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校草装温柔钓我   作者:迟宵也   文案   【表面温柔实则疯批攻X表面冷硬实则可爱受】   【步步为营的绿茶X自1为是的宝宝】   纪灼的人生天崩开局。   简而言之:生病的妈,赌博的爸,上学的妹,破碎的他。   所以,当他的破自行车被校草——霍月寻的劳斯莱斯撞坏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狠狠敲上一笔。   然而,他没有想到,没等他开口,温柔和善的霍月寻就先向他道歉了。   不仅双倍赔偿他的损失,还主动接送他上下班,甚至承担了大量他母亲生病的费用。   这下纪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自认为人卑劣,从未接触过这样风光月霁的人,更不敢动心。   可面对着霍月寻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微微勾起的薄唇,还是不免深深沦陷。   -   两人在一起几乎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虽然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觉得纪灼配不上霍月寻,但两人的感情并没有被影响;温柔的霍月寻甚至难得严厉斥责了那些嚼舌根的家伙。   纪灼心中感动,愈发爱霍月寻。   左思右想,掏空积蓄买了个礼物,准备藏到床肚给他一个惊喜。   打开柜子,纪灼却忽然愣住。   里面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堆满了霍月寻写的信,字迹癫狂,数量庞大,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呼吸凝滞,犹豫着,拆开一封。   【2024.6.1】   【今天,是小乖重新认识我的第一天】   【小乖这辆自行车已经骑太久了,我觉得他应该换新的了。】   【小乖,你会喜欢老公吗?】   【小乖,你会喜欢老公的。】   【土狗自割腿肉,欢迎同好吃饭,不喜欢的我求你别看】   接档文:《病美人和他的偏执狼犬[重生]》见专栏:   【阴鸷偏执狂X乖软病美人】   前世,病美人南晴遭到继弟的妒恨,在二十岁生日当天死于非命。   没有人在乎他,除了那个印象里交集并不多,甚至让他分外害怕的阴鸷少年,喻逐云。   喻逐云得知了他的死讯,双目通红地闯了灵堂,并且在后来的几年里,耗费无数心血,替他报仇雪恨,却又伶仃一生。   -   重活一世。   南晴决定,他要上大学,远离继弟,还有最重要的,跟喻逐云成为好朋友。   为此,南晴甚至壮着胆子去到喻逐云常去的销金窟。在一众富二代的嘲讽哄笑中,他鼓起勇气,问主位的少年要联系方式。   所有人都以为喻逐云会拒绝,却没想到他低下头,盯着南晴微微红起的眼眶,只觉得自己被小天使撞了下心脏,情不自禁地轻笑:   “行啊。”   -   众所周知,宜城大学的“校花”南晴虽是男生,却是个如雪似玉的病美人,脾气好得不得了。   可从来没有人敢向他表白,因为他身体不好,几乎时时刻刻都被喻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抱在怀里、捧在手心。听说那大少爷为了哄他吃药,能使劲浑身解数。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只有南晴还迟钝地不明所以。   直到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不怕死的人递来的情书。   一直以来隐忍十分的偏执少年红着眼将信封抽走,呼吸滚烫地将南晴抱入怀中,一字一顿地剖白两世的心意:   “小宝,你知不知道,男人跟男人也是可以谈恋爱的?”   “我不只想当你的好朋友,还想当你的男朋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轻松钓系暗恋   主角视角纪灼互动霍月寻   其它:偏执,甜文宠文   一句话简介:温柔老公其实是大疯批怎么办   立意:爱情要坚定,永远不能逃避。 第1章   “纪灼同学,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天色阴沉,暴雨前的狂风呼呼地拍打着办公室的窗户,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纪灼站在辅导员的办公桌前,后背直对着立式空调,冷气窜过他的后颈一路来到足尖,明明是炎炎夏日,却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颤栗。   