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皇榜中状元   作者:龙皮皮   文案   清冷禁欲的顶天立地君子攻X香气袭人的富贵美人天才受   林岱安被道士批了乞丐命。   好好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哥,被人说克父妨母,处处遭人冷眼。   他偏不信命,定要蟾宫折桂,中得头名状元!   自幼亲密的竹马薛灵均,与他相反,被批状元命,一路顺风顺水,百宠千爱,长成好似神仙、又富有才情的美貌公子。   人人都劝他:两人云泥之别,别再去招惹竹马。   林岱安不愿,不服,他心尖上的人儿,他绝不放弃。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高中状元,成为天子新贵。   可上天偏喜欢捉弄他,竹马薛灵均却成了乞丐,与他分道扬镳。   人人又来劝他:两人云泥之别,别再去招惹竹马。   林岱安还是不愿,不服,不放手!   几经风波后,他终于抱得美人归。   二人久别重逢,林岱安:“宝儿,我想娶你。”   薛灵均愣了半晌,才轻声道:“好。”   双向奔赴,互宠。主角三观超正!   人物小剧场:   林岱安:都说我是乞丐命,谁料皇榜中状元!   薛灵均:我不想做官,更不想考状元。   副cp:   王琅:这世间还有许多事,远比情情爱爱更有趣。   颜昭唯:不行!你就得喜欢我!   花朝:我要做大侠!我要拜楚天涯为师!   楚天涯:我不收徒弟,不过,可以收个老公。   唐歌:天下好多美人啊!每个我都写情书!   宋徽:来我家,做我的人。   谢玉楼:我是逆贼之子,只想苟活。   王琳:不,你是天子。 第001章 哪里来的乞丐   日落西山,秋霞满天,京城通往郊外的官道上,轮蹄碌碌地来了一辆马车,冲进了街上百姓的视线,带起翻飞的黄叶。   百姓们见这马车形容富贵,纷纷躲开了。   “哪里来的乞丐!也敢挡爷的路,还不快滚!”   王琳一把拉住缰,骏马叫了一声,马蹄前扬,后面的马车猛地往前颠簸了一下,他扬起手中玉鞭,满脸写着不高兴,怒斥着眼前一个半路上杀出来的穷酸乞丐。   “玉鸣兄,发生什么事了?”   一把玉扇将四角吊流苏的轿帘打起,便见轿内坐着一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一身锦衣若玉,眉若仙草,目若灵芷,在晚霞映照下,颇为光彩照人。   王琳骑在马上,回头对那美貌少年笑了笑,“灵均,让你受惊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穷叫花子,竟敢拦咱们的路,我叫人打发了他。你好生坐着。”   薛灵均往前方看去,只见马前立着个一身简朴素衣的男子,被王家的几个家丁反手按住,身材清瘦,像是挨过打,一身衣服被撕扯得又皱又乱,前额上头发乱蓬蓬的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什么模样,只隐约露出倔强坚毅的下巴。   那男子听到灵均的名字时,猛地抬头,盯着薛灵均瞧了片刻,这时见对方朝他看过来,又立即低下头去。   王琪听得王琳的话,连忙策马上前,呵斥那乞丐:“你是什么东西,活腻了么?王二公子的驾,你也敢拦?”   薛灵均从马车里下来,长身玉立,“玉鸣兄,不如问一问详情,这里离莲香楼不远了,咱们也不急这一刻。”   王琳望了一眼西边殷红的晚霞,按耐住急躁的心思,看了那两个家丁一眼。   其中一个忙上前,凑过去说了几句话。   王琳听完笑了笑,吩咐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不过寻个名头,来王家打饥荒罢了,赏给他几块金子,打发了他去就是了。”   “小的们打发过,谁知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就是不肯走。”   薛灵均走上前,好奇地打量那落魄似乞丐的男子,问道:“到底什么事?”   “嗨,一桩小事。”王琳不在意道,“别管他,咱们走,再晚戏就开场了。”   说着对那两个家丁使了个颜色,将那乞丐拖走。   谁知那乞丐看着清瘦,力气倒是十分大,猛地挣扎一下便挣脱了,声音里喊着怒意,骂道:“王琳!你包庇纵容门下走狗,贪赃枉法,徇私舞弊,陷害无辜良民,鱼肉百姓!你夜里睡觉,良心能安么?”   薛灵均听闻,登时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乞丐,敢在街上公然骂王家二公子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   一转头,果然见王琳脸上升起怒容。   一边的王琪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这叫花子竟敢青天白日里污蔑二公子清名,还把快将他拿住了,送去见官!”   薛灵均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玉鸣兄,你到底怎么鱼肉这位良民百姓了?说来与我听一听。”   街道上围过来瞧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王琳不自在道:“我哪知道,外面那些个畜生,一个个顶着王家的名头干些混蛋事,屁股还得我给他们擦干净。”   薛灵均又看向那乞丐,见他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便温声问他:“你到底有何冤情?不如说一说,王公子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   王琳不想驳薛灵均的面子,打了个眼色,几个家丁才放开那乞丐。   那乞丐避开薛灵均的视线,冷声怒斥王琳:“你指使沅洲知府王术,勾结唐俪文,污蔑我等犯下奸杀官家小姐的死罪,又买凶要取我等性命,还妄图谋杀宋州清官!”   薛灵均听得离奇,一脸好奇看向王琳。   王琳不高兴道:“王术那个孙子的事,我哪知道。”   “王术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谋杀清官,难道不是受你王琳指使?”那乞丐愤然道。   薛灵均见王琳又要发怒,便抢先问那乞丐:“你有何证据,说是王公子指使?”   那乞丐道:“王琳写了亲笔信,作伪证指认我等盗窃。”   王琳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一桩事来。   他有一块祖母给的玉佩,不知哪天丢了,几月前王术给他写信,画了那玉佩的图样,问是不是他的,有没有送过人,他自然回信说:是他的没错,不过不记得什么时候给丢了。   想来就是这事引起的了。   薛灵均听了来龙去脉,忽然想起一事来。   “玉鸣兄,你还记不得半年前,咱们去天香阁?你喝醉酒,赏了那头牌姑娘林婉儿一块玉?不会正巧就是你丢的那块吧?”   王琳迷愣了片刻,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乌糟事,一拍脑门,懊丧道:“草他的羲德!我把这回事给忘了!”   “玉鸣兄,那你岂不是真冤枉了人?”   王琳心内懊恼,今日他带薛灵均去莲香楼看一出新戏,薛灵均原本不愿去,是他费不少口舌将那戏夸出花儿来,好不容易劝动了薛灵均愿意单独和他出来,半路上却碰上这么损他颜面的事。   他不高兴地吩咐王琪,“去天香阁问一问婉儿姑娘,我赏她的玉佩还在不在,若在,多给她些金子换回来。”   王琪立刻策马去了。   薛灵均走近了,才发现那乞丐左胸衣服破开,露出一道刀伤,方才的挣扎,使得那伤口绽开老大一个口子,身上的灰袍子肮脏不堪,显然是受了不少风波。   也怪不得王琳会将他当成乞丐。   他掏出一个绣工精美、打着金线缨络的黛青荷包,递给那人,“若真是受了冤枉,那更要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才能申冤是不是?金钱无罪,你留着把身上的伤治一治,待王公子查清来龙去脉,自会还你清白。”   那人后退一步,避开不接。   薛灵均正要再劝他,一阵秋风吹起,卷起那人蓬乱的头发,隐约露出那人沉若深潭的一双眼,只是在对上薛灵均时,乍然惊起波涛,忙转开了头,躲开薛灵均的视线。   薛灵均微微一怔,沉寂多年的回忆忽地涌上心头,这……这人的眼睛,怎么有些像他当年最亲密的儿时玩伴,林岱安?   “玉郎!”薛灵均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臂,吃惊道:“是不是你?”   那人双目中射出冷意,冷冰冰道:“公子认错人了。”   王琳等得焦躁,翻身下马,“灵均,你认识他?”   薛灵均还未开口,那人便抢先道:“这位公子金玉一般的尊贵人儿,草民却是脚底下的泥,路边的乞丐,哪里有机会和公子这样的人认识。”   说着,猛地伸手拽开了薛灵均的手。薛灵均向来被他母亲娇惯,不曾受过一丁点儿皮肉之苦,那人手上用了蛮力,薛灵均手腕上立刻青紫一片。   他顿时满心失望。   玉郎绝不可能这般对他。   薛灵均垂头去瞧那人的手,手掌宽大,关节分明,手背青筋交错,指腹上布满了硬茧,显然是做惯了苦工的,而玉郎的手如玉一般,执笔写字时,尤其好看。   时光如梭,六年一眨眼过去,他一直没有林岱安的消息,多次派人去打听,却一无所获,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就在京城遇到。   或许是他近来日思夜想,神思恍惚,竟然将这人认作玉郎。   不多时,王琪踏踏策马归来,翻身下马,手中捧给王琳一个包着的粉色锦缎帕子,王琳掀开一看,正是他那块玉佩。   这可真是尴尬了。   “王术个乌龟王八蛋!净给老子惹麻烦。”王琳低声唾骂了一句。   “玉鸣兄,既然是冤案,又涉及朝廷命官,当立刻禀告大理寺,调查卷宗,或派人去元洲实察。”   这下,戏也看不成了。   王琳一腔心意泡了汤,又不愿对薛灵均使脸色,只好应下。   但让这乞丐坐他王家的马车,那是门都没有。   “玉鸣兄,他长得像我一位家乡故交,我见了他便觉得有些亲切。”薛灵均转过脸,一双清澈的眼看过来,期待地看着王琳,“他身上有伤,可否借你的马车一用?”   “……”王琳心内不快,不满地上下打量这个乞丐,但嘴上还是答应了薛灵均,“既然是你开口,自然好说。”   “不必。”那人冷声拒绝,“不敢污了王二公子的大驾。”   王琳本就不爽,听了这话更是心有怒气,正要劝灵均走,却见薛灵均脱下身上那件月白色镶金丝的绣袍,露出里面一件天青色绸衣,更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   薛灵均将那绣袍递给那人,“你穿我的衣服,就不会弄脏王公子的马车。”   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但一般人听了,恐怕会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王琳以为这个方才看起来脾气又臭又硬的穷乞丐,一定会严词拒绝,再辱骂薛灵均一番。   因为又穷酸又非要给别人展示自己多么有骨气的人,他王琳也见得多了。   “灵均,”王琳不满道,“我都没穿过你的衣服。”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真的接过了薛灵均的衣服,默默穿在身上,王琳甚至从他的动作中,觉出几分与他叫板的意思来。   但在薛灵均的眼里,又是完全不同,不过是个可怜人,为了洗刷冤屈不得不放下自尊。   薛灵均眉目染上惆怅色。   天色将暗时,几人到了长安街的大理寺衙门,却吃了个闭门羹。   “去去去,到别处去!”那守门两个官差是新来的,并不认识王琪,不耐烦道,“大理寺已经下差了。”   王琪皱眉道:“连我家公子也没空见吗?”   “我管你是哪家公子,这天子脚下的少爷公子多了去了,你当大理寺你家开的?”那门差一点也不给王琪面子。   “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连王家二公子也不认识?”王琪生气道,“魏典呢?让他亲自出来,看他是有空没空。”   那门差听说是王家二公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殷勤道歉:“原来是二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去通报魏大人。”   过了片刻,大理寺的青石板门缝里,阔步迈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四方脸,红黑皮,两道眉毛上挑,透着严肃和冷峻。   “二公子,请里面说。”   魏典单独请了王琳进去,过了许久,王琳才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衙差。   他皱着眉,神色极其严肃,对薛灵均道:“灵均,今日先将这乞丐交由大理寺,详情日后再说。时机不巧,有点麻烦事,我得进宫一趟,去见陛下。”   说完,不待薛灵均回答,就匆匆骑马走了。   薛灵均吓了一跳,什么事要见陛下这么严重?   两个衙差领着那乞丐进去,当着薛灵均的面关上了大门。   王琪却还没走,在一旁问:“薛公子,我送你回去,还是?”   薛灵均盯着那紧闭的青色大门,摇了摇头,打发他回去了。 第002章 薛灵均   “薛灵均!”   京城里,长明书院的寝所“集贤舍”楼下,忽然地一声大喊,划破寂静的夜,震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众多学子。   “谁啊!半夜三更瞎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学子不满地抱怨。   宋徽打了个哈欠,翻身爬起来,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薛灵均一眼,起身掀开了窗子。   国子监学子宿舍中不少人都已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是哪个在扰人清梦。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站在楼下,脚边点燃了许多盏明灯,照得楼下亮堂,那少年公子手中举着一副大字,上写着:   冰雪灵仙均,香草美人花   请君折海棠,不负韶荣华。   王琳从二楼窗子里探出头,嗤笑道:“唐俪华,就你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也配追求灵均?”   众学子一听,原来楼下这人是唐家三公子唐歌,唐俪华。   唐歌不服道:“灵均是雪中灵仙草,我是那富贵丽海棠,怎么就不配了?再说,配不配的,也轮不到你王玉鸣管!”   敢和王家二公子王琳叫板的,也就只有唐家人了。   谁叫唐家不仅是大殷国如今最富有的大家世族,还是皇亲国戚呢,唐家大小姐唐俪卿,是皇宫里最受宠爱的皇贵妃。   民间有言,世人只知唐俪卿,无人识得宋兰雅。   说的便是如今的皇贵妃,地位风头早已盖过大殷皇后。   宋徽默默放下窗子,扯了块柔软绸子,用平日里裁纸的剪刀给剪成几块,揉成团,把薛灵均左右耳边给堵住。   又给自己也做了个两个,塞进耳朵里,倒进锦被里去睡了。   集贤舍里纷纷闹闹,王琳和唐歌又争执了好一会儿,要不是王琪拦着,怕是早下楼打起来。   天亮后,薛灵均和往日一样,与宋徽一起去学堂,却见王琳满脸不爽地站在学堂外,王琪在旁边一起站着,各自捧着一本《君子仪》。   “玉鸣兄,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薛灵均满脸惊讶。   王二公子来上学,纯属是被他爹给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是王琳的作风。   更何况,今日还是十日才轮一次的休沐日,去不去上学全凭自愿。   王琪在一旁惊讶道:“薛公子,二公子为了你和唐三公子大吵了一架,昨夜那么闹腾,难道你没醒?”   宋徽偷偷笑了一下,没作声。   王琳听了却哈哈大笑,“没醒好!省得污了灵均的耳朵,唐俪华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酒囊饭袋,想追求灵均,门都没有!”   薛灵均一脸茫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夫子马上开讲了,一切只能等下学了再说。   要说有些父母也是奇怪,孩子不喜欢学什么,却偏要让孩子学什么。   王琳从小喜欢骑马打架,心中埋着一个将军梦,理想是打遍疆外野人国,天下统统归大殷。   他爷爷号“公相”,统领三保,却非要子孙考状元。   大孙子王琅就不说了,天赋高,才艺好,五年前已中了状元。   王公相还不满足,把二孙子王琳也塞进国子监。   可惜王琳不是读书那块料,整日里嚣张跋扈、耍少爷威风,夫子们没有不嫌他的。   而那唐歌,则恰恰相反。   明明是个喜好吟诗作对、咏歌颂赋的书生架子,他爹唐国公,却非要逼着他去学骑射。   两人都是苦不堪言,听起来好像应该同病相怜,实际上,却水火难容,互相瞧不顺眼。   经过昨天夜里唐歌一通闹腾,许多学子们都悄悄打量薛灵均。   长明书院的学子大多来自京城的富贵之家,可以说,长明书院就是专门为了教育这些富贵之家的孩子们所建。   富贵家庭出来的孩子,锦衣玉食养着,长相都差不到哪里去。   即使如此,薛灵均也是其中最出挑的。   正是思慕少艾的年纪,但整日在这书院里,见不到什么闺阁小姐,大殷国又民风开放,就连开国始皇帝都有断袖的传闻,所以不少人,都偷偷对薛灵均心生爱慕。   薛灵均不仅人好看,性子也好。   一双秀眉比仙草还要美,一双灵目比秋水还要清,一副好脾气,从来不与人生气,一张雪白娇俏圆润脸,挂着盈盈笑,让人见了忍不住想上手捏几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那个胆子,别说上手摸了,哪怕是像唐歌那样,对薛灵均说一句我爱慕你的勇气,他们都不敢有。   倒不是怕得罪薛灵均,而是怕惹毛王琳这个二世祖。   以前但凡有敢对薛灵均写诗表达爱慕的,过几日便会退学归家了,也不知是王琳背地里用了什么卑鄙手段。   大家都惹不起。   也就唐歌,既不在国子监读书,又是皇帝的小舅子,才敢这么冒失地对薛灵均示爱。   “灵均,唐歌那小子是怎么认识你的?”王琳罚站完毕,不满嘟囔,“他又不来这上课。”   薛灵均压根不知道唐歌是谁,一脸无辜迷茫。   宋徽在一旁刷刷地画了一副速写画,寥寥几笔,一个少年举着宣纸昂头吟诗的模样跃然纸上,倒是把唐歌的神态画得逼真。   画完拿给薛灵均瞧,“唐歌长这样,你瞧瞧。”   薛灵均拿起那副简笔画,仔细看了好久,才想起来。   哦,原来是他。   几日前,是薛灵均的生辰,九月初九重阳节。   他与书童雪松一起去城郊爬山,在一处亭子内歇息,想起往事,心中惆怅,不知何时,竟不知不觉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一行字:   冰雪灵仙均,香草美人花。   待到写完,他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儿。   这句诗,还是小时候,林岱安写的。   那时候他还不懂,如今懂了,却再也找不见林岱安的踪影。   玉郎啊玉郎,你到底去了何处?   你还记得薛宝儿吗?   他正沉浸思绪,却被忽然的一个赞叹声打断:   “冰雪灵仙均,香草美人花。妙,妙啊!此句真真是与这位公子绝配。”   薛灵均抬头,见到一个华丽的少年。秋风吹来,将那诗句吹干。   那少年微笑道:“不知这位公子尊姓何名?可否与在下交个朋友?”   薛灵均正要自报家门,雪松伶俐,抢先替他答道:“你又是哪位?要问我家公子的名,先自己报上名来。”   那少年却言语轻浮,对着薛灵均笑着说:“我的名儿可不是随便就能对人说的,我要说了,你可就得做我的人了。”   说着,走上前,就要去拉薛灵均的手。   薛灵均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雪松“唰”地一声拔出剑,拦住了他的脚步。   那少年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以为雪松不敢刺他,又往前走一步,被雪松一剑拍在手腕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即使如此,那少年还贼心不死:“你是哪家养的小相公?怎么不陪你一起?不如弃了他,跟着我,我家富贵得很,只要你愿意跟我成就一夜之好,我保你一生富贵荣华。”   雪松见他衣着华丽,天子脚下贵人多,原本不想给自家公子惹麻烦,但听闻他言语如此轻薄,手上便不客气,一剑轻点他膝盖,待对方腿软跪下时又直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不客气地踢了好几脚。   那少年竟还有几分硬气,被打得吱哇乱叫,口中还道:“美人,你就算是叫人再踹我一百下,我还是要问你那句话,你跟不跟我?”   雪松一听,一脚将他踢翻趴下,正要踏上踩他肩膀。不远处拐出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戴着帷帽,喊道:“颂之,你磨蹭什么呢?”   那少年听闻,翻身爬起来跑走了。   而宋徽这幅画上的唐三公子,正是那日狼狈而逃的少年。   薛灵均有些不解:“他就是唐俪华?我那天听人喊他颂之。”   宋徽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他原本字颂之,陛下宠爱皇贵妃,给唐家姐弟都赐了号,以示不同寻常的恩宠,他姐姐原本字咏之,赐号俪卿,被封皇贵妃,他哥哥赐号俪文。”   宋徽平日看起来只醉心绘画,薛灵均还以为他不关心这些朝堂事,不曾想他倒知道的挺清楚,忍不住打量宋徽片刻。   薛灵均突然想起来,宋徽不正是当今皇后宋兰雅的亲弟弟么?   不过宋徽比起唐歌,可低调多了,几乎人人都要忘了他也是皇亲国戚。唐歌整天把自己是皇亲国戚挂在嘴边,其实宋徽才是陛下最正宗的小舅子。   看来这果然是各家家风不同。   “唐歌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你说这种话!”王琳听了前因后果,气得咬牙切齿,撸起袖子,颇有干架之势。   薛灵均摇摇头,这些京城贵公子,其实谁也没比谁强多少,若是都计较起来,便是个没完没了。   就说王琳,他欺负过的人,比起唐歌恐怕只多不少。   宋徽忽然在一旁开口:“今晚莲香楼又有一出新戏,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热闹。”   提起玩乐,王琳顿时喜上眉梢。   “什么戏?”   “楚辞,楚天涯的戏。”   王琳眼睛一亮,将唐歌的事抛在脑后。   说起楚辞,楚天涯,那在大殷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殷立国以来,江湖平静,武林多是平庸之辈,多年未出英雄高手,唯有一个楚天涯,名扬天下。 第003章 练空桑   半月后。   薛灵均特意定了莲香楼的戏票,下帖回请王琳,一同去莲香楼看戏,算做答谢。   这次总算顺利入场,还在莲香楼里遇见了唐歌。   其实那日唐歌回家后,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薛灵均是新来的人物,家里是做皇商的,背靠着王家这颗大树。   又听闻了薛灵均诸多传闻,譬如文曲星下凡,状元郎之名,清州小仙童、长明书院之新星等等。   更重要的是,薛灵均的美名,竟能和颜昭唯不相上下!   唐歌对薛灵均就更加稀罕了,越想越是心中欢喜,对自己那日的行为懊恼非常。   以前,京城里的贵族公子,没有唐歌不认识的。   唐歌在爱好美人这一项上,比王琳不遑多让,男女不忌,老少不论,见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就回去写情诗一首送上,一两年内,数不清送出去了多少首。   送世家的公子淑女,被人家派人跑到唐国公跟前告一状,唐歌便会挨一顿打。   送富康的少爷小姐,被人家爹娘哭上门来,唐歌便会挨两顿打。   最严重的一次,送给了他姐夫,当朝皇帝,把唐国公气到昏厥,唐歌连挨了一个月的打,半年下不来床。   之后又被唐国公关了半年。   那日,正是唐歌刚刚结束禁闭,憋了一整年的闷气,趁重阳节出来散心,一眼见到薛灵均这么个如玉似仙的人儿,老毛病又犯起来,便上前搭话。   他这一年不曾出门,错过了许多事,不知薛灵均来历,见是个脸生的,又衣着富贵,再加上那首诗和薛灵均脸上的痴痴情态,他便以为是哪家养的小相公,忍不住就有几分轻薄调笑之意。   早知道薛灵均是个传奇人物,他哪会用那种开场,没得吓跑了美人。   唉!   他越想越懊悔,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写诗一首,希望能薛灵均能给他个机会解释一番,他是真心爱慕,并非有意轻薄。   那日他便等不到天亮,就跑去长明书院,只是没想到碰上王琳这个讨人厌的混世魔王。   他听说今晚莲香楼要演楚天涯的戏,满心兴奋地来瞧热闹,因为,楚天涯,是除了王琅之外,唐歌唯二崇拜又不敢肖想的美男子。   又听说薛灵均也会去,那更是非去不可,偶遇美人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唐歌。   只是,偏偏王琳这个二世祖也在,唐歌根本没机会与薛灵均说上话,连包厢王琳都让人拦着不叫他进,两人争执不下,薛灵均谁都不好得罪,也谁都得罪不起。   正巧,薛灵均瞧见楼梯下走上来一个美貌少年,风姿出众,璨然夺目,诧异地惊呼:“你们瞧,那人是谁?”   王琳、唐歌和宋徽听到惊呼,也转头望过去。   只见那少年一身湖绿色,佩着青莲色渐变发带,顶端镶嵌几颗湖蓝琉璃珠,衬得人生机勃发。   王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颇为不满的样子。   唐歌却一见到那美貌少年,就大声嚷嚷起来,“哎唷,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哦!瞧瞧这是谁?这不是颜家那个小孔雀吗?整天眼睛朝天看的,平日里不是最瞧不起我们这种逛楼子的人吗?怎么,神仙下海啦?”   原来这少年就是颜昭唯,薛灵均想。   颜昭唯在长明书院只待了一年,后来过了乡试,便就不再去了,只挂了个虚名,留着将来考进士用。颜昭唯在时,薛灵均尚未入长明书院读书,因此薛灵均还是头一次见他。   果真是与众不同。   颜昭唯皱着眉头,冷冰冰斜了唐歌一眼,对其他人更是瞧也不瞧。   王琳将腿抬起,搭在桌面上,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颜昭唯,瞧了一会儿,才冷笑一声,“呵!颜公子这大忙人,竟然也有空来。合着前日不接我的请帖,是瞧不上我呗。”   薛灵均才知道,原来王琳也邀请过颜昭唯,看样子是被拒了。   唐歌好歹还得到颜昭唯一个冷眼,但王琳,颜昭唯竟然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径自甩袖离去,看样子是已订好包厢。   王琳还未来得及发怒,就见唐歌已上去一把扯住颜昭唯的袖子,“别走啊,小孔雀!”   颜昭唯眉头微皱,脸色一黑,看唐歌的眼神更像刀子,且夹杂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锐利鄙人,唐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松开了他。   要说这大殷国,有哪个美人是唐歌不喜欢的,那就是颜昭唯。   要说有哪个人比王琳还更叫唐歌讨厌的,那还是颜昭唯。   王琳和他过不去就算了,谁叫王家确实厉害呢!可颜家也是靠外戚发家,比唐家又能高贵道哪里去,论尊贵,颜贵妃还不如他姐姐地位尊贵呢,凭什么他颜昭唯整日里神里神气,动不动就甩脸子。   其实唐歌和颜昭唯从小一起长,因为唐家颜家的关系是一顶一的好,唐皇贵妃和颜贵妃也亲如姐妹。   大概就是小时候看多了,再好看的人,也看不出哪里好看了,都见过对方流鼻涕的样子,互相嫌弃。   当然,其实是唐歌单方面嫌弃颜昭唯,颜昭唯根本没空嫌弃他。   然而,颜昭唯越是不理唐歌,唐歌就偏要不依不饶。   他见颜昭唯走远,正要追上去再给他添添堵,却听宋徽忽然惊呼道:“咦,那不是唐国公吗?”   唐歌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追颜昭唯,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   待发现上了当时,楼上早已无颜昭唯的身影。   唐歌气得跺脚:“宋君卉!你敢骗我!”   宋徽微微一笑,手中玉扇刷地展开,轻轻摇着,“一时眼花,看错而已,小河豚。”   唐歌气得脸颊鼓起,果真像一只河豚。   忽听楼下“湖”上,响起敲锣打鼓之声。   戏马上开场了。   唐歌也顾不上纠缠,眼巴巴瞅着薛灵均,想要进他们的包厢,因他知道消息太晚,去订座时莲香楼的票早已售空,更别提包厢了。   王琳冷哼一声,竟然不再与唐歌计较,头微微一摆,抬手指向宋徽旁边,王琪立刻着人添了把椅子。   唐歌大喜,也不计较王琳之前的为难,连忙落了座,生怕迟一瞬王琳就会反悔。   薛灵均内心憋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话果然不假。   四人磕起瓜子,准备看戏。   莲香楼的戏台,搭建在一池湖水中心。   池中片片荷叶,清新怡人。   锣鼓声停。   台上四周的帷幕拉开。   舞台上嗖地亮起七八个火把,将台上照的十分亮。   只见一个年仅四十的彪形大汉,长胡子,蓝眼睛,粗黑的眉毛。皮肤黝黑。手中握着一把弧状优美的水手刀,黑色刀背和银白刀刃界限分明。   那大汉唱道:“飓风巨浪将我藏,奇珍异宝入我囊,若论威名远扬,唯我海上龙王!”   原来,这大汉,演的正是海上龙王,练空桑。   若说如今江湖上,名气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楚辞,楚天涯,另一个就数海上龙王,练空桑。   只不过,楚天涯是少年成名、人人艳羡、扶危济困的武林剑客,练空桑是百年不死、凶神恶煞、惹小儿啼哭的海上恶魔。   有前朝沿海史官所著《大殷之海盗列传》中记载:“海盗练空桑,暴戾恣雎,日日于海上觅杀无辜之人,挖人心,吃人肝,烤人肉,吸干脑髓,自称海上龙王,聚集数千人横行天下。”   海上龙王练空桑的恶名,从沿海逐渐传入内地,百余年过去,仍有练空桑杀人吃肉的传闻。   忽然一条小船缓缓从湖底升起,露出湖面,在上漂游。薛灵均大为惊奇:“这船是如何藏入水中?又如何不载水而出的?”   王琳纵然见识多广,也觉得有趣,“我就说这出新戏别出心裁,定会叫你不虚此行,只看这开头,便知他们用心良苦。”   那大汉“练空桑”爆喝一声,一跃而起跳入船上,一刀劈杀一个,顷刻间,船上的七八个人,衣衫都被染红,有的掉落进水里,有的躺倒在船上。   舞台上几个黑衣人,齐齐口中高喊:“大王威武!”   喊完,齐齐跳下水,将那些人捞了上来,拖到舞台上,又有人拖来一口大锅,倒进水,锅底烧起柴,熊熊燃烧着。   不一会儿,便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   那几个伤的船员,早已被人扒光了衣服。   “练空桑”走上前,一刀狠狠插进其中一人的胸膛,鲜血喷溅了他一脸。   他手中一剜,便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   众人惊呼。   “练空桑”弯刀往口中一递,尝了一口,便啐在地上,连声呸呸呸,将那颗心丢进海里,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个人是臭的。”   说完,几个手下便将地上那被剜的心的人扔进海里。   一头鲨鱼从水中哗啦冒出,张开大口,露出尖利牙齿,一口将那人吞没,沉入水中。   “练空桑”又去剜出第二个心,照样尝了一口,大口咀嚼着,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人是香的。”   依次下去,丢进海里五个,留下了三个。   “练空桑”将那三人分尸,胳膊、腿放在一处,肝脏肠放在一处,眼舌放在一处。   几个手下将这些从那人分出来的零碎物件抬起,丢进那硕大锅炉。   “胳膊和腿,要做成卤肉。”   “眼睛、舌头、肝脏,要烧烤来吃。”   “脸和耳朵,做成凉菜,最是鲜美。”   几个手下点头称是。   “手和脚,拿去腌制了。”   “至于脑子,要趁者新鲜热乎,生喝了最美。”   说着,将那血淋淋的头颅割下,弯刀一戳,插入头颅,像开了个清甜可口的香瓜。   “练空桑”拔出弯刀,仰起头,对着那刀口处,大口喝起来。   仿佛在喝椰汁。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依旧是蓝眼睛,手中也握着一把水手弯刀。   “爹,我也要喝!”   那大胡子哈哈大笑一声,“我儿,这等美味的头颅,是海上龙王练空桑才能喝得的。等有一日你爹我死了,你做了这海上龙王,你才能喝。”   说着,继续仰头喝起来。   却见那年轻人忽地拔出弯刀,一刀刺入“练空桑”的心脏,鲜血喷了他一脸,原本的文弱的五官,衬得格外凶悍。   “练空桑”瞪大双眼,倒在地上,手中头颅还未来得及坠地,就被那年轻人接住了,继续仰头大喝起来,一边喝,一边直呼美味。   “爹爹!”极其清脆的童生响起。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童,蓝眼睛。   “爹爹,孩儿也要喝!”   那年轻书生道:“乖儿,这等美味的头颅,是海上龙王练空桑才能喝得的。”   那男童扬起脸,问父亲:爹爹,你和爷爷,到底谁才是练空桑?   书生哈哈大笑道:“我儿,谁做这海上的龙王,谁就是练空桑。”   说着,将手中带血的刀递给儿子手里。   儿子用天真稚嫩的声音,笑道:“爹爹,那我也要做海上龙王。”   书生继续笑着:“我儿,拿起我给你的刀,杀死我,你便是练空桑。”   儿子挥起带血的弯刀,往父亲的脑袋下方砍去。   观众顿时集体“啊!”地尖叫一声,   “咣当”一声,那弯刀落到地上,   儿子委屈道:“爹爹,这刀太重,孩儿拎不动它!父亲的头颅又太硬,孩儿砍不动你!”   父亲哈哈大笑一声,“我儿,别急,为父来教你。”   他捡起弯刀,别进儿子腰间,又捡起一根长长的洁白象牙,再次放进儿子手里,握住儿子的手。   “乖儿,这个比弯刀轻便。”   话刚说完,象牙当做利剑,深深刺穿父亲的心脏。   观众有人已站了起来,震惊这场巨变。   儿子抽出带血的刀,天真的脸孔上燃起恶魔的笑:“从今日起,我便是练空桑。”   那儿子用衣袖将象牙上的血擦去,抬起手,竟狠狠地朝自己眼睛刺去。   众人顿时惊呼。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鲜红的血液从那孩童的右眼流下,在电光闪耀之下,恍若地狱恶鬼重生。   洁白象牙尖上,挂着一颗冰蓝色明珠,鲜红血液顺着往下流,极为妖异。   那正是孩童的蓝色眼球。   “哇~”   台下响起小孩子的哭声。   一声起,声声起。   原来,有不少人是抱着孩儿来看戏的,小孩子不经吓,这么来一出,都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父母不乐意了,站起来怒骂:“什么破戏!不是说好了是楚大侠的戏么?演什么练空桑,没得吓坏了人,退钱!”   “就是,退钱退钱!怎么回事!我们可都是冲着楚天涯来的!”   “谁要看这杀人狂魔!”   莲香楼的伙计连忙上了台,拱手作揖。   “大家稍安勿躁,这戏还没演完,这才是第一场,下一场便是楚大侠的戏。”   台下的人骂骂咧咧。   台上又响起敲锣之声。   一个潇洒俊逸的少年,年方十五六岁,一身水墨衣衫,水云广袖,腰悬长剑,饰演的正是楚天涯。   “楚天涯”一眼见到锅炉中正煮着的胳膊和腿儿,皮肤已煮的炸裂开来,肉香味四溢,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一个杀人狂魔练空桑!”   说着,一剑挑一个,剑法凌厉,将那岛上的人一一诛杀。   “好!杀得好!”   观众拍手叫好!   那孩童练空桑见“楚天涯”如此厉害,急忙忙连滚带爬地逃了。   “妖孽,哪里逃!”   “楚天涯”一个飞身,长剑眼看就要从后面将那孩童刺穿。   情急之下,那孩童十分狡猾,就地一滚,滚入了“海水”里,不见了踪影。   “楚天涯”收了剑,口中哀叹:“可惜可惜。杀人狂魔的儿子,只怕他日长大,又是杀人狂魔。” 第004章 凶手姓林,叫林岱安   好戏下场时,天色已暗。   薛灵均与王琳一道坐在王家的马车里,他见王琳神情冷峻,与方才看戏时的神采奕奕大不相同,安安静静坐在软垫上对着马车里稳固的茶桌出神,便好奇问:“玉鸣兄似乎有心事?可是与半月前去见陛下有关?”   王琳似乎回过神,抬眼苦笑,“谢家二小姐没了。”   “什么?!”薛灵均大吃一惊,“怎么会!”   见王琳沉默不语,便又追问:“哪里来的消息?可准确?”   “谢左相亲自认的尸体,当场哭昏了过去。”   王琳双手搁在膝上,语气是少有的正经严肃,“灵均,我不瞒你,此事已是月前的事,陛下与谢家封锁了消息,因此京城里大都还不知道。也是上次意外我去大理寺,才从魏典那里得知。”   王琳顿了顿,才神情冷峻道:“凶手手法极为凶残,连个全尸也没留,还……”   王琳止住话头,没能说下去。   想来这谢二小姐死状极为凄惨,传出去影响声誉,才将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   薛灵均曾远远见过谢二小姐一面,那时她骑着马,手里扬着九节鞭,骄阳之下笑得璀璨,一副极为英姿飒爽的模样,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秀美微蹙,陷入沉思。   谢二小姐,是王琅的未婚妻,也算王琳未过门的大嫂。   关键是,她不是王琅第一个未婚妻。   王琅第一个未婚妻,是谢家长女,谢道晔,当年是最富盛名名的大殷贵女,相貌端庄,性子贤淑,写的一手好诗文,弹得一手好琴,与王琅正是良配。   据说,当年,王琅与谢道晔,以琴会友,以诗联对,一见钟情。   在王琅中状元那年,殷宁皇帝便亲自赐婚,喜上加喜,成就这桩好事。   谁知,新婚前夕,谢家竟然混进了刺客。   那刺客剑尖淬毒,王家去迎新娘子上花轿时,新娘子却久久不出来,哪只喜娘进去谢大小姐闺房,去揭开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盖头时,谢道晔吐出一口黑血,毒发身亡。   而那刺客,据说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练空桑。   王琅好好一个大殷公子榜上排名第一的贵公子,却落得个克妻的名声。   即便如此,爱慕王琅的贵女还是多不胜数,上门求亲者也依旧络绎不绝。   谢家二小姐,谢道彤,容颜娇美,活泼明艳,骑马时颇为飒爽英姿,又能舞得一手漂亮的九节鞭,是不少世家公子的求偶对象。   传闻,谢二小姐幼时与王琳一起学骑马射箭,也算青梅竹马。   只是,她的一片痴心,却都给了王琅。   谢家长女去世三年后,谢道彤去姐姐坟前悼念,遇见了同样去悼念的王琅,对王琅一见倾心。   王琅对谢家姐姐的死心怀愧疚,便对妹妹多了些怜惜关爱。   王琅这样出众的人物,远远看着已足够叫人心动,若是他再对人关切几句,软声安慰几声,再坦诚交心地相谈几句,风骨稍显,学识稍露,那对面人儿的一颗心便再也难收回了。   谢道彤就这么深深地沦陷了。   谢家嫡子幼年夭折,长女又被害,如今只剩谢道彤这么一个掌中明珠,谢家对她比从前更加宠爱娇惯,选夫婿自然要千挑万选,怎奈女儿执拗,偏认准了王琅,非君不嫁。   谢昆见女儿痴心重,原本恣意洒脱的明朗女儿,自从见过了王琅,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清瘦,眼看已过了三年,仍旧痴心不改。   王琅又的确是个难得优秀的好男儿,常被皇上盛赞其有名相之才,听说又刚刚立了功劳回京,前途一片锦绣,谢昆便亲自向皇上求了这桩婚事,只愿这一双好儿女能够琴瑟和鸣,洗去往日阴霾。   殷宁皇帝自然是准的。   王谢两家消去旧日隔阂,正筹备今年完婚,只待王琅回京,便大办喜事。。   谁知,谢家二小姐竟也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两个的,都出了事。   “可查出凶手的线索?”薛灵均问,“莫非又是那练空桑?”   王琳摇头,“若说线索,根据大理寺卷宗,谢二小姐代她父亲回南方祭祖,偶遇路边落魄乞丐,发善心赐予他银钱,谁知那乞丐却见谢家二小姐美貌,心生觊觎,竟恩将仇报,冒充我大哥的名义写信,骗得谢二小姐与他私会,还用了迷药。”   薛灵均听了,皱眉道:“寻常乞丐怎么会知晓谢二小姐的私事?听闻谢二小姐也是个极聪慧的,又怎会如此轻易上当?”   王琳冷笑一声,眼神幽深,“那凶手信里夹着玉佩,是我祖母所赠,叫我们赠送未来妻子的,一共两块,我与大哥一人一块。当年我大哥那块曾赠给谢大小姐,后来谢大小姐出事后,谢家将玉佩退了回来。想是谢二小姐见过那玉。”   玉佩?   薛灵均恍然大悟,“那乞丐,不会就是咱们那日路上遇见口中喊冤那个吧?”   “正是他!”王琳道,“据说宋州衙门官差在他身上搜到了那块玉,只没想到他竟是个武功高手,在被押送来京的路上伺机逃了。那日想是故意等在那里守株待兔,好叫我发现端倪,不然,恐怕我王家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薛灵均心内复杂,虽他一向不太关注朝堂风云,但也可窥见其中的风霜刀剑。   谢二小姐之死,真相绝不会如此简单。   毕竟,王谢两家,可是这大殷朝最大最贵的两大世家。   天底下,又有几个敢去招惹呢?   “那玉佩又怎会到那乞丐身上?”薛灵均纳闷,“莫非真是大公子那块玉?”   “这正是我近日百思所不解的事”,王琳脸色十分难看,“当年谢家退回玉佩,我大哥心怀愧疚,将那玉销毁了,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但那乞丐身上搜出的玉,却与我们兄弟二人的玉,一模一样。”   薛灵均心下诧异,祖传玉佩多涉及一些长辈密事,不便多问。   马车缓缓停住,王琪在外面禀道:“二公子,薛府到了。”   薛灵均向王琳道了谢,起身下车,王琳掀开帘子目送他。   薛灵均忽地想起一事,转身问道:“玉鸣兄,你可知那乞丐姓甚名谁?”   王琳皱眉思索片刻,才道:“好像姓林,叫林岱安。”   薛灵均听到“林岱安”三字,脑子里“嗡”地一响,一阵耳鸣心悸,直到王家的马车走远了,都没回过神来。 第005章 祖传的交情   大理寺有一所牢狱,名为“阎井”,与其他各衙门监狱不同。   这座监狱里,看似空旷一片,只有大小均匀的圆形井盖一排排整整齐齐地镶嵌在地上。井盖下面,被挖出一个个深深的天井,这些天井便是牢房。井里四周的墙壁被涂上桐油,十分滑溜,哪怕是功夫再深的高手,进去也如笼中鸟,插翅难飞。   因这座牢狱一向是用来关押罪大恶极的死囚,进去的人几乎没可能再逃出来,等待的唯有杀头去见阎王的下场,因此被叫“阎井”。   林岱安就孤坐在其中一个阎井里。   井里漆黑无光,又十分沉闷。   林岱安倦怠地闭上眼。   “玉郎,是你么?”   白日里薛灵均的灵秀模样浮上心头。   六年了。   六年不见,二人已是云泥之别。   他此番上京,原打算低调行事,先考科举,等中进士,再徐徐图事。   谁知,人还没入京,却遇上牢狱之灾。   而这牢狱之灾,竟然是因为一块玉。   林岱安被压在心底六年的往事,忽如洪水泄闸,汹涌而出。   他与薛灵均,追本溯源,大概要从他祖上说起。   林家世代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做过宰相,只是在羲德年间,因得罪了皇帝,自贬回乡,回乡路上,途径花溪村,见其山清水秀,美若世外桃源,便多留了几日,又偶然结识了一位姓薛的商人,那商人极好风月,喜欢文人那些个吟诗作对,二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又因故乡已无亲人,便都在花溪村落了脚。   到林岱安祖父林员外那一代,已过了五代。   林员外名谦,字以善,因乐善好施,花溪百姓都敬他,以员外称呼。   他多年无子,及至老年,才只得一女儿,闺名素贞,自小便生的娇俏可人,林员外颇为疼爱,亲自教导其识文断字。   林素贞到了及笄之年之年,出落得容颜姣好,气质清丽,见之令人忘俗。   林员外喜忧参半,喜得是女儿出落一副好样貌,又知书达理,叫他倍感欣慰。忧的是自己已过知命之年,又不是健朗之体,若自己哪一日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丢下爱女孤零零一个,越想越是心中悲切。   一日,薛家老爷薛亥来拜访林员外,见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忙询问道:“员外何故忧心?”   薛亥和他祖上一样,好些个文人风月,平时得闲便会往林员外家里去。   林员外将心中担忧之事说出。   薛亥笑道:“原来是为了此事,何不招赘夫婿?”   林老叹道:“世间多奸滑虚伪之辈,只怕他日老夫去了,爱女受欺。”   薛亥便道:“我这倒是有一个好人选,品貌端正,知礼明仪,且他读过几年书,能做文章,与林小姐正是良配,可做佳婿。只是家中已无父母近亲,过于贫寒些。”   林员外道:“贫寒些倒是不怕,就怕他日人心易变。”   薛亥拍胸脯为那人作保,请林员外尽管放宽心,他日带人来见,叫林员外亲自审看。   过了几日,薛亥果然带了人来,那人名薛梅,是薛家隔着好几代的远亲,因家中零落,幼年时上薛家门上打过饥荒。   薛亥祖上五代往前,也曾是出过进士,后来没落了,便改为行商,这薛梅正是当年那进士的嫡系子孙,薛亥一向十分喜欢与读书人结交,见他身世可怜,又小小年纪就对答有礼,便收在家中,给儿子薛仁当个伴读。   若是薛仁能考得个一官半职,子孙后代们能再出个名士,他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怎料薛仁自小便喜好金银算盘,如今年龄大了,薛仁读书上却一直没甚长进,薛亥遗憾之余,只得让薛仁继承家业,去店铺里做活,让掌柜带着,出门做买卖,历练去了。   如此一来,薛梅在薛家便显得多余无用了。   薛亥也想过干脆收其做义子,怎奈薛仁撒泼不干,哭闹了好几回。   薛亥妻子去世得早,只留下薛仁这一个儿子,他便有些宠溺太过,平日里又忙做生意,甚少照看,常常在银钱上大方,有求必应,见儿子大了有心心管教,却因心中许多愧疚,不舍得打他罚他,许多事薛仁闹一闹,他也就依了。   所以,正打算给薛梅寻个去处,正巧遇上林员外这事,便生了让薛梅入赘的心思。   林员外见到薛梅五官清秀,仪表堂堂,行事进退有礼,又能对得上诗词写出些文章,便应允收下,招赘为婿,令薛梅改姓为林,赐名彦归。   自此,林薛两家,更为亲厚。   林素贞与林彦归二人,也是相敬如宾,十分和睦,两月后,便有了身孕。   而薛仁去外地进货,看上一外地女子,名唤王粟香,这王粟香长得极美,薛仁一眼便相中,日思夜想,找了机会金银财宝送上,又好言软语求着,便颠鸾倒凤一番,好不风流快活。   薛仁自幼浪荡惯了,原本只想买个春风一度,怎料那王粟香人如其名,身上一股与生俱来的香气,直把薛仁迷得神魂颠倒,亲热过后意犹未尽,一次变两次,渐渐地不知节制,一直留了近两月,才返家归乡。   只是那王粟香有了身孕,薛仁便干脆将其一同带回家去,打算收做个美妾,也是乐事一桩。   薛亥虽是生意人,却向来喜好以文人风骨约束自己,不喜那些纳妾养外室的作风,见儿子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归家,还怀有孕,怒火中烧,纵然再舍不得,也让家仆按住儿子要打。   谁知那女子貌似柔弱,实则行事泼辣,见薛仁要挨打,便出来直言顶撞,说自己并不是没有身家来历,而是京城王家的小姐,只是出门去庙里上香时路遇仇家,她逃至中途,却又被人贩子掳走,发卖到边陲之地。   薛仁又苦苦哀求,哭他死去的娘,薛亥想起亡妻,心中酸涩,便干脆给儿子办了亲事,还编造了一番说辞,说儿媳是远方一祖上的故交之女,与自家儿子早就定了亲,给自己找回些脸面。   林素贞和王粟香二人身孕月份相近,薛亥心中又升起与林家结亲之意,便上林家央林员外商议,给两家孩儿定个娃娃亲,若是一男一女,正是上天赐予的姻缘。若都是男娃,便结为兄弟,都是女娃,拜为姐妹。   林员外自招了林彦归做女婿,日子舒心,时常开怀,女儿又有了身孕,喜上加喜。林员外便对薛亥推荐招赘林彦归一事,有感激之情。   两家孩儿都是年少夫妻,二老便擅自做了主,给孙辈们定下这亲事,交换了定亲信物。   薛亥送林家一根木兰金钗。   林员外赠薛家一块冰丝美玉。   据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董。   九月初九,正是重阳佳节,两家孩子呱呱落地,竟也是十分巧,分娩在同一天。一个在日出朝阳璀璨之时,就哇哇啼哭而出,另一个至到日落晚霞漫天时,方才呱呱坠地。   所以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林家婴儿晚了几个时辰。   两家大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家生的,均是男孩,没法结亲。   林家小儿乳名玉郎,薛家小儿唤薛宝儿。   一年后,孩子到周岁,行抓周之礼,玉郎抓紧一支笔,薛宝儿却去抓玉郎,王粟香拿金银钗环、琳琅玉佩诱哄好几次,薛宝儿都不肯丢,玉郎见薛宝儿一直抓他,便也抓回去,两个幼儿紧紧握着,倒像分不开似的,直惹得两家大人笑个不停,玩笑说,莫非是前世命定的缘分,这宝儿若是个姑娘,那必得要结亲家不可。   两家人又迫不及待地给孩子起名儿。   薛亥叫林员外取名,林员外道他早就拟好。   玉郎的大名定为林策,字岱安。薛宝儿取名薛昀,字灵均。   薛宝儿常常与玉郎一同读书写字,一同玩耍,天黑了也不知回家。   林素贞十分喜欢薛宝儿,常常留他在家中吃饭休息,俩人便一块儿吃一块儿睡。玉郎的房里,都备了好多件薛宝儿的衣服鞋袜,文墨笔砚。   林岱安与薛灵均二人,便自幼一起长大,因爹娘喜欢唤乳名,薛灵均便跟着唤林岱安为玉郎,林岱安也喜欢唤薛灵均为宝儿。   两人情分浓厚,胜过同胞。   只可惜,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   林岱安五岁那年,林员外病逝。   小孩子尚不懂何谓生死,只是见母亲伤心落泪,小小年纪便第一次心生忧愁,郁郁不乐。   初时还好,没什么悲切之感,待到过了一月后,才渐渐意识到差别,往日都是祖父教他读书启蒙,时常抱他放在膝上亲昵,捏他脸颊,逗他玩笑,唤他乖乖心肝儿,夸他字写得好。如今祖父的书房变得空洞无人,冷冷清清。   林岱安这才意识到,最疼自己的祖父是真的没了,心中十分难过,越想越伤心,便一个人偷偷跑去祖父的坟头,跪在地上哭。   “玉郎!玉郎!”   林岱安泪眼婆娑地回头,便看见薛灵均朝他奔来,到他跟前时,已是气喘吁吁。   “宝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林岱安好奇道。   薛灵均跑得急,脑上已有一层微微薄汗,脸上也一片薄红,“我和往日一样去你家找你,却不见你人影,别的几处你常去的地方也找不见你,在村头遇到铁匠家儿子花糕儿,他与我说你往这坟地这里来了。”   薛灵均见林岱安跪着,自己也跟着跪下,对着林员外的坟拜了拜。   “宝儿,我爷爷没了!”林岱安抱着他,伏在他肩头呜呜哭起来。 第006章 道士批命   林岱安哭着哭着,忽觉薛灵均浑身颤抖,林岱安连忙起身,却见薛灵均哭得比他还凶,还要更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来,吓得岱安顾不上自己哭,忙替他抚摸胸口,抽抽噎噎问他道:“我祖父没了,你怎地哭得比我还厉害?”   薛灵均好不容易才喘上气,带着浓重的哭腔,含糊不清道:“见玉郎哭,心里难过,就忍不住哭起来。”   林岱安破涕为笑,“傻宝儿,你咋恁憨?”   薛灵均委屈地哭道:“是玉郎憨,我才憨的。”   林岱安学着祖父平日里掐自己的模样,去掐薛灵均白嫩嫩的脸颊,还学祖父平时说话的宠溺语气,“我的乖乖宝贝心肝儿,你对我笑一笑,我就不难过了。”   薛灵均听他这句话,不知怎地想到了他爹薛仁每次出远门回来,也是这样对他娘说话,噗嗤一声笑了,眼中带泪,一边躲一边伸手去拽玉郎的手,不让他继续掐。   两个人争做一团,沾满一身草叶子。   少年人的悲喜来得快去得也快。   薛灵均岱安松开手,改为挠痒痒,这是逮着薛灵均软肋欺负,薛灵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求饶。   “饶了我吧,玉郎,我怕痒,我受不了。”   岱安笑道:“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依你。”   俩人虽是同年同月同日,但薛灵均明明比林岱安还大几个时辰,薛灵均便不肯叫。   他坚守阵地一回儿,但实在怕痒,没多久就弃甲丢盔,连连叫好几声好哥哥玉郎哥哥,林岱安才肯放过他。   薛灵均去捡身上的草叶子,“给我娘看到,定要数落我。”   岱安帮他一起捡干净,拍去他身上泥土。   只是草叶汁液染脏了薛灵均一身时新的锦缎绸子,这青一块那黄一块的,有些惨不忍睹。   薛灵均这下急了,“这是我爹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新衣,专门在城里找名店量尺寸给我做的,好让我生辰时穿。这可咋办?”   林岱安也没想到这一出,“既然是生辰穿的,怎么你这么早穿出来,离咱俩生辰还有一月呢!”   “我见这衣服好看,忍不住心里痒想试一试,就趁我爹出门去卖货,偷偷求了我娘给我试穿,娘应允了,交待我说别到处去耍,千万别弄脏就好。不然爹爹要生气。”   林岱安听他如此说,无奈道:“那你不乖乖在家待着,跑出来作什么。早知如此,我就不闹你玩,你怎不早说?”   薛灵均委屈道:“我想来找你,给你瞧几眼嘛!谁知找不到你,找了好久,才听花糕儿说你来这儿了。结果我看你哭,就把这事给忘了。”   薛灵均越想越觉得严重,“我爹爹这次回来常发脾气,听娘说是最近生意不大顺,被他知道,不会要打我罢?”   林岱安安慰他,“你爹娘那么疼你,怎会打你,别自个吓自个。走,先跟我归家去,换上干净衣服,我让娘看看能不能找人把你这件洗干净。”   两人手拉手,往林家去了。   林素贞自父亲去世,悲切之下,形容清瘦,幸而丈夫体贴温存,每日安慰照顾,心情才渐渐好转。   这日,见儿子拉着薛宝儿归家,薛宝儿平日里一向喜笑颜开的白嫩脸蛋,今日却苦巴巴的,秀长的眉皱着,一双如秋水的眼红红的,像是狠狠哭过,吓了一跳,便问道:“宝儿这是怎么了?可是玉郎欺负了你?”   薛灵均摇头道:“林娘娘,玉郎不曾欺我,是我贪玩,不小心弄脏了我爹新买的衣服,怕回家遭爹爹打骂。”   林素贞哭笑不得,“这有什么,林娘娘帮你洗洗,若有去不掉颜色的地方,帮你补绣上些原先的绣样,保管你爹爹看不出来。”   薛灵均转忧为喜,忙去玉郎的房间换了衣服。   因林岱安要守孝,生辰便省过不办。   薛灵均那边,薛亥因林员外去世也颇有几分哀戚,嘱咐薛仁不要办生辰宴,备一桌简单家宴即可。   薛仁心中不满,却也只得应下。   转眼就到九月初九,重阳节。   薛仁提议两家一起去登山。   林彦归担忧妻子闷在家中思念亡父,便携带妻儿去登山赏秋,见一见秀山美木,能开阔些心情。   两家大人带着孩子,一同去到灵溪山。   灵溪山上,山幽林密、湖水清澈。山顶上有一百年道观,名叫灵花台。   到了山顶,吹些秋风,从山顶向远处望去,可看到不止花溪村一个村落,远远还能望见青州城里的梵净宝塔。   薛宝儿嚷嚷着说腿酸得不行,被他祖父薛亥放在肩膀上驮着,林彦归要背儿子,林岱安却不肯,执意要自己走。   两家人又行至灵花台,进了那道观,只见一个仙风道骨、胡子白花的清瘦老人,手持浮尘,正静悄悄打坐。   那老道见两家人进来,原本不曾睁眼。   薛宝儿见他不动,一脸好奇,从祖父背上下来,凑到那老道跟前仔细瞧,又在他面前挥手。   “玉郎,你看,这道长竟睡着了!”   林岱安还未答话,便听薛仁呵斥道:“宝儿,不得对道长无理!”   那老道士头一点,醒了过来,见到众人,手上浮尘一甩,口中惊呼道:“无上殷羲天尊,文曲星光临本观,叫本观蓬荜生光矣!”   薛亥闻言,奇道:“这位道长,老朽以前竟不曾见过?”   里间出来一位道童,招呼道:“原来是薛施主和林施主。”   薛亥和林员外以前常常捐赠修葺灵花台,是以得道士们十分尊敬。   那道童为双方引见介绍:“观主下山游历去了,这位道长是不久前来此游历的,极负盛名的空空道人,代观主主持事宜。”   林彦归满脸惊讶问:“空空道人不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   那老道长又念了句“无上殷羲”,口中道:“阎王生死殿,不收道仙魂。生者亦死,死者亦声,生生死死,不可知也。”   薛仁问道:“道长方才说文曲星光临,此话何意?”   那道长微微一笑,闭上眼,“此乃天机也,俗人不应打听,施主还是莫要多问的好。”   林彦归听他如此说,开口道:“这位空空道长说话怎地这般故弄玄虚。”   薛仁却说:“听闻空空道人乃世外仙人,会摸骨算命,看人极准。道长可是对我两家的小儿看出了什么?不如道长就帮忙相看相看,若有个旦夕祸福,也好早做防范。”   那道长微微睁开双目,瞧了薛宝儿一眼,“看在文曲星的面上,今日便破个例,为你两家相看。”   薛仁满脸喜色,忙将薛宝儿的小手拉出来,给空空道人摸骨。   空空道人一手摸骨,一手捋白花花的胡须,沉吟片刻后,呼道:“果然,果然!贫道远远便感知有文曲星气息,不曾想真就是你!”   薛仁大喜道:“道长的意思,我家宝儿乃文曲星下凡?”   空空桑人道:“正是正是!此子富贵非常,命中带福,他日必定高中状元,旺家门荣耀,佑父母长寿。”   这话一出,连薛亥也十分惊喜意动。   薛亥如今年纪大了,儿子薛仁是没指望了,若孙子他日能考得状元郎,光耀门楣,那他纵然死,也可瞑目了。   林彦归因多读了些书,原本不信这些算命之言,但见这道长说得吉利,便想若也能给自家玉郎说些吉利话,给妻子宽心也是好的。   便也拉了林岱安的手,去给空空道人摸骨。   林岱安被那道人攥着手,却见那空空道人十分深沉地摸了又摸,沉吟良久,翻来覆去,摸来摸去,也不见说话。   林彦归问道:“道长怎地摸这么久?”   空空道人连连叹气,又不停摇头,“若说实情,怕施主不乐,要怪罪贫道。”   林彦归道:“道长有话尽管直说,怎会怪罪。”   “唉!唉!这位小施主命格带煞,怕是克父妨母,连累家亲,他日亲人俱亡,家产没落,沦为乞丐矣!”   林彦归闻言,心中有怒意,但他向来脾气温和克制,只冷笑一声,道:“荒谬之论!”   薛仁在一旁热心问:“道长可有破命之法?”   空空道人唉声叹气:“有倒是有,只怕施主不肯。若是将这小儿早早送人,或出家从道,或削发为僧,离得远远的,方可破此厄命。”   “一派胡言!”林彦归这下忍不住大怒,厉声呵斥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骗子!你从哪里来?做这等行骗之事!”   薛亥连忙劝慰。   空空道人摇头叹气道:“贫道待不说,你们偏偏要贫道说,贫道说了,你们又怪罪贫道是胡言乱语。罢了罢了,贫道还是打坐去。”   说完浮尘一甩,不再理会众人,闭眼打坐起来。   薛仁夫妇满目喜色,林彦归面有薄怒。   林素贞原本也心生怒意,但她还是第一次见丈夫生气,一腔怒火顿时灭了,反过来劝道:“算命之说,过耳便罢,你何苦与他计较。玉郎如此乖巧懂事,长大定有一番作为,怎会沦为乞丐。你我以后,更多用些心,再严厉些教导他做人就是了。”   林彦归这才稍稍平静。   两家人各怀心思地下了山,一家欢喜非常,一家郁郁不乐。 第007章 父亲离家   自从听了那空空道人算命的话,得知薛灵均是状元之命,王粟香每日里十分欢喜,对薛灵均看护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磕着摔着,只差没有日日捧在手心里。又因那林岱安被批了个乞丐命,便渐渐地不往林家去了,也不喜薛灵均再与林岱安一处玩,只怕她的宝贝疙瘩被那林岱安给沾染上煞气。   林彦归虽不信那空空道人,只是也开始忧心家业,林家虽有祖上的不少家业,但林员外乐善好施,又养了些仆人,长此以往,只会坐吃山空,还是要找个营生,才是生计。   与妻子商议几番,却没有眉目,林素贞劝他去考个科举,为国为民,才是读书人正经道路,但林彦归因幼年家中之事,不喜做官,婉转拒绝。林素贞便不再劝。   转眼就过了一年。   这日,薛灵均逃过母亲的眼睛,又偷偷从家中溜了出来,来寻岱安玩耍。   林岱安正乖巧地端坐在林员外书房,手里握着毛笔,一笔一划认真写字,旁边站着林暮,正在研墨。   林暮是管家林忠的儿子,如今已有十岁,林家夫妇一般称呼他木木儿。   “玉郎,咱们出去捉蟋蟀吧!花糕儿他们最近都在玩斗蟋蟀!”   林岱安摇头,“宝儿,我要温书写字。你自去找他们玩耍罢。”   薛灵均见状,也跟着坐下来,“玉郎不去,宝儿也不去。”   又对着林暮道:“木木儿,你去把我的笔砚也拿过来。我也要在这读书写字。”   林暮哭笑不得,薛灵均才五岁大,就跟着林家夫妇喊他木木儿。不过薛灵均平日里招人疼,不光林岱安喜欢,林暮也十分疼他。   没多久,林暮就去林岱安房里,将薛灵均以前的笔砚拿来。   薛灵均铺开宣纸,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划写起来,写得十分有模有样。   林暮在一旁看着,夸道:“宝儿真厉害,这字写的,竟然比我家小公子写得还好看哩!”   林暮自小便看着他们俩长大,言语间十分亲厚,倒也没那么多主人仆人的忌讳。   林岱安闻言,转过头来,“快给我瞧瞧。”   薛灵均有些不好意思,忙捂住了。   “写得不好,不如玉郎写得好。”   林岱安笑着对林暮使了个眼色,林暮绕到薛灵均身后,从后面将薛灵均一把抱起,薛灵均没有防备,哎呀地尖叫一声,林岱安趁机将他写的字抽走。   低头看去,只见那纸上字迹清秀飘逸,虽然稚嫩,但隐隐已经有些行云流水的味道。   林岱安笑着拍手道:“好,好!写得好!咱们宝儿这字,倒有些王家书法的风骨了!”   薛灵均从林暮那挣脱开,开心道:“真写得好?”   林岱安点点头,“怪不得说是文曲星下凡,状元之才!”   薛灵均听言,面上一愣,一腔喜悦如被冰水浇下,眼睛红了,委屈道:“玉郎也要拿那狗屁道长的狗屁话,来打趣我么?”   林岱安噗嗤笑了,“刚夸了你,你就开始满嘴说什么狗屁,这种粗俗之言,可不是文曲星该说的话!”   林暮也跟着笑道:“就是,宝儿以后可要注意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将来要中状元,都仔细地盯着你瞧,万一以后有哪个不开眼的,把你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写书,他日你高中状元,被人揭出你这些糗事,可不得丢未来状元大人的脸么。”   薛灵均见他们两个还拿自己打趣,不由得气哭了。   “好呀,你和林暮一起拿我寻开心!我不理你了!”说着转身就跑。   “快把他拦住!”林岱安笑道,“这要是跑了,不知道躲哪哭去!”   林暮赶紧堵住书房门口,却乍然看见林彦归正在门口,吓了一跳,忙忙整肃神情,恭恭敬敬道:“老爷!”   林岱安收了笑容,从椅子上下来,唤道:“爹爹。”   薛灵均也不敢动了,老老实实站在那里。   林彦归皱着眉头,跨步进来,在椅子上坐下,语气严肃道:“岱安,你如今已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入私塾读书了,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林岱安低下头,乖巧答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鸟欲高飞先振翅,书读百遍义自知。不可荒废光阴,不可玩物丧志。”   薛灵均在旁为林岱安辩解道:“林伯伯,玉郎一直勤奋用功,是我来找玉郎,才刚逗了他一会儿,玉郎没有贪玩。”   林彦归又皱眉对薛灵均道:“灵均,你既然唤我一声伯伯,那伯伯便以长辈的身份,嘱咐你几句话。这世上不乏天资聪慧者,但若是一味贪玩荒废,娇宠太过,长大也未必有所成,你们两个自小便受岱安祖父悉心教导,不要荒废了当年他老人家一番心血。”   薛灵均忙点头称是。   林彦归一走,薛灵均连连拍自己胸脯,“林伯伯怎地变得这么严肃,吓得我不敢说话。还有,伯伯怎地不唤你玉郎了?”   自从那次空空道人的话后,父亲不再向以前那般温和,对自己严厉许多,不过林岱安小小年纪,便已十分懂事,知道父亲是怕他小时贪玩,长大一事无成,真命中那空空道人的话。   他沉静道:“我如今大了,自然不好再叫乳名。”   薛灵均歪着脑袋想了想,跟着道:“我和你一般大,既然如此,那我回家,叫我爹娘也唤我灵均,不许再喊宝儿。”   林岱安哭笑不得,“你娘要是问你缘由,你岂不暴露偷跑来我家的事?”   薛灵均苦着脸,失望叹气,“唉,怎地我娘就那般信那空空道人的话,好让人心烦。”   “好了,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家去吧。”林岱安吩咐林暮,“林暮,你去送送他,不要到他家太近,远远看他进家门,再回来。”   “公子放心,林暮知道。”   薛灵均依依不舍,“我不想走,玉郎,我睡你这行不行?”   以前薛灵均常常睡在林岱安房里,只是如今情形大有不同。上次薛灵均睡这里,被王粟香闹上门来,话里话外一副怕薛灵均文曲星的命格沾染上晦气的意思,叫林素贞郁结好几日。   林岱安不想给母亲添堵,叹气道:“宝儿乖,你明日再来,我在这等你。”   薛灵均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转眼又是两年。   这日,薛灵均正和林岱安一块在书房里抄书写字,林岱安坐的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薛灵均却是不老实,小腿儿晃悠着,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写写划划。   却见林暮忽然进来道:“公子,薛家老太爷父子两个来家中做客了,老爷叫你们过去厅堂说话。”   林岱安搁下笔,心中微微不解。   薛灵均惊喜地从椅子上下来,道:“爹爹和爷爷来了!”   二人去了厅堂,果然见薛亥、薛仁父子,正坐在那里与林彦归说话。   薛宝儿欢快地跑过去,薛亥将他抱在膝上。   林岱安则乖巧地上去行了礼。   薛亥打量着二人,欣慰道:“玉郎小小年纪就如此懂礼知事,真是难得。”   林岱安谦逊谢过,“薛太爷谬赞了。”   薛仁神色不满:“岱安就算再懂事,也不过还是个小娃娃,大人的事,给小孩子听什么。”   林彦归却道:“小孩子也该知道些家事,叫他心中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并不是要抛却他们母子远去,而是有缘由在,好叫他早日明白男儿当家的责任,若能平日里多孝顺些他母亲,我也安心。”   说着,林彦归问自己儿子:“你薛太爷有一桩生意,要去海上做,但和那岛上的居民语言不通,又怕雇佣别人遭人欺诈,亏了生意,你祖父房中藏书许多,有不少那些边陲小国的语言著作,是你先祖当年游历时所写,上面还有你先祖做过的注释详解,为父也读过一些,倒是不难学。你薛太爷今日来,便是想请我一道,一起去做这桩生意。更重要的,有沿海的官员,想要去平定一些海盗之乱,需要个忠心大殷的人,去做外交谈判,若是做成,也算一桩利国利民之事。但为父此番一去,便只留你母子两个,日子怕是会不如从前好过。如今你也快到了入私塾的年纪,读过了一些书,为父问你,为父是去,还是不去?”   听闻此言,不止薛仁,连薛亥都十分惊诧。   “贤侄”,薛亥清清嗓子道,“玉郎才这般年纪,这话叫他如何答。”   林岱安知道这是父亲在考察自己,是否足以安心让父亲离家做事。   他神色坚定道:“父亲常言道,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不拘于一方天地。父亲既有此才,又何苦拘泥于家,父亲既然问我,定是心中已有决定,只是放心不下母亲与而孩儿在家。父亲放心,孩儿虽小,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定然不会叫人欺负了母亲。”   林彦归又问:“若是他日为父出了意外,命中了那空空道人之言,你当如何?你母亲又当如何?”   “江湖术士的算命之言,焉能信之?母亲与我,都不是那等作茧自缚之人。”   “好!”林彦归站起身,赞道,“不愧是我儿,不枉你祖父早年教导你。你能如此明白道理,为父也便放心去了。”   林岱安道:“父亲常说,宝剑需磨砺,梅香耐苦寒。孩儿相信,父亲是把耐磨的宝剑,不是经不起风浪之人,他日定能安然而归。”   林彦归微微红了眼眶,走上前去,握住儿子稚嫩的肩膀。   “你祖父和薛太爷曾在县里捐盖一间私塾,为父已和夫子谈过,过几日你便入学。你入学后,为父便走了。”   林岱安红着眼点头。   林彦归又嘱托道:“玉郎,为父归家之前,你母亲,就交给你来照顾。”   林岱安眼睛更红了。   忽听薛亥惊呼道:“宝儿怎么了?”   众人震惊看去,竟是薛灵均满脸是泪,悄无声息地抽抽,哭得快喘不上气。   林岱安倒笑了,薛灵均定是看出了他心里难过,才哭了。   果然,薛灵均哭得梨花带雨,伤心道:“我听玉郎和林伯伯说那些话,心里替玉郎难过,眼泪就忍不住。”   众人哄堂大笑,一下子冲淡了原本沉重的气氛。 第008章 学堂读书   童年的时光总是很快,不知不觉便已两年。   日头刚出的清晨,就听灵山县里的一间私塾里,有学子们的郎朗读书之声。   “黄帝画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沧海桑田,谓世事之多变;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注1)”   那学堂之首上,坐着夫子,姓庄名樵,字闲之,人称其为庄夫子。看上去约五十年岁,不知来历,但颇有些学问,经人举荐,来到灵山县里教书。   待学子们念完一遍,夫子提问道:“以蠡测海,喻人之见小;精卫衔石,比人之徒劳。此话何解?可有人答?”   众学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年纪已十五六岁的少年,诨名陈二狗,虽然个头不高,但已有一身膘肉,皮肤黝黑,嗓门粗大,起哄道:“让咱们的状元郎,来答夫子的提问,大伙说好不好?”   立刻有一个十一二岁左右,诨名叫孙猴儿的,身形细长,一副尖嘴猴腮的猢狲模样儿,跟着附和道:“好呀!好呀!状元郎乃文曲星下凡,定能有高见!”   他两个是附近陈家村和孙家村的,平日里勾结一处,自称“灵山二霸”,最喜欢做些个欺负乡里孩童的事。   “不得喧哗!”夫子叱道,“陈贵雄,你先来答。”   陈二狗蔫巴了,挠着脑天,吭吭哧哧地小声嘟囔。   “方才嗓门那么大,这会又这么小,你是苍蝇还是蚊子?大些声说话!”   陈二狗梗着脖子道:“这句话,就是说,海边的人,鸟长得比常人小,就算是每日找人衔着,也没有用!”   众人一听,那些年龄大知道事的,都哄堂大笑起来。   庄夫子大怒,叱责道:“好个不学无术!出去罚站!晚上将这段抄写上五十遍!”   陈二狗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孙人杰,你来答!”   孙猴儿乖觉地出了门去,“夫子,我可不会,我自出去罚站去!”   “不准溜,在门口候着,听听别人怎么答!”   孙猴儿和陈二狗两人闷闷不乐地站在学堂门口。   薛灵均从不曾听过这般粗俗之言,自然不懂那陈二狗的话是何意,也不明白大伙为何要笑。   他问林岱安,“玉郎,陈二狗那话是什么意思?”   林岱安虽然也不懂,但想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便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定是什么骂人的脏话,宝儿别理会。”   薛灵均正要再问,忽听庄夫子问道:“薛灵均,你怎么解?”   薛灵均忙起身,答道:“回夫子,这句话是比喻,用瓢来测量大海,比喻人的见识太浅太短。用精卫鸟叼石填海,比喻做徒劳无益的用功。”   庄夫子满意地点头,又问林岱安,“林岱安,你如何看?”   林岱安起身道:“回夫子,此话的确如方才灵均所言之意,只是岱安心中有惑不解,既然叼山填海乃徒劳无益,那为何又有愚公移山之说?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行不通?古人也说,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就算失败,也能经一事长一智,又有何不好?为何要嘲讽尝试的人见识浅薄呢?”   庄夫子点点头,问薛灵均,“灵均对此,可有见解?”   薛灵均再次站起身,答道:“灵均觉得,人非神仙,寿命有限,花时间做了这个事,就没精力去做那个事,若是事事都要亲自尝试,劳碌终生,到头来发现是徒劳,岂不是白白浪费光阴?待将死之时再来懊悔,便也无用了。这句话教灵均明白,要学会吸纳前人学识,广谋从众,兼听则明,取前人之长,补己之短,就好比站在前人的肩上看世界,方能看得更远些。”   庄夫子面目喜色,笑着赞叹道:“妙极!妙极!你小小年纪,就能有此番见解,可见平日里没少读书!”   庄夫子又问林岱安:“岱安可还有见解?”   林岱安正愣愣地走神,想着薛灵均的话。   大约是薛灵均平日里在他跟前不曾说过学问之事,又向来娇俏可爱,他总把宝儿看成比自己心态稚嫩的幼弟,不曾想他竟把道理看得比自己还明白些。   的确是他魔怔了,那空空道人之言,纵然他嘴上说一千道一万的不在意,但心中总是压着一股阴郁不忿之气,凡事都想来个“破”字,绝不与世俗之见相同,是以听庄夫子问到这句话时,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叛逆反驳,不肯服从前人道理。   他自以为看得透,但这番逢事便想争强一番的心思,岂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   正自想着,忽觉脚背上被踩了一下,袖子又被薛灵均在底下悄悄扯了几下。   林岱安醒过神来,忙回答:“灵均说得很好,岱安已解惑。”   庄夫子点头道:“岱安也勿要妄自菲薄,何事该坚守,坚守是否有有意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譬如若遇到那等国破家亡之事,甘愿赴死以证贞心者,不能笑话其愚蠢,先活下来再想办法为民谋福者,也不可说他贪生,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以夫子看,你倒是有刚正之气,他日定能成栋梁之才。”   林岱安感激地应下。   下了学堂,两人回花溪的路上,薛灵均有些担忧地望着林岱安,小心道:“玉郎,你可是为学堂上的事不开心了?”   林岱安摇摇头,“宝儿,你今日那番话,是怎么想到的?”   “我也没怎么想,先生问我,我便下意识说了,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林岱安微微一愣,他还以为是薛宝儿平日读书归纳总结出来的,但想一想也是,薛宝儿平日里哪会做些什么归纳总结,都是看得开心便看,不开心就丢开手,看文只图个痛快,不管到底有没有用。   他笑了笑,摸了摸薛宝儿的头顶,“原来是宝儿天资聪慧,自己悟出来的道理。”   薛宝儿有些不好意思,林岱安这两年长得快,已经高出他一个头。   明明他才是哥哥啊!   “哎哟,这不是咱们的状元郎吗?”孙猴儿忽然从一旁的草丛中蹦出来大喊。   陈二狗也一道出来,看来二人是早就守着,专门在这里蹲点。   陈二狗哈哈取笑道:“哎呀我的殷羲老天,可笑死我了,什么文曲星,就连夫子都拍他的马屁,说了一通什么取别人长,补自己短的,莫非是他的鸟儿长得比别人短?”   孙猴儿笑得猥琐,起哄道:“短不短,脱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   薛灵均不懂,愣愣地看着二人。   林岱安一把将他拉在身后护着,呵斥道:“你们两个趁早滚开!林暮就在后面!上次他打得你们还不够?想多挨是不是?”   陈二狗道:“林暮早就被我叫人支走了,哈哈!你陈二爷我灵山小霸王,自然会些个调虎离山之计。”说着,吩咐孙猴儿,“快按住状元郎,脱了他裤子,让二爷我看看,状元郎的鸟到底长个什么样,到底是他的鸟长,还是我的鸟短!”   孙猴儿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林岱安推了薛灵均一把:“宝儿快跑!去喊人!”   一手从书包里悄悄磨出砚台。   薛灵均也知这时候不该黏糊磨叽,转身撒开腿就跑,陈二狗起身去追,林岱安掏出砚台,狠狠地往孙猴儿脸上一砸,又转身跑去拦陈二狗。   他从后面一把抱住陈二狗,将他扑倒,两个人厮打起来。   陈二狗毕竟大上好几岁,又长得敦实,林岱安没少吃亏,很快就鼻青脸肿,嘴角出血。   那边孙猴儿正要也压上来打,却见薛灵均带着花糕儿,拎着两根铁棍,风风火火地赶过来。   花糕儿与薛灵均差不多大,却因自小帮他爹打铁,身上已小有肌肉,动作极为敏捷,手上又有武器,耍得有模有样,好似个江湖好汉,孙猴儿顿时被打得哭爹喊娘!寻机会逃了。   陈二狗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他早就看薛灵均不爽了,因他老子娘总是在他跟前夸薛灵均如何如何长得好看,又如何如何有才华,他早想收拾一顿,只是一直没机会得手,这次好不容易将林暮骗走,怎能如此潦草逃跑?   落荒而逃不是他小霸王的作风,他忍着疼,凑近了薛灵均,一巴掌闪过去,想给对方一个耳刮子,谁知用力过猛,手抬得太够,不曾想巴掌还没落下,竟然闪了胳膊,给脱臼了,疼得他直冒汗,也不惦记霸王威风了,急忙逃了。   一边逃跑还一边暗想:“莫非薛灵均真是个文曲星的命格?怎地我打他,衣服都还没挨着,胳膊就脱臼了,听说天上的文曲星紫微星什么的,都是打不得的,这番意外,难道是殷羲老天爷显灵,来保佑文曲星来了?”   越想心中越慌,生怕自己遭了天谴,自此,再也没敢来寻薛灵均的麻烦。   薛灵均看林岱安原本一张俊美如玉的脸,如今给打得鼻青脸肿,眼睛一红,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花糕儿忙从身上掏出一贴膏药道:“我平日里帮我爷爷打铁,造些个刀啊铲啊什么的,时常不小心受伤破皮,这药我常备,对跌打伤有用。”   薛灵均忙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给林岱安涂抹上。   林岱安见他眼泪哗哗,忍着笑哄他道:“乖宝儿,你可别再哭了,我一看你哭,我就想笑,我一笑,我脸上和嘴角都疼。”   薛灵均一双美目噙着泪花,手上不停,“你以为我想哭,我这眼泪它不听我的话。”   林岱安又抿着嘴笑起来,“到底挨打的是我,还是你?倒好似你比我疼得厉害。”   “打你身上,比打我身上还疼。”说着,薛灵均凑近了,对着他脸上的伤口轻轻吹了吹,林岱安好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兰气息,又见他宝儿睫毛颤动,衬着水盈盈泪珠儿,美若仙草挂露,顿觉一片春心浮动,神思荡漾,失了魂一般呆呆看着他。   忽听薛灵均“啊呀”地尖叫一声,“好疼!” 第009章 少年情谊   原来薛灵均抹完药,一时忘了,就直接去抹自己眼泪,膏药抹进到眼睛里,刺激得直掉泪。   林岱安忙拉开他的手,“别摸!”   他迅速爬起身,将薛灵均背起来,跑到附近的小溪边上,将他放下,手捧了清水一遍遍给他洗眼睛。   花糕儿愣愣地看着他俩你一来我一往,感觉自己好像有些多余。   林岱安对花糕儿道谢,“改日再提了礼,去你家谢你。”   花糕儿摇头,“不用你们谢我,我有个小事,想请你俩帮个忙,不知道肯不肯?”   林岱安道:“你只管说。”   花糕儿一双眼睛亮亮的,满含期待道:“再过几天我虚岁都十一了,我爷爷不让我去上学,但我想识字,你俩以后下了学,温书学习的时候,我能在旁边看着听着么?我白天要跟着我爹打铁,没法去学堂偷听。”   他怕俩人烦他,忙道:“我保证,绝不打扰你们,不出声不说话,你们当我是空气。”   薛灵均噗嗤一声笑了。   林岱安也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我平日里都在家里书房温书,你要是不嫌离你家远,你就来。”   “不嫌,不嫌!”花糕儿说着,又看薛灵均:“宝儿你呢?我能去你家不?”   林岱安替他否了,“宝儿家不方便,仔细他娘把你打出来。”   说着,又嘱咐他道:“宝儿也是你叫的?以后不许这么叫。”   花糕儿一愣,一脸纳:“为何?你不都这么叫他?”   林岱安也不知为何,他这话是脱口而出,只因方才薛宝儿哭时,见花糕儿也愣愣地盯着薛宝儿出神,心中有些不快罢了。   他说不出道理,只好说:“宝儿是亲父母兄弟才能叫的,我和宝儿是祖父那辈就定下的结拜兄弟,你不行。”   花糕儿心想,父母兄弟?明明他听林暮也叫薛灵均宝儿的。而且他自己乳名叫花糕儿,还不是人人都叫他花糕儿。   不过他想跟着林岱安读书识字,就没反驳,不叫就不叫吧!   林岱安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补偿道:“你既然要读书,还是要正经取个名字好,不能总叫你花糕儿。”   花糕儿闻言又有些兴奋,问薛灵均:“宝……灵均,你帮我取个名罢?”   花糕儿想得简单,状元郎文曲星取得名,肯定是好名儿,吉利。   薛灵均还未开口,林岱安却又抢先道:“我这有一个名儿,你方才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从二月初二到十五,正是花朝节,不如就叫花朝,和你乳名花糕儿谐音,也好记。”   薛灵均拍手叫好,“花朝,这名好,和林暮的名字刚好是一对儿!”   林岱安一愣,他倒没想那么多,被薛灵均这么一说,树对花,暮对朝,可不正是一对儿?   其实薛灵均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因为前两日看几眼一本诗对子的选集,就下意识觉得是这两个名是一对儿。他可没联想到人,毕竟年纪小,哪里想得到那些事。   林岱安却比他早熟,想得有些出神,琢磨了几番自己的名字,岱安和灵均是不是一对儿,想了好半天。   花糕儿见薛灵均说好,文曲星说好,那必定是好名,便十分高兴,欢呼起来,看到溪边一树樱花正开得繁密,就将手中铁棍一个猛刺过去,口中呼道:“花妖,吃我花朝花大侠一剑!”   话音一落,只听啪嗒一声,一个灰溜溜的圆球掉落下来。   三人一愣,往地上看去,顿时都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   是个马蜂窝。   “我的个殷羲老天!”花糕儿反应过来,口中呼着,撒丫子跑了,比旋风还快。   密密麻麻的马蜂顿时嗡嗡飞出。   林岱安拉着薛灵均倒地,滚进溪水里,那溪水不深,勉强没过他两个的身子。   两人憋了还一会儿气,林岱安先抬头起身,见马蜂都不见了,赶紧拉薛灵均出来。   薛灵均看着他满脸的水,“这药白抹了。”   两人从溪水里出来,微风一吹,顿时都觉得凉意森森,身子打颤。   两个人将外衣脱下来,用力将湿溻溻的衣服拧个半干,薛灵均又给林岱安重新抹了一遍药。   “你两个还没走。”花糕儿去而复返,手中还拎着那根铁棍。“灵均,你没被叮着吧?”   薛灵均摇头,哭笑不得道:“我看你不如叫花千醉,满树花醉三千蜜,一剑招来十万蜂(注1)。”   “花千醉?”花糕儿瞪大双眼,满目异彩,“这个好,这个好,你们都有字,我也要有字。等我以后当了大侠,自然是要千杯不醉的!”   花糕儿今日有了名,还有了字,满心换新,雀跃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每到日落,我就去岱安家跟你们学写字。灵均,你可一定也要去啊!”   说完,蹦蹦跳跳着回家去了。   林暮才找到他们,见他两个狼狈模样,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林岱安心中发愁,母亲若是见他和人打架,又满身湿衣,定会又伤心又担忧,责怪他不该做这等粗野之事。   薛灵均忽然道:“玉郎,我有些怕。”   “怕什么?”   其实薛灵均不怕,他知道玉郎这一脸伤瞒不住,回家定会受到林娘娘责怪。   自从林伯伯走了,林娘娘对玉郎的管教,也比以往严厉了许多。   他问道:“今日陈二狗为何一定要脱我衣服,他要看什么鸟?我衣服里没有鸟啊!”   林岱安被问住了,他虽然懵懵懂懂大概能猜出陈二狗的意图,但他不想给宝儿解释,只含糊说道:“他脑子有坑。”   心里却想着,陈二狗以后再敢对宝儿这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叫他不长鸟!   那边陈二狗在家里正啃着着葱油饼子,却忽然觉得肚子一疼,鸟儿忽然缩了一下,似乎受了惊吓,吓得陈二狗手里的饼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被他老子娘一巴掌扇过去,“你丫的,就知道浪费老娘的粮食!吃吃吃!就知道吃!跟你老子一个熊样!怎么老娘就生了你这么个熊货!你看看人家薛灵均,你再看看你!哼!你个没出息的!”   陈二狗无比郁闷,这文曲星还真是打不得,打不得,吓得他鸟儿都萎了!   这边薛灵均的疑惑没有得到回答,想来是玉郎不肯告诉他了,他决定改日里自己翻书去找答案。   林岱安才糊弄过去,又听薛宝儿问:“玉郎,今晚你去我家睡吧?我怕我睡不着。”   “去你家?”林岱安神情一愣,“那你娘还不得把我打出来!”   薛灵均笑了笑,悄悄说,“我在我家院墙上掏了一个洞,我平日里偷溜出来找你,都是钻洞来着。咱们瞧瞧钻进去,别叫他看见。”   林岱安哭笑不得,“傻宝儿,人家院墙里都是狗洞,你钻洞算怎么回事,以后可别再钻了。”   话虽如此,但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暖流,妥协道:“就这一次,我偷偷进去,你从大门进去。”   两人约定好了。   林岱安让林暮归家告诉母亲一声,让她安心。   两人到了薛家,林岱安跟着薛灵均走到薛家后院的院墙一角,深深的木丛里,果然见一处被踩踏的痕迹,显然是有人常在那里走。   薛灵均过去,扒开木丛,拨开许多草,又挪开了几块石头,果然,墙上出现一个大洞来。   林岱安暗想:“我宝儿竟然还有这等掩藏本事,真是平日里小瞧了他。”   薛灵均起身道:“就是这儿了,我从前门回家,你进去后别乱走,在墙根等着,我去接你。”   林岱安小时候也去过薛家不少次,对薛家院内早就十分熟悉,只是,为防被人看见,薛灵均觉得还是谨慎为妙。   两个人紧张兮兮,仿佛去敌军队伍里做卧底一般。   林岱安观察了下,那洞宝儿钻进去尚可,他身形高大些,怕是不能够,他看了看院墙,便试着去爬,爬上了一棵树,小心绕开墙上的防贼埋的碎瓦片和荆棘,轻轻跃了进去。   还好父亲临走前教导他,除了读书,也要记得强身健体,不能做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他才能这么顺利地翻墙。   他跳进去,见里面和外面一样,墙角有一堆石头,便蹲下身,将那洞堵上,按薛灵均的法子,盖上一些草,仔仔细细掩护好。   那边薛灵均过许久才来,已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等急了吧?”薛灵均忙问,“我娘见我今日回来晚,又弄湿了衣服,抓着我不放问我好久,非要我先洗澡,我说累了困了,才脱身,让我回屋睡去。”   待两人进了薛灵均的房间,林岱安又愣住。   薛灵均的卧房,与他的完全不同,布置得跟个公候小姐的闺房似的,绸罗锦缎,珍珠玉帘,还有一股香气妖妖娆娆地抓人鼻子。床前一架日照雪山的屏风,绣工精美,靠墙还有一面西洋镜,把人照的清清楚楚,一张梳妆台,上面各种男子配饰,平日里也没见薛宝儿戴过。   薛灵均脱掉衣服鞋袜,一跃扑到床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他翻个身,招呼林岱安快上来。   两人并肩躺下,足抵着足,说悄悄话儿。   忽听门外有敲门声。   “宝儿,你睡了么?我怎么听你在说话?”   薛灵均吓一跳,一把紧紧抓住林岱安的胳膊,对外喊道:“娘,我在读书,没留神念了出来。”   王粟香在门外嘱咐道:“别在夜里看书,仔细熬坏眼睛。”   “知道了,这就睡!”   说着,连忙去吹灭蜡烛。   静静听了片刻,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稍稍松口气。   “吓死我了!”   林岱安笑道:“这般怕,还叫我来。”   薛灵均道:“你回家,林娘娘要责备你打架。”   林岱安默默不语,伸手去握住薛宝儿的手。良久,才道:“宝儿,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薛灵均含糊嘟囔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俩不是一向如此么?”   说着,打个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今日折腾一天,薛灵均的确有些累。   薛灵均觉得理所当然,林岱安心里却想许多事。   自从那空空道人算命的话传扬开来,许多人便都开始避着他,怕被沾染上煞气,要不是因他祖父积下些善名,对林家有尊敬,恐怕早就有人欺上门来,赶他们母子出去。   除去自己家人,只有宝儿一心赤诚,对他和从前一样。   黑暗中他虽看不到薛宝儿的脸,但那张脸早就印在了他心里。 第010章 留存知己,还是耽于美色?   童年快乐无忧的时光,总是很快,转眼又几年过去。   这日下课后,庄夫子将林岱安、薛灵均二人留下,嘱托道:“我已为你二人举荐报名县试,你两个好生准备,明日带上籍贯,签上一份亲友保证书,跟我去县衙正式报名。”   今年的县试,比往日早些,赶上二月初二,正是花朝节日。   其中一题,刚好让以花朝节为旨作诗。   林岱安想起往事,薛灵均挂着泪珠儿的脸庞浮上脑海,心中一动,提笔写道:   日照百花台,月洒千岁树   冰雪灵仙均,香草美人花。   这边,薛灵均却想到庄夫子曾讲过的殷国八大世家贵族,还未细想,笔尖就流畅写出:   松吟风流酒,棠言富贵花   馥蔚舞江川,芒谢飞天下   一月后,知县府衙贴出榜单,林岱安、薛灵均的名字都排在前面,灵均第一个,岱安第二个。   张县令十分欣赏二人答卷,要亲自来家探访。   王粟香大为欢喜。   薛亥也十分心满意足,这是祖先保佑,他薛家日日盼着能有个出息的,总算给盼出了苗头。薛仁和林彦归一去四年未归,今年更是连个信都没,薛亥终日里提着一颗心,闷闷不乐。   现在,总算有个喜兆。   张县令来访那日,薛亥专门给两个孩子办了家宴庆贺,也便于款待县令大人。   张县令上下打量薛灵均,赞叹道:“好一个,冰雪灵仙均,香草美人花!灵均贤侄,名不虚传!”   听了这话,林岱安和薛灵均都有些羞赧拘谨,林岱安不曾想他写的诗给大家知道,他年纪虽小,却常以稳重刚正来约束自己,还是第一次作这种诗,自己都觉得轻浮了些。   薛灵均则是没想到岱安会在考卷上将自己写进诗里,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给岱安写一首,写什么八大世家,没得煞风景。   这边张县令却又道:“灵均贤侄,你那首诗不错,不过,以后莫要再写这种,虽自殷羲陛下立国以来,我朝倡导民生自由,不拘言论,不兴文字狱,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给有心人知道,暗中给你使绊子,那便是防不胜防。”   薛灵均连忙点头应下。   不曾想,放榜之后,阅卷的官员吃醉酒,竟将他两个诗给念出来,来回称颂,连连夸赞,口中称呼“神童”也。   果然,没过几日,大街小巷都在流传一首诗:   宋殷风流酒,唐颜富贵花   傅魏武江山,王谢飞天下。   若问谁与知?溪均灵仙花。   人人都夸这来自花溪的薛灵均,乃天生“仙童”,小小年纪,就能把大殷的朝堂势力看得透彻。   也不知道怎地,竟然越传越厉害,整个清州府,都知道薛灵均的大名。   从此,薛灵均便多了个“清州小仙童”的称号。   后来,更有人将此诗化作两句俗话:   世家八族治江山,王谢两姓把天下。   那日,庆贺宴席后,张县令道:“我已为你二人报名府试,就在四月开考,若不出差错,你两个必中。”   林岱安满心喜悦地归家后,正要告诉母亲参加府试的消息,却一眼就见林素质端坐厅堂内,见他回来,厉声呵斥:“跪下!”   林岱安吓一跳,连忙规规矩矩地跪下,唤一声:“母亲。”   林素贞面有薄怒,“你可知错?”   林岱安忐忑不安道:“儿子不知,还请母亲明言。”   “为母问你,你那试卷上的诗,是何意?”   林岱安心中一跳,默然不语。   林素贞看着他,又心疼又失望。   “你如今正是该读书上进的时候,为母常教导你,读书做人,刚正清洁。你倒是好,小小年纪,就生出这般轻浮心思。”   林岱安恭敬跪着,也不反驳,只道:“儿子知错,愿受母亲责罚。”   林素贞又道:“往日,你与灵均亲厚,为母我念着你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是你祖父定下的结拜兄弟,便从不过问,也不拘你。没成想,倒是我大意了。灵均心思纯净,一片赤诚对你,你却这般轻薄,可又对得起他?”   林岱安乖乖磕了一个头,“母亲教训的是。”   “你是个明白的,道理无须我多说。以后,你与灵均,还是少来往些。若是早早就散播一些艳名在外,给外人落得个轻浮孟浪的印象,对你二人有害无益。”   林岱安沉默片刻,才回道:“母亲的苦心,儿子明白。不过,儿子只是一时走岔心思,如今已知错了。灵均待我如亲兄弟,乍然就冷他远他,也没道理。儿子日后定谨言慎行。”   林素贞不曾想一向乖巧听话的儿子会出言反驳,“你如今大了,倒是有自己的主意,母亲的话你也不肯听了是不是?”   “儿子不敢。只是母亲曾教过儿子,狐朋狗友易得,真心知己难寻,为人交友,真心当以真心换,灵均于我,是难得的知己,儿子不愿舍弃。”   林素贞见他神色坚定,欣慰他不是轻易动摇之人,却又担忧他来日身陷迷情之中。   “玉郎,你年龄尚小,留存知己还是耽于美色,你又如何界定?所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难道还要为母给你讲这些道理?”   林岱安答道:“知己相帮,情色误人,儿子立志成才,他日学尽其用,为万民立言,定不会误人误己,叫母亲失望。”   林素贞叹了口气,不愿再勉强他,“你既坚定,为母不再劝你,望你心中有数。若敢有逾越,便再也不许你们见面。”   说完,自堂上起身,走近将他扶起,心疼道:“玉郎,可跪疼了?”   母子一起用了晚饭,林岱安回到书房,看书又看至深夜,临走时,从祖父书房里找到当年那支金钗,藏在袖子里带回了房间。   待歇息时,又想起母亲的话,是知己还是情色,忍不住将那金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来回摩挲,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中睡去。   却见白茫茫一片雪山,一个体态风流的少年,披着大红斗篷,盈盈朝他走来。   “玉郎,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少年将斗篷的帽子拉下,露出一张冰清雪玉的脸蛋,正是日日与林岱安一处的薛灵均,只是年纪看上去要大些。   薛灵均对着林岱安靥红展笑,又上前拉住他的手。   林岱安只觉得那小手柔中带温,软绵绵的,又见他宝儿的娇俏红唇,一张一合地唤他“玉郎”,看得他心旌摇曳。   他将手抽出,往后退几步,收敛心神,端正神色道:“宝儿,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薛灵均一愣,像是受了惊吓,“你听林娘娘的话,怕我误了你,再不肯理我是不是?”   说着,薛灵均的泪珠儿一颗一颗地掉,一双灵目雾气蒙蒙,似秋波又似春水,看得岱安心里狂跳不止。   许是薛灵均见他发愣,就上前一步,伸手拉他,口中唤着玉郎,“玉郎,你真的再也不理了我么?”   林岱安要躲,却忽地脚下一滑,两个人都摔倒在雪地上。   说来也怪,林岱安一点也不觉得疼,恍惚中还觉得这雪地怎么一点都不冷,暖似宝儿那张柔软的床。   “玉郎,我手好冷。你给我暖暖。”   说着,薛灵均将手伸进林岱安领口。   林岱安顿觉得自己浑身焦热,口干舌燥。   他一把抓住薛灵均的手,“乖宝儿,别乱动。”   “玉郎”,薛灵均一双眼干干净净地瞧着他,“香草美人花是说我吗?我身上不香啊。”   话音刚落,林岱安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香气,火腾地一下子烧遍全身。   忽听“啪”地一声清脆响音,林岱安从梦中惊醒,原来是他手中攥着的金钗掉落在地上。   他将金钗捡起,胸口起伏不止,过了许久,才喘息稍平。   窗外已经隐隐透着白光,他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连忙起身洗漱,开始他每日的晨读。 第011章 同床共枕   “娘,我去考试,又不是搬家。”   薛灵均无奈地看着母亲忙来忙去,给他准备好几包鼓囊囊的行礼。   王粟香却仍嫌不够,嘱咐自己的丫鬟,“金露,去把前日我从县里买的芙蓉糕拿来,哦对了,还有一盒杏仁露,一并拿来。”   金露应下,一路小跑去了。   “我让金管家带上几个人,和你一道去,万一路上不太平。”   “清州府也不远,怎会不太平。而且夫子和其他学子们,我们都一道去。别家都不带人,就我带,好羞愧丢人,我不许。”   说着,薛灵均撅起嘴,装作生气。   “我的心肝儿,娘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那些学子们惯会妒忌我宝儿,和他们一道,我还怕他们给我宝儿下毒哩。”   送别时,王粟香摸着他的脸蛋,“娘倒是想和你一起去,唉,我宝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娘身边,去那么远。要我说,还是雇个马车,你偏不要。”   “娘,就两三日的路程,哪里算远了。”薛灵均躲开,抱怨道,“我都长大了,娘以后别摸我脸。”   王粟香笑了笑,手指轻戳他脑袋,“你呀!就仗着娘疼你。”   薛灵均满脸愁容地出了门。   林岱安这边,却只有一个素色包裹。   林素贞将他进考场需要的文件一一仔仔细细检查,备用笔墨多带几副,又装些常用的风寒药和银子铜钱。   “答题时,须得稳重志气些,上次那般,再不许了。”   “我让林暮跟着你一起去,也好又个照看。住店的时候你和林暮住一房,免得遇到贼人。”   林岱安一一应下,带着林暮出门,远远就看见薛灵均在村口等他,后面跟着五六个家仆。   等到灵山县衙附近,庄夫子已等在那里,还有通过县试的其他学子们。   待所有人到齐,才往清州府而去。   当晚住店时,林岱安还未开口,薛灵均就已朝他跑过来,开心道:“玉郎,咱们住一间。”   林岱安朝林暮瞧一眼,“宝儿,我和林暮住一间。”   薛灵均有些失望,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岱安一起睡,这次好不容易是在外面,结果玉郎却不愿意。   谁知,等到分房时,却发现因赶考的学子聚集,房间根本不够,只能多个人挤一挤。   不少人都听说过薛灵均“文曲星”的传闻,再加上“清州小神童”的名声,便纷纷都表示想和薛灵均挤一挤,沾一沾文曲星的仙气儿。   薛宝儿不想和别人睡一块,但拒绝又显得自己骄纵傲慢。   林岱安更不想,替他拒绝了,“灵均和我们一个房间。”   众学子满脸失望。   有学子听说过林岱安的,打趣道:“薛灵均,你真要和他一起睡,你不怕被这乞丐命的煞星冲坏了文曲星的命格?不如跟我睡吧!我身强体壮,还能保护你!”   林岱安心想,我宝儿和我从小到大,数不清睡过多少次了,你是哪来的野猫野狗,轮得到你?   念头刚起,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番心思过于狭隘,又立刻反省,“大丈夫当着眼于天下兴亡,万民忧乐,计较这些做什么。”   待进了房间安置,林暮却说他在附近有个朋友,想去拜访一下,请公子给准个假。   林岱安自然是准的。   薛灵均奇怪道:“林暮不是从小在花溪长大?他在这里还有朋友?”   林岱安笑了笑,他的傻宝儿。林暮比他们大几岁,估计是看出些什么,才避嫌躲开。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抵足而眠,薛灵均有些兴奋,毫无睡意。   “玉郎,这些日子你都不怎么理我,我每次找你,你都推脱说忙,连读书也不愿和我一起。”   林岱安“嗯”了一声,“宝儿生气了?”   薛灵均摇摇头,“我没生气,就是觉得奇怪,明明咱两个也没吵架,你怎么忽然要疏远我了。”   林岱安默默不语。   薛灵均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下来,望着林岱安已初显男子气概的脸,“玉郎,你听了别人的闲话,怕什么煞气害了我么?”   林岱安把被子给他拉好,“不是,宝儿别瞎想。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薛灵均走了一天路,的确累极,他伸手抱住林岱安的手臂,脑瓜顶着着岱安的肩膀,很快就睡着了。   烛光下,林岱安低头看薛宝儿好看的侧脸,愣愣出神,要是他宝儿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会怎么样?   林岱安刹住心思,自责内省一番,才吹熄蜡烛,心里默念许多好男儿大丈夫的诗句。   前些日子他冷着宝儿一个月,没成想不但没能清净下来,反而越发心思浮躁,每日都坐立难安,直到今夜宝儿睡在身边,一颗心才定下来。   听着一旁薛宝儿十分均匀的呼吸声,林岱安仿佛被催眠,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只是,却又做一个梦。   梦中他们两个还在客栈里对坐着,烛火摇曳之下,明明暗暗,衬得薛宝儿一双眼更加水盈盈。   薛宝儿面若桃花,眼中含着有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意,“玉郎,我送你金,你送我玉,咱们原本就是一对儿。”   说完,依偎在肩上,两人脑瓜抵着下巴,静悄悄地,都不说话,心中甜似蜜。   林岱安心满意足地醒来,见薛宝儿迷迷糊糊低揉眼睛,打哈欠,想起梦中情景,怔怔瞧着他,忘了起床。   薛灵均见他面色潮红,吓了一跳,伸手去探他额头,“玉郎,你起烧了?!”   林岱安慌忙侧头躲开,坐起身,“没有。”   “啪嗒”一声,金钗从林岱安袖口中滑落在床上。   “咦?玉郎,这是什么?”   薛灵均立刻好奇捡起金钗,瞪大眼睛瞧着,翻来覆去看。   “是你祖父送给我的金钗,我祖父还赠一块玉佩给你,若宝儿是个姑娘,你我两家当年就结亲家了。”   薛灵均神色一愣,满脸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林岱安心想,你娘当然不会叫你知道,她躲着我还来不及,估计把那块玉摔碎的心思都有。   或许已经摔了也不一定。   薛灵均显然也想通这一则,忙道:“定是在我爷爷那里,等考完回家,我去央求爷爷给我,既然是林太爷给我的,当然是我收着才对。”   林岱安笑道:“你收着做什么?你又不是姑娘,不能嫁给我。这金玉良缘也不能成了。”   薛灵均又愣了愣,反问道:“那你收着这金钗做什么?”   林岱安只默默看着他,眸若深潭,沉默不语。   他微微凑近,想从薛灵均眼睛里探寻梦中那种含情脉脉,却一无所获。   “状元郎!快些出发吧!大伙都在外头等着沾你的福气哪!”有人在外头高声道。   林岱安起身,将二人的行礼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同背上,与薛灵均一道出门去。   这一回试题,侧重经文。   主试官将试题卷轴打开,悬挂前方。   林岱安见那卷上写着:   水、火、金、木、土、谷。   林岱安蹙眉思索,提笔着墨,刚正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   天有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注释1),分时化育,以成天地万物(注释2),而万物有灵。清州六府,何以惟修?以水灌溉,以火烹饪,以金断割,以木兴作,以土生殖,以谷养育,圣人之德,顺应天时地利,滋谷养民……   待下考场时,林岱安才发觉手臂已酸胀,而薛灵均已等在外头。   “玉郎!你答得如何?”   “还行。”林岱安将薛灵均的书笈从他背上取下,将文具书卷取出与自己的搁在一起,再将二人的书笈叠放一起,自己背上,“你怎么这么早?”   薛灵均笑道:“我前边一个考生一直出虚恭(注释3),气味实在难闻,我忍耐不下,答完就离座了,主试官说,可以提前半柱香交卷,只是一旦离考场,便不能再返回。”   林岱安道:“你答的什么?”   “这次我可没有写什么王谢飞天下”,薛灵均笑道,“我之前曾在林太爷书房中,翻到过一本无名氏所著杂书《宇宙论》,书中所言十分有趣奇异,与古往今来大不相同。那书中道,宇宙之中有银河,银河之中有星系,星系又有金、木、水、火、土、地、天、海之分,而唯有地星有谷,能滋养万物,其余七星却万物不生。金星也就是太白星,奇热无比,且万分沉闷无法呼吸,仿若处处有千斤之顶压盖,任凭你有着钢筋铁骨,到金星也会压得粉碎。火星又称荧惑,与地星颇为相似,却是一望无际的火红色戈壁荒漠,依旧万物不生。而水星又极其冰寒,木、土更为恶劣……”   “总之,宇宙奇妙,探究无穷。若是有朝一日,能翱翔于天地间,穿梭于星宿之际……,那该多么新奇!”   薛灵均脸上洋溢着极为开心的笑,仿佛他立刻要翱翔宇宙一般。   “因此,我觉得可以鼓励有识之士,探索天地,提升锻造钢铁之技,而不仅仅局限于君子之六艺……,且我朝许多百姓困于温饱、学识贫瘠,若是普及教学、人人皆有学识,人人皆可创造,与我朝长远发展利益无穷……”   林岱安也被薛灵均的说辞吸引,不知不觉中,一时仿若自己也置身于渺茫宇宙中,一时又似乎看到大殷万民富裕、人人皆是有志之士的繁荣景象。   “不过,宝儿,你说的这些,好虽好,但未免太过遥远,不是一时可抵达之事。”林岱安蹙眉,担忧道,“万一批阅的主事官认为你偏离题意,可如何是好?你也太过冒险。”   薛灵均盈盈一笑,“如今的清州知府是今年新任,听说他平时最喜新颖创造,不耐烦老成持重,而且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定要做出些不同以往的事来。”   “再说,就算此次不中,也不要紧。我并不想考什么状元做什么官,不过是祖父一心渴盼,我不好伤他的心。”薛灵均又道,“我呀!只希望将来不做碌碌无为之辈,天地万物为人造,我要是能为这天地万物创造一点我能造的,为这宇宙、天地、或者万民,做一点点事,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薛灵均说不想考状元,林岱安浮起复杂心绪,读书的学子,哪个不想考状元?   他自己被空空道人批一道乞丐命,没日没夜读书,一心盼望他日高中,来破除算命之说,难道不是自己魔怔?   为人一世来一遭,难道不是像宝儿所想那般,为这世界创造点什么,为万民做点什么,叫这世上人人皆可温饱、人人皆可读书、人人皆可独有千秋,所图难道不更宏伟? 第012章 花千醉   “灵均!岱安!”   一个矫健身影远远奔过来。   “呀!是花糕儿!”薛灵均高兴地挥挥手,“花糕儿!”   花糕儿跑近了,刹住脚步,委屈道:“你两个去清州府考试怎么不叫上我!”   林岱安道:“你又不考试,去清州府做什么?”   “我去围观一下不行?下次你们参加秋闱,可一定喊上我,让我去见见世面,若是错过了,我可就要再等三年!”   薛灵均笑道:“我看你真该去找夫子讨个县试的名额,你这股热心劲儿,许多学子都不如。”   花糕儿挠挠头,“嗨!我又不考状元,我就是想瞧个热闹。”   说着,花糕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字,封皮已经掉了,前几页也卷成干巴巴的树叶。他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字,   “你俩快帮我看看,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怎么练都不对。”   两人凑过去瞧,只见上面画着舞剑的小人儿,一旁写着几行字:   一念种,两念生,三念连连叶,四念片片红;   五六七念散气血,八九十念生香盅。   片片连连处处火,连连片片满江红。   朝开灿如霞,暮谢落成冰,   云如海,尘俱清,血红若残阳,山河满重影。   情丝殆尽,涅槃重生。   看完,两人面面相觑。   薛灵均笑道:“花糕儿,你这是要炼什么神功?”   花糕儿红着脸,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我也不知道是啥,就练着玩呗!上次因为我说想学铸剑,挨了我爷爷狠狠一顿揍,还罚我跪祖宗灵牌。你猜怎么着?我竟然在我祖宗灵牌底下,发现了这本秘籍!”   说着,他满脸兴奋之色,指着上面的小人儿,“你俩快看,这一定是本剑法!说不定我爷爷的爷爷当年,是个大侠呢!”   “花糕儿,原来你是想要练这剑谱,才找我们学识字。”薛灵均拍手称赞,“不错不错!有志者事竟成,我看你他日定能成为一代大侠。”   花糕儿听得文曲星的吉利话,欢喜得想蹦几下,却又听薛灵均道:“不过,你先别高兴,这剑谱我们也看不懂。想必要从头看起,才明白何意。”   “那……”花糕儿满含期待地看着二人,他正愁一个人琢磨,进展太慢,对错也没个人商量。   薛灵均没有说话,去瞧林岱安。   林岱安也不好浇灭花糕儿的激情,点头应了,“不过,等府试出榜,我和灵均就要准备秋闱。而且我们白日要读书,只能晚上找时间,另外,地方也不好寻。”   “地方我早就找好!”花糕儿拍胸脯道,“在灵溪山脚下,有一处空旷地,平时人迹罕至,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就此,三人约定下,每月逢初一、五、十的时候,去灵溪山练那剑谱。   这一日,花糕儿提着一个细长物件,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宝贝,神秘兮兮地对二人道:“我之前一直偷偷铸造的那把剑,成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黑布,只见一把青色长剑露出真容。   “哇!”薛灵均伸手轻抚剑身,赞叹道:“花糕儿你可真厉害!”   “别摸!”花糕儿忙喊道。   可惜迟了,只见薛灵均的五指中,有三根手指的指腹都被划破出极其细的伤口。   林岱安吓了一跳,忙拉起他手,只见红色血珠已渗了出来。   林岱安低头吸吮,埋怨地瞪了花糕儿一眼!   花糕儿委屈道:“灵均手太快嘛。”   “怎地这么利!”薛灵均惊喜地问:“没成想咱们花溪村,竟然隐藏了一个炼剑的神匠!”   花糕儿有些害羞,“嗨,上次没说,其实除了剑谱,我太爷爷灵牌下还有一本炼剑术的书,我打小就偷偷看。不过你们可别说出去,叫我爷爷知道,他要打死我。我听爷爷以前提过,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是因为炼出好剑,被当时的皇帝陛下砍头了。我太爷爷就不许我爷爷再打剑,我爷爷也不许我打。”   不曾想花糕儿还有这番坎坷身世。   林岱安心中大概推算一下,应差不多是在羲德年间,倒也可能,殷德皇帝是出了名的暴虐。   这位殷德皇帝,做出过不少荒唐事来。   自大殷立国以来,始皇帝殷羲定下法则,殷国年号全以殷羲开头,比如殷羲元年,殷羲二年,殷羲三年……,后世者当沿用殷羲年号,不得擅改。   但殷德皇帝性好大喜功,想要改年号为殷德,被大臣们驳回。殷德不肯放弃,都是皇帝,凭什么后世子孙只记得殷羲,那么多历朝前辈,如今除了殷羲,百姓们还能记起哪个来。   越想越是不甘,砍杀了几位老臣,推行暴政,臣子们惶恐,才做了折中之法,以殷羲始皇帝的羲字为开头,以新皇之名作尾。反正大殷国不可能连国姓忘却,殷德皇帝这才满意了,那年,百姓们称羲德五年,而史官需记载双年号,先写殷羲二百五十五年,再写羲德五年,颇为麻烦。   后来这位皇帝的下场不怎么好,史官对他评价也极尽嘲讽,甚至“羲德”二字都成了骂人的脏话。   “咦?千岁?”薛灵均望着剑身上刻着的两个字,念了出来。   花糕儿顿时红了脸,颇为不好意思,“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儿,怎么样?好听不?”   薛灵均笑道:“既是你的剑,只要你叫着开心,那便是好名儿。”   这话花糕儿喜欢听,他神色雀跃,“我叫花千醉,我的剑就叫花千岁,我不能像我爹娘,还有我太爷爷的太爷爷那般短命,年纪轻轻就被砍了头。我要活一千岁!”   林岱安听闻,笑道:“一千岁不够,我看,你得再加上九千岁,才配得上你。”   薛灵均闻言又噗嗤笑了。   林岱安也和他一起笑。   花糕儿听不懂,“你俩到底在笑啥?”   薛灵均越笑越止不住,喘声道:“千岁好,花千醉大侠,以后我和玉郎两个,要仰仗你多多照顾,他日若是落到你手里,你可要剑下留情啊!” 第013章 彦归不归   待到府试放榜,薛灵均又是清州第一名,林岱安又是第二。   薛亥欢喜非常,若是他家宝儿将来,秋闱、春闱、殿试能连中三元,那可真是殷羲老天保佑了!于是,正准备大宴宾客,却忽听有人来报信,说是薛仁回来了。   薛亥大为惊喜,只是传信人说,因从海外带来的货物繁重,车队浩荡,如今停在清州府歇息,过几日便归。   林素贞母子得到消息,也满心欢喜。   连续几日,薛、林两家人都翘首盼望。   这一日,果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村。   原来,薛仁雇了许多仆人,还请了一支镖局队伍护送,十几辆马车驮着许多箱货物,满满当当。   “爹,这些还只是轻便的,繁重的那些,儿子在清州府买了几间店铺,将货物留在了清州府,还有些运送到之前的铺子里。”薛仁邀功道。   又嘱咐送镖的镖头:“这位便是我薛家太爷。”   那镖头忙领着众人见礼,都说拜见薛太爷。   薛亥高兴得连连点头,不成想儿子在生意上这般成器,还好他准备了极丰盛的宴席,不至于叫这些外来人嫌他薛太爷寒酸小气。   薛仁见到多年未见的儿子,抱起来转了几个圈,“我宝儿长大喽!爹都要抱不动了!”   及至放下,又比划几下身高,哈哈大笑,“长高了不少。”   又捧着脸多瞧几眼,“比小时候还更好看。”   薛灵均多年未见父亲,有些陌生,浑身不自在。   薛仁又吩咐人:“快见过你们少爷。”   众人都喊:“见过薛少爷。”   薛灵均第一次被人喊少爷,十分别扭。   薛仁又托那镖头介绍几个身强力壮、品名周正的壮年男子,给他看家护院。   那镖头一路护送过来,早已知道薛仁有不少宝贝,变卖出去,不久便会成为家财万贯的富商,便爽快道:“薛老爷,您看我们哥几个可还堪用?若薛老爷不嫌弃,哥几个愿留下来看家护院。”   薛仁没有不满意的,两相情愿,薛家一下子家丁兴旺起来。   林岱安等来等去,却也不见林彦归的身影,忍不住问道:“薛叔,怎不见我父亲?”   薛仁听闻,脸上喜色顿收。   薛亥也连忙问:“我彦归贤侄呢?是不是留在了清州府?”   薛仁却忽然捂住脸,全不顾脸面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薛亥被他这番动作吓一跳:“我儿有话快说!”   林岱安心中惴惴不安,只听薛仁大声哭道:“我林贤弟,被那琉璃岛上的海盗,给砍杀了呀!”   说着,又哭天抢地。   林岱安听闻,犹若五雷轰顶,面无血色,愣愣瞧着薛仁。   薛亥大惊道:“怎会如此,快详情道来!”   薛亥便讲他们如何到了海上,如何与岛民沟通,后来又如何遇上了海盗,林彦归当场被那凶神恶煞的海盗砍杀,丢进了海里,尸骨无存。   听得薛亥也大哭起来,“彦归贤侄怎会如此命苦!”   林岱安直愣愣站在那里,犹如噩梦未醒。   “玉郎,”薛灵均担忧地扯他袖子。   林岱安醒过来神,忙飞速奔回家去,怕母亲出事。   那边林素贞猝然闻得噩耗,真是晴天霹雳,顿时一阵心绞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失去知觉,昏迷栽倒在地,把丫鬟婆子都吓得够呛。   自此,悲思缠骨,连病了大半年,方才渐渐好转。   花溪百姓听闻,个个悲叹了一回,都道殷羲老天闭了眼,怎地好人不长命。   薛亥悲叹之余,帮着林氏母子办了丧事,埋了个衣冠冢,烧许多纸钱,愿殷羲老爷保佑其魂灵安息。   林岱安仿若一夜长大,即要办理丧事,又要照顾病重的母亲。   那夜,林岱安整顿好父亲灵牌,放进林家宗祠里,默默跪下,想起祖父与父亲往日对自己的爱护与教导,连日里积累下的悲切,沉甸甸压在心头,只是发不出来。   正难受着,忽觉温热指腹贴在他脸上,原来薛灵均已他在旁边,也不知何时来的。   林岱安抬手握住薛灵均的手,悲切道:“宝儿,我以后没有爹了。”   薛灵均早就哭成泪人,心里替玉郎难过得像被油煎。   “玉郎,以后我爹就是你爹,我爷爷就是你爷爷。咱们不是从生下就定了兄弟么?以后,宝儿就是玉郎亲兄弟。”   林岱安在人情世故上比薛灵均早知,自然知道薛仁不可能是他爹,薛亥也不可能是他爷,唯有宝儿似他亲兄弟,这一点倒不假。   他一把抱住薛灵均,伏在灵均的肩头呜呜哭起来。   薛灵均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后背,跟着一起哭,只是这一回,他哭得悄无声息,只眼泪把林岱安的衣服都浸湿了。   两个人抱着哭了许久,林岱安哭声渐小,趴在薛灵均身上睡着了。   薛灵均怕吵醒他,一动不敢动,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竟也睡着了。   林管家父子寻来时,见两个少年不知何时躺倒在地上,头抵着头,脸上都挂着泪,静静安睡。   林管家将岱安抱起,林暮抱起薛灵均,将两人送回林岱安的房间。   翌日,王粟香得知她的宝贝疙瘩又跑去了林家,气得哆嗦,一把扯过薛灵均,   “我滴乖儿,你还敢去!如今那煞星都已克死了他爹,还妨病了他娘!谁知会不会再害旁人,娘以后可再不许你去,也不许再和他亲近,你听见没?”   这话薛灵均听得耳朵磨出茧。   自从薛仁归来后,王粟香又喜又忧,喜的是薛家乍然富贵,从小财主变成了大富商,忧的是她家宝儿总爱亲近那林家乞丐命的煞星,怎么劝都不依,她生怕宝儿的状元命格遭受连累。   又过月余,林岱安服侍母亲喂药,林素贞望着儿子,忍不住又悲从中来。   她懊悔自己无用,连累儿子受苦,怎奈自己体弱,心知悲伤无用,只会误了儿子,却无法自抑。   不过总算比初时清醒了许多。   “玉郎清瘦了不少,想是这些日子吃不少苦。”林素贞拉住林岱安的手,语气沉静,“为母有一事,要你去做,你且听仔细。”   林岱安忙放下药碗,恭敬听着。   “你去吩咐林管家,去请张县令来,办理一桌好酒好菜,张县令早年得你祖父照拂,是个知恩图报的,让林管家多花些银钱,托他暗中多雇几个街上的浪荡混子,拉薛仁去喝酒,言语中要对薛仁多加夸赞,待他有七八分醉,再打听他海上经历,托人在暗中将他一言一行仔细记在纸上,带回给为母看。”   林岱安不解,“母亲为何要绕这麻烦,何不直接请薛叔到家中来问他?”   林素贞默然片刻,才道:“玉郎,这世间人心隔肚皮,为母不能让你父死的不明不白。你只按我说的做。”   林岱安点头应下,见母亲又嘱咐他:“除了林管家,切不可告诉外人,也不许告诉灵均。”   林岱安一并应了。   张县令听闻消息,也悲叹了一回,得林管家嘱托后,果真去雇几个人,花一个月的时日,和薛仁打成一片。   这日,那几人拉着薛仁去县里最好的酒楼,“花香楼”吃酒。   薛仁得几个狐朋狗友一顿狐狸海夸,果然有几分飘飘然。   待到酒醉七八分,有人问:“那林彦归怎个如此短命,果真是他那儿子命格不好,克死他不成?”   薛仁面露得意之色,口中却道:“不许这么说我林贤弟。”   那人接着发出一声感慨:“读书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富贵命。”   有人附和道:“说得不错,最是无用读书人!像薛老板这样威武,能从海盗手中逃出来,还得这么大一批海宝,才是真英雄所为!”   薛仁听得酒兴大发,又连连喝了几杯。   又有人问:“不知当时是怎样一番情景,想来必然是万分凶险!不知那海盗是何方神圣,可有名头?”   薛仁酒气上头,得意道:“是那大名名鼎鼎的‘海上龙王’练空桑。”   “练空桑?!竟然是他!听说他有个妻子,长得极为美貌,不知是真是假?”   薛仁哪知道那么多,嚷嚷道:“老子又没见过她,怎么会知道她是美是丑。”   又有人问:“听闻那练空桑最喜欢挖人心肝,吸人脑髓,烹吃人肉,叫人闻风丧胆,那林彦归不会是被这练空桑给吃了吧?”   薛仁含糊着编了一套说辞,说那练空桑长得凶神恶煞,若雷公再世。   几人又灌了几杯酒。   “不知薛老板是如何脱身的?”   薛仁已醉意十足,迷迷糊糊道:“什么脱身?”   几人笑着说:“从那海上龙王练空桑手里脱身啊?”   薛仁嘟囔道:“我又不曾去,何须脱身。”   众人惊诧,立刻有人问:“薛老板当时在何处?没有和林彦归一起?”   薛仁听得林彦归的名字,心中一惊,发了一身冷汗,酒意散去了些,胡诌道:“我是被一位大侠救了去,才免于难。可惜那大侠到的晚了些。”   “不知哪位大侠,这么厉害,竟然能从练空桑手底下讨便宜!”   薛仁话赶话,只好挑了个江湖上名头最大的,“正是那神出鬼没的天涯浪人,楚辞楚大侠。”   “楚天涯?!”几人震惊道,“那怪不得了!”   楚天涯本名楚辞,性情狂浪,剑术高超,十五岁就一把万华剑挑了整个武林,闻名江湖,但神出鬼没,踪迹难寻,江湖上号称“天涯浪人”。   更有民间传闻,前朝谋逆的燕王,就是被楚天涯一剑挑之,呜呼命丧。   众人情绪激动,谁不想睹一睹那楚天涯的神采,连忙打听,这楚天涯是否如传闻中那般丰神俊朗,风流潇洒。   薛仁便将那楚天涯夸得天花乱坠,听得众人都纷纷叹服,才脱身归家去。   待回到家,薛仁便有些后悔自己酒后狂言,又被妻子王粟香数落一顿,心中升起火气,怒道:“恁个婆娘!老子如今不比从前,你再多说一句,老子休了你!”   气得王粟香差点与他厮打起来。 第014章 灵净山约会   自从林彦归命丧西海,许多人都更加信那空空道人的算命之言,看见林岱安都躲着走,甚至有林家附近的邻居,怕遭连累,干脆搬到别处去。   只除了薛灵均一如既往。   花糕儿一开始心有惴惴,但想着有文曲星罩着他,必然不怕,也和往常一样对他。   只是林岱安如今话更少了,去练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益发地专心读书。   这晚,林岱安又没去,正温习书,却听外面传来王粟香的声音。   王粟香已许久不曾上门,林岱安还以为灵均出了什么事,连忙去厅堂,却见他母亲给一个眼色,叫他不要出来,只好在偏厅候着。   却见王粟香从袖口中掏出一方锦帕,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玉佩。   “姐姐,妹妹我这几日思来想去呀,总觉得当年我家老爷子不该收这块玉。当年也是我家老爷子一心攀亲,林太爷他大度,不嫌我们这小门小户贫贱,才将这玉给了宝儿,只是……只是我们王家上下一身的铜臭味,不比林家满屋子都是书香,害怕把这玉,给熏脏熏坏了。”   林素贞见着那玉,想起父亲,神色哀伤,“父亲定下的事,做儿女的,不好反悔,怕是不孝。”   “哎哟哟,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王粟香撩着耳边碎发,笑盈盈道,“当年二老本意是为结亲,可谁叫咱两家孩子都是男儿呢!