天怎么笑个没完?”   “因为开心。”闻珏回答的很坦诚,他又换上一副审视的表情:“可是我记得你挺怕你姐的。”   “……”   闻珏回忆起宁嘉青读私立高中的时候,因出身及性格冷漠沉郁的缘故在学校被人欺负。   那时宁江想让宁甯和自己与这个小儿子亲近些,一次家庭聚会嘱咐宁甯回来时到学校把弟弟也捎上。   宁甯很反感这件事,一路上跟闻珏抱怨不少。   快到学校时,闻珏放慢车速,看到路边花坛旁围着些穿校服的男生。等前面的人让了半身,露出中央熟悉的半张脸。   闻珏将车停好,确定自己没认错,“甯甯,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人已经开车门下去了。   踩着高跟鞋走到几个高个子男生面前,照着脑袋甩起手里的爱马仕,一脚将人踹到在地,“敢欺负我弟弟,活腻歪了——”   等他们捡起书包落荒而逃时,宁甯又抬头看向一旁的宁嘉青。   那时宁嘉青已经比她高了五六公分,然而抬手就是一巴掌,一点不留情面:“你个窝囊废,白长这么高一声不吭地等着别人欺负你?”   闻珏赶紧下车拦住又要落下的耳光,挡在宁嘉青面前,“好了,你不是也最讨厌‘受害者有罪论’吗?”   “……”   宁甯捡起地上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会儿宁嘉青的右脸已经肿起来了,几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他到路边小摊买了包冰块,递给宁嘉青,他没接,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车上的宁甯。   闻珏了然,“怕你姐?”   宁嘉青低头抿直唇,估计是碰到口腔里的伤口,疼得微微皱起眉。   闻珏将冰块贴在他脸上,又拾起手让他自己握住,笑道:“不怕,有哥哥在。”   再说起这件事,当事人表情有点窘迫,宁嘉青没好气地磨着牙说:“你记性可真好。”   闻珏眼尾浮现浅浅的细纹,又看向对方,目光温柔,“不过你胆子确实也大。”   刚贬损完,又来夸奖,宁嘉青简直要气笑,挑眉问:“怎么说”   闻珏嘴角笑意淡了些,眼底却愈深。   视线下移,从宁嘉青的眼睛,移到薄薄的唇,最终又落回眼睛,尔后说:“敢觊觎姐夫十多年的人,胆子能有多小?”   宁嘉青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僵住,随后眼神逐渐震惊难抑,启开唇:“闻珏,你——”   闻珏的手按住他的大腿,身体向前靠近,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然而总也碰不上。   他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怎么,现在不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说】   司机:幸好窝是歪果仁,听不懂种果话 第73章 验验货   宁嘉青脑中一片空白,触觉只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体,视觉只能看到眼前的闻珏。   短短的一秒钟内,他也许在想闻珏今天表现出的怪异并不是错觉,又或者试图理解这种行为在情人久别重逢下的合理性。   可是他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吻他。   宁嘉青一手扶住闻珏的后脖颈,屏住呼吸侧头去吻他——却被手掌挡住了唇。   闻珏身体向后仰隔开距离,侧头示意驾驶位上的白人司机,轻声说:“又不是小孩子了,注意下别人的感受。”   “……”   宁嘉青盯着他,泄恨似地轻咬了下他的手。   车子到达湖边酒店后,宁嘉青将轮椅展开锁稳,随后弯腰朝闻珏伸出手。   闻珏看了眼他的手,没动,唇角微扬,“今天太累了,不想自己动,想麻烦你来抱我。”   这话说得暧昧含糊,又暗暗指向不明。   宁嘉青后槽牙微微收紧,眼底深了几分。   见他不作立即反应,闻珏眼神黯然,手撑着椅面准备挪动身体。   下一秒便被宁嘉青揽入怀中,从车里横抱出来。   然而在抱起闻珏那刻,他非常震惊。   脸上能看出对方瘦了些,可想不到身体竟轻得像片羽毛,凸出的脊骨硌着他的手掌。   宁嘉青拧起眉,脱口而出:“怎么瘦成这样?”   他的发梢蹭过闻珏的耳侧,散逸着熟悉的薄荷剃须水的味道。   闻珏贪婪地闻着,并不在意地打趣道:“怕你辛苦,让你少费点力。”   “没空和你开玩笑。”宁嘉青抱得更紧些,“到酒店再吃一份宵夜。”   闻珏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下颌抵他的肩头,笑着说:“遵命。”   而垂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拳,嘴唇泛白地将呼吸速度放缓。   停在套房门前,宁嘉青告诉闻珏房卡在兜里。   闻珏伸手去找,自上而下,描绘过布料后肌肉的轮廓,又顺纹路往上……手上明显意图不轨,嘴上却无辜:“我怎么找不到?”   “在里面。”宁嘉青咬着牙,闭眼说:“西装内兜。”   “原来如此。”   闻珏的食指和中指蹭过胸前,从内兜夹出黑蓝色的房卡,贴在门把手的感应处。   一阵悦耳轻快的解锁声,门开了。   宁嘉青已是从脖根红到耳朵,他用力推门进去,停在玄关处没动。   房间灯光很暗,仅开着廊顶暖黄色的格栅灯。   “既然该休息了,就别穿着正装了,多累。”   闻珏一手搂着宁嘉青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拆他的颈间束缚。   虽单手,而手指灵活。   两三下松开领带结,敞开扣子。   尔后从衣摆下探进,闻珏抬眼看他,“平时工作这么忙,还有空去健身房?”   宁嘉青也看着他,声音低沉:“总能抽出时间。”   闻珏一本正经地按了下紧实厚重的胸肌,点头评价:“确实练得不错。”   宁嘉青呼吸粗重一瞬,将人轻放在玄关处的桌面上。   他握住闻珏的手腕,递到唇边又咬了下,一双眼纯情而野蛮,哑声说:“也练腿。”   “是吗?”闻珏淡淡地笑,视线下移,“那我得验验货。”……关掉吹风机,宁嘉青拿过干燥的毛巾,轻轻擦着身前坐在轮椅上的闻珏略有潮意的发梢。   闻珏嘴里叼着一只薄荷味的女士香烟,因为烟味淡,尼古丁含量微量,酒店只规定并出售这一种。   烟雾抚过宁嘉青的鼻尖,缥缈着从阳台散向远处黑夜。   知道闻珏有这个小癖好,他不禁问:“为什么总喜欢这时候抽烟?”   “散散嘴里的味道。”闻珏转过身,含着口烟仰头朝宁嘉青吹去,笑道:“你的太浓了。”   “……”   脸上刚散下去的红没多久,现在又从颈间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了上来。   宁嘉青把毛巾盖在他头上,报复性地搓了两下,“像我这个岁数解决需求靠梦遗的,天底下能找出来第二个?”   “到底是自律。”闻珏扬起唇角,轮椅向前靠近些,盯着他:“还是说为我守身如玉?”   宁嘉青冷笑一声,“是我对这方面不感兴趣。”   闻珏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摇头:“没觉出来,要不再给你……”   他松了下浴衣腰间的带子,细微地说了些上不了台面的话。   宁嘉青没吭声。   而闻珏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奇道:“你这东西怎么还是声控的?”   “……”   宁嘉青拽开他的手,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闻珏终于停止捉弄,笑着说:“嘉青,我渴了。”   宁嘉青臭着一张脸,到里间的小冰箱里拿了瓶山泉水,拧开盖子给他。   闻珏说了声“谢谢”,从轮椅内兜拿出两瓶药,各倒出几片就着水服下。   看他咽下药片时的费力模样,宁嘉青心疼得皱起眉头,拿起药瓶:“治什么的药?”   “保护骨头关节,还有补钙的,日常要吃。”   药瓶上贴着英文标签,宁嘉青挨个看过上面的小字,确实如闻珏所说才放下药瓶。   “这两年身体还好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肌肉消薄是正常,有时犯懒不愿去复健,所以轻了许多,我以后会多注意的。”   闻珏又看向他,表情无奈地抿了下唇,略有撒娇的意味:“苦。”   宁嘉青心头蓦地一软,又拿了瓶橙汁给他。   喝了几口,他皱着的脸舒展开来,尔后环视了一圈宽敞的酒店套房,问:“你大约在这住多久?”   “还有些事要处理。”宁嘉青稍顿,说:“一周左右。”   闻珏点了下头,将装着橙汁的玻璃瓶放在桌上,想了想,说:“我住处院子里的黑加仑熟了,我和裴安吃不了。摘了一些做成糖水,后天下午给你送过来?”   听此,宁嘉青眼睛亮了些,又强压着唇角的笑意,微微抬高下颌:“坐车四五个小时,就为了来给我送一罐糖水?闻先生的理由未免太蹩脚。”   似曾相识的对话,闻珏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一下,“那换一个。”   他看向宁嘉青,语调微挑:“追求你?”   “……”   气氛沉默片刻后,宁嘉青严肃正经地说:“我临时有点事,失陪。”   在闻珏一脸问号中,拿起桌上的手机进了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宁嘉青坐在马桶上,打开手机点进群聊,发起了群视频。   过了一会儿,视频画面中依次出现三个人的小窗口。   韦京年刚结束会议,眉眼疲惫,人还坐在办公室。   池州还在趴上鬼混,手里拿着杯鸡尾酒,音响震天动地,五颜六色的彩灯闪瞎眼。   而余泽是最晚接了视频的,Field正在北半球夏季音乐节巡演。那边还是凌晨,他摘下眼罩,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面对屏幕中央表情一脸凝重的宁嘉青,池州心里有点发怵,最先说话:“咋啦宁哥,不过你这是坐在哪呢……”   宁嘉青视线从他们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随后开口:“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第一时间和你们说。”   