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   作者:吸猫成仙   简介:   周明赫十八岁那年终于逃脱了那个落后的旮旯和自己悲惨的人生,用尽全力,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以为永远离开了那些噩梦。   没想到几年后,和他人生前十八年紧紧纠缠的人再一次找到他。   周明赫对张逐的再次出现惊讶又惶恐,他赶紧撇清一切和他的关系。   “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我和你不是兄弟,我们毫无血缘关系。”   张逐打量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周明赫,几乎没有他记忆中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不知道的是,当年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落在周明赫的唇上,答案似乎近在咫尺…   周明赫一直认为,是张逐非要将他拉入泥淖,非要让他一起沉沦。   后来才知道,他一直沉在泥淖里,张逐是唯一伸向他的那只手。   两人都有(过)女友,非完美主角,弟弟是攻。 第1章 找到   ……方孝忠他妈不要他因为他爸强奸了她方孝忠他爸癞蛤蟆明天就被枪毙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呀……打我呀……哈哈哈……哈哈哈………………   周明赫睁开眼,后背冰凉,胸口沉重,喘不上气。   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撩开夜晚的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房间物品的布置。熟悉的环境将他拉回现实——还好是梦。   自从离开洪城,这么多年,他再没做过这样的梦。那些他刻意遗忘的过去,被强压进意识深处,突然梦见,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刚松一口气,他发现到胸口的沉重感并非是梦境可怕,而是真有一条手臂环在他胸前。手臂?人?   周明赫寒毛炸开,猛地从床上窜起,跳到地上并同时开了灯。   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张逐也坐了起来,伸手挡住眼前的光,睡眼惺忪,语气发蔫:“怎么了?”   看清人是张逐,周明赫总算把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有些恼怒:“你怎么到我床上?”   张逐倒下去,保持刚才的睡姿,重新盖好被子:“沙发睡得不舒服。”   “……”   大半夜的,周明赫也懒得多说什么,抱起他那床被子。刚要走,扯不动,才发现张逐抓着被子一个角。   “你去哪?”   “我去睡沙发。”   “床能睡下两个人。”   “……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   “为什么?”   “……”   “以前我们也总一起睡。”   “……”   周明赫把被子拉走,躺到客厅沙发。   从沙发上掉下去的被子角,扫倒了地上的几个啤酒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张逐刚刚喝的,喝完也没收拾,还有茶几上敞开的花生和装卤味的盒子。   眼不见心不烦,周明赫裹着被子翻过身,朝向沙发里边。   睡了不到两秒,实在难忍,起来收拾了地上的酒瓶和茶几上的垃圾,再擦了桌子拖了地。清洗拖把时,发现马桶边缘有几滴淡淡的尿渍,他又换上手套,将马桶彻底刷了一遍,而后发现下水道口挂着的几缕头发,那长度显然不是他的。   等所有地方重新变得干净整洁天快亮了,他再躺回沙发时,已经彻底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和张逐见面。   记得张逐进去的时候是二十岁,自己那会儿刚十八。张逐被判了几年来着,五年还是六年?今年他二十六,张逐该是二十八岁,那么他出来已经两三年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做什么,一直在寻找自己吗?周明赫没有问。   张逐坐牢那些年,周明赫回到北京,开始疯狂学习考级。   他落后身边同学许多,只有靠这种夜以继日的恶补,才终于在正常的年纪毕了业,拿到不错的学历,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日子持续了五年,这种努力不光是为了学业,更为了融入自己宛如新生的全新生活。   他的时间被挤压到极致,没空去想在牢里的张逐怎么样,更不愿意去想。他刻意淡化对张逐的记忆,直到这个人成为“回忆”和“往昔”的背景板。   今天来看,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都一一达到了。唯一在他计划之外的是,张逐竟然找到了他。   当年他离开洪城,走得匆忙,后来也没再和张逐联系上,时间一长,更是彻底断了,他的下落应该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所以下午公司的人跟说他有人找,他在公司外看到来人是张逐,惊讶得脑子空白了好一阵。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跑,结果被张逐一把抱住。   理智让他止住逃跑的冲动,并返回公司请了个假,在同事好奇的目光中,解释这是他老家来的熟人。   张逐初来乍到,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从那潦草的头发和褴褛的衣衫能看出他的窘迫。周明赫只好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其他。   他没问张逐是怎么找到他的,只知道他既然能找来他工作的地方,想必也能找去他现在的家。   唯独这件事,不能让它发生。   张逐的突然出现对拥有安稳生活,并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周明赫来说是个麻烦。他的存在时刻提醒周明赫,他的现在的生活并不牢固,而张逐无疑就是这最大的裂隙。   怎么安排张逐是个事儿,他不能将人直接赶走。想着这个问题,思索得深了,不知不觉,他又有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明赫被一阵动静惊醒。他第一反应是睡过了头,上班要迟到了。   等他看见沙发前的两条腿,才想起今天是周六,目光再往上移,看见张逐手里拎着的袋子,接着听他说:“我买了早饭。”   摊在桌上的是油条豆浆和豆腐脑。   周明赫住商业街的公寓,楼下就有便利店,他的早饭一般都在便利店解决。在这地方住了快两年,还不知道附近有这种传统早点。   张逐吃了一口豆腐脑,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恐怕是没想到这里的豆腐脑是咸口。好像是不太相信,又接连吃了好几口,等终于确定这不是他们喜欢的口味,他把豆腐脑推给周明赫,拿了他旁边的甜豆浆。   “我都不知道附近有卖这些的,你哪里买的?”周明赫随口闲聊。   “下楼,往北走1.5公里有个十字路口,再往东走三百米有个早餐店。”   “你一早就下楼闲逛?”   “没。昨晚路过看见了。”   周明赫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一声:“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张逐咬着吸管,匀速喝第二杯豆浆,没有起伏的语气读不出他的情绪:“你变了,和以前不一样。”   周明赫放下手里的油条,扯纸巾擦了擦嘴角:“张逐,我们其实不是兄弟,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你知道这件事吗?”   嫌吸管吸得太慢,张逐干脆揭开盖子一口气喝完。他手掌抹嘴,点头:“我知道。”他竟然知道。   这下,周明赫脑子里冒出无数疑问。张逐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是在找他的过程中发现的吗?既然知道他们不是兄弟,他还来找他做什么?   “你是不是不相信,才特意来找我求证?”   “我相信。”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这句话到了周明赫嘴边,但他没问出口,他怕张逐说出一些他不想听到的话来,转而打量起对方。   昨天洗完澡,周明赫给他穿了自己的T恤和短裤。他那一身,磨破了领子的旧衬衫、脏得发亮的牛仔裤和已经开胶的皮靴,被周明赫直接拎到了楼下垃圾桶。   张逐就这么孑然一身来找他了,连个行李箱或者旅行包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找过来的。   昨晚周明赫给他剪掉那些过长的头发,看他瘦骨嶙峋的肩胛和胸肋,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心中升腾而起。再往上,他又见张逐眯着的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又知道自己是浪费感情。   张逐比他大两岁,小时候丁点的年龄差都完全展示在了身高上,而周明赫又明显发育迟缓,张逐一直是他需要仰望的对象。现在看来两人身高已经差不多了,或许周明赫还高那么一点,只是张逐太瘦,他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过分宽松。   “你要去上班了?”张逐平铺直叙,像是自说自话。   周明赫回答他:“今天周六,我休息。”   看他那头被自己剪得坑坑洼洼的头发,周明赫说:“一会儿我带你出去理个发。”跟着目光移到因为不合身而豁开露出半片胸膛的T恤,“再去买两身衣服。”   “行。”   出门前,周明赫拉开一整面墙的柜子,给张逐找衣服。   一侧全是他上班时穿的正装,另一侧是分门别类叠放整齐的常服。他在衣柜深处找出一件翻领的POLO衫和一条松紧腰的休闲裤,这都是早几年他更瘦时穿的,对此时的张逐来说,尺寸稍微合适一些。   站在镜子面前,张逐总算有个人样了。周明赫没敢细看他的脸,只把视线落在他头发上。也许是真被自个给剪毁了,他那头发怎么梳都很奇怪,不对劲,很扎眼。   摆弄了一阵头发,发现他衣领也有一半没有翻出来,周明赫双手伸到他颈后翻衣领。   就是这个时候,张逐突然双手捧着他的脸,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周明赫一愣,没有立马推开他,而是终于看清了张逐的脸,浓黑的眉毛和眼白过多的无神眼瞳,和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瞳仁里的自己。   “你走了,说会联系,为什么不联系?   “还有那时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随着他话语刚落,他的目光微微向下,落在周明赫唇上。   周明赫从那双静如深潭的漆黑眼眸里,只看到了自己的惊惶和无措。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更啦,喜欢的朋友别忘了点点收藏哦( ′` ) 第2章 不想见我   张逐的气息强势地逼近他。   在察觉到对方打算亲他那一刻,周明赫浑身的鸡皮疙瘩腾起一片。他呼吸着张逐的气息,却像是吸入了麻醉剂,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过分惶恐,一时之间,手和脚都无法动弹。   直到张逐的嘴唇快要贴上他的唇,周明赫那无措喑哑的嗓子下意识喊了一声“哥”。这个阔别多年的称呼,唤起两人的过往。不知想到什么,张逐停下动作,撩起的眼皮看他。   身体的知觉苏醒,手和脚的力气也回来了,周明赫将人一把推开,恼羞成怒,只觉得荒谬。   “你想干什么?疯了吗?”   张逐坐在地上,短暂地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周明赫那么大力气,会把自己推得一屁墩儿。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就是想知道,当时你为什么要亲我。   “那时你就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兄弟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   周明赫打断他,不容反驳地:“你记错了,没这回事。”   “是吗,高二下半学期,五月十三号,大半夜你来我家,说你要走,走了又回来,在我家门口……”   “张逐!”周明赫突然无力地,“别再说了。已经过去这么久,是你记错了。就算没记错,像你说的,我跟当年也已经完全不同,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不是方孝忠,不是你弟弟。你和方孝忠的那些过往,只源于一个误会,不是真的。   “我是周明赫!”   他用“周明赫”三个字,坚决地否定了过去的一切。   张逐将剩下的话咽进喉咙,望着他,眼仁向上,露出一半的眼白,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爆发出滔天的怒火。   周明赫咽了咽唾沫,也感觉自己说得太过分。怎么说张逐都是费尽心思才找到他,就算出于礼貌也不该如此无情和冷漠。   就在他打算再说点什么时,张逐垂下眼睫,遮住那片眼白,淡淡地先开口:“走吧,去剪头发。”   连锁理发店楼下就有,周明赫是这里的VIP会员。他叫了自己熟悉的发型师,让张逐坐在镜子前。   发型师撩看张逐已经被剪得长长短短的头发,不满地埋怨:“哎呀,这是在谁家剪的嘛,整个头都剪毁啦。”   张逐不动声色瞟了周明赫一眼。   周明赫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你是专业的,看怎么救一下。”   “只有尽量往短了剪哦,造型做不了了。”发型师站在张逐背后,把他脑袋放正,又看他镜子里的脸,“好在这哥们头型好,脸也不错,板寸驾驭得住。”   周明赫弯腰告诉张逐:“就剪寸头?”   张逐眨了下眼,表示同意。   说定就干,发型师先上推子,三下五除二推出个大致的型,这下周明赫也能看出张逐那颗圆溜溜完美的后脑勺。接着发型师耍起花刀一样的剪子,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更多碎屑从张逐脑袋上掉下来。   周明赫站在侧后方,终于可以仔细打量这张脸。这个角度不会和张逐的眼睛对上,张逐也看不见他在看他。   尽管他已经刻意去忘记,一旦回想,张逐过去的模样却像从镜子里浮现出来一样清晰。   现在的他看起来成熟许多,因为消瘦,脸颊上的肉也所剩无几,更显得下颌线条锐利。尖下巴和两片薄唇,是一种薄情的长相。眉眼是浓重的颜色,粗长眉毛下的双眼嵌在深陷的眼窝里,眼睛太大,以至于显得眼白过多,眼仁很黑。   这样一双眉目原本应该是多情而婉转的,只是它属于张逐,大多数时候只有漠然和不屑,让人难以亲近。   剪头期间,发型师照例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顺势推荐其他染发护理等项目。张逐木然听着,没有拒绝,也不说话。发型师以为他感兴趣,一直滔滔不绝,直到头发剪完,他也没有等来客人的答复。   剪完头发,发型师和周明赫抱怨:“你那朋友也太过分了吧,我给他推了一大堆,他要是早说不做,我也懒得费那么多口舌了。”   周明赫没忍住笑了一声,惹的发型师更恼火了:“你笑什么笑,我容易吗我,还想不想我给你打内部折扣了?”   周明赫收起笑容:“不好意思,他脾气一贯这样,你多担待。”   楼下没有大型商场,周明赫开车带张逐去更远的商业中心。   路上两人没什么话,他刻意避免去问张逐这些年他怎么过的,张逐也不是会主动诉苦的人。   走进商场,他原本打算带着张逐逛的。张逐却走到了前头,自顾自走进了门口的精品店。   张逐拎着衣篮,一口气收了好些衣服拿进了试衣间。一会儿又从布帘后面递出来一件,叫周明赫给他换个小号。   周明赫拿着小一号的衣服过去,张逐哗一声将布帘拉开,他上身裸着,下身是新换的牛仔裤,正等着周明赫手里的衣服搭配。   周明赫的注意力却不在新换的裤子上,全部视线都被张逐腰侧的伤疤吸引。   经过时间的冲刷,伤疤的颜色已经发白变软,融入了周围皮肤,如果不是肉痂明显的凸起,根本发现不了。   张逐扯不动衣服,才发现他抓得死紧。   “放手。”   周明赫应声松手,张逐转身,后腰上一道同样的伤疤落进他眼睛里。这前后腰的伤,像是被一刀刺穿留下的。   张逐穿好衣服,也遮住了腰上的伤疤。他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很是满意。   “你腰上的伤怎么弄的?”   “不记得了。”   知道他是敷衍,周明赫有些不快:“你还会有不记得的事?”   张逐瞥了周明赫一眼:“想记的事就记得,不想记的就不记得。”   “……”   张逐到收银台,让把篮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打包。全是牛仔裤和黑色T恤,只有其中两件,一件淡蓝,一件黄白条纹,他让单独装。   都是夏天的衣服却不便宜,哪怕T恤单价也好几百元,七七八八算下来,大几千元。   周明赫掏出手机付款,却发现张逐已经拿出他那个屏幕碎裂的杂牌手机先扫了码。就在周明赫为他还有这钱震惊之余,张逐把颜色鲜亮那两件衣服递给周明赫:“给你。”   周明赫被迫抱着纸袋:“……我有衣服,不用……”   张逐瞥他一眼:“在家也穿衬衣,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   从商场出来,他有心再带张逐多逛逛。张逐却说外面人多很烦,他想回去。   坐在车上,周明赫犹豫再三,还是把他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自己身上有钱?”   张逐冷哼:“怎么,真当我是找你要饭的叫花子?”   “……”   刚好红绿灯,周明赫用力踩了一脚刹车。他有心理准备,只把张逐狠狠地往前一颠,差点撞在操作台上。   张逐也知道他是故意,转头怒目而视。   周明赫面朝前方:“你昨天那样子谁见不是叫花子?”说着他皱起眉头,“既然不是没钱,干嘛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   过了半天,张逐才轻飘飘吐出两个字“麻烦”。   周明赫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对于张逐来说,买衣服麻烦、拾掇自己麻烦,甚至连吃饭也麻烦。他没好气地回道:“活着就是这么麻烦,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习惯?”   张逐扭头看向窗外,不打算再搭理他。   周明赫又问:“你钱怎么来的?之前都做什么工作?”   张逐坐在副驾驶往下一缩,抱着胳膊,闭上眼睛:“有点困,我先眯一会儿。”   “……我问你话。”   “不想说。”   周明赫被他憋得一肚子气,跟着脑子飞快地转了转:“你是不是又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张逐闭着眼,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   “你还在搞那些灰产?”   “……”   周明赫额角冒出青筋:“我跟你说,这地界不是洪城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但凡搞点什么违法乱纪的,警察马上就会找上门,你自己好自为之。”   威胁完了,周明赫也无话可说,沉默再一次充满车厢。   过了好一阵,他还以为张逐真的睡着了,突然听见他说:“我坐牢那几年,你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张逐平淡的语气只叙述了一件事实,没有抱怨,也没有指责。   然而听到这话的周明赫却反复吞咽着唾沫,头皮发紧,连鬓角都冒出汗来。一些词语和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又转,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忙。”   “信也没写过。”   “非常忙,没有写信的时间。当年我回到这边上学,作为高三的插班生,还要补高一的课,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第一年没考上,又复读一年。第二年运气好上了个像样的大学,入校后发现跟不上,每天泡图书馆,好不容易学业跟上了,又该实习了。我这些年根本没有一刻停下来过。”   周明赫急切地解释,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他说的这些也都是事实:“我不是你,我的每一分成绩都得靠努力和时间去换。   “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你被关在哪里。”   听完他的解释,张逐仍是淡淡地:“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 第3章 真够麻烦   周明赫的确不想见张逐,不仅因为张逐知道他所有过去、他对张逐心怀内疚,更因为张逐本身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个会带来麻烦的角色。   今日不同往昔,他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经不起任何折腾,他希望张逐能从他生活里安静消失。   但有过去那些深入的交往,他又说不出赶人的话。   早上他领张逐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早餐,并告诉他这里中午和晚上也有快餐供应。安排好他的吃喝,叮嘱他不要乱跑,周明赫就去上班了。   到公司楼下,他没有立马上去,坐在车里打开家里的摄像头。   他时常一出门就开始担心没有关好门,有时都快到公司了又想起这件事,折返回去不是,不回去看一眼又整天都不能安生,索性买了个摄像头,一旦开始怀疑就打开手机看一眼。   今天他不是看门是否关上,而是看张逐都在做些什么。   人倒是在家,早饭也吃过了,但那些散在茶几和餐桌上的一次性饭盒和用易拉罐做的简易烟灰缸、歪倒在地上的啤酒罐,还有那个瘫在沙发上抽烟并把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的人,都让他越看眉头越是纠在了一块儿,心头像是有万千个蚂蚁在爬般难受。   他实在看不下去,给张逐打电话。   “你能不能把音响声音关小点?这么大声扰民,马上就有物业来找你了。”   张逐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还有你桌上的餐盒和地上的酒灌,麻烦你吃完喝完收拾了行吗?”   “……”   “我不想上完一天班,晚上还要回来收拾被你弄得一团乱的房间。多大的人了,能不能稍微注意一点?”   “啧,你现在变得真够麻烦的,以前你从不在意这些。”说完张逐就挂了他电话。   他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还有张逐最后那声“啧”,用力闭了闭眼,险险没有爆发。   他又在车里坐了好一阵,才平复好情绪上楼回公司。   周明赫目前在一家上市广告公司的海外营销部门,专为国内公司做“出海计划”,负责根据产品和服务制定海外市场的营销策略。   他在这家公司工作两年多,业绩好,人际关系也不错,可谓是顺风顺水,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晋升两级,从普通业务员升级到了经理。年底部门总监要上调,貌似也没有空降新总监的消息。如果副总监顶上总监的位置,那么副总的位置就空出来,这个职位,周明赫是相当热门的竞争选手。   一进公司,繁忙纷杂的工作立马挤占了他的全部大脑,一个人简直要分成三个用,既要跟进正在进行的项目,要电联新客户了解需求,还要检查下面业务员们做的资料……   他翻看给客户的企划书,马上发现问题,一通电话把人叫了过来,指着其中一页问他:“为什么会有Tikk这个平台?上次我们开会已经说过,他们公司重点是推Goge Ads。”   业务员赶紧解释:“这是客户要求的。客户说现在直播那么火,Tikk在国外也很火,非要上这个平台的广告。”   “他们的产品目前还不适合。你跟客户讲,Tikk上投2C的广告效果比较直观,客户产品是2B的,先期试水还是更适合传统的搜索广告,对目标用户比较有针对性。后期市场扩大一些要做品牌,再投视频广告的效果会更好。”   “我已经和客户说了,但他们很坚持。”业务员想了想,“我是觉得客户既然愿意出钱愿意投,我们为什么不按客户的想法来?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吧。”   周明赫耐心解释:“客户不懂营销,投钱就只想看到效果。具体投多少钱,投什么平台才能给出客户预期中的效果,是由我们来把握的。   “比如这个客户,在Tikk上投入许多,最终却达不到他的预期,他不会觉得是他产品和平台不适配的问题,只会觉得我们坑了他,后面就没法继续合作了。我们不是一锤子买卖,做回头客最重要的是给客户带来实际利益。”   业务员点头赞同,却仍面露难色:“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也不知道客户那边老板在哪儿看到的消息,觉得他们非上视频平台不可。”   “也对,叫你直接拒绝得罪人。”周明赫略一思索,“这样,你再辛苦辛苦,去找几家做同类产品的客户,把他们先期投放的平台和数据整理出一份资料发给这客户,没有什么比客观数据更有说服力。”   “好的,我这就去。”   “去忙吧,遇到问题随时敲我。”   刚指导完工作,助理小孙抱着一堆快递文件袋,举着其中一个急匆匆来到周明赫跟前,激动又欣喜地:“头儿,银狐的合同寄到了。你牛皮,还真把这家公司给搞定了。”   周明赫紧绷一上午的脸,终于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露出笑颜。他拆着快递,得意回答:“我周某人出手,哪有什么搞不定的。”   他身后的任经理蹬地滑过来,伸着脖子看合同:“多少钱……三百万,我滴个乖乖,我都好久没见过上百万的单了。”   这个合同是签的下一季度的试投,不得不说,有钱的公司就是出手大方,只是试试水就三百万。这意味着如果这次试投比较成功的话,后续还会有更大的单。   周明赫故作风轻云淡:“嗨,小意思。”   “看这人得意的嘴脸,真让人生气。”   “晚上下班我请大家吃日料怎么样?这嘴脸能不能让人消气?”   “嘿嘿,周帅这张小脸怎么看怎么可爱。”任经理转头一嗓子,“下班都别走,周经理请客吃日料。”   办公室里顿时沸腾起来。   小孙突然俯下身,小声道:“头儿,日料会不会太贵了,这一单你个人拿的提成并不多,我一会儿去跟大家说吃烤串吧。”   “没关系,既然吃那就吃好点的。”   “你老请客……我都不太好意思了。”   他把合同递回小孙手上,笑道:“不好意思那就多干活,这张单子催款的事就交给你了。”   公司在让员工是竞争关系还是合作关系的处理上,偏向了合作。合同的提成都是部门提得多,个人提得少一些,所以周明赫做成一张大单,整个部门都很兴奋。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为了谈成这张单子,苦熬了两个月。   银狐是个最近几年突然声名鹊起的新本土化妆品牌,一直都是借着“国货之光”的名头做国内市场。因为本土化妆品在海外市场并不怎么吃香,银狐的高层也是抱着大概了解一下的心理,只是走马观花地问了问。   这种在本地市场就能生存很好的企业对于海外扩张本身就没有特别大的动力,再加上化妆品这个品类在国际市场上也没有太大竞争力,所以和对方接洽起来很费劲。没有目标、没有预算、没有动力,轮了好几个经理,大家都觉得这单终究会黄,不太用心,最后落到周明赫手上。   周明赫并没有贸然去对接,而是先花时间研究了银狐的产品,详细了解了欧美各国化妆品类的现状,找到银狐这个外来品牌在一众人家本地品牌中的优势点,又做出了一个完备的将该优势和各地结合的具有实操的宣传策略。   过了一个多月,他才带着资料,直接去了银狐的总部。   一场会议下来,在他充分的准备中,他给了对方目标和动力,以及一份准确的预算和一个可以预期的结果。当这些东西都明晰了之后,那边的经理当即拿着他的资料去申请预算了。   今天他是办公室的功臣,中午食堂吃饭,大家都聚了过来,问他讨经验,也商量晚上的聚餐。   任经理突然问:“周啊,你老家来的亲戚怎么样了?”   周明赫一愣,想起张逐来找他被大半个办公室的人都看见了。   “周经理你不是土著吗,怎么还有外地亲戚?”   “……我爸的老家……”   “这种情况不是该来找你爸吗。”   “……是跟我爸回老家一起玩的,算我的朋友。”   “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小孙插进话来,“听我妈说,刚生了三胎,我们一边大,我男朋友都还没。”   被她这一岔,又聊到了其他:“那你抓紧找一个,女孩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   “不找就一辈子都是黄金年龄。再说,男人有什么好。”   “男人怎么就不好了,你看咱周经理,长得帅挣得多还专一,也不是好男人?”   “想追人小孙就直说,拿我打什么茬。”周明赫收放自如把矛头挡回去。   “谁想追她啊?”   “谁想要你追啊?跟同事谈恋爱,不就是把工作带回家,还没老板发加班费,我疯了吧。”   众人哈哈大笑,挑话儿的男孩面红耳赤。   任经理对周明赫说:“他是来托你找工作的?会开车不,我这边有熟人在开二手家具店,缺个开车拉货的,比送快递外卖收入会高一些,我可以中间牵个线。”   “不用了。”   周明赫一口回绝,倒是让任经理有点意外。   他不是土著,这些年混得还可以,所以经常有老家的亲戚朋友来这里托他找工作办事,老实说,他很烦这个,以为自己这提议肯定给周明赫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他不知道周明赫为什么拒绝,也没有注意到他眉宇间的不快。   周明赫的确不大舒服,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任伟并不了解张逐,这种以貌取人实在是对人很不尊重。   他更清楚,把这全桌的人加起来,也不见得会比张逐更聪明,如果张逐把心思用在正事上的话。 第4章 不可爱   午休时间,同事们都在楼下遛弯消食,或是扎堆聊天。往常周明赫也和大家凑在一起,喝个咖啡、抽支烟,顺便吐槽一下老板和客户。   今天他溜了边,一个人找了个树荫坐下,看完监控又给张逐打电话,问他吃饭了没。   “没。”   “怎么还没吃,不是告诉你楼下便利店可以买饭吗?”   “不饿。”   “你早上几点吃的?过了这么几个小时怎么可能不饿。”周明赫不留情面将他戳穿,“你就是嫌麻烦。吃饭也嫌麻烦,你真是没救了。”   那边张逐又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你上班就上班,老管我干什么。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啰嗦,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   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喉咙,险险没有骂出来:“我是怕你饿死。”   “我真快饿死的时候没见你影子。”   周明赫突然说不出话,只是觉得心肝猛地一缩,被一把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不敢去问张逐是否真有快饿死的时候,也不能去想那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只能冷硬地怼回去:“因为你现在在我家。”   “只要不死在你家就没所谓是吗?”   “……”   “我订了外卖,一会儿会送来,记得去拿。”说完周明赫挂断电话。   任经理夹着烟凑过来,坐到周明赫身边闲聊:“给对象订饭呢,你这男友也当得太贴心了。”   周明赫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低头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上楼吧。”   “你先回,我把这支烟抽完。”   下午的工作也很忙碌,周明赫还是抽出空来打开了监控,他想知道张逐究竟有没有吃午饭,结果发现没信号。又是检查网络,又是重装APP,折腾一通怎么都连不上,他灵光一闪,是那混蛋把他的监控头给拔掉了。   这个人简直……   周明赫忍无可忍,起身捏着手机往外走。   张逐说自己变了,他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但他以前就这么可恶讨厌吗?   再一想从小到大都跟在他身边,每天“哥哥”长,“哥哥”短的,真是年纪小眼睛也瞎,给猪油蒙了心。别说原本不是他哥,就算真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一通骂人的腹稿都打好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被同事拉住:“总监让咱们一起去开个会,正找你。”   “现在?”   “对啊,总监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你先去,我再去叫其他人。”   不知道是不是要升职,总监比往常热情更加高涨,唾沫横飞,不知疲倦。周明赫作为他的得力下属,也是屡屡被点名。集中精力对付总监,自然把张逐抛之脑后。等这漫长的会议开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办公室里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身后的任经理把手机一揣:“周,走呗。今天也去川吉?”   “去呗。你先带大家下去打几辆车,给我留个位置。”   “好。那你也赶紧。”   周明赫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掏出手机飞快给张逐发了条信息——我晚上和同事聚餐,晚些回来。   晚上肯定要喝酒,周明赫就把车留在了公司楼下,和同事挤在一起。   都是一帮年轻人,又是出去吃喝,自然都很高兴,叽叽哇哇聊个不停。周明赫没什么兴趣,张逐没给他回信息,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装没有。   副驾驶的小孙回头:“头儿,怎么感觉你兴致不太高啊,怎么都不说话?”   “说什么?你们聊化妆品,我没这边的知识储备。”   “没有可以学啊,现在很多男的也化妆。”   “就算不化,给女朋友买礼物的时候用得上。”   “周经理,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   “诶?真的?”   “你们不知道?”   “真是的,我们怎么会知道。”   “我跟任伟聊过,他没有跟你们八卦啊?”   “任经理那张嘴,张嘴就来,谁信谁傻。不是,你真有女朋友啊,一点看不出来诶。”   小孙插话:“上回你喝多了,我跟任经理送你回去,看你还一个人住。这么快就谈上了?”   周明赫轻咳两声:“……还没同居而已。”   众人发出“吁”声,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大家也并不是很信服的样子。   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张逐的信息回过来了——晚些是什么时候。十点以后。   十点以后是什么时候。   周明赫眉头一皱,给了个肯定时间——十一点。   到这儿,张逐终于消停。   “这是在跟女朋友聊天?”   否认的话在他喉咙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嗯”了一声。这时候,大家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相信的表情。   吃完饭,有几个爱喝酒的打算找个酒吧续一摊。有时周明赫也会去,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相处之道,偶尔醉一醉,也有助于释放压力。但今天和张逐有了“十一点”的约定,一些早年的习惯延续过来。   打开门,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儿,冷气过低的温度也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打眼看过去,桌上和茶几上的餐盒都收拾了,但地上的啤酒罐只增不减。“罪魁祸首”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一条腿掉在地上,一截肚皮露在外面。   周明赫看他澡也没洗,就皱了眉,再仔细一看,沙发上到处是烟灰,眉头皱得更深。   他拿起旁边的空凋被抖开,把张逐和那些他弄的灰一块儿盖上,就至少保持了房间仍然干净整洁的表象。   “你回来了,还不到十一点。”   “你没睡?”   张逐睁开眼:“只是闭目养神。跟你说过,我在沙发上睡不着。”   “既然没睡,就起来啤酒罐给收了,还有沙发上的烟灰。”   等了半天没动静,再一回头,那边已经打起了呼噜声。   周明赫额角的筋又开始跳,他两步上前,把人薅起来:“你今年几岁?装睡就能蒙混过关?我他妈真是服了。”   张逐也很烦,抓着那颗圆溜溜的寸头脑袋:“小忠,我千辛万苦找到你,是真没想到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别叫我小忠,我跟你说过了,我是周明赫,不是方孝忠。”   “……小明,真的,你别折腾我了,我好累。”   “小明?”   “你说你叫周明赫,你也比我小,叫你小明很合理。”   “……”“张逐,你又没吃晚饭是不是?”   “……”   “问你话呢。”   张逐抠抠额头:“……你要我收拾,我懒得收拾,再说又不饿。”   周明赫立马把他打包回来的寿司拿出来,放到张逐面前:“本来是给你带的宵夜。”   “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周明赫的目光再次从张逐弯着后背隆起的肩胛上掠过:“你住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   张逐吊起眼角瞅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决心,捏住一个寿司塞进了嘴里,边嚼边说:“我是真吃不惯生鱼肉。”   “有得吃就别抱怨……”话未落音,他就被张逐用另一个寿司塞住了嘴。   “……我刚才聚餐吃过了……”   “你逼我的,少废话。”   寿司都是成对的口味,张逐每吃一个,就把另一个不由分说塞到周明赫嘴里。吃了半盒,周明赫想起来问:“张逐,我问你,你上厕所洗手吗?”   “啊……”张逐停止咀嚼,像在回忆。   “没洗是吗?”   “我又没尿到手上。”   周明赫忙不迭把没咽下的吐出来,而那些咽下去的,已经无计可施,他红着眼睛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和委屈。猛冲向卫生间,疯狂漱口刷牙。   张逐慢悠悠把剩下的都吃完了,看着洗完出来的周明赫:“你现在真的很麻烦,我都有点后悔来找你了。”   周明赫不理他,进屋摔上了门。   在他表示现在自己不习惯和别人睡一起后,张逐搬回了沙发上。一居室里住两个人还不算太挤,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在他理清接下来怎么安排张逐之前,也只能先这样了。   睡到半夜,晚上清酒喝得多,周明赫起床上厕所。黑灯瞎火,他也没开灯,借着卫生间长明灯微弱的光迷迷糊糊朝那边走,脚下突然踢到什么差点让他摔倒。等他转去墙边开了灯,才看见张逐从地上爬起来。   “你怎么睡地上?”   张逐揉着被踢疼的后背,又被搅醒了瞌睡,有些烦:“还要我说多少次,沙发睡着不舒服。”   “那也比地上舒服。”   张逐就地躺平,懒得再跟他废话:“走路看着点,别踢着我。”   周明赫瞥了一眼那宽厚松软的进口皮沙发,这算是他家里最贵的一件家具。他不能理解在茅草堆上都能睡着的张逐,却在这舒适的沙发上睡不着。   “你昨晚也睡的地面?”   张逐不想搭理他。   周明赫犹豫半刻,黑着脸,万般不情愿地:“你今晚先来睡床上。”   “不早说。”张逐爬起来,朝他卧室走。   周明赫抓住他的胳膊:“你把被子和枕头拿去放在脏衣篮里,再去洗个澡。”   拗不过,张逐一脸不耐烦还是花两分钟冲了个澡,然后大咧咧躺上了周明赫的床。只消片刻,他就响起鼾声,那条手臂又照例搭在了周明赫的胸膛。   张逐心满意足地睡去,周明赫却没能睡着,混混沌沌地想起了刻意遗忘的、当年在洪城的时光。想起他和张逐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搂抱着度过的每个冬天,还有每一块他给张逐、张逐又分下一半还给他的饼干;每一颗他给张逐,张逐只咬一半的糖。   在那个贫乏脏乱的旮旯,那些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在唾弃与辱骂的唾沫里,在肮脏泥泞的大雪中,他们曾经那样长久而紧密地依偎着彼此,以至于皮肤粘黏、血肉交融、连骨头都长在了一起。   可是他们并非流着同样的血液,也不是来自同一个母亲的骨肉,所以他们会有排异反应,那种紧密终将变成痛苦而后吞噬他们,所以他们应当分开,最好是做谁也不认识谁的陌生人。   可张逐偏偏追了过来。   周明赫轻轻挪开他的手臂,换到了床的另一头。   【作者有话说】   口是心非的小明(喜欢本文别忘了点点收藏哦) 第5章 我的小忠   周明赫要想让张逐尽快离开他的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逐拥有自己的生活。让他有份工作,再租个房,就能从自己这里搬出去。   不需要刻意赶走谁,当两个人都在这大城市里为生活忙碌奔波时,见面的时间和机会就会大大减少。好比他和他以前的同学朋友,都在一个城市,却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   周明赫不喜欢任伟那个让张逐去当快递员和送外卖的提议,他不了解,但自己了解。张逐是他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无论是当初在洪城,还是后来来北京,最聪明的一个。   能通过奥赛进入国家队、能被顶尖院校直接录取的成绩,那是几百万人当中才有的寥寥之数,称之为“天才”也名副其实。   周明赫心知肚明,最适合张逐的职业应该是在顶尖学府的实验室里,或者国内国外的研究院里埋头做学术,为人类科技的进步出一份力,而不是现在自己为他思考是该送外卖,还是送快递。   吃着饭,周明赫问:“你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行业?”   张逐头也不抬:“没有。”   “不管有没有,人总归是要工作。”   “有钱就不用工作。”   “你现在有钱,以后没钱了怎么办?你得找到一个可持续的赚钱方式,而不是你那些歪门邪道。”   张逐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周明赫一眼:“我有我的方式,不用你操心。”   一听这个,周明赫就头大。他很清楚,从小到大,只要张逐愿意,他有的是办法搞到钱。唯一的问题就是,他那些办法没一个是毫无风险,能够持续的。   “我跟你讲,你不准再去搞灰色产业。”   “你管我。”   “我说过,这里不是洪城,这事是违法的。”   “我可以找到监管不到的地方。”   “……”   周明赫一把摔了筷子,不由得提高声音:“张逐,你又不是脑子不够用做不成事,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你已经不是小孩,这里也不是洪城,要在这里生活,你必须给我换一种生活方式。”   他一通脾气发完,后知后觉有点心虚。   哪怕过去,都是他对张逐言听计从。现在他们没了这层关系,他更没有干涉对方人生的立场。况且,张逐也不是真的穷困潦倒、走投无路非要来投奔他。   他等着张逐摔碗离开,或者跟他对骂回来,然而都没有,张逐只是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当然,这副样子也充分说明,他的话,对方也充耳不闻。   尽管百般不情愿,到了周末,周明赫还是把张逐强拉进了一个培训班,一口气替他报名了PS、AI、AE等设计软件的课程。   他只知道张逐以前很擅长学习,数理化这几门学科总拿满分,但并不清楚他喜欢和想做的是什么,这点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周明赫只能自作主张,根据他所在的行业,选择自以为最适合对方的。   就张逐那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臭脾气,销售岗肯定是不行了。而他们公司设计部门一是和销售不在同一个区,二是不需要直接和客户对接。   哪怕不乐意、不上心,只要学习几款软件的使用方法,张逐应该能搞定。就算一些高级复杂的设计做不了,但根据上头的指示画个草图,或做个排版这些比较程式和机械的低端工作,他也不在话下。   或许有其他更适合张逐的职业,周明赫还考虑到以他的性格,就算能力没问题,面试沟通也肯定过不了。在目前这个公司,周明赫自认还比较吃得开,到时找人事内推一下,张逐应该能够顺利就职。在同一个公司,遇到事他也能帮一把。   折腾一上午,他把几门课程的初级班和高级班都给张逐报了,并主动支付了费用,一口气刷出去好几万。他也一点不肉疼,非要说的话,这是他欠张逐的。   或许这个过程很困难,如果能够还张逐一个平稳安定的生活,教会他一门技能,让他未来都有保障,他们就算两清了吧。哪怕之后再撇开对方,周明赫也能心安理得。   报完名出来,张逐一直臭着脸:“你满意了?”   周明赫气笑了:“你是小学生吗?是给我学的?”   “不然呢。”   “……”懒得和他继续费口舌,“就当你是为我学的,那么接下来你好好学行么。”   见对方让了步,张逐也表现出来应有的大度:“看心情。”   周明赫:“……”   上了车,走的却不是回家的路,张逐问他:“还要去哪里?”   “今天还有半天时间,我带你去逛逛景点。”   “我不逛,回去。”   周明赫不为所动:“你才来没多久,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接下来你要上培训班,我也上班,不去就没时间了。”   “没时间也不去。”   周明赫侧目瞅了他一会儿:“你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就算心里不喜欢,也得克服,工作生活都不可避免会跟人打交道。我知道你脱离正常生活很久,但也要慢慢适应……”   “去去去,”张逐捏着眉心,“把嘴闭上,烦死了。”   正是暑假,各个景点都人满为患,需要提前好几天还能预约上,今天他们只能选不需要门票的地方。   周明赫在这里生活好些年了,但无论是这些胡同还是古街,他也是第一次来。   入口处摩肩接踵挤满了陌生人,光是看到这场景,张逐就显得有些烦躁。周明赫知道,但也像他刚才劝说的那样,要想拥有正常人的生活,这些迟早都得适应。   “入口处人多,进去就好了。”   临到头了,张逐还是打退堂鼓:“也可以不进去。”   周明赫不给他退却的机会:“跟着我。”   耳朵里顿时塞满了天南海北的口音,还有两边商铺的吆喝。跨入人群之中,就像蚂蚁汇入蚁群,再不能自由行动,只能跟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周明赫在前头开路,眼角却一直注意着张逐。只见他那两条长眉快要揪成一堆,胸膛也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掌用力按住耳朵,像只在人群里的困兽。   到底还是勉强,周明赫见他这样子有点可怜,刚想说点什么帮他转移注意力,就见他突然加快脚步,不顾前面人群拥堵,也不顾别人死活,伸手就想把眼前的人给推开。   周明赫一步上前,抓住他推人的手:“你想干嘛?”   张逐偏着头,手掌摁住耳朵往外倒,像是进了水:“好吵,好烦……”   “你别去听别人说话,转移下注意力,”周明赫用力捏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你听我说,深呼吸,控制住自己的行动,跟着我走。眼睛找一个焦点,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焦点上,不要去接收不必要的信息。”   这么一说,张逐果然平静了不少。   小时候的方法仍然管用,周明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他现在还这样,大概一辈子都改不过来了。继而想起他坐牢那些年,对张逐这样一个不喜欢规则束缚,更难以适应群居生活的人来说,恐怕日日都是折磨。   周明赫按下过多的思绪,接着说:“记住现在的感觉,如何做到平静下来的,以后……”   “小忠,你耳朵好红。”   他们手牵着手,更是被人群挤得快要身体相贴,张逐说这话时,更是近得快要贴上他的耳廓。   周明赫“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大得险些震动胸腔。他抬头看了一眼夏日午后的烈阳,那明亮炽热的光圈令他几欲晕眩。   “天太热。”他的声音却有些冷,“再说一次,别叫我小忠,我不是方孝忠。”   “好,你更喜欢‘小明’。”张逐的声音带着笑意,只让顶着烈日的周明赫一肚子火大。   好不容易穿过入口处的人群,进入里面更开阔的地段,人群也散开了。他松开张逐的手,同一时刻,张逐反手抓住了他。   他挣了两下没挣脱,张逐反而越捏越用力,挤在一起的手指咯得发疼。   周明赫瞪眼:“你松开。”   “为什么?”   “……”   “我们以前也总是牵手。”   周明赫去掰张逐的手指:“那是小时候……”   “你现在是周明赫,不是方孝忠,我们是陌生人。”张逐替他说完这通话,潇洒地撒开手,“只许你牵我,不能我牵你,真不公平啊。”   “……”   周明赫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又开始怀疑,刚刚那个在人群里紧张慌乱就要失控的张逐,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哪里在慌张,他简直游刃有余,还有余裕来噎死自己。   张逐突然转过头,拿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深深注视着周明赫,像是要从他脸上看朵花来。   “你真不是小忠。   “我的小忠可爱又听话,你啰嗦又霸道,很烦。” 第6章 女友   张逐行事不定,说话噎人,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无论什么情绪在他身上都存不住太久,无论是生气不快,还是高兴快乐,他都转头就忘。   小时候他就这样,常常前一秒才伤了周明赫的心,后一秒又无事发生一般来跟他说话亲近。开始周明赫被逼着默默原谅他,受了不少委屈。他以为张逐是故意的,忍无可忍爆发后,才发现张逐并非故意,而是不懂,不明白为什么周明赫会生气,更不明白他一生气就接连几天都不理人。   现在周明赫不是小孩子,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置气。所以整个下午他们逛得还算愉快,买了不少好玩的小东西,吃了一路的小吃。   傍晚驱车回家,路上周明赫接了个电话,说他订的包到了,店里叫他方便去拿。   于是他们转道去了商业中心,周明赫直奔一楼的奢侈品门店。   张逐在车里等,见他拎着一个包装盒回来,就伸手去拿:“什么东西?”   周明赫下意识拍了他的手背:“别碰。”   “不是给我的?”   “不是,给别人的,你别乱动。”   “给谁?”   周明赫不搭理。   张逐收回手抱在胸前:“你现在混得挺不错。”   听起来诚心诚意的一句评价,周明赫却总觉得他这话并非称赞,带了揶揄。   “还是喜欢你没钱的时候,那时你有钱第一个分给我。对了,你还记得那次离开洪城,你从我这里借的钱,你说下次见面会还。”   他实在是有点讨厌张逐过于优秀的记忆力。   “吱呀”一声,车子急刹在路边,周明赫开门下车冲进路边的电子商城一气呵成。几分钟后他出来,将一支新手机丢到张逐怀里:“够不够还借你那些?”   张逐不紧不慢拆着手机盒子,细数道:“我也给你买过手机,钱也贬了值,那时的钱不像现在不经花……”   “要跟我算账是不是?要不是我,说不定你已经饿死冻死了,算得清吗?”   张逐吊着眼角不说话,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倒是爽快地把新手机揣进兜里。   多出来一个张逐,周明赫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全乱了套。短短几天生的气发的火,已经超过了这几年的总和。好在培训班开始上课了,周明赫起了个大早,主动开车将张逐送进了培训班。   送完人,他才彻底松了口气,想万荔出差一个月,今天晚上终于回来了,这才从各种不快中,找到一点好心情。   他提前从公司溜号,回家洗澡换衣服,好好拾掇一番,才拿上新买的包去机场,路上还不忘买一束花。   他抱着花束在候机大厅,到了八点还不见万荔的飞机抵达。飞机延误的事情时有发生,他等到四十,飞机终于降落。   他提前到出口候着,没多久就见着了人群里的万荔,举起花束,大声喊:“荔姐,这边!”   万荔见着他有点吃惊,跟着咧开嘴角。   “都说了不用来接,你今天还上班。”   “晚上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目光落到万荔旁边的人身上,万荔顺势介绍:“这是我们张主任,我男朋友,周明赫。”   “张主任好。”   张主任跟他握了握手,转头对万荔说:“小万,你这男朋友真是一表人才。”   挨了夸的周明赫一张笑脸:“张主任有人接吗?我开了车,要不先把您捎回去?”   “我怎么好当你们年轻人的电灯泡。”   万荔面露羞色:“主任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哈哈,接我的车来了,就在外头,我先走一步。”   没外人了,周明赫瞧着万荔,眼含笑意,倒把人给瞧得不好意思了:“看啥呀看,走啊。”   周明赫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又把花递给她,腾出一只手来牵了她的手:“嗯,走。”走了两步,他突然感叹,“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嗯?”   “我有这世界上第一能干漂亮的老婆。”   “少来。”   “真心话,发自肺腑。”上了电梯,人很多,周明赫挡在万荔身前,“那边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万荔长叹一口气:“总算差不多了,下个月再去一趟就彻底完事。”   “这趟真是辛苦你,也辛苦我。”   “做什么就辛苦你了?”   “辛苦我这么久见不到你。”   万荔推他:“你可打住吧,还能不能正常说话。”   下了电梯,周明赫一脸傻笑追上去揽住她。万荔靠着他的臂膀,神情很放松:“你呢,怎么样,这段时间工作还顺利吗?”   “没问题,得心应手。”   万荔斜他一眼:“你可真能。”   上了车,周明赫把后座上的礼盒拿给万荔。   “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   万荔怀疑地撕开包装,看见是个LV的包时,惊得眼睛张大。   “送你的。”   “送我这么贵的包干什么?”   “背啊。”   万荔将盒子关上:“我平时又不背这个价位的包。”   “上次我来接你,看你那些女同事都人手一个迪奥香奈儿的,你在那个环境,背个好点的包更好融入。”   万荔想了想,知道周明赫说的都是谁:“人家都是有家庭背景的,我跟她们又不一样,没有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你是在嫌你老公不行么?”周明赫把包拿出来放到她手上,“这是我意外谈成的一个单拿的提成,请同事吃了饭,剩下的刚好买这个包,不算充胖子。   “而且,职场是个浅薄的地方,有的是拿穿衣打扮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人。我知道你攒着劲想做出点成绩,就不要让人在这些方面小看你啊。”   万荔的喉头动了动,心头也一动,终还是收下了:“……谢谢。”   “说的不如做的,亲我一口,赶快。”周明赫把脸伸过去。   万荔把他的脸推开:“你真是……”   周明赫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椅背上,索吻不成便主动亲上去。一个缠绵而悠长的吻,亲得万荔红透了脸,眼睛也水光潋滟的。   周明赫以胜利之姿放开她,满意地发动车子。   等万荔回过神来,发觉有点不对劲:“你嘴里怎么有股牙膏味儿?”   周明赫憋着笑:“当然是因为我知道要亲你,提前刷好了牙。”   “你个臭流氓。”   “还臭流氓呢,一个月,我都快成和尚了……好好好,我错了,别打了,待会儿出事了……”   闹完一通,万荔才说:“我跟我爸妈说的是明天才回。”   周明赫听懂了她的潜台词,笑道:“我们荔姐真是好样的。”   “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没吃饭吧?”   “吃了飞机餐。”   “那我们吃个宵夜再回。”   一听吃宵夜,万荔有点犹豫,理智和欲望开始天人交战:“这么晚了还吃宵夜会长肉……”   周明赫瞥了她一眼,憋着点笑意。   “你又在笑什么?”   “就是有时候你也挺有女人那面的,很可爱。”   “什么意思嘛,是说我平时不像个女人?”   “你就是你啊,不必非得像个什么人。”车子到了岔路口,“吃吗?”   “吃,我要吃火锅。”   周明赫车头一转,往更热闹的商业街开去。   没抵挡住诱惑的万荔忍不住埋怨:“你总这么怂恿我,总有一天你会有个胖老婆。”   “哈哈哈,比起瘦老婆,我更喜欢快乐的老婆。”   到这儿万荔终于被彻底说服,放下顾虑:“那倒是。”   到了火锅店,周明赫把菜单先给她:“你点,我先去个卫生间。”   他跟万荔是大学同学,两人在一起到现在也四个年头了。这些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差不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只不过女孩的父母操心多一些,管得也更严格一点,还不准万荔在外面过夜,说是同居至少要等订婚后。   周明赫自然理解,也尊重未来岳父母的决定。两人就在一个城市,就算平时工作忙,周末也总会见面约会,有时是在外面,有时是在他的公寓。   但他没想到万荔今晚打算在他那里留宿,只能这时候打电话叫张逐赶紧离开。   电话拨通,张逐懒洋洋地:“干嘛,今天的垃圾我都收拾了。”   “我不是说这个,今晚你先去外面住一晚行不行?”   “……”   周明赫还没有跟他说自己交了女朋友,更不好开口说今晚女友就要过来住,只能生硬催促道:“旁边的A座就是酒店,抽屉里有钱。”   “……”   “张逐,我……”   “A座是吧。还有别的要交代的没?我的牙刷和毛巾要不要拿走?”   “……不用……”   他还没说完,张逐就挂了电话。   被挂电话的周明赫也有些不快,房子是他的,借给张逐住已经仁至义尽,他有什么可不满的。   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他和万荔一改平常那说不完话的样子,在沉默里仔细体会着那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甜蜜。   说起来平时差不多一周一次的见面频率,还总是在白天,能够这样亲热的时刻并不太多。再说这次万荔出差一个月,以前从未分开这么久过,要不是张逐突然出现让他分身乏力,周明赫肯定觉得思念难熬,早抽空飞过去找她了。   车速在沉默中逐渐加快,充分演绎了小别重逢的年轻情侣那种迫不及待。等终于到了家,上了楼,进了门,来不及开灯,两人就裹在一起,抵到门上。   灯突然亮起,张逐站在屋子中间,举起手打招呼:“哟,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是同妻,不是同妻,不是同妻。   我想肯定会有人疑惑,为什么非要给一对同性恋插个女性进来。我只能说,剧情需要。想过拿掉这个角色,但这样周明赫的人设和故事就不完整,所以她很必要。而且小明和小张的设定也不是同性恋找个男人谈恋爱这种,两人之间是一种更深刻复杂的链接。 第7章 滚出去   周明赫没想到张逐还在屋里,诧异、尴尬、生气……各种情绪一齐涌上,令他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万荔脸色瞬间恢复自如,也不觉被人看到和男友亲热有什么尴尬,率先开口问道:“明赫,这是你朋友?”   “嗯,以前的朋友临时在我这里住两天。”   他说着走向张逐,眉宇之间皆有怒色:“不是让你今晚去住酒店,你怎么还在?”   张逐无所谓地扬了扬手里的证件:“忘了拿身份证。”他偏头错开周明赫,对他身后的万荔打招呼,“你好,美女……”   周明赫一挪步挡住他的视线,语气里有警告的味道:“别乱喊!”   万荔上前,碰了碰剑拔弩张的周明赫,表示没关系,自我介绍道:“我叫万荔,之前不知道明赫有朋友在,不好意思。”   “张逐。”说着对她眯了眯眼睛,露了个周明赫从未见过的笑,“你客气。 ”   跟着他抓了一把抽屉里的钱,斜了一眼周明赫:“别瞪了,我这就滚。”   “诶,你不用出去住,我一会儿还要回家,就是过来一趟,把带的东西给明赫。”   “?”周明赫抓着她的胳膊,“荔姐,你不用……”   “你过来,东西在箱子里。”   万荔打开行李箱,出一趟差,半个箱子都是给周明赫带的东西。有当地特产的零食小吃,还有她碰上的各种适合周明赫的衣服饰品。   周明赫蹲在地上整理东西,一把抓住万荔的手,小声道:“你别走,我叫张逐出去住,你不用跟他客气。”   “他就是你在洪城那个哥哥吗?”万荔抽出手,拍了拍周明赫的手背,“人家以前对你不错,你也该好好招待人家。我这一个月都没休息,这周都放假,你有空随时找我,不在乎今天一晚上。”   “可是……”   “好了。”万荔整理好行李箱站起来,跟张逐招呼,“我先走啦,等有空一起吃饭。”   “美女走啦,再见。”张逐一脸笑容对她挥手。   周明赫忙不迭跟出去:“我跟你一起。”   下了楼,周明赫扭扭捏捏地:“是我没安排好,今晚真是很抱歉。”   “没事,你不要想太多。”   路过原本该是张逐去住的酒店,周明赫拉住万荔的手:“要不今晚我俩在外面住。”   “干嘛非得着急今天晚上?”   “分开这么久,都说小别胜新婚……”   “原来你就是想那事。”   “当然不是,我有这么猥琐吗?”周明赫解释,“我很想你是真的,你好不容易和家里说明天回,结果却让你扫兴了,我很过意不去。”   万荔笑起来:“都说了不要紧,人都回来了,想见就能见到,没必要让你左右为难。”   “根本就不为难,张逐那人蹬鼻子上脸的,你千万别跟他客气,他压根不懂什么是为人处世。”   万荔驻足,抬起眼睛看着周明赫:“我不是跟他客气,我是感激他在你小时候照顾过你,让着他一点没事。”   周明赫愣愣看了万荔两秒,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他一把将她抱住,埋在她肩上用力蹭了蹭:“老婆……”   万荔揉揉他的头发:“好啦,你也对人客气点。”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爸妈看到你这么晚送我回去又要问东问西的。而且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家休息。”   “那明天晚上你等我下班一起吃饭。”   “好。”   “后天就是周六,我来接你逛街。”   “没问题。我叫的车来了,你回去吧。”   周明赫抱着她不撒手,万荔只好抬起下巴在他脸颊亲了亲:“好了吧。”   车子停在他们旁边,周明赫帮她放好行李箱,又拍了车牌,还不忘嘱咐:“到家给我发信息。”   周明赫望着万荔的车子消失在了路口,才难分难舍地转过头。一转脸,心情就顿时阴了起来,路上想着要怎么跟张逐算账。   “你回来了?”张逐大喇喇瘫在沙发上抽烟,双腿交叉架在面前的茶几上,听见门响,回头问道。   周明赫阴着脸走过去,一脚将他搭在茶几的腿踹下来,居高临下盯着他:“你就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知道我带人回来,故意出现让我难堪。”   张逐眉头一松:“我没这么无聊。”他也清楚自己坏了周明赫的好事,有点心虚,多解释一句,“我是没想到开个房间还非要身份证,你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事情就这么凑巧。”   “你蒙谁,现在哪有开房间不登记身份证的。”   “看来你一直住的都是这种好地方。啧,有钱人的生活。”   “……那你怎么不去不用登记的?”   周明赫不依不饶,认定就是他使的坏。张逐也跟他理论出了火气:“这不是你让我去隔壁住的吗?我要是找了个挂逼房,你不又得叨叨叨念经一样。”   “……什么是挂逼房?”   “……”   张逐懒得跟他解释,把烟蒂弹进易拉罐里,话锋一转,问:“刚那妞是谁,身材不错,胸……”   周明赫突然俯身拧住张逐的衣领,抵着他的胸膛,把他摁在沙发靠背上。这次他是真的被触怒:“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别逼我真的揍你。”   张逐下意识挺胸膛想要起身,却发现被压得动弹不得,再看周明赫这表情,判断出自己是真说错了话,举起双手,表情还算诚恳:“抱歉,我以为你外边随便带回来的人。”   周明赫咬了咬槽牙,松开手,冷声回:“我不是你。”   “女朋友?”   周明赫不想搭理张逐,去收拾万荔带给他的东西。   一堆七七八八的玩意儿,里头竟然有一条深蓝色的裙子。他还以为万荔拿错了,刚把袋子拿出来,就看到上面“男士睡裙”几个大字。   他想起万荔出差前,两人曾争论过有没有男人穿的裙子。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又觉得她的脑回路有种可爱的清奇,还真给他买了一条。在和张逐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交了女朋友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想来想去,好像的确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尽管如此,张逐还是觉得胸口有点堵。他又点了一支烟,随着烟雾吐出淤积在胸口的不快,淡淡应了一句:“这有什么可隐瞒的。”   “……”   周明赫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又是在暗示什么,只觉得又一股气直冲脑门。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我隐瞒什么?这是我的生活,有什么必要非得让你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知道?再说,我一个大好青年,有女朋友很奇怪?我不知道你在诧异什么。”   他越说越气愤,刹不住车一样炮语连珠:“你说我不告诉你,你有告诉过我吗?当初你交女朋友跟换衣服似的一天一换,你有跟我商量,向我报告过?   “你这人真是很有意思,自己都没做的事,却来要求我。别说你不是我亲哥,就算是,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交女朋友?”   看周明赫突如其来的爆发,张逐愣了愣:“你误会了,我没有要管你交女朋友,只是随便问问,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周明赫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谈了几年了?”   “……”   “初恋?”   “……关你什么事。”   周明赫不想跟张逐这号人谈论万荔,连跟他生气都有些无力,干脆转身进浴室拉上了门。   夜里熄了灯,躺在床上,两人各占一头,背对着背。   周明赫仍很不爽。他跟张逐过去纠缠太深,谁欠谁多少这个账,到底也无法算清。就算是他欠得更多,起码他现在做的一切也很对得起张逐了,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床的另一头传来沉郁的声音:“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你是真的长大了,我们也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忽然听到张逐发出这种感叹,周明赫又喉头一哽,想到张逐千辛万苦非要找他,也是因为在这世上无人可找了吧。这一刻,他又觉得对方可怜,说到底今天的事也不全怪张逐,自己没有提前说清楚也有责任。   “人都是会变的,人和人的关系也是。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至少我会一直拿你做朋友。”   张逐沉默一阵,重复那两个字:“朋友啊。”   对于曾经那样紧密的关系,现在的“朋友”显得浅淡,张逐的沉默也彰显着不满。但没有更多办法了,这是周明赫身边唯一还能给他的位置。   这个问题只会越聊越不高兴,周明赫换了个话题:“唐凌呢,你出来后去找过她没有?”   “找过,已经结婚了。”   周明赫心里更沉一分,为张逐难过:“她信誓旦旦地说会一直等你。”他安慰道,“但让人一等几年不合适,以后再找吧。”   “她嫁的男人挺有钱,我去找她给了我一笔钱。”   “……”   刚刚还觉得难过的周明赫只剩下无言以对,然后给出了诚恳的评价:“张逐,你丫真是个混蛋。”   “她主动的。”   “……睡觉。”   “还有件事……你和你女朋友也在这张床上搞过?我现在睡的是她的位置?”   再也不想多跟张逐说一个字,周明赫翻身起来,抱起被子就走。   张逐抓着他被子:“你就说句是或不是,我一直想这问题会睡不着。”   周明赫额角的青筋直冒:“明天,你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第8章 轮得到   周明赫前十八年的人生,知晓的人除了父母之外,他唯一还吐露过的对象就是万荔。那些年里,绕不过的名字就是“张逐”,在真正见到张逐之前,万荔已经知道了这个人。   知道却也不是全部,她听到的是周明赫以为再也不会见面而美化过后的张逐。所以在公寓见到后,万荔觉得仅凭他曾是周明赫“哥哥”这一点,就执意要请对方吃饭。   这件事愁坏了周明赫。原本让他们在公寓碰见就是个意外。吃饭则意味着建立关系,两人唯一的共同话题就只有他自己。   周明赫甚至不是担心张逐口无遮拦说起自己亲过他的事,不论那时候对他抱有什么样复杂的感情,都是过去。现在他一心一意和万荔在一起,认定了对方是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   他担心的是其他更多的,他无法宣之于口,甚至不敢去回想的那些过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一段人生。而这一切,知晓得最清楚的人便是张逐。   张逐来找他,连带着那些他极力想要摆脱的过去也一并带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过上现在的生活,其中很重要的基础是万荔给了他一个坚实的锚。   俗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换言之伴侣是自我最真实的镜子。每当他不自信、对自己充满怀疑、对未来满怀担忧时,只要看见万荔独立理性的人格和善良美好的人性时,他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他和万荔是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关系,是他理想中的爱情,万荔也是他理想中的爱人,他不想连她也去触碰他那些过去。   可她太坚持,以至于周明赫已经拒绝得很不自然。最后,实在推脱不掉,只好安排他们一起吃个饭。   跟万荔约好了,地方也订好了,张逐电话却打不通。   这人一天到晚没个正事,到了正要找他的时候却找不到。只知道他这时间应该在培训班,周明赫干脆提前离开公司,开车过去接人。   也正好先接了他,叮嘱两句,让他在万荔面前说话注意点。   等到了培训班,一问人不在。他刚还想说,早上人是他送来的,怎么会不在,报名时接洽的老师就出来了。   老师抓着周明赫,第一句就是:“张逐去哪儿了?半个月没来,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跟你说,这种情况我们机构没有责任,是不会退款的。如果他因为不上课结业设计没有通过,我们也不会负责帮他推荐公司。”   “什么,你说他半个月没来?”周明赫掐指算算,从上课开始,拢共也才二十多天。   “对啊,你看他的签到记录,只有第一周出勤了几天,还都是迟到早退的。”   “……”   周明赫突然想起中学时期日化中学的一个老师。老师很看好张逐,时时敦促他学习,然而张逐对学习毫无兴趣。那个老师一次又一次在上课时间从校外将张逐抓回来,开始是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直到忍不住破口大骂。   每次那老师气得脸红经涨,指着张逐的鼻子骂,四周围一圈同学,或闹或笑,周明赫都在旁边看着。只有他知道,无论是老师的责骂,还是同学的笑闹,张逐都没有听进去。他保持沉默也并非认错,而是沉溺在他自己的世界,压根不会顾及别人。   那时的周明赫还不懂,为什么老师偏要在他身上花费那么多无谓的力气,对于一个无亲无故的学生那么生气。   这时候,他多少也体会到了当年那老师的心境,当然,还有生气。   站在培训教室楼下,周明赫环视一周,下意识穿过马路,走进一条小街。沿着小街没走多远,便看到一间藏在地下一层的网吧。周明赫没有犹豫,直接进了网吧。   他没在大厅逗留,直接进了最里边的包房区,沿着通道两边的包房一间间地找,果然,张逐就在最里边的包房里。   周明赫不是来抓孩子逃学上网的家长,虽然心境略有一些类似,他还能保持着镇定,不至于操起个手边的什么东西将熊孩子揍一顿。   他看着张逐,张逐知道有人来也抬起眼睛。看见是他,堪堪把到了嘴边的“滚”字给咽了回去,凶恶的表情也放松了些。   两人对视两秒,周明赫什么都没说,将目光挪了电脑屏幕上。电光火石之间,屏幕上原本的内容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完成绘图。   从那一闪而过的残影里,周明赫大致能看出一些起伏的坐标,好像是炒股的K线图。   “你怎么来了?”张逐先问。   周明赫也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逐朝屏幕努嘴:“绘图练习。”   当着面也说瞎话,周明赫将一口气生生咽下:“找你有事,出去说。”   张逐将烟蒂摁在桌子上,关了软件,跟周明赫往外走。   到前台,他将两百元纸币压在桌子上,告诉老板他房间的电脑别关,他已经把门锁上了。老板跟他很熟,收了钱,直接把那包房的钥匙扔给他。   回到路边,张逐还是好奇,又多问一句:“你怎么找到我的?”   其实周明赫自己也说不清楚,跟着直觉,自然就找到了人。   他懒得解释,反而诘问:“为什么不去培训班?”   张逐眉头一蹙,厌烦情绪上脸:“班里人多,又吵。我在网吧找个房间一样学,你也看见了。”   “你自己瞎弄,跟老师讲的能一样?我花那些钱报班又是为了什么?”   张逐抖出香烟,叼在嘴角:“我哪里知道。”   “……”   “我是不知道你要我学那些玩意儿做什么,我保证给你学会好么,用我自己喜欢的方式。”他将点好的烟递给周明赫,有点讨好的味道。   听完他一通保证,周明赫好歹没有骂人,只撇开他的手:“我车就在前面,别抽了。”   “去哪里?”   “吃饭。”   上了车,张逐缩在副驾驶,拿出周明赫才给他买的新手机玩。   周明赫知道自己不该管,可他忍不住:“你在炒股?”   “你看见了?”   周明赫冷着脸,没搭理他。   “没炒股。现在这行情,股市没戏,我随便玩玩虚拟货币。”   周明赫不弄这些,也不是很了解,但从日常接触到的信息来讲,虚拟货币已经是个暴雷的大坑,他不知道张逐是不是真的不怕死。由于没有足够的相关知识,他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劝起。   “你要是有兴趣弄点零花钱,可以去开个美股账户,交给我帮你操作……”从内视镜里瞥见周明赫的脸色,张逐话没说完,撇撇嘴角,“当我没说过。”   “你就不能正经找个稳定工作,过一种没有风险的生活吗,张逐?”   张逐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孤家寡人,怕什么风险?”   “你是不是已经欠债了?”   “没有。”   “你跟我说实话。”   “真没有,你觉得谁会借钱给我这样的人?”   这倒是把周明赫给问住了。说得没错,张逐孤身一人过来,也没有朋友家人可以借钱,银行就更不消说了。说起来有点可怜,也幸好,至少不必担忧他倾家荡产还欠一屁股债。   “要是没欠钱,就别再玩了。把课程学好,我会帮你找个工作。”   张逐砸了下嘴,轻“啧”一声,皱着眉头,很不耐烦,也不欲和周明赫争执。   他这副样子,反倒是让周明赫更不爽:“我做这些有什么不对?你有什么不满,你说?”   “没有。”   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已经到了嘴边,最终也没说出口。   他其实清楚,这些并非只是为了张逐,更多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早日回到他安稳平静的生活。一旦意识到这点,突如其来的羞愧又淹没了他。   张逐顶着一脸的不耐烦,也忍不住劝周明赫:“你累不累?真的,现在跟你相处我好累。我保证做到你给我安排的事,其他的,别再管我了行么。”   周明赫一路都没有再说话,他怕情绪上头忍不住让张逐滚。周明赫在沉默里煎熬,不知道是厌恶张逐更多一点,还是他自己更多一点。   快要到万荔订的餐厅,周明赫才告诉张逐:“今天是万荔请你吃饭。”   “她请?为什么。”   “我跟她说过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她坚持认为你小时候照顾过我,有必要请你吃顿饭。”   张逐冷哼一声:“轮得到她?”   周明赫咬了咬槽牙,终于还是认真说道:“轮得到,她是我未婚妻。”   听到这话,张逐脸上一贯的嚣张和不耐烦全部收起,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让他来不及做出任何恰当的反应。   “所以我希望你对她的态度好一点,也不要提过去那些事,如果你希望我好的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除夕哦,你们那边的风俗是除夕夜吃团年饭吗? 第9章 喜欢过   万荔提前到了,见两人来,招来服务生要了菜单,又把她带来的红酒交给对方,让醒酒。   她把菜单递给张逐:“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随便,你们点吧。”张逐笑了笑,客气地将菜单让回去。   万荔转而将菜单给周明赫:“你来点吧,你知道张逐哥喜欢吃什么。”   “他什么都吃。”说完周明赫点起了菜。   万荔看他一口气点了好几个都是自己爱吃的,越看越不对劲:“我特意挑了一家你们老家那边的特色菜馆,你点几个辣口的。”   “你不是不能吃辣?”   “……你真是的。”万荔又把菜单拿回去,自作主张点了几个她觉得张逐会喜欢的菜式。   “你们小两口感情挺好,在一起几年了?”张逐平常寒暄。   周明赫一听,顿时警觉,抬眼盯住张逐。   万荔在他身旁无知无觉:“我们是大二结束那个暑假在一起的吧,现在也是夏天,刚好四年了。”   “谁先追的谁?”   万荔有点不好意思:“他先追的我,是这样吧?”她转头看周明赫。   周明赫眉眼一弯,对她笑:“我是先听你们寝室的人说你对我有好感,我才追的。”   “那是你听错了,当时我们寝室一致觉得班上的男生就你比较正常,其他人对你更有好感。”   “但我只对你有好感。”   张逐看着小情侣打情骂俏,面无表情端起茶杯喝水:“他变了挺多,以前他在中学时,看见女孩都说不出话。”   周明赫仍然盯着张逐,眼神不善,心头却打鼓。张逐是个无法掌握的人,真不知道最后他会聊点什么出来,最好就是让他闭上嘴。   万荔还在回忆:“刚上大学时,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很腼腆,后来才慢慢融入,和大家一起玩得比较好。”   “那肯定是因为遇见了你。我看得出来,你给了他很大支持,你对他很重要。”   万荔被说得有些害羞了:“我也能看出来,你们哥俩的感情很好,小时候的感情都是一辈子的。”   张逐哼笑:“是吗?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看他那副嘴脸,周明赫就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张逐对他扬了扬眉毛,对他的警告不屑一顾。   “就是……感觉吧,明赫在你面前跟别人不同。”万荔不拿他当外人,实话说道,“他这个人有点讨好人格,在外人面前事事周到,能把别人照顾得很好,大家也喜欢跟他交往。其实我知道他在别人面前都有点紧绷,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能放松。”   “胡说,那不是讨好人格。在同事客户面前,基本的为人处世还是要注意。”周明赫反驳。   端起的茶杯遮住张逐下半张脸:“也可能是觉得我们这层关系根本不用维护,毫不在意,所以就放松。”   “怎么会毫不在意,你没工作,他可紧张了,到处打听。”万荔将茶水给张逐倒满,“以后大家都在一个地方,也方便互相照应。”   菜终于上来了,周明赫松了口气,招呼两人赶紧吃,别光聊他的闲话。   周明赫开车不能喝酒,张逐和万荔分享她带来那瓶红酒。红酒度数不高,两人喝得起劲,话也变得稠密起来。   听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倒也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张逐多少还是听了他的话,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轻浮样子,应该没有继续加深万荔对他的坏印象。   不知道话头怎么起的,聊到了张逐现在还是单身。万荔也喝得有些醉了,提出给他介绍姑娘认识。   “谢谢你的好意,还是别了吧,我蹲过监狱,周明赫没跟你说过?”   “他说过。”   张逐苦笑:“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和你说,能不能让人有点隐私。”   “你是见义勇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万荔碰了下他的酒杯,“我明白啊,见义勇为,正当防卫什么的很容易被倒打一耙。现在法律对好人不公平。”   张逐没说话,只喝了口酒,撩起眼皮看周明赫。   周明赫没看张逐,将万荔手里的酒拿下来:“少喝点,你快醉了。”   “没关系,反正你送我回去。”万荔抢回酒杯,又敬张逐,“你是明赫的哥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明赫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   张逐勾勾嘴角,回敬她酒:“你说得对,物以类聚。”   吃过饭,卫生间里,两人同在洗手池洗手。张逐看着镜子里的周明赫:“怎么样,今天的表现你还满意?”   “你跟万荔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接触,没必要和她说那么多。”   张逐笑:“见义勇为哈?”   镜子里的周明赫沉下脸。   张逐扯了手纸低头擦手上的水:“为什么不敢说实话,对你们的感情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周明赫拎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转头瞪着张逐:“用不着你废话,这不关你事。”   张逐抬起眼,把用完的擦手纸放到周明赫手上:“我只是提醒你,夫妻关系是这世上最紧密的关系,两个朝夕相处的人,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可能骗得过对方。”错身而过时,张逐拍了拍周明赫的肩膀。   送万荔回去的路上,她真的喝多了点,兴致不错,话也多了不少。说起张逐,还说今天扭转了上次对他的印象。   “第一回见面,还觉得他脾气不好,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今天一顿饭吃下来,觉得他人也还挺好的。”万荔看向周明赫,有点责备的意思,“你该让他也上车,送完我,你们就一起回去了,怎么还把人给撇下了。”   “他有自己的打算,不一定想这时候跟我一块儿回去。”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外面玩?”   “谁知道,你也别操这些心了。”   万荔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我觉得你对张逐态度不怎么好,明明你对其他人都挺客气的。”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客客气气地相处,他这个人……算了,这些事我自己知道分寸。”   “好吧,我不说了。”   “另外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万荔提起这个话题,难得有点忸怩,“我爸妈问,我俩的事情准备什么时候办?他们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操心,说就剩下这一件,希望我早点定下来。你怎么想的?”   “是说我俩结婚的事?”   “我俩还有别的事吗。”万荔嗔怨道,“这种事不是应该你跟我提,怎么还轮到我爸妈来催了。”   周明赫不好意思,还有些兴奋:“我是想你研究生才毕业,工作也才转正,你又是独生女,我怕太早去你家要人,被你爸给打出来。”   “我爸什么时候对你这么凶过?他老人家还是很认可你的。”   “那是看你的面子,我有这点自觉。”   “二十六岁就结婚,你觉得会不会太早了点?”万荔也不是很确定,又用商量的口气问道。   “不会啊,我们本身在一起好几年了,也扛过了从校园到社会这个坎。早点结婚,我觉得安心。”他看着万荔,连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如果你觉得婚姻生活会分心,想先干好工作,过两年也没关系。”   “这倒是不会,我们这种单位都倾向提拔结了婚的,觉得这样的更稳定可靠。”   “就这么定了?”周明赫脸膛红润,一脸的喜气洋洋,“那么国庆订婚,元旦或者春节就办结婚宴?”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两边家长都还没见面商量呢。”   “这多简单。你回家跟你爸妈说一下,我也回家跟我父母说一下,然后约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   万荔突然担心起来:“你父母会不会不喜欢我?”   “你不是见过他们吗,哪里不喜欢了?”   “那只是作为女朋友,结婚又是另一回事。”   正碰上红灯,周明赫凑过去用力亲了她一口,向她保证:“不会的,你别瞎担心。”   两人一拍即合,事情简单就谈妥了,万荔也很开心,开始畅想怎么拍婚纱照、去哪里蜜月旅行等事宜,最后又说到最重要的婚房:“我觉得到时候房子买在我俩单位中间吧,这样两人都上班方便。”   “还是在你单位附近更好些。”   “那样你不是很远吗?”   “我有车,我们上下班时间更灵活,而且我可能换工作,你这基本就是在那块儿呆一辈子。”周明赫看了一眼万荔,“如果以后要孩子的话,更不能让你挺着肚子在路上奔波。我是男的,累点没事。”   一番话说得万荔心头动容,又往下计划:“那房子得买个小三室,或者二改三。我们一间,孩子一间,还要留出一间给爸妈他们偶尔过来,还有张逐。”   听到最后这个名字,周明赫突然心头一刺,想起卫生间里张逐跟他说那些话。再看兴高采烈计划着的万荔时,她的面目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好似和她形容的那个未来一起,变成了波光里的浮影。   他咽着唾沫:“为什么张逐要来我们家里住?”   “那是肯定的呀。你想他一个人在这里,能往来的人不就只有我们。而且我觉得,你都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来了个一起长大的,就算不是亲哥,也算发小吧。除了家庭和工作,还有个这样的朋友,我觉得挺好的。”   到了万荔家楼下,周明赫没有开门放她下去。   “不是的,你这样想,是因为你太善良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一种冲动让周明赫无法闭上那已经张开的口,他需要确定,他所抓住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牢固的,而非浮光掠影。他也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幸福的资格。   “我曾经,喜欢过张逐。” 第10章 随便   “小时候没有人会和我一起玩,只有他和我一直在一起。青春期我很自卑,不敢跟女孩子说话。我很早就知道,他不是我亲哥。   “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一种依恋、习惯,又或者是只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的占有欲,我的确对他萌发过不该有的情感。   “后来离开那个地方,一切重新开始,逐渐就把那些事给忘了。   “我没想到他会来找我。”   万荔那点微醺的朦胧被周明赫这番话全冲散了,脑子顿时清醒,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明赫面朝她,却不敢和她对视,耷拉眼角,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万荔咽着唾沫,眉头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是……同性恋?”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应该不是?”周明赫抬起眼皮,眼里也有迷茫,仿佛是让万荔给他一个答案,“……我没有喜欢过别的男性,而且对张逐,那个时候掺杂了太多感情,又是青春期……”   “那他呢?他知道吗?他对你……”   周明赫摇头:“他不知道,他也不懂,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万荔纠结的表情浮现出痛苦:“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周明赫再次垂下头:“我不知道……我看你说起我们要结婚那么高兴,我觉得太幸福了,幸福得令我恐惧。张逐的出现也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我很害怕这些幸福都是假象……”   “所以你就非得要这种时候告诉我这些,亲手把它给破坏掉吗?”   “不是的,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真的很希望能够跟你一直走下去,很想跟你成为夫妻,夫妻之间不该有秘密。”   “你错了明赫,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有些事不能说,因为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伤害彼此,和徒增烦恼。”万荔拧了两下车门把手,“开下锁。”   她这态度让周明赫慌乱起来。他拉住万荔的手,语无伦次:“你别走,我现在……我真的很爱很爱你,请你相信我。”   万荔也意识到她情绪有些过激,的确是没想到周明赫还有一段这样的感情经历。要是他说起自己有某个前女友,她都不至于这么生气,顶多是有点醋意。现在这种感觉,令她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既然话已经说出来了,那么相当于问题也提了出来,只是发泄情绪毫无用处,万荔咽下那些感性的东西,很快恢复冷静,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我知道,你这些年怎么对我的,我心里清楚。但这件事,你给我些时间,让我缓一缓,咱们再谈好么。”   听她这么说,周明赫只好松了手:“对不起……”   “过两天我再联系你。”   “……我会尽快让张逐搬出去。”   万荔点头,下车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周明赫又后悔了。   正如万荔所说,这件事不该说。说了也并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大家徒增烦恼。就像他也从没问过万荔在他之前还有什么样的感情经历。再说,他对张逐那点朦朦胧胧不该有的情感,也早就被时间稀释殆尽。现在对对方更多的,也只有亏欠和内疚而已。   他也不知道怎么那个时候就觉得非说不可,怪也只怪张逐在卫生间里对他说的那些话,挑起他内心深处的不安,让他不得不将这件事坦白,伤害他和万荔的感情。   张逐是故意的吗,想要破坏他们的关系?   至于张逐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找到他,又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周明赫其实并不知道。   万荔以为张逐找他都是基于过去的感情,有兄弟亲情,也有一起长大的发小友情。这对于普通常人来说是情理之中,但周明赫知道,张逐并不是一个可以按常理推断的人。   等他送完万荔回家,张逐还没有回来。   背街的小酒馆,藏在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的大都市,在民房的二楼,还有个小小的露台。或许是房租便宜,也可能是老板就是房东,看起来经营得很随便,客人也不多。屋里有两桌,露台上只有张逐和另一个客人。   周明赫送万荔了,他一个人不是很想回去,吃完饭顺着街道随意踱步,逛到了这个地方,决定再喝两杯。他要了一打啤酒,望着外面过分明亮的夜色,想起那些在洪城的夜晚。   出狱后他回过洪城一趟,日化厂街已经全部拆迁重建,夜晚有了不灭的路灯。当年他和周明赫还住在那里时,路灯大部分都是坏的,夜晚是格外浓稠的黑,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夏天的夜也很吵,不过不是这样的车鸣人嚣。日化厂街离洪城城区还有一段距离,中间一路都是农田,一到夏夜,蛐蛐和青蛙就叫得此起彼伏。   张逐隐隐约约有所感觉,他的出现并没有让现在的周明赫开心,似乎还给他带来了麻烦和困扰。   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多配合周明赫一些,以减轻他的困扰。但一想到他现在这种事儿逼的样子,张逐也一阵头疼和心累,一口气灌下半瓶酒。   “帅哥,一个人喝闷酒啊?”一个妆容艳丽,衣着暴露的女人坐到他对面,“我也一个人,介意拼个桌么?”   张逐撩起眼皮,看了女人一眼,没说话,继续喝他自己的。   女人端起手里的鸡尾酒喝了一口:“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   张逐仍不搭理,但女人不在意:“帅哥你是生面孔诶,头一回来吧,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个酒吧很少有生人找到呢。”   张逐一打啤酒已经喝完了,他招手叫来酒吧唯一的服务生。在他说话之前,女人主动开口:“一个人喝啤酒多没意思,来瓶轩尼诗XO怎么样?我陪你喝两杯。”   张逐没有拒绝。   酒上来,服务生另拿了两个方杯和一桶冰块。女人接过,熟练地开瓶倒酒,将杯子递给张逐,顺势跟他碰了碰:“今天认识你真高兴,你可以叫我小云,你叫什么名字?”   “……不愿意说也没事,萍水相逢,大家一起喝个酒,聊聊天,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女人迅速喝掉杯里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张逐倒酒。   “看样子你是外地人吧,我也是。不知道你是哪儿的,我老家河南的。河南没什么东西,最出名的是高考大省。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初中都没念完,就被家人逼着出来讨生活了。我弟念书还不错,能考上大学……”   她边聊边喝,不多会儿已经下去了大半瓶。也不在乎对面的男人是否搭理她,自说自话倾吐她的生活:“……但是考上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到处都是大学生,你路上随便一抓,也是一把大学生。以前跟个大学生谈恋爱,他那点工资还得靠我养,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可……”   “出不出台?”   女人突然被打断,有点懵:“嗯,什么?”   “一千。”   一丝尴尬在女人脸上浮现:“帅哥,你误会了,我不是干那个的。大家就是喝喝酒,聊聊天,虽说我没钱吧,还不至于出卖身体。”   “三千。”   女人眼角跳了跳,放下酒杯,起了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张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五千。”   女人眉毛一拧,用力挣手:“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做这个的。”   张逐抓得更紧:“你说,多少?”   “不做就是不做,你听不懂?”女人用力挣扎起来,“你想干什么,放手,我叫人了……”   张逐松手,她落荒而逃,嘴里嚷着遇到个神经病。   桌上又只剩下张逐一个人,他摇摇还剩下一个底的酒瓶,全部倒进自己杯子里,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慢酌,对刚才遭到的拒绝和辱骂也全不在意。   一直在露台喝酒的另一个客人突然坐过来,是个卷头发戴眼镜的白净青年人。他掂了掂桌上那个空酒瓶:“这瓶酒怎么也得收你个三五千,那女的至少提一千。”   他笑:“什么河南人,还有弟弟。我常在这里喝酒,经常见着她。她是这里常驻酒托,就住这附近,本地人。”   对于刚刚被托儿开酒的事,张逐似乎并不关心,年轻人干脆问道:“男人可以么?”   张逐抬起眼皮看他。   “我等的人临时来不了了,我被放了鸽子。你要不介意,我俩睡一觉,不收钱。”   男人笑脸盈盈,对他眼送秋波。   张逐想了想,点了头,又面无表情地说:“我只会当你是卖的。”   青年笑容顿收,愣住了。别说头一回见面的人,哪怕约熟的对象,也没有谁对他说过这么冒犯的话。   冒犯、龌龊、下流……却也像是在他小腹放了一把火,瞬间把他给点燃了,他原本只是看上了对方的脸,却不想此时会有种快要沦陷在欲望里感觉。   一丝绯色飘上男人脸颊,眼里也是兴奋的火焰,他朝张逐使了个眼色,率先起身:“走吧。”……   快捷酒店里,张逐躺在床上,放松之后,昏昏欲睡。   睡意朦胧之间,隐约听见淋浴室里的男人在和朋友打电话,谈论的内容似乎是在骂他。   “……对,全程都他妈我在使劲,完事他倒头就睡……我他妈一点没爽到,还被弄得痛死了……操,出血了……   “要不是看他长得……   “……还不如碰到的是个伟哥,起码不用被折腾这半宿……受这份罪……”   男的讲个不停,有些打扰到了张逐的瞌睡,他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蒙住头,沉沉睡了过去。 第11章 害怕   第二天起床,酒店只剩张逐自己。天光已经大亮,快要到中午。   他捡起散在沙发和地上的衣服套上便下了楼,结完账后,走出快捷酒店,被迎面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随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回到公寓楼下,肚子有些饿,他在楼下买了份快餐,拎着上楼。   指纹锁开门,家里并非空无一人,周明赫也在。他正蹲在屋子中间拆一个大快递箱子,见张逐回来,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怎么在家?”   伴随着撕开胶带的“嗤啦”声:“要收快递,请了半天假。”   张逐扬扬拎着的外卖:“吃饭了没?”   “不饿。”   听他这么说,张逐去冰箱摸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开始吃饭。   不知道周明赫买的什么,从箱子里拆出来一大堆木块和钢条,然后在那里窸窸窣窣地组装。装了一阵也没装对,他扭过头:“来帮忙。”   “吃饭呢,等会儿。”   “你一会儿再吃,我装完还要赶去上班。”   “啧。”   虽然不满,还是放下筷子去帮忙。开始是帮他扶着,看周明赫拿着说明书和螺丝刀捣鼓半天,也没装对,张逐干脆抢过说明书:“没用这点还没变。”   周明赫有求于人,咬了咬牙,没有反驳。   张逐两眼看完说明书,拿起另一把螺丝刀,大刀阔斧开始装。   周明赫闲在一旁,鼻头皱了皱:“你这一身什么味儿,昨晚去哪儿了,人没回来,衣服也没换。”张逐没理。   周明赫又打量了他几眼,看见黑T恤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青紫,怀疑他打了架,去拉他的衣领:“你脖子这块怎么了,不会是跟人打起来了?”   张逐抬起眼睛:“没有。”   那青紫在锁骨下方,斑斑点点,一路延伸到胸膛。随着拉开的领口,全部暴露在周明赫眼底。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这种欢爱后的痕迹他不会看不出来。不光是胸膛,目光越过肩膀,他还看到后肩的几处抓痕往T恤遮住的后背延伸。从这处处印记,足以说明张逐昨晚去了哪儿,去干了什么,而且干得有多疯狂激烈。   想到昨晚回家见人不在,等了他一阵也没等着,周明赫还有些担心。一边明知他是个成年人不用自己操心,另一面又忍不住想给他打电话问他去了哪里。想起万荔的态度,他又觉得应该尽快拉开和张逐的距离,控制住打电话的冲动。最后各种烦心,令他纠结半夜,觉也没睡好。   周明赫松开手,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心肝脾肺都绞成一团,胃里开始翻涌。   张逐看他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我没事。”周明赫站起来,去倒了杯水喝,才将胃里的痉挛给压下去。   这么一点时间,张逐已经装好了,是一张单人床。周明赫让他把床抬到客厅阳台的位置,又打开另一个纸箱里的床垫。铺好床,他对张逐说:“你以后睡这里。”   “为什么?”张逐眉头皱起,明显不快,“万荔不让我睡你的床?”   “等给你找到工作,你就从我家搬出去。”   “……”   “还有,”周明赫冷冷地看着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我又没病,不去医院。”   “你是没病,昨晚和你搞一块儿那人,你知道他什么情况?”   张逐也沉着脸,不知是因为周明赫明确让他搬出去不高兴,还是指责他的私生活不高兴:“我说,这些事轮不到你管吧。”   周明赫脸色铁青:“你以为我想管?要不是还跟你住一段时间,你用我的浴室、马桶,我管你得什么病。”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赶我走……”   周明赫刚想说他,不想被赶走,以后就别出去乱搞,就见张逐掀起眼皮,露出大半的眼白,挑衅地看着他:“……我不走。”   “……我是叫你医院!”   “我不去。”   周明赫一腔邪火直窜头顶,他抓起张逐的衣领,把他往浴室拉:“不想去医院,就不要出去乱搞。会跟你搞一块儿,也会跟别人,等被传染什么脏病,生不如死你还得天天去医院。”   张逐突然冷笑:“我不出去搞,是让你跟我搞,还是你的万荔跟我搞…”   “张逐!!”   随着呵斥,“嗙”地一声,周明赫一拳砸在他脸颊,张逐应声倒地。   过了两秒,他才爬起来,抬起眼睛,望着矗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的男人,手背蹭了蹭嘴角流出的血。   现在这个周明赫,下手真是狠。   洗澡这点时间,张逐右半边脸已经肿起来,嘴角的破口还在洇血,周围也青紫一圈。他找了两个创口贴贴上,跟周明赫出了门。   路上两人再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周明赫把冷气开得太低,张逐一路都觉得冷飕飕地,直到到了医院,下车晒着太阳,才好了一些。   不管这天多热,医院永远人满为患。站在满是人的挂号大厅,立马落进了喧嚣的人声浪潮里。张逐听着那交织在一起、密集得如同蛛网一样的声音,他就像是被黏在中间的猎物,浑身都有些僵直,快要动弹不得。   周明赫拉着他排队挂号,他更是逃脱不了。他也不能逃,他有种预感,如果这时候逃掉,周明赫就会真的将他赶出去。   他直挺挺地站在这吵闹里,任凭这些声音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脑子,像是往气球里快速充气——小哥,这挂号机怎么用?   妈,走错了,是这边!   你好,核磁共振怎么走?   怎么怎么贵,我医保能报销啊?   哎,别插队,大家都排着呢!   谁不急,都是病号,都着急!   怎么回事,你这人有没有素质,我喊保安啦!   保安!保安……   ——气球胀大到极限,安静地爆破了。   张逐胸膛剧烈起伏着,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走了两圈,突然站定,以最大的声音,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啊——啊——”   一时之间,人声组成的浪潮迅速退下,好似所有人都被按下暂停键,纷纷驻足回头看他。   周明赫刚挂完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张逐张狂地攘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大跨步冲了出去。   他心头一紧,刚刚只顾着排队了,没有注意到张逐的状态,只好跟着他的步子追出去,一边追一边给被推开的人道歉。   张逐绕着医院一路跑,对周明赫的呼喊也充耳不闻。一直跑到住院部没什么人的角落才停下来,周明赫气喘吁吁追过去时,他正拿出烟盒,手抖得怎么也抽不出香烟。   周明赫帮他抽出烟,抖个不停的手又打不燃火机。周明赫只好拿过来帮他点上,再放进他嘴里,然后捏住他颤抖不已的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情况。”   张逐抽回手,顺势蹲到地上,猛吸了几口烟。随着吐出的烟雾,他也渐渐平静了一些,颤着声问:“非看不可吗?能不能回去。”   周明赫也蹲到他面前,耐着性子:“是的,非看不可。万一有什么问题,早期能够及时阻断,真等到发病,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张逐垂下头,万念俱灰般地,将脸埋在膝盖里,只有夹着香烟的嶙峋手臂还支着,袅袅烟雾像一展孤独翻飞的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周明赫按了按他的后脑勺,起身快步朝停车场走。   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包头耳机。他将耳机扣在张逐耳朵上,找了一曲暴雨森林的白噪音。见他情绪稳定了些,再次拉起他的手进了门诊。   张逐弓着后背,拖着步子由周明赫拉着。他听着耳朵里稀里哗啦的声音,目光只看着自己脚尖,但视线角落那些来来往往的脚,还是让他直冒冷汗,从鬓发汇集到下巴,再滴落在地板上。   他抓着周明赫的手很用力,他知道肯定把对方抓疼了,但周明赫什么也没说。   终于看了医生,还要验尿抽血。   坐在采血窗口前,他垂着头,伸出去的手臂也一直发抖。护士跟他说了什么,他包着耳朵听不清,周明赫在一旁替他解释。   护士试了好几次也下不了针,就要发火了,周明赫突然扭过他的脸,一手把他脑袋搂在怀里,一手替他摁住发抖的手臂。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哥们怕血,他不是故意的。”   护士表示理解:“我是经常碰到怕血的,但像他这么怕的,还真是头一回。”边说着话,边熟练地将针头扎进了张逐的血管。   他身体也随之一颤。   那种震颤从周明赫的怀抱一直传到他心头,莫名地,护士手里那颗针也在他心间扎了一下。   查血的报告要过两天才出来。回去的路上,张逐虽然不再那么慌乱,却也像霜打过的茄子,蔫哒哒的,没了跟周明赫对着干的心劲儿。   他摁下车窗,又抽起了烟。   “不准在我车上抽烟。”   张逐不搭理,自己抽自己的。周明赫斜了他一眼,只看见还肿着的右脸,没再说他抽烟,只斟酌着语言:“你这怕人多的毛病,要不要抽时间去看看?”   张逐一口回绝:“不看。”   “不一定要来这种综合医院,我们可以挑人少的时候。”   张逐不搭理他。   “你其他时候都和常人无异,只有这种时候……如果能够改善,也能帮助你生活得更顺利一些。”   “我生活很顺利,是你总强迫我来这种地方。”   “……”   周明赫又想争辩几句,最后还是把那口气给咽了下去,还了张逐清静。   【作者有话说】   被任务逼着提前恢复更新频率5555,求点海星哇(敲敲碗 第12章 和好   两天过去了,万荔还没联系,周明赫心里很忐忑。   万荔说过让她冷静两天,他知道这种时候对方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发了信息,再次道了歉。   面对空空没有回复的对话框,周明赫很揪心,就快要控制不住去找她。但他也很清楚,万荔绝对不是会因为他低声下气求和就会心软的类型。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等。唯独知道不管多么气愤伤心,万荔最终还是会用理智做出决定,不会一时感情用事,唯有这点,让他还不至于绝望。   张逐的检查报告先出来了,没法再把他拉去医院,周明赫只好自己去挂号找医生看。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一切指标都正常。   回到家,他把报告扔到张逐面前:“这次算你运气好,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   张逐压根没有看一眼检查报告,对此也毫不关心。   “正经找个女朋友吧。等工作的事情敲定了,你要是正经想找,也不难找到。”   张逐撩起眼皮,抓起周明赫的手按在他自己胸前:“你这话认真的?”   他甩开张逐:“你什么意思?”   张逐只是看着他,仿佛试图洞察他最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周明赫被他看得不爽,却还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是,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好好的,过正常人的生活。   “以前我们都小,在那个地方,那种舆论环境里,毫无办法。现在不一样了,你也可以抛开过去,重新开始。我也相信凭你的能力,能够做到的。”   张逐听完他这番激励,鼻子轻哼了一声,是没有幅度的冷笑,也是无声的嘲讽。   “……”周明赫很想生气,又觉得无力。   他现在还算有点能力,想拉张逐一把,把他拉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可张逐只把手递给他,自己毫不用力,周明赫反被他拽着直往下坠。   也想过就此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谁也拯救不了谁,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可是他始终又顾念着过去,顾念张逐为他做过的一切。   他们曾经交融的那部分血肉,如今长成了周明赫身上丑恶的疤,他却下不了决心将这块疤给彻底撕下。   他掏出办公用的笔记本电脑,把桌面上的几个文件夹指给张逐:“这些都是客户要求,还有提供的参考图案、设计需要的元素、公司logo等等。你用这些物料,做几个满足要求的设计稿出来。”   张逐瞥了一眼:“我不会。”   “……你怎么能不会?”周明赫起急,把笔记本按在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跟我保证过你能学会。”   “有这回事?”   周明赫沉下脸:“我没跟你开玩笑。   “你要是真不会,要么你继续给我去培训班,直到学会;要么,你今天就给我搬出去。”他肯定且不容转圜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明赫已经有所察觉,比起其他不愿意干的事,张逐似乎更不愿意被他赶走。一旦知晓这点,周明赫不吝用这个来威胁和拿捏他。虽然显得幼稚又上不得台面,可张逐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讲通道理的人。   果然,最后那句话一出来,张逐就吊着眼白瞪他,满脸的厌烦和不满。瞪了一阵,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接过来了电脑。   见他屈服,周明赫摆出甲方的强硬姿态:“三天,我要看效果。”   “啧!”   张逐抱着电脑,缩到了他在阳台的单人床上。   万荔终于回了信息,说她想吃海底捞,约周明赫晚上一起吃饭。   周明赫起身太急,蹬翻了椅子。   他从办公室出来,拿着手机匆匆去了楼梯间,拨通电话,小声抱怨:“你终于回信息了……这么多天,难道真动了要跟我分开的心思?”   他原本不安的问话,希望万荔赶紧否认以慰心安,却没想对方竟然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周明赫大骇:“你不会晚上约我吃饭是要谈分手的事?”   “没要跟你分手,别胡思乱想。”   “你说两天就给我电话,却让我等了快一个星期。”   “我说的‘两天’是虚数。”   “那你就该说‘几天’。”   “别说这些废话了。你以为只有你等得焦躁,我也很纠结好吗。”万荔埋怨道,“这种事你就不应该告诉我,就像我从不会没事跟你讲我前男友什么的,完全没有意义。”   “……对不起。”   “除非是你自己心虚,还对张逐旧情难忘。现在他来找你,又让你看到了机会。想跟我分手又不想当坏人,说出来逼我主动提。”   “我没有对张逐旧情难忘,那时候我自己都很难界定对他是种什么感情。我也没有卑劣到想分手都要逼女孩主动提出来。最重要的是,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和你分手。”   周明赫万分诚恳地:“荔姐,我说过不止一次了,你是我理想中的女孩。比起温柔听话能照顾我的,我更喜欢你这样聪明努力,能够在生活和事业激励我的对象。当你遇到足够多的烂人蠢人,就会发现碰见一个聪明的好人是多难得,能够做她的朋友和恋人多幸运。   “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家伙,我很珍惜我们现在的一切。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这种决心,我可以将工资卡交给你,以后买房也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   万荔也被这番表白说得有些难为情,其实跟周明赫在一起这么些年,她很清楚对方的为人。她清了清嗓子:“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捞女。”   “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至少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不吝惜给你花钱。”   “我相信啦,跟你开个玩笑么。你这么一板一眼的,弄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说你不生气了,我们以后都好好的。”周明赫连声音都温柔起来。   “我不生气了,以后也会好好的。”万荔通情达理地,“我既然说了相信你,也不会逼你立马把张逐赶走。但还是希望他能尽快离开你家,后面两家人一起谈事的时候不少,那些场合不适合让他也在。”   “我知道,我会尽快的。”   晚上吃饭时,周明赫才知道不联系他的这些天,万荔都在了解调查同性恋是怎么回事。   以前她完全生活在一个异性恋的世界,知道这世上有部分人是同性恋,也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得知自己结婚对象竟然对同性有过好感时,她才如临大敌。   也想过干脆分手了之,这是避免被欺骗的最简单的办法,但她并非那种遇难则退的人。   不了解便没有发言权,所以她读了一些相关专著,也了解到双性恋的存在和性取向流动性等特点,还看了一些普通人的经历和发言,也悲愤难当地代入过同妻角色。   但最后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认可周明赫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当你对同性产生好感时,都没有好奇过自己的取向吗?”   “没有,当时年纪小,也在很闭塞的地方,完全不懂这些。”   “后来呢?后来想起不会很好奇嘛?”   “后来忙学业,没空。”周明赫给她捞菜,“快吃吧。”   “我觉得你很有可能是双性恋,要不要想办法验证一下?”   周明赫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万荔:“别再纠结这个了,就像你说的,这完全是没有意义会徒增烦恼的事。”   “不是,我觉得探索自我、对自己有正确认知挺重要的。再说,就算是双性恋,也没什么好烦恼的,只是一种小众的取向而已。”   “荔姐,我没你这么开放,咱不讨论这个了好么。”   万荔想说是他太保守,取向又不决定人品,异性恋出轨离婚的也比比皆是,忠诚才会。又想到他作为男人,更沉重的取向规范让他不欲探索也说得过去。终是打住了,转而聊起两人结婚的事。   和父母住在不同的城区,平时上班忙,还要花时间陪女友,周明赫回家的频率也就一两月一次。父亲还在工作,母亲提前退休为了照顾刚上高中的弟弟,也不轻松,没有时间过来看他。   但比起那些父母和子女不再同一城市,一年才见一两次的同事们,他们家庭的关系也算亲密和谐。   这次回家要和父母商量结婚的事,万荔陪同他,给他父母买了不少礼物。按照规矩,应该是他先回家和父母说好,他才好正式上万荔家拜访。   回家前夕,周明赫在客厅整理打包礼品。张逐这几天被他逼着作图,哪儿也没去。他在电脑后面伸着脖子看周明赫忙碌:“你给谁买这么多东西?”   “我爸妈。”   张逐缩回电脑后面过了一阵,突然问:“你什么时候才把我介绍给你爸妈?”   周明赫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我没这打算。”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周明赫眉头蹙成一团,“我才要问,你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你们有见面的必要?”   张逐脸上的表情又突然全部消失了,好像电脑内存达到极限发生故障被强制关机,手机卡顿动弹不了只能重启,他脸上也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茫然。 第13章 家人   周明赫想不通,为什么张逐会想跟他一起去见他父母。他们此前从未见过,也全无关系,而张逐也并非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很上心。   但他很清楚,他父母绝不会待见一个存在于他过去生活中的人,甚至根本不会希望他和这个人之间有任何交往。所以不管张逐怎么说,周明赫终还是撇下他,独自回家了。   他父母家在“四九城”内,房子房龄不算新,但在这黄金的地理位置,再加上小区有不少名人居住,算得上是早年的高档住宅。小区二十四小时安保,进出也检查得很严格。   这回他回去,大门的保安又换了人,拦着不让进。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也懒得掰扯,让保安给他家里打门禁电话。   等他把车挪进地库,保姆已经等在那里了。   打过招呼,周明赫揭开后备箱,拿出他带的东西:“张姨,你帮我拎这几袋轻的。”   “明赫你啊,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一会儿太太又得说你乱花钱。”   “给自己家里的,不算乱花钱。”   “就是回自己家里买这么些才算乱花钱,周总跟太太需要什么他们都会买。”   “他们买是他们买,我买是孝心,不是一回事嘛。”   进了门,周明赫从一堆盒子里掏出两个一样的塑料瓶,上面全是外文。他递了一瓶给保姆:“我妈说她更年期吃这个保健品效果不错,我想你跟她年纪差不多,给你也买了一瓶。”   “哎呀呀,我不用,给你妈妈就行。”   “她吃着呢,吃完我买就是。”他塞到保姆手里,“你拿着,别客气。”   保姆举得老远看:“这些字都不认识,得老贵了吧。”   “还好。我托朋友帮忙的,有优惠价。”   保姆难为情又掩饰不住开心地收下了:“那谢谢你。”   进屋有一会儿了,也没见着其他人,他问:“我爸妈呢?”   “他们带弟弟去看牙了。今天一早起来,明朗就嚷嚷牙疼,之前补的牙好像又坏了,也不去补课了,只好先带他去医院。”   “怎么又坏了,我记得上次回来才带他去补了牙来着。”   保姆叹了口气:“就是学不乖嘛,牙都那样了,还天天零食不离嘴,断了他的巧克力跟要了他命一样。”   “我妈不是都辞职看着他了吗。”   保姆欲言又止,转而说道:“应该就快回来了。”   收拾好东西,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对周明赫招手:“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太太叫我多做几个菜,我买的全是你爱吃的。”   他笑呵呵地跟进厨房:“我来给你打下手。”   “不用不用,你歇着,我来就行。”   “我也想学一学,这不是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做饭总该要学会的。”   “那好,以后做给媳妇吃,呵呵。”   两人在料理台边闲聊,又聊到他弟弟身上,保姆说:“明朗这孩子,要是有你一半,太太也不用这么累了。学习学不进,减肥又减不下,又懒又馋都被他占完了,太太还……”   “张姨!”周明赫突然敛起笑脸,“你说这些话不合适。”   保姆也顿感自己越了界,赶紧解释:“我就是跟你说…”   “明朗是我弟,你这么说我会高兴?”   保姆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怪我这张嘴,把老家那些碎嘴毛病也带了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下不为例。不管明朗怎么样,他有爸妈和我替他操心。”   保姆赶紧点头:“我明白的,就是在这家里久了,看你和明朗像看自己家的小辈,有时也跟着着急。”   正说着话,客厅一阵闹腾,人都回来了。跟着就响起周明朗的大叫:“好热好热,张姨,给我倒杯冰可乐。”   周父在外面指责他:“刚补完牙你又喝冰可乐?”   “怎么嘛,医生又没说不能喝。”   保姆把可乐拿过去,周父不让他喝:“小张,给他倒个常温的,这个太刺激了。”   “我不,我要喝冰的,热死了。”   保姆拿着可乐正不知该听谁的,周明赫跟出来:“给我吧。”   “明赫回来了。”   “嗯,刚到。”周明朗想抢他哥手里的可乐,被周明赫及时躲开。看了一眼满脸汗水的小胖子,又看他爸,“他的牙怎么样了?”   周父苦恼摇头:“没办法。”正巧周母洗完脸出来,“你问你妈。”   “什么叫问我?刚刚医生说的时候你也在。”   “我在不在的有什么用,你不控制他的饮食,以后一口牙得烂完。”   “他的饮食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吗?要不你来试试。”   父母正为了他拌嘴,周明朗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将张姨新端来的可乐一饮而尽,一溜烟回了房间。   周母见状,赶紧追了上去,还是晚了一步,被关在门外,用力拍打房门:“你上午补习就没去,不准玩手机,先把作业做了。”   “马上要吃午饭了,我先玩一会儿,作业下午就做。”   “现在做和下午做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就做,下午再玩。”   “好不容易周末才能玩手机,结果一早就起来就去了医院,我昨晚牙疼了一晚,你让我先放松一下好不好嘛?我保证下午会做作业。”   周母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和周父聊天的周明赫:“先不说作业,你跟哥哥打招呼了吗,基本的礼貌呢?”   周明朗这才拉开门缝,朝着周明赫喊了一声“哥”。敷衍完他妈,赶紧关上门,拿出手机。   周明赫将给父母买的礼品都拿出来,有给父亲的茶叶、给母亲的保健品,还有全家都能用的按摩仪。   大概是习惯了他每次回家都会买东西,父母也没多说什么,只客套道:“你上班赚点钱也不容易,别花在这些东西上。”   “不要紧,花不了什么钱。”   他拿出最后一个盒子:“对了,我还给明朗买了个游戏健身环。看他平时爱玩游戏,又不爱运动,这个健身环可以一边玩一边运动,容易坚持下来。”   周母看见盒子里的游戏机,赶紧摆头:“你可别琢磨这些,光是一个手机他就玩得停不下来,你还给他买游戏机。”   “妈,现在手机游戏才更容易让人沉迷,主机游戏反而不容易沉迷。这个主要给他运动健身用,说不定能改善他现在的生活习惯。”   “我现在就是为了盯着他,这些会慢慢改善的,给孩子一点时间。”   周父哼哼两声:“你要继续这么惯着,一辈子也改善不了。”   周母眉毛一竖:“改不了就改不了,我的儿子,我养他一辈子,用不着你管。”   “你看她……”周父转向周明赫,“平时净说我不管孩子,我一管吧,她就冲我发火。”   “妈,我们意见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明朗好,你别生气。”   “希望明朗好,就干点实事,别成天那意思好像明朗这样是我的错。”这话明显冲着周父。   “怎么会是你的错,你之前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已经很不容易了。”周明赫宽慰道。   周父也说:“你是家里的大王,谁敢怪你。哎,只能说天生的,同样的爹妈,你看明赫,就愿意努力上进,那小子,整就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他这样也挺好,乐乐呵呵的。现在学习压力很大,好多高中生都抑郁。比起生病,学习不好什么的,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明赫说得对,学习再好,甭管念的什么985211,最后奋斗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一套房和一个户口,这些咱明朗不都有了么,咱用不着那么逼迫孩子。”周母自个将自个说服了,也放宽了心,“你把游戏机拿给他看他玩不玩吧,手机玩着伤眼。”   周明朗趴在床上,就算对着空调的出风口,因为兴奋和激动,两边脸膛还是一团红。   周明赫拿着游戏机走过去:“我给你买了个Switch…”   “走开,”话未说完,就被盯着手机头也不抬的周明朗打断,“你挡我风了。”   周明赫往一旁挪了半步:“不想看看Switch里的游戏?有塞尔达、动森、健身环大冒险……”   “不想。你出去,别打扰我……啊,蠢队友,把我害死了……”   “真不要?”   “……”   “那行吧,我拿回家自己玩了。”   伴随他手机里一局结束的音效,周明朗突然抬起头:“哥,你帮我买个皮肤呗?”   “这不行。”   “为什么?”   “妈不让你在游戏里充值忘了吗?”   前两年这小子一口气在游戏里花了十几万,那是周明赫真正看见他母亲对这心肝宝贝发火。但最终的惩罚也就是禁止他充值游戏,并拿走了他那张存压岁钱的银行卡。   “就是她不让,我才让你帮忙啊。”   “你别想了,我不会帮你这个忙。”周明赫举了举手里的游戏机,“要吗?不要我拿走了。”   “你个小气鬼,不配当我哥。”   周明赫并不吃他这一套,拿起游戏机就走。   “等等,你把Switch放下。” 第14章 有些酸   对于周明朗这个弟弟,相处的日子不多,周明赫自然也没什么感情。但碍于父母的情面,他依然会做好哥哥的样子,不会像周明朗那般将讨厌挂在脸上。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刚回来来时,仗着父母宠爱和年纪小,周明朗见着他就哭闹发疯,弄坏他的东西,想把他赶出去。还有次用削笔刀刺他的手臂,终于是在挨了父亲一耳光后,才收敛了。   刚开始周明赫也对这个弟弟充满厌恶,不过现在他很多事情想通了。只是因为有共同的父母,不得不以兄弟的名义在同一屋檐下相处。那孩子再令人讨厌,也只是他父母的责任,而不是他的。   如果有天父母不在了,他就能轻易摆脱周明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这么一想,周明赫不再在意他,那些厌恶感也消失了。   午餐很是丰盛,全是他爱吃的。在外面吃,无论中餐还是日料,高档餐厅还是烟火气浓重的大排档,终归不如自个家里好吃。无论陪朋友还是陪同事,终归也不如和自己家人吃饭香。要不是实在太忙,他倒是想回得更勤快一些,最好每周都能吃上一次。   不过很快了,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人,不用再和任何人分享的那种。   白天碍于周明朗在,不好和父母商谈。他打算等晚上周明朗睡了,再和父母商量和万荔的事。   吃过午饭,他借父亲的书房处理一点工作,听到周明朗在客厅玩他买的游戏机。   等他工作处理完出去,周明朗已经玩累了,健身环就扔在地板,他满头大汗躺在沙发,脑袋枕在周母的膝盖上。周母一边替他擦汗水,一边喂他吃苹果。   一张胖得超出了轮廓线的肉脸埋在他母亲的怀里撒娇:“妈,我要是减肥成功了,你给我买最新款的水果机。”   “瘦到七十公斤,我就给你买最新款的。”   “七十公斤怎么可能,我初一就七十公斤了。八十五还差不多。”……   两人讨价还价,最后在八十公斤成交。周明朗实在开心,爬起来抱着她亲了一口:“妈妈,你真好。”   “多大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快起开。”话是这么说,她搂着儿子的手并不撒开。   周明赫走到客厅,她对他招手:“明赫,来尝尝这苹果,又甜又脆。”   周明赫顺势坐到母亲的另一侧,她把果盘和水果刀一并推给他:“你买的这游戏机不错,明朗还挺喜欢。”   “我想游戏机接电视屏幕,起码比手机对视力好。”   “看哥哥替你想得多周到,跟哥哥道谢了吗?”   “谢谢哥。”说完周明朗恨不得翻个白眼。   “要是你学习上还需要什么,也尽管跟我说。”   “你还要工作,他的事你就别费心了。”周母转头又对小儿子,“你多跟哥哥学学,当年他是怎么学习,怎么努力考上大学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啊……啊……”周明朗发出不耐烦的噪音。   “玩也玩够了,该去写作业了吧。”   也许是不想被母亲拿周明赫来说教,这回他倒是没有抗拒,回了房间。   周明赫将削好的苹果切下一半递给母亲。周母挡回去:“你自己吃,我刚吃过了。我得去盯着那小子做作业,要不他又偷偷玩手机。”说罢起身也去了房间。   他捏着半块苹果用力咬了一口,并没有他母亲说得那么甜,有些酸。   他靠在沙发上把那颗苹果吃完了。   母亲没那么喜欢他,更喜欢弟弟,他是知道的,也很能理解。感情是用时间培养出来的,他十八岁才回来,弟弟从小养在身边,自然不一样。而且多子女家庭,父母也很难一碗水端平,都会喜欢这个多一些,喜欢那个少一些。是人就会有偏爱,这就是人性。   他从来不怪母亲更喜欢弟弟,就像都是他的父母,他也更喜欢父亲。只是还是会有点失落,那些小时候错过的亲昵和撒娇,现在再也不能实现了。   得知他要在家里过夜,保姆赶紧将他房间收拾出来。关于这点他还挺感激父母。   这间房原本是父亲的书房,从他回来就成了他的房间。父亲将书房挪去了储物间,那是个没有窗户的暗室。不管是后来住校,还是毕业后搬出去,他的房间也一直都在。只是没有人住,打扫稀疏。   晚饭后不久,周明朗被催着早早睡了觉,周明赫调低了电视机的声音,坐到父母跟前,郑重地:“爸、妈,我有点事要和你们商量。”   他很少这么正式地和父母讲点什么,父母的脸色也正式起来,还有一丝错愕。   “是这样,我和万荔,我们打算结婚。”   这话一出口,那两人都愣了愣,对视交换了个眼神,周母显得更茫然:“万荔……”   “就是有年端午节来我家做客那女孩。”周父解释,又不太确定看着周明赫,“是吧?”   “对,是她。”   周母问:“你不是说那是你同学,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周明赫有点脸红:“那时就在一起,没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亏你还是个男人。”周父大手一挥,“结婚是喜事啊,你二十六岁也到年纪了,我跟你妈这时候也已经结婚了,虽说现在的年轻人一般会更晚一点。”   “我和万荔都觉得把感情稳定下来,这样能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这几年先好好发展各自的事业。”   “她做什么工作的?”   “她考到了国土局,是正式编。”   “国土局啊,不错的单位。”周父继续问,“是本地人不是,也有兄弟姐妹吗?”   “是本地人,独生女。”   “她父母呢,做什么工作的?”……   周父问得仔细,周明赫也事无巨细地回答。虽然回答这些问题多少让人有些不舒服,他也知道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估计万荔这会儿也正在家里接受她父母的“盘问”。   听完他所有回答,周父沉默片刻,点点头:“这么看来,那姑娘各方面条件还不错,配得上你。既然你们自己也有那意思,结婚什么的,我们当父母的自然不会反对。”   周母接着道:“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跟你爸不会干涉什么。”   周明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下。   他想起还有一点:“万荔说她不想结完婚立马要孩子,还想趁年轻拼一把。”   周母道:“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个你们也自己决定吧,我们都没意见。”   “现在的女孩也跟当年不一样了,都有自己的职业规划,都想先实现社会价值。我们单位那些新来的小姑娘,一个个的都是这种想法,比男孩还拼。”   周母又提醒道:“如果是打算要的话,还是注意下时间。高龄产妇对妈妈和孩子都不好。就像我怀明朗那时候,真是吃够了苦头,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他给生下来。”   “这个我们知道,谢谢妈提醒。”   没想到一切商讨得这么顺利,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周父站起来:“是不是过几天你就要上门去拜访女方家了?第一回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过来,我给你点好东西。”   周父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地找,爬上爬下,周明赫看他搭着板凳翻柜子顶心惊胆战要替他也不让,最后终于都找了出来,摆一地。   周父擦着茅台酒瓶上的灰,辨认年份:“这是00年的,这是98的……这两瓶98的你给你老丈人拎去。”又在一堆茶叶里找,“你老丈人爱喝那种茶,红茶绿茶还是普洱?”   “这个我也不知道。”   “每种都拿点。”周父将他珍藏的大红袍、老班章和西湖龙井一样拿了些出来,装好给周明赫。   “给丈母娘的话……”周父一拍脑袋想起来,“我去年去澳洲出差,给你妈带了一套澳白项链,你拿去送丈母娘。”   周明赫鼻子一酸,一把拉住他爸:“不用拿我妈的,到时我去买一套就是。”   “买还得花钱,你上班挣钱不容易,结婚了开销多,能省就省点。”周父宽慰他,“你妈她也不戴,放着也是浪费。”   周明赫拿了满手贵重的礼物,特别是知道酒和茶都是他父亲这些年慢慢收集珍藏,自己也舍不得喝的,心里很是动容。   看他那样子,周父用力拍了拍他后背:“儿子成家立业,我跟你妈都高兴。”   周明赫看着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两鬓也渐生白发的父亲,喉头已经有些发哽:“爸……我能抱一下你吗?”   “有什么不能的。”周父敞开怀抱,“来吧,儿子。”   在父亲怀里,周明赫内心无比安稳踏实,让他这些年来,和这个家庭最后的一点隔阂也彻底消弭。   真正的家人是不同的,血缘的紧密足以修复时间的空白。他有这样好的父母,还能更奢求什么呢。这么一想,他连周明朗都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爱护。他们是真正的兄弟,总有一天也会像真正的兄弟那样亲密友爱,不分彼此。   第二天,像回家时拎着大包小包,准备离家的周明赫也打包好一堆礼品,准备吃过午饭带走。   临走之前,他在客厅陪父亲喝茶,母亲照例在屋里盯着弟弟做作业,保姆做饭的香味也飘了出来。这时,门铃声突然叫起来。   周明赫和父亲面面相觑:“这时间谁会来?”   “可能是检查燃气管道的,这段时间小区里在检修。”   周明赫起身:“我去开门吧。”   他门一拉开,赫然看见站在外面的张逐。   他只见张逐眉头一皱,很不耐烦冲他嚷嚷:“你家还真是难进。” 第15章 难做   张逐照例穿着他的黑T恤和牛仔裤,还偏偏是膝盖有破洞的那一条。头发也没打理,长长一些的寸头因为睡觉塌了一块儿下去。看他那无神的模样,周明赫甚至怀疑他起床出门前没有洗脸。   这突然出现的人让周明赫短暂地惊愕之后,十分生气,他已经明确表示过不让张逐见他父母了。他咬着牙低声呵斥张逐:“谁让你来的?”   “你不带我,我自己找来了。”   “我不带你的意思就是不让你来。”周明赫压着声音,“赶紧走。”   他还没问张逐是怎么找到的,他不记得告诉过他父母家的地址。   但是已经晚了,周父已经走到他身后:“明赫,谁啊,是煤气检修的吗?”   说话间,张逐已经撇开周明赫,径直跨进了门,对他父亲露出一个令周明赫不适的笑:“叔叔,我是张逐。周明赫应该跟你们提过我,他都和他女朋友提过。”   果然,一听这名字,周父脸色微变,足以说明他知道这个人。他看向周明赫,眉宇间显露不快之色。   “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   “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想了想,张逐又补充一句,“周明赫的父母。”   他这话说得跟看什么稀奇似的,一股目中无人的味道,周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只是沉下的脸色更不好看。   到底还是体面人,止住了让人滚蛋的冲动。看人已经进了门,只好客气地补上一句:“进来吧。”   张逐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周父刚坐的位置上,抬起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屋子:“房子挺大。”他转向周明赫,认真地,“原来我在里面住十人间,你住这么大的房子,难怪。”   他话没说完,但周明赫知道他后面半句无非是说难怪不去看他,或者难怪没给他写信之类,讽刺自己过着好日子把他给忘了。周明赫面上尴尬,当着父亲的面,不知道怎么接茬。   周父看出他的为难,按下不快,借看饭做好没有起身去了厨房。   “你到底非要跟来做什么?”   周明赫竖着眉毛,张逐对他的不快视而不见,随手端起一个茶杯:“我来见见你父母。”   “……你见到了,可以走了吗。”   正巧这时,屋子里的周母喊他:“明赫,你来,给弟弟看下作业。”   “我还没见到阿姨。”   “你……”   “明赫,你听见了吗?”周母催促。   “……来了,妈。”   周明赫去房间,张逐不顾阻拦,也跟了去。   周母看见周明赫身边突然多了个陌生面孔,很诧异。她还没来得及问,张逐就要上前自我介绍,被周明赫一把给拉到了后面。   他苦着一张脸,不得不介绍:“妈,这是张逐。他来看我,顺便来看看你们……”   周母先是茫然,而后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到了这个名字,脸色陡变。不像周父还顾及他的面子,她不等周明赫把话说完,“噌”地站起往外走,不留余地地:“你出来。”   隔着一堵墙,也能听见周母刻意压低的隐隐呵斥声。   房间里只剩张逐和周明朗,这两人面面相觑。周明朗不知道他是谁,但看出这人并不受家里欢迎,他更颐指气使地:“你谁啊?”   “你是周明赫的弟弟?”   “呵,他也配。”   听到这话,张逐斜眼瞅着周明朗,眉头皱起。   “你哪儿来的?我没让你进我房间,出去!”   张逐不为所动,目光在周明朗那做得一塌糊涂的习题册上扫过:“是不配,这么简单的题,至少周明赫能做对。”   周明朗竖着眉毛:“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比周明赫还蠢。”张逐实事求是地问,“你智商有八十吗?”   “……你骂谁呢。”周明朗被激怒,起身将张逐往外推,“你给我出去!”   他还没碰到张逐,便被抓着手腕反手一扭,他顿时“啊啊”大叫。   周明赫和周母这时候冲进来,见状赶紧拆开两人。   张逐捏得用力,那手跟鹰爪似的,急得周明赫骂他:“你疯了吗,放开他……”   周母急红了眼,指着周明赫的鼻子:“你现在就把他给我弄走!”   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因为张逐的突然出现被搅得一团乱,周明赫也被连累得“扫地出门”。   他一肚子气大跨步走在前头,张逐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插兜跟在他后面。   周明赫气不过,调过头来对着张逐一通说:“你说你不请自来就算了,干嘛要去欺负周明朗?你在别人家里,能不能不要这么随心所欲?我妈差点报警……”   张逐吊着眼白,根本充耳不闻,对周明赫说这一通,只有一句简洁评价:“你真把那种蠢货当兄弟?”   “……”周明赫简直无话可说,“你以为你比周明朗好很多?”   “我小脚趾都比你那蠢弟弟聪明。”   “……”   周明赫把他爸给的礼品放进后备箱,张逐已经坐在了副驾驶。   “安全带扣上。”   “……麻烦。”   车子驶出小区。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找到我父母的住处的?还有,安保这么严,你怎么无声无息进的小区?”   “……”张逐抱着胳膊往椅子下一缩,缄默不语。   “问你话。”   “……不想说。”   周明赫额角的经脉又忍不住跳:“你跟踪我?”   “用不着,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仔细想想,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既然张逐都能找到他的工作地,那么找来他家并不算很稀奇。只是被摸得门清的人是自己,周明赫还是相当不爽。如果换个人,这已经是要报警的程度。   “为什么非要见我父母?我都让你不要来了,他们不会想看到你。”   张逐不说话,拿出烟来自顾自地抽。   并不是所有问他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有时候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周明赫已经习惯了。   就在他以为张逐不会回答他时,张逐却在抽完最后一口烟后说道:“我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家人让你彻底忘了我,”说着他将烟蒂弹出窗外,“也不过如此。”   “吱”地一声,周明赫将车子刹在路边。   他冷着声音:“张逐,我再说一次,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你不是我的家人,你明白吗?   “这根本不是忘不忘的问题,我跟你之间,原本我们就该各过各的生活。   “你要是觉得过去你为我付出很多,心里不平衡,你要什么,你可以说,我会尽量补偿你。而不是事事都横插一脚,干涉我和万荔的感情,跑来我父母跟前闹事,你这样让我很难做。”   周明赫看着他,张逐只是耷拉着眼皮看着前面。   好话歹话都说了,但周明赫知道不管是好话还是歹话,张逐没一句听得进去的,看着他的眼神也从无奈变得有些无力。   回到公寓,周明赫想起前几天让他作的图。就算是想办法内推,也总得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其他履历可以添油加醋一通编造,但具体能不能干活儿这个事情,一上岗就必然会露馅,谁也帮不了。   一想这事周明赫也是头疼。张逐纯粹就是应付他,根本没有上一点心。培训课也没有去几次,他压根不信张逐真的会了。   张逐倒是很大方将笔记本丢给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周明赫一边开机,一边问:“你真做好了?”   张逐斜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周明赫狐疑地打开制图软件,一张一张翻过去。一共四副创意广告图,全部按要求画完了。字体、颜色、元素细节全部都有,完成度相当高,是可以直接发给客户直接用的完成品。   他压根没想到张逐能做到这种程度。   有那么一闪念间,周明赫甚至怀疑他是去哪儿盗用的别人的图。但每张图的图层细节都在,完全显示了他整个创作的全流程,的确是他自己做的。   他暗自心惊,表面不动声色问张逐:“你不是都没去上几次课,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脚指头都会做的事,不需要上课学。”   “……”   原本还想夸他两句的。周明赫把好话全给咽了下去,挑剔起了广告图的细节。   “你看你调的颜色,全是一片死气沉沉的,为什么不用点亮色?”他把电脑推给他,“这个,用橙色和绿色再调一个。”   “俗。”   “俗你也给我用亮色,这不是做艺术品,是广告。广告什么意思,就是要显眼夺目,别人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意思。”   