他垂下眸,眼睫过了好几秒才缓慢地眨动了一下,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休学不是儿戏,你现在都大三了呀,”   辅导员叹了一口气,翻阅着桌上的资料,“我注意到你前两年都拿了国励奖学金,而且也跟学校申请了助学贷款,明明努力这么久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   导员抬起头,语气担忧又温柔:“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出了什么心理问题?”   眼前的青年清瘦且单薄,上身穿着一件洗了许多遍、有些褪色的黑T恤,领口微微松垮,露出了一片苍白到有些营养不良的皮肤。他的下巴尖尖的,脸约莫只有巴掌大,显得原先就湿漉漉的桃花眼格外大。   额前散着凌乱的碎发,点缀着他眉尾的疤痕,又为他平添上了几分阴郁和孤僻的气质。   “谢谢老师关心,”纪灼平静地开口,还是那套说辞,“请您帮我办理一下休学的手续。”   “……”   辅导员心痛又无奈地吸了口气,盯着纪灼那耀眼至极的成绩单看了又看,半晌后才妥协:“好吧。那你把你家长的联系方式发给我,我跟他们沟通一下。”   听到“家长”这两个字,纪灼一直以来平静的面具似乎终于有些碎裂。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有些沙哑:“……我爸死了,我妈她…不太方便,别的亲戚可以吗?”   辅导员有点意外,眼底闪过一抹心疼,语气却有些生硬:“必须是你直系亲属。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让你妈妈过来一趟吧。”   纪灼的唇瓣上下动了动。   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口袋里嗡嗡振动的手机将他从晃神中唤醒。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跟导员约定好周一带着妈妈过来,便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   经过廊檐,走出行政,纪灼掏出手机,点开了跟妹妹纪暖的聊天框。   【妹妹:哥,我月考结束回家了。我买了排骨,等汤炖好,就送到医院给你和妈喝。】   【妹妹:爸的那些债主还找你吗?你最近有没有被他们骚扰?你在京云大学还好吧?】   一阵狂风吹过,簌簌的枝叶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三五成群的学生们笑闹着从纪灼身边经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盯着从教学楼里出来的众人看了一会,又缓缓地将目光挪向碎了边的手机屏。   好半晌,那原先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心思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纪灼先点开支付宝,把账上的1612.6全转给了纪暖,然后才简单地回了她的消息。   【嗯,挺好的,别担心哥。你生活费还够不够?】   那头的消息回得很快。   【够,你别给我转!哥,你别那样打工了,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下课时分,人潮汹涌。纪灼挤在大部队里走不动,只能慢吞吞地迈着步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回复着纪暖的消息。   【你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去看眼妈就行了,别在医院待太久,回家好好学习,知道么?】   摁下发送键的同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一侧激烈说话的女生撞了一下。   那女孩正说到兴头上,满脸通红,见撞到了纪灼,连忙鞠躬朝他道歉。   纪灼收起手机摇了摇头,那女孩才松了口气,继续兴奋地跟身旁的人讨论着刚刚的内容。   “……所以霍月寻真的是我见过最帅、最温柔、最像小说男主的男生了!你们都不知道,那个男主管骚扰我的时候,他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啪’一下就替我甩开咸猪手,还替我反击回去!”   “天呐!他人这么好!可…他不也是实习生吗?这样得罪主管,确定没问题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那傻逼主管生气之后,当着我们一群人的面喊人事经理过来,说要把霍月寻和我开除,我都要吓死了,一边哭一边抖,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纪灼跟她们同路,不知不觉便听了进去,走到通往校门口的梧桐大道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霍月寻”这个人,他也是知道的。   