余泽这会散了困意,努力睁大眼睛,“什么事啊?”   韦京年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宁嘉青轻咳一声,郑重道:“就在六分钟前,伦敦时间晚十点零八分。”   “闻珏决定正式对我展开追求。”   池州:“……”   余泽:“……”   【群消息提醒:韦京年已退出群聊】 第74章 一起去看雪山   收到两位好友的祝福后,宁嘉青的表情并无太多波动,冷淡着说:“你们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想着同意。”   池州也不知道这里面除了宁嘉青,到底还有谁能高兴得起来。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觉得宁哥这些年因为姓闻的过得太苦了。   尤其是前两年,在外地出差一连四五个月都不回来,每次见他都瘦上一圈,胳膊晒得蜕皮。   池州越想越牙根痒痒,恶狠狠地说:“宁哥你做得对,就该晾着他,不能太快同意!”   对此建议,宁嘉青颇为赞赏,问他:“那你觉得我该考虑多久?”   “当然是越久越好,最少三——”   其实池州是想说最少三个月起步,而视频里的宁嘉青皱眉打断:“三天?”   他似乎有点生气,“需要这么久?”   “啊?”   “池小州,这里我有必要作一点说明。我对待感情利落分明,若无意思绝不会长时间吊着对方。”宁嘉青顿了顿,不忘最后补上一句:“我和你不一样。”   池小州:“……”   老天奶啊!您收了神通吧!   池州求救的眼神看向余泽,对方尴尬地笑了下,点头道:“宁哥,我也觉得有点久了。”   “……”   他不该对余泽这个友贼抱有希望,池州在心里想,自己刚才应该和韦京年一块退群。   “算了,我自有定夺。”   说罢,宁嘉青心满意足地撂了视频,紧接着韦京年的电话打了过来。   对面静默良久,传来低沉的声音:“嘉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日中午在宋老爷子寿典发生的事情,消息已递到韦京年这里。   别人还在纳闷宁嘉青何至于如此莽撞时,听闻闻珏也在现场,他立马明白了。   暌违已久的见面,难免生出私情。   以为是闻珏在宁嘉青耳根子边诉苦,短短几天又让他一头栽进过往。   可宁嘉青却只说,“他瘦了。”   电话对面的韦京年伸手捏了捏鼻根,深感无力。   两年前不该和他去越南,应该把人送去山头挖野菜。   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只能无奈提醒:“你难道忘了当初和闻珏是怎么分开的?”   “我离开,是以为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可今天再见到闻珏,我发觉他过得并不好,甚至没有精力去定制一件合身的西装。”   沉默顷刻,宁嘉青声音难抑:“我想明白了,闻珏现在需要我。”   “我问你,迄今为止你们之间的问题,有所解决吗?”   韦京年的情绪不自觉抬高,沉声道:“你替闻珏安置阿暹,用手挡下钢筋。可闻珏怀疑你,怀疑阿暹的死,怀疑他的车祸都与你有关……你们之间没有信任,又或者说,闻珏不信任你。”   他鲜少长篇大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调放缓,“退一万步讲,在分离的两年间。闻珏有主动找过你,同你解释一次?”   韦京年带着劝慰的意思,“这才是你们亟待移除的真正障碍,而不是被激素控制了大脑。”   听此,宁嘉青应声,“京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韦京年以为是听进劝了,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对方却说:“我错在忘记了取舍之间,我始终选择的是取。错在不该白白浪费这两年,闻珏他还能有多少个两年?我不该做没用的逃避,一早就应该同他问清楚。”   “人这一生只活几个瞬间,我不能再等了,闻珏他也等不起。”   这次换韦京年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一声轻叹,“嘉青,别的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剩最后一句,照顾好闻哥的身体。”   闻珏翻着套间报刊架上的杂志,彩页上印着滑雪场的广告,扉页上的雪山似乎被摩挲过多次,细碎地掉了些印墨。   门被敲响时,他将杂志放回架子,说了声:“请进。”   见宁嘉青进来,闻珏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忘了今晚有个重要的会议。”他眉眼尽显得意,说:“对于你的追求,我想我有答复了。”   闻珏微微挑眉,“洗耳恭听。”   只见宁嘉青微抬下颌,一字一顿道:“看你表现。”   闻珏忍俊不禁,“我努力。”   到了休息时间,宁嘉青让前台送来一杯热牛奶。   盯着闻珏喝尽,漱完口。宁嘉青将他抱上床,整理好被子后毫不犹豫地迈腿离开房间。   闻珏叫住他,“不一起睡?”   “闻珏,我可不好追。”   咔哒一声响,灯被关上,宁嘉青说:“晚安。”   随着门被合上,闻珏在心里默默数着。   五、四、三、二、一……数到最后一秒,他被捞入一个充盈着薄荷香气的怀抱里,一双胳膊将他的腰紧紧搂住。   闻珏忍不住扬起唇角,抓了把他柔软的头发,“不是不和我一起?”   只觉身后的人鼻尖在他颈间蹭了蹭,理所应当道:“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闻珏失笑,他伸手握住腰间的温热干燥的手。   食指指腹摩挲过手掌的薄茧,落在掌心那块坚硬的瘢痕。   还没来得及细细触摸,便被宁嘉青反握住了手,尔后十指相扣。   随着温热的气体洒在耳后肌肤,听见他问:“为什么又到我身边来?”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我想……你应该需要我。”   宁嘉青一愣,握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   感受到对方的用力,闻珏忍着腰间的僵痛平躺过来。   想再转向那边与宁嘉青面对面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只好说,“嘉青,抱我。”   宁嘉青揽住他的腰,又再次抱他入怀。   借着窗外草坪传来的淡淡灯光,闻珏的视线细细描绘过他的五官轮廓,轻声说:“你在这个年纪,坐到如今的位置,难免高处不胜寒。”   “我是过来人,明白感情寄托的重要性。你需要我,我也会陪着你,走过这段最难熬的路。”   “你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宁嘉青语调微沉,“心疼我,可怜我,还是——”   “我爱你。”   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宁嘉青一时愣住,胸前起伏,呼吸愈重。   闻珏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指腹沾上湿润,目光变得温柔而悲伤,“因为我爱你,我不愿让你为难。”   “你说错了。”宁嘉青轻呼一口气,尾音有些哽咽:“不是你将要陪我走过这段路,恰恰相反,是你陪我走到了今天。”   “去年海峡通航后,我又去了一趟玛伦普工业区。我把自己想象成你,俯瞰这片荒芜的土地。我想如果是闻珏,会悲悯平等地爱每一个受苦的人。如果是闻珏都不能完成的事,那我来做。如果是闻珏都不能拯救的人,换我来伸手。”   “我这只巢寄生雏鸟,与其抱怨宿主鸟没有分给我全部的爱。不如等待羽翼强健丰满,飞回来替它的巢穴遮挡风雨。”   “闻珏,我也爱你。”他的手抚过闻珏鬓角的发,吻在他的眼睑,“爱你这件事,是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   闻珏回吻他,“我很荣幸。”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宁嘉青的下颌抵着他的肩膀,隔着睡衣布料,抚摸过背上的刺青,感受颜料之下遮住的道道疤痕。   在那里,厄洛斯和普绪克,同他们一样紧紧拥抱缠绕。   “厄洛斯和普绪克的希腊神话,你相信故事的前半段,还是后半段?”   安静片刻,闻珏薄唇翕动,“遇见你之后,我相信后半段,即使那是神话。”   宁嘉青抱得他更紧,话里难掩激动:“我也是。”   在他的怀抱中,闻珏听着耳边平稳有力的心跳。   血液蕴载着年轻强壮的生命,似乎永远不会病弱衰老。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嘉青,我们去看一次雪山吧。”   翌日上午,宁嘉青手头还有工作上的事等待处理,便让司机送闻珏回洛杉矶住处。   关车门前,他手撑着门框,“后天上午准时来接你去太浩湖看雪山,在家乖乖等我。”   闻珏莞尔,“我一定望穿他盈盈秋水。”   宁嘉青心满意足地笑,又嘱咐他回去好好吃饭,夜间凉一定注意保暖,别因为那个叫裴安的护工太年轻不忍心使唤他……闻珏无奈地一一点头应着,忍不住打断:“再不走,天又该黑了。”   宁嘉青这才作罢,凑过来吻了下他的唇,“到家给我报个平安。” 第75章 小男朋友   保时捷刚拐进住区,便看到矮灌丛前站着的清瘦人影。   停到门前时,裴安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来,接了司机的手将闻珏扶到轮椅上。   闻珏给了司机小费,待车子行远后。回头看到裴安抿直的唇角,轻声说:“抱歉,我应该昨晚回来的。”   裴安沉默着轻摇了下头,带闻珏回家换上宽松舒适的衣服后,打了计程车赶回西达赛奈医学中心。   一通例行检查下来,已经是下午。   这两日闻珏过于疲劳,休息不足。   报告显示炎症偏高,血清铁下降,是强直性脊柱炎引发的轻度贫血。   两年来闻珏的贫血症状反复,因无特殊治疗办法,只能在日常起居和饮食中多加注意。   给他挂水时,针头刺破手背。   等了四五秒才有血缓慢流出,紧接着药水流进青得发暗的血管。   因需连续性静脉输液,医生建议下次时使用留置针,减少对皮肤及血管的穿刺和伤害。   而闻珏笑着拒绝了,称自己不习惯。   等医生和护士都走后,病房只剩闻珏和裴安。   