张逐一脸不情愿。   周明赫催促他:“快点,我是甲方,你得听我的。”   张逐揪着眉头,开始改图。   周明赫要求很多,一旦涉及到工作,他就变成了吹毛求疵的细节控,常常把和他对接的设计师逼得发疯。   张逐也逐渐不耐烦。他不会大吵大闹砸键盘,但眉头逐渐紧锁,含着的烟蒂越咬越紧,对按周明赫的要求改的图也一脸嫌恶。   两人坐在阳台的单人床上,周明赫像个闹钟,挤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叭叭叭”响个不停。直到所有图都被彻底挑剔了一遍,按照他的意思改好,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完美,我给你个邮箱,你把终稿发给我。”   这么多天,周明赫第一次对他笑,张逐看着他的侧脸兀地一愣,跟着伸手掐着他的下颌把他一把推到墙上。   周明赫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随之气恼地挥开他的手:“你突然又发什么疯?”   “折磨我就这么开心。”   “……有病!”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动力有点不足,想被喜欢本文的朋友夸一夸 第16章 赶走   这段时间周明赫逼着张逐做了不少图,简直把他当作免费劳动力压榨。有些做好的直接发给客户,并得到了客户的认可这件事,给了周明赫很大的信心。   他整理好张逐的作品,琢磨了一份个人履历,一并内投到了他们公司旗下另一家设计分公司,并很快得到了面试的回复。   周明赫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向设计公司那边力荐张逐,最后得到了“面试是流程,肯定能入职”的保证后,他才觉得一切妥了。   张逐还不知道,周明赫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并很快就要叫他搬出去。他无知无觉,以为周明赫的客厅会是他最终的落脚点,他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一直和周明赫在一起。   他晃晃悠悠拎着午饭回家,听到周明赫在阳台打电话,似乎是在说他的事情,便靠了过去。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张逐不是个坏人,他就是太直,想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看起来很出格,实际没有坏心……   “……明朗那事是……肯定是明朗说了什么话,惹张逐不高兴了,他平时不这样……   “我知道妈……嗯……嗯,我都这么大了,这些我都明白……我会处理好……是,您说得对……好,您注意身体,我先挂了。”   挂掉母亲电话,周明赫深深出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还没整理明白,突然一点触感从他后颈,沿着背沟一路划到腰际。骇然、惊讶,浑身升腾起一片鸡皮疙瘩,他猛一转身,张逐就在他后面。   惊惧转为生气:“你干嘛?”   张逐举举手里的饭盒:“买回来了。”   “你不会喊一声,突然摸我,吓死了。”   张逐耷着眼皮:“你不能摸?”   “……我是这意思?”懒得跟他掰扯,周明赫转身回了客厅,一路骂骂咧咧,“你属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已经在茶几前坐下,张逐摆好外卖,周明赫后背那点触感还没有消失,而是转为一点异样,像是抓了泥鳅留下的粘液,有种滑溜溜的不适,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他不知道张逐突然动他一下是为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为,反正这人举止不定,琢磨过头反而庸人自扰。   为了打消这点异样,周明赫说起其他:“工作的事情基本落实了,你还要去面个试。”唯恐张逐拒绝,周明赫又解释,“我已经跟那边人说好了,面试只是走个流程,就问你几个问题,不会很麻烦。   “我平时做业务跟设计公司那边接触得多,有熟人,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我知道你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我都会替你安排好的,放心。”   他观察张逐的脸色,同时琢磨着对策。他估计张逐十有八九不会同意,要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哪怕是逼也要把他逼去工作,这是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没想到张逐沉默一阵,点了点头:“好。”   他突然变得这么配合,倒是让周明赫有点惊讶。   正准备再多嘱咐一些面试的事,张逐突然开口:“周明朗说你不配做他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明赫有些茫然。   “蠢货说的话,你不用不高兴。”   到这儿,周明赫才算了然。张逐刚刚听见他和他妈妈的电话了,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他为什么对周明朗不客气。而一开始没有说,是担心自己知道弟弟说这种话会不高兴。   而刚刚张逐那么没头没脑地摸他一下,周明赫也隐约想起那是示好的意思。   他们分开得太久,以至于他都快要忘记了张逐那么讨厌人,既讨厌别人的触碰,也不会主动去碰别人。而他所有主动发生的肢体接触,不管那接触是什么形式,无不是在表示他的好感。   他很聪明,也实在是笨拙。   这一刻,周明赫心底突然有点酸软,一些他习惯的情感不由自主想要流露。他看了一阵张逐那张无表情的脸,和咀嚼食物的机械动作,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表示,只站起来去倒了两杯水。   面试定在周一,周末剩下的时间,周明赫都在帮张逐做面试练习——假装自己是面试官向张逐提问,然后逐字句地纠正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回答。   虽然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周明赫还要确保万无一失。但显然张逐对此不太领情,没提两个问题就开始嫌烦,之后就不管周明赫怎么说,他都躺在床上,不再吭声。   到了周一,周明赫特意请了假,送他过去面试。   设计公司和他们营销总部不在一处,离得还挺远,要跨区。如果不亲自送张逐去面试,周明赫很怀疑他八成不会去,所以一直监督他进总监的办公室。周明赫这边的心刚放下,另一边的心又提起,仍在担心张逐会在提问聊天的环节搞砸。   在总监办公室外踱步也不是办法,他转去人家的茶水间,抽了个纸杯喝咖啡,正巧碰到熟人。   “周儿,你怎么来了?”   “我送朋友来面试,刘哥。”   刘经理一拍脑门:“赵总是说过这么回事,说你给推荐了一个设计师。”他凑过去,“他的稿我看过,是还不错,你从哪儿挖的人?”   “没,就是一朋友,才转行做设计。”   刘经理怀疑地瞅着他:“这一看就是熟手,不乐意说算了。”   也难怪刘经理不信,周明赫自己一开始也不信,他不予争辩,只是笑笑:“我这朋友性子很直,也不太会说话,还麻烦刘哥你们以后多担待点。”   “嗐,你的朋友,说这些。”   “他要是在公司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刘经理眨眨眼睛,“这么上心,还大老远亲自送人过来面试,你俩这关系不一般呐?”   听闻此言,周明赫突然心头一紧,嗓子有点涩:“关系比较好而已,没什么不一般。”   “我的意思是你俩是亲戚,普通朋友才不会揽这种麻烦事。”   周明赫干笑两声,顺着对方的话:“也有点亲戚关系。”   刘经理拍着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这儿正好缺人,一会儿我就去跟赵总说让他来我手下,我罩着他。”   “那就谢谢刘哥了,抽空我请你吃饭。”   正聊着,张逐那边面试结束了,整个过程比周明赫料想的快。他有点担心,问张逐怎么样,张逐有些烦躁地:“叫我明天就来上班。”   一听事情妥了,周明赫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又把张逐介绍给了刘经理和另外两个他经常对接的设计师。   从公司出来,周明赫大大松了口气,总算是把张逐的工作给解决了。他还以为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这么快,说到底还是多亏张逐自己学东西快。这样一来,他也走上了正轨。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午饭,周明赫没有带着张逐回家,打了个电话之后,就拉着张逐往街边走:“我约了个中介,正好下午还有时间,我们去看看房子……”   张逐突然驻足。   周明赫回头:“怎么了?”   “你还是要我搬出去。”张逐平铺直叙地说着这句话,盯着周明赫的眼睛也是静的,但这种无机质般的静寂深处反而好似酝酿着风暴,周明赫看得有点发憷。   “我那边离这里太远了,开车也一个多小时,你每天上班下班的受得了?”周明赫尽量温和地劝,“而且我那个是一居室,你一直住客厅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介意。”   “这不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很快我也要从公寓搬出去,我在和万荔商量结婚的事,你应该知道,不久我得和她住一起。”周明赫拉了拉张逐的胳膊,“就算我们不住一起,周末也能见面,平时也可以打电话。我们在一个城市,我住哪里你也知道,随时都能来找我。”   对于他的解释,张逐并不关心,只反问道:“我非搬出去不可?”   周明赫回过头,无奈又歉然地望着他:“是。”   接下来整个下午张逐都没有说话,任由中介带着他们在这附近找房子。   这一片是商业区,附近的房子也是死贵,看了好些价格合适的,居住条件都太差。周明赫最后还是狠心给他租下了一套环境不错,配套也齐全的一居室。价格对于张逐目前的薪水来说稍微有点高,周明赫决定帮他付第一季度的房租。到真正签合同时,他咬咬牙,一口气付了半年。   张逐对这一切表现得格外冷漠,周明赫知道他实际很不高兴。知道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知道他还想和小时候一样每天总在一起,但这已经不可能。不能是一回事,做出了正确的举措,心里仍会内疚又是另一回事。   为此,周明赫事无巨细地帮张逐置办日用品,整个下午都对他格外温柔小心。   到了夜里,他还是辗转反侧,为自己伤了张逐的心而失眠。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和张逐谈一谈,好好安抚一阵。   他打开卧室门,一眼看见客厅阳台的张逐也没睡觉,背对着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做什么。   他走过去,刚喊了一个“张”,就哑着嗓子再说不出话,因为看见张逐正敞开裤子,右手飞快地运动着。满腔的内疚转为惊恼:“你……你在这里……你去卫生间行不行?”   张逐充耳不闻,不搭理也不停,甚至加快速度,直到他腰背一颤,然后扯纸擦手,这才摘下耳机,回头看周明赫:“原来你喜欢人妻。”   周明赫再定睛一看,张逐端着的笔记本里,正在展示他收藏的私货。一股火气从心口冒起,没有上头,却是上了脸,周明赫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周明赫上去一把抢过笔记本合上,恼羞成怒到舌头打结:“你……你,我……我隐藏了文件,还设了密码……谁让你乱翻?”   张逐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羞愧之色:“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周明赫怒道:“……明天,你就给我搬走!”周明赫再没心思去管张逐什么心情,也顾不上什么内疚和情谊,现在只想让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   【作者有话说】   5555看到大家的留言鼓励了,谢谢o(╥﹏╥)o就是写着写着开始自我怀疑,觉得不好看,缺乏动力,被鼓励一下,感觉又好了,再次感谢,阿里嘎多! 第17章 上门   一年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天空开始变得高远,空气也日渐干爽。就是挑了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周明赫拎着满手的礼物,正式上万荔家拜访。   他不是第一次去万荔家,只是这次他格外紧张,好像刚开始工作第一次见客户,还没到地方,就忐忑得很。   万荔到楼下接他,提醒道:“我大伯和小姨都在……”   不等她说完,周明赫脚下一顿:“怎么不早说?”   万荔瞅他半晌,“噗嗤”一声:“他们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我,没,就是有点紧张。”   “没事啦,”万荔抓着他的胳膊,“放心,我家的亲戚都是好相处的,不会为难你。”   “可是……我没有准备他们的礼物。”   “不需要。”她顺势接过周明赫手里的东西,“这都是些什么,怎么买那么多?”   周明赫说起来紧张,进了万家门,面对万荔家人和亲戚时,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很快就在长辈面前打开了话匣子,从自己的工作聊到经济局势,又从国家大事聊回中医养生,顺带恭维万荔大伯见识广,也不忘夸她小姨气质好。大概只用了一壶茶的时间,就让万荔家亲戚对他啧啧称赞。   其中最为满意的莫过于万荔妈妈。万母瞅他,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架势。周明赫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哄得未来丈母娘早早地掏出了给他准备的大红包。   在去吃饭的路上,万荔悄悄对着周明赫翻白眼:“你哪里紧张了,我看你简直如鱼得水。”   周明赫凑到她耳边:“真的紧张,没骗你,现在手心都是湿的。”   “就这我小姨恨不得把你拉去给她当女婿了,要是不紧张还得了。”   “第一次正式见你家人,再紧张也得表现好一些。”   “用不着,你做你自己就好了,你是跟我结婚,又不是跟他们。”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希望你家人都觉得你找了个好归宿。”周明赫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掌,去握万荔的手,“叔叔是什么态度啊,我刚和他说话,他都不爱搭理的。”   “老头觉得我们结婚太早了,想过两年。”   “那……”   “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他。”   中午的饭桌上,周明赫再一次展现了他八面玲珑的应酬能力,最后还悄悄去结了账。这令本来应该去结账的万父有些难为情,推辞一番后,大家一致得出小周这孩子真是懂事、万荔找了个好对象的的结论。   吃过午饭再一起回到万家,亲戚们看过了人,纷纷告辞。待其他客人都离开,周明赫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临走之前,万父把他叫去了书房,叮嘱他几句和万荔好好相处之类的话,又板着脸夸了他两句,最后送给他一条爱马仕的皮带,说是买来不合适懒得退,就给他了。   他拿着皮带,万荔送他去楼下。听说皮带是买得不合适才落到他手上,万荔掩着嘴笑:“什么啊,这是前两天我爸特意跟我妈一起去买的。他这几天一直在考虑给你拿点什么,还问我你缺什么来着。”   “是嘛,那他怎么说是买给自己不合适的。”   “老头不好意思呗。”万荔笑盈盈地,“其实我爸对你挺满意,但这事他决不能让你知道。”   周明赫无奈“呵呵”两声:“看来叔叔是个傲娇。”   “哈哈哈,只有对你。”   “你家里人都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很客气。”   “那是当然,你也不看是谁给他们打了预防针。谁要是故意为难你,我会翻脸的。”   周明赫瞧着万荔那张自信且得意的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情不自禁把她也拉进车里,用力搂着:“老婆,你真好!”   “你今天的表现也超出我的预料,还以为你肯定紧张到说不出话。”说着奖励了他一个亲吻。   想起第一次来万家时的情景,周明赫有点难为情:“我早不是那个小年轻了。”   “是,你现在是个大男人,”说着撩起眼皮飞快地瞧了他一眼,绯红上脸,“有时候也挺有男人味儿。”   既然万荔这么说了,周明赫也拿出他男人味儿那一面,发动车子:“今天你晚点回去吧。”   “好哇,我给家里说一声。”说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又问周明赫,“我们去哪里?”   周明赫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已经叫张逐搬出去了。”   万荔听懂他的意思,“嗯”了一声,脸上的赧色更深一层。   “时间还早,你想不想先去吃点东西?”   “我不是很饿,你要是饿了,你看吃点啥。”   “我也不饿。”   之前被张逐搅了局,后来两人都有些忙,见面也多是一起吃个饭,这甫一说起来要去周明赫那里,两个年轻人皆有些心猿意马。   为了不让这种气氛显得太过刻意,万荔另找了个话题:“对了明赫,上次你和你爸妈聊我们的事,还顺利吗?”   “顺利啊,他们都很支持。”   “除此之外,没说别的?”   周明赫眉头微蹙,露出茫然的表情:“别的,什么?”   “你别和我装傻。”   他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你有什么直说嘛,我真不知道你指什么。”   万荔咋舌:“这么说吧,我们的婚房,我家里表示可以给两百,另外我没有车,到时还给我买一台车。你家里怎么说?”   周明赫面露难色:“我家暂时还没讨论这个事。”   万荔一听有些起急:“那你回家都商量了些什么?”   “就说了我们要结婚,他们表示支持。”   万荔有些不乐意了:“就这?你父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不会,怎么会呢,你想多了。”   “那怎么一点也不提钱的事?”   谈到钱,周明赫面上有些难堪:“我没想到你让我回家谈是谈这个,我家里也没想这么多。”   “不谈这个谈什么?”万荔有些怀疑,哪怕周明赫没经验不知道,他父母也是应该知道的。二老却闭口不谈这件事,不知道是真像周明赫说的是没想到,还是别有用意。   万荔说得委婉:“结婚是大事,只靠我们俩,目前很费力,还是需要双方家庭都帮上一把。”   周明赫想了想:“荔姐,要不婚房过两年再买怎么样,我也不想花叔叔阿姨的钱。你都说了, 结婚是我俩自己的事,那就凭我俩,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不行么?”   “不行。”万荔斩钉截铁地否定,一脸不高兴,“你什么意思啊,让我租房结婚么?要是这么寒碜,这婚还不如不结。”   “荔姐,你别生气,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叔叔阿姨也不容易,我们都已经工作了,收入也不错,房子靠我们自己过两年也就买了,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万荔压下不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我打击你,首先,靠你我的工资,过两年在我的单位附近也买不起正常的两居。单是我两住也就罢了,之后还有孩子,还有我妈和保姆来看孩子,房子太小根本挤不下。   “再者,我身边的朋友,谁结婚不接受父母的支持?既然有那个能力,钱放在银行还不如拿出来投资,也能改善下一代的生活,这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好事。   “周明赫,虽然我家里比不上你家,但我家只有我一个。我爸说了,不管你父母打算支持你多少,我们家也绝对不会让你吃亏,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听万荔把话说得这么功利直白,周明赫有些着急:“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会和你这样计较的人吗?”   “结婚和恋爱不同,这些你可以计较,我们应该谈清楚才好。”   “是,我知道,但我还是不想和你这样去计较。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不是相亲。”周明赫最后还是退让了,“我会回家再和我爸妈谈这件事,之前真的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听他这么说,万荔也还是感到了一点难堪,但她仍然坚持:“明赫,我知道我俩谈钱挺尴尬的,但婚姻毕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这个问题绕不过去。”   周明赫点头:“我明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让你为难了。”   车子马上就要到周明赫的公寓,因为才讨论了这种令人不快的问题,万荔已经提不起兴趣,她猜周明赫应该也一样,于是说道:“我现在有点饿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送我回家。”   “好,这附近有家新开的越南菜。”周明赫依言调转车头。   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样,周明赫也完全没有了兴致。明知如此,等发现是真的时,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路往下沉。   结婚,会一路顺利吗?   【作者有话说】   压力给到小明。 第18章 亏欠和代替   结婚要花钱,周明赫自然明白,只是没想到要花这么多。   他把自己各个账户的余额算了算,又把买的一些定期理财都拢了拢,总共只有二三十万,比他预想的还少,更远远没有达到万荔家人提出的那个数——两百万。   其实这几年他工作还算顺利,业绩也是数一数二,要是好好存钱远不止这点。也是怪他能挣也能花,大手大脚浪费不少,早知道会有这样拮据的时候,就应该节约一些的。不过这都是马后炮,说什么都晚了。   要是按他自己的意愿,他是宁可租房结婚,也不愿意朝父母开这个口。可如万荔所言,结婚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至少也是两个人,乃至两个家庭的事。他得顾及对方的感受,这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既然答应了万荔,他也只好腆着脸,回家找父母。   他也想过,两百万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讲,应该不算为难。   这次回家间隔很短,父母好似并不意外,对于他和万荔之间的事没有多问,倒是周母紧张兮兮将周明赫拉过去,问起了张逐。   “那个张逐走了没?你怎么又跟他联系上的?”后半句与其说是质问,还不如说是责备。   “我没有和他联系。”   周母显然不信:“怎么可能,你要不联系他,他找得到你?北京和洪城,隔着一千多公里,都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能从天而降?”   对此周明赫没法吐露实情,若是告诉母亲张逐就是从天而降,从杳无音信中找到了他,恐怕会让母亲更加担忧害怕。   见他沉默,周母笃定是周明赫自己惹来的麻烦:“你说你去招惹这么个人干什么?离了那地方,你就该全部断干净。今天这个找来,明天那个找来,还有没有安生日子。”   “不会有人找来,妈,你别担心。”   “就怕万一,你最好换个住处,再换个号码。”周母越说越是担忧,担忧之间又透露着她的傲慢和嫌恶,“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住址,小区安保这么严,也不知道他这么进来的……现在呢?现在他人去哪儿了?”   “他找了工作,搬去郊县了。”   “什么,他留下了?”   周母看待张逐像看什么脏东西的样子,让周明赫心里不快。碍于是他母亲,也只能耐着性子:“这么大个北京,他要留下,谁还能赶走他?妈,你放心,他真的不会再来了。”   周母竖着眉眼,一张干瘦的脸显得格外刻薄:“你怎么知道,他能找来一次,就能找来第二次,他到底什么目的?你有没有跟他断绝关系?”   “妈……”   周父看不下去,过来劝导:“明赫这么大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说那个张逐,上回闹得不愉快,他不会这么不识相。”   “他要是识相,哪会欺负明朗。”周母还是满心怀疑叮嘱周明赫,“你最好离他远点,就算他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也是个大麻烦,你别等沾上甩不掉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他想要争辩几句,告诉母亲张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又想起上次在电话里那些无意义的争论,无力作罢,只点了点头,假意听进了“劝告”。   “明朗呢,今天周末没见他?”   “他去补习去了。”说起周明朗,周母这气才顺了,“托人给他找了个特级教师,这回是去老师家里一对一教学,多少管点用。”   “多少管点用?一个小时就三千块,真当他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看来周父对这高价的补习并不怎么赞同。   “你得了吧,花这点钱就叽叽歪歪。咱楼里那些孩子,学冰球的、学潜水的,你知道一年花多少钱?照这么算,我们明朗算省的。”   “省不省的,关键是周明朗他就不是这块料。”   “他是哪块料?你不花钱培养,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块料?”   周父张了张嘴,知道多说也无益,终于还是闭上了。   这种吵闹时时发生,周明赫也早已习惯。再说他今天心头有事,没有心思像以前那样在中间调停,把父母的气给顺过来。   老两口堵了一会儿气,吃过午饭,周母不得不叫丈夫去接补完课的周明朗,并送他去下午的减肥训练营,两人又才心平气和开始说话。   而周明赫憋在心头的事,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午饭后也说走。   到楼下,周父看他没开车,就让他上了自己车:“先去接你弟,我再送你回去,他那个减肥营有时间限制。”   “我一会儿去公司加会班,爸,你把我送到附近地铁站吧。”   “大周末的还加班?”   “嗯,最近业务比较多。”   周父琢磨了一阵:“接完你弟再送你去公司来不及?”   “不用这么麻烦,我公司楼下就有地铁,很方便,限号那天我也坐地铁上班。”   见他坚持,周父也没多说什么,话锋一转,感叹道:“哎,你妈她就是不接受现实,砸在你弟身上的钱就跟丢进水里似的,泡都没冒一个,还整得一家子都陪着她折腾。”   “妈她也是为明朗好。不过要是明朗真的没有学习天赋,钱留给他以后过日子还比较实际。”   “就是说啊。”找到了同盟,周父看了周明赫一眼,又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肩,“幸好家里还有个出息的,不然我怎么想得通我儿是这么个废物。”   周明赫手掌搭在父亲手背上拍了拍:“爸,你别这么想,再怎么,多一个人孝敬你们也没坏处,至少明朗没有坏心眼。”   “哎,这件事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你妈。”一丝愧疚爬上周父的眼角,“当年她生你的时候,我正援藏回不来,她一个人带你,又把你给弄丢了……   “这件事我也难辞其咎,可是你妈她自责啊,天天哭,夜夜哭,除了哭就是发疯似的找,一找好几年,怎么都找不到。所有人都劝她,算了吧,再生一个,她不愿意。后来她自己也放弃了,不找了,人也像丢了魂儿一样,差点干傻事。   “耗了好些年,我也累得很,这个家差一点就散了,这时候明朗来了。怀了明朗,你妈才算是慢慢活过来,你叫她怎么不惯这个孩子,她简直是恨不得把亏欠你的双倍还到明朗身上。我知道这缘由,我也亏欠她许多,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管它什么样,至少这还是一个家。   “真是老天开眼,你也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才终于团了圆。不然我到死,恐怕都难以瞑目。”   周明赫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侧过身去用力抱了抱他父亲。   周父拍着他的后背:“这些话,一直闷在心头,我第一次和人说。”   “我明白的。”   坐在地铁上,周明赫心头五味杂陈。   若不是他被拐,也许根本就没有周明朗。周明朗是代替他诞生在这个家里,代替他享尽了父母的宠爱,可对周明朗,他又嫉恨不起来。如果不是他的存在,他的家也早已没有了。   到底谁对谁亏欠,谁对谁内疚,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已经说不清楚,只是他终归开不了叫父母拿钱结婚的口。   可是转过头,对万荔他又没法交代。   左右为难之际,加上这段时间工作也忙,周明赫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忙起了工作。   银狐“出海计划”第一阶段试水结束,效果确如周明赫预期那样,成绩斐然。银狐那边很快出了第二阶段正式投入的合同,费用也大幅度追加。   这个项目是由周明赫全权主导,忙自不必说。由于他那种就算客户已经通过,只要他觉得还不够完美,方案也会一改再改的精益求精的性格,哪怕总监给他拨了人,也免不了日日加班。只有午休时间,还能坐在楼下悠闲地抽根烟。   一阵风吹来,头顶的树叶簌簌飘落,周明赫掖了掖衣领。秋寒乍起,能够这样坐在室外呼吸新鲜空气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任伟凑过来,掬起火苗点烟,吐出一串悠长的烟雾后在周明赫旁边坐下:“银狐的项目弄得怎么样了?”   “就快结束了。”   “周啊,你也别把自己绷太紧了。工作而已,差不多就行了啊,你这天天加班的,身体可是自己的。”   周明赫疲惫地点了点烟灰:“食禄忠人事,拿这份钱,得把事儿给人办好。”   “你也就是年轻,这几年还能这么没日没夜地。过来人告诉你,这劲儿是会使完的,得省着点。”   周明赫只是笑笑。   任伟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听到传闻,年底副总监这位置非你莫属。”   “你也知道是传闻。”   “别说,虽然你年纪轻,但你上去,大家都服气。工作和业绩这种事,都有目共睹。”   “伟哥,你是抬举我。”   任伟瞅着他眨巴眨巴眼:“咋回事啊,怎么感觉你不开心,有心事?”   “没什么。”周明赫站起来,“走吧,上班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明一秒,小张下章出现。 第19章 “邻居”   事情没办妥,周明赫一时没了主意,也不敢主动联系,尽等着万荔来质问或者干脆痛骂他一顿。然而等来等去,万荔并没有来质问他。他没有联系她的日子,对方也没有联系他。   一段时间后,周明赫实在有些慌张,再也沉不住气。恰好银狐新合同的提成下来,他网购了一套护肤品给万荔邮过去,这才找了个由头给她打电话。   接到电话的万荔一切如常,没有拒绝周明赫的礼物,很普通地和他聊了些工作和日常。   周明赫憋不住,终于还是提起那压在心头的事:“我这段时间看了些婚戒,挑了几对我觉得不错的。你先看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   万荔翻看了周明赫发过去的图片,思索一阵:“钻戒是好看,我也喜欢,但不保值,大几万的东西不划算,你说戴金戒怎么样?”   周明赫松了口气,至少他们结婚这件事,还没有告吹:“我不讲究这个,都依你。”   “明赫,既然你还在看婚戒,那我也跟你说下我这段时间都在干嘛。”   “你在干嘛啊?”   “我在看房子。”万荔平淡地说,毫无一点咄咄逼人的口气,就像家常聊天一样和周明赫商量,“我看了两个地方,我单位附近的和我俩单位中间。我俩中间那地方靠近商圈反而贵,我单位附近便宜点,不过普通两居至少也得六百。”   说到这儿,万荔便不再说下去了。周明赫是个聪明人,知道她的意思就行,没必要紧逼他。   周明赫沉默,万荔也不开口,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思考。这段时间周明赫没有联系她,她就知道他还没和家里谈好。撇开他家里不说,她起码要知道周明赫自己的意见。   “荔姐,你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租房结婚吗?我实在是和父母开不了这个口,也不希望得到叔叔阿姨的馈赠,看在我们的感情上……”   哪怕周明赫开始打感情牌,万荔也没有不快,只是摊开了告诉他:“明赫,我没到面包和爱情只能选其一的份上。就算你父母真的一分钱也不出,这个房子我家也有办法买,但是首先,我得要知道他们什么态度,你是什么态度。   “是真的没有这个钱,不愿意出这个钱,还是在你们眼里,我不值这个钱……”又或者在周明赫父母眼里,他不值这钱。最后这句,她没有说出来。   “不是这样,你别说这种话。我还没有和家里开口,并不是他们不愿意给。”   听他这么说,万荔也没有深究,因为最终结果会给她最真实的答案,这个答案会告诉她,这婚能不能结,要怎么结。   她话锋一转,说起其他:“比起这个,我觉得这种事你开不了口才奇怪,我身边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自然而然就和家里提出来了。要么就是家里主动表示孩子结婚出多少钱,无论男女。”   “……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也知道,我是十八岁才回来这个家。”   “我知道啊,按理说你父母更亏欠了你,更舍得为你付出才对。”   “是我自己不想提这种要求。”   “他们亏待了你?”   “没有。”   万荔咋舌,有点无语:“这就是怪你自己心理负担太重,一个人在这儿跟我纠结。要是你直接说出来,说不定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你要是实在没法去说,约两家人见个面怎么样?叫上我父母,家长们直接谈也方便开口。”   周明赫琢磨片刻:“这种事还是我自己去说吧。”   通完电话,周明赫心头烦躁,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隐隐间有点后悔,似乎不该这么早就谈结婚。再过两年他能拿出更多钱来,就不用这样纠结了。怪只怪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没想到万荔会在经济方面提出要求。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自由洒脱,对物质并不太在意的女孩。和万荔交往的这些年,她在衣着打扮上的简便朴素,算是周明赫接触到家境不错的女孩里比较少见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觉得万荔这对婚房的要求多么过分,遑论人家还十分公平地愿意出一半的首付。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能力不足。   心烦意乱让他失眠,失眠又加重烦躁焦虑。本来就辗转反侧不得安生了,楼上这时候又传来噪音。   先是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又挪动箱子、撕扯胶条、重物落地、椅子拖拽……周明赫顶着一张烦躁不已的脸撑起来,一看时间,已经要到十二点,这大半夜的。   楼上似有所感,在他正要找去理论时又偃旗息鼓了。周明赫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见楼上没了动静,压下心头不快,又躺了下去。   刚躺下不到一分钟,头顶的动静又响起来,“嘶嘶啦啦”“叮叮咚咚”“噗嗤噗嗤”……周明赫翻身下床,开门上楼,一气呵成。   他“邦邦邦”地砸门,先从气势上显示他的不快。这时屋内的动静停止,还想假装没人在家?   他连砸带喊:“我听见有人在,赶紧开门。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你看看现在几点,有没有素质……”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听见里头的脚步声朝门口而来,心里想着对方要是好好给他道个歉,他就算了,要是对方是个蛮不讲理的,就别怪他不客气。   门锁转动,不等对方拉开,周明赫伸手推开了:“我住楼下,你……”   话未说完,待看到那张脸时,他简直怀疑自己气懵了,出现了幻觉。他用力睁大眼:“…………张逐?”   张逐咬着烟,眉头紧皱,一脸蛮不讲理的痞气:“你吵什么。”   一时间,无数问号在周明赫脑子里冒出来,无数问题在他喉咙里争先恐后。他张着嘴,哑了半秒,才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搬过来了。”   房间门半开,周明赫已经看到堆在客厅的行李,也知道了那些噪音的来源:“你怎么搬过来了?”   “我想搬就搬过来了。”张逐转身回到屋里,周明赫跟了进去。   “你工作呢,怎么办?”   张逐不搭理他。   周明赫堵在喉咙的问题,一口气全吐了出来:“你搬到这儿住,之前租的公寓呢?我给你交了半年房租。   “还有,这里离你公司多远,你早晚怎么通勤?   “再说你才上多久的班,你有钱交房租吗?”   对这接二连三的问题,张逐听着也头大:“你烦不烦。”   “……”   他转身将一个纸箱放到周明赫手里:“搬去卧室。”   这房子的格局和楼下周明赫那间一模一样,他抱着纸箱去卧室,才发现连床都没有。不知道是上个租户搬家搬得干净,还是这屋子很久无人居住。难怪张逐这么晚不睡觉,还在乒乒乓乓地组装床和柜子。   “你还不睡,这里离得又远,明天六点就得起床上班,你起得来吗?”   “你管我。”   “……”   一个闪念,周明赫脸沉了下来:“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辞职了?”   正在拧床板螺丝的张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越是看他这样,周明赫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你那工作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帮你搞定?”   “我又没叫你搞。”   “张逐!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周明赫气得头疼,“随便你吧,我不管了,以后你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也不要来找我……”   “没辞职。”   周明赫住了嘴,斜睨着他,但那眼神显然不信他的话。   “我跟公司说好在家办公,不用天天去。”   “我从没听说我们公司可以在家办公。”周明赫笃定张逐撒谎,掏出手机给设计公司那边的刘经理打电话。   “刘哥,是我小周,这么晚打扰你休息真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下张逐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还是他自己不干了啊……他搬了家,还骗我说没有辞职……”   他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看还有没有余地可以转圜,让张逐继续回去上班。因为考虑到他这臭脾气,除了借自己的关系关照他,让他得以顺利工作之外,周明赫实在想不到第二条出路了。   【作者有话说】   小张:没想到吧?小明:头好疼! 第20章 责备   好消息是,张逐没有辞职,也的确是在家办公。   坏消息是,赵总被他气得半死。公司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其他同事也对给他的这种特殊待遇有所不满。但由于长期合作的大客户在看了他的设计后非常满意,并指名以后他家的图片物料全权由张逐负责。所以哪怕提出这种不合规定的要求,赵总也没办法立马开了他,只能捏着鼻子放任他胡来。   周明赫打完电话,张逐仍埋着头拧螺丝,淡淡开口:“信我一次也不会要了你的命。”   一听这话,周明赫更是火冒三丈:“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很能干,所有人都没有的特殊待遇唯独给你,总经理都拿你没辙?   “你怎么就不明白,按规则办事,和同事上司搞好关系,不光是为了工作,还有让你融入社会,和别人建立关系。   “我告诉你张逐,你现在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这会儿人家开除不了你,只要找到时机,一准让你滚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以后再也找不到正经公司要你。”   找不到公司要他又有什么要紧,张逐根本无所谓,但他知道这话不能对周明赫说。为了安抚对方,他只好表示:“我不会让他们找到让我滚蛋的时机。”   “你……你真的……算了,是我的错。随你便吧,我不管了。”这人实在不可理喻,周明赫负气离开,用力摔上了张逐的房门。   回到楼下,躺在床上,周明赫胸脯起伏,他又有了新的失眠、新的辗转反侧和心烦意乱。   他对张逐这样随心所欲,既气恼又担忧,总觉得要是真被开除,自己就再也找不到资源帮他,而张逐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他用尽力气才把张逐拖到岸边,没想对方这样不领情,非要挣扎着跳下去。   闹过一通后,楼上那些恼人的噪音倒是消失了,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安静却并没有催生睡意,周明赫顶着一颗焦躁的大脑,各种事情就像线头一样随处散落,随便拎起一个,都能丝丝缕缕地牵扯出一大片。   他当然知道张逐为什么不惜和公司对着干也要搬回来,他不明白的是张逐非要留在他身边的执着。   再说刘经理提到的大客户,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通讯集团大国企。虽然这客户只做国内市场,周明赫没有接触过他们的业务,却也知道这个客户和自家公司的渊源。非要说的话,他们广告公司能够声名鹊起、做大做强,还是多亏当年开始跟这家集团合作。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张逐若真的成了他们指定的设计师,就算赵总会调岗开除,他也能安全无虞。   周明赫纳了闷,这么短时间,他是怎么搞定了这么个大客户,并拉它来做自己靠山的。   冷静下来后,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糟,虽然周明赫对张逐那任意妄为、得过且过的态度仍然很不满。   想想自己刚才的冲动暴躁,多少还是有自己那堆糟心事对别人的迁怒,一丝内疚又悄悄爬上周明赫心头。   明知道张逐不擅长应付他人、不喜欢在陌生人多的地方,还非要他去上班;更知道他不愿意搬出去和自己分开,也强势地把他赶走;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多么不情愿,最后也都满足了自己。如今只是搬到他楼上,只是想要离得近一些,没由来地又承受他一通怒火……内疚这种情绪也像线头,开始只有一丁点,只要轻轻一拉,又丝丝缕缕地扯出一大片来。   周明赫弓起身体,连心脏也开始抽搐。从始至终,都是他不好,张逐从没有对不起他。   他又上楼去敲门。   张逐只穿了T恤和内裤,看见周明赫就皱起眉头:“还没骂完?”   周明赫面露难堪:“……你还没睡?”   “准备睡,怎么?”   视线越过张逐,周明赫看到在中央摆开的白色床垫和一床没有装进被单的棉絮。张逐的床还没有装好,是他在楼下嫌吵,才打算就这么先凑合。   “那个……你饿不饿,去吃个宵夜?”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   “被你吵得睡不着了。”秋天的晚上已经很凉,暖气还没来,周明赫催促他,“要去就赶紧穿上衣服,小心感冒。”   张逐不耐烦地咂了咂嘴,还是回去捡起地上的牛仔裤和夹克套上。   深夜街头,温度已经接近零度,路上没什么行人,白天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也彻底安静下来,越是喧闹后的余韵就越是显得落寞。道旁的店铺都关了,只剩下店招还亮着,和几家尚开着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说是下来吃宵夜,却没有地方,他们只能一直往前走。一阵夜风吹来,周明赫缩了缩脖子,再看身边衣着更加单薄的张逐:“穿这么少,你冷不冷?要是冷的话,我们回去点外卖。”   “不冷。”   张逐这么说了,两人只好继续往前。周明赫觉得是半夜脑子不清醒,才会大冷天地提出这么个建议。不过还好,自己无端发了一通脾气,张逐也没有生他的气。   “你那边住得好好的,搬回来做什么?之前也说过,我在这边也住不了多久。”说完,周明赫清了清嗓子,“有烟么?”   张逐掏烟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根:“你跟万荔搬去哪里?我也搬过去。”   周明赫被烟呛了一口,没好气地:“我跟万荔,我们……你觉得你来掺和合适吗?”   “不和你们住一起,住一栋楼、一个小区都行。”张逐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的烟雾混合着热气,“我不会打扰你们。”   “……那这又何必。”   张逐丢下烟蒂,驻足碾灭。他低着头,声音也低沉:“我不想再找你一次,很麻烦。”   闻言,周明赫喉头一堵:“我哪里也不会去……”   他侧目看他,一张在路灯和夜色霓虹中光怪陆离却没有表情的脸。张逐对过去没有怨愤,周明赫却读懂了那个过程的艰辛,把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随你吧。”   两人在这冷清的街头走了得有好几里路,也不知道逛进了什么巷子,终于找到一家还开着的东北烧烤。   这个时间,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也都下班了,只剩下无所事事的老板。老板恐怕也没想到还有人来,在他们进店之前,只缩在柜台后玩手机。   是自助烧烤,正常营业时间会有厨师帮忙烤好,这时间只有自己动手。老板放下手机,给他们点好碳火,拿来肉串,又坐回了柜台后面。   低矮的小方桌搭配矮脚凳,桌子中间的碳火炙烤肉串,上方一台吸烟机呼呼作响。   张逐不愿意动手,就坐在旁边吸烟,净等着周明赫烤好放到他手上。   过了一会儿,老板来问喝不喝啤酒。碳火才刚点上,周明赫身上的凉意还被消完,刚要拒绝,老板又说是今天剩的煮啤酒。很快,两大杯甜滋滋带着橙子和红枣香味的热啤酒端到他们面前。   不知是被热啤酒温暖了身心,还是被酒精松弛了神经,那个周明赫一直好奇却又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也在酒意上头后问了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张逐咬着肉串,喝着啤酒,不答话。   周明赫追问:“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何况我还改了名字,你究竟怎么找到的?”   张逐撩起眼皮:“你真想知道?”   周明赫咽了咽唾沫。   “你别后悔。” 第21章 醉梦   大约三年前,张逐刑满出狱。   坐牢那几年,他最大的不满就是弟弟没有去看望他,连信也没写过。最大的疑惑就是,和弟弟最后一次见面,他亲了他。   这一切,他都等着出狱那天,回去问清楚。然而回到洪城,才发现弟弟人间蒸发,问遍所有熟人,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具体不见的时间。   抚养弟弟那对老夫妇皆已在他坐牢期间去世,他只能辗转找到方守金。那老混蛋一见着他,就举着菜刀要来砍死他。张逐毕竟年轻,扭打之间很快就占了上风,压着方守金把菜刀比在他颈侧,问他弟弟的下落,要是不说,就剁了这老杂碎的脖子。   知道张逐真干得出来这种事,方守金见到棺材落了泪,哆哆嗦嗦终于讲了实话。他也不知道具体下落,但告诉了张逐一条线索:“那小王八蛋不是我亲生的,是买来的。养不熟的白眼狼,养他十八年,还是跑了,他爷奶过世都没有影子,肯定是去找他亲生爹妈了。”   张逐这才知道,弟弟并非真是他弟弟,而弟弟早就知道这件事,这似乎也能解释了对方不来看他,也不写信,可仍无法解释那个吻。   张逐决定找到他。   但除了知道他是卖来的,可能去找他亲生父母了之外,其余一概不知。茫茫人海,凭借这点信息要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张逐只能想到,如果是寻亲,那么公安系统里肯定有他留下的线索。他跑遍洪城所有派出所,没有一个人愿意违反规定告诉他相关信息。而他入狱前常年泡在网吧的经历和对电脑知识的了解,让他知道有更适合自己的方式。既然所有相关信息一定存在警方内部系统里,那么只要黑进去就行了。   一开始,在街道的帮扶下,他在洪城家具厂里找了个搬运工作。白天搬运,晚上就去网吧隔间包夜,顺便连住宿的费用都省下了。   随着技术越来越好,网吧电脑的配置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要。而且他知道,真正去实践所需的设备网络更要花不少钱。搬运工那点只够温饱的收入,远远不够。他就是在这时候重操旧业,架设盗版网站靠广告赚钱。   早年对盗版打击力度不大,属于灰色产业,他就和网吧老板合作,赚到的钱让他度过了轻松愉快的少年时期。现在时代不同了,他才刚开始盈利,网站就被取缔。   不过好歹有了第一桶金。那时候正值股市大涨,他抱着试探的心态投入一些,也赚了不少钱。不过很快他便了解股市的真相是完全控制在庄家手里,散户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鱼。他没有赌博的资本,便撤出股市,玩起了虚拟货币。   总之后来通过炒股和钞币赚钱买了设备,但第一次黑进系统,还没找到任何有用信息,就被安全网络反向追踪,通过IP找到了他住的仓库,还好他逃得快。人是跑掉了,但他辛苦准备的设备账号这些,都全军覆没了。   至此他逃出洪城,为了不被抓到,开始各地流窜。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海量的信息里找到“方孝忠”,以及他的亲生父母,然后迂回曲折地通过他父母的名字和证件号找到他们就职的单位。然后轻易就从他们单位系统里找到了这对夫妻的生平简介和家庭住址,这时候他就来了北京。然后抽丝剥茧,又找到周明赫的就读院校、毕业成绩、实习单位、求职简历、就职公司,自然还有现居住地。   他花了两年多时间才找到周明赫,其实真正找人的时间并没多久,大部分时间是用在研究网络漏洞、开发病毒软件和赚钱买设备上了。   张逐淡淡说着他这一段经历,末了告诉周明赫:“我说我知道你的一切不是玩笑,无论你跑去哪里,我都能把你找到。”   听完这些,周明赫由于过分震惊脑子短暂地空白了片刻,跟着使劲吞咽唾沫:“你,你这是犯罪……”   张逐一脸毫不在意的淡漠:“怎么,你要去告发我?”   周明赫死死盯着他,心头涌起万般感触,既有对张逐漠视法律规则的气恼担忧,又有对他如此详细地调查自己的愤怒不快,还有他历经千辛万苦寻找自己的心酸动容……所有这些复杂矛盾的情绪,翻涌纠缠,最后结一个死结,牢牢将他的心脏捆死。   他望着张逐,心被攫住,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张逐和他对视一会儿,眼皮一搭:“糊了。”   一阵焦糊直冲周明赫鼻腔,他如梦初醒,赶紧翻动烤架上的肉串,抱怨:“你就不能动手翻一翻?”   “不是我要来吃这么麻烦的东西。”   张逐一如既往地不屑,轻描淡写地说这这一切,好像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有周明赫那捆死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这像无事发生一样的闲谈而松绑,反而越拉越紧,胸口都变得沉坠起来。   他又叫来一大杯热啤,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酒精一时上头。轻飘飘的意识模糊了胸口的沉坠感,让他感觉好一点,却仍不知道要对张逐说点什么。   烤架上的肉已经熟了,冒着油润的香味儿,周明赫撒上调料就递给张逐。   张逐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咬,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惬意,一片肉皮掉到裤子上都没发现。   周明赫把他吃掉的肉皮捏起来:“你吃慢点,这么大人还这样埋汰……”   听他的唠叨,张逐眉心一皱,一扭头,顺嘴就将周明赫捏着的肉给叼走了。   “……”   看他不耐烦却又若无其事大嚼,周明赫蜷起手指,将被咬到的食指尖收回手心:“……你属狗的?咬我手了。”   “别浪费。”张逐猛喝一大口啤酒,将嘴里烤肉的余味冲下去,又摇着杯子,叫老板给他装满。   周明赫站起来。   张逐抬起下巴:“去哪儿?”   “洗手。”   “用不着吧,又不是真的狗。”   洗手池和卫生间都在二楼,周明赫沿着又窄又陡的木梯往上爬。楼上没有客人,也没开灯,没几步一楼大厅的光亮就渗不过来,光线逐渐黯淡。   在这幽暗逼仄的楼梯间,周明赫突然止住脚步,将那只手在眼前张开,鬼使神差地含住了那微颤的食指。   有淡淡的咸味儿,是捡起肉皮时沾上的……   张逐上楼时,只见周明赫撑在洗手池的镜子前,脸上在滴水,头发都湿了,一双眼睛发红,神态痴愣。   看他镜子里的模样,张逐难得有点诧异:“不冷吗?”   周明赫垂下眼睫,挡住在镜子里相交的视线:“喝醉了,醒醒酒。”   “这酒都能醉?你还真是没用。”   周明赫没有回答。   张逐走进里边的卫生间,开闸放水:“又拿了些肉,还等你去烤,快下去吧。”   一场酒醉如同做一场梦。   有时候梦境光怪陆离神神鬼鬼全是虚空,有时候梦境又真真切切全是现世人事那点破事,但无论虚空还是真实,只要是梦就会醒。一旦醒来,虚空和真实都一齐消失,什么都不作数了,只有眼前的现实。   周明赫喝醉一场酒,也做了一场梦。待到第二天醒来,阳光透过窗帘,才把他的现实明明白白摊在了眼前——他得要给万荔一个交代。   一鼓作气,再而衰,周明赫没有等到周末,而是当天下班就回了一趟家。   餐桌上的父母和弟弟在这个时间看见他还挺意外,周父先反应过来:“今天突然回家是有事吗?”   “爸,妈,我……”   “有什么也吃完饭再说吧。”周父转头对保姆说,“小张,拿副碗筷。”   保姆拿来餐具,周父又让她去把周明赫的房间收拾出来。   吃过晚饭,周明赫知道不能再拖,越是拖着不说就越开不了口。他干脆直言:“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结婚的事。”   父母还没说话,周明朗先跳出来:“你要结婚?我怎么没听说过。”   “有你什么事,回屋做你的作业去。”   周明朗并不离开,兴致勃勃地问周明赫:“你想商量什么?”   周父也说:“明赫,什么事,你说。”   周明赫没有直接张口要钱,只是把万荔家里愿意给两百万帮助他们买婚房的事说了。   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说话。周明朗却大感意外,没想到还有人乐意给周明赫花钱:“你女朋友还挺大方的嘛,她家很有钱?”   见周明赫不搭理他,周明朗又转向自己父母,轻而易举问出周明赫怎么也开不了口的问题:“那我们要给多少?”   周父严厉地瞪了小儿子一眼,提高声音:“叫你回房间做作业,要你妈说第二遍?”   看父亲动了怒,周明朗有了怯意:“我就是问问……”   “这是你该问的事?还不滚回屋,非得我揍你?”   周明朗看了一眼他妈,也没有维护他的意思,就缩着脖子回房了。   搅事人走了,周父又恢复往日温和:“明赫,这件事我先跟你妈商量一下,一会儿我们再去你房间聊,免得那小子竖着耳朵不好好做作业。”   周明赫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 第22章 落差   “孩子结婚,父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支持,也是理所应当的。”   没让周明赫等太久,他父亲就来了。   “先前是我跟你妈没想那么远,想当年我们结婚都很简单,不像现在要考虑这么多。”   听父亲愿意支持,尽管周明赫难为情,却也松了口气,心头又有些动容。万荔说得没错,一直是他别别扭扭才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原来这真就是一句话的事。   “爸,我其实不想给你和妈压力。我也跟万荔说过,让她也不要家里的钱,就靠我们自己。但她考虑到之后要生孩子之类,靠我们自己买房有点吃力,所以才……”   “这个房价啊,涨到现在,已经不是你们才毕业的年轻人能够得上的。小万的想法也没错,女孩嘛,怀孕生产都是她出力,是会考虑得长远些。”   见父亲连万荔的观点都认同,周明赫更是觉得能有这样通情达理的父母,简直是万般的幸运。   周父接着问:“小万她希望我们这边支持多少?”   周明赫生怕父母和未来的妻子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什么芥蒂,事无巨细解释道:“万荔和她家里去看了婚房,说是两居大概六百左右。首付她家出两百,希望我们也能出两百,剩下的贷款我们自己慢慢还。”   周父略一沉吟:“这要求不算过分。小万还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以后可得好好待人家。”   “嗯,我知道。”   周父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跟你妈商量,你结婚,家里能给你出三十万。你这几年工资待遇挺不错,自己也应该有部分存款,加起来应当能够满足小万的要求吧……”   父亲口齿清楚,不急不缓,表达得很明确。周明赫却很是恍惚,三十万,是他听错了?父亲刚还表示愿意给与支持,也说万荔要求并不过分,最后说的是三十,不是三百?   “……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这房子是还值点钱,那都是我们买得早,这几年涨起来的。要是现在这价格,谁也买不起。   “现在你妈她又没工作,你弟又正是花钱的时候。他这才刚上高一,高中三年,接下来还有大学。考不上国内的,还得想办法送他出去好歹混个学历。这一笔一笔都是钱,我没几年也该退休了,老实说,经济压力也挺大。   “明赫,你是能干的。靠自己考上不错的大学,又找到高薪的工作,还交到这么好的女朋友。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助,你也能把日子过好,人生也能幸福。可是明朗他不行啊,你也看见了,他那没用的样子,这辈子恐怕都得靠我跟你妈。已经摊上这么个孩子,当父母的也没有办法。   “要是他有你一半,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大压力,也能给你更多的支持。但现在……儿子,说起来惭愧,家里只有这些能力,你别嫌少。”   “不会的,爸。”周明赫嗓子突然发紧,声音也憋得沙哑,“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能力不足,感谢你跟妈的帮忙,怎么会嫌少。”他硬撑着说出这句话,低下头去,胸膛里一片强烈的酸楚蔓延,眼角也酸得厉害。   可是父亲的话并没有一点错处,只他一人挣钱,还有正花钱的弟弟,换位想想,作为家里的经济支撑,父亲的压力想必也很大。无论多少,这都是父母的赠予,他没有嫌弃和不满的理由。   “小万是独生女,她父母都还在工作,家里没有其他负担,和我们家庭情况不一样,你好好和她解释。看得出来,她是知书达理有见识的姑娘,她能够理解的。”   “嗯。”   周父把手按在周明赫低垂的头顶,用力抚了抚:“儿子,你还年轻,有的是大好的前途。年轻时候拮据一点是正常的,以后会越来越好。想想你们现在,比我们那时候还是好多了。我们当年,才真的是一无所有。   “还有,你弟弟那个样子,没有独立能力,以后肯定也是会跟我们一起生活。别的不行,给我和你妈养老送终他还是做得到的。你也和小万说清楚,我们老两口以后肯定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让她也安心。”   周明赫抬起了头,瞪大眼,神情和语气都难掩难过:“别说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把你和妈当成负担。”   听到这话,周父也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更多。广告公司。   执行副总监训人的声音,隔着几间屋子都能听见。办公室里摸鱼八卦的同事们自然而然就聊起:“被骂的是谁啊?最近小道消息,王总高升,上边要空降总监,陈总似乎没戏,正心情不好呢,还去触他霉头?”   “触不触的,领导要训人还怕找不到倒霉蛋哦。”   “好像是咱们周经理。”   众人震惊:“周经理?不能吧,他从不出纰漏的,咋会撞到陈总枪口上?”   “不知道诶,好像是把给客户的季度报表给搞错了,把银狐的报表错发给了天资,被天资那边告到陈总那儿了。”   “周经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这段时间他都有点心不在焉。上回给我的合同,总金额也写错了,还好我多看了两眼,差点给客户发过去。”   “其实吧,这件事也不全怪周。发错个报表而已,本来重新再发一遍就行了,偏偏把银狐发给了天资。天资之前想出海,但不相信我们海外部,非要找一直合作的国内市场经理给他部署。推了半年,钱也花了,效果没有,最后还是转到咱这边。又刚好看到同行的报表,一看人家成绩良好,而自己错过了最佳时间,已经落后对手一大截了,哪能不找个人撒气。”   “原来是这样,诶,你怎么知道……任,任经理……”   任伟捏着一卷客户资料,在每人头上敲了敲:“八卦完了,该干活儿了。”   “伟哥,周经理最近到底怎么了,感觉他丢了魂儿似的。”   “我怎么知道。”   “你跟他关系最好,你也不知道啊。”   “那我一会儿帮你问问?”   “不,别,不用麻烦。”   天已经冷了,园区花园里的草木已经枯萎。午饭后,小花园里遛弯消食的人寥寥无几,往常坐在树下抽烟的,也转移到了无人的步梯楼道里。   周明赫坐在楼梯上,嘴里叼着烟却没点。任伟凑过去,手心掬起火苗。   周明赫吸了一口,解释道:“忘了拿打火机。”又像是自言自语,“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丢三落四的。”   任伟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吸了半支烟,突然说道:“最近感觉你状态挺不好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明赫只顾吸烟,不说话。   “有些烦心事说出来给人听一听,心头或许会舒服些。”   周明赫扭头看了任伟一眼。   他进公司一开始就是在任伟手下,这位上司除了有些吊儿郎当带人不怎么上心外,没什么毛病。后来他快速升职,任伟一直原地踏步,没多久两人就平起平坐。任伟对此也没什么感觉,除了对他的称呼从“小周”变成了“周”。   周明赫看得出来,任伟没什么野心。知道对方经常摸鱼偷懒,遇到难缠的客户,他也经常出面帮忙搞定。一去一来,年纪差了十来岁,两人关系倒也不错。   最近他这心里实在是郁闷无处发泄,又找不到人倾诉,此时便打开了话匣子:“是有点烦心事……”周明赫挠了挠头发,低下头,把他准备结婚、家里给的钱却达不到女友要求,他无法对女友交代的事说了。   “这种事确实难办啊。”   “是啊 ,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大城市的女孩也要求彩礼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小地方才有彩礼这一说。”   “倒也不是,女孩家也出同样多的钱。”   “哦,就是你家境不如对方,那就没办法了。”任伟只知道周明赫是本地人,对他家的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这种属于客观条件不允许,要是对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好好商量应该也有余地。”   “伟哥,你结婚,你父母给你多少钱?”   “我吗?”任伟苦笑一声,“我家农村的,父母那点钱还得留着养老,总不能因为我结个婚把家里给榨干了。”   “你老婆也愿意?”   说起这个任伟很有些自得:“我当初就说了,我的一切都可以给她,但要去啃我爹妈,那肯定不行,幸好她也认可这种价值观。”   “真好啊。”   “是啊,婚姻谈到最后,也就是两个三观相似,互相认同的人一块儿生活嘛。结了婚你就知道,爱情什么的都很虚无,最真实的就是每天睁眼就碰撞的生活。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任伟这番话并不能解决周明赫的困境,也许是倾诉的好处,心头的重担多少卸下一点,一些问题也想通了一些。   犹豫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把父母出三十万,加上自己所有存款四十万,一共可以拿出七十万以供结婚的事情给万荔发信息说了。   末了,他说:“我知道这些钱离你预计的相差甚远,但这已经是我能够拿出来的全部。我希望我们能够顺利结婚,我也知道这一切取决于你。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第23章 迁怒   急促的敲门声,像是在催促开门,也像是在表达愤怒。   周明赫赶紧去开了门,就看见站在门外的万荔。她鼻头和眼眶都是红的,不知道是外面的冷风,还是愤怒,又或者是难过。   周明赫心里一酸,去拉万荔的手。刚一触到那冰凉的手指,就被万荔甩开了。   “周明赫,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结不结婚取决于我,无论什么结果你都接受?”她皱着眉峰,显而易见在生气,“你是想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决定我来做,你就无事一身轻,不用对结果负任何责任?   “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没想到你会是这种孬种。”   被骂了孬种,周明赫也只是低下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满足你的要求。”   “是真的没有办法,还是你根本就没有争取过?”   这个质问让周明赫有些恼:“你让我怎么争取?父母的钱是他们的,他们又不欠我,我还能逼他们拿出两百万?”   看万荔越来越生气的表情,周明赫知道吵起来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尽量压制住情绪,解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里只有你一个,父母自然会鼎力支持。我还有个上学的弟弟,我妈也没有工作,要他们拿出这笔钱,确实有困难。”   “困难?周明赫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家那套房子市值都快九位数了,你爸在那个位置上干了几十年。你知道集团总经理年薪多少,你跟我说他们拿不出两百万?”   周明赫顿时哑口无言,憋得满脸通红:“房子再贵也只有一套,还是他们早年买的,那时房价远没有现在这么高。”   “你家还有没有其他房子我不知道,但你家那房二十年前就是豪宅,能住在那里的,也不是一般工薪家庭。早好几年我去你家,你妈身上穿的戴的,哪样不是奢侈品。你那还在上小学的弟弟,穿的都是AJ限量款。”万荔对周明赫那番家庭困难的理由实在是不敢苟同。   “所以一直以来,你跟我在一起,看上的是我家的房子,我的家庭,不是我这个人?”   听他这么说,万荔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好好想想,把话再说一遍。”   “……”   万荔气得嘴角发颤:“我提出两百万,不是觉得你家只拿得出两百万,而是我家里能够拿给我的就这么多。就算你家给你两千万,我也只要两百万。我不会占你便宜,我只是希望我们对自己小家的付出是公平的。   “如果你连这都理解不了,或者不相信,那我们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万荔转身要走,周明赫上前拉住她:“万荔……”   看见她悲愤又伤心的眼睛,周明赫没法继续吵下去:“……对不起,是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可是我家里,真的就只愿意给我这么多。如果是我自己,我的所有都愿意给你,现在我就把所有存款转给你,把工资卡也交给你。”   万荔咬着唇角,看着周明赫的眼神有些痛苦。然而她并非是会回避真相的人,哪怕尖锐毒舌,她也一语挑破了所见的事实:“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那只能说明你在你父母眼里一文不值。他们那么有钱,却只愿意给你这么一丁点,你是他们亲生的吗,这不是打发叫花子是什么……”   周明赫服软退让,却没想到万荔竟竟用这样难听的话攻击起了自己父母,他瞬间气急败坏:“你闭嘴!”他甩开万荔的手,色厉声急:“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别在这里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这还需要挑拨吗?你是没有意识到,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接受,你父母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我叫你别说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断言我家的事,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   万荔也被周明赫这愚昧的模样给气疯了:“好,好,我对你来说是外人,那你继续滚回你家做你爹妈的好儿子,看他们会不会真的喜欢你超过你弟。”   说完,万荔摔门而出。   她刚到门口,迎头撞上一个胸膛。她抬头,看见张逐,原本愤怒眉眼又显而易见皱了一下。   张逐:“……”   他正准备打个招呼,万荔已经撇下他,匆匆走了。   张逐知道周明赫屋子的密码,自顾自开了门。   周明赫就站在客厅中间,一脸的失魂落魄,连张逐进来都没有看他。   张逐叼着烟,信步走过去,口气平常地闲聊:“吵架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但没有关系,吵架内容他也听到了,对此他有着自己的看法:“万荔要两百万才和你结婚,啧,这妞儿的胃口真不小。你也是真窝囊,是我早让她滚蛋了。 ”   周明赫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仍然没有说话。张逐这才发现他胳膊在微微颤抖,伸手试图去拉他:“女人而已……”   他刚一碰到周明赫,就被反手挣开。周明赫面红眼赤盯着他,怒不可遏地:“你还嫌我不够烦,还要来给我添乱?”   “……”   “都怪你,张逐,自从你出现,我就没有一天日子好过。所有事情,都因为你,变得越来越糟,越来越坏,我真的,真的好累……好痛苦……”周明赫的怒火很快烧尽他的心力,他吼不出来了,只喃喃地往下缩,最后蹲在地上,抱住头。   面对他的这一通指责,张逐脸上的表情和语言又一并消失了。他呆站了一会儿,弯腰去摸周明赫的头顶。   周明赫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只仰着一张扭曲的、歇斯底里的脸,撕心裂肺地叫他:“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走啊……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因为你,我的生活全毁了……”万荔家。   万父体格健硕,气呼呼地在客厅走来走去,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我一开始就不同意,那个周明赫到底有什么好,除了会花言巧语哄你这种小姑娘,能有多大出息?看吧,这回算是露馅了,完全是毫无担当。你要是跟这种男人,以后有的是委屈受。”   看女儿心如死灰陷在沙发里,万母说自个老公:“老万,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妻子的话,他是充耳不闻,又接着劝:“姑娘,要我说你赶紧把他给甩了。小勇军校毕业,年纪轻轻进部队就是军官,前途一片大好,人才也好,一米九几的大高个,怎么就比不上那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万荔抬起眼皮,呛声:“这么喜欢,你去嫁。”   万父:“……”   他看了一眼妻子,妻子并无帮他说话的意思,他就知道,称心的女婿还得靠自己说服:“你跟小勇从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我跟他爸是战友,认识几十年,知根知底的。人全家都那么喜欢你,婚房什么的早早就备齐了,哪还用你拉下脸去要得这么费劲。”   “我说过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和军人结婚,你死了这条心。”   万父有些被激恼:“军人怎么了,你爹我就是军人,这辈子我亏待你娘俩了?丫头,你讲话得凭良心。”   “军人很好,只是我受不了军婚的权利和义务不对等,是我极端又计较行了吧。”万荔气呼呼地站起来,撇下父亲,回了自己房间。   万父无奈又委屈地抬起下巴:“你看你闺女……”   “你是活该。”万母留下这个结论,跟着进了女儿房间。   万荔趴在床上,伤心又委屈。她也不知道和周明赫感情一直很好,交往几年鲜有红脸争吵的时候,这都谈到了结婚,却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是她要求过分?是她太过物质,只看中钱?平心而论,她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是矛盾却卡在这两百万上。   这两百万不光是一笔钱,也是她的一口气。她争这一口气,是她以为周明赫父母看不上她,所以她逼着他们的儿子去为她争。现在她知道,周家父母看不上的才不只是她。   母亲进了房间,万荔脸埋在枕头里,说话闷闷的:“妈,你让我静静吧。”   “我不打扰你,只是想和你说,如果你是在愁婚房,我跟你爸可以把这套房让出来。反正我俩也都快退休了,租个房子住两年,两百万在郊县买个小别墅养老,不比住这又堵空气又不好的主城舒服。”   万荔扭过头,只叫了一声“妈”,眼眶就红了。   “你爸他不懂,我是知道的。小周这孩子,个性是有点圆滑,但他尊重你,乐意听你的话,嘴也甜,能哄你高兴。”万母拍她的后背,“你爸爸就是永远不知道哄人高兴,从不听我说话。这种男人过日子还凑合,实际没什么意思的。你跟小周在一块儿,经济上是会受点委屈,但能做得了主,人生就自在。甘蔗没有两头甜,就看你自己怎么选。”   “爸他真愿意搬去郊县?他在这儿住了半辈子。”   “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你需要。咱家就你一个孩子,这所有不都是你的。你爸这辈子,拼啊挣啊的,最后还不就是希望你能过得轻松开心。”   万荔挪过去,躺在母亲腿上:“为什么你们就对我这么好,周明赫他家那么有钱,父母却一点也不愿意帮他?”   “这世上什么样的父母都有。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弟弟,多子女家庭,父母偏心也正常。”   “他当初还被弄丢过,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父母不该对他更好吗?”   “感情都是朝夕相处才培养出来,想你刚出生,你爸还嫌过你不是个儿子。”母亲摸着她的头发,“这些都是小周自家的事,只要他不逼你去跟他父母相处,就和你无关,你只要想你俩的事情就好。我跟你爸呢,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帮你解决婚房。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   “妈,谢谢。”万荔埋在母亲怀里,难为情地撒着娇,“你帮我去和爸道个歉,我刚说话太冲了。你也告诉他,不管我和周明赫怎样,我跟何勇都不可能,让他以后不要再提这茬了。”   【作者有话说】   看起来小明是在迁怒小张,他生活里的破事好像都跟小张无关,但他纷乱的心呢?小张:关我屁事! 第24章 他是我弟   万荔和母亲聊到深夜。家人无条件的支持驱散她心头的阴霾、给了她许多慰藉,而母亲对她婚恋处境感同身受的理解,也解开了她一些心结。   特别是母亲最后那番话。   “从小到大,我跟你爸爸都把你当成男孩养,万事都希望你勇敢、强势、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是怕你一个女孩在外面,再柔弱好欺,会吃大亏。但是在感情和家庭里,一味强硬是不行的,要过长久日子,终归还是要给对方留有余地。”   万荔知道母亲说的是她非要周明赫拿出两百万来这件事。冷静下来想想,他也应该有许多无奈吧。毕竟作为不被父母喜欢的那个小孩,本身就已经很难过了。   但这件事她还没考虑好,周明赫给她发信息道歉,她也没有回复。她想先把自己梳理清楚,冷静下来,再和对方谈。像上次那样带着情绪,最后也只能大吵一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情绪终归是不好,心头也压抑,反倒是工作能转移注意力,在单位呆着,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要好些。   “万荔,有人找。”办公室里,同事来叫她。   “谁啊?”   同事狡黠地眨眨眼:“一个帅哥。快去吧,我让他在接待室等你了。”   万荔心头一酸,肯定是周明赫。她没回他的信息,他就找来了单位。   她站起来,又坐下去,拿出小镜子,给自己补了个唇色,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憔悴的样子。走到接待室门口,她揉了揉脸,尽量露出轻松一些的表情,推开门:“今天不上班吗,你……怎么是你?”   来人不是周明赫,而是张逐。   万荔进去:“你找我做什么?”   张逐没有说话,而是放倒身侧的行李箱。万荔这才看见他还拖了个箱子。他二话不说拉开拉链,揭开盖子,一摞摞崭新且摆放整齐的人民币暴露在万荔眼前。   万荔立马想起工作以来时时观看的贪腐教育片。刹那间,她那双手腕似乎已经有了“银手镯”冰凉的触感。迅雷不及掩耳,不等张逐说出一个字,她就盖上盖子,拉好拉链,把箱子拉手交给他,压着嗓子,严厉呵斥:“你干什么,把钱拿走。”   “为什么?不是你要两百万才和周明赫结婚吗?”   “……”   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也很不解,但起码不是来腐败她的。无论如何,在单位接待室也不适合聊这些。再说这么多钱,被同事看到,不知道会闹出什么误会。   “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会儿,我们出去聊。”   “好。”   “箱子一起拿走。”   “是给你的。”   万荔提高声音,不容反驳地:“叫你拿走!”   她带着张逐走了两条街,直到彻底远离单位几无可能碰到同事时,才把他领进了一家咖啡馆。   坐下后,万荔第一句就是问他:“周明赫叫你来的?”   “不是。”   万荔瞥了一眼那黑色的行李箱:“那这些钱……”   “是我的。”他观察着万荔的表情,不是放松的样子,但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为了让她放心,又补了一句,“放心,合法途径来的。”   万荔对他这些毫无逻辑的行为和语言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要两百万才和周明赫结婚,我替他出了。”   她还以为是周明赫把钱的问题摆平了,不好意思见她,就叫张逐来。听他这么说,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替他出……这是我跟他的事,凭什么要你出?”   “你要钱,我出钱,你们结婚,周明赫也不用那么伤心了。”   听到周明赫很伤心,万荔心头酸涩泛起,抱着咖啡杯垂下头:“我跟周明赫,我们不是单纯的钱的问题。”   “啧,不是钱的问题还能是什么问题?”   “跟你说不清楚,总之,这钱理应由他父母出,但是他父母不愿意,才引发的一系列矛盾。”   这下轮到张逐迷茫了:“只能他父母出,我出不行?”   “……是,只能他父母出,跟你没关系,你就别掺和了。”   张逐咬着嘴角,陷入沉思。   他原本想叫周明赫别结婚,这看起来很麻烦。他也看不出来这女人有哪点好,从不见她给周明赫钱花,更没见她上家里洗衣做饭照顾他。总是给她送礼物不说,结婚还要狮子大开口。但看周明赫又像是很伤心,一副很想和她结婚的样子。不就是钱的事,他还能帮上忙。   但现在万荔跟他说不是钱的事,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万荔瞧着张逐的脸,又看看放在桌边装满现金的行李箱,突然想起周明赫说他曾经喜欢过张逐的事情。原本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闹上这么一出,她顿时觉得喉咙里像吞了根鱼刺,卡得不上不下的。   “你为什么要给周明赫出钱?”万荔警惕地盯住张逐,“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张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他是我弟。”   他回答得太快,太肯定,反而让万荔生出疑虑:“周明赫跟我说过,你不是他哥,还说,这件事你也知道。”   听到这话,张逐那永远满不在乎的脸纠结起来。   “两百万不是小数目,就算是亲兄弟,也不定就愿意给对方这么多钱。”   对方还是纠结着,并开始不耐烦:“我愿意给,关你什么事?”   “这钱是给我的,怎么不关我事?”气急败坏地转移话题显然在万荔这里行不通,反而让她更想把事情弄清楚。猝不及防,她亮出底牌,“周明赫告诉我,他曾经喜欢过你。”   用她的口说出这话,张逐一定会震惊、诧异、羞恼、五味杂陈……无论什么,她至少能察觉到他和周明赫过去到底发生了点什么,而不只是听信周明赫的一面之词。对同性萌生过情愫,和跟同性谈过恋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张逐却仍是那副样子,只有更加的不耐烦:“这也不关你事。”   “这不关我事?”万荔惊得瞪圆了眼,“周明赫喜欢你也不关我事?”   “啧,周明赫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万荔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突然又想起周明赫那天接下来说的话——他不知道,也不懂,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之前从来没有深想过这话,见过张逐几次,能看出他和他们的不同,却一直以为这是不同的生活经历以及不一样的社会阶层所带来的差异,从来没有意识到是他本身就与他们不同。   再说今天这件事他也办得莫名其妙。如果是希望他们结婚,那么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就该立马否认,表示是她的误会。如果说只是想刺激她,让她远离周明赫,又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钱。   万荔琢磨不透他的思维方式,仅从他所表现的样子猜测,他既不懂什么是婚姻,也不懂什么是喜欢吧,所以周明赫喜欢过他,于他来说,根本就毫不重要,甚至那样子有些事不关己。   这点发现让她不由苦笑,难怪周明赫能这么坦诚就把这件事告诉她,笃定她能接受这个“插曲”。   若说十几岁正是叛逆期,容易被一些特立独行的气质所吸引,哪怕这气质源自于心理或精神的问题,二三十岁准备成家立业的人,是不会再冒这种风险,把自己的生活悬于一线的。   万荔了解周明赫,他是个活得很用力、也很用心的人,无论对待事业还是感情,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断然不会把张逐这样随时可能变成“暴雷”的对象置于最亲近的地方。万荔选他结婚和他选万荔的理由有一点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觉得对方是稳定而且可靠的人,是可以一起创造生活的伙伴。   此时再看张逐,万荔心软了软,难免对他生出一点同情:“你把钱拿回去,告诉周明赫,等我想好了,我会去找他。”   张逐眉头深皱:“为什么这么麻烦,你拿上钱去结婚,事情不就解决了。”   “都说了,不是钱的事。”万荔已经知道他不一定能理解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只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他,“我会去和周明赫谈,谈好了,没有两百万,我也会和他结婚。”   张逐眉头一松:“真的?”   “真的。”   “你要跟他谈什么?”   “这就不方便告诉你了。”   “啧……”   “总之把钱拿回去吧,我得回去上班了。还是工作时间,不适合出来太久。”   看张逐终于拖着行李箱离开,万荔才吁出一口气。跟这人沟通也太费劲了,不知道周明赫平时都是怎么和他沟通的。   想起刚才自己说就算没有两百万,谈得好也会和周明赫结婚的话,情急之下,是为打发张逐,然而后知后觉发现,这种不经思考的似乎才是她的真心话。   【作者有话说】   周三入V双更,麻烦宝子们多多支持,还没收藏的朋友别忘了点点收藏哦。 第25章 分手   万荔没有去周明赫公寓,周末约了在咖啡馆见面。她觉得上次两人吵得那么难看,说出那么些难听的话,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在家里,封闭安全的环境也会让人过分放任自己的负面情绪。   她按约定时间踩点到的,周明赫已经提前到了。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羽绒服,深蓝的牛仔裤配球鞋,头发也是新理的,看起来是清清爽爽的阳光帅哥,见着万荔的第一眼,就提起嘴角对她露了个笑。她还是从他泛青的眼底和皱得更深的双眼皮看出那些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伤感。   两人重新坐下,周明赫也重新点了咖啡和甜点,之后都开始沉默。   又降了温,冬天已经来临,室内开始供暖。室内外的温差,让万荔身旁的玻璃墙上集起一层细小的水珠,外面的街景也变得模糊,看不真切。   周明赫清了清嗓子:“冷不冷,你穿这么少。”   万荔转过头:“你声音怎么了?”   “前几天降温,有点感冒。”   “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剩嗓子还没恢复。”   “多喝点热水。”万荔翻自己的挎包,找出一盒润喉糖,“不舒服的时候含一片,会舒服一些。”   周明赫伸出手去,没有接润喉糖,只是轻轻握住了万荔的手。万荔垂下眼睫,由着他握着她的手搁在小桌上。   “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了……你没回我信息。”   “那时我还没想好。”   “所以现在你已经想好了是吗?”周明赫握着她的手用了力,神情难抑痛苦,似乎是在等待属于他的最后的审判。   对面的女孩眼睫低垂:“我以前看过一句很中二的话——没有被现实打败的爱情,只有不够爱。很中二,但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真的很喜欢,却还是输给了现实,那只能说明当事人很无能吧。”万荔抬起眼睛,反手回握周明赫,“钱的事,你也尽力了,我不会再逼你。想了这么多天,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的,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荔姐……”只这两字,周明赫就说不下去了,抓起万荔的手抵在额头,“……抱歉……”   万荔感受到手背的湿润,更深切地体会到这段时间周明赫所经受的比她更甚的折磨,又在心里默默坚定了这个决定。   “婚房的事我父母会帮忙解决。但他们也拿不出再买一套的钱,就说把现在住的这套让给我们结婚用……”   周明赫慌忙抬起脸,眼睛还是红的,也来不及高兴,赶紧说:“不,这样不好,婚房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怎么能让你父母让出房子。”   “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所以婚后你愿意住在我家吗?我们和我爸妈一起住,直到攒够买房的钱,或者直到他们退休去郊县养老。   “我爸妈倒是说可以搬出去先租个房过渡一段时间,但我不忍心让他们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和父母一起住也有很多好处,可以减少家务,节省开支之类。我也知道,你和我父母住一起会不自在……”   “没关系,婚后我可以住你家。”   “我爸妈会对你很好的,一定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她同情周明赫不被自己父母喜欢。如果来了她家,她也能把丰裕的父爱母爱分给他,让他体会到家庭真正的温暖。   周明赫点头:“我知道,叔叔阿姨都是特别好的人。”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你父母那三十万,我们干脆别要了。婚礼婚房,包括以后养小孩,我家里都会全力支持,条件是第一个孩子得跟我姓万。”   这个要求不是万荔父母提的,是她提的。她可以不要周家一分钱,可以只让自己家人付出,虽然他们为了她心甘情愿不求回报,但她不能真的让父母白白付出。至少孩子跟着她姓,父母心里会更舒服一些。   “如果要生二胎,二胎就跟你姓。但究竟要不要第二个孩子,我现在还没想好,也可能只有一个孩子。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不用立马给我答案。”   周明赫立马答应道:“孩子是你辛苦生的,跟你姓一点问题都没有。”   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万荔进一步确定:“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我们只会有一个小孩。”   “就算两个小孩都和你姓,我也没有意见。”   万荔突然有点心虚,觉得这样会不会太欺负周明赫。同时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自信,太多男人把女人娶回家里生孩子和照顾父母,一点也不会有她这样的顾虑。再说周明赫说得对,孩子是她辛苦生的。   “还有,我不喜欢你父母,我不会再去你家。”   周明赫又低下头,有些难过。他沉默了一阵,虽然希望父母能和妻子好好相处,但他也理解万荔不喜欢他们的缘由,也不能逼迫她去喜欢。   “好,你可以不去。”   “最后一个要求,所有传统节日,你必须和我在一起,回我家里陪我父母。结婚后,你不能再对你父母和弟弟有大额经济支出。既然我们结婚他们没有花一分钱,你也是成年后才回的家,我想我们对他们也没有赡养责任吧。如果以后他们非要你养老,那就打官司……”   万荔一口气说了许多,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情绪化,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既是自己咽不下,也替周明赫咽不下,那么以后就当没有这公公婆婆好了。   “别说了!”周明赫打断万荔,语气不太好,“住你家,孩子和你姓,你不喜欢我父母都可以,但你怎么能这样强行让我跟我父母断绝关系?他们是不像你父母那样好,但终归还是我父母啊。”   周明赫的态度让万荔愣了愣,她以为周父母都那样对他了,他应当跟自己想的一样。   “所以你还是要当个大孝子,隔三差五就买一大包东西回去看望他们,以后叫你给钱你就要乖乖掏?”万荔深吸一口气,用公平合理的原则强压下情绪上的不满,“要给你也在婚前给,你不是还有几十万吗,全给他们也行。但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不了婚后的共同财产拿去孝敬你那样的爹妈。”   “无论婚前还是婚后,这些都是做儿子应该的,我也会这样对待你的父母。”   万荔被气笑了:“别拿我父母和你父母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父母那样对孩子的。”   “那也是我的父母,”周明赫咬牙切齿地,“我唯一的亲生父母。”   “你是被洗了脑还是被虐待出了幻觉?你这就是愚孝。没有孩子天生就该孝敬父母,“孝道”就是道德绑架。再说你十八岁才回家,都不是你父母把你养大的。我甚至都怀疑,他们到底想不想经常看见你在眼前晃,你妈有想你了主动打电话叫你回家过吗?”   “你真的够了!”周明赫猛拍桌子,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万荔也被吓了一跳,但看周明赫那血色褪尽的脸,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分。而太过分的原因,又恰恰是她精准命中了周明赫的痛楚。   她很不解,周明赫到底也没有和他父母相处几年,在结婚的事情上他父母都能那样吝啬,平日里也不见得会对他多么关心爱护吧。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爱他的父母?同时也为他感到难过,隐隐约约察觉到周明赫应该是极度缺爱的。   “抱歉,是我说得太难听,我只是气不过。”万荔给了个台阶,毕竟她今天是来和好的,不想再吵起来。   但她又实在无法忍受周明赫一直这样愚昧下去:“但你至少应该知道,没有什么天生的权利和责任,人和人的关系最终是‘爱’,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以德报怨,只是自我伤害。现实接受起来很困难,但只有先接受,才能慢慢变好。”   周明赫只是垂着头和双手,不说话。   万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可能在慢慢消化这些话。   沉默得过分久了,久得万荔也有些焦躁:“明赫……”   “我们分手吧。”周明赫抬起头,他的脸还是煞白的,就显得眼圈格外红,但从表情来看,并非开玩笑。   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很少,也还是闹过矛盾。但无论吵得再厉害,都从来没有说过分手。突然听到这两个字,万荔不知所措,悲愤交加,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认真的?”   周明赫不挣扎了,有种随波逐流的平静:“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   “就因为我不满你父母?”万荔简直气疯了,“你真的要为了那种父母,放弃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   纸糊的平静瞬间被戳破了,周明赫痛苦的真相显现出来,他本不想说,不想去怀疑的:“你是真心喜欢我吗?你对我提的这些要求,难道不都是为了维护你家的利益,让你爸妈满意吗?”   “我爸妈为我付出这么多,不该让他们满意?”   “该,你没有错,只是你没有你想象的喜欢我,我也做不到弃父母于不顾。”   “周明赫,难不成喜欢你就是要连对你父母那份厌恶都得咽下去,忍气吞声扮演岁月静好?”万荔捏着桌子边,眼睛发红,用力压住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做不到,我只对对好我的人好,我不会你这样自欺欺人。”   周明赫站起来。   “周明赫!!”   万荔的呼喊没有止住他离开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顺利入V了宝贝们,感谢大家阅读和支持! 第26章 “家”   头很沉,明明感冒都已经好了,却又像是前两天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感受也特别迟钝,好似和世界隔着一层膜,外界的声音听起来忽大忽小,视线也模模糊糊,只有寒冷能够无碍地穿透这层屏障,周明赫越往前走,越觉得手脚冰凉。   路过一家便利店,他便拐了进去,从货架取下一瓶威士忌,去柜台付了钱。   热辣的酒液下肚,从口腔、食管一路烧进胃里,沿途这一片好似都被烧焦了,身体才总算暖和起来。   他在街头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走进一处街边的小公园,坐在无人的长椅上,靠着椅背仰起头。头顶只有干巴巴的树枝,树叶都落完了。天有些阴沉,那些沉甸甸的乌云里不知道裹的是雨还是雪。   一阵冷风吹过,周明赫闭上眼睛,脸被吹得有些麻木,唯有眼睑处有着一线湿润的温暖。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和万荔分手,相反,万荔是他交往的第一个对象,他早早就认定了她。   想当年回到这边,他更名改姓,连户口和身份证都彻底改过,成了真正的本地人。后又通过努力,以及一些运气,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他总是胆怯又紧张,根本无法融入新的生活、新的身份。别人对他是土著的诧异,以及对他表现的嘲笑,也恰好印证了这一切。   所以哪怕逃离了洪城那个旮旯,看似彻底摆脱了过去的生活,拥有了正常的家庭和家人,他心理上仍然是“方孝忠”,仍然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安稳生活,无法获得幸福。   这一切的怀疑、不安和痛苦,都在万荔选择了他之后开始慢慢平息。   他欣赏万荔,甚至有点崇拜她,她拥有一种他永远也无法建立的勇气和自信,在大学校园里就是闪闪发光的存在。只有和她站在一起时,周明赫才开始相信他似乎真的成为了“周明赫”,才开始有了自信,相信自己和过去已经彻底切割,有了去追求幸福的勇气。   他喜欢万荔的理性,也喜欢她的黑白分明,这些都是他没有的品质。只是没想到,正是这些他喜欢的特质,也让万荔在面对矛盾时坚定立场、寸步不让。   他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也无意去改变对方。只是很累了,在这场结婚的拉锯战里,他已经耗尽心力,也认清了现实。   一瓶威士忌被他全部灌进肚子里,高度酒精在他腔内放了一把火,煎熬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肠胃受到酒精的刺激,也开始剧烈翻腾,没多久他就撑着膝盖呕吐起来……直到喉咙被酸水淹没,胃部抽搐着痉挛,他才停止,再次靠在椅背上喘气。   迷迷糊糊醉的快要睡过去了,残存的意识又想起天气寒冷,不能这样睡,终于还是拖着脚步走到街边,用手机叫了辆车。   司机很快过来,接到人时见他是个醉鬼,想要拒载。周明赫用投诉威胁,才上了车。   一上车,他就栽倒在后座上,睡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机摇醒他:“到了。里头保安不让进,你就在这儿下吧。”   周明赫看了一眼窗外,不是他公寓那条街,是他父母家所在的小区。他晃着脑袋,大着舌头:“不,不是这里……”   “怎么不是,导航给的目的地。已经到了,你快下去。”   “不是,不对……”周明赫掏出手机,想要证明司机导错了。待他看到自己选择的目的地是“家”,而非“公寓”时,他垂下胳膊,也闭了嘴,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这段时间回来的频繁,门卫已经认熟了他,不仅二话不说放他进去,见他醉酒还要主动扶他上楼,被周明赫拒绝了。   一路摔了好些跟头,才连滚带爬地上了楼,趴在门上大力拍打:“妈、爸,我回来了,给我开门……爸……妈……”   周父一开门,周明赫就软着身体跌倒在他怀里,嘴里还嚷嚷着:“……爸,我回家了……”   一见他这酩酊的模样,周父皱起眉头,赶紧扶住他:“怎么回事?大白天的醉成这样?”   周明赫趴在他父亲身上,“嘿嘿嘿”地傻笑:“没,没喝多少。我又回来,看你,和妈了……免得你们想我……”   儿子身高体长,老父亲有些支撑不住,扭头喊人。   周母和保姆匆匆出来,周母一嗅到周明赫全身弥漫的酒味儿就皱起了眉:“这是喝了多少?”   “……快帮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去。”   三人合力,才把周明赫搬到沙发。老两口都累得直喘气,也在沙发坐下。周父叫保姆:“小张,你去泡壶茶,给他醒醒酒。”   周明赫身子一歪,突然倒进身旁母亲的怀里,枕在她腿上。   周母显然被吓了一跳,一边推开周明赫,一边抬起屁股往旁边挪。周明赫又用手臂圈住她的腰,不让她挪开。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着实让周母有些不适,她赶紧拿来枕头,想往周明赫脖子底下塞:“你好好躺着,睡这枕头上舒服一些。”   周明赫埋在他母亲的怀里,鼻腔里充满一种温暖又陌生的香味儿。他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妈妈原来是这种味道。   “我不想睡枕头,我一直想试试,睡在妈妈腿上是什么感觉。”   “……”周母脸色相当难看,“你这么大个人……以后还是少喝酒吧。”她皱着眉头,跟丈夫使眼色,意思快把他拉开。   周父掰他的肩膀:“快,起来喝点茶,醒醒酒。”   “我不,我没,没醉。”   “还说你没醉,快起来,你重得很,压得我膝盖疼。”周母用力推他。   周明赫保持着埋在母亲怀里的姿势,半晌才说:“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   “说什么呢……”   “你们不喜欢我。”周明赫大喊一声,撑着沙发,从母亲怀里起来了。他看着她,“妈,你明明白白就不喜欢我,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连张姨都知道我海蟹过敏,你却不知道,你对我的关心连一个保姆都不如,你眼里只有周明朗。”   周母第一次受到这种指责,一脸的不可思议,却哑口无言。   周父按着他的肩,安慰道:“明赫,你妈现在注意力都在明朗身上,是因为明朗正是关键时期……”   不等他说完,周明赫转过身:“爸,你看起来对我还不错,似乎也努力地在关心我、照顾我的感受,实际不过全都是敷衍。小事上看起来你很爱我,一旦涉及到真实利益,你的天平就会无限制地向着周明朗倾斜。”说着他端平一条胳膊,模仿天平的样子倾斜,直到身体失去平衡,又栽倒在沙发上。   周父:“……”   周明赫又坐起来,无奈又伤心地:“可是为什么啊?我明明那么努力想要讨你们喜欢,想要成为让你们骄傲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点爱呢?”   既然被拆穿了,周父母倒也不装了,沉默地等他发泄。   “……我知道周明朗从小在你们身边,我不是。可又不是我自己愿意和你们分开的。”他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母亲,“明明是你们没有看好我,才让我被人偷走了啊。你们知道我那些年吃了多少苦,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啊?”   他这话无疑正戳到母亲的痛处,她突然站起,横眉竖目,眼角却也发红:“你在怪我?我告诉你,还轮不到你来怪我。   “是我想把你弄丢吗?你又知道你被人偷走我有多痛?你说你过得辛苦,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想起那些岁月,周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母亲失去孩子那是种怎样钻心的痛,我日日夜夜被痛苦和内疚折磨,就快要发疯。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从那种地狱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才接受失去你的现实,重新开始生活,而你,这时候又回来了。   “你回来了,那些已经摆脱的痛苦,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来。我也想疼你爱你,但你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个大人。十八年,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你知道你站在我面前时,我的感受吗?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但我做不到对你像对明朗,明朗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   周母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周父站起来,把妻子拥入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还有高血压,冷静一点。”   说完他转头静静地看着周明赫,语气也很平和:“孩子,你二十多岁了,知道有些事情强求不来。这事不怪你,也不怪你妈,只怪命运太捉弄人,我跟你妈这辈子缺了一点和你做父母子女的缘分。”   周明赫低头听着母亲的控诉和父亲的真心话,肩膀忍不住颤抖,像在恸哭。   很快,声音从他嘴里发出,先是“呵呵呵”,然后是“哈哈哈”,跟着他仰头起身,一路大笑着,跌跌撞撞冲出了他的“家”。   【作者有话说】   小明对家这种极度的渴望和依恋在回忆篇里会有线索。 第27章 到此结束   周明朗补课回来。   “刚才我在楼下碰到周……我哥,走路歪歪倒倒的,喊他也不答应。”   父母都没答话,周明朗这才察觉到家里气氛有异,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妈,你怎么了?”他走近一些,母亲那红得像哭过的眼睛不是错觉,“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周明赫?”   父母都没有说话。   “他做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周母不答应,周明朗就掏手机,“他是专门回来找事的吧,看我不骂他一顿。”   “别多事。”周父发话,“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我做什么都不能让我妈受委屈。”   周母把他手机拿过去,关掉屏幕:“没事,我没受委屈。你也不要操心了,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   周明朗脑子一转,想起上回周明赫回来把全家都弄得不高兴就是因为钱,这次恐怕也是如此,于是说道:“他不就是要两百万吗,给他算了。等他结了婚,该不会没事就往家里跑了,就当两百万买个清静。”   “你是什么人物,你的清静值两百万?”   周明朗不知道自己这话有什么错,但明显父亲被惹得有些不快,咕哝道:“……难道就随他没事回来气我妈?两百万又不多。”   周父眉头一皱:“你小子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对钱没有一点概念。那这样,以后每个月固定生活费三千,多一分没有。”   “……什么?”周明朗瞪大眼睛,完全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月三千的生活费,根本就没法活,“爸,你开玩笑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周父对他伸手,“把卡拿出来,交给你妈。”   看父亲是认真的,周明朗捂紧衣兜,向母亲求助:“妈,你看爸他……”   周母似乎想说什么,周父一句话给她堵回去:“其他方面你惯就算了,你看他现在对钱是个什么态度。这种心态就是挣下金山银山都得败光了,你再阻止我,就是害他。”   周母虽然心疼,也承认了这句话,转头对儿子说:“听你爸的。”   周明朗已经快哭了:“三千,我饭都吃不饱。”   “那就去吃食堂,我看你们食堂饭菜很便宜。”   “食堂饭菜猪都不吃,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周明朗哭丧着脸,“要不然先打八折,一月八千,然后逐月减少,也给我时间慢慢适应一下。”   一家人正对周明朗的零花钱讨价还价,门铃又响起来。父母还没来得及反应,周明朗已经气势汹汹跑过去开门了,嘴里还嚷嚷着:“把妈气成这样还敢回来,真是脸皮厚……”   门一拉开,周明朗突然没声了,还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扭头大喊:“爸……”   周父也以为是周明赫折回来,跟在周明朗身后一同过去的,这会儿看到门外站着张逐,很是意外。   张逐二话不说抬腿就往屋里迈,周父伸手制止住他:“周明赫不在这里,有事你在门外说。”   张逐便收回腿,把行李箱放倒在地上打开:“这是两百万,你们拿去给万荔。”   万荔说什么都不要他的钱,周明赫因为结不了婚生了病,别无他法,他只能又来找周明赫的父母,因为万荔说过,这个钱应该由周明赫的父母出。   他答应过周明赫不再上他父母家来,但这算是特殊情况。所以他就背着周明赫,偷偷来了。   周父和周明朗看这一箱子钱全懵了,周母这时候也跟了过来,看到来人是张逐,大叫一声:“怎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赶紧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只是来送钱。”他又抱起箱子,想送进周家里。   周父推着他,周母一个劲地喊:“送什么钱?没让你进来,出去!出去……”   箱子有些沉,张逐抱着还要往里挤,同时抵抗着好几只手的推攘,颇有些吃力。他也不明白,钱这东西人人都喜欢,到他这儿,怎么还偏偏送不出去了。   看他马上就要跨进来了,周母大惊失色:“……你这是私闯民宅,你没有这个权利……”   情急之下,周父指挥儿子:“快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赶紧叫保安过来,然后报警。”   一听“报警”,张逐脚步一顿,飞快转身跑掉了,留下周家三人在家门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逐一路跑到小区外才吁出一口气。   从最开始坐牢,到后来全国到处跑躲避搜查,生活经验告诉他,一旦和“警察”扯上关系,就意味着要倒霉。现在他还答应了周明赫,万一再因为什么事被抓住,周明赫肯定会特别生气,又叫他滚。   抱着一箱子钱,张逐回到公寓楼,路过周明赫门外时,敲了敲门。   以往他都直接输密码进,每次都会被骂。要是平日就算了,骂他就当没听见。但最近周明赫看起来心情不好,气性也格外大,他也就有所收敛了。   敲门没有回应,张逐又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也没有声音。这天是周六,他还以为周明赫在家。既然人不在,他就再无顾忌把门打开。   屋子里一股烟酒味儿,周明赫竟然也在。他坐在冰箱旁边的地上,背靠墙壁,一条手臂搁在膝盖上,脸埋在手臂里,另一只手垂在地上,握着一罐啤酒。   应该是听到有人进屋,他握着啤酒的手撒开酒罐,抬起来搭在了脖子上。   张逐十分意外,这次他也没打招呼就进来了,周明赫竟没有骂他。   既然没有骂他,他便走过去,在周明赫旁边蹲下:“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怎么不叫我一起?”   他捡起周明赫刚拿在手里的酒罐摇了摇,是空的。放下后,他又把地上所有的酒罐都摇了一遍,都是空的。他又站起来拉开冰箱,冰箱里也是空的。   他失望地坐回周明赫身边:“你偷偷把酒都喝光了,真行。”   周明赫在一旁无声无息,像一座泥塑的像,既不搭理张逐,又好像快要坍下去。   “你喝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给我留点?都是我买的。”   “……”   见周明赫仍不跟他搭话,张逐也有些奇怪。他探出身子,伸长脖子,从下往上去看他到底怎么了。然而他的脸被手臂紧紧包围着,张逐就抓着他的头发,把脑袋给提溜起来。   往常要是这样,周明赫的拳头早已经挥到了他脸上,此时却任由他提拎着,不作反抗,也无力拒绝。   “哭了啊?”张逐看他通红的鼻头和眼泡,湿漉漉的一张脸,还有手臂上被濡湿的袖子,“啧,你真真是一点用没有。”   他放下周明赫的脑袋,朝行李箱努嘴:“那里是两百万,你拿去给万荔吧。我给她,她不要。给你父母,他们也不要。”   周明赫埋在手臂里,仍是不出声。   “那些够吗?不够你就说话,我来想办法。”   “……”   周明赫不搭理他,张逐开始不耐发:“你到底要什么,你就说,哭有什么用?”   “……”   张逐抓着头顶,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焦躁:“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哭哭哭,哭就能不挨打了?哭就能不被欺负了?为什么哭,说出来,我帮你不行吗?别他妈只知道哭,烦死了。”   “……”   他什么词儿都说完了,周明赫仍保持原样,无动于衷。   在脑子里搜索一阵,看来除了那招儿,已经没有其他招。   张逐凑过去,表情嫌弃地将周明赫的刘海往后抚,露出额头。他深吸一口气,像小时候那样宽慰道:“弟弟别哭了,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完他只能撅起嘴唇,捏着鼻子凑过去,那表情是千万个不情愿。   当他就要在周明赫额角印上一吻,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止住对方的哭泣时,周明赫突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就将人往后推,一路抵在墙上。   周明赫瞪圆了眼,眼眶通红,睚眦尽裂,嘶哑的嗓子像是生咽下了这一生粗粝的痛苦,几乎发不出声音:“你干什么?”   “亲你啊,让你别哭了……”   他话未落音,就被周明赫堵住了嘴。   唇与舌被攫取,纠缠不休,直到一丝铁锈味儿渗进嘴里,在疼痛的舌尖上蔓延开。   张逐忍受着这种怪异,眉头紧蹙着,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吻。当年周明赫还是方孝忠的时候就这样亲过他一次,亲完之后就不辞而别,八年毫无音讯。   亲得太久了,张逐有种快要被吞掉的错觉,终于回过神来猛推了对方一把。   周明赫放开他,双手撑在墙上,双臂将他圈在中间。曾经孱弱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那双有力的臂膀仿若坚实牢笼,牢牢锁住他的猎物。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逐的眼睛,因为用力过猛而开裂的嘴唇还在渗血,让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狰狞:“你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亲你什么意思,现在知道了吗?”   张逐被问懵了。   周明赫大喊:“我问你,知道了吗?”   一种本能的直觉让张逐发憷,这是他必须回答的问题。好像不能回答,就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似的。然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却摸不着头脑。   他绞尽脑汁,疯狂搜索记忆中是否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好让他找到参照,给出那个正确答案。   灵光一闪,他还真找到了。当年有女生想做他女朋友,坐在他腿上,也是这样想要亲他。   这个领悟让张逐表情很是纠结,毕竟周明赫是个男人,性别不同,也能同等置换?他只能试探地:“你想当我的女人?”话一落音,他又带了些否定的疑惑,“可你是男的。”   他们几乎要脸贴着脸,眼睛也看不见更多,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球。周明赫的眼仁是棕褐色的,中间一个圆圈,倒映着自己的眼球。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张逐有些纳闷,哪怕离得这么近,他也看不懂周明赫的窗户里都有些什么。   周明赫突然松开他,捂住嘴巴,双肩颤抖。   这让张逐十分恼怒:“你什么意思直说不行?笑个屁……”   “滚!”周明赫突然暴怒,冲他大喊,“滚啊!”   “……”   “叫你滚!”   对他情绪的突然转变,张逐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咂咂嘴,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掉了。   随着房间门关上,再无其他人,他不用再有所顾忌,于是放声大笑,恍若癫狂。   他早就知道,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张逐绝不会爱上他,因为他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自己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单恋中受的苦,他一点也不会知道,就算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也完全无法理解。   当年他就在无数次放弃和坚持的拉扯里,将愿望变得越来越卑微,卑微到只求呆在张逐身边,能够看着他就好。可哪怕只是看着他,也要忍受嫉妒和爱而不得的煎熬。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并非忍受不了那种煎熬,而是早早洞悉了爱恋这样一个人的人生悲剧——他们不会有幸福的结局,也不会有悲伤的结局,只会有令他一个人无止境痛苦的、永远也画不上的句号。张逐是一个黑洞,无论是他的爱和恨,苦与泪,无论他叫喊得多大声,对方只会默默吞噬掉一切,而不给予任何回应。   在不得已离开他回到父母身边后,仿佛一种自救的本能,让他开始忘记过去,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他有了家人、有了伴侣、有了事业,在经受命运加之的一切苦难之后,幸运女神好像终于想起眷顾他。他不用再在黑白默片里奔跑,所有人都追求的那种精彩幸福的生活向他敞开大门。   他把这当成人生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甚至放弃了张逐——那个撑满他心灵、融入他骨血的人,他的一段人生。   可他还是失败了。幸运女神从未真正降临,这一切都只是他迷失在幻境里才能看到的光明未来,是他要靠自欺欺人才能保持完整的水晶城堡。回顾那些美好的日子,就好像是在看一部喜剧电影。如今电影结束,屏幕里映出他的真实——漆黑房间里孤独的自己。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想要去抓住点什么,哪怕眼前满是荆棘也会伸出手去。所以他又重蹈了覆辙,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狂热又席卷了他,他又不管不顾地抓住张逐。然而却被张逐一语惊醒,回过头来,只有满手的血淋淋。   他还有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活过的那些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继续活着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无意义,只有心头萦绕不散的痛苦那般真实,让人难以呼吸。   周明赫从地上爬起来,从抽屉最深处摸出几盒安眠药。每一盒都剩了一些药片,不管过期没有过期,他全部抠出来,将一大把药片塞进嘴里,喝水咽下。   希望这一切痛苦都到此结束吧。 第28章 急诊   回到楼上,张逐从自个屋里翻出一罐啤酒,刚喝一口,就被刺得龇牙咧嘴。他站在镜子前,伸出舌头,才看见舌尖上有一条被吮破的细细的裂口,扒开就会渗血。   他把酒罐放下,回到客厅,席地而坐。   他的客厅里一件家具家电都没有,卧室的家具也就是一张床睡觉和一个柜子装下他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包括衣物、方便食物和工具包等。柜子上,放着工作用的电脑。所以哪怕只是一居室的屋子,也显得十分宽敞。   坐了一会儿,仍是不知所以,他又站起来,在空荡荡的客厅绕圈踱步。   他不明白,因为钱无法结婚,那么钱已经有了,却又没有人收下。他更不理解,不就是不能结婚,这件事怎么会让人这么伤心。他最困惑的是,周明赫又发疯似的亲他,连舌头都给他弄破了。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做,更不知道自己那回答到底对不对。   回答对了,会如何?   回答不对,又会如何?   人跟人的相处真是很麻烦,很费神,哪怕对方是周明赫也一样。   以前朝夕相处,他还能通过推理和猜测,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况且那时候方孝忠也会在他猜不到时,主动告诉他。分开这么久,方孝忠不仅变成了周明赫,也再不会向他吐露心声,张逐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在琢磨些什么玩意儿。   他有种用脑过度的疲惫感,在客厅绕了几圈,干脆回到床上,躺下了。   舌尖还是很痛,舌根也有种被过度拉扯后的酸胀。他知道有的人在做那事时就会这样接吻,那么问题的正确答案是周明赫想和他上床?   张逐翻了个身,眉头仍然紧锁着,立马否定了这个猜测。从他的经验来看,没有人在想上床时,会是他那样痛哭流涕的样子。   脑子完全不够用了。算了,不想了,张逐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他又想起刚才周明赫那张脸,哭哭啼啼的样子睡梦里也让他心烦。往常他都会等消气了再去找他,今天实在是太过烦躁,打什么哑谜让他猜来猜去,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行吗。   他又下了楼,周明赫已经没有在客厅。从敞开的卧室房门,张逐看他躺在床上。   行吧,睡觉冷静一下也总比刚才的哭泣发疯来得好。他走过去,想帮周明赫关上房间门,就看到他睡觉的姿势扭曲着,被子也全掉到了地上。   张逐懒得管,虽然知道周明赫起床看见地上的被子一准会发火。之前和他睡一块儿时,是冲自个发火,现在倒想看看他自己踢下去的,又该对谁发火。   门就要扣上,张逐想起现在是冬天,一夜不盖被,肯定会着凉。周明赫的感冒才好,躺在床上端水送药还要他帮忙。张逐不怎么愉快地走进去,捡起了被子。   就往周明赫身上盖时,才发现不对劲。他冷汗涔涔,呼吸也非常急促,像是被噩梦缠身又醒不过来。张逐叫了他几声,醒不来,又用力摇晃了他一阵,还是没有醒过来,反而呼吸越来越急,肢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张逐似乎意识到什么,走出房间,很快就从没有关上的茶几抽屉找到了几个空空的药盒。他拿起药盒看适用症,而后立马拨了120。   电话接通,他条理清楚地描述了目前的情况:“我这里有人吃了大量劳拉西泮片,现在昏睡不醒、呼吸急促、身体抽搐,需要救护车。”说完详细地址,又问道,“救护车多久能到?”   对方问他吃了多少,他数着空药盒,告诉对方:“吃了四盒。”末了又问,“在等待期间,我能做点什么?”   挂断电话,张逐回到房间,按接线医生说的,扶起周明赫让他靠在床头,捏开他的下颌,将手指伸进他的喉咙里催吐,但除了一些顺着他手指流出的口水粘液,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反而弄得他很不舒服,哪怕在昏迷状态下,也在抗拒挣扎。   试了几次,张逐便放弃了,抽出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将周明赫放平在床上,这是一个易于呼吸的姿势。   刚刚医生说救护车大约会在十五分钟后赶到。十五分钟,不算很长的时间,张逐坐在床边默默等待着。   等救护车接上他后,周明赫又会怎么样?不太好说,他可能会被救活,也可能会因为服药过量引起呼吸衰竭、内脏衰竭等并发症死去。   死,张逐还从未想过将这个字和周明赫联系到一起过。所以也从未想过,如果周明赫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张逐很擅长对一些定理和推论的想象,比如第四维,比如相对论。但他对这种现实生活里会出现某种可能的假设,则有些束手无策。   他将目光投向床上紧闭双眼的男人,淡淡地埋怨了句:“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救护车很快来了,医护人员一边再次向张逐核实情况和做登记,一边给周明赫做了紧急处理,将人抬上担架。   一行人匆匆下楼,把周明赫推上车时,张逐刚想说人交给你们就行,他就不去了,就被一个医生强行拉上车:“你是病人家属,一会儿还要缴费签字,你怎么能不去?”   车上大家都忙着给周明赫做心电监测插氧气管,谁也没有注意到张逐那双抖得越来越快的腿。   又要去医院,光是想想那种场景,张逐就已经有些窒息。目前这个封闭的车厢里也是,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好几个人,大家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像是拿了一根大棒在他脑子里搅动。   只有躺着的周明赫是安静的,这种感觉令人安心。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慰藉,张逐紧紧握住对方宛如死人一样冰凉的手,却还是有汗水不停地从他额头冒出来。   一双手突然按在张逐肩上,他狠狠一抖,对方安慰道:“不要太担心,抢救得及时,他会醒过来的。”   车子一路飞驰,很快到了医院,病床推下来就直奔急症室。张逐晕头转向,也被拉扯着随那病床推车一并进了急诊。   急诊比上次去的一般候诊大厅更加混乱嘈杂,无论护士还是病人家属,走路都是用跑的,说话都加大了音量,还有咒骂的、哭泣的、流血的……张逐不敢听也不能看,他站在墙角,面对墙壁,捂住耳朵,嘴里念念有词,背起了圆周率。   他靠数字维持着命悬一线的稳定,但没过多久,他就被人从身后抓住胳膊,跟着把一摞纸塞进他手里。那人气喘吁吁:“找了你半天,你弟马上要送去洗胃,你还不快去签字,跟这儿求神拜佛有什么用?”   连续的数字被这人插进来打断了,张逐讷讷地转过身,瞪圆了眼睛看着跟前的护士,漆黑的眼仁在过多的眼白里仿佛要缩成一个点。   护士也早忙得晕头转向,看着这人发愣有点动气,把文件又朝他怀里推了一把:“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啊!”   “啊……啊……”   张逐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瞬间断裂,他大叫着,用力攘开护士,在急诊室里撒开腿想跑。   原本已经很忙碌混乱的急诊,因他的突然失控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先是护士和病人家属自发地想要控制住他,恢复秩序,发现这不现实。很快医院保安来了,好几个人将他抓住却按不住他,他像水里的牛一样不断拱起后背,甩着脑袋像在挥舞“长角”。闹了好一通,最后还是医生过来,给了他一针镇定剂。他仍是本能地反抗着,心里充满恐惧,却抵不过身体渐渐软下去,意识也逐渐丧失。   等他再次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还打着吊针。张逐一把扯掉吊针,顶着昏沉的脑袋,拖着软趴趴的腿脚,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无头苍蝇一样一顿猛冲,最终还是冲出了医院大门。   呼吸到门外冰凉的空气,多少让他脑子清醒了一些。他跑到深夜医院里无人的角落,深吸了好几口气,又把额头顶在冰冷的墙上念圆周率。等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掏出手机,给万荔打电话。他没有万荔的电话号,但看到周明赫给她打过。区区十一位数字,他仅需要一眼就能记下。   电话通了,万荔语气不好:“谁啊,这么晚打电话?”   “是我,张逐。”   听到是他,万荔更气了:“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打我电话干什么?”   “周明赫,他吃了大量安眠药,现在在医院洗胃。我不能在医院照顾他,你来。看他能不能活过来,如果他死了,跟我说一声。”   那边顿了两秒没声,接着舌头打结,气息颤栗:“……你,你是说周明赫,他,他……”   “他自杀了。”   “砰”地一声,听起来像是手机触地的声音。   说完事情,张逐挂了电话,一蹦一跳地朝街边走去。太冷了,他得先回趟家,找双鞋穿上。 第29章 第一场雪   周明赫住院期间,下了冬天第一场雪。漫天雪花被深夜的风裹挟着飞舞飘落,等到早上,风停了,雾也散了,雪却积了厚厚一层,留给人们一个纯白的世界。   医院的暖气特别热,烘得窗沿上的积雪也化成了水往下滴。同样,楼上的雪水也打在雨棚上,滴滴答答,下雨一样。   周明赫住单人病房,很安静。只要他一个人在房间,这水滴声就会凸显出来,变成他一个人的背景音。在医院很无聊,大多数时候他都这样打着吊针,听着水滴声,望着窗外的蓝天和门诊大楼房顶上的积雪发呆。   吃完药后发生了什么他全都不知道,只记得醒过来看见身边的人是万荔。   万荔眼睛很红,想必是哭过了,神情有些讷讷地,看见他醒来才勉强提了提嘴角。从万荔口中他知道,是张逐发现并送他来的医院。因为某些原因,张逐无法照顾他,于是给她打了电话。   住院前两天,白天一直是万荔在病房。需要什么东西,万荔会给张逐打电话,他就送来医院楼下。到了晚上,楼里人声寂静时,张逐会上来陪床过夜,就睡在他病床旁边的躺椅。只知道他会在大门上锁前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反正每天周明赫醒来,张逐都已经离开。到了第三天,他精神恢复大半,完全能够自理了,万荔才没有全天候地守着。   她在的那两天,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刚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题。只是关于他那么做的原因以及最近那些矛盾,两人都不提。   一袋液输完,周明赫叫来护士换水,顺便问他的出院时间。   护士翻看记录本:“下午四点还有最后两袋水,后面就没有再开药了。”她重新挂上新的输液袋,“但下午的液输完很晚了,你明天再办出院。”   “不,我想下午出院。”   “那你记得提前去办出院手续哦,等医生下班就办不了了。”   “办完手续我还能来病房输液吗?”   “可以去门诊那边。”   这一袋输得格外慢,盯着点滴一点点浸出滴落,仿佛时间都跟着放慢了,那种百无聊奈的感觉也被无限放大。这时,他听见门口的响动。还没见着,他就知道是谁,这个点没有别人会来了。   他赶紧坐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病号服。   万荔拎着食盒进来,放他床头。搓了搓手,才开始脱绒帽和外套。   周明赫给她倒水:“外面很冷吧,喝点热水。”   万荔接过水杯抱着暖手,普通地闲聊:“我刚问了护士台,说你下午可以出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要是还不太好,就再住两天。”   “不用,已经全好了。”   “我给你带了饭菜,你应该不用只吃流食了吧?”   “昨天医生让我吃饭了。”   万荔在他床边坐下:“你别忙活了,赶紧躺下,当心手背回血。”   周明赫听话躺回床上。   他现在动摇得厉害,有些后悔之前一时冲动说出的“分手”。或许在万荔的生命中,排第一的仍然是她父母,为此对他也有诸多强势的要求,但无疑她仍是对他很有感情的。特别是这几天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说实话,周明赫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关心呵护过。   这种来自人的温情和暖意都让他有些难以自拔,这一刻他想要和万荔和好,好像无论多少矛盾和困难,只要决心足够大,就都能克服。   他偷偷看了一眼万荔,猜测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不然都已经分手了,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对待他。一时间,窗外的阳光似乎穿过玻璃,重新照进周明赫的生命里。   “你都带了什么吃的?”   “虾仁豆腐煲、松茸鸡汤和白灼小青菜。”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万荔笑笑:“先挂完水再吃。”   “你吃了吗?”   “吃过了。你下午什么时候出院,我来接你?”   “不用,你下午还上班,我让张逐来。”周明赫万分柔情地瞧着她,“这几天辛苦你了。”   万荔拿了个橘子剥。   她低头看着橘子,不看周明赫:“你有睡眠问题吗?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失眠到了需要吃药的地步。”   周明赫心里一紧:“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会失眠,实在睡不着会吃。”   “我从没见你吃过。”   “不知道是不是偶然,跟你一块儿过夜就不会失眠。”   万荔看着他,认真地:“还是要找医生看看,查下成因,看是身体的还是心理上的,只吃安眠药治标不治本。”   周明赫垂下眼,点了点头。   “……明赫,对不起,我有时候说话是挺过分……”   “不。”周明赫打断她,“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可……”   “那天我回了家,和家人大吵了一通。”周明赫惨淡地笑了一下,“你说的对,所以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喝了酒,一时想不开。”   万荔疼惜地看着他,眼里似有波光闪烁:“以后不要这样了,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嗯。”   “就算……”   周明赫再一次打断她:“我真的没事,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他突然活跃起来,“我一直很好奇,当初从你们寝室传出你对我有好感的传言时,我俩都没有说过太多话,你怎么就对我有好感了?”   “都说了那是谣言。”   一丝红晕爬上万荔脸颊:“你还记得刚开学不久有次上大课,你正好坐我旁边?”   那时候她和周明赫没说过话,只知道他很沉默,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太和人交流,再加上脱颖而出的外貌,只让人觉得他很高冷,有距离感。那次课上万荔来了例假,浸湿了白色的连衣裙,下课人走光了她也不敢动,只等闺蜜回寝室给她拿衣服来遮挡,然而中间只有十五分钟,下堂课的学生已经陆续进来占位了。   正当她着急不已,周明赫似乎看出了什么,问她怎么了。得知她的窘境,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衬衣外套递给她,男生的衬衣下摆刚好遮住她身后的血迹。这个问题是解决了,然而另一个问题是弄脏的座椅。周明赫也让她别管,快回寝室休息,他会弄干净的。   万荔走到教室门口下意识回头,正看见他拧了抹布擦拭那张椅子。那瞬间,万荔的脸如同山火过境,心脏也如擂鼓般跳动。   周明赫却有些茫然:“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你是不是到处给女生披衣服啊?”   “这种事情真有几次,只能说你们女生的身体真的太麻烦了。”   “没看出来啊,你实际是个中央空调吧。”万荔开玩笑,也问,“你呢?不会是听说我对你有意思,你就顺水推舟追一下?”   “第一次大英课上的英语自我介绍,你还记得我的发言吗?”   万荔想了想:“那都多少年了,谁会记得这种事。”   “我还记得。”   任何时候想起那天的尴尬,周明赫都心头一紧。他的英语都是为了考试而学,从来没有说过,也听不懂。当他第一句磕磕巴巴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英文自我介绍说出口时,迎来了全班的哄堂大笑。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把稿子念完,也不记得是怎么下台的。但那些笑声,时隔这么多年,一旦想起,还回响在他耳边。   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窘境和难堪,课后万荔突然找到他,没头没脑给他一个USB,说里面都是详细的发音练习的视频,只要跟着练习,口音会改过来的,还说:“学英语嘛,不管说得怎么样,能开口就算成功迈出第一步,我觉得你很棒哦。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周同学,加油!”   后来周明赫就真的每天早起去英语角晨读。到毕业时,不仅考试都过了关,口语也说得相当标准。这是这么个契机,他才去了广告公司,做海外市场。   “那不是我改变了你的一生?”万荔捧着脸,“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可不就是。”万荔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给予他帮助,且热忱地鼓励着他向上的人。   “我完全想不起你课上是什么口音来着。”   周明赫义不容辞地来了一句。   猝不及防,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英语一出来,万荔也没忍住捧腹大笑。   看见万荔大笑,周明赫勾起嘴角:“其实你那天也笑话我了吧?”   “我一般不会笑话别人……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笑……”   “我知道了,你是因为笑话了无辜的同学,事后心里内疚才来鼓励我的。”   “……完全想不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阵,万荔还停不下来,周明赫也纳闷,有这么好笑吗?   “别笑了,小心肚子疼。”   万荔弯着腰,捂住肚子好一阵,才止住了笑声,抬起了脸。   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早已被泪水浸透。   周明赫大惊,是笑的,还是哭的?   “你怎么了?”   她一眨眼,又一串眼泪落下:“你那天说分手,我同意了。” 第30章 回家了   那日吵完回家,万荔被一句“分手”彻底伤了心,也想过就这样断了算了,可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向母亲倾诉,母亲却说她太莽撞,跟她说世间的事情并非这样非黑即白,特别是人与人的交往,并没有那种她想象的明确的分界线。   周明赫才刚了解父母并不在乎他的现实,她就迫不及待去逼他断亲,这对人来说都无法接受。告诉她,只要周明赫愿意对他们小家付出,愿意上交家用和听她的,日后生活重心自然就转移到了她身上,和原生家庭的关系慢慢也就疏远了,她那些要求自然而然就能达到,何必非要说出那种斩钉截铁置人于不忠不孝的话。   母亲让她先认清自己,不要因为赌气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还说她过刚易折,有时候以退为进才是更聪明的处理家庭关系的方式。   冷静下来,她也认可母亲说的,加上她的确还是想和周明赫在一起,想着只要她愿意退一步,事情终会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发生这件事。   比起处理家庭那些大小矛盾,周明赫试图自杀断了万荔想和他结婚的最后一丝念头。原因非常简单,她负担不起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有了这一出,以后每次矛盾,她都会提心吊胆去想这种可能性,而不是理直气壮地解决问题。最糟糕的情况,如果未来真的有天周明赫没了,留下她跟孩子,人生要如何继续。   此前她从没想过这个,因为她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走极端的可能。如今有了这种可能,理智告诉她,这是她和她的家庭都承受不起的风险和伤痛,哪怕再难过痛苦也应当要远离。   她做了正确的事,心里的痛却让她哭泣不止。   听到这个宣告,周明赫倒是很平静,转头从桌上扯下纸巾递给万荔,答应道:“好。”   看她不接,又卷起纸巾替她擦泪水:“不要哭。在一起是因为快乐,分开是察觉到彼此不合适,都不是坏事。”   “嗯……”   “我们也算是好聚好散,没有什么遗憾。”   “……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我们都要好好的。”周明赫擦掉她脸上最后一滴眼泪,收回手,“未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会祝福你。这几年,真的很感谢你。”   “我也是。我真心地希望你幸福。”   液输完后,他吃了万荔带来的最后一餐饭,然后将空饭盒洗净打包,还给对方。   万荔穿好外套,拎着饭盒又踟蹰了一会儿:“你送我的那些礼物,有的挺贵重的,我已经打包好……”   “别这样。”周明赫阻止她说下去,“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美好,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不要退回礼物,不要否定我们的过去。”   “……好吧。”万荔吸了吸鼻子,对他挥挥手,“那么我走了,再见。”   周明赫也说再见,但他知道万荔的性格,他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房门关上,午后的阳光洒满大半间病房,看似明媚温暖,他却知道,无论阳光多么明亮,室外仍然冰天冻地。冬天的太阳没有温度。   周明赫躺在病床上,还是望着窗外,隐隐诧异自己的平静。   哪怕一开始还想和好,跟着就被分手,他也平静地接受了。万荔难过得流泪,他也冷静地处理着对方的情绪,还能说出宽慰的话。现在她走了,彻底从他生命里离开,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好像被完全抽离,站在第三人的视角看这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曾经拼尽全力追求的那些,实际也没什么意义。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结束感情,不断地开始新的感情。失去才是平常,他又何必为此过分感伤。反而一直执着的自己,才是真的傻。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到来,打断了周明赫的午休。   周父两只手各拎一个果篮和花篮,有些局促地站在周明赫病床前。周明赫让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叫他坐。   周父看了一圈,走到离病床稍远的沙发坐下。   “那个,你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下午就能出院。”周明赫下床走了几步,将自己现在良好的状态展示给父亲,又给他倒了杯水,“这里没茶叶,喝点水。”   “不用,我不渴。”话是这么说,周父还是接过纸杯喝了一口。   “爸,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哦,你电话打不通,昨天我去家里找你来着。碰到那个张逐,他说你……”说到这儿,周父打了个顿,“……你生病了,在医院里,我就想过来看看。”周父这才打量起周明赫,“真没事了吧?”   “真没事。”周明赫又在父亲面前蹦了蹦,“你看。”   周父撇开眼:“我不是说你身体……”   “其他也没事。”   “嗯,嗯,那就好。”   周明赫也在他父亲旁边坐下:“爸,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周父从衣服内兜掏出一张卡放到茶几上:“你弟期中考试出来,数学英语都是二十几分,补了半学期课,真是一点长进没有,给你妈气得犯了偏头痛,今天也去医院扎针了,才没一起来看你。”他瞧了瞧周明赫的脸色,把银行卡推给他,“卡里是两百万。想来想去,给你弟补课就是打水漂,还不如给你做正经用途。”   周明赫盯着那张银行卡,周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妈妈她就是说话过分,别说你,有时候我也被她骂得团团转,但过去了,就算了,别往心里去。再说,钱嘛,没有可以赚,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妈她其实很后悔,也很内疚……”   “你叫她不要内疚,不是因为她,是我和万荔分手了,一时接受不了,情绪上头,”他把卡放回父亲手里,“所以这钱也用不上了。”   