你说,这结义不结义的,哪还用得着什么金呀玉呀的,是不是?传出去,叫别人笑话!”   “姐姐,你书读得比我多,道理也比我懂。你们林家如今也就玉郎一根独苗苗,如今孩子还小,等大了知道事,被这些个金呀玉呀影响,心思歪了,学那些个富贵人家搞什么断袖,可就不妙,你说是不是?”   她口中说着大道理,但谁人不知,她是害怕沾染乞丐命的晦气。   林素贞将玉配收下,神色淡淡道:“既如此,改日我叫玉郎将金钗还与灵均。”   林岱安听了,一颗心立刻提起来。   王粟香欢喜道:“姐姐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   “不过……”她眼神一转,“宝儿他性子倔,不如,姐姐今日就将那金钗,还与我吧。”   林素贞却不接话,端起茶盏,轻轻吹着。   王粟香见她不再搭理自己,朝天翻一个大白眼,扭身走了,口中还低声嘟囔着:“摆什么千金小姐谱?矫情!”   林岱安从偏厅出来,就见母亲搁下茶盏,叹气道:“人心易变,你早日知道这些也好。”   林素贞将那玉佩递给他,“就当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好好收着。”   林岱安乖乖接过玉佩,又听母亲道:“挑个时机,寻个好由头,将那金钗还与灵均吧。”   林岱安猛地抬头,母亲怎么知道金钗被他拿了去。   却见林素贞神色淡淡,像是早就知道,却没追究。   “你与灵均自小就在一处,感情自然十分好。只是,你年龄还小,人这一生,朋友、知己、爱人,都是人随境迁,不走到最后,哪知谁才是最宝贵的那个呢?既然无缘,便莫再强求。”   林岱安低头不语。   他回到房里,将那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又将金钗从枕头下取出,放在一起瞧。   王粟香嘴里说着自家是贫贱商户,不敢高攀林家书香门第,但谁人不知,她是害怕沾染乞丐命的晦气。   但他叫从此与灵均生分,又万分不舍,辗转反侧,一直到天蒙蒙亮也无法入睡。   这日,薛灵均与花朝二人在山下练剑,林岱安又没来。   往日里三人一起练剑,薛灵均悟性最高,每次都是他先给二人讲解一番心法,再一起练。但薛灵均被王粟香养得娇惯,练不多会就腰酸背痛,在一旁歇息,所以反倒是林岱安进步最快,且林岱安姿势最准确,每次都他给二人纠正姿势。   如今,林岱安不肯来了,他两个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灵均,那空空道人说的话,你真就不怕?”花糕儿忍不住问。   薛灵均不高兴道:“什么狗屁的空空道人,我呸!”   花糕儿第一次见薛灵均说脏话,目瞪口呆。   文曲星竟然说狗屁。   他花糕儿都不敢说,不然要被他老爷子揪住了打。   却又听薛灵均道:“不如咱们上山,去灵花台看看那臭道士还在不在,他若还在,用咱新练的剑法会他一会!给他些教训,教他再胡言乱语!”   花糕儿可不敢,若是他带着薛灵均去捅人,犯了法,那岂不是毁了状元郎的前途。   就是被王粟香知道薛灵均有这个想法,恐怕也会骂是他花糕儿带坏了薛灵均,好好的文曲星,练什么剑,可不是不务正业么。   “怎么?枉你平日里口口声声江湖侠义,如今却退缩了。”   “不是我退缩,是刀剑无眼,万一真伤了人。”花糕儿眼珠转了转,道:“有了,不如我教你打弹弓,到时候咱们埋伏上,射他个鼻青脸肿,还不叫人发现咱们!”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副自己做的弹弓,捡了一颗石子,往空中射去,做了个示范。   薛灵均接过弹弓,好奇地拉了拉,“你连这个也会做。”   花糕儿得意道:“这有什么,比打剑简单省心多了。你若喜欢,改日我给你再做一副精巧的。”   月色满天,薛灵均手持弹弓,瞄准茂密树丛中的一只寒鸦。   花糕儿站他背后,给他纠正姿势,薛灵均拉满弓,看准机会,嗖地一声射了出去,惊起一群寒鸦,振起唰喇喇的树叶响声,其中一只宿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花糕儿惊喜地跑去捡,“灵均,你真厉害!竟然一学就会,准头比我还强哩!”   一转身,却看见林岱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们,也不知来了多久。   薛灵均不曾想自己第一次就射中,满目喜色地回头,见到是林岱安,忙收了笑容,朝他走去。   “玉郎,还以为你又不来了。”薛灵均直觉林岱安似乎不高兴了。   林岱安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弹弓,“我来不来,也没什么要紧。”   薛灵均一怔,不明白他这话何意。   花糕儿在一旁嚷嚷道:“岱安,灵均果然文曲星下凡,学什么都快!”   薛灵均踢了花糕儿一脚。   花糕儿哎吁一声,疼得单脚跳开了。   林岱安笑了笑,心中的不快立刻散去,对花糕儿道:“我与宝儿有话说,花糕儿你先回家吧。”   花糕儿只好无趣地走了。   “花糕儿,你的弹弓!”薛灵均喊他。   花糕儿没有回头,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送你啦,状元郎!”   薛灵均将那弹弓收在怀中,对岱安道:“玉郎,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见林岱安点头,顿时喜上眉梢,上前握住他手,“你最近都不理我,今日怎么有空?”   林岱安望着他,月色明朗,夜色寂静,斑驳树影洒在薛灵均脸上,明明暗暗。   虽在母亲跟前已应下,但他还是不舍得宝儿,忍不住跑来看他。   他轻轻捏了捏薛灵均温热的手心,不舍得放开。   “宝儿,过几天就到重阳节了,我想同你一起过生辰,重阳节前一天,咱们和夫子请个假,偷偷跑出来,别叫你娘知道,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薛灵均眼睛明亮,欣喜道:“咱们去哪里?”   林岱安捏了捏他的脸,“先不告诉你。”   林岱安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能多留些日子,却不知那边薛灵均满怀期待,数着日子,恨不得光阴再跑快些。   转眼就到九月初八,林岱安一大早便起身去村外约定的溪边,静静等待。   半个时辰后,远远瞧见薛灵均朝他奔来。   “玉郎!你等了多久?”薛灵均背着文具箱,气喘吁吁道,“我瞒着母亲说要去夫子那补课业,好不容易才溜出来。”   “我也才刚来。”林岱安一手替他拿过文具箱,一手牵住他。   又行了几里路,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林暮在那守着。   薛灵均惊讶道:“你雇的马车?”   林岱安点头,拉开帘子,先扶灵均上去,自己才跟着进去。   林暮跳上去,不言语地赶起马儿。   薛灵均早坐过马车,薛家如今不比以往,薛仁早已在清州府买了宅院,要搬过去,只是因薛灵均说庄夫子教得好,怕换了地方要耽误读书,王粟香骂了薛仁几句,说他有钱就摆阔,这才暂时没搬,他也坐马车去过几次清州府的新家。   但同玉郎一起,还是头一回。   他俩并列坐着,车轮碾过一个坑洼,猛地颠簸了一下,薛灵均便撞到了林岱安肩膀上,林岱安伸出手揽住他,好似半抱,不舍得再松开。   一直到天色将晚,红霞漫天,行到一处山脚下,林暮放缓了速度,又行了一段崎岖山路,才停下。   二人下了马车。   “啊,是灵净山。”薛灵均惊喜地喊了出来。   灵净山是清州与陵州交界处的一处山,有多处山峰,且山峰突兀,断崖陡绝,山上有跌宕的瀑流,还有一座梵净宝塔。   灵净山历史悠久,据说已经有一万多年,山上有许多蘑菇石,老鹰岩等,鬼斧神工,惟妙惟肖。   最高的两处山峰,一个名为“冰”,一个名为“棱”,直刺云天,遥遥相对。中间下面是一处幽深的峡谷,有一条钢索将两座山峰相连,除了武功极高的人,没有人敢在高空中走那钢索。   清州人说,灵净山春天百花开放,夏天瀑流飞天,秋天满山红叶,冬天万峰嶙峋。   林岱安掏出怀中一幅发冠,和那支金色玉兰钗,“宝儿,我给你带上。”   他仔仔细细地将薛灵均的头发束好,用金钗固定好发冠。   “玉郎,咱大殷的男子不是到二十岁才及冠吗?”   林岱安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那宝儿快快些长大吧!”   薛灵均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玉郎,我前几日找林太爷送我的玉佩,翻遍了整个家也没找到。而且,我没做发冠。”   重阳节有插茱萸配玉石,登山的习俗。   林岱安将薛灵均的手握在手心,默默不语,没有提王粟香送回玉佩的事。   “金簪你先带着,玉佩等你长大了再带。”   两人登了山,一直爬到那座“冰峰”的峰顶,才并肩坐下。   秋风瑟瑟,木叶萧萧。   忽听对面随风传来一阵淼淼之音,远远看着,对面山峰上有火光闪耀耸动,似乎是有人举着火把。   那淼淼之音中,还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   “玉郎,对面有人。”薛灵均站起身,惊奇喊起来。   林岱安也站起身,“可能是有人在祭祀。听说灵净山每逢九月初九,就会有人来跳桑林舞,唱祭祀歌。”   只不过,到天亮才是重阳节,怎么对面的人那么早就来山上祭祀。   那祭祀的歌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响亮,就连他们两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下之始,正邪混乱;   正兮朝凤,邪兮夜凰。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水仙流照,凤凰涅槃。   一胎孕朱雀,二胎种红莲;   三胎冰蓝海上琉璃珠,四胎香草玉石共金兰。   四海八荒喜,天下苍生贺;   二月贺花朝,正月庆圣元;   腊月寒冬祭祀日,九月初九谓重阳;   七月初七灭于寂,四海八荒分朝野。   歌声极为亢奋,极其欢乐,在这苍凉夜色中,却又透着几分寂灭之感。   两人默默听着,心中逐渐升起寒凉。   薛灵均忍不住拢了拢自己的斗篷。   过了许久,那歌声才渐渐停歇。   “宝儿,在这陪我看一看日出吧。”   林岱安将备好的厚厚红色斗篷给薛灵均披上,两个人互相靠着,等待东方天边第一道曙光降临。   等着等着,薛灵均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林岱安拦住他,温柔地轻拍了几下他头顶,“宝儿睡吧,日出时我叫醒你。”   “玉郎,你给我唱个催眠曲儿。”薛灵均嘟囔道。   林岱安笑了笑,他还没开口,薛灵均的呼吸声就均匀起来,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他在夜色中瞧着薛灵均的睡颜,心中万分不舍。   宝儿啊宝儿,玉郎马上就要走了。   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今日,就当玉郎陪你及冠礼,你陪玉郎过生辰了。   林岱安正对着薛灵均出神,不防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婆子苍老的声音。   “哪里来的娃娃,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山上吹冷风呀!” 第015章 蓝眼睛的怪异少年   林岱安吓了一跳,下意识紧紧拥住薛灵均。   薛灵均也被惊醒,两人回头,只见一个满身插满茱萸的银发老婆婆,脖颈、手腕以及脚腕上戴满金环,腰上悬挂着数条金丝玉环。   这老婆婆身上的衣服五彩斑斓,极为华丽,上面绣着一只火凤鸟,一朵红莲,一株香兰草,一块无色玉石,还有一颗冰蓝琉璃珠。   “婆婆,之前是你在对面山上跳舞唱歌么?”薛灵均闪着一双秀目,好奇地问。   那老婆婆点头道:“老婆子我是每年重阳主持祭祀礼的大巫。”   薛灵均好奇问:“婆婆,你那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啊?”   那婆婆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此乃秘辛,外人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说给你们两个听,倒是没多大关系。”   于是,便讲了个极为古老的故事。   千年前,还没有大殷国,天下也还没有朝野江湖之分。   逢上天灾祸乱,天下混战,四海八荒民不聊生,天下群雄崛起,群魔乱舞,各自占地为王,打的激烈。   后来,横空出现了两位少年英雄,一个文武双全,盖世无双。一个艳丽妖冶,神出鬼没。   这两个不世出的武功奇才,一个被北方民族仰慕,一个被南方百姓追随,渐渐地,形成天下南北两分之势。   武功盖世那位少年,品行端正,行事大义,便称为武林正派之主。   神出鬼没那位少年,行事诡秘,性格乖张,便被称为魔教之尊。   过了几年,两位少年长大了,武功盖世的正派之主,灭了行事乖张的魔教妖魔,统一河山,平定天下。   听到这里,林岱安和薛灵均两个人都明白过来,这位盖世英雄,英明之主,正是大殷开国始皇帝——殷羲,殷朝霘。   但也有荒谬传闻,说那位魔教教主李凤来,就是后来极为神秘的大殷皇后,不过没人肯信。   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大殷皇后长什么模样,就连史官都没有记载。   殷羲陛下对这位神秘皇后极为深爱,一个妃子也不肯收。   再后来,殷羲陛下和皇后生了五个儿子。   长子殷朝凤,生于正月初一,额间有一朵红色火凤纹章。   次子殷莲,生于二月初二,眼尾有一朵盛放的红莲。   三子殷璃,生于腊冬冰寒天,双瞳冰蓝,美若琉璃珠。   而第四第五个儿子,乃是同胞双生……   两个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听那老婆婆哎吁一声,“坏了坏了,要错过正式的祭祀了!”   说着,身法极快,沿着那钢索飘忽而去。   薛灵均口惊目呆望着对面山峰,“玉郎,这老婆婆怎么这么厉害,我看她年纪也有七八十岁,竟然有一身好武艺,能走这钢索。”   林岱安也颇为吃惊,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方才这婆子讲的故事。   而且这婆子来历不明,方才光色虽暗,但那婆子的眼瞳隐约有淡淡冰蓝色,不像大殷人。   二人行到半山腰,下方山林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之声,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玉郎!”薛灵均紧张地拽住林岱安的衣袖。   林岱安厉声呵到:“是谁”   那窸窸窣窣之声忽地停了,只剩下夜风飒飒,更显鬼魅寂静。   林岱安按捺住心内紧张,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那黑暗树丛中猛地投去。   只听传来闷哼一声,又有人惊叫道:“爹爹!”   林岱安将薛灵均护在身后,再次呵斥道:“不要装神弄鬼,出来!”   山林里缓缓走出一个黑影来。   那黑影似乎在拖拽着什么,走得十分艰难。待离得近了,林岱安才瞧见,竟然是个瘦小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八九岁。   那少年脸上脏得厉害,只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泛着冰蓝色,十分妖异,右眉上还有一道刀疤。   少年身后,拖拽着一个树枝编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满身泥污,双目紧闭,看不出原本面貌。   “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山上鬼鬼祟祟做什么?”林岱安神色警惕问道。   蓝眸少年似乎也十分警惕,双目像刀子一般盯着林岱安,“你们又是谁?”。   林岱安见他不答,严肃道:“我看你不像是大殷人,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将你报送官府!”   少年冷笑一声,似乎全然不惧,昂着头道:“谁说我不是大殷人!我爹爹是大殷人,我便是大殷人!”   林岱安朝地上的中年男人望一眼,那男人一动不动,似乎染上重病,陷入昏迷。   少年连忙挡住林岱安的视线,像老鹰护小鸡一般。   “你看我爹爹做什么?!”少年怒道。   薛灵均道:“我们没有恶意。”   “我爹爹快要病死了!”少年却突然控诉一般吼道,“可是,就因为我这双眼睛,所有大夫都不肯给他治病!我爹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们凭什么不给治?凭什么?”   林岱安二人被他这一声声吼得愣住。   少年的眼泪若珠子一般一串串滑落,神色却依然倔强。   “既然你们不肯治,我便自己想办法!我才不稀罕!”少年抬起脏兮兮的手背,抹去眼泪,原本脏兮兮的脸更花了。   “我来找这山上的大巫,听说她也是蓝眼睛,精通各种草药,或许她愿意给我爹爹治病。”   少年一边说,一边又委屈又满腔怒气道:“你们要报官就去吧!等我爹爹病死,我也不活了,变成冤魂鬼怪,再去找你们报仇!”   林岱安见他伤心绝望,也想起自己父亲,不由得同情心起,神色伤痛。   薛灵均语气放软道:“我们可以帮忙找大夫。”   少年不理他,双手拽住套在身后的绳索,一步一步往山上爬去。   “那大巫好像去了对面的山峰,”薛灵均忍不住提醒他,“两山之间是陡崖,只有一道钢索,你过不去的。”   那少年却置若盲闻,毅然朝山顶方向去。   “真是个怪小孩。”薛灵均纳闷道,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蓝眼睛的人。   经这么一吓,二人心中有些不安,不敢再逗留,匆匆下山。 第016章 大理寺   头顶忽地洒下光亮,将林岱安从回忆中拽出。   他眯起眼抬头看,井盖已被打开,上头垂落下一根吊着的绳索。   林岱安抓住绳索,身姿利落地攀上去,脚上的锁链发出叮当之声,不消片刻便出了那阎井。   两个官差对他不似之前那般冷峻,语气谨慎道:“魏大人要提你问话!”   林岱安跟着二人出了牢狱,几番转折,走入一处隐蔽庭院,应是魏典办公之余的休憩之所。   进了院子,走至正室门前,官差敲了敲门,禀一声“人已带到”,便退下了。   门里传来魏典严峻的吩咐,“进来!”   林岱安推开门,一眼便瞧见那厅里坐着三人,正中间是大理寺卿魏典,左边是之前他拦路的王二公子,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王琳漫不经心地朝他瞧了一眼,“我近日收到大哥的信,他叫我对你照拂几分。你此前故意拦我的马车,想来也是我大哥指点你的?”   林岱安摇头否认,“草民不认识王大公子。”   王琳瞪着眼,仿佛被噎了一下,神色不虞。   他大哥远在海城,已半年没有音信,恐怕连谢二小姐出事的消息都还未收到,当然不可能叫他照拂什么人。   原来林岱安在阎井里想着往事时,薛灵均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还未亮就跑去太公府求见王琳,托他帮忙。   薛灵均头一次亲自去他府上求他,但王琳身无官职,才在魏典面前托词,好叫魏典看在王琅的面上,对这人照拂几分。   谁知,这人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魏典咳了两声清嗓,威声道:“二公子有话问你,你只管老实作答。”   王琳冷着脸问:“那玉佩,你从哪里来的?”   林岱安不答反问道:“草民想问两位大人一句话:是想查出谢二小姐被害的幕后真凶,还是想将草民推出去做替罪羔羊,潦草结案?”   “若要潦草结案,何必提你问话?”魏典呵斥道,“大理寺执法严明,何曾做过糊涂结案之事!”   林岱安神色不变,“既如此,草民还是那句话:玉佩乃草民祖上所传。”   魏典闻言,抬头瞧瞧躺在椅子上神色漫不经心的王琳,沉思片刻,才道:“若是别人赠与你,只管道来,不必担忧牵连,大理寺从不冤无辜之人。我们今日也不算堂审,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还是一问三不知,别怪大理寺法不容情,将你羁押。”   林岱安固执得像一块顽石,再次摇头道:“玉佩乃草民祖上所传,非他人所赠。”   王琳不知在想什么,不住地上下打量林岱安。   片刻后,王琳忽地低笑一声,“若你说是别人赠与你,或者你意外捡来,不就能脱罪?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林岱安道:“草民虽冤,但谢小姐死得更冤,若草民只顾自己脱罪,误导案情,岂不等同包庇凶手?说不定,凶手此刻就潜藏在这京城里,正在看两位大人的笑话呢!”   王琳的神情陡然变得冷峻,令人望而生畏。   他站起身,踱步至林岱安身边,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你是说,凶手杀了人,还敢在这天子脚下的皇城,在王家、谢家的眼皮子底下逍遥?”   林岱安却无一丝一毫惧怕的模样,他抬眼直视王琳,“草民曾与谢二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谢二小姐武艺超群,不是寻常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女子,怎会轻易被人下了迷药?草民斗胆猜测,那凶手是谢二小姐旧识,谢二小姐对他不曾防备,才中了圈套。”   谢二小姐自小在京城长大,头一次南下祭祖就出了事。   林岱安言下之意,这旧识自然也是在京城的旧识。   魏典脸色微变,偷眼去瞧王琳,果然,王琳的神色更加难看,冷峻得像冻了一层冰。   毕竟,谢二小姐出身不凡,能与她称得上旧识的,统共也没几个。   而王琳,又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当年谢大小姐还未出事时,王琳与谢二小姐还常常一道骑马出猎,甚至还被皇帝出言赞过,玩笑要给二人定下婚事,叫王谢两家亲上加亲。   想到这里,魏典不禁开始心里打鼓。   毕竟,那玉佩,王琳的确也有一块。   虽说是赏给了一个歌女,人证物证都能证他清白,但京城里的贵公子们想要做点什么事,自然是不会亲自出手。   但哪怕借魏典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审问王琳。   再说,王琳近年来似乎风头一转,开始偏好美少年,不大像是能为儿女私情做出这等事的人。   王琳全然不知他已被大理寺卿怀疑了一遭,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冷着脸思索。   魏典再次咳了咳,开口问林岱安:“大理寺收到宋州官差送来的卷宗,你是第一案发现场人,也是报案人,可有此事?”   林岱安点头:“草民在宋州,拜宋濂先生为师,宋先生接到谢二小姐回乡祭祖的书信,吩咐草民去接应谢二小姐,辅助她祭祖事宜。只是……”   “只是没想到,草民到时,谢二小姐已遭遇不测。”   王琳听闻,忽地停下脚步,神色颇为意外地挑起眉,“宋濂?可是前朝太子太傅宋濂?”   魏典也是神色一震。   宋太傅是前朝太子之师,只是后来燕王谋逆,太子被燕王杀死,皇位落在了先皇的小儿子、当今陛下身上。   殷宁皇帝登基后,宋太傅便退隐,后来陛下也曾派人去请,却听说宋太傅云游去了,不知行踪。   殷宁皇帝还几番感叹,大为惋惜。   原来人竟就在祖籍宋州?   王琳道:“你既然是宋太傅的学生,为何不早说?”   林岱安却嗤笑一声,“说了又如何?草民见谢二小姐被害,便去报官,县令大人不敢接案,报到宋州知府,知府大人一边查探线索,一边派人来京城请谢丞相认尸。谁知……。”   谁知,宋州知府查到,那封信上的笔迹,与王琅的笔迹,可说是一般无二,难以分辨,而迷药,就下在那墨汁里。且那墨汁与信纸上的腊封,都非寻常,而是海城特产,听闻王大公子王琅就在海城,谢二小姐估计也因着那墨汁与腊封,更以为是王琅亲笔。由此可见,凶手思虑周密得可怕。   “宋州知府官差里有王家的亲信,将此案案情告知沅州知府王术,王术听闻此案,见案情线索指向王大公子,竟不分青皂白,就将草民拿下,冤枉草民就是真凶,说草民污蔑王大公子,还给宋州知府大人扣一顶贪赃枉法的帽子,将大人羁押。”   魏典越听,越觉得蹊跷。   林岱安说的这些证据,送来的卷宗里是只字未提,谢二小姐那份信,也并非王琅笔迹。   若林岱安说的是实情,那必然是王术销毁了原本证据,伪造假信。   当然,王琅绝对不可能是杀害谢小姐的真凶。   别说许多证据指向王大公子王琅,哪怕他亲眼看见王琅杀人,他也不会信。   怕是整个大殷朝,都不会信。   毕竟,那可是王琅。   被誉为大殷明珠、护国宝剑的王琅。   只是,王术为何要毁去证据,替王琅遮掩呢?   王琳铁青着脸,冷笑一声,“怎么?莫非沈砚知真会脑子糊涂到以为是我大哥杀人?”   沈砚知正是宋州知府大人的名讳。   林岱安神情坚定,双目黑白分明,“沈大人并未下定论谁是真凶,只是按图索骥,想要找王大公子核对实情罢了。”   结果王术先下手为强,一日之内销毁证据,将沈砚知下狱,抓了林岱安做替罪羊。   魏典硬着脸呵斥:“王术乃沅州知府,谁给他的胆子和权力,将宋州知府缉拿?”   王琳顿时脸色一黑,眉头紧皱。   林岱安面无表情地回复,“那就要问问眼前这位大贵人,王二公子了!”   魏典去瞧王琳,见王琳面色难看。   王琳却也在琢磨,光凭他那一封回信,王术怕是没胆子敢动一州知府,莫非,是他爹给了王术什么信号?   正思绪混乱,却听门外忽然有人急切冲进来,连门也不敲。   “二公子!不好了!”   竟然是王琪,满头大汗、神色焦急。   王琳呵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对魏大人谢罪!”   王琪连忙向魏典行礼告罪,他顾不上擦脑门的汗,语气急切道:“老爷与谢大人在朝堂上吵起来,还动了手,惹得陛下发好大脾气!老太爷听到消息,突发心疾。太夫人叫二公子赶紧回府!”   王琳神色一紧,扯开衣袍就大步朝外走,连声告别都没与魏典说。   大厅里只剩下林岱安与魏典。   魏典有些尴尬。他今日告了假,无需上朝,却遇上王琳这个不速之客。   他看王二公子那架势,以为是来捞人,想着问一番话,林岱安就会被王琳找借口提走,不再待在大理寺。   谁知,林岱安一番话,反倒把火烧到王家人身上。   王琳走了,他只能将林岱安再送回阎井里。   魏典咳了咳,没话找话道:“宋先生如今身体可安康?想当年,我还未做官,也是一介读书人,宋先生是我一心向往的楷模。”   魏典这是客气话,他是世家出身,虽名义上参与科考,却与贫寒学子们不一个门道。他走的是举荐之路。   林岱安回道:“老师年纪大了,经不起操劳,每日种花钓鱼,安闲度日。”   魏典客气道:“只盼宋先生身体康健,他日来京复仁,好叫我等能有缘再见老先生一面。”   林岱安不再接话。   魏典觉得没意思,正想吩咐人将他送回阎井,却听闻下人来报:   “大人!谢丞相吩咐,要见罪人林岱安!” 第017章 初见天子   谢丞相与王太尉在朝堂上大吵了一架。   谢丞相着皇帝陛下的面,在朝堂上对王太尉破口大骂:“王仑,你家那好儿子,害得我两个女儿惨死!”   王太尉又岂是能受气的,回骂道:“谢昆,你两个女儿可都是在你谢家出的事,如何也赖不到我王家头上,何况我儿王琅好端端一个大好男儿,遇上这等不幸事!谁知是不是你自己惹上了仇家,连累女儿遭此横祸,还累及我儿落得个克妻的坏名声!”   谢丞相嚎啕大哭,颤巍巍地抬手指着王太尉骂:“好你个王仑,你家儿子把我两个好好地女儿都给克死了,你倒还骂起我来,还有没有天理!”   王太尉硬气道:“亏你也做了大殷多年的肱股之臣,克妻这种混账话,也能说得出口!”   两人互不相让,吵着吵着,谢昆先上了手,冲上去一把扭住王仑的领子,王仑自小就在军营里长大,身手敏捷,反手一个擒拿手就将谢昆摔个大屁股蹲。   谢昆颜面尽失,干脆躺在大殿上一边捶地,一边对着殷宁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哭诉,把个朝堂搅得鸡犬不宁。   王仑也不甘示弱,对着殷宁皇帝口中喊冤,要陛下给他王家还一个清白公道。   堂堂大殷国两大肱股之臣,像三岁小儿一般当着百官撒泼耍赖。   气得殷宁皇帝龙颜大怒,一把抓起龙案上的玉玺就朝王仑丢了过去,砸破了王太尉的脑袋,鲜血直流,又将御笔掷在谢昆身上,染黑谢丞相的官服。   殷宁皇帝冲谢昆怒呵,“哭哭闹闹成何体统!脱下你身上官服,摘下官帽,去宫外可劲哭去!”   谢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跪下垂着头拭泪。   王仑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殷宁皇帝发完火,冷静下来,又对谢昆说了许多安抚话,言语之间无比自责,都是他这大殷皇帝当得不好,治国无能,没能给大家一个乾坤日朗的天下,才叫贼人有机会行凶,连累得谢家两位千金无辜受害。   皇帝自责自贬一番后,又对谢家几番夸赞,追忆往昔谢太公在世时对朝廷的奉献。   感叹完毕,又将今年会试主考选拔士子的差事,交与谢家,还过继一个有殷家皇室血脉的旁支幼子,赔给谢家当义子。   最后,还当场下旨,命令大理寺、刑部、大名府共同彻查此案,这才罢了。   只是这一番闹腾,王琅克妻之名,更被传得沸沸扬扬。   殷宁皇帝安抚好谢家,回后宫却又再次大发雷霆。   王谢两家联姻是皇帝亲自赐婚,却屡遭破坏,怒气之下,连唐、颜两位贵妃都遭受连累被骂,眼睁睁看着皇帝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谢昆刚回到府里,属下谢焓便凑上前回禀:“老爷!人带来了!在后厅候着。”   谢昆点点头,朝后院走去。   刚进后院,就见一人背对着他站立,身着麻布囚衣,手脚都带着镣铐,背挺得笔直,清瘦的肩胛骨透过囚衣凸显出来。   林岱安听到动静,转身行礼,“草民林岱安,见过谢大人。”   谢昆上前亲自将他扶起,侧头骂谢焓,“怎么办事的?还不将这镣铐拆下!给林贤侄找身干净衣裳来!”   谢焓连忙上前,要去取林岱安的镣铐。   林岱安却后退一步,拱手道:“谢大人!草民尚未脱罪,镣铐不可摘下。”   “贤侄这是心里怪我?”谢昆道,“叫贤侄受苦了。”   林岱安摇头,问道:“谢大人提草民来此,可是要问谢小姐冤情?”   提及女儿,谢昆哀叹一声。   “彤儿命不该如此,都是受我连累,是我害了她。”说着忍不住哽咽落泪,“我在京城事务繁多脱不开身,家中又无男丁,才叫她代我回乡祭祖,谁想到……”   林岱安也忍不住有怜悯之色,“谢大人节哀。”   谢昆用衣袖拭去眼泪,“宋先生在信中多次提及你,对你才华极其称赞。这回,你也是无辜遭受冤屈,惹来这牢狱之灾。”   林岱安神色不变,道:“草民只希望真凶早日缉拿归案。”   谢昆点点头,又赞了几句。   谢焓在一旁插嘴道:“林公子不如留在谢府,做我家大人的门生,晾大理寺也不敢来咱们府上拿人。”   谢焓料想,他此话一出,眼前人定是千恩万谢地跪下,对他家大人感激涕零了。   谁知,林岱安却毫无一丝犹豫,直接了当地拒绝,“草民尚有案子在身,清白未还,当回大理寺。”   谢焓怔愣一瞬,去看他家大人,见谢昆神色不变,继续道:“我家大人已领陛下旨意,今年学子会试出题主、主考及批阅选拔事宜,均由我家大人安排。你若做大人门生,前途无可限量,此等良机,错失岂不可惜?”   林岱安道:“久闻谢大人贤明,选拔士子定也极为公道。若岱安是个庸才,不入选也是应该,若是英才,谢大人也定不会疏漏。”   谢昆见他不肯低头,露出一丝苦笑,“贤侄莫非是瞧不上老夫?”   林岱安道:“草民不过是一贫寒百姓,万幸得宋先生赏识教导,感恩于心不敢有忘,曾誓言此时唯有老师一人为师。”   谢昆听闻,又露出苦笑,吩咐人将林岱安送回大理寺。   待人走后,脸色立刻转为铁青。   “大人,这天下英才济济,只要大人肯收,还不都巴巴地感激涕零地凑过来拜入大人门下,大人何必对这个不识抬举的穷酸如此好脸?”谢焓满脸不解。   谢昆整一整衣袖:“你懂什么!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越是以往贫寒、落魄的,越是要施恩与他,尤其是像林岱安这样心志坚定的,一旦收服,他就会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你。而那些贪慕富贵一心取捷径做官的,一旦有更高的枝头去攀,扭头就会狠狠咬你一口。”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凉月,心中升起无限悲凉,“谢家如今不比从前,连这种事都得我亲自做。虽我主管政务,可这些年,各州府地方官员,不少都被王家取代。谢家又后继无人,再过些年,只怕……”   他收住话语,露出倦怠神色。   谢焓顿时不敢再吭声。   良久,谢昆吩咐:“你近日里多留意些要科考的寒门学子,找些名目施些恩惠。”   林岱安被送回大理寺,却并没有被送入阎井。   他被大理寺的差役领着,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再次进入魏典的秘密小院。   只见那房里,除了魏典,还有一个约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虽衣着质朴,身上却有一种连林岱安都不曾见过的气质,不知该如何形容,似温和亲近,却又拒人千里。   那男子上下打量林岱安,默默不语。   魏典叫人将林岱安身上镣铐打开,严肃道:“陛下今日朝堂上已知案情,下旨叫我等彻查此案。丞相大人也在朝堂上与你作证,说你实在清白。陛下说,只要你说清那玉佩来历,便立刻将你赦放。”   林岱安却还是那句话:“玉佩乃草民祖上所传。”   魏典去瞧那青年男子。   男子道:“你就是林岱安?”   林岱安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男子见他不语,又道:“你可知,那玉佩乃是始祖殷羲皇帝留传下来的宝贝,传闻是采集极北极寒之地冰窟里结晶的冰丝玉,统共就有两块。”   魏典听闻,神色有些吃惊地瞧着林岱安。   林岱安心中诧异,面上却神色不变,“草民不知。”   那男子又道:“王家太夫人曾是我朝长公主,极受宠爱,才得了那玉,赠与两位公子一人一块。大公子那块据说早已销毁,二公子那块如今就在他身上。你身上这块,又是从何来?”   林岱安只好再重复一遍:“玉佩乃草民祖上所传。”   那男子微微一笑,瞧着倒十分亲切,叫人如沐春风,“莫非,你也是皇室血脉不成?”   林岱安摇头,“草民祖上代代姓林,并非皇室血脉。”   男子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听魏典说,你是宋濂的学生?”   林岱安点头。   “今年可要参加科考?”   林岱安再次点头。   青年男子思索片刻,笑道:“林岱安,你觉得凶手会是谁?”   林岱安顿了一瞬,“草民不知。只推测他是谢小姐旧识。”   青年男子又问:“听说你被谢丞相叫了去,可是要入他门下,做他的门生?”   林岱安道:“草民有宋先生一位贤师足矣。此番入京,只为考个名次,寻机会报效当今天子,为民谋福。”   那男子眼中笑意更深,打趣道,“若当今天子是个平庸无能、识人不明的昏君,你也要忠心报效于他?”   林岱安道:“天子若平庸无能、识人不明,此刻也不会来此,问草民这番话。”   青年男子面上一愣,紧接着便哈哈大笑,折扇一展,站起身,大步离去。   魏典慌忙跟着一道出去,过了许久才折返。   “你是何时瞧出来的?”魏典问他。   林岱安道:“刚一进门,便有所猜测,陛下又接连的几番话,草民才笃定。”   魏典拍拍他的肩,感慨道:“林岱安,你否极泰来,有此番机遇,也是天大的福气!只要科举得中,必能得陛下青眼!”   连皇帝陛下都亲自来了,其中内情,魏典也不知所以然,却再也不敢拘人,将林岱安放了,客气地着人送来素净衣衫,将那玉佩也一并还给他,问林岱安若是无处可去,可留宿在他这小院。   林岱安却出言拒绝,“魏大人当根据大殷律法,明日整理卷宗,记录口供,一切流程完毕后再释放草民。”   魏典有些头疼,别人都说他太过古板严肃,才能做这大理寺卿,真该叫那些人瞧一瞧眼前这个。   他也顾不上许多,毕竟刚刚接到陛下口谕,命他快速破案。   他在大理寺已干了十年,什么诡异的案子没见过,谢二小姐这桩案,原本不算上什么,只是这案子涉及的人和事,要不要破,怎么个破法,破到什么程度,须得好好斟酌。   谢家曾是鼎铭世家,原本是该雷厉风行地破案,可那些证据,与王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王琅不可能是凶手,但这幕后真凶,谁知道是不是受王家指使呢!毕竟王仑可是个狠得下心的主,且那元洲知府王术,是王家宗亲,还有王琳的亲笔信给他作伪证。   可王琅正受陛下重用,说不定日后就是宰相,自己若得罪他,日后恐怕麻烦躲多着呢,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光凭没继承人这一条,恐怕日后无法再与王家比肩。   至于当今天子,谁也猜不透他心底是如何想的,更是不好把握。   魏典一筹莫展,估计接下来一段时日都没法睡个好觉,便喊两个差役,吩咐将林岱安送回牢狱。   林岱安走之前,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对魏典道:“草民有一计,或许可以查探凶手的蛛丝马迹。” 第018章 乐天四友   薛灵均托王琳帮他去大理寺问林岱安案情,心下总算稍安,只是近日他爹娘吵架愈来愈凶,便不想回去,留宿在书院温书。   刚进宿舍,却见宋徽正趴在床头,手捧一个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吃吃笑声,连他进来都不曾发觉,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君卉,你在看什么书?这般入神。”   宋徽被吓一跳,慌忙将话本子捂在身下,“没看什么!”   他越是遮掩,薛灵均就越发好奇,他凑过来,“什么好书你要藏着掖着,快给我瞧瞧!”   宋徽不依,薛灵均便道:“我叫家人送来三日晚膳!”   宋徽一听,神色犹豫。   薛灵均家中常给他送膳食,是他母亲手做的,可比书院里的堂□□细多了,连王琳这个嘴刁的都赞不绝口。   宋徽家教甚严,宋家崇尚大道至简,衣食住行都极为朴素,宋徽在吃食上,对薛灵均颇为羡慕。   薛灵均见他神色松动,连忙追加:“五日!”   宋徽终于屈服于口腹之欲,移开捂住本子的手。   薛灵均低头去瞧,只见那话本子上竟然是一幅幅简略画,画上的人一个个神色生动,形态各异,旁边还有备注的字句。   “这是什么话本子,倒是新鲜!”   薛灵均便又翻了翻,越看越觉得有趣,“只是,这本子里画的乐天四友,有些似曾相识?”   翻到最后一页,正是一个气鼓鼓的华衣少年,拽着一个神色倨傲的湖绿公子。   那少年一旁写着:小河豚。   那公子一旁注着:绿孔雀。   宋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嗨,不知是书院哪个学子,竟然将咱们四个写进去。”   “还能是哪个学子?”薛灵均扬起话本,明朗笑道,“就你这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画风,就差明着昭告天下了!”   宋徽慌忙将本子抢下,对着薛灵均连连嘘声,“我偷偷画的,别叫外人听见!若是传到我家人耳朵里,那我可就惨了!”   “你老实交待,近日里市面上流传的那些,编排我与玉鸣兄有断袖癖好的话本子,是不是你编的?”   宋徽这下真有些慌了,矢口否认,“不是我!我就只给书坊提供些简笔画,从未写过什么断袖本子!”   “还不交待!”薛灵均道,“我与你同住一室,你每夜挑灯奋笔疾书,神色常常似癫似痴,不是写话本子是做什么?”   宋徽见瞒不过,只好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灵均,你人最好了!不要与我计较!也千万别叫王琳知道!”   “什么事别叫我知道?”王琳忽地从外面走廊打开窗子,挑眉对二人道。   宋徽吓得跳起身,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王琳冷哼一声,去瞧薛灵均。   薛灵均笑着解释:“听君卉说,近日里外面都在传,京城里有乐天四友,最喜胡吃海喝地玩乐,拿咱们几个打趣呢!”   宋徽顿时松一口气。   “乐天四友?”王琳挑眉,“咱们不就三个?难道王琪也能被算进来?”   薛灵均摇头,“第四人是唐歌。君卉怕你知道不高兴,才嘱咐我别叫你知道。”   “唐歌?凭他也配?”王琳果然不乐意地皱眉,“谁传出来的?我封住他的嘴!”   宋徽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提起来,却见王琳忽地神色转晴,嗤笑道:“定是唐俪华那小子,巴巴地想送上门来,与咱们做什么乐天四友,想得倒美!”   宋徽再次偷偷松口气。   薛灵均但笑不语。   远在唐府、强拉着弓、正被唐国公罚射箭的唐歌,忽地晴天打了个喷嚏。   王琳冲宋徽使颜色,“我与灵均有话要说,你先去我那屋待着去。”   宋徽巴不得赶紧逃跑,抓起话本子就溜。   王琳在薛灵均床尾坐下,也不脱鞋,扑通一下歪倒在床褥上,双手垫着后脑,闭着眼,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长明书院虽是富家子弟宿舍,却因院长出身宋家,也是极为崇尚简朴,宿舍用具颇为简单,两人一间的宿舍,除了两张床,床头各一张书架外,其余设备家具俱无。   当然,像王琳这样的混世魔王,他的舍友自然早早就“有事请假”,“申请在外住宿”。   薛灵均只好坐在宋徽床头,也不催王琳,只从书架上取下一,默默翻看。   过了片刻,王琳睁开眼,苦着脸叹道:“唉!我为了你跑腿奔波,回来别说捶腿捶背,连个笑脸也没得见,灵均,你好狠的心!”   薛灵均噗嗤笑道,“你王二公子的腿和背,那可是留着杀敌和护国用的,我万万不敢敲!”   王琳也笑,“杀敌护国哪轮得到我,我算哪根葱。”   他坐起身,曲起右腿,右手懒洋洋搭在膝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灵均,你老实与我说,你与那乞丐是什么关系?为了他你都亲自跑来求我。”   薛灵均放下书卷,神色认真坦荡,“来京前,岱安是我最亲密的知己好友。”   王琳盯着他瞧了片刻,神色颇为落寞不甘,“那如今呢?”   薛灵均哭笑不得,起身拿起床下宋徽早就泡好的茶,倒一杯递给王琳,“我的二公子,快收起来那副黯然伤神的姿态吧,如今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传你我二人的风流话,你不嫌事大,我却怕哪一日王公相上门问罪,嫌我带坏他孙子。”   王琳不屑地冷哼一声,接过茶盏,“我爷爷才没心思管我这些事呢,他和我爹眼里,就只有我大哥。”   说着,仰头将茶一口饮下。   “咦?这茶不错,是你家给宫里特供的吧?”王琳说着,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地喝,不消片刻,那壶就见了底。   薛灵均见他这如牛饮一般的架势,不去边关打仗,却被拘在这书院里,当真是屈才。   王琳说的也没错,茶叶的确是薛家所辖商铺给皇家特供,好东西王粟香向来是都给灵均备上几份送到书院来,宋徽见薛灵均好脾性,便也不客套,想用时就随时自取,薛灵均也不曾在意。   薛灵均道:“你若喜欢,我那还有几副,回头亲自送你府上。”   王琳喝了茶,心情好转,“你放心,那乞丐既然不是杀害谢二小姐的真凶,自然也不会有事,最多受些牢狱之苦。”   薛灵均自然知道,林岱安不可能去行凶杀人。   只是他这几日怎么也想不通,岱安怎会变得如此落魄?到底发生什么事,叫他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他身上有旧伤,手上满是硬茧,可见这些年吃过不少苦。   可是,怎么会呢?   “玉鸣兄,我想见他一面,你可有法子?”   王琳顿了顿,叹气道:“方才还喊我二公子,这会又叫我玉鸣兄,灵均,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话语一转,严肃道:“大理寺的阎井,就算你去也没办法见到人。灵均,不是我不帮你,上次去我去大理寺找魏典提人问话,已是不合规,怕是参王家的奏章已经摆在陛下龙案上。”   薛灵均被他吓一跳,连忙道歉,“是我思虑不周。”   事情当然没那么严重,王琳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王琪在外道:“二公子,唐家小公子派人送来请柬。”   “咦?”王琳挑起眉,有些惊讶,“唐歌那小子,也会给我送请柬?拿进来!”   王琪推门进来,双手奉上请柬,只见宋徽也手中捧着两张请柬,回宿舍门前道:“灵均,唐歌送我们两张请柬。”   三人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乐天四友,天长地久;   南苑竹林,吟诗品酒。   请柬左下角,绣着一朵附庸风雅的海棠。   只是宋徽与王琳的请柬都是蓝色,右上角抬头是二人的名讳,灵均那张却是粉色,抬头绘着一颗仙草。   王琳一脸嘲讽,“唐俪华这小子,给他根竹竿就能随棍上,还真想与咱们做什么乐天四友,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瞧瞧他那副没筋的软骨头,哪里配与咱们一道喝酒。”   宋徽道:“唐家南苑在城郊,那里有一处马场,附近还有一座山,那山上养着不少猎物,是往年陛下狩猎所用,前些日子也一并赏给唐家所管。”   王琳听了,顿时有些意动,他有些日子没射猎,早就心痒手痒,奈何他爹和他爷爷非要他留在书院读书,考什么劳什子状元。况且,皇家每年狩猎,他爷爷都勒令他不许参加,他自小就极为渴慕大哥能去,自己却一直没机会。   只是他嘴上强硬,“这天渐渐冷了,竹叶也早就半青不黄,谁要去那煞风景的地方喝冷风!”   薛灵均心中挂念林岱安,虽不想去,但他瞧着王琳神色,猜他想去却抹不开脸面,便出言道:“我与宋徽好些日子没参加诗会,听闻那唐歌也爱吟诗作对,不如玉鸣兄给我们二人一个机会,咱们接下这请柬,去会一会他,看他能做出些个什么诗文来。”   宋徽听闻,拍手叫好,“对对对!有灵均在,咱们还怕比不过他!满书院也找不到比灵均作诗更厉害的人了!到时候叫他输得心服口服,灌他个酩酊大醉!”   王琳冷哼一声,勉强才应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又转头嘱咐薛灵均,“灵均,你记得穿暖和些!”   宋徽笑道:“这倒不用,据我说知,南苑竹林里有温泉,不怕冷。”   话音刚落,就挨王琳一记眼刀,连忙噤声,后悔自己多嘴。   王琳不知南苑还有温泉,觉得十分没面子,脸色不太好看。   薛灵均笑道:“到时有诗有酒,怎能无肉?玉鸣兄,就劳烦你多打几只猎物来,好给咱们大伙做下酒菜!”   王琳听了果然精神一振,恨不得立刻上猎场,将那山上的猎物全都射光光。 第019章 初识颜昭唯   “谢家二小姐死了!”   薛灵均正专注看着一市里淘的《海宝诡事录》,忽然见宋徽一路急匆匆回到宿舍,告诉他这个消息。   听闻宋徽的话,薛灵均皱起灵秀的眉头,将书本放下。   “你从哪儿听来的?”   “谢大人三日后为谢二小姐入殓下葬,京城里都传遍了!”   说完,宋徽端起灵均一旁的茶杯,一口饮下,缓了缓,又凑近来压低声音道:“谢二小姐太惨了!我听说,都没个全乎人了!”   薛灵均有些吃惊,王琳不是说,这消息被陛下和谢家封锁得严密吗?怎么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   听宋徽讲,薛灵均才知道,谢家二小姐被害后,还被分了尸。   “凶手的手法可谓是极其残忍,不少人都纷纷猜测,莫不是那海上龙王练空桑重出江湖了。”宋徽道。   薛灵均却不大赞同,那练空桑远在南海,听闻他因结仇过多,从不上岸,海里才是他的天地。按说,他应不会跑来京城杀人。   宋徽又凑近些,低声道:“灵均,我从宫里得到一个消息,你向来口风严密,我才敢与你说。听说,那凶手其实已经抓捕在案,陛下要将那凶手斩杀在谢二小姐棺木前,用他的血祭奠呢!”   “什么?!”薛灵均登时起身,将宋徽刚放下的茶盏打翻在地。   “哦,不!”宋徽满脸心痛,对着地上粉身碎骨的茶盏哀嚎,“我俊雅清凝的名瓷粹珍!灵均!这茶盏虽是你家带来,但我已用出感情,你怎地就将它打碎了!我的爱妾!它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薛灵均压根听不进宋徽的话,急切问道:“可有说凶手是什么人?   宋徽遗憾地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片,“说是一个从南方流窜过来的乞丐,那乞丐见谢家二小姐美貌,心生觊觎,他偷王大公子的贴身玉佩,骗得谢家二小姐……”   话未说完,就见薛灵均急匆匆冲出门去。   “喂!灵均!你去哪儿呀!”宋徽纳闷道。   薛灵均顾不上他,冲出书院,连雪松也不来不及去叫。   他心急如焚,王琳不是说,大理寺和谢家都心知肚明凶手另有其人吗?怎么会这样?!   王琳总不至于欺骗他。   刚冲出门,差点撞上疾速而来的马车,驾车的少年连忙勒住马,在薛灵均跟前停下。   那马车装饰十分华丽,帘子上海绣着富贵海棠,驾车的少年一副短衣武侍打扮。   车帘掀起,露出唐歌那张稚气未脱、脸颊微丰的容颜。   “灵均!”唐歌十分惊喜,“我正要来约你,你却先一步出来,这可不是天赐之缘么?”   薛灵均急忙道:“唐公子,能否借你马车一用?我有急事要去见王二公子!”   听说他要去见王琳,唐歌不高兴地嘟起嘴,鼓起脸颊。   薛灵均忙道:“二公子已经应下您的请帖,咱们乐天四友不日就能相聚诗会了!”   唐歌顿时满脸欢喜,笑出脸颊上的梨涡,“那你不许唤我唐公子,叫我俪华!”   薛灵均:……   “俪华!灵均先多在此谢过,改日去你府上,将我收藏的一本作者亲笔签名的《乐天杂烩》赠你!”   乐天杂烩就是宋徽偷偷所画京城富贵公子的日常,主角便是他们四个,唐歌之前在请帖上提及乐天四友,必然也看过。   “你那竟然有?!”唐歌眼睛一亮,“之前好不容易买到过一本,被我家里人给烧了!我后来淘许久都找不到!”   他当然找不到,宋徽被薛灵均发现后,将他签过名的书都从书铺里撤回来销毁,怕被王琳认出来他的笔迹。   至于画风,市面上近来忽然冒出许多模仿宋家画风的本子,倒可以糊弄过去。   “五律,还不快扶灵均上来!”唐歌吩咐那斜靠在一侧的武侍少年。   薛灵均上了马车,坐在唐歌对面,他心急如焚,频频掀开窗子看向外面,连唐歌一直盯着他瞧都没留意。   对面忽地驶来一匹快马,五律急忙忙勒住马,车内两人一个心焦一个走神,都没坐稳,差点撞在一侧的木框,随即而来一声骏马嘶鸣声。   唐歌皱眉,不满地挑起帘子,“怎么回事?”   薛灵均一齐看去,只见一匹极漂亮的白色疾风骏马,马上少年俊眼修眉,濯如春柳,正是此前在莲香楼有过一面之缘的颜昭唯。   “原来又是你这只绿孔雀!”唐歌不满道。   颜昭唯冷冷瞧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骑着骏马嘶鸣一声泼风般离去。   “急着奔丧啊你!”唐歌冲着颜昭唯的背影高声吼了一句,可惜那马飞快,很快已不见踪影。   唐歌气得狠狠甩下帘子,“五律,还不快走!慢腾腾地你当是逛街呢!”   五律赶紧扬起鞭子,驾车快行。   好不容易到王家府上,看门人认识唐歌的马车,而薛灵均又是王琳的熟客,连忙道:“薛公子,不巧,我家二公子进宫面圣去了!”   薛灵均顿时满脸失望。   他该怎么办?   他虽人缘不错,但好友都是些年龄相近的同窗学子,尚未立业,里面能成事的,也就只有王琳。   至于他父母,向来对林岱安的事避之不及,更不可能帮上忙。   唐歌见薛灵均焦急无措,好奇道:“你有何事急着找他?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呢!”   薛灵均病急乱投医,一把抓住唐歌的手臂,“唐公子!你有没有办法进去大理寺牢狱,我要探监!”   他必须见林岱安一面,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唐歌被他吓一跳,慌张道:“大理寺?你说的可是阎井?这……”   他一脸为难,“那可不是随意能进出的地方,明令禁止探视,别说我,就连我姐姐也进不去。”   薛灵均眼神灰暗下来,又听唐歌道:“不过,我知道,这世上除了陛下,还有一人,或许能叫大理寺破例。”   薛灵均不放过黑暗中的任何一点光亮,忙问道:“谁?”   唐歌有些不情不愿、别扭道:“就是……就是颜家那只绿孔雀,颜昭唯。”   原来,颜昭唯颇受陛下赏识,经常出入皇宫,替陛下办事,他有一块陛下钦此的天子令牌,见令牌如见陛下。   可是,薛灵均与颜昭唯并不相识,算上刚才那一面,才寥寥见过两次,也没搭过话。   别说不相识,就算至交好友,叫人家拿着天子令牌去大理寺见一名杀人犯,也是强人所难。   不过,总要试一试的。   颜家与唐家比邻而居,唐歌自然很熟门熟路地将薛灵均带到颜府。   与唐府富丽奢华的风格不同,颜府连门口镇坐的一对玉石麒麟的模样,都瞧着有些清新可人。   只是,门前连个守门人都没,只有一匹白色骏马,栓在一旁。   唐歌正要上前敲门,就听“吱呀”一声,青铜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冷面俊俏少年,可不就是颜昭唯么。   “绿……颜蘅,可否借步说几句话?”唐歌笑着问。   颜昭唯看也看不看他们,径自走到一旁,去解骏马缰绳。   唐歌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薛灵均上前去对颜昭唯深深施一大礼,“颜公子!薛灵均有急事求见!若颜公子帮灵均这一次,日后若有需要,灵均定当竭尽全力回报!”   颜昭唯利落地跃身上马,连马鞍都不曾踩,那姿势,漂亮极了。   他高高坐在马上,自上而下打量薛灵均,一瞬后,冷冷吐出两个字:“上马!”   薛灵均愣住,唐歌也懵了。   颜昭唯皱起那俊秀却稍显锐利的眉,“磨蹭什么?!上不上来?”   薛灵均回神,连忙更近前一步。   他只恨自己为何往日没去学骑马,正要笨拙地去踩马鞍,却听上头颜昭唯冷哼一声,吐出两个字:“废物!”   薛灵均腾地一下满脸通红。   他自幼得天独厚、受尽身边人疼爱,从他爷爷、他爹娘、林岱安再到京城里的富贵公子们,哪个不是对他好言好语,生怕他受一丝委屈,他何曾听过这般羞辱的话。   薛灵均被颜昭唯一把拽上马,还未坐稳,就听啪地一声鞭响,身下的马跃起来,疾速奔跑,留下一脸迷茫不解的唐歌。   “多谢颜公子!”薛灵均面色羞愧,颜昭唯此番情景,必然是有急事。可他不得不开口,“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无辜落难,被人陷害,如今关押在大理寺,可否请颜公子……”   话未说完,薛灵均便住了口,因为他发现,他们驾驶的方向,正是大理寺。   颜昭唯在大理寺前停下,翻身下马,掏出一个青色玉牌,对两个守门人道:“陛下命我来大理寺办差问话!”   这两个守门人与薛灵均上次见过的不同,想是又换了人,只是这两人似乎对颜昭唯十分熟悉,连通报都不曾,直接打开门,请颜昭唯入内。   薛灵均有些狼狈地从马上下来,连忙跟上,却被门人拦住。   “颜公子!”薛灵均急切地喊,换来的却是门人砰地一声关紧了大门。   也不知颜昭唯是为何来这大理寺,是否也与谢二小姐命案有关,薛灵均只好在外头焦急等着。   魏典似乎对颜昭唯十分熟悉,见他来了,请他入后厅落座,亲自端茶倒水。   颜昭唯掀开衣摆坐下,端起茶盏,冷冷道:“陛下叫我提审罪人林岱安。”   魏典满脸疑惑,纳闷道:“陛下不是刚见过么?”   颜昭唯手上微微一顿,脸色不变地低头饮茶。   魏典见颜昭唯只喝茶不言语,有心想多问两句,却又顾忌关于“姐弟共侍天子”的传言,万一是真的,颜昭唯回宫在陛下跟前吹吹枕头风,得罪颜昭唯事小,惹陛下不高兴就麻烦大了。便也不再问,吩咐人将林岱安带来。   颜昭唯用手指关节轻轻叩着松木案几,忽地一笑,对魏典道:“倒也不必非把他提来,听陛下说,林岱安有一块与王家公子一模一样的玉?”   魏典见却心下一个激灵,他甚少见这位颜公子的笑颜。   别看颜昭唯年纪轻轻,身无官职,但他手段犀利,杀伐果决,听说陛下将皇家暗卫交予他统领,也不知是真是假。   毕竟,连皇家暗卫是否真的有,魏典也难下定论。   魏典斟酌字句,老实答道:“的确是有。”   颜昭唯自己给自己倒起茶来,声音清澈、冷静,“陛下让我把那块玉带回宫去。”   魏典闻言,不由得怔了怔,陛下上次来,没说要那玉啊!他都已还给林岱安了。   “怎么?”颜昭唯抬起俊秀细长的眼,“魏大人有难处?”   魏典连忙道:“没,没难处。这就吩咐人取来。”   不消片刻,玉佩便被人送进来,送到颜昭唯手上。   颜昭唯拿起那玉佩,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打量,最终将玉揣进怀中,展颜笑道:“也不知陛下要他这玉做什么。”   魏典心想,你这个天子心腹都不知,我就更不知了。   “我还要其他要事要办,就不叨扰魏大人了!”颜昭唯起身离开,统共在这里待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薛灵均瞧见颜昭唯出来,正要上前询问详情,谁知颜昭唯竟对他冷笑一声,眼神中夹杂着浓浓轻蔑,之后翻身上马,扬鞭走了。   剩下薛灵均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不知所措。 第020章 密室故人   薛灵均心下茫然,恍然发觉,他一向娇生惯养,真遇到急难事,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枉他还自小便被人称颂聪慧,实际却是无一点用处!   长明书院的同窗们还将他与颜昭唯并列,可颜昭唯看起来也不比他年岁大,却早已是当今天子的左膀右臂,他又有哪一点能比的上!   一时间,竟有些灰心。   一辆载满商货的马车经过,薛灵均回神,玉郎还在危难之中,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薛灵均匆忙拦住一辆载满货物的路过马车,从腰带上拽下一颗赤金珠,给那驾车的伙计。   “我是薛家商铺的少东家,你送我去颜府,这颗金珠归你,回头你把这车货送到薛家商铺,我高价收购。”   “少东家!”那伙计见到薛灵均双眼一亮,欢喜道,“小的是城南丽人行的伙计,以前有幸远远见过少东家一次,只是没机会也不敢上前搭话。”   丽人行是薛家旗下管辖的一处绸缎庄子,那伙计执意不肯收金珠,连忙请薛灵均上了马车,加快马鞭驶往颜府。   薛灵均这次,却没瞧见那匹白色骏马。   他走上前,去敲大门上的铜环,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却始终没人应。   “灵均!”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甜糯的声音。   薛灵均回头,看到唐歌正站在不远处,唐府的大门口。   “颜家不喜招待客人,仆人少得可怜,要见他只能往他府中投帖相约,你敲也没用。”唐歌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   “不过,我有法子,你跟我来。”唐歌狡黠一笑,一脸神秘兮兮地转身。   薛灵均想明日天亮前一定要见到林岱安,便跟上他,进了唐府。   唐歌带着他弯弯绕绕,一直走到后院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只见那墙角处杂草丛生,唐歌扒开杂草,露出一个井口大小的洞。   薛灵均:……,不想唐歌竟与他有共通之处!   唐歌眨眨眼,笑道:“我小时候,和绿孔雀原本感情还不错,我家人不许我看画小人的话本子,我就偷偷从这里钻过去,再顺着海棠树从窗子里翻进绿孔雀房间里和他一起偷着看。”   原来,这个洞那头,就连着颜昭唯卧房的后院。   说着,唐歌语调一转,嘟起嘴,鼓起脸颊,颇为遗憾道:“可惜他后来长大就性子变了,不爱搭理我,变成两只眼朝天看的绿孔雀,这洞后来我也再没钻过。”   只是那洞唐歌小时候钻还算宽敞,如今他大了,身材微丰,被卡住进不去,只得退了出来。   薛灵均身材纤细,也只勉强能进,他忍着痛,硬生生挤进去,胳膊和膝盖都磨破了皮。   “灵均!我在这等你呀!”唐歌不甘心地在另一头说。   薛灵均爬起身,却有些吃惊,颜家本是贵族世家,这院子竟杂草横生,一眼望去满眼枯黄,十分荒凉。   左前方有一处房屋,有一颗半枯萎的海棠树,树枝茂密处,果然遮掩着一扇窗子,只是那窗子被厚厚的暗色窗纸糊着。   薛灵均顾不得许多,一心想着先见到颜昭唯再说,便艰难地爬上树,手心手背、胳膊与腿都挂伤好几处,连脚也不能幸免。   他咬着牙,踩在树干上,拨开干巴巴的树枝,幸好那窗子没有反锁,薛灵均便揭开窗子,翻身进入。   “明珠,是你吗?”   薛灵均脚还没落地,就听到一个人声,心下一惊,差点摔跤,那声音嘶哑低沉,彷佛嗓子受到过伤害。   “明珠,下次不要再翻窗了。”那人又道。   屋里黑洞洞的,薛灵均朝人声望去,隐隐约约间,只见一个暗青色身影,枯坐在一张轮椅上,瘦得脱形的侧脸在阴暗灯光下显得清冷脆弱,高挺的山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毅,唯有一颗夜明珠镶嵌在他发额间,是一片阴翳中唯一看得见的光明。   纵然看不清五官,薛灵均也觉出那人的神色黯然,枯坐愁容。   轮椅朝薛灵均走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还夹杂着哗啦啦的锁链之声。   这人是谁?竟然被铁链锁住?又为何关在颜昭唯的卧房里?   薛灵均正紧张,忽听外面有脚步声,非常急促,紧接着便传来两声“咚咚”的叩门声。   “爹爹,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人声,如珠如玉。   是颜昭唯!   那轮椅戛然而止。   薛灵均顿时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说来奇怪,他原本就是来找颜昭唯的,但此刻他却全身战栗,嗅到浓浓地极危险的味道。   那青影静待片刻,才转动轮椅,背对着薛灵均,对门外人道:“明珠,我已歇息。”   门外安静片刻,薛灵均的心也提到嗓子眼。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   “去床底下。”那青影忽地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么一句。   薛灵均下意识就朝床底下藏,刚进去,就听窗子吱呀一声,颜昭唯从窗外翻进来。   “爹爹,有人来过么?”颜昭唯问。   薛灵均在床下,只能瞧见颜昭唯的棕色皮靴,那皮靴做工精巧,靴底边缘还有薛家给皇家特供的徽标。   “没有人”,那青影沙哑道,“有几只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我嫌吵,拿砚台砸它们,折断了树枝。”   颜昭唯轻笑一声,“爹爹何必与小畜生置气。”   他的语气像哄孩子一般,十分温柔,一点也不像薛灵均见过的那个颜昭唯。   颜昭唯朝那青影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不知里面包裹着什么东西,似要递给那青影,却又停在半空,片刻后收了回去。   “爹爹,我今日碰见一个人。”颜昭唯的话语中夹杂着调笑,“你猜是谁?”   那青影不说话。   “是清州府灵山县花溪村的神童,薛灵均。”   薛灵均心猛地一跳。   他看不见高处,只能听见那锁链忽地哗啦一声响。   “你……你说谁?”那青影哑声道。   “薛灵均呀!”颜昭唯语调上扬,变得像个淘气的孩子,“长明书院的人,都把他夸出花儿来,说他与我一样,文采、相貌、气质,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哈!”颜昭唯语气忽然变得嘲讽,“他们可真能夸,举世无双这个词,跟不要钱似的,烂大街地用,王家大公子举世无双,我颜昭唯举世无双,如今薛灵均又是一个举世无双,到底有多少个举世无双……”   “无双无双,原本就该全天下只有一个,怎么却这么多人呢!”颜昭唯咬牙切齿道。   “不过……”他语气又突然轻蔑,“这个薛灵均,比起王琅,可就差远了!”   “哈!你今日没见到他的狼狈摸样!”颜昭唯再次轻快道,“连骑马都不会,一脸白痴的样子望着我,求我帮他,呵呵呵!”   颜昭唯低低笑起来,仿佛一个发现好玩具的顽童。   他突然收声,语气阴冷:“爹爹,你说,是薛灵均聪慧,还是我聪慧?”   青影道:“自然是你。”   颜昭唯仿佛很满意,说话声也再次轻快起来,“那你说,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青影又道:“自然是你。”   颜昭唯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畅快。   只是笑声再次戛然而止,颜昭唯感叹一声,语气怅然,“爹爹,你今日真叫我高兴。仿佛,我真是你的亲生儿子。”   那青影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颜昭唯道:“爹爹,原本,今日我还有一个好消息,不过,我今日心情好,便不说了,留到下次不开心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说完,颜昭唯走到青影背后,推动轮椅,“很晚了,爹爹该休息了。”   接着,薛灵均便听到锁链哗啦声,床板一沉。   又见颜昭唯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有哗啦水声,好像是在给那青影擦洗。   那青影彷佛早已熟悉,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何时,颜昭唯终于离开,却是从窗子翻出去。   又待了片刻,屋内一片寂静,薛灵均才爬出来。   “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做什么”,床上的青影忽然哑声道,“若想活命,便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京郊,密不透风的树林。   只见一个蓝袍衣人,一头长发散落披肩,带着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泛着着阴狠毒辣之光的双眼和削尖白皙的下巴,即使如此,却仍叫人猜测面具下的脸该是如何阴柔俊美。   虽他带着面具,但若是熟悉他的人,便能认出,他就是经常出入皇宫的、颇受殷宁皇帝重用的颜昭唯。   “大人!”   王术连忙跪下,又跪着的姿势蹭蹭爬过去,垂着头,像一条佝偻的狗。   “我叫你抓的人,是天涯浪人,楚天涯。”颜昭唯抬起右腿,脚踩在王术背上反复碾压,“你抓一个穷书生做什么?”   王术身子颤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大人,奴赶到时,那人正好在场,他武功厉害,打伤了奴许多属下,奴以为……以为他就是楚天涯。”   “你这双眼睛是白长的,不如不要!”,颜昭唯声音冷酷,“楚天涯是什么人?林岱安他一个书生,功夫怎能比得上他?!”   王术身子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哼!废物!”颜昭唯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刀尖挑起王术的下巴,语调有些阴阳怪气,“你把我的事情办砸了。”   刀尖刻进王术的脸,渗出鲜红血迹,王术脸色苍白,却一动不动,不敢反抗。   “大人!再给奴一次机会!”王术颤抖着声音道,“奴已经派人去寻楚天涯的踪迹,他受了伤,又中了剧毒,跑不了太远。”   颜昭唯哼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将他的弯刀仔仔细细擦干净。   “再有下一次”,颜昭唯将染血的帕子丢在王术脸上,“不必来见我,活该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术忙跪地磕头。   颜昭唯抽回右腿,转身要走,王术连忙跪着又蹭上去,一把搂住颜昭唯的腿,“大人!给奴赐药!奴承受不住了!”   颜昭唯下巴骤然下沉,周身散发肃杀的气息,阴狠道:“滚开!”   王术却像是疯癫一般死死抱住不肯撒手,口中一遍遍道:“大人!给奴赐药!给奴赐药……”   颜昭唯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迅速丢在地上,砰地一声,瓷瓶碎裂,红色药丸散落一地。   王术连忙佝偻着身子去捡,拾起来就往嘴里塞。   “什么世家子弟!”颜昭唯冷笑一声,“吃里扒外的贱骨头!”   说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第021章 葬礼   谢府宅院,此刻挂满白色丧绫。   陆陆续续不少人,来到谢府吊唁。   谢道彤的棺木停在大厅正中,棺木之前,挂着一白色屏障,屏障前设置殡仪台。   谢丞相正在屏障后,扶棺哀声哭泣,还有王琳伫立一旁。   王琳想到谢道彤平日里明艳活泼、不拘小节,虽偶然有些气势凌人,但也从不对人内心记恨,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女子,此时此刻,望着那冷冰冰的棺木,忍不住动情落泪。   他在那棺木前哭了一会儿,思量着他身份特殊,原本就与谢道彤有些谣言传在外头,若是叫有心人瞧见再散播他失去所爱痴心难忘,对谢道彤名声有损,便收敛面上悲痛,转身对谢昆说道:“二小姐虽去了,但她一生炙热明艳,若璀璨烟火,但凡认识她的,都心中难忘。伯父还有许多葬礼事宜要安排,陛下也不时便会莅临,伯父不宜为此过于伤怀,若因悲痛过深伤了身体,谢小姐地下有知也不能心安……”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来报:“陛下驾到!”   整个院子里的人听闻,立时黑鸦鸦跪了一地   谢丞相与王琳也忙转到外头。   王琳撩开衣袍跪下,抬头看去,果然是殷宁陛下。   殷宁身旁跟着一位年岁不大、看起来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衣衫、发上镶嵌着粒粒珍珠,虽全身上下十分素净,却皎若明月,光辉难藏,叫人移不开眼。   京城里子弟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就是当年在长明书院被封为“沧海遗珠”的颜家小公子,颜衡,颜昭唯。   之所以叫“沧海遗珠”,是因他的一个经历。   颜昭唯幼时,父亲颜荣就被调遣到海城担任督军,母亲也随同而去。他思念双亲,得知唐家南下出海,竟偷偷藏在唐家的马车里去了海城,后来又悄悄潜藏在出海的船上,阴错阳差,差点被那海上龙王练空桑杀死,幸得楚天涯大侠所救才幸免于难。   谢丞相掀开衣摆要跪,被上前来的殷宁伸手阻住,“谢爱卿免礼。”   “朕今日罢朝,为谢小姐发丧。”殷宁皇帝说着,红了眼眶,又说一番话,既感慨谢二小姐往日风采,又伤心她的不幸遭遇。   一旁的颜昭唯从袖中逃出一方锦绣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拭泪,声音变得严肃沉重,彷佛压着千斤之威,“魏典、武济川、傅云帆可在?”   大理寺卿魏典、刑部尚书之子武济川、大名府指挥史傅云帆一齐出列道:“臣在!”   殷宁威声道:“那穷凶极恶的杀人真凶呢?还不把他押上来!朕要亲眼看他人头落地,还谢小姐清白!”   三人连忙下跪叩首,齐声道:“遵命。”   不消片刻,几个官差果然押上来一人,那人穿着死囚白衣,身形高瘦,头发凌乱散落遮住五官,手上脚上戴着大理寺的镣铐。   魏典左右看了看武济川与傅云帆,见他二人跪地不语,只好自己出列道:“陛下!陛下贵为天子,臣恐行刑惊了圣驾,且犯人之血污秽,恐脏了陛下的眼。”   武济川与傅云帆连忙附和,其他群臣也纷纷请陛下回宫。   殷宁左右瞧了瞧,似是十分为难,最终拗不过这群忠臣的一片爱君之心,侧身对一旁的颜昭唯吩咐道:“阿衡,你文采好,替朕拟一篇祭文,由你亲自代朕去谢小姐殡仪前致祭,连同你姐姐连夜抄写的一本佛经,一同祭给谢小姐。”   颜昭唯自然遵命。   殷宁对谢昆又说了不少安慰之言,最末,他伤感道:“待丧仪完毕,将谢小姐丹青画像送入名姝阁,与谢大小姐的画像并列一处,供后人纪念。谢丞相为我大殷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大殷有如今繁荣,谢丞相厥功至伟,封丞相一等公,与王太公并肩。”   众人听闻,都十分震惊。   王太公的“公相”,那是战马上拼着命挣来的,不曾想谢昆一个文官,竟然也能封公。   但一个个也都口中称颂,赞陛下仁义爱臣,赞谢丞相德高望重、忠君爱民。   唯有谢丞相下跪叩头辞道:“臣谢陛下恤典,只是臣这些年虽兢兢业业,却也没建立什么大功业,愧不敢当。”   “说什么胡话!你心存忠君爱国之念、为大殷呕心沥血经营数十年,堪为百官楷模,从朕到咱大殷天下的每一位百姓子民,没有不知道的,丞相何必自谦?”   两人推来推去,最终谢丞相推辞不过,跪着谢恩,殷宁皇帝这才算满意,传旨起驾回宫。   颜昭唯被留下,去殡仪台上写祭文。   “颜公子且留步!”魏典出声,打断颜昭唯的脚步。   “待将那杀人真凶行刑后,再写祭文不迟。”   颜昭唯退下来,瞧着魏典,似笑非笑道:“魏大人破案之神速,真叫昭唯佩呢!”   他转头瞧了一眼谢道彤的棺木,“原本陛下也叫命我暗中查探真凶,只是我这边尚未开始,魏大人就疾速破了案。”   魏典心下诧异,原来颜昭唯也受了皇命查案?   他那天要走那玉佩,原来为了查案么?   却忽听颜昭唯又道:“魏大人,京郊城南外三十里有一处庄子,山好水好,是个静心养胎的好地段。”   魏典心下一惊,猛然看向颜昭唯,颜昭唯似笑非笑盯着他。   魏典有一个相好,是罪臣之女,不好叫外人知道,且他已娶妻,妻子性情泼辣彪悍,更是不敢对人言,便将那相好养在外头,如今已有身孕,就在城南三十里外的庄子里养胎,眼看就要临盆。   他以为自己做事隐蔽,藏得极好,颜昭唯是怎么知道?   陛下果真暗地里培养一批暗兵,交给他统领?   魏典想着想着,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事,被陛下知道的一清二楚。   “魏大人!”谢丞相一脸悲痛,肃声道,“怎地还不行刑?”   魏典连忙走上祭台,吩咐官差将犯人带上去。   此时此刻,原本混在唐家人亲眷里的薛灵均,早早趁殷宁陛下驾临、众人低头跪一地时,就寻机会溜进了大厅,此刻正躲在棺木后头,隔着屏障望着外头的动静。   他对着棺木磕了个头,心中对谢二小姐万分抱歉,做出此等非君子之举,实在是万不得已。   白色素布屏障外头,隐隐约约见一个白衣青年被押上来。   薛灵均屏住呼吸,只恨不得扒开屏障瞧瞧那人是不是林岱安。   却见一个行刑的刽子手,举起一把大刀,朝着那白衣囚犯的脖颈,一刀劈下!   鲜血哗啦一声,喷溅在白色素布上。   “玉郎!”薛灵均心神俱碎,正要悲痛大喊,却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拦腰揽入怀中,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另一只宽大手掌罩住他的口鼻,将声音严密盖住。   薛灵均奋力挣扎,却听背后那人在他耳边用气声道:“宝儿,是我!”   薛灵均猛地僵住,他不敢置信地转头。   眼前的青年,骨重神寒,墨瞳若玉,紧锁的眉宇间有淡淡细纹,虽与他同岁,却看起来像是个二十出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   林岱安见薛灵均那张脸白得像一张纸,眼圈通红,却对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愣愣盯着他,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林岱安放开手,去拭去他脸颊的泪珠。   屏障外的官差将那行刑的犯人拖走,大厅内一时寂静无人。   半晌,薛灵均才艰难地低声说出几个字:“你……你是谁?”   “我是玉郎,是林岱安。”林岱安眼神坚定地看着他,透露出丝丝疼惜。   “你……你是玉郎……,那……刚刚外头那个,又是谁?”薛灵均哑着声音问。   “是大理寺牢狱的一名死刑犯,原本就该问斩。”林岱安放低声音,语气十分轻柔,生怕再吓着他,“说来话长,我回头慢慢解释与你听。”   谁知薛灵均却哭得更凶,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整张脸都哭花了。   林岱安默默不语,只手上不停地给他拭泪,指腹上的硬茧擦过光滑柔嫩的肌肤,微微有些泛红。   厅外传来脚步声,薛灵均正要蹲下,却见林岱安推开棺盖,跳了进去,又将薛灵均也一同拽进去。   薛灵均满心诧异,这棺木内竟是空的!   棺盖刚刚合上,就听见有人进来。   那脚步声在屏障外止住,片刻后似乎叹口气,语气满是遗憾,“谢小姐,你落得如今这番境地,真叫人可惜!”   薛灵均一惊,这声音,正是颜昭唯。   脚步声又起,颜昭唯似乎越过屏障,走至棺木前。   薛灵均忍不住在黑暗中朝林岱安看去,他怎么知道会有人进来?   棺木上头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声。   薛灵均心下一紧,便觉林岱安搂着他的手臂也是一紧。   “你对王琅一片痴心,只可惜痴心错付!”颜昭唯哼笑一声,手指在棺盖上敲着,语气似嘲讽似轻蔑,又似同情,“你如今死了,他都没来瞧你一眼。”   林岱安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他不曾见过颜昭唯,只觉得这人十分奇怪。   “陛下命我写祭文给你”,颜昭唯又叹道,“我双亲去世早,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至亲。却没想到,我第一次写祭文,竟然是写给你。”   片刻后,脚步声渐远,想是颜昭唯去殡仪台上写祭文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王琳。   他的靴子是王家特有的军靴,靴底材质与别家不同,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也有稍许不同,寻常人不大能听出来,但薛灵均与王琳十分熟悉,且那靴子也是薛家旗下商铺所制,因此一下便听出来。   王琳在外边伫立良久,最终长叹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便又离去。   第三人脚步十分轻,薛灵均听不出是谁。   直到那人叹道:“二小姐,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王琅?要我说,王家老二就不错,原与你十分般配,唉!可惜呀!”   竟然是宋徽。   第四个脚步十分快,甚至有些踉跄。   “谢二小姐,你……你……你死得真可怜!”   这人声音糯糯的,明显是唐歌。只是他紧张得有些颤音,不似平日那般甜,似乎有些害怕。   “不过,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你若是死后有魂儿,也千万别在夜里来找我,我……我胆子小,经不起吓,而且……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岱安与薛灵均两人俱是一愣,黑暗中互相看向对方。   听唐歌这话,倒似乎他知道些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 第022章 祭文   唐歌走后,陆陆续续又进出不少人,连薛灵均也不大认得全。   黑暗中,林岱安眉头紧锁,连呼吸也十分轻微,薛灵均只能感受他胸膛缓慢起伏,有恍然若梦之感。   上一刻他还觉得天塌了一般慌张无措,此刻却就躺在玉郎身边,哪怕此时此地此景十分不合时宜,他竟也觉得万分心安。   哪怕他们已六年未见。   这六年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林岱安重逢的画面,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情景。   其实在转头与林岱安对视那一瞬,他就一眼认出他,再也没有别人有如他那般的双瞳。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黑暗中去触摸林岱安的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别动!”林岱安用气音在他耳边低声说,气息拂过耳廓,怪痒的。   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十分急促,还有着王家军靴特有的哒哒声。   脚步声在屏障外就停住,不一会儿,便听到十分急躁的人声:“草他的羲德!”   那人似乎骂骂咧咧地将祭纸撕裂,重新又写一份。   薛灵均不认识他,听不出来。   林岱安却立刻全身僵硬,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这人是王琅的堂兄,王术。   只可惜王术除去骂骂咧咧说句脏话外,也没说别的,便急匆匆离开。   林岱安有些失望。   又等上许久,似乎没人再进来,忽听咔哒一声,厅门竟然落了锁。   门外传来谢家管事的高呼:“礼毕!请诸宾客入席!”   林岱安将管盖缓缓推开,翻身出来,又伸手去拉薛灵均。   光线一照,薛灵均望着林岱安宽大的手掌,竟有些忸怩。   虽然他们以前亲昵惯了,但那时候心思单纯,如今大了,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初见之下,竟把其他的都忘了,此时缓过神来,才发觉二人竟然片刻之中牵手、拥抱都有了,他还在玉郎跟前哭鼻子……   林岱安见他愣愣出神,便主动伸手将他握住,上前半抱将他抱出来。   这下,薛灵均更不好意思了,连双脚站在地上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怎么玉郎能做得如此坦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其实,薛灵均不知道,此时林岱安的内心,更是一片擂鼓震动。   只是,他面上隐藏得极好罢了。   他此次来京,原本想着对薛灵均避而不见,就算遇见也要故作疏远,两人如今身份,实在是不宜再有牵扯。   但他见到薛灵均此前那一瞬悲痛欲绝的神情,便把所有的都忘了。   宝儿还是那个对他一片赤诚的宝儿,一点都没变。   他林岱安又为何要变?   就只短短一瞬,林岱安便做了一个决定。   不管这世上发生何事,也不论他与薛灵均之间隔着多沉重的荆棘障碍,他林岱安拼着命都要披荆斩棘,为他们两个杀出一条携手同归的路来。   “玉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二小姐的棺为何是空的?”薛灵均悄声问。   谢二小姐尸身不全,谢丞相早已为她立下衣冠冢。只是这等灰暗惨烈之事,林岱安不想过多说与他听。   “宝儿,你跟我来。”   说着,林岱安拉着他转过素布屏障,走向殡仪台。   那上头叠着一沓素纸张,旁边还有两盏灯台,上头正点燃着两根手腕粗细的香烛。   旁边有一个敛火铜盒,盒子上有长方形开口。   林岱安在殡仪台四周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来王术将他写废的纸也一并带走了。   殡仪台上的香烛火光熊熊,仿若谢道彤的灵魂在发怒。   林岱安在烛火上注目片刻,走上前,执笔沾墨,神情严肃,极为认真地写下一纸祭文,写大半页后,将笔递给薛灵均,示意他也写。   薛灵均与谢二小姐不熟,写了几句赞颂,又祝愿她来世安稳。   最后,两人一齐将名字署在左下角。   林岱安将祭文在那火烛上点燃,低声道:“谢小姐,在海城时,曾听王大公子夸赞你:一鞭浩然气,千里快马风(注1),大笑出门去,万里落花风(注2)。”   说完,却没将燃烬的灰丢进敛火铜盒里,那纸灰飘落在台上,竟隐隐可见二人的笔迹。   原来,这祭文所用纸材,是宋州所产一种特殊的纸,韧性强,若无外力,焚烧后灰尘可持续数个时辰不碎。   虽之前在棺材里,薛灵均已经隐隐有些猜测,直到此刻,才笃定之前那一番戏码只是为了查案,心里顿觉万分踏实。   王琳不曾骗他,果然陛下、魏大人和谢丞相都知道林岱安不是凶手。   只是,不知道今日这番内情,王琳是否知晓?   听闻他一收到消息就入宫去见陛下,直到今日也就比陛下早一步来到谢府。   林岱安见他又发起呆来,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道:“咱们该走了。”   薛灵均抬头看他,正诧异门已锁要怎么走,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锁咔哒一声开了,紧接着就是吱呀一声,厅门已开。林岱安朝前一步,半挡住薛灵均,朝进来的两人拱手行礼。   原来是谢丞相与魏典,魏典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清瘦老头。   谢丞相点点头,对薛灵均在场竟然也没露出任何异样神色,只在殡仪台一旁的木椅上沉沉一坐,威声对魏典道:“魏大人就在这里验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凶手是否真如林贤侄猜测那般,能如此胆大包天,敢今日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炫耀撒野!”   魏典点头称是,快步走至敛火铜盒前,小心翼翼地将敛火铜盒底部翻过来,再那四周隔板揭开,原来这铜盒内设有机关,内藏隔纸,轻轻黏在盖上,那黏胶遇热则化,隔纸就掉落下来,覆盖在刚燃烬的祭文纸灰上。   魏典,对着完整的焚烧纸灰,用亮蹭蹭的桐油灯去照,身后那个清瘦老者,是刑部一位能仿笔迹的能人异士,被武济川调过来协助。老者将那纸灰上的祭文与笔迹认认真真地一并抄录下来。   能上去写祭文的,都是谢二小姐的朋友,非富即贵,这些人的笔迹并不难寻,甚至有不少魏典都能一眼识出。   抄录完毕后,魏典一一对照。   第一份,若芙蓉出水,清秀俊逸,且文采斐然,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谢二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接着又抒发谢二小姐心声,以她口吻,将她对王琅的一腔爱慕思恋,写得催人肠断。很明显,乃是颜昭唯代皇帝所写。   第二份,笔锋如有神力,字势雄健,若卧虎游龙,一眼便看出是王琳所书,不愧是王家子孙,再不成器,也能写出一手别人难以企及的好字。只是,祭文十分简略,文采与颜昭唯那一份相比,也大为逊色。   第三份,字迹风流,词采华茂,又处处透着不折腰的风骨,是宋徽。   第四份,字稚嫩若三岁顽童,一笔一画软绵无力,若无骨之草,又裹挟着一股甜甜的天真气息,文采更是一点没有,狗屁不通,不用猜就知道,是唐歌无疑。   ……   魏典翻着翻着,眼看要翻到最末,却也没发现哪份祭文有异常。   一直到最后一份,魏典望着那上头字迹,瞪大双目。   那笔迹,赫然又是王琅。   而那祭文内容,竟然是:   觊觎吾者,死不足惜! 第023章 诉衷肠   “放肆!”   谢丞相猛然起身,怒火中烧,一把打翻殡仪台上的香烛,“王家竖子敢尔!”   “丞相大人息怒!”魏典连忙道,“王琅此刻人在海城,断断不可能是他。”   谢丞相豁然转身,对林岱安怒目而视,“林贤侄,你说,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谁?!”   林岱安虽十分不喜王术,对他也有过怀疑,但此刻这篇祭文却又叫他疑窦丛生。   虽则林岱安预测凶手可能忍不住前来炫耀,但没想到竟炫耀得如此直截了当。   而那王术听起来十分急躁紧张,与这“觊觎吾者,死不足惜!”八个字里透出的高傲不屑,实在太不相符。   更何况,虽说王家书法精髓有共通之处,但王琅之书法又为王家翘楚,王术真能模仿得如此精妙?   但此刻,他也只能据实答道:“回禀大人,最后一个进来的,是王术。”   谢丞相听得王术的名字,咬牙冷笑,恨声道:“王术,好呀!老夫就说,除了他王家,还有谁敢与我谢家作对!定是王仑父子吩咐王术做的!”   林岱安皱眉,怎么谢丞相仿佛巴不得是王家人动的手。   魏典不敢轻易拿王术审问,先携着证据回大理寺,等待陛下旨意。   当晚,谢丞相就进宫到殷宁陛下跟前跪着哭诉,直到殷宁陛下亲口承诺,绝不会包庇王家子孙,秉公处理,谢丞相才肯起身回宫。   林岱安与薛灵均离开谢府,两人默默不语,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快要入冬,风从衣领灌进去,着实冻人,薛灵均甚少这般吹冷风,忍不住竟打了个喷嚏。   林岱安止住脚步,“我叫辆马车,送你回去。”   薛灵均闻言,顿时眼含怒意地瞪着他。   送他回去?两人好不容易才见面,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要送他回去?   林岱安嘴角含着丝丝笑意,最终,还是在附近找到一家客栈。   幸而他离开大理寺时,魏典给他十两银子作为蒙冤的司法赔偿,否则他以死囚身份入京,身无分文,可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他一个人流落街头倒无所谓,那种日子他已饱尝多年,但总不能叫宝儿跟着他一起受苦。   被薛灵均瞪着,林岱安也没敢说要两间房。   拿到上等房牌,薛灵均才算满意,眼含笑意地先行上了楼。   林岱安吩咐人去准备一些吃食热汤,想着薛灵均已一整天没吃东西,该早就饿了。   他走至房门前,驻足片刻,才抬手推门而入。   一进门,就见薛灵均坐在房里正中的桌案旁,托着右腮,一双眼水灵灵地瞧着他。   林岱安忽然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那双眼太过纯净热忱,叫他为自己曾有过放弃的念头而心生愧疚。   他走过去,将另一张椅子拉开,挪得离薛灵均近些,才坐下来,拉过薛灵均的手,捋起衣袖,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天在街上,我用了力,可是拽疼你了?”   薛灵均笑吟吟道:“没有,不疼。”   林岱安眼眸中闪过歉疚之色,“我那时身陷泥沼,怕连累你。”   薛灵均又笑道:“我明白。”   林岱安一时无话,默默看着薛灵均,薛灵均也默默看着他。   “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林岱安道:“你先说。”   薛灵均拉住林岱安的手翻转过来,伸出手指去抚摸手掌上的硬茧,“玉郎,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吃许多苦?”   林岱安沉默一瞬,才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风吹日晒,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吃苦。”   他反手将薛灵均握住,“倒是宝儿,比以往更好看,那日在街上,我看见你,还以为是哪家的神仙,到这人间历练来了。”   薛灵均见他不愿说这些年的事,压下心中好奇,笑着转移话头:“你就知道打趣我!你是没瞧见颜家的小公子颜昭唯,那才叫神仙下凡呢!”   林岱安才不在乎什么颜昭唯,宝儿就是他心中最好看的。   只可惜他心中压着许多事,无法对宝儿畅所欲言。   说起颜昭唯,薛灵均想起昨夜所见所闻,便将一切都对林岱安讲述一遍。   林岱安听到他翻窗潜入颜府,蹙眉道:“以后,这种危险的事,不可再做。”   “这不是替你着急嘛!”薛灵均道,“对了!今日来敲谢小姐棺木的,就是颜昭唯!”   林岱安蹙眉沉思,这个颜昭唯实在奇怪,今日里转过屏障敲棺木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但他的祭文却又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听唐歌说,颜昭唯双亲都去世得早,只剩下颜贵妃一个姐姐。”薛灵均纳闷道,“可是昨夜那个被他关起来、喊着爹爹的人,又是谁呢?”   林岱安更是对颜昭唯一无所知。   两人一筹莫展,找不出头绪。   “先不说他”,薛灵均一脸期待道,“玉郎,你这次来京城,待多久?还会走吗?”   林岱安轻轻一笑,“自然不走。我这次来,原本是要参加明年三月的会试。”   “真的?”薛灵均大为惊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过得了乡试!”   他欣喜道:“我也过了乡试,如今在长明书院读书,也准备参加会试。玉郎,这次咱们能一块考试了!”   林岱安笑着看他,“宝儿这般聪慧,说不定连中三甲,他日殿试被陛下钦点状元呢!”   “你别打趣我!”薛灵均不好意思道,“京城可不比咱们灵山县,这里人才济济,胜过我的人数不胜数。”   说着,又想起颜昭唯来。   “要我看,这一届的状元,极大可能是颜昭唯”,薛灵均道,“他诗文沉博绝丽、相貌气质又样样出众,年纪轻轻就已颇受陛下爱重,就等着试第后好封官职呢!”   “那倒不一定”,林岱安沉思片刻,“陛下近些年一直想推行改革,却受各世家所阻,无法施展,极可能要提拔寒门士子为他所用。照你说的,这颜昭唯出身世家,辞藻华丽,又相貌出众,倒极可能中个探花。”   “管他是状元还是探花!”薛灵均长叹道,“唉!我只希望你能中个状元,狠狠打当年那个假道士的狗屁脸!”   提及算命之说,林岱安早不复幼年那般在意。   只是他的确因着那莫须有的荒诞谬言,受过不少白眼冷遇,连累他母亲也跟着受许多苦。   最重要的,是他父亲死得太冤。   “玉郎,林娘娘现下如何?她来京城吗?”   林岱安从沉思中回神,轻轻摇头,“母亲身体不大好,暂留在宋州,待我考得名次,再接她过来。”   “那林暮呢?”薛灵均又问,“他和你一向形影不离,怎么没与你一道来?”   林岱安面上浮起伤痛之色,低声道:“林暮没了。”   薛灵均吃惊地啊地一声,愣在哪里,忆及幼年时林暮也常常陪伴在二人身边,也曾抱过他逗过他玩,不禁红了眼眶。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第024章 海岛之唐俪文行凶1   羲宁十九年,海城。   天色灰蒙蒙的,港口海面上飘着细密斜雨,远处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时不时随风扬起一浪又一浪的水花。   离岸不远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海船,灯红通明,悠扬的丝竹之声夹杂着歌女的欢声笑语,沿着着海面粼粼水光阵阵飘来,叫岸上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而望。   岸上,林岱安穿着一身朴素短衫,夹在一个长长的队伍中,对着茫茫大海出神。   “说的什么鸟语!你以为这是什么船?也敢来滥竽充数!”负责招工的官差对队伍前面的人怒斥道,“若耽误唐大人的差事,叫你全家下大狱!”   挨骂的人灰溜溜跑了,这一下,队伍中不少人都如作兽鸟散。   “下一个!”那官差高喊道。   林岱安上前,被那官差上下打量几眼,官差身旁站着一个歌女,浓妆艳抹,身段窈窕。   “哟!来了个俊的!”那歌女用一口生涩别扭的琉璃岛语,拖着腔调打趣道,“你做奴的官人,奴放你上船哟!”   林岱安用琉璃岛语回道:“草民家中贫寒,不适宜生长姑娘这般的娇花。”   那歌女听后咯咯笑起来,侧耳对官差低声耳语几句,官差对林岱安摆摆手:“跟我来!”   林岱安跟着上船,走过许多台阶,穿过不少外围船舱,来到最里间,又路过十几个奏乐吟唱的歌女,才停下。   只见为首一人歪斜着身子坐着,身边两个美貌歌女左环右抱。这人约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凤目蚕眉,天庭饱满,穿着打扮尤显富贵,只可惜有个鹰钩鼻,显得他心机暗沉,颇有煞气。   林岱安认得他,他便是海城知府,唐皇贵妃的兄长,唐俪文。   唐俪文上下打量他,见他衣衫半湿,发丝凌乱,漫不经心地问:“叫什么名字?”   林岱安心念一转,开口道:“小民姓宝,邻里乡亲都唤我阿宝。”   “如何学得琉璃岛语?”   “前些年跟着父亲出海打鱼,学过一些。”   唐俪文扭头从一旁歌女口中咽下一口酒,眯了眯眼睛。   “我怎么瞧着你有点脸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林岱安心下一紧,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小民不才,年前水患时,当过流民乞丐,唐大人赈灾济民,亲自施粥,或许见过小民。”   唐俪文蹙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旁边的歌女再次凑过来送酒,唐俪文扭头喝下。   “唐兄!你怎地不等我,一个人就先快活逍遥起来!”船上大踏步走上来一人,这人声音爽朗,五官英气,身材魁梧雄健,腰悬长刀,脚穿军制皮靴。   林岱安不认得他,余光默默打量。   只听唐俪文呵呵一笑,“王术,你怎么像王琅的跟屁虫,一听说他要来,人还未到,你就先屁颠屁颠地凑上来,怎么,偌大一个沅州,都盛不下你?”   王术哈哈大笑,“没办法!谁叫他是王家的宝贝疙瘩呢!他只身一人来海城,连个侍从都不肯带,叔父放心不下,叫我暗中照应。”   唐俪文低声哼笑,“你又不是王仑的亲儿子,何必这般耳提面命”   “我又不像你,有唐国公这么个争气的爹坐镇京都,还有个美若天仙的妹妹在陛下跟前给你保驾护航。”王术感慨道,“我总得给自己找个护身符。”   “滚你娘的蛋!”唐俪文笑骂道,“别把自己说得跟路边没人捡的乞丐似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你的出身?你也就比起王琅差一点儿,但谁又能跟他比呢!”   王术收住嬉笑神态,严肃道:“唐兄,这次出海,咱们……”   话未说完,便被唐俪文一个眼神打断。   林岱安被一旁的官差匆忙带下去,安顿在下人仓房。   这船巨大,约莫能装五六百人,光是林岱安一路瞧见的,就有三百来士兵。   仓房里有二三十人,都是船上做粗活的,有人躺在地铺上歇息,有人凑对蹲坐着打石子牌。   忽听一阵锣鼓声起,船上的丝竹之声顿时消弭,紧接着便是嗖嗖嗖几声,又砰砰砰地响起来。   林岱安隔着窗子看去,竟然是一个个烟花飞入上空,如流星一般,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灿烂绽放。   唐俪文极其喜好烟花,这是唐俪文每次出海必备的节目。只是没想到,连阴雨天也不例外。   几十艘海船从港口驶出,将这艘布置华丽的官船护在正中,浩浩荡荡地杨帆启程。   林岱安皱眉思量。   唐俪文多年前就已来到海城,在之前一次剿灭海盗中立下大功,被皇帝升为海城知府。   只是今年,忽地海盗又起,怎么剿都剿不完似的,一茬又一茬。   不少出海的百姓都命丧大海。   传闻那海上龙王练空桑又横空出世、卷土重来了。   因此,唐俪文这次是要再去琉璃岛剿杀海盗。   “阿宝!想什么呢?”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林岱安转头,眼前的青年穿着粗布衣,正一脸亲切地看着他笑。   “暮暮儿!”林岱安惊诧道,“你怎么也来了?”   几月前,林管家去世后,林岱安就将林暮的奴籍消了,叫他自去谋生,谁知竟在这里遇见。   这里人多口杂,很多话不方便说。   又听林暮笑着道:“我在这船上后厨帮工,方才去给上头送酒菜,正好瞧见你。”   怪不得他喊自己阿宝,原来正巧被他听见。   林岱安担忧这次出海可能凶险,正要劝林暮趁早寻机会下船,却见林暮忽地凑近,拍他的手背,“我还有工要做,就不多聊了。”   林岱安面上不变,眼神微微诧异地看林暮一眼,林暮却已转身走了。   待他走后,林岱安到偏僻角落里,趁人不注意打开手上被林暮塞来的细布条,只见上头用碳灰写着三个字:   假,杀,逃!   林岱安蹙眉。   什么意思?   林暮看样子已经在船上待一些时日,莫非唐俪文剿海盗还有内情?   林岱安想着想着,忽地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有些不敢置信,转头看向身边各形各色的人。   仔细观摩,才发现这些人虽都打扮朴素,但一个个身材健壮,没有常年做粗活劳累出来的青筋粗脉,倒有一种军中常年训练的冷硬。   林岱安心中暗惊,海城水师原本归颜荣将军所管,后来颜荣夫妇在抗击海盗时牺牲,被练空桑所杀,之后陛下委派傅云帆来,傅云帆在任三年间,风平浪静,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被陛下调回京城。   也不知下一个,皇帝会派谁来,莫非就是王琅?   王琅虽剑术超凡,但世人都传,他未来是要做宰相,会跑来这偏僻海城带兵?   但不管是谁,新任督军到达以前,唐俪文身为知府,代领其职。   林岱安蹙眉沉思,莫非,唐俪文是要趁前任督军刚走,新任督军尚未到来之际,背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他将粗布条抽丝,待看不出字迹时,才从窗子里扔出去,那布条在风中翻几个滚,淹没在滔滔海水里。   船日夜兼程地在海上行驶,约十日后的夜晚,除了放哨的水兵,众人都在昏睡。   海上忽地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哪怕这船够大,也颠簸得厉害。   林岱安立刻起身,只见仓里那些人依然睡着,齁声震天。   之前那个领林岱安的官差再次过来,对林岱安道:“阿宝!还不快出来!”   林岱安跟着过去,行到船头,只见唐俪文、王术与数十个穿戴整齐的士兵都已在甲板上站着。   而远处百米外,一搜造型奇特的海船正朝他们驶来,若不是唐俪文这艘船万灯齐明,将附近照的光亮,还真不容易瞧见它。   “阿宝!你来听一听,他们在唱什么?”唐俪文不似往日那般轻佻,神态异常严肃。   林岱安侧耳倾听,果然听见那艘奇特海船上飘来阵阵高昂的吼声,似乎在喊口号。   他凝神细听,竟然真是琉璃岛语。他听一句,便翻译一句:   飓风巨浪将我藏   他蹙眉,紧接着道:   奇珍异宝入我囊   他心中诧异,莫非是自己之前多疑,判断失误?这船真是海盗?   林岱安一边心中惊疑不定,一边继续翻译:   若论威名远扬,唯我海上龙王!   他佯装惊恐道:“大人!好像是那海上龙王练空桑来了!”   唐俪文冷笑一声,对着滔天海浪怒道:“好个练空桑!我正要去琉璃岛找你,你倒送上门来!好好好!也省得我再多费几日粮食,今日就就将你们一窝端了!”   紧着他,他冲水兵们威声下令:“弓箭手准备!听我号令!”   船上的士兵立刻抽出背上弓箭,拉紧弓弦,一个个进入备战的戒备神态。   灯光下,唐俪文昂首而立,神情威严,在狂风巨浪中巍峨不动,当真似个英勇抗匪的大英雄。   连林岱安都开始心生疑惑,莫非自己真误会了他?   待那船走近射程,唐俪文抬手前挥,“射!”   立刻数百支剑嗖嗖嗖地穿过茫茫夜色,朝那艘愈来愈近的船飞去。   “哈哈哈!”   海盗船上传来阵阵大笑,紧接着,对方便也射过来数百支箭,有士兵中箭倒下,立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片刻后便翻着白眼,两腿一蹬一动不动了。   林岱安大为震惊!   这可不像演的!   王术咬牙切齿道:“箭上有毒!”   前排拿弓箭的士兵,手上顿时有些不稳。   传闻琉璃岛民擅长研制各种秘药,毒药更是数不胜数。   莫非对面当真是练空桑?!   唐俪文恨恨地怒骂一声,从一旁士兵手中取过弓箭,拉满弓,朝那海船上帆竿顶端挂着的骷髅旗帜射去。   只听咯吱一声,帆竿应声而断,骷髅旗坠落入海水里。   船上立刻响起士兵的欢呼声,而对面船上则传来琉璃岛语的咒骂。   双方激烈交战起来。   船上相继又死去不少士兵。   这样对战将近半个时辰,海上忽地风平浪静,那海盗船没入水中,奇迹般地消失不见。   “加快速度!朝琉璃岛行进!”唐俪文咬牙切齿道,“不灭了练空桑,我唐俪文誓不为人!”   船果然加速行驶,王术命令隔壁的船靠近,吩咐人将牺牲的士兵搬挪到那艘船的一头。   林岱安也低头俯身去搭手帮忙,发现那些士兵的身子是僵硬的,做不得假。   一具具尸体堆积在船的另一头,叫人不忍目睹。   又连续行驶十几日,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终于远远可见一处群岛。   “琉璃岛到了!”有哨兵道。 第025章 海岛之唐俪文行凶2   唐俪文眯着眼远眺,吩咐道:“休整一晚,明早咱们一窝端了他们!将猖獗海盗的财宝缴获,奖赏给将士们!”   士兵们发出齐声欢呼。   当晚,各士兵严肃修整,林岱安所在的仓房里,也一切如常。   除士兵外,唐俪文还赏赐船上每人一壶好酒。   林岱安原本不打算喝,却又觉得似乎四周的眼睛如钉子一般,试着小心翼翼地饮下一口,却是又咸又涩,竟然是海水。   林岱安顿时醒悟,定是林暮悄悄将他的酒换成了海水。   他仰头大喝一口,佯装欣喜道:“唐大人赐的酒,果然好酒!”   仓里的人都一个个喝起酒来,不再看他。   他起身要去船头,身边一个大汉忽然道:“阿宝!你干什么去?”   林岱安捂着胸口,一副十分难受的模样,“酒喝得太猛,有些晕船,想出去吐一吐!”   说着,就要往那大汉身上倒去,那大汉怕他吐自己身上,连忙跳脚躲开,喊他快去快回。   林岱安摇摇晃晃地走出船舱,忽觉船上似乎比往日寂静许多,寂静的夜里,似乎一种未知的危险即将降临。   他走至船尾,竟发现那放哨的士兵闭着眼,似昏昏沉沉,紧接着就在他眼前豁然倒下!   一个,又一个!   林岱安暗暗吃惊,这些士兵并未喝酒,怎么一个个像是中了迷药!   船上的灯在寂静的夜里微微晃动,林岱安忽地灵至心头:药下在灯油里!   忽觉自己也昏昏沉沉,两眼一黑,差点倒头栽下!   他抽出地上士兵箭筒里的弓箭,狠狠朝自己腿上扎下,维持清明,脚步踉跄地走回船舱,佯装大醉,从一个汉子那里抢过酒壶就喝,喝得一干二净,惹来四周一顿怒骂。   那汉子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乡民野夫!要不是唐大人还要用你,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旁另一人踹一脚,一脸不满地停住话头,又嘟囔:“不过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弱鸡,怕什么!”   林岱安佯装大醉,倒地不起。   船开始动,几十艘船齐齐朝琉璃岛驶去。   这些大汉一边脱衣服,一边发起牢骚。   “妈的!这些日子快憋死老子!”   “谁不是呢!”   “待会儿就到咱大展伸手的时刻了!”   他们走出船舱,将外面士兵的衣服扒下来换上,林岱安凝神细听,有人道:“早看他们这帮颜家老兵不顺眼了,仿佛就他们刚正不弯似的,一个个假正经得很!嘿!活该他们短命!”   林岱安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中箭死去的士兵,是跟随过颜将军打过仗的,怪不得昨晚那般威严有纪。   而这些藏在船舱里的几十个人,才是唐俪文的心腹!   不,不止几十个,说不定每一艘船上,都藏着不少人!   林岱安猜的不错,此刻,每艘船上原本粗衣打扮的汉子,都已换上兵服,代替原本的颜家兵,站立船上各处。   只是那迷药十分厉害,他喝解药喝得迟,此刻在船上昏昏沉沉,腿上的伤也抵挡不住,一时仿佛身在梦中。   一会儿梦到他爹爹林彦归被练空桑砍杀,满身是血地瞧着他,一会儿又梦到薛灵均也被练空桑擒住,练空桑恶狠狠地举着弯刀,要去剜薛灵均漂亮的双眼。   “玉郎!玉郎!”   林岱安猛然醒来,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外边早已悄然无人,他之前观察过,厨房帮工的仆人都住在隔壁那艘船上。   他将仓房里所有酒壶里的残酒都倒进一只壶里,揣入怀中,悄悄从船尾翻下去,没入海水中,潜游到那艘堆积士兵尸体的船上。   果然,这船上已是死一般寂静!   终于,在一处仓房里,找到昏迷不醒的林暮。   林岱安扶起林暮,捏住他的鼻子,朝他猛灌酒。   一壶酒下去,林暮依旧未醒。   他翻开两具僵硬的尸体,将兵服脱下来,给自己与林暮换上,又将穿着自己与林暮衣服的士兵尸体,推入海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住。   是琉璃岛到了!   林暮总算悠悠转醒,他迷茫地看向林岱安。   林岱安解释道:“药竟下在了灯油里!他们喝的酒里有解药!”   林暮一听,顿时清醒大半,“是我大意了!”   他环顾四周,见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根本就没有练空桑!”林岱安咬牙道:“海盗船上的人是唐俪文找人假扮的!”   林暮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我潜伏在这船上几个月,听一个歌女抱怨说船上每次都要招新的短工,而且每次海盗来都是放几支冷箭就潜入水中,找不见人,每次一觉醒来,就听闻将士们已打赢海盗,还缴获不少海宝。”   “我便猜测他将那些失踪的短工杀了,充作海盗,这次船上又是一批新的短工,我见你也在,怕你危险,才想方设法提醒你。”林暮道,“只是不知唐俪文从何处缴获的珍宝。”   说着,他又满脸疑惑不解,“昨晚那个阵仗,实在不像作假!我还以为,这次是真的遇上了海盗!”   林岱安听完,冷着脸道:“他这是怕人起疑,便下足血本,还将颜家留下来的兵都带到船上来,一网打尽!铲除异己,假冒军功赚取威望,他真是一手好算盘!”   忽地有脚步声传来,两人一惊,对视一眼,连忙倒地不动,佯装尸体。   那些唐俪文的亲信士兵一个个从船上跃下,行至岸上。   “咱们也不能再待在船上!”林岱安道:“走!去岸上!”   幸好天还未亮,不凑得近便看不清五官,二人壮着胆子,随士兵一起下船,到了岛上。   二人还未来得及观察岛上形势,便听到一阵阵惨叫连天,前方的士兵早已四处冲杀,林岱安带着林暮寻个隐秘处藏身,一眼望去,隐约见许多许多老少妇孺慌忙四处奔逃,口中大声嚷着“救命!”,整个岛上陷入一片混乱   而他们口中喊的,竟然是有着海城口音的大殷话,身上穿的,也是大殷服装!   林岱安大为吃惊,莫非,这岛上居住的,并非海盗?!   一声声惨叫中,林岱安只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人间炼狱。   “听歌女说,最近不少外出寻宝的海民失踪,传闻是被练空桑杀了!”林暮在一旁怒道,“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去!把他们赶到一起,一把火烧尽!”   “啊?”王术神情一愣,“这……这未免太过……”   几百支火把立刻将那些哭喊的人群包围起来,留下二三十个亲信举着火把将唐俪文与王术护在中间。   又听扑通扑通的声音,有士兵仍了数十捆烟花炮竹一样的东西仍在那群人群中。   唐俪文冷着脸不吭声,从一旁的士兵手中一把夺过火把,朝前面人堆里一扔,   只听咚咚咚地连绵不断地炮仗声,夹杂着嗖嗖嗖飞上天的穿空声,和砰砰砰的烟花绽放声。   夜空一片璀璨,照得岛上极其明亮,烟花下,燃起冲天大火。   海风席卷而来,火势顺着风愈来愈烈,火苗到处飞窜,岛上一片哭爹喊娘的惨叫声,还夹杂着妇女与孩子惊恐的哭声与尖叫声。   林岱安几乎要冲出去,被林暮在背后拦腰抱住,“你疯了!你现在冲出去,只会白白赔上性命!今夜死的这些人,也就白死了!再也没人能为他们申冤!”   哪怕早就练就一副冷硬心肠,此刻,林岱安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油锅里煎。   他在夜色中咬牙,只恨自己没有神通,眼睁睁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比地狱恶鬼还要凶狠可怕,在人间索命。   火光之下,唐俪文冷笑一声,对王术道:“今夜的烟花,快要赶得上八九年前那场了!”   见王术没有回声,转头轻嘲道:“怎么?怕了?上一场烟花,你可是比我还要撒欢,莫非你越活胆子越回去不成?”   王术青着脸道:“那次不一样,那是海盗,可是这次……”   “这次也是海盗!”唐俪文冷哼一声,嘴角勾着阴狠的笑,“这些海盗假扮良民,逍遥自在,专杀我海城贫难百姓,今夜咱们来剿匪,几百水兵在战斗中牺牲,连歌女们都被他们残忍杀害!”   “咱们身为父母官,自然要将这些危害四方的海盗处死,再将他们的头颅割下,警示后人。”唐俪文继续说着,彷佛他口中编造的这些才是事实,“待王琅到任,海城又是一片安宁,难道不是好事?”   说着,他偏头吩咐身旁亲信:“那个叫阿宝的,先把他带回海城,给他些金银,叫他到处散播在海上遇到练空桑的事,再悄悄寻个机会,叫他意外丧命。”   “大人!阿宝不见了!”有人禀告道。   “什么?!”唐俪文目露凶光,一巴掌狠狠打在那人脸上,恨骂道:“废物!”   “他一个没武功在身的乡野草民,也跑不到哪里去!”王术道:“一定是醒得早了,睁眼却瞧见船上都是死人,给吓破了胆。”   唐俪文冷笑一声,“搜!就算把这岛翻个底朝天,把海里的尸体捞个遍,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士兵们立刻举着火把四散搜寻。   林岱安心中一紧,对林暮道:“你藏着别动,我去将他们引开!”   他话音刚落,脑后就突来一阵掌风,心中大叫“不好!”,脖颈剧痛,两眼一黑,头脑发昏,失去知觉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中,仿佛看见林暮身受重伤,背上插满了箭支,脸上沾满泥沙,手中举着火把,仰天哈哈大笑。   “唐俪文!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做下这等强盗之事!你迟早要遭报应的!”林暮高声怒斥,“我阿宝死后,与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一起,变成恶鬼,排成长队来找你!”   说完,就见他一把火点燃自己,在熊熊火光中,跳入大海。   一时又仿佛看见林暮就在自己跟前,亲切地对他笑:“岱安,你我虽曾是主仆,但我当自己是你半个兄长,以后,你且珍重!”   林岱安猛地睁开双眼,豁然坐起身。   林暮呢?   身边哪还有林暮的影子。   他咬咬牙,发觉自己被林暮藏在一处大礁石的洞里,身下还有流动的海水。   那礁石壁上有许多被海水腐蚀的细密空洞,有一处大的缝隙被用碎礁石堵住。   他推开礁石块,爬出来站起身。   整个岛上死气沉沉,一眼望去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亮,也没一个人影。   海风吹来,腥味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远处,堆着一处如小山一般高的灰烬,顶端还飘着袅袅余烟,像是从人的灵魂深处抽丝剥茧,剥出来的绝望呻吟。   林岱安觉得双脚像被沉甸甸的东西压住拽住,十分艰难地走到海边。   漆黑的夜里,无边无际的海上一片寂静,仿佛之前的巨浪滔天不过是一场噩梦。   整个岛上,只剩下林岱安一个人还活着,被砍头的水兵尸体堆积在岸边,几日前还在船上弹琴唱歌嬉笑饮酒的鲜活歌女,如今成为一具具浸泡得浮肿的尸体,在海水里飘荡沉浮。   林岱安环顾四周,一颗心就如置身于油锅中煎熬,疼痛得发不出声,只紧紧攥着拳头,双眼盛满愤怒与哀痛。   死了,都死了!   好个唐俪文!   好个剿灭海盗的大英雄!   好个威武的海城父母官!   他日,我林岱安定要将你挫骨扬灰!祭祀今日无辜冤死的这许多灵魂! 第026章 锦鲤居   三年前的往事在林岱安脑海中一晃而过,心若烈火炙烤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最终,他也没能找到林暮的尸体。   “玉郎,玉郎!”薛灵均唤他,“能与我说说发生什么事吗?”   望着面前薛灵均清亮的双眼,实在不忍心叫它们蒙尘,便略去那些残酷阴暗,只说林暮坐船出海,不小心遇到凶煞海盗,再也没回来。   “可是传闻中那个练空桑?”薛灵均蹙眉,“关于他的戏文都已被传唱到京城里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当真是谁做那海上强盗匪首,谁就是练空桑?”   林岱安嘴角冷笑,唐俪文虽不是练空桑,却胜似练空桑。   至于以前那个横行海上的练空桑,怕是早就死透了。   不知天底下又有多少个如唐俪文这般弄虚作假、为论功行赏而残害百姓的官!   只可惜他人微言轻,想要除去唐俪文就如蝼蚁撼树。   “愿明年高中!”林岱安道,“他日做官,铲除侵犯百姓者,为天下清平出一份力,也不枉费熬过那么多日夜读书。”   他想着来日叫唐俪文也尝一尝油煎滋味,竟不知不觉中一下攥紧薛灵均的手,面上神色冷峻,是薛灵均从未见过的模样。   薛灵均被他突然这么一攥,下意识“嘶”地一声。   林岱安回神,连忙又拉起他手,掰开手掌心细细查看,这才发现,白皙的手掌心,竟扎有几处极细小的刺。   “怎么回事?”   “昨夜爬树,没留神扎的。”   林岱蹙眉道:“还有哪里有?”   薛灵均连忙摇头。   林岱安不信,一把捞起他的左脚放在自己双膝上,一手攥紧脚腕,一手去脱他的鞋子。   “没有!真没有!”薛灵均窘迫得脸色微红。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薛灵均红着脸抽出自己那只脚,低声道:“真没有!也就膝盖上蹭破些皮,不碍事。”   林岱安总算肯放过他,俯身给他穿好鞋子,才起身对门外道:“进来!”   店小二推门而入,将吃食热汤端进,放置桌面上,道一句客官慢用,偷偷去瞧一眼薛灵均,才匆忙退下。   薛灵均更窘了。   林岱安却神色如常,像以前那般,给薛灵均夹菜盛汤。   薛灵均想着,既然玉郎想做官,多认识些官宦世家子弟,将来对他有益无害,开口道:“玉郎,我与几位朋友相约,三日后有个诗会,你同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林岱安看他满脸期待,不想叫他失望,轻轻点头。   “宝儿这些年过得如何?”   薛灵均这些年,除了挂念林岱安、父母吵架越来越频繁外,也没什么烦恼事,可谓是顺风顺水,便捡着些有趣的事,说与林岱安听。   “我家搬来京城前,花糕儿爷爷去世了,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结果,你猜花糕儿怎么说?”   林岱安略微一想,便道:“他一定问你,‘京城里可有楚天涯?’”   “没错!”薛灵均哈哈一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楚天涯去了西北大漠,便把村里老房子地契卖与陈二狗家,带着他那把千岁剑,要去孤身闯天涯!”   薛灵均想起花糕儿那副势在必行的模样,继续笑道:“要不是我把积攒的零碎银子塞给他,怕是他身上连一个铜钱都没得。”   “他还不肯收,我就笑他,‘难道花大侠一路去西北,不吃不喝,就喝西北风?不要楚天涯还没寻到,花大侠先变成小叫花。’”薛灵均道,“他一听,立马急了,说‘那可万万不行!我师傅怎能收一个小叫花当徒弟!’哈哈!”   “好个花糕儿!”林岱安也不禁露出微笑,“楚天涯的人影都还没见着,师傅他倒先喊上了!”   薛灵均又笑道:“他走之前,还央求我给他画一副楚天涯的丹青,我又不曾见过楚天涯,可愁坏我,好歹依着他的想象,画一个剑气飘飘的人儿,他高兴得收起来,那小心翼翼卷起画轴的神态,跟供佛祖像也没什么差别!”   “唉!也不知他如今怎样,可找到楚天涯没有。”薛灵均感慨,“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他相见。”   说完花糕儿,又讲京城里的趣事。   “你若是在市面上瞧见编排我与王家二公子如何如何的断袖话本,可千万别当真!都是我室友宋徽胡编乱造!”   “听说唐歌至今统共挨了唐国公三十六次打,就这还没算他十岁之前挨过的、与板子低于十下的。”   “陛下上次赐给谢家当义子的那个,他是当年谋逆造反的燕王的子嗣,只因他母亲姓傅,与太后是亲姐妹,陛下当年看在太后情面上才留他一命,如今改姓谢,叫谢玉楼。”   “刑部尚书卧病在床,一切事务都交予他儿子武济川。”   “长明书院的院长,是宋徽的亲叔叔。”   “颜昭唯的姨丈,就是傅云帆他爹,听说颜家姐弟在傅家寄住过一段时日,陛下就是那时候瞧上的颜贵妃。”   “也有传言说,陛下之所以叫颜贵妃入宫,其实是瞧上了颜昭唯,颜贵妃五官刚硬,远不及颜昭唯仙人之姿。不过,我觉得不大可能,那时候颜昭唯才多大。”   ……   薛灵均平日里甚少与人聊八卦,今晚却滔滔不绝,不知不觉竟讲到天亮。   林岱安静静听着,仿佛永远也不知厌烦。   直到斜阳透过窗子,照在二人脸上,薛灵均才不情愿地止住话语,与林岱安一同离开客栈。   长明书院不许外人留宿,如今的薛府家仆成群,也不似以前轻易便能潜入,薛灵均虽依依不舍,却也只能暂时分别。   他连续两夜未归书院,雪松定然会禀告给他娘,今日若再没有他的消息,怕是王粟香要急疯。   林岱安送他至书院门口,见他不舍进去,安慰他道:“我这两日先去找个地方安顿,之后便会去书院找你。”   “玉郎,你也来长明书院读书吧?”   话一说完,薛灵均便懊悔失言。   长明书院里多的是王公贵族,名额极其难得,当初薛灵均能进,也是薛仁被王粟香念叨得实在心烦,耗费许多功夫从王家求来的。   林岱安如今境况,想要取得书院名额,实在太难。   谁知林岱安竟微微一笑:“好呀!”   薛灵均顿时双目一亮,有些不敢置信。   “宝儿,你等我。”林岱安笑道,“玉郎定不会叫你失望!”   薛灵均这才眼含笑意、满怀期待地转身而入。   林岱安伫立瞧着,直到薛灵均的背影转折不见,才大步离去。   他先打听到附近驿站,写信寄往宋州,向母亲与老师宋濂报个平安。   又几番周折,寻到一处贫寒学子聚集之地。   这地方叫“锦鲤居”,寓意鱼跃龙门之意。   名头虽好,里面却是狭窄闭塞。   好处是,它并不偏僻,地处京城繁闹地段。   整个锦鲤居占地仅有约几十平米,高五十余丈,共计十二层,原本是以前殷德皇帝所建的一座塔寺,据说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后来破败。殷宁陛下体恤贫寒学子科举不易,命人将这座塔寺改成如今的锦鲤居,租金廉价可比偏僻城郊。   锦鲤居每一层分成许多十分狭小的格子间,仅能放得下一张上下铺木制床位,床头设有书架,可放置书籍。学子们若想写字,只能自购一张小木几放在床上权当书案用。   越是高处的位置,越是紧缺。   一是许多人图个好兆头,仿佛住得更高,他日会试名次便能更高。   二是高处的房间里,从窗口远眺,放眼一望,整个繁华京城尽在眼底,还能观赏京城外的连绵远山。   锦鲤居的管事者身材魁梧,瞎了一只眼,是从西北战场退伍的老兵。   他上下打量林岱安,粗声道:“姓名?籍贯?”   林岱安回道:“林策,清州府灵山县。”   