裴安依旧不言不语,默默拿来折叠板凳坐在闻珏身前。   低头将他的鞋袜脱下,看到白得发青的指甲时。   裴安一瞬间放缓呼吸,尔后替他按着脚踝和小腿。   明明瘦得皮和骨头间只剩薄薄一层肌肉,却还是一按一个浅白色的坑,很久才缓慢回弹。   输进血管的液体有些凉,泛起疼痛。   闻珏低用手捂了一会针孔,看到裴安头顶粘了块白色的医用标签。   他伸手去择,注意到浓密的黑发中央,有一小块斑秃,已经钻出细软茂密的发根。   闻珏不禁好奇,问他这里是怎么弄的。   裴安面上略不自在,还是回答:“上周教授组织去海边Trip,喂海鸥时被嘬去了一缕头发。”   听了之后,闻珏感慨一声:“真好。”   裴安眼露疑惑,“好什么?”   “我是说,年轻真好。”闻珏打趣道,“掉下去的头发,一周就可以长出。像我这样的中年人,恨不得给每根头发编上号。”   而护工并不觉得有趣,又低下头仔细按摩着,轻声说:“身形外表这种自然代谢,肤浅表层的东西,闻先生不会在意。”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他轻笑,“我可是会因为眼尾多出一条细纹,对着镜子惆怅一早晨的人。”   裴安的视线瞥过他平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盖着输液孔的棉球渗出一点红色的边缘。   随后理性而严肃地说:“人在感情交往中,腺体分泌的多巴胺和苯乙胺等‘情爱物质’,作用于生理交互,会产生不理智的情绪。”   “比如?”   “痴迷,依恋,易怒……和自卑。”今天一直寡言的裴安,此刻话多了些:“闻先生的精神世界远超脱世俗,不必在乎这些。”   闻珏点了点头,表情释怀:“《病隙碎笔》里有这样一句话:爱,原本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如果对方也深爱闻先生,便会想方设法消除您的不安,分享您的疼痛。”   “你亲身体会得出来的结论吗?”   裴安不假思索地摇头,补充道:“在有关爱情的文学作品中,都是这样诠释的。”   “虚构中的理想主角,独立而善良。可现实中的人,难免卑懦寡柔。”闻珏看着滴落的透明液体流进血管,轻声说:“我不愿让他看见我的疼痛,而他的选择也一样……他曾经因我被钢筋贯穿右手,又把骨肉艰难愈合留下的疤痕祛得干净,为得是不让我知道。”   他问裴安:“如果换做你是我,会怎样选择?”   “我不知道。”裴安回答得坦然,“我只希望闻先生能恢复健康,不再饱受病痛折磨。”   “小裴,你的专业知识比我宽广,假若我的身体能达到你所说,最大概率有几成?”   又是片刻沉默,裴安动了动唇,“至少能最大程度地减轻您的疼痛。”   闻言,闻珏浅笑,眼神缱绻而怅然,轻声说:“你不是知道吗?疼痛对于我来说不是煎熬和折磨,而是一种享受,一种……我还有感知存在着的证明。”   隔天清早,裴安抓着双肩包的肩带,站在病房前轻呼了一口气。   伸手拉开门时,耸着的肩膀逐渐放松。提前预料般地看向空荡的病床,放着一张白色的纸条。   他走到床边,看到上面写着:——就让我在这疼痛延长的短暂时间里,再陪一陪他。   闻珏抵达住处时,天蒙蒙亮。   他未进屋,独自坐在庭院,看着曦光渐明。   一辆车携着逐渐灿烂的阳光驶进视野,稳稳停在住区路边,尔后熟悉的身影开门下车。   闻珏眼神不自觉变得温柔,下意识想招一招手,发觉手背上的医用胶带还未取下。   他不动声色地揭去,从兜里摸出一块无菌贴布,盖在原本翻着淤青的针孔上。   抚平边缘褶皱后,人已经来到了跟前。   宁嘉青表情心疼,“怎么出来得这么早,等多久了?”   他特意提前出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个小时,而对方却更早。   “刚出来。”闻珏笑着说,“毕竟是我在追求你,哪有让你等我的道理?”   这话哄得宁嘉青有点高兴,他伸手去握闻珏的手,“怎么这么凉?”   很快注意到手背上的无菌贴布,敛起眉:“受伤了?”   “摘黑加仑时不小心被灌木划伤了几道,不碍事。”   “以后这种事交给别人去做。”宁嘉青脱下身上的牛仔外套,裹在闻珏身上,“那个小护工怎么照顾得你?穿这么薄,不行直接开——”   “好了。”闻珏握住他的手,“不是还有你给我暖手。”   宁嘉青明显是又被哄高兴了,虽然面上稍稍不耐烦。还是横抱起闻珏,抱得那样紧,走向车边:“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闻珏搂住他的脖子,笑着点头:“是。”   到达提前预定的Resort后,时间还很早。   宁嘉青搂着闻珏又睡了个回笼觉,赶着气温最高的时候,出发去雪山。   在山脚准备乘坐露天缆车时,闻珏才发现这条线在旅游季竟空无一人,只有两个等待安全检查的工作人员。   他看向旁边一脸等着夸奖的宁嘉青,轻挑了下眉,询问:“你不会是要学影视剧里的霸道总裁,告诉我这里被你承包了吧?”   “……”   宁嘉青脸有点红,狡辩否认:“我又不是土大款。”   闻珏轻笑,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小土狗也可爱。”   大概是提前和工作人员沟通过,缆车上升的速度极其缓慢,慢到有些无聊。   闻珏靠着宁嘉青的肩头,看着远处愈小的高山湖泊,有鸟在水面腾空飞起。   宁嘉青撑开衣服裹紧闻珏,让他受不到一点风,轻声说:“要是累了可以睡一会,到顶上时我叫你。”   闻珏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笑着摇头,“舍不得睡。”   说罢,有吻落在他的发间。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闻珏掏出手机,是陆炡发来的消息。   头顶传来一个冷飕飕的声音,“谁给你发的消息?”   “陆炡。”手指划着屏幕,闻珏如实道:“他好像刚破了个难办的案子,我之前在新闻上也看到过……”   宁嘉青才没心思听陆炡的事,注意力都在开头“阿珏”的昵称上。   他冷嗤一声,“肉麻。”   又问:“他知道你在追我吗?”   闻珏侧头看他,手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无奈道:“小气鬼。”   宁嘉青冷着脸撇过头,“我才不在乎。”   下一秒,突然被对方搂过去,凑近手机屏幕,只听“咔嚓”一声。   微笑着的闻珏,与懵然的宁嘉青,亲密地定格在这一瞬间。   然后当着他的面,给陆炡发了过去,配字:我的小男朋友。   闻珏朝他晃了晃手机,“满意了?”   宁嘉青的表情又惊又喜,强压要呲出去的大白牙,抬起高贵的头颅,“什么男朋友,谁答应你了?”   “也是。”闻珏低头去看手机,“现在应该还能撤回……”   “显得你多没面子。”宁嘉青伸手去拦,凑过来又看了眼照片,轻轻“啧”了一声,“把我拍丑了。”   “挺帅的。”闻珏说起情话毫不吝啬,“在我心里,你怎样都好看。”   宁嘉青几乎要被哄得晕头,凑过来吻了下闻珏,美其名曰是表现好的奖励。   过了一会,手机又震动两声。   宁嘉青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回消息了?”   闻珏低头,看着屏幕顶端弹出的提醒框。   【陆炡:哪来的二百五?】   【陆炡:不是说你,是你旁边那位。】   “……”闻珏默默锁上屏,说:“没,垃圾短信。”   随着阳光愈发灼眼,再看向远处时,不知不觉已经快到路程尽头。   夏季冰雪覆盖有限,山顶雪雾连绵不绝。   看着“近在咫尺”的太阳,闻珏伸出手,将其囹圄指缝间。   他微微眯着眼,扬起唇角,“嘉青你看,虽然我双腿残疾,却像一只生着翅膀的鸟遨游在天际,一伸手就能碰到太阳。”   紧接着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指节交叠,同他一齐触摸。   忽然间,闻珏感到指间冰凉。   等对方的手移开,才发现中指圈入一枚银色戒指。   边缘点缀的细碎鹅黄钻石折射光芒,宛如将耀眼骄阳镶嵌在手指。   闻珏忘记收回手,侧头看向宁嘉青。   风撩开额前的发,他笑得眉眼弯弯:“我的答复。”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虐虐的(抹泪 第76章 槲寄生   宁嘉青又将另一枚戒指放入闻珏的掌心,随后朝他伸出手,“该你了。”   闻珏失笑,食指和拇指按住戒指,拉过对方的左手正要往手指套时。   宁嘉青却拢了手,告诉他:“在我同意与你确立关系之前,我有三个要求。”   “愿闻其详。”   “第一,我需要与你建立平等的恋人关系。换句话说,以后不准再把我当成孩子。”   他温柔地点头,“好。”   “第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第一时间信任我,不能怀疑我。”   闻珏伸手去握宁嘉青的手,拇指指腹蹭过掌心的疤痕,“一定。”   “第三。”   宁嘉青翻过手,与他十指相扣,一字一顿道:“我要永远爱你。”   “……怎么能算是你对我的要求?”   而宁嘉青却摇头,声音哑了些:“以前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时……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闻珏怔了怔,笑得无奈而酸涩,点头:“我答应你。”   听到他的一一应允后,宁嘉青靠近他,闭上眼睛,尾音愉悦:“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男朋友了。”   可轻柔的吻,迟迟没有覆在唇上。   只听见愈重的呼吸声,像风在雪山山谷呼啸。   宁嘉青睁开眼,看到对方的表情时愣住了。   闻珏双目泛红,眼底湿润。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   宁嘉青脸上渐渐没了笑,眼底逐渐泛红,他们在晴朗凛冽的空中对视。   各自互相倾诉着无声的爱意,视线却在相触之时都变得依依不舍。   闻珏笑容浓了些,眨眼时泪水接连从眼眶滑落。   宁嘉青呼吸轻颤,他伸手抹去闻珏下颌上的泪水,问他哭什么。   闻珏摇了下头,脸颊蹭过他的手掌,“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   “高兴能看到我们的嘉青,没有被人生路上的附赘悬疣拖累。