父亲有点惊讶:“你们分手了?因为钱?”他又反手把卡放回茶几,“你还差多少,要不家里再给你凑凑?”   “不是钱的事。还是不合适,观念不合。”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长痛不如短痛,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周父拍拍儿子肩膀,“以后再别做这种傻事,为谁都不值得。”   “嗯。”周明赫再把钱放回父亲手里,“让你跟我妈担心了。”   周父推让:“这钱还是你拿着,就算和万荔没谈拢,以后结婚也用得上。”   “以后结婚我只找自带房车愿意给我花钱的。”看着父亲变幻莫测的脸,周明赫狡黠一笑,“开个玩笑。   “爸,钱你拿回去。明朗高一上学期都没念完,你们对他也放弃得太早了。我当年成绩烂成什么样,最后不也好好上了大学。你放心吧,多给明朗一点时间。”   说完事情,周明赫以自己想休息为由,把父亲给打发走了。   到了医生下午上班时间,他开始去办出院手续。办好手续结完账,又去领他最后剩的药。   所有都办完了,换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东西,站在窗前准备给张逐打电话,让晚点来接他。电话还没拨出去,就看见张逐已经在楼下。   住院部这边人流少,大片的积雪都没有清开,只扫出了几条人行道。张逐就在那干净的雪地走来走去,留下一排排、一圈圈,整齐的脚印。偶尔路过的人也跟窗后的周明赫一样驻足观看,张逐却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好像不会累,也不觉得冷。   周明赫想起刚刚去办出院,路过食堂后面的空地,也看见这样一片片的脚印。还有花园中间的过道、放射科室后面干涸的喷泉池……他还以为是某些淘气的小孩踩的,没想到“罪魁祸首”是张逐。难道他不止晚上才来医院,只是没有上楼,而是在这些人少的角落走来走去?   周明赫没有去打扰他,而是先去了门诊吊水。   吊完水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的晚霞像是腾起的火焰,火红的、橘黄的,一簇簇、一团团。而晚霞边缘的云彩随着越来越深的暮色,逐渐变成烧过的灰烬,显出一种死寂的灰蓝。   太阳终将隐蔽在山峦之后,再恢弘美丽的晚霞也会燃烧殆尽。在天黑之前,人们会赶回家。   张逐还在住院部楼下,那一大片空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四分之一印上了他的脚印,而他仍然不知疲倦、废寝忘食地继续将更多脚印印上。   周明赫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天就快黑了,刮在脸上的风也越发寒冷凛冽,周明赫站在人行道上喊张逐的名字。连喊好几声,他也一点反应没有。不知道声音是被风给吹散了,还是他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屏蔽了外界的干扰。   不想踩得满脚是雪,周明赫还是站在原地,又大喊一声:“哥!”   张逐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他停下步子,转过头。   “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阶段告一段落,下章进入过去篇。我又来求海星了,敲碗。 第31章 不会说话的朋友 过去篇   洪城是地处南北交界延长线上的一座小县城,地理位置属于南方,然而每年冬天却有那么一两场大雪。今年这第一场也才刚刚下完。   大雪覆盖了洪城往东两公里的日化厂街,将棚户区灰黑脏污的破砖烂瓦统一涂成了干净的白色。没人踩过的巷口空地上,新雪更是积下了纯白松软的一层,雪晶反射阳光,看起来白砂糖一样。   “哥哥……”   方孝忠穿得圆滚滚地。他从厚棉袄里尽量伸长脖子,仰起头,试探地喊道。一张嘴,白色雾气便从他嘴里冒出来,把他变成一个在大冷天里冒着热气的馒头。   旁边的男孩比他足足高了半个头,穿一件黑色的旧棉夹克。那夹克显然不是他的,又宽又大,雨衣一样披在身上。后背上划出的破口也没人帮忙缝补,露出黑灰色的化纤棉填充物。他手腕挽起的袖子,更是脏得发亮。   他并不答应方孝忠,只是埋着头,将脚上的胶靴踩进干净松软的积雪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方孝忠又努力将脖子伸了伸,但他个头实在太矮,加上身上厚实的衣服,活像一只伸着脖子扑腾的小鸡仔:“……方大川说你是我哥哥,他骗人。”   男孩保持着沉默,只是不知疲倦地雪地里留下自己的脚印,没用多会儿,就踩了整齐的一串。而他身后,已经留下一排排、一串串、一圈圈,数不清多少个脚印了。   “我奶说不是,我没哥哥,也没有妈妈,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起这个,他很难过,“其实我有点想要个哥哥。”   积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方孝忠知道弄脏鞋子要被奶奶骂,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对方的步子踩起来。   “你呢,你想不想要弟弟?”   男孩脚上那双胶靴也不是他的,是成年人的码子。所以一串笔直的大鞋印旁边,歪歪扭扭地跟了一串小鞋印。   “你怎么不上学?我今天肚子疼才请了假,现在已经不疼了。”   方孝忠喋喋不休地,没有一个问题得到回应,他一点也不在意,相反,他心情很好。   在这个他提前回家,而村里别的小孩都还被关在学校的时间,他难得心情放松地在外面玩耍,而不必时刻警惕着要躲开那些坏孩子。   在方孝忠的印象里,村里所有孩子都欺负过他,最“友好”的也至少骂过他“杂种”,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词具体什么意思,只除了身边这个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视线的角落开始出现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个影子游荡在时常围住他推攘辱骂的身影之外,当他想要仔细看看时,又消失不见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这是他的梦。他还问过奶奶,奶奶也说他在做梦。   直到今年他开始上学,几乎每天放学都要被以田兴旺为首的那帮孩子追赶。有一天他奋力奔跑,身后的吵闹呼喊像是追捕猎物的号角。他慌不择路,只顾狂奔,不知跑进了哪儿的小巷,一头撞在这个男孩的身上。   方孝忠没有摔到,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但预料之中的巴掌和拳头并没有降临。他在胳膊底下偷看对方,对方也在看他。   男孩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白很多,眼仁很黑,像他吃过的龙眼。他的脸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但有一点方孝忠可以确认了,那个沉默的影子并非是他做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就这点时间,身后的“猎人”已经追上了他,将他团团围住,拉扯他的书包、揪扯他的耳朵,直到把他踹倒在地,他放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嘻嘻哈哈散去。   男孩一直站在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却又在人群的包围圈之外,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哭够了,爬起来,拖着书包回家,问奶奶,住在小巷里的男孩是谁。   奶奶格外生气地拧他的耳朵,对着他耳朵眼警告不准和那孩子说话,更不准和他玩。方孝忠说他不认识他,没和他说话,只是不小心撞到了。   听他这么说,奶奶才松开手,告诉他,那男孩是个疯傻子,疯起来会打人,让他离远些。   又问他放学不赶紧回来,去离家那么远的小巷干什么。方孝忠才把被村里孩子追打的事情说了。他奶奶就大骂着出门,去找欺负他那些孩子的家长算账了。   虽然知道不听奶奶的警告少不了被打屁股,方孝忠还是忍不住注意那个“影子”,并在日复一日的观察里,发现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总是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没有朋友。奇怪的是,这帮总是打自己的坏孩子并不会去打他,可能是因为他个头高些,看起来没有那么好欺负,也可能是他疯傻子会打人的名声。   但方孝忠并没有见他打过人,他总是静静地呆着,就像自家院子门口那盆仙人掌。有时也会干点奇怪的事,比如蹲在地上看蚂蚁,直被太阳晒得晕过去,或者像现在这样,给一整片雪地踩上脚印。   方孝忠还知道他不上学,他每天要么在自家门口,要么就会在这巷口的空地上。空地旁边是麻将馆,男孩爸爸每天都在里边打牌。   他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男孩也没有妈妈,这点也和他一样。   他知道男孩这么多事,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了朋友。在方孝忠那小脑袋里,只要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那就意味着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于是有天午后,趁着爷奶不在,他溜出了门,躲开其他小孩常玩的地方,拐进那条幽深的小巷。   他鼓起勇气主动去跟男孩说了话。他准备了好久的自我介绍,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说错了年龄。他跟男孩说他八岁,其实只有七岁半,八岁的生日要过完年。   介绍完后,他期待着男孩说点什么,对方却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方孝忠以为自己“朋友”的邀请被拒绝,为此十分伤心,认定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男孩宁可自己一个人看蚂蚁,也不愿意跟他玩,他连蚂蚁都不如。   但他并没有伤心太久,他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被接受,也没有被拒绝,更没有被欺负。光是最后这一点,就让他忍不住又去找男孩。他从没见过男孩开口,逐渐怀疑对方其实是哑巴,那么就不是他不想理自己,而是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然而有一回,他跟男孩一起时,正巧碰到他家隔壁的大孩子方大川。他央求他不要告诉奶奶他在这里,因为奶奶不让他们一起玩。   方大川别有深意地问:“你知道你奶为什么不让你跟他玩?”   方孝忠先点头,后又摇头:“因为他是疯傻子,可他也不打人啊。”   “不是哦,你奶不让你跟他玩,是因为他是你亲哥。”   方孝忠大惊,指责对方说谎、骗人。如果他有亲哥,他怎么不知道。方大川意味深长地笑:“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说你们是不是亲兄弟?”   他那脑子处理不来这么多信息,只觉得方寸大乱,不知所措,而旁边这所谓的“亲哥”听到这些,也依然无动于衷。他飞奔回家,又问奶奶,男孩是不是他哥哥?他的妈妈在哪里?   奶奶的回答是给他一巴掌。说他没有妈,他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垃圾桶里捡的,而那个疯傻子更不是他哥。要是再听他提那个疯傻子,就撕烂他的嘴。   方孝忠被吓得连哭泣都止住了。奶奶又问是谁在说这些鬼话,知道“罪魁祸首”后,便气势汹汹冲到隔壁。没一会儿,整个院子里都嚷嚷起来,而奶奶的骂声压住了所有的吵嚷,半条街都听得见。   尽管这样,他还是会忍不住来找男孩,只不过要偷偷地。   今天爷爷奶奶开着货车去乡下收废品,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他马不停蹄就跑出来找男孩了。   “对了,今天奶奶给我两块钱,我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方孝忠跟着踩了一路雪,气喘吁吁的。天色也暗下来,已经到了平日放学的时间,但他今天很开心,并没有注意到。   “要不吃个汤粉吧,我有点饿了,你等我去买。”说完他倒腾着小短腿儿,跑进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去日化小学的必经之路,两侧的住户都会支个小摊卖点零食玩具等小玩意儿,价格就比着小孩手里这点零花钱。汤粉店在巷子另一头。   粉的分量少,价格也便宜,一块钱就能买一碗素粉。   看见白生生的米粉倒进瓷碗里,淋上肉汤撒上翠绿的小葱,方孝忠咽着唾沫,肚子咕咕作响。   虽然男孩不和他说话,但是会接他的吃食。方孝忠还记得第一次给他的是一块糖,对方盯了他很久,两人也僵持了好一阵,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后来每当家里能找到什么零食,他都会拿一点过来给男孩。   煮粉的老太把瓷碗放进塑料袋里,系紧了拿给他:“吃完记得把碗拿来还我。”   “我一会儿就还你碗。谢谢奶奶!”   方孝忠从小店出来,脸上已经被屋里水蒸气蒙上了一层雾,心情却很快活。   男孩接受了他的吃食,就应该愿意跟他当朋友。就像村里流浪大黄狗,吃了他给的馒头,就没有再咬过他。   越想越开心,冷天里吃一碗热热的汤粉很开心,和男孩一起吃也很开心。方孝忠在泥泞的雪里踏着欢快的步子,提前沉浸在和朋友分享美食的快乐中。   突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杂种,站住!”   方孝忠回头一看,是他最熟悉,也最不愿意看见的几张脸。转过头来,他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过去篇开始。原本是想写完小明自杀就接过去篇的,但这样比较吊大家胃口,吊胃口久了就很烦,所以我还是写了小明被救回来,并理清了和女友及家人的关系,相当于一个小结束。这会儿开始的过去篇,大家完全可以当一个新故事读,这一阶段是爱哭的心软小甜崽X人狠话不多的“傻子”酷哥,两个孩子同年和少年时期的羁绊。其实三个阶段主角还是两人,但性格行为相处方式都有不同,所以也是三种不同的阅读体验,然后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放心,人物不会OOC。回忆篇也有不少剧情和看点,肯定不是水字数/(ㄒoㄒ)/不喜欢过去篇的朋友也可以等回到现在再看。 第32章 骂   “站住,方孝忠!老子叫你不准跑,听见没有?”   也不知道是拎的两碗粉太沉,还是穿得太厚,方孝忠已经拼命地倒腾两条腿了,背后的声音还是越来越近,巷子也长得没有尽头。   “叫你跑,跑得掉吗,小杂种?”   田兴旺的声音就在后头,方孝忠后颈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像只是快被野猫摁住尾巴的老鼠,又像头要被母狮叼住脖子的羚羊,一种类似对天敌的恐惧,让他无暇思考和反抗,只本能地狂奔。   惊恐慌乱之间,他根本功夫看路,突然脚下一滑,面部朝下狠狠扑倒,和肮脏泥泞的石板路面一接触,发出响亮的“啪”地一声。   这可把身后那群小孩给笑疯了,他们围上来:“哈哈哈,小杂种自个摔倒了。”   方孝忠啃了一嘴雪泥,身上倒是没摔疼。抬起眼睛,从面前几条叉开的腿间,看到被他甩出去老远的汤粉,塑料袋摔破了,碗也碎了,汤和粉流了一地,在污泥上冒着热气。更远处的,长长的巷子尽头,是傍晚灰白色的天幕,天幕下那黑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斑点,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方孝忠悲从中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可是自己个摔倒的,想赖谁?”   “就是,自己摔的,也有脸哭。”   方孝忠哭着撑起地面,想要爬起来。他刚撑起臃肿的身体,后背突然遭到重物的袭击,再次将他砸回地面。   他转过头,泪眼朦胧间,看到后背堆了个雪人脑袋。   小孩们开始起哄:“把他埋起来!埋了他!埋了他!”   随着哄声,雪人的身子、肚子、胳膊……很快,被肢解的雪人在他后背重生成了一座雪山。雪山的雪球滚下,在领口化成冰水,和他的眼泪一样,沿着脖子淌进衣服深处,又凉又湿。   他只顾哭着,静静地趴在那儿,任凭他后背上那座雪山被堆紧夯实,越起越高。他也被这些小孩埋得动弹不得,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只能努力地仰起头,张大嘴巴哇哇哭,被人塞了嘴碎雪,就闭上嘴呜呜哭。   呜呜的哭声像是拉起长调的二胡,伴着这乐声,将他团团围住那些小孩,一边拍手,一边吟唱:“方孝忠他妈,不要他,因为他爸强奸了她……方孝忠他爸,癞蛤蟆,明天就要被枪毙啦……”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骂人的,不仅骂他,还将他那不曾谋面爸妈一块儿全骂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没有见过他的爸妈,却要背负起他们的耻辱。   本来这些他都听惯了,不会再有任何触动。但一想到最近奶奶也说他是石头你蹦出来的,不知道又牵扯到了哪块儿新的悲伤,突然就悲怆得不能自已。方孝忠又张大嘴哭嚎起来,拉长的二胡变成短促的喇叭,这敞亮又喜庆的声音,足以盖过一切悲伤和辱骂。   天擦黑了,雷亲婆和方建国从下边村里收了一车废旧电器纸板回来,在巷口就看到这一幕。   雷亲婆五十几岁,方脸阔唇,膀大腰圆,长了一副男人样。看到自个孙子又被人围着欺负,货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上跳下来,操起路边的烂树根,气势汹汹,声如洪钟飚出一连串脏话:“草你祖宗拉个逼的,一帮小王八羔子,柿子捡软的捏,孩子捡小的欺,狗日的没爹生娘养的东西,咋不回家捏你爹的卵X去……”   围着方孝忠的小孩们扭头一看,个个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垃圾婆来了,垃圾婆来了,快跑,快跑!”   雷亲婆作势开追,边追边骂:“跑,跑去投阎罗王的庙,下辈子再投胎也是些个没屁眼儿的东西。给老娘等着,有的是收拾你们这帮小畜生的时候。”   小孩们一哄而散,跑得飞快,也飞快地撇清自个的罪过:“不关我们的事,方孝忠自己摔倒的,不信你问他。”   “就是,他自己摔的,田兴旺把他埋起来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一个名字,雷亲婆也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手上的树根就朝田兴旺砸过去。树根刚好砸到那小崽子的后背,想必是没有把他给砸疼,他反倒是回头吐舌头做鬼脸。   追到方孝忠身边,雷亲婆就没有再追了,蹲下身子几下把雪堆里的孙子给扒出来。开口就先把他骂了一通:“叫你别出来,就在院子里玩,你不听,又挨打了好。别人打你,你不会还手?”她剥下孩子被雪水浸湿的外衣,脱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了抱起来,“你是活该,说不听又教不会的一头蠢驴。”   方孝忠只抽噎着喊“奶奶”,然后指着被他摔坏的碗:“碗,碗,要还……”   “碗个屁碗,回家。”雷亲婆抱起孩子,越想越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破口大骂起来,“一个个的都是鬼,心肠拿耗子药腌过的歹毒鬼,这么丁点的细娃被一群王八羔子欺负冷心冷眼也看得下。孩子他爸是他爸,他是他,这么个细娃,他到底做错了个啥?问你这些个叔叔阿婶大爷大妈,这细娃到底做错了个啥?”   她走一路骂一路,没有指名道姓,骂的是这巷子里的脏石板、盖屋子的烂砖瓦,但总是有人从门里伸出头来,自己个认领了:“呸,谁要做这么个小杂种的叔叔阿婶。别的孩儿都好好的,也不想想为啥就欺负他一个?自家做的孽,自个受着吧。”……   方孝忠乐极生悲的一天,终于在夜幕降临后落下了帷幕。   躺在床上,他有点内疚,因为没能兑现请男孩吃粉的承诺;也有点伤感,男孩应该看见他被埋起来了,却没有来帮他。那点伤感也淡淡的,埋怨也小小的,是一闭眼就原谅的程度。只有这段时间他唯独感到疑惑的是——那到底是不是他哥哥呢?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每天一大早就有城里的车过来收废品。   方家经营着一个废品回收站,在日化厂这片早年全是下岗工人、现今全是无业游民的聚集地,但凡有个正经营生的,都算是富裕家庭,何况方家这大小也算个生意。一眼看去,不仅有一排七八间宽敞的平房,还有个大院子。院里常年堆着小山一样的废品,曾经这些废品山都是方孝忠一个人的游乐场,因为奶奶从不允许他独自到院子以外的地方玩耍,也不让他去上幼儿园。   直到这年夏天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才终于独自走出了这个院子,偶尔能在外面玩。   一早起来爷奶都在忙,上学是没有人接送的。日化小学就在厂街这片,离得不远,小学生也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别人都是附近院子和楼里的小孩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去上学,只有方孝忠是一个人。他还得等别人都走了之后,才敢走进那些没人的巷子,免得又遭人欺负。   这天早上,他偷偷将家里两个碗塞进书包,出了门。先去粉店将碗还了,才拖着步子去学校。   他天天迟到,老师都习惯了。上了大半截课才看见他拖拖拉拉来上学,老师没好气地让他站在黑板底下。   方孝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低着头。刚开始还有羞耻心,见天就要来站一站,也就没了感觉。反而是下边的同学老是笑他,没多会儿,他就因为影响课堂纪律被老师轰去了门外。   他乐意站外面,至少可以靠着墙。他就斜靠着,百无聊奈抠墙皮。时光随着那些咿咿呀呀的读书时溜走,不着痕迹。只有他贴着那面墙,被他日复一日,抠出一个小洞来。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师离开,他回到教室,到最后一排坐下。   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他就单独坐一个位置,靠近卫生角。有的同学隔着老远就往卫生角扔垃圾,经常会扔到他桌上。开始他会抗议,对方就说他家就是收垃圾的,该把所有垃圾都给他,还会把垃圾塞进他书包里,硬逼着他带回家去。后来就懒得抗议了,至多将桌上的垃圾再扔一遍。   校园生活总体还算平静,虽然村里那帮孩子也在学校,但只要他呆在教室里,他们起码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唯一的问题就是,实在憋不住小便。下课他不敢去,上课去尿尿有的老师会骂人。还有两次在学校尿了裤子,则让他受到了更多嘲笑和孤立,后来他再不敢在学校喝水。   下午体育课玩丢手绢,他一如既往坐在围成的圈里发呆。经过大半个学期,他已经知道不会有人会将手绢丢到他身后。后来玩老鹰捉小鸡,他也自觉到了操场一边,远远看着疯玩的同学,不再试图想要加入。   下午放学,他照样在教室磨蹭到最后,直到操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他才出去。   到了校门外,也没什么人,他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许多,又摸了摸兜里早上朝奶奶要的两元钱。如果今天也能在巷口见着男孩,他决定重新兑现承诺。   天色比以往还暗,天空也阴沉沉的。中午奶奶就说晚上要下雪,叫他别磨蹭,早点回家。此时他也加快了脚步。   等终于到了巷口,他远远就看见蹲在地上捏雪球的男孩。不知道他是怎么捏的,每个雪球都很大,也很圆。他把它们一个个地码起来,堆得比他还高。在方孝忠眼里,这简直就是一项不可思议的工程。   他小跑起来,天就要黑了,争取今天能和他说上话。但没跑两步,男孩就被一堆孩子给围上了,其中就有田兴旺。   方孝忠顿感不妙,不敢再上前,调头往家里跑。   没跑多远,他又担心男孩被这些人找上。纠结良久,还是调头回来,躲在一根电线杆后,远远地看。 第33章 罪犯的儿子   “袁鹏,你别去弄他,他是个疯傻子,疯起来打人的。”   袁鹏是田兴旺的同班同学,两人都在日化小学读三年级。因臭味相投,在学校两人就形影不离,干坏事总在一起。但也仅限在学校期间,因为袁鹏不是日化厂街这边的,他家住在附近村子里。   今天他家人有事不在家,他要来日化厂街的姑妈这里寄宿几天,就又和田兴旺约上了。   不是这片的人,自然对这“疯傻子”不太了解。但看他那瘦条条的身材、脏兮兮的衣着和呆滞的脸,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袁鹏带着点嘲讽的意味,反问田兴旺:“你怕他?”   “我才不怕,但还是不要惹他为好。”田兴旺拉袁鹏,“走吧,你姑就在麻将馆里,我们去找她。”   袁鹏甩开田兴旺,越是不让的事,他越是想试试:“他打过你?”   “没有。”   “他都没打过你,你还怕他?”   这一问把田兴旺给问住了,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只坚持道:“都说了我不怕。”   他当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打,比如那些比他大的、比他小但家里有哥哥姐姐的,他打不过。还有家里人很厉害的,惹着那家孩子也麻烦。与之相反的,则是可以打的。   但也有人例外,比如方孝忠。他奶垃圾婆凶得很,谁都知道她是日化厂街最大的泼妇,但她孙子却可以随便打。另外就是这个疯傻子,都说他是傻子,穿得像个流浪儿,他爹天天打牌也不管,按理说可以打,却没有人去打他。   田兴旺说不清缘由,只是一种直觉,类似于动物在自己长大的土地上,对这片土地上谁强谁弱有种天然的嗅觉。   管他怕不怕,袁鹏没理会田兴旺,而是在疯傻子身边蹲下,拿起他搓的雪球,问:“你搓这个做啥?”   男孩并不回答,田兴旺帮忙解释:“都跟你说了他是傻子,听不懂人话。别浪费时间,走吧。”   田兴旺觉得无聊,不知道傻子有什么好玩。但对于袁鹏来说,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人,顿时来了兴趣:“你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   一个新搓好的雪球填补进袁鹏拿走的缺口上,一座完美的雪球金字塔又落成了。而这半人高的“金字塔”已经有三座。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男孩快速又搓了一个,开始码第四座,对周遭一切都充耳不闻。   袁鹏的耐心用完,站了起来。就在田兴旺以为他终于玩腻了,打算走开时,袁鹏把手里的雪球丢在男孩头顶上。簌簌白雪沿着他头顶落下来,但他手只停了一秒,就抓起落在地上的雪继续捏球。   袁鹏一脚横扫雪球堆,面前完美的“金字塔”轰然倒塌。他奋起几脚,把三座塔全部踹毁了,蹲着搓球的男孩照样无动于衷。   “你是不是真的是个傻子啊?狗踹一脚都知道跑,你连狗也不如?”袁鹏说着,抓起男孩后颈,把他整个脸都按进一旁雪球堆的残垣里。   男孩则保持跪爬的姿势,埋在雪里,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一把碎雪。   袁鹏得意洋洋地看向田兴旺,田兴旺读懂他的意思,也是很纳闷,看来这疯傻子也可以打嘛,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都会特意绕开他。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他们身后滚过,同时大喊:“田兴旺他们把疯傻子按雪里了……”   方孝忠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被欺负,心里又气又急,但他深知自己谁也不打过,想破了脑子,也只能想到喊家长的招儿。   但他估错了自己的音量,大冷天的,他这一嗓子,谁也没有叫出来。他也估错了自己小短腿的速度,没跑几步,就被人揪住了书包带。他像个被抓住背壳的乌龟,使劲划拉手脚,却也无法再进一步。   “嘿,没发现你这小杂种还想去告状。”   其他小孩将他围了,田兴旺绕到他前边,居高临下地:“皮痒了是不是?上回没被埋够,这回掏个洞给你埋了,还给你立个碑好不好?”   方孝忠手脚并用挣扎起来,不敢看这些坏蛋,闭紧眼睛大喊:“放开我!放开我!”   “这小土豆是谁?”   田兴旺给袁鹏解释:“一个小杂种。爹是强奸犯,还在蹲大牢。”说完看向方孝忠,“呸”了他满脸口水,“强奸犯的儿子,你也是小强奸犯。”   方孝忠不知道什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直觉这是个很不好的词,扭着身子否认:“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那你爸在哪儿?你妈又在哪儿?别人都有爸妈,你怎么就没有?”   方孝忠哑口无言,他也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想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他没有。他答不上来,又躲不开,不仅要直面眼前的危机,更要直面内心的委屈,很快眼眶就蓄满了泪水。   田兴旺看他这无助的样子,内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精神也极为振奋地给他讲,更是他的看客“同伙”们宣扬。   “我告诉你吧。我妈说的,你爸强奸了你妈,你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妈没脸呆在日化厂街,自己偷偷跑了。你爸是强奸犯,要被枪毙的,你妈根本不想要你。”   “就是这样的,我奶也这么说。”   “我也听隔壁大婶说过。”   大家七嘴八舌互相印证着田兴旺的发言,只有方孝忠百口莫辩,终于撇下嘴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哈哈哈,哭有什么用,哭你也是小强奸犯啊。”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田兴旺突然收了声。他想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一个比方孝忠的爹是强奸犯更加“耸人听闻”的新闻。他露出某种神秘莫测的表情,连声音都压低了,“你知道你爸强奸的是谁吗?就是疯傻子他妈啊。”   此言一出,其他人全部闭了嘴,连外来的袁鹏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日化厂街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那你跟疯傻子不就是……”田兴旺说着,回过头去看那扎在雪堆里的另一位当事人,但他一扭头就愣住了。   “快说啊……”袁鹏催促他,也随之转过头,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见迎面而来的砖头。   下一秒,围在一起的小孩们瞬间散开,包括方孝忠。   人群中间,只有“疯傻子”骑在袁鹏身上,面无表情地捏着半块砖头,一下一下朝他脑门砸下去。而被骑着的袁鹏,随着每一次打砸,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小孩们已经吓傻了,没有声音,连跑也不会。很快,麻将馆里的的大人被这凄厉的叫声喊了出来,才终于有人来拉开了“疯傻子”,留下抱着脑袋在地上又哭又滚的袁鹏。   跟着袁鹏的姑妈出来了,田兴旺的爸也出来了,最后才是“疯傻子”的爸。   张广耀追着他的牌搭子:“小崽子们打架有什么好看,你怕不是赢了就想跑,时间还没打够吧。”   牌搭子敷衍着:“好像出事了,先看看,没事咱再回去接着打嘛。”   张广耀再没能回到他的牌桌上,他还没看见自个傻儿子,就被嗷嗷叫着的袁丽如抓住,控诉他儿子把自个侄儿打得满脸是血,让他掏钱送医院。   随她怎么推攘,张广耀只有一句话:“没钱啊,都输完啦。”   袁丽如不可思议瞪大了眼,没想到这人这么无赖,她也撒起泼来,非要他拿钱。张广耀二话不说把他儿子拎上前来,把那块砖头塞袁丽手里:“他打你侄子,你打回来,反正要钱没有。”张广耀有恃无恐地,“不过你掂量好,这是个傻子。”   袁丽被他气得翻白眼:“你……你……”   “我儿子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招人。干啥打人,你最好问问你侄儿。”   方孝忠开始也被吓够呛,这会儿总算回过神来,坚定而大声地:“是他,是他先去打他的,把他的城堡踹烂了,还把他按在雪里,我全都看见了。”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家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多是同情的声音,说这小傻子可怜。家里遭了祸,两三岁就没了妈,自个也是个傻的。   这时田兴旺也想说点什么,刚一张嘴,就被他爹一巴掌捂住了嘴,而后拉着走了。   有人开始劝袁丽如:“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吧,你跟张广耀能耗出个啥,他那兜比脸干净,耗着是你家孩儿遭罪。”   “就是,你这娃没事招惹一个傻子做什么啊?傻子下手没轻重,打死人都不犯法,你也该回去教教他。”   “你问问我们日化厂街,谁不教自家孩子离小傻子远点。不管他打人有没个轻重,欺负人傻子心肠也忒坏了。”   袁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被人言呛得打掉的牙齿也只能往肚子吞,她只得撂下狠话,先把孩子带走了。   其他人说了两句张广耀,叫他把傻儿子看好些。张广耀就嘿嘿笑,说孩子没有妈就养得糙点,没什么。   人群渐渐散了,牌桌也组不了新的,张广耀这才十分不满地拎着傻儿子的衣领:“尽是给老子找事,本来都要赢钱了,全他妈怪你。以后不准出来了,关你这傻东西在家,免得找麻烦。”   见男孩遭到指责,方孝忠疾步赶上男人,想帮男孩求情,告诉男人这一切不是“疯傻子”的错。   他刚喊了一句“叔叔”,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男人突然一脚踢在他肚子上,方孝忠顿时摔落在地,像个从枝头掉下的柿子,屁股险些开了花。   他不知道男孩爸爸为什么踢他,明明他刚才帮了忙,过分的惊讶却让他忘记了哭。只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前面,看男人拎着男孩衣领的背影越走越远。   天马上就要黑了,憋了一天的雪终于在傍晚时分飘落。方孝忠仰起脸望了会儿天,雪粒撒在脸上立马就化了,面颊湿漉漉的。他垂下视线时,看见快要消失在转弯处的男孩回了头。   离得太远了,光线也太暗了,好像是错觉,但方孝忠很肯定,他们的视线确确实实碰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大人的世界里还有一层伪善,但小孩的世界完全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了。 第34章 去我家吧   回家晚了,奶奶骂了两句。方孝忠不敢把下午的事情说出来,只撒谎说是为了躲田兴旺,绕了远。奶奶递给他十元钱:“去,给我买瓶酱油。”   “外面下雪了,我去吧。”方开国说。   方孝忠举起手跳起来,挡住他爷爷,自告奋勇:“我去,我会买。”   他溜出院子,一路小跑,朝男孩家所在的小巷。   他也不确定这时候能不能在巷子里看见他,只是想碰碰运气。因为刚才男孩回头看了他,这让他太过在意,而无法控制想去找他的冲动。   雪越下越大了,一阵风吹来,掀翻了他的雨伞,也差点将他掀了个跟头。   风雪交加的夜晚,小巷里路灯稀疏,到处黑黢黢的,石板路面还有些打滑,然而越是接近那条小巷,方孝忠越是雀跃,不自觉蹦蹦跳跳起来。   雀跃又夹着惆怅,万一男孩没在外面玩……一想到这,他彻底蔫了,谁会大雪夜在外面玩。他肯定碰不到他了,也肯定不敢在楼下叫他,他畏惧男孩父亲那一脚,一想到,肚子还有些疼。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帮他,走到巷口,他就看到路灯底下蹲着黑黢黢的一团。他对那个身影很熟悉,蔫掉的情绪立马高涨起来,加快步子跑过去。   然而越是靠近,越是疑惑,雪下得这么大, 他在外面干什么呢。   他站到男孩跟前,把雨伞支到他头上,从这纷飞的大雪里,隔出一隅安宁。   “疯傻子,下雪了,你还不回家?”   对方一如既往报以沉默回答。   这让方孝忠原本昂扬的心情曲线直线下降,一切都没有改变。难道是他看错了,刚才巷子尽头的回头,根本不是在看他。   他在他面前站了一阵,但不能停留太久,奶奶还等着他的酱油。他有点着急,催促道:“你快回家吧,等会儿雪会把你埋了。”   等了一会儿,男孩依然无动于衷,也不行动,方孝忠只好把伞递过去:“那么伞借你,我去买酱油了。”   男孩也不接,他就要把雨伞放到他身上。男孩突然站了起来,方孝忠被迫抬起头,由俯视变成仰视。   这个角度,男孩挡住了路灯洒下的光,阴影中,方孝忠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离得很近,近得他有点发憷。想起下午他把另外那小孩打得满脸是血的场景,方孝忠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原来不是假的,他疯起来真的会打人。   “我,不叫,疯傻子。”男孩第一次对他开了口,一字一顿,口条不是很利索,却是会说话的。   方孝忠大惊:“你……你不是哑巴?”   男孩还是盯着他,没什么表情。方孝忠察觉自己这话太不礼貌,赶紧解释:“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都不答应,我才以为你不会说话的。”   “跟你,没什么可说。”他扯开额头顶着的伞面,又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风雪中,“我叫,张逐。”   “张猪?”   “逐,二声。你学过,拼音吧。”   方孝忠有点脸红,是学了,但他没有学会。   “我知道了,张逐。”费了好大力气才到交换名字的阶段,生怕对方反悔一般,他赶紧说道,“我叫方孝忠,我……”   “我知道。”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方孝忠既诧异,又惊喜。原来不止他在注意对方,对方也早就开始在意他了   “你上次来,说过,就在这,忘了?”   记是记起来了,惊喜却是没有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说上了话,这就是巨大的进步。好不容易才得着这个机会,方孝忠不肯放弃,继续找话题:“你怎么在外面不回家啊?”   “家里,来了,女人,我爸,让我去,大姑家。”   方孝忠不懂这其中的逻辑,只捡他明白的问:“你大姑在哪儿?”   “洪城。”   洪城,方孝忠去过,每次都是坐爷爷的货车。在他的认知里,要坐车才能到的地方,就很远了。   “那么远,晚上有去洪城的车吗?”   “没有车,走着去。”   “走着也能去啊。”方孝忠没走过,也不知道下雪天走那么远意味着什么,只顺着他的话,表达自己的好意,“给你伞。”   “我不去。”张逐不接伞,指了指二楼一个灯光暧昧的窗户,“等灯熄,我爬回去。”   方孝忠跟着他的指示仰起头:“灯什么时候熄?”张逐摇头。   方孝忠能想到的话题说完了,还记着奶奶交代的事,只好说:“我要去买酱油了,明天再来找你玩吧。”   说完他撑着伞,走进灯光不及的夜里,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张逐抱着胳膊,再蹲回路旁。他其实可以蹲在楼道里,那里至少没有风雪,可是他觉得很闷,黑暗的角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把膝盖和腿一并收在了宽松的棉衣里边,还是忍不住牙齿打颤。   他早知道方孝忠是谁,日化厂街没有秘密,什么事都会传开。他也知道方孝忠为什么总来找他说话,因为其他孩子就算不打他,也不会和他玩。   张逐没兴趣和一个笨蛋玩,聪明的他也没兴趣,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搭他的腔,可能是被这大雪的天冻傻了。   他看了一眼亮灯的窗户,把脸一块儿埋进领子里,以保留这最后一口热气。   冷得脑仁儿都有些麻木了,听觉却格外灵敏,又有奔跑的脚步声朝他而来,然后在他面前停下,张逐却不想抬头。一抬起来,那最后的一口热气就散了。   “去我家吧。”   再听到这脆生熟悉的声音,他才抬头。方孝忠站在他面前,跑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整个脑袋都像被蒸过似的,冒着热气。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矮的奋力地将伞举高,但支撑不了多会儿,手臂就软得塌下来,伞骨也时不时戳到张逐脑袋上。张逐由着脑袋时不时被戳,也不把伞接过来。   方孝忠不知道为什么会一路小跑回来,向张逐提出这个建议,他也没想到张逐会这么爽快就跟他走。一开始很开心、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邀请朋友去家里。这快到了,他才想起奶奶肯定不会让张逐进他家,又开始着急。可是这时候再把人赶走,他永远也不会理自己了。   左右为难,天人交战,到了院子门口,实在没办法,他不得不吐露实情:“其实我奶奶不让我跟你玩,也不会让你来我家。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说最后这句话,方孝忠撇下嘴角,带上了哭腔。   张逐却是淡淡地:“我知道。”又问,“大人,不进去的房间,有没?”   “没有那样的房间。”也不知道方孝忠经历了什么内心煎熬,说完这句后,他就“呜”一声,哭了起来。   见他又在哭,张逐不耐烦:“别哭,你叫我来,你哭什么。”   方孝忠收了收声,仍是抽噎:“……对不起。”   “你的房间?”   “去我的房间要经过他们的房间。”   “窗户?”   “我不知道……呜……对不起……”   “啧,你先让我,进院子。”   方孝忠把守门的狗赶进狗房子,他拉不住这条大狼狗,只能撅起屁股堵住门洞,好让张逐成功进来。他把他带去自己房间的外,那是最里面的一间,窗户对着后院却加了防盗窗,看来只能从正门进。   正门虚掩着,家里正在做饭。张逐指使方孝忠,叫他把在外厅的爷爷引开,他好溜进去。   方孝忠刚跨进门里,就被诘问怎么买个酱油花了这么久。骂完一通,方孝忠把他爷爷拉走了。趁这时机,张逐快速进屋,将门虚掩回原样,无声无息穿过几间屋子,到了方孝忠的房间。   屋里黑黢黢的,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先摸索着,藏进了衣柜。   不一会儿,方孝忠也进来了,揭开墙根下的每个咸菜缸,小声喊他名字。张逐搞不懂方孝忠为什么要去咸菜缸里找他,只好拉开柜门缝:“这里。”   方孝忠将两个菜肉团子从柜缝里塞进去:“你吃晚饭没?”   他没听到回答,只听见狼吞虎咽的声音。末了,张逐在里边问:“还有没?”   “小忠,又跑哪儿去了?吃饭啦。”   奶奶的喊声和脚步声接近,方孝忠一把关上柜子,赶紧回答:“我来了。”转头对缝隙里悄声说道,“你等我们先吃完饭。”   一顿饭吃得方孝忠心都快跳出嗓子眼。爷爷问他吃了两个团子怕是吃不下了,为免露馅,他在餐桌上筷子都不敢动,只吃了个小半饱。   还好他们没有怀疑,吃过饭,洗完脸脚,就说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觉。   【作者有话说】   小小年纪就知道把男的往家带(bushi) 第35章 不准跟他玩   回房间之前,方孝忠假借去尿尿,偷偷跑去厨房,把剩下的两个团子拿走了。   房门关紧,张逐从衣柜出来,俩人坐在床上吃。团子已经冷了,肥油结了腻腻的一层,他们还是吃得无比高兴。   张逐还以为是全拿给他的,问:“你怎么,也在吃?”   “我也没吃饱。”方孝忠看张逐已经吃完了,就把手里剩下的分一半给他。   张逐也不客气,接过来两下就都塞进了嘴里。   方孝忠有点着急,小脸皱成了一团:“你吃好快呀。”他看看手里已经没剩多少了,犹豫片刻,又分出一半。   张逐不要,不耐烦:“你快吃,吃完,睡觉。”   “哦。”方孝忠把手里的全部塞到嘴里,鼓起的脸颊像是仓鼠,把一双油乎乎的小手举给张逐,让他给擦。   张逐抓着他的手就要往他自个身上擦。   方孝忠噎得说不出话,但扭着手腕,使劲摇头。奶奶给他换上了睡觉才穿的兔子睡衣,衣服全是雪白的绒毛,他最喜欢的衣服,不想弄脏,何况弄脏了还会挨骂。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张逐把他的手在自己的旧棉衣上蹭了蹭:“能睡不?”   方孝忠终于咽完了嘴里的食物,揭开被子:“进去吧。”   一躺下,方孝忠就不停说话:“大家都说你是疯傻子,其实你不疯也不傻。”   “大家叫你,小杂种,你是,杂种吗?”   “我不是!”   张逐还是第一次睡在这种棉被缝的袋子里,除了脑袋露在外面,四周都密密实实的,一点不漏风,很温暖。不光是这个睡袋暖和,方孝忠的床也很厚实柔软,跟自己那张用稻草铺的、睡上去就窸窸窣窣响个不停的“床”简直天差地别。   一切都很好,除了身边这个毛乎乎的人。   “离远点,别挨着。”   “为什么呀,挨着更暖和。”   方孝忠一说话,气息就在张逐耳边。明明被子很温暖,他却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一旁挪开了:“不喜欢,挨着。”   “那好吧。”等了一会儿,“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不可以。”   “为什么呀?”   “……”   方孝忠还是第一次真正有了这样亲近的朋友,不自觉就放任了自己:“牵一个手指好不好?”   “不好。”   “就牵一个手指,都不好嘛……”   就在张逐十分不耐烦,要叫他闭嘴时,门响了两下,跟着就是雷亲婆的声音:“小忠,把门打开。你锁门做啥?”   张逐一下全缩回被子里,方孝忠更是慌得不行,吞吞吐吐:“我,我,我怕……”   “你怕什么,我们都在外边,有什么可怕的,把门打开。”   方孝忠让张逐再去衣柜里躲一下。张逐正慌慌张张起来,又听到方开国的声音:“天怪冷的,开着透风,让他关着吧。”   雷亲婆这才偃旗息鼓,叫方孝忠赶紧关灯睡觉。   不多会儿,外间的大人渐渐没了声,看样子是睡着了。两小孩才终于安下心,没多会儿,方孝忠就打起了小声的呼噜,就在张逐耳边,听起来像一只猫儿。   从冰天雪地到温暖的被窝,又吃得饱,张逐也很快有了睡意。睡着之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方孝忠那毛绒绒的衣服,他从来没有穿过这种雪白的,带着绒毛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刚一触到,他一个激灵就缩回了手。那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随着方孝忠呼吸而起伏的触感,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那感受让他胸口发闷,本能地想要远离,于是他背过身去了。平常的一天。   天不亮方开国和雷亲婆就要起来,没有总站过来收垃圾的日子,他们上午就要把前一天回收的垃圾分拣归类,下午再把车开出去上门回收。是个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利润也可观的活计,但也是个很脏很累,被很多人瞧不起的行当。   自从孙子开始上学后,雷亲婆就多了件事,到时间了得叫他起床,穿衣洗漱,把孩子送出门。   同龄的小孩,别人家的奶奶还要给孩子做早饭,并送去学校。雷亲婆可没有这个功夫,给孩子塞一两元钱让他去买点吃的,就是她的办法。   这天也一样,前一晚孙子嫌冷把房门关了,她找来钥匙打开,一如既往走到床边,就要开喊,突然看见孙子脑袋旁还有一撮黑毛,这可把她给气够呛。   前不久才有过这事儿,天冷了,流浪的大黑猫从窗缝溜进来,这狗崽子就把那脏猫塞被子里抱着睡,害她大冬天的拆了被子又洗又煮,好容易才把猫惹上的跳蚤给灭了。怕是上回只骂了他一顿没打屁股,他也没长记性。   雷亲婆气势汹汹揭开被子,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后退两步——这不是个猫,是个人。   张逐立马就醒了,弹跳一样坐了起来。   方孝忠还在迷迷糊糊地喊“奶奶”。   张逐反应过来,披上外套,趿上鞋就想跑,却被眼疾手快的雷亲婆抓住。她另一只手将方孝忠也提拎起来,同时大喊:“老头!快来!你来看你孙子干得好事!”   张逐一个劲挣扎着,抠雷亲婆的手指,喊着放开。   被薅起来的方孝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哭了起来。   赶来屋里的方开国看见这幕也懵了:“老太婆,这咋回事?”   “咋回事?我来喊这死小子起床,你猜怎么着,掀开被子,两狗崽子搂一块儿睡得死死的。”她把张逐塞给老头,“这小王八蛋,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知道啊,我也没看见。不会在咱家睡了一夜?”   雷亲婆的怒火转向张逐:“你啥时候进来的?你进我屋里干啥?是不是偷东西?偷了什么,给我交出来。”   “没偷。”张逐只顾挣脱,急道,“方孝忠,让我进的。”   “敢说谎,我拔了你舌头。”她指使老伴儿,“搜,看他有没有偷拿什么。”又问方孝忠,“是不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方孝忠只顾哭。   雷亲婆把他扔床上:“再给我哭,我打断你腿。再问一遍,是不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方孝忠哽得快要抽过去,但也承认:“是……呜呜……他,不……呜呜呜……不是,小偷……呜呜呜呜呜……”   听到这话,雷亲婆操起挂在床梁的衣架,对着方孝忠屁股就是一顿抽,边抽边骂:“我怎么跟你说的?我叫你不要跟他玩,你听不进去是不是?你是属猪属狗,听不进人话,还把人偷家里来了。鼻子屎那么点孩儿,胆儿肥得比天还大,我打死你我今天,让你好好长点记性……”   方开国则拖着张逐去了院子,把他扔出去之前,恶狠狠地警告他:“不准你跟我孙子玩,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跟他在一块儿,我就放狗咬死你个傻子。”   方开国抓着门口狼狗的项圈,作势要把那狗的铁链解开,这才迫使张逐跑了两步。   待到安全的位置,他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把鞋子后脚跟提起来,跺了跺脚,离开了。走出这条巷子之前,他都能听见雷亲婆的大骂以及方孝忠高亢的哭声。   两种声音交织,让他心里像是猫抓,他捂住耳朵,拔腿跑回了家。   那女人已经走了,他爸张广耀在吃早饭,他也坐过去,拿了桌上另一根油条就开吃。张广耀制止他:“你小子,这我的油条。你在你大姑家,她没给你吃早饭?”   张逐不理,把蓬松的油条卷了卷,全部塞进了嘴里。气得张广耀敲他脑袋,骂他是饿死鬼投胎。   吃了早饭,他爸又去了巷口的麻将馆。张逐在屋里搜罗一阵,又找到半袋饼干,可能是昨天那女人留下的。吃完饼干,他也去了巷口。   雪后初霁,阳光刺得像一把冷刀子,割得脸生疼。巷口已经被踩烂的旧雪,被昨晚这场新雪覆盖,又变得洁白蓬松。   张逐却没了去踩脚印和搓雪球的兴趣,他坐在麻将馆门口的烧水的煤炉旁,烤着火,从麻将馆里闹闹嚷嚷的背景音里辨认蜂窝煤燃烧时的碎裂声。   到了中午,麻将馆会给玩牌的人提供饭食。张逐不算客人,但一条街都知道他家什么情况,老板娘看他可怜,也给他端来一碗饭:“吃吧。”   张逐接过碗吃起来,老板娘无事和他闲聊:“今天怎么不去踩雪了?跟这块儿坐一上午,心情不好哇?”   张逐不答话,只顾扒饭。   “你爸的钱都用来打牌,也不说给你买身衣裳。你看你这穿的,冷不冷?没妈的孩儿像根草,当初还不如你妈把你带走。哎,说起来你也可怜,你妈也可怜。”   在一条街上的女人,要么是有仇,要么就有交情,这老板娘和他妈妈的关系属于后者。说得再多,张逐也不搭理。她也没了兴趣,站起来:“我儿穿旧的棉衣也比你身上这好,我去拿给你,你等着。”   吃完饭,张逐仍坐在原处发呆。麻将馆里很多跑来跑去没到学龄的孩子,一天要听到数十回哭声。每听到哭声,都让他想起方孝忠。一想起他,胸口就闷。   他早就知道,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能在一起玩,不管是好得穿一条裤子,还是争夺打闹一天哭上八百回,总归能裹一堆去。只有他和方孝忠,他们是不能一起玩的。所以早上被方孝忠爷奶发现后是那样的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发现他俩睡在一起的是他爸,结果也一样。   这样也好,以后方孝忠该不会再来缠着他说话了。   天快黑了,张广耀还没出来,张逐就知道他今天也输了钱。麻将馆里已经没剩两桌人,泡茶的开水不用再烧,煤炉子也快熄灭,风一吹又冷飕飕的。张逐抱着双腿,把下巴埋在臂弯里,不自觉想起昨晚那张温暖舒适的床,想着想着,耷拉着眼皮,觉得困倦。   无神的眼瞳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球一样朝他滚过来,越来越大,直到站在他面前。   方孝忠朝他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气喘吁吁地开口:“我买了汤粉,我们一起吃吧。”   【作者有话说】   咱日化厂街有自己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第36章 秘密基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化厂还在经营,日化厂街也曾是洪城最热闹的一片,每个洪城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厂。随着厂子倒闭,工人失业,这一块儿也迅速凋敝了,厂区也完全废弃。   一开始厂区广场还有居民过去打牌跳舞,但耐不住年年都有走投无路的人从这片最高的建筑——厂办大楼上跳下,厂区就被完全封起来。后又传出些这地儿不干净的风声,现在已经无人再去。   张逐带着方孝忠挤过那道早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进入了这片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地方。   方孝忠跟在他后面,凉风一吹,脖子又缩了缩。这种冷寂让他心头瘆得慌,一路都左顾右看。但看前边张逐那从容不迫的背影,轻车熟路的步伐,好似对这块儿很熟悉,也就跟他走了。   俩人绕到锁死的厂办大楼后面,张逐取下两根生锈的钢筋,从窗户翻了进去,而后站在窗户里对方孝忠伸出手。方孝忠搭上他的手,爬山垫脚的砖块,也翻了进去。   房间很大,窗户都破了,四处透风,蛛网暗结,靠近门口那边还有掉落的墙皮。而靠近窗户这边的墙角下,有砖块搭的桌凳,上面 还铺着草帘。一旁砖头砌成的圆圈中间是一堆灰烬,旁边还有没有烧完的干草和树枝。   方孝忠终于放下心,他一眼就知道,这里是张逐的秘密基地。他把拎着的汤粉放在石砖桌子上,张逐用散落的砖头快速给他也搭了个凳子,两人坐下吃粉。   拎了一路,粉已经凉了,也被汤泡得太久而失去了劲道,方孝忠还是吃得无比高兴。   粉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他把碗收起来,塞进书包,一会儿还要还回去。天还没黑,他也没有说走,还想和张逐再待一会儿。张逐没有赶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打火机,点起了一堆火。   方孝忠把手伸过去,专心致志烤火,火苗在他眼睛里不断跳动,映得脸膛也红艳艳的。他舒服地喟叹:“真暖和啊。”又看张逐,火苗也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给他那双总也无神的大眼睛赋予了某种新鲜的活力,显得神采奕奕,“你自己经常来这里玩吗?”   张逐没有回答。   “以后我可不可以也来这里啊?”   张逐点头,又往火堆里加柴,火烧得更旺了。   在家里是肯定不会让玩火的,方孝忠来了兴趣,也捡着干柴往火堆里扔,看着火苗越来越旺,他也越来越开心。   “你不怕,挨打?”过了这许久,张逐突然问。   “挨谁打?”一听挨打,方孝忠就紧张起来。   “你奶,她不要你,和我玩。”   听到这话,他又放松了:“她不知道我跟你玩,就不会挨打啊。”   “她会知道。”   方孝忠乐观地:“在你的秘密基地里玩,没有人知道的,你也不会告密的对吧?”   “要是知道了……”张逐垂下眼睫,用木棍无聊地拨弄着火堆。   “那就挨打吧,反正总会挨打的。”方孝忠已经想开了,总之都会挨打,还不如因为和好朋友一起玩挨打。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自言自语,“她打起来也不疼,还没有田兴旺打得疼。”   张逐轻哼了一声,像是嘲笑:“你早上,惨叫,我都听见了。”   方孝忠脸红,急赤白脸地争辩:“那是故意的呀,我大哭大叫,我奶心疼就不打了,要不然她会一直打的。”   张逐看向方孝忠,眼睛都睁圆了,继火苗赋予的活力之后,眼里又起了一点波澜。不过那点波澜淡淡的,转瞬即逝,他又垂下眼皮:“你也不是,笨蛋。”   “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是笨蛋才不和我说话的?”方孝忠气鼓鼓地,“你才是,话都说不利索,还总笑话别人。”   张逐轻松的神色消失了,也红了脸。   方孝忠立马察觉到是自己说错了话,他是因为说不利索,才总是不说话的吗?那自己更不应该笑话别人的短处。他顿时羞愧不已,又怕张逐生气,就要道歉时,就听他说:“不是说不好,只是慢,因为说得少。”   “为什么说得少?”   “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张逐摇头,他也不知道。   总觉得这世间万物都离他很遥远,别人的话听在他耳朵里也像无意义的风声。没有人会和吹过的风聊天,所以他也没有回应的必要。   他也并不关心和方孝忠那种复杂的关系,无论世俗为他俩附加多少恩怨禁忌,在他看来,方孝忠也只是一阵无意义的风。原本以为他刮过就算了,没想到有的风会和小狗一样跑回来,并在他的脚边来来去去。   见他摇头,方孝忠也不勉强,换了个问题:“你怎么都不去上学啊?”   “不想去。”   “你去过学校吗?”张逐点头。   “那你怎么不去了?”   “不喜欢。”   方孝忠惊掉了下巴,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去上学的:“真好啊。我也不喜欢上学,但我还是要去。”   旁边的干柴没多久就烧完了,天色也暗下来,方孝忠还不想离开,但不得不赶在奶奶生气之前回家。   两人又从那窗户翻出来,张逐再把钢条上回去,一同走出厂区。   站在厂子门口,张逐让方孝忠先走,免得被人看见两人在一块儿。方孝忠依依不舍地:“明天我们再来这里玩好不好?”   “嗯。”   “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哦,我放学就来,一定一定。”他伸出手指,“拉钩。”   拉完钩,又跟张逐翻来覆去确认之后,他才终于放下心,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离开了。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张逐才提脚往家走。   第二天,张逐按方孝忠平日回家的时间,提前一点来到废弃厂房。烧火的柴禾没了,想在人来之前,他再捡点。结果刚挤进铁门,就看见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捡干柴的人。   方孝忠一张脸红扑扑的,喘着气,抱着一把干树枝,满脸喜气地朝他跑来:“你来啦。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我还担心你不来了。”   “是你早了。”   “是呀,今天我一放学就跑过来了。”   往常是为了躲田兴旺,他都磨蹭到学校没人再走。以前也试过最早走,但走得慢,好几次都被后面来的田兴旺追上。今天来这里是不同的路,他也不担心被人追上。   张逐又捡了些柴。先把柴从窗户塞进去,他自己翻进去,再伸手拉方孝忠。   方孝忠推开他的手:“我自己能进来。”   张逐这才看见,墙根下多了个胀鼓鼓的书包,说明方孝忠刚自己已经进来过了。   再回头时,他就看见方孝忠挂在窗沿上,跟飞不起来的七星瓢虫似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把他那滚圆笨拙的身子给翻进来。   既然不要他帮忙,张逐就在一旁抱着胳膊,看他那小短腿蹬着墙面,一下又一下,泥灰簌簌往下落。最后憋红了脸,连滚带爬,才进来了。   方孝忠拍拍手上的灰,露了个尴尬的笑,走到墙根,把他那书包拖过来,从里面依次拿出橘子、苹果、奶糖和辣条。零食在砖头小桌上堆了一堆,他邀请张逐一起吃。说完他先迫不及待剥了个奶糖塞进嘴巴里。天知道装了一书包好吃的,从早晨忍到现在硬是一口没吃有多折磨人。   温暖的火苗又升起来,方孝忠咂着嘴里的甜蜜,和朋友一起烤着火,摇头晃脑,十分惬意。过了一会儿,他又提议:“你说奶糖烤了会不会更好吃?”   张逐耷着眼皮:“不会。”   话是这么说,他们还是一起烤了奶糖,烤了苹果和橘子。免得浪费,无论是烤糊的,还是被熏得一股烟臭味儿的,都被他们吃了下去。   吃完零食,方孝忠又从书包拿出奥特曼和怪兽,要和张逐一起玩。   见张逐没什么兴趣,他咬着牙齿,忍辱负重,眼光闪烁地请求道:“求求你和我玩吧,你当奥特曼,我当怪兽,你打我还不行么?”   两人趴在地上,方孝忠拿着怪兽,嘴里念念有词编故事,给他们的这场“战斗”进行了精彩的解说。中间怪兽一度赢过了奥特曼,但最终他还是本着正义公正的原则,让奥特曼战胜了怪兽。   这天的夜幕在奥特曼一次又一次胜利中拉下的帷幕。临别前,他在厂区大门和张逐进行第二天也要一起玩的约定,并央求他:“明天让我也做一次奥特曼吧。”   方孝忠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张逐一手拿着一个玩具,还站在原地。方孝忠说玩具先放在他这里,由他明天带来,因为自己明天要带其他玩具和零食,书包放不下。   张逐从来没有过任何玩具,他也不想要,也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此时他握着两个塑料人,对第二天的见面产生了一点期待。 第37章 我讨厌你   废弃的厂房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整个冬天,他们都在这无人踏足的地方,点起火堆、分享零食,扮演奥特曼和怪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战斗。   这是张逐发现的地方,当他想安安静静一个人时,他就会来这里呆一阵。一开始将方孝忠带过来,他还有点后悔,以后再没有了能独处的角落。但和方孝忠相处下来,他并不讨厌,来到这里的频率反而更高。   方孝忠平时要上学,顶多只有放学后那一小会儿。他周末也并非都出得来,但一旦找到时机,他就一定会来。   方孝忠没来的时间张逐也并不会无聊,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他也有的是独自打发时间的方式。比如他会采些干茅草扎成扫帚,把那间屋子打扫干净;或者搬更多砖头进来,垒起砖墙,把屋子的一角变成堡垒;或者去别的房间搜寻废弃的窗帘布料,来铺在他的堡垒里桌凳上……待到方孝忠来时,他就会带来零食和玩具,让这方小小的天地,变成真正的乐园。   不管南方的冬天下多大的雪,一旦开了春,温度就会立马飙升。阳春三月,已经遍地都是绿草鲜花,太阳也热烘烘地,烤着人们将身上厚实的衣裳脱下。   脱掉那一身圆滚滚厚实衣服的方孝忠又露出他圆滚滚的肉胳膊,那饱满而柔软的触感,让张逐感到怪异,只捏过一次,他就再也不去碰了。   待到四五月,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早晚还算凉爽,中午时分温度急剧上升,动辄就是一身热汗。   厂房的秘密堡垒里,方孝忠一边玩电动小车,一边撩起衣角抹汗水,但源源不断的汗水还是顺着眉峰浸入他的眼睛。他大叫一声,丢掉小车,跑去堡垒外面:“好热好热,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把家里的电风扇拿来。”说完又想起个问题,“你说怎么才能把电扇拿出来,不被我奶发现?”   “没有电。”   “你是说没电再去偷,就不会被发现?”   “这里没电,电扇用不了。”   “哦。”方孝忠灵机一动,“要不我们还是出去玩吧,巷子里晒不到太阳,还有风,很凉快的。”   见张逐犹豫,他掏了掏裤兜,摸出一把角票,又补充道:“我请你吃冰棍。你也很热吧,衣服都汗湿了。”   张逐摇头:“会被人看见。”   “不被我奶看见就行了。”   “会有人告状。”   见他不愿意出去,方孝忠有点不开心:“有人告状也是我挨打,你又不会挨打,我才不怕。”他又央求、撒娇,“跟我出去嘛,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玩,一直在这个屋子里,你不腻吗?”   “不腻。”   话是这么说,张逐还是带方孝忠走出了那间厂房。   方孝忠还以为他们要去巷子玩,张逐却带他走了反方向。眼看他们离日化厂街越来越远,多转几个弯后,熟悉的街景都没了。太阳在头顶暴晒,水泥路上蒸起腾腾热气,方孝忠更是汗如雨下。   他像一条快要被晒干的小鱼,有气无力地问:“我们去哪里啊?”   张逐没有回答,带着他继续往前。再一转弯,连水泥路都没有了,他们下到一条土路,两侧全是绿油油的麦田。   太阳炙烤下的麦子粗矮茁壮、绿得发黑,散发出青草苦涩的味道。麦穗上正啃食的蚱蜢,被路人惊动,纷纷蹬腿飞腾起来,吓了方孝忠一大跳。   “张逐,我们要去哪里呀?”他再次急切询问。   “去了就知道。”   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方孝忠心里不安,瞅了瞅他:“那你牵着我好不好?”   张逐斜睨了他一眼,不太乐意地伸出小拇指。   方孝忠明白他的意思,高兴地握上去。   两人牵着手又走了很一长段土路,直到路的尽头被悬崖截断,眼前是一处早年的采石坑形成的山坳。   方孝忠探头望下去,只见那山坳里绿树成荫、野花遍地,乱石间流水潺潺,最低处是一潭清澈泉水。山间的凉风顺着斜坡而上,一路吹到方孝忠脸上,掀起他被汗水打湿的发帘,给他眼里灌满惊喜。   “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张逐懒得回答,他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时间,又无人管束,早就一个人探遍了这方圆好几里地。他走在前头:“下去吧。”   等他走了好几步,回头方孝忠还站在崖边,只顾望着下面。   “你还在上面,干什么?”   方孝忠望着那极陡峭的斜坡,有些腿软:“我害怕。”   张逐只好折回去:“没关系,不会摔,我走过很多次。”看他还是满脸恐惧,张逐不耐烦“啧”了声,把手伸了过去,“拉着我。”   方孝忠紧紧握住他的手,刚试探地伸出脚,就是被硬拉着往下走。走出没几步,他就摔了一跤,又被张逐扯起来,继续走。一路跌跌撞撞,终于下到谷底,又被一条横流的小溪拦住去路。   方孝忠看自己沾满泥的运动鞋,又看张逐脚上的凉拖鞋,再看那水很浅但自己绝无可能跨过去的小溪,再抬头看向张逐。连他自己都知道,那种要求太过分了,不敢提。   张逐也在小溪边站了一阵,蹲了下去:“上来。”   “好。”   “吸气,别拿肉肚子贴我。”   “哦。”方孝忠吸起肚子憋住气,死死箍住张逐的脖子。   “松手,你抱太紧了。”   听张逐呼吸困难,他赶紧松手:“对不起。”   张逐驮着他穿过分叉的小溪,结伴踩过一堆乱石,又路过一丛鸢尾,才终于到达最低处的泉水旁。他们拉扯着爬上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山谷的凉风吹来,石头上光影绰约,山间鸟鸣啾啾,周围的野草鲜花摆头摇曳,世间恍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明天我叫奶奶做凉糕,我带凉糕过来野餐吧。”方孝忠倒在石头上,偏着头,期待地看着旁边和自已同样躺下的张逐。   他以为对方会支持他的决定,却没想张逐一口回绝:“明天不来。”   “为什么啊?我喜欢这里。”   “你太麻烦,很重,不想背你。”   一听这嫌弃的话,方孝忠气得坐了起来:“我请你吃那么多好吃的,还给你玩具玩,你,你还把我的小汽车玩坏了,我都没说什么。你背我一下又怎么了嘛?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张逐理直气壮:“我没找你要吃的,和小汽车。”   “你……你……”方孝忠气得说不出话,嘴角已经撇了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见他要哭,张逐已经感到烦躁,爬起来从大石头跳下去了。   方孝忠见张逐不仅不哄他,反而跑掉了,本来想憋回去的眼泪再也憋不回去,他抱着膝盖呜呜哭起来。   张逐跑到水潭对面,他早知道方孝忠是个爱哭鬼,但和他玩了这么久,他都没哭过,都快要把这茬给忘了。现在一种不可言说的烦躁充满胸膛,不知如何排解,于是跑得更远了些。   张逐在山坳里转转悠悠,踩踩小水塘,看看飞鸟,捡几根木棍,摘一把野花……直到方孝忠终于停止哭泣,他才回去,把一个草扎的花环放到对方脑袋上,皱眉说道:“不喜欢你哭,没事别哭。”   方孝忠转回头,哭红的眼睛和鼻子,取下头上的花环丢回给他,头也不回地从石头上爬下去,沿着来路往回走。   张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捡起花环跟上。   走到溪边,张逐还没说背他过去,方孝忠就穿着鞋淌了过去,连裤腿都湿了半截,然后撅着屁股,沿着那个陡峭坡一点一点爬到顶。   在崖边看着好几条小路,他闭眼就选了一条,一往直前。   张逐终于没忍住,问:“你去哪里?”   “回家。”   “回家不走这条……”   “不要你管,我知道怎么走。”   方孝忠负气往前,他以为张逐会拉住他,结果也没有。   走了一阵,他回过头,惊愕地发现张逐走在与他相反的方向,人影都快消失了。这下他可真急了,他压根就不记得回家的路,只能调头去追。   一路小跑,太阳又晒,汗水和泪水一起默默淌满他的脸,对张逐只有满心的怨恨。他把他带来这陌生的地方,让他找不见路。   他一路追着张逐,路上还摔了一跤,可他没工夫自怜。张逐在前面老远,走得又快,简直就是故意想把他丢下。他只能爬起来奋起直追,实在是跑不动了,直到快到巷口他才追上。   张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到方孝忠那狼狈的样子有点惊讶:“摔了?”   第一次,方孝忠没理他。   “你走的那条路远些,跑过来的?”他从来没见过方孝忠这种样子,不知道什么意思,想了想,又把手里有些晒蔫的花环递过去,“要不要?”   见他这无事发生的模样,方孝忠怒从心起,一把打掉了他举着的花环,朝他大喊:“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说完他抹着眼睛,跑进巷子,跑回了家。 第38章 哥哥   吵完架一个星期没有见面,方孝忠从最开始讨厌张逐、再也不想和他说话,到期望他主动来找自己,到最后开始反思自责。   如果那天不是他要求太多、太麻烦,他们应该就不会吵架了吧。虽然想到张逐把他气哭了还躲得远远的,过后还把他扔在路上,仍然生气,若是没有自己先耍脾气,事情也不会变成那样吧。   天太热了,趁爷奶睡午觉,他又溜了出来。不去找张逐,他也没地可去,就在巷子里瞎转,又碰到骑着自行车的田兴旺他们。   这伙人应该是骑车去洪城里玩,今天没功夫搭理他,然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还是不忘伸腿给他一脚。   方孝忠跌倒在路边,等他爬起来,自行车已经骑出了巷子,他也没有了哭的必要,只是揉了揉摔疼的腿,去小卖部买了根冰棍吃。   吃完冰棍又买了一根,没剥开,提拎着转转悠悠,不自觉就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站在那窗户前,他又迟疑了。不知道张逐今天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他该跟他道歉吗?如果真是他错了,他会道歉的,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因为那件事给张逐道歉,他就觉得很委屈。   他从窗户朝里看,为了防止外人发现,他们的堡垒在墙角,并不容易看见。但他看见了那个枯萎的花环,一时间,心头又酸酸的。他还要把脖子往里伸一点时,就被突然出现的脸吓得大叫。   张逐站在窗子里面,看他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你来了。”   方孝忠扭捏地点头,犹犹豫豫递出手里的冰棍,这时才发现拿得太久已经化了。   张逐也不介意,撕开包装袋,把一包甜水倒进嘴里,从窗户翻出来。   “走吧。”他说。   不说要去哪里,看样子似乎没有和他生气,方孝忠就跟上去。   走过那条已经熟悉的路,他们又去到山谷。这次方孝忠没要张逐帮忙,有了上次的经验,他靠抓着沿路的草茎和树枝,成功从那斜坡溜下去。这次他也穿了凉鞋,提起裤腿就蹚过了溪水。   张逐没有去水潭旁的石头,而是掏出小刀割了些藤蔓,又将藤蔓编成粗绳,套在两颗树上,他就坐在这绳子上,荡起了秋千。   等确定那绳子盛得住人时,他跳下来,问方孝忠:“玩不玩?”   方孝忠犹豫:“我怕摔。”他偷看着张逐,更不确定的是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之前的矛盾,但也没看出什么来。   “你抓紧绳子,就不会摔。”   方孝忠心说,每次翻墙爬坡,张逐都告诉他不会摔,但他最后都会摔。尽管如此,他还是坐了上去,双手紧紧抓着绳子。   见他坐好,张逐又问:“要我推你不?”   “嗯,你轻点。”   随着前后摆动,荡起的风也温柔。这摇摇晃晃之间,方孝忠心里那点淤积的委屈和不快也被摇散了。什么也没说,但莫名其妙地,他们又和好了。   一旦恢复亲密,就会不自觉变得无所顾忌。方孝忠开始觉得这轻摇不够爽快,催促张逐推更用力点。   如他所愿,张逐越推越用力,他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凉风从他耳旁呼啸而过,荡至最高点时,有种马上就要飞起来的感觉。他也不由自主开始大叫大笑,山谷里回荡的全是他快乐的笑声。   乐极就会生悲,玩得太忘乎所以他握着绳子的手不知怎么就松了,又一次飞荡时,他直接被抛了出去,摔进那片紫色的野鸢尾花里。   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可比田兴旺踢他那脚疼多了。他趴在原地起不来,张逐过来拉他:“叫你抓紧的。”   “我以为我抓紧了。”疼得他眼泪开始打转,说话也带上了哭腔。   知道他又要哭了,张逐开始烦躁。想起上回的不快就是从方孝忠哭开始,而后一个星期没有理他,这次他选择先忍受一会儿:“能起来吗?”   “嗯。”方孝忠吸鼻子。   张逐挪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臂,看他那要哭不哭的样子更是憋得慌:“你想哭就哭。”   方孝忠突然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下巴垫在他肩上。张逐被这样一搂,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后背也炸了毛般瞬间僵直,只是下意识推一把。但被搂太紧,他没推开。   方孝忠紧紧抱住张逐,又用力在他肩上蹭了蹭,把已经流出来的眼泪给蹭掉了,剩下的那些,一口气生生憋了回去。他放开张逐,自己起来了。   幸好是摔在一片泥土上,只有胳膊被石子磕破了皮。张逐去采了张不是什么草的叶子,撕开给他贴在伤口上止血。   这点小小的插曲并不能阻止两人玩乐的热情,伤疤还没好,就已经忘了疼。玩累了秋千,又去小溪踩水,在石头上休息时,方孝忠缠着张逐教他编花环,而后又给秋千的每个索结插上野花……一直到天色将晚,两人才结伴回家。   之后的每个周末,山谷成了他们新的秘密基地。比起那个废弃的厂房,这里能够玩乐的东西显然更多。可以看植物昆虫、飞鸟游鱼,还可以采花摘果、踏水嬉戏。   有一次,他们在潭水边看见一条花蛇。那蛇就冲着方孝忠跃跃欲试地吐信子,吓得他脸都白了。他哇哇大叫就要跑,就见张逐捡了根木棒按住那蛇,用石头将它脑袋砸扁了。一时间,方孝忠简直分不清是蛇更可怕,还是张逐更可怕。   还有一次是前一晚下了暴雨,他们在树下捡到一窝被风雨打落的小鸟。几只幼鸟长了毛,还不到能飞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他问张逐怎么办,张逐就要把小鸟扔到水潭里,方孝忠慌忙拦住,问他为什么要杀死小鸟。   张逐面无表情回答他:“没有大鸟喂,反正都会死,不如死得干脆点。”   方孝忠被他这番言辞镇住,他无法理解,只觉得不对,抢过鸟窝:“那你也不能杀死它们呀,这样太坏了。”   张逐没有坚持,随他端着鸟窝满坡找虫子,遍地抠蚯蚓。折腾到傍晚,小鸟也一口没吃,他只能悻悻地将窝放在一个树杈上,期待大鸟会回来喂它们。   忧心一个星期,又到周末,方孝忠匆匆赶回山谷,在原地找到鸟窝。里边的幼鸟早就死了,已经半腐,爬满了蚂蚁和蛆虫。   他看着死掉的幼鸟,久久没有说话。   张逐提醒他:“我早说过,都会死的。别看了,很臭。”   方孝忠捡了几张树叶,垫着手掌将鸟窝取下来:“我们把它们埋了吧。”   他们在鸢尾花丛里找了个一个地方,奋力掏了个土坑,填完土,又堆了个小坟包。张逐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死鸟埋起来,更不理解鸟又不像人,活的还会给死的上坟,堆这么个土包有什么用。   方孝忠埋好小鸟也没有离开,喃喃说道:“它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要它们了。”   他正在为小鸟哀悼时,山谷里来了人,也是日化厂街的熟面孔,叫曹平。   曹平也看到了他们,先打招呼:“你哥俩在这块儿玩呢,不怕有老虎来把你们叼走?”   张逐想拉方孝忠走,但他偏忍不住回嘴:“骗子,这里才没有老虎。我们每个星期都来玩,从来没有遇到老虎。”   曹平拿刀“邦邦邦”砍树,见方孝忠回应,就继续逗 :“没有老虎,当心有人牙子,把你俩拐去卖山里,再也回不来了。”   “骗子,才没有人牙子会来。”   “你怎么知道人牙子不会来?”   “人牙子都去小孩多的地方,才不会专门来这里拐我跟张逐。”   “呵呵,你小子还怪机灵。”曹平话锋一转,“你叫他张逐,不叫哥啊?他不是你亲哥嘛。”   “骗子,我不跟你说话了。”方孝忠也有点烦,知道大人喜欢逗他,但为什么每个人都跟他说同样的话。   他想走,却又听曹平说:“这回真没骗你,你不知道你和张逐是同一个妈生的?全日化厂街的人都知道,你回去随便找个人问。”   “那为什么我姓方,他姓张?”   “嘿,这不是你们有不同的爹嘛。”曹平放倒一颗小腿粗的大树,边剔树枝,边悠哉悠哉地闲谈,“好比说田兴旺姓田,他哥叫廖文祥,为啥?因为他哥是他妈跟前夫生了带过来的。”   这么一说,方孝忠就没法不相信了。田兴旺之所以这么拽,就是因为他哥廖文祥在洪城上初中,谁欺负田兴旺,廖文祥都会帮忙。   但他还有最后的疑惑:“为什么我们不住一起,我奶也不让我跟他玩?”   曹平眼珠一转:“这说起来就复杂了,你这小屁崽子,听得懂嘛?”   方孝忠想说他听得懂,就被张逐拉住胳膊一拽。他看张逐皱起的眉头,就知道他已经很不耐烦,只好先跟他走了。   躲开曹平,方孝忠也忍不住问:“他说的都是真的嘛?我不是垃圾堆捡的,我有妈妈。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你是我哥哥?”他说得急,咽了咽唾沫,“还是你也不知道啊。”   他目光晶晶地望着,那对眼睛深处闪烁着张逐看不懂的光芒。张逐不撒谎,就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方孝忠简直快要乐疯了,抓住张逐的手一个劲儿地跳:“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是我哥哥,原来我真的有哥哥!”拉完手还不够,他又扑进张逐怀里,一个劲怪叫。   张逐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是不喜欢这样,用力把他给推开了。   情绪失控,疯完一阵的方孝忠有点难为情,他抬起眼睛,羞怯而试探地问:“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不可以。”   燃烧的热情被兜头一盆冷水,方孝忠不满又委屈地:“为什么啊?”   “你奶不让你跟我玩,还记得?”   听他这么说,方孝忠心里好受了点:“没有人的时候叫,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没人也不可以,你不是我哥哥嘛。”方孝忠大为光火,抱着脑袋大声抱怨。   张逐懒得搭理他。 第39章 新鲜笑话   “哥哥,你来看这石头好圆哦。   “哥哥,这朵花真好看,送给你。   “哥哥……哥哥……哥哥……”   方孝忠简直太开心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真的有个哥哥。   张逐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哥哥,这简直是他幼小的生命里发生过的最美妙的事情,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连他每次喊“哥哥”张逐从不答应,他都不介意了。   过度的兴奋和激动提前透支了体力,还没到傍晚,方孝忠就累了。两人提前结束今天的玩乐,结伴回家。   路上,方孝忠没有征求张逐的意见,自然而然牵了他的手。张逐斜了他一眼,看他耷拉着眼皮,拖着脚步,稍不留神就要趴在路边睡着的样子,第一次没有甩开他。   太阳还没下山,西斜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方孝忠缓慢眨眼,不知道今天怎么困得这么快,他还想多玩一阵的,只有握着的张逐的手让他还能勉强支撑起眼皮。   即便这样,他也快要走不动了,必须找点什么话说。   “我们的妈妈,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   果然,一听这回答,方孝忠瞌睡都醒了大半:“你怎么也不知道啊,你也没见过她嘛?”   “见过也不记得。”   “怎么这样。”方孝忠咕哝。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说她为什么不要我们?我们不是好孩子吗?”   张逐依然摇头。   方孝忠自顾自地说:“其实有妈妈就很好了,至少不是石头蹦出来的和垃圾桶捡的。”但自我安慰并不所有时候都会起作用,半晌后,他老成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有点想妈妈,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   怎么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方孝忠没好气地:“难道你不想她?”   “不想。”   “为什么?”   他不明白又止不住絮叨:“我奶说,我爸一直在外地挣钱,我的衣服和零食都是他给钱买的,让我以后好好孝敬他。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跟他打过电话,但奶奶说等我长大些就带我去找他。   “她还说我没有妈妈。但人怎么可能没有妈妈呢,你说是吧。她肯定不会带我去找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去找。那也是你的妈妈,到时候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期待地望着张逐,却只听到他说:“没兴趣。”   “是找妈妈呀,怎么会没兴趣。”方孝忠苦着脸,挥舞手臂比划,试图跟张逐讲通。   “就是没兴趣,不想找。”   见怎么都讲不通,他急得语无伦次:“怎么会不想找,那可是妈妈……就是妈妈,是一定要找到的……”   “找到了,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方孝忠回答不出。他也说服不了他,只是干着急。又觉得张逐哪儿不对劲,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不会想找到自己的妈妈,连小蝌蚪也会想找到妈妈啊。   他还在苦思冥想,张逐突然驻足,牵着他的手也松开了。方孝忠以为自己问题太多,又让他烦。一抬头,才看见前面巷口站着个男人,是张广耀。   这个男人曾经莫名其妙踢了他一脚,虽然他是张逐的爸爸,还是让方孝忠心生畏惧。他下意识朝张逐身后躲,小声问:“那是你爸,他在这里干什么?”   天气热了,打牌就不用在麻将馆里,巷口随便支一张桌子,大家就地而蹲,或者路边的石板,两张报纸就地一铺。   张广耀跟同村的男人在巷口玩斗地主。他更擅长麻将,斗地主是十有九输。他正输了钱,对拉他来凑角的人骂骂咧咧。那人被他骂得心烦,不想玩了。张广耀却说对方赢了钱,偏不放他走。   正巧扛着树干的曹平路过,那人叫曹平来替。曹平说他要搭鸽子笼没时间,那人就说输了算他的,赢了就算曹平自己的,他是纯粹被张广耀叨得烦,不想玩了。   这么个无本万利的生意,曹平自然乐意,当下就把树干一扔,坐上牌桌。   打牌就是这样,一边急急吼吼地谩骂、争论,又一边闲话。   曹平突然说:“我刚去采石场砍树,猜我碰到谁了?”   “碰到哪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在水潭里洗澡,把你小子魂儿勾去了?”   “嘿,还真别说,那是个打野炮的好地方。”张广耀接茬。   “打野炮要加钱吧,多少钱一炮,广子你不是最懂了。”   “放屁,你这种秃赖子打炮才要花钱,老子从来都是娘们倒贴。”   男人堆下三路的话题里,曹平漫不经心插话进来:“碰到广子家傻小子和垃圾婆家小崽子一块儿呢。”   一听这话,大家都住了口,齐齐看向张广耀。   曹平不慌不忙地解释:“那兄弟俩一块儿玩挺好,大老远都听见嘻嘻哈哈的。”他看了张广耀一眼,“果然是亲哥俩,血缘就有天然的吸引力。你家小傻子谁也不搭理,就搭理他呢。那小子也是,看见谁都跑,就往小傻子身边凑。俩男娃玩着还不打架,真是稀奇了。”   “狗屁的亲哥俩。”张广耀一把摔了手里的牌,瞪曹平,“我警告你啊,别他妈张嘴乱说。”   “我乱说这干什么。要我说,人哥俩做个伴有什么不好,小孩才没那么多心思,反倒是你们大人想得太复杂。本来么,大人的恩怨也不关孩子的事啊。”   曹平讲道理摆事实,引得旁边人一通附和,只有张广耀深受侮辱一般脸红经涨。他一把揪住曹平的衣领:“这我家的事,关你这狗日的屁事,我儿子我知道管。”   曹平举手投降:“是是是,我不就是提个建议,用不着动气。咱打牌,打牌啊。”   本来就打不赢,听完这番话,张广耀心头一乱,更是把把输得屁滚尿流。   他其实门清儿,这帮人都是表面劝导、同情,实则是在笑话他。七八年了,他还是整条日化厂街最大的笑柄。就因为当年老婆被人欺负,他却不敢提刀去跟方守金那王八蛋拼命。   若只是这样,他只能算是个普通的笑话,不至于被笑这么多年。结果没多久,他老婆就跑得音讯全无。他老婆在时,他还只是个不敢讨回公道的窝囊废,他老婆这一跑,他就成了连自己老婆都嫌弃的窝囊废。最窝囊的是,自个老婆却被别人下了种。一年后,他老婆托人偷偷送回强奸犯的儿子,就是那个方孝忠。   现在每当方孝忠在日化厂街出现一次,就提醒他一次,也提醒看客一次。就是这小王八蛋让这个话题经久不衰,也让他的窝囊事迹口口相传,屡屡被提起。   现在日化厂街上的传统笑话又翻出了新花样——他的儿子,和那个强奸犯的儿子,竟然玩在一起,成了兄弟。   “打不赢,不打了。”张广耀把牌一扔,黑云压顶,起身离开。   方孝忠见张广耀朝他们走过来了,虽是畏惧,却也觉得自己躲着不太好。硬着头皮想喊一声“叔叔”,就听张逐对他说:“你先走。”   “你呢?”   “叫你走,就走,别废话。”   说完只让他走,张逐却站着没动。只有这一条路,方孝忠只好往前走。   和张广耀面对面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好错身而过时,对方没有踢他,这让方孝忠松了口气。   他自个没事了,才敢回头去看张逐。刚好就看到他爸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得脚尖离地,跟着狠狠一耳光,将他打得一晃三摇,倒在地上。   那蓄积的力量,又沉又重的声响,以及张逐在他父亲手里如同一条掐断的麦穗般无力,全部印在方孝忠眼睛和耳朵里。   他挨过奶奶和其他小孩无数次的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的暴力,顿时被吓得僵在原地。   他又看见男人弯下腰,再把张逐给提拎起来,刚刚挨打的面颊已经肿得像馒头,鲜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淌出来。   张广耀凑近张逐,咬牙切齿地:“这么多小孩,你偏偏要去跟那小王八蛋玩。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这是在抽你老子的脸。老子平日懒得管你,你就这样无法无天是不是?”说完又是重重一耳光,叠在肿胀的脸上。   张逐像个被揍的麻袋,无声无息,连眼神也是死寂的,只低着头、张开嘴,让嘴里的血流出来。   这一巴掌是打在张逐脸上,也像一鞭子抽在方孝忠身上,尖锐的痛感让僵住的他活了过来。眼泪蓄满眼眶,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泪眼汪汪望着张广耀:“你不要打他。”   本来打两巴掌给张逐长长记性,一看方孝忠还过来跟他求情,更坐实了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张广耀更是怒从心起,伸手就将方孝忠攘到地上:“滚开,不然老子连你一块儿揍。”   方孝忠从地上爬起来,他畏惧这男人的怒火,浑身都发着抖,却还是坚持:“他都流血了,你不要打了。”   虽然恨不得掐死这小崽子,张广耀还是顾忌他是别人家的小孩,并不能像张逐一样,随他教训。   他抓着张逐的领子,拉得他踉踉跄跄往前。   方孝忠不知道他要把张逐抓到哪里去,也怕张逐再挨打,跟在他们身后,只顾哭哭啼啼地求情,叫着喊着不要打张逐。 第40章 隔离   方孝忠一路跟到了自家院子门前,正巧碰到出门找他的雷亲婆。   两路人一对眼,立马就剑拔弩张起来。   雷亲婆一眼瞥见那对父子身后的方孝忠,把他拉过去就是一顿责骂:“你死哪去了,你爷到处找你一下午都没找见人。”拉近了,才看他一张脸哭成了花猫,再看张逐脸上的伤,立马有了猜测,“哭什么,是那傻子打你?”   不等方孝忠说话,张广耀冷冷开口:“他跟我儿子在采石场混了一下午,曹平看见了回来说的。”他眼神不善盯着雷亲婆,“管好你家孙子,下回再让我看他来招我儿子,就别怪我两个一块儿揍。”   “你非要跟这傻子裹一块儿是不是?叫你别跟他玩,你当耳旁风。”雷亲婆也气够呛,但她不乐意在仇人面前教训自家人,便指桑骂槐地,“我就说最近家里水果零食消得快,是不是被他哄去吃了?还总是要钱,是他指使你来的?”   方孝忠没回答,张广耀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我儿子从来不搭理人。你家小杂种到处挨打,找不到人玩,三番五次来招他。”   “叫谁小杂种?”雷亲婆上手推张广耀,“你叫谁小杂种?”   张广耀攘开雷亲婆。他没胆量去砍了方守金,对付他家这老妇人却是不憷:“谁是强奸犯的儿谁谁就是小杂种。你家那强奸犯啥时候出来?我听说强奸进去的,出来都是烂皮眼,等他回来,你可好好给他治一治。”   这可谓是方家最大的耻辱,谁提起,谁就免不了遭到雷亲婆一顿连妈带爹囊括祖宗十八代的辱骂。张广耀气定神闲看她跳着脚骂,知道自己正戳了她心肺,很是得意。   不一会儿,看热闹的邻居就围了出来。   雷亲婆越骂越勇,跳上去抓住张广耀的领子,话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这就你跟何晓燕那婊子合谋的仙人跳。那贱人勾引我儿,你去捉奸,就要敲诈老娘八万。”她抓着张广耀,朝街坊邻居们解释,“当年他跟我要八万,就说私了,哈哈,他婆娘的逼是金镶钻,要值八万。老娘就是把儿子送进去坐牢,也不会让你这狗东西得逞。连自己老婆都卖的狗东西有什么好下场,活该生儿是傻的,老婆也跑了,天给的报应!”   “我放你这老不死的狗屁……”张广耀涨红了脸,青筋直冒,抓住雷亲婆的手腕,要把她甩开。   日化厂街就这么大片地方,谁家那点腌臜事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多听几场骂战也都知道了。   这种情景不能认怂,谁要怂了就好像印证了对方骂的是真事儿。张广耀和雷亲婆扭打起来,到这儿看客才开始劝架。劝架是动嘴,动手去拉架被打了那是活该,所以谁也不上前。   张广耀踹了她一脚,雷亲婆挠了他两把。张广耀打了她一耳光,雷亲婆掏了他的裆。看客指使他们的家人——张逐和方孝忠去拉,但一个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另一个只知道哭得死去活来。   雷亲婆先倒下,躺在地上呻吟叫唤。张广耀也不甘示弱,也同样躺下叫唤呻吟。   不一会儿,居委会的人来了,调节不了,跟着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看还是调解不了,把那俩人一块儿拖上警车给带走了。   这次干架成了日化厂街好几天的话题,街头巷尾都在传。但也只是几天,很快又被谁家新娶的媳妇,谁家新生的娃给取代了。人们日常照旧,唯一被这改变的只有方孝忠和张逐两人。   他们再没办法一起玩了。   路过巷口,雷亲婆扯着方孝忠的手,加快步子:“乱看什么,看路,赶紧走。”   自那以后,为防止他再和张逐接触,雷亲婆开始接送他上下学。放学和假期,也不准他再出门去。老俩口出门去回收废品,就会把他一个人锁在院子里,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与成堆的垃圾为伍的日子。   但那些纸板和空瓶堆成的小山,他曾经的乐园,再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只有上学时,早晚路过巷口,远远看一眼张逐,成了唯一的念想。   见他还在频频回望,雷亲婆拍了拍他后脑勺:“你这死孩儿,怎么就是说不听。你跟谁玩不好,非要去跟那疯傻子一块儿。”   方孝忠被强行扭回了头,心说,那不是疯傻子,那是他哥。但他不敢说出口,只低着头,拖着脚步。   “马上放暑假了是不?”   “老师说下星期一考试。”   那么漫长的暑假,方孝忠还想着总能找到机会去找张逐玩,就听他奶斩钉截铁地警告他:“我跟你说,别琢磨着去找那疯傻子,暑假俩月,你就给好好呆着,哪儿也不准去。”   暑假说来就来,方孝忠果然被管得死死的。家里有人,他只能在院子活动,爷奶出去收垃圾,也把他给带车上,实在不方便带他出门,就直接给他锁在家里,连院子都不让去。   方孝忠被关在家,桌子上有西瓜、冰箱里有雪糕、电视机里还有动画片,他都毫无兴趣。他只想出去找张逐,但他偏偏出不去。   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好久,他也再没和张逐说过话,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思念的年纪,却也将这思念的痛苦深刻地体味了一遍,只知道每每想起来就鼻子发酸,没有人打他,也很想哭。   门口的狼狗突然狂吠起来,又有人经过。可是那狗叫个不停,还越叫越凶。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它吵得更烦,方孝忠站在窗户前大声呵斥它。   突然,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烈日底下,汗水淋漓,被晒得黑红的脸,那颗眼仁却黑得发亮。   方孝忠缓慢张大眼睛,惊喜来得太快,像是做梦一般没有实感。直到他伸出手去,从窗栏缝隙里摸到了人,才敢确认,连说话的调子都变成了上扬的:“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爷奶出门,没带你。”   “是啊,昨晚我听他们商量今天去给我爸爸汇钱。”   张逐不管他爷奶去干啥了,只说:“你出来,我们去玩。”   “门锁着,我出不来。”   “大门下面有个缝,你能爬出来。”   “真的?”   “嗯。”   见他说得肯定,方孝忠按他说的,去了房屋的大门那里。是双开的木门,老式的门环上挂了一把锁,门下有高高的门槛,里面的地势低一级。张逐一推门,门槛下就漏出一个缝隙,方孝忠便试着从那缝隙往外爬,果然爬出来了。   他好久没有看到张逐,一见面便兴奋地往他怀里扑,被张逐冷漠推开,指了指院子的围墙:“我先抱你翻出去。”   抱着还够不着,张逐又蹲下来,让方孝忠踩在他肩膀上。好不容易,方孝忠终于爬上去,他却挂在墙上却不动了。   “哥哥,你放我下来。”   张逐只好把他抱下来:“又怎么?”   “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玩了。”他万分纠结又不情愿地瞅着张逐,“你再帮我推门,让我回去吧。”   “你不想出去玩?”   “想,但是我怕你又被你爸打。”方孝忠边往里爬边说。   张广耀正在打麻将,顾不上他们。但一出去,指不定在哪里就遇到一些好事的村里人,事情就会传到他爸耳朵里。他爸平常都懒得管他,可一旦动手,就打得很重。   “无所谓,你出来。”   “还是不要了,你爸爸很可怕。”张逐从门缝里对他说,“你来窗户那边,我拿西瓜给你吃。”   他们隔着窗户栏杆,分吃了西瓜和雪糕,方孝忠还把电扇搬到窗沿给他吹了一会儿。那地正当西晒,太热了,他怕张逐晒得晕倒,没多久,就让他走了。   之后整个暑假,他再也没有见着张逐。也有几次他爷奶出门不带他,将他锁在屋子里。每次他都准备了零食等待着,但直到日头西下,大人归家,张逐都没有出现。   三番几次下来,方孝忠很难过,又有些担忧,是否那次他不跟张逐出去,让他生气了?   在思念和失落中反复煎熬的暑假终于过去,开学方孝忠是二年级。   一早起来,奶奶仍然寸步不离将他送去学校,这也令他不得不彻底死心,他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张逐一起玩了。   新的学期,他依然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开始上课了,他还未从自己的悲伤里走出来。   老师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却不是让他们翻开书本,而是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同学们,今天咱们班新来一位同学。”说着她朝门外招手,“快进来啊。”   随着新同学走进来,方孝忠瞪圆了眼睛,接下来老师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知道最后介绍完,老师指了指后排:“你个高,方孝忠旁边还有个空位,你就坐那儿吧。”   直到人到旁边坐下,方孝忠机械式地转过头:“你怎么来上学了?” 第41章 天赋   张逐从小孤僻,三岁才开始说话,张广耀和这条街上的人一样,从来都认为他是个傻子,为此没少埋怨何晓燕。后来何晓燕跑了,他也没少和张逐说,他妈就是看他是个傻子,才不要他,把这累赘丢给自己。   过了这么些年,他意外发现,这傻儿子竟然还有点可取之处,就是他很会玩扑克。   起因是为了防止他再去找那小杂种玩,张广耀走哪儿就让他跟哪儿,不许离开视线范围。有天斗地主拉肚子,旁边又没信得过的人,他只好问张逐会不会玩,会的话帮他先玩一把。张逐点头,接过了牌。   等他拉完回来,发现这小子竟然帮他赢了钱,一起玩牌的几人也说没想到这傻小子玩牌玩得还不赖。   张广耀只以为是他运气好抓到了好牌,想借他好运多赢两把。没想到他十有八九都是赢,哪怕一手烂牌,他也能逆风翻局,精准拦截上家、打压下家,就好像他是看着别人手里的牌在打一样。到这儿,张广耀才知道这小子会算牌,还算得很准。   在巷口阴凉通风的路边,张广耀守卫在身后,张逐坐在他身前,父子俩从未有过的亲密时刻,除了张逐手里握着一把纸牌很扎眼。   “小傻子,快点,打不出来,就把牌还给你爸。”   “你他妈才是傻子,我们张逐哪儿傻了,是吧,儿子。”张广耀笑着,那脸上的神情算得上是宠溺。   好像一条街不知道他什么德性似的,这可倒坏了人胃口:“老子不行儿子上,真是没见过。”   任别人怎么说,张逐都不搭理,只顾打牌。他只是等待着那个时刻,下午放学的时间,方孝忠会被他奶奶带着路过巷口,两人匆匆地互相瞥上一眼。   “就是说,广子你教点你儿子好的,小小年纪教他打牌,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打牌怎么了,打牌也是一门手艺,说不定以后他就靠这养活自个。”张广耀看着身前厚厚一叠钞票,简直乐开了花。   “你到底来不来啊,我们是来跟你打牌,不是跟你儿子打。你要不来,那就算了。”   “谁打不是打,你要是连个孩子都怕,干脆认怂得啦。”   那人把牌一扔:“不玩了不玩了,谁跟小孩玩,没意思。”   经这一起哄,所有人都不玩了,连围观的人都散了。张广耀把钱揣进兜里,“啐”了一口:“什么没意思,不就是打不赢。老子之前输钱的时候,我看他就有意思得很。”   他嘴上骂骂咧咧,实际心情相当不错,搭着张逐的肩膀:“儿子,你老子请你下馆子,你想吃点什么?”   张逐没说话,张广耀对此早已习惯,继续提议:“吃炒菜,还是烧烤,要不咱去洪城搞个烤羊腿吃吃。”   就这么定了,张广耀拥着张逐往车站走。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张逐突然说:“爸,我想去上学。”   张广耀难以置信:“好好的,你上什么学?”   张逐耷拉着眼皮:“我想去上学。”   张广耀松开他肩膀:“之前送你去学校,上个一年级要了你的命。现在又要去了,你逗老子好玩呢。”   张逐也不解释,还是那句话:“我想去上学。”   张广耀也是那句话:“你个傻子上什么学,不准去。”   张逐七岁时,张广耀受了街道人员的欺骗,跟他说九年义务教育是免费,勒令他送孩子去学校。张广耀心想,既然是免费,又是强制,就送去吧。结果发现,虽是免了学费,但是资料费伙食费的并不免。好在张逐他自个不乐意在学校,三番五次跑回来。这又是个说不通也骂不听的,最后没办法,只好随他。   这会儿他想上学,张广耀是怎么也不会花钱送他去了。就算他打牌打得好,那也是个会打牌的傻子。一个傻子有什么好上学的,还不如好好练牌技,多赢点钱更实在。   但这事儿由不得他,张逐跑去街道办找到了当年送他去上学那人,说他想上学,他爸不让。   义务教育是基本国策,是街道硬性指标。当即有人找到张广耀,又是规劝又是普法,让他送孩子去学校。张广耀嘴上说爱送不送,反正他没钱交杂费和伙食费,等街道的人离开,他抓过张逐就是一顿毒打。   在挨了几顿打,在街道人员、学校和他爸几方来回拉锯之后,张广耀终于还是拗不过,送他去了学校,但拒绝出一分钱,一说就是没有,兜比脸干净。   学校那边评估张逐的家庭情况和他的智力缺陷,给了他特困生的名额,由此免除了一切杂费,还补贴一顿午餐。   考虑到他已经上过一年级,就继续从二年级开始念起,虽然他实际是上四年级的年龄。   张逐来上学,不光是同班,还是同桌,这可把方孝忠高兴坏了。他们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突破家庭的限制,在家人的监视之外,光明正大玩在一起。   在学校,他们的确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的——一起上课,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除了张逐有时候上课中途会突然跑出教室,跑去操场。   一开始老师会阻止他这种扰乱课堂的行为,但有次数学老师狠狠批评他这举动时,张逐突然爆发,在教室里大喊大叫,抡起椅子在地上猛砸了十几下,吓坏一班同学之后,他上课跑出去就再也没人管了。不仅上课跑出去没人管,只要他不影响别的同学,干什么都没人管了。学校也知道,他这算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方孝忠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哪怕之前他拿石头砸人时都没有如此彻底丧失理智,也给他吓坏了。   吓坏其他同学是持久的,经此一事,大家都躲着他。但这种惊吓对方孝忠来说却已经习惯,知道劲儿一过去,张逐会恢复正常。   过后他问张逐为什么要那样,张逐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说那时候脑子里是一片红色,他要跑去外面让那些东西流出来,不让他出去,那些红色就会爆炸,之后他就看不见了。   方孝忠一点也没听懂,只是劝他以后不要那样,很可怕。张逐点头,又说他不来学校,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就不会有那种红色的东西。   方孝忠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才来学校的,很是内疚,想要减轻对方看到的颜色,思来想去也只有把手捂在张逐眼睛上:“这样就看不见红色了吧?”   张逐默默地把那双手挪到自己耳朵上:“这样好点。”   方孝忠偏着脑袋,很是不解:“你是用耳朵看吗?好神奇。”   虽然不能理解,方孝忠还是准备了两坨棉花给张逐,教室里很吵闹时,他会帮他捂住耳朵。   以前一起玩时,方孝忠一点也没察觉,反而是这样的朝夕相处,他逐渐察觉到一些张逐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除了别人都在上课,他总是在操场游荡外,他在教室还很容易紧张,会时不时抖腿,从来不会主动牵手,却会在这种时候会紧紧握住方孝忠的手。上课也不听课,总拿方孝忠的圆规在纸上画圆圈。一学期下来,不管什么科目,不管课本还是练习册,所有扉页上全是一个又一个圆圈。   方孝忠总算知道张逐为什么被称作是“傻子”,哪怕实际并不傻,考试分数很低的,比如他们班上也有一个,每次都只能考五分,就被大家认作是傻子。   张逐因比大家都年长,个子也大不少,要是他也考五分,那么他也一定会成为大家眼里的“大傻个”。   但出乎方孝忠意料的是,期末考试,张逐的数学是满分,语文也及格了。   这不光出乎方孝忠的意料,也出乎所有老师的意料,特别是数学老师。自那次冲突后,每到数学课张逐就出去遛操场了,从不在教室。数学老师对这种不守规矩,还被开了特例的学生相当不满,不止一次在课上骂过他,这时候更不相信这是他自己考的。   他一口咬定是张逐抄袭班上其他同学,为了验证他的这种推断,他果断新出了一套难度更大的试题,守着张逐做完。   现做现改,也是满分。   数学老师脸色难看地思索一阵,得出结论他都十一岁了,做小学二年级的试题,不跟玩似的。又说他这么高的个子,挤在一堆八九岁的孩子中间也不害臊,让他下学期自个念四年级去。   张逐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也并不觉得自己比所有同学都高大半个头有什么不妥,只知道和方孝忠在一个班,上学这件事还堪堪可以忍受,他才不会去念什么四年级。 第42章 应得的   从二年级开始,方孝忠总算摆脱了隔三差五就被田兴旺一伙人无故欺负的阴影。   上下学的路上有奶奶接送,虽然目的是为了看住他不去找张逐。在学校,无论下课还是吃饭,张逐总和他形影不离,他再也没有落单的时候。   到四年级,雷亲婆实在是精力有限,加上他这两年假日里甚少和张逐一起,看似两人关系断了,她不再接送他。恰好这年日化中学和城里的学校合并,整个初中部都搬去了洪城。田兴旺一伙人升上初中,也得去洪城念书,彻底还了方孝忠安心和清静。   没有需要躲避的对象,现在方孝忠也会准时到校,从不迟到。   张逐上学的时间却不固定,一般会来很晚,偶尔下午才来,老师也不管他。一旦来了学校,他还是会呆到放学。所以放学两人一起,走到巷口再分开。   然而最近方孝忠不得不让张逐先走,因为他经常要被留下来补习,要么是背诵没背下的古诗文,要么就是修改数学错题。具体留堂的时间不好说,短则半小时,长的话,有时留到天黑都完不成任务。   方孝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认上课还算认真,但他学习就是很吃力。每个老师都望着他叹气,说他长着一张挺机灵的脸,没想到脑袋里装的全是猪脑子。并不止一次跟他说,让他多跟同桌学学。   反观同桌的张逐,上课不仅不听讲,还经常跑去操场,看不出一点学习的样子,他数学就是能次次考满分,语文也不差。特别是那些诗词课文,无论多长,他都能很快背下来。   就因为他聪明、学习好,哪怕不守纪律,老师也都挺喜欢他,特别是新来的数学老师。她好几次课堂上夸他脑子好,还屡次推荐他去学奥数,不过都被张逐拒绝了。   因为老师器重,就算他不和人交流、脾气古怪,同学们也挺待见他,早忘了他才来班上时那些诡异举止带来的惊吓。   因为待见张逐,对和他关系亲近的方孝忠也友好了起来,毕竟任何询问张逐的问题,都要通过方孝忠的嘴,才能得到答案。   今天的补习到了尾声,他跟同样补习的同学一起走,对方问他:“你跟张逐这么好,他怎么都不教教你?”   “他不会教。”自己请求过,老师也要求过,张逐倒是不拒绝。只是他教的方孝忠完全听不懂,原本还一知半解的,被张逐教过之后,反而还变得更加茫然无解。   “这倒是,他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种有耐心教人的人。”同学好奇,“你为什么跟他那么好,他还会教你。同学这么久,他连话都不跟别人说。”   这让方孝忠有点害羞,连连否认:“没有啊,他今天才和谭静说了话。”   “我是说他只跟你好好说话,跟别人都呼来喝去的。”   “他没有恶意,只是习惯不好。”   “你看你还帮他说话。”   “我们是发小啦。”方孝忠笑了笑,掩饰他说谎的心虚。也因为在他人眼里,他和张逐格外亲密有种隐蔽的快乐。   他不能说张逐其实是他亲哥。张逐一开始不让他喊哥哥,他还心有不满,但在学校相处时,他也下意识就把这层关系隐藏了。日化厂街的经历告诉他,并非所有兄弟都能得到认可。   “你怎么做到的?”同学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你不怕他吗?”   看着和自己个头差不多,都是属于班上小矮子级别的同学,方孝忠倒是能够理解他这种心情。   张逐比他们年纪都大,长得又高,脾气也不好,在女生心里或许是高大帅气个性独特的象征,但的确会小男生们想到那些身强体壮一言不合就打人的坏孩子,就如同他看田兴旺一样。况且他在日化街疯傻子的名声,也被街上的孩子带了些来学校。   理解是理解,方孝忠听着却不大高兴:“都说了我们从小就一起玩,我怕他做什么。”他瞥了对方一眼,“放心吧,他不会打人的。”   他不欲再聊,正好走到校门,也不是一个方向,他就和这同学匆匆告别。   冬日天短,留堂补课出来,天也快黑了。一阵风吹来,方孝忠掖了掖衣领。路上行人寥寥,已经是快要下雪的日子,他抱着胳膊走得更快了些,心里琢磨着别的事。   和张逐朝夕相处,方孝忠才知道,他爸根本一点也不管他。资料费伙食费都不给张逐,更别指望会给他买件过冬的厚衣服。   二年级那个冬天,张逐就一直穿着他爸的旧棉衣,不合身不说,那板结僵硬的衣服根本一点不保暖。自己的衣服太小,他又穿不下。方孝忠就眼看着他手指和耳背上的冻疮,从初冬红肿,到深冬流脓,再到春天愈合结痂。   他着急却又无奈,暖宝宝和棉手套根本无济于事,对哥哥的心疼持续了整个冬天。只有张逐自己无知无觉,下雪天也不愿呆在教室,还要去操场闲逛。   自那以后,他的零花钱就存起来,一分不花,哪怕张逐找他要钱买零食,他也不干。终于在三年级的冬天,他用存了一年的零花钱,给张逐买了一件羽绒服。   那件羽绒服张逐穿了一个冬天。他根本不知道爱惜为何物,总之开春时已经破旧不堪,脏得没眼看,好在一整个冬他再没有生冻疮。即便他和自己一样爱惜物品,那件旧的,今年的张逐也穿不下了。   又一年的寒冬马上就要来了,早上方孝忠找奶奶要了二十元“资料费”,才凑够今年买衣服的钱。   钱被他揣在装了拉链的裤兜里,书包也已经被他清空了。他打算买了衣服藏在书包里,等周一直接带去学校给张逐。   日化厂街的正街就是它自己的“商业街”,两侧挤着密匝匝的店铺,都是小门脸,却囊括了一众吃穿用度,小超市、小饭馆、服装店、理发店……应有尽有。在冷风寂寂行人稀疏的街巷,只有这里还有一点人气。   人气都关在店里,食物的香气却飘得很远。这个时间,方孝忠正又冷又饿,饥肠辘辘,就听到烤红薯的吆喝,跟着就闻到那温热的甜香,鬼使神差地站到了人家橱窗前。   老板娘立马推开窗,问他要不要买一个。   方孝忠心想,花两块钱买个红薯,一会儿去和服装店的老板说他差两块,应该也能买下那件羽绒服。   见他犹豫,老板娘干脆拿出一个放他鼻子底下:“这个,刚烤好,最甜了,我给你装起来……”   方孝忠狠咽下一口唾沫,却扭过头:“不要了。”   万一就因为差两块钱,衣服不卖给他怎么办?   他忍着嘴馋,就要离开,一条胳膊沉沉地压在他肩上,头顶一个声音:“我要这个,给我装起来。”   方孝忠斜眼往上,顿时心头一沉,大叫不好。这些日子他太放松警惕,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到田兴旺。   “小杂种,好久没看到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田兴旺勾着方孝忠的脖子,一边啃着烤红薯,一路把他往偏僻的小巷子里带。   方孝忠看了四周,只有田兴旺一个人,没有其他同伴。但即便只有他一个,看着比自己高出来一个头的大胖子,他也挣脱不了对方的臂弯。   方孝忠咽着唾沫,乞求他:“田、田兴旺,你放了我吧,我也没有惹你啊。”   “你是没有惹我,谁叫你爸是个罪犯呢,哦,还有垃圾婆,她把我妈骑在地上扇耳光,我不得从你身上找回来。”   方孝忠心头一紧,知道挨打躲不了,他还是嘴硬地辩解:“我又不是我爸……”   “父债子偿,没听说过吗?”田兴旺提高声音,一把将方孝忠顶在小巷的墙上,恶狠狠瞪着他,突然瞥见他手上的小动作和胀鼓鼓的裤兜,“装的什么东西?”   “没什么。”   “拿出来。”田兴旺上手去抠开他紧紧捂住的裤兜。   “我说没什么……”方孝忠扭着手,弓起腰试图保护这笔钱。   他这举动刺激了田兴旺,高壮的男孩举起拳头就朝方孝忠肚子擂了过去。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身子都不由得发软。趁这空隙,田兴旺扯开他的手,从他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   “嘿,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挺有钱……”田兴旺兴致勃勃地点起了来,全是块票,最大面值就是二十,但耐不住多,拢共好几百。   眼见买羽绒服的钱要被抢走,方孝忠忍着痛,伸过手去:“还给我!”   “还给你?”田兴旺一把将他攘开,“不还你能怎样?”说着他把钱揣进兜里,大发慈悲地,“钱我没收了,你滚吧,今儿不揍你。”   一想到张逐那红肿溃烂的手,方孝忠又扑过去:“叫你还给我!”   一向是个受气包的样子,挨打只知道哭,很少见他这么执着,田兴旺被挑出了火气,一脚踹向他的膝盖,方孝忠摔倒在地。   “少他妈烦人,小心老子揍死你。”放完狠话,田兴旺急着去把这“意外之财”给花掉,抬脚想走,却发现走不动。低头一看,方孝忠扯着他的裤腿。   他红着眼睛,那张婴儿肥还没有消完的脸上竟然展现出一些固执和凶狠:“不准走,你把钱还给我!”   往常这时候他早已经趴在地上,哭声震天,今天不仅没哭,还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真是久了没挨揍,忘了自己是哪根葱。   田兴旺被彻底激怒,抬脚就踢在方孝忠肚子上,挣脱裤腿,又一脚踩上方孝忠的手指,听到对方惨叫,他才放开,而后像看垃圾盯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方孝忠:“谁叫你爸是强奸犯呢,这都是你应得的,小杂种。” 第43章 帮他出头   周一这天,张逐早读下课才慢悠悠晃到学校,这还算是他来得早的。   隔个周末没见,往常方孝忠见到他都会很开心,拉着他片刻不停地说话,像只春天的麻雀,今天却只趴在桌上。   张逐双手插兜,拿脚踢开凳子,坐下撞了撞他胳膊:“没睡醒?”   “你来啦。”方孝忠从臂弯里抬起头,虚弱地对张逐笑了笑,拎起挂在椅背上的书包站起来,“过来。”   “去哪里?”走出教室,看他那鼓鼓囊囊的书包,捏了两把,又问,“书包装的什么?”   两人一同来到教学楼后,见四周没人,方孝忠从书包里扯出一件新羽绒服递给张逐:“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要是小了,我还能拿去换。”   张逐也不诧异,什么都没问,只依言开始脱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方孝忠前前后后都帮他拉扯整齐,看了袖子和衣边,还算合适,不用再麻烦去换了。他松了口气:“今天也挺冷,就穿着吧。上课铃响了,我们回教室。”   张逐突然抓住他的手,凑近仔细看:“你这怎么弄的?”   方孝忠抽回手,撇开眼:“摔了一跤,没什么。”   “摔跤怎么会摔到手指上?”说着突然掀开他的衣服。   方孝忠赶紧把衣服拉下来遮住,很有些恼怒:“你干嘛啊!”   “挨打了?”瞅着他肚皮上的青紫,“你奶打你下手这么狠?”   “铃都打完了,赶紧回教室。”方孝忠转身先跑回了教室。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在上头念课文,嗡嗡地,方孝忠脑子里也乱七八糟像蜜蜂飞舞。   以前他就很想要个哥哥,哥哥不仅能带着弟弟玩,更要紧的是弟弟挨揍,哥哥必定会帮他找回来。这在孤独又总被欺负的方孝忠心里,成了最迫切的需要和愿望。   没想到老天竟真的听见了他的祈祷,给了他一个哥哥。但有了张逐这哥哥后,他只是和他玩,并没有让他帮忙揍过人。   他看过张逐打人那凶狠劲儿,既怕他把别人打出事,也怕他反被打。田兴旺和他个头相差无几,体格却要壮实许多,还有一堆的狐朋狗友。真打起来,张逐占不了什么便宜。   还有一点,方孝忠这几年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张逐并不怎么关心别的事。不论让他做什么,包括那些为他自己好的,他都嫌麻烦。   方孝忠不愿意成为张逐的“麻烦”,更担心他厌烦自己,毕竟不管是朋友还是兄弟,都是他非要做的。直到现在,张逐也不让他喊“哥”,就算他私底下偏要喊,张逐也没有答应过。其实在他心里,并没有真的拿自己当弟弟吧。   方孝忠侧目,拿眼角偷瞄。张逐手揣在衣兜,把拉链拉到顶,戴上帽子,下巴和额头都藏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耷拉着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衣服很暖和,让他有些打瞌睡。   穿上新衣服,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这一刻,方孝忠似乎隐约知道女生们总是跟他打听张逐的原因。他再低头反观自己,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对方已经完全脱离了孩子的稚气,长成了一个少年。   这让方孝忠既羡慕,又失落,渐渐生出一点哀怨。就算不让他去帮忙报仇,对于自己身上的伤痕多关心两句也行啊,说两句宽慰的话也应该呀,然而全没有。这一整天,张逐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似乎早把这抛到脑后,远远比不上他画圆圈的乐趣。   方孝忠暗暗咽下这点委屈,决定不要去想,他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张逐是这样的人。   放学了,张逐问他:“你今天也要留堂?”   方孝忠点头,早上的听写他又没过,只怪他整个周末都为了张逐那件衣服忙碌,压根没功夫看书。   上周放学的惨痛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格外想去依赖人:“张逐,你今天等我一下吧。”生怕他拒绝,又赶紧补上一句,“最多半小时,我保证会通过。”   张逐却眉头一蹙:“不想等,我先走了。”   也许是化悲愤为力量,方孝忠二十分钟就重新通过了听写。   天越来越短,又是阴天的缘故,马上就要天黑,路上早已经没什么行人。他顾忌着会遇到田兴旺,一路都缩头探脑,四处乱看。满心的愤然,却是对张逐。   张逐真的是哥哥吗?要是真的,又怎么会这样冷漠?他连等都不愿意等等他,还不止一次嫌他笨,再想自己这些年掏心掏肺对他好,就满心的酸楚,连同张逐是他哥这件事都产生了怀疑。   说起来,除了村里人嘴上念叨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点,连他们共同的妈妈也不知所踪。他知道他爸对张逐妈妈做了不好的事情,但那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更无法把这坏事和张逐是他哥联系起来。   他怀疑自己太渴望有个哥哥,那时候年纪又太小,听流言这么一说,就照单全收了。   正一路琢磨这些,听到巷子深处传来熟悉的打架声,其中就有田兴旺的。方孝忠如临大敌,拔腿就要跑,却见田兴旺拐过弯一路狂奔,像是被人追打。这可稀奇了,他幸灾乐祸想看田兴旺挨揍,但下一秒,就看见跟着拐过弯的张逐。   田兴旺马上要被追上,他干脆不跑了,转过头和张逐面对面,没好气地问他:“疯傻子,我可从来没招惹过你,你追我干什么?”   “方孝忠,你打的?”   田兴旺一愣,跟着笑起来:“你要替他出头?说你是傻的,你还真是啊。他爸日了你妈,你不揍死他,还要帮他跟我打架……”   不等田兴旺说完,张逐已经扑上去了。   一时之间,两人扭成一团,拳打脚踢、推攘拉拽,滚入油锅的麻花似的,越缠越分不开。   张逐用力踹向田兴旺的腿,对方倒地,也拉着他一并倒在地上。两人又在地面扭作一团,拉扯挣扎。几个来回,张逐果然还是体格上吃亏,被田兴旺骑在身上。他向上挥舞拳头,田兴旺向下狠狠揍了他几拳,张逐被揍的鼻血长流。   要是别人,这会儿早已经哭爹喊娘认输了,张逐却闷声不响,也不护头,只一个劲儿往上挥拳。这个姿势不好使力,他偏还是一个劲儿“梆梆梆”打在田兴旺头上。田兴旺被打得受不了,只能按住他的手,用全身力量制住他的反抗。两人一时间不分上下,谁也动不了了。   张逐打不过却一点不认输讨饶,田兴旺第一次打这种窝囊架,有些崩溃地大叫:“你他娘的有毛病,方孝忠他爸强奸了你妈,给你爸戴绿帽子,你娘的不去找他报仇,还来给他出头,你到底是不是个人?你爹妈生你还不如屙泡屎。”   显然张逐一点也听不进去,满脸是血,眼神阴鸷,硬着胸膛一下下打挺。   田兴旺也发了狠:“别他妈以为你是个傻子,这条街的人就都得让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前面出现一双脚。田兴旺的视线沿着那双脚往上,直到看见方孝忠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半截砖块。   他把砖块捏得死紧,手指用力得有些发抖:“放开他!”   从小就在这片打架的经验告诉他,这两人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特别是方孝忠,那就是个沙包的角色,毫无反抗之力。但今天,他没由来地发怵,而后放开张逐,站了起来。   见他一松,张逐也立马爬起来,就要朝他扑过去,却被方孝忠拦腰给抱住:“别打了……”   他显然听不进去,又伸腿想踢人,却被死死拖住,方孝忠几乎要哭了:“别打了,张逐,你鼻子还在流血。”   田兴旺看了眼这俩人,转身走掉了。比起其他,他只觉得这俩人会裹在一块儿,还这么腻歪,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又十分可笑。   张逐两把擦掉鼻子上的血,去巷子里捡起书包,回到方孝忠旁边:“走。”   捏着砖头冲上去只是一种本能,方孝忠还没从刚刚的场景里缓过神来,直到张逐推了推他:“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家,又要挨你奶骂。”   方孝忠这才抬起脸,忧切地:“你的鼻子……”   张逐又抹了一把,已经没有新鲜的血流出来:“没事了。”   “你干嘛要去跟田兴旺打架,你又打不过他。”这会儿方孝忠才开始起急,全然忘了此前还在心头埋怨张逐不关心他,也不帮他出头。   “下次就打得过了。”   “还有下次?”张逐比不得田兴旺,要是被打伤了,他爸不会送他去医院。想到这儿,方孝忠更内疚之前那种懦弱的想法,“你别跟他打了,以后也不要打架了行不行?”   “别啰嗦。”俩人已经来到巷口,张逐停下脚步,挥了挥手,“你先走。”   方孝忠这才看见,新买的衣服不仅滚得满是灰尘,腋下还撕破了。一时间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你打架,把衣服弄破了。”   张逐抬起手臂看了看:“破了就破了,你哭什么。”   要知道原本买衣服的钱被抢走,实在没办法,方孝忠只能缠着奶奶说他要新衣服。   买衣服就算了,去到店里他还非要一件穿起来大如斗篷的。奶奶只觉得他胡搅蛮缠,只同意给他买同款合身的。他就在地上撒泼打滚,而后被拎了回家。他在家里连撒两天泼,挨了骂挨了打,甚至还被怀疑是脏东西上了身。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当是花钱免灾,才给他买了这件衣服。而这之后,等他奶奶发现这件衣服不见了时,又少不了再挨顿好的。   他这么艰辛弄到的衣服,张逐穿上还没过一天,就弄坏了。方孝忠简直悲伤到不能自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   张逐烦得抠脑袋:“别哭了,一件衣服而已,我叫人缝好还不行?”   方孝忠哭得打嗝:“这是新……新的,你能不能爱……爱惜……一点啊!”   爱惜衣服一点,也爱惜自己一点。   张逐把一脑袋头发挠成了鸡窝,抓起方孝忠的手:“现在就去补衣服,你不准哭了,听见没有。”   等衣服补好再回到巷口时,天已经黑得不见一丝天光。方孝忠想起田兴旺骂张逐那些话,也激起了一直存于在他心头的疑惑。他再也忍不住,问:“哥,‘强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 第44章 禁忌   走进楼房昏暗的门洞,楼里比外面还冷。方孝忠缩着脖子,脊背上冒出一片鸡皮疙瘩。在跨上楼梯之前,他拉住张逐的衣边,忧心地:“不会碰见你爸吧?”   “他明早回来,去了洪城。”   方孝忠来张逐家,是为了让张逐帮忙澄清那个长久以来的困惑——   “强奸”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了理解这个从他记事以来就沉重背负的词语,方孝忠查过字典。释义那一栏里,每个字他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在电视上听到过这个词,每次还想多看一点,奶奶要么捂住他眼睛,要么立马换台。他也想过直接去问爷爷和奶奶,但一种不祥的直觉阻止他去。   这是他长久的困惑,也是他长久的禁忌,唯独对最信任的人才能吐露的心事。还好,张逐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并说带他去看。   他很疑惑,问看什么,张逐没有回答。方孝忠已经习惯他这种不按套路出牌,心想等看到就知道了。   到了二楼,张逐从门栏上方摸到钥匙,方孝忠还想钥匙放在这地方不会被人进屋偷东西吗。房门打开,他就全明白了。   垃圾堆一样的房间,比他们家堆放废品的院子还乱,简直无处下脚。大冬天的,穿堂而过的凉风却带来一股酸味儿。这屋别说不会遭小偷,就是请人进去,都不定愿意进。   张逐无知无觉,踢开拦路的纸箱子、空饭盒,走在那条被踩得黑黢黢看不出地板本色的空道上。   “你也进来。”他说。   方孝忠小心翼翼跟在张逐身后,生怕碰到什么东西,惊出一堆老鼠和蟑螂。   “你,就住这儿?”方孝忠指路过的一个房间。   “嗯。”   那个房间比这客厅要好一些,至少能看见更多的地面,但也没有好多少。   “怎么这么脏啊?”   “没人做卫生。”   终于到了客厅中间,张逐甩开堆在脱皮的旧沙发上的衣物和塑料袋,腾出一个空间,让方孝忠坐。   方孝忠出于礼貌轻轻坐在那方空位上,屁股不太敢落实,继续劝说张逐:“你爸不做,你做一下啊。这么脏,容易生病的。”说着他又环视一眼,简直恨不得立马开始大扫除。   “没生病,懒得做。”张逐打开电视,又打开影碟机。   方孝忠看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摞碟片挑选起来。一时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以为要看什么好看的电影,兴奋地凑过去,喋喋不休:“你爸什么时候不在家,我来帮你扫一下……”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那摞碟片封面全是袒胸露乳的男女,大叫一声,捂住眼睛:“你这都是什么电影啊?”   张逐垂下手,看他这抗拒的样子,再次询问:“你还想不想知道?”   方孝忠很纠结,直觉他手里拿着那些碟片不是什么正经片,要是奶奶知道他看这种东西肯定会打死他。可是张逐从不会骗他,说会帮他弄明白就会弄明白,他要的答案就近在眼前。   万分忐忑地,他又坐回沙发,抱住胳膊,屏息凝神盯着电视机。   屏幕黑了,很快又亮起来,片头过后,是几个坏人在揍一个男人。揍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就被抓了过来。他们说着叽里呱啦的语言,方孝忠听不懂,但看那对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男女,以及不停向打人者磕头作揖的女人,猜测那应该是对夫妻,女人在帮丈夫求饶。   哭泣的男人再被拖开,女人也被两个坏人摁住,开始剥她的衣服。她开始疯狂反抗,尖叫着哭泣,不停地蹬腿,同时男人又开始被打。听到丈夫的惨叫,这边的女人就停止了挣扎,一脸心如死灰,随那些坏人粗暴地扯烂她的衣服……   “这就是,明白了?”   “……”   没听到回应,张逐侧目,只见方孝忠弓着腰,捂住嘴,大睁着双眼,定死在了电视屏幕上,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滴。   “这也哭?”张逐皱了皱眉头,“不是你让我给你解释的?”   “……”   “方孝忠?”   问话不回答,喊他也不答应,张逐见他和往日不同,便起身去把电视关了。他站在方孝忠面前, 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怎么了?”   方孝忠突然站起来,猛地将张逐推开,操起书包,从他家里跑掉,留下张逐独自站在客厅里莫名其妙。   飞跑穿过那些幽深的小巷,往常熟悉的巷子在这黯淡的天光里,仿佛藏着幽冥鬼魅,方孝忠在万分惊恐中加紧脚步。冰冷的空气涌进他肺部,似乎要将他绷紧到极致的喉咙割伤。他跑得太快,呼吸急促像要缺氧,胃里翻江倒海压抑不住,终于还是踉踉跄跄慢下脚步,扶着墙根呕吐起来。   那些消化了一下午的食物,吐在冷硬的石板上,腾腾的热气带着特有的酸臭味道涌进方孝忠鼻子里,他只觉得好脏好恶心,就和刚才电视里看到的那幕一样。这味道又刺激他吐出更多,直到吐无可吐,只剩满嘴酸苦的胆汁。   他也像那个被围殴一顿的男人,软着双腿、捂住肚子,沿路扶墙回家。   刚跨进家门,兜头就被一通责问,雷亲婆骂完他,又说要找去学校质问老师怎么把人越留越晚。要是往常,方孝忠已经惊慌地找起了理由,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径直回了房间。   雷亲婆跟过去:“你干啥去,吃饭了。”   方孝忠摘下书包,缩到床上:“我不饿,不想吃。”   雷亲婆见他不对劲儿,软了软口气:“生病了?”说着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呀。”   “没发烧,我想睡觉,你别管我。”   雷亲婆出去,一会儿又端着水杯进来:“喝个冲剂。”   “都说了我没感冒。”   “别犟嘴。”说着她有点急,还是哄了哄,“小忠乖,把冲剂喝了再睡。”   方孝忠只想自己呆着,捏着鼻子把冲剂喝了。他闭上眼睛,将脑袋蒙在被子里,发了会儿抖,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梦里他又见着那一幕,只不过被按住的男人成了张逐的父亲张广耀,自己那强奸犯的父亲也有了具体的形象,和电视里那满脸横肉的丑陋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哭泣的人除了被按在地上无力反抗的母亲,还有张逐。   张逐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切,静默无声地流泪。   方孝忠也想哭想叫,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要做点什么,却也动弹不得。他看着这一幕幕恶行,却找不到他自己。   他挣扎着醒过来,摸到自己满脸的眼泪和满头的冷汗。在这黑夜里,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像是要冲破胸膛的牢笼,逃去远方,才能够远离这深沉而巨大的痛苦。   后半夜,他蒙在被子里,再也睡不着了。   当“强奸”这件事如此具体而又清晰地摆在他眼前时,他受到了过分的震撼和惊吓,那远不是他一直想象的“一件坏事”所能比得上的。   当他明白这件事有多么败坏恶劣,他也开始明白一切。   明白为什么他奶奶和街上所有人为敌,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是被欺负的那一个,明白张逐爸爸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看他,也明白不让他和张逐一起玩的原因。   这都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做出那样罪大恶极的坏事,而他就是这件坏事的结果。   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真的是他应得的,他根本不该为此感到委屈,是他活该,谁让他是强奸犯的儿子。   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欺负他,只明白张逐和他好,是因为他们是兄弟。而现在他明白了一切,唯独不明白的只剩张逐。   田兴旺说得对,张逐应该恨他,打他,不该跟他做朋友,更不应该承认他们是兄弟。   方孝忠趴在枕头上,哭得不能自已,因为他的存在是一块污迹,更因为他的存在,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房间的灯打开,听见恸哭的雷亲婆急急忙忙进来安抚宽慰,却并没有什么用。   自此之后,方孝忠就病了,食不下咽,精神萎靡。   他爷奶带他去洪城医院,什么检查都做了,一切正常。要是正常她孙儿不能是这样子,雷亲婆在医院发了顿飙,逼得医生给开了些补药。   吃完也没有康复,雷亲婆又带他上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查完也一样,什么毛病没有。雷亲婆不信,捏着方孝忠的脸给医生看,说她孙子以前还是圆脸,这吃不下饭都瘦脱了相,怎么会没病。   一个星期没去学校,雷亲婆天天在家变着法地做好吃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老两口开始怀疑,这孩子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死马当活马医,他们拿黄纸将他裹了,开车几里送去乡下找了个神婆。   神婆点着他的额头,又是一通揉捏,断定他遭了心魔。   他被圈在一圈香炉里,四周烟雾袅袅,粗制的香火刺鼻呛人,铃铛震动,窸窸窣窣,神婆吟唱,咿咿呀呀。方孝忠缓慢地眨着眼睛,灵魂像是脱离躯体,升到半空。   在晕倒前一刻,他想,他的心魔能治好么?他的罪恶能在这焚香烧纸的青烟里洗干净么? 第45章 别无所求   在方孝忠连续一周都没来学校,张逐实在忍不住,又不敢贸然去他家,就去问了老师。他从班主任口中得知方孝忠感冒了,目前正在家里养病,什么时候能来还不知道。   这让张逐很难受,如果没有方孝忠在学校,他在学校的日子会变得扭曲痛苦。精神上的压力,让他跨入教室却没有看见方孝忠的瞬间,开始头疼和耳鸣。他也对此十分怀疑。之前方孝忠发着烧都还坚持来,说是不来学校就见不到他,就只是一点感冒,他需要休息这么久?   老师把方孝忠落下的作业拿给他,说看他们是朋友,让帮忙送去给方孝忠。   出了办公室,他擅自离开学校,一路跑去方家院子正对的那栋居民楼,爬上楼顶观察他家的情况。没有看到方孝忠,只看见他爷奶在前院分拣废品。   既然他爷奶都在,他应该也在家。   张逐匆匆跑下楼,绕过大门时,和突然冲出来的大狼狗撞了个面对面。张逐瞥门里的人,心想糟了。只要狗一叫,那对老夫妇一回头,他就听就别想见着人了。   一时间,他看着狗,狗看着他,两厢静止。正当他不知所措,狼狗突然咧嘴摇起了尾巴。张逐心里一松,从门前一闪而过,下一秒狗子叫起来,是撒娇的叫声。   翻墙时张逐想起,之前也是翻进方家,狗子狂吠,方孝忠就抓着狗告诉它他是哥哥,没想到这狗还真听得进人话。   从后窗看进房间,人正躺在床上。张逐轻喊两声,没有反应,他捡了块小石头丢过去,这才见方孝忠慢悠悠坐起来。   他压着声音问:“班主任说你感冒了,怎么样?”   闻声扭头,看见张逐正站在窗外,方孝忠吓一跳,下意识想躲开,又惊觉自己正在家里,已经避无可避。   窗外张逐又追问:“你什么时候来学校?”   方孝忠硬着头皮来到窗前,心头慌乱失措,不敢看张逐的脸,只急道:“你怎么来了?我爷奶都在家,会被他们看见。”   “他们在前院。”张逐把作业从窗户递进去,又仔细瞧着他的脸,几天没见,鼓起的脸颊瘪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你病快好了没?”   “我没病,你走吧。”   “没病怎么不去学校?”   方孝忠能够听见他爷奶的谈话,那声音就在墙角,一转弯就能看见张逐,心里更急得不行:“不想去,你别管,快走。”   “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不去,我怎么办?”   方孝忠大为恼火。本来这段时间他就被那沉重的事实翻来覆去折磨,痛苦得快要承受不住了。而“张逐”又正是这一切沉重中最沉重的那一个,是他亲生父亲伤害的所有人里,他最不愿意他受到伤害的那个。   此时张逐站在他面前,那如同猛浪般袭来的愧疚感简直快要扼住他的口鼻。他无法接受他们是这样的兄弟关系,更无法面对张逐。   无力承受的痛苦只让他想逃避,方孝忠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他非要去招惹张逐,非要和他亲近。他从不曾想过,等他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这天,他们曾经的亲密会变成内疚的刀,深深刺穿他的胸膛。   他崩溃又绝望地:“张逐,我们不该一起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张逐眉头微微皱起,只有一点疑惑。   “……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你走。”   张逐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挪步。   方孝忠失控的声音传到了前院,引来雷亲婆的询问:“小忠,你在和谁说话?”   他大喊着撒谎:“没谁。”又转头厉声催促:“快走!走!”   在雷亲婆推开房门进来的瞬间,张逐的身影刚从围墙跃过。雷亲婆问方孝忠在和谁说话,他说一群麻雀来到窗台上,他嫌鸟会拉屎,给轰走了。雷亲婆趴在窗台看了看,外面除了几只鸟,什么都没有。   方孝忠躺回床上,眼泪马上就顺着眼角淌下来,心口抽痛如有实质,是他亲手断绝了和张逐关系。这铺天盖地的新鲜痛楚立马就压过了此前的痛苦。在张逐消失在围墙的同时,他就后悔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说出的话不可收回,他连追出去挽留也做不到。张逐一直是个冷漠决绝的人,以往他们的关系全靠自己苦苦维系着。如今他说出这话,张逐一定立马就会和他绝交。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和哥哥,这短短的时间里,方孝忠的世界崩塌了两次,而这一次,更加彻底。   眼泪流干了,心也如同死灰,瞬间崩溃的痛苦缓慢退潮,把他一整个也腌成了苦涩的味道。在这苦涩之中,反而有了一种心死的平静,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张逐看似知道很多,他其实未曾理解这中间真正的含义。如果有一天,张逐也跟此刻的他一样,顿悟了他们真正的关系和立场,主动抛弃憎恨自己,方孝忠一定接受不了,他会难过得死掉。   他睁眼躺了一下午,晚饭雷亲婆做了一桌菜,他也没什么胃口。顶着奶奶的责骂,他还是放了筷子,只在上床前,被逼着喝了一些中药。   睡是睡不着,电视也不想看,无事可做,看见书桌上是下午张逐给他送来的作业。他原本成绩不太好,也不爱写作业,此时却一反常态,坐到桌前,翻开了习题册。每道大题后面,都有一个铅笔写下的数字。一看这数字,方孝忠又悲从中来,泪水濡湿了眼眶。   因为他总也写不完家庭作业,张逐会先帮他把答案写在旁边,实在做不出来的时候,他还能乱编点步骤把作业给应付过去。   房间门又被推开,方孝忠赶紧擦眼睛。他只是想安安静静伤心一阵,奶奶却总是突然出现。他不敢回头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只气恼得大喊:“奶,我在做作业,你别来打扰我行不行?”   门扣咔哒一声关上,奶奶也没说话,情况不太对,方孝忠下意识回头,嘴巴立马被伸过来的手捂住。张逐在他耳边悄声:“别说话。”   脚步声靠近,雷亲婆问:“小忠,你喊我做啥?”   张逐猫儿似的一步窜进衣柜,只是他比两年前个头大了不少,衣柜已经挤不下。方孝忠手比脑子快,在他奶推门同时,一把将门反锁了。   “没啥,就是跟你说,我做作业,你别进来打扰我。”   雷亲婆拧了两下门把:“我不打扰你,你把门打开。”   “不,锁着我才放心。我反锁了,你也别用钥匙开。”   “你这崽子花样真是越来越多。”许是考虑到他还生病,雷亲婆也只是隔着门说了他两句,便走开了。   方孝忠把张逐从衣柜里拉出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等你爷爷奶奶都不在客厅,我就进来了。”   “那你不是等了好久?”   “从下午等到现在。”   方孝忠一时不知道是喜悦还是痛苦,又或者二者兼有之,麻花一样绞在他心间,既不能抹除他的羞愧和难过,也不能掩盖失而复得的狂喜,两种情绪越绞越紧,绞得他一张脸如同回光返照般地红透了。他放开张逐,撇开眼睛:“不是都让你走,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有件事,要说清楚。”张逐垂目看他,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好像在他心里从不会有任何纠结为难,“你可以不和我做朋友,我们绝交……”   看见张逐去而复返才死而复生的心,这瞬间又跌落悬崖,摔得粉碎。合着他费那么大力气偷摸到自己房间,就是为了和他绝交,方孝忠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说我们不是兄弟,这不行。”张逐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决定兄弟的是血缘,不是你 ,你说了不算。”   方孝忠眼睛缓慢长大:“……你是说,你还想和我继续当兄弟吗?”   张逐对他这没有水准的问题没什么耐心:“啧,都说了是血缘,我想不想你也是弟弟。”   “那我喊你哥,你从来不答应?”   “……”张逐难得心虚地错开眼。   方孝忠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不介意?我爸对你妈妈……我们的妈妈,做了那么坏的事。”他忧心又难受,低头绞着手指,“你不恨他,不恨我吗?”说到这儿,方孝忠伪装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哽咽着吐露了最深的恐惧,“我怕你有天会恨我,会讨厌我……我最不想被你讨厌,哥……”   “嗯。”   方孝忠一愣,崩溃的情绪像水龙头,被这一声“嗯”,彻底收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又喊了一句:“哥?”   “嗯。”张逐烦躁地开始脱衣服,跳上方孝忠的床,“你爷奶进屋了,我今晚出不去,在你床上睡一晚。”   方孝忠乖巧地点了点头,立马爬上床,裹挟着痛苦和甜蜜,伴随着各种复杂情绪,还是露出这么多天的第一个笑容。   父辈的仇怨,他羞耻的出身,心头沉重的负担和愧疚……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张逐那声简单的回应里消散了大半。   他枕着张逐的胳膊,和他面对面贴近,呼吸着他的呼吸,别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他有哥哥,他的哥哥愿意接受他亲近他,他就这一个愿望,别的再无所求了。   经历了过山车般起伏的情绪,方孝忠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张逐却罕见地失了眠,因为方孝忠一睡着就钻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这让他浑身皮肉都绷得死紧,又不能把怀里的人推开。   他不明白方孝忠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懂他那种善变的情绪和前后矛盾的说辞。但方孝忠对他的需要太过强烈尖锐,以至于突破那厚厚隔膜,让他隐约有感。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这让他很新奇。   他缓慢将手掌放到方孝忠后背,他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的起伏,这种感受果真还是让人毛骨悚然。要是往常,张逐肯定立即缩回了手,或许是夜晚的安稳寂静给了他安全感,他试探着伸进了方孝忠的衣服里。   