管事翻着登记着具有会试资格的学子名册,眯着左眼来回翻找许久,指着一处姓名道:“这个,是不是你?”   林岱安凑前瞧一眼,“正是。”   “三楼四号房!”独眼管事从一大串钥匙中翻出一把,递给林岱安,“祝鱼跃龙门!”   林岱安接过道谢,踩着木质台阶朝楼上走。   行至三楼,发现走道也极其狭窄,两边的墙壁几乎要夹着人,若是像方才那位独眼管事一般的身材,估计就要侧着身子才能过。   林岱安很快便找到四号房,房门是木头做的,十分简陋,像是临时装上去的,上头挂着一个铜锁。   隔壁格子间有人探出头来,悄悄打量他。   他将钥匙插进铜锁,费劲拧开,推门而入,   房里有一张上下铺床,看起来与那房门一样,也像是临时做出来的,林岱安甚至闻到陈年木头碎屑散发的味道。   床上只有光秃秃的床板,除了床头空着的书架,一概用品俱无。   最里面靠墙,开着一扇约一尺半大小的格子窗,上头糊着靛青窗纸。   林岱安正打算下楼去问管事买些被褥洗漱用品,却听隔壁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他。   “这位仁兄,是打算住在四号房吗?”   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衣着朴素的书生从五号房迈出,热心道:“你是新来的外地人吧?这四号房住不得人!”   林岱安不解,好端端地,怎么就住不得人?   浓眉书生对他招手:“你先进我这屋,我讲与你听。”   待进了屋,浓眉书生又热情道:“我姓钟,钟尚林。敢问兄台贵姓?”   “林岱安。”   “原来是林兄”,钟尚林道,“你不知道,四号房是之前一个姓吴的学子住的,因他性格孤僻,行事怪异,常闷头一个人宅在屋里不出门,不与人交流,除去偶尔如厕时碰见他外,几乎见不到他人影。”   “连澡堂子也不见他去,身上常有一股味儿,衣衫也没见他换过,这里的学子们便都不大喜欢他,有不幸分到与他同屋的,都忍不了几日便找独眼管事闹着换房。于是,便只剩他一个人住”   “不久前一个晚上,吴学子竟突然发疯,将床板都砸得稀烂,门也砸个大窟窿,大伙抱怨几句,都不去管他。谁知,第二日早上,有人路过时好奇透过窟窿朝内瞄了一眼,这一瞄不打紧,竟看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吊挂在屋顶,吓死个人!”   原来,吴学子竟在屋里上吊自缢!   “后几日,又听闻里面有人瞧见过飘荡的鬼影!”钟尚林说着,神情有些微紧张,“这又是落第、又是闹鬼的,也太不吉利,因此,便空置下来。前几日管事找人新换了床板和门,依旧没学子肯住。”   林岱安蹙眉,原来如此。   也不知那吴学子突遭什么变故,竟走上不归路。   “你快去找管事换一间吧!”钟尚林热心道,“不然住着怪瘆人的!” 第027章 情敌相争   林岱安并未换房,只是去找管事商量,能不能以后只租与他一个人住,租金不多收。   独眼管事原以为他也要来退房,听他这般说,爽快地一口应下,还将林岱安要买的用具打个对折。   林岱安上楼前,独眼管事拍着林岱安的右肩道:“你叫林岱安是吧?你敢住那间屋子,比这里所有学子都有胆气!我近来被这些胆小的学子烦得要命,不过是死个人,有什么可忌讳的!这将来就算高中,当了官,这般怂的人,又能做成什么事?”   说着,用仅有的一只眼欣赏地打量林岱安,“我看好你!他日必定高中!”   林岱安笑道:“他们怕也是人之常情,胆子大未必就是好官。胆小也并非不能成事。不过,多谢管事大哥吉言!”   独眼管事嘿嘿笑几声,告诉他若遇上麻烦事,只管找他老罗。   林岱安当夜就睡在四号房。   他枕着双手,望着屋顶沉思。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自己道:   林岱安,要开始了!   ……   三日后清晨,长明书院。   今日是休沐日,书院门口显得有些冷清。   林岱安早早租一辆马车,停在书院门口附近一颗梧桐树下,静心等待。   不多时,便见薛灵均从里头出来,瞧见林岱安,神采奕奕地朝他走来。   只见薛灵均穿着一身雪白绫缎衣衫,发顶系着数根银色细长发带,有赤金珠、珊瑚珠点缀其中。腰间系着一根淡金色腰带,刺绣精美,镶嵌着蓝色宝石与金饰,衬得他华贵又不失灵气。   “玉郎,你等多久了?”薛灵均笑道。   “我才刚来。”林岱安对他一笑,“你的同窗好友呢?”   “今日休沐,他们从各自府上出发,我们已约好在山脚下相聚。”薛灵均抿嘴笑道,“你放心,我已与他们相商过,要带你一同去。”   林岱安原本就只是为了薛灵均才去,别人如何他也并不关心。   他点点头,扶薛灵均上了马车。   “怎么不见驾车的马夫?”薛灵均好奇道。   林岱安飒然一笑,“有我在,我做宝儿的马夫。”   薛灵均不知是兴奋还是怎地,脸色微微发红。   林岱安一跃上马,身姿利落。   “玉郎,你何时学会的骑马?”薛灵均有些惊喜,“你上马的姿势真漂亮!是找哪个师傅教的?我也想学一学!”   只是不知为何,薛灵均竟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忽地想起,那日颜昭唯的上马姿势,与林岱安方才那一跃极为相似。   “宝儿想学骑马?”林岱安在前头马上回头道:“那还不容易!等寻个时候,我亲自教你!”   薛灵均早就想学骑马,但以前王粟香总怕他万一摔着碰着,又听说有人骑马能摔断脖子,更是说什么都不肯让灵均去学。   但经过上一次事故,薛灵均已暗下决心,必学会骑马不可!   因此,听林岱安这么说,自然又是万分喜悦。   林岱安又道:“至于我的马术,是三年前我一位师兄所传授。不过,他身份特殊,我曾允诺,绝不对人言曾与他相识相交。以后有机会,我亲自带你去见他。”   之前林岱安曾说过,他曾因缘际会,拜得宋濂为师。   这位师兄,或许也是宋濂的学生。   薛灵均坐在马车里,瞧着马上林岱安的背影,才觉得前几日以为梦一般的相遇,是真真切切的。   想着想着,心里像有几只小蜜蜂飞进去,痒痒的,有些躁动,又蜜一般的甜。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唐家南苑的一处山脚下。   只见已有一人骑在马上等在那里,眉头紧皱,神情颇为不耐,正是王琳。   “二公子!你怎么来这般早?”薛灵均见林岱安已下马,朝他伸出手,便搭着走下马车。   王琳瞧见这一幕,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他从鼻孔里发出冷哼,不满道:“灵均!你前几日还叫我玉鸣,如今见了旧相好,就把我这个半新不旧的人给忘了!又叫什么二公子来!好个薄情负心的人儿!”   薛灵均有些发窘,什么旧相好新相好,王琳莫不是看了宋徽写的断袖话本?   他对王琳道:“玉鸣兄,待会儿我替你作诗。”   王琳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挑衅地朝林岱安吹了个口哨。   林岱安对他拱手,“听灵均说,二公子对他照顾许多,林岱安先谢过二公子。”   王琳顿时又不高兴起来,在马上昂首道:“灵均是我的朋友,我对他好,是我自个情愿,用不着别人来替他谢我。”   林岱安微微一笑,“别人自然用不着,但我与灵均是结拜兄弟,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在王琳回怼之前,薛灵均连忙道:“他们二人呢?”   王琳操纵着身下的棕色骏马急躁地来回踏步,“鬼知道!宋徽家里在城北,路途远,迟些道也就罢了,唐歌他一个主人家,也好意思叫我搁这儿等上大半个时辰。”   王琳这话有些冤枉人,其实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着打猎,天刚蒙蒙亮就骑马来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宋徽掀开青色帘子跳下车,走到前头富丽马车下伸出手,唐歌从绣着海棠花的帘子下探出身子,对着宋徽冷哼一声,自行跳下车。   宋徽也不在意,淡淡一笑放下悬空的手。   王琳烦躁地扯了扯马上缰绳,“你们两个磨磨蹭蹭什么呢!”   唐歌嘟着嘴抱怨,“都怪宋君卉!我原本要骑马来,结果差点撞上他的马车,我急着刹住马,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不得已又回去换了马车!”   其实宋徽提出让唐歌做宋家的马车,唐歌不愿意。   他嫌宋徽的马车不够气派,里面的座位也硬得硌人。   王琳再也耐不住性子,问唐歌:“去竹林的路怎么走?”   唐歌指着山上一条狭窄小道,“顺着这里一路上山顶,平缓处遇到一座庙时右转,不多见便能到。”   王琳朝林岱安发出部队里常有的挑衅“呼嘶”声,在对方看过来时道:“林岱安!你可敢与我比马术?”   薛灵均一惊,王琳那是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岱安怎么可能比得过,更何况这山路崎岖,万一不小心摔下来,那可不是玩闹的。   林岱安笑道:“二公子要怎么比?”   王琳用马鞭一指山上的崎岖小路,“从这里到山顶,先到者为赢!”   林岱安爽快道:“一言为定!”   他转头看向薛灵均,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在山顶等你!”   说完,去将马车卸下。   “你这马不行!”王琳一见那匹黑马就紧皱眉头,扭头对唐歌道,“把你的马借他一用!”   唐歌瞧了林岱安一眼,不高兴地嘴一撇,“我才不要借给他!”   林岱安翻身上马,对王琳道:“二公子先请。”   “你若输了,可别怪我占你便宜!”王琳说着,使劲一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那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一仰头,一跃而上,朝山上奔去。   林岱安回头瞧了薛灵均一眼,也扯住缰绳,伸手拍了拍马鬃,马鞭一样,纵马向前。   这匹黑马是林岱安精心挑选的,虽比不上王琳那匹骏马,但也是马车行里能挑出来的佼佼者,只是平日里被套上马车,鲜少有机会自由驰骋。   林岱安见王琳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心知寻常骑法不可能追得上他,便俯身贴在马背上,将马脖子上的缰绳套解下弃掉,一把揪住马鬃,厉声呵道:“你是天生的奴才么,解套了还给人骑!”   这黑马似乎能听懂人意一般,野性顿时被激发,长嘶一声,狂怒地狠蹬后蹄,前蹄一下子抬得老高,跨过一个个山石凸起,旋风一般朝前狂奔。   林岱安被颠得东倒西歪,却一点也不惊慌,只四肢紧紧缠住马背,夸赞道:“好小子!”   黑马越奔越畅快,压抑许久的自由天性终得释放,风驰电掣一般飞掠过山路两边的树林、溪水与枯草,离王琳那匹棕色骏马越来越近。   王琳见山顶近在眼前,得意地一边纵马一边想着今日要射什么猎物,根本没将林岱安放在心上。   这世上除了他大哥王琅,他不信还有谁能在马上超得过他。   谁知,身后突然传来震如雷鼓的马蹄声,心里一紧,扭头一瞧,只见一匹黑马疯一般朝他冲来,一惊之下手上猛地一拽缰绳,身下骏马似乎也感应到冲击,竟忽地有些惊慌,在地上扭转几圈。这一耽搁,王琳就见那匹黑马从他身旁的巨石上腾空飞跃,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在他前头着地,一双前蹄因冲击太猛而脱力跪地。   马上的人反应极为敏捷,在马落地时立即顺势一脚狠踩马背,借力朝前飞跃,空中顺势几个旋身,稳稳落在山顶最高处的平缓地面上,身姿利落。   王琳忍不住脱口赞道:“好身法!”   胜败已定,王琳却也不气,慢悠悠地溜达至林岱安跟前,在马上自上而下打量他。审视片刻后,冷声问道:“你与灵均,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岱安虽在下方,却不见卑微,坦然直视,坚定道:“今生今世,唯他一人,生死不弃!”   “你不过是认识他早了些,占尽便宜”,王琳又冷着脸道:“我若仗着王家权势,非要抢他不可呢!”   林岱安淡淡一笑,“二公子若是真心真意追求灵均,我林岱安替他高兴,一切但凭灵均心意,绝不阻挠,只怕二公子根本没机会。”   “二公子若要强来”,林岱安收起笑容,肃声道,“但凡我活着,绝不退让!”   “你倒有几分胆色!”王琳冷哼一声,“你与灵均天差地别,就算你科举高中,最多也不过做一介穷官,两袖空空。我倒要瞧瞧,你拿什么与我比!我就不信,我争不过你!”   林岱安不置可否地一笑,见那匹黑马已缓过劲来,凑到林岱安身旁嗅来嗅去,显然已被他驯服。   他翻身上马道:“我去接灵均,恕不奉陪!”   说完,骑着黑马稳稳当当地下山去了,留下王琳一个人在山顶吹风。 第028章 共骑射猎   一片青色竹林里,有一处温泉,四周鲜花盛开,美若世外桃源,在一片枯黄凋零的山上,尤其瞩目。   因王琳念着一次打猎不如次次打猎,因此不愿被家人知道,非要隐秘行动,几人都没带家仆来,只在温泉边上简单铺上毯子,摆上美酒,连下酒菜都没。   王琳肯定早就急着想去打猎,可惜唐歌这个主人根本没意识到,只顾缠着薛灵均要他作诗。   “三年前陛下在这里围猎,皇后与两位贵妃都来了,那一次颜昭唯出好大的风头!”宋徽道,“几位贵人每射中一个猎物,他便作一首诗,连续做了三十六首诗,一首比一首精彩!”   “可惜那时灵均不在!”唐歌道,“不然定能与颜昭唯一决高下!”   宋徽打趣道:“要不,今日王琳打多少猎物,灵均便作多少首,如何?”   薛灵均连连摆手道:“饶了我吧!二公子憋着劲儿就等今天呢,我怕他把这山上猎物都打下来。”   林岱安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直到王琳再次朝他看过来。   “林岱安,你可会箭术?”王琳道,“要不,咱们再比一场?”   林岱安仍是淡淡一笑,“二公子想怎么比?”   王琳道:“当然是比谁射中的猎物多、谁的猎物更威猛了!”   唐歌立刻嚷嚷道:“我知道怎么比!我来做裁判!”   他对这一套驾轻就熟,“不同猎物分不同等级,像虎、豹、豺、狼、熊、獐、狍、鹿这类猎物计分高,野鸡、兔、雀鸟等计分低,蛇虫鼠蚁之类不能算。”   林岱安道:“好!”   唐歌接着道:“限三炷香时间!”   王琳立刻行动,朝林岱安扔一套装弓箭的马搭子,扔下一句“我先行一步!”便上马走了。   林岱安朝薛灵均看去,对他伸出手,微笑道:“来!教你骑马!”   薛灵均虽想去,却不想拖慢耽误他,犹豫道:“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林岱安干脆直接牵过他的手,行至他那匹黑马前,双手握住薛灵均纤细的腰,轻轻朝上一托,将他送到马背上,才翻身上马,双手环住薛灵均,去拉缰绳。   唐歌不依了,急忙起身,“不带这样的!灵均,不许你抛下我!”   可惜林岱安鞭子一杨,很快二人的背影就消失不见。   唐歌委屈得跺脚,直到宋徽牵马过来,才不情不愿地与他共乘一骑。   林岱安与薛灵均很快便到围猎苑场,只可惜天气渐寒,不见葱郁,只剩下凋零得光秃秃的树枝,入目一片肃杀荒凉。   黑马慢悠悠走着,偶尔驻足啃上几口野草。   “玉郎,你瞧!”薛灵均指着林中一块隐秘山石,“那儿有一只野兔!”   林岱安顺着望去,果然见一只灰白野兔正啃吃得欢。   “要不饶了它吧!”薛灵均又不忍心了。   林岱安不由得一笑,“宝儿说饶了它,咱们便饶了他!”   过不久,又见一只麋鹿,大腹便便。   “哎!它不会是怀着小鹿吧?”薛灵均侧头悄声道,“要不……”   林岱安接着他的话头,“宝儿说不射,咱们便不射它。”   薛灵均:……   他不禁笑道:“玉郎,就咱们这样,怕是一只猎物也射不到。”   “谁说的?”林岱安笑着,他对薛灵均做嘘声的姿势,悄悄策马而行。   行至密林深处,他突然停住,悄悄从马搭子里的弓套箭壶中抽出一根翎箭,薛灵均知他发现猎物,虽自己并未瞧见,却不由得屏住呼吸,既紧张又兴奋。   林岱安却将弓放入薛灵均左手中,左手拖着稳如泰山,右手将翎箭一搭,握住薛灵均的右手一起拉弓。   箭“噌”地一声飞出去,只听一声怒吼嘶叫,山林里传来笨重的倒地声。   林岱安立刻加快策马。   “原来是熊!”薛灵均惊喜地瞧着地上一个脖颈中箭的黑熊,“玉郎,你怎么发现它的?”   林岱安道:“孰能生巧罢了!”   以前饥寒交迫时,他为了谋生,便去山上打猎。   正说笑着,林岱安忽觉背后一阵冷意,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如毒蛇一般,阴冷狠辣。   他猝然回首,厉声呵斥道:“谁?!出来!”   薛灵均被他吓一跳,下意识紧张地拽进他的衣袖。   可惜山林里寂静一片,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怎么了?”   “没什么。”林岱安蹙眉道,“大概是我听错了。”   林岱安顾忌薛灵均安全,连猎物也不拿,快马离开,回到温泉竹林。   却见唐歌与宋徽还在温泉边上。   唐歌鼓着脸颊,抱怨宋徽骑术太差,巅得他屁股疼腿也疼。   宋徽说帮他揉捏揉捏,他又嚷嚷着痒,挣扎不肯。   唐歌与宋徽都是皇亲国戚,没人敢对他俩动手。   王琳更不用说。   这里是唐家私人领地,一般人不敢在这行凶。   可若是真有人,他是盯上灵均?还是盯上自己?   林岱安想着,将薛灵均扶下马,“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把熊带回来!”   薛灵均正遗憾那么大一头猎物实在可惜,便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   林岱安快马回到原地,黑熊还在那里,奄奄一息。   他查探地形脚印,却一无所获。   方才,难道是他的错觉?   林岱安满心疑惑,仍旧不放心,往更密的山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忽地发现一处荒草凌乱,连忙凑近查看,那枯草上,竟然有斑斑血迹!   不知受伤的是猎物,还是人。   正要起身继续走,忽听左前方传来一声痛苦呻吟,林岱安捡起一根粗硬树枝,走上前去,拨开半人高的杂草。   只见杂草丛里,躺着一个人,左大腿中了一支箭,鲜血染红一大片衣襟。   那人五官端正俊雅,脸色苍白,蹙着眉,眯着眼,十分痛苦地看向林岱安。   林岱安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起他,“陛下!怎么是你?!”   殷宁疼得昏昏沉沉,盯着林岱安瞧上片刻,才道:“你……你是那个林……”   “草民林岱安。”   “对,林岱安。”殷宁虚弱地靠在他肩上,“把朕送到大名府,不要声张。”   大名府统管傅云帆,是太后娘家人。   林岱安迅速脱下外袍,刺啦一声从干净中衣扯下一块布条,在伤口附近紧紧缠住,又将那箭尾折断,将外袍给皇帝穿上,遮住伤口,才搀扶殷宁起身,将他背在身上,心中疑惑万分。   殷宁皇帝怎会受伤?又为何孤身一人在这里?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是谁伤了他?可是之前潜藏林中的人?   “今日来这里的都有谁?”殷宁突然在背上问。   林岱安心里一紧,陛下为何不问问他,为何会在这唐家别苑?   “除我之外,有四个,王家二公子王琳,宋家公子宋徽,唐家小公子唐歌,薛家少爷薛灵均。”   殷宁听后,却一直不曾出声。   “他们现在何处?”殷宁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带朕过去。”   林岱安怕殷宁身上的伤口禁不起巅,背着他加快脚步,朝竹林走去。   行至竹林附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放朕下来!”   林岱安只好放下殷宁,扶着他往里走。   “灵均!快把酒给他倒满!看他做的这狗屁不通地句子,也好意思叫诗。罚他三杯!”   紧接着,便是薛灵均柔和又清亮的声音,“君卉,你饶了他吧!再灌下去,怕是他要醉酒撒泼了!”   随后,果然又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嘟囔道:“怎么就……狗屁不通了!我……我唐歌现下再吟诗一首,念给你们听啊……你们听……,王家明珠太璀璨,惹得孔雀红了眼,孔雀尾巴翘上天,要与仙草比美颜,薛家仙草香似蛊,叫我唐歌思入骨……若问殷家何处有?龙椅上坐着个大美人!”   林岱安连忙朝殷宁皇帝看去,却见他神色不变。   薛灵均正与宋徽一起蹲坐着搀扶喝得东倒西歪的唐歌,唐歌闹着要继续喝,宋徽看热闹不嫌事大,要继续灌,薛灵均一边挡酒一边防着唐歌摔倒,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极其清脆的鸟叫,神情一怔,豁地站起,连带唐歌直接歪倒在宋徽身上。   那鸟叫声,像极林岱安幼时与他吹的暗号。   薛灵均不认识皇帝,一眼瞧见林岱安,正要惊呼,却见林岱安抬起大拇指与小拇指,这是他们儿时的手势,示意对方不要大声说话。   薛灵均只好噤声,好奇地打量靠在林岱安身上的青年。   殷宁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推开林岱安,自己站定,虽穿着常服,却仍保持着威仪。   宋徽在身后大喊:“灵均,快把这只喝醉的河豚掂起来,他压得我吐血!”   唐歌转头看见了殷宁皇帝,醉意熏熏道:“咦?君卉!我果真是醉了!竟然瞧见我姐夫那个大美人!”   宋徽从地上抬头,一眼认出他姐夫,吓得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使劲扯唐歌的衣袖叫他跪下。   唐歌不依,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上前一把扯住殷宁皇帝的衣袍,“姐夫姐夫,你快说说,是颜家那只绿孔雀美?还是香草仙子薛灵均美?”   殷宁皇帝疼得脑门渗出汗珠,咬牙冷笑,抬起一脚,猛地将唐歌踹进温泉池水里。   林岱安心惊,陛下瞧着文弱,受伤的腿竟还能踹人?   “宋徽你起来!朕今日微服,不必拘礼。”殷宁说着,环顾四周,白着脸问道:“王琳呢?”   宋徽答道:“王琳去狩猎了。”   薛灵均才知眼前人竟是皇帝,见他脸色苍白,像是受了伤,连忙道:“我们在此举行诗会,喝酒吟诗,因缺少下酒菜,闹着让二公子给我们打点野味来,二公子拗不过,这才肯去。”   唐歌被温泉水一泡,醉意更浓,嘟囔道:“打猎?打什么猎,我才不要打猎!我要吟诗,我要喝酒,我还要……”   说着,打了一个酒嗝。   竹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消片刻,便见王琳一手执弓,一手拎着一头野狍子兴冲冲地进来,口中高喊:“灵均!快看我打到什么来!”   话音刚落,就对上殷宁波澜不惊的眼神,惊诧之下,连忙将手上的弓与猎物弃在地上,跪下请安。   殷宁盯着地上的王琳,周身散发着肃杀冷意,沉默许久,也没叫他起来。   “王琳,朕知你与谢道彤交好,她却死了,你恨不恨?”   薛灵均等人顿时心提到嗓子眼,皇帝怎地突然在这里问这个。   “陛下,臣的确对谢小姐有过好感欣赏,但得知她属意我大哥后,那点子迤逦心思早就消失殆尽。”王琳神色诚恳道,“臣恨凶手,却不是因着谢小姐,而是在这太平盛世,竟有贼人作乱扰陛下赐婚,实属对陛下不敬!”   殷宁不知信没信,又冷声道:“魏大人已查出,凶手就是你堂兄王术。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王琳神色微变,朝林岱安瞧了一眼,才回答道:“杀人偿命,陛下不必顾念王家,当以法论处。”   “是么?”殷宁冷着脸道,“可王术却在大理寺审讯中交待,他是受你父亲和你大哥指使。”   王琳蓦地一惊,拱手道:“陛下!我父亲的性子,您是最知道的,他在军中惯了,虽有些轻狂自大,但他从不背后使阴狠手段!至于我大哥,他自小便养在宫中,与陛下同吃同住,人品心性如何,更无须外人多言。”   林岱安瞧着殷宁喜怒不露的神色,难道陛下当真怀疑是王家主使?   当年燕王谋逆,太子被害,王家以火速之势铲除乱党,扶持年仅十岁的小皇子殷宁登位。   这些年,殷宁皇帝是靠着王家鼎力支持,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若王家有二心,那王琳狩猎之时皇帝就刚巧出事,就更显可疑。   “朕自然是不信。”殷宁身上冷意退却,吩咐王琳道:“你一直跪在地上做什么,还不起来。”   王琳这才起身,瞧着殷宁苍白无血色的脸,疑惑道:“陛下身体不舒服么?”   殷宁微微闭上眼,“你过来扶朕,朕……朕受伤了。”   王琳大吃一惊,连忙凑近来搀扶他,焦急地连连问道:“伤在哪里?陛下怎不早说,谁敢伤了陛下?”   殷宁微微摇头,闭着眼道:“送朕回宫。” 第029章 薛亥去世   薛灵均刚被林岱安送回到书院,就见书童雪松正一脸焦急地守在外面等他。   “少爷,家里派了人来,要接你回去,说有急事!”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好像是说老太爷不大好了。”   “你说什么?!”薛灵均听闻,心下一惊,匆匆道别林岱安,急忙忙回去了。   原来,今日晌午,薛仁因心情沉闷,去天香阁喝酒。   天香阁酒楼的老板见到薛仁,立马脸上堆满笑容。   “薛老板,好些日子没见你来,快里面请!”   那老板对薛仁是极其熟悉的,笑着道:“按老规矩,去厢房,叫婉儿姑娘来陪,还是喊面生的新姑娘?”   薛仁今天没心思消遣美人,摆摆手拒绝,“就在大堂里,拿些好酒好菜上来。”   前些日子他遇见回京述职的王术,被脸色阴沉的王术上下打量好几眼,还对他好一番冷嘲热讽:“薛老板如今越发出息,将来要做状元郎的亲爹老爷,以后我王术,怕是还高攀不上了。”   吓得薛仁好几日睡不好觉,不知哪里得罪了王术。   他心中郁结好几日,今日得闲,便来老地方散散心。   好酒好菜上来,薛仁正一个人喝闷酒,忽然听起旁边几个人讲起一些逸闻趣事,说是如今的骗子,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一出出戏演给你看,简直是防不胜防。   薛仁好奇心起,问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人刚从南方回来,说是南方有一种行骗的方法,叫“仙人跳,”,还有一种,叫“杀猪盘”。   “什么叫做仙人跳?什么叫做杀猪盘?”薛仁问道。   “这仙人跳啊!是专门针对那些好色心重的男人。”另一人道,“听闻南方有一个土财主,姓朱,有一次,这朱财主去外面做生意,碰到一个美貌女子,长得勾人心魂,又装得身世可怜,惹得朱财主心生怜爱,又急吼吼地想将那女子占为己有,一来二去,很快就想成就好事。谁知……”   薛仁听得心中好奇,连忙问道:“谁知怎地?”   “谁知,好事做到一半,忽地跳出几个壮年的汉子,要打要杀,还有哭天喊地的婆子,口中骂着,说是朱财主奸污了她女儿,要拿他去见官。”   薛仁越听,心中越是疑惑,总觉得这故事的套路有些似曾相识,“后来怎样?可真的去见官了?”   “见官?”那人嗤笑一声,“那些人专门行骗,怎么可能真的去见官,不过是吓唬那朱财主罢了,勒索了许多钱财,那朱财主一一都应下了,赔了许多钱,当做给那婆子养老,还立下了字据,娶了他们女儿,那婆子和几个壮汉才肯依了。”   薛仁还是有些不信,“你又怎么知道,那女子不是无辜?”   “这位老板,看来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这仙人跳啊,骗的就是你这种心态,纵然心有怀疑,美人娇滴滴哭几声,就只顾哄美人去了,哪还顾得上去想骗不骗的。”   另一人介绍道:“这位正是京城最大的皇商,薛老板。”   那人连忙拱手行礼,满脸歉意:“原来是薛老板,久仰久仰,做生意能做到薛老板这种地步,也是祖宗脸上有光。”   薛仁急着想知道后续,摆摆手追问:“你怎么知道那女子是骗人?”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道:“那女子骗了不止一回,只是后来见朱财主虽然土气了些,倒比之前那些人出手阔气,是个真有家底的,就打算从良,找个老实人接盘过日子去,那朱财主一开始也没发现,是那几个婆子,又找了其他美貌女子,继续行骗,结果好巧不巧,不小心骗到朱财主的亲戚,朱财主帮忙出钱去赎人,结果一看,好家伙,那哭天喊地的婆子,不正是之前他那泼辣的岳母娘吗?一怒之下报了官,官老爷一审,板子打上几打,便都审出来,原来这种行骗法子,叫做‘仙人跳’。”   薛仁想起他和王粟香相识的往事,忽地有些明白过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怒,不曾想他薛仁做生意精明了半辈子,年轻时竟也曾被人骗了去。   他一甩衣袖,将桌子上的酒菜哗啦啦推倒一地,气哄哄回家去。   身后那人还高声喊着,“唉!薛老板别走啊!还有杀猪盘呢!”   薛仁满脸怒气地回了家,朝下人呵道:“夫人呢?”   那下人见老爷一脸怒容,吓了一跳,“夫人在少爷房里。”   薛仁大步去往儿子房里,见王粟香正在吩咐下人装点儿子的房间,锦罗绸缎,金银碧玉,弄得比大家闺秀的房间还要华丽。   王粟香口中还念叨着对下人道:“我宝儿可是那状元命格,要那最上等的绫罗,最好的金器,最通透的美玉,这些个劣等的次货,以后别拿来碍眼!”   薛仁本来就在气头上,要不是他这些年和当官的打交道多了,行事稳重了许多,依他早年的性子,怕是早就打过去。   他气吼吼地一屁股坐下,怒瞪着王粟香。   王粟香见他一脸怒气进来,嗔怪道:“你发什么疯,要发疯别在宝儿房里,没得把我宝儿的状元命格冲坏了。”   提起状元命,薛仁更是怒火中烧。   他霍地站起,上前怒骂王粟香:“你个没见识的长舌妇,整日里就知道嚷嚷状元命文曲星,你当那状元是那么好当的?如今王公相正盼着他家二公子能再得一个状元,家里孩子有个才华的,哪个不是藏着掖着,避开锋芒,生怕惹了王公相不高兴。你倒好,巴巴地朝剑尖上撞,前些日王术大人还亲自来问我,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说咱薛家竟比他们王家还厉害了!”   王粟香一脸不高兴道:“就是比他们厉害又怎么了?我宝儿就是优秀!文曲星之名,是当年那空空道人亲口说的!”   薛仁呵斥道:“那空空道人,还有文曲星、状元命的屁话,以后不要再提!”   “凭什么不让提!”王粟香火爆脾气也上来了,嗓门一下子提得老高,“他们王家不就是出了一个状元郎王琅吗?我宝儿也不比那王琅差!”   薛仁气得扬起巴掌要打她,“你懂什么!王家也是你能编排的!咱们薛家如今富贵,依仗的是谁?”   王粟香仍不服气,“等宝儿将来中了状元,也能做得丞相,将来谁依仗谁,还说不定呢!”   薛仁听了,气血上头,青筋暴起,怒气之下冲口而出:“状元状元!你一个足不出户、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每日就知道状元,我儿子好好一个大男儿,被你娇惯得不成样子。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叫你死了心!根本就没有什么空空道人,那灵花台上的道士是我雇来演戏的!你再这样宠溺下去,别说状元,宝儿不被你养歪,没学那些京城子弟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就算很不错的了!”   王粟香如遭雷击,呆愣愣站在原地,片刻后才一把扯过薛仁的袖子,尖声叫道:“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薛仁想甩开他,但王粟香拽得紧紧的。   反正说了就说了,薛仁干脆也破罐破摔,也不再藏着掖着,“我说那道人是我雇来的!那状元乞丐命、文曲星和克父母煞星之说,也是我让那个道人编出来的!你以后再在外面胡乱提,别怪我要休妻!”   “这……这不可能!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粟香喃喃道,“而且那林岱安的确克死了他父亲,我宝儿又这般天资聪慧。”   “什么克死?这世上哪有什么克死之说,不过都是人为罢了。”薛仁脸上升起残忍的笑意,“要怪,只能怪他林彦归不识时务,得罪了唐俪文和王术!”   王粟香不懂什么唐家王家,更不知道什么唐俪文和王术,她还沉浸在她家宝儿状元之梦破碎的恐慌里。   她慌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抬手颤巍巍指着薛仁,语无伦次道:“你……你这个胆小的乌龟,一定是你害怕得罪那王家,才编谎话来骗我是不是?”   “我骗你?”薛仁冷冷一笑,“谎话你当真话,信了十几年,如今真话,你反而不信了。这世上的人,都是这么好骗!”   王粟香不依了,抓着薛仁一顿猛捶。   “你个挨千刀的!你竟然骗我!”   两人好一番撕扯,薛仁气道:“我是骗了你!难道你就没骗我?我当年年轻气盛,被你一番言语就糊弄了过去,如今才知道,我竟然是中了你的仙人跳之计。”   王粟香一惊,立刻住了手,脸色更是煞白,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什么,什么仙……仙人跳。”   “哼!什么意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年你撒谎骗我说是什么王家小姐,我念你身世可怜,不曾与你计较。如今我与你夫妻做了快二十年,宝儿也这般大了,我才懒得与你翻旧账。只是你瞧瞧你自己,哪里有半点大门大户当家主母的样子,以后禁足在家,不许再出门,省的给我丢人现眼!”   说完,甩袖子出门去。   留下王粟香,六神无主。   这边薛仁刚出了门,就见他爹薛亥正立在门外,双目瞪得圆圆的,额上青筋毕露,嘴唇气得发紫,见他出来,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   “你,你,你个孽子,你好……”   话没说完,脚步踉跄了一下,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爹!”   薛仁吓得大叫一声。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   薛灵均一回到家,就见他爹薛仁正哭得厉害,王粟香在一旁扯着帕子,也在抹眼泪。   见到薛灵均,薛仁忙拉住他,“宝儿,你祖父就等你了,快和你祖父说句话吧。”   薛灵均连忙上前,握住薛太爷的手。   “祖父这是怎么了?前几日我离家,不是还好好的吗?”   薛仁夫妇只抹眼泪不说话。   薛亥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林员外伤感自己哪日去世留下女儿孤苦无依、而他提出让林彦归入赘的情景。后来他上门请林彦归帮忙,做海岛翻译,与薛仁一道出海。   时光真快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却没想到,他这个逆子,却干出了污蔑林岱安、谋害林彦归这等背信弃义、丧尽天良之事!薛亥想到这里,只觉气血上涌,更加头晕眼花。   听到他最疼爱的孙儿薛灵均的呼唤声,薛亥一双眼努力瞪着,只是十分虚空,似乎不能看见人。   他一双手忽然大力,紧紧地攥住薛灵均的手,嘴巴张开,想要说话。   薛灵均忙将耳朵凑过去。   薛亥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微微喘着。   “林……林……”   薛灵均听得他祖父吐出两个林字,连忙道:“祖父可是挂念玉郎?他……”   他话未说完,却见祖父攥住他的手忽地卸了力气。   薛灵均忙起身一看,薛亥瞳孔放大,已没了气息。圆睁的双眼,似乎含有许多来不及说的话,又有许多遗憾和怨念。   “爹啊!”薛仁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儿子不孝啊!你要打要骂都行,怎么就抛下儿子要去了啊!”   王粟香在一旁低声嘀咕:“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就去了呢!我宝儿服孝三年,岂不是要错过会试,耽误我宝考状元的大事……”   她正兀自想着,不成想自己竟念叨出了声,被薛仁听了去。   薛仁怒火中烧,一个猛烈的巴掌扇了过去,他这次下了狠手,王粟香右边边脸立刻肿胀起来,半边的头发都散落了,连嘴角也裂了口。   “你个毒妇!我爹爹被你气得损了阳寿,你竟还念叨那些命格之言,我怎么,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见识的毒妇!”   王粟香也不甘示弱,抬头怒目而视,“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不过是个天天逛妓院千人用的烂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想娶人家林素贞,可人家从不正眼瞧你,你也就在我跟前甩脸子耍耍当爷的威风!连那妓馆一个同姓林的林婉儿,你都舔着脸巴结着讨好人家,我才是瞎了眼蒙了心,嫁给你这么个狗东西!”   吵着吵着,夫妇二人撕扯起来.   王粟香虽然力气不敌,可她只攻不守,拼着身上挨了重捶,也要抓得薛仁脸上脖子上好几道血红印子。   可谓是两败俱伤。   薛灵均愣愣地瞧着没了声息的祖父,竟也不劝架。   王粟香猛然醒悟儿子就在一旁,连忙住了手,想起自己方才的污言秽语,脸色羞红。   以往他们夫妻二人吵架,都避着儿子,在他面前向来表现得恩爱和睦。   但薛灵均又怎会不知?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今日薛仁仿佛被揭开了那层遮羞布,连儿子也不顾忌,怒斥一句:“要不是宝儿,我早休了你!”   王粟香沉默不语。   薛灵均站起身,神色是王粟香从未见过的木然,“爹爹,当下之急,是操办祖父的丧葬事。”   薛仁神色由怒转悲,“我这就去着人买上好的棺材,定为你祖父风光大葬。”   说完,转身出门。   王粟香担忧地望着儿子,“宝儿,你……”   “母亲,你先去歇息,我想和祖父单独待一会儿。”薛灵均神色平静。   王粟香静待片刻,终究还是回自己房去。   房里顿时静下来,薛灵均看着祖父紧闭的双目,瞧着瞧着,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身上低声啜泣。 第030章 唐歌闹鬼   三日后。   王琳听闻薛老爷子没了,正要去薛家吊唁,谁知半路上,见王琪一路急忙忙追赶上他。   “王术服毒自尽了!”   王琳皱起眉。   上次陛下回宫后,大理寺已为谢道彤定案,判王术死刑。   王术也已供述了案情详情,说他早就觊觎谢二小姐,又因自小便处处比不过王琅而新生怨恨,才从中作梗。   王术还写下一封长长的悔过书,详尽写明他的心路。   王术父亲早早便战死沙场,母亲又因与婆母不和,抛下他改嫁南方一个地方官,他自小便寄养在叔父家,只是王仑那时候忙着在边关打仗,他祖父祖母又因不喜欢他母亲,对他也有些厌弃,只偏疼王琅兄弟二人。   日积月累,王术便对王琅愈加怨恨。   他先是喜欢上谢家大小姐谢道晔,谁知王家却将唐家的一位表姑娘说与他为妻,这位表姑娘处处皆比不上谢大小姐,但王术也只得娶了。   后来他妻子病逝,他又暗慕谢道彤,心知谢家不可能让女儿做续弦,便也不敢表露心思,但却也难以忍受心爱之人再次被王琅夺走。   如今身在牢狱,方才懊悔万分。   人不该只盯着自己所没有的,他原本出身富贵,又做一方知府,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他却没好好珍惜,辜负陛下的圣眷。   等等等等。   虽不知王术是否真心悔过,但那封悔过书的确写得叫人心酸。   王仑看得伤心落泪,跑去皇宫求情,咬定侄儿王术是被人冤枉,气得殷宁皇帝大发雷霆,怒道:“要么处死王术,要么你现在就起兵造反,把朕我这个皇位拿去自己做!”   王仑慌忙跪在地上,连道“不敢”。   昨夜,王家太公得知消息,狠狠训斥儿子王仑,骂他不知轻重,又撑着一把年迈的身体亲自去向皇宫,向陛下请罪。   王琅不在京城,只能是王琳搀扶着老爷子去的去皇宫。   总之,折腾到深夜才回家。   王琳想起昨夜,祖父从皇宫出来,神态一下子沧桑许多,对自己叹道:“玉鸣,给你大哥写信,叫他快点回京吧!他不在,没人能拦住你爹这个夯货闯祸!”   他掉转马头,匆忙回府。   他怕他爹又跑去皇宫,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结果没行多久,却迎面碰到同样骑马而来的林岱安。   林岱安一见他便道:“我刚从大理寺出来,碰到王太尉正要进去找魏大人。”   王琳心里暗骂一声,加急马鞭朝大理寺去。   林岱安继续朝薛家走。   待到了薛府,见府门挂满白绫,里头传来呜呜呜的哭丧声。   他神情冷峻,在马上伫立许久,却终究没进去。   “林岱安?”   身后忽然有人唤他。   林岱安转头,却看见唐歌从马车里钻出来。   “你来吊唁吗?怎么不进去?”   林岱安摇摇头,“你先去吧。”   唐歌却磨蹭不肯走,支支吾吾道:“要不,咱们一块进去吧?”   林岱安疑惑不解地看他一眼,他不喜欢唐歌,唐歌也不喜欢他,那是十分明显,怎会邀他一起?   他见唐歌没带随从,或许又是从家中偷偷溜出来的。   林岱安猜的不错,唐歌因上次私自邀请王琳等人去南苑狩猎,被唐国公知道后又打他一顿板子,此刻原本该在家禁足。   林岱安见他神色紧张,忽地想起那日在谢府棺木内听到的话,不知唐歌知道些什么内情,便道:“唐公子难道怕鬼?”   “鬼?哪里有鬼?”谁知唐歌一听鬼字就脸色发白,紧张地四处看。   林岱安抬手一指唐歌,煞有介事道:“它就趴在你背上,要对你说悄悄话呢!”   “哎呀妈呀!救命!”唐歌捂住脑袋,吓得脸色发紫,朝林岱安奔来,“林岱安救我!”   林岱安蹙眉,刚一下马,就被唐歌缠住胳膊,唐歌将头埋在他手臂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道:“别找我,求求你,别找我……”   没想到唐歌这般经不起吓,与他大哥唐俪文一比,真是截然相反。   林岱安纵然恨屋及乌,此刻也只好耐着性子安抚他十分不耐烦地想抽出手臂,“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你起开!”   唐歌却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紧不放,口中胡乱嚷着:“她跑了没?听说你从小就是乞丐命,煞气重,你快替我把她赶走!”   林岱安:……   乞丐命的事,薛灵均断不可能对外人说,唐歌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灵山县的事,都能传到京城来?   林岱安心思一转,“我能听到它说话,你听到了吗?”   唐歌吓得更不敢抬头,“她……她……她说什么了?”   “它说,我死得好惨呀,唐歌!”   “啊!”唐歌尖叫一声,“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叫她走!”   林岱安道:“它说,你明明知道是谁害死它,却不为它申冤。”   唐歌闭着眼,吓得快要哭出来,“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再不肯说,它就要一直缠着你,夜里钻进你被窝……”   林岱安还未说完,就见唐歌豁然起身,惨白着脸对着身后空气崩溃大吼:“我受够了!你来呀!你个欺软怕硬的鬼!你活着的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变成鬼却变傻了!你不去找那只绿孔雀,总找我干什么?!”   林岱安心中一惊。   唐歌吼完,却又后怕,躲在林岱安身后,“她,她走了没?”   林岱安淡淡道:“走了。”   “那……那她还会再回来找我吗?”唐歌紧着地问。   林岱安皱眉,“它经常来找你?”   “是呀,我最近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她老来缠着我,我快疯了!”   林岱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她可是谢二小姐?”   唐歌脸色一白,连连摇头道:“你胡说什么!我该走了!”   说完,也不进薛府了,驾着马车匆匆离开,仿佛有人在追赶他一般。   林岱安想着唐歌的话,快马追上他。   “唐公子,不如我去贵府上待一晚,将煞气带过去,保证那鬼再不敢来欺你。”林岱安骑在马上,对着车内的唐歌道。   唐歌听闻,一把扯开帘子,“好!你这煞气若真能有效,我屋内的珍宝任你挑选!”   当夜,林岱安就如同侍卫,站立在唐歌房内守着。   直到唐歌沉沉入睡,才悄然出门。   循着薛灵均那日的讲述,找到洞口所在,一跃而上,行动敏捷地翻墙进入颜府。   果然入目一片荒凉肃杀。   一颗半枯萎的海棠树后,有一扇糊得厚重的窗子。   他灵巧地翻身而入,入目一片漆黑。   屋子里寂静无声,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林岱安这些年苦学武艺,这点还是能很轻易判断。   屋里没有人。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吹亮,在桌案上找到一只香蜡辣,点上后,四周屋里顿时明亮许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些阴冷。   除了那扇窗子,这屋子内部竟然是用石头打造,触手冰凉。   床与桌案都雕工精美,木质上等,只是常年不见阳光,有些略微的潮气。   林岱安俯身查看床底,也一无所获。   他举着蜡烛,沿着屋内墙壁一寸一寸地查探,直到门后的一块石壁,才停住脚步。   只见那块墙壁上,隐隐约约似乎刻着一段文字,只是又被杂乱用尖锐的东西横七歪八地划掉,看不清写的什么。   林岱安十分费劲地辨认,却也是徒劳。   其余地方,除了锁链的痕迹,再也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一直到晌午,唐歌才迷迷糊糊醒来。   他满足地伸个懒腰,已经许久不曾睡过这般安稳的觉了。   见林岱安还在一旁守着,满意道:“你这煞气果然有效!”   他下床提上靴子,从一旁架子上取下一个木箱,“这里面藏着的可都是我的宝贝,我唐俪华说话算话,今日这箱子里的东西任你挑选!”   说着,他打开宝箱,入目一片珠光宝气。   林岱安对唐家搜刮民膏得来的珠宝没兴趣,正要拒绝,却无意中瞧见一颗鲜艳的红色海螺珠,有鸽子蛋般大小,顿时怔愣在那里。   “怎么?瞧上这颗海螺珠啦?”   唐歌捻起那颗鲜红珍珠,得意道:“你眼光真好,这是我大哥从海城捎回来的,据说是从女王凤凰螺里取出的,那女王螺产在海底深处,原本就极其难寻,而有海螺珠的女王螺,就更加稀有。更何况这个成色,不说价值连城,也是稀世珍宝了!”   “唉!我虽舍不得,但既然允诺你随便挑,这颗海螺珠便是你的了!”唐歌说着,将珠子塞进林岱安手中。   林岱安愣愣瞧着那海螺珠   这颗海螺珠,明明是林暮的。   有一次他们二人出海,林暮几经风波,意外打捞到一颗女王螺,发现里面藏着这颗海螺珠,十分惊喜精细。   林暮舍不得卖,要林岱安戴着,林岱安笑道:“我不喜欢戴首饰,不如你留着,给心爱的姑娘做聘礼。”   林暮脸色一红,支支吾吾。   这一看就是已有心上人,经林岱安再三逼问,才终于承认。他爱上的姑娘是个歌女,弹得一手好琵琶,身价不菲。他想要攒够钱替她赎身。   后来,林暮能够去船上做工,想来也是那歌女出了力。   不曾想,这海螺珠却出现在唐歌室内。   唐歌还以为林岱安是没见过世面,被珍宝给迷得丢了神,得意洋洋道:“像这样的海螺珠,怕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你把它变卖出去,换身好衣服,打扮得贵气些,省得给灵均丢人!”   林岱安脑海中闪过海上一具具歌女的浮尸,猛然抬头,满是仇恨地瞪着唐歌。   “你,你瞪我干什么?!”唐歌一怔,不满道,“这么好看的珠子我都赠送给你了,还不能说你两句?”   林岱安压抑住内心恨意,豁然转身离开。   “什么呀!没教养的乡巴佬!”   唐歌骂了一句,望着他的背影,又嘟囔道:“果然是煞气重的命格!眼神吓死个人!” 第031章 吴学子暗慕颜昭唯   林岱安一夜未眠,躺在上铺对着房梁沉思。   若谢道彤之死,是颜昭唯指使王术所做,那动机又是什么呢?   王术又为何要宁死也要隐瞒?   陛下又是否知情?   天色渐亮,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楼上的人不知在做什么,传来咯吱咯吱地声音。只听“砰”地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猛地坠落在地,震得灰尘自房梁簌簌洒落。   林岱安蹙眉,正要起身洗漱,忽地顿住目光。   房梁一角,十分隐蔽处,露出一抹靛青色,与窗纸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从床头书架上抽出一支笔,投壶般朝那靛青色掷过去。   “啪”地一声,竟是一掉在地上。   林岱安一个侧身翻下,俯身拾起,坐在下铺床板,随意翻了翻。   只见内容杂乱无章,并非书籍,倒像是凌乱的日常记录。   第一页写着:   七月初七,乞巧节。   今日,我来到了京城。   这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繁华闹市,叫我心生敬畏的威严府邸、还有从五湖四海来的学子们。   只可惜我太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虽十分想与他们结识,却只能一人闭门读书。   ……   八月十五,中秋。   听学子们聊起各自的故乡与亲人,有些黯然。   我有故乡,却无亲人。   ……   九月初九,重阳节。   我决定出门,去京郊的青山登高一望。   希望路上别遇到太多人。   谁知,路过一家酒肆时,竟见一个仅四五岁的小男孩被一个高大壮实的中年汉子用棍子打得尖叫痛哭,四周却无人来劝。   那孩子左躲又闪,却还是挨了许多下。那汉子一边打一边骂:“没种的懦夫!没用的小东西!”   我见那孩子实在可怜,有心想上前阻拦,却被那汉子凶狠地瞪了一眼。我顿时有些害怕。   可是,那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听旁边的人说,才知道,这孩子天天挨打,打他的,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今日,是因为他买酒慢了些,便又挨一顿打。   一时,我竟庆幸我自幼便是孤儿,无父无母。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来了一个人。   我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的人。   许多以往曾读过的美妙诗句,都无法用来描绘。   我想,神仙下凡,大抵也不过如此。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就像从天上掉落在地上一般。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他竟朝我走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极快,仿佛按耐不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来了!   他走到我跟前,却没有看我。   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走向那个还在打骂的汉子。   我的心又一下子摔得粉碎。   “为何要打他?”   他伸出手,捏住那汉子的手腕,冷声地问。   他的手真好看,他的声音虽冷却比玉石还要好听,他的眼神像乡野里的飘絮,有些叫人捉摸不定。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那汉子怒目登着他。   我顿时万分焦心。他看起来清瘦文弱,怕是要吃亏。   谁知,他冷笑一声,手上轻轻一拧,那汉子手中铁棍一下掉落,凄惨地哀嚎几声,连声求饶道:“贵人饶命!”   他问道:“你叫什么?”   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道:“小人姓王,街上都叫我王老三。”   他松开那汉子,“王老三,别叫我再看见你打人,否则,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他松开手,大步走开。他湖绿色的衣衫轻抚过我的手背,像云彩。   他策马走了。   我却呆立在那里许久。   他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有着一副热心肠。   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般的人?长得这般好,心地还这般侠义善良,还有这般高的武艺。   他是我一直向往却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人。   我再也不可能忘记他。   ……   看到这里,林岱安已明白,这是吴学子的日记。   窥探已逝之人的隐私,不是君子所为。   林岱安正打算收起来,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地闪过方才那篇记录里提到的“湖绿色”,心念微动。   他再次翻开,继续往后看,却见每一页内容都十分少,寥寥几个字。   九月初十。   好想再次见到他。   九月十一   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九月十二   想他想他想他……   ……   九月三十   我终于见到他了!   他,他竟然就是那个,被京城里夸得如神仙一般的人。   该死,以前,我竟还背地里偷偷骂过他,说他一个大男人,竟靠美色魅惑主上,这样没品没德的人,就算长得再好看,我也不稀罕。   如今,方知自己见识浅薄,还冤枉了他。   该死的人是我。   若我是当今天子,我怕是会散尽后宫,唯他一个。   不,我甚至会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   刚刚回到锦鲤居,我就又想见到他了。   只可惜,他是天上的云,我却是地上的泥。   ……   林岱安蹙眉,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直觉猜测,竟然猜中。   吴学子一直暗慕颜昭唯。   他又继续翻,又是一页又一页的“想他”,只是这一次,写满了每页纸张。   直到十月十五日,只见白纸页面上,唯有一行字迹:   王老三死了。   林岱安盯着那行字,片刻后,霍然起身。   他从书架上取出纸笔,将颜昭唯出现的日期、王老三死的日期一一抄录下来。   “陛下该唤太医来。”   皇宫御书房内,殷宁坐在榻上斜靠着,微微蹙眉咬牙,垂头看颜昭唯给他腿上的伤处小心翼翼地上药,又用绷带仔仔细细的缠好。   盯着盯着,竟不小心走了神,目光凝在颜昭唯那白皙纤长又灵巧的手指上。   听闻颜昭唯的话,他才微微闭上眼,“朕信不过别人。”   颜昭唯手上动作不变,将绷带结尾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殷宁借着颜昭唯的力,走至书案旁。   “帮朕研磨。”   颜昭唯默默地打开墨盒,取出一块皇家醉墨,轻轻研磨。   “王琅要回京了。”   殷宁一边手执御笔批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忽然说了一句。   颜昭唯继续研墨,一言不发。   殷宁抬头朝他看一眼,“你把人家林岱安的玉佩还回去。”   颜昭唯顿时神色一冷,声音里竟夹杂着质问:“陛下允诺过臣,若这世上有第二块如王琅那般的玉,必定会想尽办法将它给我!”   殷宁放下笔,微微叹气。   “阿蘅,那玉原本就只有两块,王家太夫人身为长公主时,颇受当时的殷正皇帝宠爱,便将其中一块赐与她,长公主又赏给王琅。连王琳都没有……”   原来,王家太夫人在林岱安回大理寺前,就已派人送信给殷宁皇帝,言明她当年只得她父皇赠一块玉佩,后来给了大孙子王琅,谁知二孙子王琳那时尚且年幼,见哥哥有玉佩他却没有,便哭闹不止,非闹着要一模一样的。太夫人没办法,才派人找能工巧匠,找极其相似的玉石,费许多功夫,打造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才哄住王琳。   至于另一块玉,听说是她父皇当年微服私访,差点遭人谋害,幸而得人所救,当时身上钱财被贼人抢走,只有一块贴身玉佩尚在,便将那玉赠送给恩人。   太夫人还在心中再三叮嘱,千万别因这块玉,冤屈了恩人的后世子孙。   殷宁皇帝这才亲自去大理寺,瞧一瞧这位皇室恩人的子孙。   只是,这一番内情,殷宁与王家太夫人,自然不必告知外人。   连林岱安也不知晓。   殷宁说完,为难道:“朕身为皇室子孙,总不能还要将先辈给恩人的东西要回来。”   颜昭唯冷着脸道:“陛下怕是以为,这世上不可能找到第二块,才会那般轻易许诺吧!陛下金口玉言,岂有悔改之理!”   若是寻常人竟敢在皇帝面前说如此的话,怕是会招来杀头之罪。   但殷宁却只是微微一笑,甚至有些宠溺的语气,“阿蘅,不过是一块玉。朕答应你,绝不再给王琅赐婚。如何?”   “他赐不赐婚,与我有什么相干!”颜昭唯忽地将手中墨一推,撒手不干。   “好了,别赌气了!”殷宁笑道,“你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朕还不知吗?”   说着,殷宁收起笑容。   “若朕不是天子……”   他话未说完,却止住,房间内顿时寂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罢了!”殷宁自嘲一笑,“你去吧。”   颜昭唯略略行个极简约的礼,转身就走,刚要跨出门,却又被殷宁喊住。   “阿蘅!”殷宁抬头望着他,“谢道彤的死,是你做的吗?”   颜昭唯周身气势顿时冷得仿若结冰。   他轻启朱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   他盯着殷宁皇帝,嘴角溢出淡淡的嘲讽的笑。   “陛下怎么不问我,当年谢道晔的死,是不是我做的?”   殷宁转开眼,蹙眉道:“那时你才多大!别胡说八道。”   颜昭唯冷着脸不说话。   “朕不过随口一问。”殷宁语气放软道,“阿蘅,朕没有兄弟,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亲弟弟,就算你做了什么,朕也必定想方设法保你。”   说着,他微微叹气,“只是,朕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射了朕那一箭。”   “是我!”颜昭唯没好气道。   殷宁笑着摇摇头,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好了好了!朕不烦你了,你去吧!” 第032章 吴学子暗慕颜昭唯2   城郊西处有一块山岗,虽不高,但山顶两边突起、中间凹陷,呈香炉形,是块能发财富贵的风水宝地。   薛仁特地花大价钱买了来,将父亲的灵柩埋葬于此。   薛灵均向书院告了假,已有月余未曾去。   他跪在坟前,看着祖父一个孤零零地埋葬此处,四周一片荒草硬石,寂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不由得落下泪来。   都说魂归故里,不知祖父地下有知,可想回到花溪故乡。   他爹薛仁又忙着生意,办完丧葬事后就不见人影,他母亲又每天愁容满面,哀叹他无法参加科考会试。   以往听人说什么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他从不知那是何种滋味。近来,他除了来到祖父坟前枯坐,似乎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一般。   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悲切。   原来亲眼目睹亲人离世时目光乍散、曾经熟悉鲜活的生命就此归于尘土,是这般滋味。   仿佛人与枯草硬石,也没什么分别。   都不过是渺茫天地间一粒尘埃。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薛灵均没有动。直到那脚步在他身边停下,他才木然道:“玉郎,你说,人死了与活着,有什么分别?”   林岱安蹲下身来,握住他的肩,“人似草木,生老病死,落叶归根。然而,人非草木,心中有情,死了,活着的人便会伤心。”   薛灵均望着祖父墓碑,一个人的一生,就化作石头上这寥寥几行冷冰冰的字。   “我若死了,玉郎会伤心吗?”   林岱安闻言,握住薛灵均肩的手顿时一紧,凝声道:“会。”   寂静片刻后,薛灵均伸手触摸祖父碑文上“薛亥”两字,“祖父临终前,很是挂念你。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你来京城的事,他就走了。”   林岱安抬头瞧着薛亥的墓碑,落款刻有“薛仁”的名字,终究是没能跪下去,站起身,望着那碑文,默默不语。   薛灵均想到林岱安幼年失去祖父,少年失去父亲,当年的他,比起自己不知要难过多少。   “玉郎,以前林太爷与林伯伯去世时,我还以为,只要我陪着你,你就没那么难过了。”他自嘲道,“我那时真是不懂事。”   “后来你不告而别,离开故乡,我还心中埋怨你许久,怪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薛灵均揉揉酸胀的双眼,“原来,我从未曾体会过你的痛苦。”   林岱安再次蹲下身,目光依旧盯着那碑文,沉声说道:“我当年将房屋田地全都变卖,带母亲去了海城,想要查清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薛灵均闻言,诧异地扭转头:“林伯伯不是被海盗练空桑……”   他顿住,转而问道:“可查清了?”   林岱安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虽不十分清楚,但也已推测出七八分。”   薛灵均想要再问,林岱安却转开话题,“这些日子,我又遇到一件离奇事。”   他将薛灵均从地上搀起,“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路上说与你听。”   二人来到街上,寻到王老三的住处。   只见两栋房屋中间的夹道里,搭着狭长的简陋草棚,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张破旧的床单当做帘子挂着。   林岱安掀开帘子走进去,里面只有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泥做的矮灶台里点着柴火,锅里煮着稀粥。   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正在灶边添柴,初冬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夹衣,大半只胳膊露在外面,手上红肿,已生有冻疮。   棚子最里面,有一件破旧矮床,床上的席子已十分陈旧,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妇女,盖着一件旧棉袄,面色蜡黄,头发干枯,时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   那男童见他们进来,立刻站起身,抿紧嘴唇,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破旧衣衫的一角,似乎十分紧张。   “你们……是官老爷派来赶我们走的吗?”男孩神色慌张道,“我爹把房屋都赌输了,我们实在没地方住,麻烦官老爷通融通融。”   “我们不是官府的人。”薛灵均俯下身,温柔抚摸那男孩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头,”男孩望着薛灵均纯净的双目,见他和颜悦色,便放下警惕,开口询问道:“你长得真好看,你也是神仙吗?”   薛灵均道:“我不是神仙,我是神仙派来的,神仙叫我帮你治好你娘的病。”   石头立刻焦急道:“我娘的病能好吗?我爹说她是痨病,治不好,白白浪费钱!”   “当然能治好。”薛灵均朝那席子上的妇女望一眼,柔声道,“你娘不过是普通风寒没能及时医治,这城里许多有名的大夫我都认识。”   薛灵均又问道:“你猜猜,我是哪路神仙派来的?”   石头想了想,道:“你是上次那个绿衣神仙哥哥派来的。”   “真聪明!”薛灵均接着道:“神仙哥哥上次来,都说了什么?”   石头摇摇头,低下头道:“神仙哥哥很凶,说我是废物,挨打也不知道打回去。”   薛灵均:……   他接着问:“你爹爹呢?他最近几日还打你吗?”   石头摇摇头,“我爹爹已有许久没回家了。”   “你想他吗?”   “不想。”石头低着头,脚尖一下一下地戳着地,“神仙哥哥说,我爹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打我和我娘了。”   薛灵均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神仙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月之前。”石头回想到,“我记得很清楚,那晚下了一场暴雨。”   “他一个人来的?”   石头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他原本是一个人来,但有个呆若木鸡的哥哥一直跟着他。”石头回忆道,“神仙哥哥不搭理他。”   林岱安听闻,立刻问道:“木鸡哥哥可是穿着朴素,像个书呆子?”   石头见到林岱安一脸严肃,立刻害怕地往薛灵均身后躲。   “别怕,他也是神仙哥哥派来的。”薛灵均轻抚他的后背,“木鸡哥哥有没有说什么?”   石头蹙眉想了想,“木鸡哥哥说了许多话。”   “他捧着一,拦住神仙哥哥的去路说:‘我为你写了一本诗集,想赠给你。’神仙哥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不认识你!闪开!’”   “木鸡哥哥不肯走,口中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不会告诉别人!’”   “神仙哥哥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木鸡哥哥,眼神很凶,说话语气更加冰冷道:‘你找死!’”   “木鸡哥哥却依旧不肯让开,苦苦哀求道:‘你看一眼,就看一眼!你若看了,就算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神仙哥哥眉头一皱,满脸嫌恶道:‘滚!’说完,他一脚将木鸡哥哥踹倒在地,骑上马走了,马蹄还将那本诗集踏进泥里。”   “木鸡哥哥从泥巴里捡起诗集,又哭又笑,后来也走了。”   林岱安与薛灵均对视一眼,不知吴学子之死,是绝望之下觉得了无生趣才自缢,还是被颜昭唯杀人灭口?   薛灵均请来附近的良医,给那妇人诊治,果然不过是普通风寒。   “石头,这附近有一家锦衣商铺的分店,正在招募学徒,你可愿意去做工?”薛灵均道,“我可介绍你去。那家店离这里不远,你回来照顾你娘也方便。”   “我……我不识字”,石头有些羞愧,怯声怯气道,“那些招学徒的,我全都去试过,都要识字才肯收。”   “不识字可以学,我叫店里的长工教你。”薛灵均安慰他,思忖片刻后道,“不如现在带你过去,刚好给你娘买床棉被,叫她快些好起来。”   薛灵均亲自去分店,他虽不认识掌柜,掌柜却认得他,自然没有什么是不应下的,当下就安排妥当,又派人送了些冬日用的衣物棉被,留下些银两。   一切办完后,二人走在街上,薛灵均见林岱安一路默默不语,出言道:“玉郎可是在心里笑话我?天底下如石头这般可怜的孩子,只怕数不过来,若是一个个都救济,薛家所有铺子加起来怕是装不下……只不过,我既然碰上他,便没办法不管。”   “我怎么会笑话你”,林岱安转头看他,玉瞳深如潭,“我当年若不是在危难之际,碰上好心人救助,恐怕没机会活到现在。我只是突然想起当年府试时你说的话,什么时候这天下才能人人皆可温饱康健,人人皆可读书识字,做工不是仅仅为了谋生存,而是为自己所热衷欢喜之事。”   薛灵均想起当年自己那篇大言不惭的经文,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了一篇不知来历的书,便生出那些念头,也亏得当年的阅卷官没把他的试卷丢进废卷桶,还给他判个高分。   “对了,我竟不知,我家宝儿什么时候成了医术圣手,只瞧一眼便看出那妇人不是顽疾?”林岱安笑道。   薛灵均也笑了,“什么医术圣手,那王老三吃喝嫖赌,连房屋都押上了,动辄对妻子又打又骂,当然不可能出钱给家人治病。这种人还偏偏最贪生怕死,若他妻子是痨病,他只怕会躲得远远的,免得传染给自己。但他出事前,还每日回去吃饭,痨病一说,必然是骗小孩子的。”   说到王老三,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颜昭唯。   按说颜昭唯这样的身份,就算不喜欢王老三,也不至于要亲手杀了他。   若不是他杀的,吴学子又都知道些什么?   两人越来越觉得,颜昭唯就像是一个谜。他们彷佛就在谜底跟前打转,却被迷雾蒙住双眼。 第033章 唐歌醉酒吐真言   “可要上报官府?”薛灵均问,毕竟涉及命案。   林岱安摇头,“颜昭唯能在陛下身边多年,可见是个厉害人物,连魏典都忌惮他,以他的手段,官府就算查出什么来,也只会以王老三下落不明为由不予立案。报官只会打草惊蛇。”   “马上新年了,要不,我约王琳唐歌他们一聚,打听一下颜昭唯的事?”   林岱安再次摇头,他与王琳虽相识甚短,寥寥几次交手,却觉得王琳并不是世人传言那般简单。谢道彤出事,王术自杀,他不信王家查不到颜昭唯身上,王琳却表现得一无所知,滴水不漏。   至于宋徽,也是个人精,他与当今皇后一脉相承,宋家一向行事低调,在前朝太子出事后,更是万事不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毕竟,除了当今皇后,宋徽原本还有一个堂姐,正是前朝太子妃,与太子一同在燕王谋逆时殒命。   宋徽那个堂姐,正是前朝太子太傅,宋濂的女儿。   宋家为了避嫌,一个个都官居闲职,连皇后也不问事,后宫事宜都归唐皇贵妃所管。   此外,林岱安出于私心,不到迫不得已,不愿将宋家人牵涉进来。   能套出话的,也就只有唐歌了。   但林岱安实在不想见他,一见他就压抑不住心中奔腾的汹涌杀意。   “你好像很不喜欢唐歌?”薛灵均瞧着他的神色问,“他虽有些娇纵任性,其实心思单纯,对你并不是真有什么恶意。”   林岱安微微摇头,正要说话,就见一辆马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一人,穿着华贵锦衣,戴着白纱帷帽,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正鬼鬼祟祟地朝一旁的店里走。   那店铺上头挂着牌名:驱鬼除祟。   林岱安拉起薛灵均的衣袖跟上去,就见那人正在店里买驱鬼灵符。   “唐歌!”林岱安喊道,“你背上有东西!”   那人被林岱安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猛然转身,连帷帽都歪了,他一边扯着白纱,一边口中慌乱道:“有什么东西?!在哪里?”   薛灵均满脸惊诧,这声音真是唐歌!   唐歌看到薛灵均,干脆将帏帽摘下,上前一把拽住薛灵均的衣袖,“灵均,你近来都不去书院,我也找不到你!”   薛灵均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色青白,眼神涣散,眼皮浮肿,眼下乌黑一片,像是许久不曾睡觉一般,“俪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生病了?怎么不找大夫去府上看?”   唐歌委屈得要命,几乎要哭出来,“灵均!我家里闹鬼!可是家里人都说我是为了偷懒不好好练箭,编出来骗人胡闹的,没一个人肯信我!”   这世上哪里有鬼,薛灵均轻拍他的手臂,安抚道:“到底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突然闹鬼?”   唐歌朝林岱安瞧了一眼,心道原来这穷乞丐没告诉灵均,但他还记得上次那一瞪之仇,不乐意地抿嘴不语。   “你若害怕,不如先到我家中住几日,我派人将请柬送到你府上。”   唐歌紧紧攥着薛灵均的衣袖,摇头道:“我已去过宋徽那,没有用!他还给我泡了不少安神茶,但我还是一闭眼就连连做噩梦!”   他抬头紧张地瞧林岱安一眼,“灵均,你能不能……叫上林岱安一起,陪我睡……”   薛灵均:……   “可以是可以,不过……”薛灵均瞧一眼林岱安难看的脸色,“岱安不方便去我家,你若非要他陪,就只能委屈你,与我一同去他那里暂住一晚。”   唐歌一听,十分不满,林岱安住的地方,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他近来实在是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情愿地点点头。   三人坐上唐歌的马车,去往锦鲤居。   林岱安一路上都在想,他为何要坐进唐歌的马车,为何要同意他一起来?等到了锦鲤居,再把他踹下楼行不行?   哪怕是为了查颜昭唯,他也不愿再与唐歌多待一刻!   然而,马车很快就到了锦鲤居。   三人一起上楼,林岱安也没能将唐歌踹下楼。   谁叫唐歌一直紧紧贴着薛灵均不放呢。   “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唐歌上楼时一边好奇打量,一边遮掩不住嫌弃,“这也太拥挤了,我感觉要喘不上气来!”   待进了房间,又是一番不满,“这屋子也太小了!还有这床,这也能□□吗?这怎么能睡人?!”   薛灵均看林岱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把捂住唐歌还要继续嚷嚷的嘴,“我的大少爷,你再嚷嚷,我就只好送你回唐府了!”   唐歌立刻安静了。   他踌躇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道:“你能不能叫林岱安把我马车上的毯子拿上来。”   薛灵均成了传话的,林岱安不动身,爱睡不睡!   唐歌又不肯放薛灵均离开一刻。   最终林岱安冷着脸下楼,将毯子拿上来。   “灵均,我这几日都食不下咽,这会肚子好饿。”唐歌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说来奇怪,有林岱安这个煞星在,唐歌顿时觉得安全许多,突然就来了食欲。   薛灵均瞧一眼唐歌紧紧挽着他的手臂,只好歉意地对林岱安道:“玉郎,你……”   林岱安沉着脸,不等薛灵均说完,就自己下楼去了,片刻后回来,竟真置办了一些酒菜。   唐歌对着那些酒菜撇撇嘴,正要发牢骚,就听林岱安冷声道:“爱吃不吃!”   唐歌:……   他可没说不吃!   他赌气似地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薛灵均在一旁正要给他倒酒,酒壶却被林岱安取走。   林岱安一边倒酒,一边侧耳悄声对薛灵均道:“我这个房间,正是吴学子之前住的。”   “啊!”   薛灵均惊诧之下,竟叫出声来。   “怎么了,灵均?”唐歌立刻紧张地四处看。   “没什么,没什么!”薛灵均连连摆手,要是唐歌知道这个屋子吊死过人,还不知会怎样闹腾,“是方才玉郎说,看见颜昭唯来过这里,我才吃惊。”   唐歌喝下一杯酒,被辛辣的滋味冲得眉头紧皱,“这什么破酒!”   然而,他又紧接着喝下第二杯。   “你说颜昭唯?”唐歌惊讶道,“他可是最有洁癖的,会来这种腌臜地方?!”   颜昭唯来没来过,薛灵均不知道,他不过是胡诌一句,想把话题引到颜昭唯身上。   “我也不信”,薛灵均道,“所以才吃惊。”   唐歌喝下第三杯酒,已经有些摇头晃脑,“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上一回,我就撞见他,在一个,一个……”   唐歌皱眉苦苦回想,薛灵均趁机拿起酒壶,又倒一杯酒。   “啊!我想起来了!在一个破庙里!”唐歌仰头一口饮下,酒杯见了底,“就上次重阳节,那日我还在山上第一次碰见你!”   唐歌又喝下第五杯,“那日我被姐姐喊走,跟着她去庙里上香还愿。听她说,那庙求姻缘特别灵,姐姐成为皇贵妃之后,便每年都去还愿。后来,她因有事匆忙回宫,我借口也要求一求姻缘,便留下了。”   “我原本想着等姐姐走后,就回到凉亭去找你,劝你做我的人……”唐歌打个酒嗝,全然不知林岱安刀子一般的眼神射向他。   “可谁知,姐姐前脚刚走,谢道彤就来了。当年自从我给她写过一首情诗,惹得她大怒之后,她一抓到我的把柄,就去我家里高密,我挨的板子,有一大半是因为她。因此,一瞧见她,我便下意识躲在了姻缘娘娘像的后头。”   唐歌说着,见薛灵均不再给他倒酒,干脆自己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上。   “谢道彤平日瞧着风风火火,没想到爱上王琅,就变成了娇滴滴的姑娘,虔诚地跪地求拜。”   “我正偷着乐呵,却见颜昭唯也来了。”   “他顶着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峻面孔,冷冰冰地讥讽道:‘为何你们谢家的女儿,一个两个的,都非要嫁给王琅?’”   “我一听,以为颜昭唯喜欢上了谢道彤,才吃醋不满,谁知,却听谢道彤冷声反讥道:‘怎么,就只许你一人喜欢他?只可惜你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   林岱安与薛灵均俱都吃惊地看向对方。   原来,颜昭唯喜欢王琅!   唐歌又饮下一杯,含含糊糊道:“颜昭唯被她气坏了,竟低声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收声,阴阳怪气道:‘为了得到王琅,我用了十年时间,从不识字,到如今妙笔生花,而你,谢二小姐,却只用一张狗屁圣旨,就把他抢走了。’”   “我大为震惊,看不出颜昭唯竟然一直偷偷喜欢着王琅。”唐歌感慨道,“这也是我后来讨厌颜昭唯的缘由!颜昭唯怎么能喜欢王琅呢?他凭什么喜欢王琅?连我唐歌都不敢喜欢!”   “说句不知死活的话,就连我姐夫,堂堂大殷皇帝,当今天子,我唐歌都敢去偷偷写个情诗表达一番欣赏之情,但王琅……”唐歌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那可是王琅啊!”   唐歌连在心里偷偷肖想一下,都觉得亵渎。   而颜昭唯,竟然胆大包天,敢对王琅起那种心思。   气得唐歌连续好多天睡不成觉。   当然,颜昭唯喜欢王琅这个秘密,唐歌从不对人说,说出去他都觉得有辱王琅的清誉。”   只是谁想到,没过多久,便传来谢二小姐的死讯。   唐歌越琢磨,越觉得像是颜昭唯为了独占王琅,杀死情敌。   “后来呢?”薛灵均问。   “后来……后来谢道彤说:‘你若有本事,叫他心悦于你,我谢道彤就甘愿退出。’”   “颜昭唯却哈哈大笑起来,对谢道彤道:‘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他是否心悦我,你都不会有机会!你有本事定下婚约,我便有本事毁了它!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034章 相约宋徽   说完颜昭唯,唐歌又开始说起自己的噩梦。   “一开始,我总梦到谢道彤,上次林岱安去过一次,便好了。谁知前几日,忽地又开始做梦,这次有许多许多恶鬼,老人小孩,男的女的都有,他们一个个身上燃着熊熊大火,口中一直嚷着叫我还他们性命!吵得我脑仁都要爆炸!”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灵均,你说,我这是不是被百鬼缠身了!”   “他们还说,要让我活不过明年,可是,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害怕……”   薛灵均安抚他道:“你这都是白日里胡思乱想害得,就算颜昭唯喜欢王琅,也不至于要对谢小姐下杀手,你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不!灵均!我原本也是这般想,可谁知,我还梦见了我大哥!”唐歌已经醉得不大清醒,却犹对梦中情景记得一清二楚,“我梦见他放火烧死了许多人!就是那些人化作恶鬼,来找我索命!”   林岱安脸色微变,心内震惊:就唐歌这幅性子,唐家人断然不会将唐俪文那些事告诉他,也就是说,那晚在岛上发生的事,还有其他人知晓!   “唐歌!你这些日子,都曾在哪里留宿过?”林岱安紧盯着他问。   唐歌已经醉倒在薛灵均肩上,打着哈欠含糊道:“除了自己家,也就在宋徽那睡过几晚。”   说完,已沉沉睡过去。   薛灵均将他放倒在下铺床位上,问林岱安道:“你觉得,谢二小姐会是颜昭唯指使王术杀的吗?”   林岱安蹙眉,“就算不是他所杀,也必定与他有关。”   他忽然想到,老师宋濂曾对他提到过一种催眠术,可趁人入睡时,将一些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被催眠的人便会做一模一样的梦。   唐歌这幅样子,倒像极了被人下药催眠。   “灵均,你帮我约宋徽出来。”林岱安沉声道,“我要见他!”   第二日,唐歌一直睡到下午方醒。   醒来,却见屋内空空如也,早已没了薛灵均二人的身影,只留下一纸信,上头是薛灵均的字迹:   “世上没有鬼,以后睡前不要喝茶。”   他将那纸折起来收在怀中,却有些舍不得走。   这林岱安的煞气太管用了!连百鬼都不敢再来!   不如,干脆再住一晚!   这般想着,唐歌干脆倒头躺下,扯上毯子继续睡去。   宋徽应邀,来寻一家地处隐蔽的茶馆。   走进一条背街的小巷,沿街有许多冰糖葫芦、瓜子糖果、油炸果子之类的商贩叫卖,还有人拉着摞满春联、香烛、香纸等年货的推车夹在其中摆摊,是不是有小孩子们笑闹着钻来钻去地乱跑。   宋徽有些奇怪,他与灵均同住一舍,有什么事不能在书院说,要约在这么一个偏僻地界。   直到进入所约的茶馆,上到二楼,四周才骤然安静下来,便又觉得这茶馆不错,闹中取静,别有一番趣味。   待进入房间,却看见等在里面的人并不是薛灵均,而是林岱安。   宋徽合上房门,转身微笑道:“原来是你要见我,不过,也不必如此周折,直接去我府上便是。”   林岱安做一个请的姿势,待宋徽落座后,便提壶倒茶。   “这雪顶含翠是灵均给我的。”林岱安道,“我记得,老师也极喜欢喝。”   宋徽伸手端起茶盏,略微低头嗅了嗅香气,道一句:“好茶!”   他微微一笑:“之前在大伯父寄来的家书里,就曾听他提及过你。他这一生,总共也只收过三个学生,前太子风光月霁,王琅如玉若珩,想来,你也不比他们两个差。”   林岱安回之淡淡一笑,“不敢与两位师兄相比,不过是运气好,恰巧被老师捡走罢了。”   “上次竹林诗会,有王琳唐歌在,我不便与你相认。”宋徽道,“不过,近日又收到大伯父的信,以他对你的夸赞,你要进长明书院读书,不是什么难事。届时我叔父出几道题考一考你,也就过了。”   林岱安却道:“我此番约你,并不是为书院之事。”   “哦?”宋徽诧异地抬起眉,“我还真想不到,林兄还会有其他事要见我。”   林岱安抬手给他添了茶,平静道:“上次在竹林,观你行事,我还以为,你对唐歌有意。”   宋徽捏住茶盏的手微顿,才笑着道:“林兄约我来,莫不是就为了八卦我的隐私吧?”   林岱安抬眼瞧他,淡淡道:“可是昨晚,我忽然想起这世上有一种催眠术,便又觉得自己先前猜错了。”   宋徽面色微变,抬手饮下茶,“我听不懂林兄在说什么。”   “若是你对唐歌有意,又怎会在茶中给他下药,趁他入睡时催眠,叫他噩梦连连呢!”林岱安继续道,“宋徽,你是如何得知琉璃岛之事,又为何要对唐歌出手?”   宋徽脸上又挂上淡淡笑容,“林兄,不管我是为了什么,我所做之事,对你有利无害,不是么?”   “若是因为宋皇后与唐贵妃……”林岱安皱眉,“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宋家家风也是我林岱安一直所钦佩,然而你此举,却非君子所为。”   “君子?”宋徽发出一声低笑,“林岱安,你的事我也算知道些大半,你经历那些事,还能与我说君子所为,倒是叫我意想不到。”   “你既然口口声声与我说君子所为,那我问你”,宋徽淡笑着,话语声透露出锐利机锋,“林岱安,你明知你父亲的死与薛仁有关,却还与灵均如此亲近,又是为了什么?他日真相大白,又叫灵均如何面对?”   林岱安霍然抬头,“你,你如何知道?”   他父亲的死,连他老师宋濂,他都不曾提起过!   “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灵均。”宋徽低笑一声,“不过,你也别来找我的麻烦!”   林岱安思索片刻,猜测道:“是王琅?”   他父亲的事,也就只有王琅知道。   宋徽也不反驳,反问道:“不然呢?”   林岱安怪自己粗心,他早该猜到,在太子事变后,宋兰雅还能登上皇后之位,在唐家风头极盛之时依旧屹立不倒,光单凭宋家又怎能做到。   原来宋家早早就与王家联合。   “一码归一码。”林岱安神情严肃,“我再厌恶唐歌,也希望凭借国法刑律,将唐家人按罪论处。”   宋徽却盯着林岱安手中茶盏,淡淡道:“茶凉了。”   他抬头,盯着林岱安,缓缓道:“我等不及了。”   林岱安恍然。   从他父亲被害,到三年前林暮之死,以及许多无辜性命葬身大海,那么多年过去,唐俪文却还日日沉醉在富贵温柔乡中。   他林岱安又何尝不心急?   “你呢?”宋徽问道,“你对灵均,可有真心?”   林岱安道:“我对灵均,绝无一丝假意。”   宋徽讶然。   林岱安反问他:“你对唐歌,就无一丝喜欢?”   宋徽自嘲道:“像我们这般出身的人,喜欢与不喜欢,也没什么要紧。王琅王琳,我与唐歌,甚至还有灵均,将来,都是要娶妻生子的。”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你与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只觉得好笑。”   林岱安表情微凛,片刻后回道:“灵均与你们不一样。”   临别之际,林岱安坦言道:“唐俪文的罪证,我已收集得整整齐齐,只待年关陛下召他回京述职时,向陛下揭发他的恶行。还请宋家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林岱安走后,宋徽独自一人矗立窗边,推开窗子,望着巷子里穿来穿去的喧闹人群,愣愣出神。   宋徽第一次收到情诗,来自唐歌。   那年唐俪卿被封皇贵妃,他姐姐在后宫交托出管辖权,谨小慎微。而他自己更是日日被父母严厉教导,定下许多规矩,不许铺张浪费,吃穿用度必须节俭,不许逛酒楼歌苑,日出必起日落必息,站必正方,不许左摇又晃,坐必矜庄,不许东倚西靠,目不斜视,不许东张西望,不许高声言语,不许面露倦怠懒意,不许打保嗝……   他虽听话,却也觉得十分烦闷无趣。那年,宋徽过生日,午膳却只有一碗长寿面,他最厌烦吃面,实在没胃口,便一口未动。到了晚上,才觉得饥肠辘辘,可宋家又规定过午不食。   宋徽气闷之下,一个人出府去,路过一家酒楼热闹非常,便径自走进去,点了好几道他一直想吃却很少有机会吃得到的菜。   纵然内心呼啸着要狼吞虎咽,他却依旧吃得小心翼翼,不紧不慢。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又软又糯的说话声,“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宋徽抬头,见一个少年正笑着看他。那少年模样很清秀,微胖的圆脸白皙红润,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占了眼睛的大半,嘴角朝上微微勾着,一副十分温柔可爱的样子。   宋徽在皇家宴席上见过他,一眼便认出他是唐歌。   只是唐歌却没认出来他。   “我能坐你对面,与你一同用膳吗?”唐歌问。   宋徽微微点头。   唐歌的吃相,可谓是风席卷云,腮帮子鼓囊囊的,不一会儿,就将面前的美食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他餍足地拍拍小腹,口中嚷道:“好撑!你点这几个菜可巧都是我爱吃的!”   宋徽内心腹诽:那也是我爱吃的!我都还没吃饱!   “你叫什么?你吃东西的模样可真好看!”唐歌眨巴着大眼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大雅君子!”   宋徽平日里甚少被家人夸赞,内心有些欢喜雀跃,坦诚道:“我叫宋徽,中秋宴上,我在宫里见过你。”   唐歌原本就清亮的双眼,更加明亮,“呀!原来是你!这可真巧,我姐夫是皇帝,你姐夫也是皇帝,咱们还在这遇到,可不是天大的缘分!”   宋徽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唐歌继续道:“既然老天给咱们今天这样共餐的缘,咱们可不能辜负他。不如,咱们结为龙阳之好,分桃之爱,如何?”   宋徽那时还不曾看过闲杂书,也不知什么是龙阳之好,分桃之爱,被唐歌说得一脸懵愣茫然。   唐歌忽地诗兴大发,问小二要了一壶好酒,一边喝一边吟,用手指沾了酒水,将诗文写在桌面上。   虽是狗屁不通,宋徽却也看看得出来,那是一首仿写古人的情诗。   至今,那诗文的内容,宋徽还历历在目:   我是皇家舅,君是皇家舅,日日见君不识君,共饮皇家酒。   此酒几多美,此餐几多味,只愿日日分餐酒,与君共白头。   只可惜,唐歌本人,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第035章 王琅回京   皇宫,御书房内。   殷宁哈哈大笑,唤一旁的颜昭唯,眉眼尽是喜气,“唐俪文的奏折,海城盗贼已尽数除净!如今,海城以南诸多岛屿,尽属大殷!”   颜昭唯眉上的璀璨宝石几乎不可见地颤动一瞬,他伸出修长手指,接过奏文,一行一行地仔细看。   还未看完,就见殷宁拿起下一份战报,刚打开看了两眼,就勃然变色,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   “西北战场失利,傅将军被困,求朕增援。”殷宁一字一句道,“这些西北蛮人,当真可恨!”   颜昭唯放下手中奏折,“陛下,西北百年前被罗刹人所占,他们身材高壮、毛发旺盛,不惧冰寒,在战场上占尽便宜,听闻他们还吃战马肉,生饮马血,凶悍无比,傅将军一时失利,也在情理之中。”   殷宁铁青着脸,先前的喜色不剩一分,他蹙眉沉思,片刻后低声道:“是朕用人不明。阿蘅,朕派王琅去西北如何!”   颜昭唯正要拿起西北战报的手一顿,轻声道:“不妥。”   “西北战场环境苦寒恶劣,又刀剑无眼,阿蘅心疼了?”   颜昭唯不接他的话,转而道:“不如派唐俪文。”   殷宁皱眉不语,站起身,走至窗边,负手而立,陷入沉思。   “西北战事吃紧,朕担心那些狼子野心的蛮族趁机侵占大殷国土,残害大殷百姓。”殷宁神色严肃道。   “朕身为天子,当以国事为重,唐俪文虽近些年立功无数,但在用兵上终归不如王琅。且西北兵大多是王家带出来的,傅将军这次失利,也有他这个将帅不能服众的原因在里头,派唐俪文去,怕也一样。”   “王家若再拥西北兵权,陛下能睡安稳吗?不担心有朝一日,陛下新政招来王家不满,拥立新皇子取而代之?”   殷宁面色阴沉,或许是想起幼时难捱的时光,目光盯着窗外晦暗的夜色,良久不语。   “阿蘅,你这番话,可有私心?”   “私心的确是有。唐俪文除尽练空桑一族,好大的功劳,陛下当然要好好提拔他……”   “但陛下也知,唐俪文此人好大喜功,在海城极为骄奢淫逸,简直就像土皇帝一般。陛下新政需要银子,届时除了我与姐姐会支持陛下,其他世家怕是对陛下不满,竭力阻挠,更别说银钱支持。”   颜昭唯话语声中透着杀机,“而唐家,可是抵得上小半个国库。”   “若唐俪文在西北救援失利,陛下可治他通敌叛国之罪!”颜昭唯嘴角浮起淡淡微笑,“陛下,养肥的老虎,若不敲掉它的牙齿,会越来越贪得无厌的。”   见殷宁依旧踌躇不决,颜昭唯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偏偏他王谢两家世代不倒,陛下比昭唯更清楚其中缘故。若派王琅去,只怕国土虽保全,天子却易变!”   良久,殷宁才转身,咬牙凝声道:“天子可易,国土不可失!”   他大步回到案前,提起朱笔,继续批写奏章。   颜昭唯还要再说,殷宁却铿锵有力道:“朕意已决,等王琅到京,便委任他为西北大将军!”   半月后,薛灵均应林岱安之约,来到城西一家名为“宝贤斋”的书铺。   刚迈步进店,就见屏风前站着一个人,穿着宽大的石青色衣袍,背影若孤松独立。   薛灵均微微一笑,上前轻抚他的右臂,唤道:“玉郎!”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薛灵均,哈哈大笑。   薛灵均一见那人的正脸,顿时愣住了,这人并不是林岱安。   他连忙赔礼:“对不住,在下认错了人,还望公子见谅。”   那人收敛笑容,一副洒脱从容的模样,“你就是薛灵均吧?我姓王名琅,字玉珩,你同岱安一样,唤我玉珩兄即可。”   林岱安从屏风后转出来,笑着对薛灵均道:“玉珩兄说我与他二人背影相似,非要与我打赌,看你会不会认错。”   薛灵均一脸懊恼地瞪着林岱安。   “不过,你唤我玉郎倒也没错!”王琅笑道,“说来也巧,我幼时的乳名,也叫玉郎,是我祖母取的。只不过,后来大了便没再叫了。”   其实是玉郎这名也因那块玉而来,王琳吵闹着要玉已经将全家折腾得鸡犬不宁,便也没人敢再叫,恐怕连王琳也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岱安,你输啦!”王琅又笑道,“今日,灵均贤弟可就归我了!”   薛灵均不明所以,求助地眼神投向林岱安。   林岱安解释道:“我近来想着,在东西南北四处各设立一家征书局,召集各处人士捐献闲置书籍,供学子们免费借取,原本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选个合意的地方。”   “谁知碰巧我也进了这家店!”王琅接口道,“我偏要插进一脚不可,哈哈!”   林岱安笑道:“玉珩兄知我清贫,非要他来出资收购几家书店铺子,扩大征书局的规模!”   “灵均贤弟,待会还请你帮我选几个好地方!我也想尝一尝当老板的滋味!”王琅笑着,突然俯下头朝薛灵均凑过来,“对了,你还不知道,这家‘宝贤斋’店铺的老板是谁吧?”   薛灵均摇头,“听宋徽提过,好像是南方不知名的客商。”   王琅哈哈一笑,抬手指着林岱安道:“就是他!”   薛灵均又惊又诧。   “他人虽未来京城,但早在两年前就派人来这里开了这家书店,不为盈利,只为每个月将京城的新书送往宋州,里面不少宋徽写的话本子,他可是每次都看得认真!”   薛灵均一瞬明白过来,原来林岱安早就在暗中关注着他。   可是再想到宋徽写的那些本子,将他与王琳日常行为可劲往暧昧里写,行文里透着一股浓浓的“要断不断”的拉扯暧昧气息,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得无言以对。   “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因话本子生气,一连好几天都不搭理我,怪我没管教好弟弟!灵均,你说我冤不冤?”王琅继续调侃,“我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王琳追求佳人吗?”   薛灵均瞪了林岱安一眼,心想回头再找他算账!   “玉郎,你何时认识的王大公子?”薛灵均好奇道,“你上次说教你马术的人,就是大公子吧?”   林岱安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   “岱安,你行事未免过于谨慎。”王琅道,“我明明给你写了推荐信,你偏不用,处处隐瞒你我师兄弟的身份,害怕给我带来麻烦。其实,哪会有什么麻烦!”   林岱安但笑不语。   王琅拜宋濂为师的事,外人并不知晓。   宋濂曾为太子之师,教的是治国治民之策,王琅原本就已天资异禀,又富有声望,加之身上流有皇室之血,若再被人知道他拜宋濂为师,难保不会被怀疑有登龙之意。   而王琅于他有恩,他即将揭发唐俪文之事,虽证据确凿,但圣意难测,唐皇贵妃又在盛宠,万一陛下偏袒唐俪文,治他个诬告之罪,弄不好会牵连到王琅,质疑王琅才是幕后主使,就不好了。   “对了,灵均!”王琅再次微微低头,“岱安来京这段日子,没欺负我弟弟吧?他可是对王琳不爽很久了!”   薛灵均:……   天子脚下,又有谁能欺负王琳呢。   三人相谈甚欢,薛灵均虽很少过问家中生意,但选几个适宜的店铺,还是很容易的事,王琅又出手阔绰,不到半日,便购下好几个地方。   言谈之间,林岱安问起字迹之事,“玉珩兄,可曾亲自教过什么人写字?”   王琅微微蹙眉,“王家书法,从不外传。”   言下之意,就算教,教的也是王家自己人。   事关情私,林岱安不好直接问及颜昭唯,便闭口不言。   其实,王琅才刚回京已有两日,原本第一日就要进宫面圣,但殷宁皇帝体恤他劳顿辛苦,派人传口谕到府上,叫他在家休憩,三日后再入宫觐见。   是夜,王琅洗漱完毕,熄灯入睡。   忽然,他一跃而起,顺手拔出床侧的配剑,顷刻间,剑尖便已在来人的咽喉处。   “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王琅,是我。”   那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气息极为不稳,话音未落,身子却已朝王琅倒过来。 第036章 刹那迷情   王琅迅速撤剑,下意识伸出右手,将迎面倒过来的人接入怀中。   他左手轻轻一掷,手中剑便似长了眼睛,铮地一声,飞入床侧悬挂的剑鞘中。   “怎么是你?”王琅将怀中的人扶持站好,正要撒手,却听到对方发出一声极低的痛苦声(呻)音(吟),便只得又将人揽住,扶着他去坐往床上。   “你怎么了?”王琅微微蹙眉,低声询问,虽没放开手,身子却往后微微撤离,保持着不足逾越的距离。   却听对方在黑暗中用满是委屈的腔调道:“王琅,难道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么?”   黑暗中,王琅沉默了一瞬,才道:“颜昭唯,你不该三更半夜来我的房间。”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含着一丝他平日少有的冷漠,“我以前教过你,不要对我直呼其名。”   “为什么不可以?”颜昭唯立刻满是不服气地反驳,喘息着道,“就算以前不可以,可是现在,我长大了,王琅。”   说着,颜昭唯的手已探向王琅的脖颈。   王琅猛然一把推开他,站起身。   颜昭唯被推得跌倒在床上,他发出低低的笑声,似在嘲讽自己,又似在嘲讽王琅。   “世人都说,王家贵公子王琅,风流潇洒,姿态万千,对迷恋他的小姑娘们举止得体,温柔雅量。”他一边笑着,一边咬牙道,“怎么偏偏对我,如此傲慢无礼,冷酷无情?”   “你我皆是男子。”王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唯有沉寂多年一般的沉静,“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   “是么?”颜昭唯冷笑一声,腔调里又挂上苦涩味道,“我瞧你今日对那个薛灵均,倒是极尽温柔体贴呢!”   “哦,对了,不止薛灵均,你对那个林岱安,也着实非同一般。”颜昭唯的声音越来越冷,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毒,“你教他马术的时候,也会抱他上马吗?你教他射箭的时候,也会握住他的手吗?你教他剑法武术时,也会掰住他的肩、抬起他的手臂帮他纠正姿势、甚至贴身帮他寻找穴位吗?”   “颜蘅!”王琅压抑着怒意,冷声呵斥,“不要用你那种心思去踹度别人!”   “我哪种心思?”颜昭唯气息混乱,言语更是放肆,“我内心龌龊、下流,不比你们清风月明是么?你说得对,王琅!我就是满脑子下流念头,对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想入非非,你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都是在勾引我!”   颜昭唯说得急了,猛地连声发出剧烈的咳嗽。   王琅站在那里,话声清冷,含着一丝淡淡无奈,“昭唯,我当年教你时,绝无一丝对你不敬之意,你比王琳的年纪还要小,又比他乖巧听话,常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坐一旁,便忍不住对你多几分疼爱……,但那绝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他有些愧疚歉意,“这些年,我游历在外,也时常反思,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惹你歪了心思。”   颜昭唯终于安静,不似之前那般激动,整个屋子里一瞬间就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他哑着嗓子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早知我会如此令你厌烦地缠着你,你当时就不该理会我。”   “你离开京城,是因为当年我对你说喜欢你,你才故意躲着我对不对?”颜昭唯继续道,声音满是苦涩,“这三年,你连一封信也没有,我却还苦苦等着你回来,等你教我你新悟的剑法,见到林岱安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有了新的人去教。”   他似乎满腹委屈,怪声怪气道:“你平日里怎么唤林岱安,是叫他策策,还是安安?”   王琅微微叹气,“我们两个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扯上别人。”   颜昭唯听到这句话,却彷佛阴雨转晴,声音一下子欢快起来,“是我错了。王琅,我说错话做错事,你像以前一样教我,哪怕是骂我几句呢,好不好?”   王琅却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叫颜昭唯误想到别处去。   他竭力叫自己显得冷漠无情些,对颜昭唯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房间里瞬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颜昭唯像是失去了呼吸。   片刻后,他坐起身,冷声道:“不必。我如何来的,便如何走。”   说着,他站起身,朝窗子的方向走去,只是脚步虚浮,没走几步,便腿上一软,再次倒入那熟悉的怀中。   王琅原就觉察出颜昭唯十分不对劲,此刻见他连路都走不稳,心下焦急,伸手贴在颜昭唯额头上,被那滚烫的热度和湿溻溻的汗水吓了一跳,皱眉道:“你病了?”   颜昭唯一把挥开他的手臂,语气倔强生冷,“不要你管!”   王琅单手揽住他,好不至于叫他倒在地上,另一手去点燃了香烛。   房间里一下子亮了许多,他转头一瞧,只见颜昭唯脸色潮红,发丝凌乱,额间垂落的鬓发湿漉漉地粘在白皙俊秀的下颚,顺着修长脖颈蜿蜒而下。   王琅连忙错开眼,却又对上颜昭唯微微泛着泪光、幽怨含情的秀目。   颜昭唯平日对人冷冰冰的,连殷宁皇帝也不例外,偏偏对王琅一副情意绵绵、悲情碎意的模样。   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他此刻的眼神,也会软得一塌糊涂。   更何况,王琅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幽幽烛火下,颜昭唯盯着王琅深邃的双眼,用仅有王琅听得到的气声,一字一句清晰道:“王琅,我好想你。”   或许是太久未见,或许是王琅心中也一直对颜昭唯放心不下,或许是今夜的烛火幽幽,更或许是颜昭唯此刻实在俊美得叫人惊心动魄,王琅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一向从容的他,竟乱了气息,胸腔内的那颗心像战场上的号角擂鼓,发出阵阵铮铭,脑海中好似闪过刀光剑影,叫他霎那间失了神。   “王琅,我知道,其实你也喜欢我。”颜昭唯眼神开始迷乱涣散,再次伸手攀上王琅的双肩,“王琅,我,我想……”   王琅却已回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扯下来,皱眉道:“你今天都吃过什么?”   颜昭唯眼神迷茫,喘着声音道:“没吃什么。陛下赏我喝了一碗汤,好像是唐贵妃送去的。”   王琅一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唐俪文在琉璃岛缴获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方,其中不乏叫人不知不觉意动情迷的药,交给唐贵妃作为后宫争宠手段倒是极有可能。   王琅顿时对殷宁有些腹诽,自己爱妃送的汤,做什么给颜昭唯喝。   “你是从皇宫过来的?”王琅没留意到自己语气中的不满,“怎么在殷宁那待到这么晚?”   颜昭唯似乎已听不分明他的话,闭上眼侧过头,朝他靠过来,想要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陛下叫我留宫中歇息,可是我想见你,就来找你了。”   王琅一听,眉头皱得更深。   这几年,他在外也听到过不少颜昭唯被天子宠幸的谣言,只是他从来不曾信过。   如今看来,说不定殷宁真有些心思。   殷宁年纪比王琅还大些,王琅年幼时,祖父与父亲都回到西北沙场,王琅被祖母送入宫中,与刚登基不久的殷宁坐伴,两人一同学君子六艺,当年宋太傅辞官归隐,太后为殷宁请来白发苍苍的谢太公作为天子之师,那时候殷宁在宫中只有王琅一个朋友,二人也十分亲密,原本谢太公的课,只能殷宁去听,殷宁却执意要王琅陪同,一起学天子之策。   只是,王琅的天赋日益显著,学得比殷宁快,比殷宁精,武学上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刀剑枪戟,无一不精。文就更不用说了,书法比起他爷爷还要青出于蓝,诗书经文、琴棋书画更是新手拈来,彷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   殷宁比起一般人家的孩子,已足够聪慧勤勉,可他学三日的内容,王琅只需小半日便通。殷宁日益勤奋,费好大功夫学会一套精湛剑术,王琅却早已自成一派,悟出一套新的剑法。   长此以往,王琅常常得百官大力夸赞,连甚少夸人、喜欢与王太公互怼的谢太公,言语之间都掩藏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殷宁与王琅的差距也越来越明显,便渐渐郁郁不乐。   后来,殷宁亲政,王琅便找了个理由,离开皇宫。   以往,提起殷宁,王琅总是觉得惋惜,昔日挚友,却因身份、天赋之别,渐行渐远。   如今,这份惋惜忽地被颜昭唯淡化,只剩下君臣之别的疏离。   “王琅”,颜昭唯声音中满是焦急,双手从王琅掌中挣开,胡乱地抓着,“别抛下我。”   王琅收敛心神,冷静克制道:“你别乱动,我帮你疏通经脉。你再忍上半个时辰。”   他将颜昭唯放在床上抚正,想坐他身后去点他身上穴位,谁知颜昭唯根本坐不住,也一刻不肯放开手。   王琅见他眼神涣散,脸色从潮红转为苍白,身上不停地颤抖,心下惊诧那汤药的作用竟如此厉害,怕对颜昭唯身体有损,不敢再拖延一刻,情急之下,往日的昵称脱口而出。   “昭昭!别动!”   颜昭唯立刻不动了。   他一语不发,任由王琅摆弄推穴,叫王琅想起当年那个乖巧得不像话的颜昭唯。   迷乱之中,王琅听到颜昭唯发出喃喃之语:   “我已经太久,没听你叫我昭昭了。” 第037章 王琅摇扇,天下无双   清晨练剑,是王琅每日卯时必做的事。   他个子极高,身姿挺拔,可是每当他舞起剑来,却只会叫人觉得灵动飘逸,身轻如燕。   剑影绕着他黛青色衣袍游动,与他浑然一体,仿佛他不是在舞剑,而是剑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虽王琅舞得举重若轻、赏心悦目,但若是对剑术有所造诣的人,此刻怕是只会震惊于他剑意中的江河湖海,破涛汹涌。   颜昭唯推开窗子,只见庭院里雪白一片,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大雪弥漫,一片片地似琼花碎玉,叫人如梦如幻。   琼花碎玉中,包裹着一个恣意潇洒的身影,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如此赏心悦目,叫他心旷神怡。   虽王琅在外游历了三年,岁月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世俗的烟火气,一如当年颜昭唯初次见到他时,那般疏阔洒脱,仪态天成。   颜昭唯第一次看见王琅,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阴雨天。   那日,他一人跑到外面,孤坐在一座石桥上淋雨。   就见一个玉衣贵公子,左手执一把折扇,脚下踩着高齿木屐,右手撑着油纸伞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嘴角微微带笑,施施然朝他走来。   那一刻,颜昭唯仿佛看见一个臆想中的幻影,一个自己渴望了多年而不得的美梦。   那是他人生中所见的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如玉一般的贵公子,驻足在他面前,蹲下身,将油纸伞移到他上方替他遮住迷蒙雨丝,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神采非凡地含笑瞧着他,手中折扇递到他面前,用熟悉的清朗之声对他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昭昭。”   颜昭唯呆愣愣地瞧着他,忘记了伸手。   贵公子眼神一转,装作头疼微微仰头看天道:“嗳!这把折扇,从扇骨到扇面,可都是我亲自制作的,上面的画是我亲手绘的,字是我亲自题的,特意拿来给昭昭赔礼,只可惜今天下雨不宜用扇,若昭昭不喜欢,我只好将它送给方才路边遇到的一个乞丐咯!”   颜昭唯连忙伸出双手,夺过那枚折扇,紧紧攥住,“是我的,谁都别想夺了去!”   公子哈哈大笑,抬手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发上的雨水,“我是谁?昭昭。”   颜昭唯安静乖巧地任他动作,微微扬起削尖的下巴,朱唇轻启,“你是王琅。”   王琅飒然一笑,轻轻在他脑门上弹指,“叫哥哥!”   说着,王琅伸手将他搀起,一手撑伞,一手挽住他,微微笑道:“走,哥哥送你回家。”   只可惜,王琅想听的那声哥哥,颜昭唯一次也不曾喊过。   每次王琅逗他,他都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世人都说,王琅舞剑,天下无双。   可在颜昭唯看来,王琅摇扇,更是仿若天外来客,人世间绝无仅有。   在他看见王琅以前,他常常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人人都在夸他,谈论他最好的家世,最上乘的容貌,最出挑的身段,最卓越的天赋,最超脱的气质,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胜过了人世间千姿百态。   可当他看见王琅,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仿佛他往那儿一站,别的不论什么人,都变得泯然众生。   王琅第一次名动天下,是殷宁皇帝亲政那年。   那是殷宁亲政后的第一次寿诞,罗刹国王子以使者身份亲自亲来,名为恭贺,实为挑衅。   王子带着几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武士,扬言要与大殷的天子切磋。   “传言你们大殷,崇尚君子六艺,从皇室到贵族世家,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文武兼备,我身为罗刹王子,早就想见识一番,还请陛下今日,叫我们罗刹人开开眼界。”   殷宁与罗刹王子年纪相仿,但罗刹王子高大魁梧,擅拳击格斗之术,殷宁也只在剑术上有些功力,显然会十分吃亏。   不少世家子弟来应战,可罗刹王子执意要与天子切磋,不然就是大殷瞧不起罗刹国。   殷宁咬着牙,阴沉着脸正要应下,王琅从他身侧施施然走下台阶,腰悬折扇,面容带笑,对台下的罗刹王子道:“大殷天子,贵重不可犯。王子若真想见识,他日荣登罗刹帝位,以罗刹帝王身份,再来切磋不迟。”   罗刹王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虽不如他勇猛,却更受罗刹帝王喜爱,登帝只怕轮不到他。   他不满地瞪着王琅,隐含怒意道:“你又是谁?也配与本王子叫嚣?”   王琅取下折扇,飒然展开,摇扇浅笑,“在下王琅,是天子的义弟,我与天子,所学皆出同师,且我祖母乃殷正皇帝在朝时的长公主,我也算皇室子弟,一直听闻罗刹王子勇猛无比,早就想与王子切磋,不知王子可愿?”   罗刹王子生平最欣赏孔武有力的雄壮武士,见王琅一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摸样,心生轻视,自觉定能赢得过他,加之见他一直陪在大殷皇帝身侧,身份定也非同一般,便欣然应允。   王子心内盘算着,等他将这个绣花枕头打趴下,再挑衅大殷皇帝不迟。   身后的武士给王子奉上一柄长钺,王子接过一个挥武,若虎啸生风。   罗刹王子上下打量王琅,“你用什么兵器?”   王琅另一手缓缓将折扇合上,微笑道:“天子寿诞,不见血光。今日,王琅便用一折纸扇,与王子切磋。”   罗刹王子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讥笑,大殷人爱美,爱装扮,爱面子,如今他可算见识了,拿扇子好看是好看,可惜纸糊的家伙,怎能用来上战场?   当下,二人便在台下开始比武。   罗刹王子原本想,不消半柱香,就能将王琅狠狠暴虐一番。   然而,没到半柱香,他却已被王琅戏弄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   而王琅,时而风趣挑眉时而淡雅微笑,一时利转身落,一时又俊逸回眸,一个踢腿一个摇扇,举手投足间若行云流水。   一折纸扇,被他玩出花来。   罗刹王子使出毕生所学,甚至都无法触碰到王琅的一片衣角。   他才知自己上当,没想到大殷竟有长相如此丰神俊朗、还能武学如此高深的人物,心下更是浮躁,最后,竟是被自己的长钺绊住脚,摔了大跟头,惹得堂上的大殷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罗刹王子出了丑,却对王琅很是服气,当下便问王琅是否婚配,说自己有个妹妹,若是妹妹见了他,只怕抢也要将他掠去罗刹国做驸马。   王琅哈哈大笑,手上折扇一个潇洒旋转,神采奕奕道:“王琅虽尚未婚配,但生为大殷人,死做大殷鬼,他日我妻我子,必属大殷!” 第038章 王琅离京   那日之后,有人将王琅与罗刹王子比武的场面绘成话本,王琅手执折扇、衣袂飘飘、矫若游龙的模样被广为传颂。   一时间,折扇竟风靡天下。   无论文人雅士、还是江湖侠客、甚至是官家小姐,一个个都腰悬折扇,且不论春夏秋冬,只做配饰所用。   大殷许多世家子弟也都被王琅挑起兴致,纷纷下帖邀约,与王琅切磋比试。   书法与剑术,众人自知不可能比得过。   但没想到的是,不论是琴棋诗画、还是骑射枪鞭、甚至是谈经论道,王琅竟从未输过。   连护国寺的方丈,都在与王琅交谈后长叹道:“王琅之佛缘,在老衲之上。”   自此,王琅成为大殷贵公子榜上第一。   乃至后来王琅中了状元,人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一点儿也不意外。   若不是王琅,那才叫人吃惊呢!   颜昭唯从思绪中回神,从房内缓步走出,靴子踩在积雪上时,王琅已收了剑。   他见王琅额上有微薄汗意思,从衣袖中逃出锦帕递过去,王琅却没接。   王琅朝他看了一眼,大雪弥漫中,展颜一笑:“昭唯,你跟我来。”   说完,便大踏步朝庭院一角走去,留下又宽又深的脚印。   颜昭唯沿着那脚印一直跟着走,直到王琅停下脚步。   “这里原本有一片蘅香草,是你亲手种下的。”王琅指着角落里的玲珑山石,“可你瞧,如今,却连一片叶子也不剩了。”   王琅自幼喜欢花草树木、山石溪流,庭院里布置得清幽风雅,哪怕是在冬季,也有着盎然春意。   就连宋徽,都曾感慨,王琅的这所院子,虽不如唐家瑰丽,却是他所见过最雅致的,连宋皇后的雅阙宫,都比不上。   可如今,曾经清雅的庭院,只剩下光秃秃的山石,与几棵傲然而立的雪松。   “这几年我游历在外,庭院也无暇顾及。”王琅轻声道,“虽家中有许多仆人,但你也知道,我祖母一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院子,就连清扫换洗,都是她自己房中信得过的几个宫中老人来做。日积月累,这些花草树木,便渐渐衰败。”   “祖母知道我回来,便命人将残花枯木全都拔除得一干二净,又精心购置新的一批,过些日子天气暖了,便移栽过来。”   说到这里,王琅沉默了一瞬,似有些不忍心,见颜昭唯已站在身侧,便转头瞧去。   一片片雪落下来,粘在颜昭唯略微弯曲的鬓发上,一直不肯融化,衬得颜昭唯像个冷冰冰的雪人。   王琅有心想帮他掸去,却忍住了。   “我生为王家长子,自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拥有得东西比别人多得不知多少倍。我若有心,只需给我祖母说一声,将那些花草留下,精心照顾些许时日,便能叫它们恢复生机。”   听到这里,颜昭唯依旧一动不动。   王琅便话语直白道:“我拒绝你,一,我是王家长子,生在这钟鸣鼎食世家,便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他日若有需要,不论是为国捐生,或是娶妻生子,我都不会拒绝,而且,哪怕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也很可能无暇照顾。二,你我皆是男子,不说于理不合,也应当做顶天立地的青松,而不是缠缠绕绕的藤蔓,不当困于情情爱爱。”   他停顿一瞬,才轻声继续说下去,“三,是我着实对你无意。否则,以上一二,于我王琅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会想尽办法周全。”   颜昭唯目光微微颤动,发上的雪花融缩成冰渣子。   良久,他嘴角勾出一个比冰雪还要冰冷的笑,“你可真是,不就是一句‘不喜欢我’么,偏要绕这么一大段话。”   “行,王琅。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丢下这句话,颜昭唯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   一日后,王琅临危受命,接下帅印,率五千兵马,轻骑上阵,朝西北而去。   临行前,林岱安特意赶来送行。   “岱安,京城里的事,我知道你已准备妥当,不过,若有变故,尽管去找王琳。”王琅嘱托道,“毕竟,陛下如今的心思,连我都难以揣摩。”   王琅所带,俱都是太尉府亲兵,对王琅,怕是比对大殷天子还要忠心些。   林岱安摇头道:“师兄尽管放心,岱安心中自有乾坤。”   王琅一身银色铠甲,腰悬长剑,神色庄严肃穆,不似往日潇洒模样。   他轻纵上马,正要转身,就见一骑白色骏马朝他驶来。   林岱安也听到马蹄声,转头去瞧时,颜昭唯已在他眼前狠狠勒住马。   他想着颜昭唯定是为王琅而来,正要先行离去。   谁知,颜昭唯竟唤住他,语气十分冰冷,“林岱安!你站住!”   林岱安只得停下脚步,就见颜昭唯朝他砸过来一个锦囊,冷哼一声,“陛下叫我还给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马离去。   林岱安打开锦囊一看,里面竟是他那块玉。   “岱安,将那锦囊给我,可否?”   林岱安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王琅策马走近,对他伸出手。   他将锦囊递过去,犹豫道:“师兄,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王琅将锦囊收入怀中,接口道,“岱安,谢家二小姐之死,与他无关。”   王琅说得斩钉截铁,似是万分笃定。   林岱安也不好再说什么。   “岱安,你可还记得红莲世?”王琅低声道,“我怀疑,此事与红莲世人有关。”   红莲世?   林岱安有些惊讶,红莲世是南方潜藏民间的一股势力,打着始皇帝二皇子殷莲后人“红莲入世,死而复生”的旗号,扬言“王权陨落,自由极乐”,专与朝廷作对,杀过不少地方官,南方官兵也曾大力剿除,却怎么也剿不净,颇有些神出鬼没。   传说,红莲世主乃死而复生之人,有长生驻颜之术,但没有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可是,红莲世的势力,能渗透到京城里吗?   王琅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我知道,你为此蒙受冤屈,只是那件事个中缘由,我虽已有推测,却尚未知全情,还不便对你言说,待我回京,再确定一些事,会给你一个交待。”   林岱安微微摇头,“军事紧急,师兄快些上路吧。”   策马回到锦鲤居,林岱安便看见薛灵均一个人等在那里。   薛灵均穿着一身狐白裘对襟大氅,立在雪地中,若一株银装素裹的腊梅。   霎那间,林岱安便想起当年第一次梦到薛灵均那种魂牵梦绕的悸动。   “玉郎!你回来啦!”   薛灵均一看见他,就笑吟吟朝他跑来,也不顾地上的雪粘在靴子上。   林岱安连忙带他上楼,锦鲤居不比长明书院,长明书院虽设置简朴,但冬季里却有火墙,室内该有的暖炉、暖椅也不会缺。   锦鲤居里却是为了防止火灾隐患以及窒息中毒事故,禁制用火用碳,只能多加几床棉被。   他要下楼去买个热汤手炉,却被薛灵均拽住。   “别折腾了!你瞧我给你送来什么?”薛灵均递给他一封信帖,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瞧着他,催促道:“快打开瞧瞧!是宋徽托我交给你的!说是陛下亲赐!”   林岱安拆开信封,竟是一张长明书院的录取笺,上头盖着大殷皇帝的玉印。   他不禁蹙眉,其实他并非多想入长明书院,不过是因为薛灵均在那里,不想叫灵均失望。   其实,他已去拜见过宋院长,约下了本月十五的战书。   按书院规矩,贫寒学子想入长明书院者,可下战书,挑战各科第一的学子,礼、乐、射、御、书、数、经、史、诗、策等十个科目,能胜过五科者,才可入院。   林岱安虽做诗比不过灵均,但这些年他勤奋苦学,武学有王琅指点,经史子集国策有宋濂亲教,他也有些期待,自己与长明书院那些天之骄子相比较量,孰胜孰负。   只是没想到,约战在即,天子却先一步给他破例。   林岱安瞧见薛灵均满脸喜悦,将那信笺收起来,笑道:“宝儿,咱们不用陛下这个,就用书院的法子可好?”   “啊?”