头也不回地穿过荆棘塞途,冲云破雾,长成一位英俊挺拔,优秀坚强的人。”   他隔着泪水细细描绘过恋人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略微哽咽:“如果嘉青的妈妈还在,一定会很高兴,我也终不算食言。”   宁嘉青眼睛通红,低头深呼了两口气,极力抑制住情绪。   他看向远处,低声说:“你看,山顶到了。”   顺着视线,闻珏看到寒威冷冽的雪山群,云雾横亘在其间,像神明俯瞰苍生。   宁嘉青攥紧他的手,缓缓道:“以前我时常幻想,俯瞰雪山时的场面。我以为会是神圣的,宏伟的……等现在真正看到了,才发觉如此平庸无趣,也不过如此。”   他红着眼看向闻珏,哑声道:“因为雪山神明,已经在我身边了。”   闻珏伸出手臂,用力地抱紧他,深深地亲吻他。   泪水相融的咸涩,一点一点渗进唇角。   闻珏想起车祸后被困在病床,无法动弹的那一年。   每次更换输尿管,被人清理排泄物时,他想如果能早点结束这种生活,也算解脱。   可现在拥抱着宁嘉青,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   闻珏却想多活几年,再多几年。   哪怕全身上下只剩眼皮能眨,他也想看一看宁嘉青。   晚上回酒店用完餐,宁嘉青推着闻珏到湖边散一散步。   街道热闹非凡,一眼望去尽是鲜亮活力的年轻人。   宁嘉青虽一副东方面孔,但体型身高不比欧洲人逊色。   在路边摊位排队等待新鲜椰汁时,有亚裔女生前来搭讪。   他摇了下头,侧头示意一旁的闻珏,说:“这是我先生。”   展示着手上的戒指,告诉对方:“他会吃醋的。”   “……”   闻珏只能尴尬的抿着唇,朝对方微笑。   女生捂嘴笑得明媚,在祝福声中和同伴离开了。   宁嘉青将削好的椰子蛋递给他,“放心吧,我这人对感情忠贞不二,绝对洁身自好。”   闻珏拉着尾音“哦”了一声,“是吗?”   怀疑的语气,宁嘉青不悦,“你不信?”   “这倒是没有。”闻珏喝了口椰汁,若有所思道:“只是隐隐约约记起一件事。”   “什么?”   “我记得那年在皇家餐厅的门口,看到你怀里有个女孩。”闻珏咂了下嘴唇,似乎在认真回忆:“好像是短头发,胸前有刺青,相貌很漂亮。”   说着,他轻叹一口气,面露无辜:“我不小心打扰到了你们,你表情还很不悦来着。”   宁嘉青显然是记起来了,耳朵尖有点红,连忙说:“你听我解释。”   闻珏好整以暇,“听着呢,说吧。”   宁嘉青刚想张嘴说话,突然卡住。   总不能告诉闻珏,当时是怕对方误会自己,才焦急生气的吧?这样显得他多没面子。   然而宁嘉青这辈子脑筋都没转得这样快过,他低头看着闻珏,微微眯起眼,“好几年前的事情,你怎么比我记得还清楚,连对方头发是黑是红,是短是长都忘不了……”   他俯身凑近闻珏,哂笑:“看来闻先生从那时就很介意我和别人的关系了?”   闻珏唇角微直,不再理他,一手转着轮椅拐歪向前走去。   嘴上总算扳回一局的宁嘉青笑得开朗,快步跟上他,不忘替他挡着身侧拥挤的人群。   闻珏喝着椰汁,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   宁嘉青侧头看过去,是模型枪打立牌获得礼物的游戏。   一等奖是礼物架顶层的一副油画,棕色的细枝和深绿的叶子之间,点缀着微小精致的红果。   据摊位老板所讲,这是某位著名画家的遗作,累积十二个牌子便可拿到。   至于作画人的名字,两人皆没听过。   闻珏仰头看着那副画,轻声自语:“槲寄生。”   以为他喜欢,宁嘉青问:“想要?”   还没等闻珏回答,他从钱夹掏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拍在桌上,自信道:“等我。”   二十分钟后,架子上的立牌没倒一个,框里的子弹只剩一发。   宁嘉青脸色有点黑,但脊背挺得很直,义正言辞地告诉闻珏:“这牌子有问题,小贩的常见套路,肯定是拿东西黏住——”   话还没说完,只见闻珏拿起桌上的枪,装上最后一颗子弹。   将枪柄架在肩上,闭上右眼瞄准两秒,尔后手臂用力——啪嗒一声响,立牌倒了。   旁边几个围观的人发出惊叹,没想到坐在轮椅上的他枪法这样好。   而闻珏表情平静,将枪放回架子,谦虚自我评价:“比起在泰国训练营时,枪法有所退步,不过还可以。”   累积打中一个牌子的奖品是一张黄豆脸贴纸,闻珏揭下一个“噘嘴亲亲”的表情,抬起胳膊,“啪”地一声贴在了宁嘉青的右脸上。   宁嘉青:“……”   夜晚整九点时,一处宽阔空地上举行篝火晚会。   人群围着的中间,自由乐队轮番弹唱着喜爱的歌,氛围轻松而热闹。   此时露天钢琴前,大家正挑战着弹《野蜂飞舞》,一连几个人都失败了。   宁嘉青看向身旁的闻珏,橘色的火光,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凑过去讲悄悄话:“你不去试试吗?”   “想听?”   宁嘉青诚实地点头,“想再看你弹一弹钢琴。”   闻珏应允,“好。”   完整地弹下一曲《野蜂飞舞》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从前甚至变调加速版也游刃有余。   只是现在脊背的僵痛难以忽视,保持坐直抬起手臂的姿势有些吃力。   闻珏低头看着琴键,手指娴熟地在其上游动。   随着周围的赞叹声,他屏住气息,想着应该能坚持到最后一个音符。   可眼下琴键重影愈来愈严重,最后几乎分不出黑白。   一声突兀的终止声,闻珏靠在椅背上。轻合上眼睑,喉结滚动两下。   尔后看向宁嘉青。   人群中的宁嘉青也是重影的,他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实体。   闻珏无奈地笑了下,越过人群用中文同他说:“挑战失败。”   宁嘉青推着他闻珏回到座位,吻了下他的额头,攥着微微发凉的手,“虽然失败了,但你比其他人都厉害。”   闻珏轻笑,回吻在他脸颊。   在背景响起的音乐中,闻珏安静地靠在宁嘉青的肩头。   愈来愈慢地眨眼间,他想,刚才明明是想吻他唇的。   闻珏醒来时,躺在酒店的床上。   脑中空白两秒,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篝火晚会上睡着了。   看向墙上的摆钟,时间快到零点。而房间不见宁嘉青的人影,叫了两声也没人回应。   ……是有事出去了吗?   他手撑着床面,想坐起身。试了几次才发觉腰间无力,连这点程度的行动已经无法做到。   筋疲力尽的闻珏任命地将头摔回柔软的枕头,伸手捞过桌上的座机叫了客房服务。   五分钟后,酒店的工作人员帮忙扶到轮椅上后,他从内兜拿出药瓶吃了几粒白色药片,披上风衣出门。   夏季夜间的湖边温度,对于闻珏来说有些凉。   指甲青白的手推着轮椅,沿着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见到了宁嘉青。   ——正在摊位前架着枪,锲而不舍地打着架子上的立牌。   旁边摆着一摞小筐,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摊位老板困得直打哈欠,干脆拿下那副油画,递给了宁嘉青。摆摆手让人离开,指着手表表示自己赶着下班。   灯火阑珊间,闻珏看着对方倔强别扭的宽阔背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却又低头湿了眼眶。   他静静地望着宁嘉青,直到对方抱着画转身看到不远处的他。   宁嘉青快步走过来,先是皱眉问他怎么出来了,又问冷不冷。   闻珏摇头,“醒来没见着你,出来找一找。”   视线落在怀里的油画上,又笑着无言地看向对方。   宁嘉青表情有些窘迫,强撑起面子,“答应你的事情,说到做到。”   闻珏垂眼注视着画里的槲寄生,“槲寄生的花语是幸福和希望,它一年四季维持常青,在寒冷的冬季结果,又寓意着生命的坚韧延续。”   “这么吉利?”宁嘉青笑,“幸好拿回来了。”   闻珏点了点头,深情地看向他,轻声说:“谢谢你,嘉青。”   可他没告诉对方,槲寄生在北欧神话中却是死亡的象征。   这几日推了行程留在洛杉矶,宁嘉青的手里积了一堆工作。   由于时差原因,他凌晨起床开了个跨国会议,又处理了些紧急事项。   忙完后天已经大亮,回到套房卧室时闻珏睡得正熟,想必是昨天在外玩了一天有些累,竟轻微地打着鼾。   宁嘉青换了身轻便衣服,出去跑了五六公里,冲完澡看到闻珏依然在睡。   已经中午便没叫醒他,独自出门买了饭。   回来时卧室门敞着,看到闻珏已经起床,背对着门倚在床头。   宁嘉青提着打包盒进门,“原来闻先生也有这么贪睡的时候,我——”   说着走到床边时,话骤然止住。   闻珏唇色苍白,低头看着底下的床单,水渍将白色的布料洇成一片深色。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挡,可又徒劳无功。   “嘉青。”闻珏放下手,抬头看他,露出一个难堪苦涩的笑容,“我好像终于……感受不到了。” 第77章 雪山在融化   行动比思考先一步反应,宁嘉青上前单膝跪在床面。   俯身紧紧地抱住闻珏,手臂之下是根根肋骨。但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对怀里的人宁嘉青终于有了实感。   像狂风暴雨亟临,终得将在空中漂浮许久的风筝收回手。   而风筝蒙面破碎飘零,剩一把蛀蚀的木头骨架格喳欲合。   手攥紧衣服布料,宁嘉青的声音瞬间哽咽,“对不起。”   闻珏感受到颈间皮肤的温热湿意,伸手轻轻拍着宁嘉青的后背,声音温柔:“嘉青,你知道吗?在这个时候说‘我爱你’会比‘对不起’,更让我心里好受。”   宁嘉青将人抱得更紧,恨不得将他的每一寸骨骼嵌入自己的血肉,替他分担消融所有的病痛。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爱你”,即使泣不成声难以辨别语调,也要告诉闻珏他爱他。   在一声声“我爱你”中,闻珏微笑着靠在宁嘉青的颈间,缓缓合了湿润的眼睫。   裴安在接到宁嘉青的电话后,放在图书馆的电脑都未来得及收,直接拦了计程车去往卡森城的医院。   到急救室走廊,见到宁嘉青脊背挺直地低头坐在长椅上,诊室的红色灯牌将他的地上影子收窄拉长,显得孤独而寂寥。   裴安抬起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叫了声:“宁先生。”   