皮肤和皮肤无碍相贴,黑夜里的触觉也更敏锐,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动脉的起搏,甚至是血液的流动……一时间,张逐如遭雷击,一向平静的脑海里骤然掀起猛浪,曾经无聊生活的片段一一闪现——他从水塘里捞起一条小鱼、一只猫跳上他膝头、他双手捧着无毛幼鸟……那些死寂的灰色画面,也突然变得鲜活多彩起来,成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张逐突然侧身,抱住方孝忠,双臂用力收紧,直到怀里熟睡的孩子被他挤出一声不快的哼唧。   一切又很快恢复黯淡,他放开他,累极了一般,长长吁出一口气,黑暗里紧紧盯住方孝忠的脸。 第46章 初中   “哥!”   方孝忠关上网吧包间的门,张逐只点点下巴示意,表示他听到了。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向桃,十分热情打招呼:“弟弟来啦,你哥还在帮人打游戏呢。”   方孝忠没说话,看着电脑屏幕里激战的画面,等张逐这把打完。   升上初中,他俩开始来洪城上学。   小升初张逐也凭借优异成绩拿到了免费生的名额,但生活费的补贴没了。张广耀从不管钱的事,住在洪城的姑姑会偶尔接济,但对于一日三餐都要花钱的张逐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方孝忠也会把自己的口粮零花分一半给他,还时不时收集废品去自个家卖,结果就是两个正长身体的男孩都吃不饱。   饥肠辘辘的日子逼得张逐不得不想方设法赚钱。第一单生意就是帮人代写作业,给予他这项“事业”最大支持的客户就是向桃。   向桃家在洪城开连锁餐厅,父母忙着生意没空管他,自然是学习吃力、成绩垫底,最不爱的就是做作业。找到张逐这种干活利索价格公道的“代写”如获至宝,写过几次就以月为单位将作业全部“承包”给他。一来二去,两人从这种“合作”关系里也生出了一点各取所需的友谊,张逐喜欢他出手阔绰,向桃则是真心崇拜张逐脑子灵活。   混熟后,向桃发现张逐这种优生竟也逃课,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也觉得跟他更加“情投意合”,逃课出来玩都会捎带上他。   本来向桃常去的地方都是一些游戏厅、台球室,但他发现张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折中之下,两人最常来的就是在网吧开个包间。   张逐被向桃带着学会了上网,也逐渐学会在网上帮人代打个游戏,或者去网站发点垃圾广告之类赚饭钱。   向桃看方孝忠无聊,主动把位置让出来:“弟弟你想不想玩,我这位置让你?”   “我不玩。”方孝忠瞥他一眼。初二张逐就去了一班,那是准备考入洪城一中的快班。而他和向桃都在三班,他不喜欢这吊儿郎当的同班同学,“别乱喊,我不是你弟弟。”   “你是张逐弟弟,我跟张逐是哥们,把你当弟弟没毛病。”   “有毛病。”   “给我当弟弟又不会让你吃亏,一会儿请你吃肯德基好吧。”向桃咕哝,“我一直想要个弟弟来着。”   “想要就叫你妈再生去,别在外边乱认。”   向桃眉角抽了抽,转向张逐:“你弟这么说话,你不管管?”   “他是我妈生的,你想要弟弟也只能找你妈再生一个。”张逐实事求是地回答。   向桃:“……哇塞,你哥俩真是合起伙欺负人啊。”   一局打完,张逐摘下耳机,对方孝忠说:“你先回,时间还早,我再打几把。”   “张老师在找你,已经找到广场对面的网吧,马上就过来了。”   一听这话,向桃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张棒槌来了,你不早说?”张崇文是一班的数学老师,也是他们三班的班主任,难怪向桃如临大敌。   方孝忠却淡淡瞥他一眼:“真当张老师在乎你在干嘛,他是来找张逐的。”   “那也是连皮带馅一块儿端,你以为你逃得了。”说完他操起书包,对张逐急道,“你也别打了,我去结账,后门汇合。”   逃去后门,向桃打了个出租车,把作业一股脑塞给张逐就一溜烟跑了。方孝忠去把停在前门的自行车骑过来,载了张逐离开。   他一路骑得飞快,离开城区就累得直喘,下来让张逐换换,谁料他坐在后座跟大爷似的。没法,方孝忠只好推车沿着公路走,张逐倒没介意下来走两步。   他知道张逐缺钱,也没法指责他逃课来网吧打游戏,只是建议他:“张老师找你多半是想让你去参加数学竞赛的事,要不你明天去学校和他谈谈?”   “不了,我不参加。”   “为什么啊?说是竞赛前几名都能加分,还有可能被一中提前录取。你不想去一中?”   张逐瞥了方孝忠一眼:“你去吗?”   他立马低下头,难堪得脸颊绯红。这不是他去不去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考上的问题。   小升初就已经经历过一次,就因为他只能念合并过来的日化中学这种学校,张逐原本可以被英才中学录取的,他也没去。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张逐说得轻松。   这让方孝忠很为难:“那我万一连高中都没考上,你也要跟着我一起辍学?”   “嗯,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   “你学习这么好,不觉得很可惜?”   “不觉得。”   他这种说法让方孝忠有点无力,多少也有些体会到了张老师那抓狂的感觉。他还准备说点什么劝劝张逐,就见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然后用打火机点上了。   “你,你还抽烟?”   “网吧老板给的。”张逐熟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方孝忠惊得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学的?”   “上周。”张逐又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很好玩,你试试?”他从嘴里摘下香烟,递给方孝忠。   方孝忠:“……”   “不想试就算了。”   方孝忠看了一眼那烟,也鬼使神差地张嘴咬住吸了一口,立马就被呛得猛咳。看他咳出了眼泪,张逐轻啧一声:“真笨,我第一次也没被呛住。”   方孝忠喘着气把烟还给张逐,他却摆手说不要了,让扔掉。方孝忠也没扔,而是撕掉点燃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揣在兜里。   初二下学期开学还没多久,这是个春天的下午,西斜的日光暖黄,将并肩而行的二人拉扯出长长的影子。暖风拂面,带着花草的馨香,方孝忠看四下无人,先是勾起张逐的手指,见他没有反对,便牵住他的手。   他希望洪城的春天永远地持续下去,他和张逐也永远这样下去。但前提是,他得考上高中。方孝忠暗下决心,这回他一定要考上一中,不能再耽误张逐,让他陪着委曲求全了。   到了巷口,两人分道而行,各回各家。   奶奶的“禁令”仍在,看见他和张逐在一起就会发飙大骂,只不过现在他并不太把奶奶的责骂听进去,只当是耳旁风。   一个人走在小巷,手在兜里揣揣摸摸,又把那剩下的香烟掏了出来。他看着皱巴巴的半截烟,烟丝散了,烟蒂也被张逐咬成扁嘴,被口水润湿的那截颜色也更深。   张逐总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往前大跨着步子,轻易就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明明他们都才上初二,明明他除了学习其实什么都不懂。方孝忠抬起眼快速看了眼前面,没有人,他把烟蒂放进嘴里,伸手摸着书包里的打火机。   “嘿,小杂种!”   方孝忠被吓得一抖,烟也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但被一只脚抢了先。   田兴旺踩着烟站在他面前,挑起一边眉毛:“你还会抽烟?”   方孝忠放弃了,站起来垂着双手,下巴含胸,耷拉着眉毛,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剩下满面的阴郁。   田兴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没念了,一开始在街上混了段时间,那段时间方孝忠噤若寒蝉,处处小心。后来听说他跟着亲戚外出打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哈哈,以为我会告发你?你放心,绝对不告诉你奶,你得把烟交出来。”   “没有。”   “那这是哪儿来的?”田兴旺脚掌一碾,把纸烟搓成了碎屑。   “网吧老板给的。”   田兴旺不信,抢过方孝忠的书包,把里边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果然没有烟。田兴旺没好气地:“钱呢?”   方孝忠便掏兜,把仅有的十多元钱全给了他。田兴旺还不知足,又摸他裤兜。   他全程站立如同木偶,既不挣扎,也不哭泣,随便田兴旺怎么摆弄。摸了一阵确实是没有,田兴旺也没了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的兴致,威胁让方孝忠明天带五十块给他,就骂骂咧咧走掉了。   看他走远,方孝忠才捡起地上的书包,把书本文具装回去,一路埋头走回家。   都说人是在一瞬间成熟的,方孝忠的那瞬间来得太早。自从他真正明白他父亲是强奸犯意味着什么时,他也开始真正明白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这个环境运行的规则。   明白这些后,他就放弃了无意义的抵抗,无论外界施加于他什么样的恶意,他都选择承受,是为他身上罪恶的血脉赎罪,也是他没有“不”的选项。   他做不到继续纯真,也无法再无忧无虑,成熟的代价就是杀死那个天真快乐的自己,在麻木不仁中苟且偷生。   只有在张逐面前,那些死去的部分才会活过来。那是仅存于他们之间的,在秘密基地,在采石场的峡谷……那些纯净如白雪、灿烂如阳光的日子里所遗留下的,他最干净快乐的童年时光。   【作者有话说】   只是环境真实性还原,并不鼓励未成年吸烟 第47章 独占   吃过晚饭,方孝忠问奶奶要五十元钱。   “怎么又要钱,你奶给你生活费才过了几天?”   方开国自认没有亏待过这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街上孩子有的他全有,零花钱也没有克扣过,就这样他还总要钱。特别是上了初中,要得更频繁了。   “你以为咱家开银行的,没钱了只管印?”   方孝忠站在桌边上,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走,沉默表达他要钱的决心。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看得生气,方开国就要摔筷子,雷亲婆发话:“好啦,他不就要五十么,你给他。”   “说的一个星期给五十零用,今儿才星期三。你说他吃饭有饭票,来回有车骑,花钱的地方咋那么多?”   “城头吃的玩的多,同学一招呼,也不能叫他不去。孩子不合群,容易被欺负。”   老婆子发了话,方开国不情不愿掏出钱包,给他数了五张十块的。雷亲婆又快速抽出一张,“多给十块,省着点花。”   拿到钱的方孝忠脸上也没什么喜色,只点了点头,背起书包又要出门。   “你去哪儿?”   “和同学一起写作业。”   “找哪个同学?你敢去找那疯傻子,有你好果子吃。”   方孝忠不理睬,推着自行车就跑。   雷亲婆追出去大骂:“你崽子翅膀硬了,说什么都不听,只有要钱的时候认识人,狗东西……”看他骑车跑远了,又扯起嗓门大喊,“早点回来,晚了给你给关外边。”   自行车飞驰过几条小巷,到了那六层老楼下,方孝忠朝二楼窗户学狗叫。张逐立马就出现在那窗户后面,朝他招了两下手。   “你爸在没……”   不等他问完,张逐已经消失了。他只好把车扛进门洞,先上楼。   房门也没关,方孝忠一推便开,也和里边正要出门的张广耀打了个照面。他下意识就抬起手臂,心想真倒霉,还特意打了暗号,张逐怎么也不说他爸在。   张广耀却并没有顺势给他一下,或者踹他一脚,只是狠狠嘬腮从肺里抽一口痰吐在他脚前,就把门摔上走了。   方孝忠诧异,问张逐:“你爸咋回事,就这么走了?”   “ 嗯。”   “看到我来找你,他都没有揍你?”   “以后都不会揍了。”   “为啥,他让我俩在一块儿玩了?”   “不是,他揍不过。”张逐轻描淡写地,“前天我把他打了一顿。”   方孝忠惊得捂住嘴,难怪刚才看他爸那张脸阴影浓重,还以为是灯光昏暗。也才想起昨天一早看张逐脸上有伤,问他,他也只说是打架。   他们中学聚集了洪城除开职中那帮小混混之外的小混混,不仅经常和外校打群架,学校里也团伙林立,互相看不过眼,时不时斗殴。张逐又是最招麻烦那类,脾气一团糟,外表显眼性格嚣张,另外成绩还特别优异。一开始来找茬的络绎不绝,见识到他那狠劲儿之后,多少收敛了些,但仍会时不时起冲突。   方孝忠还以为他只是和学校的混混又干了一架,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跟他爸干了一架。   “你,真打了你爸?”   “打了。”   “除了脸上,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毕竟张广耀是个成年男人,张逐就算比他大两岁,也才十五六,担心他吃亏。   “没有,他比较惨。”   知道他没受伤,方孝忠才冷静了些:“到底为什么打起来了啊?”   “还能为什么。”不欲多说,张逐转头回房间。   不过又是打牌输了钱,张广耀气不顺就骂人,把人生所有失败都归结于是张逐害的,还怪他去念书不去打工孝顺自个。张逐听得烦,让他闭嘴,就激怒了他。张广耀顺手操起擀面杖,一横棍砸到他脸上。   给他当了这么多年出气筒,张逐掂量着自己现在不至于还像以前那样无能为力,就算打不过,也多少给他几下。当下就发了狠,抓起张广耀的衣领就是一顿暴揍。可能是常年烟酒不离、熬夜打牌掏空了身体,也可能是被儿子打老子给吓懵了,总之他被张逐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惨叫讨饶。   经此一遭,张逐憋闷多年的那口气终于顺了,张广耀则是第一次对自己这傻儿子的疯劲有了深刻认识。   张逐翻出向桃塞来的习题册,问清家庭作业的范围,便开始“加班干活”。   方孝忠会的部分已经在学校写完了,不会的,也只有等张逐写完他再抄。所以这点空闲的时间,他紧赶着收拾屋子,擦桌扫地,还要把脏衣服给洗干净。   这两年张广耀在洪城处了个骈头,着家的时间甚少,倒是方便这哥俩一块儿过日子。方孝忠来的勤快,戳不动那大懒蛇干活,他只好主动担起家务,慢慢地把这两间“垃圾房”拾掇出了点模样。   洗完衣服晾起来,又去厨房翻了翻,只找到一把挂面,和一大堆没洗的碗。   张逐干完他的活儿,也来了厨房。无奈空间只容得下一个人,他揣手站在门口,咽着唾液问:“吃什么?”   方孝忠拎着一双湿漉漉的手:“只有挂面。”   嘴里的唾沫瞬间干涸,他一脸寡淡:“哦,那不吃了。”   “你去买十个鸡蛋和一把青菜。”   “懒得去。”   方孝忠发狠踹他一脚,又提高声音,不容置疑地:“快去!”   张逐不快地轻啧两声,还是去了。   等他买完回来,方孝忠开始做饭。他煮了一盆鸡蛋挂面,蛋香四溢,面条洁白,青菜翠绿,张逐原本干涸的唾液又开始疯狂分泌。   他抱着大盆猛吃,吸得呲溜作响。方孝忠看他吃得香,暗暗咽唾沫。可是他吃过了晚饭,张逐只有这点吃的,再和他抢饭太不地道。于是他忍了又忍,终在还剩几口汤时才难为情地提出要求:“汤,给我也喝一口。”   张逐抬起埋进盆里的脸,不大情愿:“你不是吃完饭才来的?”   “吃完饭就不能想喝汤啊,这还是我煮的。”   迫于这种吃人嘴短的压力,张逐只好把盆递了过去。方孝忠嘴还没碰到盆沿,他就忙不迭叮嘱:“你说一口,那就只能喝一口。”   气得他还没喝就把盆还给了张逐:“喝吧喝吧,说你是张猪还真是,吃这么大盆,撑不死你。”   他也不客气,接过去仰起头喝了个精光,连一口也没给方孝忠留下,放下钢盆满足地摸肚子。   有时候方孝忠也想,他认下张逐这哥哥,哪里是给他当弟弟,这分明是给他当牛做马来了。   他坐在一旁生闷气,这期间张逐剔了牙、剪了指甲、把碗拿去了厨房,还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似乎也察觉到氛围有点不对,走过来把作业丢到他面前:“抄不抄?”   知道这闷气再怎么生也是白搭,方孝忠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强行跟自己和解了:“我拿回家抄,明天我直接带去学校给向桃。”   “行。”   临走前,他摸出兜里的钱,分了三张给张逐:“你明天去趟学校,张老师真的找你有事。”   “哦。”   想了想,免得又被田兴旺给逮住攥干净,他又把剩下的三十元也掏给张逐:“都给你。”   “你呢?”   “我什么?我只是把钱放你这,可没叫你都花了。”又怕他没个数,还不忘叮嘱,“只准用这钱吃饭,不准干别的。”   张逐遛弯消食,顺便送他到楼下。他撅在楼栋口开车锁,张逐就站在外边抱着胳膊斜眼看他,那姿态漫不经心,又痞得俏皮。   浑浊的路灯从上往下,给他的轮廓打上一圈光晕。带着毛边的光晕给这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少年染上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气质,连声音都被这暖光浸润得柔软起来:“你煮的鸡蛋面好吃,我喜欢。”   方孝忠抬起下巴,正对上这样的张逐,脸上像是起了火,喉舌打了结,一时没能说出话。   跟着就听到他理直气壮的要求:“你明天再来煮给我吃。”   张逐这副厚脸皮的模样,立马打通了方孝忠的喉舌,他口条顺畅地骂:“滚吧你。”   车速随着心跳的加快而加快,方孝忠飞快倒腾着双腿,迎面是春夜的凉风,头发凌乱、衣袂翻飞,他不自觉笑出声来。   哪怕张逐就是差使他,利用他,他也一百个乐意。不光因为他是他哥,更是因为他有这样聪明又冷酷的哥哥。   他完全理解上了初中,学校的女生们对张逐的追捧,他实在太优秀太吸引人。而这样耀眼的、独一无二的人,是他亲哥,是从小到大唯独跟他最亲近的人。这种类似独占的感觉,让方孝忠的脑袋轻盈膨胀,如同气球般快要飞起来。   【作者有话说】   占有哥哥× 给哥哥当狗√ 第48章 闪耀之星   自从在洪城上初中,张逐就学会了按时到校。   倒不是他突然变得热爱学习、喜欢学校,而是日化厂离洪城有好几公里,如果不搭方孝忠的自行车,他就只有走路去。因此被迫每天跟着方孝忠的作息,成了准时上学的“好学生”。   周一早上,学校门口乌泱泱全是人。方孝忠把车刹在校门口,让张逐赶紧进去,免得晚了又被抓住扣分。   两人在大门口分路,方孝忠推着车往另一边的自行车棚走。   等他锁好车往教学楼方向,就看见张逐已经被抓住了,不是被值日老师,而是被张崇文。   除了张逐,还有向桃、周亮等各个年级和班级的学生。方孝忠一秒就猜到,这帮应该是上周从网吧逮出来那些。张逐和向桃那天逃过一劫,但这俩是老油子,肯定是被其他人供出来了。   他不敢声张,狠狠低着头,想从人群边缘混过去,不料被张崇文一嗓子给吼住:“方孝忠,你也过来。”   方孝忠只好低眉顺眼站过去,心里倒不是很害怕,他又没有逃课去上网,就算他进了网吧,张逐和向桃也不可能出卖他。   张崇文只是把他叫到旁边,并没有特别针对他说什么,又接回刚才的批评,主要是对张逐。   “你说你天天跟着向桃混什么,你混得过他?就算考不上高中辍学回家,他爹妈也养他一辈子。你有什么?你一个贫困生,拿什么跟他比,拿什么跟他混?嗯?问你张逐,你说给我听听?”   张逐眼角耷拉,无动于衷,一看就是油盐不进的模样。   向桃生怕他那样子再把张崇文惹怒,赶紧打着圆场:“张老师,我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啦,高中还是会上的……”   “问你了?把你那嘴给我闭上!”   向桃赶紧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紧紧闭上了。   张崇文继续批评张逐:“我活了半辈子,见过的学生没有几千也有几万,我告诉你,读书就是你唯一的出路,除此之外,你的人生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该感谢老天爷给了你个聪明的脑子,要不然像这种笨蛋,”说着手里的书卷用力敲了一下旁边的向桃,“你这辈子到这儿就已经完了。   “你还偏要跟着这种混混一天到晚逃课瞎玩,把老天给你那点天赋也浪费掉,我是看着都为你焦心得很。下学期就初三了,要是没有考出个好成绩,你说你怎么办?啊,怎么办?”   听的人左耳进右耳出,不以为然,说的人却是真情实感把自个给说气着了。张崇文按着胸口:“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我懒得说了,等着朝会通报批评吧,先回教室去。”   向桃举手:“我也回教室吗?”   “滚滚,赶紧滚,我看到你更来气。”   张逐和向桃走开,方孝忠也默默跟上他们的脚步,却又被张崇文叫住:“方孝忠,我还没让你走。”   方孝忠只好转过身:“张老师,我犯了什么错吗?”   没想到一向教训起人来滔滔不绝的张棒槌突然卡了壳,他盯了方孝忠好几秒,都没能立马想起来他最近有啥犯错违纪的事儿。不过阅历丰富的老教师,看多了形形色色的小崽子,什么样儿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别以为你小子看起来老实巴交,我就不知道你在背后那些鬼心眼一套一套。”   方孝忠:“……”   张崇文和保卫科的人去抓上网的学生也不是一回两回,其他人都逮住过,唯独张逐和向桃每回都是漏网之鱼,这其中的猫腻就跟眼前这貌似规矩的小子脱不了干系。只苦于还没找到证据。   他话锋一转:“你跟张逐是兄弟?”   “嗯。”   “表的?”   “亲的。”   张崇文略一沉吟,想必这其中比较复杂,也没心思过多打探,只对他说:“你要是真为了你哥好,就劝他好好学习吧。读书是他、是你们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方孝忠歪了歪头,貌似茫然:“他学习没有不好啊,就算逃课,他也还是年级前几名,可以考上高中吧。   “他只是不符合大家对‘优生’的期待。我哥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张老师,我知道你为他好,但你不要这么管他行不行,很多事情你也不了解。”   “……”   他就知道,这小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要是把你这聪明劲儿用在学习上,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张逐考个高中不成问题,对你可是个问题。时间不多了,自个掂量掂量,你也回教室吧。”   转过身去,方孝忠用力咬了咬牙。张崇文戳到他的痛点,这让他十分不爽。   他快步追上,正听向桃安慰张逐:“你别听那棒槌的。怎么就没有出路了,实在不行,你来我家上班。”转头看见方孝忠,“弟弟,你也来呗。”   “管好你自己。”   周一的早读时间是升旗仪式和朝会。《国歌》合唱大结束之后,便是学校领导讲话,通常也都是些批评表扬或者最近有什么集体活动之类不咸不淡的问题。   这周也一样。校长说了几句开场白,便说起近期要在全市举行的中学生数理化奥林匹克竞赛。先是告诉大家竞赛获奖会有哪些好处,又说学校拿到四个名额,继而念了四个学生的名字,把他们叫上台去。其余三个都是初三的,只有参加数学竞赛的张逐是初二。   校长对他们又是表扬,又是鼓劲,表示他们此举不光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成绩,也是为学校争光。   热烈的掌声结束,校长下去,换上教导主任。   “刚才陈校长讲了竞赛的事,这还是我们学校第一次拿到这么多名额,的亏了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   “说完鼓舞人心的,我再来说点不那么愉快的事情。近期,我们学校的学生进出网吧日益猖獗,甚至还有故意逃课去的。经过多位老师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摸清了是哪些同学在违规乱纪,用他这一粒耗子屎,坏咱全校这锅粥。”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接下来,我念到名字的同学到台上来给大家亮亮相,也让同学们看看耗子屎究竟是哪些。”   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念出第一个名字:“初二(1)班,张逐……”   张逐才在台上接受完表扬,这还没走下台,又听到他名字,倒省了再跑一趟,转脸又站回刚才的位置。   教导主任还以为自己眼花,特意又问了一句:“你是张逐,逃课上网的?”张逐点头。   台下顿时掀起哄堂爆笑。   从这一刻开始,原本严肃深沉的“批斗大会”就像不断漏气的皮球。尽管一再喝止,台下的闷笑声就再没断过。教导主任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串“耗子屎”一个个批评过去,轮到张逐跟前,又引起一阵大笑。最后没法,只能草草批评几句,以每个违纪学生领一份检查大礼包结束。   回到教室,张逐无疑又成了今天的“闪耀之星”,连方孝忠这儿都引来了无数询问。   “张逐是你哥?他好喜剧,才被表扬完,马上又被批评写检查。”   “他真厉害,参加竞赛只有他一个初二的。”   “他数学物理经常满分诶。他有什么学习技巧,方孝忠你应该知道吧?”   “他要是知道,成绩不至于这么差。是你哥不教你,还是你太笨?”   方孝忠一撑桌子站起来:“烦不烦,别问我,有问题自个问张逐去。”   不快只是在表面,实际他没法不得意。自从上了初中,他原本黯淡不起眼的学习生活,因为沐浴在这闪耀之星的光芒之下,也变得闪亮起来。   这时张逐正好在三班门口,不需要差人来喊,那些自然而然汇集到他身上的目光就突出了他的存在。在方孝忠对上他视线那一刻,张逐偏偏头,便把他叫出来了。   哪怕不用回头,方孝忠都知道无数视线汇集在他背上,那视线里一定有着艳羡和嫉妒。   站在门外,张逐把一个精美的硬装日记本和一支钢笔送给他,说是被选上竞赛学校给的奖励,他也用不上。在这精美礼品之下,还有一个破旧的作业本,张逐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低语:“检查,你帮我写。”   他用这种亲昵的态度和低语说出的要求,方孝忠一点也没法拒绝。   不仅如此,他这腔开水一样滚烫的热血也翻涨了一整天。放学回家,他一路狂蹬自行车。冲进院子的第一时间,他就对雷亲婆大喊:“奶奶,我要去补课,我要考高中,你送我去补习班。”   雷亲婆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远大志向没表什么态,只是拉了他的胳膊:“小忠,你爸回来了,进来跟你爸打个招呼。” 第49章 父亲   在方孝忠眼里,“父亲”只是一个羞耻的符号。   小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只苦恼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也无数次朝着爷爷奶奶问过、要过。后来他知道了,奶奶口中那些父亲正在外面挣大钱的说辞,不过是善意的欺骗,真实的情况是他爸在坐牢。   后来父亲出狱也没有立马回洪城,这也正合了方孝忠的意。   他不希望他回来,已经活得很艰难,要是再和这样的罪犯一起生活,不知道还要再受牵连挨多少欺凌。   不仅如此,他也是打心眼里讨厌憎恶自己的父亲,是他给了他这么卑劣肮脏的出生。所以后来好几次打来电话,奶奶拉他去接,让他喊一声“爸”,方孝忠只是捏着电话不开口,用沉默拒绝。   他从来没想过他爸会回来,有要面对他的一天。   奶奶将他强拉进客厅,指着沙发上的人说:“小忠,这是爸爸,你喊一声。”   他不吭声,紧紧抿着唇角,低着头不想去看。视线里只有一双趿着凉拖的大脚,和一截毛发旺盛的小腿。光是那双超出他爷爷的凉拖尺寸的脚,就知道男人的高大。   “……这你爸啊,你不是一直问我要爸爸,这人回来了,你不喊一声?”雷亲婆又扯了他一把,“你这孩儿,什么时候成了这种三棍子扪不出个响屁的性子?”   “算了妈,长这么大我俩父子第一回见,给他点时间。”方守金摸出一块崭新的运动电子表递过去,“也不知道给你买点啥,拿着。”   雷亲婆怂了怂他肩头:“你爸给你的,拿着啊。”   见他还没动作,她干脆拿过来,自作主张给方孝忠戴上了:“也不知道你在别扭个什么,这你亲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朝方守金解释,“他以前不这样,也不知道咋回事,现在是这么个性格。父子俩一块儿生活段时间就好了,大方,你这以后不走了是吧?”   “嗯,不走了。”   “回来就好好呆着,家里也不会少你这口饭吃。我跟你爹年纪大了,小忠还是个半大孩子,你还得给他挣份儿家业,以后才好娶妻生子。”   方守金打哈哈:“妈,你是想得真远。”   “远不远的,这才是一家人。”   方孝忠抓起书包想跑:“我先去写作业了。”   “写什么作业,坐下跟你爸聊会儿天。”   “不写要被罚站。”说完他匆忙逃掉,回到房间关上门,才吁出一口气,心头越发堵得慌。听这意思,这男人要一直跟他们一起生活。方孝忠感到绝望。   他在房间一直躲到吃饭时间。饭桌上,方孝忠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父亲长啥样。并非家里老照片上模模糊糊的青年,也不是他曾经带入的成人电影里满脸横肉凶恶的坏蛋,而是和他奶奶特别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那在妇女身上显得粗鲁笨重的方脸厚唇,在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身上则恰到好处。方孝忠这才察觉到生活和电视不同,男人长得像个正义凛然的好人,实际上他却是个强奸妇女的坏蛋。   方守金还算端正的长相,不仅没让方孝忠放下对他的戒备和消除对他的反感,反而增加了更多厌恶。那意味着他明明有得选,却还是选择做坏事,这么一想,方孝忠更吃不下饭。   刚放下碗筷,则又被奶奶叫住:“小忠,你去把床收拾一下,再抱床褥子。你爸那屋还没收拾出来,今晚他先跟你一块儿挤挤。”   一听这话,他如临大敌,猛站起来:“我不干,我跟别人一块儿睡不着。”   “你屁事不少。这又不是别人,是你老子。你那床那么大,怎么就不能一块儿睡?”   方守金赶紧圆场:“妈,我今晚睡沙发吧。”   “大方,你别吭声。你不在家,我跟你爹没空管教这小子,现在他谁也不放眼里。”雷亲婆横眉冷目,“今晚你睡得着睡不着,你都得跟你爸先挤一晚。”   方孝忠板凳一推,赌气离去:“我去同学家睡。”   “你哪个同学?”   “……”   “大晚上的,你往哪儿跑?”   自行车叮哐作响,雷亲婆端着碗追出去:“狗东西,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方孝忠像被什么东西追着,慌慌张张奔来张逐家。   张逐开门就见方孝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问他:“搞定你奶奶了?”   方孝忠来不及说其他,他撑着膝盖,弓着腰身,正巧对着张逐光溜溜的胸膛:“你怎么不穿衣服?”   “热,回来就脱了。”   他转身往屋里走,方孝忠跟进去,眼里全是张逐的瘦削的后背。   他已经有了成年人那种初具雏形的肌肉线条,突兀的肩胛,弧度流畅而优美的腰背曲线,脏兮兮的校服裤腰松垮垮地卡在两片薄胯上。方孝忠咽了口唾沫,一时忘了要说啥事。   张逐又问一遍:“你奶奶同意你去补习了?”   方孝忠收回目光:“没,还没有。”   “那你不在家缠她?”   方孝忠低下头,搅着手指,不知道这话怎么说出口。可是就算他不说,都在一条街上,张逐迟早也会看见。   “哥,我……我爸,他回来了。”说话的时候他飞快地看了张逐一眼,希望捕捉到他最细微的不管是生气还是烦恼的表情。   但张逐那脸色毫无变化,仿佛事不关己,“哦”了一声。   这在方孝忠的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管哪样,起码他和张逐的关系不会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破坏,他也多少松了口气。   “今晚我能不能跟你睡?”   “为什么?”   “我爸他占了我的床。”   “你怎么不跟他睡?”   “我不想跟他睡。”方孝忠又气又急,“你会跟你爸睡?”   这么一说,张逐就明白了,点了点头。   张逐那张床还是当年他父母结婚布置新房时,何晓燕买的儿童床,也考虑到了他长大的情况,是成年人单人床的大小。此时睡着两个少年,怎么都挤。张逐讨厌被人挨着,却也不得不和方孝忠背贴着背。   他那粗粝无感的心头从不搁事儿,沾上枕头没多会儿就睡着了。背后的方孝忠却相反,平时就思虑深重睡眠不好,今天遇到这种大事,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哥……哥!”叫着没反应,翻过身去扒住张逐的肩,“哥!!”   “困死了,你有屁就快放。”   “我听他们聊天的意思,那男的……我爸,不会出去了,会一直在。要是真的,该怎么办?”方孝忠心事重重,要放的屁也又臭又长,“我讨厌他,又有些害怕。你知道嘛,他胳膊上全是纹身,长得又高又壮,打人肯定特别疼。他要是像你爸那样打人,说不定会打死我……哥……哥!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别摇。”   “你不说话,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你真的烦死人。”   对张逐的抱怨,方孝忠充耳不闻:“你说我怎么办?”   “他不走,那你走。”张逐给出了简明扼要的回答。   方孝忠从没想到这个解决方案,觉得他说得没错,又心存疑虑:“我走,我去哪儿?”   “想去哪去哪。”   “你是说我们一起离家出走?”   “嗯。”   一种陌生的兴奋让他心情雀跃,他再确认了一遍:“你是说你跟我,我们俩一起走?”   “叫上向桃,他有钱。”   “但是去哪儿啊?”   “明天再想,现在先睡觉。”   张逐说睡就睡,方孝忠却一丁点也睡不着了。他开始畅想和张逐一起离开日化厂街、离开洪城,他们要去哪儿,是北京还是上海?他们怎么去,是火车还是飞机?方孝忠这么大还没坐过汽车之外的交通工具,张逐也一样吧。   向桃是有钱,方孝忠却不想叫他。这是他们兄弟的旅程,凭什么叫他一个外人。钱是个问题,但他可以想到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就把他的自行车卖了,今天那个运动手表应该也能卖些钱……   他一夜未眠,把他和张逐旅程的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第二天身体疲惫却精神极其兴奋地去上学。第一件事就是把手表半强迫地卖给了向桃,成交价是向桃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快三百元。   他还要如法炮制把自行车也卖给向桃,向桃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最终还是抵不过他烦人,答应帮他找一个出得起价的“买家”。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时间,他正要把今天的“收获”,以及完整的“出走计划”告诉给张逐,就在教学楼楼下碰到了那个名为“他爸”的男人。   方守金正在等他。 第50章 更糟的人生   “方小忠,这儿。”   在门口碰见他爸,可把方孝忠吓死了。出去就这一条道,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站在男人跟前,他抓紧书包带,埋头咕哝:“你来干什么?”   “乡下有个堂叔去世,你爷奶去奔丧了,叫我带你吃口饭。”   方孝忠一口回绝:“不想吃,我不饿。”   “不饿就先去逛逛,正好给你买两件夏天的衣服。”   方守金说着拽了他一把,方孝忠立即甩开,揪起眉头,厌恶地:“我不需要!”   他不仅是讨厌他,更担心一会儿张逐出来,他们会碰上。   他既不想让张逐看见他爸——这个曾经伤害了他的家庭,害得他从小没有母亲、被父亲虐待的罪魁祸首;他也不想让他爸知道他和张逐在一块儿,挨顿胖揍只是个开头,以后更少不了挨奶奶的臭骂。   他缓了缓语气:“我有地方吃饭,你自己去吃。”   “你去哪儿吃?”   “你别管行不?”方孝忠抬起头,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小孩,你快走,以后也别来学校。”   “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叛逆期来了?”   方孝忠心说关你屁事,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角已经瞥见张逐和向桃就随着人流出来。他转身想跑,就被眼尖的向桃一眼看见,张逐也喊他等着,说是有事。   方孝忠灵机一动,心想他爸应该还没见过张逐,不认识。只要男人不出声,等问完张逐什么事,把那俩先打发走,也能蒙混过关。   可偏偏遇到向桃这个灾星,哪壶不开他提哪壶,凑上来就问:“这谁啊?你家亲戚,还是你爸爸?”   方孝忠刚想叫他别乱打听,方守金就主动答应道:“我是小忠爸爸。”   “啊……方叔叔,久仰大名,经常听方孝忠提起您。”不知向桃从哪儿学的这些套话,他又一眼就瞥见男人手臂的纹身和手腕上的金链,转头低声对方孝忠说,“你爸好酷哦,但从你身上完全看不出来。”   方孝忠额角的青筋乱跳,恨不得把鞋子脱了堵在向桃这张嘴里。但他此时只能憋着,心慌意乱偷看张逐。   幸好,张逐还和第一次听见他爸回来时一样无动于衷。他咽了咽唾沫,问:“找我干嘛?”赶紧问清,解开这个难堪的局面。   张逐还没回答,向桃又插话进来:“张逐让你借他自行车,你自己先搭公交回去,他要晚点回。”边说边挤眉弄眼的。   方孝忠自然知道这话的潜台词是他俩要去网吧,晚了没有回日化厂的公交。但此时他只两眼一黑,恨不得把向桃这傻逼抓来暴打一顿。   果然,方守金跟着就问:“你是张逐?广子家那崽子?”张逐点头。   方守金看自个儿子,又看张逐,突然怪笑一声:“我来接小忠去吃饭,你也没吃吧,一块儿?”   “他不去!”   方孝忠想拉张逐走开,就听他反问:“吃什么?”   “呵呵,你说吧。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喜欢吃啥。”   “吃炸鸡。”   “行。”方守金双手揣兜,瞥了一眼方孝忠,“在哪儿吃,你带路。”   出了校门,看向桃往另一个方向走,问他:“小子,你不一块儿去?”   “谢谢方叔,我不爱吃炸鸡,就不去了。”他挥挥手,“还有,我叫向桃。”   “向桃,你爱吃啥?”   方孝忠直想翻白眼:“他家开酒楼,他啥也不爱吃。”   “你还认识这号朋友呢。”方守金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伸手去揉他脑袋,被他躲闪开。   方守金骑摩托车,大排量的摩托呜呜呜跟在方孝忠的自行车后边。   他还是一如既往驮着张逐,往常只是脚蹬沉重,今天他心情也异常沉重,小声埋怨起来:“你干嘛要跟他一起去吃饭?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亏你也吃得下。”   “炸鸡吃得下。”   “吃吧吃吧,噎不死你。”   “为什么诅咒我?”张逐不知道方孝忠在生哪门子气,伸手掐他腰。   这一下差点掐得方孝忠跳起来,他赶紧稳住车,转头狠瞪张逐,眼角的余光看见后面的男人也正在看他们,立马打住,转回了头。   张逐的食欲一点也没受到影响,鸡翅一口一个,没一会儿面前的骨头堆成了小山。方守金也大嚼汉堡,一口喝光一杯可乐。只有方孝忠食不下咽,心头堵得慌。   他知道张逐没心没肺只有填不饱的胃,却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在外面给他点好脸,等回到家,再揍他一顿?   吃饱喝足,方守金爽快付完钱,打着饱嗝儿问张逐是不是还要去网吧玩。见张逐没否认,又问方孝忠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说着开始掏钱包。   “我不去。”   方守金瞅他半刻:“真不去?呵呵,你跟我装什么乖,你这年纪,爱玩就玩去。”   方孝忠不知他什么意思,又怀疑他在试探自己,被莫名质疑一通也很火大:“爱信不信。”说完他先离席。   张逐跟后面:“他不玩游戏。”   方守金也跟出来:“你跟我家小忠挺好嘛。”   张逐见他态度不同,既没有像双方家长那样极力阻止,也没有像街上熟人那样意味深长,便保守答应道:“还行。”   方守金用力拍了拍他后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小子真是不错,你爹比不上你,哈哈哈。”   到了门口,张逐把方孝忠的自行车借走了,他不得不坐他爸的摩托回家。   他以前最羡慕那些坐在父亲自行车前杠的孩子,那感觉安全又风光。此时他坐在更加拉风的摩托后座,却是抗拒着将身体往后靠,和他的父亲尽量拉远。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有种人生比“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和“从垃圾堆里捡的”更糟。   方守金浑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跟张家那小子私底下在当兄弟?”   一听这话,方孝忠警铃大作:“谁说的?”变声期的男孩,音量一提高,就劈成了公鸭嗓,他急赤白脸地解释,“没有的事。初一一个班,熟人只有他,所以才……”   “有个兄弟互相照应着,那也不错。”方守金打断他。   听到这话,方孝忠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答。   “你奶不让你们一块儿玩是不是?”   “……”   “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方守金回头冲他一笑,“下回有机会,我带你俩一块儿骑摩托。”   方孝忠并没有因此高兴,他那脸更垮得厉害,声音也被风吹得冷冰冰:“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认你。”   “哈哈哈哈哈……”方守金一通大笑,“不要紧,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给人当老子。”   “……”   他俩回家时,爷爷奶奶已经奔完丧回来了,问他俩晚上去吃了些啥。方守金果然只说了他俩的事,一个字没有提张逐。   夜里方孝忠洗澡,泡在洗澡桶里一个劲儿想今天男人做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跟他修复父子关系而讨好他?还是假装示好,只是为了让他露出更多马脚,抓住他更多弱点?他脑袋搭在大木桶边缘,苦思冥想得不出结论。   浴室门突然推开,雷亲婆拎着一条搓澡布进来:“小忠,奶来给你搓背咯。”   方孝忠吓得大叫一声,赶他奶奶出去。   “害什么臊,你小时候把屎把尿都是我。”说着端了矮凳已经坐在了方孝忠背后。   他恼火不已,紧搂着自个胸膛:“那是小时候,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会搓,你出去行不!”   雷亲婆用力按住他肩膀,粗糙的搓澡布用力擦在他后背上:“宝啊,你听奶跟你说。”   听到这话,方孝忠知道搓背只是个由头,便不吭声了。   “宝啊,你这么大了,很多事你都懂,我们也瞒不过你。我知道你这心头不舒坦,憋屈,有怨气,谁也不想有个犯过事儿坐过牢的爹,是不?   “奶也跟你一样,哪个当爹妈的愿意有个蹲过监的孩儿?你觉着没脸,我跟你爷这两张老脸更是丢得干净。可是有啥法,你爸他年轻时候不懂事,犯的事儿也犯了,该他的惩罚劳改,他也都受了。那会儿碰上严打,本来三五年就能出来的,判了八年。后来好不容易出来,他也不敢回来,”雷亲婆拍着自己的脸,“因为丢脸,比杀人放火还丢脸啊。”   “劳动改造,国家给他第二次机会,法院给他第二次机会,但社会不认,你爸在外这些年,也过得蛮苦。我们是家人,要是家人都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就真的没有路可走啦。”   听着这些话,方孝忠用力抱住膝盖,鼻子很酸,心头也委屈得厉害。   如果说判刑坐牢这些罪,是他父亲伤害别人所受到的惩罚,那么他对自己的伤害呢?这些年,作为强奸犯儿子的自己所受的罪呢,又谁来偿还他?   雷亲婆擤了一把鼻涕,一抹脸上的悲戚,话锋一转:“其实当年那事儿,细说起来也不全是你爸的错。何晓燕那贱货,一条街都出了名的,她就是想跟张广耀那怂货合伙起来诈钱的哩,你也不能全怪你爸爸……”   虽是没有见过的母亲,他也听不得她被奶奶辱骂,赶紧岔开话题:“奶,我也有正事儿要和你说。”   “啥事,说。”   “下半年就初三了,我要补习,我想上一中。”   雷亲婆沉吟片刻,反问:“补了就考得上?”   “……我想试试。奶,我要念书!”   “好!咱小忠想念书,奶就让你念,想念它多久就念多久。”她把方孝忠整片后背都搓红了,答应他的要求,也提出自己的期望,“要是以后念出来,赚了大钱,记得要孝敬你爸。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是他儿子。”   方孝忠在木桶里转过身:“我会孝敬你和我爷。”   “那时候我跟你爷都早死啦。”话是这么说,雷亲婆脸上还是笑开了花。 第51章 诅咒   “依我看,你这还不如让张逐给你补,我们把补课费花掉。”一行三人走在去补习机构的路上,向桃吊儿郎当地给方孝忠提出这建议。   方孝忠瞥了他一眼,连一句反驳都懒得和他讲。   奶奶同意他暑假去补课。他之前没有补过,对机构和补课老师都不了解,才不得不询问向桃——这个一年到头都在上补习班却没有半点作用的有钱同学。   “小忠弟弟,我真心建议你别去。以我平日对你的观察,就你这智商,补了也白补。”向桃把胳膊搭在他肩上。   方孝忠甩开他胳膊:“一边去。”   得了冷脸,向桃又挤进他和张逐中间,把胳膊搭在张逐肩上:“张逐哥哥,你劝劝他。”   方孝忠挪过去更粗鲁地拉开他胳膊,把人扯到一边:“没跟你开玩笑,我必须得上高中。我要是没考上,张逐也不念了。”   “真的?方孝忠不念了,你也不念了?”   张逐简短地“嗯”一声。   向桃看他,眼神越来越怪:“你怕不是个弟控。”   张逐没理会这个评价,方孝忠问:“什么是弟控?”   向桃转头瞅了会儿,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嗯……你更像个兄控。”   “到底啥意思?”   “没啥,就觉得你们兄弟好过头了,怪怪的,叫人起鸡皮疙瘩。”向桃抱着胳膊搓几下,打了个寒颤。   张逐对此评价无动于衷,方孝忠则是嫌弃地瞥他一眼:“你有毛病。”   “是我有毛病吗?虽然我是独生子,我堂表兄弟不少,这些兄弟中间也有亲生了,但凡年龄相近,就没有不打架的。你跟张逐打没打过架?”   “我要跟你是兄弟,也很难忍住不打你。”   “嗯,说得也是。”向桃思忖片刻,“看来真是我有问题。”   到了机构,向桃一改平日轻佻,十分老练地询问补课流程,并帮忙选了试讲老师。   等温柔又漂亮的女老师把方孝忠拉进小教室试讲半小时,再将他放出来时,他已经晕头转向,满心信服了。   机构趁热打铁就要签约,向桃又一通熟练话术搪塞过去,把人给拉了出来。   “听得懂吗,你就签?”   “听得懂啊,比上课讲得仔细。”   “你是不是看女老师漂亮,怕人家嫌你笨,不懂装懂吧?”   “我没有。”方孝忠气急败坏地,“试讲老师不是你选的吗?”   向桃狡黠一笑:“我按我的标准给你选的,你要是觉得还行,就过两天再来签暑期课吧。”   补课的事定下来了,方孝忠却闷闷不乐。一个暑假补三门,算下来也要花好几千。他心疼这些钱,不只是家里没有富裕到让他这么大手大脚,还有不知道张逐要写多少作业、打多少游戏才赚得到这些。   要是他成绩好一点,也不至于要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要是他能理解张逐的思维方式,听得懂他讲题,这钱也正好可以给他。无奈这两件他都做不到。   回家把事情一说,奶奶倒是十分爽快,直接就把第一次两千元的补课费给了他爸,让他带方孝忠去机构签约。   方守金不太乐意:“他都自个去选了老师,交钱也自个去呗,我明儿还有事。”   “你那都什么屁事,你儿学习这才是正经事。”说着硬是把钱塞进他兜,“明儿带他去听见没有?这也不是小钱,给他一个细娃,小心丢了。”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方孝忠已有所感,他爸说的那“不喜欢给人当老子”的话并非虚假,他并没有什么当父亲的责任感,也不大在乎自己这便宜儿子。想来此前那些示好,不过是他奶硬逼的,就像他也不在意自己这亲生父亲,却被奶奶硬逼着要跟他相处一样。   方孝忠低着头,不快地咕哝:“不想去就别去。”   “这话你跟你奶说。”   雷亲婆一摔筷子:“好了,大方明儿带小忠去洪城,把这事儿给办妥。我说了就定了,谁也别再放屁。”   方孝忠又一次被迫坐上了他爸的摩托车。他心头不快,却也没有表现出来,的确那钱放在他爸身上安全一点,免得万一又遇上田兴旺。   日化厂这两条窄街终归不够这些混混施展手脚,他们迟早都混去洪城。田兴旺也不例外,没多久就跟城头那些混混勾搭在一起,从小混混升级到了小流氓。方孝忠还是怕他,好在学校和社会是两套体系,城里的小流氓有了更大发挥空间,不屑于再把时间浪费在欺负一个没油水的中学生身上。   道理是这么讲,但“田兴旺”三个字就像是独属于方孝忠的诅咒,无论任何情况,都能令他瑟瑟发抖。   他爸没有把摩托直接开到机构,而是在离两条街的路口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家发廊门口。他把兜里的钱掏给方孝忠:“就几步路,你自个过去交,我要去理个发。”   方孝忠往那门里看:“都没有营业,理什么发?”   “你管恁多,叫你去就去。”男人把钱塞他书包,“交完你自己回去吧,有坐车的钱没?”   “……”   方守金又多掏了十元给他:“懒得坐公交,你打个车回去。对了,别跟你奶说我在哪儿。”   方孝忠把钱往书包深处塞了塞,他讨厌跟这男人在一处,但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给打发了,他又气得牙痒,这算哪门子爹?   闷头走了几步,转过头,方孝忠才发现这时间巷子里竟空无一人,再看周边环境也是老旧残破,典型藏污纳垢的地方。常被堵在无人小巷的经历给了他一种不祥的直觉,没工夫再埋怨他爸把他丢在这种地方,只顾飞快倒腾双腿,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眼看巷口就在前面,他加快脚步,一没留神,和从正路过来的人撞个满怀。他一抬头,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心里大叫不好。被撞那人一头黄毛,露出的胳膊上是粗糙的纹身,再看他旁边另外几人,打扮也如出一辙。   那人一把揪住方孝忠的衣领:“没长眼睛?”   他垂着眼皮,不敢看对方的脸,“咕噜”咽下一口唾沫,挤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要挨揍了。方孝忠视线余光扫到小流氓举起的手臂,熟练地抬手挡脸。   但他预期的巴掌并没落下,而是听到令他熟悉的声音:“飞哥飞哥,这我熟人。”   闻言,叫“飞哥”的流氓松开方孝忠,转头问:“你认识他?”   “认识嘛,我们一条街上的,这小杂种叫方孝忠,”田兴旺一胳膊揽住他的肩头,把他夹在腋下,“他爸是个强奸犯,在我们那块儿很出名的。”   小流氓没搭理,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招呼其他人走了。   显然,那“飞哥”是这伙人里的头头,田兴旺的充其量只是个小弟中的小弟。这弟中弟想用日化厂街的传奇轶事引起老大兴趣的讨好行为落了空,话题没人接茬就冷了场,只落得他一个人尴尬。   气急败坏的他踹了方孝忠一脚:“你在这儿干什么?”   方孝忠退了两步,还是站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脑子却飞快转着,只希望田兴旺踹他几下出了气就放他走,千万不要被他发现书包里的“巨资”。   “问你话,哑巴了?”   “我逛迷路了。”   “这也能迷路,哈哈,真傻逼。”田兴旺睨着他的裤兜,“钱呢,掏出来。”   方孝忠赶紧从裤子里掏出三十多元,包括他爸刚给他的十块,恭恭敬敬递过去。   “就这点?”他点头。   这方面方孝忠从不抵抗,田兴旺也不疑有他,没有再去翻他裤兜,而是照例又扯了一把他的书包。方孝忠往后躲了一下:“真的没有钱了。”   田兴旺却不管这些,只是例行公事完成他的欺负三件套——打人、诈钱、翻书包。   “你他妈再躲,想挨揍是不是。”   越躲越显心虚,方孝忠只好硬着头皮让他剥下书包。他把装钱的信封放在夹层的最里面,祈祷田兴旺只是随便翻一翻,别找到。   田兴旺埋着头,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你家那强奸犯还敢回来,他真是不怕死。这种垃圾,就是脏了我们整条街。”说着他翻起眼球,用一种阴森可怖眼神瞅着方孝忠,大拇指在脖间划过,“你回去叫他小心点……”   “田兴旺,你走不走?”走在前面的“大哥”们回头催他。   方才还在给方孝忠放狠话,一转头又变成了哈巴狗:“来了来了。”   “你他妈那么喜欢跟学生玩咋不滚回学校去?”   时间紧迫,他把方孝忠的书包往地上一扔,又一脚踢飞出去,小跑着去追自己的“大哥们”。   方孝忠看被他一脚踢出来的信封,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还好田兴旺没看见,他又松了口气。   他赶紧去捡起那装钱的信封,田兴旺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他走过来:“等等,这里头装的啥?”   “……”   “叫你他妈的松手!”田兴旺眼睛一亮,高高举起手,大喊,“飞哥飞哥,这小子有钱,好几千……”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田兴旺终于成功引起老大的兴趣,一行人调头朝他们走过来。 第52章 离家出走   被太阳炙烤半日的水泥路面蒸起腾腾热气,空气变成无数扭动的弯曲,搏动着,像正被融化的生命。   烈日下,方孝忠在这无人的公路上狂奔,汗如雨下,头发湿得像是被反复摁进水桶又捞出来。他张着嘴呼吸,急促得下一秒就要断气,喉咙里沽涌着血的味道。   一口气跑了四五公里,才跑回日化厂街,拐进那熟悉阴凉的窄巷,回了家。   除了门口的狼狗,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爷奶开车出去收废品了,而他那毫不负责的爹,正在洪城某条背街深处的发廊里逍遥快活。   狗子凑上来摇尾舔手,被方孝忠无情推开。他进屋舀了瓢凉水兜头淋下,推了院子的自行车,又风一般地离开。   他去张逐家里时,张逐正在吃泡面。   看见方孝忠满头大汗,表情严肃,他把手里的泡面桶递过去:“你吃饭没?”   “你吃,我不饿。”他在张逐对面坐下,郑重发出邀请,“哥,我们走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张逐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走哪儿去?”   “离开这里。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忘了?”   “没忘。”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嗯。”张逐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站了起来,顺其自然得像是他们早已经约好今天一起离开。事实上也没有约,张逐还得问,“你想好要去哪里了?”   “还没,不过去哪儿都要先去南泉市。”   “那就先去南泉市。”张逐又问,“你有多少钱?”   方孝忠掏出兜里所有的钱,只有三百多元,其中大头还是上次卖手表的钱。其实家里给的零花钱不少,但他要接济张逐,还时不时被田兴旺压榨,打开存钱罐就只有这些。   这时他又为难起来了:“有点少,是不是不够?”   张逐拿过钱揣自己兜里:“车费够了,到南泉再想办法。”   说定计划,方孝忠就回家收拾行李,也让张逐收拾,一会儿再碰头。知道没法带太多东西,他只快速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还好夏天的衣物不占空间。再来找张逐,看他在楼下等他,双手揣兜,只搭了一件薄外套在肩上。   “你不拿点行李?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没什么要拿的,走吧。”   方孝忠右脚搭在翘起来的脚蹬,再用力踩下。车轱辘转动的的同一时刻,张逐默契地按住后座跳上去,收起两条长腿,踩在车轴中间凸出的铁栓上,动作一气呵成。   同样是汗如雨下,方孝忠却不觉得累,更加卖力地踩着车。到了洪城,他没有直奔汽车站,而是先去找了向桃。   在家吹着空调午睡的向桃一开门,瞅见他这俩被晒成了红虾,吓了一跳,赶紧把人请到家里凉快,方孝忠却说不用,他只提一个要求:“五百,我这自行车也卖给你。”   “啥?”   张逐解释:“我们需要钱。上次他就说自行车卖你,你那时没钱,这会儿有了吧?”   向桃很无语:“你看我这么像冤大头么?”   方孝忠退一步:“你上次说有认识的人想买自行车。”   “你不是又不卖了?”   “我现在卖,他还买吗?”   向桃回屋打了个电话,说他那朋友还买,但现在他只剩两百多块,问方孝忠卖不卖。   方孝忠一咬牙,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眼前更需要钱:“卖。”   一行人去跟“买家”碰头,自行车坐不下三个人,打车又搁不下自行车,向桃被迫跟他们一起晒太阳,一路不停骂娘。骂了一阵,终于想起来问:“怎么突然这么需要钱?”   “我们打算离开这地方。”方孝忠说。   “离开?去哪儿?”   张逐解释:“离家出走。”   方孝忠补充:“不回来了。”   向桃:“……”   “你俩没疯吧?”他看看两人,一个一如既往神情冷漠,一个满脸苦大仇深,“谁的主意啊?”   “我的。”   “怎么,跟家里吵架了?”   方孝忠摇头:“就是不想再呆这种地方,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人活得跟蝼蚁一样。”   向桃一怔,好像他第一次认识方孝忠,头一次见这小子这种神情,更想不到他说出这种高深莫测的话。   “就算你要走,你干嘛把张逐带走,那不是没人给我写作业……不是,他能考上一中,以后还能念大学啊。”他又问张逐,“你就这么跟他走了,学也不上了?”   俩人都理所应当看向他,仿佛他问了一句废话。   “……”向桃实在是无语,“以前只觉得张逐神经兮兮的,现在看来,你哥俩都挺神。”   自行车最后以二百五十元成交。   日头西斜,哥俩揣着所有家当,直奔长途汽车站。赶在天黑之前,买了去南泉市最后一班车的汽车票。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傍晚的凉风一吹,张逐就歪歪倒倒打起了瞌睡。方孝忠跑了一天,也身乏心累,但精神亢奋,没有一丝困意。他坐直后背,才能把张逐如鸡啄米一样往前点的脑袋按在肩上放稳。   洪城很快被抛到身后,窗外全是陌生景象。张逐个高,方孝忠硬挺着才能撑住他,腰和肩很快就开始发酸,心里却有一种未曾有过的轻松。   去他妈的田兴旺!   去他妈的方守金!   去他妈的补课费!   终于可以摆脱了,他那狗屎一样糟心的生活!   他那亲爹既不称职,也完全不在乎他,连送他去补习班这种小事都不愿意做,结果就是他碰到田兴旺这帮坏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补课费被抢走。   这不是一笔小钱,也不是方孝忠能够独自承担的损失,他不敢回家告诉奶奶,知道就算告诉了也没有用。他奶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老太婆,她能怎么办呢,能做的就是把自个孙子抓过来打一顿,骂几天,说他是个怂蛋,连自个钱都护不住。   他是护不住,也没人会帮他。过去强奸犯还只是一个贴在他身上的符号,如今这个符号已然成为真人。他爸回来了,明面上不说,方孝忠却知道街上的人一定会用更加轻蔑、贬斥、不屑和憎恶的态度看待他。   那些他都可以装作不在乎,继续把脑袋埋起来当鸵鸟。唯独补课也泡汤了,就算奶奶最后原谅了他,也断然不会再给他掏钱。如果不补习,他就考不上高中。无论张逐因为他考不上而一起辍学,还是撇开他独自去念书,这两种结果他都无法接受。   方孝忠偏头看了一眼枕在肩上的人,手指轻轻刮过他粗黑的眉毛和瘦削的脸颊,也许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他把唯一割舍不下的哥哥也一并带走了,以后再没有人会阻止他们在一起,从今往后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当兄弟,他甚至可以把名字改成张孝忠。再也没有人奇怪他们是亲兄弟却姓氏不同,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只是想到爷爷奶奶,他心头还有些愧疚。奶奶经常骂他,气不过也会给他几下,但他心里很清楚,爷奶是真正关心他的人。等过段时间吧,稳定下来,再给他们打电话。   汽车晃晃悠悠驶到南泉汽车站,天已经全黑了。   站在夜晚的露天车站,眼见周围炫目的霓虹和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密集的人群和车流,方孝忠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冲击,心头有些发憷,而张逐则被着吵闹的情景搅得心绪烦乱,抬脚就要踏入陌生的夜色中。   方孝忠一把抓住他,指了指街对面的花园:“我们先去那边。”   花园里人少了许多,凉椅和花坛边上都是一些枕着大包或坐或睡的旅人。方孝忠把张逐安置在一张空椅上,又返回对面的档口,打包了两碗面条。   吃饱喝足,两人无所事事在公园坐了一阵,待刚到一个新地方的戒备卸下,方孝忠就兴致勃勃提议说去逛逛。   他俩以车站对面的小公园为圆心,将前后左右几个方向的道路都探索了一遍,没有走太远,像两只谨慎的半大小猫——把落脚的地方当作据点,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敢离开熟悉的地盘。   直到夜晚深了,碰上执勤的警察。警察看这俩半大孩子,立马起了警觉,拦住盘问他们一番。方孝忠撒了一堆谎,才说服警察他俩只是在等早班车,没干坏事。这次两人回到公园,便不敢再乱逛。   他们坐在长椅上,方孝忠枕着背包,张逐枕着他。看别人都在睡觉,他俩这样互相依靠着,也渐渐有了困意。   张逐问:“明天,我们去哪儿?”   方孝忠也是第一次来南泉,这里有些什么并不清楚。只能想到五一假期向桃才来过南泉,他去游乐园玩了,给张逐和他都带了礼品。   方孝忠当时问他好不好玩来着,向桃却说“没意思,小孩玩的”。   不管这话是否出自真心,方孝忠都感到一丝自卑。小时候常有班上的孩子被父母带去游乐园,购物拍照,带回一些小玩意儿炫耀,得到一些艳羡的目光。   这对于当时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地位的方孝忠,游乐场仿佛成了“圣地”。他做梦都想去一次,以为这样他也能被同学围着,融入大家,交到朋友。   现在他自然不会再有那种误会,也没了幼时迫切的渴望。但一想到张逐就算有父亲,张广耀也绝对不会带他去游乐园,心头就有点酸。   因为一些原因,他们都没法拥有一个正常快乐的童年,但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他们可以给自己快乐了。   “哥,明天我们先去游乐园玩吧。” 第53章 心口的猫   第一回出远门,张逐全然懵的。   陌生的街道、建筑和人群,嘈杂的人声、车流、广告音响,爆炸似的向他袭来,他那脑子要么一片空白,要么就绽起烟花。他拍着耳朵,应接不暇,好在另一只手一直被方孝忠紧紧握着。他感到那股力量,也低头只看两人牵着的手,呆呆地,由他牵着走。   方孝忠则完全相反。他飞快适应了新环境的陌生感,并在这无人认识的环境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没有人知道他的那些污七糟八的背景,也就不会有人对他戴着有色眼镜。他毫不在意和张逐手拉着手,自在地凑到陌生人跟前问路。   日化厂街拢共只有两条主街。洪城大一些,但也没有大太多,七七八八几条大街,脚程快点,不要两个小时就能逛完。而南泉,却是一条马路接一条马路,一个红绿灯接一个红绿灯,好像随便选条路直往前走,也不会有尽头。   尽管方孝忠不停问路,张逐也记住了走过的地方,他们还是坐错了公交。等到达游乐园,已经中午了。   工作日,加上六月日光暴晒,并没有多少人,园区空荡荡的。   看张逐那紧张模样,方孝忠一开始还担心他受不了人满为患的嘈杂,现在看来,一切正好,除了太阳毒辣。   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径直往售票口走去。   票不便宜,他也只是稍微犹豫,很快便大手一挥,买了两张通票,将他俩的小金库花出去大半。   方孝忠只在洪城广场看见过一个旋转木马,围着几层小孩,十元一次。他也只是路过几次,从没坐过。这一进入南泉的游乐园,不仅是旋转木马,那些只听别人说过、也只在电视上看过的过山车、跳楼机、摩天轮……全部展现在他面前,看得他眼花缭乱。那些快速上升旋转的器械、上头坐着吊着还不停翻转抛甩的游客,以及他们的尖叫,更让方孝忠心惊胆战。   他咽咽唾沫,有些打退堂鼓。   张逐一脚踏入过山车的排队通道,方孝忠拉住他,指了指另一边的旋转木马:“我们要不还是从简单开始。”   张逐看那圆盘转得跟老头遛弯似的,嫌弃地:“那有什么好玩。”   “每一种都得玩一遍吧。”   被方孝忠强拉上去,张逐趴在晃晃悠悠的马脖子上,蔫哒哒又满脸幽怨地看着他。   方孝忠扭过头,假装没看见张逐的不满。   张逐忍过一轮,从旋转木马下来,想起方孝忠从来胆小,问:“你是不是怕高?”   “谁怕?”   “真的不怕?你不要逞强。”   “谁逞强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他还没说完,下一秒便被张逐拉去按在过山车的座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工作人员给扣在椅子上。   方孝忠:“……”   “你要是害怕,拉开这前边的锁扣,就可以下去。”   方孝忠看不见自己血色退潮的脸,深吸一口气:“都说不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过山车猝不及防启动,方孝忠赶紧闭上眼。他能感觉到风从他耳边吹过,他们在向上攀登,速度不算太快,一切还能忍受。到达顶点,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刚想睁眼看看。幸好没有,下一秒,过山车就急速俯冲下去,耳边的柔风瞬间变成皮鞭,抽打在他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脸上。   那高亢的叫声和牙膏一样,被恐惧和激动从喉咙里挤出来,源源不断,无法停止。   他没听到张逐的叫声,也工夫去看他怎么样,只全力应对着心头的恐惧,双手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指甲都抠得生疼。   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将他手掌翻过来握住,紧紧抠着扶手的手指,变成紧紧抠住张逐的掌心。   方孝忠眼泪快被风给激出来了,他打开一条眼缝,泪眼朦胧地,似乎看见张逐一直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一轮坐完,座椅一打开,方孝忠便再也坚持不住,踉跄跑到旁边,扶着大树呕吐起来。   张逐跟过来:“没事?”   他抬起涕泗横流的脸,特别是想起刚才那个笑,恶狠狠瞪他:“有事,都怪你!”   张逐抠抠后脑勺,没有否认,摊开手:“那怎么办?不玩了吧。”   方孝忠扯起袖子一抹脸,抬起头,目光坚毅地盯着前边跳楼机:“不,要玩。花了钱,就要玩回本。”   工作人员又来上安全锁,方孝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不得安生,忍不住问:“叔叔,不会掉下来吧?”   工作人员应付道:“不会。”   “你再检查一下,扣结实点。”   “结实得很。”他只拍拍椅子,便去给其他游客上锁了。   方孝忠把那人当作最后一根稻草,扭过身去,还想说点什么,正好对上张逐在看他,还是那要笑不笑,看人笑话的表情。   他甚少对张逐发火,这会儿却竖着眉头:“你笑屁!”   “没笑你。”   “你那种表情什么意思?”   “哪种表情?”   “……”方孝忠越说越火大,“你看我干啥?”   “你在害怕。”   张逐话刚落音,椅子动了起来。方孝忠本想生气反驳,这一被打断,他只能手忙脚乱地找起抓手。   突然,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拥过去,另一只汗涔涔的手掌捂住他的眼睛。   方孝忠半身依靠在张逐胸前,听他在耳边说:“没事,别怕。”   那一刻,跳楼机急速升空引发的恐惧突然感受不到了,像是被另一种奇怪又热烈的情绪给挤了出去。   方孝忠就依偎在张逐身前,听着对方平缓稳定的心跳,但这并没能给他太多安抚。他自己这颗心脏反而像是被绑在跳楼机上惊吓过度的猫,横冲直撞快要挠破胸膛。   机器升至高点突然停下,张逐拿开手掌。他望着远处,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你看。”   方孝忠睁大眼看,却不是脚下的城市,而是张逐那凝神远望的脸。   那张脸一如既往平静冷淡,却又有点什么不一样。只有方孝忠,他胸腔里挣扎抓挠的野猫停止躁动,安静地蜷伏起来。他的心也停止跳动,连呼吸都一并静止。   就在这过分漫长得静止里,跳楼机骤然坠下,失重感将他高高抛起,重力再将他用力拉下,狠狠按在椅子上。周围的尖叫声警报一般拉响,方孝忠却大脑空白,呆呆地经历了这最惊险刺激的几秒。   回到地面,他还没回过神,只按住胸膛,那块儿变得空荡荡的。他再仰起头,望着烈日下的跳楼机的顶点,刚才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那里。然而除了刺眼的日光,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时,张逐轻轻哼了哼:“你也没那么胆小。”   方孝忠再转头看他,少年的脸被日光晒得通红,眼睛却黑得发亮。   连最惊险刺激的都玩过了,后面无论哪个,方孝忠都不再害怕。从一开始跟着别人大喊尖叫,到最后惊险之处便放肆大笑,眼泪和口水也一顿乱飙。   随着机器的上升、俯冲、摇摆、旋转……心头所有淤积的不快和憋屈都被甩了出去,只留下眼前兴奋快乐。   越是快乐的时光,越是溜走得飞快,转眼之间夜幕降临,园区也到了快要的关门时间。   整个下午,都遂了张逐的意,全是玩得刺激项目。离开前最后一次,听了方孝忠的,去坐摩天轮。   摩天轮缓慢转动上升的过程中,激动的情绪逐渐被安抚。方孝忠趴在窗上,感到一丝疲惫,和尽兴玩乐后那种平静的喜悦。   待到他们乘坐的轿厢升到高处,刚好看到南泉最美夜景。整个城市宛如星空倒扣,涌动的汽车尾灯正是星河流淌。   方孝忠想喊张逐也看,一抬头,正巧看见窗玻璃上张逐无声无息凝望的脸。他们离得很近,只要一偏头就能碰到。   心脏骤停,呼吸静止,下午坐跳楼机的感觉再次出现,可现在他们只是在摩天轮上,并没有一点惊险。   方孝忠一抬胳膊,突然抱住张逐的脖子。   张逐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就推:“干什么?”   “没干什么。”话是这么说,他埋在张逐脖子上用力蹭,又把鼻翼抵在那汗湿粘黏的皮肤上狠狠呼吸。   张逐:“……松手,我不舒服。”   方孝忠不说话也不松开,直到张逐被惹毛了,用力推了他一把。   被推得很烦,方孝忠抓住张逐双手,将没有防备的他按在轿厢玻璃上。两人面对着面,眼睛看着眼睛,张逐惊愕又不快,方孝忠也一脸烦躁,空气之间顿时摩擦出了点剑拔弩张的火气。   片刻后,方孝忠眨了眨眼,神智好似恢复,他松开张逐,垂下眼皮:“对不起,哥。”   张逐皱眉:“你怎么了?”   “不知道。”方孝忠只觉得心头发闷,“没事。”   后面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轿厢落地,这一日的玩乐也结束了。 第54章 永远在一起   从游乐场出来,不知道是快乐和精力一并耗尽,还是最后那点莫名其妙的不愉快,方孝忠心头发闷的感觉没有消失。   心情不快,加上这一天疯玩,此时更觉劳累。路边摊上随便吃了两口东西,就该找地方睡觉了。不能一直睡公园,大夏天的两天没有洗澡,身上也难受。他们试图去找个旅馆,最后发现兜里所剩无几的钱,住旅馆实在奢侈,便听了张逐的,去找网吧。   接连找了好几家,南泉的网吧一看两人都是未成年,二话不说便把人给赶出去。一直找到深夜,方孝忠直觉得两条腿有千斤重,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不正规的,借用别人的证件蒙混进去。   洗漱是没地方了,也顾不上,包间的长沙发上,方孝忠倒头就睡。睡着之前,还看张逐打开了电脑,进入了游戏。这一天很累,他想让张逐也早点休息,别没日没夜赚那点钱了,又自觉没有资格,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睡完一觉半夜醒来,他看张逐电脑还亮着。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方孝忠拉过衣领盖住半张脸,傍晚那点闷气也散了。   他鼻子埋在衣服里嗅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哥,别玩了,休息吧。”   “你睡你的。”   方孝忠坐起来,靠近他:“我明天也去找工作。”   “嗯。”   “我也会挣很多钱,给你钱花。”   张逐轻嗤了一声。方孝忠却知道这类似嘲讽的声音是大概是他在笑,有点急切道:“我说真的。我们会有钱花,还能再去游乐园玩。等有钱了,就租个屋子,天天吃肯德基。”   “嗯。”   “那你这把打了就睡觉哦。”   “好。”   张逐答应得爽快,方孝忠也安心。他在旁边陪了一会儿,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阵营,高曝光的技能特效,没多一会儿又开始犯困。   睡着前那迷迷糊糊的梦境,他看见和张逐在一间干净明亮的屋子里,喝着可乐,吃着肯德基。画面一转,他们又回到游乐场,在各种惊险项目后,他们又坐上摩天轮,牵着手、并着肩,当他再次拥抱张逐时,他没有推开……   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张逐趴在电脑前睡着了,屏幕变成待机画面。   没有打扰他,方孝忠出去买了个早餐,回来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卫生间简单洗了个脸。再回包间,张逐也醒了,正吃他买的早餐。   方孝忠拿湿手将头发捋整齐,踌躇满志地告诉张逐,他去找工作了。   出门太早,除了早餐店,别的店铺都没有开门。方孝忠也没有找过工作,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只能挨着把附近的每家早餐店都问一遍,问要不要招人。   这正是早餐铺子忙的时候,他话还没说完,一听不是客人,店家就连说不用,挥手叫他快走,别挡道。   他就这样接连被赶出来,站在街头看那些买早餐的人排成了长队,而蒸屉油锅后的店员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招人。   一开始还告诉自己不要气馁,但每次都被赶出来,也难免有点丧气。逐渐察觉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毫无效率,又不知道别的方法。还是一家老板在赶他时多说了一句,叫他去那种门上贴了招工启事的店里问。   得着这个思路,方孝忠走了更远的路,一路都东张西望朝人玻璃橱窗上看。果然,真招人的,会贴出招工启事。   他重振旗鼓进去,一通询问过后,又灰头丧脑出来。   接连好几家都是这样,大人们一听他来意就把人往外赶。只有一家老板娘很和善,问他做过什么,他答不上来。又问他几岁,得知他还不到十六岁,老板娘告诉他,他这还算童工,没人敢雇的。又问他家里人知不知道他出来打工,方孝忠支支吾吾。老板娘心中有了数,倒给他二十元钱劝他赶紧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方孝忠没收那钱,也不打算听她劝告,更不信邪,他非要找到工作不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太阳落山,氤氲的暮色笼罩整个城市时,他所有的信心也如同这黯淡的暮色一样,被现实击溃,成了一盘散沙。   他岁数不够,个子不高,看着也显小,事实证明,凭他他根本找不到工作。他也才知道,就算找到活儿干,也要等到下个月发工资那天,不是立马就有钱。   他太天真了,美好的幻梦刚接触到现实就破得稀碎。他对张逐的承诺、向他描绘的美好未来,没有一个能够实现。挫败和内疚,让他回到网吧对面的街上徘徊却不敢进去。直到旁边商店的老板把他当作踩点的小偷,威胁他还不快滚开就要报警了,他才一溜烟跑进网吧。   还是那个包间,也还是那个游戏,张逐连姿势都没变过,只是桌上多了一盒泡面。   见他回来,张逐把泡面拿给他:“我吃过了,前台有开水,你自己去倒。”   方孝忠抠着面盒的包装纸,站在张逐身后,小声嘟囔:“我没找到工作。”   张逐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而是从裤兜摸了三十元钱给他,又说:“今天运气不错,开到一套白虎套装,值个二三百元。这边网吧老板不帮兑换,得现找人买,过两天才拿得到钱。”   往常张逐从来不屑向他解释自己在干什么,打游戏能赚钱还是向桃告诉他的。今天他却别开生面地向自己解释起了这件事,似乎是早就料到凭他自己找不到工作了。   方孝忠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哥,我们还是回去吧。”   “先泡面,吃完再说。”   方孝忠没甚滋味地吃完一桶泡面,张逐也刚好打完一局游戏,转过头来,难得露出一点认真的模样:“真要回去?”   方孝忠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可以赚到钱,不想回就别回去。”   他一直以为张逐是只知索取,不会回报的人,虽被索取,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一听到这话,他才知道原来张逐也愿意赚钱养他。方孝忠鼻子泛酸,更觉得对不起张逐:“你养活自己都够呛,两个人不行的。”   “我很快就能赚到更多钱。”   他向方孝忠解释,以前他经常在一些网站发小广告赚点零碎钱。后来他发现,直接做网站跟别人收广告费来钱更多更快,那属于灰色地带,也没什么监管。他就和常去的网吧老板合作,老板给他提供服务器,他搭网站。之前进展缓慢是学校管得严,不让他上网。现在可以随便上,不出一俩月,他就能实现收益,叫方孝忠忍忍。   方孝忠听得似懂非懂,但越是这样,他越是羞愧内疚。既过不去心理那关去花张逐的钱,又隐隐不安,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分明张逐就可以凭借考学走一条光明的坦途正道,就因为他的一己之私,也被拉下了水,两人蜷缩在网吧,像两只阴沟的老鼠。   方孝忠低着头,快要哭了:“哥,我错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张逐眉头皱了一会儿,“啪啪”关掉电脑:“你还真是麻烦。”   “……对不起。”   既然决定回家,也就不用再计较花钱,出门就吃了一顿饱的,然而坐车到汽车站,又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   离家的第三晚,他们终于洗了个澡,睡上了床。   暗夜里背对着背,时而听着外边车辆拉长的鸣笛,划破夜晚,也划破方孝忠满腹心事。一想要回去面对那一切,方孝忠担忧又焦虑,但他也唯有去面对,才不会成为张逐的负担。   不知道回去以后会怎样,他又要受到哪些惩罚,唯有此时是确定的,张逐就在他身边,已经熟睡的人,呼吸悠长。   方孝忠翻过身,从身后将张逐抱住,手臂挽在他瘦削的腰际,之前被推开的呼吸此时紧紧贴在他的后颈,喃喃轻诉道:“哥……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方孝忠说出心中妄念,只是给自己的安慰。他没有被推开,说明张逐早就睡熟了。   然而片刻后,他听到了对方轻声的回应:“我们是兄弟,会永远在一起。” 第55章 撑腰   方孝忠离家出走,方家炸了锅。   当晚发现孩子没回去,雷亲婆就满大街找了个遍。最后带着孩子的方守金,也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差他去洪城找。方守金带人把洪城所有犄角旮旯的网吧、游戏厅都搜罗一遍,依然没找到。   第二天一早,雷亲婆就报警说孩子丢了。   警察应对这种事自有思路,立马联系了学校,通过学校找到两人的好友向桃,问出方孝忠和张逐结伴离家出走了。   雷亲婆一听,着急上火,各种问题连问一通,还把向桃大骂一顿,指责他不劝着俩人,又怪他不立马来告诉家长。向桃百口莫辩,一句关他屁事,就再也不想跟这疯老太婆多说一句。   还是警察把雷亲婆给拉出去,问出两孩子多半是去汽车站乘车去了南泉市。   雷亲婆又急切地指使警察去南泉找人,警方这边却慢慢吞吞,只安慰雷亲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按照他们的经验,一般过两天孩子气消了或者钱花完了自己就会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她一听这是不打算找人的意思,气得跳脚骂。警察反复给她解释他们警力有限,这么大孩子自己离家出走,一般是不找的,除非有别的证据证明他是被绑架之类。   雷亲婆一个字的道理都听不进,最后只得被派出所给“请”出去。转头她硬把老头和儿子赶去南泉找人,她自个守在家里等着。   那头找了两天全无音讯,这边等了两天也没消息。雷亲婆从家里搬到巷口,盯着洪城到日化厂街的大路,从早到晚。有看热闹的人佯作安慰,让她不要担心,说不定俩孩子结伴去找他们的妈妈了。一听这话,雷亲婆就鼓着眼,骂完对方祖宗三代。   她望眼欲穿,才终于看见方孝忠和张逐结伴回来,憋了几天的怒气瞬时爆发,痛骂张逐带坏她孙子,抬手还要打他巴掌,又被方孝忠给拉住。雷亲婆转头想给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孙儿一耳光,但巴掌没落到他脸上就无力地垂下,自己两行眼泪先涌了出来。   “你到底去哪儿了呀,你可急死我了啊……你这狗东西怎么不死外边啊……”   抓着方孝忠发泄一阵,才想起还在找人的老伴和儿子,赶紧去了个电话。   等这些都做完,头一件和方孝忠算账的还不是补课费,而是张逐。她戳着他的脑袋:“叫你别跟那疯傻子裹一块儿,你非要,你就是头听不懂人话的猪狗。这回离家出走是不是他撺的?人教着你是一句听不进,鬼撺掇你跑得飞快……”   方孝忠拂开他奶的手指,这些话他早就不爱听了。既然已经做出这么叛逆的事,那就干脆叛逆到底,他对雷亲婆吼:“张逐不是鬼,他是我亲哥!”   雷亲婆一愣,继而猛拍大腿:“他是个屁的亲哥,他才不是你哥。”   方孝忠也横眉怒目:“你以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知道都是怎么回事,知道我自己是怎么生出来的。奶,你不要再用那么拙劣的谎言骗我了,没有用!”   雷亲婆“哎呀”一声,满面纠结,仿若有苦难言,只不停重复张逐不是他哥。但方孝忠只对他奶把他当傻子打发的行为不屑一顾。   很快方开国和方守金也回来了。   被方孝忠离家出走这事折腾得最厉害的,莫过于方开国这把老骨头,见天被老婆子追着找人,觉也没咋睡。   他回家一见这自个回来熊孩儿就要发火,但被雷亲婆给生生摁了回去。孩子好不容易才回来,要是又把他给凶跑了,这到哪里去找?   连询问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和那笔钱的去向都很是委婉。   “我们去机构问了,说你没去交补课费。”怕他躲跑,雷亲婆用力抓着他的手腕,“是不是张逐看你手上有钱,就裹着你离家出走,你俩把那钱给花掉了?”   “都跟你说了,不是张逐……”   “那钱呢?”   “……”   “只要你跟奶说实话,甭管是花了丢了还是怎么着了,我不骂你。”   又僵持了一会儿,方孝忠垂下头:“……被田兴旺抢去了。”   “又是田家那小王八蛋……”雷亲婆突然想起,“我不是让你爸送你去,怎么还被抢了?”   都到这份儿上了,方孝忠才不会为了包庇这便宜爹为他撒谎,就把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五一十全说了。   雷亲婆说到做到,没有打骂他,而是转头操起鸡毛掸子就给方守金一顿抽,边抽边骂这混账东西。骂完又往地上一坐,哭诉起来。   “命苦啊,我的小孙儿命苦啊,摊上这么个没用的爹,从小到大被田家那小王八蛋打、抢钱、往身上抹泥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人帮忙出头啊……我的命也苦啊,拼了半条命生出来个祸害、窝囊废啊,白长一身大肉,眼皮子底下还让人把自个孩儿的钱给抢走了……老天爷啊,我这命咋这么苦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逑啦……”   “好啦,妈!”方守金抓住他妈的胳膊,“我去找姓田的把钱要回来不就行了,犯得着要死要活的。”   “光是把钱要回来就行啦?”雷亲婆吊着一双三角眼,迸发出经年累积的仇和恨,“你知道你儿从小到大挨了那小杂种多少打?被抢了多少回?你知道你老娘被田家那浑婆娘扇耳光扯头发?你以为这些欺辱我们都是为谁挨的?   “你要还是个男人,但凡还有点血性,见着你幼儿老母被人这么欺负,也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好了老太婆,你想让大方再进去?”方开国阻止她说下去。   雷亲婆没说了,方守金却沉着脸出了门。方开国追出去,叫他别做傻事,男人只是沉声回了句“知道”。   回到学校,除了引来一些好奇和疑问,便再无其他,这出走前后的日子又无缝连在一起,一如既往。   而在南泉的那些天,那些他和张逐在游乐场的尖叫和疯笑、夜晚街头的游荡和依偎,还有那种摆脱一切的自由和畅快,都像是一场梦。回想起来,还带着幻梦的缥缈和不明的悸动,仿佛变成一场奇遇和冒险,终归是不太真实。   真实的是即将期末,他也不敢再要钱补习。自行车没有了,他也不敢再要钱买车。早上一路走到学校,张逐不乐意走路,埋怨要是知道他这么善变,也不会让他把自行车低价卖掉了。   要走是他,要回也是他,方孝忠自知理亏,面对指责也不吭声。但他心里并不后悔,能做一场自由的梦,从这日子里喘口气,就已经够他细细回味好一阵的了。   下午放学,他和张逐刚走出门口,又碰见方守金在等他。   方孝忠十分不快:“你又来干什么?我叫你不要来学校。”   “你自行车呢?”   “……”   “没骑车正好,上来。”方守金拍拍后座,“家里有点事,让你早点回,所以来接你。”   “用不着。”   方守金没强迫,目光扫到张逐脸上:“顺路一块儿?”   张逐才没有那些心理负担,长腿一跨,坐在了方守金身后。   方孝忠:“……”   看起来张逐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他父亲曾对他们的母亲做过的事,方孝忠很难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是感受很复杂。   方守金先把张逐送到家,驮着方孝忠回去。   刚进院子,他就发现门口的狼狗对着屋里一直低吼,气氛有些紧张,不像往常。   等他进到屋里,一眼扫过去,没见自个爷奶,只看见了田兴旺和他爸。一见这克星,方孝忠就不自觉想往后缩。方守金没给他这机会,按住肩膀,把他推到身前。   “好了老田,我家小忠也回来了,这事儿怎么算,你说吧。”   只见田代明拧着田兴旺的耳朵,把儿子拖到身前,又从身后踹了他一脚:“钱,拿去还给人家,给人道歉。”   方孝忠见田代明眼泡青紫,田兴旺脸颊上还有清晰的手指印,再瞥一眼自个父亲,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田兴旺低眉顺眼朝他走来,方孝忠本能就想往后退,但他父亲就在身后死死按着他。   田兴旺双手捏着一摞红票,递给他:“其实那天的钱都被飞哥…不是,龙飞他们花了,这是我家赔你的,你数数。   “方孝忠,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看到数年的仇敌一副窝囊样子,方孝忠心头也升起一丝畅快。他本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此时却没有一点想要原谅对方的心思。这么些年的欺辱,哪里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   尽管心头仍不畅快,多少也出了口恶气,再者双方家长看着,哪怕最讨厌的对象,也不得不给他一个台阶。   他说不出“没关系”,却也伸手去接那些钱。指尖还没碰到,突然被他爸给拉了回来。   方守金看着田代明,口气闲闲地问:“田兴旺可不止抢小忠这一回,还不算那些挨的打,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第56章 报复   田代明本就青肿的脸,脸色愈发难看:“你还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受欺负的又不是我。”方守金把方孝忠拉到前边来,“儿子,田兴旺是不是不止抢你这一回?他都怎么打你了?”   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方孝忠脑子全然是懵的。   “我听说他打过你耳光?”   方孝忠还没来得及回答,方守金那蒲扇一样的手掌,已经带着风呼到田兴旺脸上。响亮的一声,印在原本就有的五个手指印上,他半边脸就像红馒头似的肿了起来。   田兴旺被这一巴掌给扇趴在地,手上的纸币也撒了一地。半大不小的混混,只会欺负比自己更弱的,遇到真正的大流氓,一声都不敢吭,连哭都忍着。   方孝忠看着这幕,只觉得脑袋也嗡嗡响。   他爸又弯腰扯起那小混混,还要动手。   田代明看不下去,上前握住方守金的手腕,急切地:“大方,他们就是小孩之间打闹,也没闹出什么事。田兴旺抢你家孩子多少钱,我们赔就是。”   方守金黑着脸,压根不理。仗着自己身高体壮,一把将田代明攘出去两米远,提起脚尖又给地上的田兴旺一脚。   “听说你还经常踢方孝忠,是这么踢的?还是这么踢的?”说着又给了他一脚。   田兴旺接连惨叫,倒抽凉气,把身体弓成了一只虾,喊起了他爸。   田代明扑上来抱住方守金:“大方,你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要被你踢坏的。小孩打架,你让小孩自己解决,哪有你这样……”   方守金壮得像牛,一个人根本拉不住。他并不在乎腰上田代明那点小小的阻拦,弯腰将田兴旺给揪起来,扭住他胳膊:“我还听说你翻方孝忠的书包,哪只手翻的?是不是这只?”   随着他越来越用力,田兴旺“啊啊”惨叫着,又“嗷嗷”哭起来,一面涕泗横流、慌不择言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放了我吧,求求你……”一面又惨叫着求救,“好痛……爸,爸,救我……救救我……我的手……”   “方守金,你他妈放手!”田代明转而去抱着他胳膊、掰他手指,“再不放开,我报警了。你个狗日的,还想去把牢底坐穿?”   “报吧,只要你不怕我出来弄死你全家。”方守金语气平常,说得轻松,“反正我烂命一条。你们这些王八蛋,趁老子不在家,就欺负我家老小,不给点颜色瞧瞧,不知道‘方’字咋写是不是?”   一听这话,田代明顿时怂了,他知道方守金这种亡命徒真干得出来。一开始就是畏惧他这种人的拳头,才把儿子带过来道歉。   “大方,你真的误会了,没人欺负你们方家老小,就是小孩子打架。你我小时候也都这样过来的。我会管教田兴旺,叫他不要再欺负方孝忠,你松手吧,孩子胳膊要断了。”   田兴旺一刻不停地嚎叫,这会儿也跟着求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啊!!!”   “咔嚓”一声,方守金松手,田兴旺胳膊以一种怪异的幅度翻了个转。他顿时软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除了嘶嘶冷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田代明蹲下捧起他儿子的手,眼里迸发出仇恨的颜色。   方守金对此满不在乎,踩过散在地上的钞票,走过去对田代明说:“还了昨前儿这两千,还差从小抢到大的五千,明天有空就给我送过来,这事儿就算了了。   “送你儿子去医院吧,小伤,花个百二十块就能接上。”方守金眼神阴鸷,“要是还有下回,我可就送他去领残疾证了。”   他顺手拍了拍田兴旺那又红又白的脸:“记得去告诉你那些欺负过方孝忠的朋友们,让他们都小心着点,可千万别在路上碰到我。”   田家父子离开,方孝忠还呆若木鸡,等回过神想跑,又被他爸一把抓住。方守金把收拾好的钱递给他时,他又举起胳膊挡,倒是弄得男人一愣。   “你干嘛?我又不打你。”方守金拿钱戳戳他,“补课费拿回来了,你拿着。”   方孝忠从胳膊底下偷看男人:“你给我奶。”说完他就跑掉了。   但没有跑远,只到院门口。他想田家父子这惨样一出去,街上的人更知道他爸凶恶歹毒,还不知道会怎么看他。   他在院子里“躲风头”,罪魁祸首似乎并不这么想。收拾收拾,又推着摩托要出门。方孝忠想劝他这会儿也别出去,但不敢。倒是男人走到他边上:“吓着你了?我以为你看欺负你的人挨揍,心里能畅快些。”   方孝忠抬起一双眼睛看他。   “可能是有点吓人,你奶要我给你出头嘛,我也不会别的。”方守金讪讪地摸摸脑门,“不过田家那小崽子以后见你都得躲着,谁要是还欺负你,回来跟我说。”   方孝忠幽幽问道:“你要把他们的胳膊也拧断?”   “两条胳膊的你打不过,一条胳膊的总打得过了吧,哈哈哈……”男人大笑着出了门。钱拿回来了。   晚饭时,方守金把钱还给他妈,雷亲婆转手把钱给了方孝忠,告诉他:“甭管发生啥事,你都回来跟我和你爸说,现在有人给你出头,别在乱跑。你说你一个半大孩儿,跑丢了咋办?咱家就你一个独苗,你要是丢了,咱家的香火都断了。”   方孝忠也没想到钱还能拿回来,课还能接着补。要知道是这结果,他也不会离家出走。   雷亲婆的筷子头落在他脑袋上:“别只顾着吃,说的话你听见没?”   方孝忠捂着头:“听见了。”   “大方,你明儿再送小忠去补课班交钱,这回你好好把你儿子送到。”   方守金不耐烦地:“没有人会抢他钱了。”   筷子头又落到他头上:“这是你儿子!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你就这么当爹?你要气死我!”   “好了好了,知道了。”   只安生吃了两口饭,方开国想起来:“小忠,你自行车呢?早上没见你骑,院子里也没有。”   方孝忠狠狠埋着头,心想糟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被抢钱不是他的错,但把一千多的自行车卖了两百五,他奶肯定不能放过他。   “自行车也被田家那崽子抢走拿去卖了,明天他爹会把赔偿送来。妈,你到时候收一下。”方守金煞有介事说道。   方孝忠偷偷看他,方守金也对他眨了眨眼。   “哥,你觉得那男人…我爸,是个啥样的人?”方孝忠一边奋力踩自行车,一边问。   按他爸说的数,田家赔了田兴旺以往抢他的钱。因为赔得多,奶给他钱买了辆更好的自行车。但张逐实在比他大个,车辆性能并不能弥补重量差距,他踩着还是很费力。   不顾前边方孝忠汗流浃背,张逐则是跨坐后座,悠哉地吹着初夏凉爽而湿润的晨风。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爸,你问我?”   遇到上坡,方孝忠站还得起来蹬,活像个饱受生活鞭打、瘦骨嶙峋黄包车夫。他气喘吁吁地:“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坏人,但我现在觉得他又没那么坏。怎么说…他还挺讲义气的?”   顺着他的话,张逐便道:“那他就是个讲义气的坏人。”   “讲义气怎么能是坏人?”   张逐甩了甩头,这问题对于他来说太复杂了点。   方孝忠转而问:“哥,你真的不恨我爸吗?他对我们妈妈做了那么坏的事。”   “恨你爸能干什么?我又打不过他,要打也只能打你。”   方孝忠:“……”   “不是有你。”   “什么?”   “你爸不干坏事就没你,我也没有弟弟。”   一股莫名的能量从方孝忠小腹窜起,汽油一样灌入他四肢百骸,给疲软的双腿注入无穷动力,哪怕上坡,那两条短腿也倒腾得飞快。那些涌上脖子和面颊无从消耗的能量,则把他那张脸涨得红透。而那些涌入大脑的,则让他脑子快要烧掉,七窍都冒着热气。   “你恨你爸啊?”见他不答,张逐想知道“恨”是什么感觉,又戳他后背,“问你呢。”   “……你现在别跟我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你刚刚说了那种话。”   “哪种话?”   不怪张逐不明白,方孝忠也不懂,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却让他的心跳快得发疼。那种整个胸腔都拉扯的心悸,让他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一定是这个坡太高太陡,蹬车用力过猛累及了心肺。张逐还心安理得坐在后面,方孝忠越想越气,踩下刹车将张逐赶下去了。   两人一路拌嘴,翻过小坡,碰到几个日化厂街的街坊。方孝忠立马闭嘴,叫张逐上车,想赶紧离开。   没想那边先跟他打起招呼:“这不是大方家的,这么早,上学去啊?”   第一回碰到邻居问候,方孝忠也慌慌张张回答:“嗯,对,上学去。”   对面自然而然地接茬,像是跟他熟稔已久:“日化小学都放假了,你们还没放假?”   “初中要晚些。”这么些年,他从没机会被邻里这么友好地问候过,也学着别人,“王婶儿,你们这么早去哪里啊?”   妇人指自行车斗里的蒸锅:“左右没事儿,煮了点五香花生拿去城里卖。”   说完这王婶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踩自行车,也把方孝忠叫停。她揭开锅盖,扯了个塑料袋,给方孝忠装了一包,要送给他吃。   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方孝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翻着兜要掏钱买。   王婶儿把他钱给推回去,啧啧地发出为难的声音:“掏啥钱啊,婶子给你吃两颗花生还要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说完也不给他付钱的机会,骑车走了。   方孝忠望着妇人离开的背影,很是莫名其妙。然而得着别人的好意,又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第57章 没考上就去死   王婶儿给方孝忠花生吃这事儿仿佛成了个节点。自此后,方孝忠在日化厂街的生活大变样。   再也没有欺负他的半大混混。从来都对他冷眼相看的邻居街坊,也突然全都变得十分友好。那模样是真真切切地把他当成小辈照顾着,来来往往都和他打声招呼,要是正在吃着什么水果零嘴,也会分他一些,还能经常听到夸奖他懂事礼貌的话。   刚开始方孝忠很受用,一改往日走在巷子里低头垂脑、不看人也不喊人的阴郁模样,也学着那些讨人喜欢的伶俐孩子跟人打招呼问好。可是渐渐地,他觉得奇怪。   若说以前遭受的恶意是因为他爸,他还能想通。现在这些突如其来善意,却把方孝忠弄得很迷糊。他原本预期的是,父亲回来后,他的处境会更糟糕。   直到暑假的一天,他看见田兴旺的妈和自个奶奶坐在街边拉着手闲话家常,两人有说有笑,像是忘年的姊妹,然而事实上,不久前他奶才跟他爸控诉,那个女人扇她耳光扯她头发。   方孝忠突然就明白了。   过去那些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说到底不过是这些人恃强凌弱的遮羞布,如今这些友好尊重也不是真的喜欢,而是欺软怕硬的保护色。   所以他处境变换的真正节点并非王婶儿那包花生,而是他父亲的拳头——对田家父子所展现的那强有力的拳头、以及他是个蹲过大牢的恶霸这件事本身。他们并不喜欢自己,只不过是畏惧他那牢狱出来、威胁着要杀人全家的父亲。   这个发现,让方孝忠看这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这些逼仄的小巷如同地狱洞穴,看熟的面庞也变成魑魅魍魉。   日化厂街的一切,这贫穷拥挤落后的阴沟里生出的恶意和伪善,都令他作呕。   难怪他一直想要逃,以前只是隐隐的感受,一种类似嗅觉和直觉的东西。现在这种感受则有了明晰的缘由,方孝忠下定决心,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班主任那话没错,读书是张逐唯一的出路,现在也成了他逃离开的唯一出路。   这条出路对于张逐来说如此简单,对他却困难重重。近在眼前的第一难题,就是如何能够考上一中。   除了课外花钱补习,在学校里,方孝忠也因为“要和张逐一起逃离这里”的新的内在驱动力,一改以往那似是而非的学习态度,正儿八经开始用功。   老师惊异于他的改变,给了他诸多鼓励和赞赏。向桃也诧异于他的改变,更因为失去了最后一个和他一起吊儿郎当的后进生同伴而不爽,对方孝忠的所做作为十分嫌弃。   “你跟你哥好像连体婴。小时候还能理解,这么大还天天腻一起,连学校都要念同一所,真的有点恶心。”早自习上,别人都背单词,向桃却藏在这喧哗里说小话。   方孝忠闭眼晃脑用力记忆单词和课文,间隙抽出时间回他:“关你屁事。”   “你这样,要是张逐有天找了女朋友,你怎么办?”   方孝忠摇晃的脑袋停下,扭脸过去看他。   向桃知道自己掌握了方孝忠的弱点,继续贱兮兮说道:“不光会找女朋友,以后他还结婚呢。哎,你知不知道,他们班上有女生追他……”   方孝忠的手高高举起,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看见,问他怎么了。   他站起来,指着身后的向桃:“他不背单词,一直讲话。”   “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师拎出教室站在门口。   初三各种大小考试,方孝忠的排名都在稳步前进。到了期末,他已经能考进六七百人的年级前一百了。这对于一直处于中下游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个很不错的成绩。   但日化初中的师资和生源配置实在是太差,差不多算是洪城的最末一档。每年能考上一中的学生不会超过三十人,想要稳进一中,必须保证每次考试都在前二十名。这么看来,方孝忠还任重道远。   最后半个学期,他拿出自己所有时间,平均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有回还在学校晕倒了,连他奶都看不下去,骂他不要命,没考上一中能怎么样。   一想到没考上一中要和张逐分开,未来也没了离开洪城的机会,要窝在这臭水沟一辈子,方孝忠就万分绝望,赌气道:“没考上我就去死。”   本来只是一句气话,却吓得他奶奶揍了他一顿,叫他不要再说这种话。   几天后,他奶跟他说,叫他爸去打听清楚了,就算到时候分数差一点,还能通过缴纳一笔“择校费”进去。说完又骂他一顿,要是他还敢有死不死的念头,就打断他腿。   考分不够交钱来凑这件事方孝忠也知道,但一中不仅贵,还有基础费用。在那基础费之上,差一分多少钱这么算。无论怎么,这都是一大笔钱,他从没想过家里愿意给他掏这个钱,特别是他爷奶包括他爸都根本不重视他学习。   也许是奶奶被他那赌气的话吓到了,感动是真的,松一口气也是真的。正因为好像有了这兜底的承诺,方孝忠更努力了些。就算没考上,让家里少花钱,也算是对爷奶的报答。   方孝忠只有一次考进过前三十,最后几次小考常在五十名左右徘徊。   中考来临之前,张逐就已经和一中签了约,算是被提前预定了。他也参加考试,考试分数用于升入高中的分班。   考试结束,方孝忠的分数和平时差不多,离一中线差了二十来分,最后合计出来要多交三万余元。   交钱那天,全家开会,方守金不发表意见,因为钱不是他掏。方开国坚决反对。雷亲婆咬了咬牙,还是把这笔钱给拿了,惹得老头跟她大吵一架。   初中结束的这个暑假,方孝忠短暂地摆脱了学习压力,却要开始面临更多压力。比如对未来高中生活的憧憬和担忧,还有爷爷嫌他花钱太多,说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他爸已经会自己打工挣钱了。   被这话刺激,这个长假,他开始在县城的餐馆打暑假工。累死累活,快三个月下来,一共挣了不到两千元。   他原是想把这钱留着给张逐当生活费,但高中开学之前,他发现张逐买了辆跟他同款的新自行车。   方孝忠吃惊他哪里来这么多钱,张逐把他带回家里,拉开抽屉,满抽屉乱糟糟的纸币。   方孝忠瞪大眼,第一反应是害怕:“你不会去干了坏事?”   张逐满不在乎:“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能赚到钱,是你非要回来。”   他这才想起离家出走那时,张逐跟他说过的网站什么的:“你那个网站弄起来了?不会有事吧?”   “没事,没人管的。”张逐伸手往里抓了一把钱揣兜里,“你想要什么,我带你去买。”   方孝忠心花怒放,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他想要的东西,最后也只是关上张逐的抽屉:“你还是省着点,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张逐不耐烦地点头,却还是把方孝忠给拉走,给他俩一人买了一部手机,办了电话卡,显然是没把他的嘱咐听进一个字。   洪城一中是洪城最好的高中,本科升学率足有百分之七八十,进入一中则意味着一只脚踏入大学门槛也是事实。但这仅限于自己考上的学生,交钱进来的另一说。   方孝忠是交钱进的,跨进一中庄严的大门那一刻,便自觉矮了三分。看前边揣着双手,吊儿郎当却又万分自信的张逐,一边是油然而生的自卑感,另一边又是还能和哥哥在一起念书的庆幸。   然而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进教学楼,他们就不得不分道扬镳——高一1、2两个班是培优班,学生是从全县各所中学选出来的尖子生,是为冲击名校、每年夏天拉横幅的准备的。张逐去了1班。   高一17、18两个班是垫底班级,属于中考分数没过线,交钱的特招。方孝忠去了18班。   进入班级,刚放书包坐下,前座马上就回头问他:“你交多少钱?”   “啊?”   “问你是交多少钱进来的?”为表坦诚,前座压低声音先透了底,“我交了一万。”   “三万多。”   方孝忠莫名其妙就顺着对方吐露实情,对方也莫名其妙开始安慰他:“你这算好的,普遍都是交五六万的,最多那个据说交了三十多万。”   “三十多万?”方孝忠也惊呆了。   “是啊,按价钱算的话,那人中考也就三百分。这么点分,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读一中。”说完扶了下眼镜,转而介绍道,“我叫何淼,你呢?”   “方孝忠。”报完名字,他还为刚刚听到的传闻震惊,扫了一眼教室的同学,“谁交那么多钱?”   “听说是叫向什么……”何淼皱起眉,“……后面那字是个水果名,猛一下,突然有点想不起来。”   水果名?方孝忠也皱眉:“该不会叫向桃?”   这时一只手搭在方孝忠肩上:“小忠弟弟,几月不见,你背后长了眼睛呀。”   【作者有话说】   高中是回忆篇的最后一趴,大概还有个十几章。 第58章 坠入   向桃十分自然就在方孝忠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你们在聊我?”   何淼打量了他几眼,扶了扶眼镜:“你就是交三十多万那个?”   “嗯哼,有问题?”   “没。”何淼什么也没说,转回头去了。   方孝忠也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向桃:“你不是说没考上高中就去职高,怎么也来了一中?”   “还不是因为你!”   “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我初中就你跟张逐俩哥们,张逐就不说了,我想你怎么也得跟我一块儿去职高,反正职高就在马路对面。谁知道你也要上一中,剩我一个人去对面多没意思。”说着他抬胳膊去挽方孝忠脖子,“咱俩又一个班,缘分啊。”   “谁是你哥们?”方孝忠甩开他的膀子,“鬼才想跟你有缘分。”   “你是怎么说出这么薄情的话?亏我还给你和张逐都带了礼物。”向桃得意地拍拍书包。   “昨天报道你没来?”   “我昨天才从香港回来,太累了,叫家里人帮忙报的道。”几月不见,他仔细瞅方孝忠的脸,“我怎么感觉你长得不一样了?”说着又去撩他的发帘。   方孝忠厌烦地拨开他的手:“别犯病!”   两人打了两句嘴仗,早读铃响,班主任走进来,挥挥手,招呼大家都去操场参加高一新生入学仪式。   方孝忠一站起来,向桃大呼:“卧槽,你怎么长高了那么多,这俩月你吃的饲料?”   长高这件事,方孝忠还是有点自觉的,比如他整个暑假都穿的短裤,开学翻出长裤一穿,脚腕那块儿差了一截。还有这段时间他晚上会抽筋腿疼,去看医生,医生说他这是生长痛,给他开了点钙片。   被看出长高,方孝忠心头暗喜,表面却云淡风轻:“有这么夸张?”   向桃比划着他的头顶:“真挺夸张的。你现在都到我耳朵了,上学期还在这块儿吧。”向桃把手放在自个胸口的位置。   方孝忠面色顿阴。向桃身高和张逐差不多,之前他也是在张逐下巴那块儿,怎么也不至于才到向桃胸口的位置。   “我还是觉得你矮点可爱。”   懒得跟他废话,方孝忠撇开向桃自己走掉了。   因为长高不少被看出来,方孝忠心情不错。只要保持这个势头,说不定高中毕业的时候追上张逐。他就像个萝卜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张逐俯视,如果能俯视张逐……方孝忠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升起一股兴奋。   九月的阳光仍让人燥热难耐,才刚唱完国歌,额上就已经晒出细密的汗珠。   台上的副校长语速缓慢、一字一顿宣读新生录取决定,热烈的阳光将他光秃的额头照得锃亮。台下的学生被高温驱散的困意,又在他绵软无力的讲话中被拽了回来,百无聊奈地抠着被汗水浸痒的鬓角。   1班和18班排在高一年级的一头一尾,又因为顺序对折,站在一前一后。张逐快一米八的高个正站在他们班级最后,方孝忠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见他不成型的站姿和不停抖动的腿,活像个小流氓。但他知道,这种场合张逐应该很紧张。   他掏出手机发短信:“哥,还好吗?我在你后面。”   张逐回头,眉峰紧蹙着,从人群里看见了方孝忠的脸。方孝忠迎着朝阳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又发了条短信:“你不舒服就跟你们老师说回教室吧。”   张逐扭回头,回复道:“还好。”   “咦,你有手机了?跟谁发信息呢?”   向桃把头凑过来,方孝忠一下把手机揣回兜里。向桃一抬头,也看见了张逐的背影:“你哥也买手机啦?号码多少,给我存一下。”   方孝忠不动,向桃掏出自己的手机,又撞了撞他胳膊:“快点啊!”   方孝忠只好说了串数字。   “你哥的呢?”   “不经他允许,我不能把他手机号随便给别人。”   “……你搁这装什么逼呢?”他把手机递过去,“你输!”   另一只手从侧后方伸过来,接过向桃的手机,班主任的声音也在旁边响起:“学校禁止携带手机,一经发现,无条件没收。念在初犯,放学来办公室找我拿,下不为例。”   班主任施施然离开,向桃还没反应过来,方孝忠赶紧偷着给张逐发信息:“不要把手机拿出来,一中规定不让带,会被没收。”   手机被收,天气炎热,一向只过舒服日子的向桃汗水冒得更多,还一肚子气:“方孝忠,这事儿你不给我磕头谢罪,还在那儿发信息。”   “又不是我叫你拿出来的。”   “你也把手机交给老师。”   “凭什么?”   “凭我的被收了。”向桃不依不饶,伸手去掏方孝忠的兜。   方孝忠扭来扭去地躲,刚想发火让他别发疯,就见他突然定住,一双眼睛直愣愣望着台上。   方孝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讲话人已经从副校长换成了学生代表。高一的新生代表是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百褶短裙,和梳高马尾的女孩。   女孩握着话筒,声音清脆如银铃,她脱稿说道:“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来自高一(1)班的唐凌,很荣幸能够代表全体新生在开学典礼上发言……”   随着唐凌发言,向桃嘴里也念念有词:“高一(1)班,(1)班……”他猛抓住方孝忠的胳膊,“张逐是不是也在1班?”   “他当然在1班,咋了?”   站在前面的何淼扭过头:“你们认识1班的张逐?”   “认识啊。”向桃指方孝忠,“他亲哥。”   方孝忠蹙眉:“你认识张逐?”什么时候他哥认识的人,他却不认识了。   何淼扶了扶眼镜,两眼放光:“他不就是那个全市数学竞赛第一名,中考数理化满分的张逐?他是你哥?”   方孝忠没想到,到了一中竟也有人知道张逐,顿感自豪。但别人都把他的成绩说完了,方孝忠也没什么可补充的,就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也参加了数学竞赛,代表英才去的,进了决赛但没拿到名次。”说起这个有点遗憾,想起当时的场景,何淼还有点难堪,“决赛我去找他说话来着,他不搭理我,可能是看不上我那成绩。”   方孝忠刚想解释,向桃指着自己脑袋:“跟那些都没关系,他这儿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何淼有些生气:“那我们岂不是连脑子有问题的都比不上?”   “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天才嘛,多少和常人思维不同。”   对于这种说法,何淼像是有些信服。转头又问方孝忠:“他是你哥,他用什么学习方法,你知道吧?”   “没什么学习方法。”   “是保密的?”   向桃信誓旦旦地:“天才根本不用学习方法,老实说,我从没见张逐学习过。”   何淼若有所思沉默一阵,又问:“张逐是你哥,怎么你姓方?”   对这问题,方孝忠已经麻木,只简单答道:“同母异父。”   何淼又掐了会儿下巴,说了句“难怪”,就转回了头。   好不容易典礼结束。回到教室,一下课,向桃突然拉起方孝忠:“我们去1班找张逐。”   “这会儿找他干啥?”   向桃转着眼珠:“我找他问电话号。”   “你手机不是都被收走了?”   向桃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方孝忠就走。一听是找张逐,何淼也跟上一起。   到了1班门口,方孝忠一眼就看见张逐正趴在桌上,埋着头,耳朵塞着软耳塞。他想要找个人帮忙叫他,又不知道找谁合适。   向桃的目光也在1班教室里转了一圈,却没看见他真正想找的人。   几人正堵在门口纠结时,一只手拍拍向桃的肩膀:“你们不是我们班的吧,有什么事吗?”   向桃转脸,正对上刚刚讲台上讲话的唐凌。冲着她来的,真见了人却喉舌打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耳朵发烫。   方孝忠趁机插话:“我们找下张逐,麻烦你帮忙喊一下。”   唐凌叫人喊了张逐,又让他们不要在门口堵着。   张逐出来,看方孝忠,以为是他有事。   方孝忠看向桃,是他要来问电话号。   向桃则盯着唐凌,眼都忘了眨。   见都没人说话,何淼扶了扶眼镜:“张同学,我问你个问题。将123456随机排成一排,记为abcdef,abc+def是偶数的概率是?”   张逐下意识答:“9/10。”跟着才皱眉,“你谁啊?”   唐凌眼睛一亮:“这题是阶乘吧,高二下才学的内容?”   何淼:“嗯,是竞赛题。”他崇拜地看着张逐,“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答案了?你也在上奥数班?”   唐凌也看张逐,神情有所疑惑,也有赞赏。   张逐眉头皱得更深,问方孝忠:“他谁?”   “我们班的,说在数学竞赛上见过你。”方孝忠解释。   “不认识。”说完他扭脸回了教室。   上课铃声响,唐凌也进了教室。   余下三人在回18班的路上各想各的。   方孝忠只是莫名其妙。   何淼还在想张逐怎么一下就得出的答案。   向桃则是心猿意马,满脸“春”意盎然。   “小忠弟弟,我好像坠入爱河了。” 第59章 有人追你怎么办?   坠入爱河的向桃,最大程度发挥了他的行动力和钞能力,很快便查出了唐凌的一切。   她从附中以年级前十直升一中,学习好、人漂亮,还擅长钢琴和书法。之前在附中就是人人皆知的才女,受人追捧。这升上高中,开学作为学生代表一露面,窈窕毓秀的外表、落落大方的气质,又成一中门面。短短几周,已经有了好几波追求者。   眼看那些追求者们一个个的都被这学霸以不喜欢成绩比她差的理由无情拒绝和智力碾压,连争取的勇气都被挫没了。向桃这垫底的学渣,一看这场面哪还敢轻举妄动。不过他这方面脑子还灵光,没有去硬追,而是迂回曲折地找起了其他突破口。没想到还真被他找到一个。   唐凌自身优秀拔群,恃才傲物,家庭背景却也普通,父母是市场里做水产批发的。做小生意的家庭,家境倒也不差,遇到这么个来“报恩”的闺女,自然也十分溺爱,不惜花钱送去学习琴棋书画,往大家闺秀培养。   得知唐家的档口和自家的酒楼偶有生意往来,算不上多好的关系,多少也还有点面子交情,起码说得上话,向桃打定了主意。   他先是回家把这件事跟他妈妈说了。一开始家里还骂他小小年纪正事不做,光动歪心思。后来见他茶不思饭不想,一整个萎靡下去,像是丢了魂儿。   独生子害了相思病,家里很担忧。大人脑筋一转,孩子这是到了年纪,况且那女孩本身确实优秀。要是以后真能成,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媳帮忙一起打理这一摊家业,总比全交给这好吃懒做的儿子放心。   向母便张罗起来,请唐家父母吃饭,面上只说是谈生意。摆明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又表示听说唐家女儿也在一中,自家儿子恰好也在,都叫上一起认识认识,以后在学校好有个照应。   都是生意人,言下什么主意一听便懂。不论是现在跟向家的酒楼供货,还是日后真和这家人结成亲家,对于唐家来说都不是坏事,于是两家人一拍即合。   餐桌上看似大人之间的生意往来,实际是介绍两孩子互相认识。之前只是在学校里打过照面,这才隆重地互相介绍一番。   向桃知道唐凌傲气,要是发觉他真正的目的肯定会讨厌他。他也没有借这种机会多做什么,说了些自己成绩不好,知道唐凌成绩好,希望可以帮他之类的客套话,既表明自己向上的决心,最重要的还是埋下以后交往的契机。   向桃再也不逃课了,比起游戏电玩,初尝爱情的滋味比这些都美妙许多。课间、午休,他一有机会便抓方孝忠陪他去1班,以找张逐为托词。   他时不时给她送一些精致可爱的零食点心,说是带给哥们,顺便分她一些。还会从家里拿来海参燕窝等补品,说是妈妈给生意伙伴送的礼物,让她带回去给她妈妈。   不知是看在两家生意往来的交情上,还是向桃为人并不讨厌,唐凌虽没有对他表示太多兴趣,但也没有表示厌恶情绪,大家你来我往地交际着。熟了之后,偶然在食堂碰见,也会坐在一起吃饭。饭后遛遛弯消食,也会聊上两句。   立秋后一段时间也不见天凉,非得等到那场雨来。中午的日光明晃晃刺眼,操场的树荫下,向桃和唐凌走在前头,方孝忠和张逐走在后面,一人手里拿了一盒向桃请的冰激凌。   方孝忠当然知道向桃打什么主意,朋友追女孩,又不关他的事。天天抓他一起找张逐,他本来也乐意。向桃每回找张逐只是拿他当借口,方孝忠确确实实是有些担心他。   对于张逐来说,一中是个很陌生的环境。学校里人多吵闹,在熟悉这里的一切之前,张逐还是偶尔会跑去操场。方孝忠教室在二楼,每当上课看见张逐出来,他也会出去帮他稳定情绪,同时向追出来的老师解释。   张逐就完全不知道向桃在干什么了。既不明白他每个课间都要下来找他,也不理解每次都说给他带吃的,他出来拿时,又把一多半给唐凌,只给他分很少一点。张逐不懂,只觉得烦。   今天中午也是,向桃说要请他们吃饭,唐凌说想吃面条,就变成了大家一起吃鸡汤面。看着端上来清汤寡水的汤面,张逐顿时没了胃口。   唐凌还对他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口味,早知道就该一起吃点别的。向桃却说请他吃饭还唧唧歪歪,叫他想吃什么自个吃去。   从逻辑上来说,向桃没什么不对,张逐却很烦躁,伸手去抓向桃衣领。好在方孝忠及时截住他的手,把人给拉走了,带去另外的窗口吃了炸串,才安抚好他的情绪。   前面向桃的笑声传来,张逐啧啧两声,和方孝忠说:“他最近不正常。”   “是不正常,但也正常。”   “你在说什么屁话。”   “向桃喜欢唐凌,在追她,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方孝忠压低声音,“这话你可别告诉唐凌,说漏嘴向桃会找你算账。”   他也好奇张逐听闻这种事会是什么表情,便一直看着。张逐也只稍微一愣,像是有点诧异,跟着淡淡“哦”一声。   “这没什么奇怪的,初中那时候,还不是有女生追你。”方孝忠还在看他,只不过是用眼角,匆忙又飞快地一瞥。   张逐完全没有听出方孝忠的试探,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他干脆直问了:“要是高中有女生追你,想跟你处对象,你怎么办?”   张逐沉默来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这件事,又像是思想游离,在想别的。片刻后,他才平淡地给出答案:“没意思。”   听到这话的方孝忠终于大大松了口气,急切地附和:“嗯,学习要紧。你好好学习,我也好好学习,一起去外地上大学。就算不能在一个学校,也要在一个城市。”说这番话时,他诚恳而期待地望着张逐。   不知道张逐是看懂他的期待,还是真也这么想,点了点头。   张逐把挖空的冰激凌盒子一扔,快步上前,打断正滔滔不绝的向桃:“热死了,我回教室了。”   唐凌也适时提出:“那我也回吧,谢谢你请我吃饭。”   “不用客气啊。”向桃看了眼手表,“离午休还早,怕热的话,我们去冷饮店坐一坐?”边说边对方孝忠使眼色。   方孝忠也纳闷,他刚才告诉张逐向桃正在追人,怎么这人转头就去当起了灯泡。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张逐已经拒绝了邀请:“不爱坐,我走了。”   唐凌也跟着转身:“拜拜,下次有机会我再回请你。”   “哎……”看人走远了,向桃转过头对方孝忠抱怨,“张逐他什么意思啊?你没告诉他我喜欢唐凌吗?难不成他也看上了唐凌,故意捣乱?”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种情圣好么,我哥他单纯就是想回教室里坐着。”   “他就不能为了哥们的幸福委屈一下吗,亏我还请你们吃东西。”   “你什么时候见他为别人委屈过自己。”方孝忠忍不住泼向桃冷水,“你追不到唐凌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客气,但我看她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愿升入一中,这里找不到几个日化厂街的人,方孝忠“强奸犯儿子”的身份得以顺利隐藏,他也正常融入同学。同时,日化厂街的流言随着他父亲的出现,反而终止。到这儿,他才觉得生活过得正常了一点,虽然这普通和平静也都是表面。   不过也快了,还有不到三年。三年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和张逐一起离开。   原本一中是规定住校,张逐这种情况不得不例外。他下午放学回家,方孝忠自然就跟着一起回。知道从高中开始都有晚自习,就算回家方孝忠也不敢放松,他想尽快摘掉自己这“缴费生”的帽子。   天还是热,吃过晚饭他就赶紧去冲了个凉,套上内裤和T恤就回房间准备学习。   房门一推开,一股冷气扑面过来,方守金坐在空调底下玩俄罗斯方块,手机按键哒哒响,手机里也传出嘟嘟嘟的音效。   听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我那屋子的空调坏了,你奶让我今晚在你屋里打个地铺。”   方孝忠没搭理,算是默许。   几年相处下来,他渐渐接受了这个男人的存在。特别是在知道小时候受到的欺负只是因为那些人单纯想要欺负他,而非真的因为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也没那么恨他了。   不是什么有担当和责任心的好父亲,但起码会为他出头,对他也还算大方,还不像奶奶对他有很多要求和管束。有时候也会想,不管怎样他们是一家人,坏的家人也比外人好,家人至少是可以依靠的。   写了一会儿作业,身后嘟嘟的声音不停,方孝忠有点烦:“能不能把声音关了,我在学习。”   没回应,声音也没变小。   方孝忠很恼火,走到方守金面前,不客气拿走他的手机,把声音关了再还给他,又重申一次:“我在做题,吵死了。”   方守金仰头看了他一眼,没说好歹,低头接手机,只看见两条又瘦又长还白净的光腿,目光一下停滞住。短暂两秒后,他伸手摸了一把。   方孝忠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干嘛?”   方守金又抬起眼看他,疑惑地:“你那腿咋跟女人似的,一根毛都没有?”   “……”方孝忠不知道怎么回答,心头隐隐不舒服。   “都上高中了,还没发育。你奶给你买的牛奶都喝了吗,小心长不高。”方守金随口说道,又埋头玩他的俄罗斯方块了。   那种不舒服感倒是没有了,方孝忠很气恼:“我已经长高很多了,只是发育晚,高中毕业我就能长到一米八。”   方守金抬头嘿嘿两声:“那是,我儿子肯定长得比我高。” 第60章 母亲   夜里,方守金洗完澡,搬来棕垫和凉席铺在地上,和方孝忠睡一间房。   方守金全然没有当爹的模样,也不知道天天在洪城鬼混个什么,经常不着家。方孝忠虽然接受了他有个爸,也并不爱搭理对方。要不是那坏掉的二手空调,父子俩恐怕难得有这种单独相对的时候。   躺在床上,方孝忠背起了英语单词,这对他来说是催眠利器。他嘴里念念有词,没过多会儿,方守金打断他,主动搭话:“你学习这么用功,真要考大学啊。”   方孝忠冷冷回道:“不考大学做什么?”   “有出息,就是你这种书呆子不太像我的种。”   “幸好不像。”   被怼方守金也不生气,继续说:“长得也不像。要是像,长到一米八肯定没问题。不像的话,那可说不准了。”   “你烦不烦。”长得矮一直是方孝忠多年痛点,现在好不容易长点个,看着点希望,一听这种话,还是很火大,抬手关了灯,翻身背对方守金,“睡不着觉就自个出去,别打扰我。”   “……你不像我,但是像你妈……”   听到妈妈,方孝忠不禁心头一动。   这是他的另一重禁忌,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了。因为即便问起,张逐也对她一无所知,从他家柜子缝隙拾到的唯一一张老照片,也都被张广耀剪得面目全非。在奶奶面前更不得不闭好嘴巴,一旦听到那个名字,必然引来一通咒骂。   和曾对父亲那样深重的怨愤仇恨不同,母亲是生下他又抛弃他的、他从没见过却每每想到就鼻子一酸的一道隐痛。小时候没有怨过她,现在懂事了,方孝忠更能理解她的痛苦和无奈,更没法去责怪。   “……时间不早了,你明儿要上学,睡吧。”棕垫窸窸窣窣,方守金也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方孝忠咽了咽唾沫,喉头发紧:“我妈,她是什么样的人?”   “何晓燕,是个好女人。”说起这个,方守金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良久才道,“我一直喜欢她,她却跟了张广耀那个怂蛋。结了婚她也后悔,要不然也不能偷摸跟我在一块儿。”   “你说她跟你在一块儿?”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方孝忠很惊讶。   方守金呵呵一笑:“你也以为我强迫了她?你想,要是被强迫的,她能宁可跑了也要把你生下来?”   这也是方孝忠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真是那么屈辱的结果,他妈妈为什么非要生下他。   “是我俩的事被张广耀发现了,她为了自个的名声只有把脏水全往我身上泼,要不然她一个女人,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我是男人,这些事背了就背了,牢坐了也就坐了,无所谓。”   方守金略一沉吟:“我看她事后还是后悔了,要不也不会把你生下来还给我送回来。”他信誓旦旦地,“何晓燕心里有我。”   方孝忠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惊得一时不知该做何答。待他默默梳理过后,又觉得事情说得通。难怪奶奶一直恨他妈妈,说是她勾引在先。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不先离婚?那样不就可以光明正大,你也不用去坐牢。”   “这就是你们小孩子的想法,大人世界里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方孝忠当然知道父母偷情也是违背道德,但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只是迫于现实因素不得不这样做,又好像是可以被原谅的。他父亲宁可背负污名,将过错一力承担下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方孝忠有点后悔不分青红皂白地恨了他那么久。   方孝忠想要原谅父母,源于他内心深处也想要原谅自己。原谅很简单,可这样轻易地原谅一切,又对不起张逐。即便他父母真心相爱,哥哥无辜也是事实。   “爸……”   他喊了爸。这个陌生的字眼一出口,方孝忠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突然卡壳,忘了接下来的问题。   方守金却并没表现出任何惊喜或激动,淡淡回问:“你要说什么?”   方孝忠清了清嗓子:“……我是想问,你知道我妈在哪里……”   “知道,我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还在商量,说是等你放假,叫我带你去见她。”   “她想见我?”方孝忠鼻子里一股酸楚直冲脑门,逼得他两眼都湿润了。   “当然,哪有当妈的不想见儿子的。但她不方便回来,只有我带你去见她。”   方孝忠再也控制不住,用力吸了下鼻子。这一刻,他只觉得万分委屈。像是孤儿突然有了父母,而人生前十几年无父无母那些日子一齐涌上的委屈。但这委屈也仅仅一瞬,他不仅有母亲,而母亲也在想着他。   方守金挪到床边,拍着方孝忠的后背,难得像个父亲一般安慰道:“知道你想你妈,她这不是有苦衷嘛,又不是真的不要你。”   一听这话,方孝忠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崩溃地抽噎起来。方守金顺势在他身后躺下,轻轻拥着,拍他的胳膊。   又过了好一阵,等到他情绪渐渐平静,才问起更多关于自己母亲的事,事无巨细。方守金从未展现过如此的耐心,一一回答。   “妈她长什么样,我跟她像不像?”   “你俩都双眼皮。”   “只有眼睛?脸呢?”方孝忠和他爸长得全无一点相似之处,自以为他的脸是继承了母亲。   “脸不一样,她是尖下巴。”方守金突然想起,“张家那小子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是跟他好嘛,你妈就长那样。”   想到张逐,方孝忠肯定道:“她肯定长得很漂亮。”   “嗯,漂亮,一双大长腿。”方守金拍了两下方孝忠的大腿,“你这腿像她。”   方孝忠又想起另一件事,翻过身正对他爸:“去找她能不能把张逐也带上,也是他妈妈。”方守金犹豫。   “把张逐也带上吧。从那之后,他也再没见过她,她肯定也想他。”   “行!”方守金猛一拍方孝忠大腿,爽快道,“把你们都带上。你得跟张家小子说别告诉他爸,不能让张广耀知道她在哪儿。”   “不会。张广耀好久没有回过家了,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洪城。”   临近国庆,夏末那场退凉的秋雨终于落下来。淅沥沥的小雨连下几日,天再放晴时,短袖外面就套上了长衫。   秋高气爽,方孝忠的心情也从未有过地明快晴朗。假日将近,父亲说是去和母亲商量,也许最快他国庆假期就能见着自己的母亲。一想到这,方孝忠就难掩紧张和激动,无数次在脑子里演绎他们母子相见的场面。   在这之前,他还得将这件事告诉张逐。   趁这天向桃送身体不适的唐凌回家,不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只有哥俩二人,方孝忠问张逐:“哥,我知道妈她在哪里,准备去找她,你要跟我一起吗?”   张逐毫不迟疑拒绝:“不去。”   “为什么?她也很想你啊。”既然母亲放不下自己,同样是她的儿子,她肯定也放不下张逐。   “我不想她,叫她来见我。”   “过去发生过那样的事,她肯定不愿意再回洪城了。其实那件事是误会,她跟我爸是互相喜欢的。”方孝忠低下头,“我不否认我们还是伤害了你。”   张逐未置可否,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也不在意。   “你不主动去见妈妈,是在和她赌气?”方孝忠抓着张逐的胳膊,“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你不要赌气好嘛。”   张逐眉头一皱,很不耐烦:“不想见,要见你自己去。”   方孝忠知道张逐某些方面的无情,但听他这么说还是有点难过。也不能强迫他,那么这一次自己先去好了, 以后再慢慢说服他,或者说服妈妈回来见他一面。   吃过午饭,两人在返回教室的路上碰到送完唐凌回来的向桃。   远远就看见他浑身低气压,走得飞快。方孝忠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喊他,向桃就看见他们,健步如飞直直朝他们走过来。   看他那张黑云压顶的脸,方孝忠刚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向桃就一把抓住张逐:“正好有事找你们。”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方孝忠,“我们是不是朋友?”   方孝忠直觉一旦答应,就会有不好的事要落他头上,但张逐已经不耐烦:“有屁快放。”   “唐凌被职中的混混欺负,我跟那帮混蛋约了架,也算上了你俩。”   “唐凌被欺负,关我什么事?”张逐问。   方孝忠附和:“就是,你追唐凌,凭啥要算上我俩?”   向桃拍着张逐的胸膛:“唐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你该帮忙吧。”   “滚蛋吧你,你去给女生出头,干嘛把我哥卷进去。”方孝忠皱着眉,转头对张逐,“你别听他的,不要去打架。”   向桃失望地盯了片刻方孝忠:“我早知道你是这种怂蛋,一开始就不该算你。但你哥不是,他讲义气,是吧张逐。”   张逐的目光在他俩脸上溜了个来回,点了点头。 第61章 那种女人   洪城一中和职中就位于学府路的两端,中间仅隔一条公路。   在职中眼里,一中就是一帮傻X书呆子。在一中眼里,职高全是小混混大流氓的预备役。两所学校互相看不过眼,平日就没少起冲突,路边吃烤串抢位也能指天骂地对喷数十个回合,单挑群架也不在话下。对于十六七八、荷尔蒙处于鼎盛时期的少年来说,因为某个女孩打架,更是稀松平常了。   向桃不止叫了张逐,还叫了他小学和初中的朋友,一行七八个人,放学后直奔职中后面那一片荒地。方孝忠并不在乎义不义气,他只是不放心张逐,知道他下手没轻重,也一块儿跟了过去。   一到地方,他们全傻眼了。对方并非向桃所说的三五个人,而是足有二十多人。人数上的碾压,让这一仗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其中挨打最惨的莫过于冲在前头的向桃,和狠劲儿一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张逐,最多的时候,足有四五个人围着他揍。   方孝忠心惊胆战,却还是冲上去。他不会打架,只能是帮张逐承担一些拳打脚踢的伤害,让他能腾出手来还击。所以原本不想参与这种事的方孝忠,也被打得很惨。倒是向桃其他几个朋友,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也有见势不对,临阵逃脱的。   打架输得惨,向桃没脸提,但不知怎地,还是传到了唐凌耳朵里。第一次,她主动来18班找向桃,给他拿来一些消炎止疼的伤药,又说了些感谢的话。无论伤药还是好话,也都有方孝忠的份儿,只有向桃坚持这都是沾了他的光。   虽然被打了一顿,向桃的目的却达到了,似乎比预料的效果还更好。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却一天天春光灿烂。遭受无妄之灾的方孝忠见他这般模样,就恨不得再给他两拳。   就在向桃反复念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时候,这件他挑起的事端并未就此结束。   在1班,大家逐渐弄清班上的怪胎天才那一身莫名的伤是为他们才女班长出头所致,在一通起哄之后,对职中往日的积怨积怒也到达了难以容忍的程度。于是在全班愤然怂恿下,张逐再次纠集了一帮1班和2班的男生,找到上次职中那伙人,将对方狠揍了一顿。为唐凌讨回公道,也拿回了一中的面子,更证明他们并非是一伙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   正当这边为了大获全胜而高兴时,职中也并非吃素的,很快聚集了一帮人反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张逐。他落单被堵,被一伙人揍了个半死。   对方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彻底激怒了一中的学生,这一来一回的打架斗殴之间,事件很快变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不光是一中的一年级,二三年级也有人参与进来,那边职中也是同样。   唐凌眼看事件早就超出了帮她讨回公道的范畴,也远远超过了张逐能够控制的程度,很是惊慌,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   在国庆假期前夕,那场纠集了两边学校上百人的青少年斗殴事件,终于在双方学校和警察的制止下落下帷幕。   职中那边骚扰唐凌和打架的是主要是没去实习的三年级学生,被警察一口气拘留了十来人。一中这边参与斗殴的以一年级为主,都是未成年,只是拉去警察局口头批评教育。张逐离十八岁也就还有两月,险险避过蹲牢房。   躲过了拘留,却躲不过学校处分。通报批评那天,全校五六十人被拉到讲台,密匝匝站成一堆,张逐站最前头,左边是向桃和方孝忠,右边就是唐凌。   这不仅成为一中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斗殴事件,还别开生面地主要发生在培优班。这些全县搜罗的好苗子,人人都是上台领过奖的三好学生,摇身一变,成了与流氓混混为伍的斗殴者,简直闻所未闻。   “批斗大会”开了整整一个上午。为了遏制这种败坏的风气,哪怕是这些“尖子生”,学校也毫不手软。对于张逐这种学习异常优异、行为却异常放纵、甚至是一呼百应的“组织者”,学校更是拿出了杀鸡儆猴的决心,给了他留校察看的处分,并勒令其停学一周。仅仅是念在他初犯,给他一次机会,没有将他开除。   其余各人皆领到了和自己相宜的“处分大礼包”,包括唐凌也被记了过。   对此她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有方孝忠,恨不得将向桃暴揍一顿,这一切若不是他为了追女孩逞能挑起争端,张逐也不会被揍,还被处分得这么严重。   向桃自知理亏,他也没有别的,承诺国庆假期包他俩去南泉游乐的费用以作弥补。   对此提议方孝忠未置可否。但机会难得,他趁机“敲诈”:“别说那些远的,这会儿张逐因为你在家停学,你不去看他?”   “去看去看,你说吧,要买什么。”   前座的何淼听见,回过头来:“我能跟你们一块儿去看张逐吗?”   “你去干什么?他都不认识你。”向桃问。   何淼推推眼镜:“多见几次就认识了,况且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他。”顿了两秒,“关于学习的。”   方孝忠打量何淼两眼,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被张逐所吸引,因为学习、因为玩乐、因为好奇、因为同情……从小就这样。他分明是一个脾气古怪还讨厌人类的人,却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可以是可以,你也得给他买点东西。”   向桃面露鄙夷:“方孝忠,你这样子好像是张逐的老鸨。”   放学三人一起走,到教学楼门口碰到已经等在那里的唐凌。她问方孝忠张逐家的位置,她要去给他送作业和今天的学习笔记。   说到底,斗殴事件的导火线还是唐凌。这原本跟张逐毫不相干,也是因为她才受的无妄之灾。方孝忠对她有些排斥,并不太想让她去找张逐。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拒绝的说辞,向桃已经迫不及待发出邀请:“正好啊,我们正要去看张逐,一起吧。”   “这样啊,那太好了。他家怎么去?”   “他家在日化厂那边,挺远的,我们骑车过去。”   唐凌面露难色:“我坐公交吧,我没有自行车。”   何淼接话:“我也没有。方孝忠你把地址给我,我跟唐凌坐公交。”   “不用麻烦了。”向桃指何淼,“你就搭方孝忠的自行车,他之前天天载张逐,载你没问题。”   方孝忠:“……”   对送去零食水果方便面的向桃和何淼,张逐表示了欢迎。对给他送去作业和学习笔记的唐凌,他忍不住咂嘴:“班主任都叫我停学了,还要写作业?”   “不是班主任要求的,是我怕你跟不上进度。”唐凌把复印好的学习笔记放到桌上,“你可以先看下,有什么不清楚,可以问我。”   看她也是好意,张逐没多说什么。   何淼一眼瞥见放在面上的物理笔记:“你们学到牛顿第一定律了,好快。你们数学学到哪儿了?”   “对数。”   “培优班就是不一样啊,我们班的进度才刚把第一章 学完。”何淼这才翻翻书包,拿出一套卷子给张逐看,说明他这趟的真实来意,“我来是想问你这道题怎么算?”   也许是看他买来了东西,张逐虽是不耐烦,却也没有拒绝,而是随手扯过一张纸便演算起来,没几步骤就得出了正确答案。   唐凌看他的演算过程,疑惑道:“这一步你没解方程,怎么算出来的?”   何淼扶了扶眼镜:“我猜他是直接画的函数图。”   “图呢?”   张逐放下笔,抬起眼皮:“在脑子里。”   知道他并非刻意,但这无声的装逼还是让唐凌有点无语,转而问何淼:“你数学不错啊,怎么在18班?”   何淼垂眼,眼镜也跟着滑到鼻翼两侧:“我偏科。”不欲多谈,他又问张逐,“对了,我还想问你,上回我问你的阶乘,你怎么一下就得出了答案,可以给我透露下你的方法吗?”   看那三人你来我往地讨论学习问题,向桃和方孝忠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两人逐渐被挤开,站到了稍远的位置。   张逐思维跳跃地讲着他的方法,何淼埋在那破桌上,奋笔疾书势要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唐凌也聚精会神盯住他,时不时点头。   方孝忠对于这些突然闯入他和张逐之间的人很是不爽,胸闷心烦,又说不出缘由。   向桃看了一阵也眉头微蹙,压着声音:“你说张逐该不会看上了唐凌,才跟这儿孔雀似的开屏吧。”   “你才是,少跟这儿放屁。”   “那你说他这是在干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聪明?”   虽是不爽,更看不得别人诋毁张逐:“有本事你也聪明一个去,唐凌不是说过她不喜欢比她笨的。你要是能进1班,也用不着去傻出头打架了。”   被方孝忠戳中痛处,却又无法反驳,向桃只能低声埋怨:“张逐他知道我在追唐凌吧,他该不会那么没品,撬哥们墙角?”   方孝忠咬了咬牙,一股莫名的怒气直奔脑门:“我哥才看不上这种女的。”   女神被鄙视也就是他被鄙视,向桃也恼火:“这种女的?哪种女的?你什么意思?”   那边正在“传授”学习技巧的张逐突然噤声,转过头来:“你俩吵什么?” 第62章 不期而遇   张逐的停学处分一直延续到国庆假期。   重点高中的学习氛围的确不同,七天长假,高一也只放三天。   原本方孝忠还计划借此假期让方守金带着去找他妈妈,这样一来时间紧张,方守金也说他妈妈最近正忙,还要过段时间才能腾出空来见他。   对这假期最大的期望落空,哪怕向桃准备请他和张逐去南泉玩一天,他也没兴趣,只是在洪城吃了顿烤肉。   方孝忠这顿烤肉吃得没滋没味,向桃也同样唉声叹气,吐露他思春少年的忧郁,只有张逐心无旁骛,只被美食吸引。一旁的方孝忠只管给他烤,他便只顾大吃大喝。   吃饱喝足,向桃琢磨这假期还有两日,鼓起勇气再去尝试,看能不能把唐凌约出来玩。见他还有事,方孝忠就和张逐一块儿离开。张逐要去网吧,问方孝忠要不要一起。   方孝忠长叹气:“哥,我真的很羡慕你。”   “你想学打游戏,我教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哎……”   “你说什么?”   他的心事,除了张逐也无人吐露,尽管他感情迟钝,方孝忠还是期期艾艾倾诉道:“妈妈说她最近很忙,没空见面,原本以为国庆假期就能见上,害我盼望好久。”   “就等她不忙再见。”   “我是担心她反悔,万一她又不想见我了。”   “这样的话,你担心也没用。”   方孝忠:“……”   “我就不该跟你聊这个。”   俩人已经来到网吧门口,张逐问:“一起不?”   “不了,我还要回去写作业。你什么时候回?”   张逐看了眼时间:“三点就能回。”   “那我晚点再来找你。”两人在网吧门口分道扬镳。   家里也没人,爷奶应该是出去收废品了,方守金也不知道在哪儿鬼混。   方孝忠也有怀疑他父母是否真的互相喜欢。要是真的,他爸出狱就该两人一起生活,而不是一天到晚只顾往洪城的犄角旮旯钻。但他爸给出的解释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过境迁,大家现在各自有自己的生活。   方孝忠似懂非懂,没有功夫去深究,现在他最沉重的压力便是学习。   除了身边那么多成绩优异的同龄竞争者,本身一中的学习进度就很快、任务也重,他要很用功才能保持不掉队。每当这时,他就对张逐羡慕嫉妒恨,并想当然认为他就是什么都不想、万事也不愁,他那脑子才这么灵光。   反观自己,就是想的太多,优思太重,脑子才沉得转不动。这不又卡在一道数学题上,苦思冥想、抓耳挠腮也没有一点思路。   房门被猛地推开,方孝忠本就心烦,转头也没什么好脸:“说多少次要敲门,我在学习,别来打扰我。”   方守金不以为然,却也没有继续往里走,谄笑着:“有点事叫你帮忙。”   “咋了?”他已经看到方守金拎着的购物袋。   方守金走过去,把购物袋往他前边送了送:“不是说过段时间要带你去找你妈,也不能空着手,我就给她买了点穿的。”   从敞开的袋口里,方孝忠已经看见里边蕾丝的白裙和丝袜。见方守金还算有心,知道准备礼物,他态度软和一些,只是他父亲这品味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你确定她喜欢这样式的?”   “我确定嘛,她是个性感的女人,就喜欢这款式。”方守金把裙子和丝袜都拿了出来,“但是我不确定这个尺寸合不合适,想让你帮忙试试。要是大了小了,我再拿去换。”   方孝忠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你说让我试?”   方守金看着他嘿嘿一笑,莫名带上几分憨气:“你这体型跟你妈差不多,都是瘦高个,你要穿上合适,她穿上也会合适。”   方孝忠恼怒地撇开纸袋:“你开什么玩笑啊,我是男的,怎么试裙子,要试你不知道叫售货员帮你试?”   “售货员没你这么高这么瘦的。”方守金把裙子拿出来,“再说,女人都介意别的女人穿她的衣服。