在几乎人人都忙着自己事情的大学里,霍月寻堪称校内的一大传奇;那种无聊至极的入学典礼,在他出现后,就成了不一般的盛世传奇,试图捞他的人泛滥成灾,到了表白墙都不收投稿的程度。   这人格外英俊、格外温柔、成绩格外好……学校公众号里都堆满了他,实在是让人难以忽略。简直是无冕之王,众人默认的校草。   于是,他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等待那女孩的下文。   “那个人事,看到霍月寻的时候,脸色当场就变了。他直接把分公司的总经理喊了下来,两个人一块,恭恭敬敬地对霍月寻喊‘小霍总’!”   “啊啊啊啊啊!!”   “那傻逼主管被当场开除,我不仅没事,还被总经理安慰了一顿。后来回到座位一搜,才知道盛德公司的董事长姓霍。卧槽,少爷竟在我身边!”   “……”   梧桐大道走到一半,几个兴奋的女孩拐了弯回女生宿舍,声音渐渐远去。纪灼愣了半晌才回神,突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有些人是“小霍总”,温柔多金又善良,有些人则孤僻又冷漠,肩上扛着沉重的担子,甚至到了为了赚钱养家不得不休学的地步。   可这两种人,是最不会有交集的。   或许这就是人生百态。   纪灼抬起头,唇角那抹笑意已然消失,平静而漠然地往不远处川流不息的街道走去。   京云大学是京城最老牌、最著名的两所学校之一,建校在百年前,位置立于青苋湾区中心,不远处就是有名的CBD,平常来来往往的豪车非常多,有些七八位数的车停在门口也不会引起什么围观。   然而今天,纪灼在排队刷学生卡准备出门时,却意外看到一堆学生挨挨挤挤地围在道闸旁,模样兴奋而好奇。   一个男生忍不住吐槽道:“不是,这什么情况?奥运会来咱们学校选火炬手了?怎么一个个都挤在门口?”   他的同伴比他高些,闻言踮起脚去看了看,片刻后恍然大悟般地开口:“哦,我知道了,那边有辆劳斯莱斯幻影。”   “这有什么的?都在京云大学了,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开那辆车的人是霍月寻。”   “……卧槽?”   前面的人挨个出去。纪灼摩挲了两秒手里的学生卡,低着头,对激动的众人浑然未觉似的,自顾自平静地出了门。   当然,他也未曾注意到,在他出来的瞬间,就有一道相当黏腻且热烈的视线贪婪地扫遍了他的全身。   五秒钟后,劳斯莱斯幻影启动。   通体纯黑、线条流畅的车型似乎被阴沉的天气格外镀了几分从容的霸气,车头的小金人反射着耀目的光晕。眼看着车辆缓缓启动,就要驶离京云大学,众人却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响亮的撞击声。   “砰”——!!   道闸旁发生一阵小小的骚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不少学生匆匆忙忙地想往劳斯莱斯的方向跑去,纪灼也不可避免的抬起头……   下一刻,他的眸光突然在空中凝住。   汽车熄火,主驾驶位的门打开,侧身下来了一个个高腿长、肩宽腰窄的男人。   男人锃亮的朗泽丹牛津鞋是手工定制的,掐在骨踝下,往上则是低调而奢华的一套Kiton,细细的暗纹精致而不招摇。   最夺目的还是那张脸,弯弯的丹凤眼里含着温柔和歉疚,左脸颊的梨涡为他平添几分亲和,深邃俊逸的脸庞上写满了从容得体。   霍月寻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向周围的众人道歉道谢,温声道:“不好意思,太久没开车了,有些手生,不小心就撞到了这辆车……实在是对不起。”   “请问,各位有认识车主的吗?”   周遭纷乱非常,众人的议论声不止。   纪灼终于回过神,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   奢侈的劳斯莱斯横在路一侧,车头的漆划蹭了一大块,前面躺着一辆破旧、过时、轮胎干瘪,链条断成一截截的旧自行车。车篓里躺着一个沾满灰尘的书包,拉链也在刚刚的事故中打开,滑出了一本磨了毛边的素描本。   纪灼的模样有些怔怔,一直往前走,垂下头,看清了那熟悉的笔迹。   不知不觉,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   “同学。”   霍月寻微笑着,鸦黑色的睫羽垂下,遮住他的眸光,声音温柔至极,像是怕吓到纪灼,   “你认识车主吗?”   纪灼抬起了头。   天色暗沉,风雨欲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唯独眼前的男人一双丹凤眼弯弯,像是沐浴在暖色的朝霞里踏阳而来,闪着璀璨的光晕。   