薛灵均吃惊道,“可是,能破例直接进书院,难道不好?”   林岱安不想说他这些年见太多手握权势之人玩弄权柄,尽做些于贫民百姓而言不公平的事。   他也不是天真不知世故,这天下事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在殷宁亲政之前,贵族世家可直接举荐入朝为官,贫民百姓只有科举之路,后来殷宁取消了举荐之路,世家子弟才纷纷入长明书院。   而长明书院的老师们个个皆是国家精良之师,这等教育的机会,贵族们唾手可得,平民想读书识字却是难如登天。   虽陛下此举为他破例,是出于善意,但林岱安心中仍旧有些不适。   他少年不顺,丧父离家,颠沛流离中又突遭贫寒,后来遭囚禁凌虐,比乞丐还要更落魄,还差点在人市上被卖为家奴,幸而得老师宋濂所救。   再后来,又差点死在海岛上。   如今终于入得京城,在腥风血雨之前,他想给薛灵均看一看,自己如今已长成如何模样。 第039章 红莲世主   “你既然有主意,便就去做吧。”薛灵均笑道,“我知道你定是为了我才去书院,就算不录取,也没关系。”   不过,话虽如此说,薛灵均对此举的看法不太乐观。   光是射、御、书三项,就没人比得过王琳。   礼、乐上,没人比得过宋徽。   林岱安笑而不语,从怀中取出已暖热的玉,又从床头架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一根金丝线打的绳络,仔仔细细地穿上。   “宝儿,来,我给你戴上。”   他上前一步,一层层解开薛灵均的衣领,金丝绳绕过他修长玉颈,打好结,再将温热的玉轻柔地放进衣领里。   两人凑得极近,林岱安俯身低头,气息钻入薛灵均的耳朵里。   薛灵均顿时呼吸也有些错乱。   林岱安更是,薛灵均衣领处散发出一股淡淡暗香,叫林岱安有片刻失神。   一时,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屋子里极其安静。   直到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人才猛然回神。   “对不住对不住!”闯进来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钟尚林,他没想到屋子里除了林岱安还有别人,慌张地连连道歉,“你们继续,继续!”   一边说一边退出去,还伸手要将门拉上。   林岱安道:“你再敢退一步,以后当不认识我吧!”   钟尚林只好停下,神色讪讪地走进来。   “钟兄找我可是有事?”林岱安问。   “林兄,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你借几。前几日我见一辆马车,拉了不少书来,听说是你的,便有些好奇。”   “原来是这事,这有什么,你想看哪本,只管拿去。”林岱安指着床上下铺的几个箱子,“只是有一样嘱托,这些书不少是孤本,你可得保管仔细。”   “那是那是!”钟尚林道了谢,打开最外面的一只木箱,发出阵阵赞叹。   “岱安!你这些书,有不少都是我寻许久都寻不到的!你可真厉害!”   他挑选了几本,仿佛不好意思拿太多,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些书是老师从宋州寄来的。”林岱安对薛灵均解释道:“老师家中藏书无数,当地人给老师的闲居送外号“书楼”,在他的书楼里,天文理志,经史子集,应有尽有。   薛灵均当然也知道宋濂,传闻他幼年成名,十六岁便被举荐入官,极受前朝天子赏识,二十岁就官拜丞相,是大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随即又创立长明书院,他的学生做官者无数,成为一代名师,后来又做了前朝太子太傅,只是不想朝堂生变,他不惑之年又归隐故乡,钓鱼玩鸟、赏花作画,洒脱至极,此等人物,又能有此豁达心境,真叫人佩服!   “玉郎,你是在宋州与宋太傅相识结缘的吗?”薛灵均好奇问道。   “并不是。”林岱安摇头,“我是在沅州,被老师捡到的。”   “岱安,我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泥塑。”薛灵均认真地瞧着他的双眼,“我想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岱安眼眸中闪过犹豫之色,终究,还是败给了薛灵均眼中的赤诚。   他向薛灵均讲起往事,声音清澈、冷静,就好像诉说的那些苦难,是别人所经历似的。   -------------------------------------   羲宁十六年,沅州。   子夜时分,夜空中挂着冰凉的下弦月,若异鬼在冷笑。   桐城西处,有一个寂静无人的暗巷,那暗巷十分狭窄,曲折蜿蜒,在月下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暗巷尽头,豁然开朗处,有一处院落,地上有井。   七八个黑衣人,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洞。   有两人推开井盖,扯住绳索向上拉起,叮叮咣咣一阵响声后,井口处露出一只夹竹桃藤编制的笼子。   笼子里有一个少年,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素白衣衫被泥土玷污得黑一块白一块,十分斑驳,头发上也沾满泥土,隐约露出青色的发带。全身上下,也只有脸上还算干净,一双极致黑瞳,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这少年就是林岱安。   他不知道自己在下面被关了多久,饥饿与寒冷已折磨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这个还活着!”一个黑衣人喊叫道,说着朝笼子里伸手,去撩林岱安的头发。   林岱安扯过发带猛地将那人的手腕缠住,猛地一勒,低头狠狠咬在那人手腕上。   那人登时发出一声惨叫,抽刀斩断发带,抽走已经掉了一块肉的手,似不敢言语,捂着伤处退到后面。   后面为首的黑衣人却道:“还有力气咬人,这个不错!把他送到场子里去!”   接着,他们打开一个又一个井盖。   林岱安在心底麻木地数着,来提醒自己不能昏过去。   一个,两个,他们统共拉出来十个人。   有五个已经死了,两个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的的,被黑衣人直接又丢回井里。   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另外两个也蜷缩一团,林岱安只能依稀瞧出,其中一个似乎是名年轻女子。   笼子被黑衣人抬起来,转到院子里的一处破败旧屋,一名黑衣人掀翻杂乱的箱柜,推开地板,露出一个入口。   紧接着,林岱安身处的笼子便被踹了一脚,咕噜噜从入口滚下去。   他原本就饿得头昏眼花,这一下更是眼冒金星。   笼子滚落在地后,又打了几个转,林岱安已经开始耳鸣如雷。   待稳住后,过了许久,林岱安才听得见四周的声音,由小渐大。   他咬牙醒神,抬眼看望四周,却黑漆漆一片,只有角落里的一盏豆丁一般大的桐油灯,似乎随时都能熄灭。   另外两个笼子也早已滚落进来。   有人上前打开牢笼,将他拖拽出来,咔咔两声,手脚上都被戴镣铐,又立刻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进到一间牢狱一般的、大一点的铁笼子里。   他终于能够伸展一下早已僵木的四肢。   桐油灯忽地灭了,这下连一丝光亮也没有。   四周猛然陷入寂静,像是除了他自己,连一个人都没有。   但他知道,这里除了他,还有很多人。   都和他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终于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几名黑衣人从上头跃进来,点亮火把。   林岱安才发现,这地下暗室竟然十分大,有些像斗兽场。   一眼望去,大约有百来个铁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人。   那些人脸上的神情,有凶狠,有麻木,有恐惧,有绝望。   笼子后面,有一道铁栅栏,每一根铁都拳头般粗。   吱呀一声,原来铁栅栏外,还有一道厚重的铁门。   几十个黑衣人从铁门涌进来,又纷纷列成两排,让开道路,在中间放置一把精致红木椅。   一名带着银制面具的红衣男子大步走进来,一撩红袍,利落落座。   那群黑衣人立刻齐齐跪下来,喊道:“恭迎世主。”   这位红衣世主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为首的黑衣人道:“世主,这一批选出来的新人还不错!可做我红莲世人!”   红莲世主在面具下发出冷冰冰的声音:“今日吾来,只挑一人。”   那黑衣人愣了一瞬,道了声“是!”   他转身,对手下人摆摆手,立刻有黑衣人取出包裹打开,丢了几个包子在地上,散发出阵阵肉香。   笼子被一个个打开。   林岱安与其他人一样,被放出来。   只是他们这些人,与红莲世主之间,隔着一层结实坚固的铁栅栏。   林岱安闻到肉香味,胃立刻痉挛起来。   其他人也与他一样,眼中瞬间迸发出野兽般地光芒。   有黑衣人高声喊道:“老规矩!谁能本事抢得过别人,谁就有肉包子吃!”   被放出来的人们,立刻一拥而上,场面顿时陷入混乱,撕打啃咬,饿极了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林岱安瞧着疯兽一般的人群,不由得浑身都开始痉挛,只能紧紧咬住牙齿,压抑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杀意。   有黑衣人踹了他一脚,催促他加入战斗。他却用镣铐勒住那人的脚,将他的腿拧断了。   那人发出号嚎叫声,却也没对他做什么,自己退下去。   没有黑衣人再催他,人群中忽地有人爆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嘶叫,又有野兽丧命一般的呜咽。   林岱安干脆蹲坐在地上,闭上眼。   他自幼长在书香之家,父慈母爱,乡村邻里中,遇到过的最大恶意也不过是陈二狗孙猴儿那样泼皮无赖,何曾见闻过这样的场面。   彷佛一直安稳平和的世界突然被打转,看到了阴暗残酷的另一面。   红莲世主似乎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起身踱步至他面前,俯下身,隔着栅栏,对他发出低沉之声,“你为何不抢?”   林岱安咬牙不语。   “你会被饿死的。”红莲世主道,“饿死了,你的仇便报不了了。”   林岱安猛然抬头,恨恨地瞪着那人,咬牙道,“我是人,不是野兽!”   红莲世主听了,不喜不怒,只淡淡道:“是么?”   “以前,这里也有一个人,像你一样有骨气。”红莲世主不紧不慢道,“你猜猜,他现在如何?”   林岱安咬牙道:“死了。”   红莲世主顿了顿,点头道:“不错。你说得很对,他死了。”   林岱安有一瞬,觉得这个所谓的红莲世主大约是有什么毛病,不似个正常人。   红莲世主又道:“所以,你难道也一心求死?”   林岱安当然不想死。   他竭力保持心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大仇未报?”   红莲世主似乎笑了,只是那笑也不像正常人的笑,更像是刻意勾勒出来的,声音也透着机械般地僵硬:“吾是死而复生的红莲世主,自然什么事都知道。” 第040章 沦落为奴   这话纯粹是骗鬼。   林岱安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死而复生,不过是妖言惑众罢了。   红莲世主又道:“不止是你,这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有什么仇什么恨,什么渴求与欲望,吾都知道。”   林岱安正想再问,却见场上突然变得安静。   他转头望去,只见地上躺着黑压压的人,全都捂着腿呻吟,彷佛他们的膝盖骨里,筋膜俱断。   只有一名少女还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根银丝。   那少女的衣衫已被鲜血染尽,看不出本来颜色,她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一瘸一拐地朝红莲世主走来。   红莲世主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瞧着她一步步走来。   那少女的五官倒是十分温婉,眼神也透着无尽温柔,彷佛地上那些人,根本不是被她所伤。   “我要入红莲世,做红莲世主。”那少女的声音也十分动听,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没有人情,“你该退位了。”   林岱安惊诧地盯着那少女。   别人厮杀,是为了肉包子活命,她竟是为了眼前的红莲世主而来。   红莲世主却冷声道:“你不守规矩。”   少女冷笑道:“我手上的,可不是武器,不过是一根琴弦。”   “能杀人的,都是武器。”红莲世主冷冰冰道,“你想做红莲世主,除非,我死。”   那少女咬牙,不甘地瞪着双眼。   “更何况,你要想入红莲世”,红莲世主抬手一指林岱安,“得先和他,一决胜负。”   少女转过头,打量林岱安,冷声道:“起来!与我决一胜负!”   林岱安撑着饿得虚飘的身子站起,对红莲世主道:“你挑人要做什么?这世上有什么事,是非要先饿个半死,人便成鬼,再拼个你死我活,化身成兽,才能入得你眼去做的?”   红莲世主讶然道:“你是第二个这么问的人。”   至于第一个,林岱安猜是他前面提过的,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我有点欣赏你了。”他接着道,“不过,按规矩,你还是要与她一决胜负。”   说是一决胜负,但林岱安知道,其实是你死我活。   地上那些断了腿的人,恐怕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   而眼前的这个少女,显然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林岱安再临危不惧,也不过是个年岁轻轻的少年,不曾见过什么大风浪,说不惧怕,那是假的。   “姑娘要将我的腿也割断吗?”林岱安声音微微颤抖,语气夹着丝丝无奈,“这样惨无人道的红莲世,姑娘却非要入世不可,所图为何?”   林岱安话音刚落,竟听到红莲世主也点头对那少女道:“他说的很对。”   “我偏要入!”那少女咬住嘴唇,眼中泛着泪光,“要赶我走,除非我死!”   说着,那少女猛然转身,手中银丝已向林岱安袭来。   林岱安只得抬起手上镣铐去档。   那少女毕竟已经大战一场,有些力竭,林岱安也下不去狠手,只用仅有的与花朝、薛灵均一道学过的那点武功,与她相搏。   一时之间,竟难以分出胜负。   “咦?”红莲世主发出好奇地惊讶声,“你的武功,是谁所传?”   林岱安无暇顾及他,寻个空子,用镣铐将那少女的咽喉锁住。   “住手!”红莲世主忽地喊住,声音透出一丝焦急。   林岱安有些疑惑,莫非这少女,与红莲世主相识?   他松开手,那少女俯身剧烈地咳嗽。   红莲世主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冰冷:“林岱安,你赢了!”   林岱安想问这红莲世主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不想再听到“红莲世主什么都知道”之类的诓话。   “你去杀一个人。”红莲世主冷声道,“事成后,吾会告诉你,你的仇人是谁。”   林岱安蹙眉道:“杀谁?”   红莲世主再次发出那种机械的僵硬声:“新任沅州知府,王术。”   ————————————————————   林岱安再次醒来时,已被带到人市上售卖。   红莲世主走之前告诉他,他被关押在井里的时候,所喝的水早就下了药,三月期限一到,没有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所以,别想着逃跑。   林岱安那时还不知道王术是什么人,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灵山县令。   要杀死一洲主管军事的都尉,谈何容易。   更何况,林岱安也不愿无缘无故杀人。   他只想寻机会报官,将那些莫名其妙的红莲世人铲除。   不过,红莲世主敢放他出来,怕是不止仅有毒药那么简单,最担忧的,是怕红莲世主连他母亲与林暮等人被安顿在何处都知道。   林岱安环顾四周,热闹的集市挤挤捱捱,人来人往,有卖鸡鸭鹅这等家禽的,也有卖野兔、鸟雀等猎物的,有人感兴趣就停下脚步,与贩主讨价还价。   而林岱安与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等着人出价。   他身上还被换上干净的衣衫,头发也被洗过。   林岱安一旁,还有些衣衫破烂的女孩甚至幼儿,头上插着草标自行售卖,大概是家里养不起,或者无父无母实在活不下去。   此时正是三伏天,烈阳如火,烤得人快要成为肉干,全身上下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林岱安这时个头已非常高,关在笼子里的四肢既别扭又痛苦。   一个婆子路过,瞧了他两眼,停下脚步问他身后的人。   “卖多少钱?”   “十两银子!”   “十两?这么贵!”那妇人十分不乐意地摇摇头,“够我家主人买好几个丫鬟奴仆了。”   林岱安身后的人不耐烦道:“爱买不买,不买就滚!”   那婆子不高兴地撇撇嘴,哼一声走了。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问价,都嫌贵不买。   这时,身边忽地传来一个少女的哭喊声。   “大爷!我不卖!我不是卖身的,只是卖些草鞋哪!”   林岱安转头去瞧,只见一名面容清秀、衣衫破旧的少女,正推搡着躲避一个男人要来拉扯她的手,满脸泪水地苦苦哀求,“大爷!我娘快病死了,我弟弟才几个月大,连口奶都喝不上,都等着我卖了这些鸡鸭好给他们续命哪大爷!我若回不去,他们可都活不成了呀!”   那男人看起来已有五十来岁,打扮得像个商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仆。   男人不耐烦将脚下一箩筐草鞋踹翻在地,气焰嚣张道:“老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等你跟我入了府,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差这一二两银子?”   那少女如何愿意,跪在地上求他放过,拉拉扯扯间,引来不少路人看热闹,乱哄哄的。   有认识他的路人道:“他是新任知府大人的亲眷。”   那男人一脸得意神色,耀武扬威道:“老子今日特来替王大人采买家奴,瞧这妞儿有几分姿色,买回去做个侍妾,这是她的福分!”   林岱安见他眼神浑浊,猪肝色的脸满是酒气,忍不住出言道:“是给王大人买侍妾,还是你色性大发,强抢民女?”   男人转过身,盯着林岱安怒道:“你算哪根葱?一个笼子里的猪狗,也敢对老子叫嚣?”   “老子?”林岱安冷声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今日这街上的人可都在看着,天底下也不是只有王术一个做官的!”   男人眼神顿时变得阴狠,撒手放开那少女,来到林岱安跟前。   “你既这么喜欢多管闲事,老子今日不如将你买了,带回去好好调教一番!”   说着,他将腰上悬着的钱袋子仍给林岱安身后的人,瞪眼道:“够不够?”   “够了够了!”卖的人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交递过来一张卖身契。   男人接过来,一眼也不瞧就胡乱塞进衣袖里,扬手一挥,吩咐下人道:“把他带走!”   林岱安被带进都尉府中,不过他只是一介家奴,自然不可能见得到王术。   与林岱安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几名美貌少女,也不知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们刚被带进一个院落,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取出鞭子,吩咐下人将将笼子打开,把林岱安从笼子里揪出来。   林岱安还未来得及伸展一下僵硬的四肢,后背上就挨了一鞭子,衣衫顿时被抽出一道血痕。   紧接着就鞭子就像雷雨般铺天盖地一下下抽过来。   林岱安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挨打,他虽不像薛灵均那般娇养长大,但也是爹娘心里眼里的宝。他咬住打颤的牙齿,忍不住出手一把扯出鞭子,狠狠一拽,将对方拖倒在地。   几个下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扶,还有四五个人上手将林岱安按住,七手八脚地困绑住他的手臂,将他双手反缚在身后。   “哟!这是闹得哪门子戏?”   只见一个青年男人,衣衫华贵,仪表堂堂,浓眉凤目鹰钩鼻,步态不紧不慢,悠悠然走进院落。   “啊!唐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男人推开下人扶他的手,连忙上前,俯身低头,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这小院,哪配唐大人的贵足莅临呢!”   唐俪文笑着道:“听王大人说,你新买了一批美人,要进献给我,刚巧本官眼下无事,便亲自来瞧瞧。”   男人满脸堆笑道:“都是新来的雏儿,还没来得及调教,王大人吩咐了,要好好招待您,这些可都是城里百里挑一的漂亮人儿。”   唐俪文朝那些美貌少女一个个打量过去,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便朝林岱安走来。 第041章 虎口脱险   那是林岱安第一次瞧见唐俪文。   他对唐俪文早有耳闻,传闻唐俪文在海城剿灭练空桑一族,立下大功,刚升任为海城知府。   林岱安原本就打算去海城,想办法接近唐俪文,好查一查他父亲当年随官兵出海的内情,却没想到竟在沅州遇着他,顿时双目明亮、满怀期冀地盯着唐俪文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虽然这半年他经历些风波,但毕竟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此时年岁又轻,一副玉骨天成的模样,落在唐俪文眼里,竟是另一番风情。   “他是谁?”唐俪文饶有兴趣地问。   “一只不听话的狼崽子,在人市上买来的。”   唐俪文上前,一双凤目锐利地瞧着他,见他黑亮得如宝石一般的双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禁抬手,去挑林岱安的下巴。   林岱安大吃一惊,猛地扭头躲开。   “哈哈!”唐俪文高声大笑,似是十分开心,“本官往日里只喜欢美女的曼妙身姿,想不通为何会有人贪恋男色,今日,倒是忽然有了些兴致。”   林岱安从未遭受此等侮辱,眼中的期冀如潮水般退去,横眉对唐俪文怒目而视。   谁知他这一瞪,不知触到唐俪文什么点,叫唐俪文更加兴趣浓厚。   “这个人,我要了!”   林岱安被那些人推搡着送进了专来招待唐俪文的客房。   那客房十分宽敞,布置得富丽堂皇,大约宫廷皇家也不过如此。   房内还设有浴池,早有人备好热水,雾气缭绕,衬得浴池一旁的屏风上一副美女出浴图更显香艳。   下人们走之前将门拉上关好,留下林岱安与唐俪文两人。   林岱安没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内心激愤,被紧紧捆绑的双手攥得发白。   他自幼所受教导,做官自当心系百姓、勤于政务,大殷天下乾坤朗朗,一派清明,却没想到,还有王术与唐俪文这般作风的官。   他正思索脱身之法,就见唐俪文竟真的一件件地脱去衣衫,踱步至浴池旁,对他道:“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来服侍本官沐浴?”   见林岱安不动,他走上前,松开捆绑住林岱安的绳索,从鹰钩鼻中发出一声低低哼笑,问他道:“方才在院子里,你一直盯着本官瞧,眼神热得可怕,难道不是瞧上了本官?”   林岱安内心无可控制地涌起阵阵反胃作呕之意,恨不得立刻用绳子将唐俪文的脖颈狠狠勒住。   只是唐俪文既然能带兵作战剿灭海盗,必定身手不凡,只得咬牙隐忍。   “以往都是姑娘们服侍本官,本官还从未亲手给别人脱过衣服。”唐俪文语调狎昵,笑着道,“本官近来鸿运连连,心情甚好,倒也不妨对你破例。”   说着,就要伸手去解林岱安的衣领。   林岱安后退一步避开,见唐俪文变了脸色,即将发怒的样子,立刻冷声道:“唐大人,听闻您剿杀海盗,威风凛凛,颇受当今天子赏识,小的内心自然佩服至极,只是……”   他咬咬牙,“只是,眼下有比床上风月更值得唐大人去做的事!”   唐俪文哼笑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先办了你!”   “唐大人!”林岱安竭力压抑自己想要扭断唐俪文手腕的冲动,快语道,“桐城里有红莲世潜伏作乱!十万火急!”   唐俪文一愣,疑惑道:“红莲世?”   果然,唐俪文蹙眉思索,松开了他。   如果说练空桑一族是潜伏在海里如水草一般难缠,那红莲世就是长在地上大火烧不尽的野草,连绵复生。   “红莲世神出鬼没,你如何知道他们在桐城?”   林岱安不答他的话,继续快语道:“桐城里有一处暗巷,他们就藏在地下暗道里,连红莲世主都在!小的原本就是借机找王大人通风报信,不想却先遇着大人您,时间紧急!大人当速速带兵去抓人,否则只怕那红莲世主又不知躲到何处去!”   唐俪文听到红莲世主,眼神微动。   若是他唐俪文能将红莲世主逮住,又是大功一件。   “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再说小的也跑不了,大人若是扑个空,回来要打要杀,全凭大人高兴。”   唐俪文来回踱步,四五个来回后,捡起衣服利落穿上,阴森森地吩咐:“你带路!敢骗本官,叫你人头落地!”   唐俪文走出房间,食指屈入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就立刻见屋顶上跃下几个劲装打扮、手握长刀的暗卫。   林岱安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对唐俪文动手,否则只怕已没了性命。   “大人不通知王大人,带上官兵么?”林岱安问。   唐俪文冷哼一声,“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带路!”   林岱安不知,唐俪文想一人独占功劳,桐城属沅州地界,原本就不归唐俪文管辖,再叫王术带兵去抓人,论功行赏时只怕显不出他唐俪文来。   王家历史悠久,自始皇帝殷羲陛下开辟大殷皇朝时,便是有从龙之功、出谋划策帮助殷羲皇帝一统天下的功臣。   甚至还可追溯更早,至大夏项武王朝时期。   世世代代,王家人在朝中盘根错节,又能人辈出,文武兼备,早就不是一般文武世家可比。   唐家、宋家、颜家都有女儿嫁入皇室,而他王家则相反,是皇室女嫁与他们家。   偏偏他们又有本事叫皇室一直离不开王家,甚至依仗着王家,其他世家想要外戚专权,几乎不可能。   但唐俪文却有心想与王家争个高下。   唐家原本并不是武将世家,只是家中富贵,却在当年王太公平定西北之乱时,被王家人设计,入了圈套捐献一大批银子做军姿,气得他爷爷大病一场去世,虽他爹因此被天子怜惜封了公爵之位,名义上与王太公平级,不分高下,但一个是马上战功挣来的,一个是银钱换来的,在世人眼中,只知道王太公勇猛,哪里管什么唐国公。   唐国公心中一口闷气压着无处宣泄,才叫他自幼习武,四处打通人脉叫他入军,期望他将来能在军功上盖过王太公的子孙。   唐俪文也十分争气上进,很快便做到海城都尉,谁知王家竟出了个王琅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天子亲政两年后,罗刹国入侵,王琅便自请带兵去西北应战,用兵甚奇,以少胜多,不到弱冠之年,便立下赫赫战功,将罗刹人驱除出境不说,还叫罗刹国割地赔款,年年进岁贡,叫陛下龙心大悦。   与王琅一比,唐俪文就不够看了。   但比不过王琅,还能比不过王术?   唐俪文打定主意,要压过王术一头。   要是真能捉住红莲世主,说不定能再升一级,他日有望做得兵部尚书。   因此,他只带自己随身的几个亲卫高手。   一行人很快到了林岱安指定的地点。   只是,地下暗室里却早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连地上的血迹都一丝也不剩,被打扫得一干二净。   林岱安虽料到他们会撤离此处,却没想到竟然一丝线索也没留下,连那个笨重的铁栅栏都不见了。   唐俪文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几个暗卫手握长刀,看林岱安犹如看一个死人。   林岱安镇定道:“大人,外面院子里有几口井,派人捞一捞,说不定还有线索。”   唐俪文冷笑一声,去到院落,派人打捞。   这一下,还真捞出来几具尸体。   “几个死人,也想诓我!”唐俪文上了火气,凶狠地盯着林岱安,“什么红莲世主,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林岱安道:“大人不如查一查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可有什么家仇私恨,或是犯过什么罪,有什么共性。”   “查你娘的屁!”唐俪文爆粗口辱骂,又指着身后一个人,“你!去找匹马来!今日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当我唐俪文是什么好脾性,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糊弄本官!”   马很快就来,林岱安双手被紧紧套住,绳索另一头却被套在马鞍上。   唐俪文翻身上马,策马前行。   林岱安被拖行在地上,巷子里的青石板顿时磨得他浑身剧痛。   他咬紧牙关,心中却暗想着,皮肉之苦,总好过胯下之辱。   他将双手手腕用力往下压,去磨路上凸起的石块,手腕上很快就被刮掉一层皮肉。   很快,他就被拖拽到大街上,只是这条街颇为清冷,连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寥寥几间印刻碑文的凶肆与印刷书籍的书坊。   又被拖行了几十米,五脏六腑痛得仿佛都要碎掉,他手上绳索总算断开。   林岱安就势往路边滚去,两眼一黑,吐出一大口鲜血。   唐俪文发现人没了,立刻策马回转,眼看就要到林岱安跟前,唐俪文却不勒马,有意要将他踩踏至死。   林岱安手中紧紧攥着在巷子里捡到的尖锐石块,在马蹄前仰、就要落在他身上时,猛地翻身从马腹下滚过去,顺手拼着全身力气,在马肚子最柔软处狠狠划拉。   那马发出一声痛苦嘶鸣,将唐俪文从马背上甩落。   林岱安忍着剧痛,朝摔在地上正要爬起身的唐俪文扑过去,左手从背后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用石块尖锐处对着唐俪文脖颈一侧动脉。   唐俪文却丝毫不惧,冷笑一声,手肘狠狠戳在林岱安小腹,一个扭身就将林岱安按在身下,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颈。   林岱安顿时喘不上起来。   “小子,没杀过人吧?”唐俪文阴森森一笑,“我来教教你,杀人得下死手。” 第042章 软语相慰   说着,他便手上用力,看着林岱安挣扎的模样,遗憾道:“唉!难得遇到一个对我胃口的美少年,可惜了!”   林岱安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唐俪文手上,却听唐俪文忽地吃痛一声,猛然松开了手。   林岱安侧头大口喘气,见唐俪文的手背上竟被一只细小飞叶刀扎了个洞穿。   “谁?!”唐俪文站起身,阴恻恻地瞧着四周。   几个暗卫此时已赶过来,将唐俪文护在中央。   “老夫竟不知,这朗朗乾坤,有一日,驮人的马,竟是用来拖人的!唉!老夫孤陋寡闻哪!”   随着一声长叹,一位清瘦矍铄、头发花白、留着胡须的老人从对面书坊中走出来,身着灰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本卷成筒的书,脚上穿着一双露趾草鞋,身旁跟着一个书童。   那书童年纪不大,却面色冷峻,手中还握着五把飞叶刀。   显然,唐俪文手上的洞,是他扎的。   “你是哪个?也敢来管老子的闲事?”唐俪文恼火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书童不悦斥责道:“管你是谁?!先生还未问你,你倒先问起话来!凭你也配?!”   唐俪文哪里受过这般训斥,连大殷天子都对他和颜悦色,今日却被这不知几岁的黄口小儿辱骂。   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不配!我倒要瞧瞧,你们一老一小,有什么天大本事!”   说着,他抬手一挥,阴沉着脸下令道:“给我拿下!”   然而,却无一人动手。   唐俪文侧头去看,只见几个亲卫齐刷刷地倒在地上,捂着脚忍痛,不敢发出声。   他们每个人的脚背上,都扎着一把飞刀。   唐俪文抬头看去,只见那书童傲然冷哼一声,从怀中又摸出几把飞刀来。   “我乃海城知府唐俪文,因公事造访沅州,今日不过是惩治一个逃跑的家奴”,唐俪文拱手施礼,语气客气许多,只是眼神里依旧暗藏杀意,“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白发老人摇头叹息道:“人生而为人,哪里有主奴之分,他既不愿意做你的家奴,你便放他走就是,何必要苦苦折磨他呢!”   唐俪文心中冷笑,面上客气道:“阁下这话,当去对当今天子讲,天底下主奴分得最厉害的,可就是大殷皇帝!”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叹道:“是啊!天底下的人都听天子的,哪里有几个人肯听老夫的话哟!”   他似乎不愿再与唐俪文交谈,俯身低头对书童道:“去!把他带过来!”   那书童朝唐俪文走来。   唐俪文不禁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谁能料到,他唐俪文也有惧怕一个黄口小儿的一天。   谁知,那书童却并未停下脚步,径自走过他,去拖躺在地上重伤的林岱安。   “哎哟哟!哟哟!可别再拖!别再拖!把人拖坏了!你还嫌他被拖得不够多么!”白发老人竟一边焦急喊着,一边气得跺脚,之前风轻云淡的模样荡然无存。   书童不情愿地撇撇嘴,将林岱安背在背上,只是林岱安个子极高,大半截身子还是在下面拖着,上半身将书童压得好似一根勾着头的豆芽。   直到那书童和老人走远了,消失不见,唐俪文也没敢追上来。   林岱安昏昏沉沉地,只知道自己彷佛进了一家医馆,被人剥掉早已紧紧黏进血肉里的衣衫,又有钳子去扒他扎进他身上的各种木刺石子。   紧接着又被灌下一大口药,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被安置在一处清凉阁室,书童在外间正帮他煮药,探头见他醒了,高喊一声:“先生!他醒了!”   不多时,便见白发老人摇着一把芭蕉圆扇走进来。   林岱安撑着手掌想起身道谢,却见那白发老人连连摆扇,焦急地对他道:“哎哟哟!可别动!千万可别动!老夫好不容易才找人把你给救回来!”   林岱安只好又躺下了。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林岱安一说话,才发现声音竟也哑了。   “你可别说话!留着口气吧!你可知道,你发了好几日的高烧!”白发老人道,“老夫差点以为你挺不过来了!不过,你小子不错,够顽强!”   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让说,林岱安只好满含感激的眼神一直看着他。   “嘿!你别这么瞧着我!”白发老人道,“我救你可也不是白救,要向你索要回报,你肯不肯?”   林岱安点点头,心中暗想,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只要我林岱安能做到的,粉身碎骨也不会退缩。   谁知,那白发老人微微一笑,脸上一副畅快满意、阴谋得逞的俏皮神情,对他道:“老夫姓宋,名叫宋濂,眼下家中无人,就老夫孤零零一个老头子,怪可怜的,想再收个学生,你可愿意?”   林岱安大为吃惊,他自幼读书,当然也听闻过宋濂的大名,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有此机缘,能拜宋濂为师。   恐怕这世上的读书人,没有人会拒绝宋濂这样的人做老师。   林岱安连连点头,沙哑的声音道:“原来是宋先生,学生林岱安,想对先生一拜!”   “可别!等你伤好全了,再拜我不迟!”宋濂抬起圆扇点住他要起的身子,“我原有不少学生,但亲传弟子,也只有两个,一个是前朝已故太子,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至于另一个……”   宋濂冲他眨眨眼,“你猜猜,你另一个师兄是谁?”   林岱安一脸茫然,这要如何猜去?   宋濂抬扇朝上指着道:“往高处猜!尽管猜你听说过的,厉害的人物!”   林岱安迟疑道:“莫非是当今天子?”   宋濂连连啧了几声,别着脸一副嫌弃神情:“切!老夫哪里瞧得上他!不然老夫还归隐个什么劲,留在京城当天子之师不就得了!”   林岱安暗自诧异,这宋濂与他所想实在大不相同,他原本以为,这般洒脱超然之人,必然一副神秘莫测的高人姿态,如今接触下来,才发觉这位老先生着实调皮可爱。   “你再猜!快点猜!”宋濂见他不语,焦急地催促他。   林岱安思索片刻,试探道:“王家大公子,王琅?”   “唉!这就对了嘛!”宋濂一拍床头,忽闪忽闪地快速摇扇,满脸嘚瑟,“你瞧瞧!老夫就说,这最厉害的,人人都必定能想到是他!”   林岱安心想,那倒也是。   毕竟王琅实在是太耀眼了。   要文能文,要武能武。   六艺骑射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年纪轻轻就自创剑法,是公认朝野最厉害的高手。   更难得的,是他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击退了罗刹人,保全了大殷疆土与百姓。   林岱安虽未见过王琅,却也听闻过不少这位王大公子的事迹。   “如今收了你,你便是第三个。”宋濂停下扇子,语言安慰道,“你也无须自惭形愧,你年纪比他小,跟着老夫学上几年,将来你也能同他一样,蟾宫折桂,荣登榜首,中得那头名状元!”   林岱安哪有心思与他人比较,自从知道他父亲之死并不像薛仁所说那般简单,他一心只想查明真相,别说科举之事,就连性命都差点豁出去。   他暗自立誓,之后不仅要学文,也要习武!   他还有母亲,他不能再叫亲人落入险境、受制于人!   宋濂对他道,海城里的水深得很,又浑得很,你若想在浑水里找出谁才是你的敌人,首先得要自己变强。   此后,林岱安将他母亲接过来,一同跟着宋濂去往宋州。   两年后,海城水患,林岱安才与林暮一道去往海城,救济受难的百姓,又经历许多风波,那是后来的事了。   ——————————————————   林岱安虽语调平淡,隐去唐俪文姓名,尽量淡化自己所受皮肉之苦,但薛灵均依旧听得神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岱安,仿佛自己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林岱安受苦,却束手无策。   “欺负你的那官是哪个?”薛灵均气愤地攥紧林岱安的衣袖,“大殷竟还有这般猖狂、色欲熏心、草菅人命的官!”   “日后你自会知晓。”林岱安两只眼凝视着架子上唐歌喝酒用过的酒盏,冷声道:“他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林岱安对上薛灵均担忧不已的眼神,眼中冷意褪去,伸出宽大手掌,紧紧地包裹住薛灵均温热的纤手,微微一笑,“宝儿,都过去了。”   薛灵均此刻心中满是疼惜,忍不住朝林岱安靠过去,倚在他胸口,“玉郎,以后,我不会再叫你受苦了。”   林岱安不禁笑出声,轻轻揽住他,“那是,有我家宝儿在,哪还有谁敢欺负我呢!”   薛灵均被他打趣,上手掐了他一把。   林岱安低头望着薛灵均干净的双目,神情温和,恬静中又带着柔情,“宝儿,若是日后我惹你生气,你拿我怎么样都行,但不许离开我。”   听到这话,薛灵均佯装生气,嗔怪道:“谁离开谁,还不一定呢!上次可是你把我抛下,一走就是六年!我还没给你算账!”   “对了!那红莲世呢?后来可有他们的消息线索?”薛灵均好奇道,“我还以为,那都是话本子里杜撰的,没想到民间竟真有。”   林岱安微微摇头,“后来红莲世沉寂无声,再也没有他们的行踪。就连老师,都查探不出蛛丝马迹。”   提起宋濂,薛灵均又笑着道:“宋先生读书万卷,踏行万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没有他不曾读过的,川泽湖海、九衢三市,没有他不曾去过的,你不知道长明书院里有多少学子对宋先生膜拜无比,甚至有人在考试前对着宋先生当年刻下的铭训碑跪拜,求他老人家保佑高中呢!”   “若是他们知道你成了宋先生的亲传弟子,还不嫉妒死。”   “长明书院的铭训?”林岱安竟不知道此事,好奇道,“老师当年刻下了什么?”   薛灵均微笑着沉吟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注1)。” 第043章 约战书院   腊月十五。长明书院。   林岱安早早起床,去到校场,等待约战开始。   布置赛场的书院仆人,悄悄偷眼打量他,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   “书院以前,也有过贫寒学子月约战,不过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一个能成功挑战,结果那位学子,在书院只待了两三个月,就自请退学了。”   “唉!贫寒学子,与富贵子弟,终归是格格不入。”   “也不知这位,今日能不能赢。”   “就算赢了又如何,谁知道他能熬过几天呢!”   “……”   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人来,林岱安一眼瞧见薛灵均,正与宋徽、王琳一道走来。   两人遥遥相视一笑。   宋徽也朝林岱安微笑,朝他伸出大拇指。王琳冷哼一声,不满地瞧宋徽一眼,别过头去。   校场上人越来越多。   辰时已到,锣声敲响。   场上瞬时一片安静。   判官席最中央一位身着黑白山水墨衫、满身书香气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朗声道:“宋院长忙于政务,无暇出席,今日由我宋墨代为主判官。   宋墨左右两边,还坐着两位判官,一位头发花白,一位正值壮年,都是书院颇有声望的先生。   宋墨又道:“古人常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就从这礼一科先开始吧。”   一旁主持礼官敲一声敲锣,清脆响亮道:“第一战,礼!有请礼科首位,宋徽!”   林岱安站立在场中,对着出列踏入场中的宋徽微笑施礼。   宋徽还之一礼,客气道:“来者即是客,题由你来选。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这五礼,林兄选哪个?”   林岱安答道:“客随主便,还请宋兄选题。”   宋徽思索片刻,沉静道:“那我便不客气了。自古开门七件事,柴油油盐酱醋茶。”   他微微侧头对判官道:“我选茶礼。”   立刻有仆人去准备茶具、茶饼与小巧炉灶。   主持官高声道:“第一题,斗茶!”   林岱安微微诧异,茶礼并不属于五礼之中的任何一个,却又融在五礼之中。   不知是否宋徽有意相让,若说别的,宋徽长于世家,又是礼部尚书之子、当今皇后亲弟,常年出入宫廷,林岱安自是比不过他。   但若说茶礼,宋濂常常一人孤坐,自己与自己在棋盘对弈,而他下棋时又热衷饮茶,林岱安给他泡茶泡了好几年,也算悟出自己一套茶道风格。   二人开始选茶煮水。   选好茶饼,仔仔细细地碾碎,罗茶、量茶、烘盏。   宋徽一举一动优雅闲适,林岱安则是干净利落若行云流水。   最后,二人开始点茶。   呈上来时,宋徽那盏茶已成一副“水丹青”,茶汤乳白色,黑盏相配,极其简约中又凸显高贵,茶香淡雅含君子之风,汤花若一副雪中红梅,惟妙惟肖处,叫人赞叹不已。   林岱安那盏则是青瓷,茶汤若山水云雾,仙气缭绕,初闻有淡淡清香,紧接着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株灵石仙草,若空谷幽兰,那仙草愈来愈清晰,香气也愈来愈浓,仙草垂下的修长叶上还挂着一滴欲坠未坠的露珠,待主考官端起茶盏时,露珠坠落散开,顿时幽香弥漫,叫人心醉沉迷。   三位判官对宋徽的点茶之妙毫不意外,毕竟他们也曾见过不少次。   但林岱安那盏却颇为出人意料。   香气弥漫中,主判官宋墨微微低头,将林岱安那盏略微品尝,待放盏时,杯中情景竟又变了,仙草中竟开出一朵花来,在一片青色中颇为瞩目。   “妙!妙!”   宋墨抚掌赞叹,“一香压千红,一花开万界!”   主礼官敲锣,高声喊道:“第一场,胜!”   一旁有人将一枚红牌挂在战幕上。   薛灵均没想到林岱安第一场竟然能胜过宋徽,顿时双目大放异彩,又兴奋又激动。   场上许多围观的学子,原本只是凑个热闹,此时也纷纷来了兴致,对接下来的比赛翘首期待。   第二场,乐   宋徽再次出列,微微一笑道:“林兄,还是我。”   林岱安并不诧异,宋家人虽这些年崇尚简朴,但宋家历代,向来极看重才情风雅。   “林兄,此场不拘何种乐器,只论曲音之妙。这次,请林兄先出题。”   林岱安苦笑道:“这一场,不用选,我自认输。”   林岱安虽也接触过乐器,但在宋家人面前比乐,如同班门弄斧,更何况宋徽可不仅仅是技艺高超,据林岱安所知,歌舞坊里不少天籁妙曲,可都是创自宋徽之手。   主持官高声喊道:“第二场,输!”   一旁人将蓝牌挂上。   射、御两科,自然是王家二公子王琳。   王琳冷着脸走入场中,昂首道:“上次没尽兴,且我在马匹上占了便宜,你又在手段上耍了心机,今日,不如咱们骑马射箭一起来,一决高下!”   有人拉上两匹骏马,配上弓箭,立好箭靶。   场上的人,甚至包括薛灵均,都觉得这场林岱安要输。   若是只比马术,林岱安还真没把握一定能胜,但马射一道比,林岱安就心中大定。   他这些年,每日晨起与睡前必做的两件事,除了读书,就是练箭。   王琳瞧着立着的几个箭靶,眉头拧起,不满道:“死靶子有什么趣味!要射就射活物!”   他这可是为难布置赛场的人了,这寒冬腊月,上哪临时去给他找活物去。   王琳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薛灵均身上,灵机一动,“林岱安,不如我们选第三人上场,以礼射箭,送心慕之人,如何?”   “不可!”林岱安蹙眉反驳,“岂可以人为戏!”   “怕什么!”王琳满不在乎道,“莫非你还能把箭射在灵均身上?”   说着,他转头喊道:“灵均!你过来!”   薛灵均不明所以,征求意见的目光朝判官台上看去。   宋墨却道:“赛题由挑战者与科目首位自行商定,二者无异议即可。”   薛灵均走入场中,笑道:“二公子是要拿我当道具么?”   “灵均,你站远一点,我有礼物要送给你!”王琳傲然道,“别怕!我定不会伤你分毫。”   接着,王琳从剑搭子里抽出两支箭,一支扔给林岱安道:“咱们绕着灵均三十丈之外跑马十圈,十圈之后射礼物给灵均,各自只有一箭机会!最后谁先将灵均拽上马,谁赢!”   “不行!”林岱安斩钉截铁地反对。   “行!”薛灵均却笑道,“今日,我的命就交托在你们手上了。”   林岱安蹙眉看过去,想要阻止,却听薛灵均笑道:“难得二公子今日有兴致,不过,既然要我入场,我便也有一条请求,还望二公子应允。”   王琳点头道:“你的请求,我何曾拒绝过。待比完这一场,你尽管提就是!”   说完,他一个漂亮起跃,先行上马,朝林岱安挑衅道:“我可不像有些人,什么都给不了你,还得你来照拂。”   林岱安对他的挑衅倒无所谓,但不情愿拿灵均作赌。   薛灵均给他一个安抚眼神,走到三十丈之外处。   围观的人也纷纷退开,空出场地。   二人骑马开赛,马上展示各种姿态,一举一动竟颇为相似,若不是林岱安身形比王琳清瘦,衣衫也远不如王琳华贵,场上的人一时还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两人齐头并进,不分前后,五圈之后,王琳速度愈来愈快,渐渐地拉开马头之距。   十圈快到时,王琳那匹马已超越林岱安整匹马身。   他抽出箭支,将一枚玉佩悬于箭上,朝薛灵均腰间射去。   蹭地一声,箭支从薛灵均身侧腰封中穿过,玉佩晃了晃,悬于下方。   场上顿时爆发出喝彩声,王琳露出志得意满的笑,策马朝薛灵均奔去,身后突然飞来一道箭光,从王琳腿边擦过,朝薛灵均驶去。   与那箭光并行的,还有一道金光,在越过王琳后,两道光分开走势。   金光流入薛灵均发髻间。   羽箭则直直射在薛灵均腰间,叮地一声,丝绳已断,悬挂的玉佩应声坠地。   王琳顿时怒目转头,气愤地盯着紧随其后的林岱安。   林岱安对他报之一笑,一边纵马一边道:“听闻二公子这枚玉送来送去,已送过不少人,今日却又要送给灵均,可灵均已有玉,二公子还是自个留着吧!”   说完,他少有地朗声大笑,十分畅快。   王琳被扰乱心绪,一时竟又被林岱安赶上,与他并驾齐驱。   眼看就要一同到灵均跟前,薛灵均却身子前倾,朝林岱安伸出手,林岱安一把攥住,往上一扯,已将人抱在怀中,。   王琳扑了个空,紧勒住马,不满地瞪着他们二人背影。   “二公子可没说不许我伸手”,薛灵均头戴金钗,在马上回头,灿然一笑,“我毕竟不是那没感情的道具。”   林岱安回转马头,慢步策行到王琳跟前,扶灵均一同下马。   薛灵均俯身拾起地上玉佩,用衣袖擦去尘土,幸好那玉完好无缺。   他将玉佩递还给王琳,“二公子虽一直言说对灵均有意,但灵均心中却十分明白,二公子不过是心存三分欣赏,并无风月之念。”   王琳瞧了瞧那玉佩,“这就是你的请求?”   薛灵均道:“他日二公子真遇到心仪之人,便明白灵均今日的话。”   王琳冷哼一声,不情愿地接回玉佩。   “不过,他以后入了书院,你可不许厚此薄彼!”王琳又道,“不止我,还有宋徽,咱们乐天四友,不能叫他搅散了!”   薛灵均哭笑不得,怎么王琳这会儿又认下“乐天四友”的名堂了。   场上再次响起锣声,   主礼官高声喊道:“第三场、第四场,胜!” 第044章 约战书院2   第五场,书。   应战出列的,当然又是王琳。   “王家书法,甲于天下。”林岱安微笑道,“岱安自知赢不过。”   王琳前头输了,正心中不爽,蹙眉道:“少那么多废话!不许认输!你既然想入书院,咱们就写书院的铭训。”   早有人备好笔墨,两人提笔沾墨,在洁白纸张上各写下: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王琳手上运力,大有江河之势,笔走龙蛇,纵任奔逸,大气磅礴。   林岱安的笔法则瘦劲挺拔,骨力遒健,若铁画银钩。   三位判官瞧着两份墨迹,你瞧我,我瞧你,竟一时难下定论。   最中间的判官道:“以我看,下半句虽王琳更优,上半句则是林岱安更胜一筹。”   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投给了王琳。   林岱安以一票之差,输了这一场。   虽输了,但能从王琳书法下拿得一票,也叫众人十分吃惊了。   第六场,数   林岱安瞧着出列应战的薛灵均,大为惊诧。   薛灵均站立场中,眉眼含笑,宛若人间仙子。   “我可不会让着你,”薛灵均笑道,“你既住在锦鲤居,咱们就算一算,锦鲤居的地、顶、墙、窗,统共面积几何。”   众人听闻,不禁交头接耳,都说薛灵均这题出得刁钻。   锦鲤居经过几番改造,内部诸多房间,一楼还有分割出许多小块区域做杂物仓库,奇形怪状的犄角旮旯可不少。   莫非薛灵均与这新来的林岱安有什么过节旧怨,为何要如此刁难他?   若林岱安计算结果与答案相去甚远,岂不叫人笑话。   判官们商议一番,命人去书院藏书阁取出复刻工部的锦鲤居丈量图册。   “一炷香为限,结果最为接近工部统计结果者为胜。”   檀香点燃,一缕烟气丝丝萦绕。   林岱安打开图册,蹙眉心算,一旁薛灵均也悠悠然一页一页地翻着图册。   不到半柱香,薛灵均便合上图册,提笔写下答案。   林岱安也不焦急,专心演算,直到一炷香燃尽,才提笔。   三位判官拿着着两人心算结果,与工部答案比对。   两人结果,与工部的结果一模一样,可算平局。   但薛灵均速度上更胜一筹,最终,三位判官判薛灵均胜。   见林岱安那里又被挂上一枚蓝牌,薛灵均歉意笑道:“耽误你一局,晚膳我请你。”   林岱安笑着回道:“心悦诚服!”   此局他着实意外,没想到薛灵均在算术上竟能有此造诣。   第七场,经   是一名叫谢问的学子。   林岱安不认得他,薛灵均却知道,他是谢家远亲,私下已入拜谢丞相门下。   林岱安有宋濂教导,自然不可能输。   又一枚红牌挂上。   史、诗两科,不出林岱安意外,又是薛灵均。   诗文上薛灵均胜,史论上再次难分高下,中间那位判官这次将票投给了林岱安,   两人一胜一负。   最后一场,策论。   是出自武家的武济世,乃刑部尚书之子,武济川的亲弟弟。   这一次,判官将三票全都给了林岱安。   最终,林岱安拿得六枚红牌,第二日就可入书院读书。   宋徽下了前两场,便在一旁刷刷刷地不停画着速画,将林岱安几场赛事都画了下来,与赛场所留下的书、经、诗、史、策一道,送入宫中呈给殷宁皇帝。   殷宁皇帝凝视着玉案上林岱安那篇题为《革故鼎新》的策论,沉思良久。   ——————   十日后,宋徽来找林岱安。   “陛下对你约战长明书院的事已尽知晓,托我给你带句口谕!”宋徽道,“他命你三日后酉时,到莲香楼中等候。”   马上就要过年,莲香楼近来排了许多新戏。   林岱安早有听闻,殷宁皇帝平日没什么娱乐喜好,除了听戏。只是殷宁对自己颇为严苛,未免玩物丧志,从不许在宫中排演戏场,只偶年上元节私下微服去过莲香楼几次。   如今尚未到除夕,殷宁此番算是破例。   林岱安幽黑的双瞳若暗夜银河,闪烁着灿烂星光。   他所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第045章 揭发唐俪文   三日后傍晚,林岱安来到莲香楼。   莲香楼里早就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甚至许多人没抢到位置,宁愿在外面的街上站着守着,也不舍得离去。   不多久,皇帝果然来了,他穿着一身素色厚袍,虽看起来并不华贵,细节处却十分精致。   殷宁身后跟着颜昭唯,还有一个面色白净无胡须的护卫,林岱安猜测他是宫内太监总管。   林岱安要拜,被殷宁皇帝拦住,“林贤弟,今日我微服,无须见礼。我借母后之姓一用,你称呼我傅兄即可。”   林岱安便拱手施礼道:“傅兄。”   几个人上楼,进到二楼一间窗子极宽敞的厢房,立刻有人奉上戏单。   莲香楼里若有贵客,出银钱多者,可点戏。   殷宁朝总管微微点头,总管便接过戏单来,捧在殷宁眼前。   殷宁侧头问颜昭唯:“阿蘅,点哪出戏好?”   颜昭唯淡淡看了一眼:“我平日不爱看戏,不懂点哪个。”   殷宁也不在意,自己上下将那戏单扫视一遍,见一出戏名为《海上兵王逞雄》,从未曾听过闻过,便指着那处道:“就这个吧。”   一阵锣鼓声起,好戏即将开场。   台下交投谈论的人立刻噤声,唯有嗑瓜子的噼里啪啦声。   莲香楼的戏台十分大,可容纳百人。   只见戏台上头,百十来个人走来行去,穿着短袖短衫,作海城百姓打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摆摊卖烧鸡、烤鸭、醉鹅、香饼、豆腐脑儿、雪花丸子、冰糖葫芦这种小吃的,还有卖折扇、灯笼、风筝等各种小玩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片刻后,台上一匹幕布悬起,竟又露出一出高台,高台上的演员脸上涂满油彩,开始唱起戏来。   竟然是一出戏中戏。   台上的“海城百姓”围着那高台热闹看戏,戏里演的正是那海城英雄唐俪文剿杀海盗的勇猛事迹,饰演“唐俪文”的武生一手红缨枪耍得极其漂亮,惹得那些“海城百姓”纷纷叫好。   台下的京都百姓,也跟着拍手叫起好来,掌声雷动。   瞧着戏台上热闹非凡的民俗景象、再四处望一眼戏台下拍手叫好的欢快民意,好一派天下清明的风光。   殷宁饶有兴致地说道:“今日的戏似乎不太一样,瞧着倒新鲜。”   林岱安佯装纳闷道:“一直听闻唐大人剿灭练空桑一族的英勇事迹,可草民之前也曾听闻楚天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一剑斩杀练空桑的故事,这倒叫草民糊涂了,那练空桑,到底是何人所杀?”   殷宁听闻,微微笑道:“这个,要问阿蘅,他最清楚。”   颜昭唯被殷宁点了名,似乎有些不情愿,淡淡道:“当年唐俪文还只是海城都尉,与颜将军一道去剿灭海盗,谁知颜将军被困身亡,唐俪文领兵营救,在海岛上剿杀练空桑一族以及同党,只是练空桑本人十分狡猾,寻空子逃了,却遇上出海游历的楚天涯,一命呜呼。”   林岱安沉吟道:“这般说来,练空桑的族人与一众海盗是唐大人率兵所灭,而练空桑本人却是楚天涯所杀?”   颜昭唯沉默不语。   林岱安又问道:“颜公子见过楚天涯?”   殷宁在一旁笑道:“他何止是见过,那时他就在海岛上,差点被练空桑杀死,多亏遇见楚天涯。那时,阿蘅也才十一二岁吧。”   这倒叫林岱安惊诧万分,心中顿时涌起一个念头,关于他父亲林彦归海上遇难的真相,他所难以查探推测的那剩余一二分线索,或许颜昭唯知道,甚至可能是在场的目击者。   他按捺住起伏的激动心绪,耐着性子问道:“听闻楚天涯是江湖第一高手,出名比王琅还早,不知这楚天涯,比起王琅,如何?”   一个江湖落落狂生,一个将门翩翩公子。   恐怕天底下没有几个人不好奇,楚天涯若是与王琅交手,谁会更高一筹。   颜昭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简短道:“他功法不错,相貌不知,气质难定,比之王琅,不如。”   坐在中间殷宁突然低低笑出声,“岱安你有不知,别说楚天涯,就是天上神仙来了,在阿蘅眼里,也不及王琅万分之一。”   林岱安侧头看向颜昭唯,试探道:“颜公子,不知当年,你可曾在岛上见过……”   “嘘!”殷宁忽地朝他们打个手势,双目一转不转地盯着戏台上。   林岱安只得收回话头,纵容内心焦急,但毕竟今日所谋划之事至关重要,不可掉以轻心,便只得将千万种念头压在心胸,专心陪着殷宁看戏。   原来,台上的戏中戏已经演完。   戏幕转移到了湖面上,一位做官员打扮的男子,站立船头,昂首挺胸,饰演的正是“唐俪文”。   也不知湖底是怎么弄的,湖面上突地波涛汹涌。   一搜形状奇特、挂着人头骷髅旗帜的海盗船浮出水面。   “大人!海上龙王练空桑来了!”一个“下人”惊恐道。   “唐俪文”临危不惧,对着那海盗船冷笑道:“好个练空桑!本官正要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好好好!今日,本官就将你们一窝端了!”   他回头冲水兵们威声下令:“弓箭手准备!”   “唐俪文”身后做海兵打扮的人,立刻抽出背上弓箭,拉紧弓弦。   “原来是演的他!”殷宁嘴角噙着笑意,“演得不错!俪文这些年,的确称得上是海上英雄!他年关回来述职,昨日刚到京城。”   林岱安默默不语。 第046章 揭发唐俪文2   戏继续演下去。   到海船上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时,殷宁才发觉不对劲,眉头渐渐皱起来。   戏幕转到假岛上,岛上海民络绎不绝,正是此前在戏台上生活安乐的海城百姓。   “唐俪文”瞧着他们,面露阴狠笑容,口中说着:“将这些海盗杀了!”   一旁的“士兵”瑟瑟发抖道:“大人!可是……他们不是海盗,是咱大殷百姓哪!”   “唐俪文”一脚将那士兵踹倒,骂道:“哪里有什么百姓!本官说他们是海盗,便是海盗!”   说着,朝百姓们中间丢过去几只红布做的“火球”,场上顿时哭爹喊娘一片,惨叫声连绵不绝。   殷宁勃然变色,倏地起身,双目如喷火一般盯着戏台上,脸色铁青得可怕。   “还不快将船上那批‘海盗’的耳朵割下,好报给宫里龙椅上坐着的天子!”那“唐俪文”得意道,“哈哈!本官今日又得大功一件!哈哈!”   立刻有人去船上,将之前倒下的士兵们一个个耳朵割下。   殷宁脸色阴沉,气得咬牙,他好歹做了多年皇帝,此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个林岱安!”殷宁猛然转身,眼含怒意道,“朕不过稍稍对你有一两分赏识的念头,你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污蔑我朝栋梁,离间君臣,是何居心?”   林岱安立刻跪下,也不欺瞒,这出戏是他早早安排,私下里不知演练过多少遍,收到殷宁的口谕,立即买下莲香楼的场次,演这一出大戏给殷宁看。   “唐俪文身为皇亲国舅,颇受陛下赏识,他身为海城知府,又手握海城军队大权,他若不胡作非为,又有谁敢来动他!”   林岱安满眼恳切、斩钉截铁道,“陛下,草民若证据不足,又岂敢在陛下眼前耍此心机手段?”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奏章,呈递给殷宁,“陛下,此乃十一名官员联名上书、检举揭发唐俪文贪赃枉法、凌虐百姓、弄虚作假、恶行满天的奏文,还请陛下……”   他话未说完,就被殷宁已经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挥手打断,奏章被打落在地。   林岱安脸色微变,俯身拾起奏章。   陛下竟偏心袒护唐俪文至此,连揭发奏文都不愿意看一眼。   “朕知唐俪文平日里有些奢侈作风!”殷宁铁青着脸道,“但他再不济,也不会做出此等欺君罔上、残害百姓的事来!你老实说,是哪个指使的你?”   殷宁话音刚落,就听戏台上也突地响起一个暴怒之声:“是哪个指使的你们?胆敢如此污蔑本官!”   殷宁、林岱安、颜昭唯朝台上看去,竟看见唐俪文亲自来了,满脸怒气地在台上质问饰演“唐俪文”的演员。   一旁有侍卫扯住唐俪文衣袖,焦急道:“大人,您喝醉了!赶紧回府!”   唐俪文满脸烦躁地一把推开他,上前揪住“唐俪文”的衣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来演我!老实交代!否则本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连林岱安都出乎意料,他虽早早安排了人,诱导着刚回京的唐俪文去莲香楼对面的酒楼喝酒,好叫他第一时间收到风声,在殷宁眼皮子底下有所动作,但也没想到,唐俪文竟亲自来了,还冲到台上质问。   台下的百姓们此刻都沸腾了,全都站起身瞧热闹,唐俪文抓着“唐俪文”问话,太刺激了!   太监总管瞧了瞧殷宁的脸色,见他铁青着脸不出声,便也不敢动作。   “大人!这里人多!先回府再做打算!”那侍卫上前去拉扯唐俪文。   那饰演“唐俪文”的演员竟也颇有骨气,对唐俪文怒目而视,骂道:“狗官!你的死期到了!”   “好!好好好!”唐俪文似乎气极了,面目狰狞道,“本官倒要看看,今日是谁的死期!干脆一刀宰了你,也好断绝把柄后患!”   说着,竟真的唰地一声拔出长刀,一刀捅穿那演员的胸口!   鲜血一下子飙得老高,喷溅唐俪文一脸!   林岱安大吃一惊,霍然起身,不曾想唐俪文竟肆意妄为到在天子脚下杀人!   这一下实在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场戏突地就变成了眼前血淋淋的现实。   “啊!杀人啦!”   台下百姓们反应过来,顿时惊叫声一片,神色慌张、拥挤着想往外面跑。   “我看谁敢跑!”唐俪文瞪着台下百姓,好似个地狱恶魔,“今日在场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海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都杀了!都杀了!”   说着,抽刀在台上先砍杀起来,哪个离得近砍哪个。   吓得一旁的侍卫拦腰抱住他,慌张道:“大人不可!这是在京里,天子脚下!”   “天子又如何!”唐俪文双目像是被火点着一般,挣开那侍卫,“天底下谁敢来管老子!”   林岱安再也等不及殷宁吩咐,风一般出了厢房,一跃而下火速到了台上,阻止唐俪文继续行凶。   二人交起手来,林岱安才发觉唐俪文十分不对劲,他满身酒气,脸色潮红一片,双目赤红,瞳孔涣散,瞧着有些神志不清似的,神态癫狂。   “住手!”   二楼传来一声暴呵,林岱安抬头看去,只见殷宁大步走出厢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颜昭唯与太监总管一前一后,将他护在中间。   林岱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青涩少年,他反手拧住唐俪文,将人遏制住,谁知唐俪文竟然爆发出巨大力气,猛地扭身,咔嚓一声,一只手臂都被他自己拧断,林岱安大吃一惊,连忙躲避不及,却还是被他一掌打在胸口,喉咙顿时一阵腥甜,连连后退几米远,险些掉落在戏台下。   殷宁站在远处,突然爆发出长长的笑声:“哈哈!好哇!朕的皇妃亲兄,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海军将领,原来竟是这样的货色!哈哈!”   这一下,整个戏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原来眼前这位青年,就是他们大殷天子。   随即,都一个个低头跪下来,恭恭敬敬,不敢直视龙颜。   场上一下子陷入寂静,唯有唐俪文还在面目狰狞地疯言疯语。   这时,忽地有人端起一盆狗血,哗啦一下冲着唐俪文兜头浇下,唐俪文愣了愣,眼中炽红褪去,似乎终于醒过神来。   他茫然四顾片刻,见四处跪了一片,而殷宁正神情冷峻地走上台来,立刻跪地磕头,不停用衣袖擦拭脸上血迹。   殷宁脸色铁青,平日里亲和的一张脸,此时像是结满冰霜。   “唐俪文!今日,你不如把朕的头也割下来,立下滔天的功劳,做到龙椅上去!那才是泼天的富贵!”   “陛下!臣岂敢……臣不知这到底怎么回事……定是有人污蔑臣!”   “污蔑?你是朝廷重臣,这样杀头的大罪,若你没做过,谁敢来污蔑你!”   唐俪文满头大汗,急不择言道:“说不定就是那海盗余孽,妄图搅乱我朝清明!还请陛下明鉴!”   “海盗?哈哈!又是海盗!全天下的人都是海盗!全天下人都是你唐俪文脚下任意踩踏的泥、刀下任意宰割的羊!”   殷宁气极了,脸上的笑看着瘆人。   他虽知道唐俪文一向有骄奢淫逸的毛病,但在带兵上还是有他的一套法子,好猫赖猫,能逮着耗子就是他殷宁愿意养着的猫,但他没想到,唐俪文不是猫,是猛虎凶兽,逮的不是危害大殷的老鼠,而是大殷百姓。   “臣……臣刚刚仿佛中了邪一般,好似做了一场噩梦,陛下……”   “住口!”殷宁厉声呵斥,“朕才是做了好大一场梦!地狱般的噩梦!”   唐俪文脸色也十分不好看,他咬牙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一片,日月可鉴!绝不会做出那等欺君之事,臣一心报国,只愿除尽天下盗贼,为陛下挣得清平,若陛下不信,臣愿以死命志!”   “你可真是视死如归、豪情壮志!”殷宁冷笑道,“朕若不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这大殷天子,朕也不用再当了!”   说完,他吩咐道:“把他拿下!”   袍袖一甩,怒气冲冲离去。   颜昭唯紧随其后。   迎面碰上收到风声、赶来救驾的傅云帆。   殷宁收住脚步,扭头冲林岱安命令道:“林岱安!跟朕进宫!”   林岱安瞧了一眼戏台上被太监总管拿住的唐俪文,大步跟上殷宁。   ————————————   御书房内。   砰地一声,殷宁抓起桌案上的御笔,砸在林岱安身上。   林岱安连忙跪下。   “你既要检举揭发,何不将奏折按章程呈递!”殷宁阴沉着脸斥责他,“非要在台上演一出大戏!”   今晚,台下观看这出戏的京都百姓可不少,只怕很快,唐俪文杀害大殷百姓、冒充军功的事,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他这个坐在宫中龙椅的天子,不知会被多少人嗤笑,笑他眼瞎心盲,竟把这样的货色当做什么海上英雄、大殷栋梁。   “陛下,若按章程,只怕奏折根本递不到陛下手里,”林岱安抬头道,“草民也早已没命,哪还有机会面圣陈情。”   殷宁气道:“就算不按章程,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朕,怎么上次不说?”   林岱安道:“若草民说了,陛下会信吗?就如今日,陛下连检举奏文都不愿看一眼!说不定,还会治草民一个污蔑皇亲国戚的大罪。”   “你!”殷宁站起身,气得颤抖着手指,指了他好半天,颜昭唯上前,帮他抚几下胸口顺气。   殷宁冷静下来,阴着脸坐下。   “把奏章呈上来!” 第047章 唐歌求助   林岱安从怀中取出奏折呈上。   殷宁打开来看,满篇写了唐俪文在海城做的恶事,除了谎报军情、杀良冒功这样的大罪外,他还勾结王术、狼狈为奸、欺男霸女、贩卖良民逼良为娼,简直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更叫殷宁震惊的是,那奏折上言道,六年前颜荣将军被困,实乃唐俪文与海盗勾结、出卖军情、换取大量海宝,更是在颜将军请求援军时,故作拖延,甚至派人假扮海盗,在后方偷袭,害得颜将军被前后夹击,孤军奋战,这才命丧深海。   奏文末尾,署着十一名官员的姓名与鲜红手印。为首的,就是宋州知府沈砚知。   “好呀!这背后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殷宁咬牙切齿,心冷身寒。   “陛下可传召这十一位官员,”林岱安陈述道,“他们有的还在任上,战战兢兢,有的已在牢里,饱受苦楚,有的辞官归乡,躲避灾祸,还有的虽险险保住性命,却是亲人俱丧。”   殷宁皱眉道:“沈砚知呢?上次王术治罪之后,大理寺不是还了他清白?朕也复了他的官职。他既知道些详情,身为一州知府,为何不敢呈递奏章?”   “沈大人还在任上,此前也曾递过奏章,只是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林岱安痛心道,“且自此事后,他家中年迈母亲、幼弟、乃至已出嫁的长姐,都一个个地突发意外身故……乃至后来,连沈大人本人,都惹上牢狱之灾……”   殷宁合上奏章,寒着脸起身,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当夜,刑部、大理寺、大名府连夜收到天子传召,殷宁命令魏典、武济川速速提审唐俪文,传召涉案证人,叫傅云帆从中协理办案,护送人证物证。   只是案情庞大,所涉人证物证繁杂、时间又拉长好几年,要理清所有案情也着实不易。   皇帝盛怒之下,连骂了傅云帆好几句废物,当年也曾派他去海城任职,怎地竟对唐俪文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陛下!皇贵妃求见!”   已回宫的卫总管在御书房门外禀道。   “不见!”殷宁怒道,“叫她回宫闭门思过,多派几个人牢牢看住!任何人不得与她接触!”   ——————————   瑞雪兆丰年。   不知是不是来年即将风调雨顺,这夜,又下起鹅毛大雪。   除夕在即,书院也放了假。   薛灵均去锦鲤居找林岱安,想约他一同过除夕,谁知等了一夜,直到天亮,也没瞧见林岱安的人影。   他只好跟着来接他的雪松,上了马车,在大雪茫茫中归家。   家中却又只有他母亲王粟香在,一见他回来,立刻眉眼含笑地上前,亲自替他解开大氅,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珍味佳肴端上来。   “你这几日书院课业很忙么?都见不着你人影,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娘想你想得紧,”王粟香嗔怪道,“快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昨夜突降严寒,冷死个人了!”   薛灵均问道:“爹爹呢?马上除夕了,他怎么还不在家?”   “谁知道他!”王粟香不高兴道,“这俩月都没见过他几次,每次回来也没好事,只会对人发邪火脾气。”   薛灵均担忧道:“是不是生意上不顺利?”   “咱们不管他,爱回不回,不回来咱们母子俩还乐得清净呢!”   说着,母子俩一同落座,王粟香一个劲儿地给儿子夹菜,口中絮叨着,“过了春,原本该参加会试,只可惜你要守孝,也不能去了,你还有三年时间,学业上也何必抓这般紧,仔细累坏了身子。还有,娘对你说过,不许夜里熬灯看书,你听没听?”   “娘放心吧!”薛灵均对她笑道,“你瞧我这眼,又明又亮的,远处的东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书院里喜欢熬夜的学子,一个个都是布满血丝、眼圈乌青、看书都几乎要贴上去才敲得见字,哪里会是我这番模样。”   说着,真凑上前来,双手撑着眼皮,调皮地叫他母亲检验。   王粟香被他逗笑,一巴掌打在他手上,盯着他不舍得转开眼,一腔母爱几乎要溢出来。   “少爷!唐公子来访,此刻正在府门外候着呢!”   雪松来禀道。   薛灵均微微诧异,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唐歌怎么这时候来?   “快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唐歌一身狼狈地急匆匆冲进来,满脸焦急慌乱,经过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脚。   “灵均!大事不好了!”唐歌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脸上挂着几道细细血痕,“我大哥竟被抓了!”   “什么?!”薛灵均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发生了何事?你大哥不是才刚回京么?”   “我大哥昨晚去酒楼会几个旧友,一直没回来,后半夜有莲香楼的人来报信,才知道我大哥酒后发疯,惹怒了陛下!被傅云帆带人抓了,已经关在大理寺。”   “唐国公呢?”薛灵均安慰他,“你先别急,歇口气,有皇贵妃在宫里,陛下向来亲厚,若只是被惹怒了发脾气,不至于对你大哥如何。”   他见唐歌连靴子都掉了一只,袜子都湿透了,外袍也没穿,冻得嘴唇发紫,身子微微颤抖,连忙叫雪松取一件自己的厚袍子,叫唐歌穿上,又取一双新靴子。   唐歌身上一暖,顿时流出泪来,彷佛一腔委屈总算找到发泄口。   “我爹他……他听闻消息,就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家里人想问问宫内消息,可是……”   他抬起手背去抹眼泪,“我家大门外围的全是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不许任何人出去。我是先偷偷潜入颜府,才混出来找你。”   薛灵均这才发现,唐歌手掌上扎满了刺,留下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   但唐府竟然还被围了兵,此事只怕非常严重,唐俪文绝不是发酒疯那么简单,估计犯下了什么欺君大罪。   “灵均,我该怎么办?”唐歌六神无主,一张圆脸此刻满是憔悴,“我不敢进宫求见陛下,怕宫门外的兵直接将我也抓起来。”   薛灵均也从未遇到过这般大事,镇定心神,思索一瞬道:“去找宋徽!眼下只怕唯有他能进宫,见到皇后娘娘,或许能探到消息。”   说完,他立即叫雪松备好马车,与唐歌一道去往尚书府。   谁知,竟被拒之门外。   “我家小公子不在,带着画具,出门踏雪赏景了!”   唐歌一听,顿时焦急的目光转向薛灵均求助。   薛灵均瞧着宋府门外干净洁白的雪,上面只留有他们来时的车辙与马蹄印。   宋徽怕是不愿意见。   如此想来,他定是已知道些内幕。   脑内突然灵光一闪,薛灵均想到林岱安此前对他讲过的草菅人命的官,莫非就是唐俪文?   他昨夜没等到林岱安的人影,难道……   “怎么连他也不在?”唐歌焦急道,“颜昭唯整日待在宫里与陛下一起,不在家就算了,宋徽他……”   他止住话头,见薛灵均朝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夹杂着同情,迟钝的心突然开窍似的,恍然大悟,“他不是不在,是不愿意见我,对不对?”   薛灵均没接他这话,安慰道:“要不,咱们去找王琳试试?”   唐歌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连宋徽都不愿意见我,更何况一向不喜欢我的王琳。王家府上都是兵,我若去了,他不替陛下将我逮住,都算仁义了。”   “我也不是全然傻的,陛下能派兵将唐府围住,唐家只怕要大难临头了……”唐歌声音有些颤抖,“如今,就只有你还愿意陪我折腾,也不怕被我连累……”   薛灵均按住他的肩头,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唐俪文犯下欺君之罪,唐歌躲不了被连坐。   他沉思片刻,对宋府门外的守门护卫道:“你们去传话,就说,今日他若是不肯见唐公子,以后,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好在宋家管家甚严,从上到下从不敷衍,那护卫不嫌麻烦,又进去禀告。   不多时,宋府府门打开,管家请唐歌进去,却拦住了薛灵均。   “薛少爷,我家公子特意吩咐,请薛少爷速速归家,不要在此锉磨光阴,否则只怕日后想起来,追悔莫及。”   薛灵均微微蹙眉,不明白宋徽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歌走进宋家大门,突然回头,冲薛灵均一笑。   “灵均,谢谢你!”   薛灵均望着他笑中带泪的双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情绪,仿佛唐歌一下子变了个人,又觉得此刻此景,彷佛会成为他们最终的离别。   眼看着宋府大门缓缓合上,薛灵均才吩咐雪松掉转马头,朝薛府方向驶去。   一路上,薛灵均双目愣愣地盯着虚空处,想了许多。   六年过去,林岱安变了许多。   他每次说起以前的事,都要隐去一些不肯告诉他,不似以前那般坦诚。   薛灵均之前并未在意,觉得林岱安是怕他难过。   此时,却恍然醒悟并非如此。   林岱安是怕他知道一些事。   他打开窗子,一阵风吹来,灌进他的衣领,冰寒刺骨。   外面白茫茫一片,更显得天地渺茫。   薛灵均还未到薛府,就见管家远远等候,一看见他们的马车,就连忙一路跑过来。   “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被官兵抓了!”   “什么?!”薛灵均大为震惊,一瞬间头昏耳鸣,脑里心里,电光一般闪过许多念头。 第048章 唐俪文伏诛   唐俪文在大理寺被连夜提审,只是他对林岱安所控诉的罪状,抵死不认,一心要面见陛下,说自己被人陷害。   殷宁原本就与颜昭唯、林岱安一行人一同来到了大理寺,当即就现身,逼问道:“唐俪文,朕就在这里,你倒说说,他们是如何陷害得你?!”   唐俪文此刻倒是满脸忠心爱君的神态,哽咽道:“陛下,臣多年受陛下爱重,只满腔心思想要报答君恩,一心剿灭海盗……却招来诸多嫉妒,他们恨臣,恨陛下对臣、对贵妃的宠爱,恨臣立下那些功劳,就千方百计地设下天罗地网,构陷臣……”   殷宁冷声一笑,“照这么说,这么多人,都是因为嫉恨你,才会诬陷你?”   说着,他竟转身问林岱安,“林岱安!你说,你一介草民,与唐俪文有何深仇大恨,为何要诬陷唐俪文?是不是因为嫉恨他?”   林岱安上前一步,望着跪在地上的唐俪文。   他期盼着这一天,实在盼了太久,他以为他一定会满怀激愤地与唐俪文对质,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却奇迹般地十分镇定。   “唐俪文,你可还记得阿宝?”林岱安道,“如今,他还活着。”   “唐俪文一听,面色微变,矢口反驳,“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林岱安冷笑一声,“因为你笃定,阿宝与岛上那些百姓一起,被你一把大火,烧死在海岛上!骨头都化成了灰!”   唐俪文已后悔失言,眼神闪过一瞬慌乱,霎那间恢复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么?可是你自己的亲卫兵,可都承认,你的海船上曾招募一名阿宝的翻译,却被海盗杀死,当年你昭告海城里的遇害百姓名单里,也还写着阿宝的名字呢!”   魏典连忙翻出林岱安搜集呈上的物证,果然在当年的告示名单里,找到阿宝的名字。   唐俪文阴恻恻地盯着林岱安,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林岱安面色不变,继续道:“只是唐大人太过傲慢,根本不屑于查探阿宝是谁。也是,唐大人手底下的冤魂屈鬼何其多,又怎么查得过来呢。”   他转身回禀:“陛下,三年前草民就在船上,应召做海岛翻译,那日戏台上的一桩桩一幕幕,皆都是草民亲眼所见!”   殷宁铁青着脸不说话。   “臣冤枉!”唐俪文扭头看向林岱安,眼睛里写满了“原来是你”,嘴上却咬牙不承认,“你有何人证物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敢红口白牙地诬陷我?”   “人都被你杀光了,除了我,自是没什么活着的人证,”林岱安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不过,死人也是会说话的,草民获生后,特意找宋州知府沈大人求助,借调验尸官,检验过海岛上那些烧死、毒死、淹死的尸骨,琉璃岛民不属我大殷,骨骼有明显不同。验尸结果一清二楚!”   “你怎知海盗是琉璃岛人?”唐俪文冷笑道,“琉璃岛人早在六年前就被本官剿灭,那些新的海盗都是些从大殷流窜过去的强盗逃犯!”   “是么?”林岱安神情镇定,继续道,“可是,做过海盗的人,横行海上,手中常握武器,手上硬茧与辛苦打捞的渔民并不相同。”   唐俪文哼地一声嗤笑:“烧死的人,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硬茧!林岱安,你那些验尸证据未免造假得太过儿戏!”   话刚一出口,唐俪文就神情微变,闭口咬牙不言。   林岱安微微一笑,“唐大人,您当年呈给陛下的捷报,可是只字未提大火,所言皆是您在海上与海盗激战,牺牲大半士兵,才将海盗一个个砍杀死的!”   唐俪文不敢看殷宁逼视的目光,垂头道:“陛下!臣的确烧死了那些海盗,可那也是因为海盗狡猾又勇猛,臣才略施小计,趁他们不备,一把火将他们烧死。”   殷宁寒着脸冷笑,“怎地?别人说你放火,你便改口说是放火烧死了海盗?!给朕的战报也敢作假,你还有什么不敢作假的?那中毒的士兵又怎么回事?哦,朕知道了,你定会说,那些不是我大殷士兵,也是海盗,对不对?”   唐俪文咬牙道:“臣百口莫辩!陛下何不传召海城士兵问一问?”   “海城士兵跟了你那么多年,只怕也只认你唐俪文,早不把朕放在眼里吧!若是此刻你人在海城,说不定已经起兵造反了!”   “臣不敢!”唐俪文连忙跪地磕头,“陛下!臣纵容有千般罪孽,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却是日月可鉴!”   “六年前的海战又是怎么回事?颜将军的死,是不是你害得?”   “臣怎会做出那等残害同僚的事,更何况宫里唐颜两家比邻而居,臣与颜将军也是多年好友,臣的妹妹与颜贵妃也是亲如姐妹,诬陷臣这一条者,实乃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之极!”   “是么?”殷宁冷着脸,又问林岱安:“你如此大费苦心,搜集这么多证据,是受何人指点?”   林岱安回禀道:“陛下,草民一心揭发他的恶行,并非受任何人指使,而是因为草民的父亲,也在当年颜将军那场海战里命丧!”   唐俪文一听林彦归的名字,霍然转头,咬牙道:“原来你是林彦归的儿子!”   林岱安接口道:“看来,唐大人记性不错,还记得我父亲的姓名。”   他继续对殷宁皇帝回禀道:“陛下,诸如草民这般,亲人无辜丧命的,海城又何其多!草民身为人子,当为父申冤!身为大殷之民,当为百姓昭屈!陛下,天理昭昭!草民就算拼着一死,也要将他的恶行昭告天下!”   殷宁突然转向颜昭唯,“颜蘅,此事涉及你父亲之死,你怎么看?可曾见过唐俪文与海盗接触?”   颜昭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唐俪文一眼,冷冰冰道:“当年我在岛上被练空桑剜去双目,不能视物,不曾见唐俪文与海盗有什么接触……”   “不过,”他话音一转,“我藏在船上时,倒听人谈论过,说是唐大人往海岛上运送过不少美人,那些美人中,甚至包括……”   他顿了一瞬,才继续道,“包括貌美的官宦之妻。”   唐俪文勃然变色,猛然看向颜昭唯,好像从不曾认识他似的,怒道:“好呀!原来是你!是你在背后捣鬼对不对?你与林岱安勾结一伙来害我,我竟不知你藏得这么深!”   殷宁气得上前大迈一步,几乎要抬脚踹他,“连阿蘅也要害你?!是不是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在诬陷你?连朕也在诬陷你?!”   唐俪文却一直怒目瞪着颜昭唯,双眼赤红,渐渐地脸色也开始变得潮红。   林岱安蹙眉,忽觉他这幅模样与那日在戏台发疯的模样十分相似,当下心中一惊,脱口道:“陛下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唐俪文猛地跳起,扑向殷宁,一把寒森森的刀刃抵在殷宁脖子上,口中吼叫道:“都退下!”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   魏典吓得手中卷宗都掉在地上,陛下要是在他大理寺出了事,他全家老小也不用活命了!   心中暗骂傅云帆是怎么搜得身,竟让唐俪文身上还藏有武器,又恨武济川去与傅云帆一道去调取人证,留他一个人面对此等惊心变故。   林岱安与颜昭唯几乎在同一瞬动作,却又都及时勒住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唐俪文!你疯了!要造反不成?!”颜昭唯冷声道。   “造反?哈哈!”唐俪文仰天大笑,“殷宁,你虚伪至极!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你表面对我看重、对我妹妹宠爱,心里却想着怎么抄我的家、怎么把唐家世代累积的钱财,都充到国库里去!老子不如今日将你杀了,一了百了!”   殷宁脸色发白,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魏典已经吓得险些丢了魂,结结巴巴道:“住……住手……”   殷宁咬牙冷笑,“唐俪文啊唐俪文,原来你心中,是这样想朕的,实在叫朕寒心!”   林岱安见唐俪文的双目愈来愈红,怕他真伤了皇帝,心念一动,当下爆喝一声道:“唐俪文,你回头看看,站在你背后的,是谁?!”   又对着唐俪文背后道:“王琅!还不将唐俪文速速拿下!”   唐俪文一听到王琅的名字,似乎受到惊吓,手上一抖,当即就转过头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岱安立刻动手,一脚踢飞唐俪文手上短刀,将殷宁拉出来,护在身后。   唐俪文发觉被骗,怒火更胜,刚回过头来,就见一柄短刀朝他飞来。   林岱安急忙道:“留活口!”   却见短刀已没入唐俪文咽喉,唐俪文呜咽一声,冲着殷宁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   林岱安走过去俯身查探,只见他口型微张,双目瞪得圆大,瞳孔扩散,已然气绝毙命。   他转头看了颜昭唯一眼。   颜昭唯未免出手太快,他已将短刀踢飞,颜昭唯实在没必要将唐俪文一刀致命。   案情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需要唐俪文招供,颜昭唯却将他杀了。   颜昭唯一言不发,转身走到殷宁身边,搀扶殷宁。   “好!杀得好!”殷宁斜靠着颜昭唯借力,脸白得可怕,颤抖着手指着地上的唐俪文,“唐俪文谋逆弑君,罪该万死!”   此时,外面二十多个官兵才涌进来,将殷宁团团护在中间。 第049章 分手   殷宁回到宫里,就看见唐皇贵妃跪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   冰寒的雪水浸透了她身上华贵的衣裙,乌黑发丝垂落在地上,发梢上沾满水珠,全身被冻得一阵阵瑟瑟发抖。   殷宁冷着脸,上前去扶她,“俪卿,你这是何苦。”   唐俪卿一双腿早已僵冷麻木,根本站不起来,她抓住殷宁的手臂,跪在地上泪水涟涟道:“陛下,兄长他立功心切,一心想与王琅攀比,才会被身边人教唆,一时鬼迷心窍,铸下那等大错,臣妾不敢求陛下原谅,只是父亲年迈、弟弟年幼不知事,还望陛下垂怜!”   殷宁听她哭得凄惶,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憔悴得仿若被风雪璀璨,顿时内心又酸又涩,眼圈泛红,眼中泪光闪烁。   “俪卿,你扪心自问,朕待你们兄妹如何,待唐家如何?”   唐皇贵妃抽噎道:“陛下待唐家,亲如一家。”   “朕幼年登基,母族势弱,这些年一步一步,如何艰难走到现在,你与颜妃两个是最清楚的。朕一步步提拔你兄长,期待唐家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殷宁哽咽着,语气沉重如山,压得人透不过起来,“朕的后宫一向倡导简朴,唯独对你例外,吃穿用度上,最好的东西都送你宫里,连皇后都远远不及……可是,你兄长又是怎么报答朕的?就在昨夜,他拿刀抵在朕的脖子上,要杀朕!”   唐贵妃脸色顿时煞白,连忙叩头,脑袋磕出血来,失声痛哭道:“陛下!臣妾不知兄长中了什么邪术,竟鬼迷心窍至此……臣妾愿被凌迟处死,只求陛下一件事,臣妾父亲头发都已发白,半截身子入土,求皇上赦免他充军流放之苦,臣妾幼弟唐歌,陛下是知道他的,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饶了他连坐之罪,若陛下应允,臣妾纵然万死,也心甘情愿。”   “谋逆弑君,原本就是全家连坐凌迟处死的大罪,”殷宁虽面色沉痛,说出口的话却不容情,“朕看在与你多年情分上,留你一命,发配冷宫。至于你父亲与唐歌,朕不能饶他们,否则这天下百姓,人人都要以为,自己犯下大罪,家人却能安然无恙,到时一个个都敢谋逆弑君。”   说着,他脸色逐渐冰寒,丢开唐俪卿的手,起身要走。   “陛下!陛下!”唐俪卿在身后拽住他龙袍,不肯放手,“臣妾愿一死,换得唐歌活下一条命来!”   殷宁不做声,往前迈步甩开他,大步离去。   唐俪卿绝望地倒在地上,痛哭不止。   ——————————————   尚书府。   唐歌被领着进入宋徽的书房。   他不是第一次来,对宋徽的书房早已熟悉,但今日,他迈步而入、听下人从外面将门拉上的声音时,却莫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绪,叫他十分心慌紧张。   书房里十分暖和,宋徽的外袍躺在一旁的软榻上,他只穿一身雅淡素净的单衣,正执笔作画,神情专注。   “君卉,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如今也只能找你了!”唐歌眼圈泛红,神色焦急,“我爹他昏迷不醒,宫里我又进不去,唐家外面还围着许多官兵,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里。”   宋徽默默不语,也不抬头看他,只低头专心作画。   唐歌望着他,咬着牙,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颤抖着双手去解自己的衣扣。   宋徽终于抬头,蹙眉道,“你做什么?”   “我……我……”唐歌颤抖着声音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的傻子,你……”   他一边解衣,一边牙齿打战,“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你做什么都行……”   宋徽抬头盯着他,目光平淡得似没有情绪,“做什么都行?”   唐歌压抑着内心羞耻,强迫自己微微点头。   宋徽目光凝视着唐歌身上那件、曾见薛灵均穿过的外袍,苦笑一声,语气淡淡嘲讽,“若我不是皇后亲弟,若今日能帮你的是别人,你也对他这般说、这么做,是不是?你把我当什么,唐歌?”   唐歌闭上眼,屈辱的眼泪滑落,“我……我虽嘴上逞强,追求过不少人,但真正的……却一次也没有过……你别嫌弃我……”   宋徽沉默了,直到唐歌脱去外衣,站在那里几乎要瑟瑟发抖,才站起身。   他发出一声微微叹息,从软榻上取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唐歌身上,将他包裹住,低声道:“等我回来。还有,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脱衣服,咱们没到那份上。”   宋徽去了皇后宫中,许久后,才回来。   “怎么样?”唐歌早就等得心焦如焚,一看见他,就连声催促,“我姐姐如何了?”。   宋徽瞧着他,目光满是怜惜,用特别轻、特别低的话语,缓缓道:“陛下已下了昭,念唐国公年迈,免去死刑,褫夺封号,发配至边关流放;念在唐歌年少无知,免去死罪,发卖为奴,充入官府做奴仆。”   他瞧着唐歌发白的脸色,柔声道:“颂之,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唐俪文昨夜行凶,险些弑君……按律法,你原本也是要连坐处死……”   唐歌颤抖着双唇,问道:“那……我姐姐……她……”   宋徽道:“唐贵妃,已在昨夜悬梁自尽。”   唐歌晃了晃身子,几乎要昏倒,宋徽连忙上前扶住他。   “颂之,我会把你的奴籍买下,你以后就留在我府中,吃穿用度虽不比你以前,但我也尽力不叫你受委屈。”   ……   傅云帆回来后,大理寺与刑部火速提审一干人等,唐俪文伙背叛同僚、贩卖良民、贪赃枉法、杀良冒功、欺君罔上、乃至谋逆弑君,人证物证俱有,一桩一桩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板上钉钉。   除夕之夜,在一片片庆贺新年的烟花炮竹之声中,唐家被查抄封府,所有亲眷发卖为奴,一切家产尽充公入库。   唐国公刚醒来就被一群官兵戴上镣铐,要被发配边关,他寻个空子,撞柱而亡。   唐家世代富贵,一朝成泥。   ————————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严寒,断断续续,竟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积在地上,有一尺多厚,一眼望去,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好似十分干净,看不见任何泥垢。   大理寺、刑部联合办案,林岱安作为举证控诉者,一直忙到正月十五。   他一从大理寺出来,就火速策马赶往薛府。   夜幕已降,月亮被云层遮住,只有微弱的月光透出来,雾蒙蒙一片,与雪光互相照映。   远远地,林岱安便瞧见薛灵均的身影。   满地冰雪,寒风若刀。   薛灵均一身雪白衣衫,逆着光站在雪地里。   朦胧月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他微微扬起的银色发带、与纤细修长的身段,在干净无垢的雪地上,拉出一道神清骨秀的幽影,一点点落在林岱安眼中,坠在他心底。   林岱安下了马,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抬手,想触碰却又陡然胆怯,害怕一碰,人就碎了。   “宝儿,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   薛灵均转过身,一双秀目明净清澈,凝视着他,“我在等你。”   林岱安与他四目相窥,心内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岱安,你爹爹,是被我爹爹害死的,对不对?”   林岱安听他问得直截了当,玉郎也不叫了,愧疚之意瞬间涌入心口。   “唐俪文是主凶,他是胁从,内中详情,还要等大理寺与刑部结案。”   薛灵均听了,脸上无悲无喜,只微微点头,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岱安内心微微颤了下,坦言道:“六年前发觉你爹没说实话,心中有所猜疑。三年前去海城查探才得知。”   薛灵均淡淡嗯了一声,“我爹爹害死了你爹爹,你不恨我么?”   林岱安心口一阵刺痛,一把拥抱住薛灵均,裹得紧紧的,生怕下一刻就将失去他。   “宝儿,是我瞒了你!我原本也曾想过,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来见你,但……我做不到!”林岱安已经几年不曾如此心慌过,双臂几乎要将薛灵均勒得变形,“我恨你爹恨得要死,连夜里做梦,都恨不得将他……”   他止住话头,语声暗哑,眼神里满是难过,“但我从没恨过你。”   月光照着二人,影子映在雪地上。   薛灵均瞧着那光影,悄无声息地掰开林岱安的双手。   雪地上原本融为一体的影子,分开成两个。   “岱安,我等你来,是要将这个还给你。”薛灵均从衣领中拉扯出玉佩,从脖颈中取下,递还给林岱安。   他语调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缠绵悱恻,只是平静地向林岱安陈述着他的抉择。   林岱安心痛如绞,不肯接那玉佩,“宝儿,你……你是恨我么?”   薛灵均没有说话,只对林岱安露出一个笑,那笑容里,没有喜悦,没有苦涩,也没有嘲讽,就是极简单的一个笑。   “我不恨你,若换做是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做。”   他拉过林岱安的手,将玉佩放入他掌中,“不过,你我无缘,以后,大抵也是云泥殊途,不如今日,一别两宽。”   林岱安握住那尚留有薛灵均余温的玉佩,心中涌出巨大悲哀,也不知该怪上天无情,还是怪他自己残酷。   “宝儿,除了你爹,你与你母亲,我早就做好打算,已向陛下求了恩旨,你……”   林岱安话未说完,就被薛灵均打断。   “岱安,我是你仇人之子,不该接受你的恩惠,”薛灵均平静道,“不过眼下,我的确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应下。”   林岱安哪里会拒绝他的请求,当即应下,“你说。”   薛灵均不再看他,略微抬头,眼神看向空中飘落的雪花,缓缓道:“不论我日后,如何落魄,还请你不要插手,否则,会叫我日夜难安。”   一瞬间,林岱安彷佛被人在心口上扎一个冰刀,冰化成渣子碎在里面,又疼又冷。   “宝儿,别……”   “岱安,你不是吴学子那等纠缠不休之人,不要叫我瞧不起你,也别逼我瞧不起自己。”   说完这句话,薛灵均就转身离去。   雪白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雾蒙蒙的雪光,消失在雪地里。   林岱安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看着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将薛灵均余下的脚印盖住,就好似他人从未来过。 第050章 薛家入罪   唐俪文的大案,一直到月底,才终于审理完毕。   所涉人事,有罪的入罪,该罚的判罚。   其中,就包括薛家。   据薛仁供述,当年在海城,最初他并未见到练空桑一族,而是受唐俪文赏识,负责与诸多群岛的海民沟通生意,从海民那里低价购入海宝,运到陆地贩卖,林彦归做海岛翻译,负责与海民沟通。   后来练空桑作乱,颜将军与唐俪文产生分歧,颜荣瞧上了练空桑一族所制的海上兵器与海船,主张议和,将练空桑一族招安入军,唐俪文则主张作战,林彦归被颜荣派去琉璃岛议和招安,原本十分顺利,谁知忽生变故,双方中途反悔,大开杀戒,落得两败俱伤。   据其他人旁证,实乃唐俪文命令一批亲信假扮海盗,偷袭颜家军,另一批则扮作颜家军去琉璃岛捣乱,破坏招安,颜荣与练空桑双方都以为被对方愚弄欺骗,愤怒之下突然开战。   唐俪文趁机将海岛财宝缴获,一批运入京城,充入国库,一批则贪入自己府邸,剩下些零碎的,赏赐给薛仁。   那练空桑一族竟然敛财至此,零碎的海宝,都能叫薛家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富庶。   至于唐俪文为何愿意赏赐给薛仁,自然是破坏招安这件事,是薛仁出的主意。   一开始薛仁抵死不认,有唐俪文身边亲卫得知唐俪文已死,想要戴罪立功,详述了薛仁所作所为。   薛仁见瞒不过,才坦白说,原本唐俪文想收买林彦归,叫他在议和过程中使诈,林彦归不肯,唐俪文便派薛仁在船上动了手脚,好叫林彦归命丧大海。   林彦归与薛仁是同乡,对他不曾防备。   谁知林彦归命大,竟然活着到了琉璃岛,还将招安的事给谈成了。   薛仁这才出了个主意。   一番审理下来,薛仁被判斩刑,三月后执行。   一夜之间,薛家名下所有珠宝铺、锦绣铺、茶肆等全部被封。   这日傍晚,林岱安被传召进宫,宫门外却看见薛灵均。   他比之前消瘦许多,连下巴都变得尖锐,穿着十分素净的衣衫,连发带上都一丝点缀都无,从上到下没有一点装饰。   “宝儿,你要求见陛下?”   林岱安走上前,薛灵均原本在对着虚空发呆,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林岱安一眼,随即眼神就转到别处,一言不发。   林岱安只觉得心中闷闷钝痛。   一旁的宫人催促他,“陛下还在等着呢!”   林岱安只得先入宫,一路上都在想着薛灵均穿得那般单薄,这冰天雪地的,多冷啊!   刚进御书房,就看见除了殷宁与颜昭唯外,王琳也在。   王琳看到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颇为不满。   殷宁道:“林岱安,这次大案,你立下大功,又在大理寺救驾有功。朕上次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要了朕的旨意赦免薛灵均及其母连坐之罪,怎地今日,王琳却又来求朕,要朕召见他。”   “你没将朕的旨意,传达出去么?”   林岱安恭敬道:“陛下,灵均不愿接受草民相帮。”   “哦,竟是这样?”殷宁微微诧异,略一思索,吩咐宫人道:“去,传朕口谕,召薛灵均入宫来见。”   不多时,就见薛灵均进来。   林岱安立刻看向他,只觉得薛灵均连脸色都比之前苍白许多。   “你就是薛灵均?朕早就听人说起过你。”殷宁坐在上方,自高而下打量薛灵均,面容亲和,语气颇为遗憾,“朕原本以为,这届会试,榜上前三必定有你,唉!没想到,你却要受家人连累入罪。你今日来,可是要为家人求情?”   薛灵均跪拜行礼,一举一动既不失恭敬,又不卑不亢。   “陛下,灵均有一件关乎大殷兵力的要事,还请陛下容禀。”   “你说。”   “灵均平日里最爱逛闲杂书市,曾读过许多不明来历的各样书籍,其中一本名为《火纪纲要》,里面提到一种名为‘神火飞鸦(注1)’的武器,外型如乌鸦,能飞上天,落地之处,皆燃大火,能攻敌不备,乱敌军心,比寻常烟花炮竹的威力,要高千百倍。灵均还曾读过一本名为《骨音梦穴》的野史传记,里面提到,殷羲陛下称帝年间,有个姓王的道士,热衷炼丹,在一个三更半夜,炼丹屋中突地爆发出雷鸣般响动,整个炼丹屋子瞬间四分五裂,只剩下熊熊大火。”   殷宁越听,瞧着薛灵均的目光越是炙热。   林岱安也暗自心惊。   因为这样威力巨大的兵器,若是大殷能有,便也再也不用惧怕外敌侵扰。   殷宁道:“你所提这些,要么是不明来历的闲杂书,要么野史传记,大可能是一些无聊之人瞎编乱造。你对朕说这些,是何用意?”   “请陛下允许灵均以戴罪之身入兵器司,以三个月为限,研制出类似‘神火飞鸦’的武器。”   殷宁神色诧异,审视的目光凝视着薛灵均。   薛灵均神色坚定,继续道:“大殷律法严明,有罪当罚。父亲犯下大错,灵均原不该为他求情。但身为人子,受父亲养育之恩,享父亲敛财之富,自当分担父亲的罪责。”   “灵均愿立下军令状,若能成功研制出‘神火飞鸦’,还望陛下能赦免父亲死罪,改判入狱度过残生,应允灵均携母亲一道,发配至西北,加入军器营,为大殷效力。”   “若灵均无能,叫陛下失望,愿以死谢罪,父母按大殷律法受刑入狱,灵均也毫无怨言。”   殷宁沉思片刻,起身走下台阶,上前扶起他。   “一直听闻你诗文做得不错,与阿蘅各有千秋,却不知你竟有这般志向。若你当真能研制出那般威力凶猛的火器,为大殷立功,朕……”   殷宁略一思索,“你父亲所犯之罪实在无可饶恕,不过,朕可赦免你与你母的连坐之罪,让你以无罪之身去西北效力。”   薛灵均脸色白了白,恭敬道:“谢陛下。”   殷宁又侧头吩咐颜昭唯:“阿蘅,你送他去兵器司,传朕口谕,凡薛灵均所需物件,兵器司需全力配合。”   颜昭唯领命,带着薛灵均去了。   林岱安瞧着薛灵均的背影愣愣出神,连殷宁唤他都没听到。   殷宁一瞧他那眼神,心下便明白七八分,发出微微叹息。   王琳冲林岱安喊道:“你是个死人么?连陛下的话也听不见?”   林岱安回过神,连忙行礼。   “岱安,朕有意想召宋濂入京做官,你可愿从中周旋?”   林岱安连忙答道:“老师近年来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怕是早就不适应朝堂。”   殷宁是个仁君,不愿强人所难,闻言有些失望。   他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屋檐上露出的半截天空,缓声道:“也不知王琅,在西北如何了。”   房内一时寂静,林岱安与王琳都默默不语。   殷宁独自愣了会神,转身对王琳道:“你也多向你大哥学着点,别总是寻花问柳逛戏楼子。今日朝堂上,谢丞相来御前告状,说你欺负他义子,又是怎么回事?”   王琳听了,微微变了变脸色,不服气道:“谁欺负他了,明明是他欺负我。”   “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子,能欺负到你头上?”殷宁不赞同道,“王琅不在,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要不是你大哥婚事不顺,也早轮到你娶妻生子。你也该稳重些,以往那些混账,都收起来。谢玉楼再怎么说,也算皇室血脉,太后心里很是疼他,你别去招他。”   王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反驳道:“我不过就调侃他一句,说他名字像个唱戏的……他就恼了,还咬我一口,我虎口都被他咬出血来……”   殷宁微微蹙眉,似是对王琳十分头疼,无奈摇头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王琳走后,林岱安正要请辞,却听殷宁微笑道:“你稍等片刻,待朕换身衣服,与你出宫一趟。”   又吩咐总管太监:“卫如,去准备一下。”   三人一道出宫,卫总管亲自去驾车。   林岱安心中纳闷,也不知殷宁这次又要去往何处,这位天子怎么总喜欢微服出宫,之前在唐家别苑、上次在莲香楼,加上这一次,林岱安入京不过半年,就已经遇上三次。   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殷宁吩咐总管道:“你在此等候。”   卫总管应了一声,两人下了马车,缓缓步行。   此时已到二月,冰雪逐渐融化,地上到处都是水渍。   林岱安见殷宁的靴子是锦缎面子,沾湿了大半,殷宁竟也不在意。   直到看着街上熟悉的店铺,林岱安才恍然发觉竟然是去锦鲤居的路。   “岱安,你该知道,这里原本是殷德陛下所建‘龙禅寺’,朕命人将他改成锦鲤居,你可知,这是谁的主意?”   林岱安摇头不知。   “是王琅的主意,”殷宁道,“朕幼年时,母妃出身微寒,她身怀六甲后便住在这里,朕生于此,长于此,直到六岁那年,被王太尉拥立入宫登基。”   林岱安暗暗诧异,他听宋濂提过,当今太后出身卑贱,原本是个舞女,先帝与燕王一道出宫,遇见姐妹二人,先帝看上了姐姐,燕王瞧上了妹妹,不过都只是露水情缘。   却不知先帝竟将人藏匿在塔寺里。   “朕初时登基,一下子被许多人管着,心里不痛快,就不情愿在皇宫内待着,总是偷偷跑回这里。”   殷宁说着往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夹杂着几分怀念,几分惆怅。 第051章 心疼   “后来,王琅入宫做朕的伴读,朕便常常带王琅一起躲来这里。有一回,朕对他说,皇宫内与朝堂上乌泱泱那么多人,却没人真正懂朕想要什么,也没人在乎朕开不开心。”   “王琅却说,‘你是大殷天子,你想要什么样的人,便去培养什么样的人,你若嫌那些人不中用,就去找有才华的人来做官’。”   说着,殷宁露出淡淡笑容,“朕问他,‘天下这么大,朕又被困深宫,要如何才能寻找到有才华的人呢?”   “王琅对朕说,‘开科举,广招贤才,不问家世,只管拣优秀的一层层筛选,最后再由你亲自钦点,到时候你把他们都叫上金殿,喜欢哪个就点哪个,反正到了那一步,个个都是人才,点谁都不会错的。’”   林岱安大为惊诧,原来殷宁广开科举,打破此前的唯举荐做官之路,竟然是王琅的主意。   “那时候,朕才十岁,王琅也才八岁。”殷宁接着道,“但真正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   “朕日日居在深宫,许多事,若有人不想叫朕知道,朕便如瞎子聋子一般,被遮挡住双眼,捂住双耳,就如唐俪文那件案子……朕只希望,这锦鲤居能招揽各地贤才,做朕的眼睛、朕的耳朵,将天底下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清理干净,挣得天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朕也算当得起这大殷天子了。”   殷宁说得情真意切,林岱安也不免有几分感动。   “陛下这番心意,天下人有知,必铭感于心。”林岱安语气热忱,“马上就到三月,到时陛下就要再点贤才,朝堂上又多几个为陛下分忧、为大殷效力的人。”   殷宁淡淡嗯了一声,脸上露出笑意。   天色渐渐暗了,严寒袭身,两人都不禁有些冷意。   “朕记得这条街上有家卖羊肉汤的,大冷天喝上一碗,很是爽快,走,去瞧瞧那家店还在不在!”   说着,两个人朝附近一处巷子走去。   巷子里灯火通明,大多是书铺与一些吃食店铺,不少学子来此买文具书籍、顺便吃点夜宵。   殷宁瞧着似乎心情愉悦,指着一处店铺道:“朕记得就在这里!”   林岱安抬头看去,那家店铺平平无奇,连个名字都没挂,只一盏灯悬着。   他跟着殷宁抬脚迈进去,却见店里连个用餐的桌案都没有。   见殷宁也是微微蹙眉,便扬声问道:“老板在不在?”   “来了来了!”   里面转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长相十分不讨喜,一双金鱼眼,眼皮子鼓囊囊的,眼袋浮肿得厉害,一见到他们,就笑嘻嘻道:“二位一起来的?要买哪套?我可给你们打个折价。”   殷宁蹙眉道:“什么买哪套?”   “哟!二位是新来的学子吧?”那男人笑嘻嘻道:“小店里是卖考题的,眼瞅着马上会试了,只要二位舍得银子,小店保管叫你们二位科举高中!”   殷宁听闻,好奇道:“哦?你卖的是什么考题?怎么就能保证我二人能高中?”   那老板道:“这你就别管!总之,你们只管将买来的答案背熟于心,写在考卷上,到会试结束,金榜上定有你们的姓名,若是没有,只管来店里找我退钱。”   林岱安略微吃惊,此事或涉及到科举舞弊,转头瞧去,殷宁的脸色果然已有些难看。   他连忙问道:“自陛下广开科举以来,会试题目由天子亲自命题,主考官来筛选入优,你怎么知道,陛下会出什么题目?”   那老板嘿嘿一笑,“天子出什么题目,不重要,重要的是,主考官选谁来上榜,总之你们又不是非要中那状元探花,天子也不是所有人的答卷都要看。更何况,小店里卖的题,十有八九,也能押中天子的题,主题相去不远。”   殷宁眼中已含着怒意,隐忍不发。   林岱安又问道:“可若是人人都买了你的考题,那岂不是人人的答卷都一样?不怕被查出来?”   “这就是小店的高明之处了!”那老板得意道,“每份答案都是独一份!”   这时,店里来了一个人,看穿着打扮像个出身贫寒的学子,神情紧张忸怩地来问老板要买题。   那老板见殷宁脸色不好,便不耐烦道:“买不买,不买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店里生意。”   说着,就去招呼那名学子。   那学子衣着寒酸,却掏出一大袋银子,对老板道:“买二等。”   老板掂了掂钱袋,满脸笑容地去取了一份卷轴给他。   林岱安道:“我也要买。多少钱一套?”   “一等答案,五百两。二等,一百两。三等,五十两。你要哪种?”   林岱安好奇道:“一等如何?二等怎样?三等又是什么?”   “一等,保你进得前二十,他日留在京中做官;二等,保你进得前五十,入得前途好的院部做官,三等,保你上榜,可去做个地方官。”   林岱安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转头去看殷宁的意思。   殷宁铁青着脸不说话。   林岱安问那老板:“怎知你不是招摇撞骗?”   “不瞒二位,小店做这生意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为免官府查人,每年的地方都不一样。”   这般说来,前些年科举选出的人,竟都有些可疑了。   林岱安都不忍再看殷宁的脸色,毕竟,方才殷宁还在为自己广开科举、选自己所想之人而骄傲愉悦。   只见殷宁从腰带里摸出一个翡翠扳指,冷着脸道:“这是我家里祖传的宝贝,价值百两,你若敢欺诈,我不饶你。”   那老板见到翡翠扳指,知道是个宝贝,两眼放光,连忙取了一套二等题来,递给殷宁。   又转头看林岱安,“这位学子不买么?”   林岱安苦笑道:“在下买不起。”   那人露出鄙夷神色,又嘱托殷宁,“你得了题与答案,千万保密,不可再转卖他人,否则倒时候有人与你答得一模一样,你便逃脱不了舞弊罪名。”   殷宁二人出了店,回到街上,卫总管看到他们,连忙掀开帘子。   一上马车,殷宁就当即拆开了卷轴,展开来看,待看到题目时,脸色大变。   “岂有此理!”   殷宁狠狠将那卷轴仍在车壁上,眼中似着了火。   林岱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怕是殷宁亲自出的题,已遭泄露。   “陛下,或许是有人揣摩圣意,无意中押对了题目。”   殷宁咬牙道:“绝不可能!此事,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当夜,那家店铺便被查封,魏典原本刚了结一桩大案,好不容易休假,又被传召,收到谕诏叫他火速查案。   第二日朝堂上,殷宁当庭发怒,给谢丞相定了个失察疏忽之罪,免去了他的主考官职务,叫他暂停一切相权,回府闭门思过。   主考官的职务,临时交与礼部尚书宋澜。   这日清晨,林岱安按惯例读完书,心中却总挂念着薛灵均,胸口一阵阵发闷,像有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上面。   他打听了兵器司的地址,想寻过去。   正走在路上,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一条巷子里。   他连忙追过去,在一家矿料店铺前,听到薛灵均熟悉的清冽之声。   “掌柜,来十斤硫磺,二十斤硝石,三十斤木炭粉!”   “好咧!”   林岱安迈步进去,见薛灵均背对着他,静静站立在掌柜台前等候,穿的还是上次那身素净白衣。   只是,脚上,却赫然戴着一副镣铐。   林岱安上前一把扯住他,连眼睛都红了,“怎么回事?谁给你戴的?”   薛灵均被吓一跳,微微吃惊,见到是他,神色平静下来,淡淡道:“我是戴罪之身,原本该待在监牢,能自由出来行动已是陛下恩赐,但按律法,当然要戴上镣铐。”   “陛下可没说过这话!”林岱安蹲下身,低头去抓住那钢索打造的锁链,想扯断,却徒劳无功,顿时怒道,“是谁干的?”   “是我!”   门外一个人斜靠在门栏上,双臂环抱在胸前,衣着矜贵,神色傲然。   不是颜昭唯又能是谁。   “你为何要为难灵均?”林岱安咬牙道。   殷宁既然开口应下薛灵均的请求,自然不会在细节上追究,戴不戴镣铐,根本无人在意。   颜昭唯低笑一声,斜斜看了薛灵均一眼,“看他不爽。”   “你!”   林岱安正要发怒,颜昭唯瞧着他,追加一句,“看你更不爽。”   林岱安冷静下来,“不知我们哪里得罪过颜公子?”   颜昭唯侧着头,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林岱安,“你们两个,只要出现在我跟前,就是得罪我。”   林岱安:“……”   世上竟有这般不讲理的人。   “你若不服,就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状,”颜昭唯唇角微勾,带着恶意满满的挑衅意味,“陛下派我看着他,我自然要好好关照他。我倒要瞧瞧,看陛下会不会因为你,专门给他下个谕旨,叫他免戴镣铐。”   林岱安神色变得异常冰冷,他一步一步走到颜昭唯跟前,与他对视。   “颜昭唯,把链子打开!”   颜昭唯玩味地瞧着他,“我就不打开,你能奈我何!”   说着,他从袖中逃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放入口中含着,搅来搅去,放肆对林岱安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第052章 挑衅   林岱安已经很久没这么冲动过。   他一掌劈过去,颜昭唯轻巧避开,跳到外面。   两个人在巷子里打起来。   那巷子并不宽敞,两个人打得缩手缩脚。   只是林岱安所出每一招,颜昭唯似乎都了如指掌一般躲开。   林岱安怀疑,颜昭唯也跟王琅学过武功。   颜昭唯胜在身法轻巧,招式多变,不过蕴含的力量却远远不如林岱安。   林岱安很快就占上风,却听颜昭唯忽地问一句:“你就只会这些?龙鸣出海,你会不会?”   林岱安微微一愣,龙鸣出海是王琅所创剑法的一种,因这一招剑术是悟自王家书法,所以并不外传。   颜昭唯观他神色,立刻神色愉悦,得意笑道:“你不会,我会。”   说着,以掌做剑,果然使出一招龙鸣出海。   林岱安却迎掌而上,拼着胸口挨一掌,上前一把锁住颜昭唯的咽喉,掐住他的下颚,强行将钥匙夺过来。   颜昭唯被锁住,却并不生气,反而更加开心地笑起来,提醒林岱安,“你的宝贝已经走了!”   林岱安一听,松手丢下他,转身一望,哪里还有薛灵均的身影。   他转头瞪一眼颜昭唯,如深潭的眸子射出寒光,“别再招惹灵均!否则,我保不准会做些什么!”   颜昭唯无所谓地笑笑,“有种你就来,谁怕你。”   林岱安不再管他,大步追往兵器司。   远远地,他瞧见薛灵均从一辆拉货的马车跳下来,搬着几袋货物,吃力地往兵器司大门里挪步。   追上去时,薛灵均已进了兵器司的大门。   “灵均!”林岱安喊住他。   薛灵均驻足,却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林岱安,语调平静,既不冷漠,也不含一丝感情,“兵器司乃兵部机密要地,你留步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两扇沉重的黑漆漆大门缓缓合上,隔断林岱安的视线。   门外两个守门侍卫神情严肃地盯着他。   林岱安强忍着心中难过,伫立在门外等候。   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天亮。   直到晌午,才看见薛灵均从黑沉沉的大门内走出来,每迈一步,便带动脚上镣铐响起哗啦之声。   “灵均!”   林岱安立刻打起精神。   薛灵均平淡无波地看了他一眼,“会试将近,你该专心备考,而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林岱安却不管他怎么说,都要跟定他。   “陛下不是吩咐叫兵器司全力配合你么?怎么买配料这种事还要你亲自做?”   刚问完,林岱安就意识到,定是颜昭唯从中捣鬼,故意为难灵均。   薛灵均一言不发地继续走。   “灵均!至少,让我给你打开镣铐。”   说着,他绕到薛灵均前面拦住他,竟在大街上就蹲下身。   薛灵均连忙后退,略微有些神情紧张地四处望了望来往的行人,抿了下唇道:“你快起来!”   见林岱安不肯,连忙道:“你把钥匙给我,夜里睡觉时,我自己打开便是。”   林岱安这才肯起身,将钥匙交到他手里。   “岱安,你这样,我会很为难。”   薛灵均凝视着他,眼神里终究还是泄露出丝丝难过痛苦,“我要为生我养我的父母奔波筹谋,而你,你不该为你的仇人耽误科考。”   瞧着薛灵均这幅模样,林岱安只觉得胸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街上一旁停着一辆马车,帘子挑开,竟是颜昭唯。   “还不走?”他对着薛灵均冷冰冰道。   望着马车在前方拐个弯消失在街头,林岱安眉头紧皱。   他之前忙于唐俪文的事,倒把颜昭唯的处处疑点给耽搁了。   近几日他又去颜府暗中查探过,整个府邸除了稀稀落落几个老仆,几乎没什么人,园子房屋荒凉破败,都不像是有人住过,也没见颜昭唯回去。   不知他每夜都宿在哪里?莫非是皇宫里?   林岱安想了想,转个方向,朝王家走去。   王家府门巍峨,透着多年积淀的底蕴。   林岱安还未来得及叫侍卫通传,就见王琳策马腾腾而来,翻身下马,气冲冲地走来,胸口还印着一个鞋印污渍。   “好个谢玉楼!敢踹老子!老子长这么大,他妈的还第一次挨踹!”   他看见林岱安,蹙眉道:“你不去找灵均,来这里做什么?”   林岱安道:“有些事想问问你。”   王琳黑着脸朝门内走,“进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迈进青色大门。   “西北可有消息?”林岱安一边走一边问。   “没有!若有,自然是第一个呈递给陛下!”   按说也该有消息了。   “颜昭唯近来可曾来访过?”   “颜昭唯?”王琳微微一愣,“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主动去别人府上!”   林岱安心内诧异,瞧王琳这情形,竟像是对颜昭唯暗慕王琅的事一无所知。   “你对颜昭唯的事知道多少?”林岱安问。   他第一次进王家公府,只见楼阁高峨,回廊典雅,一砖一瓦都透着非同一般的高贵。   二人穿过月门,绕过玉湖,走入王琳的院子,却彷佛走进了练兵场,一片空阔肃杀之意,待进入房间,又见满墙刀枪兵箭,到处沙盘点兵。   王琳摆摆手,后面跟着的下人全都退了出去。   “你打听他做什么?”王琳自顾自地倒茶喝,也不管林岱安如何,更不请他落座。   “唐俪文与谢道彤的案子,还有些疑点。”林岱安道,“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王琳微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颜昭唯是陛下放在心尖上、最信任的人,这一点连我大哥都比不过,若是颜昭唯做了什么,那便是陛下的意思。”   王琳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管是谢家还是唐家,若是颜昭唯有所插手,必定也是受陛下授意,何必再去查探,徒惹陛下不快。   所以哪怕是王术自杀有蹊跷,王家也不予追究。   林岱安却觉得不像,虽他与殷宁相处不过寥寥几次,却对这位天子有着很深的好感,这是一位有着天真理想、热忱之心的君王。   “你可知道,颜昭唯有个小名,叫‘明珠’?”   “明珠?”王琳诧异挑眉,“这我倒从未听过,或许是他的乳名?这倒也巧了,我大哥也被人誉为大殷明珠。”   林岱安讲述了当初薛灵均在颜家宅院所见所闻,以及吴学子的日记,“除了傅家之外,他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他可曾被什么人收养过?或者,遭人虐待过?”   王琳哼笑一声,“就他那个样,谁敢收养他,连傅云帆都不敢惹他,更别说遭人虐待。不过……”   王琳的神情转为严肃,“陛下培植了一批暗卫,颜昭唯就是统领,他若没杀过人,那才叫稀奇。至于囚禁……这倒是叫我意外。”   “反正,你记住,你动谁都可以,千万别动颜昭唯!”王琳警告提醒,语气严肃,“你别以为扳倒唐俪文,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大哥叫我照拂你几分,我才好心好意提醒你。唐家能倒,那也是陛下顺水推舟。颜昭唯可不一样,你若动他,那与动陛下无疑,所以我劝你,最好别查探他的事。”   ——   兵器司。   已到深夜,薛灵均却还在伏案做画,神情专注。   幽幽烛火下,显得他有几分憔悴。   一旁已堆积了许多画稿,有画着弓箭,只是箭簇上挂着红色圆形包,有的形似瓮,有的形似竹筒,只是标注由铜制作。   还有一张,画的是一只状似飞鸦的兵器,腹部有四根箭簇,每根箭簇上皆固定着细长柱状的圆筒,那圆筒也被朱砂涂成火红色   凌乱散落的几根量尺旁,还有一个厚厚本子,薛灵均一边画,一边在那本子上详细记录。   他正在画的,是一只神似飞龙的兵器,龙头鱼尾,龙口大张,身上有四根飞翅,每一处的尺寸都被仔仔细细地详注。   直到天亮,薛灵均蘸取桌案上的朱砂,将那龙腹涂成火红色,才算完工。   他长舒一口气,揉揉酸胀的双眼。   这张图画,是他修改废弃许多遍,才成的终稿。   将这张画稿与桌案上另一侧筛选出来的几张叠在一起,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后,薛灵均走出房间,对门外守卫道:“我要见兵器司司长。”   不多时,兵器司司长武济钊与颜昭唯一同过来。   薛灵均将画稿交予武济钊,“还请武司长依着这几副图样,尽快赶工制作。”   武济钊接过,仔仔细细翻看,目光赞赏,“你这图画得,比咱司里专做设计的还要精巧详尽!”   颜昭唯在一旁冷着脸道:“火药都还没研制出来,倒是先把壳子画好了,别到时候做出来,只有空架子,浪费兵器司的人力物力。”   薛灵均淡然道:“铺子里买的硝石不够纯,我需要借几个人手,加工提纯。”   “你会提纯?”   “不会。”   “兵器司里的人也不会!”   “找个炼丹的道士,一学便会了。”   “你要求倒多!”颜昭唯讥笑一声,“已经快过一个月,我瞧你也没什么进展。”   薛灵均目光转向武济钊,“西北战事要紧,烦请武司长找个精通炼丹的道士来。”   这段时日下来,武济钊对薛灵均颇有好感,只是他不愿得罪颜昭唯,所以对于颜昭唯故意为难之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但毕竟是殷宁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他也不敢过于怠慢,当下就命人去道观寻人,又亲自回去,盯着人抓紧时间赶工制作图纸上的兵器。   “马上就要会试了,可惜啊可惜!”颜昭唯故作摇头,脸上神情却十分愉悦,“听说长明书院不少人打赌,这届状元会是你,呵!可惜你这辈子,也与状元无缘了。”   薛灵均原本就在守孝期,就算薛家不出事,也不能参与这届科考,只是薛家家事,殷宁与颜昭唯又何曾会去注意。   一直听闻颜昭唯是个寡言少语、冷心冷性的人,也不知为何他一碰到自己,就话这般多。   他无意与颜昭唯斗嘴,径直略过他,朝外走。   谁知颜昭唯不依不饶,在背后道:“你说,我要是叫林岱安参加不成这次会试,你觉得怎么样?”   薛灵均顿时停下脚步,转头冷眼瞧着他。   薛灵均从小到大,对人一向是好脾性,叫人如沐春风,从不曾露出过这般冰冷眼神。   “你若敢动他,我去西北后,就日日缠着王琅。”   颜昭唯果然脸色一黑,语气嘲讽道:“就凭你?”   薛灵均眼神冰冷,语气淡然道:“上次逛街,大公子叫我喊他玉珩兄,还赠我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颜昭唯紧抿嘴唇,一双眼阴寒地盯着他。   片刻后,薛灵均忽地一笑,“开个玩笑而已,紧张什么。” 第053章 受伤   三月初三,会试。   因考题泄露,不仅主考官从谢丞相改为礼部尚书宋澜,就连考场,都临时从吏部更挪到礼部。   林岱安来到贡院门外,正巧碰见宋徽也悠然走来。   宋徽冲他微微一笑,“岱安!准备得如何了?”   林岱安回之一笑,“蛰伏多年,只待今日。”   “我今早刚刚接到一个好消息,”宋徽笑道,“你知道吗?灵均的神火飞鸦成功了!”   林岱安双眸一亮,内心无可抑制地激动,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就听背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是啊!神火飞鸦果然厉害!可怜那样一个小美人,‘砰’地一声,浑身炸得都是血!”   林岱安一下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惊愕失色,目眩魂摇,他转身瞪着颜昭唯,脑子里嗡嗡响,“你说什么?!”   颜昭唯瞧他那副模样,哼笑道:“我说你那小美人,他……”   林岱安却已风一般转身,火速跑到马厩下去解自己的马,一个翻身而上,连马鞭都来不及抽出来,狠狠一扯缰绳,箭一般冲出去。   “岱安!”   宋徽在后边喊他,急得跺脚,入场时辰就到了,迟到是不允入内的。   颜昭唯低低笑一声,背着手先行迈入贡院内,那些守门人甚至都不敢搜查他的身。   林岱安的马刚冲出百米远,就见街对面驶来一辆马车,帘子挑开,露出一张叫他日思夜想的容颜。   他连忙猛地扯住缰绳,刹住马步。   薛灵均一身素净白衣,右手挑着车帘,左手背在身后,在马车上静静凝望着他。   从上到下完好无缺,一丝血迹也无。   林岱安松一口气,下马走上前,“宝儿,你没事吧?”   薛灵均淡然道:“我能有什么事,正要进宫找陛下邀功。倒是你,就要开考,却在大街上乱窜。”   林岱安知道自己被颜昭唯戏耍了,不过见薛灵均没事,还是开心道:“听宋徽说,你研制出神火飞鸦了!”   薛灵均微微点头,“我该走了,不好叫陛下久等。”   说着,松手放下帘子,遮挡住他苍白的脸。   林岱安连忙让开路,见薛灵均走了,火速骑马回去考场,还好没耽搁多久,入场时间还没结束。   他进入贡院,落座后,才猛然想起,去宫里的路,该不经过礼部才对。   难道灵均是专门从这里走,好来瞧一眼他?   果然,灵均虽表现得冷淡,心里却还是挂念他的。   这般想着,他低头悄悄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好似春水初生。   林岱安却不知,帘子刚一放下,薛灵均就无力地倒在马车里,左肩很快就有鲜血渗出,血顺着手臂滑落,从衣袖中蜿蜒而出,爬到白皙手背上,不消片刻,整条衣袖就被鲜血浸透。   而他白皙左手上,却缺少一根小拇指。   他身后还藏着一件鲜血染红的白衣,是他在挑开车帘之前匆忙换掉的。   马车里混杂着血腥味与香气,若是林岱安再走近一点点,就能立刻发现端倪。   “老伯,麻烦去医馆……”   薛灵均有气无力道。   那驾车老伯掉了个头,一边摇头一边悄声嘟囔道:“最先说要来礼部大门,眼看快到了,又改口叫老夫去宫门外,现下又说去医馆,现在的年轻人呐!惯会寻人开心!”   薛灵均闭目不语,他第一次受伤,钻心的疼痛折磨他想呻吟出声,却竭力忍住。   他就知道,颜昭唯一定会故意将他受伤的事告诉林岱安,好叫林岱安心神慌乱,耽搁考试,便撑着疼痛,先来到礼部,果然叫他料中。   薛灵均在医馆躺了小半月,会试都已放榜。   这小半月里,殷宁亲临兵器司,观看武济钊给他演示神火飞鸦的威力,龙心大悦,当日便命人将王粟香释放,还给薛仁延缓刑期,押送至刑部大狱,一年后再行问斩。   殷宁还下了谕旨,叫武济钊带上那几个参与神火飞鸦制造的兵器司属下,与薛灵均一路赶往西北军器营,尽快赶造出一批神火飞鸦来。   武济钊得陛下吩咐,又十分赏惜薛灵均才华,对薛灵均客气许多,亲自将王粟香从牢狱接出来,送到医馆,还替他付了医药钱。   王粟香一见到薛灵均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一大圈不说,脸色白得跟薄纸似的,当下就痛哭出声,伏在病榻上,连连喊着“宝儿”。   薛灵均失血过多,又因拖延救治起了烧,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睁眼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在王粟香的哭泣声中悠悠转醒,才算真的思绪清明。   “娘~”薛灵均话一出口,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乍然见到疼他爱他的母亲,怎能忍得住不委屈。   可他也知道,如今家里没人了,他必须得立起来,做他母亲的倚靠。   “娘,孩儿不孝,叫娘在牢狱里受那么多日的苦……”薛灵均哑着声音道。   “娘没事,娘什么苦没吃过,倒是叫我宝儿吃了苦……都怪你爹,他做下那些黑心事,耽误我宝儿前程不说,还叫我宝儿沦落到这个地步……”王粟香说着,忍不住又哭起来。   提起薛仁,薛灵均抬眼看向武济钊,“武司长,临行前,我想去牢里见我爹爹一面,可否通融?”   “这有何难!”武济钊回道,“陛下近来正因为神火飞鸦的事新奇愉悦,况且你爹如今被关押到刑部,我去堂兄那打点一下,小事一桩。”   武济钊的大伯正是刑部尚书,目前养病在家。他堂兄武济川,目前任刑部侍郎,刑部大小事,实际上都是武济川打理。   有这层关系在,这点小事自然不算事。   薛灵均道了谢,第二日拖着病体,去了刑部大牢。   多日不见,薛仁也比以往憔悴许多,一身囚衣,蹲坐在里面。   “爹……”   薛灵均喊他一声,见薛仁转过头瞧着他,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呆愣许久。   “原来是宝儿……”   薛仁起身,脚上带着锁链,手上箍着枷锁,缓步走上前。   薛灵均哽咽道:“孩儿无能,不能为爹爹免去死刑。”   薛仁再黑心,但对他却是自小疼爱到大,小时候就常常将他驮在肩上,长大了也是好东西应有尽有,与王粟香吵得再凶,也因着他不曾纳妾。   薛灵均没办法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爹……为什么?”薛灵均哑声问他,“咱们家与林家一向交好,祖父与林太爷又互为知己,你与林伯伯差不多也算兄弟,到底为什么?”   薛仁双目泛红,侧头避开薛灵均凄楚的目光,“宝儿,你别问了!”   “爹!宝儿想知道,爹爹虽不似娘亲那般,什么话都挂在嘴边,但对宝儿的疼爱却也一丝不少,今日或是宝儿与爹爹相见的最后一面,宝儿只恨自己以前从不曾关心过爹爹所思所想,叫爹爹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薛仁苦笑一声,“爹爹做下的孽,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愿意来这里见爹爹最后一面,爹爹就心满意足了。”   “爹,你后悔吗?”   薛仁不说话,沉默良久。   狱卒在外面催他快点。   “宝儿,你别问了。你快走吧,就当……就当没我这个爹爹……以后,也莫要再想起我……”   说完,薛仁就踱步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对着薛灵均,蹲在地上坐下,再也不发一言,无论薛灵均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薛灵均在狱卒的催促下,无奈离去。 第054章 番外之薛仁   在薛仁心里,除了老子、老婆和儿子外,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拿来卖的,如果没卖,那是因为价码给得不够高。   出卖林彦归不仅可以保命,以薛仁的本事还能发财。   这个决定对薛仁来说,几乎不用过多犹豫。   谁叫他早就看林彦归不顺眼呢。   他对林彦归积怨已久。   当然,或许林彦归根本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在乎,因为薛仁觉得,林彦归这种清高读书人,向来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如果说薛亥对林彦归的另眼相待和赞赏、对薛仁的无限嫌弃和失望,使薛仁心内堆积了越来越浓郁的烦躁,那林彦归和林素贞的婚事,则把这些烦躁彻底点着了火。   这火越烧越旺,薛仁不得不紧紧捂着藏着,直到出卖林彦归的选择摆在面前,他再也藏不住捂不住,像火山底的岩浆终于冲破了火山口,汹涌而出。   是的,薛仁这种在男女风月场上混迹惯了的人物,年少时也曾有过春心萌动,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一个姑娘,惦记了多年。   那年春风和煦,薛仁从外地进货回来,远远瞧见桥头站立着一个姑娘,撑着一把青色伞遮阳,风姿婉约,素雅娴静。   姑娘从桥头袅袅婷婷而下,与薛仁擦肩而过。   薛仁几乎看呆了,一直到姑娘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还愣愣呆了许久。   之后他多番打听,得知那姑娘正是林家的小姐,那日出门去给桥下几个落魄乞丐散银积福。   薛仁简直做梦都要笑出来。   因为他爹薛亥和林老爷一直走得近,这不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么?   薛仁满心欢喜地去给他爹提议,让老爷子帮他去林家提亲,谁知,却迎来他老子的一顿怒斥。   自己家的亲老子,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从那后,薛仁越发地胡来起来,在老家还算收敛,每每到了外地,便时常留恋风月之地,见到有姿色的,就要逗留几天。   配不上就配不上,天底下美女多得是。   但是,薛仁没想到,薛亥却转头去给林彦归提了亲。   当然,那时候林彦归还不叫林彦归,叫薛梅。   到底谁才是他老子的亲儿子?   孝比天大,薛仁心中一腔怒火没个出口,就更不着家,所以林彦归和林素贞成婚的时候,他也在外地。   之后,就遇到了王粟香。   他也想过安生地过日子,但老天偏偏要诱惑他去做那些事。   这不能怪我,薛仁心想,要怪,就怪薛梅命不好,连名字也取的不好,薛梅薛梅,可不就活该他倒了血霉么。 第055章 殿试   晨鼓敲响,宫门开启。   林岱安并其余共五十名进士,步入宫门,浩浩荡荡,步入议政大殿。   “陛下驾到!”   一声悠扬喊声后,众人一一跪下垂首。   殷宁步入大殿,入座龙椅,右手搁在龙头扶手,朗声道:“众卿平身!”   “你们都是一层层选拔出来的国之栋梁,今后便是大殷之臣,以后当辅佐朕治国理民,为朕分忧,”殷宁坐在上首,神色亲和,语气却颇为威严,“朕眼下,便有一件忧心事,欲与众卿分说,还请众卿畅所欲言、各展所学。”   这便是要出考题了。   众学子俱都凝神屏息,生怕漏错一个字。   “自殷羲陛下立朝以来,大殷时而国强,时而贫弱,强时征战四方,弱时四方来欺,朕日夜焦虑、寝食难安,既要国强,又想民安,然用兵者民怨,爱民者兵弱,重武者伤民,重文者伤兵。以众卿之见,朕当重武,还是重文?重兵,还是重民?”   进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人敢第一个作答。   林岱安正要出列,脚抬到一半,却见身后一名进士先行出列,抢答道:“臣有愚见。”   这人林岱安见过,正是长明书院与他对战过的武济世。   “陛下,臣以为,不论文武,当重上品而轻下民,上品武者,重兵以制民,上品文者,重法以削民,贵者拥兵治法,昧者守贫求安。古人有言:‘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注1),能制天下、胜强敌者,必先制其民!当采取‘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注2)之术,不要给寻常百姓机会拥有兵器,免得拥兵自重,聚众造反作乱,不叫他们拥有过余的财富与闲暇,免得心生安逸、懒怠误劳,民辱则尊官,民愚则忠君,当缩减平民百姓拥有学习知识的机会,叫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与卑微,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陛下的旨意,国家社稷才能安稳!”   殷宁眉头紧皱,目光不善地盯着武济世。   林岱安也心中腹诽,这武济世拿出先人提过的举措来答,未免过于急功近利,此举或许可短期内带来利益,看似强国,但却不是长久之计,甚至出现“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注3),君待民若猪狗,民视君如仇寇(注4)”的局面。   更何况,殷宁好不容易才广开科举,他就叫缩减平民教育的机会,实属是在殷宁的禁区里蹦跶。   也不知是武济世真的这般想,还是故意与殷宁唱反调。   “臣不赞同!”   钟尚林出列,慷慨道:“陛下!广开科举乃大善举,况且各地平民百姓能读书者少之又少,家里有余钱能坚持下来的更是鳞毛凤角,若是这点机会都被剥夺,则民心生乱!”   殷宁立刻看向钟尚林,赞赏道:“那以卿之见,当如何?”   钟尚林踌躇片刻,答道:“自然是重民爱民,兵是器,民为本,自当固民利器。”   “那要如何固民利器?”   “这……臣……臣以为,当减少赋税、推行仁政……”   减少赋税、推行仁政已是殷宁这几年正竭尽所能所做之事,没什么新鲜,殷宁有些失望,不过依然点点头。   “颜蘅,你也来说说。”   颜昭唯被殷宁点名,出列道:“臣不善治国理民,只知道忠君爱国,所言皆是愚见,陛下听一听就好。臣听说过一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兵弱国弱,民又如何能安?因此,臣以为,当重兵重武,兵力强盛后,再谈民安。”   殷宁对他此番言论似乎毫不意外,略微点头,挥挥手叫他退下。   林岱安抬首,目光与殷宁对上。   他上前一步出列,恭敬道:“陛下,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注5)。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兵强。在臣看来,当持有‘教育无疆、人才兴邦’之念,推行‘革故鼎新、鼓励农商’之策,以文治国,以武安邦,以民养兵,以兵护民。”   “哦?”殷宁似乎来了兴致,“卿可详细说来。”   “现下各地书院都是当地乡绅所建,唯有家底丰厚着才有机会读书识字,臣建议在各州县广设学宫、学府,各宫府费用及教书先生的束脩,从户部发拨。不论贫贱,扶植教育,清扫愚昧,叫大殷天下的百姓,人人皆可读书,人人皆都修身齐家,有强大自尊之心、拥澎湃爱国之情!此乃‘教育无疆’。”   “民为邦本,民中贤能、创造之才者,更是重中之重,古人云:‘尊圣者王,贵贤者霸,敬贤者存,慢贤者亡(注6)’,自殷羲陛下以来,哪一次的兴国不伴随着人才崛起,正所谓得贤者昌,陛下当善于发掘民之所长,“任人之长,不强其短;任人之工,不强其拙(注7)。唯才是举,不拘一格,能文者理政,擅武者为兵,赏以劝善,罚以惩恶(注8)。育民、识民、用民、激民,前后一体,方可强国。此乃‘人才兴邦’。”   “至于革故鼎新,为首者当属土地,民以食为天,民是国之本,地是民之本。如今天下,北方因连年战乱,田地大量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可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小农耕作,鼓励贫民开荒,减去苛捐杂税,拨银扶贫。南方虽富饶,却土地兼并严重,百姓无地可中,苦不堪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注9)”的情形屡见不鲜,当在南方推行征收户税与地税,资产、地产愈多着,征税愈多,贫者则减其税甚至免税。”   “其次,可在西北联络当地城邑,派教习训练当地百姓,使数十万边疆之民,有乱则举兵而战,无事则俯地作耕。”   “再者,眼下地方各州政务废弛、法度宽纵,当整顿吏治、裁冗减员、拆减闲散机构,增设考核监督机构,防止贪污腐败。”   “最后,鼓励商贸、激励交易、推行新制货币、开放海禁,在各地临海港口设立港司通商,繁荣经济,增添财力,待战乱平息,在通往西北之路也设置通商驿站;南方水患年年有,害得无数百姓遭殃、无数商户失利,国库财政有亏,当广修水利,改善民生,才能赋税无忧。”   殷宁听完,笑容满面,抚掌连声称赞道:“好!好!好!林岱安,你果然不愧是会试榜首!”   众人一听,便知这届殿试,状元是林岱安无疑了。   当下,殷宁果然亲笔点了林岱安为状元,另点钟尚林为榜眼、颜昭唯为探花。   消息传出殿外,不少官员包括宋太傅,都有些惊诧,他们原以为,颜昭唯会是这次殿试之首的不二人选,可谁想到,陛下竟点了林岱安。   待殿试完毕,殷宁叫林岱安单独留下,去到御书房议事。   “林岱安,朕有意封你做吏部侍郎,你说说听听,科考舞弊那件事,你觉得朕该如何办?”殷宁问。   科考舞弊,还不止一届,其中牵涉到的往届学子、以及各地在任的官员无数,若是追究起来,也不知道要入罪多少人。   且科举舞弊乃死罪,到时候只怕会血流成河。   此事须万分谨慎处理,林岱安甚至怀疑,这次舞弊乃有心人有意为之,故意破坏殷宁的科举之策。   “陛下,以草民之见,此事若要追究,当追究责任最大者!”   殷宁蹙眉道:“责任最大者,你觉得是谁?”   林岱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责任最大者,当属陛下!”   林岱安这句话,无异于惊天之雷,炸响在殷宁耳中。   “你说什么?!”。   果然,殷宁先是愕然,全然不敢置信,紧接着彷佛被林岱安刺伤,两眼满是失望与愤慨。   他一手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上面的茶具都摔在地上。   “放肆!林岱安!不要以为你荣登榜首,得朕钦点状元,便可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陛下,就说唐俪文,难道不是陛下纵容他至今吗?陛下以为给他权势,他就能忠心报国,却不知贪婪之人,有了权势,又想要更大的权势!陛下虽开设科举,可手握重权的官员,又哪个不是世家出身,他们视陛下如无物,才敢做在市集上贩卖考题这种事,不就是笃定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不舍、甚至不敢惩治他们吗?”   “你!”殷宁快被林岱安气得吐血,他宫中多年养出的一派和气,屡次被林岱安挑破。   他怒瞪着林岱安,“你这般藐视君威,冒犯天子,就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若是别人,只怕此刻已噤若寒蝉。   林岱安却全然不惧,直视殷宁道:“陛下,岱安所说俱都是肺腑之言!陛下推行仁政,原本是出自爱民之心,可自陛下登基以来,想做的事可有顺利过?不是这家的公子被设套陷害,就是那家的小姐被人下毒杀死,陛下如履薄冰,步步小心,处处讨好于他们,以为就能获得支持,到头来却反而更被他们掣肘!”   “陛下不曾到民间去,不知那些科举出身的地方官想要为民做事有多艰难,哪怕是做到一州知府,见了世家子弟也得奴颜婢膝,要想保住官位,就只能瞧他们的脸色行事。就说沈砚知与王术,同是一州知府,王术却敢去宋州拿人,将沈大人之家押入牢中而无人敢抗……”   “陛下既点岱安为头名状元,想是殿上所论,正合陛下心意!如今民生多艰,世家在各地盘根错节,欺上瞒下,贪污腐败,陛下想要剜掉腐肉,又怎么可能不痛呢?”   殷宁听着听着,怒火渐渐平静,转为自伤,“朕……朕想推行改革,可每每还未开头,便寸步难行,朕……朕属实无能……”   “陛下!”林岱安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道,“当年燕王之乱何其凶险,陛下都能虎口脱生,又何必妄自菲薄!只是,陛下若真要革故鼎新,必要法度严明,对利民者仁,对伤民者厉!”   殷宁眼中竟泛出晶莹泪光,“朕这些年,就好比在火炉上烤,就连朕的后宫爱妃,都无法与朕共情。你是第一个愿意对朕说这番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这份资质胆气、敢对朕剖心的人!“   他肃正神情,伸手去抚林岱安右肩:“林岱安,你可愿做朕的一般剑,一把削除荆棘、割除腐肉的剑!”   林岱安单膝跪地,拱手道:“正是臣所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殷宁将他搀起,君臣相视一笑,自不必多言。 第056章 高中状元   出城的街道上,驶来几匹快马,骑马的正是兵器司司长武济钊并几名属下。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薛灵均静静坐在马车里,脸色不再白如纸,却仍旧苍白憔悴,他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对着车厢内关闭的窗格子,愣愣出神。   一旁坐着王粟香,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愁云满面。   “娘,不怕。”薛灵均见他母亲忧愁,安慰道,“我想定了,路上吃点苦也没关系。咱们娘俩一道做个伴,就当去游历一番,去西北看一看大漠草原风情。”   王粟香苦涩地笑一下,“你从小到大哪吃过什么苦,不晓得外面的日子到底有多难过。”   薛灵均也不反驳,侧身打开窗子,目光淡淡掠过街上建筑、行人。   “状元巡街要开始了!”   有人突然喊一声,匆忙朝长乐街的方向而去。   其他行人听闻,也纷纷追着那人背影而去。   薛灵均放下窗子,目光落在空空的陈旧木厢板上,又开始愣神。   车行到城门处停下,武济钊下马,朝守门侍卫出示令牌。   薛灵均突然挑开车帘,跳下马车,丢下一句“我稍去片刻,很快回来!”,就跑得不见人影。   也不顾王粟香在马车里焦急地喊他:“宝儿,你去哪?”   薛灵均跑到长乐街上时,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他想再亲眼瞧一眼林岱安。   此时,京都城里的长乐天街上,人山人海,离王宫不远处的龙门外,百姓们都挤得一层又一层,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薛灵均费力地挤进去,就听见有人高喊:   “新科状元林岱安,就要骑马过来了!”   瞧热闹的百姓听闻,便更加推搡着往前挤。   薛灵均被挤得更加喘不上气,他努力地维持自己的位置,不愿被挤了出去。   远处渐近的锣鼓声愈来愈响,每到一处拐弯时,便会有宫人点燃喜鞭,好一派欢声雷动,喜炮震天。   只见一个宫人作为顶人,手执引路的大红旗一面,上面写着一行大金字:   “皇帝陛下钦点文士经科状元林策。”   那顶人身后左右两侧,紧跟着两个宫人敲锣,四个宫人打鼓,从道路左面拐出。   又是一阵霹雳啪啪的鞭炮之声。   打头第一个高头大马从拐角处转来,只见那马上之人,头戴一顶金花乌纱帽,身穿一件大红蟒袍,手里捧着当今新皇钦点状元的诏书,足下一双黑底红边银鹿靴,脚踩金蹬,胯骑金铵,在百姓眼中看来,端地是意气风发,前呼后拥,气势非凡。   新皇金殿传胪,要夸官三日,昭告天下,以示皇恩浩荡。   众人待看到状元郎相貌,更为兴奋。   薛灵均远远瞧着马上的人,目光全被那人吸引了,至于后面的榜眼、探花及其他进士们到底会是谁,他根本不在意。   只听得身边几个人热切地议论:   “新科状元长得可真俊哩!”   “这还用你说,咱大殷国这些年,哪个状元郎难看了?”   “这倒也是,之前的状元王琅,又贵气又仙儿,直叫人看了心砰砰跳。”   “王琅可是王家的嫡长孙,那通体贵族的气派,一般人学不来学不来!”   “不知这新科状元林岱安,是何来历?”   “咱们这次新科状元,可不一样,他是清贫之家,寒门之士。听说主考官宋大人原本钟意的榜首并不是他,而是颜家的颜昭唯,但是皇帝陛下钦点了林岱安为状元,夸他策论写得好,有治世之才,刚正之气。依老朽看,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要提拔贫寒学子喽!”   毕竟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在殷国还是头一遭。   虽说科举已开不少年,但以往,状元可都是从世家贵族里定的。   “你个老丁头,你咋知道这么多消息。”   “嗨,京都之内,谁还没几个权贵的亲戚……”   薛灵均踮着脚尖,想凑近点看,周边的百姓全都举起手使劲地挥,高声喊:“林岱安!林岱安!”   待看到林岱安骑马走得近了,只觉得连那鲜红艳丽的状元服,居然也能衬托得他若鹤一般,孤洁清冷。   薛灵均怕被他瞧见,连忙低下头,身子朝后躲。   “哎呀,别挤别挤,老朽的骨头要散架喽!”老丁头不满地抱怨,对薛灵均翻了个白眼。   薛灵均被挤得发丝凌乱,身上的白衣也弄得皱巴巴,却一点也听不到别人说话似的。   周边的人对着林岱安的背影大声喊着:“林岱安!林岱安!”   薛灵均听着听着,也跟着一起高喊:“林岱安!林岱安!”   喊了几声,见林岱安的背影渐渐远了,突然热泪盈眶,内心汹涌的感情似开闸一般宣泄,忍不住朝那背影痛彻心扉地大喊一声:“玉郎!”   这一声“玉郎”,淹没在诸多百姓一声声的“林岱安”之中。   林岱安没有回头。   丁老头见他落泪,在一旁笑话道:“什么玉郎,你这人是个傻子疯子不成,这是咱新科状元林岱安,你叫得这么亲热,要是姑娘家,别人还以为你和咱状元郎有私情哩!”   薛灵均充耳不闻,被挤得头昏眼花,直到林岱安走远了,紧跟着出来的是骑着高马的榜眼钟尚林、探花颜昭唯,再往后,是五十个新中的进士,呜呜泱泱地走来。   他想再跟上一段,再瞧一眼林岱安的背影,只可惜根本挪不动脚,周围的人前胸贴着后背,他左右双面都被紧紧夹着,一丝空隙也没有。   百姓们又开始惊叹颜昭唯的美貌气质。   颜昭唯朝这边冷冷瞥了一眼,引起许多妇人、少女、甚至男子的尖叫声,彷佛惊鸿一瞥也能勾魂摄魄。   “这便是那位常伴陛下左右的颜昭唯?”   “是他是他!”   “一个男人,竟出落得如此秀魅迷人,以后可不得掀起多少风浪哦!”老丁头在一边唉声叹气。   百姓们意犹未尽,一直到队伍走得看不见,连锣鼓声也听不见了,队伍却仍旧未散,有人壮着胆子去问道路两侧守着的护卫,状元郎与探花郎,可还会再过来。   得知不会后,人群才失望地散开。   薛灵均的衣服,被挤得已经没发看了。   但他现在没心情顾忌这些。   林岱安中了状元,薛灵均既为他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似乎忘了来路,有些痴痴地自顾自地走。   一直到武济钊骑着马寻到他,才回过神来。   “林兄,你怎地有些走神?”   街上人少了,榜眼钟尚林快马加鞭追上林岱安,见他在马上发愣,看不见自己似的,便打趣道,“怎么,今日街上这一遭,还不够你春风得意?”   林岱安回过神来,摇头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方才在街上,他恍惚间听到好像有人在喊“玉郎”。   如今这世上,能唤他乳名“玉郎”的,除了他母亲,就只有灵均一个人了。   是他吗?   他内心苦涩一片,嘲笑自己幻听。自从唐俪文之案后,薛灵均对他避而不见,又怎会挤在人群里喊他玉郎。   “岱安,你我同是贫寒出身,我年长了你几岁,有心提醒你几句。如今你既高中状元,不久后就要受皇命做官。到时定有不少七拐八弯的穷亲戚找上门来,让你做这做那,你可面上应承,但千万不要做徇私枉法的事。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一朝做官,他日却锒铛入狱。”   “多谢钟兄提醒,”林岱安道,“只不过岱安家中人丁单薄,除了家母,如今只得我一个,并无其他亲人了。”   钟尚林微微一怔,苦笑道:“这么说,咱们倒是有缘。你尚有个亲母可以尽孝道,我家中却只得我孤零零一个,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林岱安没接他的话,依旧在想着心事。   一直到晚上,众人一起步入聚鲜阁吃庆贺宴时,林岱安都仍有些心神不宁,听着周边人来对他敬酒恭贺,也不言声,只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到酣处,他突然起身,对坐在身旁的钟尚林歉然道:“对不住了,钟兄,我突然想起一些急事,需先行离去。”   说着,便要离席。   这一批新科进士五十人,其中二十人乃寒门所出,从县试一路路千辛万苦考上来,三十人乃贵族子弟。   贵族子弟自然有贵族的玩法,不与他们为伍。   今晚的宴席,是二十个寒门进士一同庆贺,把酒言欢,诉不尽的科考漫漫苦,道不尽的为官盼盼之情。   按说林岱安不该早退。   他倒下满满一杯酒,礼貌周到地给诸位敬酒。   “岱安尚有急事,自罚三杯,向诸位赔罪。”   说完,三杯酒连饮而尽,向着众人亮了杯子底,径自离开。   有个叫张士俊的进士,不满道:“状元郎要走了,那咱们大伙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另有一人名唤申茂华,也跟着起哄:“状元郎这么急着要走,莫不是要去海云天吧?听说状元郎与王家、宋家的公子有交情,怕是已看不上咱们这种寒门学子了?”   海云天是一家颇喜玩弄风雅的酒楼,位置就在莲香楼对面,颇受贵族世家公子们喜爱,那里的规格布置与美酒佳肴,不是聚鲜阁能比。   林岱安道:“诸位说笑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注1)’的情形已是旧话。不管是寒门还是世家,如今都是上过金殿、被陛下收纳的人才,只要赤诚之心,为百姓们做事,便都是上品之人。岱安在这里,祝各位前程似锦,仕途顺利。”   言毕,又连饮下三杯酒。   众人不再为难,林岱安从聚鲜阁出来,脚步急促。   他骑上快马,往长乐街而去。   可惜人群已散,四处并不见薛灵均的身影。   他又快马往城南,行至兵器司,打听薛灵均在不在。   “薛灵均?可是之前在司里研制火药的那个?”   “正是他!”   “他一月前受了伤,之后就没回来过了呀!而且,我们老大昨日结交工作,说他接了圣旨,要今早带他启程去西北,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林岱安一听,立刻掉转马头,朝京城大门飞奔而去。   守城的士兵统领曾在颜家军中待过,在颜荣去世后就申请调回京城降职做守卫,他早听闻过林岱安打破唐俪文假冒军功的事,因此也不为难他,放他出城。   林岱安追出城门外,一直追到长路尽头,望着岔路口分出的三条路,马蹄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茫然不知所措。   渺渺青山处,哪里还有薛灵均的身影。 第057章 红莲现世   羲宁二十一年。京城。   自从唐俪文之案后,又有科举舞弊之事,查出幕后主使乃是吏部尚书魏献所为,而魏献原本曾拜过谢丞相为师,算是他的门生。   经过此事,谢丞相自请养病在家,这一养就是两年,朝中虽说不上是大换血,但也是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好一番动荡。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何时,城里突然传出大殷即将覆灭的流言。   大大小小的街头,玩闹的小孩子们都嬉笑着拍手,唱着同一首简短童谣,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状元袍,红莲心   毁社稷,乱风云   天子剑,斩天子   革新论,灭大殷!”   这童谣里,竟然直指林岱安实乃红莲世人,包藏祸心,在朝堂搅乱风云,即将成为斩杀天子、覆灭大殷的罪魁祸首。   这一日,林岱安突然受殷宁传召,匆忙入宫觐见。   殷宁正端坐在御案旁批写奏章,面冷神寒。   一见到林岱安,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近日京城里散布的谣言,你可曾听过?”   林岱安神色平静,“倒是听过,历年来这类童谣不胜其数,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   话虽如此说,但毕竟谣言乱人心,已经开始有官员给殷宁递奏章,劝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谏言罢免林岱安吏部侍郎的职位。   “这是有人坐不住了!心怀怨恨,图谋不轨!”殷宁丢下御笔,站起身,冷声道:“他们恨朕,又恨你!就设这一个圈套,想叫朕起疑心,亲手毁掉你这把天子剑,真是好歹毒的心!”   林岱安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臣若是连这点流言都受不了,又怎配做陛下的天子剑。”   “只是……”林岱安神情担忧道,“这歌谣里既然提到了久未现世的红莲世,臣担心,这不止是一个谣言,还是一场有预谋的宣告。”   或许,红莲世,即将现世了。   殷宁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查一查,这童谣的来历,是谁教给那些小孩儿们的。”   按说,这种事该交给刑部侍郎武济川。   然而近来刑部案子堆积如山,南方忽起不少悬而未决的刑事杀人案,其中有不少官宦,甚至有出巡的京官,卷宗如雪花般送到京城,请求支援破案,武济川实在抽不开身。   殷宁原本想叫颜昭唯去查,但一来颜昭唯如今在御史台任职,公务繁多,连入宫都比以往少许多,再者颜昭唯与林岱安一向不对付,这谣言居心叵测,矛头直指林岱安,他担心颜昭唯去查难免会有失偏颇。   林岱安领命而去。   连续好几日,他都带着几个属下在城内奔波,不眠不休,不知疲倦。   谁知,谣言的源头还未查出,京城里却又出了一桩杀人案。   刑部尚书之次子武济世,在海云天醉酒后,竟被人用大火活活烧死。   那火烧得奇怪,其他房间都一点动静没有,只燃着了他宿下的那间,火也没烧多久,连他那间房里的摆设都还一应俱全,不曾损毁。   但武济世却被烧得面部全非,骨头都几乎焦成了灰。   武济世因当初殿试之论,惹来殷宁不喜,他原本是会试前十,却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捞着,被殷宁派去刑部,辅助他哥哥整理旧年沉案的卷宗。   武济世与他哥哥不一样,他并不喜欢破案,甚至十分厌倦,郁郁不得志之下,常常流连在海云天与莲香楼,看戏买醉,夜不归宿。   有人传言,武济世曾在海云天酒后写诗,讥讽林岱安是草芥贱民,根本不配做状元,更不配做什么天子剑。   武济世突然死了,这一下,林岱安又被推到风头浪尖。   谁人不知,红莲世杀人,一惯喜欢用火。   “红莲业火烧罪孽,   自由世来自由人。   上得天庭极乐仙,   下得地狱自由魂。”   这便是武济世死后,海云天伙计在他房里发现的一首打油诗。   鲜红的朱砂像血一般,写在武济世那间房的床幔上。   一时间,流言再起。   有人说林岱安一个穷苦书生,出身微寒,竟能将大殷朝堂搅动得翻云覆雨,谁信他背后无人。   “二公子,你说那林岱安,当真是红莲世人么?”   海云天里,二楼临窗厢房里,王琪一边给王琳倒酒,一边好奇探问。   王琳懒洋洋地瞥他一眼,“你家二公子看你,倒像是红莲世人!”   一句话吓得王琪手上一抖,酒洒落在外,嬉笑道:“二公子,这玩笑可开不得。”   “既然知道开不得,就别在外头胡乱说,风大闪了舌头,惹了祸根,二公子可懒得给你擦屁股!”   王琪连连称是。   王琳冷哼一声,散漫地转头看向楼下,街上,却在街上人群中,瞥见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王琳瞧着那人行色匆匆,脚步拘谨,一眼便认出是谁,顿时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吩咐王琪道:“瞧见楼下那个戴黑色帷帽、金色轻纱的小公子没?走,跟上他!”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身形一拐,进了对面的莲香楼。   王琳低低笑一声,火速下了楼。   今日莲香楼没排戏场子,显得有些清冷,稀稀拉拉的宾客来这里吃酒。   因对面就是海云天,宴请宾客、喝酒吃席的大都会去那边。   但那戴帷帽的小公子显然不知情,迈步登上了二楼,见楼里没几个人,便好奇地问莲香楼的伙计,才得知今日没得戏看,失望地转身下楼要走。   “唉,小美人,别走啊!陪二公子我喝一杯!”   王琳突然上前,伸手拦住那小公子的去路。   那小公子被他吓了一跳,手中折扇都掉落在地,神色慌张地连忙用双手去紧紧扯住金纱,似乎生怕王琳要揭开。   王琳见他这幅模样,就更起了逗弄的心思,“二公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莫非,你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出来逛戏楼子?”   说着就要抬手去掀开他的帷帽。   那小公子连忙腿后躲开,却不知身后刚巧有个伙计端着酒樽酒盏路过,不小心与他撞上,这一下不仅帷帽都撞掉了,壶里的酒洒出来,落在那小公子右臂上,顺着流淌到他手掌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伙计连忙对小公子道歉,一抬头却见他一张脸生得清秀俊俏,竟然看呆了。   直到王琳硬生生咳了两声,狠狠瞪了那伙计一眼,才吓得他匆忙退下去换酒去了。   王琳神情愉悦,冲那小公子笑道:“好久不见呀,谢玉楼!”   原来这小公子正是谢家养子,谢玉楼。   他终年待在谢家,因身份特殊,很少出门,平日里谨小慎微,什么事都不敢做。自谢丞相修病假之后,更是不敢出门。   今日是谢丞相过寿,虽对外低调,不设宴席,但还是不少官员来到丞相府参拜。   他实在憋闷,趁着人多,没人注意到他,才偷偷跑出来,结果又遇上王琳。   这人可真是克他的魔星,每次偷偷溜出来,都被他逮到。   王琳凑上前,一把捏住谢玉楼的手,翻过手掌心,低头凑上去,闭眼轻轻嗅了一下。   谢玉楼顿时红了脸,羞恼道:“王琳!你放肆!”   王琳抬眼,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坏笑,“莲香楼里特供的莲香酒,味道就是香。”   谢玉楼怒道:“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   王琳嬉皮笑脸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只知道酒色财气。”   说着,手上一扯,顺着手掌心,鼻翼几乎贴上,开始一路朝谢玉楼手腕上去嗅。   谢玉楼气得狠狠踩了他一脚,脚尖用力碾在王琳脚背上,王琳疼得嘶地一声,手臂一个半旋,将人扯入怀中,凑在谢玉楼耳边道:“来来来,小美人,你再踩,可劲儿踩,当初你咬二公子那一口,二公子可是做梦都想咬回来!”   说着,低头朝谢玉楼脖颈上凑。   谢玉楼气得脸色涨红:“你不要脸!臭流氓!”   王琳哈哈大笑,开心得整个眉眼俱是神采飞扬。   楼下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吏部侍郎来了!”   王琳收住笑容,松开他,走到临窗处,从高楼上朝下望。   果然,见对面海云天楼下,孤立着一个人,身着圆领黛青色袍服,腰缠玉带,神色肃穆,气质清冷。   自从林岱安中了状元,一朝闻名天下知。   再加上他相貌英俊、骨重神寒,赢得京城不少闺阁女子的芳心。   也不知谁将林岱安的乳名散播了出去,背地里,人人都唤他一声“魁林玉郎”。   别看他年纪轻轻,手段却十分厉害,自殿试上夺魁后,不过两年,便已升任吏部侍郎。   眼下,主官吏部尚书还在空缺中,次官吏部侍郎便更显得举足轻重,前途自是无可限量。   “他便是陛下钦点头名状元、被民间誉为上斩奸臣下砍恶民的天子剑、被闺阁女子唤为魁林玉郎的林郎?”   谢玉楼没见过林岱安,满怀好奇地凑过来,爬伏在窗子上眺望,“听说他虽然年纪轻轻就做了官,却从不轻狂,待人重义坦诚,行事稳重守礼,是个难得的君子。” 第058章 红莲现世2   王琳听了,顿时满怀不悦,冷笑一声,“能做到吏部侍郎这个职位的,能是什么好人,科举舞弊那个案子,多烫手的山芋,满朝文武无人敢接,就只他林岱安一个人跳出来独挑大梁,办下这件大案!这其中折进去多少人,你又如何知道,别以为他是什么善茬!”   谢玉楼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嫉妒他!人家可不像你,整日里逛楼子,一件正经事也不干。”   王琳本来微生怒意,但转念一想,突然又开心地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你二公子喜欢逛楼子?打听过我?”   王琳爱逛楼子,京城里谁人不知,哪里还用得着打听。   “二公子若是不轻狂,不逛楼子,怎么会遇见你……”说着,王琳又开始上手,“你就是我的正经事……”   气得谢玉楼再也没心思观赏林岱安,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偏偏王琳脸皮贼厚,涎着脸凑上去道:“再打,再打!”   谢玉楼被他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原来是林大人!”   海云天的伙计迎出来,躬身道:“快请,里面请!”   林岱安大步迈进去,“去三楼二号房。”   那伙计迟疑一瞬,犹豫道:“林大人可是来查案子的?三楼二号房已被刑部武大人来来回回查了底朝天了,如今都已结案解封,该查得线索,也早就查完了。”   林岱安肃声道:“只管领我过去便是。”   那伙计只得领他过去,待进了房,又问他:“林大人一个人来?可要上酒点菜?”   林岱安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环顾四周,打量那房间布置,回忆着刑部卷宗里记录的情形,仔细探看。   因案情发生时,武济世独自一人宿在房中,门窗都紧紧关闭,刑部也未查到可疑线索,已按武济世酒后失火意外身亡而结案。   武济川是武济世的亲哥哥,自然不愿潦草结案,只是担忧红莲世的谣言越传越厉害,扰乱民心,加上那朱砂笔迹,与武济世生前笔迹一模一样,这才尽快结案,止住谣言。   林岱安仔细查看那窗子,除了比寻常窗子开得高一些外,并没有一丝一毫被破坏的痕迹。   海云天常常有人醉酒,因之前出过贵族子弟酒后伏窗失足摔落楼下的事,这才把三楼之上的屋内窗子全都改高。   当夜,林岱安便宿在这里,睡了一夜。   直到丑时过半,海云天渐渐寂静,窗外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无。   窗棂子右上方一角,却闪烁着绿色荧光。   林岱安翻身下床,点亮烛火凑近了去照,果见那绿光处蹭地一下窜起火苗。   是白磷。   这在纵火焚烧案里,并不稀奇。   武济世身量不高,在窗棂子上方放一些粉末他也发觉不了,若是他酒醉之下开窗,风一吹,白磷粉末便会落在他头顶及身上,再回到烛火愤慨作诗,便极有可能磷火自燃。   只是,是谁干的呢?   海云天每日来往的宾客数百,店里的伙计杂役加起来也有数十个。   不知武济世得罪过谁?   当然,除了殷宁。   难道凶手杀人,就仅仅只是为了在流言上加一把火?   林岱安思来想去,总觉得武济世这桩案,与谢家两女之死,虽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他却莫名地有一种直觉,在朝堂势力背后,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指点江山,而谢家两女与武济世,都是被提线的木偶。   他为自己这种莫名而来的想法深感惊诧。   林岱安一夜未眠,天渐渐亮了。   “花千醉要演出了!   清晨,楼下寂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声呐喊。   林岱安翻身下床,推开窗子,朝楼下眺望。   只见对面莲香楼的伙计敲锣打鼓,在门外贴出新戏榜单,展示给路过行人。   原来,今晚莲香楼要上新戏。   路人纷纷好奇围观。   有人高声喊道:“当真是花千醉要演出?花千醉不是去南方了么?怎么会跑来京城?”   “骗你做什么?”莲香楼的伙计指着戏文榜单道:“这榜单上明明白白写着,今晚就要上演《天涯浪人》新戏一则,由花千醉亲自出演,就在今晚卯时开场,还请诸位大驾光临啊!”   有平时不太关心江湖消息的人问:“天涯浪人我知道,就是江湖第一高手,楚辞楚天涯嘛!但这花千醉又是哪位?”   林岱安也心下好奇,若说花千醉,他倒也认识一个,就是儿时玩伴花糕儿。   莫非真是他?   林岱安下了楼,听得人们诸说纷纭后,才得知,原来这花千醉,是江湖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据说,他是继楚天涯之后,江湖上最厉害的高手。   他出名速度之快,名声传播之广,比楚天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让不知道他的人更加好奇了,楚天涯出名时,尚是少年英雄,十五岁自创“浪人”剑法,听说他一把万华剑,剑挑江湖百家,一夜成名。   后来更是在前太子遭难时,一剑刺死谋逆的燕王,几乎立下了临危救驾之功。   只可惜他去得太迟,太子已死。但若不是他,只怕皇位也轮不到殷宁。   可自那之后,楚天涯就开始浪迹天涯,踪迹不定。   没有人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每隔一段时候,就会有人传出被楚天涯救于危难的消息。   楚天涯的英雄之名,便越来越大,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也越来越伟岸。   再加上他“天涯浪人”的神秘传闻,就更成为百姓心中一代不世出的传奇。   不少人纳闷疑惑,这花千醉,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做过什么英雄事迹没有?和别人比过剑法没有?   怎么忽然名头这么大?   林岱安并不热衷听戏,对侠义江湖也没什么兴趣,没听多久便匆匆离开。   皇宫,御书房内。   殷宁一边翻看颜昭唯搜集来的南方情报,一边问道:“楚天涯的事,查得如何了?”   颜昭唯摇头,“自从谢道彤死后,他的踪迹就像断了一般,南方各州,都查不到他的行踪。”   殷宁独自出了会神,喃喃问道:“楚天涯,当真会是红莲世主么?”   颜昭唯回道:“臣也只是推测。”   “或者,去西北查一查?”殷宁低声道,眼眸里漂浮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连他自己也很难明白,自己在怀疑什么。   西北有王琅,颜昭唯抿嘴不言。   “阿蘅,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不好?”殷宁又低声问道,语调满是惆怅,   颜昭唯没有回答,殷宁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朕这些年殚精竭虑,想着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不惜得罪名门望族,那些世家子弟恨朕,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会有红莲世人呢?连百姓也恨朕……朕不懂……”   自从薛灵均研制出火器,西北战事很快平息,罗刹国退回境内,王琅驻守边疆,大殷国土再也无人敢犯。   这两年殷宁注重民生,推广不少惠民之策,原本以为,会迎来百姓欢畅称颂的场面,谁知,却冒出了红莲世人。   颜昭唯安慰道:“陛下,庙堂太高,百姓离您太远,不懂您的苦心。”   殷宁轻轻叹息一声,丢下情报文案,吩咐守在门外的卫总管,“去传王琳、林岱安来。”   林岱安刚回到吏部,收到宫里传召,立刻敢去入宫,到御书房觐见。   只见王琳、颜昭唯也在里面。   颜昭唯立在御案旁研磨,王琳却黑着脸跪在地上。   殷宁神色不虞,似乎刚训斥过王琳。   见林岱安进来,才吩咐王琳道:“起来吧!”   王琳站起身,却道:“陛下,听说兵部侍郎现下空缺,不如把这个职位给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殷宁扔过来一支御笔,砸在他胸口。   “你倒是大言不惭,丝毫都不客气,科举连个榜都没上,叫朕怎么封官职给你?就算封了,又如何服众?”   王琳俯身将那御笔拾起来,双手奉到殷宁跟前,“我想做武官,科举那玩意儿不适合我。要不,陛下干脆把我也派到西北去,好在军中历练历练。”   殷宁颇为头疼,扶额道:“你什么时候行事稳重了,收起你那副混账模样,朕就派你去。”   王琳不说话了。   殷宁瞅他一眼,问他道:“今晚莲香楼的戏票,你有没有?”   “啊?”王琳一下没反应过来,有些愣。   自从练空桑那场戏得王琳欢心后,他就订下了莲香楼的年票,只要有戏要排,必然会给王琳留个好位置。   但殷宁因他昨日在戏楼里调戏谢玉楼,刚训斥过他,他一时不知该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就是有,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殷宁反倒笑了,“今晚,你带朕与阿蘅一起去。林岱安,你也去。”   王琳这一下开心了,笑道:“陛下,那这一回算不算我立功?”   殷宁没心思与他玩笑,对林岱安道:“红莲世童谣的事,查得如何了?”   林岱安微微摇头,神色凝重,“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教的,那卖货郎应是乔装打扮,除了那些小孩子,竟没多人见过他,后来也不见踪影。不过,臣查到,武济世身上着火是因为白磷,凶手是谁尚且未知。”   红莲世之所以一直难以根除干净,就在于他们行事诡秘多变,线索常常断了,很难追查他们的行踪。   殷宁起身踱步,“阿蘅前几年一直追查楚天涯的行踪,据他推测,楚天涯很可能就是红莲世主。” 第059章 花朝醉千岁1   楚天涯?!   林岱安大为诧异,怪不得殷宁要去莲香楼听戏。   可楚天涯不还是颜昭唯的救命恩人吗?   他朝颜昭唯望去,颜昭唯一言不发,只专心研磨。   不过,楚天涯神出鬼没的行事作风,倒的确与红莲世颇有些相似。   王琳满脸不在乎地反驳:“楚天涯是个江湖侠客,做过不少侠义事,怎会是那到处作乱、祸害大殷的红莲世主?若只因为他神出鬼没就怀疑他,那我还还怀疑莲香楼呢!莲香楼莲香楼,这明晃晃的莲字在里头,不比楚天涯更惹人怀疑?”   殷宁听得脑仁青筋又蹦跶了几下,那莲香楼已有好些年头,在殷正年间所建,殷正皇帝热衷听戏,才有了莲香楼。   莲香楼三个大字,乃是殷正皇帝的御笔。   王琳这话,简直就是对殷正皇帝的大不敬。   林岱安担忧道:“陛下,不管楚天涯是不是红莲世主,既然今晚的戏与楚天涯有关,为安危起见,陛下当留在宫中。”   殷宁却摇头道:“既然他们是冲着朕来,朕若不现身,他们也不会有所行动。”   当晚,殷宁换上微服,配上折扇,作寻常公子打扮,君臣四人一同来到莲香楼。   今晚的莲香楼,比以往还要更加热闹些,连街道上都挤满了人。   不管是世家公子小姐、富家名门子弟、还是家家户户或贫或康的百姓,都满怀好奇而来。   人人都想瞧一瞧,这个要演楚天涯的花千醉,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好王琳是熟客,莲香楼的伙计领着他一行人,绕到后街从后门而入。   莲花楼里布置得极为华丽,不管是豪华包厢,还是堂下大厅,莲花楼里大大小小的每个角落,都摆满了各色鲜花。   步上楼梯时,林岱安瞧见一个红色身影从外飘忽而来,身形极快地没入了后台。   那人消失得太快,连林岱安都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   四人落了座,颜昭唯仍旧老样子,一言不发地冷着脸坐在殷宁身侧。   殷宁另一侧坐着王琳,林岱安则坐在王琳边上。   林岱安疑惑道:“花千醉既然是个剑客,怎么忽然要来演戏?”   就算大殷国民风开放,唱戏和琴棋书画一并被称为艺,并不会被人瞧不起,但在民间百姓的心理,剑术才是一顶一的才艺。   剑客这个称号,代表着不畏权贵、不贪荣华、扶危济困,武功高强却从不凌弱,是脱离皇家贵亲与世家大族,凌驾百姓们之上却又被百姓们极为推崇敬佩的人。   林岱安只希望这个花千醉,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免得陷入红莲世风波。   王琳抓了一把桌案上早就备好的玉碟香瓜子,一边磕一边含糊道:“不知道,或许是他如今出了名,想与楚天涯一较高下,拿这出戏来示威?要么就是想踩着楚天涯的名头上位。”   殷宁蹙眉瞥他,“待会戏开场,不许嗑瓜子!”   吵得他脑仁疼。   王琳讪讪地将手中瓜子放下,嘴巴里的瓜子皮也吐出去。   这时,莲香楼的楼主解咏荷,亲自过来拜见。   解咏荷是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妇人,一双眼妩媚风流,一束腰婀娜多姿。   若不是她年纪大了,恐怕殷宁都不能确定,王琳会不会和她也有过一段风流史。   解咏荷笑得满面春风,用软绵绵甜腻腻的嗓音开口:“二公子,这花千醉少侠呀,并不是要和楚大侠示威,演出这场戏,实则是为了致敬他啊。”   “致敬?”王琳好奇道,“莫非这花千醉也是那楚天涯的迷弟?”   “二公子猜得不错,花少侠仰慕楚大侠已久,如今他出了名,想要与楚大侠会一会,但楚大侠神出鬼没,花少侠没法子找到他,这才编了这出戏,若是这戏火了,传遍天下,那楚大侠见了,也能知晓花少侠的一片仰慕之心。”   王琳听了这番话,拍手赞叹道:“好呀好呀!这等痴心,真与我王琳是同辈中人。待会若是他演得好,真能演出楚天涯神韵,二公子便请他吃酒!”   这话说得,倒好像他见过楚天涯似的。   台下响起一阵敲锣之声,好戏即将开场。   堂下的看客立刻欢呼起来。   戏台上的帷幕缓缓拉开,台下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只见一座墨石堆叠的假山之上,斜卧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少年单膝屈起,更显得身姿修长,一手提着一把青色长剑,一手握着一只绿荷玉壶,道不尽的潇洒,说不尽的风流。   他面上戴着一只精致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殷红的嘴唇、弧度优美的侧脸线条和下巴,透着几分神秘。   台下的人都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台上这个少年。   少年抬手仰头饮了一口酒,一个轻跃飞起,点在假山的山顶之上,手腕轻转,青色长剑划出优美的剑花。   台下爆发雏一阵欢呼,叫好声与鼓掌声不绝于耳,甚至不少闺阁女子的声音,盖过了许多少年儿郎。   那少年身姿潇洒,背影风流,一边舞剑,一边唱起歌来,嗓音极其清丽响亮。   “十六一剑救江山,十五百挑震江湖;   试问天下第一剑,唯我天涯浪人楚。   荣华富贵不稀罕,高官厚禄非我图;   一叶扁舟任我行,两壶清酒赏玉湖。   千岁朝,万岁暮,百花开,醉鹧鸪;   朝朝暮暮思君心,千岁万岁辞君路。   “阿蘅,你觉得他如何?”殷宁好奇问道,“可有楚天涯的神韵?”   那白衣少年忽地从假山上腾空飞起,在空中做一个极其漂亮的滞空动作,美轮美奂。   王琳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台上的人,一边道:“倒是十分有模有样,的确有些意思。”   殷宁又没问他,闻言又蹙了蹙眉。   林岱安也看得精彩,忍不住问王琳:“莫非二公子也见过楚天涯本人?”   “我是没见过,但听谢二小姐提过,她幼年时淘气离家出走,差点被那海上龙王练空桑给抓了去,幸好楚天涯路过救了她。不过,可惜楚天涯戴着面具,不知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好看。”   林岱安没想到,楚天涯的事竟还能扯出谢道彤。   他疑惑道:“练空桑不是常年待在海上?为何要抓一个官家小姐?”   “传闻练空桑一族生下来就有心疾,所以偶尔会来大陆挑合适的人抓去,剜出心脏,好给他们自家孩子换上。”   林岱安听得毛骨悚然,他虽在海城待过不少日子,真正的练空桑族人,却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这练空桑竟然如此残忍,他自家孩子病了,就要拿别人家孩子来换。”   再说,心若是挖出来,人又如何还能活?   王琳嗨了一声,不在意道:“这世上比这残忍百倍千倍的事情多了去。”   说着,只听台下又响起一阵阵激烈的鼓掌声。   “好!唱的好!”人群中一个高壮少年高呼道,“真乃楚天涯再世!”   他身旁一个清瘦少年满脸不高兴地反驳:“什么再世,楚天涯又没死。”   显然,他也是楚天涯的众多迷弟之一。   高壮少年嘿嘿憨笑道:“口误,口误,就是那个意思,懂得都懂,都懂。”   林岱安盯着那白衣少年,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这白衣少年的剑法,与花糕儿以前练的那个,倒真有几分相似。   谁知,一直专注看戏的殷宁,突然出口道:“我不曾见过楚天涯,但台上这人演的,难道不像王琅?”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沉默死寂。   其实不止殷宁,林岱安、王琳也早都瞧出来了。   虽说剑法不像,但那身姿打扮、一举一动的风流潇洒,的确有那么几分王琅的痕迹。   所以王琳才一直胡扯说像极了楚天涯。   颜昭唯终于开口,原本就冷淡的神情,此刻更像结了冰,“王琅才不是这样。”   殷宁笑了笑,不在意道:“不过随口一说。王琅自然不可能是楚天涯。”   楚天涯十五闯江湖时,王琅才四岁。   颜昭唯仍不服气,出口道:“世人都传楚天涯剑术高超,可谁又真正见过?我只遇到过他一次,那一次,他使的可不是剑,而是刀。”   这一下,轮到其他人吃惊了。   江湖第一剑客,不使剑,却用刀?   台下又爆发出一阵掌声。   只见台上白衣少年剑势一转,陡然变得凌厉至极,像是生了气,对着空气发泄他心中不满。   青色长剑划过一道道剑花,萦绕着他的身影,极其华丽,他脚下步法极快,身姿多变,看得人目不接暇,眼花缭乱。   王琳看得呆住,原本打算润喉喝的茶,举到一半忘了喝,也不记得放,口中喃喃道:“这人剑法之瑰丽奇妙,我竟从未见过。”   王琳那可是王琅亲弟,就算他自己剑法不精,但常常看王琅练剑,剑术高不高,他一眼便知。   能得他如此夸赞,可见这花千醉的剑术,的确是非同一般的高超。   花千醉又唱了几句词,台下又响起叫好声。   剑法激荡之中,那少年浑身带起一股狂浪之意,白色的身影腾空而起,若一只漂亮的鹧鸪,潇洒的鸿雁,口中高呼:   “天涯浪人谁与配?唯我花朝醉千岁!”   与此同时,凌厉一剑划破长空,鸿雁从空中翻飞而下,落地定住时,白衣侠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灿若残阳的红衣少年。   空中却洋洋洒洒、飘飘荡荡地洒下了许多白色雪花。   那不是雪,是少年原本的白色外衣。   就连白色的发带,都被几根红色锦绳取代。   堂下一片寂静,看客们全都目瞪口呆,似乎怕打破了这副美丽至极的画面。   “好!”王琳激动地站起身来,响亮声音打破寂静,拍手赞叹:“好一个花朝醉千岁!”   堂下宾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大声喊起来:“好!好!”   掌声如雷,震动整个莲香楼。   一夜之间,花千醉的大名,传遍朝野,响彻江湖。   再也不会有人,没听说过花千醉的大名。   就连路边的三岁小儿都举着木棍,口中高喊:“天涯浪人谁与配?唯我花朝醉千岁。” 第060章 花朝醉千岁2   好戏落幕,宾客散尽。   王琳吩咐人去请花千醉出来一见。   楼里的伙计一脸歉意来回话道:“花少侠人已不见了。”   “这么快!”王琳一脸失望。   伙计为难道:“花少侠是自己找上莲香楼要出演,并不是我们楼里的人,他武艺高强,要走要留,谁又能管得着?”   王琳也不难为人,只嘱咐道,“下次若是花千醉再来,一定要派人去我府上告知。”   几人出了莲花楼,林岱安想着心事,这花千醉竟也叫花朝,难道几年不见,花糕儿竟变化如此之大?   颜昭唯依旧是面无表情,从这场精彩演出的开始看到结束,别说赞叹了,连个笑容也没有。   殷宁忍不住再次问道:“阿蘅,你觉得这花千醉如何?”   颜昭唯淡淡反问了一句,“陛下问哪方面?”   “剑法如何?相貌如何?气质如何?比之楚天涯,又如何?”   颜昭唯依然是那一番简短评价:“剑法不错,相貌不知,气质难定,比之楚天涯,不如。”   戏顺顺利利地看完,又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宫。   一点事也没发生。   王琳不满地抱怨,“颜昭唯,你那情报到底行不行?今晚这大好机会,红莲世都不出手。依我看,楚天涯与红莲世毫无干系。”   颜昭唯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   当晚,待林岱安与王琳走后,殷宁吩咐颜昭唯:“阿蘅,你带上最精锐的暗卫,亲自去查一查那花千醉的来历。”   颜昭唯道:“只怕他此刻已离开京城。”   殷宁思索片刻,“你只管去查,他跑到哪,你就追到哪。此人绝对与楚天涯大有干系!”   颜昭唯顿了顿,领命道:“臣遵命。”   自从做了吏部侍郎,林岱安几乎夜夜都宿在吏部官舍里,吏部尚书空缺之后,他那个院子就只他一个人住。   他刚步入院子,就听到有人喊他:“林岱安!”   那声音悠扬、洒脱、爽朗。   林岱安抬头看去,只见屋顶上屈膝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红衣少年,一手握剑,一手执酒,笑得阳光和煦,望着他道:“上来呀!”   林岱安纵身起跃,脚下轻点,走壁飞檐,坐在红衣少年身侧,“竟然真是你!”   花朝哈哈一笑,从背后抄出一壶酒,递给林岱安,“淦州的‘不夜侯’,味若茶香,千杯不醉,彻夜不眠!”   林岱安接过,拔掉酒塞,仰头喝下一大口,果然不似寻常酒,入口清香甘甜,几乎品不出酒味来。   “没想到,竟是你中了状元,”花朝感慨无限,“灵均呢?”   “他在西北。”提起薛灵均,林岱安内心隐隐作痛。   花朝呀了一声,惊讶道:“他怎会在西北……我从西北一路南下,这么不巧,竟与他错过了。”   林岱安仰头喝酒,他平日里沉浸公务,甚少饮酒。   今日遇到故友,倒是想畅饮一番。   只是他与花朝两个,原本就是因着薛灵均才结交,如今薛灵均不在,两个人除了聊一聊薛灵均,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两人沉默着喝了一会子酒。   林岱安转头看他,目光清明,语气坦诚道:“花朝,你是灵均儿时最好的朋友,便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一句话问你,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花朝听闻,洒脱一笑:“你跟我客气什么,想问什么便问。”   林岱安开门见山道:“你可是红莲世人?”   “什么人?”花朝先是一脸疑惑,接着恍然道:“你说的,可是南方‘王权陨落、自由极乐’的那个红莲世?”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只想做个扶危救困的江湖侠客,入红莲世做什么,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我活腻了不成?”   林岱安看他神色没有一丝作伪之处,心底松一口气,执起酒壶,仰头灌酒。   只可惜这酒还真是千杯不醉,大半壶下去,一点酒意也无。   他晃了晃酒杯,不满地问花朝:“你这酒是给姑娘家喝的吧?”   花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如今我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别人都以为我千杯不醉……只可惜,我却是个一杯倒,实在令我伤心,只有这不夜侯才能叫我千杯不醉……”   说着说着,林岱安还没笑,他自己倒哈哈笑起来。   “你找到楚天涯了么?”   林岱安刚问出口,就见花朝收起笑容,浮现惆怅之色,“找到了,又找不到了。”   林岱安好奇道:“你拜他为师了?”   花朝一壶酒已喝完,丢下空壶,朝后躺下,枕着双手,发出一声叹息:“唉!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就是楚天涯,不肯拜他,后来知道了……又……”   他似乎颇为烦恼,双手使劲地挠了几下后脑,“总之,唉!他跑了,我正在到处找他。”   林岱安心下诧异,忍不住问道:“你看见过他的脸没?”   这实在是个人人都好奇的事情。   毕竟,连颜昭唯都不曾看见过。   花朝轻轻嗯了一声,他盯着夜空,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含着笑意,只用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好看!”   楚天涯之于花朝,就如王琅之于颜昭唯,没有任何人能及得上。   “楚天涯在京城吗?”   花朝听得这句话后,失望地摇头,“他要是在,我哪还有闲心在这与你喝酒……唉!”   他坐起身,“我得走了!我就不信,追不到他!”   林岱安神色犹豫一瞬,还是开口劝道:“楚天涯有红莲世人之嫌,你最好不要再与他接近。”   “那不可能!”花朝断然道,“我同他在一起三年多了,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   林岱安还欲再问,花朝却一跃而起,丢下一句“有缘再见”,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黑夜里。   看来,这些年过去,花朝不止剑术卓然,连轻功也大有所成。   林岱安刚回到房中,就脸色微变。   房内有一股淡淡的胭脂粉香,这种香味,绝对不该出现在林岱安房中。   他一手按在腰间长剑上,缓缓朝里走。   行至床前时,猛然转身抽剑,剑尖指着来人咽喉。   “姑娘深夜造访,所为何来?”   黑暗中隐约见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   那女子临危不乱,口齿清晰,“为故人而来。”   林岱安蹙眉,“即是故人,何故蒙面?又为何不请自入?”   那女子揭下面纱,微微叹息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可还记得林暮?”   林岱安收回剑,略微疑惑道:“你是林暮的……”   “我叫林婉儿,原本在海城唐俪文的船上做歌女,那一日因嗓子不适,便不曾去。”林婉儿说着,眼中闪烁出泪花,“可惜林暮他……”   林岱安并不全然信她,但依旧点亮烛火,静静听她讲话。   “我知道你不信我,”她拭去眼泪,从腰带中摸出一只红色海螺珠,“我刚在你房里找到的,原本想趁你不在,悄悄带走。”   林岱安信了三分,“海螺珠原本就是姑娘的,林姑娘若只是为它而来,只需说一声,岱安便会亲自送去,又何必如此隐蔽行事?”   林婉儿又叹息一声,“我此次来,还有一件事。”   她上前走近一步,林岱安闻到脂粉味道,微微蹙眉,后退一步。   “林姑娘,不如屋外说吧!”   到了院子,林婉儿语调哀怨,又垂泪道:“我原本名叫张莺,后来林暮死了,我才冠他的姓,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他的冤屈。”   林岱安默然片刻,安慰道:“如今唐俪文已死,姑娘也该放下。”   “唐俪文虽死,但还有许许多多个贪官狗贼,”林婉儿神色凄楚,语气满是怨恨,“唐俪文一条命,哪里抵得过那么多只冤魂!”   她语调一转,突然对林岱安道:“我此次来,是要给你传递消息。”   林岱安皱眉,不解道:“什么消息?”   林婉儿歉然地望他一眼,快语道:“世主叫我对你说,你做得很好,可以开始收网了。”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立刻冲进来一群人。   一群官兵举着火把,握着刀,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随后走进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是兵部侍郎武济川。   林婉儿飞身而起想逃,没跑几步就被官兵拿下。   林岱安岿然不动,神情镇定。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武济川寒着脸道:“林岱安!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与红莲世勾结,如今事已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林岱安环顾四周的士兵,冷然道:“原来刑部办案,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   “本官已查清,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我弟弟!你与她勾结一处,是众人亲眼所见,还敢抵赖!”武济川双目中闪烁着愤恨的光,挥手下令:“拿下!”   林岱安长剑一扬,朗声道:“我看谁敢!”   四周的士兵顿时停下脚步,踌躇不前。   殷宁曾命人将“天子剑”一事广而告之,给了林岱安极大的行事自主权,见天子剑,如见天子,不从者,按谋逆罪论处。   武济川咬牙道:“林岱安蒙蔽天子,借天子剑行谋逆事,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林岱安冷笑一声,双目如剑一般环视四周,“来一个,我杀一个!看陛下是治我的罪,还是治他的罪!”   官兵们竟无一人敢上前,只敢拿刀指着林岱安。   僵持之中,突听屋顶上传来一声讥笑,   “废物。” 第061章 陷阱   武济川唰地一声抽出长刀,“谁?!”   颜昭唯站立在屋顶上,语气嘲弄,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胸口,“我,”又指了指武济川,“骂你,废物。”   武济川见到是他,脸上惊了一瞬,转念一想,颜昭唯素来与林岱安不和,又高声道:“颜大人,你与我一同将他拿下!功劳分你一半!”   颜昭唯讥笑一声,两手一摊,“本官还有公务在身,爱莫能助,你们继续。”   说完,竟然就踏着檐瓦飞走了。   “林郎快逃!”林婉儿突然大喊一声挣开官兵的钳制,身子飞旋,扬手一洒,纷纷扬扬的粉末落在附近几个官兵身上。   林岱安心下一惊,连忙道:“灭火把!”   然而已经迟了,那几个官兵身上立刻着起火来,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   林婉儿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少粉末,此刻也燃起熊熊大火。   烈烈火光中,她犹自骂着:“狗官!红莲世人早晚来索你的狗命!”   骂声逐渐小了,渐渐变成痛苦呻吟,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这一下官兵们再不敢犹豫,一拥而上,朝林岱安袭来。   吏部当值的令史被惊醒,见守门的差役也被打晕了,带着几名属下围过来一看,自家大人竟然被官兵围住,这还得了,连忙命人去传递消息。   林岱安不愿伤及无辜,一边出剑挑开官兵的兵刃,另一边出拳打在官兵腹部,他历练多年,那些官兵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武济川脸色难看地盯着场面,他虽听过林岱安会些功夫,但想他一个文官,每日苦读,武功又能高到哪里去,却没想到会如此棘手。   他只得亲自上阵,一跃而起,长刀带风,自上而下,凌然劈向林岱安。   林岱安侧身避开,却见武济川长刀一横,在林岱安腿上划拉出一道口子,衣襟刺啦一声裂开。   武济川刀法精炼,除了王琅,还从未有人能在刀法胜过他。   林岱安顺势一肘顶开身旁的官兵,长剑拄地,腰下一弯,避开另一个官兵背后的一刀,紧接着又长剑一弹,就势而起一掌拍在冲上来的一名官兵肩上,借力一个过肩飞旋,转至武济川身后。   他这一连串动作极快,武济川只觉得一阵剑风朝自己后脑袭来,大骇之下慌忙侧身闪避,出肘后顶去攻林岱安的腰胁,却忽觉肩上一痛,挨了重重一掌,手中长刀脱手,手臂被人拧在身后。   林岱安一手擒拿武济川,另一手剑刃已搁在武济川咽喉处。   “刀剑无眼,武大人可千万别乱动,否则一不小心出了人命,岂不叫人惋惜。”   官兵们见武济川被拿住,纷纷住了手。   “林岱安,你竟公然拒捕!”   林岱安挟持住他,“我若乖乖跟你去了刑部,只怕会落得个‘畏罪自杀’的下场。不如武大人,跟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外面又呼啦啦冲进一群兵,一个个精良如虎。   “大半夜的,瞎闹闹什么?吵得你二公子睡不着觉!”   王琳大步迈进来,腰带松散,衣领歪斜,满脸写着不高兴。   他是被吏部的差役喊来的救兵,那吏部的令史是个老油子,叫他深夜去叩宫门那是不可能的,王琳与武济川一向有些交情,近两年又似乎与林岱安也走得近了,更何况王琳虽没有官职,却手下有精兵,便去将他喊了来。   王琳眉头紧皱,大手一挥:“都带走!去大理寺!”   魏典又被迫半夜爬起来审理案情,他在心底骂了许多遍,越来越觉得那童谣唱得有几分道理,自从林岱安入京,他这大理寺就没安生过。   经过一番审理,原来刑部接到白磷线索之后,便火速查到了林婉儿身上。林婉儿原本是天香阁的清倌歌妓,几年前也曾红过一段时日,后来不知为何名声低落,沦落到聚鲜阁去卖唱,被人调戏羞辱时,恰巧遇上武济世。武济世英雄救美,一来二去,将她当做知己,引荐她到海云天做歌姬。   她将白磷混在香粉中,装入香囊,赠给武济世,又在武济世房中动了手脚,武济世才被烧得那般厉害。   至于她为何要害死武济世,如今她人已死,便也断了线索。   武济川一口咬定,是林岱安指使她杀死自己弟弟,“他与那歌妓勾勾搭搭,是我与诸多属下亲眼所见!诸人还亲耳听到他们谈论,要如何将我朝世族,一网打尽!”   魏典审问林岱安,“林大人,你为何与那林婉儿勾……与那林婉儿相会?”   林岱安便将实情一一叙述,又问魏典:“魏大人,若我没记错,这林婉儿当年曾收过王二公子的玉佩?”   魏典不禁朝一旁大咧咧坐着的王琳瞅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是她没错。”   “当年谢道彤之案,魏大人可曾查过她?”   查过是查过,但涉及王琳,魏典也没敢深查,反正王术已认罪,他也就找人私下用了点手段,给林婉儿制造了点麻烦,叫她离开天香阁。   为这事,他还在王太尉跟前落了个好,得了些实惠好处,这些当然不能往外说。   京城里做官的,要想平步青云,哪个不是明里暗里都巴结着王家。   魏典敷衍道:“她的事大理寺早已查清,与案情并无关联。”   林岱安朝王琳看了一眼,知道自己问不出来实话,只好闭嘴不言。   武济川与林岱安,一个世家子弟,一个朝廷新贵,魏典两头都不想得罪,颇为头疼。   还好这时,宫里派人紧急传来一道圣旨,急召林岱安进宫,给魏典解了围。   武济川恨恨地盯着林岱安,眼睁睁看着他大步走出大理寺,却束手无策。   林岱安正惊讶于殷宁怎会这么快收到消息,进了宫才知道,殷宁压根不知道,并非为他的事而传召。   皇后宫中突遭大火,幸好救得及时,人没事。   但殷宁十分后怕,这才急召林岱安进宫。   传召的宫人先去吏部,得知消息后又跑去大理寺要人。   “他们,是冲着朕的皇嗣而来!”殷宁铁青着脸道,“太医院今日傍晚刚诊断出,皇后有孕,那边前脚走,这边夜里就着了火,他们的消息倒是快!”   “若不是朕昨夜刚巧去一趟雅阙宫,只怕皇后此刻已经……”   原来,昨夜,殷宁因批写各州地方官递来的奏折,耽误到三更才批完,想到皇后有孕,心情愉悦,又忆及前几年因宠幸唐贵妃而对皇后多有冷落,心生愧意,当下便去雅阙宫瞧一眼皇后。   怕打扰皇后休息,也没叫宫人通传,只带着卫总官悄然入内。   谁知刚进去,就见皇后房外的宫女太监昏倒一地,房内正燃起熊熊大火。   殷宁大惊,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亲自将皇后抱了出来。   可把卫总官吓得不轻,连忙给皇上扑灭身上的火。   还好火势刚烧起来,没伤着人,但也十分惊险。   若不是殷宁临时起意,或者他再迟一刻,只怕宋皇后已一尸两命。   “查!查个底朝天,也要查出到底是谁在幕后作怪!”殷宁面色凝重道,“宫中定有内应,从宫女、太监到太医院,一个都不要放过,都要查!”   殷宁登基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后宫有喜,更何况还是中宫嫡子,自然十分重视。   红莲世人的手都已伸到皇嗣身上,殷宁怎能不怒。   他已下定决心,自此之后,每夜都宿在雅阙宫,天子暗卫跟随守护,生怕宋皇后此胎有个三长两短。   皇后仍在昏迷中,日常侍奉身边的大宫女来御书房回话道:“娘娘近日因身子不适,十分倦怠,甚少见人,除了宋家夫人进宫看过娘娘一次外,就只颜贵妃来过。”   自唐贵妃去世后,颜贵妃渐渐与皇后走得近了。   “好呀!阿蘅刚离开皇城,他们就迫不及待要对颜家下手!局倒是布得挺深!哼!”殷宁冷笑一声,“先是想叫朕疑心你,现下脏水又泼到颜妃身上!朕偏不如他们的意!”   “朕明日传召武济川,你只管专心查案。”   林岱安领命,安然回到吏部。   吏部的令史见他无恙回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心内感慨:自家大人这可真是受陛下爱重,一道圣旨打了武济川的脸,给他家大人立威呢。   不由得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做事,定要勤恳忠心,跟着林大人飞黄腾达。   林岱安蹙眉思索,那林婉儿所言不管是真是假,但仇恨唐俪文倒不似作伪。   他吩咐令史道:“你去叫几个人来,查一查京城官员的亲属家眷,尤其是养在外面的外室、酒楼里的相好、妓馆的情人等,着重查那些亲人入过罪或遭过冤的。”   令史连忙称是,也不似以往油滑了,也不敢问为何他们吏部却要干刑部的活,带着人火速去办事。   眼看天都已大亮,林岱安丝毫没有睡意,在房内来回踱步思索。   红莲世人为何要动皇嗣?   真要造反,一个还没出生的皇嗣,远没那么重要。   像红莲世人这种民间匪徒,按常理推断,他们并非真的追求“王权陨落”,而是另立皇权。   但就算另立皇权,顶多也就揭竿而起,致力于推翻大殷皇朝,另立新朝。   虽然难度就未免太大,大殷数千年基业,怎可能说倒就倒。   何必要对一个胎里的皇嗣动手呢?   除非……   林岱安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除非背后的人,并非要推翻大殷,而只想另立新皇。   可若是另立大殷新皇,除掉殷宁及其皇嗣,那他们又去立谁呢?   林岱安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眼眸中浮现震惊。   一个人名,出现在他的脑海——谢家义子,谢玉楼。 第062章 谢玉楼   谢玉楼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回廊栏杆上喂鱼。   黄昏中,他所处的庭院显得有些暗沉,楼阁高檐遮住外面的世界,草木稀疏得不见仲夏风光,就只这一汪池水里,零散漂着的几片绿荷下藏着的几尾锦鲤,还有着些许生机。   近来丞相府里,神秘兮兮地来了许多他没见过的陌生脸孔,还时常有人盯着他好奇打量,目光颇有深意,叫谢玉楼十分不适。   他最讨厌别人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瞧。   但他寄人篱下,也没得选,便能躲就躲,尽量守在自己这一方庭院里。   好在最近谢丞相忙得很,根本没空搭理他,他便也乐得清闲,就是日子太枯燥无味了些。   眼瞅着池塘子里的红色锦鲤,个个都被他喂得肚子滚圆,他放下盛着鱼食的玉坛,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丢进池塘,望着惊恐而散的鱼群,惆怅地发出一声叹息。   院子里两三个打扫庭院的佣人,正背着他低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玉楼便小心翼翼、捏着脚走过去,竖起耳朵听。   “你听说了吗?最近红莲世人作乱,哎哟哟,吓死个人了!”   “是的呢!听说他们专挑贵公子下手,那个武济世,就被大火给活活烧死了呢!”   武济世被烧死,谢玉楼倒也听说过。   “嗨!武济世那都是月前的事了,你知道么?连王家的王二公子,都遭殃了呢!”   谢玉楼一个激灵,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佣人们转头见到是他,吓得作鸟兽散了。   下人们不理谢玉楼,是常有的事。   谢玉楼独自一人,呆愣愣地站了片刻,脑子里乱作一团。   王琳出事了?被大火烧了?也像武济世那样,骨头都焦成灰了么?   他一个扭身,都顾不上去带帏帽遮挡自己的脸,慌慌张张地偷偷跑出了谢府。   刚出府门没多远,就见王琪驾着一辆马车等候在那里,一瞧见谢玉楼,立刻神色慌张地说:“二公子快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谢玉楼脑子里嗡嗡响,慌忙上了马车,根本来不及思考。   谁知,马车竟没有驶去王家公府,而是去了海云天。   王琪带着他去了三楼包厢,指着一间房道:“二公子就在里面。”   谢玉楼一把推开房门,匆忙进去。   他心思乱得很,一进去就大声喊道:“王琳!”   没有人应声,他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王琳静静躺在锦被里,双眼紧闭,除了一双眼睛,头上其他地方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谢玉楼恍恍惚惚地,颤抖着伸手去摸他。   “王琳,你怎么了?”他哑着声音,手指摸上王琳被白布包裹着的脸,眼睛红红的,眼泪砸落下来,“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别死!”   王琳颤颤巍巍地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小美人,你来了……二公子临死前能看你一眼,死而无憾了……”   他虚弱地抓住谢玉楼的手,手上没有用力,但谢玉楼却没像以往那般甩开。   王琳拉着他伸进被子里,“二公子身上疼,你给二公子揉揉。”   谢玉楼呆愣愣地被王琳拉着手去揉,揉着揉着,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王琳,我操你大爷!”谢玉楼猛地抽回手,气得破口大骂。   王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玉楼一把扯下他头上缠裹的白布,只见从头发丝到脖颈,毫发无损。   他再一把掀开锦被,王琳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受伤的痕迹。   王琳一把搂住他朝自己压过来,嬉皮笑脸道:“王术他爹早死了,你要奸尸么?不如奸你二公子。”   谢玉楼知道自己被他戏弄,扬起手,朝王琳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王琳捂着脸嘶一声,笑道:“宝贝儿,好疼。”   谢玉楼被他气得,刚收回的眼泪又逼了出来,下床就要走人。   “好了好了,是二公子错了,”王琳连忙坐起身,拉住他,“来,让二公子抱抱。”   谢玉楼哪里肯,狠狠捶了他几拳。   只可惜王琳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肌肉,没打疼王琳,倒打疼了他自己的手。   “小美人,没想到你这么心疼二公子。”王琳嬉皮笑脸道。   谢玉楼骂道:“放开我!你这个无赖!流氓!”   “对,我是流氓,无赖!”王琳死皮赖脸地不放手。   谢玉楼的脸腾地一下烧得火红,又怒又臊,立刻拼命挣扎。   王琳哑着声音道:“别乱动,否则,二公子要是一个没忍住,真在这里吃了你。”   谢玉楼挣扎不脱,眼圈泛红,又落下泪来。   他原本打定主意,再也不搭理这个流氓无赖,却在听说他被火烧伤后,主动送上门来,白白给人欺辱。   一时间,竟觉得无限委屈。   他这边不知何时竟生出真心,王琳却还只是一味调戏玩弄。   实在太难堪了。   王琳见他哭得伤心委屈,不像以前是又气又怒,神情一怔,“哭什么,二公子又没把你怎么着。你要真不愿意,我还能强你不成。”   嘴里说着不强迫,手上却不舍得松开,只紧紧盯着谢玉楼瞧。   见谢玉楼是真伤心,发出一声叹息道:“最近京城发生许多事,连皇后宫里都出了事,二公子怕这火会烧到你身上……”   他的话,谢玉楼再不肯信一个字,哭着道:“皇后宫里出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王琳叹道:“唉!你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如今形势这么乱,你在京里就要自身难保了,跟着二公子难道不好么?由我护着你,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谢玉楼突然失声大哭,“我凭什么要跟着你!我是个男人!我想娶妻生子!再说,欺负我最狠的,明明就是你!”   王琳收紧双臂,将他牢牢箍在怀里,“你若乖乖听话,别一见我就逃,我哪里还舍得欺负你。我只是……”   王琳只是了半天,厚着脸皮道:“二公子只是太想你了。”   谢玉楼抹着眼泪,“你不过就是瞧上了我这副皮囊,一旦得了手,没了新鲜,还不立刻转头去找别人!”   王琳连喊冤枉,“我哪有!”   他神色一转,开心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这么说的意思,是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谢玉楼立刻反驳:“有你个球!”   王琳打蛇随棍上,“对!我就是球!你心里有什么,我就是什么!”   谢雨楼被他这一声“我就是球”给逗得破了功,噗嗤一声笑了。   王琳见把人哄好了,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面对着自己,与他对视,连声音也放得又轻又温柔,“你生得这般模样,叫我日日想,夜夜想……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也只能闻个味儿,什么时候,才肯给你二公子开个荤。”   谢玉楼笑中带泪,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下辈子吧!”   王琳正春风得意,笑得神采飞扬时,忽听王琪在门外高声喊道:“哟!这不是吏部侍郎林大人么?怎么,林大人也来海云天寻欢?”   王琳收起笑容,眉头一皱,“他怎么来了?每次好兴致,都被他这个煞星打断。”   谢玉楼从他怀中起来,“我看你才是煞星!一辈子娶不着媳妇的天煞孤星!”   王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林岱安清冷的声音在门外传来:“你家二公子在里面?”   王琳起身,亲自去拉开门,“什么事,找我都找到这里来?”   林岱安直接迈步进去,不妨撞见谢玉楼,与他目光对上,微微一怔。   林岱安不认识谢玉楼,只觉得眼前这个俊俏少年,竟然与薛灵均有三分相像,至于到底哪里像,他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王琳站到谢玉楼前面,挡住了林岱安的视线,不满道:“看什么看,这是二公子的人,别胡乱盯。”   林岱安微微蹙眉,误以为谢玉楼是海云天里待客的小倌,内心一阵不适。   仿佛无形中有什么丝网,将薛灵均与酒楼小倌这种身份联系起来,叫他难以忍受。倒不是他瞧不起妓倌,实在是薛灵均在他心里眼里太过纯净无垢。   “找你打听一些事,”林岱安道,“关于谢家。”   谢玉楼从王琳背后探出脑袋,“谢家怎么了?”   王琳一把将他按回去,对王琪使了个颜色,叫他先送谢玉楼回府。   谢玉楼撇撇嘴,不大乐意地跟着王琪走了。   “坐。”王琳自己大咧咧坐下,指着对面的位子道。   林岱安却并不坐,蹙眉道:“谢家长女去世时,是什么情形?”   传闻,谢道晔与王琅大婚之时,还没出闺房,就被刺客毒死。   “我也没亲眼见过,但应与传闻大差不差,谢府那天的确闹了刺客,听说谢道晔毒发后,五官发紫,溃烂可怖。连我大哥,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从谢府接亲回来后,胆汁几乎都吐出来,连续好几天食不下咽。”   林岱安:……   他有些想象不出来,王琅那样一个翩翩公子,呕吐起来是什么样。   王琳哂笑一声,“那段时日,我大哥消瘦许多,京城里人人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为伊憔悴,只有我知道,他那是被呕的吃不下饭,活活饿的。”   林岱安:…… 第063章 番外之满月宴上王琳混账   寒冬腊月,宫中有喜,宋皇后诞下一子,殷宁龙心大悦,刚过满月,就写下诏书,赐名殷昌,封为太子,又赶上新年,便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谢丞相因卧病在家,叫谢玉楼携礼入宫,代为恭贺。   谢玉楼刚入座,坐他身旁的人就好奇地盯着他打量。   谢玉楼不理那人,那人竟主动来问:“你就是谋逆作乱的燕王子嗣?”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谢玉楼不想理他,那人却不依不饶,“燕王谋反的时候,你几岁?当时躲在哪里?燕王谋反,你事先知不知道?”   一会儿,又问他,“楚天涯杀燕王时,你在不在?你见过楚天涯没?他长什么样?”   谢玉楼拉下脸。   燕王死时,他还在他娘亲肚子里。别说楚天涯,连燕王长什么样他都没见过。   但他懒得回答,像这样对他好奇的人多了去。   那人见谢玉楼一直不理,竟还用胳膊肘戳他,谢玉楼正要发火,就见那人的凳子被人猛踹了一脚,那人一屁股摔掉在地。   身后一个冷然凶狠的声音道:“没长眼睛?二公子的位子你也敢坐,滚!”   那人扭头看见是王琳,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爬起来换别处坐去。   位子当然不是王琳的,王琳身份非同一般地尊贵,宫人自然不可能会把他与谢玉楼这个身份尴尬的人安排在一起。   王琳大咧咧地坐下。   谢玉楼撇撇嘴,没发表什么意见。   他每次进宫,总会莫名紧张烦躁。   他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说好听那是皇室子孙,难听了就是谋逆贼子。   虽说太后怜惜他,但他在诸多窥探的目光中,实在坐如针毡。   王琳坐在他旁边,也就没人敢来与他搭话,更没人敢阴阳怪气地来嘲弄他。   只是,王琳这天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向大大咧咧的二公子,竟然对他十分温柔细致,体贴周到,又是倒酒,又是夹菜,叫谢玉楼颇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飘飘然。   待看见王琳腰间的玉佩,忍不住咦了一声,上手去碰了碰,“这就是你送来送去的那块玉?拿来给我瞧瞧?”   没想到王琳却避开了他的手,不肯给他,“这块不行,以后有好的,我再送你。”   谢玉楼撇撇嘴,“谁稀罕!”   心里却有些委屈,王琳果然只拿他当个玩物,内心根本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被送这块玉,不舍得给他。   更何况,他名字里头还带着玉呢!明明就很配!   听说他还将这块玉送给过一个歌妓,没想到他谢玉楼在王琳心里,连个歌妓都不如。   他有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王琳觉得好笑,“这块玉生了许多风波,兆头不好,回头二公子精心给你挑个好的。真的,不诓你。”   谢玉楼才不信,扭过头不理他。   趁着宴席中途,王琳被陛下叫去问话,谢玉楼连忙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泻药,倒进王琳的酒壶里,想了想,又给自己那壶也倒了不少,还将两个酒壶端起来使劲晃几下,摇匀。   见王琳回来,忙正襟危坐,一副乖巧模样。   王琳朝他笑了笑,“你猜,陛下叫我过去做什么?”   谢玉楼撇撇嘴,“除了骂你,还能做什么?陛下还能夸你不成?”   “让你猜着了,陛下问我是不是又在欺负你,”王琳凑到谢玉楼耳边,“我说,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欺负你呢……你说是不是,小美人?”   也许是王琳刚沐浴过,靠过来时,一股好闻的男子气息,扑了谢玉楼一脸。   谢玉楼脸上一热,有心想狠狠踹一脚这个臭流氓,但他忍了。   他提起自己的酒壶,给王琳倒酒,“二公子厚爱,玉楼深深感动,以后,还要仰仗二公子多多宽待。”   “你今日怎地这么乖?”王琳讶异地瞧他一眼,“是不是憋着什么坏,要对二公子使呢?”   “天!我哪敢……我上次被你教训得还不够吗?”谢玉楼佯装服软,十分乖觉,“二公子若不信,玉楼就斟你那壶。”   说着,果然换了王琳那壶酒来倒。   王琳不疑有他,一杯又一杯,喝下不少。   不多时,果然见王琳脸色微变,匆匆道了一句“失陪”,便离席而去。   王琳一走,谢玉楼立刻偷偷伏在桌案上笑,他已憋了许久,不敢大笑引来旁人瞩目,憋笑憋得差点呛到自己。   片刻后,王琳回来,还换了一身平日里不大会穿的清雅风格的衣服,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借来的,或许是哪个文官,那衣服衬得王琳不似以往那般冷硬肃杀,竟颇有些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味道。   王琳对谢玉楼笑道:“不小心酒沾湿了衣袖,就去换了一套。”   谢玉楼故作不知,微微点头,继续给他倒酒。   王琳心情十分愉悦,一边喝酒,一边给谢玉楼夹菜,“你别光顾着给我斟酒,瞧你那瘦弱的小身板,风一吹就倒,还不多吃点……”   一句话还没说完,王琳脸色又变,又匆忙道一句“失陪”,急慌慌走了。   谢玉楼甚至都听到了王琳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声。   他害怕王琳反应过来不饶他,提早离席,叫人抬轿子送他回府。   但想想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王琳落在他手里一回,不嘲笑他一番怎能解气。   便又跑回来,却没在宴席上看见王琳,一路寻到官房,果然瞧见王琳正弓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肚子,五官都扭曲得没法见人。   谢玉楼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他指着王琳道:“二公子不是一向耀武扬威、雄风甚伟的吗?怎么今日就不行了?”   王琳气得脸色铁青,咬牙瞪着他,“小兔崽子,看二公子回头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肚子就又咕噜噜叫起来,王琳疼得龇牙咧嘴,弓着腰,又转身一步步挪腾进官房去。   直把谢玉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畅快至极。   宴席结束后,谢玉楼回府路上,突然被人蒙头一兜,直接从骄子里被人给掳走,而拉马车的谢府家丁竟然都没发现。   他呜呜挣扎,睁开眼时,人已经在王琳的卧房。   王琳挥挥手,手下人立刻全都消失得没影。   谢玉楼战战兢兢,不知道王琳要怎么报复他。   王琳冷笑一声,一把将谢玉楼按坐进椅子里,抽掉了他的腰带。   谢玉楼吓得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裤腰,王琳抓住他的双手,往后一拧,用腰带紧紧捆住,将他绑在了椅子上。   “王琳,你干什么?!”   “干什么?”王琳冷着脸道,“别以为你二公子好欺负,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二公子是个混账,今日二公子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混账起来是个什么样!”   一边说,一边拎起桌子上从皇宫宴席顺回来的果茶,一手捏住谢玉楼的脸颊,手上用力,逼得谢玉楼的嘴巴都嘟得老高,才端起茶壶,狠劲儿朝谢玉楼嘴巴里灌。   谢玉楼挣扎不脱,被灌了一大壶。   那果茶入口清甜,倒是非常好喝,但再好喝的茶,喝到肚子发胀,也是不舒服的。   王琳把空壶扔掉,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就那么面对着面底,冷眼瞧着谢玉楼。   谢玉楼不知道王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以为茶里有什么乱七八糟地药,惊心胆战地瞪视着他。   瞪着瞪着,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小腹发胀,想小解。   谢玉楼一开始还能忍,渐渐的就越来越憋不住。   他满头大汗,扭着身子,不停的拧着自己的胳膊。   又忍了半柱香,实在是受不了,一声声喊着王林,从怒骂变成哀求,求他放了自己。   王琳干脆取下自己袖口缠襟的襻布,揉成一团,往谢玉楼嘴巴里一塞。   谢玉楼一开始还能气得瞪他,双眼红红的。   渐渐地,就只呜呜呜地叫,叫得十分可怜。   王琳却依然不肯放过他,就那么看着他挣扎。   后来,谢玉楼实在受不了了,双腿不停的蹭,双脚毫无章法地乱蹬。   王琳怕他真受不住,便起身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脸,冷声问他:   “二公子行不行?”   谢玉楼说不出话,只能疯狂点头。   王琳又问他:“你行,还是我行?   谢玉楼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头快成了拨浪鼓。   王林正要松开他,却见谢玉楼忽地身子一抖,给筛子似的,王林朝下一看,只见下面裤子已经湿了。   王琳懵了一瞬,他也没想把人整成这个样。   实在是没料到这人这么经不起折腾。   他慌忙一把将布团扯下,却见谢玉楼哇的一声失声痛哭,眼泪糊了一整脸。   “好了好了!”王林觉得好笑,又得用尽全身力气憋着,不敢笑出来。   他将谢玉楼双手松开,将人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哄。   “二公子也不是故意的,早说了让你乖一点,偏要与我对着干。”   谢玉楼哭哭啼啼道:“谁跟你对着干了,明明是你干我!”   说完,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浑话,顿时又气又悔又恼,这下子哭得更凶了。   王琳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凶,被他这幅模样给折磨得心焦,顺势搂住他的腰,不停地擦眼泪,低笑道:“怎么每次都弄到你哭,好了好了,二公子错了。”   低声细语地哄了许久,才总算把人给哄得不哭了。   王琳瞧着他红肿的双眼,不知想到了何处去,一手轻轻捏住他的后脑,一脸坏笑的凑近来,“二公子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哭成这样,要是真干点什么,你要如何呢?”   他每说一个字,嘴唇就凑近一分,一句话说完,几乎就要与谢玉楼湿湿的眼皮贴上。   就在最后一瞬,谢玉楼突然侧头,一口狠劲地咬在王琳手腕子上。   王琳疼得嘶了一声,松开他道:还是这么爱咬人,牙尖嘴利! 第064章 谁是红莲世主   “你问这个做什么?”王琳问。   林岱安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   若谢丞相就是红莲世的幕后主使,那谢家两女又是被谁所害?   莫非是被京城其他权贵害死,谢昆怨恨之下加入红莲世,甘愿为红莲世效力?   但敢与谢家作对、又能叫谢家抓不住把柄的,除了当今天子,也就只有王家。   还是说,谢丞相只是借着红莲世这阵风,趁势而为?   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难道他从头到尾,全部想错了?   “你走来走去的,走个不停,看得我头疼!”王琳不耐烦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林岱安停下脚步,蹙眉道:“除了谢玉楼,这世上,可还有其他的皇室子孙?”   “有啊!我和我大哥,算不算?”王琳漫不经心道。   “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姓殷的皇室子孙。”   “姓殷的,那就难说了……”王琳手指敲打着桌面,一边思量,一边道,“传说红莲世主是殷莲后人,若这传言属实,那也算得上是皇室血脉,还有……”   王琳停住话头。   “还有什么?”林岱安追问。   “几百年前,殷璃一族也曾登过龙位,不过后来皇权又归于殷朝凤这一支之后,殷璃那一族就彻底消亡了。”   “殷璃?”林岱安不解,“皇权难道不是一直都在殷朝凤这一支一脉相承吗?”   王琳神色踌躇,似乎犹豫该不该告诉林岱安,脑海中闪过谢玉楼笑中带泪的模样,还是开口道:“这算是一段皇家秘史,殷德皇帝登基后,将殷璃这一支的相关记载几乎烧了个干净……加上那一支在位时日并不长,痕迹倒也不难抹除,套个殷朝凤这一支的身份也就敷衍过去,虽世人知道有皇三子殷璃,却并不知,他们一脉,也曾做过皇帝。”   殷莲,殷璃……   “可就算他们后人尚在,又怎么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皇室子孙呢?”   “这个嘛……”王琳端起一杯酒,小酌一口,“每一支皇室血脉身上,都有特殊的标记,比如始皇帝长子殷朝凤,额间有一朵红色火凤纹章,次子殷莲,眼尾有一朵盛放红莲,但这标记也并非每一代都能有,隔几代才出一个也是可能的。”   林岱安蹙眉:“我以为,这些不过是野史传闻,并不可信。”   毕竟那些野史传记里,还说大殷初代皇后并非凡人呢。要不然,怎能生出几个妖异之象的孩子。   王琳笑了笑,“正经史籍全部被烧毁,那也只能从野史里猜了。自殷朝凤之后,这一脉再也没出现过火凤纹章,一开始也没人在意。后来,在殷德称帝之前,第一代红莲世主现世,他的眼尾却真有一朵红莲,与史书画册记载一模一样。因此有人开始质疑,传下来的这一支皇室并非正统……这也给了殷璃那一支可乘之机,不过,殷德登位后,将殷璃一族全部杀光了,红莲世也销声匿迹。”   林岱安道:“所以,红莲世主一直戴着面具,是为了遮挡他眼尾红莲?”   “谁知道呢?”王琳话说得多了,又饮下一杯酒,“或许是故弄玄虚。毕竟这皇室标志,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林岱安听了一堆野史,怀疑自己找错了方向。   不管是殷莲,还是殷璃,似乎都无法与谢丞相扯上联系。   谢家多年传承,与皇室血脉没有丝毫干系,他费心思去找什么眼尾红莲,还不如直接扶持谢玉楼来得容易。   王琳突然笑了笑,开口道:“你打听皇室血脉,莫不是陛下担心有人谋反?”   “只是我个人疑心,与陛下无关。”林岱安蹙眉思索。   混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线索,他转头问王琳:“王府可有谢道晔的画像?”   王琳摇头道没有,“我大哥统共也没见过她几次面。”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吏部属下来报,发现了新的线索。   吏部在林岱安的管治下,办事效率极快。   查着查着,就查到了魏典身上。   这一日,烈阳高照,太阳几乎要把地面蒸干。   林岱安带着几个人,赶到魏典京郊处的别苑。   魏典正在院子里,趴在地上爬着,背上骑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童,一边拍着魏典的脑袋,一边软糯糯道:“驾!驾!”   见到林岱安带人冲进来,愣了一瞬,才赶紧背着手将孩子慢慢扶着下来,站起身来。   “林大人,这是何意?”   魏典心下踌躇不安。   这个林岱安,比颜昭唯还要更加棘手,不好对付。   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事。   “魏大人,安绣儿可在?”   安绣儿便是魏典养在这里的外室,她父亲曾是沅州的一个偏僻之地的县令,后来因贪污罪入刑,病死狱中。   至于是否真的贪污,或者真的病死,那便是陈年旧案,一时也查不清楚。   魏典蹙眉道:“林大人找她一个妇人做什么?有什么事,冲我来便是。”   安绣儿是罪臣之后,魏典怕林岱安是为此事。   林岱安却道:“等她出来,我问她话,魏大人一听便知。”   魏典更加不愿意了。   “魏大人,别逼本官不讲情面,硬闯入室,吓到小孩子,就不好了。”   那女童瞅来瞅去,对着屋子大喊道:“娘,有人找你!”   “谁呀?”   一个清脆好听的女声传来,随后,就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妇女走出来,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她一见到林岱安,脸色当即就变了变,随后露出笑容,“这位可是被当今天子封为天子剑的魁林玉郎?”   林岱安谦虚道:“愧不敢当。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夫人。”   安绣儿一边走上前,一边笑着说:“林大人有话,只管问。”   她经过到魏典身边时,突然扬袖洒了一把粉。   林岱安早有防备,手下人抄起腰间的水壶就朝两人泼过去,又拎起两个袍子将二人分别蒙头盖住。   魏典先是迎头被洒了一把粉,紧接着又迎面泼了一头水,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两眼一黑,被迎头罩上一个厚厚的袍子。   他一把扯下厚袍,就听林岱安道:“魏大人还是赶紧去洗洗,否则晚一刻,只怕会引火烧身。”   魏典一听,竟真开始觉得脸上头上有点火辣辣的,再看脚底下,地上的粉末被骄阳一晒,已经开始着火。   魏典恍然明白过来,转头就奔向屋里去,估计找水去了。   等他出来时,林岱安已命人将他女儿看护在一旁,逮住了安绣儿。   魏典不可置信,震惊地瞪着安绣儿:“我……我是你的夫君,是你孩子的爹,你……你怎能这般对我?还当着女儿的面,你……你竟这么狠心?”   安绣儿头发湿溻溻地滴着水,红着眼睛,别过脸去不看他。   林岱安沉声道:“安绣儿,你若肯老实招供,是谁指使的你,我便替你隐去女儿的事,叫她免落罪人之后的命运。”   安绣儿看了女儿一眼,咬着唇,沉默不语。   魏典没想到自己竟遭了骗,顿时觉得平日里安绣儿的温柔体贴都是假的,亏得他这些年小心翼翼地将她藏在这里,生怕被人发现,又对她那般宠爱,原来竟是一场阴谋。   他又伤又怒,气得要上前,扬手要打安绣儿,被林岱安的属下拦住。   “你这个毒妇,竟要杀我!还不快快招供,连女儿也不顾了么?”魏典破口大骂。   安绣儿落下泪来,“魏郎,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我也恨你,当年我爹的案子,卷宗也曾送到过大理寺,可是你不查清楚,就定了案……”   安绣儿又看向林岱安,眼中含着歉意,“林大人,世主托我给您带句话:您做得很好,可以收网了。”   林岱安无语沉默:又来。   他疾速上前,一把捏住安绣儿的下颚,果见她舌头已出了血,幸好林岱安出手及时,否则只怕她已咬毒自尽。   安绣儿很快被带到大理寺审问,只可惜她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招认。   连续好几日过去,也没有丝毫进展。   魏典气得要上重刑,被林岱安拦住。   这夜,林岱安夜探大理寺,迷昏了看守的衙差,神神秘秘地与安绣儿私下会面。   “本官有一事不明,明明你们的离间计并没起到什么用,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技重施呢?”林岱安问她,“难道红莲世主,就只有这点本事?还是说,他有什么事情,要暗示于我?”   安绣儿眼神中露出欣慰神情,“大人果然聪慧。若我们此次行动失败,红莲世主陨落,您就是下一任红莲世主,是我们的新主人,到时候,我们都要听令于你。”   林岱安蹙眉,“这里并没有第三个人听,你诬陷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安绣儿微微一笑,表情中透着神秘,“大人怎知是诬陷,不是上天预示的命运呢?您虽现在不是,或许将来有一天,您就是了呢。”   “上天预示?”林岱安冷笑一声,他最不信的,就是什么上天预示、什么狗屁命运,全是人为所造的荒谬之论。   “哪个上天?谁给的预示?你们那个藏头露尾、只肯叫你们来送死、自己却永远躲在阴沟里的红莲世主吗?”   他倒要看看,这次又是谁,又能编出什么新花样来!   林岱安俯身,紧盯住安绣儿的双眼,语气变得森然冰冷,“红莲世主,是不是,姓谢?” 第065章 谢家嫡子   安绣儿双目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慌乱,虽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林岱安的双眼。   她很快镇定下来,平静道:“世主只是世主而已,姓什么叫什么,并不重要。大人,早晚有一天,红莲也会在您心中绽放。”   林岱安冷笑一声,丢下她,大步离去。   他带上天子剑,独自一人,去了名姝阁。   名姝阁形似塔,占地不甚大,但历史悠久,里面馆藏着历来数千年名门女子、巾帼英雄的丹青肖像。   阁楼上下,从楼轩栏柱、到地上所铺地砖,全都是汉白玉所制,一眼望去,若冰雕般洁净。   他登上阁楼,还好那阁楼里,越久远的画像,存放的位置便越高,他只上到二楼,拐进一间房,四面墙全是一屋到顶的书架,只有左手边那面墙上整整齐齐放着二三十副卷轴,还余下许多空格。   最边上的两幅,正是谢家姐妹二人。   林岱安伸出手,取出倒数第二幅,只见端头上挂着印有谢道晔个人小章花牌,清雅别致。   林岱安解开丝绒结,徐徐展开。   画上的少女,定格在十七八岁年纪,贵衣华服,端坐在一架古琴旁,笑容温婉,眼神温柔,望之叫人心生亲近。   然而,林岱安眼中却露出震惊之色。   谢家长女谢道晔,容貌气质卓然,要不然,也不会与王琅定亲。   但林岱安却并不是被她容貌气质所摄。   这画上少女,林岱安见过!   她正是那晚,奴隶斗场里,一根琴弦胜了所有人、口中说着要做‘红莲世主’的少女。   当初王琅离京时,说谢家两女之死,或许与红莲世有关。   林岱安还以为,王琅的意思,是红莲世人杀死了谢家两女。   可若谢丞相就是红莲世的幕后主使,那便说不通。   他忽略了另一种可能:也许,谢家两女根本就没死呢!   这件事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谢道彤的尸首不全,谢道晔又面目全非,这么多巧合,他竟差点给遗漏了。   或许这世上人有相似,但偏偏与红莲世扯上联系,那就不仅仅是巧合了。   谢丞相这两年常称病不出,有没有可能,他就是红莲世主本人?   毕竟那一晚,红莲世主虽看着冷漠无情,却是对谢道晔的生死露出关切。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一国丞相,多少只眼睛盯着,不可能亲自跑去南方。   那红莲世主的身姿气质,又实在与谢丞相不符。   “谢丞相,可曾有过儿子?”林岱安只能从别的地方寻找线索,赶回大理寺,问魏典,“哪怕不在世的。”   “有倒是有,”魏典不明白林岱安为何要问这种陈年旧事,不过他现在因为安绣儿,希望林岱安能在陛下跟前替他美言几句,证明他的无辜清白,对林岱安知所不言,“不过,听说一出生就身体不大好,没活过几岁,就病死了。”   林岱安直觉自己抓到了关键,立刻追问:“哪一年出生的?可有姓名?”   这可有点为难魏典了。   他蹙眉费力思索,“具体哪一年我也不晓得,你去查查陈年户籍记录。只隐约听家里长辈提及过,他病死的时候,王琅都还没出生。”   林岱安赶去户部,调取陈年户籍册连夜翻看。   终于,在堆积如山的册堆里,找到了一句极简的记录:   羲平二十年,秋,谢家嫡子谢荆,字道燊(shen),病殁,年五岁。   ——————   羲宁十八年,秋。   青州,盐城。   青州虽然叫青州,却并非青山绿水之地。   传闻当年殷羲陛下在此邂逅大殷皇后,取名情州,后来此地烧起大火,连绵不绝,乃至于多年寸草不生。   渐渐地,情州城人觉得老天无情,诅咒过几次,没想到竟真下过几年雨雪。荒凉的戈壁滩渐渐有了些许青色,人们便把情州改名青州,只希望此地,能变为一片绿洲。   不过,不管是情州还是青州,对花朝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他骑着一头骆驼,嘴里衔着一根干草秸秆,穿着一身比戈壁滩还要红得多的衣服,脚上是已经快破洞的草鞋,背上是一个红色包裹,腰上悬挂着两只牛皮水壶。   那骆驼是花朝花了许多钱,从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   “老黄啊老黄,就你这乌龟一般的脚程,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楚天涯啊!”   他虽口中抱怨,脸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   只因他心中笃定,一定能找到楚天涯。   茫茫戈壁,一眼望去不见人烟,唯有零星的金黄色枯草,在金色夕阳映照下,更显干涸。   花朝却忍不住心生豪情,高声吟唱:   神兮,神乎?爱兮,爱乎?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我生,醉千岁   我醉,梦万华。   万华千岁若有时,醉生梦死何惧来。   ……   唱着唱着,一阵风呼啸吹来,呜呜咽咽地,像是人在哭泣。   花朝停下歌声,凝神侧耳去听。   呼啸的风中,辨别出一丝箫声,苍凉悲切,叫人断肠。   听得花朝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唉!断肠人吹断肠箫,世人当真多愁善感,哪里似我这般,自由快活!”   那呜呜咽咽的箫声一旦被辨认出,便一下下地抓挠着花朝的耳朵,纠缠着不肯离去。   “这茫茫戈壁,相逢便是缘分,不如我去会一会这吹箫人!”   花朝想着,骑着骆驼,寻着那箫声的方向而去。   那箫声越听越是悲切,连花朝这样从不伤春悲秋的人,都忍不住悲由心中生,几乎落下泪来。   花朝想起他爷爷去世入土下殡时,薛灵均帮他请来一个会拉二胡的瞎子,拉出一曲丧葬安魂曲,情到悲处,曲调高扬乃至撕心裂肺,琴弦都给几乎要给拉断。   刚想到这里,就听风中忽地传来一声刺耳的破音之声。   那吹箫之人,想来也是情到悲处,无可自抑了。   箫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呼啸风声。   花朝催促了几声,可惜那骆驼仍旧慢腾腾。   他正要取下腰间水壶,给骆驼喝上几口,却见它忽地在地上嗅了嗅,朝一个方向快速奔去。   好家伙,要不是花朝自小练功,还真就要给它摔下来。   瞧它这个模样,定是找到了水源。   果然,不消片刻,就见不远处有一处碧绿色水潭,在这一片金黄干涸的戈壁之中,更显得清新可口。   随着那碧绿色愈来愈近,隐约露出一个灰色人影,泡在碧水里。   花朝眯起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有些惊讶,他纵身而起,轻点骆驼背,朝前跃下,奔至水潭边。   竟真有一个人。   这人上半截身子都泡在潭水里,面朝下,只露出两条长长的腿,像个死人一般,毫无生机。   花朝立即扭头吐掉口中秸秆,弯下腰拽住那人的两只脚,将人从水潭里拉出来。   他将人翻个面,只见这人一身灰衣裳破破烂烂,上头还打着许多布丁,头发也没束起来,参差不齐地散落在肩上,脸上沾满了污泥。   像个叫花子一般,也不知有没有被水给憋死。   花朝撩起水,将他脸上的泥冲掉,露出白皙的皮肤。   待看到那人的五官,花朝不由得愣了愣,“我地个殷羲老天,长得还怪好看哩!”   他上前试探鼻息,已然试探不出来,又连忙掐住人中,却也没效果。   “没辙!”花朝有些不情愿地俯下头,口中念叨着,“花大侠这是为了救你一命,可不是要轻薄于你。”   他一边渡气,一边按压着这人的胸口。   来来回回十几下,人依旧没反应。   “花大侠的初吻都没了,你可别辜负我!”   花朝低下头,使劲朝里面吹气,却对上一双浅灰色双瞳,木然地瞧着他。   “我的老天!”花朝吓得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瞪着那人,“你醒了?”   