听见声音,宁嘉青立即起身走到他面前,说了闻珏的身体情况。   因贫血体力虚弱不支,现在正在里面输液补充血容量。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没有造成休克。   在他说到闻珏每天有服用药物后,裴安微微敛眉,“什么药?”   “闻珏说是保护骨骼的。”   宁嘉青说着,从兜里掏出药瓶给他。   裴安看了眼瓶身的字样,随后拧开倒出一粒,对光看着白色药片刻着的字母。   他缓缓闭了下眼睛,低声说:“止痛剂。”   听到这三个字,宁嘉青眼眶红了半圈,久久无言。   裴安侧头看了眼急救室的门,说:“等挂完水,麻烦宁先生送我们回西达赛奈,闻先生需要在医学中心继续治疗。”   宁嘉青僵硬地牵扯唇角肌肉,“……西达赛奈?”   全球顶尖的医学中心之一,在骨科及免疫学等领域贡献的卓越建树而蜚声国际。   裴安颔首,“闻先生患有遗传性的强直性脊柱炎,在半年前发现脊椎与髋部中间有异状物,持续增大会压迫神经。穿刺后确诊为良性肿瘤,预计在本月中旬开刀手术。”   随着他的话,面对宁嘉青震惊而悲恸的表情。   裴安犹豫片刻,还是将实情告诉他,“关于闻先生的免疫遗传病,两年多以前他来加州时,就已经确诊了。”   彼时突兀的手机铃声响彻在空荡走廊,他低眼,提醒宁嘉青:“宁先生,电话。”   处在僵麻状态下的宁嘉青,没有思考地接收指令,伸手去摸兜里的手机,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金属外壳撞击在瓷砖上的声音,使他眼睑颤了颤,低头看到来电显示是韦京年。   国际信号不稳,韦京年的声音夹杂着通讯电流,“嘉青,你人还在洛杉矶?我这边有个老板想联系——”   “闻珏病了。”   宁嘉青低哑地说出这四个字,打断了韦京年的话。   对面沉默须臾,说了声对不起。   韦京年告诉他两年前自己替宁嘉青去枫香晚苑看望闻珏,骗他人已经离开。   其实那时已经知道闻珏患病的事情,并且出于私心替他做决定,瞒了他。   面对韦京年的道歉,宁嘉青置若罔闻,没有半分责怪,只说:“不,这一切都怨我,只能怨我。”   “两年前我不应该负气离开,我该把那份体检报告看完。当时哪怕心里有一点疑心,也该找滕雪问清楚,可是我没有。”   他话间自责不已:“他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我还要带他去坐缆车,雪山顶上那么冷……他半夜出去找我,我让他受了那么久的凉,如果不是我也不至于——”   裴安抿了下唇,在一旁劝慰:“其实和这些影响因素不大,闻先生主要是因为他母亲遗传病的影响……”   可宁嘉青全然听不到,不是在对他说话,也不是电话那边的韦京年。   而是在拷问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当初明明清楚阿暹患病吸毒背后可能有什么隐情,我却因为嫉妒选择故意无视。要是我能早些知道及时干预,闻珏就不会发生车祸……”   宁嘉青眼睛通红,掉下眼泪:“如果当时我再强一些,哪怕有现在一半的能力……我就能保护他,一切都是我没用。”   裴安怔然,一时说不出话。   听到身后细微声响,他回过头。   看到靠在轮椅上的闻珏从急救室被人推出,他面容苍白,鼻间悬着用来提高血氧饱和度的浅绿色吸氧管。   裴安下意识想去接护士的手,闻珏却摆了下手,唤他:“嘉青,你来。”   宁嘉青背影蓦地一震,转身收起手机走过来,单膝蹲在轮椅面前。   闻珏伸手,轻轻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轻声说:“开心点儿。”   听到这句话裴安眼睛倏然泛红,低下头别开了视线。   而宁嘉青的眼泪却掉得更快,一颗接着一个破碎在他的手背。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因为输氧的缘故,闻珏呼吸略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未来。”   他垂眼看着身前的人,输氧管浮起白雾,微笑着说:“接下来可能要麻烦你来照顾我了。”   宁嘉青低头深吸了口气,泪水掉在地板上。片刻后抬眼看他,满目深情,“从我去康养院试着学做护工开始,往后的时间里我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我知道终将会有这么一天,我也一定能照顾好你。”   “好,那我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你。”   闻珏无奈地叹气,又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好了,不哭了。你也知道在病人面前保持好情绪,才更有利于身体恢复不是吗?”   宁嘉青起身捋了把脸,点了点头,控制好情绪后接过轮椅:“我带你回去。”   回到医学中心后,针对情况主治医生进一步诊治。反复拍片,仪器检查。   宁嘉青在检室门外,透过小窗看着一根细长尖锐的无菌穿刺针,缓缓插入闻珏的腰部。   他红着眼不忍去看,可也要看。   闻珏的每一处疼痛,他都要记在心里。   翌日上午,检查结果出来了。   活检依旧是良性,这毋庸置疑。   医生讲是因为肿瘤压迫了脊椎神经,引起髋部周围暂时失去知觉,影响了自主排泄。   延续先前的方案,切除肿瘤同时进行髋部关节置换手术。会极大地改善这种情况,抑制脊柱炎症的发展。   根据身体状况评估,主治医生将手术提前了一周,但闻珏血清铁下降比较严重,又因身体本身曾遭受重创截瘫。所以近期需要重点用药恢复身体机能,支撑手术的顺利进行。   在一切明晰妥当后,闻珏签字知情书。   尔后将桌上的纸张移向宁嘉青,递给他笔指了指家属一栏,微微歪头笑着与他对视。   宁嘉青鼻尖蓦地发酸,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英文名字。   医生看到他们二人指间的戒指,带着出于工作外的私人情绪,微笑着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保佑你们。”   接下来的时间里,宁嘉青安排好集团事程后。心无旁骛地照顾闻珏,几乎接管了所有的护工工作。   闻珏醒着时,他一直陪在身边,照顾日常生活起居。   有时葡萄膜炎复发,不能长时间用眼,便替他念书读报。   录下Field环欧巡演的每一场直播,放给闻珏听。   闻珏睡下时,主动和裴安去学习护理知识,恢复肌肉的按摩手法。   日常要用的护理工具,都由他一一消毒清洗。闻珏的每一餐,都是宁嘉青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让私厨准备不同的食物。   宁嘉青珍惜与闻珏的每一分每一秒,睡觉时也要紧握着他的手。   闻珏要用许多药,每日例行检查,打针输液几乎占去一半的时间。   药物的副作用使人困倦昏睡,疾病让他体力有限。   有时宁嘉青和他聊着天,再看他时对方已经合上眼睑睡着了。   宁嘉青数不清多少次将睡着的闻珏从轮椅抱回床上,可每一次抱起总觉得比上一次又轻了些。   他急迫地想留住怀间的重量,然而抱得愈紧,愈觉得紧贴的肌肤炽热温度使冰雪消融。   雪山好像正在融化。   宁江在接到宁甯的电话时,人已经在医院的走廊。   他黑着脸,咬牙愤怒道:“甯甯你不用劝我,这小子他就是——”   后面的话宁江难以启齿,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因为宁嘉青在寿典上闹得那一番,年近六十人的宁江人前人后赔礼道歉。   细究自己儿子这样做的原因,对方告诉他大概是为了闻珏。   起初宁江以为他是为别人对闻珏的刁难打抱不平,虽然他和长姐已经离婚,但确实为宁家做了不少事。   他知道宋冶平理亏,也不是什么成大事的人,不敢怎么样。   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宁江没再细究。   可宁嘉青人在美国迟迟不归,多次给他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后来宁江特意到公司找到韦京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京年没说多余的话,只告诉他:“闻哥病了。”   宁江实在纳闷,自己的小儿子何至于对以前的姐夫做到这个份上?   更何况在新加坡住在一个屋檐下时,他也没觉出两人关系有多亲近。   直到昨天最后一次通话,宁嘉青告诉他公司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他暂时不会回去,要留在洛杉矶照顾闻珏。   问他为什么,宁嘉青说:“我是他的家人。”   宁江愣了愣,犹豫着说:“你重情重义是好事,爸也能理解,但他毕竟和你姐已经离婚了,而且这些事都有别人去做,你没必要耽搁公司的事情亲自去——”   “爸。”宁嘉青冷声打断他,“即使没有我姐,我和他依旧是一家人。”   在父亲还没揣摩过意思来时,被接下来的话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等闻珏的病好些,我会到国外和他登记结婚。我们的关系受法律保护,我的财产将分予他一半。”   按照助理查到的信息,宁江找到病房,还没等靠近便被门口的一位年轻人伸手挡住。   裴安刚才在走廊依稀听到了他讲电话的内容,提到了闻珏和宁嘉青的名字。   看着他气势汹汹,眉眼间又和宁先生有一点相似,大抵心里清楚了怎么回事。   裴安表情冷淡,说:“对不起,您现在还不能看望病人。”   宁江没正眼看他,推开他的手要去碰门把手,而视线先一秒透过窗看到病床。   他突然僵住,表情愕然。手里的电话还没挂,传来宁甯的声音:“爸,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白色的病床上躺着闻珏,脸上带着氧气面罩,微微侧头闭着眼,看起来像是在睡觉。   而被子却掀到腰部,宁嘉青正戴着手套伏在他身侧。   裴安走了一小步,挡住门口的玻璃,缓缓道:“截瘫患者长时间卧床接受治疗时,因药物影响体内水分吸收和肠道运动,以及排便意识的减弱,大便干燥堆积在肠道是常见的事情。”   “为了保证患者的生活质量和健康,需要用手将直肠处的粪便清理干净,这些本来该由我们护工人员来做。”   他回过头,看向病房内。   