要是知道是自个儿子帮忙试的,说不定还会跟你亲近些。”   方孝忠唯一亲近的女性就是他奶奶,对爱美时髦的中年女性毫不了解,听方守金这么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就在家里试一下,又不叫你穿出去,有什么好别扭的。”方守金再次把裙子递给他,“我出去,你穿好叫我。”   方守金出去了,方孝忠一个人在房间里拿着裙子犹豫。按理说就在家这么一穿,也没别人看见,应该也没什么。要是妈妈收到这礼物会开心,那必然比让自己穿一下裙子更重要。   他脱了衣服,快速套上了,叫了方守金进来。   蕾丝的吊带裙,是弹性修身的,对于他来说,胸前这块有些宽松,对于女人来说应该正好吧。   方守金掐着下巴瞧着他转了一圈,把方孝忠看得格外羞耻火大。他双手抱在胸前,弓着腰,一副站在雪地的模样:“行了吧。尺寸好像还合适,就是这裙摆是不是太短了?”那裙边刚好卡在他大腿根上,一抬腿恐怕要露出半个屁股蛋。   “不短,正合适。不是跟你说过,你妈腿长又漂亮,她喜欢把腿露出来。”方守金拎来另一个袋子,“你把这丝袜和高跟鞋也换上。”   “为什么还要穿这个,不是说试下衣服大小?”   “这一整套的,我正好拍给你妈妈看,看她喜不喜欢。”   “你刚说她就喜欢这款式。”   “你怎么那么多屁话,叫你试你就试。”方守金已经拆开了包装,“给她看一眼效果,总比我猜的好。赶快!”   方孝忠迫于无奈,还是穿上了丝袜和高跟鞋,那滑腻腻的触感贴在腿上怪异又难受。高跟鞋也很挤脚,怕把鞋子撑变形,他缩着脚趾没有完全穿进去。   他扶着墙壁,垫脚站着,让方守金拿手机给他拍照。   他万分羞耻气恼,语气不好:“别把脸拍进去。”   “有什么关系,正好让你妈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模样。”   方孝忠提高声音:“我说不要!”   “好好,不拍脸。”   “快点!好了没?你要拍多少张?”   方守金突然拿着手机凑近他的小腿和脚踝,蹲跪在地上,匍匐在他身前,吓得他往后躲开一步:“干什么?”   方守金抓着他的小腿把他往这边拉,抬起脸恼怒地:“躲什么躲?我就拍下丝袜的材质给她看。”   闪光灯又亮几下,方孝忠突然心头极度不适,刚要踢开方守金,就见他松手,自言自语道:“这丝袜的质量真不错,滑溜溜的,是个女人都会喜欢。”说着他收起手机,“好了,你可以脱下来了。”   方孝忠一把抢走手机,方守金神色紧张:“你做啥?”   他打开相册,翻了翻,几张全身照,都没有照到脸,还有几张腿脚的放大照,隐约可以看出丝袜的材质。他把手机还给了方守金,铁青着脸:“我换衣服,你出去。”   “都是老爷们,出不出去的有什么……”看见方孝忠脸色不妙,他灰溜溜收起手机,“我走还不行,就你一天天别别扭扭,小娘们的性子,长得也差不离。”说完他将衣物小心叠放,原样装回购物袋,拎着走了。   方孝忠坐回书桌前,心头再也无法平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也说不好是什么样一种感受,只是觉得很怪异很难受,像是有蚂蚁在脚背上爬,却又无法准确描绘那种难受的源头。   可能是方守金非逼他穿裙子丝袜,还说他长得像小娘们,伤害了他的男性尊严,让他深受侮辱。   方孝忠找来镜子。   镜子里的男孩已经初具男人的轮廓,鼻梁在变挺、眉毛在变浓、眼角拉长内勾,曾经的婴儿肥早已经消失,颌面的线条也变得明晰和锐利。他看不出一点像女孩的样子,连一丝女相都没有,也不知道方守金在哪儿放什么屁。   扔下镜子,方孝忠仍旧内心烦闷,看时间张逐应该回来了,他出门去找他。   和往常一样,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蹬去他家的巷子,几步跨上二楼,摸到张逐放在门上的钥匙将门打开,只喊了一声“哥”,方孝忠愣住。   里面的人看见他也停下了动作。   方孝忠和唐凌同时出声。   “你来找张逐?”   “你怎么在我哥家?” 第63章 小白脸   方孝忠又问一遍:“你在张逐家里做什么?我哥呢?”   “他在洗澡。”唐凌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是帮张逐带东西过来。”她说着,将一大纸箱放在桌上,拿小刀准备划开箱子。   “带的什么?”   唐凌说,这段时间给张逐送作业才知道他原来是孤儿,一个人住这小屋里,天凉了还在睡凉席。她就想给他送点被子褥子的过来,张逐就给了她钱,让她帮忙买。   她划开纸箱,挤紧箱子的被褥不太好拿出来,便说:“你也来帮忙。”   方孝忠一把按住纸箱,不客气道:“首先,我哥不是孤儿,他有爸妈。就算爸妈没在家,他也有我这个弟弟,这些事不劳你费心。其次,收起你那些同情心,我哥不需要。”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难听,任凭哪个脸薄的女孩听见,都得负气离开。唐凌却抿了会嘴角,把箱子全撕开,扯出里面压缩过后整齐的新被褥,淡然回答他。   “你是真误会了。同情心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吧,但主要还是他被停学处分这事让我有些过意不去。我是想给他送点东西来着,他非要给钱,我也尊重他的意见。”   “你知不知道他全靠自己赚钱念书,你还让他花钱买这些?”方孝忠把拿出的被褥又塞了回去,“这些我会拿过来,你把这拿回去退了。”   唐凌抓着纸箱,毫不退让:“我没坑张逐,我大伯就是开床品店的,这些都是成本价,很便宜。”   方孝忠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轮到唐凌对张逐的生活指手画脚了。两人僵持不下,张逐洗完澡出来。   “小忠,别吵了,我让唐凌帮忙买来的。”   “哥……”他扭过头去,见张逐只穿了校服长裤,上半身不着片缕,顿时黑云压顶,什么都不顾不上,“你先去把衣服穿上!”   “等会,才洗完澡很热。”   “……”   方孝忠再回头看唐凌,刚还跟他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这会儿她垂着眼皮,脸红到了脖子:东西送来了,票据和剩下的钱都在箱子底下,我有事就先走了。”   “好,你走吧。”张逐挥挥手,“谢了。”   唐凌逃似的走掉了,张逐也没去穿衣服,把箱子连带被褥一块儿抱进卧室。   方孝忠也跟进去,看他撤床上的凉席,无数问题争先恐后往外冒,一时竟不知先问哪个。直到张逐戳他:“别愣着,你装被子。”   方孝忠坐在床角,若有所思地:“哥,唐凌她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话说了半截,方孝忠及时打住,问起其他,“她怎么知道你床上还铺着凉席,她进你卧室了?”   “谁知道。”   “你不觉得奇怪,她突然对你这么好?”   张逐奇怪地瞅着方孝忠:“唐凌一直挺好。”   “一直挺好?”   “嗯,挺好。”张逐想了想,“送吃的、做卫生、帮忙跟班主任打掩护啥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在18班怎么会知道。”   方孝忠双手无力垂下去。听到这些,他那个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如果真是那样,要怎么和向桃交代,他们还怎么当朋友?再说张逐,他怎么想?他不会也对唐凌……他明明说过这事没意思的。   方孝忠正天人交战,千丝万缕理不出个头绪。   张逐一跃而起,扑倒在新铺好的床上滚了两圈,趴在枕头上,抬起眼瞧着方孝忠眨了眨:“很舒服,你也上来躺着。”   看他这双坦然的眼睛,方孝忠知道自己是多想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看唐凌?”   “你想让我怎么看?”张逐反问,还是那样看他,神色仍然是清澈无碍的。   但方孝忠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话,看似坦荡的态度实则藏了试探,说是试探,又更像是纵容。不论哪一样,都是在告诉方孝忠,他是不一样的,他的意见很重要,张逐会认真听他的话。   方孝忠突然就脸热心慌,舌头打了结,嘴巴也开始秃噜:“应该是朋友吧……向桃喜欢她,其实她人不错的,可以做朋友……”   张逐不在意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也听不懂,只不耐烦地拍床:“躺下。”   方孝忠依言直直躺下,心在胸膛里放平了,好像喘气也顺畅了些。他静静躺了一会儿,侧过脸,就正好和张逐面对着面,在很近的距离。   他咽咽唾沫:“晚上睡觉会冷吗?你前两天说不冷,我就想再过两天给你送被子过来,不用去买。”   “买了就买了。”   “别乱花钱,你念书还要花不少钱。”   “我有钱。”张逐撇过脸去,不大高兴,“我不从你家拿东西,你奶就骂不着我。”   雷亲婆现在已经管不住方孝忠非要认下张逐这个哥哥。不管是骂还是打,方孝忠都非要跟他裹一块儿,给他送吃送喝。孩子爹也不管这事儿,她心里有气没处撒,每次一见张逐都追着骂他“叫花子”“要饭的”,有时口不择言还骂“小白脸”“吃软饭”。   “真的很烦。”   方孝忠“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别理她就好了嘛。”   “你作业写完了?”   方孝忠的笑声戛然而止。不是因为没写完的作业,而是刚刚在家发生的那件事,一想到那种怪异而冰凉的不适感又像蛇一样爬上他心头。他原本来找张逐就是想和他商量,被不期而遇的唐凌打断,此时想起来,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说他被他爸逼着帮他妈妈试穿了裙子和丝袜?这咋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又不知道到底怪在哪里。而他潜意识里,似乎也有什么在阻止他将这件事宣之于口。   犹豫一阵,他只问:“哥,我长得像女人吗?”   “不像。”   张逐回答得太快,听在方孝忠耳朵里像是敷衍:“你都没看着我。”   张逐盯他看一阵,重复道:“不像。”   虽是他想要的回答,却因言辞单薄,方孝忠还是不太满意:“真的一点也不像?”   “你为什么觉得你像女人?”   “我没有……是别人觉得像。”   张逐吊着眼角,只觉得这问题无聊,干脆地下结论:“那人没见过女人。”   “女人是圆的,男人是方的,你是方的,”方孝忠刚被张逐这比喻逗乐,就听他接茬说,“唐凌是圆的,所以唐凌是女人。”   话题转回了唐凌身上,方孝忠本就有些介意,从张逐嘴里听到她的名字更是不快。   “哥,你不会喜欢唐凌吧?”   “挺喜欢的。”   方孝忠警铃大作,猛地从床上坐起起来,按住张逐的肩膀,从上而下逼视他的脸,惊慌失措又恼怒不已:“你认真的?你不能喜欢她,她是向桃喜欢的,向桃也正在追她,你怎么能喜欢她!”   张逐略一偏头:“我也挺喜欢向桃。”   “……”   是了,张逐脑子里没那根弦,在他看来,只要不叫他厌烦,那都可以是喜欢。他的世界只有喜欢和讨厌,虽然讨厌的人很多,喜欢的人很少,但绝对黑白分明。   方孝忠为刚才的慌乱汗颜,自我不满之间,又对张逐生出点怨愤来。   不管他对他多么好,他们多么亲密、是多无可替代的关系,张逐永远都不能理解他那万分之一的忧虑和不甘。   “不准对别人说喜欢,特别是唐凌,听见没有?”   “少管我,让开。”因为想不通,不理解,有时张逐会对方孝忠提出那些莫名要求感到厌烦。   他试图推开上方的方孝忠,却反被抓住双手摁住:“你答应我,我就让开。”   “别给我提要求,很烦。”烦躁上脸,张逐眉头紧蹙着,“松手,再不松开,我踢你了。”   “你尽管踢。要是不答应,我绝不松开。”   张逐从不跟人客气,方孝忠话音一落,他就一膝盖顶在他肚子上。   坚硬的膝盖顶住柔软的肚子,没用多少力气,也足够让人疼的。方孝忠本来还只是使性子,但看张逐这死不松口的模样,也是真来了气,突然低头,狠狠一口咬在张逐袒露的肩膀。   张逐大叫一声,用力挣脱双手,横着一手肘抵住方孝忠的下巴:“你发什么疯?松嘴,疼!”   方孝忠也觉得自己疯了,他没有松嘴,反而越咬越用力,直到嘴里尝到一丝铁锈的味道。   张逐终于被这钻心的疼痛所激怒,他手脚并用,攘开他,一脚将方孝忠踹下床。   这一切发生太快,方孝忠以一种倒栽葱的姿势滚到床底,手脚先着地,脑门磕在了木质窗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张逐顾不上他,看着肩上的血齿印,起身去找医药箱,这也还是上次打完架受了伤,唐凌给他的。   他做了个简单的消毒处理,但伤口太大,创口贴也遮不住,只能拿纸巾按着止血。   方孝忠看张逐按在在肩上的纸巾全是血迹,而他就是罪魁祸首,这也成了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呜呜哭了起来。 第64章 哥哥的小狗   从小到大,张逐和方孝忠甚少闹矛盾,哪怕吵架也从没打过架。   张逐脾气不好,但也只是针对那些来招惹他,让他不快的人。方孝忠对这唯一的哥哥兼好友很是珍惜爱护,后来又逐渐察觉他和常人不太一样,更多了包容和忍让。   他们还是第一回闹别扭闹得这么厉害,让两个人都受了伤。   张逐肩上还刺痛,眼前方孝忠又抱着膝盖哭,还以为他长大后已经不会再这样,此时小时候那种百爪挠心的烦躁感又出现了。   “你哭什么?你把我咬出血,你有脸哭?”   方孝忠埋在膝盖里,只有抽泣声。   张逐在房间里快速踱步,两圈后回到方孝忠旁边:“滚回你自己家哭!”   在他身旁站立两秒,见还没止住哭泣,张逐大步跨去外间,用力甩上房门。   见张逐撇下他走开了,方孝忠就不再憋着,干脆放肆地哭了起来。   实则他也不想这样。   一半灵魂好似出窍,在旁边看他这糗样,评说他这么大人还哭哭唧唧简直羞死人,要是还有点理智就该赶紧止住眼泪,出去找张逐道个歉。   而另一半灵魂却像一块浸透的海绵,龟缩在他这具无用的躯壳里,被压力和痛苦挤压揉捏,随着源源不断脱水,他也变成小小一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如此汹涌的委屈和难过,只有哭泣无法自抑。   几分钟后,关紧的房门又被推开,张逐站到他跟前,眉头狠皱:“啧,真没完。那你哭,我去找向桃了。”   方孝忠这才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拂开额角的刘海,磕在床沿的额头上,已经肿起鸡蛋大的包。   张逐以为这是在指责他,干脆地推卸责任:“这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咬我咬那么狠。”   方孝忠也不说话,两人就互相望着。一个泪眼汪汪,一个冷酷无情。   冷酷无情那个终于灵光一现,蹲下来,摸了摸他额头的鼓包:“有那么痛?能把你痛哭成这样,你又不是小孩。”   “……不是……”   “知道不是,就别哭了。”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   “……我爸,他根本就不像是我爸……妈妈她,也不跟我见面……我好像一个孤儿……”方孝忠说出这话时,脑子里也自动浮现出那些温馨家庭里一家三口的画面。白天父母会陪着孩子一起玩耍,到了晚上,父母都会将孩子送去床上,哄睡时还会再亲一下孩子的额头,“……也从没被他们亲过额头……”   方孝忠泪眼婆娑地望着张逐:“……哥,你能亲一下我吗?”   张逐眉毛倒立,嘴角下撇:“不能。”   方孝忠低下头。随着他下垂的眼皮,一汪眼泪又倒了出来。   为了止住他哭泣,也平息心中的烦躁,张逐抚开他的额发,终于还是凑过去,在被撞包的额角,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满足他的心愿,张逐本以为他说话算数,不会再哭,没想到他又把脸埋膝盖里了。   “还哭?”张逐忍无可忍站起来,“你哭,我走。”   “不要走,没哭了。”抱在手臂里的声音嗡嗡的。   “你把脸抬起来。”   方孝忠在袖子上蹭了好几下,抬起了脸。的确是没哭,只是那张脸红得不正常,像四十度的高烧,眼球都烧粉了。   方孝忠不敢看张逐的脸,只把眼睛落到他肩上,一个完整的血牙印:“……对不起……我不知道把你咬成这样,我没使劲儿……”   他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附了身,完全丧失了理智,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但凡还保留一丝理智,也不会让张逐受伤,因为明知这样,他会更心疼。   方孝忠终于从地上起来,去外面找来药箱,再次给张逐处理伤口。一边用纱布包扎,一边又悔恨不已:“哥,真的对不起。”   张逐拨开他裹个没完的手:“好了,这样就行了。”   方孝忠眼角挂着泪干的嘎巴,额头顶着鸡蛋大小的鼓包,一整个下午都低眉顺眼,没有再和张逐呛声。   幸好他那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方孝忠不逼他干他不乐意的事,再给他示示好,哪怕差点被咬掉一块肉,也一转头就忘了。伤口包好,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只有方孝忠还不放心,担心这和好是假象,哪怕不是,他也要趁热打铁,确保他跟张逐毫无罅隙。所以他晚上也没回家,睡觉也要腻在一起。   他时常赖在张逐这里过夜,那张单人小床早就躺不下两个身高体长的少年,自从张广耀不再回来,他房里那张大床就被搬到这边。   宽敞的双人床却空出一半的位置,方孝忠从身后抱着张逐,贴在他脖子后面,问他肩膀还疼不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讨厌别人接触的张逐,也逐渐适应了弟弟的亲昵和拥抱,只是想起肩上的伤,还是愤愤地:“狗才这么咬人。”   “汪……”   张逐一愣,不知道他学狗叫什么意思,只是恼怒地推开他:“你想当狗自己当,别说你是我弟。”   方孝忠只当他还在生气,又死皮赖脸贴上来抱住:“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么用力咬你了。”   “用不用力都不准咬。”   “轻轻的也不行吗?”方孝忠把他的手抓过来,每个手指放在齿间轻轻咬了咬,“我就喜欢把手指放到大福嘴里,它就这样轻轻咬,有点疼还有点痒,我觉得挺舒服的。”   张逐把手抽回去,黏上的口水一股脑地擦到方孝忠衣服上:“我不喜欢。”   一听他说不喜欢自己,方孝忠就心烦,就想非要他双手都拖过来,把每个指节都咬个遍。但这事儿白天才发生过,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好不容易才和好,这会儿他不敢。   不敢上嘴,却还可以上腿。他抬起大腿跨住张逐的腰腿,手臂也收紧,八爪鱼似的牢牢扒在他身上。   张逐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他的束缚。方孝忠不甘心,又扒上去。几个来回,被窝里两人都气喘吁吁。张逐再一次把他腿从身上甩下去时:“你还敢拿上来,我就把你踢下床。”   方孝忠终于消停了,不是怕被踢,而是担心又过了火。   “哥,无论以后我们变成什么样,都要一直在一起。”   过了一阵也没声儿,方孝忠摇晃张逐的肩膀:“你听见没有?快回答我!”   “困了,睡觉。”   方孝忠黑暗里睁了会儿眼睛,张逐没有回答。即便回答,他从来不会把这种类似誓言的话放在心上吧。但这种小小的缺憾方孝忠也早已经习惯,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假期过后回到学校,一切如常枯燥又高压的学习生活。   支撑方孝忠扛住这种压力的是他想和张逐一起考走的愿望。支撑向桃抵御这种枯燥和无聊的,就只有爱情的魔力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借着各种各样的名义去找唐凌,对此,方孝忠万分纠结,不知道要不要把假期发生的事告诉他。如果说了,向桃一定很伤心,说不定还会影响他和张逐的关系。要是不说,方孝忠心里又过意不去。   出于私心,他当然最希望向桃蒙在鼓里,一鼓作气追到唐凌。但出于意气,他又该把事情告诉他。   他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午休向桃出去一趟,回来就蔫哒哒趴在桌上,眼角泛红地跟方孝忠说:“我被唐凌拒绝了。”   “你去表白了?”   “没。”向桃吸了吸鼻子,“就是他妈的我白都还没表,她就拒绝了我。”   他告诉方孝忠,中午唐凌叫他出去,话说得很直白。感谢他开学这段时间的一直照顾,虽然她也想相信那些好意都是出于家长和朋友情谊,却是无功不受禄,心里忐忑,想告诉向桃,她只把他当朋友。   “我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没回答,只说让我先冷静两天。”向桃一拍桌子,“她这是有喜欢的人的意思吧?要是没有,这是在考验我吗?   “小忠弟弟,你开导开导我……”   “是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唐凌喜欢的人……可能是我哥……”   他把假期在张逐家碰到唐凌的事说了,以为向桃会很生气,没想到他只是眼睛更红了:“其实我猜到了,我也不是傻子。”   “我哥肯定没那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他没那意思?唐凌这么漂亮他也看不上?还是他跟你说的?”   “他说的,我哥觉得谈恋爱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还不了解他,他脑子里压根没有这根弦。”   这么一说,向桃似有点信服,却还是萎靡:“这有什么用,唐凌她还是不喜欢我啊。”   “说明你还有机会。她单恋,你就可以趁虚而入。你不放弃,说不定也能打动她。反正她跟我哥又不可能。”   听到这话,向桃直起身拍了拍方孝忠的肩膀:“兄弟,你挺会开导人的嘛。”   “我真心觉得你跟唐凌更合适,也不希望你跟张逐这么久的朋友,因为这个不开心。”   “嗐,我是这种人嘛?张逐又没做什么,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迁怒别人。” 第65章 癔症   都说失恋会将人变成忧郁的诗人,但失恋只让向桃变成了一只聒噪的鸭子。   上课下课方孝忠都要做好随时面对他倾诉的准备,也从最开始的耐心倾听、给出建议,到无动于衷,再让他闭嘴,但他还是喋喋不休。   “我对唐凌不够好吗,她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眼我啊?我到底哪儿比不上张逐!”   听到这话,方孝忠终于给了他点回应:“你认真的?”   向桃有一秒难堪,马上又理直气壮:“张逐除了学习好,还有别的优点?”   “我哥没有缺点。”   “你再说来个听听。”   方孝忠突然卡了壳,想了一阵:“……他很单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眼。”   “切!”   向桃的不屑令方孝忠顿感气恼:“你有什么优点?除了家里有几个臭钱。”   “哈哈,以后你就会知道,命好就是最大的优点!”向桃自信地,“就是家里有钱,才不会让跟我的女人吃苦。你哥学习好,对人家又有什么用?”   这话他没法反驳,憋了一会儿气,又觉得很没意思,彻底歇了火:“唐凌不喜欢你,跟我哥没关系,你设个空靶,打着有意思?”   方孝忠一点也没说错,他这意气之争毫无意义,向桃也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萎靡下去:“话是这么说,我就是不甘心啊,想不通张逐到底哪儿比我好了。”   “这有什么不甘心,我还想不通唐凌给你吃了什么药,把你迷成这样。”   “这你想不通?咱学校一大半男的喜欢她,你想不通?”   “就是全部都喜欢她,也不表示我也得喜欢。”   向桃怔怔地瞅了方孝忠几秒,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少跟你哥天天腻一块儿吧,你都快不正常了。”   “……”   “我说真的,是个男的看见唐凌这样的至少都会有点好感的,你这内心毫无波动,除了还没长醒,就是不正常。”   “……”方孝忠不甘示弱,“我看你这失个恋就要死要活的才不正常。”   向桃老气横秋地:“我这很正常,等你经历了,你就懂了。”   方孝忠也并非一点不懂,唐凌优秀漂亮,后来发现性格也不错,虽然不至于像向桃这般疯狂,其实第一眼在新生代表发言上看见她,他也有点好感。   但那好感在他得知唐凌对张逐有意思就烟消云散,他自认是无法容忍任何人成为张逐考学路上的阻碍。   方孝忠的确还没有对哪个女孩产生过向桃那种迫切追求的冲动,也觉得向桃失恋那副样子很可笑,明明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比向桃“正常”,也不知道向桃那些自己不正常的结论怎么得出来的。   “吃饭不好好吃,发什么癔症。”看方孝忠目光呆滞只知道搅饭碗,雷亲婆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又顺势敲了敲他头,将他拉回现实。   又被敲头,方孝忠连抱怨都懒得抱怨。不管他如何表示不满,奶奶是绝不可能改的。现在他也很难和他爷奶说点什么,只是尽量表面顺从。他们对他所有期望,也不过就是顺从听话。   吃完饭,方守金招手叫方孝忠去他房间,说是有事要跟他说。   方孝忠无动于衷,他奶推他一把:“你爸叫你去说事,快动弹。”   “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说,”方孝忠不太愿意跟他爸单独相处,“到底什么事?”   当着他奶奶的面,方守金只能做个口型“你妈”。   房门关上,方守金掏出手机,把短信给方孝忠看,上面显示是他跟何晓燕的聊天。他把之前的照片发过去了,对方回复说衣服很喜欢,娇嗔地打情骂俏。   方守金又说是儿子给她试的,对方突然动容,语气也变了,问了许多关于方孝忠的事,又说了些后悔把儿子送回方家的话,表示当年她也有苦衷和不得已。方守金说儿子很惦念她,期望和她见面。她也说很想见面,但现在还不大方便,最后约定春节前后可能有机会见面。   把手机还回去,方孝忠已经红了眼眶。   此前无论何时提到母亲,方孝忠也会动容,却大抵是对“母亲”这个符号。现在看到这些信息,看到母亲说的话,符号才化作真实可感的人,他也有了更清晰的感受,是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幸福。   离春节也没有几个月了,他可以等。   “爸,你把妈的电话号给我,我想给她打电话。”   方守金却拒绝了:“她上班呢,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什么要跟她说的,你跟我说,我转告她。”   他当然有很多话想跟妈妈说,但并不都想让方守金知道:“我会晚上给她打。”   “她三班倒,晚上也上班。上班接电话要被开除的,你也不想给她找麻烦吧。”   “我可以给她发信息,她有空回复就行,可以不?”方孝忠急道。   “那我先问问她,好吧?”方守金挠挠鼻子,“你们母子这么多年没联系,你这样去给她打电话很唐突,你不能叫她没个心理准备。”   “那……好吧。你下次跟她联系,一定记得帮我问。”   “记得记得。”方守金拉住就要出去的方孝忠,“对了,她说上回那条裙子好看,我又给你妈买了条新的,你帮她试试。”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心里还是抵触,也很不舒服,但看见母亲那种开心的状态,方孝忠又觉得做这些也值得。爷奶还在外面,他也不能叫方守金出去,别别扭扭在他房间换上裙子和丝袜。   这回是条吊带短裙,滑溜溜的丝绸材质,松松垮垮的类型,裙摆也短,搭配的也是一条黑色丝袜。方守金照例给他拍照,全身、半身、局部都拍了好几张。   “你别傻站着,摆点造型。”   “造,造型,什么造型?”   见他不懂,方守金干脆直接上手帮他凹腰提臀。方孝忠很难受,但具体他又说不出哪里难受,只能强忍着,盼望这受罪时间快点过去。   房间门把手突然扭动,方孝忠吓了一跳,差点摔倒。   方守金扶住他的腰,小声道:“没事,我锁了门。”   跟着是雷亲婆梆梆地砸门:“还没说完呐,洗澡水烧好了,大方,你要洗个澡就快点,水一会儿冷了。”   “来了来了。”应付完雷亲婆,他又小声叮嘱方孝忠,“这事儿不能让你奶知道,你懂吧。要是她知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你妈了。”   方孝忠点点头,赶紧换了衣服出去。   路过客厅,雷亲婆抱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说这么久?还把门给锁上了……”   方孝忠没要回答,只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深呼吸了两口气,胸口那股沉闷感却并没有消失。想到方守金种种怪异的举止,只觉得很不舒服,却又没法往糟的地方去向。不管再怎么混蛋,那毕竟是他父亲。   夜里所有人都睡了,只有方孝忠翻来覆去睡不着,穿了那衣服,身上也被蚂蚁爬满似的,密布着轻微的瘙痒和刺痛。   他一个人爬起来烧水,又被起夜的雷亲婆撞见,问他大半夜的在干啥。   “我想洗个澡。”   “早不洗晚不洗,这个时间烧水洗澡,你怕是读书读傻逑……”雷亲婆骂骂咧咧去卫生间。   方孝忠一言不发,只盯着燃气灶上呜呜拉长音的水壶,有那么片刻,完全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他好像变成了那壶水,在烈火上反复炙烤着,然后慢慢变成蒸汽,飘散消失了。   雷亲婆上完卫生间出来,看见那冒着大泡的开水快要顶开水壶的盖子,赶紧上来关火,越想越气,又开始骂方孝忠是不是死猪皮,烧开水来当洗澡水,又骂他丢了魂还是鬼上身,水开了也不关火浪费煤气。   待她骂得畅快后,便又去睡了。   方孝忠一人坐在洗澡间,锁死了门,用很烫的水把全身都洗得通红。他看自己瘦长的双腿,大腿上还没怎么长出毛发,小腿其实已经有了一层淡灰色的绒毛。   似乎被这迟来的发育期惹恼,他操起刀片就开始刮腿上的毛,期望经过这个秋冬天,明年夏天再露出小腿时,上面能有粗黑的腿毛。   动作太急躁,不小心就在腿肚上划了一条口子,鲜血沿着脚腕淌下来。 第66章 失恋   “方小忠,这么早上学去?”   秋分过后,天变短了。方孝忠天刚亮就得起来,不光是日化厂街和洪城离得远,他还要去喊张逐。在去找张逐之前,他在梁麻子的早餐铺等新炸的油条。   “哟,这是考上一中人就傲了,打招呼都不搭理?”   方孝忠这才发现旁边和他搭话的邻居,赶紧解释:“没,是没听见。”   “想啥这么入神。”   “没想啥。”他接过打包好的早餐,“婶儿,要迟到了,我先走了。”他把塑料袋挂在自行车扶手,快速离开这条巷子。   秋深了,早晨的冷风从他光着的脖子往衣服里灌,还怪冷的。   最近他总有些走神,方孝忠自己也有所察觉。其实他并没有在思考什么,只是脑子时不时会突然变得空空的。这状况不仅会在等早餐这种无关紧要时出现,有时候上课也会出现,等他回过神来,老师已经不知道讲到了哪里,而他也完全听不懂了。   因为影响学习,他还跟张逐聊过这事儿。张逐却不以为然,说他也这样。待方孝忠又问如果走神了就听不懂课怎么办,张逐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我不会走神就听不懂。”   每到这时,方孝忠就很气恼,但对张逐又生不起气来。他只觉得无力,连最亲密的兄弟也完全不能体会到他那些感受的分毫,而又无从去责怪对方。   到了楼下,为节省时间,方孝忠都是先对着窗户喊一嗓子。要是张逐不答应,说明他还没起床,方孝忠就上去等。要是张逐应声,则说明他很快就会下来,方孝忠就在楼下等。   张逐回了一声,方孝忠让他赶紧下楼。   他支在自行车上呵出一口白雾,早餐快冷了,他取下来揣进兜里。很快,楼里响起脚步声,张逐推着他的自行车出来。   “今天不搭我车?”   “嗯。”   “终于不让你那自行车继续当摆设……”   方孝忠话没说完,就见唐凌也从那门洞里出来,将一条围巾套在张逐脖子上:“骑车还蛮冷的,路上戴着吧。”   最让方孝忠吃惊的是,张逐竟没有拒绝,而是让唐凌坐上自行车的后座。   张逐骑出去几米,回头见方孝忠还在原地,喊了他一声:“走啊。”   方孝忠慌慌张张跟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张逐和唐凌这般自然地亲近,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或者失了忆,错过了什么关键节点,要不然这俩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跟在两人后面,眼睛被风吹得发酸,一张嘴就灌进一口冷风,五脏六腑都凉了下去,紧着嗓子,干涩发问:“唐凌,你什么时候来的,该不会在张逐家里过的夜?”   “才没有。”唐凌侧坐在后座,正面对方孝忠,却抓着张逐的衣服后摆,微微垂下眼睑,有些害羞,“我早班车过来的。”   方孝忠刚想说她是不是吃错了药,大早上的跑来这边干什么,就听唐凌问:“张逐,你是不是还没跟你弟说?”   “说什么?”   “说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做什么?”   “在一起恋爱啊。”唐凌嗔怒,又有些害羞。   她也是才知道张逐在这些方面异常迟钝,话到嘴边的暗示他也丁点听不懂,非要用大白话告诉他。见惯了油嘴滑舌的追求者,还没见过这么迟钝的,简直可爱。   也可能是她先喜欢上张逐,才觉得他处处可爱吧。   “对,我和唐凌在一起谈恋爱。”张逐对方孝忠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张逐答得简短,唐凌补充细节:“是上周五。”   其实在“打架”事件之前,她就对张逐有好感,事件之后,她的情感也急速升温。唐凌不是扭捏的类型,她大方地向张逐示好,经常和他说话、共同参加团体活动,又借学习之名,让班主任将他们座位调到一起。她的心思周围人都看出来了,他俩经常被起哄,快要坐实“班对”之名。   张逐从来不拒绝这些,在她看来,也是对她有好感的表现。但他也从来没有开口表白,唐凌按捺不住,上周五在学校暗示他。张逐茫茫然然,没说出个所以然。唐凌回家琢磨一阵,干脆跑来张逐家里,明明白白告诉张逐她喜欢他,张逐听完也说喜欢她,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方孝忠咽下一口唾沫,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难以置信。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周末两天他都照例来找张逐,两人一起吃饭睡觉写作业,张逐一句也没跟他提过这事。这早上他也一如既往来叫张逐上学,这么突如其来地,他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好像前一晚还好好睡在床上,一觉醒来,发现置身旷野,天地万物之间只剩孤零零的自己,又被击入深渊,压力和窒息让他喘不过气。   方孝忠崩溃地喊:“你怎么不告诉我?”   “嗯?”张逐也不解,“告诉你干什么,跟你又没关系。”   唐凌也听出这话不对劲,赶紧劝:“他不是你弟弟吗?你们每天在一起,这种事你还是该和他说一下。”   一时间,滔天的愤怒直冲方孝忠脑门,他狂蹬着自行车,说出理智丧失的话:“好,你说没关系,那以后就都别有关系了。”他越过张逐,扬长而去。   张逐回头看唐凌:“他在生什么气?”   唐凌:“……”   方孝忠根本无处可逃,只能骑车一路狂奔到学校。愤怒随着自行车急转的轮毂发泄过后,他悲哀的泪水却无处可藏,只能生生咽下,强忍着,在心底汇集成悲伤的河流。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停好的车,怎么进的教室,难受得有些麻木,他机械地拿着作业,翻着课本,眼睛盯着那些出现重影的跳动的文字,心里不停发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逐会和唐凌谈恋爱?   难道张逐忘了他说过的话,还是要打破他们永远在一起的约定?   比起自己,张逐会不会更重视唐凌?他们以后是不是还要结婚生小孩……他们才会真正地永远在一起……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悲伤和巨大的恐慌将他笼罩,那是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不仅是失去了哥哥、朋友,还有他自己的一部分。方孝忠瞪着眼,有些难以呼吸。   突然一只手揪着他的后领,将他从座位上拖了起来。方孝忠还没反应过来,前面的何淼转头斥责:“向桃,你这是干嘛,小心把人给拽摔了。”   向桃气压低沉,只解释了句:“我找他有点事。”转头对方孝忠说,“我们出去聊。”   就这样,方孝忠在全班注视下,被向桃给拖走了。   向桃将方孝忠攘进男厕,翻开手机盖,怼到他眼前:“你给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意思?”   手机里是一条短信,发送时间是刚才,发送人是唐凌,内容开门见山:“向桃,我和张逐在一起了。我才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所以我发信息和你说一声。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但有些事不能勉强,真的很对不起,只希望不会影响你们的朋友关系。”   “问你,方孝忠!”他将方孝忠一路推到墙上,抓着衣领,摁在他的胸前,怒不可遏,“你和我说的,张逐对唐凌没兴趣,这又是这么回事?   “你哥俩逗我玩呢?觉得我像个笑话?”   向桃用力扣上手机翻盖,咬牙切齿地:“亏我把你跟张逐当朋友,什么好事都想着你俩,你们就这么对我的?”他苦笑两声,比哭还难听,“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嘴巴坏,没想到你是这种小人。我一直以为张逐只是性格古怪一些,他却是这种烂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更烂的货色,把你俩当朋友,算老子眼瞎倒霉……”   他话没说完,被一言不发的方孝忠一拳打断。拳头落在他鼻梁,顿时鲜血涌出。   “我操你妈……”向桃提起拳头就要还手,但看见方孝忠那张阴得快要拧出水的脸和垂着眼角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忍住了,另一只手用力揪住他的领口,怒目相对,一触即发。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方孝忠哽道。   向桃一愣:“你骗人,你天天和张逐腻一块儿,你会不知道?”   “嘿,你俩几班的,不上早自习在这里做什么?”巡查老师每天定时巡查躲在卫生间抽烟、玩手机、躲上课的,一眼就看见这两人,指着向桃,“你鼻子打架打的?走,跟我去趟办公室!”   向桃变戏法似的,转怒为笑:“不是不是,老师您误会了。是我不小心撞到隔间门上流血了,叫他帮我带点纸来。”   见老师怀疑的眼神,向桃赶紧用手肘戳方孝忠。   方孝忠从兜里掏出一卷纸。   “你怎么通知的他?学校不准带手机,你俩把手机都交出来。”   “没有手机,刚有同学来上厕所,让他带个话。我俩是同桌,不可能打架。”他一把勾住方孝忠的肩,信誓旦旦地,“不信您去18班问何淼,我让他带话的。”   老师犹疑:“真没有打架?”   “真没。”   “真没有带手机?”   “没有。”向桃摸到手机藏进袖子,翻出两个裤兜里的鸡零狗碎。   老师好歹相信,指使方孝忠:“你带他去校医看看鼻子。” 第67章 失魂落魄   向桃鼻子没什么大碍,校医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止住血就让他可以走了。   他没心情回教室,赖在诊疗室休息。不知怎地,一向爱学习的方孝忠也没有回去,一直呆呆坐在他旁边。   向桃认为这全程陪伴完全是方孝忠将他打出鼻血的赔罪。   “你说你这下手也忒狠了,没见你跟外校打架这么狠过。对敌人春风化雨,对自己人重拳出击是吧?”   方孝忠低垂着头,动手这事儿是他不对:“对不起。”   没想到他道歉这么利索,向桃不好意思拿乔,摆了摆手:“算了。”过了一会儿,“你真是今早才知道?”   方孝忠点点头:“信不信随你。”   向桃又观察了他一下,看他这副落水狗的样子,想来这事儿对他的打击也不小:“张逐也忒不地道。朋友就算了,你是他弟,他也瞒你。”   方孝忠又想起张逐说的那和他没关系的话。不知道张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在他眼里,他们这兄弟的关系,又代表什么?   “你真一点不知道啊?就算他不说,你天天和他腻一块儿,你也没看出来点端倪?”   这话又让方孝忠心凉一截,他是真的一点没有看出来。他本应该看出来的不是吗?是那些亲密无间都是自以为是,实际他压根一点也不了解张逐?还是他刻意忽视、不愿意接受现实,哪怕看出唐凌喜欢张逐,也没看出唐凌出现在张逐家里需要得到他的允许?   “我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方孝忠提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看他好似比自己受到的打击更大,情绪更坏,虽是不太理解,向桃也拍了拍他的后背:“也不怪你,张逐这人,城府太深。”   方孝忠摇头:“我们没在一个班,他们上课下课都在一起,有很多我不知道。”   “张逐知道你这么伤心吗?”向桃心直口快,又问,“你到底为什么也这么难过啊?”   “……”   方孝忠张了张嘴,突然哑口,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这种心情。   好在向桃知书达理,立马拥住他的肩头:“我懂,就是那种被兄弟背叛的感觉吧。”他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其实被唐凌拒绝,我也慢慢在放下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是被张逐挖了墙角,亏我还一直拿他当好朋友。”   “是唐凌主动追的他。”   向桃嗤笑一声:“唐凌会主动追他?你叫他编点可信的。”   “早上唐凌亲口和我说的,张逐没有挖你墙角。”   向桃气恼,松开方孝忠:“你还帮他说话?你是没被他给忽悠瘸。”   “我没骗你。”   “别说了。”向桃脸色不快,不想听他再说张逐的好话。   下课铃声响起,两人都还坐在校医院,没有回教室的打算。没多一会儿,上课铃声又响,向桃懒懒散散地:“第一节是语文,再呆一节课吧。”   这时,休息间门推开,还以为是校医来催他们回教室上课,结果不是,逆光站着一个高瘦的影子。   张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来到方孝忠面前:“我去18班找你,他们说你来了校医院。”   方孝忠垂着脸,这时不想看到他,闷声闷气地问:“找我做什么?”   张逐眉头纠成了“川”字,绷直嘴角,很是烦躁,咂了两下嘴才说:“早上的事是我失误,行吧……别气了……”   在他看来,他和唐凌的事跟方孝忠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告诉他的必要,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事后唐凌和他分析,他应该站在方孝忠的角度去理解,每天都在一起亲密无间的兄弟,方孝忠预期的是你们之间没有秘密,这么重要的事不告诉他,就违背了他对你们关系的期望。期望落空,自然会难过生气的。   这一解析,他似乎明白了方孝忠生气的点。这么说来,自己虽正确,却也有不妥当的地方,于是就主动来找方孝忠道歉。   “……我找你就是说这个,我走了。”   向桃叫住他,眼神愤愤地:“张逐,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张逐定定地瞅了一会儿向桃:“没有。”   “……”向桃愤而起身,“你不觉得你这么干很不地道?我之前一直在追唐凌。”   “她说她已经拒绝你了。”   “你……”   向桃捏紧拳头就要上前,方孝忠拉住他,对张逐说:“什么都别说了,你先回去上课吧。”   休息室的门再关上,向桃挣开他的手:“你拦我做什么,你看他那欠揍的样子,你就不想揍他一顿?”   “别把事情闹大,小心又被记过。”方孝忠把向桃拉按在椅子上,“唐凌也把话都给你挑明了,你再这样真的很难看。”   向桃无力地退回椅子上:“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样想,张逐是你的好兄弟,唐凌是你喜欢的女孩,如果他们是真爱……”方孝忠喉头一顿,明明只是安抚向桃的话,说出来却像吞下一颗仙人球,喉头哽住,千万颗刺都扎在自己心头。他缓了半秒,才接着说,“……你就该祝福他们。”   向桃侧目瞪眼,冲方孝忠发火:“你说得轻巧,被背叛和失恋的人又不是你,你根本不懂我现在什么感受。”他站起来,拿起衣服,扬长而去。   方孝忠坐在椅子上,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懂?也许吧。   可他现在这种无法诉诸言语的失魂落魄是什么?心间的刺痛和愤然又是什么?   向桃上午最后一堂课才回到教室,若无其事地问方孝忠讲到什么地方,好像刚才他们之间那点龃龉都没发生过。这么几年同学,方孝忠了解向桃,脾气上来蛮不讲理,冷静下来是非对错也都拎得清。这会儿应该是没有生自己的气了。   中午放学,两人照例一块儿去吃饭。走出教学楼,就看见张逐拿着饭盒,还是在老地方等他们。   向桃脚步一顿,骂了声“草”,转身就走。方孝忠犹豫片刻,走上前去。   “你不和唐凌一起吃饭?”   “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吃饭?”   “你们不是在恋爱吗?”   “恋爱就要一起吃饭?”   “……随便吧,只要唐凌不介意就好。”   “她和她朋友吃饭,我和我朋友吃饭,她介意什么?”   方孝忠难得会对张逐不耐烦,可他实在没情绪跟他扯这些鬼打墙的问题:“没什么,走吧。”   走了两步,张逐又忍不住问:“向桃走了,他不吃饭?”   “他不想跟你一块儿吃饭。”   “还在因为我和唐凌生气?”   “对。”   张逐思考片刻:“啧,他还真是小气。”   方孝忠再也兜不住火儿:“向桃不是小气,任谁是他都不可能不气。你明知道他追了唐凌这么久,他也一直把你当好朋友,你一声不吭就和唐凌在一起了,谁能接受这个?”   “唐凌已经拒绝了他。”张逐理直气壮,但看到方孝忠也在生气,口气也有点委屈,却还是据理力争,“谁和唐凌在一起都不关他的事。”   “谁都可以和唐凌在一起,就你不行,因为你是他朋友!”   “我是他朋友,人应该对朋友比别人更加包容,没有什么别人做了没问题,朋友却不能做的事。”   方孝忠那命悬一线的理智,终于在张逐咄咄逼人的歪理下坍塌。   “你做错了,你要么道歉,要么离得远远的,而不是这样站在人跟前据理力争,非让被你伤害的人承认你是对的。”方孝忠终于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恶魔,说出来魔鬼的絮语,“张逐,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普通人的感情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孝忠看见张逐脸上的情绪全部消失了,他呆呆矗立在原地,像根木头、像块石碑、像个空灵的玻璃瓶,那停滞不动的眼球,也成了晶莹的黑白玻璃球。   操场上人来人往,午间时间紧迫,谁都忙着抢饭,没有注意到这一角的小小争吵。只有方孝忠看着张逐,他死寂的眼,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不停地映出那些和他们擦肩的面孔。   方孝忠咽了一口唾沫,后知后觉他说得太过分。他从没对张逐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他后悔了,道歉还来得及吗?   张逐眨了眨眼,平静地开口:“我知道。   “走吧,去晚了没饭了。”   默默的一餐饭。不知道张逐在想什么,方孝忠只是反复内疚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伤害了张逐。   吃过午饭,在教学楼门口分开之际,张逐又叫住方孝忠,问他:“向桃生气,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你生气,是不是也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第68章 悬崖   方孝忠无法回答张逐那个问题。   他不是向桃,他对唐凌毫无兴趣。他原本担心的张逐恋爱后成绩会下降,或者疏远自己的情况也都没有发生。   唐凌很会做人。为了避免矛盾和尴尬,她和张逐恋爱却并没有入侵他的人际关系,在张逐和他原本的朋友之间的存在感很低。他们还是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中午一起吃午饭,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可是在方孝忠这里,一切都变了。他从小就喜欢和张逐呆着,怎么形影不离也不觉得腻。现在也不能说讨厌张逐,只是对跟他在一起有些排斥。说排斥也不确切,就是看到他心里就不好受,越亲密越难受,仅仅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就会难过得鼻子发酸。   张逐对他也一如既往,并未因为和唐凌在一起就冷落了他。按理说,他该为张逐高兴才对,却不知道这种相反的情绪从何而来。   也许是他从小到大都太依恋张逐,也太想做他唯一的依靠,才滋生了这种过分的独占欲。也许是家里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方守金总拿他妈妈给他提要求,让他情绪很糟,也变得更敏感脆弱了。   脑子很乱,心里也很乱,什么都理不清,方孝忠趴在教室外走廊的围栏上,沉浸在萦绕不去的伤感中,和来来往往嬉笑打闹的同学身处一处,心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条手臂突然搭在方孝忠肩上,好像一颗刺挑破他意识层面的悲伤,也刺激到他潜意识里的反感和惊惧。他竟大叫了一声,甩开这条手臂。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引得整个走廊的同学都对他注目,最尴尬的还是搭他肩膀的向桃。   回过神来的方孝忠也很尴尬,面对众人的视线,他赶紧垂下目光。短暂的安静后,走廊恢复了吵闹。   不明白的是向桃:“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感觉你最近都不太对劲儿,兄弟。”   向桃又伸手拉方孝忠的胳膊,一碰到,也被甩开,特别是对方那眉头紧皱、充满厌恶的神情,多少有些刺痛向桃。他也没干什么啊,以前也经常勾肩搭背,怎么突然就被讨厌了。他偏不信邪,又去搭方孝忠的肩:“你怎么回事,碰不得啊?”   方孝忠再次甩开他的手,严厉呵斥:“别碰我!”说完后退一步,和向桃拉开距离,那模样仿佛他有什么传染病。   向桃:“……”   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了,但看方孝忠抿紧嘴角像是很难受,余光也注意到他垂下的双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向桃走上前,方孝忠赶紧又往后退。向桃只好举手投降:“我不碰你了。”看方孝忠怀疑的眼神,他没好气地,“你是什么大美女么,我还非得摸你不可?”   “你到底怎么了啊?”向桃站在方孝忠旁边,双手插在兜里,表示自己绝不触碰他的决心,“你这段时间都神经兮兮的,张逐跟唐凌在一起,感觉你比我受到的打击还大。”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什么?方孝忠说不出来,他只是厌恶别人的触碰,也厌恶自己的身体。刮完就一直没有长出来的腿毛让他很焦虑,还有他消瘦的身体和细长的腿,都让他反感。他已经很努力在吃饭了,每顿都吃到想吐,却还是没能多长一点肉。   向桃礼貌询问,并无意真的去洞悉方孝忠的内心,他只是想倾诉。   “其实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碰到了唐凌,我们聊了很久……”也不管方孝忠对于他们所聊的是否感兴趣,他就一个劲往外吐,末了叹口气,“……过了这么久,我也想通了。有些事的确不能勉强,我跟唐凌只能说有缘无分。跟张逐那种人生气也白费,我感觉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算了算了,下次还是一起吃饭吧,只要别让他俩在我面前卿卿我我……”   话刚落音,身旁的纷杂变成了统一的声音。   “是不是就是他,半期数理化三科满分那个?”   “对,叫张什么来着。”   “张逐吧。”   “跟他一块儿那个不是我们学生代表吗?”   “我听我在1班的同学说,他俩在谈恋爱。”   “真的假的,在1班还敢谈恋爱?”   “就是成绩好老师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绩不好的,早大刑伺候叫家长了。”……   身边叽叽咕咕的声音不断,从走廊望下去,操场上的确是张逐和唐凌。   估计1班下堂是化学课,两人赘在人群尾巴朝实验楼走。他俩虽没有牵手,但那亲密距离显然不是普通同学的距离,任谁看着都会觉得传言不虚。   向桃看着楼下的小情侣立马闭了嘴,十分无语,低声骂娘。   方孝忠没说话,只是垂下目光。   他盯着自己握在一起绞紧的手指,好像双手攥着的不是空气,而是他的心。伤感和心酸是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这回事,然而直面这种场面,痛苦瞬间淹没了一切,心开始绞痛,痛楚实质般地蔓延开,胃部开始抽搐。   很痛很难过,却又是一种茫然又无助的痛苦,连一丁点的排解方法都找不到。……   “别说,两人还挺配的。”   “郎才女貌……”   “唐凌也算才女。”   “听说那次张逐和职高干架就是为了唐凌,还被处分了。”   “那不是才开学没多久的事,那会儿两人就在一起了?”   “一见钟情也说不定。”   “哇!!!”   向桃忍无可忍,他又没办法去拉着别班的同学一个个解释,只有跟方孝忠,这个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局内人吐槽:“一见钟情的是我,最开始为唐凌出头的人也是我好吧……这叫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方孝忠不搭理他,向桃十分不爽:“你哑巴啦,你以前不是欠欠的挺能说?”   又过了一阵,向桃已经放弃了向方孝忠寻求安慰,趴在栏杆上,酸溜溜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希望走在唐凌身边的人是我。”   两秒后,他听到身旁游丝般地轻语:“我也……”   “嗯?你说啥?   “你也?   “也什么?   “也喜欢唐凌?”   向桃只见方孝忠脸上的血色褪尽,呆立两秒后,突然弓腰捂住嘴,似乎是要吐,匆匆朝卫生间跑去。   “你咋啦……”   方孝忠蹲在隔间,编了个拉肚子的借口,打发了跟过来的向桃。他没有呕吐,也没有拉肚子,只是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尖锐的痛楚,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踩在蹲坑的两侧,瞪圆眼睛盯着搪瓷的沟槽,却像是矗立在悬崖边上,脚底的碎石纷纷下坠,他也站在那边缘摇摇欲坠。   此时此刻,他很清楚地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就能理解那些茫然而无助的痛苦。可是他不敢,他害怕坠入深渊,连窥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想往后退,再往后退,退到安全的地方,退回无知的过去。   “方孝忠……方孝忠!”   向桃戳了戳他,何淼也回头提醒,方孝忠终于回过神来。   讲台上班主任不快地:“来,领你半期的成绩条。”   方孝忠低头快步走上去,老师却并没有立马把成绩条给他,而是批评道:“正上着课你走什么神,觉得你这回考得很好?”   闻言,他把头低得更狠了些。   看他这窝囊样子,班主任没好气地继续念叨他:“你进校成绩还可以,看看你现在排到第几了?这几个月你都在干什么,退步得这么厉害。下课后,来我办公室。”   方孝忠畏畏缩缩地领了成绩条下来,大家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他进18班已经算是在一中垫底,但在18班这个全缴费生的班级,他还排在前头,有望下学期脱离这个班。而这次半期考试的成绩一下来,他已经排在了班上倒数,也就是年级倒数。对于刚上一中时,一心想要好好学习提高成绩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然而他毫无知觉似的,只一眼扫过,压根没看清楚每个科目具体的成绩,就面无表情地把成绩条对折几次,塞进了课桌。   这些都不重要了。 第69章 可以分手吗?   下午放学,方孝忠以他要留堂为由,让张逐先走。   晚上他给张逐打电话,说他半期成绩下滑,接下来他都要早走去学校晨读,就不等着两人一块儿了。还有这一阵向桃见着他就生气,中午也不一块儿吃饭,让张逐不用等他们。   张逐不疑有他,又问方孝忠周末去不去他家写作业。   “周末也不来,”方孝忠顺口扯起谎,“我要上补习班。”   张逐想了想:“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最近都没时间见面。”   听筒那边沉默。   方孝忠已经能够想象张逐握着手机,眉头紧皱,满脸不快的模样。到了这份上,哪怕自己已经兵荒马乱,满脑子浆糊了,他也还是没办法冷漠地将张逐撇开。   “我会抽时间来找你。”说完又心虚地补上一句,“半期我真的考得太差,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在一中我也考不上大学。”   “那就不上大学,我说过,我能赚钱养活我们。”   顺着他这话,方孝忠又不可抑制开始想象那个他做过无数次的梦,他和张逐两个人,他们在一起生活。   然而这个梦早已经醒了,现在更毫无丁点发生的可能,听着只会叫人无力到气恼:“我想上大学,想离开这里,你说这种话并不能安慰到我,只会显得我可怜渺小。还是你觉得这样很有优越感?”   方孝忠这通话,张逐并没有听懂,只能从语气判断对方是在指责他,这让他很厌烦:“……你在说什么?”   方孝忠深呼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我是说,你不要那么随便对待你的人生。”   “我自己的人生,我想怎样就怎样。”   “你想怎样就怎样,你不上大学,你问过唐凌吗?”   “为什么要问她?”   “……”   又开始了,鬼打墙一样绕圈的问题,方孝忠永远也和张逐掰扯不明白。然而现在,也没有了继续掰扯这些的必要,他又把话题拉到了最初:“我打电话是告诉你,最近都没什么时间来找你,和你说一声。”   “好吧。”这话张逐还能听懂,虽然不太情愿,也不得不接受。   挂断电话,方孝忠手臂横在脸上,心头淤积着纷杂的情绪。他知道躲避不是什么好办法,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法子。   他只是厌恶自己,厌恶他那样扭曲的心思,像条见不得光的蛆虫。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头绪,房间的门一下被推开,雷亲婆端着水果进来。   方孝忠转过头去,横眉怒目:“说了多少次,进屋要敲门。奶,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敲门?”   “我给你送柿子吃嘛,你看看,新鲜的,多水灵……”   “我不吃,拿出去,把门给我关上!”   雷亲婆把果篮往他桌上用力一搁,指着他鼻子大骂起来:“混账东西,给你送吃的你还骂人,老娘把你养这么大,是欠了你。”   “我只是让你进屋之前,敲下门。”   “这哪间屋不是我修的,哪间我不能进,敲个卵门。方孝忠,养你十七年,把你翅膀给养硬了……”   雷亲婆唾沫横飞怒骂方孝忠这短暂的十七年的人生,细数他从小到大的不是。他只麻木地听着,不再多说一个字。因为但凡多说一句,这咒骂又要多持续一个小时。等她终于骂累,看方孝忠也被骂得顺服了,才转身离去。离开前,不忘叮嘱他多吃两个柿子。   雷亲婆前脚一踏出去,方孝忠后脚就反锁了房门,还拖桌子将整个房间门顶住。他不断告诉自己,还有两年半,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这点时间他能忍过去。   深夜,外面摩托车的声音响起,方孝忠整个惊醒,竖起耳朵。   门口的大福哼唧了几声,夜深人静,雷亲婆压着嗓子骂了几句。跟着他门把扭响,方孝忠一个激灵瞪大眼,从被子里看响动的房间门,从门缝里透露进来的灯光,以及灯光里的黑影。   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谈话。   “小忠门反锁了,打不开。”   “孩子睡了,你莫打扰他,回你自个屋去睡。”   “我那屋床板断了,咋睡?”   “睡不了去睡狗窝。天天的到处鬼混,床板不修,家不着,咋不在外边叫人给整死了才落得清静。”   这句咒完,外面就没声了,不多会儿门缝的灯光也熄灭,万籁俱寂,方孝忠跳到嗓子眼的心,也落回肚子里。他这才睡下。   冬天来了,早上六点,周围还一片漆黑,方孝忠就起了床。轻手轻脚穿衣洗漱,出门时,家里其他人都还在酣睡,外面不见一丝天光。   早起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需要闹钟,自动就会醒来。有时还会醒得更早,半夜惊醒就再也睡不着。然而一个人需要的睡眠是恒定的,他这段时间总是头重脚轻,精力无法集中,所以早起也不是为了学习,只是为了躲开方守金。   之前他还可以去张逐那里过夜,现在也不行了,现在他没法和张逐两个人共处一室。学校的校舍要等下学期才能重新分配,这学期半途,他住不进去。   方孝忠就在这夹缝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活得小心翼翼。   只有大福醒了。大福已经是条老狗,天气又冷,见着主人,也只是蜷在狗房子里摇了摇尾巴。   方孝忠轻轻拉上院门,巷子的石板路被冰冷的雾气洇湿,像下过雨。他一转脸,赫然看见昏昏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影。   猛一看见,吓他一跳,再一看,那身影并非别人,而是张逐。   他就这么坐在路边,一动不动,像石头。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晨雾在他发梢结了一串串水珠,冰冷的空气吸走了他所有的热气,把他变得硬而脆,推倒在地就会摔碎一般。   方孝忠不确定他是不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走过去。   “张逐。”   “嗯。”他醒着。   “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这时他才抬头,冷冷的一双眼睛,含着和这清晨一样的温度,暖黄的路灯也没能让它温暖起来。   方孝忠喉头一哽,没能立马说出话来,只赶紧摘下围巾绕过张逐的脖子,裹住他清瘦的面颊:“你在这儿坐多久了?”   “五点来的。”   已经一个小时了。   “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   “前天我七点来,你走了。昨天六点来,你也走了。”   一句“等我做什么”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生生咽下去,把张逐拉起来:“走吧,别坐着了。”   时间太早,梁麻子的早餐铺都还没开门,卷帘门只拉开了一小半,里面点煤炉子的烟气味道散出来。巷子两旁的窗户亮起了灯,除了灯光,还泄露一些母亲叫孩子起床的声音,和早饭的香气。   冷清的巷子里,是一前一后伴着回响的脚步,和两串自行车轮滚过的咕噜。方孝忠和张逐,难得默契地都没有骑车,而是推着车走。   就在方孝忠觉得自己不得不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张逐突然说:“你一个月没来找我。”   知道他就要说这个,方孝忠顺口便道:“都和你说了,我忙着学习。快要期末了,你想让我再考倒数?”他烦躁地,又笑着自嘲,“你考第一,我考倒数第一,很有趣吗。”   不知是不再信他的借口,还是压根就没听他说话,张逐又自顾自说道:“唐凌说你在躲我。”   “我为什么躲你?”   张逐看着他,直白的视线像是要看进他灵魂深处:“你为什么躲我?”   “……”方孝忠不耐烦地,“我没躲你。我是说我没有躲你的理由。”   “你不来找我,我找你,你总在忙。”   “我真的忙,你没看我一大早就去学习了?”   “学习跟找我有什么冲突?”   “当然有冲突,我要早去学校,就没空来等你。晚上我要留堂,我还打算跟住读生一起上晚自习,所以让你先走。”   “这不是冲突。”   “怎么不是冲突?就是时间错开,不能一起上下学……”   “我可以早起,像今天这样。”张逐还是看着他,“我也可以上晚自习,等你一起。”   方孝忠被逼到绝境,忍无可忍,提高声音:“那你可以和唐凌分手吗?”   张逐皱眉,偏了偏头:“为什么?”   “……没……咳咳……”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胡说的。”方孝忠跨上自行车,“我只是不想再和你争论了。”   “不想争论你可以闭嘴,接受我的方案,为什么要说和唐凌分手?”张逐骑车追上。   方孝忠紧握着车把,指节发了白,手背上青筋鼓起,像是要把那截钢管掰下来,嘴上却是好言相劝道:“我没有要你跟唐凌分手。她是你女朋友,你应该多花些时间跟她在一起。你成绩那么好,没必要跟着我早出晚归的。”   “有没有必要是我来决定,不是你决定。”   方孝忠说不出话,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疾驰而过的汽车,他想拉着张逐一起撞上去。   这样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张逐也能放弃他那些为寻求逻辑自洽而刨根问底将自己问得哑口无言的问题,自己也不需要再做任何解释。而方孝忠心底那痛苦的秘密,也能被永远地埋藏起来了,不用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去探究,更不用担心有天控制不住而泄露。 第70章 畜生   自从勘破方孝忠故意躲他的意图,又找不到原因,张逐就很烦躁。   比起方孝忠从来都是隐晦迂回的,张逐则直接许多。找不到原因不要紧,直接改变结果也是一种解决方式,于是他俩开始你躲我找地较劲。   面对张逐天天这样强势地出现在他面前,方孝忠也很崩溃,他层层重压下的心,已经无力再受任何磋磨。   又一次在家门外看见等他的张逐,方孝忠失控地斥责他:“我说了,叫你不要来等我,你听不懂是不是?”   面对叱问,张逐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你还说过,我们是兄弟,我们要在一起。我怎么不能来找你?”   “我错了,我不跟你当兄弟了行不行?”方孝忠气得失智,扭头就走。   张逐跟上:“不行,兄弟是血缘决定的,不是你决定的。”……   这样的争论每天上演,方孝忠一刻也不得清净,他的暴躁、愤怒、痛苦、崩溃在张逐面前全然无效,不断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将他撑成了一个饱胀的气球。期末前最后一次的小考试卷发下来,看着整个卷面的红叉,方孝忠一气之下,将卷子撕了个粉碎。   上课途中,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全班,连台上正在讲评的老师也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一拍讲桌:“方孝忠,你发什么疯?不想听就别听,给我去门外站着!”   他灰溜溜地站起来,去了门外。多少年没有站过门口了,然而一中教室走廊贴了瓷砖,没有石灰墙给他抠。   早知道长大会变得这么痛苦,他宁可天天受欺负也不要长大。   早知道他和张逐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宁可孤独到死也不要去认这个哥哥。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这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了。他也不必如此有苦难言,深受内心的折磨。张逐也不必那样烦躁茫然,追寻不到答案。   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的妄想。   寒假随着一场大雪的到来而来临。他那些虚伪的借口在期末考试中暴露无遗,成绩一点没有提高,还考了倒数,已经和向桃不分伯仲。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个。   好在假期避开张逐的压力会小一点,只要他在家,碍于他奶奶的威慑,张逐至少不能跑到他家里来跟他较劲。与之相对的,面对方守金的时间则是成倍增加。   他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方守金,咬牙坚持这解脱前的最后一段时光。马上就是新年,在这前后,就是约定的和母亲见面的时间。   那些无法安睡的夜晚,方孝忠都会细细琢磨,和母亲见面后,他能不能从此离开这个家,去和母亲生活。等他脱离这个环境,得以喘口气整理好他的感情,再把张逐接过去。   他还想过两个男孩的加入会增加母亲的经济压力。幸好他马上就成年了,很快就能自力更生,张逐已经能赚钱养活自己。如果他愿意过一段时间清苦的日子,能不能够说服母亲接受他,或者再加一些以后有能力了会好好报答她的承诺……   眼看农历年在即,方孝忠终于还是忍着不快,又去找方守金问见面的具体时间。男人依然是同样的要求,方孝忠忍着恶心,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到了约定时间,方守金再次食言,将何晓燕发来的信息给他看。她在短信里说她回娘家了,要等年后才能回来见面。方孝忠索要她的电话号,方守金以此利诱,方孝忠终于忍无可忍,拒绝了。   方守金冷道:“你不听我的话,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你妈。”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你就是个混蛋骗子。”方孝忠崩溃大叫,扑上去,想要揍男人一顿,为自己讨回公道。然而并非对手,很快就被强壮的男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要不是他奶奶过来拆架,还不知道他要吃什么亏。   回到房间,方孝忠万念俱灰。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方守金是在骗他,可他不愿意承认。既不愿意接受自己之前忍着反感做的那些都打了水漂,更不愿接受好不容易有才有的母亲的消息是假的。他分明都已经触摸到了那个影子,还想象了他们在一起具体的生活。   哪怕到这一步,他也不相信。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方守金知道他母亲的下落,只是憋着不告诉他,以此要挟他满足自己 ,方孝忠也发誓要找出来。   大年初五,爷奶都回了乡下走亲戚。   奶奶一早嘱咐,爷爷要在老家住几天,她晚上才能回来。那天方守金睡到中午才起床,没多会儿就骑着摩托去了洪城。家里只剩下方孝忠一个人。   他从自己屋里出来,探头探脑地,第一次去推方守金的房间门。   房门上了锁,方孝忠从公用的钥匙串上没有找到这个房间的钥匙。但不要紧,奶奶不会允许这个家里有任何一间她进不去的屋子。方孝忠去衣柜里,拿出那一大串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   方守金的房间乱糟糟地,拉着窗帘光线不好,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方孝忠从满是烟灰的电视桌开始,挨着搜索,希望找到关于他母亲的蛛丝马迹。桌子抽屉一拉开,满满一抽屉黄碟开闸似的掉落出来,那些不堪入目的封皮,简直让他倒胃口。   他忍着恶心捡起重新塞回抽屉,又去搜摸了一遍床头柜。   床头柜也没什么,烟、打火机、杂七杂八的票据和一支旧手机。看到手机,方孝忠有点惊喜,但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机,看来是坏的,只好作罢。   抽屉里都没有找到什么,只还剩床尾最后一面衣柜。   方孝忠拉开衣柜柜门,一个丑陋无比的漏气塑料女人倒在他身上,吓得他险险没有叫出声,却没忍住冒了一额头冷汗。待平复下心跳,只对方守金的反感更深一层。   见识到他如此猥琐下流的私人物品,对于他和母亲曾是真爱的话,方孝忠完全没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了。为此他也更心凉,如果强奸是事实,没有哪个受害者会再和强奸犯联系。   柜子下面的抽屉锁上了。   方守金不知道的是,他屋里这个衣柜是个爷奶从别人手里收的二手货,抽屉的锁早坏了,只要往下用力一扽,一点巧劲儿就能打开。   拉开抽屉,方孝忠目瞪口呆。满满一抽屉的透明文件袋,每个文件袋里都是撑开展平叠放整齐的女士内衣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各色丝袜。也许是太反感,所以记忆异常深刻,在这一堆的丝袜里,方孝忠一眼就看见自己穿过的那些。   而从褶皱和污渍判断,这所有都是被使用过的。   方孝忠实在忍不住,喉头耸动,干呕了两声。他忍着恶心,和全身发麻的寒意,赶紧关上抽屉,想要离开。   他还没来得及关紧,就听见门口的声音:“你在我屋做啥?”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守金回来了。   方孝忠惊恐地抬起脸,赫然看见那个又高又壮的身影将房门口填满。   下一秒,方守金已经走进屋里,冷森森盯着方孝忠:“谁让你翻我东西?”   方孝忠瞥了一眼没关死的柜子抽屉,强迫自己对上男人的眼睛:“你,你是个大变态……”   “咔”一声,门锁上了,方守金朝他走过来。   方孝忠狠咽唾沫:“你要干什么?你信不信我告诉奶奶。”   男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蹲着的方孝忠提拎起来:“我要教你怎么给人做儿子,没事别去乱翻你老子的东西。”   方孝忠心头很慌,他语无伦次地争辩道:“我没有乱翻你的东西,我只是来找我妈的手机号。你说过要给我她的号码,你骗我。”   “我说过给你,”方守金扯出衣柜深处的一套暴露内衣,“条件是你把这个穿上。”   “我不穿,你个变态,我不穿。”方孝忠挣扎着,去掰男人抓着他的手,但体格和体力的悬殊,让他难以挣脱。   方守金也被他激怒,或者说时候正好,他扯着方孝忠的衣服:“今天你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两人厮打起来,反抗和拳头更激起男人的暴戾,他满脸涨红着,额角和脖子都鼓起青筋。方孝忠奋力反抗,手和脚都用上了,心里却害怕得缩成一团。从小到大伴随他的恐惧和噩梦,这个男人似乎又要将它上演一遍。   家里没有别人,大福救不了他,方孝忠一脸惊恐,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人生彻底完了,他就要死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雷亲婆大力拍门的声音。   在方家老家跟大姑子吵了架,雷亲婆就提前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的打闹声。她心头难受,不是从小一起终归是有隔膜,一个屋檐生活了好些年也没有亲近起来,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三天两头就打架。急得她门外又劝又骂,叫他俩别打。   方孝忠如如获新生,大喊救命。   方守金扯了丝袜塞住他的嘴,充血的双眼像嗜血的野兽,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紧迫时刻,雷亲婆拿来备用钥匙开了门,看见眼前的一幕,活了大半辈子的她也惊得失了语,从心而起的暴怒叫她拎起手边的椅子,一把椅子砸在方守金头上。   疼痛打断他的施暴,雷亲婆用力掀开他,颤着声音:“你个畜生!” 第71章 真相   在雷亲婆的帮助下,方孝忠终于挣脱方守金的控制,穿上衣服,拔腿就跑。   雷亲婆追出去:“小忠,别跑,你听奶跟你说……孩儿,你跑哪儿去……你回来……”   雷亲婆追不上他,身后的声音渐渐没了。确定没人跟上来,方孝忠脚下也拐了个弯,朝小巷里跑去。   愤怒、恐惧又屈辱,他咬碎了牙,恨不得杀了方守金这个王八蛋。这种渴望越是强烈,他越是厌恨自己的虚弱和无能。   他简直恨死了自己,为什么要轻易地相信他。不光因为相信他而去做了那么令自己反感的事,更是曾经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竟发自内心想把这样的混蛋当作父亲。他怎么能愚蠢软弱到这个地步?   若非总是想着别人为他出头,总想依赖他人,也不会看不破那些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他相信,是他想去相信,是他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张逐家门前。   摸到门沿上的钥匙开门,却因为手抖得好几次插不进锁孔。方孝忠低头看衣衫不整的自己,垂下双手,自我厌恶更深一层。   就是这样,每次受了委屈,孤独挫败的时刻,他就会来找张逐,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就是他这样过分的软弱无能才过分去依赖对方,而过分的依赖又滋生出过分的占有,以至于心也变成无法填满的黑洞,污浊的情感在这黑洞里源源不断地翻涌。   整个假期他都在逃避,而当他无法面对自己生活里的恐惧和失败时,却又忍不住来找他。   “外面是不是有人?”屋里在谈话,唐凌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清晰地落到方孝忠耳朵里,“我听见门口有声音。”   张逐漫不经心地:“是小忠吧。”   “方孝忠吗?”凳脚擦地,唐凌应该站了起来,朝门外问了一句。   张逐又说:“你不用去给他开门,他知道钥匙在哪儿。”   脚步声朝门口而来,方孝忠把钥匙放回门沿,转身跑了。   唐凌推开门,探出身子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啊。”   “那就是你听错了。”   方孝忠背贴楼梯间的墙壁,连呼吸都屏住。   从楼里出来,室外滴水成冰、呵气成雾,而他无处可去。   方才跑得太匆忙,只来得及披上外套,里边被扯掉的羽绒夹层和毛衣都没来得及穿。在外面转了两圈,就已经冻得他直哆嗦。   寒冷带来的身体折磨也一定程度上分走了他的心理折磨,尽管再也不想回家,他还得回去拿衣服。   他也不能总这样,遇到问题就逃避,遇到欺辱就忍受,他要回去直面方守金。好在奶奶也看到了,至少奶奶会站在他这边吧,能从方守金手里护住他。   他悄无声息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就已经听到雷亲婆的骂声。   这令方孝忠松了口气,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他已经看明白了,方守金鬼混要从爷奶手里拿钱,所以在他们跟前还不敢太放肆。有爷奶的庇护,在家里他也尚且还有一丝生存的空间。   越朝里走,雷亲婆的骂声越是清晰起来。   “你是人不是,啊?你个畜生,我怎么没有生出来就两刀剁了你……就是这些下流东西给你害的?”随着她的怒骂,一些掰断的碟片,撕烂的丝袜,一股脑地从窗户里丢出来,差点砸在方孝忠身上。   方孝忠赶紧闪身躲开这些脏东西,背靠着墙,听着里面的动静,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到一丝畅快。   屋里方守金想抢过他那些玩意儿,雷亲婆发疯一样拍打自己并尖叫:“……你还要抢、还要护,这些晦气玩意儿,老娘要点一把火烧啦……你不是人,是个鬼,是阎王派来索命的鬼……啊呀啊呀,我也不活啦,不活啦……”   对着要死要活的老娘,方守金也耍起泼皮:“烧吧烧吧,你都烧了,把我也烧了,咱娘俩一块死。”   “我怎么生了个你这种东西……老天爷,我做了什么孽……你是人不是,那可是你儿子,你儿子啊……”   方守金冷笑:“你当他面说就算了,你老跟我提这废话干啥。只有你一天到晚非要他当我儿子。你知道他咋想,他一心只想找到他妈,跟他妈走。”   “还不是你这做爹的不当个人,你干这混账事,你叫他怎么认你?”   说起这个,暴怒发疯的雷亲婆恢复了神志,突然苦口婆心劝道:“大方,你对那孩子好点。我跟你爸甭管你在外头搞些不三不四,回到家你就要正正经经把他当儿子养,往后你才能靠得住他。要不然怎么办?我跟你爸一死,你就一个人,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靠他?”方守金冷哼,“你是做梦没做醒哩。我早看出来了,买来的白眼狼,养不熟。”   “你闭嘴,闭嘴,这话说不得。”雷亲婆压着声音,“这事儿你可不能让人知道。”   “看,你心里也清楚得很。要是知道了,他一准儿就去找自个亲生父母了,哪管你这奶奶。你疼他这么多年,全白费。”   “叫你别说,你还说。”雷亲婆语气又轻又急,“这么多年了,他上哪儿知道去?一条街都知道他是我方家的孩儿,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变咯?”   “你还不知道他在找何晓燕,万一找到,你编那些故事全都得穿帮。”   “那婊子都跑了多少年了,说不定早死哪儿了,他能找个屁。”雷亲婆自信地,“等会儿孩子回来,你道个歉,说你喝醉了,把他给哄好。”   雷亲婆翻出兜里的钱给方守金,教他:“你把衣服都给人撕破了,拿着去给他买件新的。”而后又咬牙切齿地,“以后再干这种混账事,我跟你爹拿刀剁了你。”   方守金不满地咕哝:“你还真是舍得给他花。早知道还不如拿钱给我找个女人,生的还是你们亲孙儿。”   “你找不到女人是怪你娘老子?怪你自个管不住那二两肉,闹出那种事,谁嫁给你。蹲了多少大牢还不改,怎么没把你给枪毙逑。”   “反正都是买,不如买个女人。”   一听这不着调的话,气得雷亲婆劈头盖脸一顿打:“你以为咱这是大山沟,买个活人她不知道跑?老娘花那么多钱好让你们方家有个独苗,你个狗日的都干了些啥……”   屋外的方孝忠紧紧捂住嘴巴才没发出声音,而他那双瞪大的眼睛早已经蓄满泪水。回避的本能令他想要逃跑,一迈开腿,竟双腿发软一个趔趄,踩到了雷亲婆刚扔出来的碎碟。   屋里瞬间噤声,过了两秒,雷亲婆试探地:“小忠回来了?”   在雷亲婆从窗户往外看时,方孝忠慌不择路转去房屋的另一侧,然后翻出围墙,狂奔着逃跑了。   他不管不顾只往前冲,张着嘴,急促吸入的冷空气割着他的肺,喉头深处,涌起血的味道。   他竟然不是方守金的儿子,而是雷亲婆买来的孩子。爷奶不是爷奶,父亲也不是父亲,所以他才遭到这般对待?   跑出街巷,冲上无人的公路,方孝忠忍不住开大笑,呵呵呵,哈哈哈……满心淤积的愤怒和怨恨随着他的狂笑发泄,心里突然空了。   不是就不是,不是正好,他才不要流着方守金那禽兽肮脏的血。   他一路狂奔到曾和张逐一起玩过的采石场,直到力竭,瘫坐在那悬崖边上,大口喘着气。   冬天的采石场满眼萧瑟,灰色的天幕下是也发着灰的石头和植物,背阴处星星点点的积雪,整片山谷都是没有一点虫鸣鸟叫的死寂。   身体的极端疲累只让大脑异常的清晰,从那对话里,他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方守金的儿子的事实只令他庆幸了片刻,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过去的日子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   那些日子里,有他深夜发烧,雷亲婆驮着他去医院的后背;有为他出头,揪着欺负他那帮孩子的咒骂;也有怕他饿着,每回多多塞到他书包的零花钱……他以为奶奶所做至少都是爱他的,哪怕这个脾性古怪的老太常常表达“爱”的方式让人难以忍受。   结果到头来,他不过是养来给方守金养老送终的工具,是延续方家血脉的工具。他人生中得到那唯一的一点疼爱,背后却是情感和道德的绑架,是他需要用自己来偿还的代价。   这一切,他得到的所有,和他存在的意义,都只是为了能够延续他最厌恶的血脉。   他的母亲也不是何晓燕,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父母是谁。幼时一直渴望、而后自以为短暂得到过的父母,一转眼,再成云烟。   方孝忠木然地望着这天地萧瑟,再没有力气愤怒仇恨,只有满心的悲哀。   他是谁,他活着的意义,他真正的父母家人,这些全都不知道了。 第72章 深渊凝视   无处可去的方孝忠,最终还是只有去张逐那里。   他自己摸钥匙开的门,唐凌还没有走。他现在没心思和两人说话,只说他想睡会儿,就自顾自去了张逐的房间。也不知道张逐在和唐凌在聊什么,总之好像很有意思,也没搭理他。   躺到张逐床上,盖上他的棉被,便被他的气息所包围,这是一种久违的亲近和安全感,然而这熟悉之间又夹杂着一丝淡而深切的委屈,闭上的眼睑也变得湿润。   过分汹涌的情绪起伏和过分复杂的心情变化都耗费了太多能量,睡到床上才觉得很心累,没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被叫醒时天已经黑了,房里没有开灯,只借着外面客厅的光,勉强看清事物的轮廓。张逐背光,站在床前喊他起来吃晚饭。   喊了两声也不见动,以为他还没醒,张逐坐在床边推了推被面:“我打包了面条,快起来吃。”   半晌,方孝忠才哑着嗓子问:“唐凌呢?”   “她回去了。”张逐站起来,“起来,吃完再睡。”   方孝忠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起身。在张逐正诧异时,另一条胳膊已经绕过他脖子,将人拉过去。跟他脖颈交错,方孝忠埋在他肩上。   张逐伸手就推,方孝忠用力抱紧。   张逐只得放弃抵抗,听天由命般地垂下双手,任凭自己被搂着:“你怎么了?”说起来又有些不耐烦,“我实在是搞不懂你。”   前两天还让他滚,叫嚷着不要再做兄弟。今天又不由分说找过来,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   “哥……我难受……”   “哪里难受?”   “这里。”他抓起张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却已经像是死过一次。在张逐毫无知觉的时候,他的世界也已经经历了一次完全的崩塌。   隔着薄薄的单衣,张逐摸了一会儿,说:“你很热啊。”又把他推起来,摸了摸额头,“你发烧了,我去给你买药。”   “不用。”   “那你起来把面吃了。”   实在是难受,面也只吃了一小半。张逐眼看剩下了大半碗,本着不能浪费的心态,把碗拖过来连汤都喝光。   夜里方孝忠开始畏寒,在被窝抱着胳膊发抖,也没有更多被子,只能挪过去抱着张逐取暖。   张逐翻身起床,趁街上的诊所的医生还没睡觉,还能叫他开门买药。方孝忠却死死抓住他,不让他走。这让张逐很恼火:“放手,我去给你买药。”   方孝忠牙齿打颤:“没,没关系,我抱着你就好了。”   “你把脑子烧坏了?抱着我也治不了感冒。”   抵不过方孝忠的胡搅蛮缠,张逐也只好妥协。   夜晚寂寂,念他生病,张逐的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房间没有暖气,除了床上这温暖的一隅,探出被子的鼻尖所呼吸的都是湿冷冰凉的空气。方孝忠干脆把脸也缩进被子里,全身心地紧贴着张逐,汲取他身上的热度。   张逐的体温温暖了他,熬过畏寒怕冷的阶段,高烧的热度渐渐显现,方孝忠开始出汗,被子里被他烘成了一个潮湿的暖炉。   在这叫人晕眩的湿热里,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他的内心也渐渐膨胀,仅仅是拥抱已经不够,那种啃咬吞噬的渴望汹涌而来。   上次将张逐咬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敢张嘴,只能够将鼻息贴在对方后颈。被子底下的两人像尺寸相同的瓷勺一样无缝叠放,那么紧却还不够,还想要更多,方孝忠不自觉掰张逐那片薄薄的胯。   他不知收敛的动作弄醒了已经睡着的人,张逐扭过满是起床气的脸:“别贴这么紧。”又反手推开他,“你太烫了,离我远点。”   方孝忠正慌乱不知作何解释,张逐已经倒头又睡了过去。   为了不打扰张逐,他只得起床去冷静一会儿。   再回到床上时,感冒也更严重了些。高热头疼,一躺下鼻孔像灌进了水泥,堵得死死的。他只好坐起来,让身体舒服一些。这无聊难捱的时间,这无处安放的一双眼,也只是长长久久地盯着睡熟的张逐。   从小到大,日日相对,早已经看过千遍万遍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够。那被烧得迷离的、缱绻的目光像手、像唇,也像舌,在那眼梢眉角抚过一遍又一遍……看得久了,同样的目光又变得深刻锋利起来,恨不得划开皮肉,剔除骨头,剥出来他的心脏,镌刻上自己的名字,让他一生都带着自己。   若是他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们就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他们原来不是兄弟,并没有那永恒不变的血缘关系。   这个发现令方孝忠恐慌。如果他们不是兄弟,对张逐那样淡薄迟钝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别的关系能够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个发现也让方孝忠减轻了一些罪恶感,让他至少能够在这夜深人静、无人知晓,高烧不退、脑子混沌的时刻,走向那个他一直不敢靠近的悬崖;让他有勇气朝着悬崖下的深渊仔细地看一眼;让他能够补全那句他无法说完的话——我也希望走在张逐身边、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在一阵拍门和大叫中惊醒。   张逐去开门。雷亲婆一把揪着他问:“小忠在这儿吧?小忠……小忠……”   方孝忠跑出去一夜未归。他不回家一般都会在这儿过夜,要是往常,雷亲婆也懒得来找。只是昨天发生了那种事,又有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忐忑一晚,她还是一早过来看看。   “他在,还在睡觉。”   张逐没少被这老太婆辱骂,自然对她没什么好感,只是看在她是方孝忠奶奶的份儿上,还算客气,但也没有客气到会邀她进家门的地步。   雷亲婆可不管这些,已经边喊着边攘开张逐,自己进去了,很不见外地推开每扇门,朝屋里喊“小忠”。   方孝忠早醒了,却不想答应,听着雷亲婆一路喊到里边的卧室。   “小忠!方孝忠!你跟我装什么死!”说着伸手去扒拉被子。   方孝忠只好睁眼一把将被子抱住:“这是别人家,你干嘛?”   “我来叫你回家。你又不是没家,有家不回,赖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我不回,你回去。”   “哎呀哎呀,我知道你跟你爸置气。那混账东西昨儿个喝醉了,跟你犯浑耍赖,我已经帮你揍了他。”雷亲婆坐在床边,像哄小孩那般哄道,“奶跟你保证,你爸不回再犯啦,要是再犯,奶就拿斧子劈了他喂狗。好啦,你不要生气,他毕竟是你爸。”   “他不是我爸。”   “咱一家人,你说这像什么话……”   “他不是!他不配!”方孝忠瞪圆眼睛,红着脸,“你走!”   “这么大脾气……”雷亲婆去拉他,摸到他发烫的手臂,又摸他额头,“你发烧了?感冒了?这么烫,我得带你去医院吊水……”   婆孙俩拉扯好几个回合,终于还是拗不过方孝忠的决绝,雷亲婆只得自己先走了。   昨晚就一夜未眠,身体也很难受,跟他奶奶闹完这通更是彻底耗尽了方孝忠的力气,他倒在床上,面如死灰。   以前他还能念着是一家人,念着奶奶对他的好,原谅许多受伤时刻。而在知道这一切真相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原谅,也不知道要以何种模样去面对那一家人。   他叫张逐给他倒杯水进来。   张逐端着水杯站在床边,问他:“又跟你爸吵架了?”   “他不是我爸。”   对于长期不和的方孝忠和他爸,张逐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也没有在意。只是告诉方孝忠,不想回去就住在他这里,他奶奶得他自己去搞定。   但雷亲婆显然不会放任方孝忠脱离她的掌控。她也不避张逐如同避瘟神了,成天往他这儿跑,一天不落给她的乖孙送药送饭。   很快整条街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方孝忠跟家里吵了架,赌气赖在张逐家里,方家的老太太还得天天送饭伺候。以至于方孝忠出门遇到的每一个熟人都在告诉他雷亲婆的辛劳,以及他这做法何等不孝,让他体恤老人的辛苦。   方孝忠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的压力,又担心自己漏出破绽,让雷亲婆察觉他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要是被她发现,他就永远也别想逃脱了。等感冒一好,方孝忠还是回了方家。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好久没有求海星了,敲碗张嘴等投喂miamia 第73章 缩回的手   方孝忠接受了自己并非方家亲生这回事,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以他对方守金的反感,他以为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去寻找亲生父母,但真要迈出那一步,他又很犹豫。   如果他是父母不小心弄丢的,这么多年,父母有没有找过他?如果不是被弄丢,被亲生父母卖掉的例子也并不鲜见。要是找到父母后的真相是后者,他肯定无法接受。   再说,雷亲婆这些年没有亏待过他也是事实。人非草木,一起生活多年,总归有些感情,也不能说割舍就割舍了。   割舍不掉对爷奶的感情,却也不代表他能够继续忍受方守金。   趁着那件事刚发生,雷亲婆还对他心有愧疚,得以答应他一些过分的要求,第二学期,方孝忠义无反顾搬去住校。   住校却也没能一劳永逸,只能说逃开一个困局,又落入新的困局。   八人间的宿舍上下铺,对于有自己房间的方孝忠来说,居住环境有些恶劣,更别提那些堆积不洗的脏衣服和臭烘烘的鞋袜汗脚。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宿舍生活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眼看天气渐热,在宿舍里随时可以看见袒胸露怀的同学,而他总是严严实实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个怪胎。   为节省时间,晚上洗澡也是几人一起。方孝忠无法和别人一同洗澡,他就只能留到最后,往往要等到熄灯以后。为此,他不仅被生活老师抓住批评好几回,更是逐渐变成了不合群的异类,在宿舍被孤立。   自从知道那些真相,方孝忠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人,理应过着另一种生活,而对所处的生活失去了实感。他成了旁观者,不仅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用旁观者的目光看待,被孤立也好、当作异类也罢,都无所谓。亲人、朋友、学习成绩……过去他以为自己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也都变得很无所谓。   可是还有张逐。   只有张逐仍然令他愁肠百转,无尽思量,拿不起又放不下。   他怀揣一个天大的秘密,憋得难受又无人可以倾吐,也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张逐。   如果知道他们并非兄弟,他原本无望的感情也许就有了实现的可能性。可一旦说了,就再无退路,要是他们不能成为恋人,他则失去了任何留在张逐身边的理由。   方孝忠才知道,如果太想要一个东西,反而不敢伸手。   不敢伸手,却再也忍不住不去靠近。   他不再躲开,却因住校,和张逐失去了上下学共处的时间,只恢复一起吃午饭。之前那些日子的拒绝,让张逐已经习惯和唐凌一起。这时再恢复,原本的两人变成三人。   方孝忠明知自己才是那个电灯泡,却难忍吃醋。这醋意不能暴露,只能把种种酸楚憋在心头,憋得他脾气败坏,看见张逐就不爽,更不像以前处处惯着。   好比食堂吃饭,他知道张逐习惯挑靠窗的位置。往常他都会帮忙占位,等张逐来了再让他,现在他就没有挪屁股的打算了。   张逐端着饭盒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他不动,没忍住开口提醒:“你让我。”   方孝忠瞥了一眼旁边:“这不是还有空位,你坐啊。”   “我坐靠窗的。”   “在哪儿坐不是坐,懒得让你,就这样坐吧。”   张逐眉头逐渐皱起,站在那里不动,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唐凌看这俩僵持住了,开口劝:“方孝忠,要不你来我这边,这边宽敞些。你知道张逐他对这种东西很敏感,你让下他吧。”   方孝忠看了唐凌一眼,又抬起眼皮瞅张逐:“是是是,你最敏感,谁都得让着你。”他不情不愿让开,冷嘲热讽,“你现在还有人帮忙,你牛。”   唐凌脸上不好看。张逐无知无觉,只知道坐到了舒服的位置,埋头大吃起来。   方孝忠盯着他的饭盒:“你给我两个肉丸。”说着筷子已经伸了过去。   张逐一眼数清碗里的丸子:“只给你一个。”用筷子拦住其他,只留一个给方孝忠夹。   方孝忠夹走一个塞嘴里,又去夹:“我还要一个。”   “不行,只能一个。”张逐护住饭盒,“要吃你再去买一份,我给你饭卡。”   张逐并不是护食,只是对食物的分量和数量都有数,分享他的食物则要按照他的规则。   方孝忠从小跟他一块儿吃饭,对他予取予求,从未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此刻他不想让步:“我只再要一个。”他难得这么强势把筷子伸过去。   “我说了不行。”张逐再次挡开他,语气间隐隐含有怒气。   “为什么不行?我给你让座就行。从小到大,我给你吃了多少东西,吃你一个肉丸都不行?”   张逐竖眉:“让你再去买一份,干嘛非要吃我的。”   “我就要吃你的,你给不给吧?”   “不给!”   两人已经逐渐提高了声音,引得四周都回头看他们。方孝忠也争得脸红脖子粗,从小到大在张逐身上累积的委屈似乎就要爆发。   为了一颗肉丸,两人快要打起来了时,唐凌只好把自己的饭盒递出去,本意是想让方孝忠夹走张逐的,自己再给他一个补齐。张逐却赶紧夹起一个扔到方孝忠碗里:“给你!”   方孝忠:“……”   好不容易这顿饭吃完,方孝忠又叫张逐陪他去小超市,不让他和唐凌回教室。不等张逐说话,唐凌就主动说她先回教室了。   看女孩走远的背影,方孝忠还是没忍住,问:“你现在跟她发展到哪一步了?”看张逐茫然的表情,进一步逼问,“你们亲了吗?”   “没有。”   方孝忠刚松口气,想说他们还是高中生,做事不能过线,张逐就轻描淡写补充道:“她不让,我挺想的。”说着他抓了抓头发,“女生好麻烦。但是她说这是涉及到双方的事,要双方都同意才可以。她又说得对。”   既然方孝忠提起这回事,张逐就和他分享起了自己的苦恼:“到现在我和她只牵了手。你说要怎么她才同意跟我睡?”   方孝忠瞪大眼,又惊又气:“……你,你是流氓吗?”   “不是,我这年纪,有欲望很正常。”张逐耷拉着眼皮,没觉得方孝忠是叱问,只独自苦恼。   方孝忠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没好气地:“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交过女友。你想跟唐凌睡觉,你怎么不去跟她说?”   跟她说了,暴露他的真实面目,挨上一耳光,再被分手啥的,倒也好了。   “我跟她说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睡觉、结婚、生孩子三件事。”张逐蹙眉,“她的顺序是结婚、睡觉、生孩子。我们的顺序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解决。”   “……”   方孝忠不知道是该对张逐的放肆惊讶,还是对唐凌的反应更惊讶。果然,能跟张逐一块儿的,多少脑子也都有些不正常。   “算了,不想这种问题,头疼。”张逐脚步一顿,“快打铃了,我们也回教室。”   他刚转身就被方孝忠拉住,逆着人群快步往前,直到走进教学楼后无人的绿化带,方孝忠抓着他小臂的手滑到他指间。   张逐挣了挣,被死扣着,没挣脱。   “你拉我去哪里?”   方孝忠也不知道他能把张逐拉去哪里,因为根本就没有那样一个地方,只容下他们两人。   “松手,手指快被你拧断了。”   “现在只能唐凌牵你的手,我不能了是吧。”方孝忠扭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还记得吗,你还是疯傻子那时候,没有人愿意靠近你,我第一个来牵你手。”   听到这话,张逐果然闭嘴了,也不再挣脱。   走了一会儿,他说:“小忠,你变了,我现在一点也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方孝忠语塞,不止张逐猜不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他喉头堵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哽:“张逐,我……”   “方孝忠……”   听见有人喊,方孝忠立马松开张逐,触电般缩回手,这才看见何淼远远朝他们跑过来。   “……还不回教室啊,马上打铃了。”   “正准备回。”   张逐奇怪地瞅着他。方孝忠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赶紧揣进兜里擦了擦。   何淼应该没看见吧。   和张逐分路,方孝忠清清嗓子,无事发生一般和何淼搭讪:“你今天这么晚才去教室?”   “在寝室洗衣服,没注意时间,还好赶上了。”   回到教室,方孝忠仍心有余悸。   他担心何淼看见他和张逐牵手,但看他那一切如常的样子,也许没有,也有可能看见了却也没在意。说到底,心虚的人只有他自己。   然而,比起被人看见,更让方孝忠在意的是,他甩开了张逐的手。他那么介意张逐和唐凌的亲近,那么想要得到他、占有他,但被人看见的第一反应,却是将他甩开。   还没为自己的胆小和懦弱纠结出个结果,他又收到唐凌的信息。说是放学后再小广场等他,想和他聊聊。 第74章 自惭形秽   “要不先去吃饭?一会儿食堂没饭了。”考虑到方孝忠现在是住校生,一日三餐都只能在学校食堂解决,唐凌体贴地提议。   “不用。要说什么,就在这儿说。”   方孝忠不知道唐凌要和他说什么,总之肯定是跟张逐有关。他猜测,可能是让他有点自知之明,不要总夹在他们小情侣中间当电灯泡。但无论什么,方孝忠都并不打算遂了她的愿。要是她有那个能耐,就把这些要求对张逐提,叫张逐离他远点吧。   唐凌看了他一会儿,妥协:“我们边走边说吧。”   放学时间,操场全是人。至少这点两人还有默契,都往校园里偏僻无人的角落走。   默默片刻,唐凌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唐凌这么开门见山,让他有点惊讶,以为她是更委婉的人。这反倒让方孝忠不好回答了,他不是这样直接的性格:“……讨厌倒是说不上。”   唐凌没问他说得上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他回答的真假,接着道:“其实我挺理解的。你和张逐过去那些经历,我听他提过,也听日化厂街的人说过。你们一直两个人在一起,感情很深,突然多了一个人,是会不太舒服吧。”   这么说来,唐凌已经把他和张逐的过去都打听清楚了,这确实让方孝忠不太舒服。   “既然知道会让人不爽,你还来找我添堵吗?”他口气不善,“向桃当初那么追你,你干嘛非得找张逐,害得大家朋友也做不成。你这么会做人,不会想不到这点?”   对方孝忠的责怪,唐凌未置可否,只很肯定地回答道:“因为我就是喜欢张逐啊。”   越往里,来往的人少了。方孝忠驻足,看向唐凌,眉头皱起。   听到这么直白大胆的表达,他心头立马不好受起来,说是嫉妒也好、羡慕也罢,这是他永远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话。再看唐凌认真的神情,方孝忠不觉垂下视线,加快了脚步。   “我来找你,就是和你说这个的。我真的很喜欢张逐,哪怕你讨厌我,我也不会走开。”唐凌快步跟上他,“但我还是想跟你搞好关系,至少把话说开,因为张逐很在乎你,我不想让他为难。”   “他在乎我?”方孝忠苦笑,“他知道什么是在乎吗?一个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他再看向唐凌的眼神也暗含了嘲讽,“你跟他谈恋爱,你该深有体会。”   唐凌撇开视线,垂下头,用一种淡淡的伤感神色回答了方孝忠这个问题。   “但我还是喜欢他。”唐凌轻轻叹气,“感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有时需要付出很多,才能得到一点,但就是那一点,也值得。”   “无法理解,那么多人追你,选谁都比张逐好,向桃能比他好一百倍。”   唐凌笑了笑:“不是这么算的吧,在我眼里,张逐比他们都好一百倍啊。”   “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张逐好的。”   话虽如此,方孝忠心中暗自泛起一点满足感。一向都是他说张逐千好万好,但被所有人否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感受。   “他很聪明,这就不说了吧,他还很有趣啊。越了解他,越会发现他像个精密的机器……嗯……或者说别出心裁的谜题,只要按照正确的思路,就能一点一点打开他。”   “你们学霸都是以这种做题的思路来看待别人的?”   唐凌噗嗤一声笑出来:“不不不,只有张逐是这样,所以他才有趣。”   说罢,她举了个例子。   “你有没有过叫他去打扫卫生?肯定叫不动是不是。”   方孝忠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想起张逐宁可住在猪窝也岿然不动的样子,评价道:“他就是懒。”   “才不是懒,是他不知道打扫的理由和步骤。”唐凌解释,“在我们眼里,屋子脏乱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事情,下一秒就知道要把它收拾整洁和干净。但在张逐眼里,事物秩序的排列和我们不一样,垃圾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不收拾也不会觉得碍眼。   “但只要你告诉他,垃圾会滋生细菌,会引来蚊虫老鼠,对身体不健康,他也会接受清除垃圾的方案。但具体怎么做,需要一步一步指导,从什么地方开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果只是笼统地让他收拾房间,他就不知道从哪儿着手。没有头绪会让他着急心烦,最后干脆就不做了。”   方孝忠想起前不久的确看见过张逐在收拾房间,生平第一次见,当时他十分惊讶,原来是这么回事。   “类似的事情还很多,他从来都不是无厘头的,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逻辑。总之就是要找到那个线索,然后顺着往下理,就能理解他。想让他理解你也是一样,需要把你的想法按照他的逻辑告诉他。只是找到那线索不容易,谁又会想到叫人打扫卫生还要告诉他原因和方法呢。”   唐凌越说越开心,和别人讨论自己喜欢的人的细节就会令人开心:“所以我说张逐像个解不完的谜题,时时都会让人惊喜。”   方孝忠听到这一发现并没觉得高兴。   从小到大,他也教过张逐做很多事,比如怎么洗澡洗头、怎么刷牙、怎么简单地给自己煮个面条、怎么骑自行车……他没有唐凌这套理论,也无所谓说服,尽管有些张逐并不愿意,也硬逼着他那么做了。不叫他打扫也不是不能逼他这么做,而是方孝忠觉得没必要,这些事他可以为他做。   可是为什么,他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发现的规则,却被才认识还不到一年的唐凌发现了,还大言不惭地说她喜欢张逐就是因为他像个有趣的谜题。   方孝忠冷声:“你喜欢张逐的点也够奇葩的。”   唐凌并不觉得这话是讽刺,反而像是被夸奖了一样神采奕奕:“这多好啊,别人嫌弃的地方正好我觉得有趣,别人不理解的地方正好我很想去理解,你不觉得我跟他很适合在一起吗?”   方孝忠看着唐凌,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女生和他所以为的、她在大众眼里应该有的样子相差甚远,她并非是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对她这番理论,他说不出反驳的话。   “但我还是很羡慕你和张逐这种关系,一度还很嫉妒。”   “你嫉妒我?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对张逐来说,只有你不一样。如果说他是个复杂的迷宫,其他人在外面兜兜转进不去,而我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想象力找到了迷宫的入口,你则是那个蛮横地冲破围墙闯进去的人吧。”唐凌坐在花坛边上,说起这个发现,还是有点酸楚,“只有你能让张逐无理由地放弃规则,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唐凌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说服自己:“不过我也想通了,你们从很小就在一起,那种一起长大的羁绊,肯定是不一样的。”   从唐凌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方孝忠莫名有些释然。是啊,无论怎样,他和张逐一起长大,对他说自己都是特别的。   他安慰起唐凌:“你能理解张逐,并让他理解你,也很难得了。”   “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我跟他也无法沟通。”   “很小一部分也了不起,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连这一小部分的理解都没有。通常也只是我在忍让他,或者他在厌烦我。”   “哈哈哈,这很典型,我也常常要让着他。”   “你是女生,真难为你。”   “这也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他呢。不过他就是有那样的魔力吧,能让身边的人都乐意让着他。”……   方孝忠从排斥反感唐凌到和她相谈甚欢,也就只用了短短半小时。   或许是因为真切地爱着同一个人,让他跟唐凌产生了某种共鸣。也或许是很少有人能陪他如此彻底地去畅谈张逐的所有,而他所不能理解唐凌却能理解的那一面的张逐,听起来也很迷人。   他看唐凌谈起张逐的样子,目光和神情都变得柔软而怜惜起来。她是真的很喜欢张逐吧,那种每句话都关于他,提到他的名字眼睛发亮的样子,他太清楚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   只是还是会羡慕。她能那样坦诚勇敢地去喜欢张逐,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他连说出口和连承担失去可能性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两个男生在一起还要面对世俗审判的事。   只是还是会嫉妒。分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他毫无头绪的迷宫入口却被唐凌所找到。   只是还是有不甘。偏偏是她能够洞悉张逐那部分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世界,并沉迷其中。她才是真正看见张逐所有,也是他刚好需要的人吧。   唐凌能够理解他,能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难怪上高中后,除了刚开学那段时间,他的情况都很稳定,想必其中唐凌起了很大的作用。   方孝忠想起自己前段时间的刻意挑刺,总想让他们分开的卑劣心思。在勇敢坦诚,热烈纯粹得像阳光朝露一样的唐凌面前,更是自惭形秽,恨不得缩进地缝。   “方孝忠,至少在关心和在乎张逐这点上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你是他弟弟,以后要相处的时间还很长。”   方孝忠咽咽唾沫,只能点头:“放心,以后我不会打扰你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别像之前故意冷落他,那段时间他可难受死了。”   是啊,他也不能再让张逐那么难过啊。   【作者有话说】   预计还有十章左右回到现在的时间线?不是很确定。这一趴比我想象中内容多一些,也是写到一个小高潮和转折点,我也想尽量把该写的都写完,不为追进度刻意缩减这样。好消息是,回到现在的时间线也没那么快完结,还是有不少内容的。 第75章 一家人   爱,也是一场人性的试炼,炼的是感性和理性,炼得也是自私和成全。   无论弟弟还是爱人,方孝忠都只想做张逐的唯一,哪怕利用弟弟的身份将他偷过来、抢过来。他其实并不在乎是光明正大,还是使用卑劣手段。   可他又想张逐好,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明知他性情乖戾、绝对自我、从不给予别人一丝一毫的理解和宽容,方孝忠也衷心希望他能得到完全的理解、光明的爱意和真诚的欣赏。而这些,都是他没有而唐凌拥有的东西。   对那女孩的羡慕之情和嫉妒之恶,就像共生的藤蔓一样在他心间缠绕,却无法遮住他的眼睛。他分明看到她对他的喜欢和包容,还有她本身的纯真和机敏。   她和自己稀里糊涂爱上张逐,总想去依赖和占有不同,她明白张逐,也明白这场感情的不对等,却还是义无反顾。一个会爱又敢爱的人,那种纯粹和无所畏惧,只会将阴影里的方孝忠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已经没办法去角逐和争夺,只能退到后面,默默地和那阴影融为一体。   张逐和唐凌走在前面,张逐左右看不见他,便回头催促:“你快点!”   “你们走吧,我会跟上。”   “走这么慢,刚没吃饱?”   “你就没想过是我不想挨着你?”   “啧……”张逐咂嘴,“随便你。”   难怪唐凌和张逐走在一起能够引人注目,连老师对他们交往密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在他们身后的方孝忠,更能看出二人的匹配养眼,好像青春剧里的男女主角。   他本不想看到这些,又不能像之前那样躲开张逐。他只能告诉自己,尽量去习惯。如果他还想呆在张逐的身边,还要跟他做兄弟,他就非得要接受眼前这一切不可。   新学期过半,方孝忠逐渐习惯了住校生活,更不愿意回家。   有时雷亲婆会将生活费给他转到银行卡,有时她忘记了,方孝忠就找个方守金不在的时间回家拿。不论怎么,他每回都拿了钱就返校,不会在家里过夜。   这年过完,方守金顶不住雷亲婆的念叨,好像终于找了点正事,跟人而合伙在洪城开了个饮食店。方孝忠对他开店一点兴趣都没有,唯一的关心的,是方守金不在家的时间很固定。   又到领生活费的日子,方孝忠算准时间回去。果然,方守金已经去了洪城,家里只有爷奶两个人。   帮忙在院里干了些活儿,吃过午饭,估计着方守金就快回来了,方孝忠想走,但奶奶还没给他掏钱。   方孝忠提醒:“奶,我要回学校了,你给我生活费。”   “着什么急,搁家住一晚,明早上学再回不行?”   “我今晚还要上晚自习。”他顺口扯谎。   “上什么晚自习。”雷亲婆忙着手里的活儿,抱怨开,“你那是个学校还是个牢房,回家住一晚都不让。念得这么累,要我说,甭念了。”   “这怎么行,不念高中怎么考大学。”   “我听隔壁大川说啦,一中也不是所有都能上大学,你这成绩考不上,念也是白念,费那劲做啥。”   一句话说得方孝忠面红耳赤。他被戳中痛点又无法否认,但这学他非上不可,要不然他就真没有一点出路,这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给他容身。   他力争道:“还有两年,我会努力考上。”   雷亲婆没说话。   方孝忠又难为情地提醒:“奶,生活费。”   “这会儿我身上没有,昨儿收废品全付给老乡了。”她马上又说,“你等你爸回来,他开店的,身上有现钱。”   他不想等方守金,就说:“你去银行给我转点就行了。”   “转转转,你回来除了会要钱还会干嘛?”雷亲婆口气不善,“我这风湿犯了走也走不动,你爸马上就回来你也等不得。”   对这些责备,方孝忠没有去反驳。他已经知道,身上没有钱只是幌子,让他等方守金回来,才是的目的。   他很想转身就走,更想说他不要方守金的钱,但他说不出来,脚步也动不了。他需要那些钱,别无他法。   “我跟你爷都老了,赚不了钱了。好在你爸现在还像点样子,他搞的那饭馆多少还能挣点钱,要不然你这高中大学的,也没人供得起。”   听到这些话,方孝忠更像吞下一口苍蝇。奶奶的意思他很明白,他还得仰仗方守金供他上学,所以不允许他这么置气。   “那店离你一中不远,下回没钱了,你直接去找你爸就是。”   “他不是我爸。”   雷亲婆竖着眉:“混账!我告诉你,他就是你爸,你就是他儿子,父子还能说不是就不是了,没有体统。”   方孝忠还想争辩,但继续吵下去,他又怕会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会不会连此刻的自由都一并失去?   他塌着眉毛,低眉顺眼,心头一酸,憋出一声哭腔:“奶,我从小就跟着你和我爷,我是你们养大的。方守金一天也没管过我,以后我给你们养老送终报答你们不行么?”   看他这可怜模样,雷亲婆冷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但她立马转过头去:“我跟你爷才不要你的报答。报答我们是你爸的事,报答你爸才是你的事,不要弄错辈分。”   “奶奶……”   “别说了。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就是要你做个忠诚孝顺的人,你说这种不忠不孝的话,你对不起这么好的名字。”   鞭子给够再给点糖,这拿捏人的手段雷亲婆无师自通。她又好言劝道:“事情过去就算啦,都是一家人,你爸爸他喝醉酒一时犯错,现在也改好了,你还要置气到什么时候才消停啊。”   方孝忠不是置气,他也知道奶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不过是要逼他就范,以维持她心目中的“一家人”和长幼尊卑的秩序。   可他就是这么软弱,从小依赖这彪悍的妇人。哪怕现在他长大了,她变老了,总还是有种无形的力量迫使他妥协。   方守金回来了。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样打照面,纵使心里再多憎恨厌恶,一见着这男人却仍不敢直视,连手也不自主开始发抖,方孝忠赶忙把手揣进衣兜里。   方守金看他却像是无事发生过,轻松又亲热地跟他打起招呼:“哟,小忠回来啦,那晚上得搞点好菜吃。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方孝忠低着头,不搭他的话。   “他回来拿生活费,我这儿没现钱。你身上有,你先给他。”雷亲婆替他说。   “要多少?”方守金爽快掏兜,大方地数了几张百元钞票递过去,“这些够不够?”   这钱显然比平时他的生活费要多,方孝忠没有伸手,他不愿意从方守金手里拿钱。   雷亲婆瞥了一眼:“他就是上学吃个饭,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要我说,不住校了,回家还吃得好,又省钱。”   生怕不让他住校,方孝忠咬死:“我要住校。”   “学校有家里住着舒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我说了,要住校。”   方守金想了想,又把钱收了回去:“我先去买菜,你晚上就在家吃。”   看方守金走了,方孝忠又后悔不已。如果刚才他拿了钱,忍受那一时的屈辱,现在他已经可以走了,而不是还要等着一起吃晚饭。   如鲠在喉的一顿饭,煎熬着吃完。看奶奶还是没有掏钱的意思,方孝忠再提醒:“奶,我得回学校上晚自习了。”   “生活费找你爸要去,我去洗碗。”   雷亲婆端着空碗去了厨房,屋子里就剩下方孝忠和方守金。方孝忠没再开口,方守金掏出钱递给他。   方孝忠还是不接,方守金把钱放桌子上,就瞅着他。   方孝忠看着餐桌上的生活费,狠狠咬着槽牙。他不想要,又不能不要。越是纠结得久,越要跟方守金一起耗。打破自尊、忍下反感,只需要一秒,不然他就要一直这样拉锯,最终方孝忠还是伸了手,他只想赶紧离开。   在他的手指触到钱的那刻,方守金突然抓住他的手背,笑意淡淡地:“怎么就这么大脾气,还哄不好了。”   这触碰却像是被蝎蛰蛇咬,方孝忠猛一下把手抽回,转身就跑。   自行车一路狂蹬到学校才停下,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这天十五分钟骑完了。他颤着肌肉酸疼的腿从自行车下来,满脸都是汗,捏成一把的钱,也被手心的汗水浸透,变得皱巴巴的。   他撑着膝盖在校门口喘气,望着滴落在地上的汗水惊恐地张大眼。不同于往日的恶心反胃,此时还有种让人寒毛竖起的恐惧。   他分明看见自己变成了方守金爪子下的老鼠,被玩弄、嘲讽,又被释放,就在他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时,那只夺命利爪又将他死死摁住。在利齿咬断他的喉咙之前,还要彻底地撕裂他的自信,践踏他的自尊,夺走他最后反抗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终于熬上首页日推了TAT……看这波涨收情况,好吧,悬着的心终于死了...(((m-__-)m 第76章 寻亲   自那以后,方孝忠再不想回家。这次拿到的生活费是比之前多一些,但不管他怎么节俭,也不够后面这半学期。   他想尽办法,就差去捡瓶子卖了。一想到他根本出不去校门,就连这也行不通。他唯一所能求助的,就只剩张逐,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展示自己无能和懦弱的对象。   就在山穷水尽,快要走投无路时,他收到一笔来自奶奶的转账。   接下来的两个月,奶奶没有再逼他回去,生活费却会定时转过来。他以为这是奶奶对他决绝的让步,每到这时,心里又很内疚。他们至少把他养大了,他那些行为,大抵是让爷奶伤心的,最后却还是迁就了他。   打破他这最后一丝幻想的是,暑假来临,奶奶逼他去方守金的店里帮忙干活。   那话说得难听,他马上就18岁了,却还好吃懒做赖着家里,周围像他那么大的都在给家挣钱。就算他不给家里出钱,帮家里出分力也是应该。难不成好手好脚,一直等人养?   实在是气不过,更难以和方守金共处一室,方孝忠再次离家出走,背着行李去了南泉。   三年后再到南泉,心境却截然不同。   三年前,他和张逐一起,带着奔赴自由那种爽快利落的心情,吃喝玩乐,哪怕最后失败而归,也留下了一段无比自在美好的记忆。而现在,他再没有了那时候无知的快乐,身边也没有张逐。   走出汽车站,跨过马路,不自觉便走到了对面的小公园,找到他们曾经依偎着度过夜晚的长椅。七月的街头被太阳烤得快要起火,凉椅烙着屁股,树荫下依然汗如雨下。   想到张逐,便难抑给他打电话的冲动。方孝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给对方打个电话都成了他需要权衡的事。   最终还是败给了想听到张逐声音的渴望。拨通良久,他都没接。“嘟”声响得方孝忠心烦意乱,主动挂了。挂断又后悔,或许再响两声张逐就接了。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拨出第二通时,张逐的电话回了过来。   “干嘛不接我电话?”方孝忠已经在期望失望里的难解纠结里无限循环,张逐的来电才让他找到一个出口,口气没法好。   他质问的语气让张逐愣了愣,半晌才答:“我在上课。”   “放暑假了,你还上什么课?”   “奥赛课,9月有考试,学校安排集训。”   这么一说,方孝忠想起好像听过传闻,是说高中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可以被很多好大学提前录取啥的。不过这都是他们1班的事,跟他这种吊车尾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哪里?”   “我在南泉。”   “你去南泉了?”   “嗯,我来打暑假工。”方孝忠想着这俩月赚点生活费,下学期奶奶就没法用钱逼他。   电话那头顿了顿,方孝忠听见收拾书本的声音:“你等着,我现在过来。”   “……不是,你来做什么啊?”   “随便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告诉我?”   “我来赚生活费,告诉你做什么?”   “告诉我,我就跟你一块去南泉。”   和张逐那鬼打墙的问题又开始了,方孝忠揩了一把脸上如瀑布般的汗水。   “你在哪里,等着我。”   “你别来啊,你好好上你的集训课。”   “不想上,无聊。”……   好不容易,方孝忠才说服张逐好好上课,别来找他。   挂断了电话,一想到对方和他这大不相同的处境,似乎已经显露出某种人生分水岭的苗头——张逐会被名校提前录取,而自己很可能一所大学也考不上,这短期的暑假工说不定会成为他长大后的生活常态。   看着外面刺目的阳光,在这炎热夏季,心却在这树影里越沉越深,越来越冰凉。   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伤春悲秋,他就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得知他一个人来南泉打工,雷亲婆又气又急,却忍住痛骂他,只好言劝他回去,说不再逼他去他爸店里帮忙了。   即便不去那店里帮忙,回去也得面对方守金。   他偷跑到这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和雷亲婆的拉锯里也完全占住了上风。此时,他本可以爆发自己的委屈,指责她的虚伪蛮横,大不了彻底撕破脸皮。他却还是隐忍着,压下这一切情绪,竭力安抚着雷亲婆,告诉她只是出来体验生活,假期结束他就会回去。   现在方孝忠快18岁,和三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比起来,他也初具成年男性的雏形。加上在洪城就有过类似的工作经验,他很顺利就在南泉古镇景区里的火锅店找到了服务生的工作。   火锅店老板是会做生意的人,景区每逢假期才会迎来人流高峰,他便只在假期多雇几个暑期工,用最便宜的方式解决了人手不够的问题。   两层楼的大火锅店,二十来个服务生,一半都是新来的暑假工。这些都是大小两三岁的同龄人,方孝忠在这陌生环境里,摆脱了他那些身世情感的负累,反而融入得不错。   工作很累,往往一站就是一天,还要上菜收拾餐桌,从后厨到前厅,来来回回跑无数趟。对他这种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来说,每天下班都腰酸背痛,倒床就睡。   不过他认为这样更好,精力完全耗尽,免得他再去想张逐、方守金,还有他未知的生父母在何处……这一切让人烦闷堵心的事。   也有想要放弃的时刻,比如刚开始累得撑不住,或者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无端被骂,但是一想到张逐在准备提前录取,而他连最简单的服务生的工作都干不好,就憋着那口气也要继续干下去。   度过了一开始劳累不已的阶段,逐渐适应了工作强度,下班之后倒是也有余裕放松一下了。   老板提供食宿,给他住的是楼房改的宿舍,一个房间两个人,六个男孩住三室一厅,条件倒是比学校宿舍强不少。他们六个都是暑假工的,其中三个大学生,还有两个刚高考完,方孝忠年纪最小,大家也相对照顾他。   几个大男孩在一块儿,宿舍也没别的可玩,除了打扑克就是聚在一起聊闲天,话题最多的就是店里的同样暑期工的女生,还有漂亮的前台。   “方孝忠,今天你那小蛋糕是不是燕姐给的?”   “嗯,还在冰箱里,你想吃就拿去吃。”   “燕姐对你特别偏心,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她说我长得像她弟。”   听到这话,一片吁声。也有人佐证方孝忠:“燕姐有男朋友,来接她我看到过。可能只是单纯觉得小方年纪小,母爱泛滥。”   “就算燕姐没有,黄小妹一准是想跟你好,天天打听你。”   有人朝方孝忠挤眼:“小方你还是雏吧,不如A上去,趁这暑假告别处男,回学校给你哥们炫耀一下。”   “就是,主动送上门的,不睡白不睡。”   “知不知道怎么弄,要不要哥哥们教你?”   这种话题方孝忠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反驳两句,闷头回了自己房间。听外面嘻嘻哈哈一阵,又有人推开他的门:“我们去网吧开黑,你一块儿?”   “你们去吧,我不会打游戏。”   “不会打可以教你啊,走嘛走嘛,时间还早,你一个人在宿舍多无聊。”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栖身之所,方孝忠不想在这里跟人不合群,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他以前也常去网吧找张逐,对这环境还是熟悉,只是第一次开机打游戏。同行的伙伴教了他一阵,发现他真是一点也不会,耐心耗尽,就让他自己一人练习着,其他五人联机打了起来。   方孝忠跟着电脑教程打了一阵,确实提不起一点兴趣,已经开始打瞌睡,便索性关了游戏。他无聊打开了网页,东查查西看看,也没看见什么好玩的。   脑子一动,在搜索框里输入“发现自己不是亲生的”,网页顿时弹出无数内容,方孝忠挨着看下去,接着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继续输入——亲子鉴定抱养儿童拐卖……寻亲   “你在玩什么?”伙伴打完游戏,才想起把方孝忠叫来却没有教会他,有点内疚。   方孝忠手忙脚乱,点了好几次没能关闭掉网页。   伙伴掐着下巴:“寻亲网?你看这做什么,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啊?”   “没,不是,不……”方孝忠狠狠咽了口唾沫,“有个信息弹出来,我不小心点开就是这个,就随便看看。”   “哦。”同伴也没多想,“嗐,今天叫你来也没让你玩上,下回吧,哥带你飞。”   回去路上其他五人一路都聊着刚才的游戏,只有方孝忠默默跟在后面,还在想他寻亲网上看到的内容。 第77章 一起走   暑期两月,扣除食宿零花,扣扣搜搜,方孝忠省下两千来元钱。这笔钱对他一个中学生来说,不少,也不多。非要量化的话,就是一年的学费加一学期住宿费,或者半学期生活费,都还得节省着来。   同样这两千元,却足够他走好远好远,去到离洪城最远的地方,中国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   在拿到这笔钱之前,他还并没有这个打算,然而当他怀揣着离开的资本,这渴望就无限膨胀开来。特别是假期结束在即,奶奶更是盼他回去,一天三次打电话询问。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窒息,恨不得振翅一飞,就到那无人的地方,不留一丝踪迹。   同样打来电话问他归期的还有张逐。   听到张逐的声音,他匆匆远去的脚步又不得不折返,振动的翅膀也因沉重而收拢。日化厂街是他的地狱噩梦,却也有他唯一的惦记依恋。   住在宿舍的最后一晚,方孝忠彻夜未眠,想了很多事情。   要想脱离方家,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机会。有钱,又在不受约束的地方。看这架势,如果这次没走成,回去后奶奶对他的控制必定会更紧,再想这么跑出来就难了。   但离开也意味着他必须自力更生。关于这点,暑期工的经历倒是给他增加了不少底气。唯一遗憾的是学业不能继续。尽管他很想和张逐一起上大学,但他这成绩实在希望渺茫,也就是现在接受这现实,还是两年后再接受的区别。   至于张逐,如果他和唐凌都能保送成功,他们高二就可以离开洪城,再不济,高考结束他们也会离开。忍过这一两年时光,以后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天亮时,方孝忠便打定主意。   他离开宿舍,背着行李就去了南泉火车站。在选择前往的城市时,他犹豫良久。不过他相信张逐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而最好的大学就在北京,北京离洪城足够远,于是买了一张北上的车票。   临近发车时间,票都没有了,最近一趟也是在深夜的硬座。方孝忠不在乎,对他来说,便宜比舒服更重要。这中间还有漫长的一天,为打发时间,他在车站附近找了个网吧。打开电脑,轻车熟路点进一个寻亲的贴吧。这是他在南泉两月,时常被拉来上网时,打发时间的方式。   贴吧里数十万条贴子,有父母寻找孩子的,也有孩子寻找父母的。寻找孩子的贴子总是事无巨细交代孩子的一切细节,有的连孩子喜欢的食物都写出来,再加上一张整整齐齐的大头贴。   寻找父母的贴子则模糊许多,被拐走、被丢掉、或者走失的小孩都太小了,对于当年的记忆模糊不清,十几二十年的模样也跟当年完全不同,唯一有用途的标志就是胎记。但并非所有人身上都带有独特胎记,只好连一颗痣、一粒痦子也算上了。   这每条承载着巨大期望的贴子,都只是静静展示在这里,除了一些广告和骗子,鲜有回复。   他想象过寻找亲生父母的困难,当他真的去了解时,又更清楚地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些对父母有着深刻记忆,或者特征独一无二的孩子都没能找到,何况他这种一无所知的。   尽管如此,在离开这个地方前,他还是写了一条贴,并拍下自己左胸前的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照片传上去。这是他记事以来就有的特征,小时候奶奶也和他玩笑说,如果他被拐跑了,就可以凭借这颗红痣找到他。   他并不觉得凭这颗红痣能找到谁,只是碰碰运气,更确切地说,是了却一桩心愿,至少他也为寻找亲生父母做了点什么。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那又是另外的事。   张逐打来电话。他知道昨天是方孝忠最后一天班 ,按理今天就该回洪城。   他暂时不准备告诉张逐他要离开这里,以防他要跟着,或者不小心把这件事暴露给方家人,毕竟日化厂街没有秘密。等他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再找机会和张逐好好说。   他打好腹稿,准备撒个小谎。接通电话头一句,便听张逐问他:“你在哪里?”   “还在南泉。”   “我问你在南泉哪里?”张逐说得很快,气息很急,像是在快步移动,“我来找你,给个位置。”   “……你来南泉了?”   “我在汽车站。你在哪里?快说个地方……这里好多人,我该往那边走……你说个地方……”   从他急促的呼吸声里,方孝忠听出他的焦躁,果真还是很不适应车站这种嘈杂纷乱的环境,他赶紧说:“你去马路对面的小花园,在那里等我,我过来找你。”   “嗯,好……小花园……”   “对,小花园,就在马路对面,我们第一次来南泉过夜那个花园,还记得吗?”   “小花园,我知道……好了,我到了。你赶紧过来,我挂了。”   来南泉两个月,方孝忠第一次打车。他没想到火车站和汽车站离那么近,车子一转弯就到了,走路也不要十分钟。难怪司机刚刚看他的眼神奇怪却不提醒,害他花了个起步价。   张逐挑了个远离人群却又无比显眼的位置站着等他,只是那地方正好对着太阳。等方孝忠走到跟前,只见他眯着眼睛,被晒得脸膛通红,险些没有中暑晕倒。他赶紧拉着他去树荫底下,又去对面买来刨冰降温。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明天开学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张逐说他不回去,也不上学,只是垂着眼,岔开话题:“你们奥赛集训完了吗?”   “没,开学继续。”张逐大嚼冰块,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学得怎么样?”   “就那样。”   “就那样是什么样,好还是坏啊?”   张逐想了想,还是那仨字:“就那样。”   方孝忠放弃了,有些苦恼地捏眉心。倒是张逐看了他一会儿,嫌恶地:“你晒得好黑。”   “啊?”   “你现在跟非洲人一样。”张逐咂嘴,“有点恶心。”   “……”   方孝忠抬起手臂,很不服气:“这是健康的小麦色,正宗的男人本色,你懂个屁。”   “啧!”   “……”   他撩起袖子,的确小臂和上臂完全是两个色号,可能是每天中午都有一两个小时要在景区门口拉客晒的。只是没想到张逐还会在意这个,明明他自己一年四季都这肤色。   方孝忠还想反驳点什么,转头就看见张逐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得仔细:“暑假工累不累?”   刚才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方孝忠又扭过脸,摇了摇头:“还好。”   “挣多少钱,给我看看。”   方孝忠从背包最里边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张逐。他便放下刨冰,埋头数起来。   等数清楚,把这叠钱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还给方孝忠:“一人一半。”   要是往常,方孝忠并不介意张逐分走他一半的钱,就算他要全部,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只是现在他正计划着离开,这笔钱是他到北京的启动资金,衣食住行全在这里了。   他伸手去抢:“你又不缺钱,我干嘛要给你一半?”   “你的给我一半,回去我把我的也给你一半。”张逐躲开,顺手把钱揣进兜里,“别打工了,晒这么黑,真难看。”   方孝忠原本伏在张逐上方,打算去掏他兜的,此时却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嘴巴还能说话,只是喉咙很堵:“我不要你的,你以后上学需要很多钱。”   “以后需要以后再赚。”他把身前的方孝忠推开,端起刚才没吃完的刨冰继续嚼。   方孝忠埋头看了很久的地面,内心的冲动无法抑制,他做出一个天大的决定:“张逐……”   “嗯。”他等了几秒也没等来方孝忠的后文,烦躁地催促起来,“说啊。”   “我想离开日化厂街、离开洪城、离开南泉,永远不再回来……”他终于还是抬头面对了张逐,“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张逐愣了愣,站起来,从上而下望着方孝忠:“走吧。”   看他这郑重其事的模样,方孝忠反而不确定,再次确认:“你想清楚了吗?要是跟我走了,你的奥赛集训就白费了,再也没有机会考大学,还有唐凌……”   他话没说完,张逐就打断他:“我说走。”他已经自顾自朝着车站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去哪儿?”   “去北京……”方孝忠没动,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他所想要的一切原来这么简单。但他仍在怀疑,张逐是真的知道这代表了什么,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见他走了两步又调头回来:“等下,我打个电话。”   电话拨通,他对电话那头的唐凌说:“我跟小忠在南泉,我们要一起去北京,你要不要一起?”   方孝忠哑然,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话,他已经能想象到唐凌的震惊和无语。   张逐不管她什么反应,继续说:“你要来的话,去我家,把我床头柜子里的钱都带来,东西不用拿……”   方孝忠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喂,唐凌吗?”   “方孝忠?你跟张逐在干什么啊,怎么突然说要去北京?是去玩吗?明天开学了,他九月下旬有竞赛,你们要不等国庆放假再去?”   “不是的。我跟他开个玩笑,不去北京。”   “这样啊,真是吓我一跳。”唐凌放慢语速,“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别弄得太晚哦,明天还要早起。”   “知道,马上就回来了。” 第78章 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年,只要和张逐在一起,方孝忠就还能忍。   坐上返回洪城的汽车,他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没有把张逐带走。张逐不理解“保送”“名校”对未来人生的意义,方孝忠却理解。幸好没有因为他一时的冲动,毁掉了一个天才的人生。   心心念念的孙儿回了家,雷亲婆很高兴,做了一大桌他爱吃的菜。方孝忠本想吃完就去张逐家里过夜,却听雷亲婆闲闲提起,方守金的饭店很忙,他时常没空回家,晚上也睡在店里。   也不知道是真忙,还是顾及他故意没有回来,总之人是不在,方孝忠久违地在自己床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奶奶带他去报名缴费,一切都很顺利,唯独在他打算继续住校这问题上,雷亲婆坚决反对。先是好言相劝,又把校舍条件挑剔了一番,见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动方孝忠,终是忍不住破口大骂,“白眼狼”“翅膀硬了”“不忠不孝”这些词源源不断从她嘴里冒出来。   在人来人往的报名处,在无数同学和老师齐刷刷的目光中,方孝忠只是低垂着脑袋,任凭自己的自尊被踩在地面摩擦。直到雷亲婆吼:“你要是非要住学校,这学你就别上了。”   方孝忠没有说不上就不上,只是一言不发转头走掉了。   他去教学楼找张逐,朝他伸手,让把前一天拿走的钱还给他。   张逐摘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抓出一个塑料袋:“给,一半。”   袋子有些分量,方孝忠捏了捏,挺厚的一沓,绝不止十张。他眉峰微蹙:“我说的是我那一半,谁要你的钱。”   张逐静静看了他两秒,大概是嫌他麻烦,“啧”了一声,转身回了教室。   学校不是拉扯的地方,况且他这会儿确实需要钱交费。   他自己交了钱,却仍不得清净,雷亲婆又闹了好几天,软硬兼施,非让他回家去住。方孝忠死也不回,最后算是犟了过去,却也弄得他心力交瘁。   高二分科后他终于没在18班,却也没有改变他吊车尾的现实。和向桃也不在同班,身边同病相怜的朋友也没有了。   应付雷亲婆、适应新的班级和同学占据了他大量精力,等终于把这些烦心事理顺,想起去看寻亲贴吧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张逐倒是学习之余,见缝插针地往网吧跑,毕竟他要靠这赚钱。这次方孝忠主动要跟他一起,他还有点意外。   方孝忠为了避开张逐的视线,特意找了个两台电脑背对背的包间。张逐从不多想,坐下便开始干他自己的。看他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方孝忠才点开贴吧。   一进去吓了一跳,头像乱闪,顶端的红点标志着99+的未读信息和评论数。他还以为自己的账号被人塞了垃圾信息和广告,点进去打算拉黑给他发消息的那人时,突然愣住。   第一条未读消息就是:“孩子,我被偷走的儿子今年也是18岁,左胸上也有一颗红痣,你会不会是他?”   方孝忠屏着一口气翻完所有留言和评论,都来自同一个女人,不停地说他可能是她被偷走的儿子,希望能够联系上他,想跟他见面聊聊。   从那字里行间,方孝忠能够看出她的迫切和急于要抓住任何一丝希望的渴望,却由于他太久没有回复,而她持续的私信里,已经有种快要崩溃的迹象,从“你像我儿子”变成“儿子”,从“可能是你的妈妈”到告诉他“妈妈很想见你,你赶紧登陆一下这个账号啊,给我点回音”……   方孝忠却不相信,他不觉得找到真正的家人会这么简单,他会有这种好运。也是一次一次的失望,让他不敢再抱有期望。但他眼眶仍然湿了,即便这不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很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吧。   他看了这些留言的时间,每天都有好几条,最新一条就是今天早上发的。方孝忠没犹豫,就回复了他的电话号。就算他不是她的孩子,也不要让一个母亲抱着这种空洞的期望等待。   有人推门进来,方孝忠抬眼,看见刚才柜台里的女孩端着两杯可乐和一个水果拼盘进来。他有些纳闷,现在网吧还有这样的服务?他也不记得他们点过啊。   女孩并没搭理他,直接把可乐和水果都放到张逐旁边,她自个则倚着电脑桌,端起一杯喝起来。见张逐正忙,便拿起水果喂给他。   张逐没吃,头也不抬对她说:“你去,给我弟也倒杯喝的。”   闻言,女孩不快地将水果拿回来塞到自己嘴里,做了美甲的两个手指在张逐的衣服上擦了擦:“别使唤我,我又不是服务员。”   方孝忠赶紧说:“不用,我不渴。”   女孩斜着她那双睫毛翘翘的眼睛撩他一眼,把张逐面前那杯递过去:“你喝张逐的吧。”又把自己手里的放到张逐跟前,“他可以喝我的。”   方孝忠盯着那杯滋滋冒泡的可乐,心头有些滋味儿难明。她又是谁?看样子跟张逐很熟。很熟倒是能够解释,张逐一直都来这间网吧。但怎么也不会熟到两人共喝一杯饮料,捏着水果喂他。方孝忠纳闷又不爽。   “你是张逐弟弟?我怎么都没见过你?”   方孝忠心说我还没见过你呢。什么时候张逐身边有这号人的?   “你是?”   “我是赵菲,他们都喊我菲儿。”赵菲打量着方孝忠,“你跟张逐长得一点也不像呢,但还蛮帅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眉头渐渐皱起:“我叫方孝忠。”   “诶,你俩不同姓?”   “同母异父。”   “哦,原来是这样。”赵菲自来熟地闲聊道,“张逐经常来这边上网,你还是第一次来吧。你玩什么游戏,要不加个好友?”   方孝忠正想说他不玩游戏,就听见外面一个劲“菲儿”“菲儿”地喊。赵菲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对张逐说:“有人要开机,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给我带包烟进来。”张逐说。   赵菲戳了戳他脑袋:“你还是个高中生,学人抽什么烟,不学好。”   张逐拂开她的手:“听见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真讨厌!”   从网吧那憋闷的环境出来,方孝忠终于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张逐则是奇怪地盯着他:“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刚刚等张逐无聊,方孝忠又把那贴子翻出来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还是很动容。同时也恨那天杀的拐卖贩,活生生地撕扯开无数家庭,造成那么多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悲愤的眼红被张逐看见,又很丢脸,撇开眼睛:“你看错了。”   