那人瞧着他盯了片刻,才忽地反应过来一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侧头吐出一大滩水。   花朝蹲下身,将他半扶,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道:“吐出来就好了!”   谁知他话未说完,却被人猛地一把推开,花朝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有些愣愣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人瞧着病殃殃的,手劲倒挺大。”   那人站起身,却朝那水潭走去,一步一步,到最深处时,闭着眼,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就直挺挺倒了下去,溅起一片水花。   我艹!   花朝愣了会神,才突然反应过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被溅落的水,爬起来跳进水潭,再次将人给拖拽了出来。   他还以为这人是渴极了,埋头喝水不小心昏倒在里面,没想到竟然是特意来找死。   “花大侠救了你一命,你还没报恩呢!怎么能寻死!”   花朝急得上手去拍打那人苍白的脸,好在这回是面朝上没在水里,没沾上泥。   这脸生得怪好看的,沾上泥多不衬。   这人的一身破烂衣服,也与他十分不相衬。   那人被花朝这么拍打一翻,脸色更白了,吐出一个冷冰冰的字:“滚!”   他的声音嘶哑,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滚什么滚!”花朝骂道,“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事想不开的,要去寻死?还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儿寻死,怎么?怕被人发现你的死尸啊?”   那人再次推开他,只是这次力气小了许多,他站了其次,都没能站起来,便朝水潭爬去。   还挺固执!寻死都这么执着。   花朝干脆一屁股坐在他背上,“你以为死在这里,就没人瞧见你死后的丑模样?我告诉你,你在这水里一泡,过不了几天就发臭,脸上的肉都腐烂,来几只秃鹫将你眼珠子、鼻子、嘴唇啄掉,再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吃,地上的蚂蚁也爬上你的脸,钻进你的鼻孔和耳朵……”   身下的人突然传来呕吐之声。   花朝扭头去瞧,只见他呕得几乎喘不上气,却没吐出什么东西来,水潭边上却有一滩血。 第066章 病秧子1   花朝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呀!你吐血了!”   骆驼正蹲在那血迹旁边,喝水喝得欢畅。   他有些心虚,“不会是被我压这么一下就……你这么脆弱地嘛!”   那人闭上眼,从地上爬起来,不过这次好歹没朝那水潭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就又倒在地上。   花朝去将他扶起来,只见人又已经昏了过去。   昏了好,昏了省心省力。   花朝将人抱起来,面朝下扔在骆驼背上,蹲下身捧着那水大口喝个畅快,又解下腰间水壶,俯身灌满。   等骆驼也喝得够了,才骑上去。只是骆驼双峰之间的距离,根本不够骑两个人,他只得将那人抱起来,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勉强骑行。   太阳已下山,小半边天都被染成红色。   不过好歹,骆驼识途,赶在天黑之前,便到了酒泉城。   酒泉城其实算不上城,地盘只有小镇那么大,却是一片绿洲,因此显得弥足珍贵,城里汇集了许多来自外地的人口,鱼龙混杂。   城门口虽有守卫,却是给点银子就能进城。   花朝早就打听过,掏出早就备好的十两银子,递给守城的军卫。   那军卫朝骆驼上的另一人努努嘴,伸出两根手指头。   花朝肉疼地咧咧嘴,再掏出十两银子。   薛灵均给他的钱,他一路都省吃俭用不舍得花,买骆驼花掉了不少钱,这一下,又为了一个要死要活的人白白浪费了十两银子。   谁叫他是大侠呢!唉!   花朝进了城,先是打听到一家医馆,找大夫给这病秧子瞧一瞧。   毕竟吐了血,别万一真被他那坐一下给压坏了。   医馆的白胡子老头在病秧子手腕上摸了半天,一阵唉声叹气,又掰开眼皮瞅了半天,再一阵唉声叹气。   瞧这大夫模样,跟他爷爷快要不行时那个大夫的神情如出一辙。   花朝心下一慌,这人不会就不行了吧?他可是花了十两银子呀!   “老神医,您别光摇头不吭气呀!他到底咋了?”花朝一边焦急地问,一边胡乱猜测,这人不会是得了绝症,才要寻死觅活吧?   那他岂不是好心办坏事,耽误人家早点托生?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那老大夫摇头道:“中毒了,怕是救不活。”   中毒?花朝一愣,“什么毒?”   大夫闭着眼,蹙眉道:“瞧他那个样子,中过的毒不说上百,最起码也得好几十种。这个毒那个毒混在一起,日积月累,神仙也救不回来啦!”   花朝失望极了,他行侠仗义,第一次生死之间救人性命,怎么还救了个将死之人。   他不甘心道:“这城里的人都说你是神医,赛过神仙,能妙手回春,怎么轮到他就救不活?你别是瞧着我穿得寒酸,怕我出不起医药费吧!”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身上仅剩的银子,啪一声拍在桌子上,“我有钱!你尽管治,不够我还有!”   大夫摇了摇头,沉思片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若是能有千年雪莲,或许能吊他一年半载。”   千年雪莲?   花朝连忙问道:“去哪里找?”   “酒泉城往北百里,有高山,山顶有冰川,常年积雪,冷气逼人,寻常人想要上去难如登天。”那大夫摇头叹息,“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弃吧!为了他能拖个一年半载,再搭上你一条命,不值当。”   花朝却是双目放光,他打小最喜爬高,别的不说,轻功却是无师自通。   “神医,这十两银子归你,你先帮我照看着他,给他喂点汤药续命,我去寻那千山雪莲来!”说完就转身要走,却被老神医一把拽住衣袖。   “哎哟哟!老夫这可不收留病人,你这一走,万一他的命没在我这医馆里,岂不是晦气!”   花朝头疼道:“那你要怎样,才肯收留?”   老神医再次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老夫这里还缺个药僮,瞧你动作挺麻利的,你若能留下三年替老夫做事,老夫就应承你。”   三年?!   花朝大吃一惊,那可不行,他还要去找楚天涯呢!怎么能耽搁三年!   三年一过,谁知道楚天涯还在不在西北,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推出来,楚天涯来了西北呢!   老神医见他不肯答应,不耐烦地摆手道:“不愿就快把人带走!你以为千年雪莲是那么好寻的,万一你一去不回,老夫还养闲人不成!走走走!”   花朝朝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瞧了一眼,一咬牙,应承道:“三年就三年!等我回来,他若是没命,我就把你这医馆给掀翻了!”   说完,取下背上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有一把长剑,一副一尺长的卷轴,几张馕饼,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封面的小本本。   他取出长剑,递给那老神医,“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押在你这里,我一定回来取!”   谁知那老头却不接,伸手去朝那牛皮小本本摸去。   “你干什么?!”花朝连忙将小本本一把抢回来。   那本子上可都是他一笔一划记下来、关于楚天涯行踪的记录,哪里是楚天涯去过的,哪里是楚天涯没去过的,上面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也是凭借着这些,才发现,楚天涯把中原及以南的各地,都踏了个遍,连诸多海岛都不放过,却从来没去过西北。   南方突然没了楚天涯的行踪,他便笃定,楚天涯一定来到了西北。   那老神医笑道:“老夫看你紧张这小本本,比你那剑还更甚,老夫就要押你这小本本,否则,谁知道你还回不回。”   花朝心疼得嘶一声,你这个老头贼得很!   他再次朝那病秧子瞅一眼,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叫他是大侠呢!   “押就押!”他咬牙将小本本双手捧着递过去。   楚天涯若是知道,定也会夸他有英雄侠义的乞丐,不愧是他的徒弟呢!   他转身要走,却又被老神医拽住,“别急别急!先给他灌一碗药,他若能喝得下去,你才能走,若是喝不下,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他就没命喽。”   花朝只得暂时留下来,焦急地看着老神医在那抓药煎药。   好不容易把药煎好了,花朝干脆掀开被子,跳到病榻上,接过药碗,扳住病秧子的肩头,用一柄细长羹匙,撬开病秧子的嘴,结果药汁顺着嘴角就溢出来,根本灌不进去。   花朝急得抓心挠肺,这病秧子喝不进去药,岂不是一切都白搭了?   他将病秧子倚靠在自己胸口,一手绕过病秧子脖颈,掐住他下颚,想强行灌进去,结果不管他怎么用力,病秧子就是咬紧牙关不肯张口。   瞧着那长脸苍白得瘆人,闭着眼一副没有生机的模样,花朝也狠不下心再继续用力。   他干脆亲自喝下药汁,捏住病秧子的鼻子,俯身低头去撬开他的嘴。   花朝第一次做这种事,说不心慌,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安慰自己,行走江湖,做侠义事,不拘小节嘛。   再说,反正都是男人,就算长得再好看,也还是男人,能有什么嘛。   病秧子终于有了反应,似是十分排斥,皱着眉头要把花朝顶出去,这一下花朝立刻抓紧时机,将药汁卷了进去。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折腾好半天,才将一碗药喂完。   花朝脸上热热的,从病榻上跳下来,冲老神医喊道:“他喝完了!”   他将包裹背上,冲出医馆,骆驼也不骑了,形单影只,风一般离开酒泉城。   一月后,花朝赶了回来,丢给老神医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三朵雪莲。   老神医惊喜地睁大眼睛。   “人还活着没?”花朝一上来就问。   “活着,活着呐!”老神医指了指后堂。   花朝却根本来不及看,听到说人还活着,就两眼一闭,扑腾一下昏倒在地上。   老神医被他吓一跳,连忙俯身查看。   身后传来一个沙哑之声。   “他怎么了?”   老神医叹道:“怎么了?累得呗!瞧他这模样,不晓得有多少个日夜不曾睡过觉喽!”   花朝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从病榻上跳起来,要去找老神医要他的小本本。   却见病榻前站着一个不修藻饰的清冷公子,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公子一身素雅水墨衣衫,腰上悬着一支玉箫,脸色苍白,五官却十分精致,头发虽参差不齐,却简单地用一根白色发带绑着,显得人美丽中带着几分脆弱,脆弱中又带着清冷,好似冰川上的雪。   只可惜一双眼,却灰暗得如同干涸的戈壁滩,透着死寂。   “你找这个?”   病美人公子伸出一只纤长玉手,手里拿着的,正是花朝的小本本。   花朝却瞧他瞧得出了神。   除了薛灵均,他还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人。   更何况,这人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叫花朝有些喘不上气来,胸膛里的那颗心不知何时跳得很凶。   我的个老天!   怪不得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真是要命哩!   病美人见他不接,只顾着对自己发呆,问道:“怎么?不要了?”   说着,便收回手。   花朝回过神来,脸上一红,连忙去将小本本抢回来,“要!要!”   他竟然鬼神使差,差点连他的宝贵小本本都给忘了!   真是该死!   若是叫他师傅楚天涯知道他就这点出息,还不笑话死他,他还怎么做楚天涯的徒弟!   花朝在内心对自己连连呸了好几声,骂自己没见识,遇到个长得好看的就心思飘飘然,把楚天涯都给忘了。   他花大侠岂是那种耽于情色的人! 第067章 病秧子2   “那个,谢谢你,”花朝将小本本小心翼翼地收进包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醒啦?”   病美人也笑了,只是他的笑有点奇怪,就像是很多年没有笑过的人,强行逼着自己笑一般。   花朝突然想起他寻死的事,连忙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千山雪莲!你可别再寻死!”   “暂时死不了!”老神医突然在外头喊了一声,“雪莲已经入药给他服下喽!整整三朵,够他吃上好几次,活个三年两载,没问题!”   花朝听了,喜上眉梢,问那病美人道:“真的?那就好,那就好!”   他花大侠总算没白费功夫,当真救下一条命来。   病美人走了出去,片刻后,又回来,端着一个茶盘,上头有两碗药,两碗茶水。   他将茶盘放在病榻旁的矮几上,在病榻一侧坐下来,指了指旁边,示意花朝也坐。   花朝一屁股坐下来后,却突然觉得有些别扭。   至于别扭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大概是因为与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坐在同一张榻上,叫他觉得心里怪难为情的。   病美人将一碗药递给他,“养身补气的。”   花朝小心翼翼接过来,生怕碰到对方的手指。   “为什么救我?”病美人,盯着他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碰到就救了呗!”花朝仰头,一口气将整碗药喝得干干净净,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嘴边的药汁,“若非说为什么,那就是我花朝想做一个大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病美人听了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盯得花朝更加不好意思起来,都不敢转头看他。   花朝想了想,问出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寻死?”   病美人转开眼,木然道:“没有为什么,想死,便死了。   花朝:……这算什么理由!   “那现在呢?”花朝又问他,“你想活了?”   病美人却没有接话,低头小口小口地喝起药来。   喝了没几口便抬起头,皱着好看的眉头问道:“你的药不苦吗?”   “啊?”花朝愣了愣,“苦啊!”   “可我看你,喝得十分畅快。”   “哦,这个……良药苦口利于病嘛!你喝的时候,想象它不是药,而是酒,那便能喝得畅快些!”   “酒?”病美人木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我从来没喝过酒。好喝吗?”   这世上竟然有人从来没喝过酒,花朝顿时觉得这病秧子有些可怜。   “好喝啊!”花朝吹嘘道,“我可是千杯不醉!”   实际上,他是个一杯倒。   病美人继续低头,小口喝起药来。   喝了许久,才将一碗药喝完,花朝都替他急得慌。   病美人放下药碗,端起茶碗,又小口小口地喝起茶来。   像个大姑娘似的。   这个念头猛然冒出来,花朝才发觉自己又在盯着人家瞧,连忙转回过头,心里唾弃自己一万遍。   忽听病美人在一旁淡淡问道:“你在找楚天涯?”   花朝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对上病美人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目,“你怎么知道?”   病美人抬起瘦弱纤细的手,朝他的红色包裹指了指,“你那本子上头,记得全是关于楚天涯的事。”   “没错,我是在找他!”花朝见他既然已知晓,便也不瞒他,眉色飞舞地笑道:“我是楚天涯的徒弟!”   “噗!咳咳~”   病美人一口茶喷出来,剧烈咳嗽起来。   花朝在心里感叹,这人长得虽好看,可惜是个病秧子,喝个茶都能把自己呛到,可真愁人!   “我……我从未听闻,楚天涯……收过徒弟。”病秧子一边咳,一边道。   花朝笑了笑,“那是因为,他还没遇见我。等他见到我,自然会十分喜欢我,也一定会答应收我做徒弟。”   病美人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盯着他,木然的脸上莫测地变幻了几种神情。   提及楚天涯,花朝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从他小时候听闻楚天涯行侠仗义开始,他是如何崇拜倾慕楚天涯,如何想成为像楚天涯那般的大侠,到他如何想尽办法背着他爷爷炼剑,如何偷偷地一个人藏在山脚下偏僻处对着一个破烂的秘籍练功,又是如何四处打听楚天涯的踪迹,他又为何来到西北等等。   “楚天涯一定就在这附近!”花朝信誓旦旦道,“我打听了来往的商人,再往北也没有楚天涯的踪迹,他一定还没走远!”   说完,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听烦了吧?”   这病美人长得白白净净的,风一吹就倒,显然并不是一个热衷江湖事的人。   病美人转开眼,声音依旧沙哑中带着木,“你怎么知道,楚天涯的踪迹?”   说起这个,花朝又得意起来,“前些年,楚天涯做事还会留名,后来,渐渐地就踪迹难寻,我猜他后来做好事,不愿意再留名了,打听他的事,便不再提及楚天涯,只需要问哪里有人遭过难,受过什么高手的相助,尤其是不求回报、消失得极快又无影踪的,那便十有八九,是楚天涯了!”   病美人却给他泼冷水,淡淡道:“或许,楚天涯早就死了呢。”   “不可能!”花朝断然否决,有些不高兴。   但他见病美人将余下那碗茶递给他,那脆弱模样,叫花朝想起风中摇曳欲灭不灭的烛火,自己都快灭了,还想要暖热别人,不由得就消了气。   他长叹一声,接过茶碗一饮而光,想到自己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荒凉戈壁,到如今连个楚天涯的影子也没见着,纵然他心境再乐观,此时不免也有些惆怅,叹息道:“唉!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不过,只要我活着,我就一直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他的。”   病美人放下茶碗,对他的执着似乎并不在意,木然道:“我也在找人。”   花朝惊讶道:“你找谁?”   若是找人,又怎么会寻死呢。   病美人道:“我要找的人,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找到了,甚至,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不过,凭着这寻人的名头,我逃离枷锁牢笼,走遍这天下河山,也算不枉来这世上活一遭了。”   “你要找谁?”花朝再次好奇地问,“我找楚天涯时,一起帮你打听呀!我这些年历练出来寻人踪迹的本事,说不定能帮上你呢!再说,两个人找,总比一个人快些!”   病美人却只是微微摇头,并不肯回答他。   花朝也不失望,不说就不说吧!他生性热爱自由,不喜欢强迫自己,更不会强迫别人。   “对了,我叫花朝,字千醉,你呢?”   病美人抿嘴不语。   花朝愁得挠头,“那我怎么称呼你?”   花朝心想,我总不能喊你病美人吧。   病美人还未答话,就听老神医在外头喊道:“十两!止泻药一副!”   病美人起身,当真转过后头,去药柜里抓药去了。   花朝跟着去瞧,见他动作十分熟练,敢情在他没回来的时候,老神医是拿病美人当药僮呢!   他冲到外头,不高兴地对老神医道:“喂!老头!说好了我做你三年药僮,你怎么欺负病人!他都病得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叫他干活,心里能安么?”   老神医斜觑他一眼,“臭小子,你懂什么!他那身子骨,就是要多活动活动,才能活得更久些!再说了,是他听说你要在老夫这里服役三年,主动提出来要替你分担一半,老夫才勉强应下,否则,就他那副弱身板,老夫还瞧不上呢,哼!”   花朝又冲到里头,上前拦住病美人,“我……我救你,没想过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你不必如此。”   他有些语无伦次,大概是第一次尝到被报恩的滋味,有些莫名激动,“你不是要找人么?在这里耽搁上一年多,那多不好……”   病美人转过脸,盯着他道:“你讨厌我吗?”   “啊?”花朝愣了愣,他怎么会讨厌他呢,“不,没有,我……,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就留下我吧,”病美人道,灰色双瞳中闪过一丝迷茫,“我无处可去,那人找不找,也并没什么要紧。”   “那……那好吧。”   “十两!”老神医又在外头喊,“安神药三幅!动作快一点!”   十两……莫非是在喊病美人?   “老头为什么喊你十两?”   病美人又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盯着他瞧,“他说,你把我卖给了他,十两银子,所以叫我十两。”   啊,这……,老头子坏得很!   “你别听他瞎说!”花朝连忙解释道,“我是去帮你找雪莲去了,十两银子是留下叫他照看你的。再说……”   再说,你这样的人,一看也不止只值十两呀。   别说十两,哪怕百两,千两,怕也是买不到这样好看的人。   不过这话太不尊重人,花朝自然不可能说出口。   病美人在秤上称药,慢吞吞地包好,淡淡道:“你也可以叫我,十两。”   花朝愣了愣,“啊?”   什么十两,多难听啊!   花朝才不叫。   他将包好的药,火速送到前厅。   愁死个人了,病美人连个名儿都没有!   花朝与病秧子就这样一同留在了医馆当药僮。   花朝负责出去采药,病秧子负责抓药称药,老神医看病开方,三个光棍,竟过出来家的味道。   待了一段时日,花朝才知道,老神医原本也是南方人,北上也是为了寻人。   好吧,想寻的人没寻到,他们仨反倒聚到一处。   日子平静无波,一番岁月静好。   天渐渐冷了。   这晚,花朝采药回来,身上带了些伤,不过他穿着红衣,一眼看去也瞧不出来。   谁知,他刚一进屋子,病美人就皱起眉头,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你衣服上是什么?”病美人从炕上起身,语气不再是麻木淡然,而是带着淡淡的厌恶与排斥。 第068章 病美人   “什么?没什么呀?”花朝打着哈欠敷衍道,“不小心沾湿了水吧。”   老神医的医馆并不大,他与病秧子一同住在后堂一间储存药材的屋子里,搭了两张炕,各自一张,同住过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病秧子毛病倒也不少。   譬如,一开始不愿意和他同屋睡,可是老神医打呼噜,花朝也不愿意与和老头挤,最后好说歹说,挂了一张帘子,病秧子才勉强同意。   再譬如,病秧子每天都要洗澡,换干净的衣服,花朝每天采药回来,还得给他烧洗澡水。虽然并不是病秧子要他干的,但谁叫他花朝有侠义心肠呢,看病秧子那柔柔弱弱的身板去一桶一桶地提水,他看不过眼。   当初救他时,怎么没瞧出来他毛病这么多呢!   花朝可没忘, 第一次救他那天,他穿得衣服可比自己还要破烂多了!   往日里,花朝迁就着他,每日回来怕自己熏着他,也洗得勤快。   但今日,花朝实在太累了。   他今日采药,遇上十几个罗刹士兵,要硬抢他的药材,他身上没带剑,那些罗刹士兵凶神恶煞的,身材又魁梧,花朝与他们恶斗了一场,一拳难敌多手,对方还带着长钺,他伤了对方几个人,自己也挂了彩,好在花朝轻功好,总算保住药材甩脱了他们。   没打赢罗刹人,还受了伤,花朝觉得十分没面子,不愿意叫人知道,再加上浑身酸痛,只想倒头就睡。   谁知他还没沾上枕头,就听哗啦一声响,病秧子扯开帘子,快步走到屋外,扶着墙干呕起来。   花朝:……   他低头嗅了嗅身上,也没那么臭吧!   他听病秧子呕得都咳嗽了,咳得花朝心惊肉跳,只得起身下床,跑去柴房洗澡,连热水也懒得烧,直接冷水浇下来,将自己洗涮了个干净,才回屋睡觉。   回屋的时候,病秧子已经沉沉睡了。   花朝却被冷水冲跑了睡意,瞧着那干净的白色帘子发了会呆。   最后,在心底叹息一声:唉!谁要嫁给这病秧子,可有得受了!愁人!   半夜,花朝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吹箫,箫声凄凄惨惨的,像是人在哭。   第二日早晨,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屋里早已没有病秧子的身影。   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见炕头还放着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火红的颜色,是他花朝最喜欢的。   他拿起来,还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   老神医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他喜滋滋地穿上,跑去药堂里找病秧子,却没见着人。   再走到前厅,老神医正在给一个妇人把脉,“恭喜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三月了。”   那妇人喜得合不拢嘴,“多亏了老神医,才终于盼得喜胎。”   花朝正要开口询问病秧子的去处,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只见十几个人呼啦啦冲进来,穿着大殷人的服装,却是金发碧眼,嘴里还喊着叽里呱啦的话,一下子把狭窄的医馆前厅给挤满。   其中一个人上前,一把推开那妇人,用蹩脚的大殷话问道:“谁是大夫?”   花朝动作极快,去扶住那已有身孕的妇人,对那群罗刹人怒目而视。   一瞧,好家伙,不正是昨日抢他药材的罗刹士兵嘛!   那群人显然也认出他来,先是一愣,接着一个个怒火中烧,叽里呱啦地怒吼了几句,花朝只听懂了其中一句:“原来是你!”   “是你花爷爷我!有种冲我来!”花朝挑衅道,“要打,去外面打!”   那群罗刹人才不管里面外面,当下就冲花朝砍过来。   那妇人吓得尖叫一声,花朝挡在她前面,顺手捞起凳子去隔档,起身一阵连环脚,将为首的几个踹出一端距离,老神医连忙扯着妇人趁机转到后方药堂里,只探出头观战。   花朝后悔自己近来当药僮当上了瘾,甚少配剑,这一番十分被动。   老神医还在后面唉声抱怨:“别砸我的东西!”   花朝束手束脚又没有武器,不一会儿身上就又挂了不少彩,胳膊、腿上都割破了几道口子。   无奈之下,他抄起老神医的捣药罐,砸向屋顶,碎裂的砖瓦哗啦啦掉下来砸在罗刹士兵身上,屋顶破一个大洞,他施展轻功,踩了那个蹩脚大殷话咒骂他的罗刹人,从洞口跃了出去,口中挑衅道:“花爷爷在外头等你们这群龟孙!”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在外头冲罗刹士兵喊道:“你花爷爷在这里!”   那群罗刹人扭头,气急败坏地冲出屋子,朝花朝追去。   论跑得快,花朝还没遇到过敌手。   只是他刚跑没多远,却迎面遇上归来的病秧子。   病秧子背着药篓子,显然是采药刚回来,一身水墨衣衫上沾了些许泥土。   花朝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天都这么冷了,他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这么一走神,竟停下了脚步。   病秧子微微皱眉,将背上药篓子解下提在手里,淡淡道:“你怎么又……”   话未说完,两人就被罗刹士兵团团围住。   花朝心中暗叫不好,他一个人都打不过这群凶悍的罗刹人,再加个拖后腿的病秧子,岂不是要命!   他这边还在担忧病秧子有性命之忧,身旁的病秧子却突地俯身又呕又咳。   花朝:……   “你……你身上又有血……”   病秧子一边咳,一边有气无力地躲开他。   这一躲不要紧,就近的一个罗刹士兵一把将病秧子扯过去,抽出一柄短刀,逼在病秧子脖颈上。   药篓子打翻滚了几滚,药草、药枝混乱掉了一地。   这一下,花朝也不敢再动了。   谁想到病秧子还有怕血的毛病、送人头的癖好。   那个罗刹士兵指着花朝道:“你,跪下,药,给我。”   跪那是不可能跪的,绝对不可能。   “跪下!”那罗刹士兵怒吼一声,刀尖贴着病秧子咽喉,几乎要割破了皮!   “哎哎哎!”花朝连忙阻止,“跪跪跪!我跪还不行吗!您是大爷!”   他刚弯下膝盖,那边病秧子突然抬手,轻轻一挥,罗刹士兵对他没有防备,竟真被他一下反手挥开了刀刃。   花朝吓得心几乎要跳出来,病秧子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他趁机一脚踢飞地上一根药枝,枝端截断处尖锐,竟直直插入那罗刹士兵的咽喉。   从病秧子挥手到花朝动作,几乎就在一瞬。   其他罗刹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   花朝飞身上前,一脚将挟持病秧子的罗刹士兵踹倒,一手扯住病秧子的手腕,拉上就跑。   跑着跑着又嫌病秧子脚步慢,干脆一把将人挟起来横在腰间,纵身飞跃到街道旁的屋顶上,几个起落,风一般消失了踪影。   花朝担忧那些罗刹士兵回到医馆寻老神医麻烦,又绕回去。   他将病秧子仍在炕上,从包裹里取出自己长剑。   “今日不叫他们瞧一瞧花爷爷剑法的厉害,我就不姓花!”   说着,扔下一句“在这等着,别乱跑”,就冲到前厅去。   老神医正在收拾砸乱的东西,见他出来,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两,你赔。”   花朝:……   他怀抱长剑,倚在门口,一直守到夕阳西下,守到天色渐渐黑了,也没见那些罗刹士兵的人影。   “嘿,一群怂货!”   花朝骂了一句,却听到后头又传来呜呜咽咽的箫声。   他转身想回屋子,却没忘记先去冲个澡,换掉带血的衣服,又将干净的水烧上一锅,才走出柴房,去到狭小的院里,寻着箫声望去,只见病秧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裳,正坐在屋顶上吹箫。   寒风吹着他单薄瘦弱的身板,几乎下一瞬就要倒下。   神奇的是,他竟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   “喂,你不冷么?”花朝飞身上去,坐在他身边。   病秧子不回答他。   花朝也不再说话,朝后躺下,枕着双手,静静听着那丧葬曲一般的箫声。   哪怕是花朝这样没心没肺、整日挂着笑脸的人,也被这箫声渲染得满心伤感,回忆起自己去世的爷爷,落下泪来。   连箫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   直到病秧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花朝才回过神来。   他慌忙坐起身,“你这个身子,还坐着屋顶上吹冷风,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不成!”   他正要飞身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吃惊地扭头盯着病秧子,“你……你怎么上来的?”   病秧子淡淡瞅了他一眼,“爬上来的。”   花朝:……   他朝下头一看,墙上竟真有个梯子,是老神医用来取存放在高处的药材用的。   他清了清嗓子,“我……我帮你下去吧。”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紧张。   病秧子淡淡道了一句“不用”,就自己起身,缓步走过去,扶着梯子一步一个台阶下去了。   花朝摸了摸鼻子,纵身一跃跳到地上。   “喂!”他喊住要进屋的病秧子,“热水我已经给你烧好了。”   谁知他辛苦一番,病秧子还不领情,头也不抬道:“我洗过了。”   花朝只好自己又去洗了一遍,不然白白浪费了热水。   回到屋里时,病秧子正靠在墙上看书,幽幽灯火下,衬得他更显苍白憔悴。   花朝心想,都说灯下看美人,此话果然不假,病秧子憔悴归憔悴,却美得摄人心魂呢。   “灯下看书,仔细看坏了眼。”   花朝说完,病秧子也不理他。   花朝好奇道:“你看的什么书?”   他凑过去瞧一眼,原来是老神医的医书。   他对医书没兴趣,只喜欢江湖豪侠的话本子,失望地坐回自己炕上。   他忽地想到什么,去炕头解开自己的包裹,取出小本本,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像是回顾什么开心事,眉眼都是笑意。   病秧子的目光从医书上移开,落在花朝脸上。   盯了许久后,病秧子问他:“你都没见过楚天涯,却一心想拜他为师,你不怕见了他,会失望么?”   失望?这花朝可从来没想过。   他怎么会失望呢!那可是楚天涯啊!   花朝又滔滔不绝,将楚天涯刺死燕王、斩杀练空桑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彷佛他本人就在场一般。   “哦!对了!我还有楚天涯的画像呢!”花朝说着,翻身从包裹里取出卷轴,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绳,徐徐展开。   病秧子握住书的手一顿,面上一僵,看向花朝的表情有些莫测。 第069章 接吻   见花朝打开画卷,病秧子竟然起身,凑近了去瞧。   只见那画上勾勒出一个身姿挺拔的潇洒公子,衣炔飘飘,腰悬长剑,虽然笔法简略稚嫩,但难得的是十分流畅写意,画上的人虽看不清五官面容,但一眼望去,的确是有肆意江湖之感。   “这画可是我大哥薛灵均亲自画的,他可是文曲星下凡,未来的状元郎。”花朝颇为自信得意,指着画像道,“怎么样?我师傅这身姿,这气质,不愧是江湖第一人吧?”   病秧子从画上转开眼,眼神转为灰暗,落到自己医书上来。   “我瞧你那画上的人,倒更像是王琅。”病秧子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感,还有连他自己都难以形容的莫名怒意,“你若喜欢这样的人,不该四处寻什么楚天涯,该去拜王琅。”   “王琅?”花朝自然也听闻过王琅的大名,不在意地摆摆手,“切~,他一个朝堂贵公子,我拜他做什么,我又不做官。”   说着,花朝突然想到什么,从床上跳下来,冲出门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秸秆,在灯火上烧了烧,待端头烧了一节手指那般长时,一口气吹熄,又将星火沫子在案上沾了沾,才提起来,以秸秆作笔,在那画上的人嘴边,添上两撇小胡子。   这两撇小胡子十分突兀,画上原本潇洒俊逸的人,一下就多了几分滑稽。   花朝满脸得意,“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楚天涯年纪也不小了,添上胡子,才能更像他。”   病秧子瞧着那滑稽的小胡子,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一副要心梗的模样。   花朝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来,与小本本一同收进包裹里。   他躺下去,枕着包裹,打了个哈欠,不解道:“你说,罗刹士兵怎么会来到酒泉城呢?”   病秧子合上医书,淡淡道:“傅台烽打了败仗,不少罗刹士兵混进大殷地界,侵扰百姓。”   花朝好奇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病秧子垂下眼皮,“猜的。”   花朝又打个哈欠,含糊道:“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话音刚落,人就已睡着了。   病秧子瞧着他脸上依旧挂着的笑意,呆愣愣瞧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噗地一声,灯油燃烬,灯芯扑落在铜壁上,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突然传来花朝的一声:“楚天涯!我找到你了!”   病秧子身子一颤,手上一抖,医书掉落在地上。   花朝嘟囔着,翻了个身。   原来,竟是梦话。   当夜,也不知怎么回事,房内竟然燃起了火,那火还未烧大时,花朝便醒了,但那火偏偏烧了花朝的包裹。   花朝醒过神时,慌忙从火中抢出他的小本本与画卷。   只可惜那画卷被烧成了灰,一摸就散,小本本也只剩下了牛皮封面。   病秧子见他衣袖着火了都顾不上管,只顾对着小本本焦急,连忙帮他扑灭身上的火。   “你小子不要命了!”病秧子又气又怒,脸色比平日还要苍白,“不怕被火烧死?”   花朝却攥着那牛皮子封面,心痛不已,“只要能找到楚天涯,把我烧成灰我也愿意!”   病秧子气得一把打掉他的小本本,“我看你是疯了,为了一个不认识又不相干的人,值得么?”   花朝俯身捡起小本本,也有些来气,“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轮不到你管!”   说完,气鼓鼓地躺下炕,背过身不再看病秧子,临睡前,还抱怨了一句:“要不是你夜里看书,哪里会着火!”   病秧子脸色白了白,哗啦一下拉上帘子,也背过身躺下,不再理人。   第二日,病秧子突然与花朝闹起别扭来,两人因分工产生了分歧。   病秧子非要换成他外出采药,花朝留在医馆。那哪能呢,花朝怎么可能让一个病秧子去做采药这种辛苦体力活。   最终是老神医看不过眼,烦躁道:“都去!都去!多采点卖给其他药铺,把砸坏老夫的那些东西都赔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出了门。   要出城时,却见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守门人正一个个盘问。   花朝经常进进出出,早已与他们混成老熟人,见病秧子已老老实实排在队伍里,一把拉上他去到城门口。   “老哥,怎么今日查得这么严?”   守门士兵抬头,见是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近日里不少罗刹士兵混进城,不得不防。”   花朝连连点头:“对对!昨日就有一波去医馆捣乱,老哥可抓到他们了?”   那士兵道:“倒不用费劲去抓,他们全都死了。”   “什么?”花朝大吃一惊,“怎么死的?”   那士兵摇摇头,“尸体是在城南酒馆旁一个巷子里发现的,伤口是他们自身上的武器所致,或许是哪位英雄好汉看不过眼,为民除害吧。”   花朝一听,愣了一瞬,随即双目迸发出惊喜的光,将背上药篓解下丢给病秧子,留下一句“等我”,就火一般朝城南奔去。   等花朝回来时,病秧子提着药篓,还在城门口等他。   花朝满脸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样,“唉!又晚了一步。”   他从病秧子手里取过药篓背上,默默走出城门。   走了一段,才发现病秧子没有跟上,回过头一瞧,却见人还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   花朝只得又走回来,“怎么了?”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抱歉哈,我刚刚急着去找师傅,就把你丢下了,你没生气吧?”   病秧子没有吭声。   看来是生气了。   昨夜因为楚天涯吵架,今日又因楚天涯把他丢下,花朝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有一点点过分。   花朝不会哄人,也没哄过人,急了一会子,才道:“那个,待会,我背你上山,总行吧?天越来越冷,山上说不定下了雪,路可不好走。”   病秧子这才迈开步子。   两个人花了小半日,才到山脚下。   花朝内心抱怨病秧子走路太慢,又不敢真说出口。   这下终于到了,他蹲下身,催促道:“快上来!再晚,下山时可就天黑了。”   病秧子将花朝的药篓摞在自己药篓上头,俯身趴在花朝背上。   一路默默无言,只有花朝爬山的喘息声。   到了半山腰,果然见山上有雪。   花朝将人放下,二人开始寻找草药。   可惜这座山虽离酒泉城近,却并没有雪莲。花朝想着,不如改日再去天山找上几朵回去,好替病秧子保命。   他一边伸手去够悬崖峭壁上的一颗石斛草,一边想着冰山雪莲。   石斛草不耐寒,这个季节能发现一棵也是极其稀有,花朝仗着自己轻功好,大半个身子都斜在半空,将那棵石斛取下。   谁知脚底下的雪一滑,他重心失稳,一下子跌落山崖。   花朝心下一惊,手臂已被人拽住。   他抬头一看,对上病秧子那张苍白的脸。   好在他身手敏捷,借着病秧子的力,脚下轻点峭壁,翻身上来,连带着将病秧子也翻倒在地。   病秧子坐起身,抓起地上的雪,对着花朝脸上砸过去。   花朝被砸得一愣,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走了神。”   “又在想楚天涯?”病秧子沙哑着嗓子道,“他有什么好?你就非要拜他为师不可?”   花朝掸去身上的雪,反驳道:“没有,我方才在想你。”   病秧子一怔,“我有什么好想的。”   花朝脖颈里落了雪,很快被皮肤上的热气融化成冰水,病秧子瞧见了,凑过来,伸出衣袖,将那水沾了沾。   花朝顿时浑身别扭起来,这也凑得太近了。   虽他以前就对这病美人想入非非过,但他花朝岂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每日念着内功心法,躁动的心也就渐渐平静了,再加上日益相处,便不会动不动就心跳脸热。   只是此时此刻,那颗心再次躁动起来。   病秧子虽还是病秧子,但小半年过去,脸上的表情多了些,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死寂。   花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真心为他高兴。   可是,他怎能对着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想入非非呢。   花朝又在心里,唾弃自己一万遍,心心念念要做大侠的人,竟然是个色胚,说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你又在想什么?”病秧子眼神中透露着不满。   “啊?没……没想什么。”花朝一紧张,脸上就有些发热。   病秧子灰色的双瞳紧紧盯着他,突然道:“我想喝酒。”   “啊?”花朝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这山上哪里去弄酒。“等下了山,我去给你买酒。”   病秧子却突然伸手摸上花朝的脸,“你的脸好红,像是喝醉了酒。”   花朝一下子瞪大双眼,一动不敢动。   病秧子今天十分不对劲,要不是花朝与他一直在一处,几乎要怀疑他才是喝醉了酒。   病秧子的手冰凉,比雪还凉,却叫花朝的脸上更热了。   病秧子的手指在花朝脸上轻轻抚过,落在花朝的唇上,声音沙沙的,“你亲过人吗?”   花朝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亲……亲过。”   冰凉手指顿时停在那里,有些用力地拨弄,“亲过谁?”   花朝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牵线的木偶,机械地回答:“你……亲过你。”   “还有谁?”   “没……没有了,只有你。”   只有你。   病秧子灰色的双瞳里乍然闪过一丝光亮,就像枯木逢春。   接着,病秧子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花朝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他从未见过病秧子这样笑,使得病秧子整个人都忽然灵动起来,就如死人复活一般。   花朝脑子里嗡嗡的,像是炸开了烟花,眼看着病秧子朝他一点点凑近,却不敢躲。   如果说,往日里的病秧子是一块槁木,眼下的病秧子,就是一条灵巧的蛇。   这条蛇浑身冰冷,却将花朝缠得全身发烫。   他无法思考,也说不出话,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脑子也不是自己的,连心,也不是自己的了。   迷乱之中,他耳边一个又轻又柔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机械沙哑,对他道:“我姓谢,谢道燊。” 第070章 梦魇   皇宫,御书房。   殷宁听完林岱安的推测,久久不语。   “一国丞相,竟是民间匪徒的幕后主使,”殷宁脸色晦暗不明,语气说不清是沉重多一些,还是伤感更多,“林岱安,你不觉得,这个猜测太过荒谬么?”   “臣证据不足,此话原不该贸然进言给陛下,只是臣担心,万一猜测属实,谢丞相门下弟子众多,哪日趁机作乱,累及百姓,天下难安,陛下当早做防备。”   殷宁沉思半晌,最终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   林岱安吃惊道:“陛下?”   “林岱安,莫要忘了你考状元的初衷,”殷宁冷着脸道,“为民请愿,为天下太平……,科举舞弊一事好不容易平息,若再因红莲世一事,伤及大殷根本,得不偿失。”   殷宁坐在天子的位置,考量自然与林岱安不同。   这几年,新政推行得不大顺利,各世家纷纷阻挠,不过也算有不小成效,民间百姓不再因饥饿、贫困而流离失所,南方经济日益繁荣,税收盈利大大提升。   除了红莲世作乱外,倒也算欣欣向荣。   不少地方官是当年谢太公的门生,虽谢太公已过世,但谢家积威尚在,若是妄动谢昆,说不定引起的乱子,比红莲世还要更加严重。   当下,殷宁更希望新政的阻力能少一点。   更何况,如今也只有谢家能稍稍与王家抗衡,谢家若倒,那王家便几乎是坐拥天下了。   林岱安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殷宁的忧心之处。   又听殷宁道:“至于谢玉楼,谢昆对他从未上过心,他长这么大,也不曾受过多少教育,跟个深闺小姐似的被关在府里养着,谢家不可能去扶他这样一个人来做皇帝。”   殷宁话说得直白,连牵涉皇位,都能这么坦荡。   “既然谢昆如今称病不出,便叫他一直病着吧,”殷宁道,“你将红莲世的案子交予刑部,去处理吏部的事,等过了年,朕想升你做吏部尚书。”   林岱安猛然抬头:“陛下,臣资历尚浅……”   “不必说这些话,朕对你寄予厚望,一个吏部尚书远远不够,”殷宁继续道,“朕盼着你有一天,做这大殷朝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岱安被殷宁的话语所感,恍然发觉,近来的确为红莲世一事耗费精力过多。红莲世人的根源,说白了还是有人利用那些遭受过不公之人心中的怨恨,若这世上不再有冤假错案能、不再有恃强凌弱,那红莲世也自然消弭。   但若说做宰相,世人心中期盼的王琅,殷宁却提也不提。   林岱安自然也能感受到,殷宁对王琅的纠结之处,既欣赏他的才情能力,又忌惮他的家世兵权,既怀念曾经那般知己挚情,又不愿再与他私下相交。   而自己这种一无所有的人,却是最适合做一把天子剑。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惋惜。   像王琅这般风光霁月之人,与殷宁这般心存仁义之君,原本该是一对明主名臣的佳话,就算有君臣之别,也不该有如此深的隔阂猜忌。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使得曾经的挚友,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日之后,林岱安便专心处理吏部事宜。   说来也怪,自从安绣儿被捕之后,京城里忽然又太平起来,红莲世仿佛又奇迹般消失了。   也不知是谢府收到了风声不敢再继续动作,还是有其他缘故。   这天晚上,林岱安忙公务到深夜,临睡前在黑暗中出了一会神,想着薛灵均。   也不知他在西北如何了,西北气候不好,那么冷,那么干。   宝儿他自小锦衣玉食养着,能受得了吗?   他往西北寄了许多封信,却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他从怀中摸出玉佩,在黑暗中来回摩挲。   待夜深了,朦朦胧胧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哭,低低的,一下一下,像小孩子的啜泣声。   林岱安掀被下床,推门出去,却见到空中正洋洋洒洒地下着鹅毛大雪。   如今不过是刚入秋,怎么就下起大雪来。   寒风如刀子一般刮过来,林岱安伸手紧了紧衣领,寻着哭声出了门,却只见茫茫一大片树林,被雪压得几乎断了枝头。   林岱安踩着厚厚的雪走进去,那树林越来越密,雪也越来越厚。   终于,穿过一处严严密密的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白茫茫大地中,只见一个约五六岁的孩童,正被一群十一二岁的少年围着吐口水。   “呸!”   “克死了他爹,还害病了他娘!”   “天煞孤星的乞丐命!”   “还不滚出我们村,难道还想害死我们不成!”   “滚!滚哪!”   林岱安刚抬起脚,那群少年便不见了。   只剩下那个五六岁的孩童,穿着单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俯着头,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独自一人默默啜泣。   林岱安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伸手轻轻放在那孩童肩上。   孩童转过身来,一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叫林岱安心中涌起无限悲伤。   那是他自己,曾经无助的自己,十几岁丧父的少年,内心却住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爹爹,你怎么还不回家?”五六岁的“林岱安”脸上挂着泪,委屈地瞧着他,声音也还稚嫩,不似后来那般清冷,“玉郎好想你,娘也好想你。”   林岱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双手,将幼年的自己环抱住,希望能在这冰天雪地中,给他一点温暖。   “玉郎,我爹爹死了,我好难过。”   怀中人的声音突然变了,林岱安低头看去,却见那张脸已经变成了儿时的薛灵均,正神情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委屈,没有控诉,只有浓浓的难过与无助。   林岱安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郎,你做什么呢?”   身后又想起一个声音,有怨怪,还有悲伤。   林岱安转头看去,只见他母亲林素贞,衣着单薄,形容消瘦,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双眼中是浓浓的失望,压得林岱安透不过气来,“还不快放开他!你忘了他是谁的儿子吗?”   林岱安难过地瞧着母亲,手上却不舍得松开。   “玉郎,你放开我吧。”薛灵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变作十八九岁的少年,“你我终究无缘,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林岱安还未来得及开口,怀中的人便不见了,连母亲也一同消失在雪地里。   茫茫大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宝贝儿,别跑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熟悉,听着像是王琳,紧接着又传来“踢踏踢踏”马蹄声,逐渐远去。   林岱安脸色微变,立刻追了出去。   追着追着,竟追到了海边,海上一望无际,苍茫一片,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官船,只见船上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女的欢声笑语阵阵传来,这情景似曾相识。   林岱安连忙上了船,穿过一群正光着脚扬衫作舞的舞女,见到上首坐着一个军官,浓眉俊目,满脸肃杀冷硬之气,正是王琳。   王琳怀中搂着一个佳人,那佳人眉若香草,目若冰雪,朝他看过来,目光平静无波。   “宝儿!”   林岱安叫了一声,薛灵均却没什么反应,木然地转过头去。   王琳朝他哼笑一声,吹了一个挑衅的口哨,满脸得意之色,“如今宝儿,可是我的人了。”   说着,仰头喝下一口酒,抬起薛灵均的下巴,俯身亲了上去。   林岱安上前,猛地一把将王琳推开,却见薛灵均冷冷地瞧着他,说出话像冰刀子一般刺痛他的心:“林岱安,不论我如何落魄,还请你不要插手。”   林岱安按捺着心痛,伸手去拉薛灵均的手,眼前的一切却又消失不见。   他落空掉进水里,海水冰凉刺骨,又咸又腥,灌入他的眼鼻耳喉,叫他喘不过气来。   “师弟,师弟,快醒醒!”   他被人拍打着脸颊,醒了过来,对上王琅关切的双目,“男子汉大丈夫,不当困于情情爱爱,天底下还有许多要紧事,等着你去做。”   他环顾四周,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大水将四周都淹了,百姓成了流民,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头,伸着满是泥污的双手,求他给一口吃的。   林暮忽然拉着粮车出现,面容亲切,笑着对他道:“岱安,我与你一起赈灾呀!”   他站起身,流民不见了,林暮不见了,他骑在马上,身上是大红状元袍,京城的街上挤满了百姓,伸着头扬着手,一声声朝他喊着:“林岱安!林岱安!”   殷宁坐在龙椅上,满眼期冀,“林岱安,我等你做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后突然有人嗤笑一声,林岱安转过头,见是探花郎打扮的颜昭唯。   颜昭唯满目嘲讽地看着他,讽刺道:“就凭你?你也配?”   说着,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根精巧锁链,攥在手中拎了几圈,朝远处遥遥一指,讥笑道:“你的宝贝跑了,还不去追么?”   林岱安转头去瞧,果然见到薛灵均修长背影,转瞬消失在街头。   他朝那个方向追过去,却不见薛灵均,只见到一群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光着脚、身上满是泥污的乞丐。   林岱安正要走,乞丐群中忽地响起一声清脆的锁链声,他顿住脚步,回头,只见薛灵均坐在那群乞丐中央,脚腕上带着锁链,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是干净的。   “玉郎,如今,你做状元,我做乞丐,你开不开心?”   林岱安仿佛心被刺了一剑,疼得他整个人抽搐起来。   醒来时,只见外头天还未亮。   他再无睡意,掀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薄被,翻身起来,草草洗漱一番,处理公务去了。 第071章 西北之变1   羲宁二十二年,春。京城。   “陛下!大事不好了!”   深更半夜,竟有人夜叩宫门,惊扰皇帝好梦。   西北副将傅台烽求见。   傅台烽是殷宁的亲舅舅,王琅去西北解困之后,傅台烽降职为副将,与王琅一同驻军西北。   殷宁匆忙自皇后宫中,赶往御书房召见。   傅台烽一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神色慌张无措、一身戎装满是狼藉。   殷宁蹙眉,不满道:“你也是做过将军、领兵打过仗的人,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傅台烽终究与王家人相差太远。   “陛下!淦州沦陷了!”傅台烽痛哭流涕道。   “什么?!”   殷宁大吃一惊,豁然起身,“这不可能!”   淦州在地处西北诸城与湶州之间,与京城只相隔壅、黥两州。   更何况有王琅驻守西北,罗刹怎么可能绕过王琅的西北大军,到后方的淦州来!   “是真的,陛下!西北军中有奸细,将火药配方、火器设计以及军部防布泄露给了罗刹国,罗刹国不仅研制出了神火飞鸦,更有威猛百倍的火炮,他们也不知如何绕到了我军后方,我军伤亡惨重……”   “军器营被轰炸、粮仓被烧,运输补给的兵道被炸毁,目前被罗刹军队占领,罗刹军一路南下,如今已兵临淦州城下,淦州的守城主帅听说罗刹国勇猛彪悍、如今又拥有火炮,吓得弃城而逃,城中士兵没了主将,也都纷纷逃逸。   “罗刹国截断了兵道,拦各个路口,军情根本送不进京城,臣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送递情报……”   说着,傅台烽又痛哭出声。   殷宁铁青着脸问道:“王琅呢?”   “大将军在战乱中受伤,下落不明!”   殷宁不敢置信,两眼一黑,双耳嗡嗡地鸣响个不停,差点站不稳,眼前的傅台烽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诉说军情,殷宁却已听不见,彷佛身处一场噩梦。   别说殷宁不信,大殷国的百姓,个个都不信。   王琅是他们的定海神针,是无往不利的不败战神,怎么会受伤呢?   又怎会下落不明。   殷宁强行逼自己镇定心神,“王琅下落不明,你作为副将,该留在军中主持大局,怎么亲自跑回来……”   傅台烽结结巴巴道:“臣……臣……臣眼看是守不住了……”   殷宁被他气得胸口一阵阵闷痛,颤抖着声音指着他骂:“你……你……滚!给朕滚!”   主帅下落不明,副将落荒而逃。   殷宁不敢想象,如今西北的战况到了何等境地。   连夜,除了谢丞相,朝中重要官员皆被传召入金殿议事。   此时连颜昭唯也不在,殷宁真后悔命他去死追楚天涯踪迹,不过是个红莲世,能成多大气候。   金殿上,傅台烽将军情再述一遍,百官皆惊。   “陛下!罗刹军行军火速,只怕不久便会攻入京城,臣……臣请求陛下,迁都南下!”傅台烽一边痛哭一边提议。   有不少官员都赞同,纷纷奏请,要殷宁迁都南下。   明摆着是怕罗刹国打到京都来,迫不及待想要逃命。   “混账!”殷宁一怒之下,竟然起身口不择言道:“朕要御驾亲征!朕要亲自将罗刹贼匪屠杀干净!”   “陛下万万不可!”   天子一个冲动,朝堂百官却都给吓坏了,纷纷下跪。   林岱安出列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   “臣以为,罗刹此次出军,必败!当召集精兵,速速迎战,及时与西北大军接应,将罗刹军队围堵在中间。”   不少官员看向林岱安,面带异色,明显觉得他是大放厥词。   傅云帆出言反驳道:“林大人是读书人,怕是并不懂兵法之道。西北军原本与罗刹国对峙,罗刹国军队庞大,士兵骁勇善战,我军不论兵士人数还是体格都无法相比,有了火器才能与罗刹国形成僵持局面。如今罗刹国有了火炮,西北军此刻只怕已溃不成军,只京城这些兵,又如何能有胜算?”   若是输了,那殷宁便是亡国之君。   不如迁都南下,割地赔款,向罗刹求和,尚能偏安一隅。   林岱安坚持自己的看法,“罗刹军此次能一举攻破淦州城,所用之策是出其不意,叫淦州措手不及。他们这是盼着速战速决,若弃城迁都,则军心不稳,壅、黥两州会纷纷效仿,到时只怕会节节败退,真中了罗刹国的算计。”   “罗刹军队舍弃西北战场,绕至后方突袭。臣推测,西北军发现后,定会截断罗刹军的粮草补给。所以罗刹士兵才在淦州城烧杀抢夺。”   “还有,罗刹大军盲进,则西北边陲防护空虚,此时若选个勇猛之将,率一部分西北军,攻入罗刹,虽不可能战胜,但可虚张声势。若二王子不回国救驾,就罪同谋反,必遭大王子与罗刹王猜忌,若他班师回朝,则前功尽弃。”   “我大殷占地虽不如罗刹辽阔,但胜在物资丰富,粮草补给充足,若是倾全国之力,何惧罗刹这种只知野蛮抢掠的军队。”   傅云帆反驳道:“林岱安,你说得轻巧!仗又不是你去打,在这里纸上谈兵,何其可笑!”   林岱安不管他,对殷宁倾心吐胆,“陛下,若迁都南下,百姓对朝廷失望,对天子不信任,对胜过罗刹国毫无信心,又怎会有人愿意坚守奋战?如今那些正在西北坚守的将士、为战而死的忠魂,又会如何寒心刺骨?更何况,还会给潜伏南方的红莲世人可乘之机,到时候北方有罗刹兵步步紧逼,南方有内乱揭竿而起,那才真是要走入国破山河碎的境地!”   傅云帆不赞同道:“林岱安!你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若不是罗刹国无耻不守信,大殷该是正当盛世,一派清明,怎会出现叛乱。火速迁都南下,召集南方各地精兵守护,再割地议和,是保全陛下龙位的最佳之策。”   其实傅云帆所言,与殷宁来说的确是更安全的上策。   林岱安所言虽听上去慷慨激昂、热血护国,但一个不慎,殷宁就可能亡命于罗刹国铁骑之下,甚至沦落为奴蒙受羞辱折磨。   百官面色各异,不停偷眼打量殷宁。   殷宁脸色阴沉,不发一言。   此时,卫总管上前,附在殷宁耳边道:“王琳求见。”   殷宁立刻吩咐:“叫他进来!”   王琳早就收到消息,但他没有官职,不曾收到传召,便只能在外头候着。   一经传召,便立刻火速入宫进殿。   只见他已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威风凛凛地大踏步而来。   “孽子!你携兵器上殿,成何体统!”王太尉厉声怒骂。   王琳不理他爹,长枪一立,环顾四周,凛然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陛下养你们这群庸碌废物,是叫你们临阵脱逃的吗?谁再敢逼迫陛下迁都,藐视君威,我王琳在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定叫他血溅当场!”   王琳口气颇大,还给众人扣上一顶逼迫天子、藐视君威的帽子,这一下,金殿上寂静一片,无人再敢言。   王琳一手持枪,单膝下跪,拱手道:“陛下,咱大殷泱泱大国,文明数千载,何惧罗刹国?咱大殷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还请陛下赐臣统兵之权,臣愿担此大任,率兵北上,与罗刹军一战!”   “好!好!”殷宁眼眶发热,抚掌赞道:“不愧是王家子孙,有胆气魄力!”   傅台烽起身怒骂道:“王琳无知小儿,你从未上过战场,怎知其中凶险!若是兵败城灭,大殷天子命丧,你担当得起……”   只听噗呲一声,傅台烽怒骂声戛然而止,王琳的长枪从他咽喉穿过,枪法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众人惊愕失色,谁也没想到,他竟在金殿上,当着皇帝的面杀人。   杀的人,还是皇帝的亲舅舅。   傅云帆惊愕之下,连忙上前扶住他父亲,伸手去捂住那咽喉,但鲜血汩汩而流,傅台烽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傅云帆平日里虽与王琳没打过多少交道,却在年少时时常与王琅切磋,交情还算不错,万万没想到王琳竟然丝毫不讲情面,一上来就杀人,当下气得目眦欲裂,悲愤得语无伦次,“王琳!你……你放肆……猖獗……目无王法……”   王琳一把抽出长枪,带得鲜血飞溅,滋了傅云帆一脸。   “傅台烽临阵脱逃,此乃死罪之一,劝君迁都、扰乱军心,乃死罪之二,金殿之上藐视君威、公然反抗陛下所言,诅咒大殷天子,死罪之三!三罪并罚,死不足惜!”王琳满身肃杀之气,对殷宁道:“陛下,事急从权,还请陛下宽恕臣殿上惊驾之罪。”   殷宁铁青着脸,沉默不语。   众人都觉得王琳要遭殃,连王太尉都心下仓皇无措,踌躇着正要上前为王琳求情时,殷宁突然在上首抚掌,开口道:“好!好!这才是大殷护国将军该有的胆魄、勇猛果敢、当机立断!”   “王琳听令!”殷宁冷着脸,语气坚定道:“朕封你为护国大元帅,即刻任命,调令三省六部可调之兵,召集各州精兵悍将,统领各军,疾速北上!”   “陛下!”傅云帆怀抱着傅台烽,不敢置信地盯着殷宁,又伤又悲又愤。   王琳再次跪下,铿锵有力道:“臣,谨遵陛下之命!” 第072章 西北之变2   林岱安又拱手道:“陛下,罗刹大王子与二王子素来不和,二王子如今带兵入我大殷境内,大王子只怕会做坐立难安,唯恐二王子当真立下汗马之功,危及他将来继承罗刹帝位。以臣之见,可派使臣去罗刹国,以议和之名,使离间之策,叫大王子逼迫二王子退兵,就算不能退兵,也至少能拖延他的军队,拖得越久,对大殷越有利。”   头发半白的礼部尚书宋澜出列道:“陛下,臣愿前往,做议和使臣,去罗刹国为大殷拖延战机。”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罗刹国向来不守信,此趟出使,若议和不成,罗刹国很可能当场翻脸,斩使示威。   殷宁思量片刻,驳回道:“宋爱卿有这份心,朕心甚慰。但你年迈,此去罗刹国颠簸艰辛,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后体弱,只怕她受不住。况且太子年幼,倘若朕……还需宋爱卿对皇后太子照拂。”   诸人一听,殷宁这是铁了心要与罗刹国硬碰硬,连自己的后事都打算好了。   林岱安道:“臣愿前往。”   殷宁瞧着林岱安,见他一身浩然之气,风骨峭峻,心下一暖,“林岱安,朕封你为天子使臣,带上朕的亲笔信与赠与罗刹帝王的礼物,北上议和。”   宋徽在一旁出列道:“陛下,臣愿一同前往,从旁协助。”   殷宁正担心自己驳回宋澜请求,会叫诸人觉得他偏心皇戚,眼下宋徽既愿意前往,当下并应允,封他为副使。   就在诸人以为要散朝时,林岱安又出声道:“陛下,各精兵悍将都被拨去北方应战,臣担忧红莲世人会趁机作乱,当命令各地官府谨慎小心,战事平息前实行宵禁。而且……”   他停顿片刻,面色更加凝重,“且臣忧心,京城无精良之兵,若京城有人心怀不轨,趁机行谋逆叛乱之事,则恐怕到时候大军无暇转身救驾勤王。因此,臣以为……”   林岱安话未说完,就被傅云帆打断。   “林岱安!你这是怀疑留守京城的武将们吗?”傅云帆怒不可遏,“我傅家军是太后亲眷,难道太后会反自己亲儿子么?”   林岱安蹙眉,他并未有此意,只是忧心京城兵防空虚,提醒陛下防患于未然。   但在傅云帆看来,林岱安此言,可谓是直接挑明,他会领兵造反叛乱,毕竟王琳走后,留守京城的武官,除了王太尉,最大者当属傅云帆。   不止傅云帆,在场的其他武官,无一不变色,顿时一个个都急忙表忠君之心,甚至主动请求北上参战,生怕被陛下疑心。   殷宁挥手散朝,吩咐各人速速行事。   这一下,三省六部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调兵的调兵,遣将的遣将,备饷征粮、募兵集资、调备辎重器具等等。   林岱安临行前,最后一次入宫觐见,再次提出自己的担忧。   殷宁已对他全然信任,坦言道:“岱安不必忧心,朕即刻召颜蘅回宫,他手下有三千暗卫,个个都是精锐,再加上大名府五千士兵,太尉府留守的一千兵,守护京城足矣。”   最主要的,是殷宁并不觉得京城会有人兵变,只担忧罗刹铁骑难以抵挡,或者红莲世人趁虚而入。   只盼着颜昭唯早日回宫,他心里才踏实。   “陛下,臣有一问,陛下为何如此信任颜大人?”林岱安将心中疑虑坦言而出。   殷宁微微一笑,“阿蘅他与朕共患生死,情分不比寻常。”   殷宁回忆往昔,神色不再是那个威严的皇帝,彷佛变回那个刚亲政的少年。   那时他虽已亲政,但常常心下惶然,他日夜勤奋,却常遭谢太公失望摇头。他所提政见,皆都遭人反对。面对朝堂上百官的咄咄逼人,他拘谨又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每每都是王琅私下对他出策点拨。   那一日,又在寿诞上遭受罗刹国挑衅,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王琅的落差,顿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如何努力都没有用,不及王琅万分之一,根本不配做这大殷天子。   失魂落魄之下,他独自一人离开皇宫,策马离开皇城,一直跑一直跑,连天都黑了,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到了何处,冲入一片陌生的浓密山林。   直到身下那匹马不知怎地绊了一跤,殷宁被甩落下马,摔倒在地。   那马不管他,自己跑走了。   黑夜中,就剩下他一个人,彷佛被所有人抛弃。   他躺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的石头有多硬,硌得有多疼,伸开四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   “老天!你既然生我做殷氏子孙,又为何不给我王琅那般的无双天赋!”   他冲着黑漆漆的夜空咆哮,“既生我如此平庸无用,为何不干脆叫王家人来坐这江山?”   喊着喊着,声音渐渐低下来,只觉得身心俱都是浓浓疲倦,他喃喃道:“我好累,好累。”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一个人走。   走着走着,竟到了一处断崖,低头望去,下头黑黢黢的,没有一丝风,草叶子一动不动,恍若无间地狱。   这令人惧怕的崖底,却似乎散发着一种神秘气息,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召唤着他。   他呆呆站立许久,直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他转过身,只见远远奔来一匹马,马上是王琅,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怀抱着一个少年。   “陛下小心!”   王琅眼眸中露出震惊,冲殷宁大喊一声,手中火把朝殷宁砸过来,与此同时,整个人也从马上腾空而起,朝他奔来。   殷宁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头黑影朝他扑过来,那黑影被王琅手中火把砸中,歪了歪身子,才堪堪擦着殷宁,扑了个空。   火光映照下,竟然是一头黑熊。   殷宁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落空,一个不慎滑落山崖。   慌乱之下,他一手拽住一根藤蔓,上面的刺扎得他手心流血。   人说来奇怪,前一刻他还觉得了无生趣,不如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此刻却又觉得生命如此脆弱,难道他年纪轻轻,就要结束这一生了吗?   山上,王琅正与黑熊缠斗,无暇顾及他。   王琅来得匆忙,没带兵器,一人一熊,何其凶险,王琅快速闪避熊掌,却也无法及时脱身。   或许,这是天意。   殷宁在心里自嘲,却见一个少年从地上捡起火把,朝他望过来。   火光下,少年一双眼瞳黑如墨,深如潭。   这少年殷宁见过几次,是刚入宫不久的颜妃的弟弟,颜蘅。   颜昭唯朝他望了一眼,又转头去瞧王琅。   黑熊发出一声怒吼,朝王琅扑过去。   在殷宁看来,当时的形势,他的命,远远不如王琅的命重要,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先救王琅。   颜昭唯却举着火把,朝他跑过来。   “别管我,去救王琅!”   殷宁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冲颜蘅喊道。   颜昭唯将火把放在一旁,双手紧紧拽住殷宁的一只手,咬牙用力拉他,想把他拽上去。   但颜昭唯那时候年纪不大,身量还没长开,瘦弱纤细,哪里拽得动他。   眼瞅着小小少年,身子随着他一点点下坠,几乎就要同他一起坠落。   殷宁以帝王之名命令他:“阿蘅,去救王琅!朕命令你!大殷国可以换个天子,但却不能没有王琅!”   颜昭唯却始终一言不发,死死拽住他不放手。   就在藤蔓断裂,二人就要掉下山崖时,上头忽然出现一只大手,王琅受伤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搂着颜昭唯的腰,另一手攥住殷宁的手臂,将人提了上来。   “阿蘅不过是话少了些,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其实心里头却是极热的。”殷宁说着,嘴角都忍不住浮现笑意。   后来殷宁才知道,颜昭唯从很早就已开始崇慕王琅,他也曾问颜昭唯,为何不先救王琅?万一王琅斗不过黑熊,万一王琅死了呢?   一开始颜昭唯不肯说,被殷宁缠得烦了,才冷着巴掌大的俊脸,回道:“陛下是姐姐的倚靠,是阿蘅的倚靠。王琅不是。”   原来,自己在颜昭唯心里,是比心上人更加重要的亲人,哪怕这心上人是世人都赞叹的王琅。   殷宁心情无比复杂,仿佛自己终于在一件事上赢过了王琅。   从那之后,无论颜昭唯做什么,殷宁都会做他最坚实的倚仗。   殷宁回过神来,见林岱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林岱安踌躇良久,还是将颜府发现囚室之事和盘托出。   殷宁听了,却只是轻声叹息道:“那个人朕知道,当年阿蘅告诉过朕。那人是练空桑一族的人,算阿蘅的仇人,但又曾对阿蘅伸出过援手,所以阿蘅既不能放了他,又不舍杀了他,才将他软禁。”   “练空桑族人?”林岱安满脸惊讶,“陛下怎知,他说的是实话?”   殷宁叹息道:“朕因好奇,亲眼去见过,那人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唉。”   传闻,练空桑一族的眼睛,都是冰蓝色。   林岱安顿时满心失望,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纠结于这件事,或许连他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认,他内心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他父亲林彦归并没有死。   这些年,他也一直四处留意,暗中查探,却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找到,颜昭唯就像是刻意提防他一般,还处处与他作对,林岱安根本无法找他求证。   但越是如此,那种期冀就越是浓烈。   此刻期待落空,不由得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林岱安转身离开御书房,却又被殷宁叫住。   “林岱安!”   林岱安止住脚步,回头,只见殷宁的目光中,似乎含有许多叫他看不懂的东西。   “陛下”   林岱安疑惑问道。   殷宁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怅然地瞧了一会,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直到多年以后,林岱安每每想起殷宁,都会记起他此刻这个眼神。   或许早在这时候,殷宁便已感知到自己的命运。 第073章 故人金钗   林岱安没带属下,独自一人赶到城门,只是宋徽却迟迟不到。   此刻,宋府中,宋徽正脱不开身。   唐歌扯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又慌又急:“君卉,你带我一同去吧?”   宋徽耐心哄他道:“眼下两国正在交战,此去议和乃军国大事,非同小可,不是儿戏,且这一路十分凶险,怎能带你去。你安生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我害怕……”唐歌说着,流下泪来。   唐歌怕礼部尚书宋澜,怕尚书夫人,怕皇后娘娘宋兰雅,就连府里的下人他都怕。   宋家府上的人,除了宋徽,他几乎不喜欢与任何一个人说话。   他总觉得他们在背后嘲笑他,对他指指点点。   一个国公公子,沦落为奴也就算了,他一个男人,还要雌伏于另一个男人之下。   好在宋徽对他还算体贴周到,但也叫他更加离不开宋徽。   唐歌觉得,他若是离了宋徽,定是活不下去的。   一听说宋徽要去罗刹国那么远的地方,立刻慌了神,说什么也不愿放他走。   宋徽见说什么都没用,不由得心烦意乱,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地变得严厉冰冷,“唐歌!你现在不是唐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子!这种事哪轮得到你任性!你什么都不会,跟着去只会添乱,快松开我,不然我叫下人来扯你,就更加难看了!”   唐歌第一次被他斥责,不由得松开手,怔怔地瞧着他,连哭也忘了。   宋徽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摸样,心生怜惜,也觉得自己说话重了,连忙安慰道:“我……我不是……唉,我说什么好呢,颂之,你别怕,我已求过皇后娘娘,她会对你照应一二。我爹娘虽严厉,但好歹会看在我与皇后娘娘的份上,不会刻意为难你。”   唐歌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犹自发愣,他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宋徽那句“什么都不会”、“只会添乱”,更加手足无措。   只恨自己从没认真学习过什么,如今派不上用场,连宋徽都嫌弃他。   他抹了一把眼泪,“你走吧,我知道了。我乖乖在家等你就是。”   说完,呆呆地回到床边坐着,也不看宋徽。   宋徽叹息一声,但事态紧急,他不能再拖延,只得狠心而去。   待他走后,唐歌才回过神来,眼泪簌簌而下   至于王琳那边,更是忙得天翻地覆,一出宫就先召集一批精锐,等不及各地军兵汇集,就先行出城,留王太尉主持大局,吩咐王琪留下,集齐大军后与他汇合。   谢玉楼听说了消息后,撇撇嘴,骂了一句:“哼!祸害遗千年!阎王抓鬼也轮不到他这个混球!”   骂完又怅然若失,彷佛心里头缺了一块。   ————   初到酒泉城时,林岱安不由得心中感慨,在西北这么荒凉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一块宝地。   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在一处熙熙攘攘的胡同里,有一间茶肆。   林岱安与宋徽,并几个宋家侍卫,一同入内饮茶歇息。   这茶肆虽外观简陋,里面布置却颇有些异域风情,也售卖些简单的肉食与干囊。   林岱安端起粗陶茶杯,那茶是林岱安不曾饮过的乳花茶,嗅着有淡淡腥味。   林岱安蹙眉,又将手中茶杯放下。   宋徽倒是神色不变地饮用,他自小用过不少各地贡品,能接受的口味自然也广泛得多。   “岱安,你可有灵均的消息?如今西北乱得很,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听到宋徽的询问,林岱安微微摇头,心中闷闷的。   他近来又做了不少噩梦,总是梦到薛灵均挨冻受饿的模样,每每醒来,既庆幸那只是梦,又担忧薛灵均如今情形会不会比梦里还更加落魄无助。   “这几日加紧行程,下面人都累坏了,不如咱们在此地找客栈休息一晚?”宋徽打量着侍从疲惫的神情,担忧道。   其实连宋徽自己,也有些吃不消。   林岱安却神色严肃地摇头,“此地不宜久留,稍作休息后,立刻启程。”   说着,他余光撇到一辆马车驶过,帘子刚巧挑开,一位衣着华丽、头戴金钗的少妇朝外懒懒瞧了两眼,便又将帘子放下。   林岱安却神色大变,霍然起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宋徽见状,嘱咐手下人在茶肆里等候,连忙也追了出去。   林岱安已拦下马车,神情极为冰冷地问那车中少妇,“夫人头上金钗,是从何处来?”   那少妇被他神色吓得慌张,连忙道:“买,买来的。”   “哪里买的?”   “城西的一间首饰铺,叫金镶玉,若不信,可去问店里老板。”   林岱安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金钗是我至亲之人所有物,劳烦妇人割爱,物归原主。”   那银票数额巨大,那少妇慌张地摆手:“不……不用这么多。”   林岱安不言语,待金钗递过来时,牢牢将它攥入手中,将银票交予妇人,利落转身飞跃上马,朝城西奔过去。   “岱安,你去哪里呀?”   宋徽急忙忙地去解缰绳,骑上马去追。   林岱安很快便找到了那间名为“金镶玉”的铺子,拿着金钗去问,老板对着那金钗瞧了片刻,“这支金钗哦,是从城东的当铺里收的货。”   林岱安又风一般奔往城东。   这支金钗意义非凡,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否则薛灵均绝不会当掉它。   毕竟当年,林岱安无论如何落魄,都从未打过这支金钗的主意。   “这支钗,老夫记得,”那当铺老板眯着眼睛瞧了一眼,回忆道,“一个多月之前,城南的二癞子来当的,是死当。他那人是个混不吝,偷鸡摸狗啥都干。不过,嘿嘿,咱当铺向来不问来历。”   林岱安又策马去城南,几番打听,终于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二癞子。   那二癞子一身油污脏衣,面黄肌瘦,看着不比乞丐强到哪里去。   林岱安一问他金钗的来历,他便神色一惊,转身要跑,被林岱安一脚踹倒在地。   他神情冷峻,一剑搁在那人咽喉处,“我是阎王殿里爬出来的恶鬼,你敢少说、漏说、谎说一句,便叫你人头落地。”   “别,别,别!大爷行行好!小的,小的这是捡来的……”   二癞子话未说完,林岱安剑刃一横,二癞子的脖颈就破了皮,见了血。   “我说!我说!”二癞子受了惊吓,慌张道:“我是……我是在城北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林岱安登时脸色煞白,“你胡说!”   见林岱安又要动作,他惊惧地嚎叫一嗓子,“真的!是真的!那人是个乞丐,在一群乞丐堆里,冻死了被人扔到城北乱葬岗,我常常去那里扒死人衣物,无意中翻到的!”   林岱安手上微微颤抖,作势要杀人。   二癞子吓得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林岱安茫然呆立片刻,又策马往城北去。   出了城门,果见偏僻荒凉处,有一乱葬岗。   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裹着草席,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赤身裸体。   有死得早的,已经臭不可闻,五官难辨。也有死得近的,似乎还能看到脸上不甘的神情。   林岱安疯了一般,将那些尸体一个翻开查看。   宋徽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时,天色都已经晚了,林岱安还在一遍遍地来回翻查。   “岱安!你疯了!”宋徽上前拽住他,“这些尸体有尸气,你会中毒生病的!”   林岱安深如潭的眼眸里,藏着压抑许久的疯狂,说出话的语气却又茫然又无措,“灵均,灵均他出事了。”   宋徽眼中,林岱安一直是沉稳的、冷静克制的,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连忙安慰道:“岱安,你别急……不一定就是灵均……”   “不,不……我前些日子,总是梦到灵均,他就是乞丐打扮,饿的人都瘦了脱形,天这么冷,他却穿得很少。他还追上我,与我打招呼,我却为了公务,装作不认识他……我……”   1   宋徽吃惊于林岱安有些癫狂的神色,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那是梦,不是真的!梦都是反的!”   林岱安被宋徽喊得震耳欲聋,神色一怔,渐渐冷静下来,目光恢复清明。   他紧紧攥住手中金钗,至少,灵均来过酒泉城。   宋徽安慰道:“没有人比你更熟悉灵均,若是他在,你定能一眼认出来。既然他不在,就说明他还活着。咱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林岱安点点头,一个多月,那金钗是一个多月之前当的。   西北此时正是冬天,又干又冷,若是……若是灵均那时出的事,该不会这么快就溃烂得不可辨认。   更何况,就算灵均如梦里那般瘦得脱形,他也不会认不出来。   二人回到茶肆,宋徽见他神色镇定下来,长舒一口气,坐下喝茶压压惊。   林岱安在他一旁坐下,刚要伸手去取茶杯,忽觉一阵冷意从背后而来。   他反应极快,侧身一避,转过身来,顺手一把将宋徽推在身后。   “叮”的一声,一根冷箭穿透茶肆门口挂着的布帘子,射到林岱安座位前方的陶土茶壶上,那茶壶应声而裂,茶水淌了一桌子。   宋徽神色大变,身边几个侍卫立刻拔刀将二人护在中间。   “是谁?”宋徽惊魂未定喊道。 第074章 酒泉城遭劫   只见门帘一掀,冲进来一群金发碧眼、强筋骨壮的士兵,身上全是罗刹戎装,小小的茶棚顿时变得十分拥挤。   茶肆里的客人受了惊,顿时全都挤在一个角落里,蹲下不敢出声,生怕被这群凶神恶煞的罗刹人注意到。   随后走进来一个人,身材高挑健壮,戴着三角大檐头盔,身上两条十字交叉的军带,手中持着一根军仗,瞧着倒是颇有些威严。   宋徽见过他,神色一惊,凑在林岱安耳边道:“他是罗刹二王子,沙寂。”   罗刹二王子沙寂曾来过大殷给殷宁拜寿,挑衅未成,反败给王琅,宋徽当年也在大殿上,一眼便认出他来。   没想到他们还未来得及离开大殷地界,就被罗刹二王子拦截。   “林岱安,听闻你们要去罗刹都城,与我父王议和?”罗刹二王子沙寂脸上挂着笑,眼中却闪着阴狠,“怎么,要怂恿我父王与王兄,使离间之计?”   宋徽听闻,心下又是一惊。   他们人还未到罗刹,计划却已全部被罗刹二王子知晓。   莫非,那日大殿上的百官,竟也有罗刹内奸不成?   他忍不住朝林岱安瞧去,却见林岱安神色不变,竟然还对沙寂笑了笑。   林岱安神情淡定地在宋徽原本的位置坐下来,“沙寂王子,你想错了,其实,我是在等您。”   沙寂微微一愣,“等我?你知道本王会在此拦截你?”   林岱安一行人此次去罗刹,特意避开了官道,选了偏僻的路,才会经过酒泉城,就是为了以防罗刹二王子半道拦截。   没想到,却还是被逮个正着。   林岱安笑了笑,“状元袍,红莲心,毁社稷,乱风云,天子剑,斩天子,革新论,灭大殷……,沙寂王子,想必您也听过这首歌谣?”   沙寂王子神色莫测地打量他,“你当真是红莲世人?”   “不然呢?”林岱安抬眼看他,没有一丝畏惧与心虚,“沙特王子能大肆缔造军火,多亏了我叫手下人传递消息,我与王子虽从未见过面,却是神交已久。此次会面,原本是我苦心谋划,怎么王子见了我,不以礼相待,反倒见兵呢?”   林岱安在赌。   沙寂王子盯着他,神色有几分犹豫,“你……莫非,你就是红莲世主?”   林岱安没说话,只是神色莫测地一笑。   看来,他赌对了。   宋徽在一旁,脑门都渗出汗来,也不知该担心林岱安说的假话被拆穿,二人性命不保,还是担心林岱安说的是实情。   “你怎么可能是红莲世主?”沙寂王子瞪着他,“你可是大殷天子的心腹!”   “我们大殷有句俗话,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岱安神色平静,似乎在说家常一般,“京城里人人都传我是红莲世主,那大殷天子又怎么会信,我真是红莲世主呢?”   别说沙寂王子,就连宋徽都脸色变了几变,几乎都要相信林岱安的话。   沙寂王子盯着林岱安,“那你告诉我,王琅如今在哪里?你若说中,本王便信你是红莲世主。”   林岱安的手在袖中微顿,他故作高深地微微仰头看天,发出一声叹息,“王琅啊!他如今在南方,已沦为红莲世的阶下囚。”   沙寂王子瞳孔微缩,“听说,你是王琅的师弟,怎么?你对他,就不念一丝旧情么?”   林岱安心中一跳,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神情。   他是王琅师弟,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沙寂王子怎么会知道?   林岱安脑海里立刻想起一个人,颜昭唯。   颜昭唯对王琅的武功剑法如此熟悉,又故意激他打斗试探,想必早已知晓。   而此刻,颜昭唯去南方查探红莲世的事,一去不复返,再也没了消息。   林岱安心中萌生一个推测:王琅下落不明,与颜昭唯有关。   他淡淡道:“成大事者,何拘小节。男子汉大丈夫,不该为感情所束缚。王子,连您的亲哥哥,都想置您于死地,我与王琅,也不过是师兄弟而已。”   沙寂王子又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王琅的武功,天下无双,就连本王手下百余精锐将他一人围困,都没能拿下他,白白折损,你又是如何抓得到他?”   林岱安笑了笑,“沙寂王子,大殷还有句俗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殷天子的心腹,除了我,还有一位绝色美人,叫颜昭唯,常伴君侧,想必您也听闻过。”   沙寂王子当然听说过颜昭唯,林岱安所言,与他获取的情报全都能对上,闻言便哈哈大笑,抚掌道:“不愧是红莲世主,原来你与那姓颜的早有合作,此计妙极!”   林岱安见提及颜昭唯,沙寂王子就信了他,心下却是重重一沉。   看来是他猜中了,王琅竟真是因为颜昭唯,离开了西北军营。   但他仍旧不敢置信,王琅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因私情而置西北兵于不顾?   沙寂王子好奇道:“不过王琅对那姓颜的有意,连王琅的身边心腹可都没瞧出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岱安手执茶杯,神情淡淡地道了一句:“吾是死而复生的红莲世主,自然什么都知道。”   他面上淡定漠然,心下却在揣测,沙寂王子此话,莫非王琅身边竟也有罗刹奸细?王家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沙寂王子听了他那句话,面部神情一下子放松不少,似乎真信了他,瞅了正神情紧张的宋徽一眼,“这个大殷皇后的弟弟,要怎么处置才好?”   林岱安漠然道:“他已没有用处,自然是就地杀了。”   宋徽脸色大变,瞪大双眼,震惊地扭头看向林岱安,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林岱安,你……你……”   林岱安神色不变,也不看他。   沙寂王子从身旁士兵腰间唰地一声抽刀,朝宋徽斜砍过去,砍得猝不及防,连宋徽前面的侍卫都没能来得及拦住。   宋徽不通武学,连闪避都忘了,瞪大眼睛呆在原地。   而林岱安却端起茶杯,悠然喝起茶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刀刃从宋徽头顶划过,削掉了他的发髻,一根碧色玉簪掉落在地,摔成了两段。   那玉簪还是唐歌送他的,在这个时候,宋徽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唐歌来,要是被他知道,这玉簪摔断了,还不知要怎么闹腾。   几个侍卫连忙全都上前挡住宋徽,与同时杀上来的罗刹士兵交起手来,只可惜罗刹兵人多势众,他们很快便见了血。   “好歹是个皇亲国戚,杀了岂不可惜!”沙寂王子放下刀,哈哈一笑,“不如送他回去,给你们大殷王子报个信,就说,他们大殷的状元郎,如今已是罗刹国的人了,哈哈哈~!”   林岱安看似表面镇定,心却绷紧得若一根弦,此刻方才松下来。   幸而罗刹二王子不似传闻中的大王子那般心机深沉、多疑叵测,竟真叫他蒙混了过去。   不过,他却脸色微怒,不高兴道:“王子这是何意?莫非信不过吾?”   沙寂王子眼含笑意道:“总要叫你没有退路,安心为本王做事,才好。”   说着,大手一挥,叫自己手下士兵停下手,“给他留几个活口,免得他一个人路上出什么岔子,到不了大殷都城。”   ————   林岱安住进了酒泉城最大的酒楼,流云沙。   流云沙之所以叫流云沙,是因为酒楼里面,屋顶设计似流云,四处壁画似流沙。   色彩浓烈,美轮美奂。   沙寂王子对林岱安倒十分周到客气,好酒好菜招待,豪华房间安排。   外面到处都在传,大殷状元郎林岱安,如今已是罗刹王子的座上宾,做了那可耻的卖国贼。   这一日,沙寂王子在大堂里摆下宴席,还特意招来几个北川舞姬来表演助兴。   “不知林世主可还满意?”沙寂王子一边津津有味地观赏舞姬的妙曼身姿,一边问。   林岱安略微颔首道:“吾出身微寒,虽做了红莲世主,中了状元,做了官,但平日里为维持清贫节俭作风,倒从不曾这般享受过。”   沙寂王子昂头哈哈大笑,为林岱安觉得可惜,“人活在世,权、财、酒、色,四大极乐之物,不享受岂不太与自己过不去?”   林岱安神色淡淡,端起酒杯,与沙寂王子轻轻一碰,“王子说得极是。”   沙寂王子眼神转了转,身子凑过来,试探问道:“不知林世主,与属下都是如何联络?”   林岱安缓缓饮下一杯酒,“吾与王子千里迢迢,联络起来都不是什么难事,王子就不必忧心这等繁琐小事。”   沙寂王子没能得到答案,有些神色不虞地坐回去。   片刻后,沙寂王子焦躁地喝下几杯酒,又催问道:“林世主前日说,近日就叫手下们收网,怎么大殷京城还未传来消息?”   沙寂王子在等京城红莲世群起谋逆的信号,来个里外夹击。   这几日,沙寂王子常常露出焦虑急迫神色,恨不得立刻打下大殷都城。   林岱安推测,怕是罗刹大王子已对沙寂有所不满,甚至罗刹帝王已对他发过收兵回国的召令。   林岱安甚至有些怀疑,西北兵此刻已攻入罗刹境内,而非京城收到的消息那般溃散,所以沙寂王子才如此着急。   毕竟,他不信以王琅的脾性,会不做任何后手,就离开西北大营。 第075章 忽悠,接着忽悠   “王子稍安勿躁,就要快了。”林岱安一边饮酒一边道,“不日后攻下大殷都城,王子就地称帝,成一开国之皇,岂不比在罗刹做个矮人一头、瞧人脸色的二王子畅快?”   沙寂王子一听,神色变了变,一时竟真有些意动。   他先前只想着尽快攻下大殷都城,立下功劳,好到父王面前邀功,希望他父王能穿位给他,而不是那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哥哥。   但他从未想过,要在新的地盘上,自立为王。   “王子,大殷有句话,叫功高震主,”林岱安又道,“以王子的军功,若是回到罗刹去,别说是您的王兄,怕是连罗刹王,都要怕您将他砍杀,自己篡位。”   沙寂神色又是一变,他虽不像他王兄那般受宠,但小时候他父王也曾喜爱过他,他一身武艺也是罗刹王亲手所授,自以为父子情还是挺深的,只是随着他后来渐渐大了,在外打仗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他王兄又常常煽风点火,才叫他父王不待见他。   为此,他便在战场上更加卖力,恨不得打遍天下,叫父王明白他才是该受重视的儿子。   但被林岱安这么一说,或许不是因为聚少离多,而是他功高震主呢?那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岂不是正巧一步步更招父王的猜忌厌恶?   怪不得父王总是不信他,总是信他那个阴险狡诈的王兄。   “当然,仅仅一个大殷,远远不够,以王子的英勇神武,当攻下东陲、北川、千湖国,到时王子所统领地域之广,甚至超过罗刹。事成之后,王子分出一块给我,叫我偏安一隅,成一依附王子的小属国之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沙寂越听越是心动,忍不住问道:“东陲、北川、千湖诸国,隔着海,要如何打?”   “这个王子无须忧心,吾对海上作战甚为熟悉,可助王子一臂之力,而且,东陲、北川、千湖诸国兵力微弱,民风质朴,想要打下来并非什么难事,难的是……”   他神色顿了顿,止住话头。   沙寂急道:“难的是什么?”   “不管是大殷,还是东陲、北川、千湖诸国,他们怕的不是被罗刹所统,而是未知的、随之而来的恐惧与不安,所以,他们会誓死抵抗,到时难免会消耗王子不少兵力。”   沙寂王子回想他打下哈斯国时,的确是遭遇了顽强抵抗,为此折损不少兵力,被他王兄逮住把柄进言,害得他不仅没有因军功被赏,还被父王冷落。   “那以林世主之见,要如何才能速战速决?”   林岱安道:“欲速则不达,民心不可违,王子如今威名赫赫,却是缺少贤名,若是贤名远扬,成民心所向,自然所向披靡。”   沙寂王子蹙眉沉思,竟觉得林岱安说得有些道理。如今罗刹都城不少人都支持他王兄,而不支持他,不正是缺少所谓的“民心”吗?   他亲自执起酒壶,给林岱安倒下一杯酒,诚恳求问:“要如何才能成为民心所向?”   “想民之所想,解民之所困,慰民之所苦,安民之所忧。”林岱安一边说,一边继续饮酒,“就譬如,如今的西北境内,干涸少水,百姓苦于无良田可种,若是大型修建水利,譬如在山麓、冲积扇缘地带,修建坎儿井,取地下之水,来进行农田灌溉,春夏时节,冰山积雪融化,流下山谷,集于井内,以作民用。”   “若是王子做成此事,西北诸民哪管谁是皇帝,只要他们过上好日子,就会对王子感恩戴德,王子贤名远扬,不管是大殷,还是东陲、北川、千湖的百姓,都会期望王子来做他们的皇帝。到时,王子是众望所归,自然就能速战速决,甚至不战而胜。”   林岱安放下酒杯,双目赤诚地盯着沙寂,“王子若不信,可先在酒泉城一试。”   沙寂王子神色犹豫,他虽十分意动,却又急切想攻下大殷都城。   “王子或许不知,如今京城里,王家公府暗中还培养一批私兵,个个都是精锐,数量有万余。”   “什么?”沙寂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王家,不是只剩下两千兵吗?”   林岱安心下一紧,王家剩下两千兵,连他都是从殷宁那里知晓的,除了殷宁与王家人,外人对王家到底多少兵马其实一无所知,怎么沙寂连这个都知道。   他神色不变,继续忽悠,“王家势力庞大,哪怕是殷姓皇室倒了,王家也不会倒,又怎么可能只留两千兵。不知王子是何处得来的消息,莫不是被人诱骗了吧?”   沙寂王子神色果然变了变。   他与王家兵交过手,自然知道其中厉害。由于他此战冒险又心急,军火储备其实并不多。   林岱安观他神色,安慰他道:“不过,红莲世会帮王子,施调虎离山之计,王琅可是王家最宝贝的嫡长子,为救王琅,他们定会不惜全力。只是,王子须得沉住气才行。”   沙寂王子却有些坐不住,若是大殷都城打不下来,罗刹他又回不去,可就棘手了。   这时,有个属下进来,凑到沙寂王子耳边,用罗刹语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   或许是他们觉得林岱安不懂罗刹语,并未刻意降低音量。   林岱安却是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进去,他老师宋濂精通诸国语言,他自然不可能不会,不止罗刹语,琉璃岛、东陲、千湖等诸国语言,他未防将来派上用场,能学的都学了个遍。   那罗刹属下话语中的大意,是说之前抓到的一个人,十分不听话,不肯招供,还试图将军情消息放出去,要不要对他用刑?怕他是个顽固的,用刑也不管用,又说他身子骨弱,别一个不小心,给弄死了。   也不知沙寂抓的人是谁。   沙寂王子蹙眉,冷哼一声,不满地用罗刹语道:“将他清洗一番,换上干净好看的衣服,送到本王的房间去。本王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说完,又转头对林岱安笑道:“林世主,咱们接着谈,你之前提过的海战之事,若是与东陲、北川、千湖诸国开战,要先挑哪个入手为好……”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深夜。   沙寂王子就像是干涸了多年的沙漠突然遇到水一般,觉得林岱安是他天下第一知己,他客气地送林岱安回房,意犹未尽地离去。   房间豪华,抬头是缭绕流云,侧头是无尽流沙,床帘挂着精致流苏,床头还点着安神熏香,林岱安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只要一闭眼,他脑海里便会不断浮现薛灵均憔悴消瘦的模样。   “宝儿,你到底在哪儿呢?”   他翻了个身,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原来是藏在怀中的金钗,不小心刺进了皮肉。   林岱安掏出金钗,怔然瞧了片刻。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沙寂王子的房间,就在楼上。   反正睡不着,不如干脆去瞧瞧,沙寂王子到底抓了个什么人。   林岱安翻身下床,快步出了房间,上了楼,走至沙寂王子房门前,抬手叩门。   守门的几个士兵对林岱安已十分熟悉,竟也不敢拦他。   “谁?他妈的给老子滚!”沙寂王子暴躁地用罗刹语骂了一句。   林岱安装作听不懂,继续敲。   一旁的士兵连忙用罗刹语对房内回到:“王子,是林世主。”   房内安静片刻后,沙寂王子道:“请他进来。”   士兵们推开房门,林岱安迈步进去,一眼便瞧见床上隐约爬伏着一个身材纤长的人影,隔着床帘流苏,瞧不大清楚,只能看出那人穿着一身极浅冰蓝裙宽袖袍银丝边的北川舞姬衣衫,双手拧在背上,被布捆绑着,连手腕都被缠得严严实实,那布瞧着像是从床帘上撕扯下来的。   林岱安没想到,沙寂王子抓的人,竟是个舞姬。   沙寂额头上有个大包,地上有个摔碎的花瓶,想来之前那咚地一声坠地之声,是这舞姬反抗所为了。   房间里一张桌案,上头有酒与甜点,那酒泛着琥珀色,一瞧便是罗刹国酿的。   “请坐。”沙寂朝林岱安示意,“林世主可是有了京城的消息?”   林岱安在沙寂对面坐下,“突然想起一事,特意来告知王子,没想到,竟打扰到王子的雅兴,还忘王子勿怪。”   床内突然一阵响动,似是那舞姬挣扎了一下,想转过身来,却是挣不动。   林岱安不禁朝床内瞧了一眼,却只瞧见衣裙上掉落了几多点缀的六棱冰晶绣花。   只听沙寂王子笑道:“嗨,一个小美人,有点怕生,闹一些别扭,叫林世主见笑了。”   林岱安心底生出浓浓的厌恶与排斥,无论何时何地,遇到这种强逼意愿的事,他总是无法忍受。   他压下那些不适,笑道:“王子可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催眠术,比什么迷药都管用,再别扭的人,被施此术,也只会乖乖听话。”   “哦?”沙寂王子挑眉,惊讶道,“世上当真有此等奇妙术法?林世主可会?”   林岱安故作谦虚道:“不敢说会,只是略微涉猎罢了。”   沙寂王子顿时来了兴趣,以他近来对林岱安的了解,林岱安说略微涉猎,那就差不多算是精通。   他心下暗想,那些红莲世人如此忠心于他,连死都不怕,莫非就是因为催眠术?   他抬手一指床上的舞姬,“你若能叫这个美人乖乖听话,那本王便将他送与你,如何?”   “那在下便试一试。”林岱安微微一笑,起身缓步踱至床边。   床上的舞姬顿时不挣扎了。   林岱安停在床前,抬起右手,缓缓掀开床帘,流苏坠子发出轻微撞击声,一声声敲在林岱安心上。 第076章 故人重逢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紧张。   这种莫名的期待,在去颜昭唯的密室里寻人时,也曾有过,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床上的舞姬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林岱安坐在床侧,扳住那舞姬清瘦的肩,将人翻转过来。   舞姬的冰蓝头纱垂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一直遮至脖颈。   “别怕。”   林岱安轻柔地说了一句,俯低身子,伸出手,缓缓掀开蓝色头纱,露出一双如冰似雪的双眸。   两人面对面瞧着对方,谁都没有再动。   只是林岱安握住对方肩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而身下那人的透澈双目中,也陡然泛出晶莹泪花。   “林世主,如何了?”   沙寂王子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林岱安将人口中塞着的布团轻轻扯出,一手拦腰扶起对方,紧紧揽在怀中,另一手颤抖着,去解开他手腕、脚腕上那些缠绕的布。   “王子,美人该当怜香惜玉些才对,这般捆着绑着,合该王子无福消受。”   林岱安一边说着,一边拆下头纱,将人拦腰抱起,与沙寂王子擦肩而过,回到桌案旁坐下。   沙寂王子惊讶地瞧着他们,“咦?你给他松绑,他竟不踢你踹你?”   林岱压下心底凶猛喷涌的浓浓杀意,对沙寂王子笑道:“他见了我,自然听话。”   那可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他从小珍视到大的宝贝。   几日前,林岱安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此刻,竟在这里意外重逢,内心激动万分,面上却只能压抑住。   他一手紧紧搂着薛灵均的腰,将他按坐在自己腿上,“王子方才所言,我可是当了真,眼下,这美人归我了。”   说着,另一手端起透明椭圆酒壶,缓缓倒入玻璃酒盏,仰头全部灌入口中,低头凑过去,压在薛灵均唇上渡酒。   薛灵均原本也是乍然见到他,激动难抑,冷不防见他突然凑过来,吓了一跳,却也没躲,下意识张开双唇,将送过来的酒全盘接受。   只是罗刹国的酒不似大殷那般清香和醇,十分辛辣,害得他双目中被逼出眼泪,且那酒盏也比较大,酒一口含不下,顺着交接处溢出流淌,弄得他领口衣襟都湿了。   林岱安渡完一口酒,才觉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一切不是梦幻,哈哈大笑一声,“好酒!够辣!”   笑声畅快淋漓,仿佛是林岱安这一生前所未有的开心事一般。   沙寂王子在一旁观赏了全程,也忍不住抚掌笑道:“大殷的玩法,果然迤逦浪漫。”   林岱安觉得薛灵均果然是瘦了许多,腰细得几乎要被他搂断了。   他一手捏住一块甜点,递到薛灵均嘴边,薛灵均还在呆呆发愣,下意识张口咬住了,却没想到,竟咬住了林岱安的手指。   沙寂王子调笑道:“先前他对着本王百般不情愿,本王还以为他是块木头,没想到他一遇着你,就变成了春水,这般识情趣!林世主果然手段厉害!”   薛灵均听了,陡然回过神来,脸上一红,连忙松开牙齿。   等林岱安再次捏着点心递过来,立刻匆忙张嘴吃了,嘴唇刻意张着悬着,生怕再碰到林岱安的手指,弄成一副调情的模样。   林岱安伸出大拇指按在他唇边,抿去掉出来的残渣,抹干净了,却依旧不放手,整个手掌轻轻放在他脸颊,既没用力,也没来回摩挲,就只轻轻柔柔地搁在那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沙寂王子,恕我想早点回房休息,我已迫不及待,要品一品怀里这位美人了。”   沙寂大王子哈哈大笑,欣然应允。   林岱安抱着人,走出房间,迈步下楼,冲入自己那间房,朝后一脚将门踢上。   薛灵均还未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被放倒在床上,林岱安整个人朝他覆过来,紧接着,细密的亲吻如雨点般落在他眉间、鼻尖、脸颊以及下巴。   “宝儿,我要你!”林岱安开门见山道。   薛灵均一下子愣住了,他全然没想到,林岱安第一句话,竟是这样肉麻的情话。   林岱安对他一向克己复礼,矜持端庄,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叫薛灵均怀疑自己听错。   他呆愣愣的,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了一个字,“好。”   林岱安却突然停下动作,埋头在他肩上,无声啜泣,泪水沾湿薛灵均的衣衫。   薛灵均抬手,轻轻搁在他发顶,一下一下地轻柔抚摸。   “宝儿,我以为你……我快疯了。”   林岱安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薛灵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下,渐渐平静下来。   他撑起身,双目凝视着薛灵均。   薛灵均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活着,你也活着。真好。”   ……   二人紧紧相拥,直到天亮才分开。   林岱安披上外衣,从地上拾起腰带系好,嘱咐薛灵均:“外面冷,你先别起床,在房间等我,我去取些饭菜来。”   薛灵均轻轻嗯一声,扯了扯锦被,目送他出门去。   见门合上了,他忍不住唇角溢出笑意。   他回想起前些日子做的梦。   他梦见自己遇到了林岱安,林岱安一身天青色官服,如玉似竹一般,正与一名官员一道,一边谈论着公事,一边在街上走,四处巡视街边百姓们的生活是否如意。   薛灵均认出来他,连忙追上去,喊道:“玉郎!”   林岱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却神色漠然。   一旁的那个官员也转过身,好奇打量,问道:“岱安,这是谁?是你的朋友么?”   薛灵均认出他来,他正是林岱安在锦鲤居的朋友,也是那日巡街的榜眼,钟尚林。看他的神情,似乎极其欣赏林岱安,与林岱安关系也是极好。   林岱安却神色漠然,摇头道:“不认识。”   薛灵均顿时愣住,神情错愕,似乎不敢相信,林岱安竟装作不认识他。   林岱安转过身去,大步走了,钟尚林依旧目光好奇、满是探究地上下打量他。   薛灵均低头一瞧,瞧见自己那双破得露出脚趾的鞋子,再往上是又破又脏的衣衫,与凌乱垂落的发丝,他局促地伸手,想捋一捋衣衫,却发现双手也是乌七八黑的。   这半年,薛灵均经历生死,突然觉得许多事并没那么重要。他无数次想过,若他能与林岱安再次重逢,他一定要紧紧抓住他不放,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并肩躺在床上,将心里话都对他说一遍,将他这些年的遭遇都对他讲一遍,讲他的心路变化,讲他如今已经不在乎当年那些事,讲他要与玉郎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却独独没想过,玉郎会不理他,不要他。   一直到梦醒来,薛灵均心里那种浓烈的失落感,都挥之不去。   幸好,那只是一个梦。   幸好,他真的遇到了林岱安。   而他的玉郎也没有不理他,不要他。   他越想,越是心中喜悦,情不自禁地翻了个身,只听“叮”地一声,有东西从被子里掉出来,撞到地板上。   薛灵均转头去瞧,顿时瞪大双眼。   是他的那支金钗!   这金钗怎么在这儿?   或许是林岱安方才穿衣服时不慎落下的。   可,他的金钗不是被人抢了么?怎会在林岱安这里?   他起身下床,刚拾起金钗,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岱安进来,手里托着一件干净的新衣服,身后跟着一个店里的伙计,端着饭菜进来,搁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关好。   “不是叫你先别起床吗?”林岱安嘴角噙着淡淡笑容,将衣服给薛灵均穿上,“我刚出去外头买的,比较仓促,没找到什么好款式,先凑合穿着。”   薛灵均微笑着摇头,“已经很好了。”   林岱安帮他去系腰带,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昨夜情景,一个不禁脸色微红,另一个却忍不住笑容更盛。   “先吃饭,”系好腰带,林岱安又帮他整理衣领,“吃完再说别的。”   薛灵均点点头,他也的确饿了。   林岱安点的菜,都是他爱吃的,他吃得有些急,狼吞虎咽的,过了一会子,才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林岱安,神情有些局促,不好意思道:“这几年在军营里,习惯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薛家的富贵精致小公子。   林岱安却不由得眼眶发酸,突然伸出手,紧紧攥住薛灵均的左手,又怕将薛灵均攥疼了,慌忙松了力,虚虚握着。   “宝儿,对不起,那天,我竟没发现……”   说着,低下头,翻过手心,将薛灵均的纤细手指托在掌心,另一手贴过来轻轻抚摸,抚过手背,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却不敢触摸那残缺之处。   “早就不疼了。”薛灵均安慰他。   林岱安却垂着头,一滴泪砸下来,砸在那陈年伤口上。   “别哭,”薛灵均抬手抚摸他的脸,“别哭。”   林岱安便笑了,侧头一下一下地去啄薛灵均的手。   “玉郎,以前听你说那些年所遭受苦难,我心中难过至极,但如今,当我走了你走过的路,才知到底是如何难捱……”说着,薛灵均便笑了笑,“或许这是天意,叫我与你更加相知。”   林岱安却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这种天意,我宁愿你什么苦都不要吃,哪怕不理我。” 第077章 初,初吻   “西北军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林岱安凑到薛灵均耳边低声问,“军火设计与制作方法,又是怎么泄露的?”   为防隔墙有耳,两人都是用气音说话,一个贴着另一个耳边。   谈起正事,两人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薛灵均摇摇头。   这几年,王琅作为西北主帅,每日忙于军务,薛灵均又在军器营忙于指导制作军火器,也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军火何其重要,大将军十分重视,安排的都是王家亲信参与制作。以防万一,大将军还叫我将关键处保密,设计图稿在第一批军火制作成功后就销毁,除了我本人,还没有人能够独立成功制作出来,而且,我特意留了心眼,将每一张图稿上都故意标错一个参数,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就算按着我所绘图纸做出来的神火飞鸦,也根本飞不远,做出来的火炮,也只会是哑炮。”   林岱安一听,觉得事情更加蹊跷。   薛灵均回忆着往日情景,神色也变得沉重,“那日半夜,军器营突然被炸,就像噩梦一般,罗刹兵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突然就从后方袭击……所有人都猝不及,死了许多人,而且此前,西北军还刚好收到军情,大将军带领大部队出击迎战罗刹,傅将军带小部队留守,守卫军器营的兵比平日里少,罗刹兵就像是掐准了时机,一些士兵往边境方向逃去,希望他们能与西北大军汇合,往大殷境内逃的士兵大都被杀死了,我与母亲也失散了……”   “我逃亡这一路上,才发现罗刹兵截断了各处情报路段,除非能插翅而飞,否则军情很难送出去。两年前大将军驯服了一只隼,原本可以送情报用,却也不知去向。”   “而且,罗刹兵到处在追捕我,查探我的行踪,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听说大将军失踪了,他们不去找大将军,却一味地抓我做什么。”   有一次,薛灵均躲在了乞丐堆里,才险险逃过一劫,但却也因此遭难,他的包裹被其他乞丐抢走,连金钗也不能幸免,亏得他一路忍饥挨冻,都没舍得当掉金钗,却白白被人抢了去,沦落得身上分文不剩,便索性也做了乞丐,一路讨饭,来到酒泉城。   林岱安越听越是心疼,这兵荒马乱的,薛灵均不懂武学,又相貌出色,这一路所经历苦难,可想而知。   “他们不找王琅,是因为,王琅人根本不在西北。”林岱安道,“只是,我也想不明白,为何师兄竟在两军交战时,离开西北大军。”   就为了区区一个颜昭唯?   薛灵均也想不通,他侧过头贴近林岱安,“不过,现如今我知道了,沙寂王子抓我,是想叫我给他设计军火。”   林岱安神色讶异,若是军火泄露之前,这很合理,可罗刹已经制造了大批军火,又为何非要兴师动众抓薛灵均不可?   “你也想到了,对不对?”薛灵均苦涩一笑,紧接着眼神立刻变得冰冷,“他们根本就没有获取真正的军火制作方法,那些军火,是盗窃的!”   林岱安心下吃惊,盗窃?军火只有大殷有,他们又是如何从军器营盗窃的?!   薛灵均接着道:“火炮是我最新设计的,统共也就制造了六架,就在军器营被炸毁的一个月前完工,因演练时发现有些瑕疵,有一架被炸膛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未免其他火炮也出现故障,大将军便命令将火炮暂时储存起来,待我想出更好的材料,替换修整后再用。只可惜……”   只可惜没等到那时候,罗刹兵就开战了。   “我原以为,罗刹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成功复制出来。可这半年,他们如此费劲心思抓我,怕是那些火炮出了故障,罗刹兵不知如何修。”   这么说,沙寂王子的优势,其实根本撑不了多久,怪不得他如此焦急,又在听闻王家有精兵后犹豫不决。   “就算军器营留守士兵不多,军火如此笨重,想要盗窃何其容易?”林岱安不解。   薛灵均摇头,“军火囤放之处,由王琅的几个亲信亲自押送,地点连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军器营,我也不知道。”   这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毕竟,王琅是绝不可能出卖军火的。   那便是王琅的身边亲信出了问题,可王琅作为主帅,不可能连这点识人能力都没有。   此事,恐怕只有问王琅本人,才能知晓。   “京城那边如何了,可收到消息没有?”薛灵均问。   林岱安苦涩一笑,“若不是陛下护疆心切,王琳执意求战,只怕京城诸官已闻风而逃,迁都南下了。”   若是迁都,沙寂乘胜追击,说不定大半个大殷,已是沙寂的囊中之物。   薛灵均笑道:“你一定也在求战上出了力,否则不会出现在此,怎么你却只字不提?我原本已逃出酒泉城,路上听人说,大殷状元郎做了卖国贼,就想你一定是在使卧敌之计,我心中担忧,才又转回来,想找机会见你一面。没想的,竟真叫我遇着你。”   林岱安突然侧过头,薛灵均原本贴在他耳边,还未退开,这一下,他的唇便擦着了林岱安的脸颊。   林岱安与他面对面,低着头,离得极近,鼻尖几乎贴上鼻尖,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宝儿,我想亲你。”林岱安偏头,贴上薛灵均耳边,低声说。   薛灵均每次贴过来,林岱安就不止耳朵痒,心里也痒,一直忍着,终于将正事谈个差不多了,实在忍不住了。   不止他痒,薛灵均更痒,他想抓耳朵,又怕不合时宜。   “你,你昨晚,不是都亲过了。”   亲过了还问,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他。   林岱安低笑一声,他伸出双手,捧住薛灵均的脸庞,凝视着他的双目,极为认真道:“昨晚,还有一处没亲过。”   说着,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薛灵均的脸,渐渐地从脸颊移动到那红唇,轻轻触碰。   “我想亲这里,可以吗?”   薛灵均想叫他别问,想亲直接亲就是了,却又有说不出口。   他干脆闭上眼,轻微侧头,将那大拇指含住了,轻轻吸允舔舐。   林岱安瞧着他的模样,原本就深暗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幽深,连呼吸都乱了。   薛灵均见他没有动作,微微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眼神里泄露出一丝埋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林岱安从未想过,这种风流神态会在薛灵均脸上呈现。   他本就生得极其好看,此刻动了情,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彷佛有什么东西,在林岱安体内肆意生长,汹涌喷薄,哪怕他一向克制,此刻却也克制不了。   他低下头,贴了上去,含着吸吮。   两个人,你追我退,你退我勾。   那感觉,既幸福,又悲伤。   他们原本就该如此,他们早就应该如此。   却因为一个克制,一个守礼,差点失去对方。   此刻,他们终于回到了该回的地方,舔舐着对方的伤口,抚慰着对方的心,互相挽留着爱意。   过了许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唇角拉出银丝,林岱安伸出手替薛灵均抹去,见那红唇似乎比之前肿了,也更红了。   薛灵均埋头在林岱安胸口,闭着眼轻轻喘息。   “玉郎,我好想你。”   林岱安环抱住他,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林岱安才放开他。   “林世主,王子有请。”   林岱安牵住薛灵均的手,一起下楼,沙寂王子已摆好宴席,正等着他们。   见他们二人竟一起来,昨日砸他脑袋的小美人,紧紧贴着林岱安,连眼神里都满是春意,沙寂顿时吃惊不已。   林岱安不知该不该庆幸,他与薛灵均早就相识的事,沙寂并不知道。   他入了席,却依旧如昨日那般,将薛灵均按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他腰,一手给他夹菜。   薛灵均也十分配合他,夹什么便吃什么,喂酒或者喂茶,也全都接收。   林岱安无须伪装,眉眼带笑,满是喜色。   沙寂“哟”了一声,笑道:“林世主笑得这般开心,莫非是昨日这美人叫你十分如意”   林岱安点头,故作轻佻,兴致高涨地笑道:“食髓知味,甚得我心!”   薛灵均听了,脸色微红,什么食髓知味,明明没有到那一步。   “林世主,本王有一事,还需世主略施援手,”沙寂瞧了薛灵均一眼,“你别小瞧了这个美人,他的本领可不小,眼下本王想叫他做事,他却不肯,但他既然听你的话……”   沙寂说到这里停住,眼神询问林岱安。   林岱安微微一笑,“这有何难,王子想做什么,我来吩咐他就是。”   沙寂神色犹豫一瞬,“林世主不能叫他,来听本王的话么?”   