考虑到闻珏的自尊心,宁嘉青趁他睡着时处理得动作很轻,怕对方中途醒来。   他摘下手套,将手清洁消毒。又换上新的,再一次重复先前的步骤。   裴安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但有宁先生在,他从不让外人插手。”   说罢,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而宁江在病房门前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也没进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听到对电话那边说:“终究还是我造的孽……”   【作者有话说】   关于医学方面,都是我从网上尽可能地查找资料东拼西凑的,很不严谨只为剧情服务,勿要细究。 第78章 我是你的双腿   临近手术的前一周,闻珏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气色也好了许多。   最新一次的检查报告中,体内炎症下降,血清含量上升。   以及各项指标达到了手术水平,所以医生也相对应地减少了药物用量,晚间不用挂水,闻珏自主活动的时间多了些。   正靠在床头听收音机,看到宁嘉青端着餐食进来,正准备拿折叠小桌时。   他按下暂停键,“嘉青,一起吃吧。”   闻珏看了眼靠窗的餐桌,窗外月光皎洁,微风簌簌,笑着说:“我们很久没一起吃晚餐了。”   宁嘉青忽地心头酸涩,点头:“好。”   他将闻珏从床上横抱起,正要放到轮椅上时。对方突然仰头,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宁嘉青一怔,侧头挑眉:“谁允许你亲我了?”   闻珏表情坦荡正经,话却蛮横:“你现在是我的人,我想什么时候亲,又亲在哪里,还不是看我心情?”   宁嘉青扯了下唇角,拉长尾音:“是。”   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在轮椅上,推到餐桌前:“你的人,任凭处置。”   闻珏心满意足地笑,等打开餐盒的盖子,唇角又渐渐淡了。   营养师精心配比的标准餐食,丰富营养,强健骨骼。   当然,也索然无味。   他放下汤匙,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才说:“整日吃药,嘴里苦,这些东西太淡,想吃点有味道的。”   “有食欲是好事,还是要听医生的建议。”宁嘉青拉过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餐具塞回他手里,“想吃什么告诉我,等你做完手术让你吃个遍。”   “吃什么……”   闻珏因病消瘦的缘故,眼眶凹陷。   原本细窄的双眼皮,陷成一条深深的褶痕。稍白的脸有些病恹恹地,却多了几分矜弱。   他眨了下眼睛,视线从宁嘉青的嘴唇,缓缓向下移。   宁嘉青:“?”   他低头顿了几秒,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事,一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宁嘉青红着耳尖,撕下一块夹着乳酪的餐包,塞进闻珏的嘴里,“别闹。”   闻珏嚼着咽下,“看来我身体是真的好了。”   宁嘉青干脆拿起汤匙喂他,应声道:“以后只会更好。”   明明不想吃,等有人喂了。胃口又好起来,喝下最后一勺汤,闻珏问他:“我生病住院的事,没和家里人说吧?”   “放心,听你的话,没告诉璟行。”   宁嘉青拿过湿纸巾,凑近擦了擦着他的嘴角,“而且有我自己照顾你就足够了,不需要别人。”   闻珏笑,“能让日理万机的宁董事长舍身照顾我,真是我的荣幸。”   宁嘉青却不以为意,又拉过他的手擦拭着,低声说:“这明明是我的荣幸。”   用完晚餐,时间还早。   近几日一直在病房躺着,闻珏说想出去透透气。   问过值班医生并且被应允后,宁嘉青找了件厚实的大衣给闻珏披上,准备带他去楼下安静的地方逛逛。   今夜天很晴,吹着舒适的微风,月光皎洁如银箔。   轮子轧过月亮投下的树木影子,慢慢地前行在平整修砌的石路上。   眼前的小路细窄而蜿蜒,通向一片秘密幽静。   闻珏伸出手,指向远处问那是什么地方。   月光下手臂愈发冷白,薄薄的皮肤覆着青色凸起的静脉血管。   如树根虬枝盘曲,极力地汲取大地的生命滋养。   宁嘉青心里蓦地酸涩,轻呼一口气将视线移开,“应该是片绿化休憩公园,种的好像是……枫树。”   听到是枫树,闻珏思忖少时,回过头看他,“带我去看看。”   宁嘉青应声,正握着扶手想推他过去,却听见闻珏说:“算来这是车祸以后,我坐在轮椅上的第八年。”   闻珏平静地望着远处的枝叶扶疏,缓缓说:“因为腿部残疾,我做过上千小时的复健活动。其实坦白来讲,我从未真正想迈动这双腿,尝试着站起来走一走。”   他声音轻了些,“现在突然很想试一试,双脚再次踏在土地上的感觉。”   闻珏仰头,看向已经走到身侧的宁嘉青,轻声询问:“嘉青,你要不要扶我走到这段路的尽头看一看?”   清淡温柔的声音,在寂寥的黑夜里缱绻忧伤。   眼底不可抑制地泛红,宁嘉青低头,拾过闻珏的手,“我和你一起走过去。”   他一只手臂从闻珏的腋下穿过,有力地扶着他的腰,对方顺势搂住自己的肩膀。   因为闻珏腰部以下几乎是没有任何支撑力的,所以当站起来时,整个人的重量都依靠在宁嘉青身上。   闻珏很想迈一迈腿,但这对他来说太难了。   八年前他做不到,现在更加不可能。   他笑得释怀,平静地环顾四周:“记得好久没在这个高度看过世界。”   闻珏转头,与宁嘉青咫尺平视,“看过你。”   他伸手,指尖轻点宁嘉青的眉毛,“以前记得我比你高一些,你正好到我眉毛这里。后来我坐了轮椅,只能抬头看你。”   深邃的瑞凤眼里,满是欣慰与爱意:“现在我们总算是一样高了。”   宁嘉青泛红的眼眶,突然溢出泪水。   闻珏轻叹口气,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怎么现在这样爱哭?”   宁嘉青摇头,红着眼看着眼前人,万般心疼而深情难抑:“我已经习惯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抬头看你,也只想抬头看你。”   闻珏无奈地微笑,凑过去吻掉他眼角的泪。   宁嘉青合上眼睑,在他脸颊蹭了蹭。   随后侧头看向小路尽头,“以后我就是你的腿,你走不了的路,我替你来走。”   说完,他微微弯曲上身。   一只手臂牢牢圈住闻珏腰间,另一只手去握住他的腿,使其向前迈去。   这双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腿,几乎没了肌肉。仿佛下一秒,尖锐的骨节将皮肤戳破。   而骨头依旧笔直坚韧,从不弯曲一寸。   闻珏就这样被宁嘉青摆动两腿,一步一印地向路的尽头迈去。   “你知道吗?其实这双腿去过很多地方。”   在略重的喘息声中,闻珏直视远方缓缓回忆那些年,“在加州读书的七年,我以为终于得到短暂的自由,恣意地去做我曾经憧憬的事情。我甚至愚蠢地搁置学业,只有一个背包,一台相机,和钱包里薄薄的一沓现金,踏上第三世界的陆土。”   说这话时,闻珏眼尾微微弯起。   像是在回忆美好的旅程,可字里行间截然另一幅凋零场景:“我去过拉各斯的贫民窟,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垃圾堆,而垃圾堆之上却生活了两千多人。”   蝇虫遍天,黑色河流。气味几乎让闻珏的肺部细菌感染,受伤发炎的眼睛险些失去视力。   而他对这些只字不提,只说:“我登上一座座由垃圾废料堆成的‘山’,见到许多不同肤色的人。他们勤恳地工作,英语很流利,说话也有条理。每个人见到了我都是微笑,主动和我合照……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自由。”   那时闻珏思考是否因为物欲低的缘故,所以人更容易获得自由和幸福。   “于是我也学着他们,几乎舍弃了所有物质包袱。但越和他们靠近,我心里却越焦灼苦恼。我感觉他们是垃圾堆上的人,而我是他们脚下的垃圾堆。”   说到这里,他感觉腰间的胳膊收紧。   宁嘉青低声道,“你也不准妄自菲薄。”   闻珏轻笑,长叹一口气,继续道:“后来我走的地方越多,就越沉郁低迷,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侧头看向身旁的宁嘉青,费力地扶他行走脸上已全是汗水,顺着鼻梁下颌滴落。   他停下来,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是生的希望。”眼里覆上一层雾气,闻珏伸手抱紧他,下颌抵在肩头,“嘉青……我怎么就突然舍不得死了。”   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又从宁嘉青的脸颊混着滑落。   他挺起背,平稳有力地心跳声透过血肉递给闻珏。   宁嘉青轻轻拍了拍闻珏的后背,低声说:“你看,我们走过来了。”   听此,闻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发觉已经身处枫叶林下,每一片被风吹得响动的叶子,都是昂扬的生命。   闻珏轻声重复着,“我们走过来了。”   回过头又与宁嘉青对视,他从兜里拿出手帕,替宁嘉青沾着额角的汗水,眼神无奈而深沉:“我们也走累了,歇一歇。”   盛夏的枫叶颜色浓绿,离变红还有一段时间。   闻珏坐在树下长椅上,抬头看向头顶的枫叶,轻声说:“虽然这里的环境适合枫树的水土,但比起枫香晚苑的枫叶,总觉得差了些。”   宁嘉青只顾着蹲下给闻珏摆正腿脚,将露在外面的尿袋塑料管整理好,头也不抬地说:“我没太注意过那里的枫叶是红是绿。”   闻珏低眼,看向他手背中央。   即使激光祛过疤痕,还是有一片浅色的痕迹。   沉默少时,他出声问:“是因为手上的伤太疼,所以没有精力去看枫叶?”   宁嘉青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对视间,闻珏缓慢地点了下头,坦然道:“你的手受伤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看着宁嘉青错愕的眼神,又渐渐抿直的唇角,他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瞒着我。”   