张逐双手捧着他的腮帮,硬是把他掰过来,认真验证:“我没看错,你又哭了。好好的,为什么?”   甩开他的手,方孝忠心越虚,声音越大:“我没有!”   “那就是感染了,你要去医院。”   “也没感染。你能不能别在操心我眼睛了。”   “你这红得不正常。”   “疲劳行吧,盯着电脑太久,疲劳充血了。”看张逐将信将疑,方孝忠重申,“我不打游戏就是因为我眼睛容易累,看久了就充血,没人跟你似的,一玩一整天。”   “网吧打游戏的都跟我一样,一玩一整天,有的接连玩几天。”   “……跟你没法交流。”   “啧,明明是你撒谎又圆不回来。”   方孝忠:“……”   想到刚刚那幕,他依然如鲠在喉:“刚那女孩是谁?你怎么认识她的?”   “网吧老板的妹妹,经常上网就认识了。”   “你跟她关系很好?”   “挺好。”张逐想了想,“是朋友。”   方孝忠一向知道张逐在人际关系的远近方面把握得不是很准确,原本只是想好好跟他讲一下。但不知怎地,听到他这话就莫名来气。   “朋友才不会喂你吃水果,更不会共用一个杯子。”   张逐马上在过往的经历找到例证:“向桃喂我吃饼干,他喝过我的水杯。”   “这不一样。向桃是男的,她是女的。”   “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男的跟你是哥们,不会喜欢你,女的会喜欢你。”话是这么说,方孝忠却没什么底气,“要是赵菲喜欢你怎么办?”   “那不错,我也喜欢她。”   方孝忠黑云压顶,沉着脸也沉着声音:“你说这话,唐凌她知道吗?”   “跟唐凌又有什么关系?”   “……”   方孝忠已经恼火不已,简直控制不住想要大喊,因为还在外面,而不得不压住声音,只能咬牙切齿地:“因为你在跟唐凌谈恋爱。张逐,人一次只能喜欢一个人,你有唐凌,就不要再去招惹赵菲,听见没?”   不知道方孝忠为什么又在生气,张逐也不太愉快地皱皱眉:“听见了。”方孝忠刚缓口气,又听他说,“我不是聋子,你小声点我也能听见。”   “……”   方孝忠无助又气闷,简直快要爆炸,这时他电话响起来。   他翻开手机一看,一串来自临省的陌生电话。他一个激灵,好似有所感应地知道了对面是谁。撇下张逐,他走到稍远地位置:“喂,你好。”   那头呼吸屏住了,几秒后才颤着声:“孩子,我看见你的回复了,我们抽空见一面吧。” 第79章 渣男   那位声称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叫蒲光华。这段时间方孝忠一直在和她聊天,得知自己除了年纪和身体特征跟她的孩子能对上号之外,相邻省份的地理位置也提高了这种可能性。   还知道她是小学语文老师,已经和丈夫离婚。她的前夫,也就是方孝忠可能的生父,已经放弃找他了,但作为母亲的她始终放不下。   她在电话里询问方孝忠现在的家庭对他怎么样,得知被好好照顾着长大,她感到欣慰,又有些担心,生怕万一母子成真,方孝忠顾念这边的抚养亲情不跟她走。   很少这样被人关心重视,方孝忠心头酸酸软软,更不想让她担心内疚,所以无法吐露自己经受的困苦,特别是方守金对他做的那些事。   在一个秋雨纷纷的日子,蒲光华风尘仆仆来到洪城。   方孝忠去车站接了她,两人碰面,都没有多说什么,一前一后默默走到车站旁一家旅馆。方孝忠让她先去放东西,蒲光华叫他:“你也一块儿上来。”   方孝忠觉得别扭,又不知道怎么拒绝,还是跟上。   他走在女人后面,只盯着她背上那个硕大旅行包。个头小小的一个女人,却背这么大个包,刚在车站就该帮她背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现在说好像有点晚了。她会是自己的母亲吗?这么容易就找到母亲了吗?方孝忠仍觉得这就像一场梦。   贴吧留言和电话里,女人都有些激动,把这一切都想得很完美。他还以为进了房间,她会过来拥抱他,或者一激动哭起来。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女人很克制地只是叫他坐。擦了擦被细雨沾湿的头发和衣服,打开胀鼓鼓的背包,拎出一大袋零食给他,有些难为情地:“还不知道你什么样子,也不好买别的,就带了点特产。”   方孝忠不接:“都还不确定我是不是您儿子。”   “没事,你别想那么多,我只是感谢你愿意跟我见一面。”   从旅馆出来,方孝忠带她去吃了饭,又带着去一中附近转了转。没敢把她带去自己长大的日化厂街,对方也知道利害,并没有提这要求。   这一天相处得很平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亲近,对彼此抱着期望又都极克制。到了晚上,方孝忠再送她回旅馆,才是这次见面的最终目的。   经过一天相处,提取样本做亲子鉴定这事也不那么别扭了。蒲光华让他张嘴,用棉签提取他的唾液,而后在他手掌摊开一张干净的白纸,拔了他几根头发。   拔头发时,蒲光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神采奕奕却温柔地瞧着他:“孩子,你两个旋儿呢。”她埋头扒开自己头发给他看,“我也是。听人说两个旋儿的人都特犟,以前还不相信,但想我一找就找十几年,也不得不信。”   方孝忠心情复杂,像是打翻五味瓶,忍不住说:“蒲阿姨,除了知道自己不是家里亲生的,我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您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万一失望的话……”   “抱点希望还是好,要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怎么坚持下去。”蒲光华又笑起来,“别担心我,这么些年,我都失败多少次了,也不多这一次。倒是你,这条路才开始,可一旦开始就必定面临各种各样的失望……”她突然有了点哽咽,终还是情不自禁把方孝忠脑袋搂在怀里。   蒲光华只在洪城呆这一晚,第二天她就要将拿到的样本送检。方孝忠请了半天假去车站送她,两人不舍告别,各自心中都揣着一个沉重的希望。   送完人心事满满回到学校,他还在想蒲光华。想她说的一周后鉴定就会出结果,想她和自己一样的双发旋儿,想她给的照片上那个已经放弃寻找他的生父。那个男人也是又高又瘦的个子,长得挺好,有跟自己一样的直鼻梁。   这一切都像是做梦,然而这梦里又好似有了一点真实的成分,有了百分之一的可能。他要不要学着她,也抱点希望?   他埋头想事,在走廊和一个同学撞了满怀。他下意识就道歉,对方没理睬他,反而急步匆匆,只顾和同伴说话:“还在打啊,打得凶不凶?”   方孝忠顺着看过去,走廊尽头的1班门口围一群人,听那动静,还真是打架。   他对此毫无兴趣,精力旺盛的中学男生,打架也是家常便饭。只是在教学楼里打,那胆也真不小,这要是被捉住,一准儿请家长记大过。   又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是和张逐在打,谁啊?谁找咱年级第一的麻烦……”   没来得及听到这问题的回答,方孝忠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这两人前头。待他扒开人群,挤到中间,发现打起来的不是别人,还真是张逐,还有向桃。   这俩已经打红了眼,谁也听不进周围人的劝告,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惧于那些毫无章法却凶狠的拳头,茫然的看客也没人敢上前去拉。有人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是这时间都在吃饭,就近的办公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又有人出主意,让兵分两路去教师办公楼和校门口保安亭找人帮忙。   方孝忠等不及别人来,顶着拳头,硬是挤到两人中间。他背对张逐,把向桃往前推开:“别打了,一会儿老师来了。”   向桃蹭了一把嘴角的血痂,暴怒又凶狠地瞪方孝忠:“滚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揍。”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好好说?”   “发生了什么,你问张逐这这王八蛋。”   方孝忠回头,身后的张逐倒不主动挑衅,只是面无表情吊着眼,眼角一片青紫,肿眼泡挤着的眼睛里有种平静的茫然。   他知道张逐的德性,只好又转头问向桃:“就不能好好说吗,先别打……”   话未落音,他已经被向桃揪住衣领甩开。   方孝忠猝不及防,趔趄两步,要不是旁边的人抓住,他得摔个狗吃屎。还不等他站稳,那俩人又缠斗到了一起,方孝忠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一人给一拳,要是他打得过的话。   张逐和向桃能打起来,方孝忠料定这事八成跟唐凌有关。他隔着人群往教室里看,唐凌正趴在桌上,像是午休。方孝忠心急如焚,不知道她怎么还睡得着,俩人就在门口打得天翻地覆,她也无知无觉?   什么都顾不上,方孝忠钻进1班教室,推了推唐凌的肩膀:“喂,张逐和向桃在门口打得死去活来,你也不劝劝?”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唐凌保持着原有姿势,一动不动。   方孝忠又纳闷又无奈:“你又是怎么回事?向桃是为你跟张逐干架的?为什么啊?张逐做了什么吗?……喂,你说话啊!”   外面更嘈杂起来,一句怒吼“打什么打!要打来我办公室打!”震得方孝忠肩头一颤,这是他们教导主任的声音。   方孝忠又赶紧出去,正好被教导主任叫住:“你,还有你、你,把张逐拖开。”又指示另一边,“你们几个,把向桃拉走。”   两人被硬生生分开,向桃还往前挣着,使劲用脚去踹,好像已经跟张逐结了八辈子仇。直到被拖进办公室,一人一个墙角分开站立着,他俩才偃旗息鼓。   其余学生都被赶出了门,却没有走,躲在门外听声。方孝忠也不例外,他不仅想知道为什么,更担心两人因此受到什么处罚。   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厉声呵斥一顿后,问他们为什么打架。方孝忠说“不知道”,只引来向桃骂他“人渣”“垃圾”。再问向桃打架的原因,他又闭口不言了。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教导主任又斥责一通。再问谁先动的手,张逐毫不犹豫指出向桃:“他先动手。”   门外偷听的人多是1班的,他们也在小声议论:“这向桃是唐凌什么人?”   “关唐凌什么事?”   “显然向桃是帮唐凌出头啊。”   “咋啦?张逐欺负唐凌了,不像啊,他俩昨天还有说有笑呢。”   “你是不知道,今天早上,唐凌被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太妹堵在学校门口辱骂。骂她下贱,当小三抢人男朋友什么的。早上那会儿好多人都看见了。”   “还有这回事?张逐在校外还有别的女朋友?”   “我当时就在旁边。唐凌都快哭了,对方还拉扯着不让她离开,后来是两个高三的学姐把那几个女混混给赶走了。”   “真没看出来,张逐是这种渣男。”   “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学习好也不等于人品好。”   “我完全不理解,唐凌多漂亮,学习又好。你没看那几个女混混,画得跟鬼似的,骂人的脏话简直没耳朵听,不明白有人喜欢这样的。”   方孝忠听完这话,立马想到了赵菲,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是张逐那天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一句,还是真如向桃骂的,他在这种事情上,本身就是个渣男? 第80章 不欠   这次打架张逐只被口头批评了几句,而向桃作为主动挑事那个,加上以前就留过处分,直接被劝退休学了。   知道事情因由的同学们纷纷为向桃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大家心里都清楚,像一中这样的学校就是唯成绩论。光是张逐是学校难得有竞赛资格的候选生,向桃是交钱进来并常年倒数的吊车尾,向桃就注定输了,何况这次确实是他先动手。   方孝忠对向桃被停学没什么同情,他知道那小子本来也不喜欢上学,这处罚说不定正合他意,给了他光明正大不来学校的理由。   但是对于张逐和唐凌,他认定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误会。   据他所知,张逐并没有和赵菲恋爱,二人只是朋友,显然是赵菲对张逐有意思。这么一看,更像是她得知唐凌是张逐女友,便冲到学校故意破坏他们的关系,想趁着他们闹矛盾,自己再趁虚而入。   只是让方孝忠不解的是,唐凌不该是这种会被几句辱骂挑拨就认怂的类型。看她这几天都不搭理张逐,中午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张逐也挺难受,尽管不太合适,方孝忠还是打算帮忙劝劝她。   他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唐凌,又宽慰她张逐对人际关系的远近拿捏得不好,这件事应该就是个误会:“你更了解张逐,知道怎么跟他沟通,你去和他好好谈谈。”   唐凌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回到教室,拿出几版大头照给他,又转头进去了。   大头照在女生中间很流行,拍照机器摆在各种饰品店、冷饮店的角落,几块钱就能照这样一版。   方孝忠看着手中九宫格的照片,脑子嗡嗡的。里头不是别人,正是张逐和赵菲。两人头挨着头、脸挤着脸,亲亲贴贴,虽然张逐没什么表情,但这些亲密举动肯定不是被人拿枪指着硬凹出来的。   难怪唐凌那么生气,难怪向桃觉得唐凌受欺负要为她出头,这会儿方孝忠也想“哐哐”给他两拳,不仅是为了唐凌出气,也是为他自己。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接受唐凌,时刻都在告诫自己这一切的自制和忍耐都是为了张逐幸福。他有时看唐凌就像看自己,更把他那一腔无处发泄的爱意寄托在唐凌身上,借她实现。却没想到这混蛋压根没有把别人的真心当回事,更让他默默的守护变成笑话。   中午放学,方孝忠把等他吃饭的张逐抓到无人角落,质问他为什么要背着唐凌跟赵菲在一起:“我不是跟你说过,一次只能跟一个人恋爱。你跟唐凌谈着再找赵菲,你这就是混账渣男啊,活该向桃揍你。”   张逐看着火冒三丈的方孝忠,怔怔片刻:“我没跟赵菲谈恋爱。”   一句话浇灭了方孝忠的怒火,挑起他心中怀疑,难道另有隐情?他把照片掏给张逐:“这你怎么解释?”   张逐瞟了一眼:“她逼我。”   方孝忠心中的怀疑扩大,仔细想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赵菲一看就是那种段位很高的女生。张逐感情迟钝,性情直接,说不定是被她给愚弄了。   “她逼你你不早说,你该去跟唐凌解释。”方孝忠又看了一眼照片,那些亲密举止可不是一句“她逼我”唐凌就会相信,“你亲她也是被逼的?”   “这不是。”   方孝忠脑子又嗡嗡地,不由得提高声音:“那她逼你啥了?”   “逼我拍照,我讨厌拍照。”   方孝忠:“……”   他实在难抑心中的怒火,把照片用力砸在张逐脸上。   张逐也被他这举动激怒,一撑身站了起来:“方孝忠,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还想帮你挽回唐凌才是真的疯了。”他看着张逐,眼神里有着切肤之痛,“张逐,你为人真的差劲透了,我不想再和你说了。”   他没法再继续面对他,转身离开时,却又被抓住手臂。张逐眉头紧皱:“你说清楚。”   “没什么可说的。我早跟你说过,恋爱是一对一的关系,你这样做,就是烂人。”   “再说一次,我跟赵菲没有恋爱。”   方孝忠瞪圆了眼:“没有恋爱却可以亲嘴是吧?”   “双方都愿意,为什么不可以?”   “……”   方孝忠很想破口大骂,却被噎得说不出话。   “那赵菲来学校门口侮辱唐凌呢?声称你才是她男朋友,骂唐凌是小三呢?”   “啧,那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叫她来的。”虽然张逐觉得这件事完全没有自己的责任,但唐凌被辱骂他也不太好受,“我也跟唐凌解释了,我没让赵菲来骂她。”   那种熟悉的绝望又在方孝忠心头蔓延,他又在张逐的迷宫里彻底迷了路,只剩下静默无声的歇斯底里。   唐凌不是已经找到那入口了吗?为什么她不试图将这条路走通,还是她已经彻底放弃张逐了?她那样机灵聪慧的人都放弃了,自己这样的,是不是更没希望了?   用仅剩下的一点理智,方孝忠打算用他所能理解的极限,去说服张逐换位思考:“但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会让唐凌很痛苦。设想一下,假如唐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和向桃拍这些照片,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张逐没说话,看样子在认真设想,片刻后给出他的答案:“没什么感觉,不过向桃和唐凌拍照片肯定很高兴……”   “啪”一声打断了张逐的话。   那些流向指尖、让他颤栗不止的愤怒血液,化作沉重的一巴掌甩在张逐脸上。 这猝不及防的一耳光扇得他整个人往侧面倒,踉跄好几步,手掌撑地才没摔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嘬腮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脸上印着明显的掌印。   在张逐心里,挨打就没有不打回去的道理。他提起拳头,一把揪住方孝忠衣领。带着疾风的拳峰堪堪碰到他鼻尖,又停下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方孝忠双眼蓄满泪水,更不明白他咬紧牙齿气得发抖。   张逐收回手,他烦躁不已:“好烦,你们都他们的都好烦。所有人都生我的气,责备我,连你也是。我根本不欠你们任何人!”   说完张逐甩开方孝忠的胳膊,揉揉面颊,一个人吃饭去了。   张逐和方孝忠开始冷战。   以往偶有那一两次冷战都是从方孝忠开始,再由方孝忠坚持不下去结束。张逐本身不是一个能够留住情绪的人,任何情绪都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这次不同,冷战由他开始,他再不等方孝忠吃午饭,也不和唐凌一起,独来独往,只他自己。   从来都无法理解他的方孝忠,这次却意外洞悉张逐如此生气的原因。   也许在他心里,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向桃暴揍一顿,唐凌再不理他,连弟弟都对他只有指责,还动起了手,大概是真的很伤心,很委屈。   方孝忠无法和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他又伤害了所有人,做不到心平气和面对他,更再无心力去哄他和无视那些伤害,因为他自己已经心力交瘁了。   他接到蒲阿姨的电话,奇迹没有发生,他们不是母子关系。   蒲光华告知结果,又安慰他:“孩子,没关系的,你一定可以找到父母的,阿姨也帮你一起找。”   “蒲阿姨,谢谢您,但是不用了。”   他就知道这一切不会那样简单,若是真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位阿姨也不会坚持不懈地寻找十八年还一无所获。   他原本对此没有抱希望的,可为什么这时心就突然沉沉地坠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遗失了,那里空荡荡的。   一听他说不用,蒲光华十分着急:“这才刚开始,你就放弃了啊。一次两次的失败没什么的,你不要绝望,总会找到,我告诉你方法……”   不等她说完,方孝忠打断她的话:“不是绝望,是不想找。谁又知道我亲生的父母是什么样,万一他们不是您这样,万一我是被他们卖掉,我宁可不要知道这种事。”   “孩子,你别说这种话,”蒲光华电话里吸了吸鼻子,传过了的声音带着哽咽,“如果你的父母也像我找我儿子那样一直在找你,他们要是知道你这样想,该多么难过啊?   “你知道我这些年,没有哪一天,哪一分钟,不想着跟我的孩子团聚……”说起这个,蒲光华已经泣不成声了。   “阿姨,对不起,您的孩子一定正等着您的。”   蒲光华很快收住情绪,鼻音浓重却耐心十足地告诉方孝忠:“父母要找孩子是很难,因为很多小孩都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大多数时候要等打掉拐卖团伙,循着线索才能找到那些孩子。   “但孩子找父母就简单得多。谁家孩子走失,第一时间都是报警,都有记录,也都会留下家长的生物样本。现在警方都有数据库,只要把你的DNA拿去比对,很快就会有结果。如果你父母有找过你,你就一定会匹配上他们。   “阿姨这边有熟人,很快就能让你的资料入库,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好消息就是。”   方孝忠喉头耸动,哽住的喉咙只挤得出一声“谢谢”。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再过几章过去线就结束了。一定不会超过10章,我保证 第81章 转折   张逐果然和赵菲在一起了。有时方孝忠会看见赵菲带着她的姐妹们,往往是三五个化着妆的时髦女孩一起,来接张逐放学。所以不管张逐自己怎么定义他和赵菲的关系,在别人眼里,他的确是跟校外的小太妹们混在一起了。   方孝忠和张逐的冷战还没有结束,他们还没有说话。可即便说话,跟他也说不通。但为了他在学校的名声,以及让他能好好学习,方孝忠主动去网吧找赵菲。   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她和张逐这号人搞对象完全没有意义,而且他能这么轻易放弃唐凌,也会轻易放弃你,不如趁感情还不深,赶紧分了算了。   赵菲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像没听懂方孝忠的话,停下咀嚼的口香糖:“没事啊,我只是觉得找个一中的对象比较有面子。”方孝忠语塞。   赵菲瞅了他一会儿,继续吧唧吧唧嚼口香糖:“你长得也不错,要不要我介绍我姐妹给你?”说着从柜台下抽出一个日记本,翻开里面贴着的大头照给他,“挑个你喜欢的。”   方孝忠垂头丧气从网吧出来,只是很无力。   他和张逐不是一样的人,和赵菲也不是,他只跟唐凌能够互相理解。可面对她,他实在不知道能说点什么,正是感同身受,更明白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也没有再去找唐凌说过话。   不过张逐也没和赵菲在一起多久,很快两人闹掰。这也是情理之中,既没有方孝忠和他那多年深厚的感情为铺垫,又没有唐凌对他的理解和欣赏做基础,那种个性,任谁都无法对他容忍太久。   但很快他身边又出现了新面孔,有时是校外的,有时是一中的。至此,他“学霸”“天才”的名头则彻底被“渣男”名头给盖过去了,校园里盛传他来者不拒、朝三暮四,并时常卷入各种争风吃醋的争端,名声也彻底臭了。   方孝忠知道这些女生找他的理由大约和赵菲一样,有对他聪明的崇拜,也有对他脾气古怪的好奇。也想得通他和向桃、唐凌闹掰后,再跟自己闹成这样,也在寻找朋友、寻求认同,所以并不拒绝这些恋爱邀请。   可他实在是再没有心力去管张逐这些事。他本身的生活已经岌岌可危,而被张逐反复揉搓的心,也千疮百孔,没办法再去承受丁点。   他也意识到张逐或许只是依靠本能行动,根本就不懂恋爱。   他不会因为思念暗自快乐又惴惴不安,也不会因为恋爱欢欣雀跃,从不嫉妒吃醋, 哪怕失恋对他而言依然不痛不痒。以前只知他不懂旁人感情,现在方孝忠怀疑,他根本没有“爱”的感觉。这比他是个情感轻浮、朝三暮四的渣男更让人绝望。   或许正是这方面的缺失,上帝给他关上这扇门却打开另一扇。哪怕他搞出这么多破事,身边人来人往从不消停,也没影响他奥赛成绩进入国家队。张逐的提前保送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明年三月还将参加国际奥赛。   方孝忠本不欲知道这些,奈何学校大张旗鼓的宣传,恨不得让洪城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也不得不知道。   反观他自己,期末仍是倒数。雷亲婆看这个成绩,叫他不要再念下去,纯属浪费钱财,还耽搁他给家里挣钱出力。   方孝忠心知肚明,不念下去的后果就是要去方守金店里帮忙,他拼命反对,想趁着寒假要去南泉打工,不再受雷亲婆钱财要挟。   却被雷亲婆天天守着,不让他出门半步。两厢较劲,雷亲婆退后一步,书还是继续念,但开学绝不允许他再住校。   方孝忠佯作同意,才得以松绑,年节期间靠着在街上的小卖铺帮工挣足了住宿费。学费是一年一交,住宿费一学期一交,报名那天,他自作主张叫了住校费,来个先斩后奏,想必雷亲婆拿他没办法。   雷亲婆这回确实没有打骂他,她知道怎么让方孝忠更难堪。   比如学校规定住宿生平日不得外出,周一到周六也不允许校外人员入校。雷亲婆却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拎着饭盒来学校给他送餐,跟拦着她不让进的门卫大吵,叫嚷得隔着大操场的教学楼里都能听见。门卫见她年纪大,推不得又赶不走,只得通知班主任叫正在上课的方孝忠出来。   每次拎着饭盒走在同学们的目光中,他都恨不得钻进地缝。   而每到周日假期,方孝忠不回家,雷亲婆便赶来学校,钻进他寝室,一边挑剔寝室的卫生和拥挤,一边做打扫清洗。不仅把他的衣服洗了个遍,把同寝其他人的袜子内裤也给洗了。室友抗议,雷亲婆骂他们跟骂孙子似的。这让原本在宿舍就不受欢迎的方孝忠,遭受更多白眼。   室友们实在受不了,只得给班主任打报告,叫让把方孝忠调去其他寝室。   被雷亲婆搞得苦不堪言的班主任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得把方孝忠“劝”回了家。   在这件事上,雷亲婆也不是寸步不让。这回方孝忠迫不得已再搬回家住时,发现方守金那间屋子空了。奶奶和他闲闲提起,洪城的店生意好、太忙,他爸在旁边租了房,平日不回来住了。   紧绷的神经虽松懈了一分,但方孝忠已经不会因为这一点退让再对雷亲婆感激涕零。   他能感受到脖子上的枷锁在收紧,不让他住校,给他钱越来越计较,晚上回得稍晚一些便详细盘问,包括每月用的电话费,也恨不得把每一通电话问清楚。   生活犹如一双掐住他喉咙的手,让他快要窒息。他本可以不顾一切地逃开,但心头的牵挂和不舍也是他脚下的锁链,那锁链写满了张逐的名字。   很多次他来到张逐家楼下,抬头看着二楼窗户的灯光,却没法抬腿往上走。   说不清楚是种什么力量在阻止他,好像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一开始就只是置个气。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冷战,越不知道对方内心所想,也越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这种不知所措,在他每次想去撕开那层隔膜、面对一个不确定的张逐时,都让他打退堂鼓。   而更遥远的那点烛火般大小的寻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也在蒲光华久久没有回信的沉默里,缓慢地熄灭了。   高二下期开学,天气迅速热起来。   先是那些冬日积攒的旧雪快速融化,一夜之间,桃花梨花都开繁了,随着两场春雨,轻薄柔软的花瓣飘落,再一放晴,阳光就带了暖烘烘的热度。   这样温暖的下午,被闹铃震醒也只是睁开了眼睛。下午第一节课,大脑仍在昏昏欲睡。讲台上老师讲的知识一概没有听进去,方孝忠又是坐在窗边,只是缓慢地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   操场有人上体育课,再仔细一看,是1班。   上了高二,已经没有几个班还有体育课上。果然好班的待遇不一样,还能偶尔上个体育课。方孝忠很快便在那人群里搜索到了张逐的身影。   他的瞌睡这才醒了,目光随那身影游走。   开始是热身跑圈,这是张逐喜欢的运动,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最前面,毫不在意让身后的同学离他越来越远。热身结束,大家便自由活动。爱学习的1班同学几乎都回了教室,只有张逐还一个劲儿绕着圈跑。   这种时候,方孝忠就很羡慕他。好像什么都不用费力,学习、赚钱对他来说都很简单,按照自己内心生活也很简单,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也不为任何东西绑架。   方孝忠也不自觉笑了笑。   一粒粉笔头落在他课桌上,跟着是物理老师严厉的声音:“方孝忠,笑什么笑?”   方孝忠赶紧低下头去。   老师却没有放过他,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叫他站起来:“这么羡慕别人上体育课,你也别在教室里,一起去上。”   他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眼角却瞄见张逐跑累停了下来,这时候唐凌也出现在他视线的那一角。好久没见两人一块儿了,方孝忠刚想看清两人怎么回事,老师突然拖着他的胳膊:“真是眼珠子转不回来了,我看你就是脸皮厚。出去站着,别耽搁大家的时间。”   方孝忠被一路拖着出了教室,在门口站定,就看见班主任急匆匆走过来。   物理老师张嘴就打算告他状,班主任却没给他这机会,一把抓住方孝忠胳膊:“跟我来。”   把要惩罚的学生拉走了,物理老师有点不服气:“您是带他上哪儿?”   “没事,何老师您继续回去上你的课。”   方孝忠自己也很纳闷,像他这种学习差,什么都不出众的人从来都不入这些老师的眼。不知道班主任这么着急找他干什么。   走出教学楼,下课铃声响起,他回头就看见班上的同学拥在窗户看他。这种感觉方孝忠十分熟悉,被班主任拎走,总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转头看班主任的脸,从那张严肃的脸上并未看出任何蛛丝马迹。他只得低头琢磨,但最近并没有违规乱纪。   他还在苦思冥想,班主任把他拉着出了校门。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见他出来,警车开门,班主任二话不说将他往里塞。   方孝忠抗拒,流露出惊惧的神色:“陈老师,我这是犯啥事了?”   “我不知道,你问他们。”   方孝忠回头,除了开车的警察,后座上还坐着一男一女两中年人。这两人不由分说,将他拉上车,钳子一样的手,紧紧抓住他,再也没有放开。 第82章 父母   洪城警局的会议室里,带路的警察出去了,只有方孝忠和那对中年男女。他们三人就这样互相干看着,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话头怎么起。   这偌大的会议室,被隔壁警务大厅嘈杂的人声填满,方孝忠心也如同外面的声音一样吵闹纷杂。从大家的反应判断,他该不是犯了事才被带过来。至于找他做什么,这两人又是谁,他隐有所感,又不愿往深去想,只静静观察他们。   男的看来四十上下,身材高瘦,穿着夹克西裤,面容齐整,方孝忠看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的大衣长裙,拎着小包,戴了墨镜,看不出年龄。   这两人一看就不是洪城这种小地方的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养尊处优的气质。所处一屋,方孝忠看他们还是觉得很有距离感,这让他更不敢率先开口。   带路的警察返回会议室,顺便端来几本热水。然后他翻开记事本看了一眼,抬头看向方孝忠,叫他名字:“方孝忠……”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截断:“他不叫方孝忠,他叫周明赫。”随即她摘下墨镜。方孝忠才看她眼圈是红的,眼泡也肿起来,像是哭过。   警察看她一眼,未置可否。考虑到双方的心情,再和方孝忠说话时,没叫他现在的名字,而是直言道:“通过你去年十月提交到我们打拐DNA数据库的样本对比,我们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带他们从你留的学校地址找了过来。”   电话打不通是雷亲婆不愿意他和别人联系,没有给他充话费。留学校的地址,应该是蒲阿姨帮他登记时,并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也是幸好不知道,要不然这一行人找去他家里,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明赫……”女人只喊出这两个字,便情绪有些失控,捂住嘴扭过头去,肩头微颤不止。   男人还算冷静克制,拥着她的肩轻抚安慰,接过她的话,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是你爸爸,我叫周崇。你妈妈叫许静芝,你叫周明赫,你还有个弟弟,叫周明朗,今年八岁。你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十七,就快要到了,你的生日……”男人的平静也在他这样的平铺直叙中缓慢破碎,终于还是红了眼睛,“……你被偷走时才六个月大,我跟你妈妈一直都在找你,没有一天不想你,儿子……”   他也控制不住眼泪,掐着额将脸埋下去。   反而是方孝忠,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哪怕亲生父母在他跟前哭诉,他也没什么实感,难以带入同样的情绪。又或者说,这突如其来的情感震荡太过剧烈,反而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促成这一切的警察:“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警察掏出他的警察证以证明身份,“忘了说,我是南泉市公安局打拐办的,我姓吴。”他又接茬道,“人可能说谎,这个DNA比对不可能说谎,你们就是亲子关系。”   听到警察再次肯定,周崇夫妇更崩溃了些。   见他们还没法和孩子好好对话,身为一个警察的职责,方孝忠算是一个线索,吴警官便问方孝忠:“听你父母说你被偷走的时候只有六个月,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方孝忠便把他偷听到奶奶谈话,以及怎么发帖,怎么联系上蒲光华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而后他想到一个问题:“我爷爷奶奶,他们会坐牢吗?”   警察看方孝忠的神情,也斟酌着语言。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情绪一直崩溃的许静芝突然激动说道:“吴警官,我们找了这孩子十多年,其中无数痛苦血泪,你一定要让拐卖犯付出代价啊。”   “你放心,这是肯定的。”   听到这话,方孝忠心头一紧。虽然对爷奶有诸多不满,他也不想亲手将他们送进大牢。   他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他们会受到什么惩罚?”   “判个五年十年的都有可能。”   方孝忠退了一步,扶住桌子,找到亲生父母那的喜悦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担忧和内疚。无论如何都是爷奶把他拉扯这么大,感情超过理智,他抓住警察求情:“可是他们年纪都那么大了,马上七十了,还有没有五年十年的寿命都难说。”   吴警官这才恍然大悟:“我说的是拐卖犯判五年十年,收买犯会酌情处理,不一定要付刑事责任,看他们有没有虐待你,或者阻碍你跟父母团聚之类。”   “没,他们没有虐待我。”方孝忠赶紧澄清,松了口气。   然而一旁的许静芝却不这样认为,她恨意满满:“明赫,你好好想想,买家这么多年有没有打骂苛待过你?”又对警察说,“吴警官,有句话叫‘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放在拐卖这件事上也一样。如果没有收买犯出钱买小孩,也就不会有人去拐卖。从这个层面上,收买和拐卖应该同罪,你不能放过买我儿子那家人。”   吴警官抠脑袋:“这,具体还要看法官的判决,还有当事人的意愿。”他看向方孝忠。   许静芝也看着方孝忠。从生母的眼神,方孝忠看出她对方家人的愤恨。他理解这种恨意,可毕竟他对他们那么多年的依赖感情,在发现真相之前,他也是真心地爱着自己的家人,他没办法和她一样恨。   他低下头,说了违心的话:“这些年,爷爷奶奶对我很好。”   “明赫……”   显然母亲对他的回答很不满,但立马被父亲阻止了:“好了静芝,你先不要说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孩子,你不要一来就给他压力。”   吴警官也赶紧劝:“周先生说得没错,我知道你们现在心情很复杂,但孩子经历这一切并不比你们轻松。我的建议是,大家都先熟悉熟悉,其他的慢慢再谈。”   “是这样,明赫,这些年苦了你了。”周父朝他走过去,张开手臂,见他没有退却,便用力抱起他掂了掂,接着哽咽道,“你都长这么大了,上次抱你还只用一条胳膊,现在双手都抱不动了。”   方孝忠垂着手没有回抱这刚相认不到一个小时的父亲,却不可自抑地流下两行眼泪。   吴警官适时退出去,把时间留给这重逢的一家人。   没有外人在,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聊天。方孝忠才知道父母是从北京来,都是北京人。父亲是国企领导,母亲在机关上班。如果不是被拐卖,他本应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长大,所以父母一直担忧他在小镇的成长,是不是吃了苦受了穷。   事实上方孝忠从未觉得自己物质匮乏,他的痛苦主要还是精神上的困顿,无所适从的茫然,以及被小城的人情道德管制约束不得自由。这些,他不知如何向才相认的父母倾诉,也怕给他们带去负罪感,便自动隐瞒下来,只说好的部分。   他也知道了这一切只是一个意外。   那时候父亲在外派,姥姥和母亲一起照顾他。那天姥姥头疼,偏又要出门买菜,就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去了菜市场。等母亲排队结完账,回头才见身旁的婴儿车空了。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被人偷走了。   接着就是痛苦而漫长的寻找。那时候没什么摄影头,只市场里找到两个目击证人。人多杂乱的市场,两个证人描绘的犯人画像都大有出入,根本无从下手寻找。   尽管这样,父母也一直在找他。开始那几年,母亲辞掉工作,一门心思全国寻找。而姥姥也因为自责那天没有跟着,弄丢外孙,抑郁成疾,没过几年就走了。   听到这些过往,方孝忠知道自己从未被抛弃或者卖掉,长久以来对父母没有找到他的那点埋怨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何况他知道这事才一年,就算难过也才一年,而他的父母已经受骨肉分开的折磨十几年。   方孝忠红了眼眶,巨大的喜悦又让他不敢相信,他哽咽着:“你们真的是我爸妈吗?”   “是的,绝不会弄错的。”   周父说着,赶紧去翻行李袋,拿出一个相册,翻到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拿给方孝忠看:“明赫,你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周母也说:“在你尾椎到股沟的那个位置,有一块指甲大小颜色更浅的皮肤,你要是还不相信,可以让你爸爸再看一下。”   周明赫实在难为情,没有当众脱裤子,但他不得不信了这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周父拉他过去,他坐中间,父母分坐他两侧,三人一起看相册,向他介绍他真正的亲人们。   “找到你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爷爷奶奶和其他家人讲。我跟你妈妈也是在单位接到电话,立马请假赶来的。晚点我就给他们打电话,告诉大家孩子找到了 ,让大家伙准备给你接风。”   “你们要带我走?”   “当然了,这边才是你真正的家。”   周母又有些激动:“明赫,难道你不愿意跟爸爸妈妈回家?”   “没,我愿意跟你们走。”方孝忠想了想,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提了出来,“这里还有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哥哥,你们能不能把他也一起带走?”   【作者有话说】   前篇写完过了太久了,可能细节上会有些bug。等我把这回忆篇写完了再回头去修改,看文发现的朋友也可以留言提醒下。 第83章 和好   方孝忠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异想天开。父母带回被拐的孩子是人之常情,可还要一起带回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属实为难。   父母犹豫时,方孝忠急切地表达他和张逐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他们如何不能失去彼此。他以为这些是说服父母的理由,后知后觉才发现,父母似乎对此很反感。   无法带着张逐一起走,方孝忠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据学校宣传,本校具有提前录取资格的学生资料已经提交。他已经等待这么久,眼见结果马上就能分晓,他不愿意这时抛下张逐。他也有担心,此前冷战一直没和张逐说话,不知道他都报了哪些学校。如果到时张逐不是被北京的学校录取,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了。   对他未能立马决定,父母很是不解,特别是母亲。   许静芝问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能回到真正的亲人身边,也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不用屈居在这落后的小城。她想当然以为儿子是舍不得这边的“家人”,忍不住控诉:“明赫,你要知道养你长大的根本不是你的‘家人’,他们只是买家,是罪犯……”   “好了,静芝,你冷静点。”周父观察到方孝忠脸色变化,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而劝道:“儿子,我们那边生活环境好些,教育资源也好些,考大学也容易。从长远来看,无论如何你都该跟我们走,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的未来。”   面对急切又有些强势的父母,方孝忠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心中的天平还是往张逐这边偏了偏。他又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最后被逼到角落,还是吴警官帮他解的围。   吴警官加入打拐多年,见证无数这种家庭的重聚,知道完全在另一个环境长大的孩子,要想融入新的家庭、和亲生父母建立真正的亲子关系有多困难。他劝说周崇夫妇多点耐心,尊重孩子的意愿,不要着急。   周崇夫妇都是忙人,知道这回儿子不会跟他们回去,只在洪城呆了两天。临走前给方孝忠买了部新款的手机,给他充了足够的花费,让他保持联络。任何时候想回去,他真正的家人都会欢迎他。周父又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说是每个月会给他打生活费。说不清为什么,钱方孝忠没有收。   父母离开,吴警官却没走。待认亲工作结束,他还有另一项工作。   他本想直接去跟收卖方孝忠的雷亲婆接触一下,问出她将方孝忠拐卖来的上家是谁。顺着这条线,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被拐儿童。   这提议却把方孝忠吓得不轻,他万万不能让雷亲婆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亲生父母。这一旦让方家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是警方这边有了线索也不能置之不顾。最后两方纠结,方孝忠给提供了一条上家的线索。   他当时还在襁褓,什么都记不得,却知道爷奶为隐瞒他的真实来历付出诸多努力。为了合理化他的身份,将他安在张逐母亲何晓燕头上。可他又不是何晓燕亲自送回来的,当时送他来的是个中间人。   中间人说是何晓燕托他送方家孩子过来,证据就是何晓燕常戴在腕子上的银手镯。那银手镯街上的人都见过,对方孝忠的身份也信了一分。为了感谢这中间人,雷亲婆让方孝忠拜他当干爹。这门亲戚他们家逢年过节走了好几年,更坐实了方孝忠的身世渊源。   如今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上线的卖家。方孝忠还记得那是个长脸的干瘦男人,住在下头村里,大家都叫他侯三,他当年叫他三爹。   得到这条线索的吴警官没有再纠结方孝忠的奶奶。他明白身处这种夹缝的孩子们心头的矛盾和处境的艰难,答应了在他做出决定之前,暂时不打扰他的生活。   “周明赫”。   方孝忠在本子上写下这三个字,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翻开字典,查找到“赫”字。   赫,泛指红色,基本字义是明显,显著,盛大的意思。   光明、睿智,显著、盛大,方孝忠将“明赫”二字认认真真重新认识了一遍,也像把他自己重新认识一遍。   是的,真正的他并不是“方孝忠”,他真正的父母、家人从未想要给他戴上“孝顺、忠诚”的镣铐,真正的他是“周明赫”,是被期望着拥有光明而盛大的人生。   这给他封闭狭窄的人生推开了一道大门,那扇门外有着宽阔平坦、直通幸福的大道,有他一直以来梦想拥有的完满家庭,还为他无路可走、别无选择的人生,赋予了无穷多的可能性。   此前那些一直淤积在心头的悲苦和一直压在头顶的阴霾,都因此消散大半。   直到现在这一切都还不够真切,好像做梦。他也还有点担心,万一是哪里弄错了。就像梦里中了头彩,害怕醒来,一旦梦醒,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父母见面后,他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蒲光华,诚恳地感谢了她。聊天的过程中,也隐隐透露出自己的担忧。   蒲光华笑话他:“换个人一准儿觉得自己少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到你这里却在担忧这是假的。不会是假的,这种事多严肃,哪里会弄错。”   “我其实没想过能找到亲生父母,能找到他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抱怨是对的,好孩子。哎,多希望你是我儿子。”   “您一定会找到自己儿子的。”方孝忠又再一次道谢,“蒲阿姨,真的很感谢您。等放假,我就来看您。”   方孝忠的生活静悄悄地发生了如此彻底的改变,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要去和张逐确认,他是报的北京的学校。   说来可笑,因为张逐,他不惜拒绝父母直接将他带走的提议,却还在顾虑主动去跟他说话求和。   等到周日的假期,方孝忠从家里偷溜出来,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了一大袋张逐喜欢的吃食,拎着去找他。   到了门口,方孝忠没有贸然拿钥匙开门,听到屋里有声便敲了敲,并自报姓名。   没有听到张逐让他自己开门的声音,里边原本的声响反而安静下来。   方孝忠等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摸了门楣上的钥匙开锁。   他前脚刚跨进那屋里,就看见张逐的背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直接去了卧室,跟着卧室门关上,不想跟他照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只是屋里还有个意想不到的对象。唐凌坐在书桌前,转着手上的笔,似笑非笑瞅着方孝忠。   刚开门就碰一鼻子灰,到了这步,方孝忠也没有退路了。他走到桌前:“他这是还在生我气?”   “要不然呢。”   方孝忠摸摸鼻子,难堪地:“都好几个月了,我是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从没见他气性这么大过。”   “那怎么办?”   唐凌耸耸肩,看样子也没啥好招儿。   方孝忠反瞅了她一会儿:“你原谅他了?”   唐凌那戏谑的表情没有了,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忧郁:“我们和解了,现在是朋友。”   听到这话,方孝忠心里微微刺疼一下。   他懂唐凌这个“朋友”的自欺欺人,就像他明白他们是“兄弟”的自欺欺人一样。可是当人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时候,就只能从自欺欺人中得到一点安慰。   只是方孝忠不知道要怎么接这话,他没有语言可以为张逐辩白,更无法安慰唐凌。   唐凌飞快地转了两圈笔,爽利地换了个话题:“对了,张逐好像说过,他很生气你打了他一耳光。”   “……”   “你还真打过他耳光?”   “打过。他做的那些破事,值得一耳光。”   唐凌笑了笑,气氛松快了一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他做的事意味着什么。”   “你不是能和他沟通,你不能跟他把这些道理都讲通?”   她摇了摇头:“道理逻辑是能跟他讲通,只是他不认同也不接受。他是个绝对忠于自我感受的人,只想做他想做的。”   方孝忠听得云里雾里。   唐凌却说:“其实我有点理解他。本身他能感受到的情感就很淡,能理解的情绪也很少,内里仿佛一潭死水。如果还不能做想做的事,还受到约束,那生活就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吧。”   这些话让方孝忠有点难受,对唐凌长久以来的那点嫉妒心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她竟能看破张逐到这个程度。   唐凌催促道:“你快去屋里找他吧,我看他这段时间也怪难受的。”   “难受他不来找我?”   “在他心里可是你平白无故打了他一耳光。”唐凌也奇怪地瞅着他,“你干嘛要打他啊?他做的那些跟你也没关系,别说张逐想不通,我也没想通。”   方孝忠语塞,撇开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去跟他和好,我从来没惹他生气过,他又不是给个台阶就下的人,你说我要怎么做?”   “这确实挺难办。”对刚才的疑惑,唐凌没有刨根问底,想了一会儿,说道,“但他是个讲公平的人,最不济你让他还你一耳光,这应该有用。” 第84章 不是我爸   “张逐……张逐……”方孝忠喊一声就敲几下门,里边却一点动静也无。他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捏起拳头砸门,“哥……”   门猝不及防拉开,方孝忠失衡扑了进去。张逐抱着胳膊躲闪到一边,冷眼看着他差点摔倒。待他踉跄两步站住,张逐冷漠发问:“你来干什么?”   “……我给你送吃的过来。”   “送完你可以走了。”张逐帮他拉着门,一副送客模样。   方孝忠也抓住门沿,一用力将门关上。卧室只有他们两人,有些话也方便说。   他知道张逐压根看不懂他的台阶,只好用唐凌支的招儿:“上次我打你耳光是我不对,你要实在咽不下那口气,你打回来。”   听到这话,张逐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你叫我打回来的,你别反悔。”   见他欣然同意,看来这些日子还真是一直惦记着,方孝忠很无语,又有些不快:“我说的,你打吧。”   “好!”   张逐一点也没打算跟他客气,盯住方孝忠的脸,搓了搓手掌。   就在那带着疾风的巴掌快要落到他脸上时,可能是惊讶,也可能是彻底死心,方孝忠视死如归闭上眼。   合眼那一秒被无限拉长,等候的耳光却没有落下,待那被掌风扇动的刘海静止,他睁开眼睛。   手掌就举在他眼前,张逐还是那样冷冷的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是要还我耳光,怎么不打?”   “嗯。”   话是这么说,张逐却垂下了手,无神的眼睛像是在漫游般,茫然得有点无助,随后他扭过头,准备出去。   “你不打了?”方孝忠追问。   “嗯。”   “那你不生气了?”   “不知道。”   张逐的手握在门把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看见方孝忠闭着眼,眼睑微微颤动的时刻,好像被蝴蝶翅膀扇动心扉。他很难说出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但就是这微风翕动的微小重量,令他心中那永远公正的天平一时失去平衡,无法再用它去衡量方孝忠一直令他耿耿于怀耳光。   这时方孝忠握住他的手从门把拿下,情难自已顺势从身后抱住他。   张逐不满他得寸进尺的亲近,往后用力推,呵斥他:“放开我!”   方孝忠固执不放手,拼命想把张逐摁在门上。自从发现自己那些心思,他就刻意避开和张逐亲密接触,无论是勾肩搭背亲热拥抱,还是犯了混劲儿非要搂着他贴着他压着他,都不再有过。时隔这么些日子,方孝忠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比张逐矮上一大截,张逐也没有那么容易挣脱他了。   张逐自然感受到了来自对方身体和精神双重的压迫力,他把这理解成一种攻击和挑衅。于是两人沉默地撕扯起来,纠缠中撞倒旁边的椅子,动静引来唐凌敲门。   “你俩在干什么,不会又在打架?”   方孝忠双臂箍紧张逐的胸膛,气喘吁吁:“没,没打架。”   “那就好,打架也不能解决问题……”   张逐一手肘顶在方孝忠肚子上,疼得他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闷哼一声,倒吸凉气,“嘶嘶”地在他耳旁喊了一声:“哥……”   张逐才把又举起的手肘放下,也停止了挣扎。   方孝忠小心翼翼松开他,捂着肚子:“疼死了,你还不如给我一耳光。”   张逐看了他一会儿,又掀开他衣服,看见肋条上的红痕,打架经验丰富如他,知道明天那块儿准是一团淤青。   “我真倒霉。”   方孝忠揉着痛处,见张逐总算愿意好好跟他说话,便问:“什么倒霉?”   “你是我弟。”   方孝忠:“……”他实在忍不住,又追问,“如果我不是你弟?”   “那我就揍你一顿,把你从我家扔出去。”说完他开门出去了。   方孝忠跟在他身后,却没法轻松地将着当成一种假设的玩笑。只是更坐实了他对张逐的了解,他那样冷漠无情的人,若非有血缘这样紧密的捆绑,他们还能冷战后和好吗?   好在费了这一番功夫,总算跟张逐和好了,也打听出来,他的确是申请的北京的学校。如果一切顺利,等下学期大家高三开学,张逐就能去北京念书,而唐凌也打算一年后考过去。   唐凌还对方孝忠有些担心,怕他这成绩考不上任何一所北京的院校,不能和他们一起。张逐倒是很快给他想好了出路,说考不上也不要紧,他可以去北京打工,到时大家还在一起。   方孝忠还无法吐露自己的身世实情,找了个现在是张逐的关键时期,不应让他分心的借口,却忍不住暗暗畅想着未来的生活。   他想,只要忍过这一段就好了。   只是方孝忠怎么都没想到,方守金会搬回来住。   那天放学回家,他就看见方守金大咧咧坐在客厅抽烟,若无其事打招呼,再从半开的卧室门往里瞧,他的房间重新打扫了,床铺也铺好了,看样子是回来长住。   方孝忠又惊又怒:“你怎么在这?”   方守金勾勾嘴角:“我还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回我自己家还要事先通知你。”   雷亲婆解释:“夏天来了,生意不好,你爸把餐馆转出去了。不开店就回家来住,不花那租金。”雷亲婆站起来,接他的书包,“走热了吧,冰箱有西瓜,去拿来吃。”   方孝忠捏住书包带,愤怒的目光在那对长相酷似的母子身上来回过了一遍。他还以为方守金搬出去是奶奶对他的彻底妥协,接受了他和方守金永远不会成为父子的事实。到头来才发现,这不过是让他搬回家住的权宜之计,奶奶并没有放弃逼他认下方守金这个爹。   他咬着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住,我走!”说着一把夺走书包,转身欲走。   雷亲婆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也是声厉色急:“死小子,你别我给你脸不要,仗着我惯你,忘了自己姓什名什。给我搁家呆着,哪儿也不准去!”   “我早就说过,我这辈子死都不跟那畜生在一屋檐下。”   “畜生是你叫的?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老天爷打雷也要第一个劈死你,”雷亲婆伸手打了他几下,“他是你爸!”   “他不是我爸!”方孝忠一把抓住雷亲婆的手腕,“你也不是我奶!”   他说过无数次方守金不是他爸,但从未否认过雷亲婆是他奶奶,哪怕在他知道这些真相之后,也一直顾念那点养育之恩,不想太伤老太太的心。   但此时不知道是实在气得全然失智,还是找到亲生父母给他心底生出一点任性的底气,让他把心里话全喊了出来。   雷亲婆也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先是一愣,跟着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最终用愤怒掩饰住她的慌张,操起沙发上的晾衣架往方孝忠背上招呼,边打边骂:“你这狗东西,白眼狼,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成个人,养你十八年,饭都喂进了狗嘴里。我不是你奶,他不是你爸,你哪儿来的?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垃圾堆捡的?难不成你还是个没爹没妈野生的种……”   “我有我自己父母!我不是强奸犯的野种!”方孝忠难以抑制,喊出这一直憋在他心头的话,痛苦而悲哀地盯着将他养大的奶奶。   他眼见着雷亲婆手一抖,衣架掉落在地,脸上原本愤怒的血色也褪尽,一脸难以置信。   趁这机会,方孝忠推开她,操起书包就跑。   刚跑两步,他就听见雷亲婆大喊:“大方,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知道被抓住就完蛋了,方孝忠快速倒腾起双腿,拼命蹬自行车。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不行了,这个家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跑吧,哪怕最后这些日子流落街头,他也不要再回去。   身后摩托车的声音在逼近,方孝忠咬紧牙关站起来蹬,但终究人腿没有车轮快,方守金一个甩尾,将他横截。方孝忠直冲在摩托车上,整个人仰车翻,摔倒在地。   不顾他手臂和大腿在地上擦破了皮,方守金抓着他的后颈,像拎起小鸡仔一样将他往回拖。方孝忠一路挣扎,大喊放开,体格悬殊却无法挣脱。   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问怎么回事。   方守金解释:“这小崽子在家欺负他奶,把老太婆推得一跟头。那么大把年纪,经得起这么摔?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是该教训。”   “你都是你奶一手拉扯大的,没你奶你都长不成人,咋下这种黑手?”   “这种白眼狼就该好好揍一顿,一点孝心没有。”……   方孝忠只顾挣脱,不想争辩。他知道在这群人中间,小孩就是家庭所有物,不论说什么,都是他不孝、不听话,那么就都是他的错。   方守金把他拖到雷亲婆跟前,叫他给他奶道歉。   雷亲婆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充满疲惫,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眼神看了他一眼,对方守金说:“这你儿子,你自己教训吧。”说完她转头出了屋。   方守金冷森森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这下可没人护着你了。”   纵使害怕,方孝忠丝毫不退却,也迫使自己愤怒地直视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再次重复:“你不是我爸!” 第85章 逃   “小忠,吃饭。”   一只大碗,一半装菜一半装饭。菜都是好菜,有鱼有肉,做得油光水亮,香味扑鼻。只是那只碗从别处进不去,只能从窗栏缝送进方孝忠房间的窗台上。   他看着铁栏外的雷亲婆、院子的围墙,还有墙外的天空。他的房间,此时也变成了禁锢他的牢笼。   方守金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说他自行车摔伤 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在家休息两三个月。   若是张逐这样的学生,一中肯定叫老师过来家访了。像他这样成绩倒数的,对学校来说也可有可无。最好是无,免得高三为了升学率,还得挨着去劝退,自然也没人在意他是否去上学。   “你个死小子,脾气倔得像驴,跟你爷一个路数,怎么好的不学,光学这坏脾气。叫你道个歉、服个软,这事儿就过去了,你偏要置气,那你就气吧。等饿死你,那点气总会消了。”雷亲婆又劝又骂,从窗栏朝屋里看。方孝忠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不是不饿,只是方守金一拳砸在他脸上,嘴巴里面全破了,疼得他吃不了饭。当时他就感觉脑子震荡,眼冒金星,牙都松了。不仅如此,他还浑身都疼。这回方守金得到默许,对他下了狠手。   “你爸教训你是手重了些,可谁叫你还手的?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天打雷劈,你也活该不是。你就躺着吧,再倔下去,你爸看不惯又该揍你了。”   方孝忠不擅长打架,也不喜欢。一是怕疼,二是哪怕他占上风,打别人也有心理负担。他当然知道,昨天要是遵从内心的恐惧认个怂,抱着脑袋让方守金打他两巴掌事情就会过去,但他仍然还手了。   明知打不过,明知会被揍更狠,明知自己十分害怕,还是赌上最后那点勇气反抗。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次不还手,他就会永远畏惧那男人的拳头。   他憋不住喊出的话,让雷亲婆更有了危机感。方家想要控制他,发现感情牌和舆论牌都打不通之后,决定采取暴力将他揍服。当一个男人屈服于另一个男人的拳头,就像被骟了卵蛋的猪,从此变得温驯臣服,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他死也不要屈服。   “小忠啊,你知道你说的那些话让我跟你爷多寒心。不知道你上哪儿听到的屁话,那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专门挑拨你,你这没脑水的还真信了。你不傻谁傻?   “你爸坐牢亏欠你是他没办法,我跟你爷什么时候亏待了你?从小到大,哪里不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样缺了你?我跟你爷一件衣服穿十年,年年都给你换新衣。养条狗这么些年都知道不咬自家人,你说那话不是往人心里扎刀子?”雷亲婆说着,在窗外抽泣,“你还掀我一跟头,我过两年都七十了,这要是摔下去明儿就能入土。大方咋能眼看你这么对他妈,合该他气你。”   说完这些,雷亲婆又在窗外抽泣了会儿,叹了口气走开了。   躺了一天,雷亲婆也时不时在他窗外絮叨一天。傍晚时分方孝忠下了床,忍着痛用力敲窗砸门,让雷亲婆放他出去。   雷亲婆继续在他窗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顾劝和骂,却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被关了两天,方孝忠越想越气。他琢磨弄开屋子的锁,却发现雷亲婆在他门外也挂了把锁。窗户栏杆更是焊死的,凭借人力根本扯不断。他这才发现,“牢笼”并非意象,而是他实实在在被关了起来。   亲生父母给他的手机怕被发现一直放学校,家里这部断缴话费早就停机。方孝忠求助无门,甚至想大喊救命。   但他并不是被人绑架到无人之地,家里时时都有人来串门聊天,谁都知道他因为不听话正被关在家里。隔着薄薄的门板听那些大嗓门的闲聊,谁也不认为雷亲婆所做不对,反而都是指责方孝忠逆反不孝的声音。   有人给雷亲婆出主意,让把他送去“专门的学校”,他这种不爱学习又不体谅父母对长辈一点孝心没有的,都是脑子里生了毛病,电击两下就全治好了。   还有说送他去那种学校还得花钱,不如送去下头村里的石场干活。石场老板专门接手这种十七八岁不听话的小子,干完活儿每月结的钱直接寄回家,不让他身上留个子,就没处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体验体验外面的生活”,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这些话听得方孝忠从愤恨不已到毛骨悚然,夜里一闭眼就梦见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电击,要么就是在搬永远也搬不起来的石头。一头冷汗醒来,想到如此晦暗的人生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佯装服软,雷亲婆却不吃他这套,非让他喊方守金喊“爸”。也有过早上趁爷爷来给他换尿壶,夺门而出,不过是被方守金揪回来再揍一顿。   方孝忠是真的被打怕了,心底的勇气也一点点被磨灭,他觉得自己走不出去了。   亲生父母远在天边。张逐也只是个高中生,远没有带走他的能力。而在一个默认孩子是家庭财产的地方,就算他走出这大门,也走不出这条街。只要他奶奶一喊,所有人都会帮忙捉住他。   在无限绝望中,他反而冷静了一些。知道这件事蛮干不行,只能激怒方家,让他们更警惕,还得仔细计划。   他安静蛰伏好些天,好似已经学乖听话。但雷亲婆对他的戒心没有消减,还计划着把他送去乡下老家,期望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能让方孝忠断了跑的念头,能叫他“学好”。   天热起来,他一星期没有洗澡,央求雷亲婆让他洗个澡,再把屋子里尿壶的味道散一散。   他期期艾艾收回他那天喊出的话,说想到方守金曾经对他做的事,他死也不会认他当爹,但爷爷奶奶他会认,会孝顺他们,会好好给他们养老。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雷亲婆没太怀疑。大热天关在屋里实在埋汰,就将他放出来洗澡。本想跟在里面去,方孝忠害臊不让,只让她在洗浴间外等着。她就一直和方孝忠说话,确保人在。   “小忠,明儿跟我和你爷爷回村里过夏天,村里头凉快。”   “我不喜欢村里。”   “那你不是跟你爸过不好嘛?你看不得他,他一见你也来气就忍不住揍人。你跟我们回去,不用跟你爸对着干,这不好?”   “他不一起回?”   “他不回,饭馆开不成,他要管理废品站,我俩老骨头也该休息休息了。”……   “你不是说要孝顺我们,要给我们养老嘛。要你不跟我们回去,能养哪门子的老?”……   “小忠?”……   “方孝忠!你再不应声,我进来了……”   雷亲婆推不动门,叫来方守金。男人力气大,一脚把木板门揣了个大洞,倒是能打开了。   这浴室是房子修好后自个再盖的,为了冬天保暖,墙也只砌了两米,封顶用的石棉瓦。只见那瓦被掀开一块,漏了个大洞,哪里还有方孝忠半个人影。   雷亲婆尖叫一声,用力拍腿,大骂起来:“天杀的,你跑,我叫你跑,这回不把你腿打断。”   吼完这句,她气血上脑,整个人都往后倒。方守金赶紧接住:“妈,你莫急。他跑不远,我一准给他逮回来。”   “你还不赶紧去!老头啊,快出来,那狗日的小忠又跑啦!”   方守金打头阵,三个人打着手电,边走边喊,一齐找了出去。   待到人声远了,方孝忠才从院里的狗房子钻出来。大门锁了,他绕到后院从围墙翻出去,沿着没有路灯的小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这是过去篇的倒数第二章 。 第86章 等见面…   半夜,张逐被一阵急促砸门声吵醒。他翻身下床,顺手从坏了木凳拔下一条腿,拉开门。门外是雷亲婆和方守金。   张逐把木椅腿立在墙边,还未来得及问他们干什么,就先被一通质问:“方孝忠在哪里,叫他出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从哪儿叫?”   雷亲婆气势汹汹地:“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头,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张逐眉头紧皱:“我俩从没穿过一条裤头。”   雷亲婆无言片刻,用力推开张逐:“让开,我自己找去。”说着她带方守金一块儿闯进张逐家里,每个房间、衣柜床底都翻了个遍,没有方孝忠半个影子。   张逐很懵,也很气愤,若是换个人,他那木头棒子已经敲上去了,只碍于这是方孝忠的家人,他才暂且忍着。   “大方,找见人没?”   在卫生间寻摸的方守金回话:“没,看来真不在。”   雷亲婆又回到张逐跟前:“方孝忠没来找你?”   “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你说什么时候?”   “就今儿,我说今天!今晚上!”雷亲婆也不耐烦,提高声音骂骂咧咧,“跟你这疯傻子说个话真是费劲。”   “今天他没来。”   “他来找你,你就让他赶紧回家,听见没。”   “他怎么来找我?”张逐也满头问号,“他不是腿断了在家养腿吗?”   雷亲婆没理会他的问题,只又匆匆走掉了。   以为终于和好了,方孝忠早上还会来等他一起上学,不想等了两天都没等着人。   虽就在一条街上,离得并不远,张逐也不爱去方家找方孝忠。他被雷亲婆逮住骂一顿是轻的,回头方孝忠还得再挨顿骂,所以方孝忠也不喜欢他去找他。还是去方孝忠班上问了班主任,张逐才知道他摔了腿。   他一直知道方孝忠讨厌方守金,也和家里经常吵架,但他摔坏腿还离家出走,也属实有些过激。算了,他不想去掺和方孝忠跟他家里的事,一想到雷亲婆就觉得很麻烦。   他回到房间,重新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似梦似醒之间,总是不太安稳。甚少做梦的他,也被一些离奇梦境缠身,辗转摆脱那些虚空幻象,睁开眼,便看见床边立着的人影。   倒是没有被吓到,只是很怀疑,这究竟是只是从一重梦境醒来的另一重梦境,还是彻底回到了现实。张逐躺在床上没动,试探道:“小忠?”   人影动了动,然后回话:“嗯,是我。”   确定不是做梦,他便也从床上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有一阵了,看你睡得熟,没有叫你。”   “哦。”张逐感觉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你家里人在找你,你不回家?”   “不回了。”   “你摔断腿还到处跑?”   “我腿没事。”   张逐朝里边挪了挪,腾出位置给他:“上来睡觉。”   “不睡觉了。”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   “跟家里吵架了?”说起这个,张逐还有点不耐烦。离家出走这出戏,方孝忠从小就爱演,但演了这么多次,每次都骗他,没一次真的走掉,“我看还是算了吧,过两天又要回来,你不嫌烦我都烦了。”   张逐替他想了个主意:“不想回去就在我这里住两天?”   方孝忠默默片刻,拉开灯:“这次是真的。”   张逐下意识眯了眯眼,等他逐渐习惯亮光,才看见眼前惨不忍睹的方孝忠。   他嘴角结着黑痂,右眼一片青紫,肿胀的眼皮将眼睛挤成一条缝,有一种怪异的滑稽。袖子里露出的胳膊也没好到哪里去,大片血痂从手肘一路延伸到T恤的袖口里。   张逐从没见过方孝忠这副模样,只觉得肚子和喉咙里都有什么在翻滚,煮开的水一样。但他不是会长鸣的水壶,也没有可以顶开的壶盖,五脏六腑都被熬煮得熟烂了,也只是静静地装着这这一腔子的滚烫。   “你怎么回事?”   方孝忠平静地:“方守金打的。”   “你爸下手也这么狠?”   “方守金不是我爸!”方孝忠突然提高声音,生生撕破这夜晚的宁静。   他努力维持的冷静,竭力隐忍的痛楚,在张逐面前,在这临别时分,全部都冲破胸膛,让他脱口而出:“方守金就是个变态畜生,他不是人……他往死里揍我,欺骗我,玩弄我,逼我穿裙子丝袜,还有一次,我差点被他强奸……”方孝忠扑上前去,摁住张逐的肩,瞪着他的眼,睚眦尽裂地,“他就是这种烂到根的混蛋,他这么对我,怎么可能是我爸?他是我见过最恶心、我最恨的人,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不知道是被他的话吓到,还是被他这神态和语气吓到,张逐看着方孝忠那仿佛被碳火炙烤过的、干红的眼眶,咽咽吐沫:“……我都不知道。”   发泄过后,方孝忠在张逐面前垂下头。   张逐有些不知所措,只试探摸了摸他的头顶:“你之前都没说过。”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说出口他又后悔了。   他那么不堪的一面也让张逐知道了,原本最不想让他知道的。因为猜不透张逐是否明白这些事真正的含义,但无论他因为明白而共情自己的痛楚,还是不明白而忽略自己的痛楚,都不是方孝忠想要的。   “你已经说了。”   好吧,这置身事外的回答,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张逐站起来:“真的要走,我跟你一起。”   这也是意料中会发生的事,但方孝忠将张逐按坐回床上:“这次我自己走,你先好好准备初试……”   张逐有点着急,又站起来:“考试不关你的事情。你走,我就走,说好了在一起。”   “我没说不跟你在一起。”方孝忠再把张逐按回床上,“本来是想等你考完去上学,我跟你一起走,但现在不行了,我在方家一天都待不下去。而且我今天跑出来,不趁机走掉,以后想走会更难,他们打算把我送去乡下……”   “今天就一起走……”   “叫你听我说完!”方孝忠时间有限,打断张逐的话,尽量简明扼要,“我是说我先走,等我安顿好了,再联系你。等你九月来北京上学,我再来找你。”   他没有告诉张逐他也是去北京。知道方家人一定会来张逐这里找他,他怕张逐不小心说漏嘴。至于他不是方家亲生,以及他们不是兄弟的事,等张逐也到北京,他再慢慢和他解释。   “为什么现在不能一起走,非要等九月?”   “因为你的考试很重要,它能决定你一辈子!”   “我不觉得。”   一听这话,方孝忠又气冲大脑:“你不觉得?你知道个屁!你是轻而易举,但这时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只有在你这里一文不值。你听我的,只几个月时间,你考完试,我们再见。”   看张逐那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方孝忠简直是苦口婆心:“你考这个试,不光是为了你,还为了栽培你的老师,陪你学习的唐凌,还有学校。一中又是给你免学费,又是给你发奖金,你是不是也该为学校做点贡献?还有我……”   “你怎么?”   早在一年前那个暑假,方孝忠就可以走的。只是为了和张逐在一起,一再忍耐,甚至拒绝亲生父母的提议,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但这些他不打算和张逐说,说了他也不一定能理解。   见他说不出所以然,张逐耐心也用尽,不耐烦地摆着手,像在赶蚊子:“好,你走,我不走了。”   方孝忠双手将那只手握住:“我到地方了就会联系你,会很快。”他埋下头,嘴唇不舍地在那些手指上蹭了蹭。   “很快是多快?”   现在出发,上午就能到南泉,最早应该可以买到晚上北上的车票,两三天火车怎么也到北京了:“一个星期。一星期内,我保证联系你。”   张逐把手抽回来:“随便你。”他躺回床上,“你可以走了。”   方孝忠还没有走,很为难地:“你借我点钱。”   张逐背对着他:“抽屉里,自己拿。”   方孝忠拉开抽屉。他买过去北京的票,只拿了路费和一点饭钱:“这些等见面我就还你。”张逐没理他。   外面有鸡打鸣,天快亮了。担心天亮被街上的人看见,更怕方守金猜到他要跑,带人去车站堵他,最好是在大家都在睡觉时,去洪城坐最早一班车。   “张逐,我走了。”   方孝忠看着床上背对他的人,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舍,想把他也带走。可就在刚才,他还在努力说服张逐留下。   他在这小小的屋子环视一周,看见张逐搭在书桌边的一中的校服外套。他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早上有点冷,你的校服我穿走了。我那件在学校,你要穿就穿我的。”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方孝忠咽了咽唾沫,嗓子干涩:“……你不起来送我?”   “不送,困,要睡觉。”   “……好吧。”   方孝忠走出卧室,拉上门前,轻声对房间里重复他们的约定:“过几天我就给你打电话,最多到九月我们就见面。”   里外两重门都关上了,张逐起来,他有点后悔,还是该去送下方孝忠。   他趿上拖鞋往外走,应该还能赶得上。   走到客厅,就又听见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刚拉开门,就又看见方孝忠气喘吁吁又出现在他面前:“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就被方孝忠推回屋里,摁到墙上。   下一秒,那张惨兮兮的脸突然就凑近他,再凑近,近到呼吸着对方的呼吸时,就被堵住了嘴唇。   张逐惊得睁大眼睛,下一秒唇舌都被深而紧地纠缠住,像是要一口将他吞噬掉。   他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这触感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秒。方孝忠放开他时只低低喊了一声:“哥……”然后带着欲言又止的后半截话语转身飞跑了。   张逐愣在原地,直到方孝忠人影都不见了,他才擦擦嘴唇,尝到口腔里遗留的淡淡咸涩,这时才想起,他因为惊惶而张大的眼睛,倒映的是方孝忠流泪的脸。为什么流泪?   又为什么要吻他?   张逐全无所知。   他想要知道,越想知道又无从思考就让他越是烦躁。在屋内一直踱步绕圈,直到天光大亮,他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   最后他决定不再去想,反正过两天方孝忠就给他打电话,到时候再问他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到现在线,求点海星呀! 第87章 自己慢慢想 现在篇   室外天寒地冻、呵气成雾,连空气都冻得脆硬,呼吸一口,像吸进一口又冷又硬的细小冰晶,硌得鼻腔生疼。   张逐和周明赫从外面回来,带着浑身寒意,匆匆跨进那道门,室内温暖如春。   公寓铺的是地暖,暖气很足,光脚踩地板,脚心都是热的。暖气烧干空气里唯一的一点水分,呆上两分钟就变得燥热。两人站在门口剥掉身上层层叠叠的厚实衣物,房间里只穿得住一件单衣。   周明赫去开加湿器。   比起寒冷,张逐更受不了暖气带来的干燥,他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两罐冰啤。   冒着水珠的冰凉铝罐贴了贴周明赫手臂。他扭头看了眼啤酒,又抬头看张逐:“医生说洗了胃十五天不能喝酒。”   “爱喝不喝。”   张逐转身要把啤酒放回冰箱,却被周明赫拉住:“给我。”   两人靠着沙发,面前的茶几已经摆了好些空罐,以及外卖盒和烧烤签子。   在医院折腾一场,虽是出院了,身体还有些虚弱。现在酒精上头,周明赫整个人都软塌塌地深陷在沙发里。背后的支撑还不够,他脑袋一歪,便靠在张逐肩上。   张逐靠着沙发扶手,对他的倚靠并不在意,悠闲自得地喝口啤酒撸口烤串。   周明赫拎着啤酒罐想,他的人生实在是很可笑。费了那么些劲儿,又是找父母,又是找女友的,来回折腾一大圈,到头来还是回到原点,就像当年还在日化厂街,他身边又只剩下张逐——这个他此前一直试图赶走的人。   他那么想赶走张逐,从来不是讨厌对方,只不过是打从心底厌恶那一段人生,竭力想要摆脱。   看来命运早早就注定好了,哪怕现在他一切都变成了“周明赫”,真正的他也有一部分永远都是“方孝忠”。他无法和张逐切割,就如同已经过去的人生无法再被修改和否认,他永远无法和自己切割一样。   就在吃完药后昏昏沉沉却又没有失去意识间隙,可能是大脑以为他真的要死了,开始临终前的走马灯。   那些他承受不住刻意遗忘的事,又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里。包括在方家经历的一切、在日化厂街和张逐生活的点滴,还有那件他无法挽回的错误和对张逐的内疚亏欠。   “……后来,我联系了你,但你的电话再也打不通。”   张逐茫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周明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捏瘪空罐扔到茶几上:“我打唐凌电话,才知道你被抓了,要被判刑。”   说到这儿,张逐知道他在说什么事了。虽然时隔多年,他也不觉得往事如烟可以算了,而是吊着眼角,认真跟他算账:“你说一星期内就联系我,我等了你一星期。”   那时候周明赫刚回到北京,不光是他的生活发生剧变,也给周家带去巨大变化,每个人都在手忙脚乱地适应。变化不光在内心感受上,现实生活中需要处理的问题更多,重新办理户口、学籍,去社区、派出所的登记,还要面见所有亲戚朋友。   实在顾不上只是一方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父母不希望周明赫和以前的生活再有任何的联系,让他和洪城的人事都断个干净。   他刚来新家,拥有新的父母,还有个处处为难他的弟弟,周明赫也只能小心翼翼让所有人都满意,不敢违逆父母的要求。   等他再联系张逐已经是一个月后。他上学的问题先解决了,进入新学校开始住校,这才拥有一点私人空间和自由。   “……我以为只是晚一点联系你,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他给张逐打很多电话都打不通,眼看已经学期末,张逐学校的事情想必也尘埃落定了,还不知道结果,就打了唐凌的电话。   过去这么久,周明赫依然记得那天唐凌接到他电话时的崩溃。质问他去哪儿了,为什么音讯全无,说张逐认定他消失无踪是因为他憎恨方守金和这里的一切,如果没有方守金,他就会回来,于是拿了把西瓜刀把方守金给捅了。   唐凌大哭着向他咆哮:“都是你的错!方孝忠,都是因为你!张逐的录取结果都已经出来了,要不是你,再等两个月他就要去国内最好的大学念书。   “是你把他变成了杀人犯!   “你毁了他一辈子!”   当周明赫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背脊发凉,脑子一片空白,只讷讷地反复争辩:“我不知道。我没有让他去杀人,我没有说我再也不回来,我说过我会给他打电话,只是晚了几天……”   “张逐告诉我方守金对你做的那些事,说你恨死了他,想捅死他……”唐凌恸哭不止,“你明知张逐什么都会为你去做,你明知道,你给他下这样的暗示。”   “我不知道,我没有给他暗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方孝忠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墙才站住,“张逐会被判到哪里,我去找他。”   “你利用他,把他害得这么惨,还要去找他?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我会等他出来,你这辈子都不要再靠近他。”说完唐凌挂断电话。   那年九月,原本定好的张逐来北京念大学的日子,周明赫再次收到唐凌的短信。告诉他张逐因为致人重伤被判五年,就关在南泉监狱,最后还是给了他南泉监狱的地址。   周明赫拿着这个地址,如坐针毡。数次想过买票回去,不顾一切去找张逐,也数次提笔想给张逐写信,只是每每望着那空白信纸,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这件事远远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他没有办法去面对。   就像他从洪城逃走,割舍下那段人生,再否定、遗忘,他也从对张逐的愧疚里逃走了,割舍掉这个人,否认对他那些感情,再把他忘记。他说服自己他们原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本应该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周明赫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学习和新的生活里,以为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他光明、盛大的人生。   但是他想错了,人是经验的集合,由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组成。他无法割舍掉自己的人生,也无法割舍张逐。   他是周明赫,他也是方孝忠。   他仰起下巴,看张逐的脸。   在依靠着他肩膀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线,还有细瘦的脖颈。因为太瘦而筋脉凸起,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跳动。那是生命温暖的搏动,让人安心。   张逐还是神情淡淡:“那种事是指我捅了方守金?”   “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因为我说恨不得杀死他?那只是当时的气话。”   “跟你没关系,方守金太烦人。”   方孝忠跑路,方家人认定他和这件事有关,也认定他一定知道方孝忠的下落,于是三天两头逮住他逼问。方守金仗着自己身高体壮,还总用拳头威胁。那天方守金再来找张逐,两人又起冲突,张逐早已经烦不胜烦,刚好桌上有把西瓜刀,他抓起来便给了方守金两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刀都捅在方守金肚子上,人后来救回来了,但终生离不开粪袋。   周明赫惊诧地听完这当事人的陈述,并没因为那句“跟你没关系”而消除愧疚,也因为得知方守金这般下场有所安慰。又因这慰藉更加内疚,这是张逐用他上大学的机会和五年人生换来的。   “就因为他烦人?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想过,但值得。”   “值得?”周明赫酒醉的脑子都快被他气醒了,“为了这么个烂人,你搭进去的是自己的后半辈子。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你现在在做什么,又取得了怎样的成就?”   “无所谓。”   “……”   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说也都是白说,周明赫放弃说服,只劝道:“以后别再这么做,别干任何违法的事。”   张逐这才斜下眼睛,淡淡瞥了周明赫一眼:“捅他两刀,我的胸膛才慢慢凉下来,”他指着自己胸膛,“五脏六腑重新生长,所以值得。”   周明赫不理解他的标准,也听不懂他这些话。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唐凌,一个过分聪慧的女孩,唯一能够读懂张逐迷宫的人。可惜,他们没能走到最后。   可惜也只是张逐的可惜,对唐凌来说,也许是幸运,而真正应该可惜的这个人压根不知道可惜为何物。   不得不承认,时间还是有魔力的。当年的周明赫承受不住的现实,在张逐已经出狱、并来到他身边的现在,已经可以像这样谈起。   而他一直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张逐的那一段人生,此时也忍不住想问:“你在监狱……你不适应人多的地方,你怎么过下来的?”   “打架,关禁闭。”他轻描淡写地,“别人最怕关禁闭,我觉得关禁闭挺不错,可以自己呆着,最后没人敢惹我。”   他说得轻巧,周明赫却听得心惊胆战。   他不清楚监狱里关禁闭的细节,但既然作为惩罚手段,绝不会是让人舒服地独自呆一间屋子。再联想张逐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腰上的贯穿伤……他不忍再想下去。   此时他才后悔不已,心如刀绞,恨死了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他选择逃避,没有去看张逐,没有给他写信,把他完全抛弃在那种地方这么些年。   心痛如有实质,但他还想再痛一些,痛得再深刻一些,自我惩罚一般,周明赫问了张逐更多他坐牢的细节。   张逐并不能体察周明赫的感受,于是将他如何在寝室和人争夺床位、在浴室被多人围攻等牢狱生活的一切细节都告知了对方。   周明赫埋在他肩上,不让张逐看见自己的表情,撩开他的单衣,指尖划过腰际的伤疤:“这怎么弄的?”   “就是抢床位,没想到那家伙在寝室藏了把起子。”   久久没有听到周明赫的回音,张逐便说:“我抢赢了,那小子睡了三年的马桶位。他还私藏违禁品,被罚得不轻。”   衣服卷起,指着靠近胸口位置的一个圆形的疤,周明赫喉咙发堵:“这个呢?”   “狱头拿烟烫的,说我不尊敬他。”   联想到张逐那脾气,一说周明赫就懂了:“那种情况你就不能服下软?”虽是责备,他的呼吸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他算什么东西……”张逐话未说完,周明赫伏到他胸前,一点温柔湿润的触感吓了他一跳。他推开周明赫的脑袋,“你做什么?”   他这才看见周明赫的脸,眼睛红红的,有着潮湿的眼神,是他没见过也看不懂的情感。   周明赫侧坐着,一只手掌轻轻压着他另一侧胸膛,把他深陷在沙发里,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反问:“不喜欢?”   张逐放弃了追问周明赫此举的缘由,转而思索起喜不喜欢的问题。他也说不清楚,就这么犹豫的片刻,周明赫再次埋下头,随着缓慢上卷的单衣,他的吻也缓慢往上。   不知道周明赫为什么要这么做,疑惑让张逐眉头微蹙,内心有些焦躁,还有另一点陌生的情绪,让他喉咙发痒。但这感觉他也不讨厌, 也就没有阻止的动力。直到周明赫手掌扶住他的后脑勺,把嘴唇贴在他唇上。   也不是第一次了,却是第一次这么柔软温情。轻柔的、缓慢的,像一场春天的雨落在干涸的土地,再缓慢渗入泥土的过程。   缠人又冗长的亲吻,一直没有下一步,张逐耐心不足,亲了一会儿就推开。   他擦擦濡湿的嘴角:“又来?你到底为什么三番五次亲我,很好玩?”   周明赫无奈勾勾嘴角:“你自己慢慢想吧。”   说完他起身收拾茶几上的垃圾,不顾身后张逐不快的眼神。   在死过一次,并厘清那些纷杂情感之后,要周明赫承认那些积压在他心底对张逐的感情并不难,只是说出口也无济于事。若非张逐真正理解,切身体会,他也只是重蹈唐凌的覆辙罢了。   【作者有话说】   粗又长的现在篇,宝宝们追更辛苦了(鞠躬.jpg 第88章 亲人和情人   医生嘱咐周明赫出院也要多休息。于是病假结束,他又请了个长的年假,不光是休养身体,遭遇如此巨大的感情变故,也有必要好好调节心情。   事实上,他似乎并没有多么伤感沮丧,很快就接受了和万荔分手的现实,并立马想通他们不适合的根源是他们并非一路人。也可能是张逐还在身边,彻底填补了那种失落感。总体来说,心情还算愉快,反倒是想不通之前做出的极端行为,有些后怕,也有庆幸,幸好被张逐及时发现,救回他一命。   至于身体,可能是还年轻,出院后他并未有什么身困体乏、精神不振的状况。反而住院休息一段时间,现在他精神饱满、思维活跃,每天一大早就醒了。   还在假期,醒来也无事,又把房间仔细打扫一遍。这些弄完时间也还早,周明赫换衣出门,去早市买了两大包食材,将冰箱填满。   他工作忙碌,平时没有这种悠哉悠哉做早饭的闲暇。到底还是市场买的土鸡蛋和原切培根更香,手工面条也更有韧劲儿。   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又做一份,端去楼上。   开门的是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张逐满脸不耐:“这么早,你干嘛?”   “给你煮了面条。”   “困,现在不想吃。”   周明赫不由分说进了屋:“等你睡醒面坨了,吃完再睡。”   吃着美味面条,张逐被吵醒的怒气也值蹭蹭下降,边吃边静静观察周明赫。从把面碗递过来那一刻,他便指责起这家具几乎没有、却衣物乱扔、乱七八糟的屋子。动口同时也动手,把张逐散在地上的衣服鞋袜都收拢起来,开始整理和打扫。   张逐越看越疑惑,之前还恨不得把他撇得远远的,现在又是给做早饭又是整理房间,这人怎么顷刻之间就转了性?   虽是善变,总归是在照应他,张逐也就懒得深究,依言吃光面条,重新去他的光床垫上睡下了。   吃饱再睡,这一觉睡得特别舒服踏实。   等他再醒来,枕头上侧躺的还有另一张脸,不知看了他多久。   见他睁眼,周明赫带着笑意:“这次睡醒了?”   “嗯,醒了。”他习惯性地往一旁挪动,“你想睡?被子给你。”   周明赫也钻进被窝:“有没有觉得现在很像小时候。”   “小时候房间没有暖气。”   “我是说我们睡在一起,盖一条被子。”说着他靠近张逐,把手臂挽在他腰上,“那时没有暖气,天又冷,睡着睡着就会紧挨着取暖。”   张逐还是对过分的亲近有一点抗拒,但也不多,周明赫手臂稍微用点力,他就懒得躲了,由他搂着。周明赫的呼吸就在他耳侧,的确很像小时候,他从小就这么粘人。   “张逐,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非找到我不可?”   “不是你说的要一起生活,”张逐转过头,蹙眉质问周明赫,“你忘了?”   “我没忘。但我以为一起生活的前提是我们是兄弟。”   张逐不说话,看来他也认可这个前提。   “你是不是仍觉得我是你弟?”死过一次,周明赫想通了,人生苦短,管它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管它符不符合大众价值观、碍不碍眼,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只是实现这感情的前提,总不能顶着兄弟的身份,“你明知道我不是。”   张逐撇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   “你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把我当弟弟?”   “……”   “你要慢慢接受现实,我们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我真不是你弟……”   “别说了。”张逐粗暴地打断他,干脆从床上蹦起来,逃避这个问题。   周明赫看他逃掉,无奈地想,看来还真是一直把他当弟弟啊。   他不是不知道张逐有时候特别固执、一根筋,但在这件事上,实在难以退让。亲人和情人,的确在周明赫心里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也从床上起来,再看一眼这光光的床垫,也换了个话题:“你总不能一直只睡个床垫。”他琢磨片刻,“你上面什么都没有,添置东西也麻烦,要不搬下来跟我住?”   “不跟你住。”   “为什么?”   张逐吊着眉毛,不太愉快:“不是你要把我赶出去?你不愿意和我住。”   周明赫努力压着想要往上提的嘴角,又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鼻翼:“我现在愿意了。”他靠过去,从身后搂着张逐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我们一起住吧,像最开始说的那样,一起生活。”   张逐眉头紧皱,神情纠结,又很怀疑。   老实说,对历尽千辛才找到周明赫,他却不仅变了名字还变了副嘴脸的经历有些不快,虽然他现在变回来了,张逐还不太能信任他。   这点周明赫倒是能看出来,他也没有立即让张逐信他这话,转而问:“中午你想吃什么?我买了些菜,你想在家吃,还是去外面吃?”   早上的面条张逐吃了大半,中午这顿他却吃得很少,完全不是周明赫记忆中他的饭量。还以为是鲜有下厨,自己做得不好吃,问张逐,他又说还合胃口。   “合胃口你不多吃一点?你这哪是成年人的饭量。”   张逐已经闪到一边,翘起腿抽烟。   看他压根没听,周明赫干脆摘了他的烟,再盛半碗饭放到他跟前:“把这些吃了。”   “吃不下,再吃吐了。”   “为什么会吐?要不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不去医院。”   “没事不会吃这么点就要吐。”周明赫看他突兀的锁骨和弯下脖子就快要冲破那层薄皮包裹的颈椎,“你是这些年都没有好好吃饭,把胃搞坏了。”   “你真是烦人!”说完他把烟抢了回去。   周明赫没再强迫他,只是很自责。张逐在监狱的日子、找他的日子,肯定过得一塌糊涂,颠沛流离,再加上他这性格,哪里会一日三餐好好吃饭。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对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今后好好对待张逐。   在家越是呆着不动,食物越是难消化,下午周明赫就把张逐拉出去逛街。   室外天寒,人也稀少,张逐不惧寒冷,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自得其乐。周明赫逛了一阵被冷风吹透,看见电影院,想着还从未和张逐一起看过电影,便硬把他拉进去。   这时间段本就人少,加上又是略显沉闷的故事片,更没什么人。影院包场一般安静,周明赫看得认真,带入主角视角进入电影世界就像憋了口气,等一个小高潮结束,他才松弛下来,一看旁边的张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张逐不喜欢看电影、电视剧,时常难以理解那些由人物情感交织的情节,这点周明赫还是知道的。尽管如此,还是会想和他看电影,似乎是出于某种生活仪式的需要。   他掰过张逐不断往旁边滑的脑袋放到自己肩上,再继续盯着荧幕。   电影后面情节的吸引力下降,他有些心猿意马。电影院适合情侣幽会,紧挨的座椅方便依偎,降下的黑暗又适合一些隐蔽的亲昵。   周明赫当然知道红外摄像头可以看清影院里发生的一切,他也没有在公共场合曝露的恶趣味,但这环境和气氛总诱导他做点什么,于是他若无其事将手搭在张逐搁在座椅扶手的手背上,轻轻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   他把这一切做得自然又坦然,直到电影结束、张逐醒来,也没有松开。   走出影院,张逐对周明赫靠过来牵着他的手也很习惯,并无任何诧异躲闪,立马力道适中地回握了他。   两个男人手牵手走在CBD的商业步行街,就像小时候手牵手走在日化厂街的石板路上。唯一的区别是,日化厂街的街坊看他俩玩在一起,就指指点点乱嚼舌根,而步行街上的行人并不向他们投来任何目光,丝毫不关心他们是谁,又或者是什么关系。   只有周明赫微微惊讶自己的大胆,又惊讶于这件事原来这么简单。   他忍不住自我怀疑,为什么过去的自己像活在乌龟壳里一般畏首畏尾,如此胆小懦弱,简直不知道在恐惧些什么。是不是人都应该死一次,死过之后,人生就会豁然开朗。   路过一处花房,他二话不说拉着张逐进去。玻璃温室里,挤满各色鲜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站在鲜花的簇拥下,周明赫十分快乐地问张逐:“喜欢玫瑰吗?”   张逐环视一周:“不喜欢。”   他话刚落音,被花丛埋得不见人影的花店老板探出头来:“帅哥,买花吗?都是今天才送的,很新鲜哦。”   “不买。”张逐不敢兴趣,要往外走,周明赫拉住他的手,“买,有香槟玫瑰吗?”   “有。是拿回家自插还是送人?自插推荐花苞,花期长一些,送人的话买花朵,开出来的更漂亮。”   周明赫瞥张逐一眼:“送人。”   “我搭配一下吗?”   “不用了,谢谢。”   一束开得正好的鲜花,简单地用牛皮纸包了,走出花店,周明赫将花递给张逐:“送你的。”   张逐:“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周明赫硬塞给他。   张逐躲闪不及,被塞了满怀,他脸色不快:“我说,这种植物的生殖器官,谁会想要。”   这话从张逐嘴里说出来,周明赫早就见怪不怪,也懒得和他争辩,而是转头订了个附近人均四位数的西餐厅。   从环境优美、菜式精致的餐厅出来,周明赫心满意足坐上车,张逐却是满腹怀疑。   不管是对他顺从迁就的方孝忠,还是总想把他赶走的周明赫,眼前的人都不太像。说不出来的,这和他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时令他有一丝陌生感。   虽是有点陌生感,但也比赶他走更好,张逐也懒得去在意。低头看见怀里的花,抱了一路早就嫌烦,二话不说抛到了车后座。   周明赫熄火,侧身从后座把花拿回来,又放回张逐怀里:“我送你的,不要扔,至少拿回家。”   “懒得拿,这么喜欢你自己拿着。”   “叫你拿就拿,别让我不高兴!”   张逐听他这语气愣了愣,反应过来不爽地咂咂嘴,到底是没有再把花给扔掉。   只是半晌后,他问:“你为什么非要送我这玩意儿,我又不喜欢。”   周明赫默默片刻,只让张逐:“你自己想吧。” 第89章 燥   自出院,周明赫就睡不太好,每晚都会失眠一阵。去复查和医生说起,询问得知他只是不容易睡着,并不会影响第二天的状态和精力,医生也只是叫他放松心情,不用在意。   前几年也常有失眠的状况,但那些都是来自学习和工作的压力,也会导致第二天精力不济,这种情况他会吃点安眠药。现在他对安眠药有些抗拒,加之对生活并无影响,周明赫也就顺其自然了,不再用各种方法强迫自己入睡,反正总会有睡着的时候。   今天这状况却有不同,他无法再用那种随波逐流的心态对待自己糟糕的睡眠,理由是今晚张逐就躺在他身边。   是前几天他自己说的让张逐搬下来一起住,磨了一阵,得到同意,就联系了房东退房。   张逐那点东西,也不用叫搬家公司,他俩没费力气就搬完了。唯独那张床垫,周明赫这里也放不下,就留在了房东屋里。等过几天房东来收房,再联系收二手家私的搬走。   他俩也不是头一回睡一张床,从小到大睡过无数次了。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跟张逐一起,周明赫还会睡得更安心一点。虽不指望有这么个人形抱枕会治好自己的失眠,但怎么也没想到,此时他会躁动得没有一丝睡意。   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连最活跃蓬勃的青春期都没有过,浑身血液都煮沸了似的,身上发烫,四肢和胸膛都暴露在被子外,都没办法凉下来丁点。他满脑子都是张逐,他的脸、他的腰、他的腿……人就囫囵个躺在身侧,但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像是被分割下来再被放大,将他脑子塞得满满当当。   周明赫好似化身成为敏锐的夜行猎手,在黑暗的笼罩和庇护里,连五感都变得敏锐。   耳畔是张逐绵长而又有节奏的呼吸,透过着呼吸声仿佛能听见他匀速的心跳。随着呼吸释放的,是他荷尔蒙的味道。不是任何一种香气,却有着让人沉溺的魔力。周明赫和他面对面躺着,微微仰起下巴,在他吐息时吸入他的气味,汗毛颤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大脑被电流通过,炸出一簇簇细小火花。   黑暗让人褪去文明的伪装,露出兽的本性。周明赫快要把持不住,喉舌肚肠都在渴望着,下一秒,他就快要忍不住张嘴将其吞下。   手指轻轻一碰,小夜灯就亮了,第一档,只有一点昏黄的光晕,照着床头不足半米的圆圈,也在张逐熟睡的脸上圈在亮处。   他也感到那些许亮光,阖着的眼睑动了动。周明赫用手掌遮住撒到他脸上的光,把小夜灯转了个头。   有些光亮,他那些黑暗里疯长的、见不得光的思绪和欲念的触须终于收了收,他也恢复一些理性。   决不能那样做,在摆脱他们这兄弟的亲密之前,在得到张逐的充分理解和应允之前,他不能做出任何伤害对方的事。况且,张逐经历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但灯影下张逐熟睡的脸是那么柔和、漂亮。   那双大却无神、总在厌烦和冷漠之间切换的眼睛闭上了,只留下两撇尾羽般长而下垂的睫毛。鼻梁挺直,鼻头是圆的,有点可爱。嘴唇薄而光滑,是淡淡的颜色,看起来特别柔软,亲起来也一样。   是的,周明赫亲过好几次了,所以有绝对的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之前要么匆忙、要么绝望,心底被其他情绪占据,都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这一双唇。但前些天他好好地亲过了,仔细地尝过了,比他想象中更软,更温驯,更纵容……   一想到这,收拢的触须再次急速生长,像是杰克的魔豆,破土而出的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周明赫再也无力去控制,只把手伸进被子,盯着这张睡脸,想吻他,担心把他弄醒,又不敢,只能反复抿咬着自己的嘴唇,遏制的呼吸像是轻声哀叹……   夜晚安静下来,周明赫的呼吸也平静下来,此时欲念的潮水褪去一些,罪恶感的浪潮涌上来。他无法再面对张逐的脸,背过身去,关了灯。   一边有点自我厌恶,一边又有很多不解。他很少会这样,就连高中那会儿跟张逐睡一起都不会这样难以自控。   周明赫自认并非急色的人,对自己的要求即使做不到绅士,起码也要正直体面,但现在他的行为将自我认知完全颠覆,简直就像个变态。   就在他复盘内省的过程中,褪去的浪潮又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悄然猛涨,就在张逐翻身把脚搭在他腿上那一刻,再次猛烈地席卷而来。周明赫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这感觉无异于被置于火上煎烤,然这煎熬于他身心却是相悖,双倍煎熬也变成四倍。他实在是忍受不住,轻轻挪开张逐的腿,悄然起身,去到客厅沙发躺下。   躲开张逐这个人,却也无法躲开对他的想象。那天张逐没有拒绝的亲吻成了最好的食材,想要品尝美味大餐和填饱饥渴的肚子,根本也无需费力,只需要依着这食材的常规做法,按部就班地想象下去就好了……   就在他大快朵颐的时刻,卧室的门突然拉开,张逐缠着被子站在门口:“小忠……”   “啊……怎,怎么了?”周明赫手忙脚乱收拾着自己,都没顾上张逐喊的他另一个名字,“你怎么醒了?”他做贼心虚,“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张逐语气发蔫,带着浓重的鼻音,的确是刚刚睡醒的状态,“你进屋里睡,我去楼上。”   说完他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往门口走。周明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过去开了门。一脚踏出门口,周明赫才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温暖的房间,关上门:“你去楼上干嘛,楼上都搬空了。”   “有床垫。”   “我是问你去楼上做什么?都跟房东说好退房了。”   “退房可以再租。”   “不是,为什么要再租?”一着急,周明赫也跟着张逐的思维开始抓不住重点,他赶紧把问题扯回来,“你睡得好好的,干嘛要去楼上睡?我的床你睡着不舒服吗?”   “我没有不舒服,是你不习惯跟我睡。”   “我没有不习惯啊。”   “那你出来睡沙发?”   “我……”   张逐不耐烦,也因为困,有气无力地:“我明天就去买个床,我是觉得北方气候干燥,只铺床垫也没什么。”   “再说一次,我没有不习惯和你睡。”周明赫懒得争辩,顺着腰把人抱离地,往卧室拖。   现在他是成熟男人的体格,还有常年健身的底子,肌肉和力气都不缺。反观张逐,因牢狱之灾和多年的奔波和流离失所,身高还和高中无异,体格却瘦了一整圈,已经是周明赫能够轻易就能抱起来的程度。   他痴迷于张逐的身体,然而每次拥抱、紧挨,触摸到他那些突兀的骨头,心头多少都会有点痛楚,像拥抱着一株嶙峋干涸的仙人掌,扎着疼又舍不得松手。   再把张逐放回床上时,周明赫也想好了说辞:“是我有些失眠,怕吵醒你,才去沙发睡的。”   张逐就着歪歪斜斜被放倒在床的姿势问他:“你失眠?”   “对,出院后一直有点失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不耽搁第二天的状态,医生又说没事。”   听他这么说,张逐终于相信他不是不愿意和自己睡,于是摆正身体,闭上眼睛:“没事,你失眠也不会吵到我。”   周明赫这么说,也是有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张逐会关心一下他失眠的原因。或者借这无眠的夜晚,两人深入地聊聊天。不过他这样的反应也是在预料之中,原本就不该抱有那种期望。   “嗯,你睡吧。”周明赫把床头的灯关上。   过了一阵,还以为张逐已经睡着了,他却主动靠过来,把周明赫揽进臂弯里。   他吓了一跳,张逐是不太会这样主动亲近的,一直都是他自己贴上去。只是被这么揽着,周明赫触电般地,头皮发麻,发根都快立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又不太妙,他赶紧往一旁缩,张逐却用力抓住他的肩:“你干嘛?”   “……你才是,干嘛啊?不是睡觉吗,你搂着我做什么?”   “你很奇怪。之前你都抱着我睡,不让抱也硬要抱,今天却要躲开。”   周明赫:“……”   “没关系,这样我也能睡着……”说着他逐渐降下的音调,张逐很快便睡着了。   但他臂弯里的周明赫,头皮紧绷,发根也硬是软不下去,就这样醒着到天亮。   奇怪的是,哪怕整夜未眠,第二天他精神也很好。   想起以前看到的理论,就算没有睡着, 但是闭眼也相当于休息,有效地保存了精力。还有另一重理论,就是他在张逐身边紧张兴奋,肾上腺素飙升,相当于是打了兴奋剂,哪怕睡不着也不会困。   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毕竟他这身体也是肉胎凡身,不是钢铁侠。加上假期一直在家,很是无聊,冬天的活动又有限。周明赫琢磨一阵,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滑雪和泡温泉。   白天滑雪消耗精力,晚上泡个温泉舒缓精神和身体,之后在五星酒店的大床上,一定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和张逐一说,难得他没有一口否定。周明赫这才突然意识到,张逐好似不怕冷,下雪天也在外面踩雪。他一直以为他是喜欢在雪地上踩圈这项活动,现在看来,他也可能只是单纯喜欢雪。   这个发现让周明赫很高兴,他也稍微能体会到以前唐凌所谓的那种“读懂”的兴奋。于是他二话不说,立马网上下单,买了一些衣物装备。虽然花费不菲,但难得找到一项张逐感兴趣的活动,他也兴致高昂,充满期待。 第90章 我爱你   茫茫的一片白,四周是高耸的、白雪覆盖不全的墨色山尖。猛呼吸一口,是浸透心肺的寒冷和清新,这是积雪的味道。   周明赫和张逐乘坐缆车缓缓上山,脚下是开阔的滑雪场。非节假日,来玩的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撒在一片纯白上的黑点,吆喝尖叫的声音却直冲云霄。   他们穿得厚实,各自挎着装滑雪板的包,还有一只装护具的双肩包放在两人中间。周明赫偷看张逐,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的缆车,但从今天他万事都很配合来看,心情应当挺不错。   周明赫心情也很好。最开始滑雪是大学同学带的,后来每个冬天都会来玩几场。倒也不是多感兴趣,北方冬季寒冷漫长,除了一些冰雪上的项目,实在没什么可玩。   到了山顶,翻出新买的全套护具给张逐戴上。张逐不乐意被束缚,在周明赫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妥协,依次戴上头盔、护肘和护膝。看他这身装扮和旁边妈妈带着来滑雪的小朋友一样,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莫名觉得很可爱,周明赫忍不住笑。   张逐完全不会滑雪,周明赫滑得一般。他那点滑雪技巧别的不够,给张逐当教练是足够了。   双板滑雪入门简单,只要调整好姿势,学会如何滑行、转弯和停下就可以上初级雪道上试试。根据周明赫的经验,多摔几次,掌握了平衡,自然就能滑得像样。   周明赫亲自示范,给张逐讲解滑雪要点。只是跟只用动脑不用动手的学习,这种需要肢体配合的运动,直接把张逐从天才打回了普通人。   他能很快理解各种技巧的要点,但他自身稍差的平衡性,并不能将理解到的东西立马化为己用。日常活动和普通运动看不出来,一旦需要肢体协调和平衡性的运动,张逐做起来都有点笨拙。   周明赫手把手“教学”,又想起当年在日化厂街教他骑自行车。   那时也是反复教不会,张逐还不爱学,两人一边吵架,一边摔跤,最终他还是把张逐教会了。   教会也没用,张逐根本就懒得自个蹬,还是坐他后座。想想当时的自己发育迟缓,个子矮、年纪小,每天气喘吁吁驮着张逐去上学,竟也毫无怨言。   周明赫无奈地想,或许今天他和张逐还要纠缠在一起的局面,在那时就已经注定好了。现在想起来,那段自己怨恨逃避的人生,只因还有张逐,似乎又能原谅一些。   跟自行车不同的是,张逐看起来是真喜欢雪地,反复练习、时而摔跤,也没怨言。   “你自己练一会儿,我去拿水。”   背包放在休息区,周明赫踩雪板不方便,花了点时间才走过去。在背包找到保温杯,抬头一看,张逐已经没在练习区。他抬眼环视更大范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逐滑到雪道中间,正摔坐在地。   周明赫叫他赶紧起来,张逐听声回头,也在努力站起,却因脚下打滑,有点费力。周明赫赶紧滑过去帮忙,一道身影从他身边飞快掠过,连声喊让。   下一秒,好不容易才站住的张逐,又被这飞驰过去的身影一撞,连带着两人一块儿摔在地上,险些滚上几圈。   在滑雪场摔跤是常事,控制不好速度和转弯,撞在一起摔跤也时常发生。周明赫赶紧过去打算扶起两人,就见那人自己爬起来了,指着张逐鼻子骂开来:“丫有没有常识啊,不能搁这雪道中间站,好狗还不挡道儿呢,真是晦气!”   骂完一通,撑着滑雪杖就要走,却被周明赫一把拦住:“你骂谁是狗呢?”   那人撩他一眼:“谁赶着上来认领谁是呗。”   “你丫狗嘴吐不出象牙。”周明赫站在张逐前面,跟这傻缺呛声,“你把人撞了,你还有理,什么玩意儿。”   那人突然拔高嗓门:“他不站在雪道中间我能撞着他?外地人都这么没规矩。”   “您规矩好,您祖上宫里大太监吧,最懂规矩的。”   一句话彻底激怒这人,大骂着要举着滑雪杖过来打周明赫,被周明赫一把抢下扔出去老远,而后冷森森地:“要不看你是个女的,我他妈早揍你了。”   可能是被这个高个男人身上的戾气吓到,这人有一瞬间的失语。趁着空隙,周明赫拉起张逐走掉了。   往常一点就炸的是张逐,今天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周明赫这一出弄得有点懵。等他缓过神来,好半天才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跟别人吵架的?”   “嗯?”   “我以为你只会跟我吵架。”   “……那不是因为你特别会气人么。”他的确不是常跟人起冲突的类型,但今天这人也是太欺负人。把人撞到倒打一耙一说,还歧视外地人,实在是不能忍。   总之也吵赢了,周明赫捏了捏张逐的胳膊:“没撞坏吧?”张逐摇头。   “那就继续。你在前面滑,我后面跟着你,今天非让你学会不可。”   天色渐晚,张逐也渐入佳境,找到了身体的平衡感,滑得有模有样。   最枯燥的阶段总算过去,滑起来的瞬间立马就能体会到速度带来的快感。张逐虽平衡性不佳,但他无所畏惧的胆量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比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胆怯的人总能更快找到适合的方式。   又乘缆车上山,看着天边的落日即将没入群山,周明赫跟他商量:“最后一次了吧。这次下去就去吃晚饭,滑了一天,我饿了。”   “包里有饼干。”   “我是说这时间该去吃晚饭了。”   “好。”张逐想了想,“明天再来。”   “这么上瘾么?”周明赫靠着缆车,手臂张开,延展到张逐那一侧,只搭在椅子上,“好吧,明天还来。”   最后一趟,周明赫还在跟在张逐后面。傍晚的风更加寒冷凌冽,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盯着前方身影,并顺着他的轨迹而下。张逐愿意滑雪,他想,真好,以后又多了一项可以一起做的事。   可他们要在一起生活多久,经历多少,体验多深刻的悲欢喜乐,才能将自己这一腔的感情无碍地传递给他,周明赫没有答案。   耳旁的风声更凌冽了些,他不得不一再加快速度才能追上张逐,已经到了有点危险的程度。   周明赫一个转弯,抄到张逐身旁,大声提醒:“你太快了,马上到终点了,有点危险,慢一点。”   耳边是张逐没有起伏的声音:“慢不下来。”   “我不是教会你怎么减速了?”   张逐还是那平稳的声音,比他脚下的滑雪板稳定得多:“这里减速会摔倒。”   他说得没错,他们正滑到坡度最大的一段,速度还在随着骤然下降的陡坡激增,更不巧的是,正前方不远处还有一块凸起的小坡。要是撞上,这一跤也必然摔得不轻。   周明赫大喊:“转弯!快转弯!”   “来不及了……”   张逐话音未落,急速朝前俯冲的身体突然后仰,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猛地朝后摔下去。落地那一下却不痛,身后垫着比雪地更软的“地垫”,他压上去时,“地垫”发出一声闷哼。   刚还在急速前进,眼角全是残影,此时他的世界戛然而止,眼里白茫茫的雪地也被漫天烧红的霞光代替,他正和霞光中间那颗红得通透的太阳对视。   张逐一时没有动作。   周明赫也没有催促,就这姿势抱着他,在他耳后说话,带点埋怨的口气:“实在停不下来,还可以主动摔倒,就像这样往后倒,不会受伤的,我也教了你啊哥哥。”   “我不喜欢摔倒。”   周明赫有点无奈,他懒得和张逐讲道理,也懒得起来。有技巧地摔在雪地上是不痛的,只有张逐压他身上那下有些冲击力。但这冲击力很快变成一个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落到他怀抱里的人。   他仰躺在雪地,也望着同一片被晚霞烧红的天空,和同一颗艳丽无光的太阳对视。他抱着张逐,世界仿若静止,他也再不想动,恨不得这一刻成为永恒。   “我以前教你骑自行车也摔过,还记得吗?”   周明赫记得,那是夏天,蝉鸣好似还在耳里,身上的黏湿汗液也还未干透,他们在胡同里找了个晒不到太阳的下坡。张逐一直找不到平衡,周明赫就帮他扶后座。也是在渐入佳境,快要会骑的时候,张逐猛踩脚蹬,周明赫怕他速度太快会摔就一直让他慢点,并紧抓着后座。两方力量一拉扯,平衡顿时打破,连人带车一齐滚下了坡。   那是摔得最厉害的一次,两人的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周明赫膝盖被石子磕了个大洞,汩汩往外流血,他又疼又怕,哭泣不止。   张逐烦他哭,爬起来走掉了。   走了一会儿又回来,把他背去诊所包扎。等伤口处理好,张广耀追来他才知道,张逐离开是去麻将馆偷拿他爸的赌资来给他付药钱,结果被发现,挨了两耳光。   “记得。我已经会骑了,你非要拉我后座。”张逐说道,还有怨气。   “好吧,都是我的错。”   “知道就好。”他撑着地面想起来,腰上的胳膊一用力又把他拉了回去。   周明赫气息不稳,喊他名字:“张逐……”   猝不及防地,那个声音在他胸膛诉说、叫嚣,非要破喉而出,即便知道它毫无意义,这一时的冲动再也无法忍下:“……我爱你!” 第91章 多爱几个   “嗯。”张逐又撑了下地,试图挣开腰上的手臂,“让我起来,腿麻了。”   周明赫只好松手,放张逐起身。   两人收拾好装备,背着去滑雪场附近的停车场。   夕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后,天边只留一点落日的橘色尾调,整片天空化作淡淡烟蓝,夜晚即将降下帷幕。   张逐这时候才感到饿,问周明赫:“你说我们一会儿去吃什么?”   胸中那炽热叫嚣的情感,在说出口却被忽略的一瞬间就冷却了。周明赫经年累积的爱意仿佛也化作这山间沉积的旧雪,凝得又冷又硬。   他已经料到是这个结果,张逐的心是石头,是深渊,无论多热烈的情感都无法将其融化,再歇斯底里的呼喊都会被那茫茫不见底的虚空吞没。可他仍不愿死心,他只有张逐,如果对张逐都心死了,他还能靠点什么样的念想活着。   东西都已经放进后备箱,周明赫把张逐拉开的车门关上:“我刚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你说呢?我不聋。”   见周明赫按着车门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放他上车的意思,张逐有些不明所以。   这会儿温度比白天更低,一阵山风刮来跟呼在脸上的耳刮子似的,张逐想赶紧上车,又重复一遍:“我听见了,你说你爱我。”   张逐重复这话时看着他的眼睛,周明赫听得耳根微微发烫:“然后呢?”他咽了咽唾沫,“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   话一出口,他就看周明赫原本和他平视的视线迅速垂了下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样子对这回答不太满意,是期待自己多说点?   “你爱我不是应该的吗?这有什么可说的。”张逐拿开周明赫摁住车门的手,“我也爱你,上车吧。”   周明赫反手抓住张逐的手腕。张逐掀了掀眼皮,又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沉地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他看不懂的东西,这令他烦躁:“你到底上不上车?冷死了。”   那只钳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上车吧。”周明赫扭头坐上驾驶座,“砰”地一声用力关上车门。   吹着暖气,已经麻木的脸颊终于恢复知觉,不知是不是也是这暖气的原因,车里有些闷。张逐瞥了一眼周明赫,对方并无说话的意思,他揉了揉刚被抓疼的手腕,主动说道:“你刚才捏得也太使劲了,现在还疼。”   周明赫操控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冷冷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那么容易就认错,但那种闷闷的感觉并没有消失,迫使他再说点什么。张逐接着刚才的话题:“周明赫,我知道,你也不是一直都爱我,不然不会忘记给我写信和来看我。还有,准备跟万荔结婚那时,你是真的嫌我碍你事吧。”   周明赫喉头一哽,他不知道怎么跟张逐解释他那些复杂的心理状态和压抑的感情。当时以为隐藏得很好,回头一想,重见张逐时极端矛盾的情绪,都是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和内心深处感情的拉扯。张逐连最直白的“爱”都无法理解,又怎么能指望他明白自己那些细微幽深的情绪。   他胸口正憋着一口气:“是,当时我嫌你碍事,想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张逐没有立马回答,这让周明赫怀疑这话是否伤害了他。刚要解释,就听他不屑道:“喜欢万荔就嫌我碍事,不爱万荔才说爱我,你不能一次多爱几个?”他轻嗤一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没用。”   周明赫抓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额角冒起青筋:“对,是我没用,我不能像你一次爱很多人。”他咽着唾沫,喉咙却像塞了一把苦药,每吞咽一下,胸膛的苦楚便晕开,“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我去爱别人吗张逐?”   张逐抱着胳膊往座椅后背上一靠,事不关己地:“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泉酒店离滑雪场不远,就在山下另一侧,开车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   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厅提供的食物非常丰富,从精致甜点到中餐西餐的正餐,从南到北的各大菜系,从煎到烤的各种做法,应有尽有。   滑雪消耗多,张逐吃得挺开心,也比平日多吃一些,周明赫胃里犯堵,没什么胃口。   他知道这完全是自找的,他就不该说那句话,更不该去追问探索张逐心底的黑洞。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应只是有些失望,去探知到张逐那无情无爱的本质,就是他自找绝望。   一瞬间,好像滑雪时的俯冲,周明赫的心情也如同从悬崖跌落,周围的人声同时隐没,灯光全部熄灭,所有的念头化作一个声音——好悲哀。   他的爱好悲哀。   他的人生也好悲哀。   为什么偏偏爱上这样的人?要是张逐没有出现,他是不是就可以忘掉他,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忘记,是否也比现在别无退路,掉入他的黑洞更好?他无路可走了……   “想什么呢,快吃!”看他久不往嘴里喂东西,张逐催促道。   他回了回神,放下刀叉:“吃饱了。”   张逐看了眼他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你吃了什么就饱了?”   “没什么胃口。”   张逐盯了他的脸片刻,站起来:“吃饱就回房间吧,我累了。”   想着还是重逢过后第一次带张逐出来玩,周明赫不仅选了个环境很好的高档酒店,房间也选了带泡池的私汤房,从而避免去人多的公共汤池。   转过入口的格挡,房间并排放置两张一米五的床。床尾那侧是一面弧形的玻璃门,门外还有一个开阔的露天阳台。阳台一侧是一个小型泡池,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在外面冰天雪地里冒着腾腾热气。   无论是白天的滑雪,还是晚上的温泉,周明赫费心安排了这一切,也万分期待着这一切。但此刻,他一点也提不起兴趣,身体劳累,心也很累。只是来都来了,他还是程式化脱掉衣服,泡进水里。   热水也没有让他得到片刻的放松和丝毫的慰藉,反而像是滑入沼泽,黏湿无法摆脱的重量拉着他往下坠。他只是无力地靠在池边,旁边是燃起的几组蜡烛,释放的淡淡松柏香气,还有一瓶醒好的红酒。   他就着醒酒器往嘴里灌了几口酒,这时张逐拉开玻璃门,搓着胳膊,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汤池,将胸膛也完全没入:“又热又冷,谁发明的冬天在室外泡澡,真是奇怪。”   周明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不是说了让你穿着内裤,你怎么脱了?”   “穿着泡澡不舒服,这里也没人。”   “我不是人?”   “你是,但我不介意被你看见。”   “我介意!”周明赫提高音量,他实在是有些气恼,“去穿上。”   就这样他都已经忍得很难受了。来之前他也想过和张逐同住酒店会不会发生意外,他还刻意定了双床房保险。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只是希望和张逐保持有距离的亲密。困在这兄弟的关系里,他不能突破这道底线。   但他实在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些不该看的,张逐用他的无知无觉强力诱惑着他。   对他的要求,张逐只是轻蔑地就拒绝了:“出来玩就别那么多事,很烦人。”   在水里窝了一会儿,暖和一些他也露出了脖子,游到周明赫旁边,学着他刚才的举动,拿了醒酒器里的红酒便往嘴里倒。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便舒服地趴在池边,将脑袋的重量置于周明赫的肩上,欣赏外面的景观。   楼下是酒店的后院,公共泡池都在前院,离得远了,人声隐约,近处只有一片寂静的雪地,和路灯下盖着白雪的枯木。酒店外则是一片开阔山野,若是夏季必定绿树茵茵,但此时仍然只有覆盖万物的白雪,被夜晚的颜色染上浅淡的灰。更远处,则是连绵的墨色山峦,和星光闪闪的夜空相接。   张逐保持着这个姿势,时而往嘴里倒一口酒。不知是水汽蒸的,还是酒意染的,不多一会儿,他的耳朵和脖子泛起绯色,肩背披着一层水珠,在烛光的反射下亮晶晶的。   周明赫本应挪到旁边,却在张逐靠近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那些沉到底的忧郁情绪,此时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掩盖。他便在这垂目可见的距离,看着张逐逐渐变红的皮肤和咽下酒水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听见他吞咽时发出的声音和身心放松的喟叹,并感受到他呼在脖颈上越来越热的气息……   心脏加了个泵,狂跳不止,每次搏动都心悸到胸腔疼痛。明明是露天的水池,却泡得有些缺氧,连脑子都开始发晕,呼吸也越发急促。   不能放任张逐靠着他,周明赫妄图伸手推开。却在触碰到张逐那一刻,他的手自动改变了主意,掐住张逐的下颌,迫使他抬起,他的大脑也在顷刻之间就被欲念所占据,肆无忌惮地将张逐的唇舌呼吸一并攫取。 第92章 我想   烛火闪烁,雾气氤氲,汤池的水热得好似沸腾。   从所爱之人口中尝到的红酒味儿,经过他唇舌的二次发酵,那些在提炼萃取的过程中丢失的甜腻果香又回来了。周明赫欲罢不能地舔舐、吞咽,一口一口咬着香软多汁的果肉不能停歇。   张逐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跳,只顾往一旁退让。他挣扎推拒,但打湿了不好用力,推了半天也没推开,反被逼在角落,无处逃避。   环在胸膛的手臂是挣不脱了,只好在换气的空隙,他偏过头去,抵住周明赫的下巴,怒道:“方孝忠,你突然发什么疯?”   发什么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只知道这一刻满脑子都是张逐,哪怕冲破底线,极度想要他的冲动也无法抑制。   无法抑制,又不能实现,这种憋屈也让周明赫恼怒不已:“你还叫我方孝忠?你还觉得我是你弟?”   张逐没有否认。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周明赫找不到他迷宫的入口,不知要怎么去说服,只能恼羞成怒,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都说了我不是你弟!从来就不是!我被卖到方家,我不是你妈妈的另一个儿子,我不是!”   “这些你都说过了。”张逐只是淡淡看着他。   那眼神周明赫再熟悉不过——我不否认,但我也不接受。他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坚实牢固,外人无法撼动。   可他不能不接受。以前还是方孝忠的时候,周明赫还能自欺欺人跟他做兄弟,但现在他们早已经越过那条界限,快要触碰底线。周明赫没法再去假装,他无法承受那种罪恶。   理智的弦紧绷、拉断,周明赫掐着张逐下颌,将他偏开的脸扭回,再次攫取他的唇舌。在张逐爆发的前一秒松开,被逼红的眼挑衅地盯着他:“你还觉得我们是兄弟?什么样的兄弟会做这种事?”   张逐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连被迫亲吻的烦躁情绪都一并不见了,空洞的眼里只有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周明赫:“兄弟应该做什么事?”   “……”周明赫一时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他突然意识到,张逐虽然坚持他们是兄弟,却并不知道“兄弟”二字真正意味着什么。他没有伦理纲常的概念,普通人的道德束缚于他来讲什么都不是。被世俗所缚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也许在张逐眼里,兄弟和情人并非矛盾、不能兼容。既如此,就算他执意认定他们是兄弟又如何呢, 只要自己愿意,他们是不是依然可以做情人?   周明赫豁然开朗,刚才自以为行至绝境而歇斯底里的自己实在有些好笑。紧勒着的手臂放松,他温柔地抱着张逐,埋在他肩上,无声笑起来。   “别人不知道,但我们,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他吻着张逐的肩,轻轻喊他,“哥……”   融化的烛泪在池边淌成不规则的图形,红酒也喝干了,只在醒酒器底留下浅浅一圈黯淡的红。   在说出他们没什么不可做的事后,周明赫心绪平和下来,也收起他无能狂怒的攻击性。他发现,温柔进攻下,张逐并不那么抗拒。于是他亲了他一遍又一遍,在狭小的一方泡池里,不仅试图吻遍他每个角落,更试图让对方深刻地记住同他亲吻的感觉。   直到张逐泡够了,也被亲够了,推开他起身回房间。   淋浴冲洗后,张逐裹上酒店的睡袍,挑了靠里的床。   周明赫也洗完了,一边拨弄刚吹干的头发,一边自然而然走过来坐在他的床上。   以为他想占自己的床位,张逐不乐意:“我先选的,你去隔壁。”   “要是我也想睡这边呢?”周明赫带着笑意问,按对张逐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让。   没想到张逐眉头深皱地瞅了他几秒,竟然起身打算让他。   周明赫拦腰将他按回床上,腿也搭上去圈住他的腿,黏糊糊地:“你也睡这边。”   张逐目光落到旁边那张床上:“为什么空一张床?”   “不为什么。”周明赫贴着他的耳朵,因难为情而小声地,“今晚跟我睡,好不好?”说着一只手按上他的胸口。   张逐瞪眼看了会儿屋顶,难得领悟到周明赫所谓的“睡”并非单纯指睡觉。他用力握住胸口的手,有点茫然:“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张逐不懂爱意催生的情绪,却还是懂身体本能的需要,至少要给他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周明赫觉得。   “因为我想啊。”   “我不想。”   被立即反驳的周明赫有些气恼,想到张逐之前的所作所为:“你在外面随便找个人都能可以,为什么跟我不行?我还不如一个陌生人重要?”   “我随便找个人也要双方同意。跟你,我不同意。”   张逐说得那样肯定,决绝。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但是在他的逻辑里,这必然违反了某项准则。而他的准则又与常人大不相同,周明赫无从下手。   周明赫又难过又气愤。他知道在张逐心里,或许上床和重要是完全不沾边的事,但他止不住往那边去想。忍不住怀疑,他在张逐心里根本毫无魅力,连睡觉的对象都不够格,那离“爱情”的目的更是遥不可及。   他有很多方式诱惑他,都是男人,怎样让对方快乐就是顺手拈来。他也有很多方式逼迫他,比如眼前的局面全怪在张逐头上。可是千言万语、千方百计,最后都变成一声无助又渴求的:“哥……”   周明赫想算了,张逐实在不愿意,也不能真的强迫他。   就在他准备去另一张床时,按住他的手松开了。张逐有些迷茫,也有点困扰,神情还很纠结:“你想怎么做?”   山间天气变化迅速,午夜时分竟然下起雪来。   原本已经沉寂的夜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搅动。酒店里的游客纷纷亮起灯光,冲出房门,去室外共赏这一场新雪,外面一片人声窜动。   只有周明赫他们的房间,仍紧关着一屋子的黑暗。   黑暗里那些黏着而颤抖的空气、压抑的呼吸与叹息、肢体碰撞的摩擦、挣扎和控制之间击打的闷响,以及一声又一声温柔的、甜腻的、撒着娇又不容拒绝的、叫“哥哥”的轻唤……   这房间里一切隐蔽的声音,都在对新雪欢呼的人声里不断缩小、再缩小,直到世间万物被白雪覆盖,他们也被别的声音覆盖,成为两人之间独有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雪就停了。   来这边泡温泉和住宿的也多是去隔壁雪场玩的,正好又下了一场雪,早上整理装备的旅客们都很兴奋。   张逐也说今天还要去滑雪,周明赫却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趁他睡醒前检查了一下。   看完他就后悔了,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坏。昨晚关了灯,他也好像有一段记忆的缺失,记不太清那种状况下都做了些什么。难怪张逐一度反身揍他,果然是他活该。   再多悔恨和内疚都晚了,作为弥补,他一早驱车去附近的村子买了药。   一看张逐那满脸戾气的脸,知道他很不高兴,周明赫哄他上药。上着上着,不知张逐又想到什么,两脚将他踢下床去。周明赫自知理亏,灰溜溜爬起来,又去给他腰上喷消淤肿的喷雾。   张逐一整天没下床,除了早上出门,周明赫也在房间陪了一天,中途叫餐送来。   午后抱着张逐午睡,周明赫食髓知味又躁动不安,但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过个口瘾。到这儿张逐的脸色才好了一点,眯着眼吸烟享受,没有把周明赫往床下踢。   又住一晚,第三天两人驱车回城。   张逐靠着窗户抽烟,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神情有些恹恹的,大概是身体还不太舒服。   周明赫并没有想到此行会有如此重大的进展,到现在还觉得一切都快乐得不太真实,脑子轻飘飘,脸膛红润,容光焕发,开车也忍不住时不时侧脸,不管怎么看,都不能满足。   他又有了一点新的领悟。他曾以为“兄弟”是他的道德困局,是他和张逐进入现在这种关系的伦理禁令。事实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是“兄弟”,张逐才会接纳他的一切,同意他为所欲为吧。或许在他心里,忍让弟弟的所有,也是一种作为兄长的责任。   周明赫不想去剖析张逐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此刻他得到了,他就应该为之雀跃。   一个红绿灯,他停下车,又看张逐。   看着看着,就勾过他的脖子,趁着空隙,又吻过去。张逐似乎也有些习惯了,歪着头顺应他的动作。   后面的喇叭响起,周明赫才松开他,继续驱车前进。   张逐把抽了一半的烟重新叼在嘴角,无缝过度,好像刚才无事发生。   周明赫不满他这种态度,问出那个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跟我接吻舒服吗哥哥?”   张逐摘下烟蒂,咂咂嘴,好像在品尝刚才的味道。片刻后,他淡淡评价道:“还行。”还行。   没有叫他滚,没有说以后不准亲,光是这两个字,周明赫就已经开心得昏了头。 第93章 精神抖擞   周明赫请的长假结束了,在新年到来前回公司开始上班。   他跟同事都处的不错,离岗这段时间的工作主要是任伟和助理小孙帮他顶着。回来后,大家也考虑到他大病初愈,不宜过度劳累,主动替他分担一些工作。   周明赫却不“领情”,把工作都拿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主动给自己加码,开会定任务时揽下一筐子事。   他在茶水间泡咖啡,任伟过来泡茶。许久不见,两人碰上就闲聊几句。   “我说你这刚出院,也不多休息休息,真玩命啊?为工作,不值得。”   “不至于的伟哥,我已经没事了。”周明赫靠在置物柜上,惬意地喝着咖啡,“前段时间确实辛苦你们,等腾出空闲请大家伙吃饭。”   “那行,我等着呵呵。”任伟凑过去,压低声音,“听说你是食物中毒,人都差点没了。食物中毒有这么严重么,不都是上吐下泻一通就好了?”   “不然呢,难道我还服毒自杀?”   “哈哈哈,自杀也不服毒啊,那多痛苦,效率还低,一不小心就被救活了,那不是白受罪。”任伟跟他开玩笑。   “那伟哥你的建议是?”   “跳楼比较保险。”   周明赫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呲了呲牙:“这个现场很难看吧。”   “人都死了,还管什么好不好看。”   “人是死了,还有为他收尸的亲属朋友啊。本来还伤心,一看那场景变成恶心就不好了。还得考虑入殓师,摔得烂糊了,人都没法给你粘回来,还怎么瞻仰遗容?   “还有,跳楼还得注意下边的行人。选址也是个问题,家里跳拉低小区房价,邻居骂不着你,就找你家人撒气;要是选外边跳,那每天过路的行人得有多大心理阴影?”   周明赫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得出结论:“跳楼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任伟听着这番话愣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茬,讷讷地:“我没想这么多……”   正巧小孙过来,撞破这尴尬:“头儿,我正找你呢……任经理也在。”   “什么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马上元旦嘛,公司给大家准备礼品,其他人都选完了,你来得晚,后勤催我呢。”   说着小孙调出礼品清单给他看:“有粮油礼盒、海鲜礼盒,这些是清洁用品,还有四件套,这是护肤品……”小孙建议,“护肤品性价比最高的,女生基本都选它,你也可以选这个,正好做女朋友新年礼物。”   任伟打趣道:“你这助理都快当成保姆了。”   “用不上了,我跟女朋友分手了。”周明赫接过笔记本,神态自如继续往后滑,把剃须刀的图片给小孙看,“选这个吧。”   张逐还一直用手动剃须刀,他手又笨,时不时划破下巴,正打算给他买一个,这节日礼品来得正是时候。   他把平板还给小孙,见她还愣愣地望着自己,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嘿,说着话还走神?”   “不,不,没走神。”小孙赶紧接了平板,又忍不住问,“分手了啊?之前不是一直挺好么,你还说要结婚什么的。”   “是啊,分手不就是一瞬间的事么,说分还不是就分了。”   “……”小孙看着他,似乎想看出这满不在乎下隐忍的痛楚,忍不住安慰道,“你这么优秀,人这么好,以后肯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任伟也试图用个玩笑来扭转这个沉重的话题:“小孙你还不抓紧宣传咱周儿恢复单身,大家的机会来了啊。”   “单身?我不是单身啊。”周明赫诧异于这个提议,又带着一丝甜蜜和兴奋,“我正陷入热恋之中。”   闻言,任伟和小孙对视一眼,表情好像在说这无缝衔接得也太快了一点。   但周明赫不是这样的人啊,他给大家的印象都是专情而自持的。果然他这种长相和性格的,最后都会变成海王渣男么?   “你们聊,我回去工作了。”   看他消失的背影,小孙突然说:“任经理,他是不是不太正常?”   任伟想了想:“是你对他滤镜太深了吧。”男人么,大差不差都是这个样子,哪有什么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只不过周明赫之前塑造的专情人设算是崩塌了。   工作撂下一段时间,却没什么生疏感,周明赫重新上班,对这突然加快的生活节奏也很适应,唯一不适应的就是不能随时随地看见张逐。   张逐不爱出门,除了在卧室躺着,就是在客厅沙发上躺着。他也没什么爱好和兴趣,除了抽烟,就是抱着笔记本电脑。这些都是周明赫上班期间,通过家里的监控看见的。   倒不是想监视他都在干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 尽管如此,每次周明赫从监控退出来还是有点自我厌恶,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   所以哪怕工作很多,他也会利用午休时间或者加快进度尽快做完,在下班时准时回家。今日不同往昔,家里有人在等着他。   车子汇入车流,周明赫扶着方向盘快乐地想,从十几岁开始,他的理想就是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和张逐一起生活。   如今这理想彻底实现,甚至比他想象中实现得更圆满一些。想象中的张逐会和唐凌在一起,他们只是兄弟。此时他们之间没有别人,他们仍是兄弟,而且顶着兄弟的名义谈起了恋爱。   还有什么更完美的人生吗?没有了。所以分手也不要紧,不是父母最喜欢的孩子也无所谓,他还有张逐,这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哥哥。   “我回来了哥。”   周明赫提着一兜菜,推开门并没得到张逐的回应,抬眼一看,那人倒在沙发上,像是在睡觉。他放下食材,脱了外套,轻声走到沙发边,果然是睡着了。   张逐穿了件兜帽卫衣,实在是嫌地暖太热,下半身只穿了条夏天才穿的居家热裤。看来这段时间他还是长了点肉,至少大腿根粗了一圈,看起来多少有点肌肉感。冬天露得少,挤出来的内侧的皮肉也白净的。   也是不怕着凉感冒,周明赫去房间拿了一条毯子,好好地给张逐盖上,心想让他睡吧,一会儿吃饭再叫他。   盖好他又在沙发前站了几秒,然后撩开毯子的一角,把脸钻了进去。   张逐被弄醒,迷迷糊糊,有些懒洋洋地:“你回来了。”   “嗯……”   “我饿了,今晚吃什么?”   周明赫没空答应他。   张逐不耐烦,掀开毯子,拿脚把他的脸蹬开:“跟你说我很饿,要不是你叫我等你一起吃,我早就自个点外卖吃了。”   周明赫把蹬在他脸上的脚拉下来,亲了亲握着的脚腕:“好吧,我现在去做饭,最多再等半个小时。”   不能放任张逐有一顿没一顿地吃外卖,这段时间周明赫晚上都会买菜回来自己做饭。自己可以多做一些,除了晚上吃的,还可以留一部分给张逐第二天中午吃。这样他只需要微波炉热一热,很快就能吃上饱饭。   厨房里有香味儿飘出来,张逐也循味儿而来,挠着肚子左看看右瞧瞧,咽着口水问周明赫做的什么。   周明赫夹起一块排骨,托着喂给他:“你帮我尝尝。”   张逐把脖子伸过去,那排骨却在逃跑,直到跑到周明赫嘴边。他吃到的不是排骨,而是一个吻。下一秒,糖醋排骨塞进他嘴里。   周明赫问他:“好吃吗?”   他无神的眼睛露出过多的眼白,一副无聊的样子,也做出无聊的评价:“你还真是玩不腻。”   周明赫忍不住笑:“我说的是排骨。”   “不够甜,再加点糖。”说完他吐出骨头,出去等饭了。   可能是身体最原始亲密的接触,通过这种方式,周明赫又了解张逐更多一点。他是那样忠于自己的需要和感受,只要让他舒服和快乐,很多事情张逐都不会拒绝。所以用语言去说服他很困难,但用身体感受去说服他就容易得多。   吃过晚饭,周明赫快速地收拾了厨房,又快速去洗了个澡,并催着张逐也赶紧去洗澡。毕竟良夜苦短,他要抓紧时间。   折腾半宿,张逐实在顶不住,昏睡过去。凌晨时分,他又被身后起伏的动静吵醒。他实在是连不耐烦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真不会腻?到底有完没完了?”   “……快完了。”   “……”张逐愤然推开他,“我他妈困死了,让我睡觉。”   “……你睡你的,我做我的……”   他实在忍无可忍,将周明赫踹下床,抱着被子去沙发睡了。   