林岱安露出为难之色,“这催眠术,中术的人只听施术的人话,一月内用一次,否则效果大打折扣。而且此术极为困难,需集中精力修炼上好几年才成,王子只怕来不及。”   沙寂有些失望,连连饮下好几杯酒,握着酒杯在手中来回转,像是难以下定决心。   林岱安也不管他,只专心给薛灵均夹菜,一会儿问渴不渴,一会儿又问冷不冷。   薛灵均被当着别人抱着,别说冷了,热得都出了薄汗。   昨晚因惊魂未定,又乍然相见,根本没心思想别的,如今再以这个姿势示人,薛灵均只觉得脸上火烧,脚趾都忍不住想要扣地,只可惜够不着,只能轻踩林岱安的脚腕。   待用完饭,沙寂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起身道:“林世主,还请你与我一道,回到淦州城。” 第078章 拖延之计   淦州如今已是沙寂的地盘,只是王琳的大军,恐怕已快赶到城下,沙寂是守是攻,尚不能轻易决定。   若是红莲世能在大军赶到之前动作,京城出乱子,大殷军心一定会乱,沙寂便会主动出击。   但若是京城安然无恙,他为保险起见,还是守城为主,待红莲世动作后再行事。   更重要的,是他那些火炮还能不能用。   尝过那些火炮的威力之后,沙寂便再也入不了眼冷兵器,一心想着占取火炮优势。   林岱安携薛灵均,与沙寂一道,站立在城楼。   举目望去,整个淦州城一片凄凉。   沙寂王子进城时,烧杀抢掠,无所不作,城中几乎已没有存活的大殷百姓。   林岱安心如刀割,面上却露出笑容,“王子想要他修缮火炮,这有何难。”   说着,他低头在薛灵均额上印下一吻,“乖宝贝,去给王子修一修,嗯?”   薛灵均顿时脸上一红,慌张地朝沙寂的方向瞧一眼,微微点头,之后便垂下头,不言不语。   直叫沙寂看得眼神都变得酸溜溜。   这些日子,沙寂已收到京城细作的回报,说林岱安极大可能真是红莲世主,不少京城官员有所怀疑,连刑部与大理寺都不例外,只可惜大殷天子不信。   还说,红莲世主的确有蛊惑人心、叫人迷失心智的手段。   而红莲世从不与沙寂直接接触,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他刚进淦州城时,给他留了个等待时机的暗号,之后就再无消息。   倒是处处与林岱安对得上,虽仍有些疑虑,但为了尽快攻下大殷都城,他觉得值得冒险一试。   “待火炮修好,攻下大殷都城,我管他什么红莲世主,若他真心为我所用,那便罢了,若有二心,一刀将他砍了。”   沙寂这般想着,脸上露出笑容,“那便劳烦林世主。”   几人从城楼而下,林岱安一路与沙寂相谈甚欢,薛灵均听了一会儿,便有些出神,几年不见,不止自己变了许多,林岱安也大不相同,他与沙寂谈着军情大事,言谈举止之间一派从容,俨然是个人情练达的官员。   林岱安感应到他的情绪,转头问他:“想不想在城里转一转?我陪你。”   薛灵均回过神来,立刻摇了摇头:“你忙你的。”   林岱安轻声道:“那我送你回去,晚上再陪你。”   薛灵均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自从那晚之后,二人之间陡增暧昧,薛灵均一见到林岱安,总是脸热心慌,再也不似从前那般从容。   夜幕降临,薛灵均一个人待在沙寂安排的房间里,这房间大约是之前淦州城官员的住所,一旁靠墙的博古架上,除了一些玉器瓷瓶外,还有零散的几。薛灵均从中取下一本来,用剪刀剪了剪烛芯,拨了拨烛焰,坐到桌旁,一边翻看,一边等人,却始终看不进几个字,对着烛火愣愣出神。   “宝儿,在想什么”林岱安推门而入,见他发愣,笑着问道。   薛灵均回过神来,抬头对他笑了笑:”没什么,发呆呢。”   林岱安“哦”了一声,一边走过去,一边拉长声音道:“原来我是呆。”   薛灵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跟谁学的,越来越不正经了。”   林岱安驻足在他面前,微笑道:“难道不是在想我?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薛灵均收起笑容,站起身,一双眼热热地瞧着他,“是在想你。”   他主动伸出双手,搂住林岱安,脸贴在他胸膛,听他的心跳。   林岱安一只手回抱住他,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薛灵均的头发,“明日起,你就要去沙寂的军营了。”   薛灵均轻轻嗯一声。   “我会找机会常常去看你,你别怕。”   “我不怕。”薛灵均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见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林岱安吹熄蜡烛,与薛灵均相拥着倒入床帐中,手臂牢牢地搂着他的腰,在黑夜中轻声道:“宝儿,我想娶你。”   薛灵均安静片刻,才道:“都是男子,怎么就是你娶我了”   林岱安笑道:“那你娶我,我愿意嫁给你。”   薛灵均没有再说话,仰起头吻了上去。   窗外,月亮娇羞地躲进云层,只留下朦胧月色。   呼吸急促间,林岱安退开稍许,嘴唇贴在薛灵均耳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给我一个月时间,宝儿,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   在林岱安的建议下,沙寂暂时屯兵淦州,守城不出,一边派人听薛灵均吩咐,抓紧时机修缮火炮,一边做一些能叫林岱安满意的面子事,譬如派兵修建水利。   薛灵均坦言说需要提纯铁矿,打造更坚固的炮膛,沙寂便派许多士兵开矿挖矿,锻造钢铁,一时间,不少士兵日夜不停息地操劳,疲惫不堪。   有罗刹军士向沙寂王子进言:“将士们为了火炮疲惫不堪,若此时有敌来袭,怕是难以抵挡。”   沙寂不耐烦地摆手,“有了火炮,何须将士们冲杀战场,到时将几座火炮架在城墙,自会以一敌百。”   半月后,第一架火炮修缮成功,炸响一声惊雷,地面都轰了一个大坑。   沙寂王子心喜之下,更加急切,命令属下一定要将剩下几架赶工修好,加大派兵力度,没日没夜地继续。   “王子放心,第一架已成,剩下的便快许多,定能在月底之前,将所有火炮修好。”林岱安对着沙寂露出笑容,事情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连林岱安都有些不敢信。   沙寂王子哈哈一笑,“林世主,待打下大殷都城,本王自会好好答谢你!”   “王子不必言谢,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到时王子登基称皇,驻兵不再继续南下,允我在南方自立为王,年年向王子进贡,永结南北邻好。”   “那是,那是!”沙寂笑得开心极了,一边想着到时候本王可不会客气,将你红莲世一并打下,一边口中道:“大殷天子无能昏庸,叫林世主受过不少苦,本王可与他不一样。”   沙寂正得意地笑着,一旁有沙寂的亲信将士上前,神色焦急,凑在沙寂耳边,用罗刹语低声道:“王子,大王子又传来三道紧急诏令,命你即刻带兵回朝!”   沙寂收起笑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带兵回朝?胜利在望,他可不会中了王兄的诡计,这么怕他功劳做大,谁知道又在他父王那里讲多少他的坏话。他此刻回去,谁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   沙寂摆摆手,挥退那将士,忽地又想到什么,将人喊住,脸上浮现残忍的笑意,吩咐道:“你将传信的士兵杀了,再派人回京传消息,就说本王已在回朝路上。”   林岱安装作漫不经心地模样,打听道:“王子遇到什么喜事,这般开心?”   沙寂笑意凝结,“哪里算什么喜事,不过是本王那个终日沉浸在富贵乡里的王兄,瞧不顺眼想召本王回去。”   林岱安“哦”了一声,眉毛一挑,故作高深道:“这倒是个好时机呢!”   沙寂一听,好奇道:“什么好时机?”   那些溃散的西北军,因退路都被罗刹所毁,无可奈何之下,竟铤而走险,进攻罗刹。   沙寂原本就想叫他父王瞧瞧,罗刹国没了他沙寂是万万不行,因此想叫他们也吃一些苦头,根本不想回去,再加上林岱安这些日子没少帮他分析罗刹朝廷局势,他才发觉以前有多糊涂,原来他王兄已将他退路处处封死,他若回京,不但会被父王削去兵权,还将有性命之忧。   林岱安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子不如派一支精锐,佯装大军回朝,驻扎在罗刹边境处,待那些溃散的西北军与罗刹守城军两败俱伤时,再坐收渔翁之利,还能不费兵卒,立下救驾之功。”   沙寂双目一亮,妙呀!怪不得他以前自认兵力比王琅强上许多,却总是败给王琅,连这小小一方匪徒势力之主林岱安都能想出这般计策。   他忽地有些起疑,盯着林岱安道:“林世主有这般心计,一方小小的红莲世主,未免太过屈才。”   林岱安面露惆怅,一副伤心无奈模样,“唉!可惜我手下无兵,唯有一群落草之寇,终究成不了气候,若没有王子相助,只怕终极一生,也难以实现我的夙愿。”   沙寂消除戒心,加上火炮一成,信心倍增,当下便命人领两万精锐,出发回往罗刹。   林岱安心中默默盘算,西北大军原本就不足十万,傅台烽打败仗,折损小半,如今不知还剩多少。沙寂原本有精兵五十万,在之前与王琅的战役中折损大半,余下近二十五万,再拨去两万,便余二十三万。   曾几何时,大殷也是兵强力盛,却自殷德皇帝开始,逐步衰落。罗刹国这几百年来,一步步扩张做大,渐渐地竟成凶悍强国,兵力不是大殷可比。   如此悬殊,不知王琳临时集结的大军,可能有几分胜算?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月底。   沙寂王子满脸喜色,对林岱安道:“林世主,今夜,本王要摆下宴席,庆贺火炮大成!”   林岱安也回笑道:“王子可是把我那位小美人累坏了,也叫我想他想得快急死了,今夜把美人还给我,叫我解一解夜里孤寂。”   这次宴席涉及军情大事,沙寂王子摆在自己临时建造的府邸中,行事十分低调,只留了自己的心腹在侧。   这或许是他对林岱安摆下的最后一次宴席了。   林岱安这边,与沙寂想得一样,这大概是他在沙寂这里吃的最后一顿酒宴。   沙寂拍了拍手,林岱安抬头,一眼便瞧见薛灵均,他被罗刹士兵领着入内,两人目光对上。   林岱安朝他伸手,“还不快坐过来。” 第079章 万事俱备   薛灵均朝他走来。   人还未到,林岱安就将他一把拽入怀中,急切得很,“可想死我了!”   薛灵均顿时脸色发热,每每在沙寂面前演戏,林岱安的语气就会变得十分轻佻,一点也不像他平日为人。   他想埋头在林岱安怀中,却被阻拦。   林岱安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有没有想我?”   薛灵均乖乖点头,“想。”   林岱安畅快一笑,这才松开他,将他安置在身旁座位上。   宴席上,林岱安与沙寂谈起大殷与罗刹朝堂之别,言谈中,沙寂王子道:“不知王琅那个弟弟王琳,军事才能如何?”   林岱安微微一笑,“他呀!是个混世魔王,整日听戏逛园、流连花丛,要说军事才能……”   林岱安故意停顿片刻,吊足胃口后,才道:“毕竟是王家人,自小受不少熏陶,虽不如王琅,但也不能小觑。”   沙寂王子一听,心底却悄悄松一口气。   若是林岱安说王琳是个草包,他倒反而忧心多虑。但既然林岱安坦言他有所才干,却不如王琅,那他沙寂又有何惧?   薛灵均听他们谈话,转头去瞧林岱安,见他一副矜持模样,不禁爱由心生,悄悄寻到他衣袖下,小指勾住他,嘴角上扬。   林岱安一把抓住他作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手倒下酒,递至薛灵均唇边。   薛灵均一口饮下,却没想到,喝完第一杯,还有第二杯,第三杯……   他喝得醉了,两颊绯红,忍不住倚靠在林岱安肩上,眼含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林岱安将他揽在怀里,歉意地对沙寂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明日就传信属下,大殷都城东风一起,王子便可行动!”   说着,将薛灵均拦腰抱起,“王子,明日再叙!”   沙寂也不阻拦,哈哈一笑,吩咐人送他们回去。   待回到房中,林岱安连蜡烛也来不及点,就带着人滚到床上。送他们回来的罗刹士兵,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十分有趣。   薛灵均脸颊发烫,羞耻得不敢抬头。   待别人都走了,林岱安撑起身子,伸手轻捧着薛灵均的脸庞,“宝儿,叫我好好看看你。”   薛灵均原本就肌肤胜雪,虽这几年经历些风霜,却不减往日之美,此刻醉了酒,更是面若桃花。   林岱安原本只是思念过甚,想好好瞧瞧他,瞧着瞧着,见薛灵均更加害羞,闭着眼不敢看他,心里头就忍不住有些发热,覆身上来,与他鼻尖点着鼻尖,呼吸急促。   林岱安刚想低头亲上去,却被薛灵均伸手一挡,只好蜻蜓点水般,轻轻舔他的手掌心。   薛灵均心里一痒,连忙缩回手,嗔道:“你……你怎么学坏了?”   见林岱安又要亲,连忙道:“先别急,我有话说。”   林岱安只好停下,侧身躺下,撑着脑袋,静静看他。   薛灵均调整呼吸,悄声道:“这几日,我夜观天象,三日后,有大雪,很大,且覆盖之地,甚广。”   林岱安微微一愣,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个好时机,他必须想办法传信给王琳,最好三日后进攻淦州。   他瞧着薛灵均明亮的目光,便知他与自己想到一块去。   大雪一盖,若是王琳率大军穿白衣进攻,被雪色掩盖,白衣白雪融为一体,便很难被敌方察觉,以少胜多的几率,便又大上许多。   “我竟不知,你还有夜观天象的本事。”林岱安俯下身,与他贴着额头,“宝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薛灵均不好意思道:“不过是闲书杂书看得多了……,我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不像你。”   “我怎么了?”林岱安讶然。   薛灵均红着脸道:“今日在宴席上,你与沙寂论及朝堂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面容英俊,又神采飞扬,我当时瞧着,心里头就在想,这般出众的男子,竟是我的玉郎。”   林岱安第一次听薛灵均说这么动情的话,如身在云雾,整个人都飘起来,感觉美妙极了。   不过,他还是谦虚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当年你年纪还小,就能写诗暗喻朝堂局势,若你肯用心,定比我看得还要透彻,只可惜你志不在此。”   薛灵均的确不想掺和政事,也不愿做官,家中出了事,就更不可能做官了。   他瞧着林岱安,神情专注,伸手摸上对方骨骼分明的脸,“我那都是空谈,说几句指点江山的话容易,真要做些实干的事却难。我知道,你这些年为百姓做不少事,十分辛苦。你能升职那么快,绝不仅是做陛下的天子剑,这一路走来,很辛苦吧?”   林岱安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微微闭上眼,“是辛苦,不过不是因为那些,而是因为你不在。”   两人相拥着,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也渴望着去温暖对方,恨不得将离别期间的遗憾都补回来。   偏偏林岱安又十分克制,总觉得眼下不是好时机,每次挑起别人兴致的是他,到关键处又撤回的还是他。   薛灵均一想到他们二人随时都有被揭穿的风险,在这罗刹军中,不知能活到几日,便有些不甘心,忍着羞耻,去拽他不放他离开,去被林岱安按住手,喘息道:“宝儿,此地不妥。”   薛灵均原本就脸皮薄,能主动揽人不放已经到极限,闻言再也做不出羞人的动作来。   林岱安克制道:“待他日,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宝儿一样都不会比别人少,到时,你我再全夫妻之礼。”   薛灵均只好平静心绪,强迫自己将神思拉回到正事上,“玉郎,你说这次西北兵事,沙寂丢弃罗刹防线,直捣大殷都城,会不会是王琅的计策?”   诱敌深入,再声东击西,打入罗刹都城。此计甚为凶险,但若取胜,必能大伤罗刹,换取以后至少百年和平。   “我也曾往这方面想过。不过,以我对王琅的了解,他并不喜欢险中求胜,更不会以牺牲整个淦州城、甚至可能京城沦陷的代价来立军功。”   两人默然片刻,又商量着如何给王琳传信,林岱安蹙眉,有些忧心,“就是不知他肯不肯信我,我如今的名声,可是难听得很,只怕连宋徽都不能确定我是真是假,更何况王琳。”   薛灵均笑道:“我有办法,王琳他识得我的笔迹。”   林岱安搂着他的手一紧,突然想起自己那些梦,对梦中的事吃起醋来,又觉得这醋吃得太没道理,只好声东击西:“王琳在京城有个相好,我在海云天见过。”   王琳有相好实在太正常不过,光薛灵均知道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林岱安声音闷闷的,接着说道:“我瞧着那人,长得竟有些像你,却又说不出哪里像。”   “啊?真的?”薛灵均讶然,“你没上去,拍人家肩膀?喊人家宝儿?”   “我怎么可能认错……”林岱安突然反应过来,薛灵均这是在翻旧账呢,他翻身去捏薛灵均的脸,“好呀!还在为当初的事生气呢!”   薛灵均忍不住笑出来,“你与王琅的背影那么像,有个人与我有几分像,也没什么稀奇。”   这么说倒也是。   林岱安不再纠结,薛灵均的好奇心却被挑起来,睁大眼睛问,“你快与我说说,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男的。”   薛灵均一听是个男的,更加好奇,毕竟他以前所知的王琳那些相好,可全都是身材婀娜的女子,而王琳所好感过的男人,就只有颜昭唯与薛灵均了。   林岱安倒的确因着那几分相像,对谢玉楼留心打量过,便仔仔细细地说了,最后还不忘总结:“他没你高,五官比你更小巧,眉毛比你还细,眼睛没你好看,神情怯怯的,很是忸怩怕生的样子。”   薛灵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王琳不是最不耐烦忸怩的人么?   他忽地想起离开京城时,王琳向他抱怨,说谢家那个养子总招惹他,他要去狠狠惩治一番,就不去给薛灵均送行了。   “你说的那人,不会是谢玉楼吧?”薛灵均吃惊道,“当时我就觉得王琳对他有些意思,难道他们……真成相好了?”   薛灵均没见过谢玉楼,别说薛灵均,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谢玉楼除了皇家宴席,基本不露面。薛灵均也只听唐歌提起过谢玉楼的相貌。   唐歌曾在皇家宴席上见过谢玉楼,还给他写过情诗,结果当然是挨一顿板子。   “谢玉楼?”林岱安也有些吃惊,心立刻悬起来,谢玉楼毕竟是燕王遗腹子,薛灵均与他长得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还好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听别人提及过他们长得像。   他不禁再次仔细端详薛灵均,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毕竟那五官分开来看,倒没一处是像的。   薛灵均掀开床帘,瞅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咱们快睡吧。”   第二日,林岱安去见沙寂,神采飞扬道:“王子!东风已到!” 第080章 壅州之战   话音刚落,就有罗刹士兵来报,用罗刹语道:“南方各地红莲世作乱,与各州官府打得不可开交!大殷都城里更是乱作一团,但各地官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再派兵去勤王救驾!”   沙寂王子满脸喜色,眼中尽是对胜利的渴求,闪着对大殷国土的贪婪之光,“传我军令,全军待发!”   军中一名亲信担忧道:“军中将士们近来正值疲惫,不如修整几日,再出发。”   沙寂不耐烦地摆手,“多派些人手,将火炮运上,本王等这一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近来罗刹兵被挖铁矿、提炼纯铁、修缮火炮、修建水利等事折腾得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完工,以为能休息几天,却又被迫在天寒地冻之时出城,心中都有不少怨言,只是不敢表露。   沙寂一心速战速决,想要取下壅、黥两州,再直捣大殷都城。   淦州城周边,还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军寨据点,原本也驻扎有重兵,此时精锐均被沙寂召集,一同南下进犯壅州,只留下数千伤兵残将。   沙寂传下军令,留三万兵守着淦州城,其余二十万兵均齐整出发。   大军行了两日,气温陡降,风雪大作。   沙寂盯着那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雪花,嘟囔道:“这都几月份了,怎么竟还下起雪来,真是稀奇!”   沙寂那名亲信再次担忧道:“王子,眼下天气恶劣,因南下向来是愈行愈暖,军中储备的冬衣不足,只怕马受冻,人也难捱,万一……,还是回城以守为攻,更加稳妥。”   “按大殷的说法,天降异象,是换天子的征兆。”林岱安迎着严寒,笑着接口道,“看来,我要提前恭喜王子,要称皇了!”   林岱安与薛灵均,被迫跟随沙寂一起行军,沙寂甚至不允许他们二人离开他的视线。   一方面,他担忧若火炮出了问题,便及时逼薛灵均修缮,另一方面,他还想借红莲世势力,为自己所用。   雪天路滑,行军艰难,大军逆着风雪,又行了一段,狂风呼啸,鹅毛变得凌厉,砸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忽听咯吱一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行在前阵的罗刹军旗,竟被寒风吹断。   罗刹军士们顿时惊愕,驻足不前,心下惶然。   沙寂眼中闪过担忧之色,林岱安在一旁笑道:“王子是该换军旗了,以后王子不再是罗刹二王子,而是中原沙皇!”   沙寂王子挥挥手,命令大军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淦州城守城的哨兵,盯着白茫茫的大地,对严寒中立着的同伴道:“哎!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人?”   同伴揉了揉眼睛,盯着瞧了片刻,抱怨道:“你一惊一乍什么,不过是风吹得雪打转,这种天气,怎么会有敌人来袭?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淦州城的罗刹守军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夜深寒重、漫天风雪之时,会有五千精锐兵临城下。   王琳亲率王家精锐,不着铠甲,穿着厚厚白裘衣,寒夜里踩着雪路隐蔽行军,进退之间,号令全靠军士相互以口相传,也多亏王家平日里练兵精良,个个行动默契,竟丝毫不乱。   他们绕过主道,行崎岖小路,杀尽淦州城周边防守的戍卒、拆毁各据点烽火台,直达淦州城下。   先前那名罗刹哨兵,眼瞅着似乎有白色东西在移动,他揉揉眼,再揉揉,不对!那根本不是雪!是人!   他正要惊呼,一根利箭嗖地飞来,穿透他的咽喉。   两日后,沙寂的大军,眼看就要兵临壅州城下。   这一路上,因突降严寒,冻死了不少战马,饶是体格强壮的罗刹士兵,也陆陆续续病倒了一些。   只是数目远比林岱安预估的要少得多,罗刹兵马果然强悍,在筋疲力尽之下行军,又为了行军快速而身着轻装,竟大部分都抗住了这严寒。   林岱安眺望远方的壅州城,建议道:“王子,据我的情报,王琳已集结大军守在壅州城,做好了迎战准备,贸然进攻,怕是会折损罗刹兵力。”   沙寂皱眉道:“用火炮先轰炸他一番,炸开城门,冲门而入。”   “王子不可!”林岱安神色看起来无比诚恳,“壅州城地势高,易守难攻,且不说这火炮的射程没那么远,就是火药也得省着点用,以我之见,不如趁夜深人静之时突袭,以言语辱骂王琳,诱敌出城,那王琳是个急性子,受不得激,他若带兵出来追击,王子一举将他拿下,岂不是事半功倍?”   沙寂沉思片刻,“这就是大殷的‘擒贼先擒王’?”   林岱安双目中满是欣赏,“王子聪慧!王琳集结的大军,原本就是临时拼凑来的,犹如一盘散沙,迫于王家威力才听命与他,若是王子取下王琳首级,壅州城大军必定慌张无措,再用火炮攻之,则敌方溃败!”   沙寂远眺壅州,犹如看自己的囊中之物,满意地点点头,命大军安营扎寨,就地休息,待夜深寂静之时,再突袭壅州。   夜幕降临,冰天雪地一片寂静,疲惫的罗刹士兵大都合上了眼。   沙寂也累了几日,阖目休息。   他刚有些睡意,忽听远处一阵喊杀声,猛然睁眼,有罗刹士兵来报:“王子!有敌偷袭!”   沙寂望去,只见大军有些慌乱,挤作一团。   沙寂怒道:“好呀!他倒有胆色,本王叫他有来无回!”   说着,大手一扬,“取本王的长钺!”   话音刚落,立刻又一名士兵来报:“王子,敌人已落荒而逃了!”   沙寂:……奶奶的!   林岱安道:“王子,这是敌军的扰敌之计,王子不必管他。”   沙寂命大军继续休息。   谁知,这边刚合上眼,又是一阵喊杀声,沙寂一肚子火气,“来人!”   有士兵急忙忙跑来,禀告道:“王子,敌人又来突袭!”   沙寂还未来得及下令,那士兵又急忙道:“不过,又逃了!”   沙寂:……“一帮废物!敌人来了多少?怎么不砍杀他们?”   那士兵嗫喏道:“有……有大概百十来个人。”   百十来人?!   沙寂几乎要气疯了,一脚将那士兵踹倒在地,“你们是饭桶吗?!这么点人都拿不住!”   “王子!他们穿着白衣,和白雪很难分辨,哨兵们都不敢合眼………”   “滚!”   沙寂气呼呼骂着。   林岱安安抚道:“王子须静心静气,若是急火攻心,便中了王琳的计策。那王琳知王子有火炮,又怎敢真正来偷袭,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沙寂这才平复下来,心道王琳果然有两把刷子,下令叫大军休息,“派一小队士兵盯着,其他人只管休息,天亮之前还有一场大战!”   众兵将一听,知道眼下养精蓄锐要紧,有不少士兵不再理会其他,只管自己睡去。   果然,扰敌的大殷士兵,又三番五次装模作样地来袭,不过都是一打就立刻逃了。   剩下的那些警惕的士兵,也不再提心吊胆地备战,放松心神,沉入梦乡。   沙寂也沉沉入睡,只是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猝然睁眼,如野兽一般环顾四周。   见一切如常,神情才逐渐放松。   他瞅一眼身侧的林岱安,见他搂着怀里已沉沉入睡的薛灵均,自己却双目清明,没有丝毫睡意,不禁打趣道:“林世主竟如此怜香惜玉。”   林岱安笑笑,“美人合该如此。”   话音刚落,就有罗刹士兵用罗刹语禀告:“王子,淦州守将索哈追上来,说有军情要报!”   林岱安心中一惊,面上神色不变。   沙寂蹙眉道:“可有说什么事?”   “索哈不肯言明,只愿意亲口禀给王子。”   沙寂不耐烦地挥手,“叫他进来!”   索哈形容狼狈地跑进来,神色焦急,气喘吁吁,“王子,……”   林岱安心中一跳,一把抽出一旁罗刹士兵的长刀,一刀捅进索哈的心窝子。   沙寂大惊,随之怒道:“林世主!这是何意!”   林岱安抽出刀,索哈睁着眼睛倒在地上。   林岱安神情平静,语调更是平静得完全不像刚杀过人,“王子,我虽不懂罗刹语,但曾在淦州见过他,若没记错的话,他是淦州守将。”   沙寂盯着他,彷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杀了。   林岱安蹲下身,见索哈已没了呼吸,死得透透的,割下他一片衣摆,擦干净手上的鲜血,站起身,平静道:“守将擅离职守,罪该万死!”   说着,他转头与沙寂对视,目光中全是果决之意,“王子,眼下正是攻下壅州城的大好时机,军心稳定乃首要大事,若是因为淦州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临战时乱了军心,得不偿失。”   沙寂蹙眉思量,林岱安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正沉思着,远处又传来喊杀声,沙寂竟然愣了片刻,敌军又来虚张声势了?   “王子,不好了!敌军来袭!”   沙寂怒道:“多少人?”   “看情形,有数千人!”   不过寥寥数千人,沙寂刚松一口气,就听那士兵禀道:“我军折损近万人……”   “什么?!”沙寂再也忍不了,怒吼道:“都跟本王起来!还睡他娘的睡!把本王的战马牵过来!”   沙寂骑上战马,威风凛凛,亲自率领两万精兵,策马迎敌。   那乔装打扮的几千大殷兵,却鸣金收兵,已向南逃去,沙寂气急败坏,命大批罗刹士兵追击。   眼瞅着大殷兵马入了城,城门关闭。   沙寂抬手,勒住战马缰绳。   王琳既然诡计多端,那便不能硬闯。   他命属下,开始对着壅州城破口大骂,尽挑难听的来。 第081章 壅州之战2   骂了好一会,罗刹士兵一个个口干舌燥,却也不见有兵出来。   沙寂蹙眉,忽地低声咒骂一句,“艹!你们骂的罗刹语,大殷兵听不懂!”   可是会大殷语的士兵没几个。   气得沙寂亲自上阵,先骂王琅,再骂王琳,将王家从老到小、从上到下都骂了个遍,甚至王家养得鸟都不放过。   骂了小半个时辰,忽见城墙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有一人身着白色铠甲,远远地瞧不清五官,对着沙寂骂道:“好你个沙寂,当年也不过是我大哥的手下败将,如今竟敢如此嚣张!有种就与我军前单挑,我王琳才不怕你!”   吼完,城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大队兵马冲出城门,那白衣“王琳”从城头一跃而下,落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腿一夹,疾速驶来。   沙寂见诱敌成功,激动万分,大声命令:“撤!”   沙寂带兵在前头跑,“王琳”带兵在后头追。   有罗刹士兵禀道:“王子,敌军来了不少兵马!”   沙寂回头远眺,果见远处地动山摇一般,无数火把如潮水般袭来,密密麻麻,又在临近罗刹大军时四散开来,那形势,似乎想将罗刹军包围起来。   可罗刹军足足二十万,怎么可能围得住。   眼看就要与罗刹大军汇合,沙寂回转身,哈哈大笑,拿起马上弓箭,对着“王琳”射了一箭,与此同时,“王琳”也朝他射了一箭。   两人的箭势都十分凶猛,沙寂久经沙场,反应敏捷,侧身躲开,“王琳”却中了箭,发出一声惊叫,从马上跌落。   沙寂大为振奋,心道这王琳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犯了轻敌的大忌。   “敌军将领王琳已死!”沙寂高呼道,“火炮手听令,对着那火把密集处,给老子轰!炸他们个片甲不留!”   一瞬间,雷声震天,火球一个个投向那些密集火把,烈火冲天,狼烟四起,火光几乎把天都照亮了。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肉烧焦的味道。   “香!这大殷兵的肉,香啊!哈哈!”   沙寂高兴得大笑,见那些火把渐渐灭了,扬臂一挥,高呼道:“全军听令,取下壅州,在此一举!冲!”   说着,率马当先,冲向壅州城。   前方的罗刹兵马收到命令,掉转头,朝壅州城杀去。   沙寂一路砍杀残余的大殷逃兵,鲜血飞溅在脸上,带来阵阵快意。   一路直冲到壅州城门下,沙寂恨不得硬生生闯进去,但他理智尚存,还是勒住缰绳,想等后方火炮跟上来,轰炸城门。   谁知,他刚停下战骑,忽见城门上无数火球密密麻麻袭来,紧接着便是炸雷般,一声又一声。   沙寂大惊,连自己的战马也受了惊,发出悠长嘶鸣,差点将沙寂摔下来,得亏他骑术精湛。   “怎么壅州城里也有火药?”   转念一想,火药原本就是大殷研发,有火药也不奇怪。   他环顾四周,只见大片大片的罗刹士兵,倒在血泊中。   罗刹士兵没想到会被轰炸,乍然受惊,乱作一团。   沙寂心痛不已,但还是自己先行策马撤退,隐入后方的大军之中,他大声吼道:“都别乱!稳住!等我军火炮炸开城门,他们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几架火炮架好,火药填满。   咚咚咚接连几声巨响,沙寂紧盯着的壅州城门却纹丝不动,反倒火炮边上的罗刹士兵,倒下一大片。   “怎么回事?!”   沙寂又惊又怒,派人查看。   “王子!火炮炸膛了!”   怎么会?!   明明方才用,还是好的!   “可能是用得太勤了,也可能是火药填得太满……”罗刹士兵紧张得语无伦次,“也可能,也可能是这天太冷,那钢铁变脆了……”   “胡说八道!”沙寂怒吼道,“林岱安呢!叫他过来!连那个小美人一起带过来!”   一声怒吼后,却无人敢言。   沙寂顿觉不妙,作战前林岱安还在他身旁,与他谈话,方才他只顾上场杀敌,倒把他给忘了!   “快说!他人在哪里!”   一名罗刹将士道:“林世主他……方才雍州城下炸药四起,大伙受惊之下,没留意他……待回过神来时,人已不见踪影。”   沙寂一把抽出刀,架在那名将士脖子上,“本王命你看好他,你却叫他跑了?!”   “王子,他带着人,应该跑不远!”另一名冷静的将士道。   沙寂忍着怒意,终究还是忍不了,一刀将那名疏忽大意的罗刹将士杀了。   “王子,看那里!”一名罗刹士兵惊呼道。   沙寂远远一望,果然见一匹骏马正朝壅州城门疾驰,马上两人,穿着白色里衣,不是林岱安那两人又是谁?   罗刹士兵纷纷朝那骏马射箭,只可惜那马跑得飞快,很快便出了射程。   沙寂才觉得自己被戏耍玩弄,一怒之下,策马去追,几名罗刹士兵惊呼,“王子,不可!”   沙寂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地追去,吓得罗刹士兵只好急忙忙追过去保护他。   林岱安骑在马上,紧紧抱着薛灵均,马速快得两人几乎睁不开眼。   “宝儿,怕不怕?”林岱安在马上喊道。   “不怕!”薛灵均大声回应。   “趴下!”林岱安喊一声,薛灵均连忙爬伏在马上,林岱安回头一刀劈开几支冷箭,冲身后追来的沙寂大笑道:“沙寂,你个蠢货,竟真的信我!你已中计,壅州城里全都是王家所率大军,你等着全军覆没吧!”   沙寂气得发疯,手上马鞭抽得更狠,恨不得将林岱安碎尸万段。   眼看两匹马的距离愈来愈近,城头上忽然投下炸药,直冲沙寂而来。   沙寂的马被炸,人也受了伤,从马上跌落,立刻被后方汹涌而来的罗刹士兵团团护在中央。   高高城墙上,扔下来一张云梯,林岱安对薛灵均嘱咐道:“搂紧我!”   说着,将薛灵均捞起,挟在腋下,从马上一跃而起,沿着云梯疾速而上,还不忘挥刀斩去偶尔射来的箭矢。   城墙上的大殷士兵,一边朝罗刹兵射箭,一边瞅准时机丢下炸药。   沙寂捂着受伤的肩膀站起身,望着林岱安白色背影如一道流星般飞上城墙,眼中百般不甘。   身旁的亲信劝道:“王子,后悔无用,不如及时止损!   话音未落,一枚炸药几乎落在眼前,炸死前方护着沙寂的一大片罗刹士兵。   沙寂再不甘,也只能咬牙撤退。   城楼上出现一道白色人影,正是先前的大殷将领“王琳”,对沙寂挑衅道:“沙寂,有种就继续打!”   王琳没死?!   沙寂心知自己又中了一计,怒不可揭。   这时有罗刹士兵气喘吁吁来报:“王子!咱们中计了!先前那些密集火把,根本不是大殷士兵,我方士兵去查探了尸体,发现都是些猪牛羊,甚至还有鸡鸭鹅,连老鼠都有……”   沙寂已没力气发火,他这一仗,打得是亏尽了血本!   眼下,火炮已毁,大军又疲惫不堪,连连挫败之下,已没了赢战的决心,粮草也储备不足,而壅州城易守难攻,城内王琳集结的十万大军,伤亡寥寥无几。   此时若主动应战,的确于他大大不利。   纵然万般不甘,但罗刹大军损失惨重,实在需要休养生息,这场大雪也不知还会下多久。   沙寂几乎咬碎了牙齿。   大殷人,何其可恨!   王琅可恨,王琳可恨,林岱安尤其可恨!   林岱安二人上了城头,见到身着白色铠甲的“王琳”,薛灵均讶然道:“王琪!原来竟是你!”   王琪笑道:“薛少爷,方才可真是惊险!我吓出一身冷汗,你要是出了事,二公子可不饶我!”   薛灵均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你唤我灵均即可。”   王琪笑笑,“多亏了你传递的消息,二公子如今,应已攻下淦州城了!”   林岱安立在城楼上远眺,只见沙寂被属下扶着上马,迅速从一旁士兵手中取过弓箭,拉满,瞄准沙寂,嗖一声射过去。   沙寂后背中了一箭,差点再次摔落,引来一群罗刹兵惊呼。   主将受伤,罗刹大军仓皇撤退,一片混乱。   林岱安当机立断:“派兵出城追击二十里,二十里后回撤!”   王琪挥手下令,乌泱泱约四五万兵马,精神抖擞地出了城,将溃散而逃的罗刹士兵又杀得血肉横飞。   约二十里处,罗刹士兵被杀出火气,正要折返迎战,大殷士兵立刻鸣金收兵。   罗刹士兵却不敢追,继续往淦州方向退去。   林岱安一边眺望远方,一边问道:“城中有多少兵马?”   王琪挥退身边兵士,才对林岱安低声道:“仅有五万。方才,差不多全派出去了。”   “怎么这么少?”   “大军刚抵达凉州,二公子就收到薛公子消息,下令叫七万兵悄悄退回,四散潜伏在京郊,以防不测。眼下这五万兵马里,还有两万是壅、黥两州的兵马。”   “王琳带多少人去淦州?”   “五千。”   “五千?”林岱安微微吃惊,却听王琪笑道:“林大人无需担忧,这五千兵马是二公子平日里亲自带出来的,以一敌百。”   林岱安蹙眉沉思,又问道:“沙寂收到红莲世消息,说是各地作乱,连京城都出了事,可是真的?”   “有这等事?”王琪惊讶,“不可能吧!否则我们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就算有,也不必怕,二公子留那七万兵,就是为防着京城之变。”   “对了,薛公子,我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王琪笑道,“你母亲安然无恙,如今受武大人照应,随他一同在西北军中,武大人托我家公子转告你,叫你不必忧心。”   薛灵均听了,略微有些尴尬,这几年,武济钊在军中对他母亲多有照应,王粟香体态风流,相貌出色,一来二去,薛灵均也瞧出来两个人有些暧昧,他只是装作不知,不好对母亲指手画脚,听说武大人原配早逝,一直不曾续弦,若王粟香想二嫁,薛灵均倒也不会阻拦。只是忧心,武家不会接受王粟香入门,顶多做个外室。   林岱安的关注点不同,他问道:“西北军如何了?可有大将军的消息?”   “详情不知,但大公子留有唯有王家人才看得懂的标记,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林岱安听了,却微微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082章 一鸣惊人   五日后的黄昏,沙寂才带着约十万残兵赶到淦州城下,速度比来时慢了一半。   虽有近十万泱泱大军,却是一个个萎靡不振,垂头丧气。   连沙寂都神色晦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林岱安那一箭几乎穿胸而过,要不是沙寂身体健壮,怕是已没了半条命。即使如此,他还是烧得有些昏昏沉沉。   沙寂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朝城墙上眺望,只见罗刹士兵一个个整整齐齐地矗立在墙头,一动不动。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沙寂松一口气,带着大军进了城。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道路上没什么人影?   但他精神不济,猜测或许是因他不在,这些士兵惫懒偷闲。   正心里不喜,近处突然想起一声惊雷,咚地一声,火光冲天,沙寂身经百战,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已从马上跃起,脚下踩踏了几名罗刹士兵借力,飞窜到后方一匹战马上,一脚将那士兵踹下马,落在马背上。   “□□娘的!”沙寂骂道,“哪个龟孙干的?”   刚骂完,就觉得不对劲。   哪个罗刹士兵有胆子炸他?   果然,连绵起伏的惊雷声从地下一声声响起,罗刹士兵如风吹麦浪般,倒了一片又一片。   原来,进城道路地下,埋了许多炸药!   一名士兵苍白着脸禀道:“王子!淦州城已失!此时城里守着的,全都是大殷兵将!”   不可能!   沙寂目眦欲裂,惊愕万分,这绝不可能!   他的三万守城之兵呢?!   四周的城楼上突然响起口哨声,黑压压的人群立在墙头上,开始对着罗刹士兵猛射。   “退!撤退!”   沙寂大喊,但已经迟了,大半罗刹士兵已经进了城,拥挤在一起,根本无处可逃,被炸得血肉横飞,还有两三万被卡在城门外面没来得及进城,正遭受大殷士兵的重击,炸药、密密麻麻的火箭、滚石、铺天盖地般砸下来。   城楼上架着好几十军鼓,咚咚咚地敲响,紧接着,城中城外,四面八方,全都传来锣鼓震天的喊杀声。   罗刹士兵人仰马翻,根本摸不清到底有多少大殷兵马。   王琳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地立在城头,吹了个挑衅的口哨,“沙寂,十万大军早就抵达淦州城了!壅州城是个空壳子,你却被吓得屁滚尿流地滚回来,哈哈!罗刹能有你这样的主帅,是我大殷之福啊!”   沙寂这才知道自己又中了计,气得两眼一黑,脑袋一沉,几乎昏倒过去,他再也无法理智,想要冲上城墙与王琳决一死战,被几个属下死死拦住。   “王子,此时该想办法杀出去,逃回罗刹,再从长计议!”   逃回罗刹?   沙寂怔愣片刻,他的几十万大军尽毁于此,他有什么颜面回罗刹?他的父王,他的王兄,还不抓住机会可劲地羞辱他。   更何况,他违逆诏令在先,按律法已是死罪,既然都是个死,憋屈地死在王兄手下,倒不如死在战场上。   王琳又哈哈一笑,“沙寂,早听闻你不及我大哥万分之一,不知能在我手底下过得几招,你可敢与我比试?我放你上来呀!”   沙寂已失去理智,抽刀乱斩,挣脱属下的拦截,策马踩踏着被炸死的罗刹士兵尸体,朝王琳的方向奔去,眼瞅着近在眼前,王琳竟真叫人扔了一根绳索下去,沙寂不顾属下们的惊呼阻拦,抓着绳索就攀爬了上去。   刚刚爬上城墙,就眼前一花,一根长枪疾速袭来,从沙寂咽喉凌厉穿过。   “你……你……”沙寂喉咙冒风,说不出话来,不甘地盯着王琳。   王琳嗤笑一声,“与我比,你还不配!说什么便信什么的蠢货!”   他手腕用力,使劲一搅长枪,竟硬生生将沙寂的人头拧断。   王琳高举长枪,将沙寂的人头悬示于众,神情冷峻得犹如地狱煞神,高声呵道:“沙寂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原本就惊慌无措的罗刹士兵,这一下更是灭顶般地绝望,纷纷丢械投降。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蒙头泼下的火油,一场大火烧起,将这些残兵烧得个片甲不留。   王琳瞧着惨烈的战场,颇为满意,心中想着:“多亏了灵均告知我,这淦州城外竟有一片油田可用,叫我歼灭了沙寂的大军!此乃天意,叫我王琳占尽这天时地利人和,从此可是一朝闻名天下知了!”   原来,薛灵均在带罗刹士兵找铁矿时,无意中发现淦州城外西北三十里处,潜藏着一处油田,他佯装毫无发现,叫人快快换了地方去寻。   这一战,王琳知己知彼,对沙寂城中布防、作战计划一清二楚,与林岱安里应外合,用最少的兵,打了最漂亮的仗!   壅州、淦州之战,大胜。   王琳以少赢多,奇袭制胜,一鸣惊人。   一直到多年后,许多大殷百姓都还对这一场战役津津乐道,称赞王琳的足智多谋、凶猛善战,比之其兄王琅,毫不逊色。   而林岱安、薛灵均在其中的功劳,却几乎无人知晓。   淦州全胜的消息,很快传到壅州,王琪兴奋不已,要为林岱安二人设宴。   “既然大局已定,岱安想早日回京,”林岱安客气回绝,“还请王副将替我们转告将军,容我二人不告而别。”   “这么急?”王琪惊讶道,“那我派几名士兵,护送你们。”   林岱安微微一笑,“那倒不必,自保之力,岱安还是有的。”   两人骑马出了城,越是离京城近,天气便愈加暖和,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舒服叫薛灵均眯起眼睛。   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愉悦快活,便忍不住轻快地哼起小曲来。   “郎呀郎,马上英姿少年郎,何以撩拨我心房,叫我神魂飘远方,郎呀郎,空闺留暗香,红豆洒满床,等你来掀红纱帐,共赴巫山魂飞扬……”   唱着唱着,忽然脸上微热,这曲子是军营里的弟兄们常常唱的,传闻是一位姑娘送给出征未还的将士,那将士牺牲后,战友们便一齐唱这首曲给他听。薛灵均听得多了,便如刻在骨子里一般,下意识便哼唱出来,但这歌词……实在是……实在是叫人……   “怎么不唱了?”林岱安在他背后低声道,“这么好听,我还没听够呢!”   薛灵均装作没听见,左右看路边风景,转移话头,“说起来,我一直想学骑马,却总是没机会,在军器营里,除了指导他们制作火器,其余时间也大都埋在营房里思索火器设计,很少出去。”   他不好意思道:“要是我也会,咱们的速度就能快许多了!这马也不必如此劳累。”   林岱安贴在他耳边,笑道:“你要是会,我岂不是没理由这样每日抱着你?”   薛灵均连忙捂住耳朵,他发现玉郎自从上次重逢,真就变坏了!   他扭过头,与林岱安的目光对上,却见他目光中并无一丝促狭,而是既清亮又温和,仿若林间洒下的疏落日光,照在自己身上,将他化成一汪春水,既觉无比心安,又叫人无法回拒。   薛灵均忍不住往后靠在林岱安胸膛,连空气都变得宁静又坚定。   “我还没瞧见过你穿官服的模样,不过,我梦见你穿着款式简单的窄袖青袍,衬得你更加清爽,好似一件天青色文物,叫人想亲近又望而却步。”   林岱安搂住他腰的手紧了紧,“别人那肯定是要却步的,我的宝儿必须亲近才行。”   说着,低头在薛灵均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薛灵均不曾防备,“呀”地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林岱安含笑问他。   “没,没什么。”薛灵均连忙道,“你先行赶回京城,是不是忧心京城形势?”   林岱安收起笑容,薛灵均说得不错。   如今京城空虚,虽王琪说有七万兵马潜伏京郊,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安。   两人一路不停歇,也不觉得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城,直到进了城门,见街道熙熙攘攘,百姓安乐平和,倒没有一丝红莲世作乱的迹象。   林岱安这才心下安定。   他带着薛灵均回到吏部,将他安置在自己居所,“我先进宫面圣,晚上回来陪你,你等我。”   薛灵均轻轻嗯一声,目送他离开。   林岱安来到宫门外,递了贴,等了半刻钟,却没能入宫见到殷宁。   传话的宫人道:“陛下寿诞在即,近来操劳过度,已歇息了。不过,陛下有口谕,请林大人明晚入宫,参家天子寿宴。到时,陛下会给林大人加官升职。”   天子寿诞?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竟忘了,明日的确正巧是殷宁的生日。   每逢天子寿诞,殷宁的确有一大堆祭奠事宜要准备,顾不上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林岱安只好先回吏部,却发现薛灵均不在。   稍稍一想,便猜到他去了何处。大约是去祭奠薛仁了。自重逢以来,两人都默契地避开薛仁不提。   “林大人!”有人在外轻轻敲门。   “进来!”林岱安吩咐,见推门而来的,是吏部令史,“何事?”   “大人,小的们在整理库房,发现有一批您的东西,您看要怎么处理?”   林岱安回想,是他居住于锦鲤居时的零碎物品,后来搬迁到吏部时,打包搬了过去,公务繁忙,倒是一直没顾上整理。   他微微颔首,“搬过来,放我这儿吧。”   属下们动作极快,手脚麻利地将几箱物件搬进来,又都极有默契地退出去。   林岱安亲自整理,其实倒也没多少东西,比较重要的是宋濂寄过来的那些书。   他打开箱子,将书本一件件取出,搁在书架上。   忽地,一本不像书的书,吸引了林岱安的视线。   那书本封皮靛青色,上头没有名字。这书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林岱安微微蹙眉,将那书本取出,翻开一瞧,顿时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   是吴学子的日记。   不过,不是他曾看过那本。 第083章 孔雀尾巴   林岱安翻开,发现与之前那本有些不同,没有标注日期,行文也有些混乱,连人称都是乱的,通篇都是他。   想他,想他,想他!   我多想能瞧他一眼。   我必须要见到他!否则,我会疯的!   思来想去,恐怕只有扮成下人,才能进入颜府。   可是,颜府却不招人,连府里到底有没有下人,我都猜不准。   唐府倒是经常招人,我只好曲线救国,去唐家做一名种花草的短期花匠。   我原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找到机会混入只有一墙之隔的颜府。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那墙上竟然有一个洞。   进入颜府后,我大吃一惊,颜府竟然十分破败荒凉,一点也不像大世家的院子。   我见到一个奇怪的房子,翻窗进去后,我又见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男子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在幽幽闪动的烛影下,显得憔悴不堪,脊背却挺得很直,仿佛宁愿折断也不愿做出佝偻姿态。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   我问他是谁,他却叫我赶紧走。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话。   但我怎么舍得走呢,好不容易才找机会进来。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心下一慌,心虚地钻入床底下躲着。   “爹爹,我进来了。”   是他!   他喊他爹爹。   好奇怪,他爹颜荣,不是早就死在琉璃岛了吗?   他进屋了,我听到他说:“爹爹,你在墙上刻的什么?”   男人平静道:“没刻什么。”   “没刻什么?”他低声笑起来,“你以为我敲不出来么,你刻的是你妻子,还有你儿子!”   他突然止住笑,似乎很生气,“你还是忘不了他们,还想着逃出去与他们团聚,对不对?”   男人沉默一瞬,木然道:“没有。你若不信,可以杀了我。”   空气突然变得凝固,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语气变得十分可怜,听得叫人心肠寸断,“爹爹,你别生气。”   他应该是蹲下了身子,俯身趴在男人的膝上,像个孩子一样撒娇,“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只是害怕,怕你见到亲生儿子,就会不要我。”   “明珠,我既答应收养你,你便与他一样,都是我的至亲,”男人沙哑着声音道,“只可惜,你却总不肯信。”   “你叫我如何信呢!”他声音里含着幽怨、控诉,“当年在灵净山,我想尽办法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出来,可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抛下我,去找他们。”   屋里响起锁链的哗啦声,是他在扯动锁链,“若不是你总要逃离我,我又怎么舍得用锁链锁住你。”   “爹爹,你说,如果他死了,你就只有我一个,那该多好。”   我在黑暗中猝然睁眼,心惊如雷。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般天真又残忍的话,我竟对那个他叫爹爹的人,产生了嫉妒。   在不知多少个失眠的日日夜夜里,我也如他这般想,如果他只有我一个,那该多好。   黑暗中传来男人些微颤抖的声音:“明珠,你不能这么想,就算他死了,也永远都是我儿子。”   “哈!”他嘲讽道,“爹爹,你紧张什么?我若杀了他,只怕你恨不得亲手杀了我。但我笃定,若我被他杀死,你却不会将他怎样。你口口声声说我与他一样,其实,全是谎言!”   “我不杀他。”他阴狠道,“不过,你别忘记,你曾允诺过我的事,永远不许再见他!”   男人似乎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明珠,除了你,我见不到任何人。”   屋内再次沉默起来。   他似乎被男人的这句话伤到了。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说:“爹爹,我这双眼睛,长在你脸上,比在我脸上更漂亮。”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原来他也是会夸人的。   可是,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的眼睛,长在你脸上”?   男人说:“明珠,没有人比你更漂亮。”   他听了似乎又突然高兴起来,“爹爹,哪怕你是哄我的,我也高兴。你看,就算没有他,有我做你的儿子,不是很好么?”   男人没有接话。   他似乎又不高兴了,愤愤道:“王琅还不回来,我就知道,他表面上对我好,心里却与你一样,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王琅,王琅。他提起王琅的语气,又爱又恨。   我突然明白,原来他喜欢王琅那样的人。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极为烦躁的样子,后来,他说,“爹爹,我又要进宫了,天亮时我再回来陪你。”   之后,便真走了。   我却一个人发了会呆。   怪不得他不喜欢我,原来,他喜欢王琅。可是,那是王琅啊,我拿什么与人家比呢。   “你若是不肯走,可愿听我讲故事?”   屋子里的奇怪男人,突然开口。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问他,“你是谁?他为什么喊你爹爹?”   男人沉默片刻,开始讲故事。   故事很长。   我越听越是心惊。   传闻他幼年在琉璃岛双目受过伤,原来,他根本不是他!   我震惊极了!   我只能挑一些我还记得的片段写下来。   ————   看到这里,林岱安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去翻开下一页,揭开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   却见第二页,并不是以吴学子的口吻而写。   ————   我们出行的船很不顺利,在海上颠簸半个月,还没上岸。   更糟糕的是,我们迷失了方向,无法分辨东南西北。   忽然,海浪滔天,船差点被掀翻,幸而船员老练,谁知才刚稳住,那船竟从底下渗水,船员惊呼,说船底被人动了手脚,提前用了泡水即烂的劣等木头替换了船底。   海浪中,船很快就沉了。   我与几名船员一同掉进大海,随波沉浮。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托到岸上,又沿着地拖行了许久。   待醒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在沙滩上,旁边站着一个蓝眼睛的小孩,应是琉璃岛人。   我说起琉璃岛语,问男孩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孩大约是见我竟会说琉璃岛语,露出惊喜之色,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说,要去琉璃岛。   男孩高兴地说:“琉璃岛是我家,但你偏离航道已有几百里之远。这里是毒炼群岛中的一个,岛上许多毒虫毒草,你若不是碰见我,怕就死了。”   我只好向男孩求助,问他能否送我去琉璃岛。   男孩兴奋地提出,要与我做交易。   “你是大殷人吧?你教我大殷话,我带你去琉璃岛!”   我爽快地允诺他。   自此,便每日教他。   出乎意料,男孩竟极为聪慧,过目不忘,不管多难写的字,只需我教过一遍,就能学会。   我大为惊奇,就将自己所学尽数教予他,甚至经史子集,只需稍加讲解,他就懂了。   “你叫什么?”我笑着问他。   男孩眨着冰蓝的眼睛,漂亮极了,“用我们家乡话,我的名字是“明珠”的意思,琉璃岛上的冰蓝明珠。”   明珠,倒是衬他,我想。   有一日,我在沙滩教他写字,一个海浪打来,浪花打湿明珠的衣衫,明珠不耐烦湿哒哒的衣袖粘贴在手臂上,便一手捋上去,露出伤痕交错的手臂。   我一眼瞧见,大吃一惊,一把扯住明珠,掀开他的衣衫,发现后背上也是鞭痕累累。   “谁打的你?!”我惊呼道。   明珠却笑得极为灿烂,“没人打我,是我喜欢在海里游泳,不小心被海草划伤。”   那伤口密密麻麻地交错,怎么也不像是海草,倒像是刀伤与鞭伤。   我因思念爱妻佳儿却无法见面,见明珠比我儿还要小上两三岁,若是这伤痕出现在我儿身上,只怕我会肝肠寸断。   自此之后,我便忍不住,将一腔慈爱之心都灌注在明珠身上,神态极尽温柔,言语间常带笑颜。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明珠终于对所学心满意足,他从屋子里拖出一只长得十分奇怪的东西,像一条大鱼。   明珠说:“这是我爹爹打造的潜艇。”   我大为惊奇,那潜艇内部机械极其复杂,叫人大开眼界。   大鱼腹部有一扇小窗,明珠打开,示意我钻进去。   这潜艇不怕风浪,海浪滔天时就潜入水底,风平浪静时便浮出水面,顶部打开口子通风。   我们二人行了几日,便到了琉璃岛。   我问他,为什么想学大殷话。   他说,以前他在琉璃岛曾遇见一个哥哥,也是大殷人,会吹很好听的玉箫,耍极漂亮的刀法,还会说琉璃岛语,也愿意教他大殷话,但很可惜,那个哥哥只待了短短几天就离去,他只来得及学些简单的字。   哥哥与他约定好,会再来岛上找他。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见。   “哥哥戴着面具,我不知他长什么模样,但我一定能认出他来!”明珠兴奋道,“等把你送到岛上,我就亲自去大陆找他。他一定还记得我!”   我忍不住笑了。   快到岛上时,男孩又满脸期待地拽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师傅用大殷话,给我取个名好不好?”   “你原本的名就已经很好”,我笑道。   但明珠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求我,我心下一软,思索片刻,拉起男孩的手,在他手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两个字。   男孩盯着那两个字,轻声用大殷话念出来:“昭唯。” 第084章 练空桑   林岱安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几乎不用猜,他就知道,这一定是他父亲林彦归所讲的故事。   他好像亲眼看到父亲,看着他经历着这一切。   他颤抖着手,继续翻下一页。   ——   我们很快上了岛,有岛民见到我们,笑着对明珠打招呼:“明珠,回家啦?这次离家出走这么久才回,小心龙王大人揍你哦!”   明珠嘻嘻一笑,似乎全不在意,领着我去继续走,“师傅,我带你去我的小屋!那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呢!”   我却想要尽快见到练空桑,想着,如何才能说服他同意招安。   没想到,很快,我就见到了。   大名鼎鼎的练空桑,看着竟有些清瘦,他穿着大殷人的长袍,梳着发带,五官清俊,若不是腰间配着一把弯刀,会叫人误以为他只是个书生。   只是他冰蓝双眼中,却满是戾气,尤其是在瞧见明珠时,戾气几乎变成杀气。   “明珠,你不听话!”练空桑凶狠地盯着明珠,“本王说过,不许再带外人来岛!除非,他不算人,算猎物。”   明珠一听,脸色顿时白了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阿爹,他虽是大殷人,却是好人,他教会我许多东西,阿爹饶过他吧!”   练空桑却一脚将明珠踹开,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鞭,便开始胡乱抽打,明珠极其灵活地在地上翻滚,但还是被抽破了衣衫,渗出了血。   我顿时明白,明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住手!”我一把抓住鞭子,又急又怒,“他是你亲生儿子,你如何下得去手!”   练空桑狞笑一声,“儿子?没胆的懦夫,也配做我儿子?他这幅软骨头,将来如何做练空桑?”   说着,他将鞭子一扬,几个旋手,那鞭子就如长了眼睛,将我紧紧缠住。   之后,练空桑从腰间抽出弯刀,朝我走来。   “阿爹!不要!”明珠从地上爬过去,一把抱住练空桑的腿,目光中满是哀求,“你允诺过阿娘,不再杀人!”   谁知下一瞬,他就被练空桑狠狠踹开,吐出一口血。   练空桑将刀刃贴在我的脖颈,又冰又凉。   “练空桑,你个孬种!”我骂道,“什么威名远扬,海上龙王,原来是只窝里横的毒虫,我呸!”   练空桑却笑起来,先是低低地笑,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眼睛里全是恶毒,“你说得对!我是毒虫!练空桑世世代代,都是毒虫!哈!”   最终,练空桑没杀我,他恶狠狠地对明珠丢一下一句:“既然是你带来的猎物,那便由你来杀他!”   之后,气汹汹走了。   我被关在笼子里,下半截身子泡在海水里,像狼狈的牲畜。   明珠偷偷跑来,给我送吃的,眼中满是焦虑与担忧,“师傅,你冷不冷?”   我摇摇头,问他,“你阿爹为何要打你?”   明珠眼神黯淡下来,“我阿爹他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   我瞧着明珠瘦弱的身板,他说他已十几岁,可他的身板瞧起来,也不过八九岁模样。   “阿爹他心里苦。”明珠垂下头,低声道。   对孩子都能下如此狠手,我可不觉得他有何苦。   “阿爹他以前……以前脾气很好,也常对我笑,却因为爱笑,常常挨爷爷打,爷爷总骂他没出息,丢练空桑的脸。后来,爷爷死了,他才变了。”   明珠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往事,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声音也开始颤抖。   “我爷爷常常从海上捞到一批又一批货物回来,还会抓捕不少渔民。有时候爷爷很高兴,就会喝许多酒,他喝一坛酒,便杀一个人。我夜里害怕,做噩梦见那些死掉的渔民要抓我,常常半夜惊醒,便去找我阿爹,阿爹会唱催眠曲给我听。”   “我阿娘也是我爷爷以前抓来的猎物,我爹见她可怜,才求爷爷将我阿娘赏给他,我爹娶了阿娘,对她也不错,有一回阿娘半夜偷我爹的弯刀,趁他睡着在他胸口狠狠刺一刀,我爹都没生气,还安慰阿娘,叫她别怕,阿娘抱着我爹大哭一场,之后才安心跟着我爹过日子。”   “那天,我在海滩上玩着阿爹新弄来的象牙,正觉得新奇有趣,却看到阿娘朝我走过来。阿娘似乎心情很好,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好看极了。她看到我,招手叫我过去,笑着对我说:‘阿蘅,阿娘美不美?’”   “美,阿娘当然是岛上最美的!不过,阿娘你又糊涂啦,我不叫阿蘅,叫明珠。”   “阿娘听了,收起笑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顶,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晚上你来我房里,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明珠说着,嘴唇几乎没了血色,“我开心极了,虽然,那天并不是我的生辰,可我还是很期待,期待阿娘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因为,阿娘平日里,从不曾对我那般温柔。”   “那一天,爷爷又抓了一批渔民,总共十八个人,他喝了八坛酒,杀死八个。晚上,我去阿娘房里找她,谁知还没进门,便听到阿娘的惊叫和求救声,我冲进去一看,却是看见我爷爷……我爷爷他……”   明珠咬住嘴唇,苍白的唇上渗出血迹,他接着讲,“我当时吓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阿爹冲了进来,他红着眼,一把抄起弯刀,刺进爷爷的心窝里。”   “阿爹将爷爷杀了,吼叫着去摇晃阿娘的身体,摇着摇着,他突然丢下阿娘,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还记得,他当时双眼,从蓝色变成红色,红得厉害,像发疯的野兽。”   “他冲着我大吼,‘你个没用的东西,软骨头!你就眼睁睁看着,看你阿娘被欺负死!’”   “吼完,就举着刀冲过来砍我。”   “我当时吓傻了。岛上其他人也都迅速跑过来,将我拉走。”   “后来,我才知道,阿娘死了。那晚,阿爹冲出去,将剩下那十个渔民也全部杀死了。”   “从那以后,阿爹就性情大变,开始喝酒,发脾气,拿鞭子抽我,弯刀刺我,酒罐子砸我,但凡是他手边能抄得动的,都能朝我丢过来。”   我静静听着,心痛如刀割。   任何一个有孩子的父亲,都听不得一个孩子如此凄惨的遭遇。   “明珠,你记住,不管人有多少苦衷,都不是虐待他人的理由!”   我拉住明珠的手,语气严肃坚定,“更何况,他是你父亲!善待你爱护你,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明珠呆愣愣地瞧着我。   我想要把他从噩梦中唤醒,“明珠,你还是个小孩子,你阿娘的死,不是你的错!你阿爹的苦,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受这些苦!你也不要再受这些苦!”   我握住明珠瘦弱的肩膀,坚定道:“逃出去!离开这里!”   明珠怔怔地,突然掉下泪来,对我说:“师傅,你做我爹爹,好不好?”   ————   林岱安几乎要读不下去,想要立刻起身去找颜昭唯,去问他,他到底将他父亲藏在了何处。   他翻开下一页,却见下几页竟被人撕掉了,只在书内侧留下些参差不齐的豁口。   林岱安只好跳过那几页,继续往后看。   ————   明珠愤恨地盯着我,双目似要喷火,“是你!是你把他们带来的!原来,你与那个哥哥一样,只想杀死我,杀死我们!你也是个骗子!大骗子!”   我无从辩解,“明珠,不是这样的!”   可是,岛上那些兵,的确是大殷的海兵。   岛上的人,一片又一片,全都死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所有人!明珠!”练空桑气汹汹地冲进来,浑身是血,凶狠地瞪着明珠,“是你将噩运一次又一次带来岛上,将练空桑一族全都害死!”   他将弯刀递到明珠手上,“杀了他!明珠,杀了他,你仍旧是我的儿子!”   明珠却双手颤抖,根本握不住刀,弯刀掉落在地上。   练空桑冷笑一声,捂着肚子上流血的伤口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时,他俯身拾起弯刀,说出口的话犹如毒蛇,“没种的懦夫!软蛋!根本不配做练空桑!”   他转身盯着我,双目冒着凶光,就像一只濒死却犹斗的困兽,举着弯刀,朝我冲过来。   我手脚都被困住,全身动弹不得,见他扑过来,下意识紧闭双眼,只听噗呲一声,热辣辣的鲜血淋我一脸。   我睁开眼,正对上练空桑睁圆的、充满不可置信的双眼。   练空桑胸口插着一只象牙,象牙另一端,紧紧握在明珠手里。   明珠一张小脸苍白得厉害,嘴唇颤抖,他朝前一步,双手紧握象牙,一把将象牙拔出来,鲜血喷溅明珠一身。   练空桑整个身子抖了几下,踉跄几步,终于扑通一声倒下,没了声息。   明珠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只有单薄的脊背,若蝉翼般微微颤抖。   “明珠,”我哽咽着声音道,“明珠,你转过来。”   过了许久,明珠才转过身来,半张脸洁白如玉,似桃源仙童,另半张却鲜血淋漓,若地狱恶魔。   “爹爹”,明珠对着我,苍白的唇开启,仿佛在念世代流传的古老咒语,“从今日起,我便是练空桑。” 第085章 天子命丧   林岱安继续往后翻,却发现故事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仍旧是吴学子的自述。   ————   今日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可是,他骂我是臭水沟里的老鼠,眼中满是厌恶鄙夷。   我的诗集掉进污泥里,原本芳香干净的页面,立刻变得肮脏。   他对我说的话,是那般残忍:“去死吧!”   可是我不甘心。   我给颜府投递了请帖,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来锦鲤居见我,否则,我把你的事,全都说出去。   今晚,我就在这里等他。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   空气里突然弥漫一种奇异的香,我好像瞧见了他,又好像没瞧见。   就像做梦一般。   我知道,不管他来不来,我的命大概都活不过今晚了。   我将这本日记,藏在床板里,若是有人瞧见……,唉,罢了,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也无人在意吧。   就这样吧。   ————   林岱安将日记册子攥在手中,指尖都白得没有血色,连薛灵均何时回来都没发现。   “玉郎,玉郎!”薛灵均一身白衣,脸色也苍白,焦急地一声声唤他,“你怎么了?”   林岱安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他,沉痛得无法自抑制,哽咽道:“我爹,我爹他还活着!”   薛灵均怔愣一瞬,伸手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林岱安浑身颤抖,紧紧闭着眼,话语里满是自责、愧疚,“我见过他!我们都见过他!当年,就在灵净山上……可是,我却没认出来……我,我不孝,我没用……”   薛灵均温暖的手从他后背缓缓收回,抚摸上他的脸颊。   “玉郎!”薛灵均擦去他眼角的泪,清亮的双目瞧着他,“林伯伯还活着,这是好事,咱们该想的是怎么才能找到他。”   林岱安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将吴学子的日记递给灵均,恨声道:“是颜昭唯,是他将我父亲软禁起来!”   薛灵均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再联想当年灵净山上的蓝眼少年、颜府囚室那个黑暗中看不清五官、被锁住的清瘦男人,很快便明白来龙去脉。   薛灵均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急!明日天子寿诞,你先去皇宫赴宴。颜府、王府、皇宫,哪怕陛下不同意,就算是掘地三尺,咱们也要将人找出来。”   当夜,林岱安一夜无眠,思索颜昭唯到底将林彦归藏在何处。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等不及,再次跑去颜府,仔仔细细查找,几乎将每一寸草地都翻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林岱安咬牙,一拳打在囚室外那棵全然枯萎的海棠树上,打算进宫后,亲自找颜昭唯本人质问。   林岱安不是第一次参加天子寿诞,但前几年殷宁主张节俭,杜绝铺张排面,除了祖制的典礼比较隆重外,其他一应都是能省则省,晚宴一般也就简单布几道菜,很快便结束。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林岱安被宫人引入乐天殿,只听那宫人道:“林大人稍待片刻,待宾客到齐,陛下才会驾临。”   一脚踏入殿中,林岱安仿若走入如梦幻境。   只见原本空旷的大殿内,摆设着一百来张长案,每张桌案旁都有一个黛青色圆形瓷盆,盆中有青色荷叶与盛放的红莲,源源不断的雾气从盆中溢出,使得膝盖以下的位置全都处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入仙境。大厅里的每个角落都摆满了贵花名草,八根腰粗般的龙柱等距矗立,每根龙柱上都悬挂有高低不等的各色花灯,灯骨雕工精致,灯油也不知什么做的,散发阵阵迷人香气。殿顶上还垂下许多透明冰色琉璃做的装饰,在灯火照耀下,一片璀璨。   一眼望去,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林岱安认出傅云帆、武济川都在,傅云帆一与他对视便立刻转开了眼,武济川则不喜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林岱安找一张空着的桌案坐下,不多久,便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很快,大厅之中便黑压压地站满官员与皇亲国戚,少说也有三百来人。   随后,十八名乐师鱼贯而入,女子穿着统一的浅色宫廷纱装,男子着深色宫服。   “林兄!不介意我与你同座吧?”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林岱安转头,见到是钟尚林,他这些年升得也快,如今已在户部任职。林岱安微微一笑,伸手道:“钟兄,请。”   钟尚林却遥手一指一处无人角落,“瞧那边,那盏花灯十分别致,林兄可愿陪我去望一眼?”   林岱安神思微动,吴学子的日记不会凭空出现在他的书箱里,而他搬入锦鲤居那间房时,床板早已换过,他也仔细查探过,不可能发现不了那本日记。   而他那些书,只有钟尚林动过。   他脚步微抬,微笑道:“有何不可。”   二人刚走至角落处入座,就听宫人洪亮的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驾到!”   坐着的官员立刻起身,林岱安与钟尚林也站起身来,与众人一起俯身垂头。   余光中果然见皇后缓缓而来,她带着金色凤冠,发嵌九尾凤簪,身穿明黄祥云服,相貌清秀,气质典雅。   皇后左右两名宫女,一名拖着她手,为她引路,另一名手拿团扇,为她稍遮容颜。   身后一名嬷嬷,怀抱婴儿,应该就是如今的太子。   之后更有四名宫女相随。   皇后在上首落了座,柔声道:“众卿请坐,陛下今日繁忙,要稍迟驾临。”   众人落了座,你看我,我看你,大厅内寂静无声。   数十名宫人成队而入,为每一张长案上菜布酒。只见珍馐佳肴,不亚于京城海云天。   林岱安觉得有些怪异,扭头问钟尚林,“近来,京城可有发生什么事?”   钟尚林笑道:“除了担忧西北战事,倒也没什么大事。怎么了?”   林岱安摇头不语。   过了没多久,又听宫人扬声道:“王太公、王太尉到!”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四十余岁的王太尉,穿着便衣,正搀扶着七十多岁已白发苍苍的王太公入内。   王太公俯身要跪,口中歉意道:“臣来迟,还望皇后娘娘勿怪。”   皇后连忙叫宫人去搀扶,客气道:“太公年迈,原本该修养在家,却为陛下,来此赴宴席,妾为陛下感念太公一片忠君之心。”   虽是客气话,林岱安竟从中听出皇后有哽咽之声,似乎对王太公能来赴宴,当真感念万分一般。   在宫人引领下,二人在皇后下首最近的位子落座。   林岱安环顾四周,心中疑惑,怎么天子寿诞,宋徽与宋太傅却迟迟不到?   “陛下驾到!”   宫人这次的声音尤其悠扬、高亢。   只见八名宫人抬着步舆稳步而入,殷宁坐在上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或许是近日累极了。   步舆轻轻落了地,众人全都跪下,高呼“万岁!”   殷宁却依旧睡着,双目紧闭。   一名宫人起身,俯身垂头快步至殷宁身侧,伸出双手,恭敬道:“陛下,乐天大殿已到!”   殷宁依旧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林岱安远远望着,双眉蹙起,不对!殷宁那般勤政的人,哪怕再累,也从不会在重要的场合阖目而眠。   他刚要起身,耳边就响起如炸雷般的声音。   砰!砰!砰!   这声音,林岱安再熟悉不过,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喊道:“救驾!”   他起身要冲过去,却被钟尚林在身后拦腰抱住,“林兄!你且看看形势!陛下说不定已被炸死,你此刻去,唯有送死!”   林岱安力气比他大许多,挣开他,朝殷宁的方向冲去。   只见大厅内一片火光冲天,离皇后最近的人,早已倒下一片。   殿顶的琉璃装饰哗啦啦碎裂,砸下来,有液体从天而降般从殿顶倾注而下,一股难闻的燃油气息弥漫大殿内。龙柱上的灯盏也被震得掉落,灯火一起,烈火熊熊,加上那些水盆被炸裂,升起浓烈烟雾,十分呛人。   众人在火光中乱作一团,纷纷往入口处拥挤,却根本出不去。入口早已被守卫从外面堵上。   那十几名乐师却仍在弹琴吹曲,表情极为享受陶醉。   林岱安用衣袖遮掩鼻息,终于在皇后的长案下,找到殷宁。   “陛下!”林岱安急促地喊了一声,待看清殷宁面容时,顿时瞳孔微缩,大吃一惊!   只见殷宁脸色白得像是涂了一层蜡,嘴唇青紫,肢体僵硬,显然是已死去多时!   林岱安怔愣一瞬,反应极快地去拨开他眼皮,口腔,又扒开他衣领,只见殷宁心口正中,有一刀伤。   “林大人……”一道微弱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林岱安转身,只见皇后正躲在长案下,身上都是血,连忙上前扶起她。   “林大人,救救太子……太子还在贼人手中……”宋皇后呻吟道,“是,是颜……”   话未说完,她双目微阖,垂下头去。   林岱安伸手去探,已没了鼻息。   皇后身边的嬷嬷、宫女,前一刻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都已成了冷冰冰的尸体,马上就要化作焦灰。   这一切实在发生太快,堂堂大殷天子,竟在皇宫内被人害死,寿诞之日尸体被明晃晃地送入庆贺大殿,朝堂最重要的官员几乎全要被烧死在此。   火焰频频蹿起,伴随着阵阵浓雾,林岱安去查探嬷嬷怀中的婴儿,却发现是个木偶做的假人。   他匆忙间将皇后的尸体与殷宁摆放一处,四处寻找逃生之法。   离皇后最近的王太公父子二人,却没了踪影。   大火烤得人身上疼得厉害,林岱安几乎睁不开眼,奇怪的是,四处却无人发出一声惨叫。   林岱安跳过一根倒地正烈火燃烧的长案,冲入王太公位置附近,却也没发现可逃生之处,再抬头望去,只见此处殿顶,已破了一个大洞。   他高喊一声:“此处可逃!”   一边喊,一边迅速脱去外衣,浸入一个尚存的水盆中,又将那盆水淋头浇下,湿衣缠住双手,顺着滚烫的龙柱灵活攀爬,几个瞬间便爬到顶上,远远瞧见王太尉背着王太公,矫健地在宫殿顶上触地即跃,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林岱安垂头望去,只见大殿内仅剩的存活的几十个人,脸上竟然带着笑意,一副如痴如醉模样。   他心中一惊,难道这大殿内还有迷药?   他正思索救人之法,却见几十名暗卫一拥而上,将他闻在中间。   颜昭唯矗立在大殿东角之上,腰间别着一把黛青色折扇,他抬手,伸出两指轻轻一挥,轻笑道:“把他拿下。” 第086章 癫人闹剧   林岱安冷眼瞧着颜昭唯,没有愤怒大喊,也没有质问。   毕竟,颜昭唯连弑君都敢做了,愤怒与质问都毫无用处。   “林岱安,你挺聪明,竟没中我的迷香。”颜昭唯道,“那可是出自琉璃岛的醉生梦死。”   林岱安并不知大殿会有迷香,只是自从他讲过在当年差点死在海岛的事后,薛灵均就搜集了许多稀有珍贵的药材做成香包,他并不喜脂粉香气,却觉得这香包倒是提神醒脑,便常年带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救他一命。   而此刻,大殿内早已没了活人,只剩下熊熊大火。   “颜昭唯,你到底想做什么?”林岱安冷声道,“陛下待你那般好,你却将他杀了。这大殿内的众人,又何曾得罪过你?为何要置他们于死地?”   颜昭唯低笑一声,“你想知道呀!那你乖乖的。毕竟,我不打算亲手杀你,可我这些暗卫手下没轻重,万一把你弄死了,我也不好交待。”   林岱安冷笑一声,“你这只毒虫,只会抢别人爹的可怜虫,难道,你还想做皇帝不成?”   “呀!被你猜中了!”颜昭唯微微偏头,取下折扇,缓缓展开,遮住自己半张脸,露出半张红唇,勾出一个得意的笑,“听说你今日跑去颜府找了一整天,看来是急坏了呢!”   林岱安胸口急促起伏,他紧握住拳头,冷静道:“到底如何,你才肯放了他?”   颜昭唯收起折扇,在手心敲了敲,“明日,我请你同爹爹参观我的登基大典,到时,你自会见到他。”   说完,颜昭唯就咯咯笑起来,笑得弯下腰,似乎开心极了。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这天下,就算殷姓皇室都死光了,皇位也轮不到你一个杀人弑君的海盗来做。”   “嘘,别激动,我话还没说完呢!”颜昭唯竖起食指在唇边,没接林岱安的话,笑意越来越盛,自顾自道,“明日,还有我的,封后大典。”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林岱安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疯子,恶魔。   “哦,对了!林岱安,你不是自诩天子剑么,天子死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无能喽!”   说着说着,颜昭唯突然变了腔调,似乎大发善心一般,甜腻腻道,“不如,我送你去见王琅呀,好不好?他如今,可是我的人了。”   一刻钟后,林岱安竟被带入雅阙宫。   传闻中以雅致出众的雅阙宫,一草一木皆是雅趣,一石一砖,皆有韵致。   然而,直到看到王琅那一刻,林岱安都仍旧有些不敢信,那竟真的是王琅。   王琅穿着一身华丽的五彩羽衣,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头,静若处子般端坐在床上,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王琅轻声吟唱着摇篮曲儿,温柔极致,那婴儿睡得十分香甜。   林岱安瞪大双眼,只觉得眼前全然不似真的,他狠劲掐一把自己,那是王琅?那是王琅!   他见过肆意江湖的剑客王琅、潇洒自如的贵公子王琅、谈笑从容的出世师兄王琅、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琅,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柔和顺从、乖巧听话的王琅。   只见颜昭唯缓步走至王琅身边,一手搭在王琅肩上,“王琅,我回来了。”   王琅抬头,对颜昭唯露出一个微笑,平和又温柔,“嘘!他睡着了。”   颜昭唯的视线落在那婴儿脸上,伸手去触摸他稚嫩的小脸,“真好。王琅,以后,我做皇帝,你做皇后,他做太子,还有我爹爹,他就做太上皇,至于他……”   颜昭唯朝林岱安瞥一眼,“他既是我爹爹的儿子,又是你的师弟,我便封他做个亲王,好不好?”   林岱安觉得一切实在太过魔幻,却见王琅转头朝自己望一眼,似不认识自己一般,又缓缓转过头去,对颜昭唯微笑道:“好呀!昭昭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昭唯得意地看了林岱安一眼,像一个炫耀糖果的孩子般,“你瞧,他现在很是听我的话。”   林岱安胸中似着了火,怒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颜昭唯咯咯笑起来,“我能对他做什么呀!我只不过让他自己选,做我的人,或是做我的鬼。他选做我的人,如此而已。”   他伸出一只手撩起王琅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玩弄,“林岱安,不要总与我作对,你看,咱们一家人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多好啊!”   林岱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父亲呢?他在哪里?”   颜昭唯笑道:“急什么,他是太上皇,自然排场要大一点。明日,我亲自恭迎他入场。”   说着,他突然“啊”一声,道:“差点忘了,还有薛灵均,明日将他也带到大殿,咱们一家人,就都齐了。”   林岱安像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盯着他,“颜昭唯,你一无兵权,二无家世,三无人脉,就算坐上龙椅,又能待几天?王琳的大军马上压城,你为何要自寻死路?”   颜昭唯从王琅怀中接过太子,将熟睡的婴儿放在被中,轻轻替他掖好被角,一举一动尽显温柔。   “我只在乎我想要的,别的,我都不在乎。”他轻轻拍着太子,“我登基后,便是大殷天子,整个大殷天下都是我的,太子是我的,王琅这颗大殷明珠,自然也是我的。”   “我想要做这大殷天子,哪怕谋逆,哪怕杀人,哪怕背叛,哪怕只坐龙椅一天,只要我高兴,我乐意,我就会去做。我不但做,还要做得最狠,最绝!”   说着,他又咯咯笑起来,伸手勾住王琅的脖颈,如若无人般,对王琅柔声道:“王琅,我想要你,哪怕欺骗,哪怕用上手段,哪怕只拥有你一个月,甚至一天。只要我高兴。”   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淋漓,却也痛得畅快淋漓。   林岱安沉沉望着他,“你疯了。你这样对他,还不如杀了他!”   “哈,你说得没错!”颜昭唯收起笑容,双目中满是阴郁不忿,“我是疯了!不过,我早就疯了!早在遇见你们之前,早在我亲手杀死练空桑、成为练空桑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疯了!”   “既然生来为强盗,命中注定要做练空桑,我便要夺取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占有最美好的,制服最骄傲的!我要全天下人都嫉妒我!”   他转过头,恨恨地盯着林岱安,“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好多年。我已经忍耐太久太久。我不像你,林岱安,你有一个好父亲,还能有一个好师兄,又有一个好情人。爹爹疼你,王琅护你,薛灵均爱你。可我呢!我当做父亲的人,一心逃离我,我当做哥哥的人,一心追杀我,而我的情人,又一次次狠心拒绝我!林岱安,我好恨,恨老天对你如此偏爱!我好嫉妒,嫉妒你为什么总能遇到比我更好的!”   林岱安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没想到他半生疾苦,这世上竟还有人觉得老天偏爱他。   他实在没办法同情颜昭唯,脸上浮现痛恨之色,咬牙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颜昭唯神色一顿,讥笑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说的哥哥不是你,是楚天涯!”   说完,他似乎有些疲惫,轻轻抬手,对暗卫下令,“把他带下去,我与王琅,要歇息了。”   ————   吏部。   薛灵均手拿一卷,半边身子倚靠在椅背上,光线逐渐昏暗,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推他身子,在他耳边呼唤:“灵均,岱安要走了!”   薛灵均迷迷糊糊地揉揉眼,见是花糕儿,睡意实在太浓,他再次合上眼,抱怨道:“花糕儿,你一大早就偷溜进我房间吵我。我早上才和玉郎一起回来,这会快困死了,你让我再睡会儿。”   谁知花糕儿竟一个劲地晃他,“你还睡!岱安要搬家,他家房子地契都已卖光,这会儿都要上船从清河往南去了。”   薛灵均心下一个激灵,下一子睡意全无,从床上跳起来,“不可能!”   玉郎要搬家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真不骗你,林管家和林暮都要一起走,是林暮来给我道别,我才知道的。”   薛灵均呆愣了一瞬,立刻匆忙忙套上几件衣服,提上鞋子就往外跑。   花糕儿在他背后喊着:“你东西都掉了!”   薛灵均跑到村南头清河边上,果然见水面上,漂着一艘乌篷船,林氏和林管家父子都在船里坐着。   林岱安正迈脚上船,那船沿着河道缓缓而行,眼看就要离开。   “玉郎!”薛灵均急忙忙大喊一声,“你要去哪里呀!”   林岱安转过身,遥遥望着薛灵均。   薛灵均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船夫一下接一下摇着桨橹,林岱安离他越来越远。   花糕儿从后面追上来,“灵均,你东西掉了。”   薛灵均从花朝手中接过锦囊,将金钗取出,“花糕儿,你带弹弓没?”   花糕儿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副弹弓。   他将那锦囊缠紧了,拉紧弹弓,瞄准林岱安射过去。   锦囊射到林岱安怀中时,已经软绵绵没了力道。   薛灵均见他接了,高声喊道:“玉郎,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岱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远远望着。   “灵均,岱安走远了,咱回去吧。”花糕儿在一旁惆怅道。   薛灵均却不肯走,在河边蹲坐下来。   船越来越远,秋风吹得河水泛起一道道波纹。   林岱安的身影,渐渐和那船融为一体,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薛灵均仍站在河边,木然地望着,一直到那小黑点消失不见,只剩下茫茫水面。   身后突然有人喊他,“宝儿,你发什么呆呢?”   薛灵均转过身,却见林岱安正在他眼前,不禁欣喜道:“玉郎,你没走!”   林岱安低声笑道:“我走去哪里?我说过,再也不与你分开。”   薛灵均抹着眼泪,“是花糕儿骗我!”   话刚说完,突然发现,怎么花糕儿不见了。   “宝儿小心!”林岱安一把将他扯开,远离水边。   薛灵均看去,只见水上竟燃起熊熊大火。   火中有一架高楼,那高楼若纸糊的一般,一点就着。楼中一个红色矫健身影,正在舞剑。   “花糕儿!你快出来呀!”薛灵均急得大喊,花朝却似乎听不见一般,一边舞剑,一边唱起歌来。   火光突然窜起老高,一下子将花朝吞噬。   薛灵均从梦中惊醒,手中书卷掉落在地上。他起身推开窗子,却发现夜幕已降。   林岱安却还没回来。   外面突然一阵骚乱,吏部当值的令史来敲门,十分急促,“林大人!”   薛灵均打开门,“林大人进宫了,还没回来!”   那令史急得满头是汗,“坏了!六部的官员全都进了宫,连王家主事的人都不例外!这可咋办?!”   “发生了何事?”   “红莲世入京作乱了!” 第087章 红莲入京   薛灵均大吃一惊,“京城的守城将士呢?怎会让红莲世入京?”   “谁知道呢!这红莲世应是早就潜伏在京城了,许多官府衙门突然烧起大火,听说连大理寺与刑部都没能幸免,咱们户部刚烧起来,还好林大人之前做过防火训练,灭得及时,但京城里眼看就要大乱,这可咋办呢!”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惨叫声,令史脸色大变,“不好!是红莲世人杀过来了!”   薛灵均迈步出来,“我去看看!”   “不可!”令史急道,“你若出了事,下官怎么给林大人交待!”   一股江湖人打扮的人马已若潮水般涌入院内,一个个手拿崭新长刀,亮蹭蹭的,瞧着锐利逼人。   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高声喊道:“谁是主事的?如今大殷已是红莲世的天下,识相的,跟我走一趟,去见红莲世主!其余人等,若肯加入我红莲世,则可活命!否则,一个活口不留!”   薛灵均瞧着那人十分精瘦,长得像个猴儿似的,有些眼熟,惊讶道:“孙人杰,是不是你?”   孙人杰瞅他一眼,目光一亮,诧异道:“原来是文曲星啊!”   薛灵均道:“我便是这里的主事,我跟你走。”   孙人杰嘿嘿一笑,“都自家人,好说好说!”   说着,扭头吩咐手下,“兄弟们!这家自己人,一个个给我仔细着,别伤了他们一根毫毛!”   “是!”   薛灵均转身,吩咐满脸焦急之色的令史:“若你家大人回来,帮我转告他,我去见儿时一位密友,叫他无须忧心。”   说完,笑着对孙人杰道:“走吧。”   孙人杰吩咐属下:“你们先去别处转转!”   说完,一把将薛灵均拽上马,一路上颠得薛灵均几乎要吐出来。   “文曲星,你知道世主是谁?”孙人杰好奇问道,“连我都是不久前才知道!”   薛灵均道:“你都说我是文曲星了,要是连这点都猜不出来,岂不是愧对你一眼认出我来。”   孙人杰便是儿时跟着陈二狗一起,总喜欢欺负别人的那个,不过两人后来被花朝打服之后,就嚷嚷着要拜花朝为师,被拒绝了。   花朝自己还要找师傅,哪有心思管他们。   没想到,孙人杰竟加入了红莲世。   “陈贵雄呢?”薛灵均问。   “他呀!唉!”孙人杰叹气,“他当了兵,去了淦州城,被罗刹人炸死啦!”   孙人杰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大概是说陈贵雄比他更早加入了红莲世,三年前被派去西北军中做间谍,当了一个小头目,帮红莲世传递情报。   谁知,他当兵当上瘾,每次杀敌都跑在最前头,两年过去,竟混出名堂来,当上淦州城的一名副将。   后来沙寂带着罗刹兵杀入淦州城时,淦州守城的主将带着士兵都逃了,他偏不肯逃,领着一小队人马,要死守到底,结果全军覆没,被罗刹人给炸死了。   薛灵均听得一阵唏嘘,满心敬佩,感慨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注1)。若是庄先生听闻消息,也定会赞他叹他。”   孙人杰听了,有些尴尬地挠头,似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名字。   一路上,只见京城的街道一片混乱,四处起火,遇到有不少人从家中逃出来,惊慌地在街上跑。   薛灵均被孙人杰带着,去了莲香楼。   此时的莲香楼,不复往日那般热闹,虽外面瞧着依旧花团锦簇,灯火通明,踏步进去,却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薛灵均被带到最高楼,那处一般不招待宾客,也没有厢房,只有一座观景台,四面无墙,只有几根悬挂着烛台的圆形台柱,瞧着像一座亭。   刚拐上楼层,薛灵均便一眼望见,一个红衣青年背对着他,斜卧在一张长几上,单腿屈膝,一手拿着酒壶,正在一口口灌酒。一根拇指粗细的蜡烛,在侧边柱子上悬着的烛台上燃烧着,衬得那青年背影有些萧索冷寂。   “世主,你看我带了谁来?”孙人杰满脸兴奋,“你见到他,一定高兴!”   红莲世主转过头来,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   但薛灵均还是一眼认出他,虽他心中已有猜测,但亲眼见到他,还是吃惊道:“花朝,真的是你!”   花朝见到薛灵均,似是微微一愣,放下屈膝的腿,冲孙人杰挥挥手,“下去,忙你的事去吧。”   孙人杰笑着应了。   楼上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坐。”花朝抬手一指着对面的长椅。   薛灵均刚走过去坐下,便见花朝又递过来一坛酒,“淦州的不夜侯,你家玉郎也喝过,尝尝。”   薛灵均接过酒,喝下一大口,赞道:“不错!不辣不呛,入口清甜!”   花朝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喝这个酒。”   薛灵均瞧着花朝,“你何时来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与玉郎一声,咱们好相约一起喝酒。”   花朝苦涩一笑,“今时不同往日。”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况且,我也不知,你们竟已回到京城。”   照如此说,花朝对西北战事,也是有所了解。   薛灵均微微叹息道:“我方才一路过来,见不少人在街上惊慌失措地逃亡,鸡鸣狗叫声混乱不堪,还有许多小孩子的哭声,拐角处更是人群拥挤,彼此踩踏受伤。”   花朝沉默着,仰头又灌入一大口酒。   薛灵均双目清亮,切入主题道:“花朝,你从小练剑,梦想做一个英雄侠士,怎么如今,却成了红莲世主?”   花朝却不回答他,只沉默着给自己灌酒。   直到一坛酒空了,他又去拎起下一坛。   薛灵均按住那坛酒,“再淡的酒,喝多了也会醉。更何况,我记得,你是一杯倒。”   花朝苦涩一笑,“灵均,人是会变的。”   说着拨开薛灵均的手,继续猛喝。   薛灵均满心不解地望着他,“红莲世作乱,无非就是想江山易主,难道,你不想做侠客了,想做皇帝?”   眼看又喝空了一坛,花朝将空坛子仍在一边,语气惆怅,“灵均,以前我常常怨自己是个一杯倒,做梦都盼着自己千杯不醉。如今,我当真千杯不醉了,却又恨不得自己喝一杯就倒。”   薛灵均听了,似有所悟,拿起那空坛子嗅了嗅,一股浓郁的烈酒味道冲入鼻腔。   原来,花朝自己的喝的,根本就不是不夜侯。   “你……”薛灵均诧异地瞧着他,“到底发生何事?”   花朝沉默许久,才缓缓抬手,摘下脸上面具。   薛灵均顿时瞪大双眼。   花朝的眼尾,盛放着一朵红莲。   那红莲灼灼开放,栩栩如生,与花朝一身红衣相衬,妖冶如火。   “我本来只想做个江湖剑客,扶危济弱,做一生好事,想不到却因这眼尾红莲,阴错阳差做了红莲世主,如今……”   花朝停顿一瞬,仰头饮下一口酒,语气中满是苦涩。   “我做过不少美梦,却唯独没想过做什么皇帝,我只爱习武耍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也没那个智计格局。就说咱们县一个县令,肚子里弯弯道道几百个心眼子,我是看不穿也猜不透,更不想猜不想看,又怎么可能是当皇帝那块料。”   薛灵均听得心里发苦,“那你为何……”   花朝侧头,瞧着幽幽烛火,笑容里满是苦涩,“不过是因着一个人罢了。我自小到大,就崇拜过他一个,喜欢过他一个,爱慕过他一个,到头来……”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   烛火“啵”地一声灭了,原来已燃烧殆尽,烛芯浸在残余的蜡泪中。   黑暗中花朝神情一怔,醉意朦胧的他,陷入那些叫人魂牵梦绕的旧事。   他与病秧子从山上下来第二日,花朝一睁开眼,就猛地从炕上跳起来。   却见病秧子正站在那里穿衣,不知何时买的新衣服,清新又雅致,头发也束了起来,衬得他面冠如玉、气质卓然,不再像病秧子,倒像什么相门贵公子。   花朝愣愣地瞧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我……我……”   病秧子淡淡瞅他一眼,“你昨夜做什么梦了,哼哼唧唧的。”   “啊?”花朝脸上一红,是……做梦?   “我……我们,我们昨天……”花朝结巴半天,说不出口。   “昨天你差点掉进悬崖,还中了毒,昏迷过去,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你背回来。”病秧子淡淡道,“幸好救得及时。不然,你小命已经没了。”   花朝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中毒了?   怎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他对昨天的事迷迷糊糊的,总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如梦如幻。   病秧子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   花朝脑子乱乱的。   怎么就两不相欠了?   虽说,他也没想让病秧子欠他什么,但病秧子那话,听着叫他怪不舒服的。   谁知,接下来,病秧子又说了句叫他更加难受的话:“我要走了。”   “什么?”花朝吃惊道,“你要走?你去哪?”   病秧子理了理衣袖,“从何处来,便回哪里去。”   花朝:……   他不喜欢打谜语一般讲话,“你不是说,要陪我在这里三年吗?”   病秧子懒懒抬起眼皮,“不是三年,是对折,一年半。”   哦,对。两个人加起来三年,可不是一人一年半嘛。   花朝急道:“就算是一年半,那也时候未到……”   病秧子沉默一瞬,才道:“你也说过,你救我,不是为了感恩图报。既然我也救你一命,那我也无须相报。这一年光阴,就算是赠你,不用还了。”   病秧子说得冷漠无情,叫花朝心里无比难受。   明明一直都好好的,昨天还……,怎么今早就突然变卦了呢!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花朝去扯病秧子的衣袖,“我给你烧一个月,哦,不,一年,不,也不对,是一辈子,烧一辈子的洗澡水,行不行?”   病秧子垂眼望着他的手,淡淡道:“对不起。”   之后,病秧子扯开他的手,一个人走了。 第088章 天涯浪人,楚辞   花朝不甘心。   病秧子走去哪,他便跟到哪。   幸好病秧子身体不好,走得并不快,而花朝轻功又好,不论病秧子如何甩开他,花朝总能很快追上他。   而病秧子又不喜欢住店,总是风餐露宿,看着病秧子清瘦的身影睡在草地上,花朝总担心他寒气入体,病得更重。   天气渐渐暖和,每晚入睡前,花朝都会采一束花,悄悄放在病秧子身边。   他知道病秧子喜欢。   有一次,他蹑手蹑脚放下花,正转身要走,病秧子却突然睁开眼,瞧着他背影,冷冰冰道:“再美的花,一天就枯了,有什么意思呢!”   花朝听了,立刻回转身来,笑着说:“你不看花,花才会枯,你瞧它一眼,花就开在你心里,永远不会枯。”   他笑得天真,病秧子坐起身,身上的寒意淡了些,盯着他的目光也深了些。   花朝瞧着病秧子的目光,不知为何,想起在山上的梦境。   “我……”花朝喉结滑动,从背后提出一壶酒,坐了过来,“你想喝酒吗?我专门给你买的。”   病秧子依旧盯着他,冷冰冰道:“我不能喝酒。”   花朝只好自己喝。   “那天,在山上,真的是做梦么?”花朝眼神有些迷离,有些痴地瞧着病秧子。   “不然呢?”病美人扭过头,不再盯着他,“你以为是什么?”   花朝回忆着那日情形,凑过去,想要贴上病秧子的双唇,却被病秧子一把推开。   病秧子捡起花枝,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花朝道:“我与你比一场,你若赢我,我随你处置。我若赢你,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   花朝愣了愣。   他们两个比?   病秧子风一吹就倒,花朝怕把他打出个好歹来。   但病秧子提的条件,又实在太诱人了。   他俯身,也捡起一根树枝。   病秧子却道:“花朝,拔出你的剑。”   花朝一怔,连连摇头,“我不想伤到你。”   病秧子扯出一个木然的笑,非常僵硬,“就凭你,还伤不了我。”   花朝只好拔出剑,神色认真地看着病秧子,“好!那我就以千岁剑之名,在此宣誓,你若赢我,我做你的人,听你的话。我若赢你,你随我处置。”   花朝一剑先刺过去,青色的剑身划出锐利的弧线,却无一丝杀气。   病秧子轻轻一闪避开,花枝擦着剑尖而过。   花朝一剑不中,有些讶异,立刻刺出第二剑,剑势依然是朝着花枝而去。   江湖侠客比武,先丢武器者输。   既然病秧子以花枝做剑,花朝便专心想将那花枝砍下来。   谁知,花朝连续刺了许多剑,别说砍花枝了,连一片花瓣也没沾着。   他的神情越来越惊异,说不上是吃惊更多,还是欣喜更多。   病秧子竟然是个高手,真是平日里小瞧了他。   花朝没有泄气,越挫越勇,不停地变换着法子和角度,一剑剑刺向病秧子,却依旧沾不着病秧子的衣角。   他见病秧子只躲避不还手,索性也不做防护了,只专心攻击。   连连进攻之下,病秧子终于出手了。   他的动作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因为他的动作太简单了,简单得花朝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花枝,微微在自己上手腕上一拍,花朝顿时手上一麻,千岁剑不听话地脱了手,飞出去,划出青色的剑影。   花朝愣神许久,才转身跑去将自己的千岁剑捡起,满脸沮丧,“愿赌服输。你想叫我做什么?”   病秧子丢下花枝,在草地上坐下,轻声道:“陪我看会儿星星吧。”   花朝在他身旁坐下,抬头,果然见繁星满天。   他高兴道:“你不生气了?我能跟着你了?”   病秧子淡淡道:“跟着我,你会后悔。”   花朝做事从来是只图心里爽快,从不后悔。   他叹息道:“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在江湖上都没什么名号,那江湖第一的楚天涯,该有多厉害,我这辈子,还有可能赶得上他吗?”   病秧子侧过头,瞧着他道:“你既然寻不到楚天涯,却遇见了我,不如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花朝虽心里喜欢病秧子,却并不想拜病秧子为师,他心中的师父,只有楚天涯一个。   他一边摇头,一边煞有介事道:“我姓花,你姓谢,花谢花谢,不好,不吉利。光听咱们俩这名儿,做师徒,不般配。”   病秧子仿佛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大殷天下,谢姓还有被说不吉利的一天。   瞧见病秧子难看的表情,花朝心里却欣喜极了。   那天不是梦!   他真的姓谢!   还骗他,不承认!   这下,可不就露馅了!   “可楚天涯就不一样了,”花朝双目发亮,脸上满是兴奋,接着道,“你不觉得,我和楚大侠的名字,非常般配吗?”   病秧子转过头,一脸不解,“如何个般配法?”   “花对楚,朝对辞,难道不般配?”   病秧子读过那么多书,也不知道这怎么个对法,好奇问道:“花怎么就对楚?朝又怎么对辞呢?”   花朝十分耐心地解释:“有一句古诗,叫朝颜辞镜花辞树,这里面不光有我和楚大侠的名儿,里边还有我的姓呢!”   朝颜辞镜花辞树?不是“朱颜辞镜花辞树”吗?   更何况前面还有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听起来也不没比花谢吉利多少去。   病秧子又问:“那花对楚呢?”   花朝展颜一笑,甚是洒脱,衬得他满脸的少年意气,“花一开,难道不是楚楚动人?”   病秧子被他笑得一愣,手抵住唇,一边咳一边笑,像是许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不,应该说,像是从来就没这般开心过。   病秧子咳声止住,笑意仍旧挂在唇边,瞧着花朝道:“你说得不错!花一开,的确是楚楚动人。”   花朝看着他笑,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病秧子笑起来,才是真正的楚楚动人呢!   他兴奋得要跳起来,“我就说嘛,是不是很般配?不光我们的名字般配,连我们的剑都是一对儿,千岁对万华,怎么样?般配不?”   病秧子神色微僵,笑意凝结,突然变得很不高兴,冷冰冰道:“楚天涯没有万华剑!”   花朝一愣,辩驳道:“怎么没有?!戏台上都是这么演的!我这千岁剑的名儿,可是专门为了配他的万华剑,才刻上去的!”   若楚天涯没有万华剑,那他的千岁剑,岂不成了笑话!   病秧子神色恢复漠然,“你又不是姑娘,又不嫁给那楚天涯,你管什么般配不般配呢?”   花朝却满腹心思都在楚天涯身上,根本没意识到病秧子的不对劲,滔滔不绝道:“嗨,这你就不懂了,这拜师,自然也要讲究各方面般配的,你是不知道,这江湖上武艺平平的庸师,误人子弟不说,还动辄打骂侮辱,甚至害得弟子抑郁而终,生不如死的,不知道有多少去!我想要成为楚天涯那样的天下第一剑客,开开心心、潇潇洒洒过完我这一生,自然要找一个匹配的良师,我早就想好了,唯有楚天涯那样洒脱不羁、自由浪荡、不涉朝堂、不慕荣华的人,才配做我的师父。”   病秧子不再说话,久久沉默。   花朝一个人嘀咕许多关于夸赞楚天涯的话,半晌后,才发觉病秧子已许久不曾接话。   意识到自己又因为楚天涯冷落了对方,没话找话道:“你生病以前,是不是也算高手?比起楚天涯,怎么样?”   病秧子木木地望着夜空,淡淡道:“比不比得过,要比了才知道。”   在花朝心里,自然是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楚天涯的,他有些不满道:“你和他交过手没有?能过几招?”   病秧子摇摇头,“没交过手。不过,要真打起来,大概也能打个平手吧。”   花朝不信,“你吹牛。”   病秧子笑了笑,没有反驳。   两个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瞧着漫天星光,渐渐入睡了。   第二日一早,病秧子又不见了。   花朝有些生气,他觉得病秧子说话不算话。   “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这句话,任谁来听,也不是分别的意思吧?   这次,他追了好久,没能追到病秧子,却遇见一群黑心的强盗。   强盗正在抢一批据说是要运往西北的物资,花朝虽不懂战事,却也懂得军中物资的重要,也懂得战乱之下百姓皆苦的道理,当下便出手除恶。   花朝与他们交上手,才发觉这群强盗不简单,倒像是受过特殊训练,一招一式颇为狠辣。   他们人多势众,花朝身上挨了好几刀,浑身是血。   “我真是没用,”快要支撑不住时,他头一次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若是楚天涯,必定能将这群强盗全都杀死。”   他脱力倒在地上,转念又想着,“若是病秧子在,闻见我身上的血腥味儿,又要生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也不知哪里来的,从天而降一般。   那人一身水墨衣衫,头戴斗笠,腰悬玉箫,手中一把长刀,如流星般在那群凶神恶煞的强盗间穿梭。   只短短几瞬,人便倒了一地,几乎无一例外,全是一刀封喉。   只有强盗头目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脖子上都是血,挣扎着用气声问:“你……你是谁?”   那水墨人影淡淡道:“天涯浪人,楚辞。”   说完,一刀插入那头目的心口,鲜血喷在斗笠上,顺着滑下来,哗啦啦滴在地上。   花朝愣愣瞧着这一切,如梦似幻。   楚天涯掀开带血的斗笠,远远丢开,花朝才发现他双眼上还蒙着一层白纱,如今那白纱上也溅上点点血斑。   楚天涯先是解开自己的水墨衣衫,脱下丢掉,最后,才扯开眼上蒙着的白纱,露出那双花朝十分熟悉的、灰色的双瞳。   楚天涯俯下身,将花朝抱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别死。”   花朝想:我做你的人,听你的话,你既叫我别死,我当然不能死。 第089章 观礼   “后来呢?”   薛灵均问。   “后来……”   黑暗中,一阵凉风吹来,吹散人身上的酒意,叫花朝忽地清醒过来。   他朝薛灵均看去,“灵均,我把你当作唯一的至交,在心底最想与你亲近。你今晚来此,不会是专门来套我的话吧?”   薛灵均坦荡直视他,“花朝,我不瞒你,在西北战事之前,玉郎的确在查红莲世的幕后之手到底是谁。但我没想到,你会是红莲世主。咱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又曾结拜过兄弟,我不会害你,玉郎亦是。”   花朝在黑暗中对着已经干了的烛台发愣,这世间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别说薛灵均,他自己又何曾想到这一日。   只是冥冥之中,老天常常弄些不如人意的造化。   薛灵均接着道:“我只想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心思单纯,我担忧你被人利用,一腔心意付诸东流,到时候赔上自己不说,还落得个伤情伤心的下场。”   花朝默默不语。   良久,他突然哈哈一笑,“灵均,我不像你们那般聪明,不耐烦想这些叫人脑仁疼、又费心费神的事。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只图眼下痛快!”   说着,又昂头灌酒。   夜空中,皇宫一角的方向,突然炸出一朵灿烂烟花。   花朝瞧着那朵烟花,丢下酒坛,站起身,“灵均,咱们相识一场,我便也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如今,皇宫里那位大殷天子,只怕已命丧黄泉!”   “你说什么?!”薛灵均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今日可是天子寿诞!”   这会,应该正在举办晚宴才对。   花朝却道:“今晚去皇宫赴宴的,除去已加入红莲世的,其余人等,全都会葬身火海。”   薛灵均面色大变,一把扯住花朝,“玉郎……玉郎他也在里面……”   “世主!”孙人杰突然又来到楼上,见薛灵均正拉扯花朝,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奇特,“世主,你……你不是已经有……”   花朝没有拨开薛灵均的手,冷冷问:“什么事?”   孙人杰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   他朝薛灵均瞅一眼,十分艰难地继续说完,“叫你明早入宫时,把薛灵均带上,一同观礼。”   “观礼?”薛灵均奇道,“观什么礼?”   花朝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缓缓道:“观新帝登基之礼。”   ————   翌日,皇宫。   大殷京都的皇宫里,有一座瑶台,传闻有数千年历史之久,乃夏朝神都遗迹。   历届天子即位,皆都要去瑶台之上,祭天告祖。   瑶台十分高,若立在瑶台之上,则有摘星之感,传闻史上有一位皇帝有恐高之症,在登基大典上,踏足瑶台之上后,面色苍白,冷汗直下,两股战战,典礼进行到祭天那一步时,身居高处朝下一望,竟昏厥过去,成了史上供后人嘲弄的笑话。   瑶台十分宽,占地近乎一顷,天子可携诸亲眷、臣子一同步上瑶台。   瑶台的台阶,有三千步之多,若遇上身体病弱的天子,便只能叫人抬着上去。   林岱安站在瑶台之下,望着宫殿内的太监宫女,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如失智的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卫总官木着一张脸,扬声道:“新皇驾到!”   太监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   威严巍峨的皇宫里,竟当真举行起即位祭天大典。   林岱安抬头望去,只见颜昭唯穿着明灿灿的九爪龙袍,头带黑金帝王冠,十二道金珠串做成的冕旒,遮住他的容颜。   颜昭唯手中牵着一个人,正是王琅。   颜昭唯没有将王琅装扮成皇后的模样,而是恢复他王家贵公子的模样,头发高高竖起,玉饰点缀发顶,一身广袖锦带祥云长袍,腰间别着一把典雅折扇,更显得他相貌俊雅,丰姿秀气。   好一个如琢如磨佳公子,却深陷在这一场哗变闹剧之中。   而叫林岱安惊疑的是,就连百官也来到瑶台脚下,俯身跪拜,高呼万岁,配合颜昭唯的这一场闹剧。   林岱安甚至在跪拜的人群中,瞧见许久未见的礼部尚书宋澜,王太公与王太尉,甚至还有魏典与钟尚林。   也对,太子与王琅,都在颜昭唯手中。   宋家与王家,都被拿捏了软肋。   那些没有软肋的、或者没被制服的,只怕都已烧死在乐天大殿中。   至于钟尚林,能从那日大火之中逃生,看来在林岱安不知道的时候,他已与颜昭唯结党。   颜昭唯为了这一日,当真耗费许多心机。   林岱安视线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却始终没找到林彦归的身影。   而颜昭唯唯一的亲人,颜贵妃,却也不在。不过,颜昭唯既然并不是颜蘅,那他对这个姐姐,有多少亲情,就难说了。   也或许,林岱安内心揣测,两人早就私下有所交易。   有宫人开始奏乐,不知是否因殷宁新丧,那乐曲听着哀怨、凄凉。   颜昭唯牵着王琅,两人并列而立,在那寂凉的乐曲中,一步步迈上台阶。   王琅面容平和,神色无波,往日如星般璀璨的双目,此刻却毫无神采,对擦肩而过的林岱安,也视而不见。   眼见着二人已往瑶台高处走去,林岱安也被暗卫催促着往上走。   “磨蹭什么?”身后的暗卫猛地推林岱安一把,带起镣铐的哗啦之声,“别耽误主子的吉时!”   昨夜之后,他身上已是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但颜昭唯还是叫人给他戴上禁锢的镣铐。   琉璃岛果真是秘药奇药,多不胜数。这世上竟真有能叫人全身失去力气的药。薛灵均给他的药囊,也只能暂时拖延缓解一时半刻。   连王琅那样的人,都能任颜昭唯摆布。   终于到瑶台之上,只见上面早已备好祭天的三座四方大鼎,下方还有九个圆鼎。   每个圆鼎内都已染着香,奇异的香味飘在空中。   林岱安怀疑这香中也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效,好叫整个大典能按颜昭唯所想的那般进行。   站立一旁的卫总官,磨磨蹭蹭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圣旨遗诏,小心翼翼地朝颜昭唯看去。   颜昭唯缓声道:“再等等,还有人没来。”   他松开王琅,走至瑶台边上,遥遥朝下望。大约半柱香后,颜昭唯突然道:“来了。”   林岱安顿时心内一紧,双目一瞬不移地盯着来处。   台阶上,先是上来一个戴着精致银色面具的青年,一身红衣,腰悬长剑,林岱安认出他来,是花朝。   随着花朝身后而来的,是一身素白衣衫的薛灵均,目光也正在四处寻找林岱安,两人一触便目光一凝。   最后,又上来一个人。   那是个十分消瘦的中年男子,一条三指宽的青色锦缎,遮住他的双目,显得整个人有些清冷脆弱,而他高挺的鼻梁与透着坚毅的下巴,又与林岱安有六七分相似。   他坐在轮椅之上,是被人抬上来的。   林岱安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想大声喊“爹爹”,却发现嗓子被堵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急什么!主子吩咐了,待典礼完毕,自会叫你们相见!”身后的暗卫再次扯了扯林岱安身上的镣铐,冷冰冰道。   林岱安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林彦归。   那便是他父亲?他日思夜想、多年未见的生身父亲?   他变化实在太大,与自己幼年中的记忆全然不同。   只见林彦归被花朝带到王琅跟前停下,颜昭唯也早已走到王琅身侧。   花朝对颜昭唯沉声道:“你的人,我都已带来。我的人呢?”   “急什么?”颜昭唯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可是楚天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见花朝抽出剑,颜昭唯瞧着那剑,不以为意地低笑一声,“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不跟你打。”   花朝默默将剑尖指向林彦归。   颜昭唯顿时不笑了,冷冰冰道:“他跑了!”   花朝的剑尖立刻朝林彦归逼近几分。   “你去谢丞相府上找他!”颜昭唯有些怒气,“除了谢府,他还能跑哪里去!也就只有像你这样的傻子,才连他的身份都猜不到!你滚吧!”   花朝收回剑,果断转身。   “不过,我劝你还是留下的好!”颜昭唯话音一转,突然又叫住花朝,“我猜,他很快就会来这里!”   花朝却只停下片刻,就风一般消失了。   颜昭唯面上露出三分讥笑,三分冷笑,三分嘲讽,还有一分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苦涩的情绪。   他将林彦归推至香鼎下方,侧目对卫总官使了个眼色,神情严肃道:“可以开始了。”   卫总官这才徐徐展开早就掏出来的圣旨,朗声宣读:   “殷羲在天,皇帝殷宁诏谕:朕幼年登基,资质庸碌,十余年来无甚功绩,今有殷璃后人殷明珠,天资卓越,敏而好学,可继大任,特赐诏书,以示天下。——羲宁二十四年六月十日”   瑶台上的百官们,原本一个个面容死寂地跪在台上,听闻圣旨,却也都大为震惊,不约而同地朝颜昭唯望去。   卫总官木着脸高声道:“祭天!”   颜昭唯牵着王琅上前,从居中的四方大鼎下方桌案上,拿起备好的香,在一旁香烛上点燃,朝天拜了三拜,稳稳插入鼎内的粟中。   “问祖!”卫总官再次扬声喊着下一道仪式。   颜昭唯拾起已折好打好的黄色轻花纸,凑近香烛,火苗立刻腾地烧起,花纸化作一团火,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朝瑶台之下飘落而去。   “拜天地!”卫总官木然的脸似乎变得苍白几分,艰难地喊出最后一道仪式。   颜昭唯嘴角露出笑容,转身与王琅相对,语气颇有些兴奋,“王琅,我终于等到这一日,我好高兴!”   他伸出手,在燃着的香上轻轻一拈,拇指与食指之间,便多了一撮香灰。他先是在自己额头上轻点,洁白额间染上香灰之后,又抬起食指,朝王琅额间点去。   王琅神色平和地瞧着他,突然轻声道:“昭昭。”   颜昭唯顿了顿,手上动作停在半空。 第090章 观礼2   颜昭唯的手停在半空,迟疑地瞧着王琅,“怎么了,王琅?”   一阵风吹来,王琅的发丝随发带一起飘动,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犹如颜昭唯不平静的心。   王琅却不再说话,目光也变得空洞。   颜昭唯有些失望,继续朝王琅额间点去。   王琅突然再次出声:“昭昭。”   颜昭唯的指尖,停在离王琅额头一寸处。   他停了许久,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的指尖,还是点上王琅的额间,香灰沾染在高洁之处,仿佛被他打下烙印一般。   颜昭唯瞧着,满意地笑了,双目几乎弯成月牙,只是里面却透着晶莹的碎光。   他拉着王琅,正要跪地,却被人打断。   “颜昭唯!”薛灵均突然出声道,“王家娶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或对诗,或比武,否则,不算礼成。”   