宁嘉青没说话。   闻珏伸手轻点了下他额头,尔后指尖轻轻描绘过眉眼,“你放心,我爱你,从不是因为愧疚。在此这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他的话语珍重而温柔,衬得连风都像是在轻轻抚摸。   宁嘉青握住他的手,拇指抚摸过留置针处的淤青,胸前起伏:“……那是什么时候?”   在这一刻,闻珏对这个问题努力地回想。   却发现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八岁的宁嘉青。   仰着略显稚嫩的脸庞,在人群喧嚣之中,眼神善良而真诚。   对他说:“我拼了命地保护你。”   可要提起对方还刚刚成年,闻珏深知不敢说出口。   只笑着含糊道:“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说得清的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三章就要完结啦 第79章 阿珏   然而宁嘉青却不信这一套说辞,表情不痛快地起身坐在他身边。   自然地将闻珏搂在怀里,让其靠着自己的胸膛减轻脊椎的压力。   “可我就记得很清楚,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   闻珏来了兴趣,问是什么时候。   宁嘉青有些不想说。   闻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现在不说,说不准以后没机会了。”   宁嘉青不悦地“啧”了一声,抓过他的手狠心重重地咬下,疼得闻珏不禁“嘶”了一声才肯松口,“这是惩罚,让你记住以后不准胡说。”   闻珏失笑,“不说了。”   宁嘉青注视着他片刻,吻了下他的唇,告诉他:“是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告诉我取舍之间,要选择舍开始。”   紧接着又吻了下闻珏,说:“幸亏没听你的。”   闻珏失笑,回吻他:“我们嘉青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孩子两个字一出,宁嘉青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而对方还坚持在雷点上踩踏,不免有故意嫌疑,用力揉了揉宁嘉青的头发,“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小孩?”   头发被揉的一团糟,宁嘉青扯开他的手。点了点他指间的戒指,磨着牙根说:“别忘了答应我的第一条,小心我反悔。”   “那不成。”闻珏拒绝的干脆利落,“你在手术知情书上签了家属一栏,也已经承认是我的人了。”   宁嘉青很容易被这话哄得高兴,一时忘了生气,凑过来问他:“敢问闻先生,我现在是你的什么人,总得给个名分?”   闻珏认真想了下,“家人。”   宁嘉青冷哼一声,“这么笼统?敷衍。”   闻珏认真想了下,说:“妻子?”   这话让他倏然皱眉,“凭什么我是妻子?”   “我比你大。”   “还有这种规定?”   身边人宛如一只炸了毛的大型犬,他只好顺着毛捋,凑近对方小声咬耳朵。   眼见着小狗慢慢竖立耳朵,闻珏笑着挑眉:“满意了?”   宁嘉青面上故作镇定,轻咳一声:“还成。”   又对闻珏说:“既然你都这么叫我了,我也勉为其难地给你换个称呼。”   突然联想到什么,闻珏心感恶寒,摆手:“不必,现在挺好的。”   “礼尚往来。”宁嘉青盯着他,“该叫你什么好……你别说,上次我听见你弟弟叫他那个小对象‘宝宝’?”   闻珏扯了下唇角,“如果你对一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能喊得出来就喊吧。”   “怎么喊不出来?”宁嘉青故意提高声音,“宝——”   虽说四下无人,闻珏还是立马捂住了他的嘴,皮笑肉不笑:“你这是在虐待老人。”   宁嘉青眉眼得逞,轻攥住他的手腕移开,探过头去反复吻着闻珏,满目深情地称他:“阿珏。”   闻珏怔然,又很快笑着叹口气,“平时只有陆炡这么叫我,嫉妒了?”   一向嘴硬清高的宁嘉青,在对于陆炡的事上一贯诚实坦然,“是,实不相瞒,我第一次听陆炡这样叫你的时候,都想把检察署端了。”   “怎么这样小气?”   “不好意思,我心胸狭窄。”   突然想到了什么,宁嘉青坐直身体,严肃认真道:“虽然我同意你对我的追求,但别忘了我这是第一次谈感情。得格外珍重,所以得给闻先生个试用期。”   闻珏耐着性子点头,“所以呢,我表现怎么样?”   宁嘉青打量他片刻,说了四个字:“差强人意。”   闻珏:“……”   这些话实在耳熟,把当初自己曾对他说的那一套,又原原本本送了回来。   随后宁嘉青话里转折,伸出手比了个“四”,“之前和你讲的三条要求有些草率,现在我得附加一条。”   “洗耳恭听。”   “阿珏。”宁嘉青又唤了他一声,然后说:“以后只能我这么叫你,不准陆炡叫。”   果真是小孩子,闻珏在心里想。   但嘴上纵容道:“好,只准你叫。”   这回宁嘉青终于满意,将闻珏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些,“晚上凉,坐一会该回去休息了。”   闻珏颔首,正由他将自己抱回轮椅。   一阵风吹动树叶的响声间,夹着音符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   闻珏又细听了一下,应该是宝爷的《英雄》。   “这附近有演唱会?”   “几公里外有个露天场馆,正在举行音乐节。”   宁嘉青将小毯盖好他的双腿,起身说:“听余泽说,他们后天晚上也在那里演出。”   闻珏想起Field巡演的事情,看来已经到了最后一站:洛杉矶。   他又瞭望远处灯光闪烁,风撩动发梢,再次将歌声吹来:Though nothing will drive them away(没有什么能打败我们)   We can be heroes ,just for one day(我们可以击败他们,哪怕只有一天)……闻珏握住宁嘉青的手,眼瞳映着彼此:“在我手术之前,我们去看演出吧。”   征求医生的建议,说可以适当出行,但不要超过四个小时。   为了身体上的方便,闻珏依旧穿着医院的长袖病号服,披了一件稍厚的外套。   演出现场人多喧闹,又是夏季,避免不了温度高,空气不流畅。   为了保险起见,闻珏需要戴上氧气管。以免血液缺氧,引起贫血。   很久不出门,闻珏非但不会不适应,竟然有种久违的畅快感。   即使只有短短六七公里的路程,他也倍感新鲜。   看着车窗外的繁华夜景,闻珏感慨道:“以前在洛杉矶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觉原来这个城市的夜晚这样美丽。”   身旁的宁嘉青将他拥在怀里,环抱着他的双臂成了安全带,“毕竟是上帝吻过的天使之城。”   听此,闻珏转过头静静地看他。   宁嘉青问他怎么了。   闻珏摇头,又看看向窗外。   沉静片刻后,才愉悦道:“看一看天使。”   抵达场馆时音乐节已经开始,距离Field演出还有一个小时。   知道宁嘉青要带闻珏来后,余泽一早就等候在场馆的后门。   有车缓缓驶过停下,看到宁嘉青将闻珏抱下车,推着他过来走到面前时。   余泽眼圈唰的一下就红了,嘴角向下没忍住掉了眼泪。   对于余泽来说,他不常常见到闻珏,每次见面几乎是以年为单位。   第一次从现实中见到他,是在海边别墅的书房。   余泽头一回见到如此挺阔英俊的亚洲男性,与设想中的闻珏截然不同。   听闻他也喜欢皇后乐队,闻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收藏的专辑和纪念T恤送给他。   第二次是去病房探望闻珏,他已经坐在轮椅上。   面对其余看望者客套惋惜的安慰话,却笑得坦然无谓。   而如今,闻珏戴着输氧管,薄薄地得像一张纸片。   即使洛杉矶的夜风再温柔,仿佛也能将他携走。   余泽哽咽地叫了声,“闻哥。”   闻珏轻声应着,他打量了一下余泽的服装,看着他脸上化的演出妆,夸赞道:“真好看,脸上的亮片,像星星。”   余泽微微一怔,想到他只是简单被化妆师描了几笔,脸上并没有贴什么亮片。   又很快反应过来闻珏是在替自己找理由,他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笑得开朗。带二人去观众席路上,余泽问闻珏:“哥,你想听什么,闭幕时的最后一首我来唱。”   “可以吗?”   余泽使劲点头,“当然。”   脑中闪过阿暹站在垃圾堆上,迎着风雨弹唱的模样。   闻珏笑着说:“Radio Ga Ga.”   余泽给他们留的是前排vip席的坐票,座位与座位之间空隙大,人又少。   宁嘉青一直坐在闻珏身边,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戒指在晦暗的环境里泛着光芒。   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哨声中,贝斯手帕瓦上台,又开始了他最出名的独奏。   畅快的音调游离在自制电吉他弦中,每一声都扣在人的心上,扣在自由无畏的路上。   热闹映在闻珏的眼里,却衬得他更加疏离。   如一朵开在立春的昙花,短暂绽放凋谢后,是万物的复苏与生长。   用自己素雅洁净的花瓣,迎来万紫千红。   他看着台上,轻轻叫了声:“嘉青。”   即使环境嘈杂,宁嘉青还是瞬间捕捉到。   他起身单膝蹲在闻珏身侧,手不曾放开,“我在这。”   闻珏倾身靠近他,随着动作牵动输氧管,“与其说我喜欢皇后乐队的歌曲,不如说我热爱的是Live Aid里的Queen。”   “为什么?”   “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那场演出令我如此着迷,看了百次千次都不倦,甚至亲自追寻到阿尔法三角洲。”   “现在我明白了。”他侧头与宁嘉青对视,“那是跨越时空的生命与希望。”   此刻台上歌曲迎来高潮,场馆里的观众和歌迷都站了起来。   