周明赫揉揉摔疼的屁股,愣了一会儿,的确都是他的错。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简直欲壑难填,连他都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能折腾。   把张逐真惹毛了,这下他又只能出去发誓道歉。张逐实在不搭理,他只好挤上沙发睡了一晚。   一早起来,他又做了个早餐。吃完早餐,将剩下那份放进蒸锅保温,再去沙发,把张逐枕头里的脸扒出来,嘱咐完他一会儿起床记得吃早饭,得到对方肯定的呓语,又把一张脸亲了个遍,在张逐将醒未醒就要爆发的时刻松开。   周明赫踏出家门,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了。 第94章 是初恋啊   “周经理,有时间没见了,身体好些了吗?”银狐的市场主管朝他伸手。   周明赫把手伸过去握了握:“好多了,这段时间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倒没有。主要是银狐最近研发的新品,想在海外市场铺开,还得靠周经理你多费心啊。”   “那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银狐是周明赫的老客户,他家产品的“出海计划”也是周明赫一手做起来的。合作得久了,彼此有了默契,对他也格外信任一些。新品出来时周明赫正在住院,银狐市场部也没有立马找别人,宁可等着他。   开场寒暄过后,银狐市场部的参会人员也陆续到齐。周明赫这边除了他和助理小孙,还有执行副总监姚总。   小孙分发资料,播放PPT,周明赫作为项目的制定者和执行人,自然由他给甲方讲解演示。   不得不说,业绩好的销售人员除了要口才,个人魅力也是不可或缺的。   周明赫这方面确实有一定优势,除了他长相端正帅气,浓眉大眼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做的产品计划也足够清晰,令人信服。再加上他自信的态度和逻辑清晰的演讲才能,就很容易说服别人。   只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今天状态不同。不知是不是才返岗工作,面对客户时,情绪拿捏得不是很好,有些过于亢奋了。讲演的内容也不是完全遵循做好的资料,自己一个劲儿发挥,这让他显得有点轻浮。   在他说出“银狐这次的产品很优秀,下个季度保证让你们海外销售额翻三翻”的话时,他身旁的副总轻轻踢了他一脚。而他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座的银狐员工,对他这过分夸大的承诺,报以尴尬的笑容,还反问副总监:“姚总你踢我干什么,你不相信我说的?”   当着甲方同事的面,副总监不能将“不对客户承诺具体业绩”的行业潜规则甩到他脸上,只用眼神警告他:“不是,我是提醒你该进入下一part了。”   下一part是具体的出海渠道和资金配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明赫在这次的计划中新增了“直播带货”这一条,并且将百分之七十的资金投入这条渠道。他详尽地解释了目前海外的市场动向,以及这么配比的理由,并说得头头是道。   但参会的银狐人员多少有些不满,提出他这个方案实在太冒险。   对于甲方的质疑,周明赫也没有丝毫更改方案的打算:“风险和收益并存,如果不冒险,怎么能够实现下个季度收益翻三倍的目标?”   银狐的市场主管脸色不愉:“周经理,确定按照你的方案收益能翻三倍?”   “我确定。”   “你有成功的案例给我们看看?”   “我相信你们将成为第一个成功的案例。”   主管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周经理,你在开什么玩笑。一个季度几百万的广告费,可不是为了做实验的,我认为还是按之前的渠道稳妥一些。”   “海外直播带货刚刚兴起,一片蓝海,不要拿你们做国内市场那套对标海外市场,这方面我们才是专业的。”   周明赫这话说得太傲慢难听,银狐一干人全部黑了脸。这时候姚副总才回过味来,努力从中缓和,但还是得罪了甲方,最后两拨人不欢而散。   回程路上,他说了周明赫几句,哪有他那样谈生意的,怎么能直怼甲方。   周明赫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丝毫不退让跟他呛声。   呛得姓姚的一肚子气。本来这项目是周明赫主导,他只是公司为表重视银狐这个客户,派过来装点门面的“领导”。他想周明赫一直以来的成绩都有目共睹,银狐又是老客户,应该很快就能谈成。他挂名参与一下,不用费力气就能积累业绩。   现在这合作看起来要泡汤,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事情虽是周明赫一手搞砸的,作为上司,自己也得担责任,说不定还要担主要责任。   实在是憋屈,更是为了撇清责任将这口黑锅给甩出去,姚总回到公司,立马就把周明赫和银狐商谈的细节,添油加醋一番,报告给了执行总监陈总。   陈总一听这还了得,把周明赫叫进办公室。跟着只听拍桌子、扯椅子的声音,以及两人你来我往的争吵怒吼,整层楼都回响着他俩的动静。   其他同事都还不知道这矛盾的细节,只凑在走廊和茶水间一边听声,一边八卦。   一直吵了半个钟,周明赫脸红脖子粗从总监办公室摔门而出,跟着气势汹汹闯进姚总的办公室,二话不说提起拳头就给了他一拳。   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走向,所以他闯进副总的办公室都没人去阻止。也不知道周明赫究竟受了多大委屈,以至于忍不住动手。   事后大家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更怀疑这么点事,周明赫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大家带着疑虑,只能问和他关系不错的任伟和小孙。大家猜来猜去,最终也只能得出是他临近结婚却失了恋,心情不好的原因。   但这下他不仅失恋,工作也一块儿丢了。只念在他在公司多年业绩不错的面上,总部出面将姚副总安抚好了,没有追究他打人的责任。   因为揍人失业,周明赫一点也不后悔,他早就看不惯姓姚的,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把姓陈的一块儿揍一顿。   不如说这正好,反正他工作几年都没怎么休息过,早就有些疲惫。再说他现在一出门就满脑子都是张逐,根本就没有工作的心情。趁这机会,正好休息一段时间。   张逐盘腿坐在沙发一角,周明赫躺在他腿根上,掰着橘子,一瓣送进自己嘴里,一瓣送到张逐嘴里。   他躺了一上午,吃完一堆橘子,张逐才想起来问:“你今天还不去上班?”   “忘了跟你说,我被公司开除了。”他满不在乎地,“这也快过年了,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他知道张逐对这种事不关心,果然对方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   张逐一直在操作支在他另一条腿上的电脑,都没有好好听他说话。   “干活。”一说这个,张逐就烦,“不是你给我找的麻烦?别打扰我,今天就是截止日。”   周明赫扒过电脑一看,张逐正在干自己给他找的那份“正经工作”。周明赫一把将电脑盖上,毫不在意那些没保存的内容,对张逐说:“觉得麻烦就不做了,今天我就帮你辞职。”   闻言,张逐抬了抬眼皮,有点诧异:“你认真的?”   “我现在就跟那边的主管打电话。”   张逐乐得不干,但周明赫突然这么由着他来,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儿:“你不会给我找了其他工作?”   “没有,只是突然意识到以前自己多傻逼。”   想起以前那个循规蹈矩,活得战战兢兢的自己,周明赫简直不能理解,人怎么能活成那副样子。   他真就打了电话去帮张逐辞职,不顾电话那头的诧异和震怒,他说完就关了手机,也把张逐的关了。就这么简单,世界立马清静,他跟张逐也彻底自由了。   他回到沙发,抱住张逐的腰腻歪:“这下我们都失业了,但你有投资赚钱,你养我好不好啊哥哥?”   张逐答应得干脆:“好。”   周明赫从沙发上蹦起来,双手捧着张逐的脸,看他的眼睛:“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你是不是对我都没有底线的?”   不知道周明赫又在念叨什么,张逐扯开挤着他脸颊的手:“别烦人。”   “就烦人。”周明赫把他拥倒在沙发上,埋在他脖颈间,“哥,你刚说要养我,给我搞兴奋了。”   张逐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冷冷说道:“我不养了,你还是去上班吧。”   “诶?为什么突然又反悔?”   张逐冷静思考片刻,发现了他和周明赫的不同。   他们同样是男人,有同样的冲动,但他的冲动是城市里的人工河,水量固定,两周左右满堤,开闸释放一次,又能管同样久的时间。周明赫却是野外的小河沟,不知道水源从何而来,却会毫无征兆地蓄满,有时一天蓄满好几次。   他在周明赫强烈的欲念洪流里浮沉,对方那种过山车一样激烈丰富的情绪,通过身体的融合传递给他,有些超过张逐的情绪负荷。他时常像被什么堵住口鼻,快要窒息,他讨厌那种感觉:“你要是在家,从早做到晚,我可受不了。”   这话说得周明赫脸红,心底又有一些小小的得意:“那都是因为我爱你啊。   “哥,我真的好爱你。从十五六岁就爱上了,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你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呢,是初恋啊。   “人这辈子可能有很多次恋爱,初恋只有一次。只有很小很小的几率,能够跟初恋一起走下去。而现在我跟你在一起,一想到这,就觉得很幸运,也很幸福。”   周明赫又捧起张逐的脸,鼻息可感的距离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要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瞳仁深处的火焰将对方也点燃:“哥,你呢?你幸福吗?你也这样深爱着我吗?”   但张逐那双平静的眼只是沉静的深潭,静默无声吞没一切,只在表层因不解而泛起一点疑惑的波纹。而他讨厌这种不解,心里一烦就把周明赫推开了:“你是女人吗?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周明赫又凑上去,强硬地掐住他的下颌:“在你的逻辑里,这是女人该问的问题,你就当我是女人好了。   “你爱我吗,张逐?”   “你好烦!”张逐也不示弱,掰开周明赫的手指,掐着脖子将他推开。   “你必须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将张逐按在沙发上,试图制住他,但对方反抗太厉害,他也用了力,以至于说话都恶狠狠地咬着牙,“你爱我吗,不是当弟弟,而是当情人?”   “你他妈滚蛋!”   张逐被他按出了火气,两人无声扭打起来。 第95章 相同印记   张逐靠在床头抽烟,耷拉着眼皮,被子随意搭在腰间,有一种松弛的疲惫。   太阳快要落山,天光也染上了夕阳的橘红。房间里昏昏的光线和空气里淡淡的湿腥气,都弥散着一种朦胧的暧昧氛围。   打架打得情绪高涨,最后以打到床上结束,似乎很符合他跟张逐的交往方式,周明赫想。他还想,多亏这些年的成长和锻炼彻底抹平了两岁的差距,如果还像小时候,他大概只有哭着求张逐给他睡了。   张逐是爱着他的,唯独这点,周明赫深信不疑。   光是张逐曾经费那么大力气非要找到他,毫不吝惜就掏出两百万给他结婚,还有生活中所有的忍耐和退让……这些都不是张逐会为别人做的事,偏偏都会为他去做。一个自由自在、从来都把自我需求置于首位的人,却把他置于这些需求之上,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说明爱,那么被下湿漉漉的大腿,也是最强有力的佐证了。   他靠在张逐腰侧,脸贴着他的肚子,正巧看见他腰上那处对穿的伤疤。他轻轻抚摸那个褪色的疤痕,突然说:“哥,我们去纹个同样的纹身吧。”   “没兴趣。”   “我寻亲那段时间知道很多父母寻找遗失的孩子是靠胎记辨认的。因为小孩长大会变样,胎记不会变。”周明赫指尖又一次划过那块旧伤,“我们去纹同样的纹身,世上仅此两人的图案,以后就能通过这图案认出对方。”   “你又不是小孩,你的脸不会变。”   “万一有天我死掉,警察叫你去认尸,尸体腐坏,无法通过面部辨认呢?”   “就通过身体辨认。”   “身体在腐败过程中同样很容易变形,只有图案线条,哪怕有些变形也容易辨认。”   张逐蹙眉沉默,不知是不是要被这话说服。周明赫趁热打铁:“那么就说好了。”   张逐未置可否,掐灭烟蒂:“我饿了。”   “那我去做饭,你趁这时间去洗个澡,记得要弄出来哦。”他拥过去,笑得有点欠揍,“要我帮忙吗?”   张逐果然就给了他一拳:“快滚去做饭!”   爱,到底是什么?   于周明赫来说,这种情感的意象清晰又强烈,是一团烧在他心口的火焰。   有时这火焰烧遍他全身,变成非常具象的欲念,投射到张逐这唯一的对象身上;有时这火焰直冲大脑,烧得整个意识都混沌漂浮,快乐得要飞起来;有时这火焰就窝在胸口缓慢炙烤,五脏六腑都快熬干成灰,人也快要死掉。   他深信不疑张逐爱他,可对于张逐那爱究竟是什么,他却无从探究。他也明知不该去探究,但时不时那种疑惑就会浮现出来,变成百爪挠心的焦躁,迫使他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把张逐那缥缈的情感确定下来,可以是显而易见的图形,抑或是实实在在的镣铐。   纹身机器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纹身师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将一排小针刺入皮肤,给勾勒好的形状填上颜色。   张逐眉头紧锁着,很不耐烦。   周明赫去握他的手:“很疼吗?”   “还好。”他凶恶地瞪着旁边的机器,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它砸烂,“这声音太烦了,能不能让它别吵。”   “很吵吗?”纹身师抬头,第一次有客人不是抱怨疼,而是抱怨这点机器声。   “吵死了。”   “这没办法,机器就是会有点声音,只有你忍一下。”   “要忍多久?”   “你这图案小,两个小时以内吧。”   一听要他忍两个小时,张逐立马不干了:“忍不了,不纹了。”说完他翻下椅子,带着刚纹了个开头的图形就跑了。   纹身师:“……”   “你稍等一会儿,我叫他回来。”周明赫跟出去,在车上找到张逐。   他找了个包头耳机扣在张逐耳朵上,替他解决噪音问题,又哄了一阵,才把他拉回来。   张逐怕吵不怕疼,后面都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半小时全部纹完。   他腰侧原本的伤疤被一颗缠绕着花茎的黑色子弹和血肉弹洞的图案覆盖,后腰对应的贯穿伤处,是一朵开得艳丽的红色小花。   整个图案是周明赫自己构思,在网上花重金找的手绘艺术家画的图。作图很优美细致,用了黑色和暗红两色,磨砂的喑哑质感。   在这技艺高超的纹身师手里,原图以非常准确且生动的形式还原到张逐腰上,连纹身师自己都忍不住称赞这图案的漂亮和高级。   纹身之前还不大愿意,成品做好,张逐倒是很有兴趣,找了面镜子,左右扭动,看完前面又看后面。   换上周明赫躺到椅子上,他也是纹同样的图案,不过不在腰际,而是纹在胸口,这块他爱意心烧、无法冷却的位置。   多年以前,张逐就是这颗穿过身体、长进他心脏的子弹,让他痛、让他哭、让他辗转反侧又无法割舍,最终和这疼痛长成一体;多年以后,这强压至深、几无察觉的痛,终于破土发芽,开出独属他的一朵小花。   在消毒前,纹身师提醒道:“这个位置会很痛哦,你忍着点。”   “没关系,来吧。”   能有多痛呢,再痛也比不上一个人一无所有、兜兜转转的痛苦吧,特别是在得到之后,他熟知的那种痛苦更是一丁点也不能够忍受了。   看周明赫开朗健谈一些,纹身师也就跟他闲聊:“你俩是情侣啊?”   前面那位做这图案还可以解释为遮挡伤疤,这也是大多数人纹身的目的,但眼前这位,不仅纹同样的图案,还是这样的位置,这再明显也不过了。   “是兄弟。”张逐在看墙上贴着的其他纹身作品,之前他没兴趣和这纹身师聊天,此时却突然开口。   纹身师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为他们原来是兄弟的关系。再看向周明赫时,眼神也有点复杂,几乎认定他正深刻而痛苦地单恋着另外一人。   周明赫没做任何解释,算是默认。   机器的嗡嗡声又响起,张逐这次没跑,重新戴上耳机,找了本纹身图案集坐在一旁仔细翻看。   看刚才张逐没事人一样,周明赫没想到纹个身竟这么痛,没刺几下他就额头冒汗,受不了让纹身师停一下。   “胸膛这边肉薄,就是会痛一些,要不我们先做后背那个?”   后背的痛感的确降低一些,但也没有好太多,没多会儿周明赫又痛得受不了。这把纹身师搞得有点无语了:“你这痛感也太夸张了吧。”   周明赫吸着凉气:“我也觉得夸张,但真的很痛。”   “有人就是这种体质,这种人其实不适合做纹身的。”纹身师想劝他算了,特别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单恋。   “没关系,继续吧,我忍着。”   听他咬着牙齿一个劲儿吸凉气,纹身师又忍不住说:“我们店里经常来洗纹身的,最多的就是那种纹了前女友、前男友名字,或者纹了和前任相关的图案,后来分手了、遇到新人了,就会来洗。洗比纹痛多了,那才是活受罪。”   周明赫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只是说:“纹身可以洗掉,一起经历的那些洗不掉。表面的都可以抹除,但面对自己时,你身上有多少他的印记,你比谁都清楚。   “我不会洗纹身。”逃避和自欺没有用,周明赫已经试过一次了,“况且还那么痛。”   他做这纹身花了将近三个小时,不仅把他疼得满头冷汗、面无血色,也把纹身师累够呛。   这三个小时张逐倒是一点没烦,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翻作品集,看完一本又看一本。周明赫去前台付款结账,他也舍不得走。   付完钱回来,周明赫给纹身师递了根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纹身师倒是摆摆手说没什么,做这行久了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这样怕疼的客人:“对了,你这图挺好,能不能授权给我们。有其他客人看上的话,可以给费用。”   “这个不行,不好意思。”   纹身师一点头:“我也猜到了,就是例行公事问一问。”   “今天实在辛苦您,成品很满意,有朋友想纹身的话,我第一个介绍您。”   “那感情好,你加个我们店的微信。”   寒暄过后,微信加完,说走才发现张逐还在那儿看图集。周明赫摘下他耳机:“走了。”   “啊?”张逐抬起头来,有些迷瞪。   “看个图集还看入迷了,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他把人拉起来,笑道,“走了,回家我给你买绘本。”   “什么是绘本?”   纹身师想起什么,突然从裤兜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票:“朋友送我画展的票,我也没空去,就这几天快结束了。”他递给张逐,“要是感兴趣,你们可以去看。”   “好。”张逐想也没想就接过来。   周明赫有点难为情:“我哥人际这方面不擅长。”   “看出来了。”   “这个票……”   “别客气,你们不要我也只有扔了。”   “那谢了。”   纹身师笑道:“别忘了给我介绍客人就行。”   已经走出那房间,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周明赫止住脚步,叫他折返回去,偏要找到那纹身师把误会澄清:“对了,我们不是亲兄弟,”在对方逐渐疑惑的目光里,他补充道,“我们是那种会上床的兄弟。”   在纹身师惊愕的神情里,他心满意足地拉着张逐出去了。 第96章 对戒   第一次见面的纹身师送了他们画展的票,周明赫自觉欠了对方很大一个人情。为还这个人情,他还琢磨着要是实在没有朋友介绍,他就自己再去纹一个。   等他跟张逐到了地方,才发现这人情并没那么大。这画展根本就是个免费展,不买票也能进,只需要现场预约一下。   看门口介绍应该是某个美展的获奖作品。从选址并非美术馆,也不是艺术区,而是一间小画廊,和装修的寒碜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些作者里并没什么名家,自然也门口罗雀,没什么参观的人。   只是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进去转一圈。   周明赫对绘画没什么爱好,也不是很懂。之前万荔喜欢,他时常陪她,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次换成陪张逐,但张逐还不如他。至少他大学还选修过艺术史的课程,张逐连大学都没上过,更从没受过所谓的艺术熏陶,连看个艺术门栏最低的电影都能睡着,也不知道他要来看什么。   倒是什么类型都有,水墨水彩、油画版画……为了契合主办方提供的奖项,墙上的画作多是社会正能量和祖国大好河山的主题。   周明赫看不出好坏,只是觉得有点无聊。一无聊,注意力便转移到前胸的内袋,里面有他准备的戒指。   今天是二月十四,知道餐厅会难订,他提前一周就订好了。这对戒也买了有段时间了,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怎么说呢,张逐仍难以正确理解他们此时的关系,口口声声还是兄弟。周明赫不知道兄弟和上床这两件完全相悖的事,在张逐的逻辑里到底怎么契合上的。   他还不能竭力否认,担心一旦失去“兄弟”的身份,在张逐心里他们建立在这身份上的一切关系都将崩溃瓦解。他也只能通过纹身、戒指这种外在的符号将他们真实的关系暴露,希望由外而内地将他们情侣而非兄弟的事实呈现给张逐。   他按了按胸口,希望这小小的戒指能够成为镣铐和枷锁,别再让张逐从他们的关系里逃走了。   心头有事,周明赫看展更是走马观花,草草看过。张逐好像挺有兴趣,一幅一幅看得认真。周明赫没有催促,自个看完了, 就先去外面抽烟,琢磨一会儿怎么说服张逐把这戒指给戴上。   以为张逐也很快就会出来,抽完一根烟,还不见人影,周明赫又折返画廊。   来来回回快二十分钟,张逐还在原地没有挪步。周明赫走过去,顺着张逐的目光,看见墙上那副画作。   初入视线,只见那是一副黑洞洞的油画作品,周明赫刚从室外进来,什么都看不清。过了几秒,等他适应室内光线,才逐渐分辨那些杂乱且深浅不一的阴影轮廓,是一条长长的火车隧道。隧道尽头是有一点小而明亮的白,那应该是隧道出口。   他凑近一些,看到作者名叫“马川”,这副作品叫《明天》。   一个完全没有听过的作家,和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作品名。周明赫只能看出这画作很潦草凌乱,色彩压抑,主题也无趣平庸。唯一叫人多看几眼的动力,恐怕只有在一众主旋律题材的画作里,显得有点特别。   “走吧,哥。”张逐没动。   “后面还有不少要看……”他侧目,只见张逐一双眼睛通红,眼眶似有泪光闪烁,周明赫大骇,“你怎么了,没事吧?”   张逐只嘴唇动了动:“没事。”   他静静看那副画,周明赫也在看他,只是心中波涛起伏,难以言明此时的震惊。   认识张逐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周明赫从未见他何时这样泪水盈眶过。从来不哭,也不会笑,哪怕开心也至多用鼻子哼出一点气息,至于伤心难过得流泪,这种情绪更是从来没有。   他不明白,一副并不起眼的画作,为何让他产生这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   “张逐,你……你是从这画里看出什么了吗?”   张逐缓慢地转过脸,一双泛红的眼眨了眨,在想周明赫的问题,片刻后他轻轻摇头:“不知道。”   “那你……”他想问张逐为什么哭了,但看着那双眼睛,和刹那的脆弱,又觉得都不重要。他一条手臂拥过张逐的肩头,将他按在自己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喜欢这幅画,我们把它买回去?”   张逐在他肩上一蹭,推开他:“不用。”说完挪动脚步,继续看其他的。刚刚那从未见过的情感流露,恍若错觉。   周明赫有点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接下来都陪着。张逐看得挺认真,每幅画前面都会停留几分钟,但都没有再外露刚刚那样激烈的情绪。   走出画廊,周明赫还频频看向他,见他一切如常,才放下心。   坐回车上,又惦记起他从未流露过的这种属于普通人的情绪,看到张逐绝无仅有的一面,周明赫心头又泛起密密麻麻的酥痒。   他勾过张逐的脖子,对方也早已习惯他这动作,偏头仰倒在他臂弯里,两人顺势就接了个吻,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只是这回周明赫撤回准备开车,张逐突然侧身抓过他衣襟,将他拉扯过去,两人又一次吻上。   周明赫瞪了瞪眼,他很吃惊,张逐第一次主动吻他,也是第一次索吻。下一秒,他便双手捧起对方的脸颊,闭上眼睛,沉溺在对方主动的索求之中。   吻得有些过头了,火焰从舌尖点燃,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周明赫有些受不了,推开张逐:“哥,哥,我们还要去吃饭,等回家……”   “不想等。”张逐低头拉扯腰带,又抬眼睛看他,就那么直白的、赤裸裸的,他不知道害羞,也从不遮掩,哪怕车子就停在路边。   周明赫被这种眼神注视着,理智一瞬间就烧干成灰了。他关紧车窗,只在天窗留一条缝。   前一晚刚下了雪,路边行道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堆积着一簇簇小雪,似乎是感受到空气的震动,一簇雪花落下,好巧不巧,刚好从天窗那条缝隙溜进去。   过了一阵,车窗降下一半,热气涌出化成白雾,一只夹着香烟的手伸出来搭在窗沿。   周明赫扯了纸巾给张逐:“湿的地方擦一下。”   他拿着纸,愣了愣,去帮周明赫擦他刚被雪水打湿的后颈。   周明赫抓着他的手腕:“我说的不是这个……算了,我来吧。”   这一阵耽搁,路上就接到预定的餐厅电话询问他们是否取消预订,现在等候的客人很多,不能空着桌子等他们。   周明赫好说歹说,又猛踩油门,才在饭点赶上。   知道张逐讨厌喧哗,周明赫特意找了个环境清幽的地方。环境清静,服务人员和就餐的客人也都是小声交谈,那点呢哝话语也完全被优美的钢琴曲遮掩。   这一餐饭,张逐吃得很放松。看他眉目舒展,想必心情也不错,难得饭后的甜点他也尝了尝。   吃过饭,到了周明赫准备这一切的关键时刻,他伸手:“张逐,把你右手给我。”   “做什么?”询问的同时他也伸手过去。   “给你戴戒指。”周明赫掏出准备好的对戒,捏起其中一只,往张逐无名指上套。   张逐卷起手指:“戴这玩意儿做什么?我不戴,不舒服。”   “戴习惯就好了。”周明赫用力抓着那只往后缩的手腕,另一只手捋直他的手指。   “我干嘛非得习惯它,我就不能不戴?”   “不能,你必须戴上。”   “为什么?”   周明赫绝不能说戴对戒是情侣的仪式,他知道张逐为了不戴,一定会立马否认,说他们只是兄弟。   他急中生智:“我们是家人对不对?家人就要戴一样的戒指。”   “别把我当傻子。我没见你跟你爹妈戴一样的戒指。”   “我跟他们不戴,我们有血缘关系做媒介。但我爸和我妈会戴,他们原本是陌生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后来组合成家人,戒指就是证据。   “有血缘的是天然的家人,没有血缘是后天自己找到的家人。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要成为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就需要对彼此做出承诺,戒指就是这个承诺的标志物。”   张逐听这话有几分道理,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见他一时松懈,周明赫立马强硬地给他套上了。   戒圈有些紧,卡在指间的异物感也很明显,不是很舒服,张逐把手举在眼前,尽量分开手指。   周明赫被他这举动逗笑:“很快就会适应的。”说着把另一只戒指递过去,把手也伸给他,“该你帮我戴上了哥哥。”   两只佩戴对戒的手摆在一起,周明赫很满意,拉着张逐的手拍照。一会儿绕过他的肩,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一会儿十指交握,一会儿盖握住张逐的手,总之要把两只亮晶晶的戒指露出来。   张逐配合得不耐烦:“到底有完没完?又不是夫妻。”   “你看我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兄弟做到这份上,也跟夫妻差不多。”他冲张逐笑笑,终于放开手,叫来服务生结账。 第97章 情绪   张逐迷上了画展。   从未见他如此痴迷一样东西,反正也闲着,周明赫倒不介意每天陪他查询信息、订票看展。只是张逐一进展馆就像进入自己的世界,彻底将周明赫忽略了,也不和他说话,让这无聊的行程,愈加无聊起来。   年末随着人群离去,这座喧闹城市逐渐沉寂,农历春节也如期而至。   这年春节周明赫不打算回周家过年,只在小年打了个电话,说他工作繁忙,春节要加班,多半回不去。电话那头的父母也表示理解年轻人事业为重,只嘱咐他注意身体。   他已经计划好和张逐过年。他们还没有一起守过岁,哪怕在洪城那些年,寒假也要被拦着管着,不让他们在一起。周明赫买了不少年货,还有烟花爆竹,打算吃完团年饭就带张逐去五环外点炮仗。   事情却并未像他计划的那般顺利,年三十张逐也要去看展,偏偏还让他找到一家过年也营业的画廊。等看完回家,已经没有时间准备晚餐,草草吃了点东西了事。等要带张逐去放炮,周明赫才想起他害怕鞭炮的声音。   他们住在三环,离能放炮的五环外有些距离。尽管如此,那些远远传来的余声,也叫张逐心烦意乱,放炮计划只好作罢。又问起在洪城那些年,周明赫才知道,每年无他陪伴的除夕夜,张逐都是缩在床上,蒙着被子,睁眼度过那个会燃放一夜鞭炮的夜晚。   新年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前后日子接在一起,张逐对画展的兴趣仍未消退,这也几乎成了他生活的主题。   对他这种投入和偏执,周明赫并不意外。一个能在雪地踩一整天也不腻的人,难得找到兴趣所在,自然会全身心投入。只是周明赫每天跟他到处跑,身体有些吃不消。   好像是被前一阵那种过度振奋的状态和过分旺盛的精力提前透支了身体,这段时间,他时常觉得恹恹的,浑身没劲儿,觉也睡不够。马上三月了,天还不见暖和,周明赫有些抗拒出门,只想缩在温暖的室内。   勉强了几回,他实在强撑不住,给张逐订票、叫车,让他自己去了。   已经好久没有独自一人在家。张逐出了门,连空气都静止了般。周明赫躺在床上,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什么时候这房间变得这么空旷和寂寥的?他陷在床铺里,像陷入一种莫大的悲哀之中,不断下沉,又不能自已。   他想将自己从这情绪里打捞起来,拿手机准备找人聊聊天。翻了一圈,发现无人可联系。   已经和父母撕破过脸皮,现在还能说两句话,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维持的体面。万荔的联系方式已经全部删除了,虽然他记得那串号码,也不应该去打扰她。至于以前的同学、同事,现在正是工作时间,谁也没空来跟他闲聊。   想到这儿周明赫有点后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辞职。没有持续的收入来源,存款逐渐减少,已经令他有些焦虑。另外,他没想到一辞职,除了张逐,其他人际交往也没有了。还有揍姚斌那一拳,想想对方并没做错什么,不过公事公办。   这些令人后悔内疚的事就像毛线头,捏住一个,轻而易举就拉扯出一长串——冲动辞职、傲慢自大搞砸订单、喝醉酒跟父母摊牌、没有担当伤害万荔……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把原本好好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如果当初他克制一些,忍耐得更多一些,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遭遇变故那时快速退潮的悲伤,在多日后的现在,朝他成倍地铺天盖地而来。这巨大的伤感如有实质,将他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知道这些事都已经过去,想没用,后悔也没用。但他遏制不住揪住一个点就往深里探索,好像牛的反刍,不断去咀嚼,每一次回想都留下一口苦涩的汁水。直到被这苦汁填满,他也疲惫至极,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他有好多次和张逐在假期一觉睡到傍晚的经历,有两次他先醒来,痴迷注视张逐笼罩在黄昏光晕里柔和的脸。他还记得那时的幸福。   然而今天醒来的只有他自己,那种幸福感受也恍若隔世,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面对黄昏会如此寂寞。   他躺着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颗坠在天边红得像血的夕阳,在和城市高楼相接的天际,如血残阳染红一半天幕。   快要被夜晚吞噬的橘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房间,在床前画出一条分明的界限。光明那一半,悬浮着同样被染成橘色的浮尘,而周明赫躺在阴影的这一半。   他注视那些亮晶晶的尘埃,仿佛自己也变成其中渺小又孤独的一粒,只随着空气浮沉,没有归途。   这些尘埃最后的命运会怎样?它们漂浮空中,不被看见,只有阳光穿透时,才被赋予生命。夕阳只剩一丝光线,世界即将堕入黑暗,它们的生命即将终结。   周明赫终于知道傍晚的寂寞和悲伤来自何处,这是一天的结束,也是他这一天的生命迎来终结。   从未有过的感受,生命如实质般地从他手上滑走,这种领悟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恐惧,是对生命消逝的恐惧,也是对暗夜孤寂的恐惧。   这种恐惧像是一双冰冷的手,抚过他全身,最后扼住他的喉咙。   他有些无法呼吸了。张逐回来了吗?听这四周寂寂,仿佛只有时间倒数入夜的读秒声。恐怖已经追到他门前,周明赫突然崩溃地大喊:“张逐……”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逐背对客厅的灯光,影子拉得很长,落到周明赫床上:“醒了?”   梦魇破除,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消失大半,他撑起身体,胸膛起伏,咽着唾沫:“……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   “看你睡觉,没有吵你。”张逐摁开房间的灯,“醒了就起来吧,我饿了,起来找点吃的。”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周明赫有些头疼。他没心情做饭,叫了外卖。   吃完饭,他放了部电影,坐在沙发上看。张逐在一旁拿着手机查近期的展出信息。   两人各看各的,身体却依偎在一起。周明赫靠着张逐,背后的温度和踏实的感觉都让他放松下来,便开口闲聊起来。   “今天怎么样,顺利吗?”张逐点头。   “人多吗?”   “多。”   “你没有觉得不舒服?”   “还好。”   “明天呢,也要出去?”   “嗯。有别的事?”   周明赫摇头:“没有,你去吧。”他转身抱住张逐,希望离这舒适的温度和踏实的感觉更近一些,“就这么喜欢画展吗,我从没见你这么喜欢过一样东西?”   “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张逐想了想,尽量描述他看画展的感受,“可以从画里体会一些情绪,以前没有的。”   他难以读懂别人的情绪,哪怕是他最重要的弟弟,也时常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能通过一些表情并结合过去的相处经验判断。   但无论这判断正确与否,到他这里的感受都相当模糊,以至于对快乐或悲伤都只有文字释义的理解,并无清晰的概念。   直到他去看了画展,那些颜色、线条和阴影,无不传递着强烈而清晰的情绪,有的痛苦锋利得像刀,有的沉闷如同暴雨来临之前,悲伤、压抑、烦躁、纠结、平静、快乐……在此之前,张逐从未体会到如此丰富充沛的情感,哪怕是别人的,也让他万分新奇。   “也不是所有画都有情绪,有的没有。”   他这么一说,周明赫竟听懂了。   此前他想带张逐去医院看一下,张逐死活不愿意,周明赫就自己在网上了解了一下。信息越看越杂,也并无任何帮助,后来也就作罢。但他还记得在某个研究看到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平面线性地了解这个世界。有人对声音敏感、有人对颜色敏感、有人对图像空间敏感……世界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同的样子。   现在看来,张逐也许是对图像更加敏感。他读不懂人,却可以读懂那些画作。   周明赫又想到那天他含泪的模样,便问:“你从《明天》那副画里感受到了什么?”   “悲伤和痛苦。”   周明赫回忆那副画作,他只能从颜色黯淡看出一种压抑:“我记得作者叫马川,我查查看他还有没有其他作品。”   他在搜索框输入名字,百科只有很短的一行生平介绍,有效信息只有他的生日和画家身份。他和张逐同龄,还很年轻。   其余跟他名字关联最多的,就是《明天》这副作品获得全国美展金奖的新闻,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有效信息了,也没有其他作品。   周明赫不信,一个画家怎么可能只有一副作品。他换到微博平台,一般有点名气的人都会有个账号。他这名字太普通,况且个人账户也不定用的真名。周明赫先找到美展的主办方的账号,再找到奖项评定那条微博的获奖作品清单,从中找到《明天》后面艾特的作者名“一马平川”。   原来叫这个网名,搞艺术的人也这么没创意吗,他想。   “哥,马川找到了。”   “你找他做什么?”   “看他有没有……”周明赫点进他主页,话音戛然而止。   主页置顶的是一条讣告,马川在新年到来之际投江自杀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详细描写一些小明的情绪问题,所以建议可能有情绪问题的朋友斟酌阅读,切勿带入过深。 第98章 不睡   周明赫立马退出马川的微博主页,放下手机,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电影上。张逐也对这个人毫无兴趣,他话说一半,也没去追问后半句。   看的是一部色彩和节奏都很明快的爱情片,正播放到男女主角回忆初遇时,刚刚坠入爱河的甜蜜阶段。周明赫却没法被主角暧昧拉扯的剧情吸引,脑海里总是频频闪过那幅《明天》。   幽深昏暗的火车隧道,是作者比喻他正在经历的人生吗?甬道尽头的光亮,是否是他正在期望的明天?他想走向那点光亮,走到明天,却没能到达,死在了人生的旅途中间?   不知道为什么,讣告已经写清楚是跳江,周明赫却总有一种他是卧轨自杀的错觉,至少这才是他所期望的死亡方式。到底经受了多少痛苦,对人生多么绝望,才会希望这样惨烈极端地结束生命?   再一想起那副画,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张逐的感受,一种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的痛苦。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这是发生在远处的别人的事,和他无关。但越是让自己别想,越是忍不住想,包括他非要找到“马川”账号的行为,都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意味。   他抓过张逐的手臂,往自己腰上揽:“哥,你抱着我。”   “你冷?”张逐拿沙发上的薄被将他盖住。   被包进被子里抱住,周明赫感觉好了一点:“马川自杀了,我刚在他的微博首页,看到了讣告。”   张逐只是“哦”了一声,再没对这件事做出别的反应。既没有为那幅令他落泪的画作作者的死展现半分遗憾, 也没觉得他的死和此时周明赫的反常有任何关系。   “哥,你今晚一直陪着我,不要先去睡觉行不行?”   “为什么?”   “我有点害怕。”   张逐蹙眉,很茫然:“你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怕自杀的马川吗?不,死亡是生命之火的熄灭,世间生灵都有的必然经历,也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包括此时此刻。   搜索他的名字,找到他的账号也不可怕。在迷信里,这种行为有点晦气,周明赫并未丧失理性,他也不相信这些神叨叨的理论。   所以当他深入去想到底怕什么的时候,才发现那脱口而出的话并未准确描述他的内心。他要张逐醒着,他不想自己尚且清醒的时候,张逐却睡着了。他难以承受那种孤独的清醒,害怕独自面对潜藏于暗夜中随时涌来的各种情绪,他需要抓着身边唯一的浮木……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张逐还是答应了:“好,你不睡我就不睡。”   爱情片播完了,有些无聊的套路片,信息量也低,以至于周明赫无法集中精力在电影上,一直走神。白天睡多了,他还没有困意,重新放了一部动作片,希望节奏能紧张一点。   屏幕里汽车追击的油门轰鸣声、急刹摩擦声、砰砰响的枪声……汇成强烈的视听刺激,电影正演到最高潮。   屏幕外的世界,是深夜独有的静寂无声。沙发上,白炽灯下,是两张被映照得曝光过度、格外苍白的脸。   周明赫盯着屏幕面无表情,张逐耷拉着眼皮,一个接一个打呵欠。   “哥,你困了?”   “困。该睡觉了。”张逐又打了一个呵欠,眼尾挤出一点泪花跟着他这大大的呵欠,周明赫也打了个呵欠:“我还不想睡。”   “你也困了,不睡觉要干嘛?”   他也不知道要干嘛,只是不想睡,仿佛梦里有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在等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转了两圈,拿出手机:“你饿不饿,我们点个宵夜?”   “不饿。”   “我有点饿。”周明赫给自己点了个外卖,起身去饮水机下找出一个马克杯,“我给你冲杯咖啡。”   等他的外卖送来,给张逐的咖啡也凉到了刚好的温度。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吃外卖,一个喝咖啡,电视里的剧情在继续,让这昏昏沉沉的深夜多了几分清醒。   但这咖啡带来的清醒也并未持续很久。凌晨两点多,张逐被困意挟持,歪倒在沙发上,眼皮不由自主想要合上。   周明赫眼看他就要睡着,抓着他的肩膀摇晃:“醒醒,你别睡……别睡!”   张逐的瞌睡被他摇走,困倦仍在,他的情绪也开始变糟:“我很困,你让我睡。”   “不行,你不能在我还醒着的时候睡着。”   “你也赶紧去睡。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   “不行,我不能睡,你也别睡。”   张逐狂躁地挠着头顶,一连串地埋怨:“你他妈真是烦死人!”   “哥,你答应了我的。”周明赫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逐看不懂他眼里都有什么,只是直觉他现在真的不能睡觉,要是睡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他站起来,仍然烦躁地:“好吧好吧,我去阳台抽支烟。”   紧闭的窗户拉开,深夜的寒风汹涌而来,撩动张逐的头发和衣衫,很快将他全身吹得凉透,也把关紧的一屋子暖气给驱散。他需要这寒冷为他保持清醒。   周明赫去屋里穿了件羽绒服,又拿来一件给张逐穿上,顺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他烧红的烟蒂上点燃。   周明赫将羽绒服拉到顶,夹着香烟趴在窗户大开的窗栏上。脚下的城市街灯点点,深夜街头的车辆也少了,偶尔一盏车灯划过,就像一簇短暂的萤火。   他垂着头,将手中烧过的烟灰点在夜风中,心里有些许愧疚:“我是不是特别不可理喻,非要拦着你睡觉。”   张逐就站在他旁边,背靠阳台,面朝屋里,后脑勺顶在周明赫推过来的玻璃上,打着呵欠:“谁知道。”   “你不觉得我很奇怪?”   张逐偏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你一直都很奇怪。”   “是吗?”周明赫狠吸一口烟,“你刚来北京见到我那时也很奇怪?”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平顺安稳的一段时间,是他这辈子最接近广泛意义上的幸福的时候。   “那时最奇怪。”   “以前在洪城念书也奇怪?”   “嗯。”   “小时候呢?我小时候也奇怪?”   张逐指间的香烟烧到了头,他又抽一支,借上一支的余火点燃,无缝衔接地抽起来:“奇怪啊。当时街上的小孩都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你偏要来找我玩。”   知道这问题问张逐算是白问了,周明赫挪过去,偏头靠在他肩上:“在你心里就没有不奇怪的人吧。”   “有,我自己。”   他无声笑笑:“你说得对。所有人都很奇怪,我们复杂又多变,贪婪又懦弱,时常自相矛盾,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但你不这样,你一直很坚定。”他凑过去,冰凉的唇吻着张逐温热的脖颈,“张逐,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对。”   天快亮了,夜空的深蓝逐渐褪色,天边出现一丝鱼肚白。   那一丝天光迅速变亮,连成一片时,一缕金色光线探出头来。周明赫掰过张逐的肩:“哥,看日出。”   金色光线越冒越多,一缕缕,一簇簇,太阳露出一条刺眼的边,那条边快速扩宽,当露出半个圆时,阳光已经洒满公寓大楼的东侧,也落到周明赫和张逐的脸上。   他们无法直视此时过分刺眼的朝阳,眯着眼同时侧脸,往相反的方向,正好面对着面。周明赫看着张逐被阳光点亮的半边脸颊,和被冷风吹红的鼻头。张逐也同样看着他的。   对视几秒,周明赫喉结动了动:“我觉得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你要说什么?”   “说‘哥,我爱你’。”   张逐嘴唇动了动,说话间有点犹豫:“……你想听我说什么?”   周明赫凑过去,嘴唇轻轻贴了贴他的嘴唇:“你什么都不用说。”他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睡觉吧。”   周明赫关上窗,进屋了。张逐有些发怔,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嘴唇,又摸了摸胸膛。   睡觉是和张逐一起睡的,醒来床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周明赫在床上喊了两声,没有回应,看来不在家。   他也顾不上张逐去了哪儿,此时他头痛欲裂,跟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似的。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脚踩在地板上,差点平地摔倒。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扶着墙去到客厅的药箱找药。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风感冒了,但除了头痛也没有其他症状,又或者是睡觉睡得乱七八糟,引发偏头痛。不管三七二十一,治感冒的、止痛的他都一把吞掉。躺在沙发等着药物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手机,下午三点了。   在疼痛里煎熬着等时间过去,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止痛药应该是起作用了,头痛缓解了一些。他起来打算找点吃的,又没什么食欲,终是作罢,继续回沙发上躺着等待头痛消失。   天都快黑了,还是头痛,张逐也还没回来,周明赫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   不说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打电话也不解,周明赫不适烦躁,止不住对张逐心怀不满。就在他憋不住,又要打电话时,张逐回来了。   不仅他人回来了,还带了一大堆东西,全是画材,包括画架、画布、画笔、颜料等。他也不问周明赫的意见,自顾自就在阳台收拾了一块儿空地出来,把他这些东西搬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个新版界面改得人难好受,收藏变成了加入书架,收藏数也好难找,但应该还是会算人气值,没有加入书架的宝宝记得加入下书架。 第99章 赶走   从这天开始,张逐不去画展了,而是支个架子,在家画画。其痴迷程度不亚于前些日子不停逛画展,也是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几乎快要废寝忘食的程度。   他一旦投入什么就不管不顾的,这苦了周明赫,要催他吃饭,催他睡觉,甚至提醒他上厕所。   更让周明赫厌恶的,是那到处沾染的颜料和一塌糊涂的客厅,还有颜料那种令他不舒服的气味儿。他很怀疑,就是那股气味儿熏得他头痛反复,一直不好。   头痛已经超过一周,时轻时重,吃了很多种止痛药,都不是很有效,只有睡着的时候会好一些。周明赫就靠睡觉来度过疼痛难忍的时候,白天黑夜的也没了睡觉的正点,每次睡醒,疼痛又会加重。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他的嗜睡、头痛、精神不济、头晕目眩,是因为生了病,脑子里长了不该有的东西,说不定他已经得了某种绝症。   他忍着不适来到张逐旁边,看了看他没日没夜都在创作的“作品”,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颜色,什么也看不出来,而张逐还在不停往上添加颜色。   他不知道张逐是不是打算像别的画家那样,试图通过绘画来表达他的情绪思想。但他从未受过绘画训练,像个幼儿这般地闷头乱画,周明赫很难相信他真的能画出什么来。   “张逐,你还要画多久?”   张逐头也不回:“画完。”   “画完要多久?”他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周明赫又说:“这些天我头一直很痛,怀疑脑袋里边长了什么东西。我要去趟医院,你陪我去行不行?”   张逐一口回绝:“我不喜欢医院。”   “我知道,你送我到医院门口,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张逐握笔的手顿了顿,转过头,蹙眉想了几秒:“我不会开车,我送你也是打车去医院,这和你自己打车去有什么区别?”   周明赫看着他,一时没说话,眼眶有点红。   张逐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他什么都还没说出来,周明赫走开了,换上衣服出了门。   走到门外被走廊的冷空气一激,周明赫裹了裹衣服,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下电梯到楼洞口,看着外面亮堂堂的光线,他突然停下脚步,却不知在迟疑什么。   深吸一口气,跨入门外的世界。   阳光很是灿烂,天气依然寒冷,满院子落光叶子的枯枝,一点绿意也无,只有满眼萧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年的冬天实在是有些过分漫长了,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会永远这样萧条下去。   绿化带里有好心人留的猫碗,猫粮混杂着泥水,看来已经很久没有流浪猫过来吃食了。人类尚且能够躲在有暖气的屋里熬过北方的冬天,流浪的小动物大都冻死了吧。它们没有过一天安稳舒适的生活,短暂的生命可悲又可怜,那活这一遭的意义又是什么?   直到车子抵达目的地,周明赫也没想清楚活着的意义,只是让原本疼痛不已的脑袋,更痛了而已。   程式化的取号诊疗化验拍片,顶着一颗快要爆炸的头,他一个人在门诊大楼跑上跑下,累得筋疲力竭。   医生听他口述病情相当严重,也不敢怠慢,将他的脑片加了急。   周明赫从早上等到下午,终于等到片子出来,拿去医生一看,结果脑袋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长。其他检查结果也得出相同的结论,他的身体很健康,并无隐疾。   周明赫没感到庆幸,只觉得更加焦虑,既然没生病,那这强烈持续的疼痛如何解释?   医生告诉他:“并不一定是大脑病变会引发头痛,一些环境因素、生活习惯、身体激素水平的变化都可能引发头痛。之前您说您睡觉没定点,这种不规律的睡眠,也是头痛的常见诱因。   “我给您开点镇痛和安神的药,建议您按时睡觉,少熬夜,多运动,培养健康的生活习惯。”   周明赫拿着处方单,还没死心:“医生,有没可能病因没有在脑子里,而是在身体别的地方?总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医生谨慎地回答:“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极其微小,我认为主要还是您生活习惯方面不太健康。”   后面半句周明赫好似没听见:“就是说可能性小,但还是有可能的,是吧?”   “百分之九十九都不可能。”   “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呢?”   见他非要钻牛角尖,医生也只好说:“如果您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做个全面体检……”   “我做。怎么做?”   “你去一楼租赁中心旁边的体检中心预约就行。”   折腾到医院快关门,周明赫才离开。对于预约的体检只能排到一周之后这点,他很不满意。   头还是痛,中午没吃饭也不觉得饿。打车回去的路上,他又想到张逐,这会儿不太想见到他。周明赫在小区坐了一阵,天色彻底暗下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才打包了两份饭拿回家。   果不其然,张逐还在折腾他的画,连灯都没有开,借着最后那一丝天光,因为看不清,脸快杵到画布上。   周明赫开门进屋他也毫无知觉,直到周明赫把灯打开,他才直了直腰,离画布远一些。   张逐没回头,语气平平地问:“你头痛是不是脑袋里长了东西?”   “不是,什么也没长。”   得到答案,张逐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的打算。   周明赫把外卖搁在茶几,他知道不该迁怒对方。张逐的冷漠和无视并非主观故意,而是他根本意识不到。他不是个能提供温情和安慰的人,不止对自己,对任何人都一样。   环视乱七八糟的客厅,沾上颜料的沙发,还有难以接受的味道……周明赫又觉得委屈,凭什么就得他来迁就张逐?他脑子有病,那么自己头痛欲裂也是生病?他就不能迁就一下自己?   “医生说我身体没有问题,我一直头痛,很可能是你画画的颜料味道太刺鼻引起的,你能不能停两天?”   “我这颜料的味道不刺鼻,我买的无毒产品。”   “我不知道你那些材料有没有毒,但我闻起来就很刺鼻,头痛也一直不好。”   张逐放下笔,终于回头看他:“我记得我把画材买回来那天你就开始头痛了,那天还什么味道都没有,颜料也没拆封。”   “……”事实如此,周明赫一时卡壳,“是,我那天就开始头痛了,但后面一直吃药也不好,除了跟这味道有关,我想不出别的。”   “这两者没有必然关系,你不要没事找事。”   这么多年了,周明赫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现在看来,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张逐的说话方式,不由提高声音:“你就不能为了我歇两天?”   “……我不太想。”张逐想了想,“但如果你非要认定这二者有关,我可以歇两天给你试验。如果这两天你还痛,那就不关颜料的事。”   周明赫堪堪在爆发的边缘,因为张逐虽不情愿,却也被迫让步,而收拢即将喷发的怒火。   他跌坐到沙发上,避开沾染颜料那一块儿,无力道:“我买了饭回来,吃饭吧。”以他对张逐的了解,他肯定也没吃午饭。   “你吃。”张逐又转头拿起了画笔。   “你也来吃,你中午也没吃饭。”   张逐并不领情:“你吃你的,别管我。”   周明赫咬了咬牙:“你才说歇两天不画了,这么快就忘了?”   “今天没几个小时就结束了,从明天开始歇两天。”张逐脏兮兮的手抓了抓后肩,又给他的衣服抹上更多的颜色,“今天画到十二点,你不要打扰我。”   片刻后,“啪”地一声,一盒饭在张逐脚边炸开,米粒溅得到处都是。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明赫朝他大吼:“你滚!张逐,你给我滚!”   张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被吓了一跳。   这短短几秒,周明赫已经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外拖:“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虽是茫然,却也听懂了周明赫的话,张逐也十分不快:“又赶我走?”   “是,我就是赶你走,我真的受够了。你的一切,我都受够了,我不要再受这些了,你有多远滚多远,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他把张逐推出门外,关上门,又回到屋里,把他那一摊画画的东西,找了个纸箱胡乱装上,连带张逐挂在门口的外套和鞋子,一股脑全从门口扔出去。   他没有去看那站在过道直愣愣的人影,只反手将门关上并反锁,然后靠在门后滑到地面,抱着膝盖哭泣。   周明赫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张逐一起,在一个无人认识的陌生城市生活,是他从少年就开始的梦想。他不知道是他的梦想错了,还是所有梦想实现过后都会这样。可是他真的受不了,他太痛苦了。他明知道张逐就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他现在只想离那根源远一些。   哭了很久,直到再无眼泪可流,心头的难受却分毫没有随着泪水被排遣。但新的内疚又汹涌而至,这么冷的晚上,他将张逐赶出去,无异于将一只家猫放归流浪。张逐不是小动物,虽不至于冻死,可这大冷天的晚上,要叫他去哪儿。   一想到这,周明赫再也顾不上委屈和生气,他赶紧打开门:“张逐……”   门外早已经空无一人,不仅没人,连衣服鞋子,装画材的纸箱全都没有了。周明赫打电话,铃声在茶几上响起,他忘了把张逐的手机也一并扔出去。这么一来,他更担心。   周明赫套上衣服,一路追出楼栋、追出小区、追到街头的十字路口……除了疾驰而过的车辆,和深夜的冷风,哪里还有张逐的影子。 第100章 复得   周明赫的世界静止了。   但他又很清楚,这只是他的虚假感受。因为时间永远向前,世界永远不会停止运转。只有他成了那个在忙碌人群里驻足的人,身边人来人往,他眼看别人充实忙碌,而他只有茫然无知,手足无措。   静止,却又并非像植物人那般全然的冻结,能够不听、不看、不想。他尚存知觉,意识也在,更像是魂魄从身体抽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他的人生变成一条戛然而止的时间线。他再也无法跟随时间往前走,却能够反复回溯过去,反复咀嚼曾经的人生。   他已有的人生里,连一个真正爱他的人都没有。   每个人都那么轻而易举又理所应当就得到亲情爱情和友情,他费尽力气,仍旧两手空空。为何会这样?为什么没有人爱他?连小猫小狗都有人关爱,他却没有。   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就是他不值。既没有作为人的价值,也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更无法摆脱人性里的懦弱无用和贪婪卑劣。他先是推开万荔,现在又赶走张逐,他不值得任何人爱,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活该。此时他只能蜷缩在屋子里,连门都出不去,夜夜靠酒精入睡,更印证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   人活着的意义变成垃圾存在的意义。   垃圾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垃圾没有存在的意义。它们之所以存在,是物品价值被利用榨取干净后,剩下的无用残余,是不得不花功夫去处理的一部分。理想的情况下,大家都希望这世界干干净净,没有垃圾。   电话响起来,打断周明赫在时间回溯里的畅游。一直响了好多声,他恍若惊醒般连滚带爬地挪过去,抓住手机:“张,张逐,哥,你在哪儿?”   对面愣了愣,听筒里是一个试探的女声:“……您好,请问您是周明赫先生吗?”   他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发出“呃”的声音。   “我是体检中心的。您之前预约了今天的体检,看您到时间还没过来,我打电话问问您是晚点过来,还是需要我重新帮您预约时间?”   周明赫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不用了。”   “您是今天过不来了是吗?”   “我说不用,我不体检了。”   听他这么说,对面有点着急,赶紧解释:“可是您已经购买体检服务了,这个不能退费,您什么时候方便再来就行。”   “不用退。”周明赫很无力,连多解释两句的力气都没有,“可以挂了吗?”   牵扯到费用问题,对方不敢把他这话当真,迟疑几秒,换了个话术:“……这样啊,您今天没空,我帮您预约了下周同样的时间,到时候我再联系您。再见,祝您生活愉快!”   挂了电话,周明赫扔开手机。他没办法去体检,他连出门都做不到。那天追张逐追到十字路口,回来之后,他就不敢出去了。他宁可呆在自己静止的世界里,活在过去,虽然痛苦,却也安全,至少不会再失去。   至于体检,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已经痛到麻木,还是已经和那疼痛共存,反正在酒精的麻痹下,他感受迟钝,只要不去想,头痛也没有多难忍。   生理的痛虽不再那么折磨他,心里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不知道张逐去了哪儿,也联系不上,如果张逐一直不联系他,那么他就会彻彻底底失去对方。分明是他用那么激烈的方式把人给赶走的,此时却妄想他回来。   张逐走得那么干脆,想必不会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他回来的,有的只是一个永远向他索取的人。说不定他早就想走,早就想甩掉自己这个累赘,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脚边的酒瓶倒了一地,周明赫也醉得控制不住自己往下滑。他抓起手边还剩的半瓶酒,踉踉跄跄往卧室走去。已经停止了供暖,但气温并未上升,房子里冻得跟冰窖一样。如果他在客厅醉倒,一觉醒来,他肯定会生病。   缩在被窝里,周明赫偏头对着瓶口喝,仿佛要把自己醉死过去。他昏昏沉沉地想,他希望自己这一觉睡下就不要再醒来了。又觉得可笑,明明连死都不怕,却还在担心在客厅睡着会冻感冒。   手机又在客厅响起来,他已经快要沉睡,不想去接。奈何那声音响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响到第三遍时,那种执着的劲儿,让周明赫想到张逐。   他再起来接了,是房东。   房东不太高兴地告诉他该交房租了,已经逾期好几天。他信息不回,电话也不回,问他到底在做什么。   周明赫按着太阳穴,尽量口齿清晰地商量:“我可以明天再给您转钱吗?这会儿不太方便。”   房东咄咄逼人的:“今天就已经是逾期第五天了。我们合同条款约定逾期超过五天就要交滞纳金,超过十天我就有权无条件收回房屋。转个钱有多费事?我给你打电话的时间够你转个十回八回了。要不是看在你之前一直都准时,我才懒得跟你废话。”   周明赫咽了咽唾沫。   “今天就转啊,都挺忙的,我也没空天天催你。”说完房东挂了电话。   话说到这份上,周明赫只好撑着个昏沉的头,打开银行账户,对了好几遍数字,将房租转过去。   转完看着账户里所剩无几的余额,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既没有失去生活来源的焦虑感,也不想等着点余额花完他会怎样。只是有点后悔之前交给体检中心那笔钱,单纯作为生活费的话,那几千元钱也够吃喝两个月的。   再躺回床上时,他又觉得很讽刺。他已经一无所有,人生已然变成了狗屎,多两个月和少两个月又有什么区别,除了多两个月让这狗屎人生变得更长一些,发酵得更臭一些,让他更没有留恋一些。   只有喝醉很好,睡着也很好,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逃避那种心中的阴霾和绝望。   醒来和睡去之间已经没有了界限,对时间的流逝也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蜷在沙发,还是缩在床上,还能看见光影明暗的交替,印证着日子不断飞逝。   有天他去卫生间,出来瞥见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皮肤苍白、双眼死寂,那么陌生。他也像看陌生人那样,打量两秒,心无波澜地转身走开。   他成了一株种在盆里的植物,再也无人浇水施肥。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点一点缓慢枯萎,直到死去。   然而在彻底干涸之前,夜里醒来,他身边躺着一个人。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只能看清面对那点模糊的轮廓。但无论是从这轮廓,还是对方呼吸的节奏,还有那熟悉的气息,周明赫都知道他就是张逐。   张逐回来了。或者又是同样的梦。周明赫的想法在这二者之间犹豫不定。   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真的睡醒,还是只是从层层梦境的其中一层醒来,他的意识仍不清楚,脑子也很混沌。   最后他放弃了,放空大脑,不再去辨别真伪。只睁着眼睛,不让它闭上,也保持着原来侧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万一这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必弄醒这场梦。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黑夜退去,晨光渐亮,张逐的脸也在这日光中越来越真实具体,周明赫知道他不是做梦。   天光大亮时,张逐终于有了动静。眼皮下的眼珠快速移动着,他不耐烦地皱眉撇嘴,表情比他醒着更丰富。一会儿又伸展胳膊腿,翻了几次身,翻回原来的方向,没法继续睡,才终于睁开眼。   四目相对良久,张逐打了个呵欠,和平日一样,眨了眨眼,又摸肚皮:“我饿了。”他撑身起来,拿过周明赫的手机,“你吃什么,我点外卖。”   周明赫喉头滑动,嘶哑的声音像掺了把沙子:“跟你一样就好。”   张逐跳下床,皱着鼻子:“房间都是酒臭味儿,你平时只会说我,现在怎么不说你自己?”   “……对不起。”   “还有这么多垃圾,你是真爱干净还是只会给我找事?”   “……对不起。”   他揭开周明赫的被子:“快起来弄干净。”去拉周明赫的胳膊,才注意到他的模样,“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张逐咂咂嘴:“像个草垛子,”又凑过去拿鼻子嗅了嗅,“啧,还很臭。”   嗅完周明赫又扯起衣领嗅了嗅自己:“看着好烦,你快去洗澡,我也要洗。”   在浴室,张逐要周明赫先把胡子刮了。仿佛那东西违背了他心中的“事物存在定律”,其中有一条就是周明赫脸上决不能存在胡须。可二十来天胡子一直没刮,长得太长,电动剃须刀派不上用场。   张逐二话不说将周明赫按在镜子前,从镜柜里摸出一片刀片,迫使他抬起脸,徒手拿刀片给他刮脸。   周明赫仰视他,久久才道:“……你回来了。”   “我画完就回来了。”   “你……”他想问这些天张逐在哪里,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不给他打?他也想倾诉自己那些担心和思念,和孤独一人的难熬。   “别说话,乱动伤了别怪我。”   问题不再重要,难熬的时间也都过去,那些话没必要说了。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顺着周明赫眼尾,不断滑进鬓发。   “你哭什么,我没有真的刮伤你。”   “……对不起。”   “啧。”张逐皱眉,加快手上的速度,在周明赫流出更多眼泪前完成了这项“工作”,“完事了,别哭,烦。”   挤在浴室一起洗澡,周明赫才仔细看了看张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段时间张逐又瘦了点,一双手已经被颜料腌得一时洗不出原色,指甲缝里也都是颜料。   他这样子正好印证他说的,他也没去别的地方,就是找了个库房,他一直窝在那里画画,直到他把要画的东西画完,免得周明赫闻这气味儿头疼。   他没想走哪儿去,画完就回来了,看周明赫在睡觉,他也爬上床开始睡觉。至于打电话报平安之类,他想周明赫正生气,过两天再说。然而过两天,他就把这抛之脑后了。   回到客厅,周明赫看见多出来的东西。那晚他扔出去的画材箱子,张逐原封不动又抱了回来,还有一摞捆好的画框,那就是张逐所谓的他完成的画作。   张逐也来客厅,没有去管他那堆画,而是立即开窗。   周明赫阻止他:“别开窗,冷。”   “屋里很臭,通通风。”他执意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四月不冷了。”   周明赫想说南北方的四月不一样,这里的四月仍然冷。从窗户望出去,只有一丁点的绿意和红粉,那是柳树刚冒的新芽和桃花刚打的花苞。四月了,春天只露出了个小小的苗头。   他突然觉得不可忍受,寒冷漫长的冬天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反正这城市也没有任何需要他留恋的东西,他不必为了什么再忍受苦寒。   “哥,我们去南方吧,找个温暖的地方。”   “随你。”张逐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把窗户开到最大,“麻烦。”   【作者有话说】   离开北京,就进入最后一part了。 第101章 清算过往   在北京料峭的春寒里,周明赫筹备着他的逃离计划。   之前就时常看到“逃离北上广”的话题,似乎每个在一线城市挣扎求生的人都有过“逃离”的念头,但那时周明赫没有。一来这里确实是他的家,虽然他并未在此地长大。其次,他也没有可以回去的“老家”,洪城绝对不是。就算有,他也不愿意去那种人际紧密的小城生活,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过得很压抑。   只是现在看来,北京也并非他真正的归属。之前只是被“家”的概念所迷惑,为此忍受着这座城市漫长的冬季,和被忙碌工作占据下的、匮乏的个人生活。   他在选择未来要和张逐一起生活的地方时,几乎没怎么纠结就选定了云南。这个据说四季如春,鲜花遍地的地方。他还没有去过那里,所以具体定居的城市,他打算等过去都转转,再做决定。   离开一定是正确的。在查询各种信息的过程中,周明赫就能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些许。虽然仍是低落消沉,但他有种强烈直觉,等到云南那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么一想,他也有些迫不及待。   心里着急是一回事,但是要离开一座生活了这么久的城市,并且是永远离开,也不是说走就能走。   才交了房租,电话里和房东退房退钱耗费了他不少口舌和精力。后又处理无法带走的家具家电。本想尽量在二手平台多换些钱,作为新生活的启动资金,结果尽是遇到很会砍价的买家。他精力不济,最后只得低价打包,全卖给了二手贩子。   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为免以后麻烦,他还要回家和父母告个别。   这件事让他万分为难。和父母已经好几个月没见,春节也没回去,他不敢想象再次面对他们,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再次崩溃。而且,他也已经快一个月没出门了。从张逐离开,到他回来,再到处理各种事务,都全靠电话和网络。一想到要出门,令他有些紧张。   真的是在家呆太久,呆出了一种惯性。他都不知道是应该感谢现代网络的发达,让他不出门竟也活得好好的,还是埋怨这种过分便利的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一个废物。   终于是捱到临走的前夕,他才给他爸打电话,说是有点事要说,问他们什么时候在家。周父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仍然竭心尽力扮演那个慈爱父亲。那些撕破的脸皮,只要在双方一齐的维护下,也能还原如初。   到了约定那天,周明赫在家试了整个上午的衣服,好像不是回趟家,而是去参加什么隆重的场合。在他往西装胸前的口袋里塞入叠好的方巾时,张逐终于忍不住问:“你家有人死了?”   “啊?没有啊。”周明赫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样子。我以为你回家参加葬礼。”   “……”   周明赫看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过头了,他走过去抓住张逐:“哥,你陪我回去。”   “不去。”   “……你以后不要这样一口回绝我,我真的会心碎,”他拉张逐的手捂住自己胸口,耷拉着眉毛,好像真的可以摸到他破碎的心脏一样,“其实上次你拒绝陪我去医院,就已经碎过一次了。”   张逐一把抽回手,眉毛扬得老高:“不是你不让我去你爸妈家的?”   “那你陪我去楼下,等我下来。”他执着地将张逐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叫上张逐是对的,有人陪着,好像一切也没那么难。   周明赫顺利踏出家门,驾车到父母小区,把张逐留在车上,自己上了楼。当然他没穿那身西服,换了更日常的大衣和牛仔裤。见着父母也跟往日并无不同,闲话家常,除了打着空手,没有给他们带礼物。   寒暄过后,周明赫进入主题。为了让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也避免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负担和猜想,他决定撒个小谎:“爸、妈,我们公司在昆明开了个分公司,调我过去做总监。我觉得这机会挺不错的,也想过去试试。”   “昆明,这么远啊……”   周明赫心头一紧,生怕周父提出什么反对和质疑。他不是不能接着编,但觉得没必要在这事上花那么多心力。   周父思忖了片刻:“意思是那边的公司让你全权负责?”   “是。”   他分析起来:“按说北京总部的平台肯定更好一些,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你去那边没人管束,肯定能够大展拳脚,闯一番作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明赫故作为难,“只是这一走,肯定回北京的机会就少了,看望你们的机会也少了。”   周父拍拍他的肩:“年轻人,事业为重。再说,家里有小张照顾,明朗也在,你不用担心我们。”   周明赫点点头:“也没别的,我就是回来和你们商量这件事。”   “挺好,你放心去干你的事业。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   “中午就搁家吃饭,咱爷俩喝一个,算是给你践行。”说完就叫保姆出去买菜。可能是跟他相处仍然有点不自在,周母也跟着一块儿去买菜了。   “爸,我去我房间收拾一点东西?”这也是他必须要回家一趟的目的,这里还有他必须带走的私人物品。   “你去,什么用得上的,你都拿走。”   他很快收拾出来,只用一个便利袋就装完了,口也系死。周父很识趣,并没问他拿的什么。   “爸,以后我那间屋您还是做书房吧。那么好的采光,一直空着浪费了。”   周父看了他两眼,没说别的。   周明朗和朋友出去玩了,没有他在,这顿饭也吃得格外融洽。酒足饭饱,也喝到恰到好吃,谁也没有贪杯喝醉,时候到了,周明赫便起身告辞。   父母送他到门口,各自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保重身体之类。   保姆张姨也跟出来,非要送他到楼下。等进了电梯,张姨才扭扭捏捏地问他:“明赫啊,你要去昆明,走那么远,以后是不是都不回来了?”   “怎么会,有假期还是会回来的。”   张姨吸了吸鼻子:“你不要骗我,我都晓得。我也是做父母的,周总跟太太这事做得不对,就是一碗水不能端平,也不能那样偏心成这样……”   周明赫打断她:“张姨,别说了。”   张姨手足无措起来:“……姨不会说话,你去那边干事业是大好事,姨不是叫你别去,姨就是舍不得你。明赫,你是个顶好的孩子,以后一个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电梯到车库,周明赫抱了抱这个自从他回到北京,相处时间和父母差不多的保姆阿姨:“我知道,我到了会给你打电话。我不换号码,你也可以给我打。”   “可以吗?”   “可以啊。谢谢你,张姨。”   张姨永远不知道,她无意说出的话,却是周明赫这段时间一直想要的认可。她对他的留恋,至少让他明白,并非没有人在乎他,哪怕是一个电话的联络和问候,这点小小的在乎,也对他此时格外重要。   该做告别的还有最后一个人,周明赫却在犹豫。他知道对待前任最好的方式是不再打扰,却想把他从此离开北京并不再回来的打算告诉万荔。   行李打包也进入尾声,留给他纠结的时间只剩半天。如果不在今晚将她约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明天一早,就是他们离开的时间。   “这包里装的什么?”张逐拎起周明赫从家里带回来那个便利袋。   “你管它是什么,叫你塞到箱子里就行。”   张逐并不理睬,解口袋的死结。   眼看他就要拆开,周明赫伸手去抢:“还有这么多东西没收拾,你赶紧装其他的,这个给我。”   “不,我看里面是什么……衣服?”   周明赫抢夺不及,张逐整个扯出来:“这不是一中的校服……啧,好脏。”   “都叫你别动了。”周明赫瞪着眼,一把抢走,卷卷塞进箱子。   张逐思忖片刻,想起来了:“这是你当年穿走的我那件?”   周明赫:“……”   张逐疑惑:“你留这衣服做什么,难不成还要穿?”   “……”   “就算要穿,这也太脏了吧,你都没洗过?”   周明赫涨红着脸,恼羞成怒:“……你管我,快点打包你自个的东西,把袋子还给我。”   他知道张逐不会理解这其中的意味,可他不想再去回忆刚回北京,无法适应和张逐分开,更无处排遣对他的思念,只有拿这唯一的衣物寻求安慰,因害怕失去张逐的味道,脏得不成样子也不敢洗的那段时间。   张逐毫不识趣,继续从这袋子往外掏,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这是什么?”   应该没有什么了,周明赫已经气恼不已,从他手里抢过文件袋:“我的学位证、毕业证,这你也要看?”   “看一下,”张逐拉住文件袋的一个角,“我没有毕业证。”   听这话,周明赫就矮了半截。张逐高中都没念完就被迫辍学,说起来跟他脱不开干系,语气软了软:“今天没时间,以后有空慢慢给你看。”他扯着的手用力,张逐却不松开。   文件袋年深日久,经不起这力道,瞬间撕烂,里边的证书撒了一地。   周明赫一忍再忍,还是难忍青筋直冒:“张逐!”   张逐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不看周明赫的脸色,蹲下嗫嚅道:“我给你捡起来不就好了,你别又心碎。”   他抱着一摞证书直起身,却不知又从哪本硬壳扉页里,滑出一堆碎纸,触到地面,雪球一样炸开,飘得到处都是,有的飞到客厅。   他看周明赫突然惊慌失措,到处追逐那些纸屑。   他弯腰捡起跟前的几张。有不同日期北京到南泉的车票,时间都是他在监狱的那段日子。还有薄薄的信纸,每张都只写了一个开头。   “张逐,一直没有给你写信,你还好吗……”   “哥,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不是你弟弟……”   “哥,我很想你,我能来看你吗……”   “张逐,我那天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让你去杀方守金……”   “张逐,对不起……”   “哥,对不起……”   周明赫将捡完的纸页乱揉成一把,脸色铁青,来到张逐跟前,朝他伸手。   张逐看着周明赫,乖乖把手里的信纸和车票递过去。   周明赫不看他,再把所有纸团成更小的体积,塞进他箱子的缝隙。他蹲在地上使劲按压箱子,试图拉上撑开的拉链。   张逐看他拉不上,上前搭手。   “没关系。”过了一会儿,他说。   原来周明赫给他写了信。虽然没有写完,没有寄出,他也没有收到,但是写了,说明那时他也想着自己,还有那许多张试图去看望自己的车票。张逐那点长久以来的耿耿于怀,现在终于散了。   尴尬并未持续太久,毕竟对方是张逐,他可能压根都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也无从揣摩自己当时怀抱一种怎样的心情,周明赫并不想过分回忆那段时光,也装作无事发生。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约万荔见面,只是拿着手机,从拨号界面切到其他APP,又再切回来。反复几次,他点开朋友圈,赫然就看见万荔订婚的消息。   不是万荔发的,在分手那天,他们就默契地互删了账号。发出这个消息的是万荔大学室友,也是他们共同的同学。万荔去试新娘妆,同学被邀请去参加伴娘试妆。几个服妆齐全的女孩,挤在一起拍了照片。万荔位于中间,穿着隆重的婚纱,露出浅浅的笑容。   周明赫没想到他还能看见万荔穿婚纱的模样,很漂亮,很美好,比他想象中更加漂亮美好,只是和他再无关系。他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鼻子有些发酸,又发自内心为她感到高兴。   他也终于得出了不见面的结论,退出朋友圈,放下手机。   第二天一大早,迎着朝霞晨光,周明赫开车,带了张逐和半车行李,驶出商业街,汇入早高峰拥堵的车流。但他的目的地再也不是早高峰终点的打卡上班,而是上六环的京昆高速,再一路直往西南而去。 第102章 新生活   车身满是尘土,底盘溅满点点黄泥,只有挡风玻璃上,雨刷刷出来的两块还算干净。四扇车门都有划痕,尾灯也撞碎一个,半块瘪进去的凹槽,还没来得及修整。   周明赫驾着他这三个多月驰行好几千里的小破车,苟延残喘地开进丽江的古城,穿过游客众多、人满为患的各处古城景点,最后停在城郊一处僻静冷清的客栈外。   周明赫抓着门环敲了一阵,又冲着院里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他只好掏出手机打电话:“云姐,你在哪儿呢,我们回来了……嗯嗯,好吧。”   张逐凑过来:“她在哪儿呢?”   “说是在村民家里聊天,半小时就回来,我们先等会儿。”   七月午后,正是阳光热辣的时候。周明赫跟张逐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头顶是从院里伸出的三角梅和蔷薇的花枝,茂盛浓密,撒下一片阴凉。   这么一看,夏季的云南和北京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比如昼夜温差很大,热得干脆,只要找处树荫避开日头的直晒,就很凉快。不像洪城,一整个夏天都潮湿闷热,不论室内室外,身上总有黏糊糊的汗水。   但也有更多不同。北京太大,一眼望去全是高楼建筑,是名副其实钢铁水泥建造的城市森林,是巨大的机器,轻而易举就吞噬掉每个个人。丽江则是座小城,开车一个小时足以在城市主干道绕上一圈。也多是低矮的古镇建筑,在城市任何一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玉龙雪山的山尖。   最不同的还是人。除了兴奋的游客,在这里久居的人总有一种松弛而无聊的感觉,而他在北京看见的,都是一张张漠然又匆忙的脸。   周明赫很是庆幸,在他心情更糟之前离开了北京。这些日子,他和张逐从环线到滇西,再到滇东,一路走走停停,游览了每一处他认为值得一看的地方。   曾经从图片、视频,或者别人相片里看到的雪山草地、森林湖泊,等他自己真正站在这些景观面前时,他伸手便能触碰到自然的力量和生命。   在山巅看云海、在湖面看日出、看飞流直下的瀑布中间倒挂的彩虹、看原野安静吃草的牛羊和牧人飞驰的骏马……他数次被大自然所震撼,也曾动容到几乎落泪,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世界的美好所治愈,被原始的生命注入能量。   人是由他一切经历集合而成,每个人都带着他所有过往的底色,如今周明赫那晦暗无光的人生,渐渐混入了草地的新绿、湖泊的蔚蓝和雪山的纯白。他由这些组成,其中最重要的,是张逐。   张逐陪他从出发到结束,走他走的每一条路,爬他爬的每一座山,蹚他蹚的每一条小溪,尽管这过程中张逐嫌累、抱怨、不耐烦,他最终也没有离开。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行程,终于给了周明赫一种他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感觉。   一个月以前他们就来过丽江,那次是住在四方街的客栈。当时周明赫还想着等行程结束,他们就去洱海附近租个房子住下。大理他也喜欢,那里很多年轻人。除了短期旅行的,也有不少和他一样活得累了,来这里自我休整的。在大理,时常能遇到当街弹琴唱歌、喝酒闲聊的青年。直到他和张逐在丽江到处闲逛时,遇到这个院子。   他被这院门上方垂下的花束吸引,赤红的三角梅和粉白的蔷薇,开得层层叠叠,枝枝蔓蔓,交相辉映,十分漂亮。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拍照,正巧院子主人杨云舒拉开大门,两人四目相对。周明赫赶紧说明意图,并盛赞她花养得漂亮。杨云舒知道他是游客,又看他客气,便邀请他进院子里来拍。   拍完照,又请他们喝茶。几人闲聊,周明赫才知道她这实际是民宿,有空房可以入住。他当下决定把住处从四方街搬到这里。   之前是在这住了一周,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和主人也相处得很融洽。结束行程后,他没有犹豫,就又回到这里,决定先住一段时间。   坐在院门,眼前就是一片平坦的麦田,直直延伸到远处的雪山脚下。麦田被笔直的公路分成两块,此时刚抽穗,麦苗笔直翠绿,一阵风来,绿波一样起伏。   他们远远就看见,这绿波中施施然踱步而来的杨云舒。她穿着一条当地时兴的白色长裙,宽大的裙摆随风起伏,让她像只白蝴蝶。   还隔着一条小路,张逐就站起来,十分不满地:“周明赫提前打电话说了我们回来的时间,你怎么还出去了?”   面对张逐的指责,杨云舒毫无愧疚之色,也不解释和反驳任何,只从塑料袋里掏了个油桃,在雪白的裙摆上蹭蹭递给张逐:“村民家自己种的,很有桃子味儿。”   张逐:“……”   见他不接,杨云舒塞到他手里:“吃吧。”又用同样的方式,擦了个给周明赫,“给你。”   “……我还是等一会儿先洗洗。”   “又不脏,你看我白衣服都没蹭上灰。”她把桃子咬在嘴上,掏钥匙开门。   院子还是那样,前面是个五六十方的小院,周围种了一圈花草。据杨云舒说,她这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此时正开的是绣球、桔梗、月季和鼠尾草。角落是一株高大的黄角兰,此时也正是花开时节,满院飘香。   房屋是木瓦结构的二层小楼,除了主体用石砖砌成,其他门窗围栏,都是木制,看起来很有古朴典雅的氛围感。底楼是餐厅和会客厅,还有杨云舒自己的住处。二楼有四间屋子,则可对外出租。用民宿客栈的标准来说的话,这实在是很小的一间。   周明赫和张逐租下了二楼靠里最宽敞的一间房,带独立卫生间,月租金一千元。在这正值旅游旺季的时节,这租金是相当便宜。况且杨云舒还把楼下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房间,免费借给张逐做画室。   进了屋,她把一兜桃子给周明赫,叫他去洗,又支使张逐把杂物间阁楼的两把木椅搬下来。她自己则把黄角兰树下的茶桌收拾干净,新烧水泡上茶。   张逐拎着椅子到桌边,不快地:“你怎么老指使客人帮你干活?”   杨云舒笑笑地把茶碗推给他:“喝茶。”   张逐也是渴了,不大高兴地坐下喝茶。   周明赫洗了桃子拿过来,也坐下喝茶。   透过黄角兰的枝叶,阳光斑驳地落在原木茶桌上。清风裹着幽幽的花香和茶香,轻轻拂过。天空很低,云朵白而蓬松,像一只只倒悬的船,在一片蓝色上悠悠慢慢地划,划过时落下一簇簇棉絮样的碎云屑,好像天空翻起的浪花。   世界原来可以那么安宁舒适。   杨云舒没型地靠在椅子上,像是喝茶也喝醉了:“你俩这趟出去都什么有趣的事,讲给我听听。”   张逐:“没有。”   周明赫:“叫你和我们一起,你又不去。”   “我去了,我这客栈怎么办?”   周明赫才不相信她是诚心诚意地在经营:“这旅游旺季,城里客栈家家爆满。你倒好,不做广告不引流,连个名字都没有就算了,大白天的跑去村民家里闲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被揭穿了她也不尴尬,继续笑笑:“我这不是已经有你们这两位长住的客人了嘛,有保底了,就不担心了呀。”   “云姐,我做点漂亮的图片,帮你把客栈发网上引流啊?”周明赫提议,“你给我们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也帮忙做点事。”   “算咯,我最近还有点忙,客人多了伺候不过来。”   张逐:“你还会伺候客人?你先伺候我。”   杨云舒又给他倒了杯茶:“瞧你这话说的,我不正在伺候着嘛。”   在周明赫眼里,杨云舒应该是最能吸引异性的那类女人。不光是长得漂亮,看她装修的民宿,栽种的花草,就知道她一定是很会生活,知情知趣。性格也好,有种不符合四十岁女人的活泼,聪明又开得起玩笑。   和这类人相处起来很舒服,当然,她也知道他和张逐是同性情侣的身份。倒不如说,一开始就因为知道他们是情侣才会让他们入住,她说过自己这里一般只接待女生。   周明赫这次回来,也不光是享受此处的宁静悠闲。人活着就不得不考虑生活层面的事,在回来的路上他都考虑好了。   “云姐,其实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也开家民宿怎么样?”   杨云舒目光在他俩脸上打量了一番:“好啊,你俩往门口一站,哪个女孩看着不五迷三道就往里走。”   “我是认真的,想了解下这边的市场,投入之类。我知道你在这边很多年了,跟你取取经。”   杨云舒正了正色:“这么认真的吗?”   周明赫看了一眼张逐,点了点头。   杨云舒思考了一下:“要想做好不是没可能,但这么说吧,现在的市场,差不多是九死一生。我知道你们从北京过来,我的建议还是休息够了还是回去做你们自己擅长的。”   周明赫摇头:“不,我们不会再回北京了。” 第103章 事业   照杨云舒的说法,目前丽江的民宿市场已经相当饱和。不光有古城里装修漂亮、服务到位的高档民宿客栈,出了古城古街,也多的是公寓酒店,农民房改的廉价日租房也不少。唯一挣钱的就是夏季这几个月旺季,旺季一过,淡季就只有打价格战,也相当惨烈。   得知周明赫打算盘下四方街,至少也是束河古镇里好地段的店面,杨云舒摇了摇头:“这些地段,哪怕小型客栈,盘店加装修,少说也要上百万。有这钱,够你俩在这边生活半辈子了。”   周明赫却不以为然:“你说的我明白,但人总要找点事情做,不能一直这么游手好闲。”   从去年年底辞职,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之前他一直提不起劲儿,这会儿终于有了做事的想法和能量。再说,存款也已经见底,到了不得不想法赚钱的时候。   在这只有旅游业这唯一产业的古镇,想要做回他的老本行不可能,也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好在张逐还有笔钱,这些作为他们的启动资金够了。   杨云舒想说的那潜台词,他也仔细思考过。只是就算什么都不做,躲得过亏钱的风险,这些钱也不够他俩花一辈子。现在人还年轻,就算跌倒还有机会爬起来。要是真的蹉跎到钱都花完那天,恐怕再想赚钱也没有机会了。   他还担心张逐。过去他炒股,聪明才智不能说没有,主要还是靠运气,但这运气不会一直都在。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张逐这不靠谱的样子,他自己怎么好好生活下去?   周明赫认为,他们这样在一起,钱的问题该由他来考虑和解决。他有责任为张逐存下一笔钱,让他后半辈子安然无忧。   “云姐,我就是想正经做点事。”   听到这话,杨云舒就明白了:“既然都决定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吧。”   见她这样爽快,周明赫又不好意思:“这会儿还说不好,等盘到店才知道,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心头有点底。”   “你这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下这么大手笔。”   “也不算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研究了一下这边客栈的经营模式,基本都是做游客生意,所以平台上的广告和营销格外重要,要做出差异化才能在一众商家里脱颖而出。”周明赫抓抓头发,“广告营销是我老本行了,这方面我挺有信心。”   杨云舒挑眉:“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周明赫便眉飞色舞说起来,辅以他优秀的演说才能,起码将杨云舒说得频频点头:“这么搞感觉挺有戏。”   得到肯定,周明赫神色一松:“我这八字还没一撇,要不把你这店给我,我给你运营运营?”   “嗐,好麻烦,你操你自己的心就好。”   “你这都现成的,能用为什么不用?你还真是视金钱如粪土,还是说你根本不差钱,这客栈就是搞来玩的?”   “倒也没有视金钱如粪土,不过我也确实不靠这几间房维持生计。”   “所以你实际是做……”   杨云舒莞尔一笑:“秘密。”   既然她不愿说,周明赫倒也识趣不再打探。   张逐不乐意听他们闲聊,喝完两杯茶,又去他的画室了。这会儿正把几麻袋土豆,从屋里拖出来,扔到院子里。   周明赫一看他这反客为主,也太过分了些,赶紧出声阻止:“张逐,你干嘛呢?”   “你也来帮忙,还有几袋南瓜和红薯,要全部搬出来。”   “你搬这些做什么?”   “它们在旁边打扰我。”张逐一手一大袋土豆,很不耐烦,“怎么什么都往我画室里堆。”   周明赫赶紧拦住他:“土豆又不会说话,它怎么打扰你?”看张逐眉头纠在一块儿,又劝,“这是人家的堆东西的杂物间,你要搬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他伸着脖子,不高兴地问,“杨云舒,这些都放哪儿?”   “没事,云姐,我跟他说。”周明赫接过张逐手里的土豆,又拿回屋里,小声斥道,“你不要太过分,这是人家的屋子,借给你画会儿画,你还想鹊巢鸠占?”   “你给钱租下来。”   “……你说租就租?人就一间堆杂物的,才不会租给你。”周明赫把土豆挪到另一个墙角,“东西放这边,你在那边画,这么宽敞,又不影响。”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不影响?”   “你……我说不影响就不影响。”   “你知道个屁。”   “你们就搬出来堆在屋檐下吧。”杨云舒打断两人吵嘴。见周明赫很不好意思,她道,“没关系,这些我都要做成干货,暂时放两天。”   如了张逐的意,周明赫却过意不去:“要不你把杂物间也租给我们吧,张逐他脾气怪,又很固执,有些东西不愿意跟人共用。”   “你实在要给钱我也懒得拦你,每月房租里多给二百吧。”   他知道杨云舒这么做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点,周明赫也的确松了口气:“谢谢。”   “我感觉,张逐这不像是性格的问题,更像是特殊群体。”杨云舒指了指自己脑袋,“你是他最亲密的人,有意识到吗?”   周明赫突然警觉,不知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一时没回答。   杨云舒口气平常:“原来你知道。你知道就行,我还以为你没有意识到,是我想多了。”   是的,就算小时候不知道,长大了的周明赫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等着杨云舒的下文,她却不再继续这话题。周明赫反倒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张逐跟常人不太一样,其实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没去医院仔细查过?”   “他对医院很反感,我想并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沟通起来费劲一点,就不想逼他。”   杨云舒点点头,再看周明赫,连目光和神情都变得柔和起来:“看得出来,你在意他。听你常喊他哥,实际你更像哥哥嘛。”   周明赫又难为情了:“没办法,他什么都不想的。”   “我是觉得你有时想太多,人际负担太重,这种性格也很累吧。其实我让你们住进来,也不单纯是为了赚钱,大家交个朋友,你也轻松一点。”杨云舒又给他倒茶,“要是你们有什么冒犯到我,我会直说的,平时随意一点好了。”   没过多久周明赫就知道杨云舒宁可其他方面吃亏,也要留他们住这儿的原因。那天他和张逐外出回来,院里有个喝高的中年男人,一直找她聊天。   周明赫看出她不耐烦,却又耐着性子应和,看得他也一阵不爽。他想把这男的赶走,又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不好插手别人的关系。张逐这时钻出来,直言那男的说话烦人,让他赶紧滚。   男人愣了愣,问他俩是谁。   杨云舒还是笑笑的,说他俩是她弟弟。弟弟年纪小,说话不好听,让男人多担待。男人哼哼两声,气呼呼地走了。   周明赫问那男人是谁。   杨云舒说:“我这小院的房东。”   张逐不屑道:“你这女人真招男人,这不是上回那个。”   她闻言叹息一声:“是啊,可烦人。要不是你俩住进来,我都计划养条大狼狗。”   张逐脑子难得转这么快:“你把我俩当狗使?”   “你俩当然比狗好使。”   事后周明赫一想就通,她一个独身女人在这地方,又长得好看,多的是苍蝇一样绕她转的男人。她还要在这片生活,不能把这些人得罪狠了。现在院子住着两个年轻弟弟,一切就简单许多。   想来前头那些日子,就算凭她的聪明伶俐没吃什么亏,但花了不少精力去应付这种烂事吧。周明赫才发现,看起来万事都游刃有余的杨云舒,也有她的难处啊。   周明赫正式着手找店面了。   他每天一早起床就往古城跑,晚上才回来。整天整天泡在四方街和束河古镇的街上,去每一家客栈实地考察,既看人流量,也借鉴参考别人获客策略。从位置、价格、装修等等因素,分析生意好坏的原因,作为他开客栈的参考。   整个七八月份他都在做这些事,遇到问题都会回来和杨云舒探讨。   一开始杨云舒并不很看好他。一是觉得长那样,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吃苦受累的类型,其次是觉得他太年轻,经验又没有,就只是冲动下的决定。现在她倒是完全改观了,周明赫不仅有商业头脑,还是个挺努力,能踏实干活的人。   一个人脑子不笨,又能沉得下心干实事,就已经成功了大半。就后者来说,她是比不过。   到九月,客栈生意逐渐进入淡季,渐渐有了可以出租转让的店面。周明赫并不迫切心急,耐心足够,直到十一长假结束,终于碰到了心仪的店面,无论是位置、面积,还是现有配置和剩余租期,他都非常满意。而且店主家里有点事,急需现钱,转让费用也比同地段同规模的少了二十万元。   周明赫觉得下手的时机终于到来,一切谈妥,只等找张逐拿钱。 第104章 契机   找张逐拿钱这事儿对周明赫来说,会有一点心理负担。在他们二人之间,周明赫一直是主动给钱那个,久而久之,成了习惯。突然角色转换,他有点开不了口。   他特意将张逐也带去那家客栈,问他:“喜欢吗?”   张逐环视一周,抬腿就走:“不喜欢,人多,吵。”   周明赫跟出去,和他解释:“人多说明客流量大。它这三岔路口的位置,两个方向过来的游客都一眼就看见。”他指给张逐看,“对面那片空地就是停车场,那条路是机场过来的必经之路。   “你再看,这位置刚好看见玉龙雪山的山尖。每天早上日出,在房间里就能看到“日照金山”的美景,多好的一个宣传点。”   张逐全无兴趣:“你宣传这个做什么?”   周明赫目光炯炯看向他:“我想把这个店盘下来我俩做。”   “盘店可以,你自己做,我不想做。”   “没指望你会帮我开店。”周明赫难为情起来,“但是我没有盘店的钱,需要你借……不,你给我一些。”他给自己提了提气,张逐找他要钱向来理直气壮,他也应该学学。   张逐二话不说就回家,打开电脑,把他股市里所有钱都提了出去,全部交给周明赫。   周明赫看着卡上的余额,一张脸纠结出了花:“怎么只有二十几万?”他还担心自己数错了位数,数了好几次。   张逐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这大半年没看,亏掉了。”   “……你不是有两百万,亏掉了九成吗?”   “啊,我一直做短线。这几个月不动,亏掉九成也正常。”   这正常吗?几个月什么都没做,钱凭空少了这么多,这叫哪门子正常。   周明赫不想问张逐为什么明明做短线,却把钱投进股市几个月不看。既然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不把钱早点提出来,或者至少设置一个止损位。   这种不会在普通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发生到张逐身上不意外。他还说杨云舒视金钱如粪土,他身边才有个真正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只有他自己的心在滴血。   “早知道,你还不如把那些钱给我。”   一提这个,张逐反倒生气:“我给过你,你不要。我还给了万荔和你爹妈,你们都不要。我有什么办法?”   周明赫一时气结,他没理由责怪张逐,只是做了那么久的计划全白费了,不免觉得遗憾。看着自己相中的店面很快转到了别人手里,并且生意兴隆,也有种煮熟的鸭子飞走的空虚感。   只是两人的家当拢共就剩下张逐给他的这笔钱,赚钱的需求突然变得迫切了许多,容不得他挑挑选选,做详细规划,只能逮着什么投入低又能产生收益的就做什么。   想来想去,这地方还是只有旅游资源。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他既没有本地土著的房屋田地,也没有资金可以投资。无本还想获利,要靠自己聪明才智,除了去上班,就是做自媒体了。这地既没班可上,给他留下的只有后一条路,又由于资源的限制,连自媒体的赛道也没法多选,只有旅游博主。   拍视频、做剪辑这些工作难不倒周明赫。照着网上的教程,他很快就上手,并做出了流畅好看的片段,真正难到他的是剧本内容的创作。   现在早就过了野蛮发展阶段,他不得不选的这条赛道早就拥挤不堪,头部博主也都是成熟团队在做,人家可以把旅游Vlog拍出电影大片的效果。要想在这个领域站稳脚跟,就只有剑走偏锋,出奇制胜,靠和别人不一样的点吸引观众。   可不管多么奇怪有趣的点,也都被人挖掘得差不多了,周明赫一直都没想出特别的东西。制作了几条视频发布出去,跟他预料的一样,都毫无水花。   除了好山好水,美食和客栈也是游客们关注的一面。他又化身探店博主,帮忙品尝美食和打探客栈。这类型稍微好一些,渐渐开始有人看他,也逐渐有了粉丝。   但这涨粉的速度,比起他去探店花钱的速度还是太慢。周明赫每天苦思冥想新点子,有空就去查看各大平台的粉丝数和播放量,要么数据焦虑,要么就抱着电脑唉声叹气。   这种时候张逐完全帮不上忙。他能从张逐那里得到的最大安慰,就是张逐看他不高兴,拿来橘子问他要不要吃。   好在杨云舒总能给他恰到好处的宽慰。她告诉他这种东西急不来,都要靠积累。知道他为钱焦虑,还提出给他免房租。后者周明赫实在是过意不去,没接受。又给他出主意,说他的视频里有人出镜会好一些,观众看到真人会有代入感。   周明赫也试过自己出镜,还剪给杨云舒看了,得益于他外表加分,得到的反馈是比之前好了不少。可在把视频传上网那刻,他就很迟疑。就像害怕在小地方被熟人盯着,他更害怕传上网被许多陌生人的目光注视,终于还是没露脸,所以唯一那点优势又没了。   “我知道了……”杨云舒大喊着从屋里跑出来,端着平板电脑,“我知道你问题在哪里了。”   周明赫一头雾水:“我有什么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是你拍的视频有问题。”杨云舒端着平板给他播了一遍他昨天拍的探店视频,“这家店我也去吃过好几次,菜烧得很好吃,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你这视频一点食欲都没有。”   “为什么?”周明赫接过电脑,画面定格在食物上,金灿灿油汪汪的,“这看起来没食欲吗?”   “我说的不是你的光影效果,拍摄手法这些。视频是做的不错,但是无法引起人的食欲。”杨云舒想了想,“归根到底,就是无法引起共鸣,包括其他视频,风景也拍得很漂亮,山也绿草也青,但没有让人想要去亲身体验的感觉。”   “就因为我没露脸?”   “我觉得不光是这个问题,唔……我觉得主要是你没有投入感情,只是纯粹的记录。食物也好、风景也好,没觉得你自己有多喜欢。如果你本身都不喜欢,又怎么指望别人通过你的眼睛对此产生兴趣?”   周明赫迷茫了:“我不喜欢吗?我感觉我挺喜欢的啊。”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反正我从你的视频里没看出你很喜欢,以至于强烈地想要分享给别人的欲望。”   杨云舒这一番话,既让周明赫醍醐灌顶,又让他更加迷茫。   被这么一点,往深里想想,那些看过很多遍的风景和吃过很多次的美食,就算喜欢,也多少有些腻。自己都没有真诚地觉得最好的东西,是难以说服别人。   但不拍这些,他还能拍什么?   他有什么真正喜欢,想要分享给别人的?   难不成别的博主拍摄的也都是他们真心喜欢的?   杨云舒给他出的这些“馊主意”,非但没让情况好转,反而将他困在这些问题里,连以前能拍的都拍不了了。连续多天没有更新,开始有粉丝私信他,问他为什么不拍了,是放弃了,还是转行干别的了。   他无法回答,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累积的一点粉丝还每天掉,而他只能成天抱着相机瞎转悠,拍一些用不上的素材。   他躺在院子里,举起相机对着天空。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偶尔一只飞鸟从镜头里掠过。   他录下这些无聊景象,心里感叹云南果然比北京好。这季节,在北京早已经穿上羽绒服,也不适宜户外活动。此刻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躺在阳光下依然温暖舒适。   半张脸探入他的镜头里,一双眼睛通过镜头向他俯视。张逐问:“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随便拍点素材。”   “你视频做得怎么样?”   周明赫挪动镜头,将张逐的脸全框在里边:“不怎么样。”   “那就别做了,累还赚不到钱。”   “我做什么?”   “随便你做什么。”张逐转身又去了他的“画室”,周明赫也举着镜头跟过去。   但在门口被张逐拦住:“你进来做什么?”   “拍你。”   “你出去。”   “你说的随便我做什么。”周明赫将镜头对准张逐皱起的眉峰。   “你就不要怪颜料的味道让你头疼。”   周明赫几乎不看张逐画画。他的确不喜欢颜料的气味儿,其次也不喜欢张逐的画。实际他也并不知道张逐画的是什么,只有一片杂乱的颜色,和颜料拉出的纷乱线条,要么是压抑的冷色,要么就是大片的红,看起来鲜血淋漓的。   他也仔细看过他的画,希望通过这些颜色线条来读懂张逐的内心,就想张逐读懂其他画作的一样。只不过周明赫什么都没读到,反倒是看了没多久就胸闷气短,太阳穴隐隐作痛。   今天他的镜头并没有对着他那些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而是对准了张逐本人。他早起没梳没洗又懒得剪短的凌乱的头发、大而失神无精打采的眼睛、眼睫阴影下挺拔的鼻梁,和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张逐毫不在意一直对准他的镜头,以及镜头后面的周明赫的眼睛。仿佛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画布中,于他来说,世间尚存的万物都消失了,不管是从窗格照进来打在他额角和侧脸的日光,还是夜幕降临将他藏进黑暗的阴影…… 第105章 幸福的事   周明赫没想到他随手发的张逐画画的视频,竟然有了最多的播放量,超过他之前两个月苦苦经营的总和。   下面的评论全是“好帅啊”“范儿太正了”“好有氛围感”“算命的说我的正缘就是个艺术家”“老师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头发怎么烫的能出个教程吗”……   也有人问入镜的人是不是博主本人,周明赫答不是。他也不愿在网络暴露太多真实信息,只说这是他朋友。   张逐顶着“画家”“艺术家”“帅哥安利”“美学”“颜值天花板”一众标签很快获得不少流量和曝光,也吸引来一大批看氛围感帅哥的颜值粉丝。周明赫眼见他的关注者性别比例从男女均衡变成了女生占九成。   这令他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不甘心。随便一发张逐竟然火了,前边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剪辑的视频却无人问津。这个看脸的世界!   流量大了,留言互动也变得多起来。周明赫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号做起来,每天除了拍张逐、剪视频,就是维护粉丝群体,互动很频繁。   有人关注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周明赫还畅想了更长远的事。比如等有了收益之后,花钱请人将张逐打造成网红,或者将他做成品牌,让他变成有价值的IP,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自带收益。这样的话,就算是他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了吧。   有了梦想的加持,周明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白天拍一天,晚上剪通宵也不觉得累。   他很积极,粉丝也很积极。有眼尖的发现张逐穿的衣服是周明赫拍探店时胳膊出镜穿的那件,还有人从种种迹象推测二人睡的一个房间,这关系可不只是朋友。关于他们关系的询问步步紧逼,周明赫也只好承认,张逐是他哥。   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这个账。有人纠结到底是什么样的哥,又有人怀疑周明赫也是帅哥,怂恿他出镜。也有人看他新手,认真给他出主意怎么运营账号等等。偶尔有一两个不好的声音,都很快就被这些友善的发言淹没过去。   周明赫一开始只是想做个账号赚生活费,没想到收获了一堆可爱的粉丝和很多友好的鼓励。在云南的这个冬天,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温暖。   新一期视频发出,他又在转发里看到那个叫“云卷”的ID,对这个ID他已经很眼熟了,这次终于点进去对方的主页。他发现每一期张逐她都会转,而且这是个有着百万粉丝的大V,认证信息是诗人、作家。   她的评论里大都称赞她好眼光。有人感叹原来云卷老师也看帅哥,她就回答“一般不看,特别帅的除外”。有人说她原来喜欢这种类型,她就答“美都是相似的,只有丑各有各的丑法”,还有一些恶臭言论说她“原来诗人也在想男人”,她就回“真为你父母感到遗憾,明明是人却生下你这种狗东西”……   这般腔调莫名熟悉,再一看那ID,周明赫恍然大悟,蹭蹭蹭跑下楼,对着杨云舒的房间:“云姐,你出来……”   杨云舒睡眼惺忪:“干嘛打扰人睡午觉。”   周明赫瞅了她一阵,试探地:“你是诗人云卷?”   他第一次见杨云舒双目瞪圆,说话打结:“你,你……”   “真是你啊,我就说这熟悉的感觉,云卷,云舒,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的?”   “你转发我视频啊,我一看你这名字就知道了。”   “你没事瞎看转发者干什么。”   “怎么,这个身份不能让人发现?”   看她表情还很纠结局促,周明赫也不想让对方不快:“放心,我只是看你认证信息这么写的,我没看过你的任何作品。”   “嗯,以后也别看。”   他竟莫名理解杨云舒这种不希望生活中认识的人,通过作品走进她内心的尴尬,干脆换了个话题:“我就是问你,为什么张逐的每期视频你都看,你不是天天都看到他?”   “我是为了给你的引流,懂吗?要是其他人叫我转发,还得给我钱呢。”   “之前的视频也没见你帮我转发引流。”   “……那不是你之前视频拍得很无聊。”杨云舒一本正经地,“你看你听我的,去拍你真正喜欢和迫切想要分享的东西,这不效果挺好。还不赶紧请我吃饭以示感谢。”   “请你吃饭没问题。但流量好不是因为张逐本身长得不错。换个长得好看的拍,也一样吧。”   “不,你完全错了。你捕捉到他的点,剪辑出来的正脸侧影,都特别有质感,也给他赋予了一种他生活中完全没有的气质。就很有……性张力,对,就是性张力。”她拍周明赫的肩膀,目光坚毅地,“我现在完全能体会你对他的爱,透过你的眼睛,也真的很容易爱上他。做得很棒,坚持,加油!”   张逐进来,从冰箱拿啤酒:“你们聊什么?”   “聊你。”周明赫拿手机给张逐看,“哥,你的视频现在很火,你要成网红了,开不开心?”   张逐面无表情,拿过手机看他的视频,看完后一口咬定:“这傻逼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明明就是你啊。再说,怎么就傻逼了?”   “反正不是。”他点开视频列表,打算删掉,“以后不准剪辑我的视频。”   周明赫赶紧抢手机,有些急了:“为什么啊?”他好不容易才做出点别人认可的东西。如果张逐不想自己被放到网上,他肯定会尊重他的意愿,但至少要搞清楚为什么。   “因为丑。”   “哪里丑了,很帅啊。就是大家都说帅,喜欢你,你才火了啊。”   张逐撇着嘴,像是难以置信。   周明赫趁热打铁:“你看评论区,是不是都是夸你、说喜欢你的。”   他翻得很快,张逐一目十行地看。   “我没骗你。”   见张逐没那么抗拒,周明赫打算收起手机揭过这茬,免得他什么时候又抽风要删掉。张逐却抓着他的手,指着评论中的一条:“这个人说我摆拍、油腻,你骂回去。”   “发到网上了,这种负面评价就无法避免,别理他,就当没看见。”   “我看见了。”   “……你想怎么骂?你说,我打字。”   张逐想了一阵,发现自己也不会骂人:“你拉黑他。”   “好,我拉黑他。”拉完了,他想这种情况下应当安慰下张逐,“总会有人不喜欢你,别在意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只要知道更多人都喜欢你就好了……”   “擦边是什么?”张逐打断他的话,并迅速在评论区点了个赞。   周明赫慢半拍看到张逐点赞的评论——擦边擦成了艺术家,真牛逼!   “他说我是牛逼的艺术家,这话说得没错!”   周明赫:“……”   他实在不想伤张逐的心,背过身去,默默把他的点赞给取消了。   杨云舒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张逐看她莫名其妙,拿上啤酒走开了。   杨云舒靠过来,憋着笑小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喜欢你视频里的张逐了吧。听姐一句,你千万不要把他冒傻气的样子放到网上,大家会幻灭的。”   周明赫一本正经:“也不一定,也可能大家喜欢这种反差萌。”   也只是那样一说,他不会冒险把张逐生活中真实的样子放到网上。做网红既要打造人设,同时也要给观众想象的空间。只要张逐不说话,这个白就留的恰到好处。   一切都顺了起来,不光是视频的完播率和观众反馈,没过多久,周明赫运营的账号就接到了第一单广告。这下终于来到了他拿手的领域,广告文案宣传全由他出手,成单率超高。厂商那边一高兴,直接跟他签了长期合作。   商单接二连三地来,对于他这种粉丝体量还不算大的新账号,单价还不高。但只要愿意做,多劳多得,总归是有些收获。   所有迹象都在表明,他运营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马上就能上一个台阶。周明赫未雨绸缪,过完年就已经在筹备工作室的事情了。围绕“张逐”这个IP,他突然冒出来很多想法和设计,总觉得他能够赋予张逐更多商业价值。   这世上还有哪一项事业比让自己最爱的人成功更值得让人全力以赴呢?   天亮了,周明赫跟朝阳一齐醒来。前一晚他两点才睡,可能是堆积的工作太多,时间一到,无需闹钟他也自动醒来。   醒来却没有起床,他就这样躺在暖和的被子里,身体和张逐紧挨着。张逐还在熟睡,呼吸沉沉的。   清晨的日光从窗格透进来,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露珠,玻璃外面是朦胧的雾气,雾气里的黄角兰依然翠绿挺拔。南方的树木冬天也不会落叶,这对于周明赫来说至关重要。阳光、晨雾和绿叶互相映衬着,形成一幅光影交错、生机勃勃的图画。   周明赫伸手将张逐那侧的被子掖了掖。有晨雾的早晨会更冷一些,但同样预示着等上午雾气一散,就会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真好啊,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周明赫想。   如果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个宝宝评论里说得很好,想着逃离总以为是身体不自由,等真正逃走后,却是灵魂不自由。小明经受的一切都还在,想要得到的也完全没有,他怎么会真正好起来。 第106章 质疑   运营的账号走上正轨,周明赫又添置了不少设备用于拍摄,东西越积越多,一个房间已经装不下。而且一直在杂物间拍张逐也不是个事儿,他干脆在杨云舒小院对面的小区,租了间两百平的大平层。   房价便宜,高档小区租金也不贵。他把最大采光最好的房间留给张逐做画室,从此他也有了独立的工作间。这房子一应满足他俩从生活到工作的所有需要,周明赫也没有退租杨云舒的小院。他还是更喜欢那个院子,想着没那么忙的时候就回去住。   但一直都没有找到不忙的时候。之后他又忙着注册公司和商标、登机税务、给张逐开社保账户等等。等这些告一段落,找个助手来帮他接洽日益增多的商务又成了迫在眉睫的工作。   在这忙碌又充实的生活里,一转眼就春日深深,阳光变得温暖,鲜花开满遍地。只是周明赫从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冒出念头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没停止过想死。   站在阳台上会想跳下去就好了,走在街上会想车撞过来就好了,外出就餐也着急从锅里捞野生菌吃,在服务员阻止他时开玩笑说自己百毒不侵,实际想的是他这碗还没煮熟就好了,哪怕走在小区里,看见那棵长得郁郁葱葱的香樟,也在观察哪根枝丫能够承受自己的重量。。   他的大脑像是多出了来一个,一个正常工作生活,能吃能喝能说笑,而另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死和怎么去死,在他和别人聊天、在他拍摄张逐、在他和甲方沟通,或者在他停止一切活动什么都不做的任何时候。   死意如同幽灵一般如影随形,在他背后踩着他的每一个脚印紧紧跟随,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周明赫想不通,他现在拥有了一切。他的爱人,他的事业,还换了新的房子,接到了更多的商单,为什么他还不满足,还不高兴,反而一遍遍地想死。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他的爱人就在身边,他该感到幸福才对。   为工作付出的努力也得到了足够的回报,他该充满成就感才对。   他还交到了杨云舒那样知性又善良的朋友,还有网络上那些喜欢他视频和喜欢张逐的粉丝,那么多人每天留言点赞表达对他的喜欢和鼓励。如果说口头的喜欢还不够有诚意,那么那些购买他推荐商品的顾客,甚至直接真金白银打赏他的观众呢?   作为一个人,从各个层面来讲,他都达到了对自己的期待,他该知足,而不是总想着怎么去死。   随着关注的人越多,每次更新,评论区里开始出现各种负面声音。   有攻击张逐长相的,骂他死鱼眼和鞋拔脸。还有一本正经分析他的面相,说他凌厉的五官,三白眼和薄唇鹰鼻都是凶相,很不吉利,会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他身边一切亲近的人。博主既然跟他是兄弟,那么一定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不如说来听听,看他克不克。   周明赫看着这般言论,难抑愤怒。他不知道张逐爹妈现在怎样,但小时候总是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张父,和一言不发抛弃他逃走的张母,这俩没一个好东西。这些骂张逐长得丑也是纯粹恶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想让这些话被张逐看见,干脆地删评拉黑。   更多的还是攻击张逐画家的身份。说他不是画家,也根本不会画画,每次不过装模作样拍的假视频,让看客别太带入。还有说他分明就是个靠卖脸擦边的,非要打上画家和艺术家的标签,以后大家看到这俩标签都自动就自动带入这种人,把真正的艺术家也搞臭了。   这种批判的声音很快纠集起来出了圈,引来一大批真正的画师画手关注,也引来更多批评。   周明赫只好长篇大论地解释他们并非作假,每次拍摄张逐画画的片段,也都是他真的在画。至于画家身份,的确算不上。如果大家觉得这种不合适,以后就不打这个标签了。   他退一步,想要息事宁人,因为他知道张逐目前的卖点不是他的画,之前也的确有拿这个来当噱头的成分。名不副实,这会儿果真有了反噬的迹象。   但攻击他的人并不就此放过,见他退步就更坐实了张逐不会画画的事实,更是喊着要打假,说他用这标签欺骗别人关注,这就叫“诈骗”,而周明赫就是名副其实的“诈骗犯”。之前他还推荐过画材一类的商品,大家都以为是正经画手推荐才会下单,叫嚷着要他退钱。   一时之间,周明赫的账号陷入塌房风波,挺他和骂他的人争吵不断。眼看事情越来越失控,之前一直维护他的粉丝,也不断叫他“你放几张他的画不就好了吗”“是啊,这很简单啊,既然他会画画,放图不就好了”“不明白会因为这点事吵这么凶,明明是很简单就能解决”“我们大部分粉丝都不是因为他画得好才关注的啊,就算他画一般,我们一样会看啊”……   对这么多要求他拿出证据的声音,周明赫只是沉默。   他不愿意放出张逐的画。一方面的确有张逐并非专业的画家,甚至连业余的都谈不上,在别人拿着放大镜挑刺的网络,担心他的作品被批判。   作品不是外貌,他知道这些画对张逐的意义。从没见过张逐对别的事情有画画这般的热情,这也是他唯一表达自我的途径。比起长相被攻击,周明赫更担心张逐这更加隐秘私人的一面遭受攻击。   吃饭吃到一半,张逐突然问:“为什么不把画放到网上?”   周明赫心里一沉:“你都看到了?”那些攻击、谩骂、挑剔……所有的负面评价。   每次他删除这些言语的时候都会想,还好不是张逐在运营这些账号。一开始走这条路周明赫就有心理准备,但各种质疑和攻击如浪潮袭来,他还是喘不过气。又知道这是必经之路,他不得不咬牙挺住,只等这浪潮过去。   张逐点头:“骂我长得丑,还有骂我骗子……”   周明赫放下筷子,不希望他因这件事受到伤害:“哥,你听我说,社交媒体就是放大镜,喜欢你的声音被放大,现在讨厌你的声音也被放大了。我知道你不理解这些,别去看好吗,答应我。”   “不看怎么知道有人骂我,我怎么骂回去?”   “你骂回去了?”老实说,周明赫没想到张逐会去看自己的视频。   “没有,太多了,骂不过来。”   “你不要管,我把他们都拉黑就好了。”   “这么多,你拉得过来?”张逐掏出手机,“你把这发上去。你嫌麻烦,我自己来。”   周明赫盖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响,他看见张逐给他发的图片,又盖了回去。   “张逐,你不懂,这根本不是发了图片证明你画画就能解决的。是有人故意带节奏,你把图发上去,他们只会又从别的地方挑刺,还会把你画的这些贬得一文不值。我不想这样,你不要管了,交给我吧。”   张逐眉头纠起来:“至少不会再说你是诈骗犯。”   看他埋下头点手机,周明赫一把抢过来,果真,晚点图片就全部传上去了。他赶紧点了取消,有些崩溃:“但哪些人,他们会说你画的这些都是狗屎!”   他看了周明赫一会儿:“你也这么觉得?”   “我没有,所以才不想你被这样说。”   张逐表情一松:“你都能看出来我画的是艺术品,别人也能,不用担心。”   “……我也没看出你那些是艺术品,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你发上去一定会被骂,所以不要。”   闻言,张逐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很纠结:“你看不出来?那你之前说我长得帅也是假的?”   周明赫:“……”   他把那些照片删除了,手机还给张逐:“你不要掺和了,交给我解决。”   “长得帅……”   “是真的,说你长得帅是真的,你是我眼里最帅的男人,所以不要再问些蠢问题了。”周明赫抓着头发,“我已经很乱了,你真的不要再给我添乱了,真的让人很想死。”   “啧……”   就在周明赫找了一家公关公司正接洽解决这个问题时,张逐给他拿来长长一页纸,上面全是人名和电话号,声称他找到了解决黑粉的方法。   他的方法就是把每个辱骂他的账号背后的真人信息扒出来,然后给他们打电话。   “我刚跟这王勇说了,他的身份证头像在颜值计算器上只有37分,他哪来脸说我长得丑?我叫他不要在网上黑我,他很爽快就答应了。   “这些,我一个人打不过来,你也帮忙。”   周明赫看着他当认真表情不知如何是好,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告诉他,扒人真实信息是违法,而且他这样去威胁人家,也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反而会招致更多问题。   张逐不以为然,一张脸都皱起:“那些我不想管,对我有什么不满就打电话当面说。”   周明赫生怕他把问题搞得扩大化,两人争执不下,最后的方案又变成了把张逐的作品放到网上。 第107章 让我躺着   周明赫帮忙拍摄张逐的绘画作品。   从第一次拿起笔试图自己作画已经过去一年多,在张逐口中,真正画完可以称为“作品”的画作也就五幅,其他除了废稿之外,似乎绝大多数永久地处在了未完成的状态。   周明赫都没有细看过他的画,这在补光灯的加持下,他也注意到了一些此前没有看过的细节。   一幅是沾着黑灰颜料的笔刷一遍遍刷过的画布,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和分叉笔刷的粗粝感。除了冷硬的底色,上面虚浮了一层斑驳的色块。在这些色块之下,则是密密麻麻站立的影子,一个挤着一个,全是大而空浮的脑袋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身子,像是排列整齐的气球。   这影子的颜色是很淡很轻的灰白,以至于在打上补光灯拍照之前,周明赫完全没有发现。当把这层影子拢进相机镜头,不得不直视时,他被激起一层冷意,头皮也随之一紧。   第二幅是鲜艳的红,没有笔刷的触感,而像是油漆倾倒那种光滑流畅的质地。周明赫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红也可以分出无数种红。   质地和颜色细微差别的红,像不同颜色的血液淌在一起,互相融合,又互相分层。而在这些红色的内里,也排列着气球一样的影子。它们同样是薄薄的一层,虚浮在这底色之上,成为作品的肌理和实质,又像随时会飘散,不免让人想起鲜血、灵魂、死亡之类的词语。   这两幅都是张逐还在北京那段时间画的,到云南后,他还画了三幅,其中两幅是“风景图”。   周明赫把它们叫“风景图”是因为它们深绿的底色,实际跟“风景”毫无关系。一幅是圆圈的循环,一圈比一圈更深的绿,凌乱的,却又有规则的,好像是意识的迷宫,没头没尾,又像是一场永不停息的龙卷风。那种颗粒的质感,就是被风卷起的迷人眼的砂砾。   另一幅也差不多,弯曲的短小线条,横着、竖着、斜着排列,密密麻麻,线条上的小白点赋予它们生命,多看一会儿就好像无数虫子在那有限的画内空间爬来爬去,叫人看得鸡皮疙瘩直冒。   最后一幅是“人像图”。无论是废稿还是未完成的稿子里,人物,包括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很少出现在张逐画里。他的画多数都是“意识流”的东西。   这唯一一幅人像用了幼儿般粗鄙的线条勾勒了左边的一条眉毛、一只眼睛和半个鼻子。右边的半张脸,则成了裹在一起的凌乱线条。再往下,好像绘画的人越来越没有耐心,连线条都没有了,只有一团黑乎乎的色块儿,而脖子再往下的部位,连色块都逐渐融化流失,看起来怪诞又恐怖。   他们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证据,为确保这证据百分百真实,周明赫还放出他拍摄张逐的作画片段,以证明这些的确出自他手。   这些实证的确给了粉丝支持和维护他们的底气,一时间舆论反转。人们的关注点也从张逐这个人本身,转移到他的作品上。   一开始大家都很惊喜,以为只是看看帅哥摆pose,没想到人还有真才实学。当然,根据作品内容,大家首要关心作者的精神状态, 说看他的画作有种做噩梦的感觉。也有人说没觉到恐怖,反而看出了无限的悲凉和寂寞。   随着“证据”的传播,评论区也越来越专业。开始有人分析画作的肌理感如何,颜色搭配是否高级,创意表达是否到位等。   有人将张逐的画归类到象征主义,是一种想象和梦境的结合,具有高度的抽象感和多重解读。举出莱斯利·奥尔德克,觉得他前两幅画多少有些受到她的影响,执意于表达密集的都市人群里永恒的孤独感。   又有人说他的风景和人物画的线条感一定是受到威廉·萨奈尔的启发,是一种纯直觉性的表达,在进行一种解构和重构。   还有人说他明显参考了里希特的“森林”系列,有人说他借用草间弥生的“繁殖”概念,有人说他的人物绘画颇有弗里达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虽然有不少人拿张逐和世界一流的艺术家做对比,但也确如周明赫一开始所料,还更多人开始拿着放大镜找他的问题。   “这线条、色彩、透视和比例,说声稀烂不为过吧,完全看不出作者受过任何绘画方面的训练。”   “构图和布局也一塌糊涂。”   “艺术品从业者,一眼看过去脑子里闪过好多名字。把大师们的作品杂糅起来也成不了艺术品,艺术品应该是独创的表达。”   “原来这就叫艺术品,看我擦玻璃的擦痕,我也是艺术家。”   “擦边就好好擦,别打着画家的名号骗钱。”……   放出了证据,骂声也并未真的平息,反而是火里浇油,给想骂的人贡献了新的骂点。   但与上次不同,这回他们并没有理亏的地方。周明赫虽不懂,却也知道艺术品这东西也是各花入各眼,好与不好都是主观。骂声失去了事实依据,也就没有任何伤害性。   倒不如说,这些负面的声音反而增加了话题性。   张逐和他的作品迅速出圈,开始进入更多人视野。一个从未经过任何绘画训练的人拿出这样的作品,关于到底他是天才画家,还是乱画一通的草包,不过是被舆论捧上的这个位置,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讨论。后台各项数据每日剧增,商务合作挤爆了邮箱,张逐的采访邀约不断,周明赫的电话从早响到晚。   按理说,此时正是将流量变现最好的时候,应该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周明赫却没办法进行任何商业活动,连听到电话铃声都让他紧张得浑身发抖。   他有一种深切的担忧,总觉得此时火热的迹象都是幻觉,那些负面消息仍在,不过是有人设计将张逐捧得很高,等时机成熟再让他狠狠摔下。   他不能上当,不能接受任何新的合作,新合作是等他出岔子要他赔更多钱。也不能让张逐接受采访,采访是想让他丑态百出从此跌落。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周明赫删掉了作品那条视频,还有前面好多条热门视频,直到删到评论区干净的视频为之,他关了手机。   春末的一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突然起不来床。   也不是起不来,确切地说是不想起。一想到起床要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出房门……起床之后还要上厕所、洗漱、然后面对一整天的舆论情况,就很麻烦。光是想想,他已经很累很累、筋疲力竭了。   他想躺着,一动也不动,却并没有得到平静,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力感。身体好像被无力和无能浸透,灌满了潮湿的液体,变得无比的沉重,他责怪自己连起床都起不来。   起床很痛苦,继续躺下去也痛苦,而他现在正躺着,又因无力做任何选择而痛苦,痛苦变成了氧气,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入侵身体的每个细胞。很想死。   连去死也变得很麻烦,凭他自己现在做不到。   他希望有人来杀死自己。有声音传来。   他看见张逐站在床前,揪着眉头,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在生气。但他能听到声音,那些声音却好像鸟鸣和蝉叫,只是单纯的声响,对他此刻毫无意义。   好累,周明赫心想,光是躺着听他说话就觉得好累。唯一还能动的是眼皮,他便将眼皮闭上了。   张逐又在耳边说了一阵,然后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理清张逐刚才说的话,是过来叫他起床吃早餐。张逐买了早餐回来,问他吃包子还是油条。问了半天也没得到回答,张逐生气走开了。   早餐,不想吃。   周明赫知道自己很饿,胃酸过度分泌,甚至灼烧得胃部有些痛,但他不想吃,吃饭很麻烦。   从早上就憋着的小便,直到快中午,膀胱快要爆炸,再也无法憋下去,他终于起床。   听他终于起床,张逐进屋:“起来了?怎么回事,生病了?”   不顾周明赫正站在马桶前,他凑过去摸摸他的头:“没发烧。”又接着道,“杨云舒送了野生菌炖的鸡汤过来,我去热汤,你洗脸,一起吃饭。”   周明赫一直不回答,张逐感觉他今天有点奇怪:“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   “你怎么了,说话啊。”   周明赫这才小声说:“不想吃。”他拉起裤子,慢吞吞地,“我去躺会儿。”   张逐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不想吃饭,一听他要去躺会儿,顿时不耐烦:“你躺一上午了还躺?”   “……”   “周明赫……”看着眼前慢吞吞蜗牛一样挪动的人,张逐一把将他扯回来,“你到底怎么了?”   周明赫只是小声重复“让我躺着”,听他这好像已经累到极致,说句简单的话都得喘一会儿。张逐松开手,眼见他慢吞吞爬到床上,钻进被里,躺下便不再动弹。任凭张逐说什么,他都不答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很久才眨一次。 第108章 坏掉(本章有反G)   周明赫拒绝起床。张逐检查发现他没发烧、没生病,只当他是累了想休息,便由他躺,把吃的和水都拿到床边。   过一阵去看,人还照原样躺着,连姿势和位置都没有挪动一点,放在床头的食物和水一点没动。张逐十分气恼,又推了推他:“你要躺到什么时候?”   “……”   “你先起来把饭吃了,你快一天没吃东西,不饿吗。”   “……”   “你快起来!”   张逐忍不住扒拉,周明赫这才缓慢将头转过来,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张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更觉得茫然和烦躁,拿着食物出去了。   见那身影离开,周明赫想将头转回去,想了很久发现脑袋还是朝着原来的方向,大脑和身体似乎失去了连接。他又尝试一次,将手伸出被子,张开手指,再握紧。这他还能做到。   大脑还能控制肢体,他并没因此松口气,反倒是发现自己彻底坏掉了。   他看见手指在动,却完全无法感知自己做出这动作。好像灵魂出窍,从第三者视角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有举动都成了一种映入眼瞳的影像,和他主观发出的任何指令都无关。   主观的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半灵魂升入高空,俯瞰这房间里的一切,视线随着他的不断升高,变得不真切。   漂浮的灵魂看见有人端着饭碗进来,将床上的自己拉起,把饭菜送到他嘴边,并大声斥责。他还看见自己机械地张开嘴,机械地咀嚼然后吞咽,再把水灌给他,灌得太急,他被呛得咳嗽不止。   来人是谁,他呵斥什么,自己咀嚼什么,吞咽什么,呛到是什么感觉……他都全然不知。   另一半灵魂沉入海底,四周海水挤压,他承受着那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视线同样被海水阻挡,变得狭窄,只有中间一团亮光。听觉也一样,隔着水波,只能听到模糊到变形的无意义声浪。   他还在上升,也在下沉,视线越来越窄,声音越来越小,周围都是黑暗,寂静将他笼罩。   他身体还存于这个世界,灵魂却在慢慢远离,像放飞的风筝,对周围感知只剩下抓在手里的风筝线。那条线也快失去了,包括时间的概念。   他是被魔力诅咒的人类,正在缓慢变成一具木偶。这感觉令他恐惧,而这恐惧也在逐渐减灭…………   不知究竟躺了多久,直到一道白光闪过,一瞬间将屋子照得通亮,黑暗再次袭来时,“咔嚓”一声,一道惊雷就在屋顶炸开。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霹雳巨响。   周明赫沉睡的魔咒被雷声破解,逃匿的灵魂被强拽回身体,意识被大雨拘禁无法飘走,木偶变回人类,他的身体也变得沉重不堪,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而他耳朵里的声音逐渐放大、清晰,他听清了这稀里哗啦的雷雨。   他的感知全部回来了,随之到来的是洪水般滔天的负面情绪,如同这雨声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张逐也被这深夜的雷雨声给吵醒,顶着一颗昏昏沉沉的大脑,很不开心。他翻过身捂住耳朵想继续睡,却在这雨声的缝隙里,听到了细微的啜泣。   他起身去开灯,便看见灯下哭得满脸泪水,将枕巾湿透的周明赫。   他惊诧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蹙起眉:“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你在哭什么?”   周明赫只是抽泣。   从小就烦他哭,张逐有些无语:“……被打雷吓到了?”他自顾自否定,“你又不怕打雷。”   “到底怎么了,你说,别光顾着哭行不行?”   被一问话,周明赫哭得更厉害,几乎是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张逐只见过小孩哭成这样,周明赫不说,他更无从猜测,心里越发烦躁不已。瞌睡也全醒了,这段时间累积的不快情绪更在这时候冒头,他实在是气恼得很。   “你为什么哭?”张逐跳下床,在房间快步走了两圈,又回到床前,“还有前面几天,你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跟个死人一样,吃饭喝水都要我来喂你。就算犯懒,你也适度一点。”   “……”   “你说话,别叫我猜行不行,我他妈猜不到。我被你搞得好烦躁。”   张逐快要爆炸,周明赫终于组织好语言,哽咽道:“……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问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我不知道……对不起张逐,对不起……”   “不知道就别哭了。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那样,看着很烦。”   “……我也不想,我停不下来……”   不想哭却停不下来,张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他也有些为难住了。   他四下看了看,左右是摸不到头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打定主意,便蹲在床头,掰过周明赫的脸,忍着对他满脸涕泪的恶心,深深将他吻住。   周明赫没有一丝抵抗。张逐的唇齿在纠缠,眼睛却大睁着,他要看这招儿对于止住周明赫的哭泣是否有效。   和他正对的那双眼,此时变成两汪小小的池塘。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泪水,不断将它蓄满、涌出、滚落、泪流成河。看来并没什么效果,他将那张哭得不能自已的脸丢回床上。   他站起来:“你哭,我去隔壁睡了,哭好了我再回来。”   他想走,周明赫却叫住他,抽抽搭搭地:“……我想上厕所……”   “你去上啊,我又没拦着你。”   “……我动不了。”   “你怎么会动不了?”   “我不知道,我动不了,你帮帮我。”   张逐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动不了,看他那副样子又没法拒绝:“我怎么帮你?”   周明赫不知道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到,他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又难堪地请求着帮助:“你能把我搬过去吗?”   张逐没好气地弯下腰,将伸出手臂去环抱周明赫,这不好用力,便叫他:“你抱住我的脖子。”   他还是哭,还是难堪:“……我动不了……”   “你不抓住我,我怎么把你弄起来?”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快点,我很急……”   “我也想快点,这样我没法把你抱起来。”   周明赫像个高位截瘫的病人,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张逐抱着他的胸膛,把人拉起来就滑下去,这行不通。他打算用背的,周明赫无法抱他脖子,整个人都往后仰,带着他一齐倒在床上。   两人反复折腾几趟,人还没有离开那张床。他眼看周明赫睡裤的颜色加深,随后床单的颜色也变深。他尿在了床上。   周明赫的哭泣暂停了一秒,随后是更压抑的哭声,他无措又反复地道歉。   张逐见此情景也惊得愣了愣。反应过来,伸手将他弄脏的衣物脱下。   周明赫身子无法动弹,只能不停摇头:“你出去……你别管我了,哥,我求你了……”   不管他的乞求,张逐把他脱干净,双手夹着腋窝,一鼓作气,半抱半拖,把他往浴室里拖:“早点说你是要小便,我找个瓶给你接着,也不会这样。你真的好麻烦。”   给他简单冲洗之后,张逐又将他拖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干完这些,他也筋疲力竭倒在周明赫旁边,侧脸就看到一张仍哭泣不止的脸,很不耐烦:“你可别尿这张床上了,我们没别的床了。   周明赫再也无法面对张逐,扭过脸去闭上眼哭,他无能、他羞耻、他难堪、他想死,却又死不去。   等张逐喘匀气,才想起来给他盖被子。光条条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能动弹。曾经满是侵略性的位置此时缩成一团,和他哭泣的脸一样孱弱,让人厌烦。   张逐才发现,之前他都只是被动接受,懒得管,随便周明赫折腾,都还没来得及这么仔细看他。   这段时间他吃得很少,动得也少,瘦了一点,肌肉也松了,肚皮只有薄薄的一层。张逐把手放在他肚子上,随着哭泣的抽噎,他肚子一吸一收,那种柔软起伏的触感,曾是张逐最害怕的,此时也让他一个激灵。再看向周明赫哭泣的脸,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悲伤,会让他哭成这样,但他一直以来都很宽阔平缓的欲念河流,在这瞬间被灌满,突然就决了堤。   他也不知道怎么这时间会想做这件事。他懒得思考这些缘由,只顺应需要回隔壁房间拿了以前周明赫用的那些,也学着他之前的方式。   周明赫不能动弹的身体无法抵抗,不能自已的哭泣也让他无力拒绝,只为张逐这种时候做这事懵懂而不解,流着眼泪在那时轻轻地说了句“不要”。   张逐再看他那张哭得稀烂的脸,心头的烦躁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去尝对方的眼泪,被周明赫侧脸躲开。他不让他躲,再捧回脸,捏着他的下颌固定,执着地将那些泪水全部吃掉,并吮干他的眼睑。   这一刻,张逐终于明白看见周明赫哭泣的烦躁感从何而来。原来他并非厌烦那些泪水,而是厌烦自己被那些眼泪挑起的无法安抚的躁动。 第109章 不要欺负他   张逐被敲门声吵醒。他不想起,奈何响声不断,变成砸门和门铃此起彼伏。   他一脸起床气开门,对外嚷道:“敲不开门就是别人在睡觉,你懂事就不要一直敲。”   “都几点了还睡。”杨云舒知道张逐一贯这样,她有急事,懒得和他理论,问,“周明赫呢?”   “都说了在睡觉。”   “你去叫他起来,我有事跟他说。”   杨云舒一直关注他俩的账号。前段时间周明赫发画她看见了,也看见了没过两天他就删了很多条视频的反常举动。她发信息问是不是舆论压力太大承受不住,想告诉他其实争议下面都是机会,叫他别把注意力放在表面那些负面声音上。   周明赫也没回复。   今天过来倒不是为了开导他。有本人物传记类刊物想要采访张逐,一直联系不上他们。刚好那编辑跟她有点交情,又看她经常和周明赫的账号互动,于是问她有没有办法联系上。   著名的官媒刊物,受众广泛,杨云舒觉得这是个让张逐进入大众视野和被主流认同的好机会,不应放过,便找到家里来了。   张逐一口拒绝:“我不叫,你让他睡。”   “我没说不让他睡,只是让他跟我确定件事,完了他继续睡就是。”杨云舒往屋里走,张逐不叫她可以自己去叫。   