颜昭唯自然也知道,可是,王琅眼下这幅情形,自然不可能写诗,更不可能比武。   薛灵均道:“我代王琅,与你对诗。”说完,目光转向林岱安。   林岱安朝林彦归的方向凝望一眼,沉静道:“我代王琅,与你比武。”   颜昭唯沉默地盯着王琅瞧了许久,才沉声道:“好。”   暗卫打开林岱安的镣铐,林岱安走至瑶台中央,与薛灵均并肩而立。   颜昭唯掏出一个瓷瓶,丢给林岱安,冷着脸道:“解药,免得你们说我胜之不武。”   林岱安服下解药后,不过片刻,就觉得身上果然有了力气。   薛灵均先行道:“早就听闻颜家小公子文采斐然,才藻艳逸,灵均不才,先来请教。”   有宫人将预备给天子写祭天之词的宣纸铺好,笔墨研开。   薛灵均提笔,手腕轻转,写下四个字:   “情到深处。”   之后,就退到一边,静静瞧着颜昭唯。   卫总官将这四个字展示于众,引起底下不少官员的疑惑目光。   只有林岱安与颜昭唯知道,薛灵均这四个字,刻意模仿了林岱安的笔迹,虽仿得已有七八分像,但还是能一眼瞧出来并非出自林岱安之手。好在薛灵均原本的字就极漂亮,与林岱安的书法风格融合,倒另有一番风味。   更叫众人疑惑的是,薛灵均只写这寥寥四个字,根本不能算作诗。   然而,颜昭唯的神色却顿时冷了几分。   薛灵均施了一礼,客气道:“颜公子,请。”   颜昭唯松开王琅的手,缓步走至案前,凝望着那四个字。   他伸出右手,提起笔,笔尖悬于薛灵均特意留出的空白处上方,却久久没能落墨。   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一直到墨汁快要干了,他才缓缓将笔移到左手之上,手腕下沉,在宣纸空白处,“情到深处”四字后方,写下两个大字:王琅。   卫总官将那两字公示于众,王太公、王太尉,以及魏典,顿时面色大变。   因为那两个字,赫然是王琅的笔迹。   与颜昭唯平日的笔迹,全然不同。   王家书法,从不外传,颜昭唯能写出这一手连王家人都分辨不出来的字,不管是王琅亲自教的,还是他自个偷偷临摹学习,都忍不住叫人猜测,他与王琅之间,到底有着怎样隐秘的情感。   王太公父子两人,齐齐将目光移到王琅身上,眼神万分复杂。   薛灵均瞧着那两个字,点头道:“我输了。”   众人疑惑不解,对诗又不是比书法,怎么颜昭唯写个王琅的名字,就赢了呢。   颜昭唯的目光从“王琅”两个字上移开,落在林岱安身上,“该你了。”   林岱安往前一步,冷冷盯着颜昭唯,“殷明珠,你囚我父亲,辱我师兄,弑天子,卖大殷,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却听颜昭唯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你?早在当初薛灵均闯入密室时,我就该杀掉你们两个,却因着爹爹,留你们到现在,坏我多少事。”   说完,颜昭唯转身,从王琅腰间解下折扇,缓缓展开,露出黛青色扇面。   “这把折扇,是王琅亲手制作,扇骨是他亲手打造,扇面是他亲手所绘,”颜昭唯缓缓道,“大喜之日,不见血光。今日,我就用这把折扇,与你切磋。”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莫非,颜昭唯这是想要模仿王琅当日与沙寂那一战?   此时,瑶台之下,冲上来一名暗卫,虽面色冷峻,眼神却满是慌张无措。这暗卫凑到颜昭唯耳边低语几句。   颜昭唯脸色变了变,冷声道:“不必管他们。”说着,挥退暗卫。   林岱安猜测,或许是王琳布下的大军,已兵临宫门之外。   另一名暗卫将林岱安的天子剑奉给颜昭唯,颜昭唯抽出天子剑,漫不经心地丢给林岱安,“天子剑,斩天子。林岱安,你若能赢我,今日,就用这把天子剑杀了我。”   林岱安接住剑,瞧了片刻,却转身将天子剑交到薛灵均手上。   “殷明珠,你曾救我父亲一命,今日,我便不用剑,赤手空拳,与你生死一战。”   颜昭唯面露讥讽之色,嘲弄道:“我最不耐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作风,你既恨不得要杀死我,又何必在关键时刻讲什么仁义。换做是我,若有人敢抢我的东西,我只会不择手段地想尽一切办法搞死他!”   话音未落,颜昭唯眼神一冷,手中折扇已如一把冷刀般飞出,叫人猝不及防。   林岱安侧身闪避,折扇划破他的衣领,他才发现,那折扇扇骨,是钢骨所做,尾端极其尖锐,正是一把极好的武器。   当然,除了颜昭唯本人之外,没人知道,这把折扇,原本就是他的武器。   王琅亲手锉磨的锐利钢骨,本意是给他防身,他却将一身功法都融于这折扇之上,这把折扇早就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比弯刀还要顺手。   两个人打起来,所学的武功招式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看似同样渊源的武学,使出来却又截然不同。   颜昭唯出手又快又狠,原本雅致的折扇,透着一股阴狠森然的劲儿。   “王琅!”   王太尉突然惊叫道。   众人的目光,原本都专注于林岱安与颜昭唯的打斗之上,根本无暇去顾及他人,听闻王太尉的惊呼,立刻齐齐转头去看王琅。   原本王琅所站的地方,早已没了王琅的身影。   颜昭唯转头望去,顿时神色大变。   不知何时,王琅竟走至瑶台边处,踏上祭天的方鼎,遥遥站立最高处。   “不要!王琅!”颜昭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你会死的!”   他丢下林岱安,冲向王琅的方向,语气中满是焦急慌张,“你下来!你现在没有内力,你会摔死的!我给你解药!”   王琅没有回头。   甚至连身形都没顿一下。   几乎立刻,他就像一只鸿雁,飞向自由的天空。   风吹着他的衣袍,吹来他清冷的八个字:   王家子孙,绝不为奴!   颜昭唯撕心裂肺,大喊一句:"不要!”   这一切实在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王太公与王太尉,都神色愕然地望着王琅跳下瑶台的那个方向。   几乎没人会想到,王琅会真的跳下去。   在这之前,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猜测:王琅是装的。   王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落入全套、受人摆布呢!   他摆布别人还差不多!   可这瑶台这么高,轻功再绝顶的人掉下去,也会顷刻没命。更何况,王琅的模样,显然被下了不知什么秘药。   林岱安堪堪避开颜昭唯的折扇,飞奔过去,瑶台之下,早已无王琅的身影,而是挤满黑压压的官兵。   那些官兵正朝如潮水一般涌来,涌上三千台阶,很快就会涌入瑶台之上。   颜昭唯神色怔怔,呆立在那里,口中喃喃道:“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不管……”   一道黛影自颜昭唯背后,飞旋至前方,又如长眼睛一般,一个回旋,划过颜昭唯的胸口,割破衣衫,刺破了薄薄的一层皮肤,渗出几道血丝。   是那把折扇,在割伤颜昭唯后,旋入空中,打着转儿,如同先前问祖所燃烧的花纸一般,坠落入瑶台之下。   颜昭唯身形微微后退半步,他低头瞧一眼自己胸口的伤,伸手去摸了摸,盯着手上淡淡血迹,继续喃喃自语:“你向来言而有信,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林岱安对他怒目而视,原本要诘问,却见颜昭唯嘴唇发紫,脸色苍白的可怕。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吃惊道:“你扇子上淬了毒!”   那折扇不过是划破颜昭唯一层皮,颜昭唯身上的生命力却如潮水一般退却!   颜昭唯嘴角勾出一个笑,“是呀!我原本想,谁敢在我大喜之日找麻烦,就毒死谁!连你也不能例外!”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林彦归的方向走去。   林岱安立刻挡在他眼前,冷冷瞧着他。   许多官兵已闹哄哄上瑶台,与颜昭唯的暗卫们厮杀起来,一片混乱。   人群中,突然传来高呼声:“琉璃岛控制你们的秘药,谢丞相已找到解毒之法!速速投降归顺者,赐解药!戴罪立功者,免谋逆之罪,收入御林军!”   众人看去,高喊的人,竟是钟尚林。   那些暗卫一听,十个中竟有八个都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颜昭唯见此情形,讥笑道:“果然,一个个,都是软骨头!见风使舵、吃里扒外的废物!”   说着,他嘴角溢出一丝乌血,双目中神采开始涣散。   “爹爹!爹爹!”颜昭唯似乎已失明,喊了两声,便跌倒在地上,嘴角的乌血越来越多。   此前,林彦归一直不动声色,就仿佛他不存在一般。此时,他终于开口,轻声道:“玉郎,让他过来。” 第091章 螳螂捕蝉   林岱安听到那声久违的玉郎,心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林彦归的声音与他记忆中也大不相同,沙哑得像是一个枯萎老人。   林岱安转过身,在父亲面前蹲下,他有太多话想问,太多思念想诉说,眼下混乱的场面,却不容许他有片刻温情的机会。   “玉郎,别怕。”林彦归伸出戴着锁链的手,轻轻拍了拍林岱安的手臂,“我一直都在。”   林岱安这才不情愿地让开。   颜昭唯爬到林彦归跟前,摩挲着去拽住他的腿,竭力仰起半个身子,将头轻轻贴在林彦归膝上,低声道:“爹爹,他死了,他死了!”   林彦归手上微微颤抖,放在他发顶,轻轻抚摸,“谁死了?”   颜昭唯顿时哭了,哭得很凶,像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满腹委屈道:“王琅,王琅死了。他怎么能死呢!他那么厉害!”   林彦归的声音沙哑中透着平静,“明珠,你折断他的翅膀,践踏他的自尊与骄傲,撕碎他的心,是你杀死了他。”   “我杀死了他?”颜昭唯愣愣出了会神,喃喃道,“是,爹爹说得不错,是我杀了他。那又怎样呢!我是杀人狂魔,我是练空桑,我想要的东西,理当属于我。我说过,要么做我的人,要么做我的鬼!就算他死了,到阴曹地府,我也要找到他,让他做我的鬼。”   林彦归却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没有鬼。明珠,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会的,不会的!”颜昭唯似乎突然有了力气,疯狂摇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也想丢下我对不对?我知道,你早就想跑,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   林彦归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昭唯又哭了,失力般爬伏在林彦归膝上,哀求道:“爹爹,别丢下我,王琅死了,我如今只剩下你。”   他哀求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声息。   林彦归发出一声低微叹息,“明珠,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命中注定,选择做昭唯,还是练空桑,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间。你却总不信。”   这话,林彦归曾对颜昭唯说过许多次,不过这一次,颜昭唯听不到了。   林岱安低头看去,颜昭唯俊美的面孔上,两只眼一左一右圆睁着,终于没什么不同,天仙没了,恶魔也没了。   他死了。   ————   望着突然涌来的官兵,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不安。   万万没想到,带兵而来的,竟不是王琳,而是谢昆。   也不知这些兵是从哪里来的。   林岱安仔细辨认,依稀认出有些是傅云帆的属下,大名府竟已是谢昆囊中之物。而其他不少士兵,林岱安猜测,是集结各处的红莲世人充当官兵。   官兵们纷纷让开道路,只见谢昆着一身简单便衣,一派从容之色,面带微笑,胸有成竹地大步走至瑶台中央。   官兵们开始给百官们发放解药,众人服下药,果觉神清气爽,顿时一个个面带喜色,纷纷求告谢丞相,说自己家中妻儿老小,也都需要解药。   谢昆很是大方,要多少给多少。   只除了王太公父子二人。   谢昆凝视着这两人,微笑道:“王家长子王琅,临战而逃,致西北军大败。次子王琳,与红莲世勾结,故意泄露军情于罗刹,借此拿下统兵之权,乃至使淦州城沦陷,百姓伤亡无数,更害得天子命丧,险些酿成国破之患,罪大恶极。王仑教子无方,纵子行恶,革去官职,押入大名府待审。王太公年老昏聩,卖官鬻爵,剥去其公爵之位,一同押入大名府。”   谢昆念了一堆王家人的罪状,抬手一挥,官兵一拥而上,要将王家父子二人拿下。   林岱安唰一声抽出天子剑,飞身一跃,挡在其间,蹙眉问道:“敢问丞相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罪证?”   谢昆叹息一声,感慨道:“林岱安,本官原就十分爱惜你,如今陛下被练空桑所害,太子尚且年幼,正需要你这般的孤直之臣,你可愿意,继续扶持太子?”   谢昆这是在让林岱安抉择站队,选谢家,还是王家。   原来谢昆的算盘,并不是扶持谢玉楼登基,更不是扶持什么殷莲后人,而是扶持太子。   眼下的形势,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谢家。   钟尚林在谢昆背后,拼命朝林岱安使眼色。   林岱安冷笑一声,“王家人勾结红莲世人?谢大人,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谁才是红莲世人。”   谢昆佯装沉痛之色,慢悠悠道:“红莲世昨夜入京作乱,连我家义子谢玉楼,都命丧红莲世之手。”   众人一惊,又听谢昆道:“诸位无需惊慌,所幸,红莲世已被本官全部剿除,红莲世主,也已被本官缉拿。”   说着,他转身,朝钟尚林伸出手。众人见钟尚林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大叠书信纸张,递给谢昆。   “这里,有王琳泄露军情的证据,还有王琅与练空桑私情甚笃、早就暗度陈仓的证据。红莲世主亲自指认,练空桑与红莲世勾结,残害天子、烧死许多在朝官员一事,王太公早就有所预料,却因袒护长孙王琅,假作不知,使得天子与我朝诸多同僚,惨死于大火之中。”   谢昆将那些罪证,递给在场的礼部尚书宋澜。   过了好一会儿,宋澜才抬手接过,一张张翻看,神色愈来愈惊。   谢昆微微俯身,亲自将宋澜搀起,微笑道:“宋大人无需忧心,太子已被营救,眼下安然无恙。”   宋澜抬起眼,神色踌躇,问道:“太子现下在何处?”   谢昆拍了拍手掌心。   瑶台下,再次迈步而来一个人。   这人身材修长,穿一身水墨衣衫,腰悬碧色玉箫,面容俊美,瞧不出年纪。   他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缓步走至宋澜身边。   宋澜颤抖着双手,缓缓掀开纱被,见真是太子,正睡得香甜。   他松一口气,拱手道:“丞相大人力挽狂澜,厥功至伟,宋家上下,感怀在心。”   殷宁已死,颜昭唯这一番闹剧也已结束,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   而宋澜,便是未来天子的亲外公。   太子尚年幼,宋澜既已选了谢家,刚服下解药的众百官,面面相觑,继而便纷纷对谢丞相施礼投诚。   “谢大人当真是大殷救星!”   “多亏了谢大人,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啊!”   “谢大人何止是救下我等,更是危难之际救国救民,当得天下第一功臣才对!”   听着一声声虚假客套的恭维,谢昆谦虚道:“哪里哪里,我朝元气大伤,太子登基后,还要仰仗诸位哪!”   这话的意思,在场的官员,少不了是要升官的。   场面一时画风突变,竟有一派庆贺之色。   薛灵均早在混乱之中,从颜昭唯身上摸出钥匙,将林彦归身上的镣铐打开。   他要解下林彦归双目上的锦缎,却被制止。   “别……”林彦归哑声道,“我不想叫玉郎瞧见我这幅模样……”   薛灵均安抚道:“林伯伯,玉郎与林娘娘日夜思念您,您还活着,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幸事。难道,你不想看一眼,玉郎如今的模样吗?”   林彦归神色微顿,纵然蒙着眼,薛灵均也能感受到他的紧张无措。   只听他颤抖着声音,低声道:“再等等,再给他一点时间。”   薛灵均只好依他,目光投向林岱安。   林岱安却一直盯着那水墨衣衫的青年,问道:“阁下何人?”   青年微微侧身,灰色双瞳中透着木然,盯着林岱安,缓缓道:“天涯浪人,楚辞。”   他声音并不大,众人却顿时全都噤声,转头盯着楚天涯,好奇打量。   林岱安一听他的声音,立刻便认出他来,“原来,真的是你。”   颜昭唯竟也对殷宁坦诚过,林岱安当年见过的红莲世主,竟真是楚天涯。   只可惜,在场的人,没有人会信,就算信的,也会装作不信。   谢昆满意地瞧楚天涯一眼,神色颇为自豪,对众人介绍道:“此乃犬子,姓谢名荆,字道燊(shen),幼年病重,药石无治,偶遇一个江湖郎中,带他去南海医治,本官当年,只当他救不活了,就当存个念想罢了,权当他早已病殁,谁成想……”   他停顿片刻,感叹道:“这些年,他杳无音信,谁成想,竟成江湖上的侠客呢!”   众人立刻又恭维声一片,“虎父无犬子”、“教子有方”之类的话全都出来。   “唉!大约是上苍怜惜老夫吧!见老夫灰白头发,却没了两个千宠百爱的女儿,甚是凄惨,就将儿子还给了我。”   宋澜附和着感慨道:“当年燕王谋逆,是楚大侠出手,刺死燕王,今日又从练空桑魔爪之中救下太子,楚大侠当真是扶危救困、有侠义心肠哪!”   众人被宋澜提醒,立刻想起那桩陈年旧事,立时又纷纷赞颂楚天涯。   楚天涯听着众人的赞扬,神色木然,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巡视着众人,最终,落在倒地的颜昭唯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宋澜再次瞅一眼被楚天涯抱在怀中的婴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对谢丞相跪拜道:“还请谢大人,做摄政之王,代理朝政!”   其他百官见状,纷纷下跪,请谢昆做摄政王。   一片高呼之中,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可笑!可笑至极!”   众人望去,只见王太尉满脸激愤之色,对着谢丞相破口大骂:“谢昆!你这个无耻小人!当年你儿子诈死,偏死在我祖母寿诞之日,赖我祖母命硬,克死了他!后来,你两个女儿病死,又赖我儿王琅克妻!如今,你儿子好端端站在这里,我问你,你那两个好女儿呢?如今是死是活?”   谢昆却神色平静,“王仑,你不能因为王琅死了,就发疯乱咬人吧。”   林岱安却注意到,在王仑提到谢昆的两个女儿时,楚天涯一直麻木的脸上,突现悲痛之色,稍瞬即逝。 第092章 黄雀在后   京城外,王琳收到红莲世入京的消息,喜上眉梢。   王琪不解,焦急道:“二公子!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高兴呢!”   “急什么!白白跟我这么多年,这般沉不住气,”王琳笑着道,“你且瞧着,外忧内患,你二公子一并全给他嚯嚯了!”   说完,吩咐王琪立刻准备,连夜奔赴回京。   一路上不知跑死几匹快马,临近清晨,王琳总算赶到皇城外。焰火点起,飞入高空,一声军令,潜伏的七万兵,全都集结待命。   王琳吩咐王琪:“你先带兵闯入京城,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只管硬闯,有不要命的,只管砍杀,有你二公子给你担着,别畏缩!咱们在皇宫汇合!”   王琪一愣,立刻问道:“二公子要去哪?”   王琳哈哈一笑,扬起马鞭,“我先去救一个人!”   话音未落,马已跑远。   留下王琪急得跺脚。   谢玉楼不在丞相府,却在海云天。   半夜,红莲世的大火烧到丞相府时,他院子里负责打扫的几个仆人,一把将他拽走,二话不说地将他拖到背上逃出丞相府。   他一脸懵然,直到见到追来的红莲世人,与仆人们厮杀,他们寡不敌众,其中一个留下断后,很快死在红莲世人的刀下。   谢玉楼何曾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立刻被吓得脸色苍白。   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救我?他们……他们又为什么要杀我?”   拖着他的仆人将他拽上马,“谢公子别怕,我们是二公子派来的,眼下有危险,先送你到别处去!”   只是街上到处都是红莲世人,拿着长刀,专砍官府中的上下老小。   谢玉楼茫然无措,只听一个仆人急道:“回不去了!”   去往王家公府的路,已全然被堵死。   “去……去海云天……”谢玉楼突然颤声道,“你家二公子,定知道我会去那里。”   几个人便奔向海云天。   别人或许不知,谢玉楼却知道,海云天的幕后之人,实际正是王琳。   果然,海云天的老板见到谢玉楼,先是神色一怔,继而连忙让几人躲进来,又吩咐楼里所有伙计,集合于门口抵挡红莲世人的追杀。   谢玉楼躲在王琳惯常爱住的那间房里,打开窗子,眺望街上,只见一片混乱厮杀,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时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红莲世人,当真可怕。   也不知王琳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算他回来,当务之急也是先去皇宫救驾,哪里顾得上自己。   谢玉楼想着,只觉得一片灰心,也不知这海云天里能躲多久。   或许,红莲世人很快就会找到他,将他砍了。   他这一生,就这么潦草地过完了。   这般一想,顿时满腹委屈。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宜了那个混账呢!   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想些什么没羞没躁的事,顿时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要怪,就怪他谢玉楼没什么见识,这一生认识的人也没几个,对他示好的,也就只有王琳那个混账。   他发着呆,想着王琳,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红莲世人竟然真追到海云天来。   海云天的老板急得跺脚,跑到二楼来找谢玉楼,“我瞧着别处的匪贼都已散了,怎么他们偏偏追着你不放,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玉楼神色微怔,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啊,海云天的老板与伙计,并不知他的身份。   可就算谢玉楼自己,也常常迷茫疑惑,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人?   谋逆贼子?皇亲国戚?还是陛下随手赏赐给谢丞相的义子?   燕王在他还未出生时就死了,他母亲生下他之后,就自缢了。   他被太后派人养在宫外,严守看管,某一天,又突然被人领着搬去丞相府,圈养在一方院落,一天到晚见不到人。   直到后来,偶然遇见王琳,结下孽缘,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可那又怎样呢?王琳那样身份的人,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   而他自己,又不甘心沦为男人的玩物。   这般发着呆,楼下突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   谢玉楼似心有所感,冲到窗前一望。   只见马上一人,手持长枪,身着轻装,脚踩军靴,冲散楼下的红莲世人,正挥鞭朝他奔来。   愣愣瞧着那人策马到他楼下,仰头看向自己,谢玉楼神情一怔,“你怎么来了”   旋即大吼:“你疯了!”   王琳笑着张开双臂:“别怕!二公子来带你走!快跳下来!”   谢玉楼又急又气,吼道:“你不去勤王救驾,却跑来这里救我,陛下怎么办?秋后算账,你要怎么交待”   王琳笑道:“别担心!陛下有颜昭唯,我早就接到消息,他带着几千暗卫,早在红莲世入京前,就已入了皇宫。比起我,陛下见到他会更开心。再说,我一兵一卒也未带,王家兵力此刻已全都奔赴皇宫,二公子孤身一人来救心上人,谁也怪罪不着!”   说着,双臂朝上抬了抬,“还不快跳下来!二公子保证,不叫你摔着。”   谢玉楼不再犹豫,翻出窗子,一跃而下,稳稳落入王琳怀中。   红莲世人一拥而上,王琳几个漂亮的回马枪,杀出一条血路来,带着谢玉楼朝王家公府的方向逃去。   二人逃到半路,终于将红莲世人甩到远远的。   王琳却急不可待,之前生怕自己来得迟了,美人香消玉殒,如今人在怀中,便是一刻也不想忍了。   来的路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把谢玉楼救上马,哪怕天崩地裂,他也得把小美人给办了!   策马行到一处隐秘院落,也不知是谁家的,见大门敞开,院中空无一人,却是花草树木怡人,王琳干脆冲进去,抱着人下马,一把将谢玉楼推到院中一根粗大树干上,低头狠狠亲上他,铺天盖地地啃咬起来。   稍稍解了馋,缓下动作,这才发现谢玉楼满脸都是泪,湿漉漉的,却也没像以往那般骂他踢他,而是仰着头配合。   谢玉楼身子瘫软无力,顺着树干滑落,王琳几乎要抱不住他,干脆将他放倒在草地上,整个人覆上来。   两个人如风卷残云一般,地上的草被折腾得一片狼藉。   到关键处,王琳却又突然不忍心,气喘吁吁地停下,抚摸着他的脸,帮他擦去泪,“你二公子虽混账,该知礼处,却不会亏待你。我先把你带在军中,待乱事平息了,我好好准备一番,在祖母那里过个明路,把你领回家,到时再好好疼你。你肯不肯”   谢玉楼哽咽着“嗯”了一声,埋头在他胸口。   王琳抱住他,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幸福笑容。   他将人抱在马上,策马改道,奔向皇宫。   刚到宫门外,就遇见满脸焦急之色的王琪。   王琳不等他说话,劈头便问:“怎么还杵在这里?不是叫你闯宫?”   王琪一见到他,仿佛见到救星,从马上下来,快跑奔到王琳马下,急慌慌道:“二公子!陛下驾崩了!”   王琳一个激灵,“怎么可能?!”   “还有,大公子,大公子他……”王琪神色无措,不敢再说。   王琳脸上闪现片刻怔愣,旋即冷然吼道:“谁教你说话吞吞吐吐!”   王琪神色一凌,立刻道:“大公子没了!”   “胡说八道!”王琳骂道,“我昨日还收到大哥的信!”   “今早,大公子从瑶台跳下去,众目睽睽,大家都瞧见了……”   “不可能!”王琳咬着牙,铁青着脸,仍旧不肯信,“绝不可能!”   最难的话说出口,后面的就顺畅了,王琪将颜昭唯谋逆弑君、隐瞒消息、在皇宫登基、与王琅行帝后之礼、谢丞相挟太子以令百官等等,一一说了。   最后,还不忘补一句:“是薛公子传递的信号,当不会有误。”   瞧着王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王琪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二公子,老爷与太公都还在谢昆手中,咱们怎么办?皇宫还闯吗?”   只怕此刻,谢昆正拥立着太子匆忙登基,待消息传遍天下,王家便会成谋逆臣子。   “闯!”王琳的神色冷得犹如地狱煞神,决然下令,“敢挡着,杀!”   “遵命!”   “等等!”王琳喝住王琪,“咱家那五千兵跟着我,去抄了军器司!里面说不定有大炮,就算没有,至少也有火药!你带着其他人先闯入宫,记得高喊剿灭红莲世人、救驾勤王的口号!进宫后,但凡有官职的,管他是谁,碰上一个就抓一个!”   “是!”   “再分派两万兵去各处官府,从红莲世人手中解救各家亲眷!”   “是!”王琪领命后,又神色犹豫道,“二公子,各官府家眷如今已被谢大人的官兵把控,红莲世人也已销声匿迹……”   “你是傻子么!”王琳闷声呵斥,“你只管叫领头人敲锣打鼓,声势阵仗闹得越大越好,就说王家率兵来救人!要是谢昆的人阻拦,直接当成红莲世人杀了!”   “明白!”王琪领命。   “别慌!”王琳见他神色紧张,脸色发白,脑门上都出了薄汗,又嘱咐道,“罗刹兵都杀过那么多,还怕这一群江湖上的乌合之众不成?待我抢下军器司,与你接应,保准将他们一网打尽!”   王琪怕的却不是谢昆集结的那些江湖人士,而是此举万一惹急了谢昆,一怒之下将王太尉父子二人杀了,那他……,就算赢了,他的命也到头了。   王琳岂不知他的心思,似乎被气笑了,“瞧你那副出息!你二公子是那等卸磨杀驴的人么?你只管去,我祖父是什么人,一辈子在战场上厮杀的!我祖母又是什么人,宫里的太监宫女,不少都是她的眼线!谢昆那点手段,还不够看!”   王琪抬头,信心倍增,极其洪亮地答道:“是!” 第093章 军器司   军器司。   花朝坐在大堂中,一条腿屈膝踩在椅子上,一手拿着银质面具,轻轻拨弄上头雕刻着的精致纹路。   以往他不曾注意,细细辨认,才发现那纹路好似莲瓣上的脉络。   孙人杰在一旁催促道:“世主!宫里传来信号,叫咱们带上人与火炮,分派一队人马去轰炸太尉府,其余的去皇城外守着,以防京城有人兵变!”   花朝却彷佛听不见似的,不停地在那面具上来回摩挲,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薛灵均的话。   孙人杰见他神色怔然,纳闷道:“世主,你怎么啦?楚大侠被抓了,你不高兴,如今他人没事,你怎地还是不高兴?”   花朝默默不语,良久,突然道:“孙猴儿,你逃走吧!”   孙人杰愣了愣,“逃走?狗皇帝都已经死了,咱们就要赢了,为何要逃?”   花朝转头瞧着他,突然觉得,薛灵均看自己,是不是就像他此刻看孙人杰一般的感受。   他瞧了片刻,又垂下头,继续去摸那面具,低声道:“你觉得,等咱们将太尉府的兵都炸死,接下来会是什么?”   孙人杰爽快答道:“自然是你坐龙椅,当皇帝,兄弟们跟着你当官,吃香喝辣!”   花朝苦笑一声,“我做不了皇帝,你们也当不了官。”   孙人杰不明白,为什么胜利在即,花朝却如此颓废丧气。   “兄弟们可都等着您下令呢!”孙人杰道,“咱们一路杀不少狗官,此时也不可能退了。”   孙猴儿倒是比他聪明,花朝想,知道眼下此刻,已经没了退路。   红莲世人的势力,远远不足以推翻朝堂势力,他花朝一个江湖野人,谢家若是扶他上位,又怎么可能服众?就算是傀儡皇帝,怕也轮不到他。   楚天涯根本就不是被颜昭唯所捕,颜昭唯也不是楚天涯的对手。   楚天涯是故意的,他是为了救出太子。   花朝从瑶台上奔赴谢府,见到楚天涯抱着太子,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为何楚天涯要应下颜昭唯之约,一同谋逆弑君。   为何楚天涯一个江湖侠客,要听谢昆的命令。   为何楚天涯突然叫他去做这红莲世主。   谢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能叫百官心服的皇位继承人,又需要一个勤王救驾的大好立功名堂。   只勤王救驾还不够,最好是再立下一个剿灭红莲世、还百官清平安宁的功劳。   红莲世中对谢昆忠心之人,身上那层皮一脱,已成谢家集结的官兵。   而像他与孙猴儿这等,连谢昆是红莲世幕后主使都不知晓的,即将沦为待烹的走狗。   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世主!”有人在外喊道:“有人偷袭军器司,瞧着,像是王家兵马!”   孙人杰一听,忙迈步出去,问道:“有多少人?”   “瞧着有近五千!打头的,好像是王家二公子王琳!”   孙人杰一听是王家人,顿时有些慌乱,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王家的兵都去了西北,回不来了么?那罗刹大军近二十万,这些兵是怎么活下来的?”   花朝静静听着,将面具戴在脸上,站起身,缓步走至院中,吩咐道:“把篝火点起,我来会会他!”   整个军器司顿时点起许多篝火。   花朝纵身一跃,落脚至军器司最高处,踩在屋檐上,高声道:“军器司藏着不少炸药,贵人若是不想与花朝一同亡命于此,便现身一见!”   军器司中立刻鸦雀无声。   片刻后,突然传来一朗声大笑,“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花千醉!”   王琳也跃上屋檐,笑着瞧他,“当初莲香楼一见,本公子还想着,哪日能再见到你,一定要请你喝酒!”   花朝也笑,“可惜我花朝一介江湖粗人,无缘与王二公子这般的贵人相识相交。”   王琳好奇道:“谢昆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愿意为他卖命?本公子可以给你更多。”   花朝淡淡笑了笑,“好处么,怕是二公子给不起。”   王琳更加好奇了,“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我二公子给不起的东西。”   花朝自嘲道,“以□□人,雌伏身下,二公子行么?”   王琳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哈哈一笑,“二公子从来不屈居人下,看来是不行了。”   花朝瞧着他的笑容,突然问道:“王家大公子坠落瑶台,二公子不伤心么?”   王琳收起笑容,反问道:“你觉得,我会信么?”   “为何不信?”花朝疑惑,“他武功再高,也不是神。”   王琳低笑一声,“我大哥的厉害之处,可远远不止是武学高深。他可是王琅,行军能决策于千里之外,他人虽不在,罗刹京都却已被他搞得一片混乱。他与人下棋,从来没输过。如今,却说他因美色误人,自弃性命,叫我如何信呢?”   花朝沉默良久,才道:“谁知道呢,毕竟美色有时候,真挺管用的。”   王琳却又笑一声,“天底下人人都羡慕他,你知道他最羡慕谁么?”   “谁?”   “楚天涯。”   花朝一愣,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这倒奇了,”花朝笑容中带着苦涩,“楚天涯最羡慕的人,却是王琅。”   “是吗?”王琳讶然,转念一想,继而笑道,“也对!”   王琅羡慕楚天涯一介剑客,浪荡江湖,潇洒肆意,不受拘束,自由自主,谁知楚天涯竟过着形如槁木、魂带枷锁的人生。   楚天涯羡慕王琅有健康的体魄、有爱护尊重他的父母长辈、有肆意施展才学的朝堂与战场,却不知王琅也有不得已之处。   只有王家人知道,王琅的理想,一直与王太公、王太尉相悖。   他一直做着王家希望他做的事,却不是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万众瞩目,自小就是众人翘首期盼的耀眼明珠,可他却与林岱安一样,有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天下人人无贵贱,处处享太平,唯有百花盛开之风姿各异。   王琅自小备受家人疼爱,他第一次惹得王太公大怒、王太尉发火,是他八岁那年。   王琅给殷宁出谋划策,叫殷宁大力推行科举,而王家除了兵权之外,在各地买卖不少官位。科举一事,对王家有百弊而无一利。   王家能屹立朝堂不倒,光有铁血兵权还不够,也要有玩弄人心的政治手腕。   王琅却自幼不喜这一套,八岁的他反问王太公,“光明磊落亦可安天下,何必非要阴谋诡计?”   王太公一心把他往朝中宰相之路上引,他却偏偏想要一人独行,踏遍天下大好河山。   若这世上真有人能叫王琅心甘情愿步入圈套,跳下瑶台,除却王琳自己、他祖母以及王太公,王琳想不到其他人。   王琳道:“我猜,瑶台之下,我大哥已尸骨无存。”   花朝默默不语。   “花千醉,本公子与你做个交易,你把军器司给我,我放生你手底下这群兄弟。如何?”   花朝却道:“军火,我不会给你。你若执意要抢,我便就此点燃炸药。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我死,否则谢家也拿不到这批军火。”   王琳讶然,“为何?”   “军火一出,不管是谢家,还是王家,死伤的无辜者只会更多。红莲世造的杀孽,我已看腻了。”   王琳不信,“若是楚天涯来,你也这般说?”   花朝神色微顿,“可惜他不敢来。”   王琳沉思一瞬,竟点头道:“行,花朝,本公子认下你这片侠义之心!我王琳便是不用火药大炮,也能将谢昆拿下!”   说完,从屋檐跃下,落在马上,当真撤兵走了。   “二公子,为何不抢?”属下不解问道。   王琳笑了笑,“军火已不在这里!”   “啊?”属下一愣。   “你二公子看人,从没走过眼。花千醉不会拿他手底下的人来陪葬,军火只怕早就被他转移到别处去,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   王琳说着,神思一转,吩咐道:“但军火一定还在京城里!你亲自带一队人马暗中查探,尤其留意近来特别注重防火布置的院子。”   “对了,还有吏部林岱安那里,仔细搜一搜!”   “是!”   孙猴儿手脚麻利地爬上屋檐,见王琳带兵走了,不明就里地夸赞道:“世主威武,竟连王家二公子都怕你,几句话就将王家兵吓跑了!”   花朝却冷着一张脸,吩咐道:“你去传我命令,叫兄弟们即刻撤离京城,四散而逃。”   孙猴儿一脸纳闷,正要再问,却又听一阵阵马蹄声传来。   “不好!世主,王家那孙子杀回马枪!”   花朝回头,却见来的,并不是王琳的兵。   “怕是,逃不掉了。”花朝轻声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   为首领兵的人,花朝并不认识。谢家的亲信,他只认识楚天涯一个。   孙猴儿见这对人马穿着打扮像官府的兵,有几个甚至有些眼熟,好似红莲世其他小队的首领,便抬起手臂挥手,高声喊道:“你们怎么换上官兵的衣服啦?京里的官府院落可都剿完了?”   那首领抬头不咸不淡地瞄花朝一眼,二话不说,抬手下令:“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支朝花朝飞来。   孙猴儿大惊,骂道:“草他爷爷的蛋!”   花朝一把扯起孙猴儿,疾速闪避,从屋檐跃进院落,匆匆丢下一句:“去带上兄弟们,能逃几个算几个。”   说着,人便风一般再次旋上屋檐。   只见一片红色在箭雨中穿梭,如火一般,眨眼间便飞至那首领马前,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回神之际,剑尖已搁在咽喉处。   花朝旋身立足在马上,对那首领道:“回去给你们谢大公子报个信,红莲世主花千醉,在莲香楼等候楚天涯!想要军火,叫他亲自来见!”   说完,收回剑,轻点马背,又风一般旋飞不见,只余下几支哗哗掉落的官兵射来的羽箭。 第094章 宫变1   瑶台之上,一名官员突然起身,大吼一声道:“谢昆!你别在这假惺惺唱大戏了!你指使红莲世人杀害我家中老小,如今又来装什么镇压红莲世的活菩萨!”   谢昆微微抬手,几名官兵上前,乱刀一顿挥砍。   那官员发出惨痛呼声,当场气绝。   空气顿时像冻住一般,众人的脸上闪过惊慌之色。   他们如今就好比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王太公白发苍苍,神色平静,目光沉沉地看着谢昆,“你父亲走后,老夫便觉寂寞得很。他一直不大看好你,却没想到,你不成器至此。”   谢昆闻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中闪过怨恨。   他父亲谢太公,与王太公素来不睦。   谢太公年轻时,也是个俊俏文雅的翩翩君子,一心求娶当时的长公主,却遭拒绝。   长公主说,她不喜欢年龄比她小的。谢太公遗憾之下,娶了魏家女为妻,很快就有了谢昆。   后来谢昆能记事时,长公主突然主动请求,要嫁给尚未有军功、没有品级、还是毛头小子的王太公。   王太公比谢太公年龄还小好几岁。   谢太公听闻,气得几欲吐血,魏夫人从此也郁郁寡欢,给谢昆心底留下十分不愉快的记忆。   谢昆看王家人,那是怎么看怎么不痛快。   要是王家人不痛快,那谢昆就痛快了。   此刻听王太公提起谢太公,心情一下子落在谷底。   “我没工夫与你耍嘴皮子!”谢昆寒着脸道,“都带走!”   王太尉搀扶起王太公,对围上来的官兵怒目而视,“我们父子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官兵们便也不敢上前。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被官兵围着下了瑶台。   林岱安与薛灵均二人抬起林彦归的轮椅,随众人一同步下瑶台,来到殷宁常居的明心殿之外,却见廊下停着两口黑沉沉的棺木,中间供着两个黑曜石所雕牌位,刻着铜鎏金之字。   一个上面写着:大殷三百八十六世羲宁皇帝之位   另一个写着:羲宁帝元后宋兰雅之柩   林岱安见了,回想起离京之时殷宁望着他的表情,顿时觉得心下伤感。   宋澜一见到女儿牌位,俯身趴在棺材上失声痛哭。   宫里许多太监宫女,竟都已套上白袍白帽白色发带,跪在地上陪着哭,场面一时悲切哀痛无限。   谢昆这些场面功夫倒是做得不错,惹得不少臣子念起殷宁的好处,一个个垂头拭泪。   宋尚书带头,在殷宁牌位前下跪,再三请谢昆做摄政王,百官纷纷下跪。   谢昆推辞,百般不肯。   宋尚书望了一眼一直紧跟谢昆身侧、抱着太子的楚天涯,哽咽道:“太子年幼,谢公子若不弃,不如做太子之师,与谢大人一起辅政。”   宋澜一句话,将谢昆的辈分拔高。   最终,谢昆拗不过,才勉为其难道:“那老夫便暂且代理朝政,由犬子教导抚养新天子长大,待天子成年,必还政于朝。”   说着,他伏在殷宁棺木上开始痛哭,好一会儿,才起身道:“老夫虽受先帝封公爵之位,然常觉惭愧,如今新帝即将登基,老夫便将公爵俸禄及所属田地,分让给诸位。”   臣子们一听,立刻赞颂谢昆贤名。   “将王家父子二人押上来!”谢昆抬手下令,沉声道,“老夫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先帝冤魂!”   众人顿时噤声,廊下鸦雀无声,连宫女太监都收住哭声。   王太公是何许人,三朝之将,别说殷宁,连殷平皇帝都对他恭敬有加,当年傅家没落,殷平皇帝喜欢上落魄的傅家女,被王太公斥责,便只敢将人偷偷藏在寺里,怕被王太公知道。直到燕王谋逆,前太子身死,傅家女才母凭子贵,坐上太后之位。   就算王琅已死,王琳不在,王太公父子二人已身中秘药,但余威尚在。   几名官兵要上前去押王太公,被王太尉狠狠瞪了一眼,顿时停下动作,不敢再凑近一步。   王太尉搀扶着父亲,一步步走至殷宁棺木前。   一名武官从外面急匆匆跑来,见此刻情形,又停下脚步,捏手捏脚地轻轻走至谢昆身侧,凑在他耳边低语。   谢昆面色微变,突然扭身狠狠扇了楚天涯一巴掌。   楚天涯木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却什么话都没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一下连王太尉都吃了一惊,王家人素来秉承打人不打脸,没想到谢昆众目睽睽之下扇自己儿子。   谢昆冷着脸吩咐楚天涯:“去!去做你允诺过我的事!”   楚天涯却神色犹豫,“我在这里,保护你。”   谢昆不耐烦道:“用不着!去把你该做的事做好!”   楚天涯转身欲走,谢昆又喊住他,“把太子留下来!”   楚天涯脚步微顿,将太子递到谢昆怀中。   待人走后,谢昆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王太尉忍不住奚落道:“谢昆,听说你儿子自幼多病,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怎么你不好好珍惜,却如此糟践他,你这幅姿态,小心断子绝孙。”   这句话戳到谢昆的痛处。   世人只知,谢昆的夫人病重去逝,却不知他夫人根本不是病,而是中毒,楚天涯是一出生就身上带毒。   后来好几年,他都没敢再要孩子,直到夫人身体养得差不多了,才敢生下两个女儿。   谁知夫人到底是身子受损,在生下谢道彤后,虚弱得卧床不起。   那毒中得蹊跷,甚至连谢昆自己都不知,以为是生了什么怪病,访遍名医不可治。   早些年楚天涯看似浪荡江湖,实则四处查找名医,寻找救治之法,直到去了琉璃岛,才发现有一种毒,名为驻颜,中毒者外貌青春永驻,好似长生不老一般,实则五脏六腑的生机损耗得比寻常人要快许多,与谢夫人的症状甚为相似。   楚天涯从练空桑一族拿到解药,谢昆大为高兴,原以为给夫人服下,可恢复强健,谁知竟一命呜呼,当场气绝。   原来那驻颜秘药的奇特之处,便是不可解。若是解了毒,寿命也到了尽头。   谢昆懊悔不已,也曾迁怒儿子,当然更恨的是幕后下毒之人。   谁知他查探多年,却一丝线索也查不出来。   他便把苗头对准王家。   在谢昆心里,除了王家,还有谁能有此手段,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呢?   往事已如烟,谢昆的痛苦也早已陈旧封存,只余下不甘与怨恨。   毕竟楚天涯也身带驻颜,此生怕是都解不了,也不可再有后。   断子绝孙四个字,早已成谢昆的心魔。   他失态地大喝一声:“王仑!我叫你比我更早断子绝孙!”   他一腔怨毒之气,幽幽盯着王太尉,“王仑,我突然不想那么快杀你了,我要你们亲眼瞧见你小儿子的尸体,叫你再尝一尝痛失亲人的滋味!还有你们家那个老得快要入土的长公主,我大发慈悲,把她的尸体也带过来!到时我再将你杀了,叫你爹亲眼看着你断气,最后……”   他转眼盯住王太公,“再将你这把老骨头,凌迟刮骨!”   说完,他闭了闭眼,平静心绪。片刻后,又换上如沐春风般的笑脸,对众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诸位随老夫一同去往金殿,先为新帝行登基之礼,再为先帝操办奠仪。”   话音未落,怀中的婴儿突然大声啼哭起来,踢开裹着的祥云纱被,小脚乱蹬,踹着谢昆的手臂,小手也不停地拍打推拒谢昆的胸膛。   宋澜顿时神色紧张,忧心地瞧着太子。   “你瞧,新帝都等得急哭了!哈哈!”谢昆大笑道,“大家快移步金殿吧!”   谢昆还未抬脚,突然背后“咚”地一声,谢昆身后的棺材盖被撞开,一道白影窜出,跳起老高。   谢昆一惊之下,下意识回头,却见一柄长剑直直刺来。   只见一名女子身穿白色孝服,五官硬朗,面带杀气,恨声道:“谢昆!拿命来!”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只见那女子,竟是颜贵妃。   也不知她与谢昆有何仇怨?   “大人小心!”有人突然高声喊道,众人去瞧声音来处,是钟尚林。   谢昆连连后退,却又突然想起王太尉父子二人就在身后,虽中了迷药,却依旧心下凛然,害怕有个万一,不得不防。   紧急之下,谢昆咬牙用力将身子朝左侧一沉,偏倒向钟尚林。   钟尚林是早早就私底下拜入他门下的门生。   谢昆心底很是信任他。   颜贵妃的剑很快,穷追不舍,眼看就要刺上谢昆咽喉,谢昆情急之下,竟抬起怀中婴儿去挡。   吓得一旁的宋澜脸色煞白,瞪大眼睛瞧着。   谁知颜贵妃长剑一挑,将太子襁褓挑得老高,一个纵身接住,抱着太子飞入明心殿中。   钟尚林展开手臂接住谢昆。   然而下一瞬,谢昆就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钟尚林,“你……你……”   钟尚林一手抱住他,一手紧紧握着匕首,捅进谢昆的胸口。   鲜血顺着伤口汹涌而出,噼里啪啦地滴在地上。   官兵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竟忘了行动。   “谢大人,我既是您的门生,又是红莲世人,可我,更是陛下亲自殿试选中的臣,是好不容易才从偏僻之地一步步走入朝堂的贫苦读书人。”   他盯着谢昆瞪大的双眼,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读书人当为万民立心。我被您蛊惑,以为您是能为万民立心的官,近来才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   “您为了权力,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比起陛下,您远远不及。”   谢昆是个文官,并不通武学,他使劲挣扎推拒,不甘心就此死了。   这时,才有官员回过神来,惊叫道:“谢大人死了!” 第095章 宫变2   官兵们唰唰抽出长刀,原本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也突然跃起,齐刷刷冲向王太公父子二人,一名宫女一脚踹开殷宁的棺材,他们一个个从中抄起一摞武器,将王太公父子二人护在中间。   谢昆原本还剩一口气,此刻瞧见这幅情形,已被他掌控的局面,竟再生变故,顿时只有半口气吊着了。   又是王家人,竟连已在宫中多年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变成王家的内线。   场上剑拔弩张,无人留意林岱安等人。   林岱安突然转头,低声对薛灵均道:“走,进去明心殿!”   薛灵均什么也没问,推上林彦归往明心殿里走。   有官兵注意到他们,抽刀阻拦,被林岱安一把夺过刀,踹倒在地。   林岱安持刀开路,护着两人进入明心殿。   谢昆的官兵们要对付那群太监宫女,无暇顾及他们,倒也没有步步紧逼。   三人进了明心殿,只见殿内空空,窗户紧闭,也没有颜贵妃的身影。   “这里可能有通外别处的密道!”林岱安蹙眉打量四周,“陛下年少时常常一人偷溜出宫外,要避开太监宫女实在不易。”   薛灵均一听,连忙四处摸索,寻找可疑之处。   寂静之中,林彦归突然开口道:“在御案底下。”   林岱安先是一愣,连忙快步走到殷宁平日批阅奏章的御案旁,俯身探看。   见暗红色的案脚处,有一处凸起,与另外三处有些细微不同,不凑近瞧,根本难以察觉。   林岱安去按那凸起,用力一旋,只见御案下的青色石砖突然动了。   瞧着露出的入口,里面黑沉沉一片,林岱安惊讶地去望着父亲。   薛灵均惊喜地咦一声,好奇道:“林伯伯,您怎么知道这密道入口处?”   林彦归淡淡道:“先进去。”   林岱安将两人小心送入密道,迟疑道:“宝儿,你先带着爹爹走,我……”   他话未说完,就被薛灵均打断,“玉郎!你想留下,去救王太公?”   林岱安默默点头。   “他们用不着你救!”薛灵均急道,“我在瑶台上趁颜昭唯写字时,已给了王琅解药!”   林岱安惊诧道:“你从哪里来的解药?”   “自然是问花朝要的!只是,我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跳下瑶台。”   薛灵均再次催促道,“方才楚天涯走了,我怕花朝会有危险!他做事喜欢凭着当下喜好,容易冲动!”   “另外,王太公他们……”薛灵均顿了顿,犹豫一瞬,才继续道,“他们也并非那般容易受制于人,方才你也瞧见了,宫女太监,都是王家的人!玉郎,你与王琅相熟,要救王家人是心意使然,但你在朝为官几年,当比我更明白,王家人绝不是那般简单!心思明净的人,怕是只有王琅一个!”   这一点林岱安自然知道,他蹙眉道:“我明白,可是……”   可是王琳在外杀敌护国,亲人却在皇宫遭人挟持,岂不叫人心寒齿冷?   “别可是了!”薛灵均急道,“难道你没想过,西北军情为何泄露?军火那般机密的事,王琅连我都瞒着,你觉得还会有谁知道?王琳留下的七万大军,为何迟迟不入京救驾?”   薛灵均也是方才谢昆当众说王家泄露军情、宋澜拿着证据双手颤抖时,他才陡然想到的。   王琳从小就有将军梦,又是个能豁出去的性子。   林岱安眼神微变,吃惊道:“你的意思是,是……”   他在西北时虽一直心有疑惑,却只以为是王琅身边有罗刹奸细,从未往王琳、王太公身上想过。   毕竟王琅平日给他的感觉,是祖孙和睦、兄友弟恭。   王家虽然权势滔天,却也对殷宁尊重有加,对大殷战功赫赫。   “若不是王太公、王太尉,便是王琳!除了他们仨,不会有别人了!”薛灵均斩钉截铁道,“更何况,王琅宁愿跳下瑶台,都不救人,你觉得又是为什么?”   林岱安还未来得及细想,薛灵均就急匆匆道:“自然是王琅知道,王家人根本用不着他救!今日宫变,是谢昆苦心积虑织下的天罗地网,更是王家人的诱敌灭蛛之计!”   说完,他一把拽住林岱安,将人扯入密道。   石板一关,两人眼前顿时一黑。   薛灵均不小心撞到头顶,低声痛呼。   林彦归在黑暗中柔声道:“你们俩,跟着我走。”   密道拐了一个弯,骤然变得狭窄,林岱安弃掉轮椅,俯身蹲在林彦归身前,低声道:“爹爹,我背你。”   林彦归的双腿并没有受伤,只是常年被锁链捆着,太久不曾走路,才不良于行。   他趴上去,感受着儿子宽厚结实的肩膀,柔声道:“玉郎长大了。”   林岱安默默不语,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你母亲呢?”林彦归低声问。   “母亲在宋州。几年前我派人接她来京,她不肯,说走不开。她厉害着呢!在宋州开一间女学堂,收了许多女学生。如今,在宋州已有些名气。”   林彦归听了,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好,好。她才学不浅,当个女先生最好不过。”   林岱安沉默片刻,低声道:“她若见到爹爹,定会喜极而泣。”   林彦归搂着儿子的手微微抬起,摸了摸林岱安的脸颊,果然湿湿的。   他沙哑着声音道:“玉郎,这些年叫你们受苦了,我对不住你们。”   林岱安将他父亲朝上托了托,“爹爹说哪里话,寻常人若是碰上爹爹的遭遇,怕是早就失去心智,爹爹定是挂念着我们,才坚持活到今日。”   薛灵均一路默默听着,未发一言。   林彦归突然开口唤他:“宝儿。”   薛灵均微微一愣,连忙应声道:“林伯伯,你叫我?”   “我能叫你宝儿么?”林彦归声音里带着探寻,“我听明珠说过不少你的事,也知道你与玉郎情分不浅。我与你爹爹之间的事,希望你不要有芥蒂。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打心底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的……”   薛灵均先是因“情分不浅”几个字脸上微热,又听林彦归提到薛仁,内心伤感。   “林伯伯放心,我不会因那些事迁怪玉郎。”   说完这些,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林岱安背着人,也腾不出手来牵他,下意识放慢脚步,想要离薛灵均近一点。   又拐几道弯,三人终于走到密道尽头。   “也不知这密道通往哪里。”林岱安说着,推开头顶石板。   刚探出头,就差点撞上一个人。   颜贵妃抱着太子,站在房间里,立在出口处盯着他们几人瞧了片刻,突然笑出声道:“没想到,竟是你们。”   林岱安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是锦鲤居!   陡然想到,羲平皇帝与先太后在此密会,原来是此渠道。殷宁也曾提及,他带王琅偷偷潜藏在这里。怪不得他们能避开宫人耳目。谁能想到皇帝居住的明心殿,竟然通往当年的护国寺呢!   这密道,十有八九是羲德皇帝修建的。   而王琅这么多年,竟然也没将这密道,告知过王家其他人。   薛灵均瞧着颜贵妃怀中的太子,灵光一闪,惊呼道:“啊!我把宋大人给忘了!”   林岱安:……,他也忘了……   他们二人也算都与宋徽相熟,却对宋澜很不熟。   方才情形混乱,宋澜又不是谢昆的敌人,竟就把他给忘了。   尚书大人宋澜,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这会在夹缝中慌乱求生呢!   “我还以为,把太子抢走,宋澜会忙不迭地跟过来,”颜贵妃道,“我才在这守株待兔。”   薛灵均神色严肃道:“贵妃娘娘抢太子做什么?又为何要等宋大人?你与宋家有何仇怨?”   颜贵妃噗嗤笑一声,“别紧张,我的仇人都死光了。宋兰雅往日待我不错,我替她照料家人,算是回报吧。”   薛灵均讶然。   他只在当年听闻唐颜两位贵妃十分亲密,却不知颜贵妃何时与宋皇后交好。   “不过,或许宋大人并不想跟我走。”颜贵妃笑了笑,冷硬的五官透出一丝了然,“毕竟宋家也是世代为官,又怎会轻易放弃呢?”   林岱安与薛灵均二人不禁蹙眉,疑惑不解。   宋家人是出了名的节俭清廉,怎么颜贵妃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呢。   不过转念一想,若当真清廉无欲,又为何将唯一的女儿送入皇宫呢。   薛灵均道:“贵妃娘娘要去哪里?为何要宋大人跟你走?”   颜贵妃笑道:“我以后不是贵妃娘娘啦!我要去外面的世界转一转,去看看海,去看看我父亲打过仗的地方,看看我母亲生活过的琉璃岛。”   薛灵均目露诧异,颜贵妃朝林彦归看了一眼,“阿蘅是我弟弟,昭唯也是我弟弟。我不恨他,只恨唐俪文将我母亲献给练空桑,恨楚天涯误杀了阿蘅。”   这一下连林岱安也微微吃惊,并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旧事。   颜荣好歹一名将军,颜家虽人口凋零,但也算是多年世家。   堂堂颜家夫人,怎么会被发卖到琉璃岛?   “世人都以为我娘同我爹一起战死,其实我娘早就失踪。那天我娘与我爹大吵一架后便不见踪影,我爹以为她是离家出走,怕消息传入京城,被太后怪罪,迁怒与我姐弟二人,便对外隐瞒消息,宣称我娘生病不喜见人。后来私下派人四处寻她不到,在海城找了个身材相似之人,日常带着面纱,冒充我娘。后来我遇见昭唯,他与我娘长得很像,只除了眼睛。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早就被掳去了琉璃岛。”   “谁能想到,当年的唐俪文,一个刚到海城参军的毛头小子,竟想出这般歹毒之计呢!我爹后悔自己不该对我娘发火,终日消沉醉酒,以至于叫唐俪文占不少军功便宜,位子越爬越高……后来我爹想要招安练空桑,唐俪文既怕旧事暴露,又想吞占琉璃岛财宝,还急着立下军功,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设计害死我爹。”   说完,颜贵妃淡淡笑了笑,“前些年,陛下因为昭唯,对我也算不错,却因此招来唐俪卿的嫉恨,处处针对欺压于我,若不是宋兰雅从中周旋,我怕早就毫无声息地死在这沉沉皇宫里。”   “只可惜她一心要陪着皇帝,不肯跟我……”她顿住,抬眸朝皇宫的方向望去,“我以后再也不会回京城啦!”   她抱着太子,转身要走。   “等等!”林岱安喊住她,“太子是皇家血脉,怎能任你带走?”   颜贵妃回过头,“王琳就要带兵杀入皇宫,你以为,到时,太子还会有命在吗?”   林岱安蹙眉,却听薛灵均忽然吃惊道:“你是说,谢玉楼!”   “你倒很聪明呢!”颜贵妃笑着看向薛灵均,“谢昆来这么一出,王家若依旧扶持太子登基,那谢玉楼身为谢家义子,便只有一死。这一次,可没有太后与陛下来护着他。王琳也没有立场来护他。”   也不知是他幸运,还是不幸,王琳既然喜欢上他,便不会叫他死。但若想留他的命,只有扶他登基。   可谢玉楼毕竟言不正名不顺,唯有太子死,才有他继位的可能。   “你们若想保住宋家父子性命,就对王琳说,颜芜那个坏女人,将太子杀死,丢进山崖喂野狼啦!”颜贵妃飒然一笑,“我走啦!以后,他跟着我姓颜。” 第096章 花葬火海   莲香楼里,画阁朱楼,雕筑得精巧华丽,花团锦簇,布置的美丽非凡。   花朝却一人,独坐空楼上,无人可与欢。   眼瞅着日渐黄昏,楼外夕阳卷云暮,远处山影萧森森。   他等的人,却一直没来。   烈酒不知喝下多少坛,他却一丝醉意也无。   直到王琳率着金戈铁骑,来到莲香楼下,花朝才终于收回眺望的目光。   此时,一道水墨孤影飘然而来,落足于在王琳兵马前方。   那轻功俨然比花朝不知高多少倍。   花朝却没有一丝欢喜。   楚天涯来此,不是为他,是为火药,为王琳。   王琳勒住马,瞧着眼前清瘦单薄、陌生却漂亮的青年,瞬间猜到他的身份。   他问了一个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楚天涯,你今年几岁了?”   楚天涯仿佛没听到,木然道:“花朝此人,你带不走。”   王琳原本也不是为花朝而来,但他还是哼笑一声,道:“就凭你一个人?”   楚天涯淡淡道:“就凭我一个人。”   王琳哈哈一笑,“本公子若偏要试一试呢?”   楚天涯沉默地拔出刀,动作极其缓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王琳收起笑容,“我若没猜错,军器司的火药,原本该转移到皇宫内,只要王家大军敢闯宫,便会被炸个粉身碎骨,对吗?”   楚天涯没有说话。   王琳好奇道:“你的小情人却偷偷将炸药转移到别处去,叫谢家陷入被动。楚天涯,我很好奇,他此举是听你命令,还是自作主张?若是他自作主张,你可能猜到他将火药藏在何处?待你们事成之后,你又会如何处置他?”   楚天涯木着脸道:“与你无关。”   王琳却不依不饶,“我实在好奇,能叫我勘不透也猜不透的人不多,你却算上一个。你对谢昆忠心卖命,言听计从,却又会突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你为何杀死截杀西北军粮草的队伍?他们可是谢昆派去的人。你既然去了西北,要与罗刹人密谋勾结,为何又半途而废突然离开?”   楚天涯却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   花朝遥遥听着,却又发觉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站在高楼上,俯瞰着王琳与楚天涯的这一场战斗。   他知道,楚天涯不会输。   王琳见问不出话来,轻轻抬手,“将他拿下!”   身后十几个兵先冲上前来,只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冲到楚天涯跟前,就已全都倒在地上。   无一例外,全是一刀封喉。   楚天涯甚至连脚都不曾动一下。   王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眯着眼去瞧,才发现楚天涯手中还有几把精巧别致的飞叶刀。   有那么一瞬,王琳心中骤然升起冷意,若是飞刀冲他自己飞来,他能否躲得开?   他没有把握。   可楚天涯却也没对他出手,就好像他来此,只是为阻止他取火药一般。   王琳心中疑惑万分,楚天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别说王琳疑惑,楚天涯自己,也在疑惑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他左右摇摆,犹豫不决。   他最厌恶杀人,却杀了不少人。   他一见到血,就全身如针刺一般痛苦,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可他手上却沾过不少血。   他要杀死王琳吗?   他要杀死这些曾经上过战场、保护大殷国土与百姓的士兵吗?   他要将火药交给谢昆,炸死那些不服谢昆的无辜官员吗?   他杀过许多人,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可后来突然有一天,那痛苦再次变得清醒,折磨得他好似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忠于他父亲的好儿子谢道燊,另一半是心有侠义的楚天涯。   王琳却突然惊呼一声,高喊道:“花朝!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楚天涯微微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花朝提着一大桶火油,正顺着莲香楼的台柱泼下来,又见他拿起早已备好的火把,点燃火油。   楚天涯瞳孔微缩,有一瞬像被人攥住心脏。   火苗蹭的一下烧起,木制的莲香楼,很快就着起来,自上而下,像一条火龙,很快蔓延。   浓浓的黑烟,遮住花朝的身影,阻断楚天涯的视线。   莲香楼虽高,但比起瑶台远远不及,以花朝的轻功,从楼上跃下便可逃生。   可大火眼看着开始蔓延,花朝却依旧待在高楼上,甚至还舞起剑来。   “哈哈哈哈!妙极!妙极!”   楚天涯忽然听到那熊熊烈火中传来一声狂笑。   那爽朗的笑声,彷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来的人。   “哈哈!诸神皆灭,唯我独生。哈哈!唯我独生。”   一阵阵风吹来,从火海中传送出一股股的奇异香味儿,随着香味一同飘来的,还有一阵凄厉歌声,似是杜鹃泣血,似荆棘花最后的悲鸣。   “神兮,神乎?爱兮,爱乎?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我生,醉千岁,   我死,梦万华。   万华千岁若有,醉生梦死何来。   烂漫天真是我,艳丽妖冶是我。   眉眼满是风流,足下全是业火。   哈哈!呜呼爱兮,呜呼花兮。哈!哈!”   王琳不懂,为何花朝突然要自寻死路。   只有楚天涯懂,花朝在逼他做选择。   曾经,少年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花朝说他:“人为什么要寻死呢?那是懦夫才做的事!”   楚天涯回他:“你不懂。”   “我是不懂,”花朝哈哈一笑,“我也不想懂。我只想找到楚天涯,做一生侠义事!”   楚天涯怔怔瞧着那火光。   火光之中,遥遥听见花朝逐渐狂浪的歌声:   “一朝醉,醉死梦中花三千   一剑霜,霜寒天下兵十万   一桩罪,焚我花朝千岁梦   一场火,烧我梦中万华莲。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   一日爱,红莲美人不惜命,   一夜辞,天涯浪人不要脸!   哈哈!呜呼爱兮,呜呼花兮。   用我花朝千岁命,送你天涯浪人歌。   天下人人享太平,独你夜夜魇心魔。   哈哈!哈哈!”   王琳瞧着发愣的楚天涯,心内暗暗想着:大哥已不在,此人若活着,必是王家心腹大患。   他突然爆发出仰天长笑,对楚天涯道:“楚天涯,你可知我大哥为何跳下瑶台?”   “我小时候,他便常常对我说起你的事,言语之间满是欣赏。他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与你比一场!”   “只可惜你却根本不配!我大哥虽屡次拒绝颜昭唯,却宁愿跳下瑶台也没伤他分毫,可你呢?明明睡了楼上这个小美人,却叫人家替你担下红莲世主的罪名,又眼睁睁瞧着人家去送死而无动于衷!”   “若我大哥知道,楚天涯是这样始乱终弃、以爱为兵的懦夫,不知该怎样后悔!”   楚天涯双瞳中闪过痛苦。   他的命,是谢家付出巨大代价才保下来的。   老天给他绝顶的武学天赋,却又将他桎梏在这幅残破的身子里。   他的人生是那般压抑无望,死亡似乎随时都在召唤他。谢昆却始终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   是治疗,也是折磨。   他身上的血,不止是他自己的血,还有他两个妹妹的血。   当他以为自己收到死神召唤,终得解脱时,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躺在身侧少女苍白的脸,他恨不得立刻拿刀将自己捅得千疮百孔。   他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可每一次见到血,都好似在提醒他,他的命不属于自己,属于整个谢家。   他连命都不能自己做主,更何况情爱?   王琳见他似乎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有些失望,当即挥手下令,吩咐人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飞出去的瞬间,王琳见火势骤然凶猛,很快蔓延到最底层,连忙扯住马缰,掉头撤退。   薛灵均赶到莲香楼时,远远便瞧见那熊熊火光,顿时脸色大变,大步朝莲香楼奔去。   林岱安去安顿好父亲,来得迟一些,见薛灵均在前方狂奔,急得在身后一声声唤他。   林岱安瞧着那大火,突然明白过来,神色大变,直接拔地而起,朝薛灵均扑过去。   他一把抱住薛灵均,就势朝地势低的方向滚过去,一路磕磕碰碰,直到滚进一处低洼坑里,才停住。   薛灵均还未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轰”地一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慌忙抬头,只见火光之中,莲香楼已轰然倒塌,阵阵爆炸声不绝于耳,炸飞的瓦片四散喷射,连对面的海云天都被炸塌了一半。   一股热浪袭来,林岱安拼命将薛灵均护在身下,紧紧贴在地面,不少沙土碎石、瓦片裂砖朝他们砸过来,几乎将两人埋在土里。   花朝居然将火药埋在了莲花楼底下。   那原本是莲香楼存放着各式排戏道具之处。   待爆炸声停住,一切归于寂静,林岱安才从一片狼藉中抬头,起身抖落沙土,又连忙将薛灵均拉出来,焦急道:“宝儿,你没事吧?”   薛灵均顾不上身上疼痛,哽咽道:“花糕儿,花糕儿他还在里面……”   林岱安转头看向莲香楼,花团锦簇的莲香楼,此刻已是一堆废墟,只余下浓浓的黑烟笼罩在上面,哪里还有花朝的人影。   林岱安见薛灵均神色哀凄,安慰道:“花朝他轻功那般好,不一定就……”   他没能说下去。   方才炸药那般凶猛,纵然花朝轻功再好,怕也是会被炸的粉身碎骨。   别说花朝,就算是楚天涯,也不一定能活下命来。 第097章 定局1   不到半日,整个京城便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   谢昆指使红莲世人作乱,勾结练空桑谋逆弑君,害死王家大公子王琅,挟太子已令诸侯,妄图把控朝政。幸得王家二公子勇武英明,不仅以少胜多赢了罗刹,还率兵神速,若天神般降临皇城,解救百官性命。   然太子不幸命丧,与殷宁皇帝、宋皇后一同入殓下葬。   谢家上上下下,满门皆斩。   凡谢家党羽,皆入罪狱。   王家与谢家这一仗,王家赢得干净利落。   第二日,新帝登基。   谢玉楼认祖归宗,改姓为殷,顺应天命,承接帝位。   王家二公子王琳,在外驱除罗刹强兵,在内清平红莲之乱,功若丘山,德配天地,顺应百官之请,得陛下特封为摄政王。   外忧内患终于平息,然朝中官员诸多空缺,大殷各地百废待兴。   摄政王主张继续保留先帝新政,科举如常进行。   原礼部尚书宋澜,卸任原职,封太傅,任新皇帝师,   礼部侍郎宋徽,升任礼部尚书,并主持先帝丧葬典仪。   吏部尚书林岱安,升丞相位,兼主持科举选拔事宜。   宫里宫外,钟声敲响,连绵不绝。殷宁皇帝下葬入殓,百官皆哀。   一朝山陵崩,旁叶竟成龙。   新帝一身白袍,亲自为殷宁换上入殓服。   林岱安站立一旁,对着殷宁的面孔出神。   “林岱安,我等你做宰相。”   殷宁的话犹如在耳,可如今,他却心生灰意。   四海太平,万民安康,是他所愿。   命无贵贱,人无贫富,是他所想。   可,权力,财富,地位,手段,连王琅那样的明珠,都被淹没在朝堂洪流中,最终选择退出棋局。   他林岱安,能保得一身清白、屹立于朝堂之上吗?   一直到奠仪结束,林岱安都未能从沉重压抑的氛围中挣脱。   一名宫人凑上前来,对林岱安道:“林大人,摄政王有请。”   林岱安微微蹙眉,冷声道:“没空!”   那宫人一脸为难,“摄政王吩咐了,薛公子已被他请过去,林大人若不去,只怕薛公子会一醉不醒。”   林岱安心生怒意,王琳竟然拿薛灵均来威胁他。   “带路!”   ————   薛灵均收到王琳的邀请时,原本不打算去,转念一想,林岱安毕竟要在朝中为官,王琳如今权势今非昔比,不好得罪他。   新帝给王琳新赐了一方府邸,原本的谢家庭院,如今已改了牌匾,变成摄政王新居。   薛灵均进入院内,王琳已备好酒菜。   却见王琳左边半张脸红肿着,似是刚挨过巴掌。   薛灵均见他这幅狼狈情形,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讶异道:“谁如此大胆,竟敢打咱们摄政王?”   王琳轻轻一笑,却不小心牵动嘴角伤处,疼得次牙咧嘴,捂着脸道:“除了谢玉楼,还能是谁,坐上龙椅,脾气见长。”   薛灵均坐下,不与王琳客气,自己倒一杯酒,“可有大公子的消息?”   王琳摇头,“谁知道他,反正,王家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薛灵均执起酒杯,“二公子,你可后悔?”   “后悔?”王琳淡淡道,“后悔什么?”   薛灵均默默饮酒,不再说话。   王琳微微叹息,语气中满是失望,“灵均,我虽有许多狐朋狗友,却把你当做唯一的知己,不会,连你也怀疑是我泄露军情吧?”   “我往日里混账,京城里那些子弟,面上巴结奉承我,心底里却瞧不起我,背地里鄙夷唾弃,哪怕宋徽,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我。只有你,既不因我二公子的身份对我奴颜婢膝,也不因我行事乖张而有所嫌隙,只把我当做朋友相待。”   王琳一边说,面上露出沉痛之色,“可自从林岱安入京,你便对我有所芥蒂,玉鸣兄再也不肯叫不说,如今,更是疑心我做下那等误国害民之事,是不是林岱安又在背后嚼我舌根?”   “不是他。”薛灵均淡淡一笑,“他虽对你颇有些意见,但因着大公子的缘故,在军国大事上,十分信赖你,不止你,还有整个王家。”   “你曾问我,若你我相识,比岱安更早,我会不会倾心于你,我说不会,不止是因你对我并无风月之念,更是因为,你对人从不真正敞开心扉,做事总喜欢找个遮掩的由头。”   “说句实话,与你相处有些累神,我反而更喜欢唐歌。”   王琳听着,露出一丝淡淡苦笑。   薛灵均抬起漂亮的双目,眼神清亮,“你今日既然邀我来,想必是为着林岱安。你想叫他真心为你所用,是不是?”   王琳手握酒杯,神情变得严肃,沉沉地朝薛灵均看过来。   “二公子,真心当用真心换。”薛灵均抬起酒杯,跟王琳碰一下,转而道:“不过,你已失去这个机会。”   王琳瞧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有一个简单的法子,可叫他甘愿留在朝堂,为新帝做事。”薛灵均缓缓道,“以百姓之苦,万民之安,国之兴盛,大殷之昌,来说服他。”   王琳讶然,“灵均,你为何帮我?”   “我不是帮你。”薛灵均饮下一杯酒,微微一笑,“是我懂玉郎心中所愿,若是他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乡,不能展他胸中宏图,必会成后半生遗憾。他日后每一次遇到饥贫之民、旱洪之灾、匪贼之祸、外敌之扰、奸官之患,便会后悔一次。我不愿看他日后消沉。只有在朝为官,才有机会为民请愿。”   王琳沉思片刻,叹道:“若是我那位也能如此懂我,该多好……灵均,你以前说,若我遇到真正心仪之人,便会明白你的选择,曾经我对此嗤之以鼻,后来遇到谢玉楼,我才渐渐明白,身不由己、情不由人……他现在不肯理我,心里总怨我,我该怎么办……”   薛灵均听了,分辨不出他话中真假,只淡淡道:“二公子有了心仪之人,我为二公子高兴。”   王琳苦笑道:“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了?”   薛灵均默默不语,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喝酒。   “灵均,你很聪明,许多事别人需要去参悟,去了解,去经历,你却凭着直觉就能看穿,”王琳瞧着薛灵均饮下又一杯酒,惋惜道,“可惜,你虽不信我,却还是太过信赖我。”   薛灵均听着,脸上的笑意忽然凝结,眉头微蹙,露出痛苦神色,一手捂住腹部。   “灵均,你把我想得格局太高。我这次邀你来,其实不为别的,”王琳缓缓道,“世人都以为,谢玉楼是燕王子嗣,其实,他是殷平皇帝的遗腹子。当日殷平遇到傅家姐妹,不仅相中姐姐,还瞧上妹妹。这个秘密,原本只有太后知道,谢玉楼之所以能活下命来,不只是因为太后怜惜,更因他其实是殷宁的亲弟弟。”   薛灵均痛苦地伏在案上,眼神中满是疑惑不解。   这皇家秘辛,与他又有何干?   “而殷宁这一支皇室……其实并不是殷朝凤后人,而是始皇帝第四子殷兰后人。”王琳继续道,“皇室血脉,每一支都有它独特的印记。而殷兰这一支的印记尤其隐蔽,为世人所不知。”   “这印记十分私密,也只有枕边人能发觉,”王琳瞧着薛灵均,惋惜道:“那便是,动情之时,满身幽香。”   薛灵均愕然。   只可惜,他眼皮沉沉下坠,来不及去问,便昏睡过去。 第098章 定局2   林岱安到摄政王府,直入王琳庭院,开门见山道:“灵均呢?”   王琳笑着给他倒酒,“急什么,来,坐下喝杯酒。”   林岱安可没心思与他共饮。   “你想要做什么?”林岱安冷冷瞧着他,“不如直接一点,摄政王。”   王琳叹息道:“看在我大哥的情分上,喝杯酒都不行?”   林岱安冷笑一声,“看在师兄的情分上,我该一剑砍了你!”   “怨气这么大?看来是真气着了。”王琳笑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是想把你留下来罢了。你是不是想辞官?”   林岱安道:“如今你一手遮天,留下来,做你的傀儡么?”   “瞧你说的,我本领哪有那么大,新帝虽已登基,朝堂却并不稳,大殷各州府中那么多地方官,谁知还潜藏多少谢昆的党羽……你别急,我没说要整顿他们,只是希望尽快安定下来。如今万事待兴,正是用人之际。”   王琳叹息一声,“红莲之乱,罗刹之祸,大殷百姓受的苦已经足够,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你说这些话,不觉得脸红么?”林岱安几乎要被他气笑,“罗刹之祸是因何而起?王琅原本的确使用声东击西、诱敌之计,但按他的计划,沙寂根本到不了淦州就会被一网打尽!军火泄露,是你做的,对不对?王琅见军情泄露,后路被沙寂切断,才不得已将计就计,挥师北上进宫罗刹都城。”   王琳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岱安眼神里露出压抑的愤怒,“你为成就自己将名,竟不惜出卖军情?”   王琳不以为然道:“淦州城若是不沦陷,我便只能一辈子待在京城,殷宁不会允许王家有两个大将军。沙寂大军若死得太早,各地驻兵不调走,谢昆又怎敢集结红莲世入京作乱?”   “只是,我与祖父,都没算到颜昭唯会突然弑君……谁能想到,他会是个疯子呢!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要,却想钻空子做个短命皇帝,在全天下人面前,强行与我大哥拜什么天地……”   王琳收住口,继续道,“祖父一直觉得,大哥一生太过顺遂,不知疾苦,才会那般天真,便想借机给他一个教训,没及时给他解药,希望他事后反省自己,安心留在朝堂做个权相。谁知,我大哥竟会突然跳下瑶台。”   “王琅不是王家最器重的人么?”林岱安冷声质问,“为何你们要如此对他,不怕他当真死在西北?”   “若大哥知晓,自然会极力反对。不过,他太聪明,军火被卖,沙寂突袭军器营,他就立刻猜出来,才突然离开西北军营,南下去阻挡红莲世入京。不过,即使他不在,却依然有法子提前布下兵阵,叫罗刹人措手不及。只是……”   王琳叹息道:“大概连他也没猜到,颜昭唯竟然是练空桑,更没想到颜昭唯会如此胡来。陛下驾崩,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为什么?”林岱安想不通,“有王琅在,王家不是更能屹立不倒?”   王琳却道:“王家身为大殷军事之首,却连殷宁那样的君主都要猜忌,想要采取制衡之术,削去王家兵权,提拔与王家不对付的谢家,提拔太后亲眷,提拔唐俪文,那我们也只有更进一步,将权力一步步夺回来。”   “难道王家为掌权朝堂、把控天下,就不顾别人的死活吗?”林岱安语气中含着痛苦,“你明知军情泄露,多少无辜将士身陨在罗刹铁骑之下?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于大殷研发的火炮之中?甚至京城都可能沦陷!你引诱红莲世入京,又害得多少京城子民,血溅于贼手?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冤死于大殷护国将军的计策之中,魂魄能安吗?”   王琳却只是微微叹气,摇头道:“怪不得我大哥那么欣赏你,你在某些方面,与他还真是相像。”   “可是林岱安,朝堂原本就是这样啊!若不用手段诡计,做个清廉又安分守己的官,像宋澜那般才学,沦落得女儿命丧、外孙受制于人、此后一生都将成他人附庸?别说不用手段,哪怕只是心计差一点,就是唐俪文的下场,钱财散尽、家破人亡、还落得一世骂名。”   最后,王琳斩钉截铁道:“王家子孙,绝不受制于人,也从不甘于人下。”   林岱安瞧着王琳一副高贵神态,只觉得一道鸿沟垣于两人之间。   他沉声道:“可王家人不是生来便高人一等,权力是百姓给的,地位是百姓筑的,财富是百姓辛苦积累的,军队里的兵,也是百姓里选的。”   说着说着,他忽觉得一种无力感,他突然明白王琅为何跳下瑶台。王琅是王家的异类。   林岱安不想再多费口舌,再次问道:“灵均呢?”   王琳笑道:“林岱安,在你来之前,薛灵均叫我以百姓之苦、万民之安、国之兴盛、大殷之昌,来说服你。他说,我已失去与你真心换真心的机会。”   王琳顿了一瞬,继续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林岱安,薛灵均是皇室血脉,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吧?”   林岱安顿时神色微变,紧紧盯着王琳:“你把他怎样了?王琳!你若敢动他分毫……”   “别急!听我说完,”王琳无奈地摇头,“我没把他怎么着,不过是叫他睡一觉。林岱安,我当然也能一杯毒酒,了结他的性命。而你进入到我的院子,便是将性命交到我手上。”   “可我想信灵均,信你。林岱安,留下来吧,不是为我,而是为你心中所愿。也算给王家,给我,一个对我大哥恕罪的机会。”   “唯有你,才能将殷宁的新政继续推行下去。有你在,或许我大哥还有回家的一天。这是我的私心,却也对你有利无弊。”   “谁当天子不重要,王家还是谢家当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百姓的日子好不好过,不是么?”   “林岱安,留下来吧。” 第099章 最终章   “玉郎!”薛灵均猛然惊醒,惊叫一声。   林岱安连忙伸手抚住他肩,“我在。”   薛灵均看着他,神色怔愣,“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岱安笑了笑,伸手去轻抚他的脸颊,“我已禀明父亲,叫他为咱们选个良辰吉日,母亲收到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已在来京路上。宝儿,我想同你成亲,你可愿意?”   “啊?这……这么快……”薛灵均不好意思道,“我自然愿意,不过……”   他眼神里露出担忧,“玉郎,你想好了吗?要留在京里吗?”   林岱安笑着点头,“我还记得,当年祖父教我,做事不可半途而废。我怎能就此退缩。”   “可是,我……”薛灵均迟疑道,“那天,王琳说……”   “宝儿,我都知道。”林岱安将他拥入怀中,“你是什么血脉不重要,你是我的宝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王琳不会拿我要挟你吧?”薛灵均急着问,“我身上香气,本就来自我娘,与先帝可没关系!只是,我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林岱安轻轻顺着他的发,下巴搁在他发顶,“是我自己突然想通,不能便宜王琳这个混球,我要留下来,盯紧他,叫他不敢再胡作非为。更何况,陛下新政辛苦推行好几年,不能半途而废。朝令夕改,苦的只会是百姓。”   两人沉默一会儿,薛灵均打量着房间,“我怎么回来的?”   “还能怎么回来?”林岱安低笑一声,“自然是我背着你回来的,大街上,许多人可都瞧见了。”   “啊,真的吗?”   “假的。”   ……   三日后,林岱安去采买大婚所用器具,马车走在街上,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   他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一群人正忙着重建莲香楼。   “你说,楚天涯死了吗?”一个伙计问。   “不可能,他可是楚天涯,武功那么高。”   “可,那是炸药啊,我隔着几条街都听到动静,神仙也难保金身不毁啊!”   “不晓得,不过,依我看,花千醉大约是死了。”   “不见得吧……”   林岱安放下车帘,突然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在宋州,他伤刚好时,好奇问起宋濂身边煮药的小童,“你的刀法真漂亮,跟谁学的?”   那小童满脸得意,昂着头道:“这算什么,我师兄的刀法,那才叫厉害!”   林岱安好奇道:“你师兄是谁?”   小童正要回答,院外突然响起宋濂欢愉的喊声,“小不点,陪老夫去钓鱼啦!”   小童吐了吐舌头,“先生不叫我对别人说,总之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人啦!”   说完,一溜烟跑了。   林岱安越是回想,越是神色惊异。   宋濂才学博览,还有着世人所不知的高超医术,能解他的红莲世之毒。   宋濂最喜欢自己与自己对弈,看黑棋与白棋,谁会更胜一筹。   宋濂刚巧就在他落难时,出现在他眼前,而那条街,正是红莲世的据点之一。   也许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宋濂选中了他。   林岱安一把扯开车帘,吩咐车夫道:“去大理寺!”   他一刻也等不及,想要知道真相。   马车拐了几道弯,很快停在大理寺门前。   门口的守卫早就熟识他,从第一次以罪人之身入大理寺,到如今年纪轻轻就成一国丞相,林岱安早已是大理寺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林岱安一路畅通无阻,冲入内殿,对着正在阅读卷宗的魏典,直截了当问道:“大理寺的阎阱,是谁设计?”   魏典抬头,虽微微诧异不解,却还是清晰答道:   “前朝太子太傅,宋濂。”   ——————————————   《正文完》 第100章 番外之摄政王的别扭小情人   新帝登基一年后,百官纷纷上书,要谢玉楼选后大婚。   谢玉楼问摄政王的意思,摄政王竟也赞同。   谢玉楼一颗心坠入冰窖。   自从他身份一变,王琳便对他敬而远之,朝堂上不方便说私密话,私下里王琳对他的召见屡次拒绝。   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天子也喊不动。   谢玉楼心下酸楚,以前王琳是个无赖、流氓,动不动就欺负他戏弄他,谢玉楼恨不得将他踩在脚下,狠狠呸他一口。   如今王琳对他处处尊重,言语恭敬,怎么自己反倒失魂落魄起来。   这一日,谢玉楼病了。   摄政王总算屈尊,来宫里瞧他。   谢玉楼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王琳,我……”   王琳打断他,“陛下,您当自称朕。”   谢玉楼失魂落魄地瞧着他,“我不,我……我好难受……王琳,你不喜欢我了你又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你不是一直怨我,只叫你闻味儿,不叫你开荤么?”   他走上前来,脚步软得几乎要跌倒,“今日,现在,此刻,我要你要了我!”   说着,哆嗦着手去解自己的衣襟。   王琳眼眸微动,咽喉吞咽了一下,却突然跪下,拱手道:“陛下,过去种种,是臣荒唐,还请陛下宽恕,不要与臣计较。往后……往后,陛下当娶后立妃,广散枝叶,做个明君……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要走出宫门。   “你站住!”   谢玉楼咬牙道:“朕命令你!今夜留下……侍君!”   王琳身形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去。   谢玉楼晃了晃身子,倒在地上伤心痛哭起来。   ————————   三月后,皇后人选已商定,正要议定婚期,谁知,宫内突然传来消息,皇帝又病了。   只是这次病得蹊跷,来势汹汹,连早朝都去不了。   王琳作为摄政王,与几位大臣议政到深夜,一接到消息,连夜赶入宫中。   才几日不见,谢玉楼像变了个人。   瘦得下巴尖锐,脸色憔悴,仿佛被冰霜打散的花。   王琳挥挥手,宫人们立刻全退了出去。   有一回,有宫人对谢玉楼不敬,被王琳当场杀了,自那之后,宫里没有人不怕摄政王。   王琳坐在床头,将人扶起来,半抱在怀里,另一手端起药碗,“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谢玉楼从他进来就一直闭着眼,不肯看他,此时将头扭到一边,倔强,“不要你管。”   一颗泪从他眼角滑落。   王琳用大拇指替他擦了,“我知道你恨我。”   “但如今,形势不同了。”   “你是天子,我是臣子,风言风语传出去,天子名声有污,天下民心难定。”   谢玉楼还是不肯睁眼,闭着眼骂他,“王琳,你个怂货!”   只是他有气无力,骂得一点气势都没有。   王琳舀起一勺汤药,喂到谢玉楼嘴边。   谢玉楼扭头不肯喝,一把挥开药碗。   汤汁洒落在王琳身上,浇湿了半条衣袖。   王琳也不在意,将药碗放下,高声吩咐外面的宫人,重新端一碗进来。   他盯着谢玉楼倔强的脸,瞧了半刻,发出一声叹息,正要将人放下,谢玉楼突然闭着眼委屈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我了。你以前那些混账,谁不知道。如今就算装君子,又有人谁肯信。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下人都说我是个戏子,是靠以色事人才坐得上龙椅,在百姓眼里,我的名声早就烂了。”   王琳听得心痛如绞,“烂不烂的,他们说得不算,我说得才算。你那些名声都是因为我,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人都心服口服,咱大殷新帝是顺应天意的天子。你只管安心在龙椅上坐着,外头有我。我会给你挣个安稳太平的天下来。”   “可是,我不想做皇帝,”谢玉楼睁开眼,又痴又怨地瞧着王林,“我只想要你。”   王琳对上他的目光,一个没忍住,低头亲一亲他的眼皮,“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没想到谢玉楼被他这么亲一下,立刻抓住机会仰头凑上来,贴上他的唇,咬住不放。   王琳抬头想躲,却不知谢玉楼哪来的力气死死攀住他,几乎要豁出命去。   他如今在病中,王琳怕伤着他不敢用力扯开,又怕自己若唇上破皮,上朝时不好看。   亲着亲着,谢玉楼突然又哭起来,脑袋抵着王琳的头,“我不想听大道理,以前你一见我就凑上来,又要亲又要摸的,如今一见我就躲,哪怕我现在亲你,你都还想着躲我……我……”   “你就是不要我了,你个负心汉、薄情郎!撩完就跑的混球!”他哭得很凶,“不要我还骗我,花言巧语一套一套,想叫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傀儡!”   王琳又疼又怜,又觉得自己也憋屈,“你以为我不想……我想得快疯了,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如今毕竟还没真做过什么,你以后娶后纳妃,遇到的知心人越来越多,渐渐的也就把我忘了……””   谢玉楼听了,气得冷笑一声,松开他,背过身去,“行,你滚吧!我明日就下旨,光立后不够,我还要选妃,越多越好!”   宫人端来新药,很是惧怕王琳,头也不敢抬,放下药碗,就默默快速退了出去。   王琳再次端起药,耐心劝道:“把药喝了,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谢玉楼带着气,扭过身子一把夺过药碗,大口大口地吞下,直到见了底,才将碗丢进王琳怀里,“还不快滚!”   王琳见他又扭过身子,闭着眼,不肯理自己,一个人又哄了一会,说了些软话,才喊宫人进来,吩咐好生照看。   到人离开宫里时,天都已经大亮。   宫里果然风平浪静一段日子。   谢玉楼每日乖乖上朝,下朝乖乖上课。   对王琳知节守礼,进退有度。   王琳松一口气,同时,心底又升起浓浓的失落。   这一日,是天子寿诞。   宴席上,王琳想起当初被谢玉楼下泻药的情形,嘴角不知不觉露出笑容,待回过神来,又满心惆怅。   抬头去看谢玉楼,却见人家并未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别处一个劲儿地瞧,那目光,竟别有一番痴痴意味。   王琳怔愣一瞬,顺着他的目光寻过去,结果,却瞧见容貌俊俏的新任探花郎。   他先是惊讶,不可置信,下一瞬,心口处不可抑制地疼,最后,怒意才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他压抑住自己的不快,一个人喝着闷酒。   如今,没几个人敢凑上来与他搭话。   喝着喝着,就见探花郎离了席。   这边人刚走,那边谢玉楼就迫不及待地找个借口也离开了。   王琳这一下受不了了,恨不得将酒杯给捏碎了,他忍了又忍,扔下酒杯跟了上去。   跟着跟着,跟到御花园。   探花郎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着对谢玉楼道:“陛下方才一直盯着臣,这会又跟着臣来到这僻静处……臣莫不是会错了意”   谢玉楼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你没会错意,朕看上你了。”   探花郎惊讶地挑眉,哦了一声,“臣以为,陛下中意的,是摄政王。”   谢玉楼冷笑一声,“以前中意他,怎知他床上不中用,如今朕已厌弃了他。”   探花郎轻轻啊了一声,“竟是这样。”   谢玉楼又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朕看你长得好看,人又伟岸,不如你今夜就去朕的宫里,侍君一场,如何”   探花郎笑了笑,也不挣开,就任他抓着自己,朝密林晃动处轻瞟一眼,笑着接口道“好呀!臣,恭敬不如从命。”   当夜,谢玉楼早早挥退宫人,美美地洗个香喷喷的澡,躺在龙床锦被里等候着。   谁知,没等来探花郎,却等来摄政王。   王琳心底藏着怒火,步入房中,一步步走到床前,死盯着躺在那里的谢玉楼。   谢玉楼闭着眼,突然甜甜一笑,柔声道:“你来了。”   王琳不说话,开始解脱外袍。   谢玉楼继续闭着眼道:“你果然胆子大,不像王琳那个怂货。”   王琳伸手摸上自己腰带,缓缓解开。   谢玉楼依然闭着眼,低笑一声,“就是不知道,你在床上的功夫,到底行不行。”   话音刚落,被子就人一把扯开,身子被腾空抱起来,谢玉楼吓得尖叫一声。   王琳一手托着他,另一手用腰带去绑住他的双手,动作中带着狠,带着凶,将他双手吊起来打上死结,牢牢绑在柱子上,一把剥掉他的睡裤。   谢玉楼尖叫道:“王琳,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   王琳脸色冷得吓人,语气也非常凶。   “放我下来!”谢玉楼双手被绑,拿脚踢他。   王琳抓住他的脚,扯过来,掐住他腰,“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你多有本事,抓住我软肋,可劲折腾,我心都恨不得给你掏出来,你却朝它扎刀子,戳得我不得不对你妥协!”   谢玉楼拼命挣扎,“王琳,你放肆!”   “放肆口是心非的小骗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嗯”   “呸!朕早就不想要你了!天底下男人多得是,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朕就要做一个……秽乱宫闱的昏君!朕睡遍天底下所有男人也不睡你,朕……”   王琳一口咬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   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王琳叹息道:“你可太能折腾了,我的祖宗。”   见谢玉楼没有回应,低头一瞧,人已经沉沉入睡。   王琳瞧了他许久,低声自言自语:“真是怕了你。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操不完的心。” 第101章 番外之唐歌宋徽   自宋徽升任礼部尚书,每日忙于各项繁杂事务,回府的日子是越来越少。   这一日,宋太傅找上宋徽,说是大伯父宋濂,给他推荐一门亲事。   对方姑娘姓李,相貌端庄,温柔贤淑,其父刚入翰林院,其兄刚考得探花郎,父兄品貌皆优,是寒门进士,一股清流之气,与宋家甚为相彰。   宋太傅对其甚为满意,但他向来尊重宋徽,便亲自来问一问,他是否愿意。   宋徽能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伯父挑的,自然是最好的,想也不想,便一口应下。   出了宫,他却不想回府,找一间茶馆,独自出神。   待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唐歌却还未睡,穿着寝衣,在他卧房门口等着他。   宋徽缓步走过去,“怎么还不睡?”   唐歌欲言又止,最终只道:“我在等你。”   宋徽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开口道:“我给大伯父写了信,你明日启程,去宋州,我托他照顾你。”   唐歌脸色白了白,嘴唇颤抖,“你,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宋徽轻声道,“你留在我府里,终究不合适。”   “我……我以后听你的话!”唐歌急道,“我不走!我,我……”   他急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宋徽却已明白他要说什么,微微叹气,惆怅道:“颂之,我要娶亲了。”   唐歌脸色霎时变得更无血色,“你……”   然而,他却没立场说阻止的话。   “是李翰林家的小姐,”宋徽道,“端庄贤淑,是个好姑娘,以前,也就罢了。以后,我不好辜负她。”   “我,我不介意,我反正是个男人,又不要什么名分……”唐歌咬住嘴唇,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尊,被自己踩在脚底下。   宋徽却满脸歉意地瞧着他。   唐歌这下懂了,他介不介意,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家李小姐介意,他便不能留。   当晚,唐歌一夜未眠。   天刚亮,就见宋徽已给他整理好行囊。   宋家已容不下他。   唐歌什么也没说,默默坐进宋徽备好的马车,放下车帘,也没同宋徽说句道别的话。   宋徽望着远去的马车,怔怔出神。   谁知,马车没走多远,右后的车轱辘却突然掉落,马车一个颠簸,顿时倾斜,朝右边翻过去。   宋徽连忙追上去。   驾车的马夫手忙脚乱地去将唐歌从马车里扒拉出来。   “起开!”向来端庄的宋徽一把推开那马夫,“你怎么做事的?!马车不知道检查一遍?”   马夫连连道歉求饶。   “算了!”唐歌拽住宋徽的衣袖,“他也不是故意的。”   马夫为保住饭碗,赶紧回府去换了一辆新马车来。   宋徽与唐歌二人原地等着,相对无言。   “你这一路,不要怕。”宋徽没话找话道。   唐歌轻轻嗯了一声,不言语。   宋徽知道,唐歌这些年过得不太好。但自己也算尽力了,殷宁不在了,姐姐也不在了,如今,他父亲需要朝中有人结盟,而不只是单单仰王家鼻息。   但此时此刻,望着唐歌,他突然想起当年他与林岱安去做使臣,结果自己半路先回来,回府却发现唐歌已不在。   唐歌失踪了。   宋徽四处打探,才得知唐歌竟然在他出发的当天,就偷偷跟着去了西北,只是不小心跟丢了。   后来唐歌运气好,遇上武济钊与王粟香,谁知后来竟一起沦落到罗刹京都去。   再后来,听说他为了给王琅的大军传信,还去主动接近罗刹大王子沙莫,偷了罗刹京都的防布图,事情败露被罗刹大王子折磨,要不是王琅埋在罗刹的兵营救及时,唐歌可能就死在罗刹。   宋徽得知消息时,久久回不过神来。   唐歌胆子那么小,他该有多害怕。   他知道,唐歌是因为他当初那句“你什么都不会”、“只会添乱”,才冒险想为大殷立功。   如今,他将唐歌一人送走,也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新的马车很快备好。   唐歌转身钻入马车,车夫跳上去,扬起鞭子,正要启行。   “等等!”宋徽突然喊住,掀开帘子,对上唐歌抬起的双目,“颂之,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去退婚!”   唐歌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瞧着他。   回过神来后,他立刻焦急道:“你别!太傅不会同意的,你岂不是白白惹他生气?”   宋徽笑了笑,“林岱安曾对我说,事在人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第102章 番外殷宁之朕把你当亲弟弟   “朕空有一颗盛世不衰的心,却不想转头成空,竟要成亡国之君么?”   林岱安走后,殷宁独自一人,立在御书房,神色凄冷,良久后,忽地哈哈大笑一声,“不!我大殷,绝不会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便坐守京都,护我大殷百姓!”   殷宁打定主意,坐镇京都。   一连几个月过去,西北一点消息也无。   不知是不是殷宁的错觉,京城突然变得寂静,就连皇宫里,都似乎冷清起来。   这一日,他来到皇后的雅阙宫,瞧着玉雪可爱的太子,下定决心道:“兰雅,你带太子一起,暂且去宋州避一避吧。”   宋兰雅抬头,满脸惊讶,“陛下这是何意?”   殷宁默默不语,他终究是怕,怕罗刹铁骑踏入京都,太子还那么小,皇后这一生也从无错处。   殷宁执起皇后纤细的手,满怀歉疚道:“是朕无能,恐不能护住你们。”   宋兰雅神色坚定道:“陛下不当有此念!将士们还在前方杀敌,臣妾身为大殷皇后,怎能此时为苟活而弃京都!”   殷宁内心感动,哽声道:“太子年幼……”   “可他是太子!”宋兰雅斩钉截铁道,“是一国储君,是未来天子!自当与陛下一起,留京守护国门!”   殷宁:……   屡劝无果,殷宁独自一人回到明心殿歇息。   不知怎地,竟梦起旧事。   梦里,他与颜昭唯一道爬山。   一道冷箭嗖地射来,颜昭唯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推入草丛中,避开箭矢。   “在这等我!”   颜昭唯丢下这句话,就朝山林中追去。   “阿蘅!”殷宁喊他,林中却早已不见颜昭唯的身影。   殷宁等得久了,有些急躁,朝山林深处走去。   忽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殷宁立刻大步追上去,上前拍他的肩。   “阿蘅!”殷宁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那人转过身,却带着一张面具。   殷宁神情一愣,眼前的人却突然不见。   一根冷箭嗖地一声飞来,没入他的胸膛。   殷宁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薄汗。   他望着殿内屋顶出神,也不知颜昭唯收到他的讯息没有,迟迟没有回来。   正独自出神,突然瞧见殿内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谁?!”   殷宁有一个激灵,慌忙坐起身,高声喊道:“来人!”   然后宫人却似听不到一般。   一根烛火点燃,殿内突然亮起来。   只见颜昭唯手持烛火,朝他缓步走来。   “阿蘅!”殷宁惊喜道,“你回来了!”   颜昭唯走至床边,将蜡烛放在床侧矮几上。   殷宁觉得自己好似仍在梦中,连连问道:“真的是你?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去南方……”   声音戛然而止,殷宁愣愣地瞧着颜昭唯,有些不敢置信,仿佛胸口传来的剧痛是梦中错觉。   “阿蘅”,殷宁眼中满是不解,“朕把你当亲弟弟……”   颜昭唯冷笑一声,嘴角溢出丝丝嘲讽,“你把我当亲弟弟,我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吗?你想错了!更何况,除了我,王琅与王琳,宋徽与唐歌,哪个又不是陛下的亲弟弟?陛下的亲弟弟未免有点太多。”   说着,他猛然拔出弯刀。   “不……不……”殷宁捂住胸口,“你不一样,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   “不一样又如何?”颜昭唯沾满血的脸,竟依然美得惊心动魄,“我不稀罕!”   “若你不是皇帝,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颜昭唯从袖中逃出一方锦帕,仔仔细细地将弯刀擦得干干净净,“只可惜,我若想坐上这龙椅,你便只有死路一条。”   颜昭唯一把推开殷宁,坐在御案旁殷宁常坐的龙椅上。   展开宣纸,提笔沾墨,写出的却是殷宁的笔迹:   殷羲在天,皇帝殷宁诏谕:朕幼年登基,资质庸碌,十余年来无甚功绩,今有殷璃后人殷明珠,天资卓越,敏而好学,可继大任,特赐诏书。   写完之后,拿起案上玉玺,盖上大殷国印。   看着自己的杰作,颜昭唯低声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他转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殷宁,突然流下眼泪。 第103章 番外之颜昭唯   王琅第一次见到颜昭唯,是在傅家。   王琅应傅云帆之约,去傅家与傅云帆切磋武术。   “呀!颜蘅!你把王琅的扇子弄坏了!”突然有人惊叫道。   王琅转过头去,瞧见一个少年,双目上蒙着素白锦缎,只露出秀挺的鼻翼、俊秀白皙的下半张脸和削尖的下巴。   少年的手上沾满墨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棋盘上,王琅的折扇躺在那里,上面已满是黑沉沉的墨汁。   惊叫出声的,是傅云帆的弟弟,傅云海。   傅云海见王琅走过来,似是有些紧张,指着那少年道:“是他!是他弄坏了你的扇子!”   王琅走近,蹲下身,拉过蒙眼少年的手,用衣袖将他手上的墨汁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笑道:“不过一把折扇,坏就坏了。”   谁知少年竟一把推开他,转身跑掉了。   “他叫颜蘅,是颜荣家的孩子。”傅云帆走过来,叹道,"他的眼睛,被练空桑所伤。这练空桑可真是心狠手辣,竟对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   王琅听闻,顿时心生怜惜。   后来,他便常常去傅家,与傅云帆切磋。   傅云帆奇道:“往日想见你,都要三催四请,好不容易才能邀你来,近日是怎么了?我府上是哪里的风水突然变了,叫你日日来?”   王琅笑道:“实在是你的枪法太臭,我决心要督促你精进一番。”   傅云帆自然百般欢喜,能得王琅指点,受益良多。   王琅每次去,傅家许多人包括奴仆,都会跑来围观,一睹王琅风采。   王琅余光瞧见,小小少年却远离人群,独坐在廊下,闷不吭声,瞧着很是孤独寂寞。   怎么每次见他,他都是一个人孤坐着?   王琅分了神,傅云帆却依旧赢不了他。   “不打了不打了!”傅云帆气喘嘘嘘,连连摆手,“下一盘棋歇歇!”   不是对枪就是下棋,傅云帆真是一刻都不舍得浪费。   王琅用折扇轻推棋子,一举一动雅致如画,获得围观众人的连连赞叹。   少年或许是听腻了,突然站起身,摸索着廊下朱木,磕磕绊绊地朝前走。   人群中突然一阵推搡,少年被冲撞在地。   虽然人群混乱,王琅却还是一眼瞧见,推他的正是傅云海。   “这局我认输!”   王琅说完,折扇一推,毁掉棋局,朝人群走去。   围观的人顿时让开道路。   他们崇慕的眼神盯着王琅,却又不敢离王琅太近。   少年已爬起身,摸索着继续朝外面走,似乎对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傅云海叫道:“是他自己跌倒的!”   王琅似不在意地笑了笑,对傅云帆道:“傅兄,令弟有些欠缺管教。”   因着王琅这句话,傅云海被禁足整整三个月。   那天,王琅默默跟在少年身后,一路无言。   直到少年眼瞅着走到池塘边,即将迈入水中,才出声阻止,笑着道:“你再朝前走,就掉进水里喂鱼啦!”   少年停下脚步,在池塘边坐下来。   王琅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朝池塘里丢石子。   “对不起,那天是我说错话啦!”王琅笑道,“扇子不是你弄坏的,是傅家小儿冤枉你,对不对?”   少年一声不吭,安静坐着。   王琅忍不住伸手,想去揉少年的头发,少年很是机敏,侧头躲开了。   “不如,你认我做哥哥,我教你武学,怎么样?保管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少年瞬间紧绷,尖尖的下巴透着寒意,冷冷道:“我不需要哥哥!”   王琅一愣,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羡慕王琳,也不知道有多少京城子弟想认他为兄,却都被他拒绝。   王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少年满是好奇,“你叫颜蘅?”   少年却再不肯多说一句。   后来,王琅整整花上三个月,才终于叫少年对他放下戒心。   “昭唯,”少年开启殷红的唇,“我叫昭唯。” 第104章 番外之红莲世主   花朝一睁眼,就一个弹跳从床上跃起。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的房间,这客房虽装饰简朴,却布置得十分温馨惬意,床头上悬挂着他的千岁剑,而剑上还挂着一根熟悉的碧玉箫,和一个银色面具,瞧着十分精美。   他将那玉箫拿在手中来回摩挲,依依不舍地放入怀中,又将那面具取下来,覆在自己脸上,玩耍了一会儿。   传闻楚天涯闯荡江湖时,常常戴着面具,所以甚少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模样。   花朝嘴角溢出丝丝甜蜜的微笑。   原来他就是楚天涯!没想到他竟是楚天涯!   这世上没什么别的事能叫花朝觉得更加圆满了,他的心上人,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是他一直崇拜倾慕的人,这可真是天假良缘、命中注定呢!   但一想到病秧子怕血、每次见血都吐得天昏地暗的脆弱模样,又不禁有些忧心,回想昨日楚天涯杀那么多抢军用粮草的强盗,溅那么多血在身上,还不知他会虚脱成什么模样。   花朝将面具揣在怀中,提上长剑,出房门下了楼。   只见大厅内,有不少人就座用餐,正低声议论着江湖事。   “你们听说了吗?”有人道,“楚天涯又重现江湖了!”   “他杀死了一批抢粮草的强盗,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其他人纷纷附和,言谈之中无不对楚天涯敬佩叹服。   花朝听着,心里更是像喝了蜜一般甜。   这时,突然又有人道:“听说南方红莲世又起,都已渗入京城来了!”   “是啊!连刑部尚书的儿子都被杀死了!这红莲世真是胆大妄为,做贼的竟专门挑抓贼的刑部下手!”   “唉!红莲世害人呐!只盼着哪一日楚天涯能够出手,剿灭了这一堆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花朝一边听着,一边走到掌柜台前,问道:“店里洗澡的地方在哪儿?”   病秧子肯定会去洗掉身上的血腥味儿,花朝在房间里又没闻到皂角的气息,想着病秧子肯定去了别处。   那掌柜却歉意道:“抱歉呐客官,店里小,并没有专门洗澡之处,客官要洗漱的话,我叫小二给您打热水送房里去!”   花朝神情微微一怔,连忙问道:“昨日送我来这里的人呢?”   掌柜的道:“走了啊!不过他已付了三日的房钱与酒菜,客官只管放心住下。”   花朝有些不敢信,甚至有些羞恼愤怒。   昨日,楚天涯将力竭倒地的他抱起来,对他说:别死。   他一把拽住楚天涯的袖子,生怕他再离开,“别再抛下我。”   当时楚天涯怎么回他来着?   楚天涯垂眸瞧着他,眼神里泄露出丝丝疼惜,温柔道:“好,我答应你。”   花朝听了那句话,才安心地闭上眼昏过去。   可一觉醒来,楚天涯竟又丢下他走了!   他怎么能这样!花朝越想越是生气,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楚天涯以为留给他一支玉箫、一张面具,就能抵消对他的承诺吗?   不!他一定要再次找到他!   花朝仓促退了房,一路南下,可他追了好几日,一直追到京城,却每次都晚一步,他甚至怀疑楚天涯是故意吊着他,引着他一路追踪。   花朝坐在莲香楼顶上喝酒,刚巧听到有人议论,楼里要排练楚天涯砍杀海盗练空桑的戏,他心中一动,有了个念头。   他要逼楚天涯出来!   可谁知,他扮成楚天涯,畅汗淋漓地演了好大一出戏,却连楚天涯的影子都没见着。   甚至,他完全失去了楚天涯的踪迹!   花朝沮丧极了,他只好凭着直觉,继续南下。说不定楚天涯真的去南方剿匪呢?   几日后,花朝发现,竟有人暗地里跟踪他。   “向来只有你花爷爷跟踪别人,哪能让别人给跟了!”   花朝轻功向来极好,却没想到,追踪他的人也有些棘手,他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将那人甩掉。   “这人到底是谁?为何追我?我得去会会他!”   花朝置办了一身与楚天涯极为相似的水墨衣衫,咬牙买了一把唬人的长刀。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不急着赶路,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很快,那尾巴便再次黏上来。   花朝故意拐了七八个胡同,又选了一座高楼潜入。他戴上楚天涯的面具,换上水墨衣衫,把自己的千岁剑藏起来,将玉箫悬在腰上。   眨眼间,他便又到了高楼前,瞧见一个纤长细腰的人影如鬼魅般上了楼。   “本少侠倒要瞧瞧,你追花爷爷做什么!”   花朝追着那人上了最高楼,那人发现再次被甩掉,有些气恼地低低骂了一声,纵身翻窗去了楼顶。   花朝比他更快一步。   人影落地时,花朝已在他背后,长刀搁在他脖颈上。   “阁下是谁?”花朝刻意压低自己的声线,模仿着楚天涯那沙哑的、麻木的嗓音,“为何要一路追踪我的爱徒。”   那人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他脸上也戴着面具,瞧着竟与花朝脸上这个一模一样。   花朝心中犯嘀咕,莫非这人也认识楚天涯?   “楚天涯?”那人缓缓地、扬着声调问。   花朝冷哼一声,算作默认。   “花朝是你徒弟?”那人又问。   花朝有些骄傲又十分得意道:“当然,他是我唯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一瞬间,那人身上的寒意浓烈得好似冻成冰。   “呵!真是没想到呢!”那人说话的腔调十分阴阳怪气。   花朝心中更得意了,幸好有面具遮住他的脸,掩藏了他的神情。   “说!”花朝长刀微微用力,割破了那人颈上皮肤,“你追他做什么?”   那人静默片刻,才道:“我追他,是为了找你。”   他抬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妖冶又艳丽的脸,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楚天涯,好久不见!”   花朝手上一僵,心道不好,莫非这人竟真的认识楚天涯?!   他冷静一瞬,才冷冰冰道:“别套近乎,我可不认识你。”   那人的笑容一僵,竟点头附和道:“也对。”   花朝有些懵了,直觉这人不好对付。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莽撞。因为他已听到附近有不少高手正在朝他们聚拢过来。   花朝冷声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谈一桩交易,你不是一直在寻找皇室血脉吗?我知道哪里有。”   花朝听不明白,干脆撂下一句:“我不与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人做交易!别再跟着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说完,他纵身一跃,身影隐没在楼下街道的人群里,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大人!”一群黑衣高手上了楼顶,齐齐跪下。   “一群废物!”那人冷声骂道,“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花朝想要甩掉了身后那些人,原本轻而易举,可身上内力却突地一滞,一阵头昏眼花忽,身上开始软绵绵无力起来。   他混迹江湖,自然也听闻过下药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可他是什么时候中毒的?他竟毫无所觉!那人到底是谁?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用毒高手?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终于,一群黑衣人将他围困起来。   花朝却连刀都握不住,倒下去之前,他再次见到从天而降的水墨人影。   城外一座庙宇内,颜昭唯坐在神案上,朝后斜靠着神像,单腿抬起屈膝,一手握着弯刀,抚摸那锐利的导入,神情冷峻。   “大人!楚天涯的踪迹找到了!”属下禀道。   听完属下的叙述,颜昭唯将弯刀插入自己的靴子,一手缓缓展开折扇,遮住自己半张脸。   “你是说,之前那个楚天涯是假冒的?”他一只眼在冷笑,另一只眼里却几乎渗出冰渣子,“而我还被他那个假冒货给戏耍一番。”   黑衣人乌压压跪了一片,无人敢言。   不过颜昭唯并没有发怒,反而像是忽然发现一件极其好玩的事情一般,低笑道:“真是有意思!”   他从神案上轻轻跃下,缓步走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世上能耍我的人不多,楚天涯是第一个,而他花朝,算第二个。”   颜昭唯独自一人笑了一会儿,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乐趣。   他止住笑,转身回到神像旁,坐了回去。   “你们不用去追人了,咱就在这儿等着,楚天涯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些暗卫们不解,去也无人敢问。   没过两日,楚天涯果然上了门。   几名装着胆子想上前拿住他的暗卫都送了命。   “你们拦不住他,”颜昭唯玩弄着手中折扇,倚靠在神像上,冷笑道,“让他进来!”   楚天涯还是那副水墨打扮,只是没戴面具,也没佩玉箫,甚至连长刀都没带。   但仅凭他的暗器飞刀,就再也没有暗卫敢近他的身。   “解药呢?”楚天涯开门见山道。   “急什么?”颜昭唯收起折扇,山下打量楚天涯,“楚天涯,我们,终于见面了。”   颜昭唯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老朋友。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制面具,“你当年偷偷去救谢道晔,掉落的面具,我可一直都收着呢!”   “只可惜,我亲手下的毒,就连你都解不了!”   楚天涯木然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原来是你。”   他盯着颜昭唯,目光里溢出怨恨,“为什么?她原本就已时日无多,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叫她走得那般痛苦!”   颜昭唯讥笑一声,“为什么?要怪,就怪她临死之际,还妄想嫁给王琅!”   楚天涯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木然。   颜昭唯瞧着他的痛苦,只觉得丝丝快意涌上心头。   “不过,我当年也没想到,一个将死之人,竟能将楚天涯引了出来!”颜昭唯笑道,“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楚天涯,竟然就是神出鬼没的红莲世主。”   “怪不得红莲世能有那么多秘药,想来,都是楚天涯从琉璃岛上搜刮来的。”   颜昭唯说得全对,楚天涯却丝毫不惊讶,他作为红莲世主,自然对大殷朝堂极为熟悉,颜昭唯作为天子亲信,率暗卫替殷宁做事,这些年一直在追踪自己。他虽与颜昭唯素未谋面,却是双方都极为熟悉。   “不过,一直到谢道彤死时,我才发觉,你除了红莲世主外,竟还有一层身份,”颜昭唯盯着他,语调里是浓浓的嘲讽,“谢大公子,竟然一直活着。”   楚天涯听到活着那两个字,双目陡然变得幽暗,似是陷入极致的痛苦。   “你既发现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告诉大殷皇帝?”   颜昭唯却咯咯笑起来,“楚天涯!我猜你其实并不喜欢朝堂事,不如,我来替你做这红莲世主!我来杀皇帝!你逃脱桎梏,与你的心上人去浪迹天涯,如何?”   楚天涯木然道:“就凭你?”   颜昭唯掏出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没有人见过红莲世主的真正模样,我敢保证,我能比花朝扮得更像!”   楚天涯垂眸望一眼手中瓷瓶,“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与你我关,”颜昭唯道,“不过我要你配合我,将王琅调虎离山!你之前去西北,不是想与罗刹合谋么?却为何半途而废、折返回京了?你要怎么给你父亲交待?可若是王琅不在西北,罗刹的铁骑很快就能踏破淦州,也算正中谢大人的心意。”   楚天涯听完的脸上再次闪现那种痛苦,那种他不愿做、与不得不做的事相互纠缠、来回挣扎的痛苦。   他几乎在这种痛苦里,活了一辈子。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我,眼睁睁看着你的心上人,毒发而死。”   良久,楚天涯木然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