随着舞台中央的主唱余泽双手举过头顶,富有节拍地击着手掌,一齐唱道:   “All we hear is Radio ga ga”   (我们只听到收音机的嘈杂声)   “Radio goo goo”   (收音机的嘈杂声)   “Radio ga ga”   (收音机的嘈杂声)……余泽唱得颈间青筋鼓起,随着动作洒下汗水,他看向台下。   闻珏与宁嘉青在万千歌声中相视,隔着一条细细的输氧管。   余泽蓦地红了眼眶,连忙移开视线。可泪水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台下的摄影师瞬即捕捉镜头,当晚Field的现场直拍登上了世趋第一。   配图便是年轻主唱余泽的照片,而标题引用了Live Aid筹起人吉尔道夫在纪念画册里的一段前言:记住你的泪水和欢笑记住爱记住那一天,在遍体鳞伤的生活中我们赢了一次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二更 第80章 全文完   闻珏进行手术的前一夜,为保证环境安静和实时监测身体状况,需从普通病房转到观诊室,如无特殊情况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药物使得身体疲惫,挂完最后一瓶水后闻珏才渐渐醒来,口干舌燥,觉出饿意。   因已经挂了禁食牌,闻珏只能喝少量的水。   长时间躺得有些累,护士将闻珏扶到轮椅上,打算到观诊室的公共领域转一转。   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像他这样的病人并不少,夜不能寐等待翌日手术的来临。   闻珏本没有想太多,可出来时隔着透明玻璃墙看到廊外时,推着手轮圈的手一顿。   宁嘉青正坐在廊边长椅,侧着身靠墙闭眼休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间紧紧一条皱痕。   闻珏转着轮椅到墙边,伸手轻轻敲了两下。   宁嘉青瞬间睁了眼,看到对面的闻珏。眼睑还未睁完全,先一步走了过来。   因为听不到,隔着玻璃墙用口型说:“不舒服?”   闻珏看着他疲惫得一单一双的眼睛,微笑着摆摆手。   瞥到一旁桌子上有医生留下的黑色签字笔,闻珏拿过来,在两人相隔的玻璃上写下:去吃点东西。   虽字反着,但不难辨认。   宁嘉青摇了下头。   闻珏又写道:回去休息吧。   而宁嘉青依旧摇头,静静地注视他,尔后无声地开口:想你。   闻珏心头忽然酸涩,他抬手写下:我也是。   抬眼温柔眷恋地看着宁嘉青片刻,又写下:明天见。   看到这三个字,宁嘉青的手指在玻璃一层轻轻抚摸,尔后红着眼说:“明天见。”为了明天见。   宁嘉青守在观诊室外一夜未眠,只天蒙蒙亮时到洗手间洗漱。又等了七八个小时,终于等到闻珏被护士推往手术室。   本该第一时间过去的宁嘉青,却腿脚蓦地僵硬,闻珏先让护士停下,朝宁嘉青招了招手,才终于走过去。   看到对方脸的那一刹那,他嘴唇轻微颤抖,眼眶忽然含了泪。   闻珏微笑着唤了声“嘉青”,说:“近一点。”   宁嘉青强压着眼中泪水,俯身凑近闻珏。   伴随着仪器的声响,听见他轻声说:“还记得几年前,你作为护工时照顾的那名阿尔茨海默病晚期的老人……她在离世的前一夜,你对我说的什么?”   闻言,宁嘉青轻呼一口气,“我说,我害怕。”   闻珏轻轻颔首,“那又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眼泪忽地止不住,顺着下颌滑落,就在即将掉落到闻珏身上时,他抬起胳膊,将泪水擦干。   “你告诉我。”宁嘉青停顿须臾,哑声说:“洗完澡要把头发弄干,下次停电再面对黑暗时,别弄湿你的衣服。”   闻珏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脸颊,柔声道:“做得很好。”   宁嘉青不再流泪,闭上眼睛侧脸贴紧他的手掌,说:“阿珏,你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好好把接下来的路走完。”   这次换闻珏含泪应声。   等闻珏被推入手术室不久,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过来,递给宁嘉青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说是闻先生让她代为转交。   宁嘉青愣愣地看着盒子片刻,才拆开丝带启开盖子。   那枚铜色木星吊坠,静静地躺在里面。   宁嘉青颤抖地深呼了一口气,瞬间泪水盈眶。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枚吊坠,却发现相片隔层有所松动。   等拇指轻轻拨开,里面放着一张叠好的信纸,蓝色的钢笔墨水透过纸张。   略微发颤的手指将纸慢慢展开,里面夹着那枚楔形木片,被玻璃框嵌入的榉木片,再也不会断裂。   而看到信中央的四个字时,宁嘉青忽然潸然泪下,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   多次反复地擦着泪水,才得以看清蓝色钢笔字的内容,他哽咽着在手术室门外念出声:“……与嘉青书。”与嘉青书吾年十六,与父游于江边。见一圆冠灌木,繁叶青翠,厚革质润,红果如珠缨缀其间。   既闻其树言“狗骨”,源于陈藏器说“此木肌白,如狗之果”,后改“狗”为“枸”,遂得名:枸骨。   望此树,颇觉有趣,欲以手触之。旁人止之,言木叶有刺,痛煞手也。闻其言详观之,果如其然。   吾犹忍不可得而探之,手伤,流血。然不厌之,益喜枸骨。   后遇嘉青,少年如枸骨,坚忍不拔。珠玉在侧,自惭形秽,又心向往之。   历十余载,千难万险,守得云开。   能得汝之意,共通心弦,此生为幸,不敢奢求甚多。   然人生在世,恨事重重,百感交集。   吾身渐消,终不能与汝比肩,共守日月星移。   嘉青常憾不见吾少时之焉,而不知予亦憾不见汝未来之状。   生命长河,滚滚向前。一命终当短,君意长如此。   吾爱嘉青,毋需困其身。   如诗《枸骨》所云:世事无常皆定数,无需落寞翠山腰。   愿吾爱嘉青,始终如枸骨。   嘉言懿行,郁郁常青。后记车间的门帘被掀开,探出班长黝黑的脸,“嘿,莎萨,外面有人找。”   听到后,莎萨放下手中的钳子,起身到水龙头旁冲了冲沾满汽油渍的手。   甩着水珠往工厂车间大门走去,看到一个背影宽阔的中年人,正站在香樟树下等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眼睛往四下看了看。旁边正准备换班休息的工人同事,替他说出口:“不错啊莎萨,这个大老板又来找你了,不过今年怎么只来了他一个人……”   莎萨抿了抿唇,抬腿走过去。   听到声音,鬓角泛白的宁嘉青转过身,笑着朝他摆摆手时,眼角的皱纹蔓延开。   两人在附近的杂草坡上挨着坐下,下面是运送煤炭的火车,几个工人正在捡着掉落的煤块。   宁嘉青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启开拉环后递给他。   曾经福利院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怪异的印度小男孩,如今已经是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虽然依旧不爱笑,但总归懂了几分人情世故,接过他给的啤酒时,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宁嘉青自己也喝了口啤酒,望着远处天边斜斜的落日,感慨道:“记得第一次和他去福利院见你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他侧头看向莎萨,鬓角夹杂的银发微微泛着光,问道:“现在总能告诉我,这些年每年都陪闻珏来看你时,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吧?”   莎萨置若罔闻,举起易拉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边攥扁边起身离开。   宁嘉青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逼问,拿起地上的啤酒正要接着喝时。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明年见。”   宁嘉青一愣,回头看向莎萨。   这个讷口少言的印度男人,迎着落日橘色的光。一向沉郁的面容,眼底被染上几分红。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我十岁那年,被领养的家庭以伤害了他们亲生女儿为由,弃养送回福利院。后来我从宿舍的楼上跳下,但不知道二楼摔不死人。”   莎萨的养父母有了亲生女儿后,为了让他离开,告诉了他的真正身世。   一个代孕流水线下的商品,雇主最终拒绝付尾款,成了没人要的弃婴,被扔在了恒河边。   二楼是摔不死人的,但如果不吃饭,应该能饿死人。   就像养父家里拴着的那条小狗,最终被饿得皮包骨头死在土坑里。   莎萨亲手埋了他唯一的朋友。   “在我绝食的一周后,我见到了闻先生。和第一次见他时不同,他已经坐在了轮椅上。”   知道他轻生后,闻珏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悲悯地劝他,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   而是抚摸着他的头,用印地语同莎萨讲:“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成功。”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抿着唇歪了下头,笑着说:“不过你比我幸运。”   说到这里,莎萨深吸一口气,直视眼前这个陪在闻珏身边多年,头发从乌黑变得杂白的中年男人,说:“后来他说我们做一个约定,在下一次见面时,对彼此说一句:明年见。”   宁嘉青红了眼眶,突然释怀地笑。   他转过身看向远处的落日,点了点头,尔后朝向莎萨,告诉他:“明年见。”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写陆炡,主页《今夜入怀》,检察官X入殓师,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