只是一路走,一路踩到食品袋和空水瓶,这卫生状况实在堪忧,她忍不住吐槽:“周明赫不是挺爱干净的么?你们这屋子怎么脏成这样,快成猪窝了。”走到卧室门口,她捏住鼻子,“这都什么味儿啊?”   “尿骚味。”张逐淡然回答,“昨晚周明赫尿床了。”   “什么?”杨云舒眼睛瞪得老圆,她可完全没准备听到这种事,又不满张逐把这种私事都往外说,一会儿见着周明赫,她该尴尬了。   她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张逐已经开始细数周明赫这段时间的不是。包括他怎么躺在床上不动弹、不说话也不睡觉,懒到吃饭也要自己喂。又是怎么突然哭泣不止,浑身瘫痪,在床上小便。   说完这些,他才提出请求:“他可能病了。等他睡醒,你送他去医院。”   杨云舒眉头越皱越紧,听这描述不像是懒和病,更像是重度抑郁。她没想到周明赫竟有这么严重的情绪问题,之前在她那儿住几个月,她都一点没有看出来。   这时客卧的门打开,周明赫自己出来了。他行动自如,并未瘫痪。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张逐那番话,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来。   张逐也诧异:“你能动了?”   周明赫不理,径直走到沙发,几下将上面堆积的杂物挪开,腾出一块儿空位,才叫杨云舒:“云姐,你坐。”他又去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公事公办地,“你找我说什么事?”   既然他听到了要谈事,那么后面张逐说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吧,包括那么让人丢脸难堪的,可他现在没有任何反应。   杨云舒拿着水,愣愣地盯着他看,越来越难受,肠胃都快绞在了一起。   不说他那潦草的头发和憔悴的脸,他一身衬衣配短裤的衣着,已经表明他解离得厉害,完全意识不到衣物之间的合理搭配和现在的季节,还别说那扣错的扣子和系成死结的领带。   记得上次见面也就一两周前,周明赫还有条有理地和她商量着怎么解决网上的质疑。只短短十来天,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见杨云舒久一时没说话,周明赫主动说道:“你来找我是说账号?这段时间我没看,担心看了又忍不住说话,不管说什么都会有人抓住不放,那么我就不说了,让他们说,总有天会说到无话可说……”   听他喋喋不休的车轱辘话,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好似不阻止他就会一直说下去。杨云舒打断他:“明赫,你别说了。”   他抿紧嘴角,做出“闭嘴”的姿势,低下头。   “我不是责怪你……”杨云舒鼻子发酸,她去握周明赫的手,他缩了一下,但被她紧紧握住,“我们去医院吧。”   “医院……”他轻声重复她的话,手握成拳,攥得死紧,手背鼓出青筋。   “是的,去医院。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痛苦也很煎熬,我们去看医生,医生至少能让你舒服一点,相信我。”   过了良久,周明赫才把脸转向她,目光仍是飘忽的,但点了点头。   杨云舒叫张逐带他去换身宽松的衣服。趁这时间,她在网上帮忙预定了房屋保洁。网上挂号挂不上,她又打电话联系上熟识的医生,托关系加了个号。弄完这些,一刻也不耽搁,就说走。   张逐把周明赫交给杨云舒:“你带他去,我就不去了。”   “你干嘛不去?”   “我不喜欢医院,不想去。”   一听这话,杨云舒莫名来气,这些本来该是他这个同居男友的责任,况且周明赫情况不对,第一个发现的该是他才对。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完全不当回事。   杨云舒知道张逐思维习惯异于常人,总归忍不住对他这种漠然发火:“周明赫平时怎么对你,你心里没数?他都这样了,你都不陪他去医院,你拿他当什么?”   “我不能进医院,他知道。”张逐有点委屈,看向周明赫。   杨云舒也看周明赫,这一眼她就看到了穿着宽松圆领衫的周明赫脖子上暴露的点点瘢痕,不用说就知道这是吻痕。   他都这样了,张逐还对他做那种事,杨云舒气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这人不光是不通人情,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她沉下脸和声音:“就算不能进医院,你也必须在路上陪同,在门口等着,周明赫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   “他没说需要我,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他不是不跟你说,他这样子已经什么都无法表达……”看张逐越来越迷惘的神情,杨云舒放弃和他讲通,下死命令,“你跟着一起来,别逼我扇你。”   杨云舒把周明赫放在副驾驶,让张逐坐后面。等人都上来后,她看了周明赫一眼,默默将所有车门都锁上了。   开出去没多久,张逐就倒在后座呼呼大睡。副驾的周明赫一直呆坐,目视前方,保持这个姿势久久不动。等车开到昆明市,他才淡淡说了一句:“张逐进医院会崩溃,你一个人拉不住他,不要叫他进去。”   从丽江到昆明,她开了五个小时。抵达目的地,天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一家酒店,先住一晚,第二天再带周明赫去就医。全程杨云舒都让张逐拉着他的手,一刻也不准放松。   第二天一早,杨云舒直接带周明赫去了精神卫生专科医院,张逐在车上等着。   从清晨等到午后,杨云舒才和周明赫一起出来。两人一言不发上车,杨云舒发动车子。   张逐早就等得心烦,这会儿迫不及待追问:“检查什么结果,你是不是精神病?”   “张逐,注意你的言辞。”杨云舒从内视镜瞪他,忍不住指责,“跟你一块儿生活,真的是很难没有问题。”   对此项指责,张逐很不满:“你带他来精神医院看病,他确诊不就是精神病,关我什么事。”   “你……”杨云舒将那口气强压下去,“你少说两句吧。”   等这两人偃旗息鼓,周明赫把诊断结果拿给张逐,面无表情复述报告单上的检查结果:“双相情感障碍混合型、重度焦虑状态、重度抑郁状态、自杀高风险、睡眠障碍。”   张逐看完报告单还给了周明赫,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因为躯体化严重,这次医生给开了一个月的药,让周明赫一月后再来复查。他们也没在昆明久留,下午,杨云舒就开车回程了。   到家周明赫先进屋,杨云舒抓着张逐,小声问他:“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吧?”   “知道,他双相障碍,狂躁和抑郁交替出现,现在是抑郁期,他很难过,每天想死。”   话说得很白,但就是这么回事,杨云舒也没法教张逐委婉点,只能跟他叮嘱:“所以你现在要做两件事,首先,你要时刻看着他,别让他真的去死。把阳台的窗户封起来,把家里的刀具都藏好。另外,你要盯他吃药,药量清单上都有,你得让他按时按量吃,一天不落。   “记住了吗?”   张逐点头,仍是不解:“你怎么不跟他说?这些事你和他说好不就好了。”   “他现在认知和感知都生了病,讲给他,他不一定能听懂,听懂也不一定会执行。打比方一个人腿断了,你叫他站起来,他也想站起来,但他没有好腿支撑,他就做不到。这么说,明白?”   看张逐好像这回是真明白了,她接着叮嘱:“还有,你不要刺激他。”   “谁刺激他。”   “你有时说话气死人,你完全意识不到。在他主动和你交谈之前,你就少跟他说话,陪在他身边就好。”   “啧,好麻烦。说完了?”   “还有……”杨云舒想了想,她知道说这个超过了他们交往的界限,但不说她完全不指望张逐能靠自己领悟,“……你不要欺负他。”   “他说我欺负他了?”   “……我是说你不要强迫他跟你上床,他现在不会想做那种事。”   张逐想了想:“这种事不是你关心的吧,我会照顾好他。”说完,他进屋把门拍在了杨云舒脸上。   杨云舒:“……” 第110章 你要什么   药物和张逐的敦促都起了效,一段时间后,周明赫渐渐从那种解离和木僵的状态中恢复了正常。   情绪还是低迷,每天仍不开心,还会想到死,还有药物引起的嗜睡乏力等副作用,至少他和这世界的隔膜渐渐变薄了。日光风雨落到他身上,也有了感知,不再独自一人困在那堵透明的玻璃墙里。   医生让他适量运动,多晒太阳。运动他尚且做不到,这段时间他都住在杨云舒这里,每天清醒那点时间,就搬张躺椅到院里晒太阳。   五月的天气真是好,日日晴天,天空清透明亮。也不热,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晒得人松弛酥软,连肉带骨都快融化。那种悲伤的情绪,也好像能够被阳光逐渐稀释,变得稀薄。   杨云舒拿来她的防晒霜给周明赫:“这边紫外线很强,小心晒伤。”   “谢谢。”   “最近食欲怎么样?”   “还好,我感觉我慢慢好起来了。”   “嗯,会好的。”   周明赫问:“云姐,你是不是有家人或朋友也和我生一样的病啊?你带我去见那医生跟你很熟。”   “我就不能有个在精神科做医生的朋友?”   “但你直接就给我挂了精神科的号,好像你对这很熟悉,直接给我下了诊断书一样。”   “有没有可能我学过心理学呢?”   周明赫缓慢眨了眨眼:“也对,我不该那么揣测你。”   “其实你揣测得倒也没错了。不过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杨云舒垂下眼睫,顿了顿,“大概十年前吧,我也深受抑郁症的折磨,花了好几年才走出来,所以大概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所以其实你明白‘死’对我来说是解脱,对不对?”   杨云舒点头,而后又笑:“但活着才有希望,说不定就能捱到重新享受生命那天,你看我现在也好好的,会有很平静快乐的时刻。”   “其他时刻呢?”   杨云舒眉眼弯弯,眼含日光:“其他时刻就当为这一刻付出的代价吧。”   “代价啊……”周明赫轻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突然发问,“你觉得张逐爱我吗?”   杨云舒看向蹲在院子角落的张逐,周明赫也扭头看过去。昨晚下了雨,积水未干,一群蚂蚁正在搬家,张逐已经定在哪儿看了半天了。   “这些天都是他照顾你,寸步不离陪着。就像你曾说的,你们只有彼此,应该是爱的。”   周明赫轻笑了声:“张逐会陪着我,会照顾我,愿意把他所有都给我,但不爱的,因为他没有这个。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说这话时,他的语调往下沉,浸满了浓浓的悲伤,那种沉重和绝望,就像是他所有伤心的源头。   “是吗。你觉得什么是爱,性冲动、安全感、陪伴、理解,又或者是责任和婚姻?”   周明赫只是摇头。   “‘爱’只是一个概念,人们把所有类似的、可能的感受都装进这个概念里,有时它甚至是伤害的伪装,比如嫉妒和占有。”   “张逐也没有嫉妒和占有。就算我现在和别人结婚,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你又钻牛角尖了。我知道你控制不了,但你至少知道,你一直想方设法证明张逐不爱你,是你思维的强迫,并非你最真实的想法。”   “可我只要一想到张逐不爱我,也永远不会爱上我,我就难受得要命,快要呼吸不上来……”他眉心皱成一团,急喘起来,痛苦如有实质。   “周明赫,你要听听我的感觉吗?我觉得并非张逐没有爱,而是你被困在了‘爱’的概念里,在向一团虚无索求。   “你说张逐愿意给你他的一切,如果他的一切在你这里都不是爱,那什么才是呢?只有嫉妒和占有才是吗?爱只能是这么狭隘又负面的东西?   “你在绝望张逐不能给你想要的爱之前,你该先想想你要的‘爱’,这虚无的概念背后具体真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杨云舒给周明赫讲了她的故事。   十年前她患抑郁症的导火索,也是感情问题。但并非像周明赫一直怀疑对方不爱,恰恰相反,是笃定双方都太爱。   她和爱人原本是同学,从校园的青涩恋爱走到社会,再走进婚姻,两人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简直像是美好爱情开花结果的范本。但只有两人自己知道,在什么都合适,什么都圆满的背后,恰恰有一点瑕疵,就像圆月上那一块永恒的阴影。   “你是同性恋,你知道无性恋么?我就是,我最多只能接受拥抱,连亲吻都做不到,难以想象对不对。”   周明赫将脸缓缓转向杨云舒。   “其实我没想到我会对此这么抗拒。婚前一直不敢尝试,我也以为是我的保守和自爱。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结婚。   “我前夫是个很好的人,也真的很爱我,接受我不生育,接受无性婚姻。积极提出解决方案,我们一起户外、旅行,进行各种运动,用他的话说,把精力都花在别的地方,夫妻又不只是那一件事做。   “好笑的是,我俩真的很合拍,能吃到一起、玩到一起,他还是我的头号读者,每次给我写长篇大论的读后感……可他越是这样,我越痛苦,实在无法排遣,我逼他去出轨。   “他做不到,他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也痛苦,一个正常男人需要不断压抑自己很痛苦,令他更痛苦的是,我太敏感,他所经历的一切煎熬我都能感觉到。   “后来我要离婚,他不同意。那时我抑郁已经很严重了,自杀过一次,他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结束了十年的无性婚姻。   “之后我来了丽江,写作、养病,业余开了这家客栈。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接受真实的自己,不再把对双方的伤害和婚姻的终结归咎成我的错。”   “他现在呢?”   杨云舒看向周明赫,平静地讲述这一切,像讲别人的故事:“他再婚了,和现在的妻子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过得很幸福。后来我们聊起,他坦言对我的爱里更多是崇拜和欣赏,他不想失去,所以不愿意离婚。再婚后才发现,他其实更希望得到世俗中的家庭和陪伴,有现在的家庭他很满足。   “我也一样。我以为自己也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和家庭,需要一个男人无微不至的爱。在缓慢走出阴影的那些年,我才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只有理解和自由,至于爱,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爱自己。”   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周明赫,好像注视着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自己:“不管张逐能不能给予你想要的那份爱,你都要学会好好爱自己。”   也不知道周明赫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懂毛线艺术品,你就是个文盲。傻逼。”   “我看你是嘴跟肛门换了位置,不会说人话,只会满嘴喷粪。”   “说我是骗子,我看你才是个喷子,你们是喷壶一家。”   “就算我利用张逐怎么着你了,他心甘情愿,用得着你来抱不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小丑。”   “关你屁事。”   “滚!”……   周明赫情况不好,账号一直没更新。杨云舒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关注,突然点进去看一眼,就在评论区刷到这些内容。   一刷新,又出现好些新的评论,全是看客的谩骂,还有博主言辞激烈的回复。双手难敌四拳,回复不过来的,评论立马消失,想来是被删了。   杨云舒很是吃惊,立马去广场搜索了一下,一条一条蹦出来的全是不解。   “怎么回事,这作者好像换了个人,脾气好暴躁。”   “骂得太脏了,别人只是合理质疑,他就去评论骂人全家,取关了。”   “素质真低。我还挺喜欢他的画,没想到他真实身份是国骂艺术家。”   “不是的,画画和运营账号的不是同一个人。不要骂张逐,他是无辜的,他应该也很无奈吧。”   “账号也很久没更新了,张逐为什么不换个人合作,偏要跟这种人合作。”   “可能是签了合约没到期之类,太可怜了。”   “利用张逐圈粉,红了飘了就评论区骂人,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只有张逐和我们粉丝受伤。”   杨云舒一看这情况不大对,又看这些骂腔,根本不像出自周明赫之口。要说是张逐趁周明赫没法管理账号,拿了手机一个一个骂过去,她还相信。   她赶紧给周明赫打了个电话,没打通。她又留言说明情况,一时也没回复。看这好不容易做成的账号,再这样下去风评实在太坏,想必周明赫还不知道这事,她去了他家里。   开门还是张逐。   “你是不是拿周明赫的账号跟人评论区吵架了?”   “你在说什么?”   杨云舒拿出手机。张逐看了两眼,一脸无聊:“不是我,周明赫自己发的,手机也在他那里。”   “他发的?他人呢?”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他这样子,你没跟他一起出去吗?”   “他说他很好,不要我跟着。”   杨云舒立马意识到问题不太对劲儿:“他是不是没吃药?”   “我把药都给他了。”   “你没看着他吃下去?”   “我还要看着他吃下去?”   杨云舒实在无语:“你不看着,你怎么知道他吃没吃?他现在是躁狂期来了。” 第111章 解救   周明赫天快黑才回来。   他一身利落的商务装,头发往后梳得油光锃亮,一副意气风发的派头。进屋看见杨云舒,立马露出大大的笑容:“云姐,你也在啊。”他把车钥匙顺手丢到茶几,卷起袖子,“晚上就在家吃饭吧,我学了新菜,正好给你尝尝味道。”说完他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里边响起口哨声。   越看他这样,越是觉得诡异,杨云舒和张逐说:“周明赫真的很不对劲儿,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清楚,反正他每天都不对劲儿。”张逐口气平平,全不在意,也跟进厨房,“你今晚要做饭?”   “嗯哼。”   “做点我喜欢的。”   “除非你亲我一口。”   “算了,你还是做我不喜欢的吧。”   “我亲你也行。”   “……不要。”   杨云舒走到厨房门口,正看见两人都偏着身子,一个俯身要亲,一个仰着脖子躲。都什么时候了,这俩两个脑袋不正常的,只会让第三个人头疼。   她咳嗽一声,打断这俩调情。张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周明赫难为情地笑笑,转移话题:“云姐,你有没有忌口,能吃辣么?”   “我没什么忌口。”她问,“你今天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去大理谈个合作。有个做国际艺术品交易的经纪人看中张逐的作品,联系我想送他的画去巴黎的艺术展上展示。”   杨云舒有些狐疑:“那他给你多少钱?”   “张逐现在还没有名气,需要参加这些活动打响名号。他来帮我们操作,只收一点差旅费。如果作品在展览上卖出,就可以拿到收益。”   “还要你们给钱,那不就是个中介。”   周明赫没有否认:“如果确实能提高张逐在圈里的知名度,花钱也应该。”   杨云舒无意管他怎么运作张逐,她更关心他现在的状态:“你怎么跟你账号评论区里那些人吵起来了,这样不太好。”   她眼见周明赫刚还笑盈盈的一张脸,顿时就满面怒容:“有什么不好,没有别人能骂我,我不能骂回去的道理。   “要我说,那些人真是太过分,都追着骂了多久了,没个消停。越是不回应,越是觉得我软弱好欺负是不是,真不能惯着……”   “明赫……”   “……我还就骂了,凭什么我非得承受这些不可……”   “周明赫!”   杨云舒提高声音,周明赫终下停下骂声,看着她,怒气未消。   “你是不是忘记吃药了?医生说要按时按量吃药,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吃药了吗?”   “吃了啊。”周明赫面部表情立马放松,变脸比翻书还快,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一直在吃,中午那顿我带着的,张逐给我装的,你可以问他。”   杨云舒看了一眼张逐,目光又挪回周明赫身上:“晚上这顿你也该吃了。”   “我知道。医生说的饭后吃,不然伤胃,我胃本来不好,一会儿吃完饭我就吃,云姐你放心。”   周明赫是成年人,又跟她非亲非故,纵使心里担心,知道他说的都是托词,也不可能真的逼着他去做什么。只等他在厨房做饭,张逐出来,好好跟张逐说了一通,要他一定盯着周明赫吃药。   吃了晚饭杨云舒就回去了,张逐在他包里找到早上装好的药:“你怎么骗杨云舒你吃了。”   周明赫将药盒拿过去倒进垃圾桶里:“她要是知道我没吃,肯定会说我一通。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她没关系,你也不要告诉她。”   “她是关心你。”   “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他一把抓住张逐的衣领,把他拖进卧室,关上门,“我只需要你关心我,哥哥。”   “我也关心你。”   他把张逐推倒在床上,俯在他上方,一条手臂撑着床,另一只手掌压着他都胸膛,逼近他,轻笑,带着嘲讽的味道:“你关心我?你前段时间没少欺负我。我都那样了,都喊着不要了,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他贴近他的耳廓,呵气如兰,“……我哭起来就那么让你兴奋吗,张逐,哥哥?”   随着周明赫的描述,张逐又想起他哭泣的模样,不由得心尖一颤,伸手去抱他。   周明赫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现在想了?”   “你该吃药了。”   “哦,看来今天不想。   “是不是我没哭,你觉得没意思。那没办法了,我今天很开心,应该哭不出来。”他把张逐的手按在头顶,拿过床头的相机,将镜头对准下方的人,“但没关系,今天我可以。”   张逐用缚住的双手遮住镜头,重复:“周明赫,你该吃药了。”   周明赫眉头微皱,立马又松开:“好好好,等拍完你,一会儿就去。”他拨张逐的手,“把手拿开……这个角度正好。”   快门一直响,然后是录像时间的提示音。折腾好一阵,周明赫将相机从两人中间拿开,痴痴看了张逐一会儿,意乱神迷地嘟囔:“哥,你好漂亮!   “你什么都不做,也像在勾引我。”……   周明赫倒在床上,累极了,闭着眼喘气。   张逐看他这样是不打算起床了,便去拿来药和水,又一次提醒:“周明赫,吃药。”   “好,一会儿就吃。”他闭着眼敷衍。   “现在就吃,嘴张开。”   周明赫睁眼,正好看到他眼前张逐的手,和拢在手心的药丸。他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手,把他手里的药丸打落一地:“你烦不烦,我都说一会儿就吃,听不懂话?”   “ 你不会吃。”张逐捡起撒在床上的药,“你不吃就不吃,我不是杨云舒,你用不着跟我说谎。”   谎言被无情拆穿,周明赫恼羞成怒,抓起床头的水杯,猛砸在地上,大声道:“对,我骗你,我不会吃,我他妈再也不会吃这个药了。   “你们所有人都这样,只会逼我吃药,从来不尊重我的想法。就因为我是躁郁症,把我当精神病,精神病人的一切意愿都不被尊重是不是?我都说我已经好了,我现在很开心,不用吃药了,就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   “没关系,你不想吃就不吃……”   “你算什么东西,我想不想吃轮得到你来说我?你他妈脑子不正常了一辈子,我逼你吃过药吗?逼你进医院看过吗?你现在知道我生病,就这么对我?我他妈根本就没病。”   周明赫的话前后颠倒,逻辑不通,张逐不知道该从哪儿接。只默默蹲下,捡水杯的玻璃碎片。   更多的枕头和棉被砸向他:“滚!我受够了,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张逐只好先出去,拿了烟去阳台上抽。   这个位置是卧室的死角,周明赫在房间朝外也看不见他。   他一支烟还没抽完,背后就贴着一个温暖的胸膛,腰也被两条手臂抱紧了。周明赫下巴搁在他肩上,脸在他耳侧轻蹭,像猫咬了一口之后的示好:“哥,对不起,我刚说的是气话,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张逐把烟蒂摁在栏杆上,在白瓷砖上烫出一个黑色的疤:“我不走。”   周明赫把他转过来,面对面抱着,松松地搂着他的腰:“你没生我气?”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   “不想亲。”   “那你至少允许我亲你一下。”   张逐没有拒绝。   周明赫确定他是真的没有生气似乎松了口气,心头朝他撒气的内疚又冒出来,着急解释:“你没有吃这个药,你不知道药物的副作用,嗜睡干呕身体浮肿手脚发麻都是轻的。虽然药物把我从玻璃房子里放出来了,但它把我一切情绪都拿走了,会让我一直想去死。   “哥,我真的不想再吃药。我现在很好,我觉得这次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好,你不想吃就不吃。”   “那你跟我回房间陪我睡觉。”   久不更新的账号终于更新,是一组张逐的照片。照片里从上而下的视角,缚住的双手和裸露的胸膛,紧皱眉头的表情有很多不耐烦。和以往他那些充满艺术家疯癫又有些神经质的片段不同,这一组照片里的张逐更像是一只性感尤物。   一开始评论的反馈还把这当作是久不更新的福利,盛赞张逐的肉体和美颜。但同时也给了那些一直以来将他们视作卖肉擦边博主的看法予以了实证。   不久后,争议又再次发酵,这次却是以全新的角度。   “只有我觉得博主很恶心吗?为了流量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看见他根本不愿意拍这些照片。”   "博主你的三观呢?发这种照片是想‘黑红’吗?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出镜人,消费他的画家身份就算了,连人家肉体都消费,真的太low了。""这波操作让人大跌眼镜,为了博眼球不择手段,人家的隐私也这么随便晒?"   “只有我觉得他俩关系不一般,根本不是兄弟吧?”   “我一直觉得张逐不是‘正常人’,不是都说天才一般都是生活的白痴吗?我觉得他完全是作者给操控和利用了。”   “我也觉得,博主完全就是那他当赚钱的工具人。有没有人帮忙把他们找出来,解救下张逐啊。他真的很有才华,不想让他毁在这种人手里。” 第112章 一点快乐   宽敞明亮的房间,地上杂七杂八堆着画材,到处都乱糟糟的。   房屋中间是张逐的侧影,他头发蓬乱,天热起来只穿一条长裤,也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刚刚睡醒,清晨的阳光走到他脚边。   随着镜头缓慢拉进,屏幕逐渐被主角占满,也可以看见更多细节。他沾上颜料的胸膛、手臂绒绒的汗毛、奇怪的拿笔姿势、眉峰微蹙不太开心的表情,还有他笔下那幅纷繁复杂看不出为何物的抽象画。   “哥,看我。”举着摄像机的人说话。   张逐保持原有姿势:“不看,出去,别打扰我。”   “看一下嘛。”没得到回应,镜头后的人继续追问,“你心里,我重要还是画重要?”   “你烦不烦?”   “哥,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大家都认为我在消费你,纯把你当吸引流量的工具人,骂我low,没三观,总之大家为了维护你,把我骂惨了。”   张逐“嗯”了一声,无动于衷。   “但实际我并没有利用你,这个账号,包括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对不对?”   张逐手上不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一句:“是弟弟。”   “都跟你说过无数次了,我们不是兄弟,是情侣!情侣知道吗?我不是你弟弟,记住,是你男朋友!”   可能是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张逐敷衍地“嗯”了一声,依然在画布上涂涂抹抹,注意力并未从画上移开。   一只手从后面伸进镜头,它勾过张逐的脖子,手指绕到他的下巴,掐住他下颌,强硬地将他的脸扭过来,镜头一下子拉进,快到杵到张逐脸上。   “说,我是你谁?”   张逐眉头深皱,像是被逗烦的猫,想要从他禁锢的手指里逃掉。但他没能跑掉,久等不到答案的人已经没了耐心,凑上去拿唇舌验证。   镜头晃动一下,最终停在自拍角度,可以看到挤在一起的两张侧脸和四片唇,以及唇间翻覆的柔软粉色和水光。   接吻的时间无限拉长,开始张逐挣扎了两下,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亲密的触碰,睁开的眼睛越发迷蒙,在嘴唇分开时,急切地追上去,又被挑逗的人笑着止住。   这条视频发布配合文案——黑子可以闭嘴了,没有谁强迫谁,也没有谁消费谁,我跟他什么关系还需要多说吗?   所有骂他的污言秽语,周明赫都能忍,唯独说他利用张逐、对张逐不好的话他忍不了。   他怎么可能利用张逐,明明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张逐好,包括做这个账号。为了证明他和张逐的关系,也为了堵那些辱骂他的黑粉的嘴,更为了向所有人宣告,张逐完完全全属于他,所以利用不存在,解救更不需要。   然而事与愿违,视频刚一发出,立马招来了铺天盖地的负面评价。   张逐第一次在视频录制期间开口说话,那简短的语句和平铺直叙的口气,坐实他并非正常人。而他最终也只承认博主是他弟弟,这更让人可以进行无数种解读。人们普遍认为这账号的操控人不仅榨取张逐的经济价值,甚至还玩弄他的感情和肉体,是个十足的恶棍混蛋,简直挑衅做人底线,是该报警的程度。   另一种声音则觉得张逐也完全配合,甚至还挺主动,他们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同性恋,没有任何一个值得同情。他们一齐把网友当作收割的目标和情趣的一环。   随着骂声的扩大和传播更广,他们的视频闯入越来越多普通路人眼里。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接吻的画面吓坏了他们,纷纷辱骂这俩人道德败坏,带坏社会风气和小朋友。   这三股力量虽各骂各的,却在一件事情上殊途同归。   他们先是将视频举报下架,然后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各种各样的渠道大肆举报,最终让周明赫的账号在各大平台被封杀。   首发视频虽下架,各种版本仍在继续传播,继续吸引眼球和骂声,但是和周明赫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各大平台加起来几百万关注者的账号,他运营了这么久的、努力和运气缺一不可才成就的成果,一夜之间清了零。   为此,周明赫很生气,注册小号不停谩骂,找到各平台的官方客服表达自己的不满,质问对方凭什么封他的账号,还一直扬言打官司。但无论是申述质问、还是找律师打官司,没有一个账号被找回来,只引来更多嘲讽。   杨云舒围观了事件起末,知道最后弄成这样纯粹是周明赫自己酿成的祸患。   她也在评论区不停和人科普,博主像是变了个人,精神状态看起来相当糟糕,完全失去了判断力,只剩下狂躁。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博主本人出现了精神或者心理的问题,还有一定的自杀风险,让大家都口下留情。   没有人会听信这些, 人都只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辱骂自己想要发泄的,至于真相如何,大家都不关心。   只有她看着周明赫如何努力将账号做起来,看着两个有缺陷的年轻人如何挣扎,像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有些遗憾和过意不去。   这都已经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想办法终止周明赫此时的状态,得让他吃药。   她知道现在无论和周明赫说什么,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还会适得其反,唯一的机会只剩张逐。   为了不让周明赫知道,她借口将张逐叫来自己小院,对他苦口婆心,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尝试跟他讲通,让他明白周明赫按时吃药的重要性。   “可以偷偷放进食物哄他吃。如果这行不通,就算强迫的,也得按时把药塞到周明赫嘴巴里。”   张逐反道:“他不想吃药,药物副作用让他很难受,我觉得没必要逼他。”   “……”杨云舒知道自己刚刚的长篇大论全白费了,“我知道药物副作用会让他难受,但人生病了若是不吃药,怎么会好?”   “如何副作用比疾病本身还难忍受,吃药的意义在哪里?”   杨云舒耐心用尽,提高声音:“你知不知道,他不吃药很可能会死。”   “死会比浑身难受更痛苦?”   张逐总有本事一句话就让人暴跳如雷,杨云舒实在是想劈开他这脑子,看看里头什么构造:“你不知道什么是‘死’?你想看周明赫去死吗?”   张著眉头皱了皱,最后摇头:“我不知道。”   “你……”   “哈哈哈哈,云姐,你不要为难我哥了。”周明赫推门而入,面带笑容,像是听见什么好玩的事,“你这些话和他讲不通的,他有自己一套逻辑,没进入他的逻辑里,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看见周明赫,杨云舒语气冷下来:“我因为你俩急得团团转就是个笑话吧。”   周明赫凑过去,讨好地:“我知道云姐是为我好,但你真的不用那么着急。”   “还不着急,你知道你现在什么状态?”   “我挺好的啊。”   “挺好能把你的账号作没了?”   说到这,周明赫也摊手表示无奈:“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发布的内容都是合法合规,奈何被黑粉抱团举报。平台为了息事宁人平众怒,只好杀我祭天,说起来我也很冤枉啊。”   “你为什么要发那种视频?你故意挑衅看客,被看客的负面情绪反扑,这是必然结果。”   “可明明是他们一直挑衅我,说我的坏话,还污蔑我一直利用我哥,真的不能忍。”   “这些是你做账号之前就想到的,你一开始告诉我的运营策略并不是这样。”   “我……”   “周明赫,你真的不用再给我解释什么,这是你们的事业,你们自己承受这结果就好。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就把药吃了,然后我们约个时间去复查。”   他塌着眉毛,有点无辜:“我真吃了,你问张逐。”   “你这样骗我一丁点意义都没有,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更不是你的家人。”   终于有一丝烦躁爬上周明赫的脸:“我没有吃药,也不想吃。我好不容易感觉到一点轻松和快乐,吃完药,这点轻松也没了。”   “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轻松是有代价的。你在躁动期,情绪将你抛到天上,等你到了抑郁期,你会从天堂直坠地狱,这比你从平稳的情绪掉下去的落差更大,你会承受不住。医生不是都跟你讲过了,你自己也体验过,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我知道!我知道!”周明赫在院子里烦躁地踱步,呼吸急促,“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好不容易捱过那段时间,终于感受到好的情绪,我要开心。抑郁期的事等抑郁期再说吧,万一我真的好了,抑郁期也不会再来呢。”   他握住杨云舒的肩膀,急切地说:“你也得过抑郁症,你知道的吧,一点快乐对我现在多么重要。” 第113章 厌倦   “让开!”周明赫拉着行李箱。   张逐堵在门口:“不让!”   “凭什么不让?我们分手了,你也同意,你让我走。”   “那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没用,只要其中一个人不想继续了,就可以分手。”周明赫横眉竖目,满脸嫌恶,“我真的厌倦你了。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个性……你的一切都让我讨厌。我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也不想看到你,放我走行不行?”   张逐一口拒绝:“不行。”   “你到底想怎样?”周明赫勃然大怒,动手拉开他,“滚开!”   看他决心要走,张逐更岿然不动:“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是,我说过。那时我这么想,现在我变了,我没法再和你相处下去。”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人就是会变的。”   “人为什么会变?”   周明赫怒气冲冲:“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想知道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偏偏就我想死。你能回答吗?”   张逐脸上的表情又消失了,木讷呆滞,一张脸化作一张白纸。   “你回答不了,但我告诉你,我变成这样,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你。你知道我跟你相处起来有多累?你听不懂别人的话,理解不了别人的情绪,更别说情绪价值。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好想死。我已经这副样子,你非要把我抓在手里,让我死了才甘心?求求你让我走,放过我吧。”   张逐还是堵着门,一点没有让开的意思,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我没有把你抓在手里。”   “……让开!”既然听不懂人话,周明赫也懒得跟他废话,捏住衣领,一把将张逐推开,拖着箱子跨出了门。   下一秒,他脖子就被一条手臂勒住,再也不能往前挣动分毫。   张逐从身后用胳膊勒住周明赫的脖子,把他往屋里拖。他连连后退,也被勒得喘不上气,气急败坏一胳膊肘顶在张逐肚子上。   这十足用力的一下,痛得张逐五脏六腑都开始收缩,喉咙眼直冒酸水。他也是气急,揪住周明赫的头发把他硬扯回屋里,随着门一拍上,顺势给了他一耳光。   周明赫被这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怒火攻心,举起拳头一拳砸在张逐眼眶……两人纠缠在一起拳打脚踢,没多会儿就都跌倒在地。   这还不算完,周明赫翻身骑在张逐身上,提起拳头往死里揍他。张逐伸直胳膊捏他脖子,把他掐得双目翻白。直到一人眼眶青紫,一人嘴角淌血,两人累到极致,双双躺在地上喘气。   张逐只歇了两秒,就起身去找了把他藏起来的菜刀。把周明赫的衣物从行李箱倒出来,举刀劈箱子。   周明赫也从地上坐起来,对着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真是病得不轻。   “疯子!   “操你妈!   “去死!   “神经病!   “滚!”   张逐睁着一双被周明赫的拳头揍得充血的眼睛,顶着他的痛骂,举起雪亮的菜刀,一脸平静地将那箱子砍了个稀烂。   周明赫私撕心裂肺地喊:“我他妈叫你滚出去!滚啊!”   张逐扭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一手拎着刀,一手提着破箱子,出去了。   周明赫倒在地上,胸膛起伏,心脏泵得快要爆炸。一旦躺下,他就有些起不来,天旋地转,层层无形的压力顶住他的胸膛,摁住他的四肢。   暮色来临,他才慢悠悠爬起来,去卫生间洗干净嘴角干涸的血迹。再回到客厅,看这一地散乱的衣服,他懒得管,实际也没必要再带这些。他只拿了车钥匙。   趁这夜色离开,应该可以彻底摆脱张逐了。   一开门,他赫然看见张逐坐在门口。张逐也立马站起来,墙一样堵在他面前。   周明赫猛甩上门,知道今天肯定走不成了。   第二天、第三天……每次他开门,张逐都在。   一块纸板,他就在他们家门口住下来。只要周明赫出门,他就一声不吭跟上,任凭如何斥责辱骂,都无动于衷。跟到周明赫回家,就自动驻足门外,晚上就在门口席地而睡。   实在将周明赫逼得没了办法,他只好找来杨云舒,又求她帮忙。   “云姐,你把张逐带回你店里住段时间,房费我给你转过去了。叫他不要在门口打地铺,物业都来说过好多次了。你跟他说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屋里,只是不想看见他。”   “你自己去和他说啊。”   “他现在不信我,跟他说过,没用。”   杨云舒难得不耐烦:“你不听我的话,他更不听话。我真不爱管你们的事。”   “我知道,真的给你添麻烦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周明赫塌着眉毛,“今晚有暴雨,最低气温会降到十几度,睡外面会生病。”   “你担心他生病,干嘛不把人叫回来?”   周明赫一副为难的表情,秃噜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杨云舒狐疑地:“你在跟他做心理上的切割?你想……”   “我是觉得他很烦。”周明赫打断她的话,“你也知道他什么德性。我有时候状态不好,要自己好好调节,只要他在根本做不到,我担心他会变成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现在几乎成了我的刺激源,每天一起生活让我无法呼吸,我想离他远一点。”   杨云舒想了想:“那好,我试试吧,张逐也不一定愿意跟我回客栈。”   “你跟他保证我不会离开,他会跟你走的。”   杨云舒盯着周明赫的眼睛:“你是不是真的不会离开?等我把张逐哄走,你偷偷跑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张逐也会给我两刀。”   “我真的不会离开,只是不想看到张逐而已,我发誓……”周明赫突然皱眉,“也会给你两刀?这什么意思?”   杨云舒恨自己嘴快,只能敷衍道:“没什么,我去让张逐跟我走。”   “云姐,是不是网上又有什么新的舆论?”周明赫拿过手机。   杨云舒拉住他的手:“别去看,那些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你好好调整自己才最要紧。”   一直烧在周明赫身上的火,也终于蔓延到张逐身上。他当年判决书被扒了出来,如今网络流传得到处都是。   “真好意思叫自己艺术家,这是刚从‘犯罪艺术学院’毕业的艺术家吗?”   “看他那些阴暗扭曲的画风,真的,有犯罪历史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还真别替他无辜。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能跟那种暴躁狂在一起,自己也不会是什么好鸟。”   “不明白,为什么判决书都拿出来了还有人给他洗。”   “别再讨论了行不行,我都快对这名字PTSD了。一个招摇撞骗的破网红,到底为啥这么高热度,讨论这么久?网友真的闲出屁。”……   “张逐,判决书是真的吗,你坐过牢?”   这几天杨云舒一直憋着,想找他问问,又担心这消息会影响到周明赫。这会儿张逐一个人在她院里,她就问了。   “嗯,坐过。”   “真是故意伤害?”   “不,杀人未遂。”   听他口气淡漠,杨云舒忽地一激灵,突然觉得张逐这样子就像一些反社会人格的天生罪犯。但作为作家的直觉让她很难控制自己继续挖掘:“你干嘛要杀那个人?”   “因为他欺负周明赫……那时候他还叫方孝忠。”   “他怎么欺负周明赫了?”   张逐偏头看她:“这些事他不想让人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杨云舒又问:“你杀那人是谁?”   “周明赫的养父,不过他从来不认。”   “所以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   “嗯。”   杨云舒提问引导,张逐平铺直叙说出他和周明赫的过去。两人如何认识,如何成为兄弟,再如何分开,他后来如何找到他,以及找到他之后的种种。   张逐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表达,听在杨云舒耳朵里却格外难过。   作家都心思细腻,共情能力强,她完全能想象当初两个孩子如何互相支撑着长大,完全理解周明赫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更清楚地知道两人深刻的羁绊不似普通情侣。   “他总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不走,也不会让他走。”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所以我今天就回去了。”   周明赫一次性给杨云舒转了三个月的住宿费。她当然知道离开刺激源对一个有情绪问题的人是最大的帮助,就像她当初非要离婚,离开她前夫一样。   之前她一直不让张逐回去,怕周明赫的情况更糟。此时她说不出阻止的话,只咽咽唾沫:“他要是不让你进屋,你还过来,听见没?”   外面天光黯淡,屋子里一盏灯未亮,也是一片昏暗。周明赫侧躺在床上,背对房门。   张逐走进卧室,爬上床,静静躺在周明赫旁边。   身旁周明赫一动不动,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他也闭上眼睛。   躺了很久,他都快睡着了,听见周明赫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张逐睁开眼:“你今天没有反锁,我打开门就进来了。”   “都说了我不想看见你,你真是一点不识趣,让人厌烦。”   “我知道。你也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要怎么做你才同意跟我分开?我真的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张逐沉默了很久,开口只说:“我还想。” 第114章 强撑   那天晚上,周明赫从凌晨开始哭。   他有意控制了声音,张逐还是被他的啜泣吵醒,并因为这压抑的哭声愈加烦躁。他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却不敢轻举妄动。周明赫正讨厌他,要是做了什么,恐怕第二天还要被赶出去。   纠结一阵,张逐起床要去隔壁房间,手却被握住。   那些冰凉的手指引他摸上那张满是泪水的脸颊,他难得无师自通地把这理解成为一种需要。   他捧着周明赫的哭脸,替他擦眼泪,然而越擦越多,源源不断,把整只手都沾湿了。手掌再也盛不下那些泪水,他便俯下身,吮吸那些泪水的源头。   又咸又苦的味道,被他咽下,储在胸口,浇灌他干瘪的心和干涸的感情。只有这种时候,一种全新的感受会膨胀开裂,再也无法阻止它破土而出。   张逐不知道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这晚又是怎么和好的。总之周明赫没再叫他滚,也没有再说讨厌他,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周明赫状态好了许多,没再有气无力、哭泣不止,或者狂躁不安、精力过剩。账号都没了,他却突然忙了起来,每天都有电话进来,一通电话至少半小时起步,还常常去杨云舒那里。   对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张逐也不大关心。只要他不走,或者赶自己走,就都不要紧。他渐渐放松,又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的“事业”上了。   正值最热的暑伏,有天周明赫大汗淋漓跑回来,告诉他:“一周后有个你的采访……”   不等他说完,张逐便一口回绝:“我不去。”   “你必须去。”   接下来的这一周,周明赫则要教会张逐如何应对记者的问题。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若是没让张逐学会说话,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打了水漂。   但想要教会张逐对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堪比登天难度。周明赫教得困难,张逐学得厌烦,才到第二天,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我不想这么说话,采访不去了。”   周明赫也没什么好脾气:“这事板上钉钉,你不去也得去。”他拿着剧本,继续提问,“你当年什么原因故意伤人?”   张逐耷着眼皮,很不耐烦,按照之前周明赫教他的,机械道:“受害者在我年幼时强暴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因此抛弃我离家出走,从那天起就一直有个声音叫我报仇。”   “当年你才二十岁吧,年少冲动,为母报仇,人情上也说得通。不过现在网络上都对你这些过往十分关注,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逐猛站起来,恶狠狠地:“方守金没死算他运气好,我后悔没多给他两刀。”   “你坐下!”周明赫也站起来,很是焦躁,“你不能这么说。你该说后悔那时候年轻气盛,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然以你当年的奥赛成绩可以保送进最好的大学。虽然复仇成功,但付出的代价不光是牢狱之灾,还有自己的整个人生。   “我再问你,大家都觉得你的抽象画传递了一种十分阴暗扭曲的感觉,你的创作理念和当年的复仇心理以及童年遭遇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没关联。”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告诉过你怎么回答,你复述一次。”   “不想复述。”   “跟着我说……我的童年一直很孤独,这种孤独的灰色成为我个性的底色,也是作品的底色……叫你说啊。”   张逐瞪着周明赫:“我不说,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你都得这么说。”不顾他的抗议,周明赫继续提问,“下个问题,你和视频发布者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跟你算什么关系。”张逐直勾勾盯着他。   “你就说如实说,怎么传言我父亲强暴了你母亲,你误以为我们是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发现并不是……重点是要强调我现在的精神问题知道吗?”   张逐忍无可忍,起身离开了。   周明赫抓着剧本追出去:“张逐,你要好好回答这些问题,澄清你当年入狱的原因和细节,讲述你悲惨但天才的童年,把所有错误都撇到我身上,以最大程度引起看客的同情心,知道吗?”   “我入狱的原因不是为母亲复仇……”   周明赫错开目光,不敢直视张逐的眼:“我当然知道,但你只有那么说,才能得到公众的谅解。”   “我为什么要得到别人的谅解?我又没有对不起他们。”   “为什么?为了我行吧!”周明赫气急败坏地,“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行么,是我需要你去澄清,是我想把我们的账号再做回来……”   说着他慢慢蹲下身去,抓着头发,喃喃地:“……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点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只会搞砸一切。我真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张逐居高临下看了他一阵,终是弯腰拉他胳膊:“我去,我照你的话说。”他咂嘴,抱怨,“你真的好麻烦。”   周明赫哭丧着脸:“我再问一遍,你好好回答。”   张逐被逼无奈只好顺从。   听他那一字不漏却毫无感情的念白,周明赫又打断他:“你得加点语气和感情,像这样……不对……我看你就是敷衍。”威逼过后又试图讲道理,“被销号之后根本没有媒体愿意采访我们,还是云姐把我们的经历写成了故事,感动了她的读者。也是她牵线搭桥,争取来的这一次采访。能不能翻盘就看这次,你不要这种态度。”   周明赫很着急。他急于澄清张逐身上的“污点”,急于重新把他推出去,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还能思考和有力气去做点什么的时间不多了。   之前的转换周期他都很无感,会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完成,往往是一觉醒来天就突然塌下来,情绪已经落到了谷底。   这次却不同。那天他正和张逐在外面吃饭,餐食美味,他有些兴奋地和张逐聊他的新计划。话只说到一半,他突然就没了食欲,也没了聊天的兴趣,只是惯性让他继续说话和往嘴里塞东西。意识一分为二,一部分维持着正常的样子,另一部分在往下坠落,一切变得模糊,只有失重感和呼啸的风声,直到他躺在地狱深渊,四周只有黑暗和死寂。   他这段时间的情绪真是坏透了,每天脑子里塞满了负面悲观的想法,只能挤出小小的一隅供他正常思考。他已经被死意逼到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跳下。   他想把张逐赶走,叫他一个人去重新开始,却失败了。他剩下还能做的,就是将这账号起死回生,也是给张逐留一条生路。   吃药会减轻他这些负面情绪,但同时也会把他变得浑浑噩噩,大脑混沌什么也做不了。舆论给他的时间却很有限,只要热度一过,再无人讨论,张逐就会彻底从大众眼前消失。为了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他只能强撑下去。   一周后,采访如期进行。   张逐捏着鼻子万般不愿,终究还是没拗过周明赫。记者提的问题他按教给他的话术回答,至于有些答得不好的,经过“教育”后,又重新补录了。   采访结束,周明赫招待媒体团队在丽江好吃好玩了几天,临走每人包了个大红包。他知道能不能挽回张逐的形象,扭转舆论,全在这几个人手里。   周明赫招待用了心,媒体那边也负责,发布前还特意将编辑好的文章和剪辑好的视频给周明赫过目。一切妥当之后,才公之于众。   视频发酵了几天,也找了公关合作和推送,反响却没有周明赫预料的好,他以张逐个人建的新账号也只是恢复了封号前十分之一的粉丝量。   这让他十分忧虑、自责,更后悔当时一时冲动去挑战公众的认知,落得那般下场。杨云舒却觉得这一步走得还不错,至少是个新的起点。   有了起点,还需要经营。他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心力,着急教给张逐怎么拍摄,怎么剪辑,怎么写文案之类。可惜张逐对此毫无兴趣,也不愿意学,总是呛声:“你自己会做,凭什么还要我做?”   周明赫无法跟他解释,只是气急败坏强迫他,把自己焦虑得团团转。   就在他觉得一切都走入死局时,一个陌生女人敲开了他家的门。   女人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周明赫,她特意从香港过来,想跟张逐谈谈。   周明赫打量她,一身没有牌子的定制休闲西装,拎爱马仕的挎包和戴百达翡丽的手表,很是狐疑:“你有什么可以和我谈。张逐不擅长跟人交流,你和他谈也谈不出结果。”   “我知啊,我看了他的采访。艺术家通常都会有些emotion和mental方面的问题啦,我好熟悉的,所以我还系想同他本人聊聊。”   “所以你是?”   女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叫黄曼玲,可以叫我Mandy。”   周明赫低头,刚好看到名片上的title“艺术经纪人”。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这篇还有个尾巴就结束啦。 第115章 分开的时候   黄曼玲在画室和张逐聊天,张逐不怎么爱搭理她。她一急,就蹦出一串英文来,张逐听得云里雾里,要叫周明赫过来和她聊。黄曼玲不让,坚持要他们两单独聊。   周明赫趁着空隙,按照黄曼玲给的名片网上搜索她的信息,以防这人和上次在大理找的那艺术经纪人一样,是个骗子。   没成想还真搜到了。简介上写着她香港人,中德混血,持有伦敦大学艺术和考古硕士学位,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品鉴赏家,并主持过多项重要艺术品的展览和拍卖工作。   周明赫点进有关她的每一条新闻,全部浏览一遍后,至少肯定她不是个骗子。   画室门打开,张逐快步走出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跟他说。”他指周明赫。   黄曼玲让他再听她说完最后两句。张逐加快脚步,逃似的回了房间,关上门“咔哒”一声,还从里面给反锁上了。   “我跟你说过了,张逐他不擅长跟人交流。”   黄曼玲无奈地撇了撇嘴角:“我看他的画,好有趣哦。他平日都唔会同人讲他的画呀?”   “他不跟人聊这个。”   “为什么?”黄曼玲偏偏头,很好奇,“我接触过的画家来讲,他们对聊其他都冇兴趣,但都好中意讲讲自己的作品。他为什么唔会呢?”   周明赫摇头:“他不是会表达的人,语言有时候对他是障碍,我猜他想表达的一切都在他的画里。”   “好有意思。”黄曼玲掐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知唔知他的画表达了咩呀?”   “不知道。我不是搞文艺这块儿的。”   “你系他的partner冇错吧?那同你讲都一样。”黄曼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合约,“我们team看了张逐的作品好有兴趣,想同他签个独家代理的长期合约。具体的代理条约都在合同里面,你们先看看,商量下。这三日我都在丽江,决定好就随时联络我哦。”   周明赫快速翻了翻这本厚实的合同,看见最后的签名和印章,问:“我们只能接受这些条款,不能改了是吗?”   “这个系标准合同,我们对所有新人艺术家都一视同仁。请你放心啦,合同条款都系好公平好合理的。”   周明赫不太满意她的强势,提出他曾经的账号做到几百万粉丝,现在张逐也有一大批受众,不应该被称为“新人”。   黄曼玲只是笑笑:“你们的经历我都知道啦,你是个很好的Media Operations Manager。但是做网红同做artist的思路差好远的。你那种方式,最后系会伤害到artist的商业性,artist应该同我们普通人保持点距离感。”   “你能保证让张逐成为知名的画家吗?”   “能不能成为名画家有好多偶然性,但我可以保证他在和我合作的期间衣食无忧,可以安心创作。”黄曼玲看了眼手机,“我要走啦。对了,提醒你们要尽快做决定,现在我预留三日时间,如果中途有其他事,我也要提前走。”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新人画家多不胜数,也不乏比张逐更有天赋,作品也更适合市场的,为什么选择他?”周明赫必须问出这个问题,他要知道对方选择张逐的真正目的,才能放心把张逐交给他们。   “咩样的作品适合市场,你讲了不算。”黄曼玲胸有成竹,满是自信,“选张逐,就是因为我刚刚好看见他咯。这个应该说是一种缘分。而且他的身世经历是个好好的故事,他本人也好有趣。”   从这最后一句话,周明赫听出了一个商人精明的考量。她不光是看上张逐的作品,更看中他身上的故事性。   艺术品的价值基于人们对那件艺术品的想象,只有参与想象的人越多,那件作品的价值就会越高。而想要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对其的想象,作品以及作者本身的传播性也是越高越好,而最利于传播的就是讲故事。   穷苦的天才、孤独的天才、为母复仇的天才、无师自通的天才、犯过罪的天才,任何一个点拿出来,都可以讲述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这是张逐被选中的真实原因。   “老崔说合同条款没什么问题,要签可以放心签。”   周明赫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拜托杨云舒找了跟她一直合作的律师帮忙。这律师干活儿利索,上午发过去的电子版,下午反馈就来了。   “所以你怎么考虑呢,要让张逐签吗?”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杨云舒斟酌片刻:“这算是个好机会吧。看这合同还挺靠谱,权利义务也明确,给张逐开多少展览,参加多少拍卖会,花多少经费给他做宣传推广都有写明,看起来不像是糊弄人。”   “嗯。”   “只是他们拿的分成比例也太高了吧,作品卖出去了,张逐到手才三成。我版税都有八个点。”   “他这不是三十个点?”   “他这一幅作品只卖一次,我的版税每卖一本就有8个点,只要有市场,可以无限制印刷。”   “哦。”   杨云舒话锋一转:“能提出要这么高分成的经纪人,应该确实有两把刷子。你想上次那个只要一成的,给你九成又怎么,卖不出去还不是没有收入。而且,艺术品没定价,同一幅画卖一万跟卖一百万,各凭本事。”   “我也觉得这对张逐来说是个好机会,无论如何他下半辈子的基本保障有了。”   杨云舒翻动合同,指着其中一条:“只是这条要求张逐每年至少要去香港呆3个月,配合作品的展览和宣传。你准备陪他一起去香港?”   周明赫摇头:“我不打算去香港。”   “那你俩怎么办?你不跟张逐一块儿去香港,他会安生呆在那里?”   周明赫平静说道:“他也该学会一个人生活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啊?”杨云舒有些惊讶,难忍担心,“你打算将张逐打发走,然后你一个人……”   周明赫转头对她笑笑,平静说道:“云姐,你放心,我不打算做什么。只是我觉得我不适合跟张逐继续在一起,我们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上回闹分手还没闹够?你就不怕张逐做点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会的。”   尽管他这么说,杨云舒还是劝他:“你俩那么多难处都熬过来了,眼看张逐合同一签就能走上正轨。你跟他在一起,不论是云南还是香港,好好吃药治疗,事情会有转机的啊。”   周明赫只是摇头。   “就算你这么说,张逐也不会同意,你忘了上次闹分手?他就是个认死理的。”   “我会让他同意的。”   “你这也太无情了。张逐的确不是完美伴侣,作为朋友有时也被他气得半死,但他对你的无私和无限度包容也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不瞒你说,每次看到他这面,我都觉得他有一种神性。你就不能看在这点上原谅他?”   周明赫没说话。他当然知道张逐对他的无私和包容,也知道和张逐强行剥离是对他的伤害,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当他处于狂躁期时会完全失去理智,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一团糟。   丢掉工作、败坏他们的形象、毁掉好不容易成功的账号已是前车之鉴。他不能呆在张逐身边,等下一次理性丧失的时候,再毁掉他拥有的一切。   张逐是个天才,受到老天眷顾的人运气总会比普通人好一点。没上成学却靠买股票赚了钱,已经没有出路的人生又在绘画上展现天赋,还误打误撞成了众人喜爱的网络红人。   这些年来的经历,让周明赫冥冥之中有了一种领悟,他好像是张逐的劫难,老天给予他的所有宠爱和运气都会被自己败光。人生的好运时间终究有限,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张逐能够走向艺术家生涯的机会。如果他们继续在一起,周明赫肯定会在他之后某一次的躁狂期,再把张逐毁掉。   看周明赫久不回答,杨云舒以为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换了个话题:“张逐在家没,一会儿叫他过来吃晚饭。”   “他没在。他被那个经纪人叫去爬雪山了。”   “他还会跟人去爬雪山?”   “嗯。”周明赫垂下眼睫,“这两天他和那经纪人相处得挺好。”   杨云舒狐疑:“你是因为这才说想和张逐分开?”   “不是。是我们真的不适合继续在一起,对他、对我都是。”说了太多话,周明赫的清醒和心力都有些耗尽了,让他变得不耐烦,“我知道有生病的原因,但事实是我现在感觉不到一丝对他的喜欢,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对他只有理智上的容忍。”   他转过头,茫然了一会儿才对上焦:“你应该也知道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说】   是HE,我确定!! 第116章 告别   合同签得很顺利。除了周明赫说服,黄曼玲迅速取得张逐的信任和好感也是关键因素。   她一开始想通过和张逐聊他的作品打开话题失败,但很快发现张逐对艺术展感兴趣。这可是她的专业,便如数家珍给他介绍起来,并盛邀张逐去香港看展。还承诺签订合约后,以她的关系,可以介绍张逐和他感兴趣的画家认识。   就这样哄着张逐没二话就把合同签了。   黄曼玲叫来工人连夜将张逐的作品打包,第二天由她一并带回香港,去参加下个月的一场高端艺术评鉴会。   这场评鉴会她也是牵头人之一,采用邀请制,只面向评鉴师、收藏家和艺术圈子的专业人士。作品怎么第一次走入专业人士的视野,往往决定一个艺术家的起点。在黄曼玲看来,这对张逐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月底,黄曼玲派了助理过来,带张逐去香港。一方面是要介绍他认识业内人士,另一面等他作品面世,后面的推广宣传、媒体采访肯定少不了,这需要张逐本人露脸。   张逐想着黄曼玲对他的许诺,还很积极,提前就催着周明赫帮他收拾行李。   周明赫去买了两个新的行李箱和一些生活用品。采购完需要的物品,他也没叫张逐自己动手,而是帮他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并挨着告知他内裤牙刷刮胡刀等每个物品的位置。   张逐不甚在意:“现在说我也懒得记,你知道放在哪里就好。该去收拾你的东西了。”   周明赫拉好拉链,又将行李箱立起来:“这次你自己去,我不陪你。”   “……什么意思?”   “我不跟你一起去香港的意思。我去也不知道做什么,既然有人来接你,不必非要我也跑一趟。”   张逐眉头拧成麻花:“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你的事,你该学会自己处理。”   张逐难以置信,周明赫竟拒绝陪他。这段时间他一直都百依百顺,这么重要的事却拒绝了,张逐难以接受:“合同你叫我签的,你陪我去。”   “你别逼我了。你看我现在这状态那么糟,随时都可能失控,万一路上又动不了怎么办?”   “我可以跟徐锦抬你走。”徐锦是新来的小助理。   周明赫哑然失笑:“你还是别折腾我了吧。”   他把行李箱推到墙边,坐在床上,拍拍张逐那一侧,叫他过来:“你过去那边好好配合黄曼玲,听她的建议,你俩现在绑在一起,她不会害你。   “下周那边有台风,到时你也要听安排,叫你不要出门就别出去,注意安全。   “还有那边的餐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应该也吃得惯吧,那地方内地餐厅也不会少。就算吃不惯,过段时间也就回来了。”   周明赫逐渐垂下眼皮:“是我担心过度了,你那么聪明,就算一个人也没事,何况还有助理跟着,黄曼玲也会照顾你。”   张逐只是盯着他:“周明赫,你跟我一起去。”   他再抬起下巴,看向张逐:“不是什么事情我都能和你一起,很多事我对你没有帮助,反而是负累。这一次,你自己去尝试一下,你就知道不需要我。”   张逐犹豫一阵,上床躺下,淡淡道:“我也不去了。”   “别闹脾气,你不能不去,你跟人签了合同。”   他转过身去,背对周明赫,抱着胳膊:“就让他们告我。”   “你……”   “别说话,我困了。”   第二天徐锦来接张逐,一听他拒绝去香港,顿时急得不行,连语速都快了两倍。   “张老师,您不能不去。黄总那边把您的日程都安排好了,要参加评鉴会、新闻发布会,要见其他画家和评论家,都是行业前辈。您要是不去,黄总都没法交代。”他急得反复看时间,“这会儿我们就该出发了。”   张逐不动如山,眉峰挤在一起,像是在权衡利弊。   只要他还知道利弊,徐锦想,他肯定知道这次要是不去,那么他就很难以艺术家的身份在圈子混下去。   却没想到他张口就不耐烦道:“不要叫老师,之前说过了。”   “……是,是,张哥,我记住了,以后都称呼您张哥。”徐锦实在无语,“走吧,耽搁不起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不去香港,你自己回去。”   徐锦欲哭无泪,心想要是他没把张逐带过去,他哪里还回得去,黄曼玲非让他滚蛋不可。他哭丧着脸:“张哥,我只是个小助理,您别这么为难我。”   “很为难你?”   “是的,很为难。要是没把你带过去,我肯定丢工作。”徐锦晓之以情,“我老家大西北贫困县的,一路念书到香港,找到这个工作不容易。要是丢了工作,我就得卷铺盖回老家。”   张逐神情淡淡:“关我什么事。”   “……可,可你也要吃官司啊,你看合同内容和违约赔偿了吗?”   “看了,随便。”说完他回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徐锦:“……”   他实在没招了,原地转了两圈,只能想到给老板打电话,起码先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撇一撇。   周明赫推着两个箱子过来:“你先别给黄曼玲打电话,箱子先拿下去等着,我去劝劝。”   徐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时间:“最多还能等十分钟,你劝得动他吗?”   “我试试。”   徐锦赶紧拉箱子下楼,周明赫进房间:“张逐,没时间给你耽搁了,快下去。”   “你不去,我不去。”   “你……我没法跟你去。”   “我就没法去。”张逐背对着他,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他一直是又臭又硬的石头,只是这时候格外可气。   这段时间周明赫一直惯着他宠着他,是以后没有机会了,也是希望这离别时刻,张逐记住他的最后样子是温柔可亲的,而不是那些要么哭泣呆傻,要么疯癫狂躁的模样。他花了很多心力才把自己憋出个正常样子来和张逐做最后的告别。   现在看来,行不通了。   周明赫气急败坏地:“那你想怎样?你不去香港,不想办法将自己的画卖出去,不赚一分钱,想让我一直养着你?   “这些日子,你吃我的喝我的,一切花销都是我在承担,你真觉得我的钱是风刮来的?你可以一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就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要是以前也就算了。现在我也没有经济来源,生病了没法工作,还要吃药治病,我承担不起。求求你,赶紧去吧,去按黄曼玲说的做,去做大画家,把你的画卖出去。   “我真的养不起你,以后你都要靠你自己了,张逐。”   张逐终于转过头来,他震惊、气愤、狂躁,又沮丧,像头走投无路的公牛,在原地转了两圈,最终不得不面对这个他从不认识的周明赫。   “你嫌我?”   “快走吧,来不及了。”周明赫绷着嘴角,不敢放松。一旦放松,他就知道连带语气和嘴角都会一起发颤。   “你嫌我,赶我走,是不是?”   周明赫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垂下眼皮:“是。”   张逐惊异地看向自己发抖的双手,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愤怒,让他压根说不出话来。他也是第一次有种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再往前必死无疑,所以他只能转身向后,摔门而出。   十分钟,张逐还真准时下来了,等得焦灼的徐锦停止抖腿,赶紧下车给张逐开门:“张哥,那我们就出发了?”   张逐全程阴脸,气压极低,徐锦也识趣不再多言。免得张逐又变卦,他赶紧上车准备发动车子。这时,他看见周明赫追了出来,手上不断挥舞。   “你的证件和手机……”周明赫喘气趴在车窗,把张逐遗落的东西给他。他只抱着胳膊,全程无视。   周明赫只好将东西递个徐锦,又让他开车门:“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机场。”   “周哥,我这车是租的,到了机场租车公司的人就要来开回去。”   “我知道,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来。”   “旅游旺季不太好打车。”他知道张逐不愿走也是因为周明赫,生怕他跟过去又产生什么变数,便说,“其实你不用麻烦,我会照顾好张哥……”   “没事,我送送你们,就送送。”   说是送他们,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人吵了架。车子开动后就没人说话,车厢里沉默又尴尬,这把夹在中间的徐锦憋得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好在机场不远,四十分钟就到了。在家耽搁好一阵,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值机。徐锦一手一只箱子,推着飞快朝前跑。张逐大跨步跟上,周明赫也小跑着跟在两人后面。   他还有话想说,他不希望和张逐最后的告别是带着怒气和怨恨,但张逐明显没有和他交谈的欲望,他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行李托运,排队安检,徐锦带张逐进了闸机。   一道半人高的闸机便把他拦住,成了他和张逐的天堑。   眼看通往登机口的人就快转角了,周明赫终于还是忍不住喊:“张逐……哥……”   听到他呼喊的人并未停下,更没有回头,而是身形一转便消失在了通道的尽头,把一句“再见”堵回周明赫的喉头。 第117章 他走了   没能合上直飞航班的时间,张逐和徐锦需要先飞上海转机。   在浦东国际机场等待中转,一路沉默不语的张逐这时突然提出:“去香港前,先给我十万。等卖画有了钱,我再还你。”   徐锦大脑宕机:“……您在说啥?”   “没听明白?我说叫你给我钱,我要十万。”   徐锦用了他前半生所有涵养止住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国骂,也预支了后半生的所有耐心向张逐解释:“张老……张哥,您跟我要钱,这不合规矩。”   “我不管规矩,总之你给我十万,要不我不去香港了。”张逐想了想,他这要求对方可能有点为难,大方退让一步,“没有十万,八万也行。”   徐锦心里已经骂开了。他接触过的艺术家,有自命不凡、有目中无人、有活在自己世界拒绝和外人沟通的,但这种张口就要钱的还是第一次见。也不是没有那种“混圈子”,没什么真本事只会沽名钓誉、招摇撞骗地捞钱,只是黄曼玲能看上的绝不是这种人吧。   张逐这一说,倒是给徐锦弄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不是张哥,我们没有直接给合作对象钱的先例,您也不要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没有先例,我做先例。”   徐锦额角突突跳:“……您做不了先例,这不可能的。”   听他说不可能,张逐站起来,淡淡说道:“那我回去了。”说着他就走出了候机室。   徐锦赶紧跟上:“您回哪儿啊?”   “回丽江。”   徐锦一把抓住他手臂:“您不要闹了。”他知道说这话不合适,但情急之下实在是找不到其他话来阻止张逐。   “你给我钱。”   “我就是个打工的,我干嘛要给你钱?再说,我也没这么多钱给你啊。”   这是个问题,好在张逐立马想到了解决方案:“黄曼玲有,你叫她给。”   “……真当黄总是慈善家,叫给钱就给钱?没有这样的事的。”   张逐也不争辩,转头把身份证递进柜台:“要一张到丽江的机票……”   徐锦一把将他身份证抢回来:“你等我给黄总打个电话。”能撇的责任先撇清,总之不能让张逐在他眼皮底下走掉。   徐锦握着手机走到稍远的位置,和黄曼玲说了这件事,并且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张逐这人多么难搞。只有尽量把问题归结到对方身上,才能足够表明自己并无过失。   黄曼玲听完沉默片刻,再开口竟同意了张逐的要求。   转机登机开始了,徐锦催他,既然黄总同意给他转钱就一定会转,让他先上飞机,免得错过时间。   张逐坐在候机室岿然不动。   急得徐锦又打电话催钱。黄曼玲说钱已经打了,银行处理需要一点时间,叫他先让张逐上飞机。   徐锦看他一副不见钱绝不动作的模样,又向上请示。气得黄曼玲大骂他无能,这点事都搞不定,让他自己想办法就挂了电话。   徐锦是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张逐团团转。张逐就像一锅煮不开的水,管它火快烧到眉毛了,他那水面依然平静,不冒一丝热气。   徐锦只有向天祈祷,银行处理汇款能够快一点。也许真是老天听到他的声音,在停止登机的前几分钟,钱到了张逐账户。   “您就快点吧,飞机马上关舱门了哥。”徐锦提拎着箱子加快脚步。   张逐跟他后面,满脸不快:“别喊我哥,我不是你哥。”   “……您怎么又不是我哥了,是您让我喊哥的啊。”   听到这话,张逐勃然大怒:“你放屁!你算老几?”   前面登机口就要关闭,头顶的大喇叭全机场喊他俩名字,徐锦本不必理他,先上了飞机再说。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从早上到现在的窝囊气,不由自主提高声音,对呛起来:“张逐你别太欺负人,我是你的助理,不是你的奴隶。是你不喜欢‘张老师’这称呼,让我喊你‘张哥’的。”   张逐仍生气地:“是让你喊‘张哥’,没让你喊‘哥’。我是周明赫一个人的哥,不是你哥,别搞错了。”   徐锦:“……”   张逐超过他,率先进了机舱。   徐锦很无语,也很迷茫,他的工作是照顾好这位“大画家”,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里好好记着单叫张逐一声“哥”是绝对的禁忌。到时带他去社交,也得注意跟人打好招呼。   只是想想就心里苦涩。黄曼玲这回给张逐定的行程大约要在香港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得全程照顾。从这初接触的体验来讲,徐锦已经有了被他气进医院的准备。   他这种烂脾气,竟然还有个同居伴侣。刚开始徐锦还想张逐的伴侣运气真好,被黄总挑中,意味着张逐马上就能飞黄腾达,他身边人也跟着鸡犬升天。现在想来,那位伴侣可真非常人,能和这尊大佛相处下去。   然而事实上,他和张逐后面相处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初见时的难搞好像是种错觉。   张逐不挑住处,也不挑食,生活方面很粗糙,几乎没有让他这个助理费心的地方。伺候惯了那些生活优越、吹毛求疵的名人,需求简单至极的张逐简直是一股清流。   九月中旬,评鉴会如期举行,张逐的画作也顺利展出。跟黄曼玲预料的一样,这些画作获得了如潮的好评,自然也有收藏家看中。只是黄曼玲囤货居奇,暂时还没有直接出手的打算。她还在筹备更多展览和商业活动,为作品累积更多价值。   接下来的社交酒会、圈内饭局,尽管不太喜欢,张逐还是会去参加。   这个圈子实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名利场,只不过同只崇尚金钱的捧高踩低不同,这里的人大都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但同时,对于认可其艺术价值的同行,又会青眼相加,格外包容。   于是张逐那些不顾场合直言不讳的言论,还有他不顾他人感受的自我为中心,也就被解读为“毫无粉饰的真性情”和“艺术家就应该抱持孩童一般的天真和本心”。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他的作品和为人,只是对于那些冷眼和冷嘲热讽,张逐也充分发挥了他那超绝钝感力。懒得回答别人刁钻问题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社交压力,一边听着别人谈论他没有礼貌、自以为是,一边吃着的茶点照样香甜。   比起这种环境优雅、人们小声交谈,又有美食和美酒,还没人逼他非要说话的社交场合,张逐更抵触去参加媒体采访。   他以为之前那个周明赫教他如何应答的采访已经够让人烦了,现在这些只是把问题提前给他,要他自己想答案的采访,才更让人抓狂。   他想得头快爆炸,问徐锦,徐锦则说黄曼玲不让帮忙。他又去找到黄曼玲,黄曼玲对此没什么要求,叫他回答自己想回答的就好,不想说或者说不出的,过掉就行。   张逐便拿出笔,把上百个问题划掉百分之八十,并坚持只接受一家的采访。   黄曼玲又说,这些采访他作为嘉宾,都有出场费,并且费用根据他配合程度上涨或下浮。   张逐纠结地抓着脑袋,最后同意将媒体增至五家,划掉的问题又放出来一半。   算算离家快一个月了,在香港的忙碌生活倒也没让他有什么不适。唯独这期间周明赫一次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令他十分不爽。   机场分别他没搭理周明赫,是那会儿他正在生气。他以为下飞机就能接到对方的道歉电话,但没有。   过了一周,他把原本打算回家再给周明赫的十万元钱也提前汇过去,以为对方收到钱一定会给他打电话,仍然没有。   那时候张逐有点后悔,不该一次把钱全转过去,如果对方错过那一次短信提醒就发现不了。好在后面他接受采访,出场费都有结算,就又给周明赫汇过几次款。但每次汇款仍然石沉大海,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因为没钱把自己赶走,现在一直给钱,周明赫还不搭理人。张逐越想越气,这件事他实在全无错处,理应周明赫主动过来给他道歉求和。为了这点他心中的“真理”,哪怕每天翻来覆去手机点穿,也要咬牙坚持。   他坚持一个月,牙快咬碎,周明赫的电话还没来。   张逐实在沉不住气,又臭又硬的石头第一次学会了服软,他决定主动给周明赫打个电话。但在打这个电话前,他已经想好了全套的批评和指责,他非要对方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发誓永远不再那样对待他。   然而每次电话拨过去都是“空号”。听着手机那头冰冷的机械女生,张逐开始怀疑“空号”是什么意思。   他自信不可能记错手机号,而这个号码也不可能是空号,他就面无表情站在酒店房间里一直拨。   从早晨拨到中午,拨到徐锦找过来说他电话怎么一直在通话打不通,要他准备准备,参加下午的发布会。   张逐二话不说将徐锦的手机拿过来,拨打同一个号码,仍然是同一个结果。他又用酒店座机打了一次,还是同样。   他转而拨了杨云舒的电话,接通第一句:“你把手机拿给周明赫,我有话跟他说。”   对面一时没说话。   张逐顿了顿,学着周明赫求人的语气:“麻烦你帮我去家里一趟,我有急事找他,他电话一直空号……拜托,谢谢。”   良久,杨云舒才轻声说:“他走了。”   “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叫我们不要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你就说小张可不可能听话! 第118章 寻找   “哥,我走了。   你现在肯定在生气,想揍我对不对。揍我也没用,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打架解决。   我现在精力差得很,思维也混乱,没法把所有事情和你讲清,只能长话短说。   旁边银行卡是我们所有的积蓄,密码还是那个,你拿着这些钱一个人好好生活。   我知道你开始会不习惯,但你慢慢会习惯的。等习惯了,你会发现没有我拖累你,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不要来找我。   就算找到也没用,我已经不是那个你认识的周明赫了。曾经的我已经不在了,这些日子我只是尽量模仿他。模仿也很累,我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不要来找我,你找到的那个也不是真的我。再说,你找不到。之后我不会上网,手机也几乎不用,你追踪不到我的。所以别找了, 别浪费力气。   如果你实在忍不住要去浪费力气,你就想,我还会回来。如果我好了,我变回曾经的周明赫,我就会回来。   事实上我恐怕变不回来了,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的不要找我。   是不是说乱了?没办法,我现在脑子一团浆糊。你将就看,你聪明,能看懂我说的什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有最后一句。   之前想赶你走,我说了伤人的话,但都不是真的。我变成这样,都不关你事,一直都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是我的一切都太糟了。   张逐,哥哥,你是我下沉的人生里唯一的支柱。   这些年,谢谢你!   这次我没有不告而别,我给你留了信,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像上次在机场不欢而散。   最后一次了,真的,你别生我气。对不起!”   张逐不顾黄曼玲的劝阻和威胁,马不停蹄赶回来,扑了个空。房子还如原样,人已经不在了。   他将信纸叠起,又拿了旁边的银行卡和房屋钥匙,一并揣进兜里。手指一路划过家里的桌椅茶几,指尖沾上一层薄灰。   周明赫已经离开不止一两天,张逐出门去杨云舒那里。   杨云舒的客栈来了不少新客,天气好,租客们正在小院喝酒和烤烧烤,是这方小院从未有过的热闹喧腾。张逐不想进去,站在门口大喊名字。   在租客们惊异的目光中,杨云舒出来把他领进一楼的起居室。   从秋阳灿烂的院子进来,屋内的光线显得很是黯淡。仅隔一扇木门,外面的喧嚣更衬出屋里安静得有些沉闷。   在张逐开口询问之前,杨云舒先道:“你找我也没用,我不知道周明赫去了哪里。”   “啧,怎么连你也不知道。”张逐眉头微蹙,轻轻咂嘴,“他不是什么都要和你商量?”   杨云舒没说话,转身朝卧室走,张逐跟上。   她把台灯压着的信递给他,在张逐眼皮底下,又顺手把旁边的药盒丢进抽屉。   “你自己看吧。”   这是周明赫写给杨云舒的信,主要表达了对她的感激,信里也提到送她的临别礼物,也有叫她不要去找他。   信里最后一句:“如果张逐回来找你要人,你就把这信给他看,他就会相信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去处。   “云姐,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在张逐迷惘时,帮忙指点他一下。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唯一信得过的就是你。真是不应该,到头来,还在麻烦你帮忙。”   杨云舒侧过脸,手指揉了揉眼角。   张逐看完信,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信也是他寄给我的。平常我每天都过去看看,那几天我有朋友过来,我陪玩了几天。再过去家里已经没了人,然后收到了信。”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不打电话,你还不会说?”   “信里周明赫不是说了吗,告诉你只会给你添乱,他想让你好好经营现在的事业……”   “我的事业不关他的事。”张逐打断杨云舒,“你该早点告诉我,我该早点回来。”   “你早点知道又有什么用?一天时间,你能从香港飞回云南。天大地大,只要他走出这扇门,决心不让你我找到,我们就找不到。”   “不,我能找到他。”   他抓起杨云舒那封信,急急忙忙打算离开,却被抓住了手臂:“张逐,你听我一句,别去找他了。   “他下了那么大决心,抹除了一切痕迹,就是不希望被任何人找到。他只是想安静地一个人,一个人……”杨云舒用手指按着眼角,想要阻止那些眼泪涌出,“……所以别去找他。我们无法想象他这些日子到底承受了什么,我们无法体会他的痛苦,这或许是他最好的解脱。就让他选择他认为舒服的方式,就让我们尊重他最后的决定。”   她更害怕张逐找到最后,只能找到一个无尽绝望的结果。这样的话,还不如放周明赫云烟般消失,至少还有个他某天会飘回来的念想。   张逐回头:“我要找到他!他用力挣脱杨云舒抓他的手,“就算是具尸体,就算只剩骨头,我也要找到他!”   张逐回到家里,满屋乱翻,想知道周明赫都带了什么,结果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少。   他又检查了电脑,恢复所有搜索记录,想知道周明赫是不是在上面订过某张票,或者搜过某个目的地,并无所获。银行卡的取款和消费记录也没有新的,电话号已经注销……他后悔没有在他手机上安个跟踪器。   他长久地坐在屋子中间,思考有没有遗漏的蛛丝马迹。结论是没有,周明赫走得干干净净。   周明赫不让人找到是他的决心,张逐却对找到他有种盲目的自信。   他们长久生活过的地方只有洪城、北京和云南。张逐自诩知道周明赫的一切,他认定这种状态下的周明赫不会独自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不会回去洪城或北京这两个他曾经逃离的城市,他相信周明赫还在云南。   即便是在云南,这地界也不小,张逐打算先从他们旅行过的地方找起。如果一个人精力不好,脑子混沌,他大概率会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个范围就缩小许多,走遍这些地方,也就只需要两三个月。等这些找完还没有找到,再继续扩大范围就好。   一旦定好这件事的执行方式,哪怕麻烦一些,张逐也不着急了。不管三个月、三年、还是三十年,他就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周明赫为止。   他没有驾照,周明赫那辆小车就停在楼下,他也开不了。一开始是打车,发现不方便,他买了辆电瓶车。长距离靠公共交通,到达目的地就骑电瓶车找人。   按照由近到远的顺序,张逐去他们去过的每个城市,重走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到了地方,他拿着照片,先去住过的民宿客栈打听一遍,再去景区问工作人员,就这样大海捞针般找起来。   张逐深信不疑,只要大海里真有一根针,那么就真的可以将它捞起来,不论方法过程,这结论便是客观真理。   遍寻一个月后,他真的在宜良县的客栈找到了周明赫的消息,这足以证明他思路没错。   老板看了他照片一眼,立马抓住他的手腕:“他,我认识。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哥。他人在哪里?”   老板没说他人在哪里,而是把张逐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指着房顶颜色不一样的木质天花板,色厉声急说道:“你那个弟弟在我客房里头上吊,毁了我一架吊扇和整个屋顶,警察调节他只赔我五百元。我重做这些花了两千多,你是他哥,剩下的钱,该你替你弟赔给我。”   “他没事?”   老板啊瞪大眼:“他有事还得了哇?他要是在我店里吊死了,谁还敢来。真是的,这种脑子有问题的,你们当家属的不管好,跑到外面害人来。”   “我是带他回家。他在哪里?”老板不说话。   “我替我弟赔你剩下的钱。”张逐找人的日子不停和陌生人打交道,他无师自通学会了花钱能让鬼说话的窍门,数了一千五给老板,这才得知故事后续。   周明赫上吊不成后就被赶出去了,具体去了哪儿,这老板也不清楚。他也心虚讹了对方一千五,却没有提供有效信息,答应让他免费在客栈住一晚。   张逐就住在这个周明赫曾上吊的房间,看着翻新的屋顶和给吊扇预留的钩子,心想他不止脑子一团浆糊,连智力都退化了,这钩子根本不可能承得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睡觉之前,他摸出电脑,查询国内有关自杀的新闻,看有没有符合周明赫特征的,这是他每天睡觉前的必做“功课”。   刷到的一条警方通报引起他的注意。   有一青年男性疑似在虎跳峡实施跳崖自杀行为。由于地形复杂,男子身体在跌落过程中不幸被山石猛烈撞击,导致身体严重受损,警方现场仅发现其下身残肢部分,其余遗体碎片被湍急的江水冲散,目前正全力进行打捞中。   鉴于遗体损毁严重,目前身份不明,警方正加急调查,确认死者身份…… 第119章 茧   解剖室光线明亮,混合了消毒水、清洁剂和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味道,隔着口罩也不太好闻。   法医带张逐走过屋子中间的解剖台,进入更里面一个房间,在拉开冷藏柜之前对他说道:“你真要看?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确定能够承受这种场面?”张逐点头。   柜门拉出,森冷的白气里,露出一双男人的腿。法医拨动残体,给他指点脚趾特征,和大腿上的痣,以便他更好辨认身份。   张逐仔细看了很久,他没注意过周明赫的指甲盖是否分裂,更没注意他大腿上是否有痣。这两条腿青紫肿胀,冻得硬邦邦,他也无法确定实际的腿围。   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突然想起当初周明赫叫他去纹身,说是为了警方找他认尸时,可以通过图案辨别。如果这双腿真是周明赫的,那可有点讽刺。要是能想到今天这情景,他当初会不会把图案纹在腿上?   张逐豁然开朗,原来在纹身时,周明赫就已经在想死了。   “死者是在28到三十岁之间,其他信息,他留下的……东西太少了,目前还无法确定。”   张逐点头:“我弟28岁。”   “可以采集你血液或毛发,做个基因检测,确定他是不是你弟。”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可难办了。”法医劝慰他,“不定就是你弟弟呢,先别担心,等结果出来,我们会通知你,电话留了吧?”   “留了。”   “那就行。”法医送他出门,不由感叹,“小伙你干啥的,你这心理素质真不耐。”见多识广的法医也是第一次看见非专业人士这么平淡地面对这一幕,他更习惯的还是崩溃呕吐或者干脆晕倒。   自此张逐每天来警局等结果,开始都劝他回去,有结果会打电话,他也不听。鉴于他可能是死者家属,心理受创,加上他都只安静等待,后面就没再赶他。   等到第五天,通过跟其他疑是死者家属的基因对比,确认了那人不是周明赫。他离开警局时,刚好碰到死者的母亲被亲人搀扶着过来,一路哭嚎。   不是周明赫,则意味着他寻找还要继续。   前两天黄曼玲给他打电话,让他元旦前后再去香港一趟,有个富豪收藏家看中了他的作品,想和他吃顿饭。   张逐回绝了,将卖画的事全权委托给黄曼玲。他眼前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到周明赫。在做完这件事之前,其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从昆明又回到丽江,这次张逐打算重走滇西线。大理已经去过了,他准备直接到保山,再到腾冲。   已经找了快三月,之前走过的地方,张逐这些日子马不停蹄走了七七八八,腾冲是最后一站。若是还没找到,他就要调整策略,扩大范围。   已经是十二月,这个和缅甸接壤的小城依旧温暖如春。   记得去年他和周明赫来是夏季,天也不热,只有二十多度。周明赫还特别喜欢吃饵丝,像个本地人一样每天早上都要来一碗。   原本行程计划只留给这座小城三天,周明赫拖拖拉拉呆了十几天。这地方冬暖夏凉,绿水青山,吃的喜欢,他计划过一直在这里生活。   只是他想过要留下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想过要在这里死去?   当初他们只住过一家古镇里的客栈。张逐目标明确,长驱直入,找到店主说明来意。   店主一听名字,就眼神古怪地打量张逐,问他找这人做什么,又说:“就算是这人在我们这儿住过,我们也不能随便泄露客人的隐私。”   张逐拿出两人的合照,以示他们亲密的关系:“他是我弟,有精神疾病,离家出走,我找他回去。你见过他吗?”   店主仔细看那照片,眉头皱紧,喃喃自语:“精神疾病这倒是像,人不是这个人啊,入住登记的名字是这名字,会不会是重名啊?”   “不是重名。”张逐肯定地,“现在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十天前就让他搬出去了。”说起这个,店主还有气,“他整夜不睡在房间唱歌,惹得别人投诉。去叫他别唱还不服气,把我房间的桌子电视都打坏了,我就叫他走了。”   “他赔偿你了吗?”   “赔啥呀赔,我看他四个兜里都掏不出什么钱。”店主从柜台下的抽屉里甩出来一部手机,“这他抵给我的,屏幕都摔烂了也不值钱。”同时甩出一张身份证,“他把这也落房间了。”   身份证和手机都是周明赫的,张逐掏出钱包:“这些我拿走,该赔你多少?”   店主说了个数,收到足够的赔偿后,被损失压下的同情又冒了出来:“你找他就快点吧,我看他身上没什么钱,身体状态也差得很,跟照片里完全是两个人。”   “我去哪里找他?”   “都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你可以去下面的村子里问问,那里租金低,最便宜两百块就能住一个月。”   刚好周明赫住过的那个房间空着,时间晚了,他就住了进去。电视已经换了新的,被砸坏的桌子被店主重新钉好接着用,还能看见桌面上的裂痕。   他躺在床上将周明赫的手机开机,大致翻开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帮助。   根据眼前已知的消息,张逐推测,周明赫十天前应该是狂躁期,所以他现在应该还活着。他身上没什么钱,身体状态很糟糕,从金钱和身体两方面来说,他想走远都困难。所以他大概率还在这地方,正如店主所建议,是换了个更便宜的农民房,等待钱花完,也等待生命耗尽。   没有其他线索,要去村子里挨着询问,这是张逐之前没考虑过的方向,他决定找客栈老板求助。   老板拿了他的赔偿也好说话,立马给他介绍了个当地导游。说是这导游从不带游客去大众景点,专带人去人少有趣的地方,对这十里八乡都摸得很清楚。   张逐掏了两千定金,承诺等他找到人,再给三千。   钱给足够,导游也积极,当即带他进村,先打听谁家有农民房便宜出租的,他们再去问。   有了本地人领路,效率提高,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大都满脸兴奋跑出来,以为他们要租房,一听是找人,脸就立马垮下来。   导游又是陪笑又是陪烟,一些收了烟,脸色软下来,接过照片,说句没见过就打发他们走,另一些则更不好说通,仿佛给了别人一个便利,自己就算吃了大亏。从早晨转到半夜,腿快走断,喉咙起火,也没打听完一个村子。   只是这样还太慢,如果可以,张逐还是希望自己找到的是个活人,而非尸体。   导游又一次跟村民磨叽,对方不肯开口的情况,张逐突然插话:“我弟有躁郁症,是一种精神病。他现在一心想死,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在你家,你就看看租你房子的有没有这个人。”   果然,一听租户里有个随时要死的,村民也吓着了,骂骂咧咧,却没耽误确认这人的模样。   每天走相似的路,见类似的人,说同样的话,日复一日。导游原本以为这钱来得轻松,结果起早贪黑好几天还杳无音信,他发现这钱赚得比他带游客累多了。   暮色降临,又一天快结束,他左右权衡,认定这是桩赔本买卖:“张哥,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先回去。明天也来不了,你还是找其他人帮忙吧。”   张逐还没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对方已经骑着摩托跑得没影了。   他看了一眼挂在天际的夕阳,又看了眼前炊烟袅袅的村落,接着朝下一户走去。   院门打开,里头是个老妇人。按他这几天的经历,这类人最难沟通,还有耳背眼花之类的客观障碍。他简单说明来意,就把照片递过去。   老妇人竟没有直接拒绝,接过去照片,找出自己的老花眼镜仔细看起来。   张逐继续说:“听说你家里住了几个外地人,有没有照片上这人?他是我弟,叫周明赫,他……”   不等他说完,老妇人突然放下照片,情绪异常激动,语速极快说着什么,然后抓起他手腕,将他往院子里拉。   这可把张逐吓一跳,他本能地往外挣,问拉他干什么?   老妇人还是一直说,张逐一句也听不懂。突然,老妇翻开自己松紧裤的裤腰,从一卷钞票里数出三张塞给张逐,又使劲把他往里拉。   张逐挣着她鹰爪一样的手,钱掉得到处都是。老妇终于松开他,捡起钱,朝院子喊了两声。   很快,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跑出来。老妇和她说了几句,她便用普通话问张逐:“我奶说你在找周明赫?”   “是。你们知道他在哪里?”   女孩接过老妇的钱,再转交给张逐:“我奶说租金不要了,叫你赶紧把他带走。”   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栋三层砖楼朝着南面,楼外贴了瓷砖,四周好些个窗户,看起来有很多房间。   张逐一边往里走,一边听女孩复述她奶奶的话。   说那个周明赫半个月前住进她家,一开始还好好的,见着人有说有笑,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干啥。上个星期他就不出房间门了,懒得连饭都不煮。奶奶怕他饿死,就一天给他送两餐便饭。持续了几天,奶奶赶他走,他也不走。没招只好报警,警察过来看他手机身份证都没有,也不知道把他往哪儿送。又说他们收了他租金,至少要让人住满时间。   她奶又着急又后悔,但也不能看人饿死在她屋里。但从昨天开始,给他送饭,他也不吃,天天就那么躺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看见有人来找他,简直是看见救星,宁可把收的房租全退,也让张逐赶紧把他给带走。   一楼的单间,房间挺大,却只有四四方方一个小窗,对着后院的柴垛杂物。正中是一张木架床,床尾一个简易桌,旁边是一个老式衣柜,之外再无更多家具。通风不好,站在门口也能闻到一股臭味。   黄昏的光线,穿过遮挡着的小窗投进,把这空旷的房间变得影影绰绰,像是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网。而这细网的正中间是躺在床上、背对房门,被子紧紧包裹的周明赫。   他像一个虫茧。   也不知道是停滞太久,蛛网附着到这茧上,还是这些细网,原本就由这虫茧生成。   张逐看着床上那微微的凸起,让他想起羽化失败的蝴蝶,或者这几天他走在乡村小路上时而路过的小小坟包。   他把钱还给女孩:“今天天快黑了,我没法带他走,我们要再住一晚。”   女孩回头和老妇交涉,半晌后告诉他:“可以再住一晚,你必须也在这里,不准你自己走掉。”   祖孙俩拿了钱离开,张逐关上房间门,并从里面栓上锁扣。   他拨开这重重的阴影和细网,走到那张木架床边,看见周明赫瘦到脱相的脸、深陷的眼窝和潦草的头发。   他闭着眼,神态安然平静,呼吸很轻,不知道有没有正在做一个好梦。   张逐躺在他身后,从被子外面抱着他,温柔抚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第120章 明天一起   周明赫状况极差,基本处于一种呆滞状态,张逐没法将他带走。只得又多给老妇一些钱,想再留几天,等周明赫情况好转。老妇收了钱,看见周明赫有人管,才勉强同意他们留下。   这晚和周明赫睡一起,张逐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得难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借来农家的木桶,烧了一桶热水,把周明赫抱进桶里,给他洗澡。   这几个月他瘦得厉害,几乎只剩一具骨架。以前要张逐连拖带拽才能将他挪动,现在能将他直接抱起。   洗澡很顺利,周明赫不动不吵,好像和现实完全割裂开,注意力全然没在眼前,连眼睛都眨得缓慢,随张逐怎么折腾。草草洗完,也不知道除了身上的脏衣服其他衣服都扔到哪里了,张逐给他换上自己的,再把他抱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一通折腾完,终于歇口气,老妇气冲冲地把他拉进房间,掀开被子给他看。床单上一滩黄渍,随即破口大骂开来。   女孩去上学了,妇人骂的什么他也听不懂,只掏钱赔偿,让给换干净的。   妇人收了钱也一直骂骂咧咧,抱来干净被罩,把脏床单换下来叫他拿去洗。老妇嫌脏不让他用洗衣机,将他领到村头小河边,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搞清楚要在河里洗头遍。   张逐没手洗过衣服,更别说在这小河沟里,刚把被单丢到河里,就顺着流水飘走了。他端着空盆回去,在老妇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又掏钱赔偿。   他也不会做饭,还是只能掏钱让她帮忙。   傍晚时分,他端着饭菜在院里喂周明赫,放学的女孩凑过来,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了啊,生病了吗?”   “嗯。”   周明赫吃得很慢,无声无息地咀嚼,咽下后也不主动张嘴,看不出一点食欲,吞咽只剩本能。   “他前段时间都好好的啊,还帮我做学校布置的手工,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他一直在生病,只是有时候看起来像没病。”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他也跟我爷爷一样瘫痪了吗?”   “没有瘫痪。”   “那他怎么不动,吃饭都要你喂?”   张逐又把一勺饭菜塞进他嘴里:“他只是懒得动,懒得吃饭。”   这话被出来收衣服的老妇听到了,她又说了一通,进屋去了。   女孩给翻译:“我奶说,人只要吃得下饭,就能好好的,要是连吃饭都懒得吃了,就离死不远了。”   张逐没说话,一心一意喂周明赫。   “其实我理解他。”女孩有不同的意见,“老师和爸妈都说我脑子聪明,就是懒,不学习,每个小孩都该努力学习,他们逼我努力。但我就是不想学啊,也懒得动脑子,学习真的好累哦。”   她站在躺椅旁边,摸了摸周明赫的头发:“我们都只是想活得轻松一点吧。”   张逐“嗯”了一声。   也许是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第一回得到大人的赞同,女孩便大胆向他提出她的建议:“他头发都打结了,我们给他剪头发吧。”   女孩一说,张逐也觉出有这个问题。早上他帮周明赫洗头,那些板结的疙瘩到最后都没能洗开,便同意女孩帮忙。女孩说她想剪,张逐乐得不用做事,就在一旁抽烟看着。   女孩把这个不动也不说话的叔叔当成她的人形玩偶,先是帮他把头发都梳开,剪得也仔细。但没过两分钟,便被她奶奶叫走臭骂一顿。女孩把剪刀拿回来给张逐,对他吐吐舌头。   张逐咽着烟蒂,只能自己动手了。   “我剪得不好看,你要是不愿意,就说话。”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张逐便咔嚓咔嚓剪起来:“不说话也没关系,你要是觉得这样更轻松一点,你一直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找到你了。”   剪完头,张逐还顺便帮他剃了胡须。   晚上睡觉前,还是那女孩偷偷溜来,给张逐拿来一叠成人纸尿裤,悄悄跟他说:“这是我爷爷去世前用的。那个叔叔要是懒得起床上厕所,可以给他用。”女孩捂着嘴巴,更小声,“不要告诉我奶奶。”   “为什么?”女孩这举动让张逐很疑惑。   “不为什么啊。”过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有点羡慕他,可以懒到饭都不用自己吃,连不起床上厕所,你都不骂他。”   张逐这才恍然大悟,只要给周明赫穿纸尿裤,就不用过两小时就把他弄去厕所,况且这里的厕所还没有马桶。   他帮周明赫穿好,将他放到自己身边,再盖上新换的被子,这晚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然而事与愿违,半夜张逐突然被胸口的沉重压醒,跟着就是脖子被掐住的窒息感。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坐在自己胸膛的黑影。   “你是谁?”熟悉的声音,气息急促而紊乱,“为什么在我床上?”   张逐想回答,但周明赫掐他的力气之大,他根本就说不了话,喉咙的软骨被掐得咯咯作响。   他用力抠那些手指,那突然爆发的力气让它们铁爪一般。实在被掐得快要晕厥,张逐顾不得周明赫病体虚弱,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摔翻下床,跳起来开了灯。   “是我,张逐,你哥!”他捏着脖子,用哑得不太能发声的喉咙一连说了好几句。   周明赫抬头,在光亮下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瞳孔一缩,满脸的惊惶诧异,起身就跑。   在他跑出这房间之前,被张逐挡在面前。   他攘开张逐,要去拉反锁的铁栓,张逐从后拖住他的腰,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抱起来,甩回床上。并暗自庆幸,周明赫现在这虚弱的样子。若不是这样,别说他阻止不了他又逃走,可能刚刚已经被掐死了。   既然没法好好说,那么他也倒下去,叠在周明赫身上,按住他的手腕,用全身力气制住他。   “我才找到你,你又想跑?”   周明赫红着眼睛,顶着一头坑坑洼洼的短发,像只被剃毛的愤怒的兔子:“我留了信,叫你不要找,不要找,你怎么就是不听?”   “我不能叫你不要走,你也不能让我不要找。”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周明赫挣出手臂,胡乱挥舞,像赶苍蝇一样试图把张逐赶走,又不断打他,“我不想看到你,我讨厌你,我恨你,你给我滚!”   张逐顶住那些暴雨一样落在他脸上的耳光,俯身将周明赫用力抱住:“我想看到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滚!”周明赫愣住。   等他再想挣扎,手臂已经被箍住动不了了,只有嘴还能动,但嘴也立马被一个吻堵住了。   他跑不了、打不了、叫不了,无从发泄,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还能从眼眶滚落。为什么张逐还是找到了他?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周明赫彻底安静下来,张逐才松开。他立马就缩在床脚,抱着膝盖,肩膀无声颤抖。   张逐说着喜欢和爱,他当然知道张逐的喜欢和爱和他的有根本不同。可不管他们对爱的理解有多么不一样,也不管张逐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张逐还是义无反顾追逐他而来,在毫无音讯里找到了他,就和两年前一样。   这一切已经足够证明张逐想和他在一起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实深重的执念,而他却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他恨自己。   张逐看了他一阵,也不知道可以说点什么,只是重复那句周明赫给他的承诺:“你说过我们要一辈子都在一起。”   听到这话,周明赫在缓缓抬起脸:“我说过,但我做不到。”他是实在无法面对这样执着追来的张逐,垂下眼睫,“我太糟糕了,一切都很糟糕,什么都不会好,只会越来越坏。   “张逐,我已经没有一辈子了,你不明白吗?”   张逐听他这些无意义的絮语,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周明赫又圈起手臂,把脸缓慢地埋下去,喃喃自语:“我快死了,很快就会死,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没法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很快就会死,你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好么?”   他下巴和嘴都埋在臂弯里,这样好像就能假装这些残酷的话不是出自他口,好像能减轻一点愧疚。但他掀起眼皮看张逐,眼神很平静,又有点好奇。   他第一次将这想过千遍万遍的话清清楚楚说出来。   张逐并没有什么反应,寻问他尚不确定的地方:“很快是多快?”   周明赫也不知道“很快”的具体时间,但是他能感觉得到,他已经到极限了。   以前都是抑郁期更想死,但他那种时候总是不能动弹,神情恍惚,连自杀都做不到。现在躁动期,他曾经期盼的好不容易情绪高涨的时间,也想死。这时候他还是欢欣兴奋,还是轻盈快乐,但死意却像是漂浮在那庆典上空的气球,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见他没有回答,张逐大胆猜测:“很快不是现在,那是明天吗?”   “是,我明天就要去死。”周明赫眼神难得如此清明。   张逐还是神情淡淡,好像这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死。” 第121章 永不分离   “你跟我一起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明赫大惊失色、气急败坏,“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会开玩笑。”张逐淡淡回道。   是啊,张逐根本不会开玩笑,所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想跟自己一起死。周明赫捂住嘴巴, 他吓坏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张逐,不要。”他劝阻,“你知道死是什么?死就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你了。你不存在了!”   “我当然知道死是什么。一辈子在一起的意思,不就是指从生到死中间的时间都要在一起。”   张逐躺回床上,撑着头看周明赫,表达他的不满:“之前我们分开了七年零一百八十六天,这次找你花了九十七天,我不想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不是,张逐你还不懂吗?我不辞而别,就是我们不能够在一起了。我不想活下去,你要好好活着。”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决定你的生死,你凭什么阻止我决定我的生死?”   “因为……因为……”周明赫很是抓狂,他本就思维混乱,脑子混沌更找不到张逐逻辑的破绽。   逻辑无懈可击,事实却大错特错:“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大好的前途和人生。所以你不能死,你要去成就你应该成就的,去做大画家,去当名人,被所有人追捧。”   “没兴趣。”   “怎么会没兴趣?你那么喜欢画画,喜欢别人叫你画家,喜欢别人夸你捧你。只要你活着,这些你都能得到。”   “得到也没意思。”张逐转过身去,背对他,“你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有冬眠。”   在黑暗里冬眠,就是张逐人生最初的感受。   一切都是遥远的、沉闷的、无聊的,他不懂那些吵闹说笑的大人,也不懂那些追来跑去的孩子,他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也搞不懂他到底要什么。他明明也站在人群之中,和他们是同类,却无法建立任何联系。   他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存在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永远孤独下去,永远游荡下去,直到有天周明赫跑来,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朋友是什么,兄弟是什么,什么是恨,什么又是爱。但他终于找到一个样本,得以从周明赫的一言一行,笨拙地学习如何和这个他不属于的世界相处。他从他的喜悦里理解什么是喜悦,他从他的悲伤里明白什么是悲伤,哪怕只是从表面有样学样。   但从周明赫身上得到的远不止这些,等他触摸到他生命那一刻,那种毛骨悚然,那种心惊胆颤,是他在周明赫的身体里重新长出另一颗心脏的过程。那颗心脏终于和这世界相连,随着它的跳动,他才得以对一切都有了全新的感知和体会。   张逐这才开始间接而又迂回地、模模糊糊体会着作为一个人的感觉。   这些都是在他们高二那年,周明赫离开后,他才渐渐领悟到的。   因为周明赫的消失,他寄生在他身上的心脏也随之消失,他和这世界唯一的连接就此断绝,他又回到那个黑暗的冬眠世界。   坐牢不可怕,被其他犯人排挤殴打、被关小黑屋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周明赫那种一切开始荒芜的感受,像是见过阳光又堕入永恒的黑暗,那是他第一次理解恐惧的含义。   无法感受新的感受,没有新的情感涌入,连曾经拥有过的感知和情感也在逐渐枯萎、流逝。他可以轻松记住任何数字和文字,却无法记住他那点稀少又浅薄的人生体验。他明明活着,却无法记住活着的感觉。   他需要周明赫,无法离开他,把“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当作恐慌的镇定剂和痛苦的解痛药。出狱后找到周明赫,待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执着和希望。若非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像块石头一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必须找到他,必须永远留在他身边,直到心里的石头风化成沙,再被雨露润泽,直到有生命发芽。   然而现在周明赫想去死,他看起来很痛苦,似乎把这当成唯一的出路和救赎。张逐不知道他这巨大沉重的痛苦从何而来,更无从解决,也就没有阻止他的理由。不过只是他死了,自己似乎也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你想死,我就和你一起。”他抬手关了灯,“睡吧,一觉醒来,就到明天了。”   周明赫终于在他身边睡下,过了一阵,再次确认:“你是认真的吗?”   “是。”张逐转过头,面对周明赫,“说好在一起,也包括一起死。”   他们看不见彼此,却能感觉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倒脸上,湿润温暖,让人想到阵雨后的下午和夏日的森林。   “我想过你已经死了。”张逐说,语气仍然平淡不惊,“被人发现,正躺在冷冻柜里,等人认尸。或者没人发现,正躺在某个地方,静静腐烂。”   “如果你找到的是我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做?”这个问题在周明赫决定要死那天,就已经想过无数遍。张逐发现他的尸体会怎么样,会崩溃失智,还是依旧冷漠淡然,他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什么也不做。”   他猜对了,却不太甘心:“你至少该把我带走下葬。”   “你说过,给死人修坟是为活人纪念。我不用纪念你,因为我会和你一起。”   “所以你……那时就想好了?”   “嗯。”   周明赫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伸过来拉张逐的手,指甲抠在对方的手心,用尽全力握着他。   在他们紧扣的掌心中间,是一个关于死亡的重大约定。   周明赫心情突然明朗愉悦起来,情绪也开始高涨。不知道这是确定张逐会陪他一起去死产生的快感,还是躁动期的情绪转变逐渐攀至巅峰。   他更宁可相信是后者,是疾病的原因,如果因为张逐愿意陪他去死如此高兴,未免显得他太过卑劣。   自杀说起来很简单,真要去执行却有意想不到的困难。他最痛苦、死意最盛是抑郁期严重的时候,那时他什么都做不到,连死也不能。而在精力相对充沛的躁动期,那些复苏的愉悦感受又让他想再坚持坚持,万一能够从此摆脱那巨大的情绪黑洞,万一能慢慢好起来。他不是没想过好起来,再回去,再重新和张逐子在一起。   他就在这样的循环里,一次又一次从山顶直坠谷底,直到彻底相信自己再不会有好起来那天。   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顾不上会给别人添麻烦,在客栈里上吊。老天偏不如他愿,房梁崩塌,将他摔了下来。   看到有人在景区自杀的新闻,从百米悬崖跳下,再无生还可能,这似乎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他也来到虎跳峡。   站在绝壁之上,看着深渊之下的嶙峋乱石和滚滚江水,他又犹豫了。他怕被乱石撞烂,张逐无法收集他的全尸,更担心落入江水,张逐再也无法找到他。   他才知道,原来就算死,他还在希望张逐能够找到他,还在希望最终的归宿仍是回到张逐的身边。原来他一直在等着张逐来找他,所以才久久下不了决心,所以才一直徘徊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不肯独自找个陌生的地方,静静死去。   说是他的期望也好,他们之间自有不可言说的默契也罢,张逐真就找到了他,还要和他一起去死。周明赫终于承认自己的卑劣和罪恶,他真正想要的就是张逐永远陪着他,也包括死亡。至此,他再无任何恐惧,只剩满心的喜悦。   等那天到来,他们将永不分离。   第二天房主老妇惊讶又不安地发现,前一天还瘫着无法自理的年轻人,一夜过去突然变得行动自如、能说会笑了。当周明赫拉着她胳膊,说他们一会儿就退房时,她突然甩掉他的手,大叫一声,扭身快步离开。   他和张逐收拾好行李也没见着这老妇人,最后只好把钥匙交给看家的女孩,问她奶奶去哪儿了。女孩这才说,她奶奶昨夜梦见她爷爷回来,怕是老头魂灵在家搅扰住客,去请神婆去了。   周明赫实在无奈,知道他这病症给人家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腾冲城里,正是午饭时间,周明赫找了家中餐厅,一口气点了一桌菜,全是大鱼大肉还有啤酒。他的食欲随着高涨的情绪又回来了,饥肠辘辘,菜一上来便狼吞虎咽一通大吃,吃得两眼冒光,嘴角流油。   吃饱喝足,嫌之前在农家住得不舒服,身体不畅快,又把张逐拉到这里随处可见的天然温泉,舒舒服服地泡了几个小时,又请人按摩全身。   等通体舒畅,疲惫一扫而光,他出门又去理了个头。将张逐给他剪得坑坑洼洼的头发重新打理整齐,还把张逐也按在理发店换了个发型。   理完头则又叫上张逐逛商场。反正他们的钱都在张逐身上,很快就再无用武之地,他给自己挑了一身高档的衣服,也把张逐身上的衣服换成和他的同款。   等这些都弄完,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吃过晚饭,这一天也就快要结束了,周明赫拿张逐的手机订酒店。   张逐有点疑惑:“今天不死了?”   周明赫定完酒店又定酒店:“着什么急。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回丽江。”见张逐神情疑惑,他解释道,“这是我和你一起做的最重要的事,就像婚礼,要有仪式感,我想到个好地方。” 第122章 无人打扰   周明赫和张逐回到了丽江,回到他们曾经住的房子。   张逐要去找杨云舒,跟她说他们回来了,被周明赫拉住:“已经告过一次别了,就不要再去吧,不要让她难过第二次。”   叮嘱完张逐,周明赫淡淡扫了一眼几月不住人已经蒙尘的房子,简单把卧室收拾出来。旅途劳累,他现在体力很差,急需睡个觉。   从下午开始睡,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借着家里电器的微光,睁眼看见正面对他的张逐,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那些在洪城的冬夜,他还是方孝忠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夜晚,只有几度的气温和没有暖气的房间。   那时他讨厌身边的一切,虚假的家人和虚伪的熟人都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只有和张逐在一起,他才能轻松片刻。那时他们也是这样睡在床上,依偎着,汲取对方身体的热量,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张逐。   后来回到北京,真正的父母身边,因为愧疚和懦弱不敢去见张逐,在一场虚假的亲情里不断自我麻痹。直到张逐出现,这唯一的真实击穿那些虚假的斑斓气泡,谎言退散,残酷的现实在他眼前浮现。   他除了张逐,仍一无所有。   他曾自以为是地认为,是张逐要自甘堕落,自己拼命在拉他。实际上从洪城逃到北京再逃往云南,他也从未逃出过人生的泥淖,张逐才是那双唯一伸向他的手。   而当张逐发现,他无法将他拉起,便也主动跳入这深渊,要和他一起万劫不复。   周明赫伸出手,轻抚他的面颊,指尖从他眉峰划过,落在他的鼻尖。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傻。   张逐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握住周明赫的手指,在昏暗里和他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气息靠得如此近,自然而然就鼻翼相错,四片唇贴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浅浅吻着对方,没有其他动作,不带任何情欲,是在表达友好喜爱,或者只是一种无聊的亲昵。亲昵到呼吸都挤在一起,好像装进杯里的热水,你倒给我,我再倒给你。脸也挨在一起,张逐一眨眼,睫毛便从周明赫面颊扫过,有一点颤动的痒意。   吻了一会儿,周明赫听见张逐肚子叫,开灯下床。去厨房搜索一番,找到几包几月前的方便面,也不管过没过期,下锅煮了,一人一碗。   填饱肚子,人也精神了,大半夜的无事可做,周明赫从抽屉找到一包以前的香烟,搬上椅子和毯子去阳台,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抽烟。   大概是快过年了,或者已经过完了,他不知道。这几个月他都过得糊涂,像此时的清醒是少数时候,自然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也懒得去确认,反正一觉醒来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张逐也搬了椅子过来,周明赫把烟递给他,也把毯子分给他一半。两人靠在一起,对着落地窗外的茫茫夜色,一齐吞云吐雾。   周明赫把长长的烟灰抖在地上,吐出一口白雾:“哥,你随时可以反悔。”   张逐抬脸,眉头微蹙:“为什么要反悔?”   “如果你不想……”   他挥挥手,不耐烦听周明赫把话说完:“你跟我说好的事就不要变了,我讨厌那样。”   周明赫点点头。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也是他们最后可以说话的时间,他却没有更多话和张逐说。   说来奇怪,他们从来都不能互相理解,却又如此心意相通,对于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这件事都如出一辙的执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语言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累赘,只要这样坐在一起,彼此依偎,便能知晓对方的一切。   大半盒烟分着抽完,天边出现鱼肚白。那一丝天光快速扩宽变亮,太阳露出金边,缓缓升起。   周明赫脑袋搁在张逐肩上,张逐歪脸抵着他额头,毯子将他们裹成一团。这是他们看的最后一个日出。   天亮了,周明赫变得忙碌起来。   为了不给房东添麻烦,他把房里所有东西都打好包,并留下垃圾处理的费用。   还有要处理的是他们最后一笔钱,当初做自媒体赚的和张逐去香港后汇来的,张逐找他几个月也没有花掉多少,还剩下不少的一笔。   原本这些钱他想留给张逐后续使用,既然张逐用不上,那么分给别人,改善生活,或者满足一个可以用钱满足的小愿望,也是好的。   如何分配这笔钱,令周明赫想起了一些人。他也并非从未在这世上得到过真诚的感情,仔细想想,眼前的杨云舒,前女友万荔,包括十年前遇到的蒲阿姨,她们都给了他善意和帮助。包括并不那么爱自己的亲生父母,起码也不曾道德绑架他,从未朝他索取过什么,还让他在那个家尚有一席之地,供他念完书。   相比之下,张逐遇到对他好的人更少,数来数去除了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唐凌。而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出狱后还去找她拿了钱。   周明赫在遗书上写明每个人获得赠予的金额和他们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将这遗书、银行卡,还有张逐和黄曼玲签的合同一起装进快递袋,拿去了楼下的快递柜寄存,预约了两天后的寄送,收件人写的杨云舒。他相信她会愿意帮他办好这最后一件事,并妥善处理张逐那些画。   后事都安排好了,只等夜晚到来。   可惜天公不作美,上午还阳光明媚,午后便下起雨来。   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周明赫认为这是老天对他赴死决心的最后一次考验。此前他也经受了许多考验,都失败了。这次不会,因为张逐陪着他一起。   他们穿上雨衣,出了门。   周明赫开车。大雨天里,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轮胎碾过积水的公路激起一簇簇水花,雨刷快速从挡风玻璃上刷过,立马浇上的雨水还是模糊了视线。天边黑云翻涌,还不到傍晚,光线暗得需要打开车灯。   到处都是淋淋漓漓黑压压的一片,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正走在通往冥府的路上。   周明赫开了两个多小时,从柏油路转石子路,最后在石子路的尽头停下。抬起头,眼前就是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黛青色冒着白雾的山脉。   他从尾箱拿出一卷手指粗的尼龙绳,领路走进山里。   迎着硕大雨点,扒开断树残枝,踩着湿滑泥泞的小路往深山里爬。空气湿润冰凉,每一口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脸上的雨水汗水混在一起。爬了一个多小时,视线开朗,终于到达山涧下的一处野湖。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这地方是周明赫徒步时发现的,天然未经开发,只有本地村民知道。也是跟当地村民熟了之后,别人给他介绍的这个地方。   他还记得第一次攀上这崎岖山路、拨开重重阻碍的树枝,抵达这片深蓝湖水时,眼前豁然一亮的感受。   此处远离尘嚣,无人无声,山间鸟叫虫鸣,湖光跃动。那种静谧安好,叫人流连。后来他又和张逐来过好多次,不过都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在湖边钓鱼野餐,搭帐篷露营,还在这荒野的深夜抵死缠绵。这是他们新的秘密基地。   所以他想和张逐在此地死去,安静隐秘,无人打扰。   只是此时大雨倾盆,湖水暴涨,无论是从山上下来溪流,还是从这湖里漫出的水流,都汇成暴瀑,澎湃汹涌,如镜湖面翻起波浪。山风凌冽,刮着树枝,猎猎作响。   在风雨里,周明赫开始脱衣服。他脱掉雨衣、夹克、长裤、鞋子,只剩内衣。张逐也学他的样子,脱掉外衣。狂风冷雨,他下意识抱着胳膊。   周明赫靠过去:“抱着我,一会儿就不冷了。”   张逐伸手紧紧抱住他,本能地想要汲取一点体温,但他的身体也和自己的一样,已经冻透。   周明赫将带来的尼龙绳在两人腰上缠了几圈,打成死结,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   他们这样拥抱着,胸膛紧贴,一步一步走进湖水里。   张逐看起来有点茫然。   周明赫拂开他脸上的雨水,最后问他:“哥,你怕吗?”   张逐摇头,闭上眼睛,像是有点累了,把脸埋在他肩上,依靠着他。   外面凄风惨雨,湖水却是温暖的,让人想起生命最初也是被温暖的羊水包裹的时刻。波浪翻滚带着涌动的力量,当他们走到没入胸膛的深度时,一个浪头借着浮力将他们脚底推倒,两人跌落湖水中,全部没入这片湖水温暖的怀抱。   张逐措手不及,被呛了水,开始猛烈挣扎,本能抓住周明赫往下拖。   周明赫随波逐流,任他拖着自己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只是紧紧搂住张逐的腰,抓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胸膛,心里如同夏日的湖水一样平静无波。   这样就好,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只是心里还是有点内疚,他能听到张逐呛水时的咕噜声,还有他奋力挣扎的痛苦。但他知道那点内疚很快就会消失,随着他的生命一起。   张逐呛水的咕噜声没有了,他渐渐停止挣扎,安静下来。   周明赫的意识也在坍塌萎缩,最后只剩下小小一个点,他想抚着张逐的背,安慰他没关系,他也马上就来了。   然而一手抓空,周明赫才发现张逐早没在他身前,唯一还抓着的,只有他的一只手,而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的尼龙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不见。   快要消散的意识快速聚拢,周明赫立马明白是那绳子太粗,哪怕死结,在张逐挣扎和湖水涌动几方力量的拉扯下,也开了。他采购只想到绳子不能太细、免得断裂两人分开,却没想到太粗系成的死结也容易滑开。   一股波浪又涌动过来,张逐的手已经松了,差点从他手里滑走,全凭周明赫咬紧牙关死死抓住他。   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抓不住了,因为他也快要失去意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顷刻占据了他,他们不能死在一处了,最好的情况是散在这湖里,而最坏的,是一个人随着水流被冲到山下,而另一个永远沉入这湖底深处。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看见和张逐分开的手,分离的遗体,分别被人发现,被分开拉往火葬场,然后被分开埋在不同的墓园。   不,不要这样,比起活着要经受折磨和痛苦,他更无法忍受张逐放开他的手,他们从此分别。   原来死亡带来的恐惧是这样一回事——一切都由活着的人决定,死者是什么都决定不了。   他突然想起杨云舒曾经问他的问题,他需要的爱到底是什么?   时隔良久,死前的走马灯自动浮现出那个答案。他被抛弃太久,心无所归,他真正想要的爱就是成为某人无法取代的唯一,像孩子之于父母、丈夫之于妻子。   他曾为了这些,削足适履,非要把自己装进人生固定的角色里,从未想过,这些他其实早就得到了。他是张逐无法被人取代的唯一。   张逐还给了他多得多的、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周明赫像个披金戴银的乞丐,只盯着眼前空空的破碗自怨自怜。   一瞬间,他爆发出无穷大的力气,拖着张逐浮出水面,朝岸边游去。   竭力爬上岸边,雨小了,湖水也平静下来,云层散开,薄云后面藏着的月亮隐隐透露光辉。 第123章 尾声   “周先生,今天也感谢你与我分享的你的经历和感受。我们就到这里吧,下周见。”   过了一会儿,周明赫才缓缓抬头:“不好意思,您刚说什么?”   “我说今天的咨询到这儿结束了,可以吗?”   “嗯,好。”周明赫尴尬地笑了笑,“真的抱歉,最近换了药,我精神很难集中。让您一直重复说话,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紧的,这些都是我的职责。”   “谢谢您!”   心理医生送他出去,张逐在门外等他。   跳湖失败,或者说是最后一刻,周明赫拼了最后一口气拖着张逐游到湖边,在命悬一线的时刻将他和张逐救了回来,他就再不敢去寻死。因为不管是他死,还是两人一起死,他都没有办法确定张逐能一直陪着他。唯有活着,像此刻,张逐正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他才能确定这唯一事实。   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周明赫不再抗拒吃药,哪怕副作用仍让他反应迟钝、嗜睡呕吐。他还主动拜托杨云舒给他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每周都按时来看,一天不落。   他一脚踩下人行道,张逐拉住他:“是红灯。”   周明赫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交通规则,低下头:“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张逐拿出手机打车,“就在这等。”   天气暖和了,午后气温升高,下午的阳光黄灿灿的。春日已深,行道树绿意盎然,绿化带里遍布鲜花。   回来养了两个月,周明赫好歹长了些肉,不至于骨瘦如柴。只是阳光下他的皮肤还呈现一种松散的白,是一种虚弱迟滞的颜色。医生建议他多晒太阳,多做运动,只是前段时间他完全做不到,最近张逐才能带他散散步。   叫的车来了。车里一股烟臭味儿,张逐坐进去就咳嗽了几声。   周明赫原本在发呆,听见他咳嗽突然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忙,着急询问:“怎么样,胸口还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不痛。”   周明赫低下头,内疚不已:“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把张逐从湖里拉起来,又是心脏复苏又是人工呼吸,张逐总算还有一口气在。但是他呛水太厉害伤了肺,又叠加重感冒,以至于从医院出来两个月了还是咳嗽。而周明赫自己,只是轻微着凉,打了两天喷嚏就好了。为此,他简直快要内疚死了。   “没关系。”张逐淡淡回道。最近他总在说这句,也不知道周明赫怎么有那么多歉要道。   路上接了个杨云舒的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把马路对面的大平层退了,他们又搬回了杨云舒那小院里,这次是周明赫主动提出的。   当时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张逐找到他的过程,还有他俩一起去跳湖的事,他都叮嘱张逐不要告诉杨云舒。   对他们这消失的三个多月,还有回来时一个枯瘦如柴,一个形容枯槁、咳嗽不止的状况,杨云舒什么都没问,只说随时欢迎他们搬回来住。   是周明赫自己怕了,怕他又发疯失智,拉张逐一起自杀。张逐不会阻止,只会纵容,拿命陪他。他需要一个在这种时候能阻止他的人。   还好吃药之后,虽然还是时时萌生死意,脑子也迟钝,记忆也不连贯,至少不会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妄想,更彻底断绝那种拉着张逐一起赴死的疯狂念头。   回到小院,远远就闻见饭食香味儿。   推开门,就看见杨云舒正在院子里煮菌子火锅。她转脸看见他们,露出热络的笑容:“时间刚好,快去洗手,马上就能吃了。”   茶具挪到一旁,茶桌空出的位置煮着一锅菌汤,四周摆满菜蔬。汤锅香气顶开锅盖,四处漫溢。   头顶还是那株黄角兰,抽出的嫩叶刚舒展开,在墨绿的老叶上又添了一层新绿。远处的天空也低,被晚霞染成橘色、粉色的云朵,一团团的,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一把。   锅盖揭开,杨云舒让他们先喝汤吃肉,散养的老母鸡和村民自制的土猪火腿再加上头一茬的新鲜野山菌炖的满满一锅,汤鲜味美。   张逐喝光一碗,看周明赫看着碗还没动,便碰了碰他:“要我喂你?”   周明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有些难堪:“我会吃。”   “那你赶紧吃。”   杨云舒也给他夹菜:“尝一口,真的好吃的。”   周明赫实际没什么食欲,但一口不吃就会被张逐强行喂一些。他就这样被他们推着,缓慢地执行着他要活下去的意志。   他喝了口汤,味道还不错,又吃了片蘑菇,滑滑脆脆的,口感很好。不知是杨云舒手艺实在好,还是他的食欲回来一些,这顿饭,他吃下不少。   吃完饭,张逐回房间给他拿来药。周明赫在他的注视下,将一把药丸吞下去。   根据他的经验,吃完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间的那段是最难受的,时常会有种意识被夺走的感觉,好多次记忆断点都发生在这个时间。   他能感受到那些吞服的药物开始起作用,熨斗一样将他所有稍有起伏的情绪全部碾压平整,让他有种心死的宁静。   他坐在原处,看杨云舒把吃完的残羹撤下,又重新摆好茶具,给张逐拿来一罐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他听见张逐接了个电话,是黄曼玲打来的,协商去香港的时间。最近发生的唯一好事就是张逐的展出和营销都做得很成功,画也卖了个好价格,所以黄曼玲那边也急需他再去一趟。   张逐要他一起去,问他八月行不行,周明赫点点头。   暮色四合,杨云舒将投影仪搬了出来,打在院子的白墙上,又把手机连上:“给你们看点有趣的。”说完她去洗碗了,院子里只剩张逐和周明赫两人。   视频里播放的是张逐上次去香港的作品展出和采访。   高清镜头在每一幅作品前都停留很久,从整体和细节全方位地呈现出作品的原貌,并配合着专业品鉴师的讲评。品鉴师从创作力、表现力、情感和审美多个方面,给予每一幅作品颇高的评价。   而他展出的这七幅作品里,只有一幅那么与众不同。没有阴郁的色彩、扭曲的线条和梦境一般的意象表达,而是一幅切切实实的写实人物油画。   背景是一个农家小院,在一颗高大的黄角兰下,摇椅上躺着一个青年男性。他周围是簇拥着花朵,色调明丽,颜色清新。但画中的男子郁郁寡欢,淡淡哀伤,那一瞬间的神态和表情捕捉得格外真实动人。   轮到到这副画时,品鉴师的声音激动起来:“看到这幅作品,我相信没有人再会质疑张逐不懂技术层面的东西。   “这幅画他使用了古典油画的手法,准确描绘出人物线条,并使用晕染多次上色以到达光影变化突出人物的表情。无论是光线的穿透感,还是人物的立体感都表现得非常优秀。   “特别是人物的微表情,生动极了,不免让人思考他这淡淡的伤感是因为什么……”   周明赫这之前都没有见过张逐这幅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的。此时的他正以同样的姿势,大概也是同样的表情,坐在同一个院子里。看见画里的自己,他也并没有什么感触。   理应有所感触的吧,但是被他刚刚起效的药物压下去了。   展出结束,跟着是张逐的采访。   说是采访,不过是刚才品鉴师和他的闲聊。那位评鉴师明显情绪很高涨,对张逐的画,以及他这个人都很有兴趣。   对比之下,张逐则显得兴致缺缺,知道的说两句,不知道的就摇头,知道但不想讲的就说“不想谈论这个”。   提问者倒也不尴尬,这个问题没得出答案,便换个问题,反正他想问的实在有很多。   “张逐,你能聊聊你画这些作品时都在想什么吗?”   “什么都没想,自然就画出来了。”   “你能再具体一下这个‘自然画出来’的过程吗?”   张逐想了想:“你喝完一瓶水,一会儿自然就要去小便。”   提问者对他这比喻有点尴尬,立马换了个文雅的说法:“你的意思是灵感自然会出现在你脑子里,拿笔画出来算是一种自然流露。”   对他帮忙圆话,张逐无动于衷。   他再次提问:“我很好奇,你其他作品都是高度抽象的,只有这幅人物十分写实。而且其他作品都只有编号,只有这幅的名字叫《逐明》。为什么只有那幅那么不同?”   张逐摇头:“我不知道。”   提问者换了个问法:“这幅作品里的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   提问者小心翼翼:“那我能再问一下他是谁吗?”   “他是方孝忠、周明赫、弟弟…”张逐顿了顿,“…和爱人。”   提问者微微惊讶,又问:“你叫张逐,所以《逐明》和你们的名字有关?”   张逐眉头紧锁起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一直追逐他……”   一阵风起,吹得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也吹散了视频里后半句话。   夜风寒凉,一只温暖的手伸进张逐的掌心,一直盯着前方神情呆滞的周明赫转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被泪水浸湿。   他嘴唇动了动,像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你要在岸边,要拉紧我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周明赫神色依然木讷,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但那种渴求却冲破了药物的限制,也冲破张逐和这世界的隔膜,让他听懂他在说什么。   “好,我不放开。”张逐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我会陪着你死,也会陪你一直活下去!”(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这篇也写了好久好久,十分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你们给了我无穷的动力和鼓励,让我把这个大长篇按既定的内容和节奏更完了,太不容易了。目前没有计划要写的番外,我个人觉得停在这个地方刚刚好,是HE,但又不是那么欢乐的满堂彩,有一点遗憾,有一丝伤感,对他们未来生活有很多想象空间。但大家也可以说一下想看的番外情节,有不错的我会写。然后下一本先写《纯刺》,情人变仇人,仇人再变情人,披着相爱相杀的外衣,实际爱得死去活来的甜文(大概),大家可以去看下文案,感兴趣先收藏一下。不先写《心楔》是这也是本狗血大虐文,《逐明》给我写闷到了,我也先缓一缓,写个节奏和感情都明快一些的。再次感谢大家,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