一个念头缓缓地在脑海里浮现,纪灼听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在所有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我认识。”   纪灼补充道:   “我就是。” 第2章   ——我就是。   四周向纪灼投来了各式各样、如有实质的目光。大约是没人想过事情能这样巧,所以这些视线里都带着些微的怀疑和不确定。   一股灼热的温度从脖颈开始攀升,纪灼掐着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证明,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前覆下一道阴影。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条件反射地仰起头,细碎的发丝凌乱地散开,露出那双潮湿而透亮的桃花眼。   眸中倒映着男人的身影。   霍月寻左脸颊侧的梨涡漾着温和的笑意,唇角向上牵起,微微俯身,骤然拉近了与纪灼之间的距离。   他的吐息带着微微的热气,不着痕迹地喷洒在纪灼的耳垂侧,声音低哑温柔。   “太好了,同学。”   霍月寻弯着眼睛,轻声说,“我正发愁,不知该怎么找到你呢。”   耳垂一阵发热,可霍月寻的尾音愈发靠近,正当纪灼认为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的时候,霍月寻却忽然与他擦肩而过,毫无包袱地蹲下身,替他捡起了散乱一地的书包。   男人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素描本上的灰尘,指腹在封面上的署名上摩挲了半秒,微微低下头,笑着与他确认道:   “‘纪灼’?”   纪灼在原地微微地顿了两秒,缓过神来。   “是我。”纪灼状似平静,掏出学生卡递到霍月寻的面前,将那张青涩的入学照供他对比,确认无误之后单刀直入:   “我的自行车停在学校规定的停车区域内,你刚刚开车把它撞坏了……”   他这话一出,呆滞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七嘴八舌地开口。   “是,这倒是。”   “不过这自行车看上去……咳,那劳斯莱斯补的漆都能买一百辆了吧。”   “我在二手市场看到过这二轮,一百五不能再多了。”   纪灼捏着学生卡的手颤了下,耳朵尖上下动了动。   不行。   不能让霍月寻只赔一百五。   对霍月寻这种人生赢家来说,别说一百五、一千五,就算是一万五也不是什么大数字,可对他来说,哪怕一分钱他都必须牢牢地扣在手里。   他每天三份兼职来回倒,赚的血汗钱都去填医院的无底洞,好不容易有个能赚意外之财的机会,绝对、绝对不可以轻而易举地放过。   死缠烂打也好、无理取闹也罢。   就当他对不起霍月寻的。   纪灼有些仓促地上前一步,猛地扯住霍月寻手中的书包:“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你全责。不管怎么说,你应该——”   “我都应该好好地补偿你,向你道歉。”   霍月寻低下头,悲悯又温柔的双眸与纪灼对视,脸上写满了不作伪的歉疚。   他松开书包,修长且骨节分明的大手搭上了纪灼的肩膀,明明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却几乎能摸到青年皮肤细腻的肌理。   “对不起,弄坏了你的东西,还耽误了你的时间。我觉得双倍赔偿你的损失都是不够的……所以,你可以先加一下我的微信,我们细细商量一下,好吗?”   “……”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脸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似的火辣辣地泛着疼。   他完全无法反驳“双倍赔偿”的提议,于是只能避开霍月寻温柔的目光,匆匆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举动将周遭的众人都看呆了。   有些学生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那什么……这不太对吧!霍月寻你别被坑了,哪有双倍赔——”   “滴”的一声,提示添加好友成功。   纪灼的心咯噔一跳,狠狠地扣住手机,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还没对这话做出反映,余光就忽地瞥到了身侧的男人上前了一步,温柔又和善地开口:   “多谢提醒,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事情是我做的,我理应对纪灼同学做出补偿,不是吗?”   “尤其是……”   天色骤然暗下来,蓄力了许久的狂风骤雨如期而至,噼噼啪啪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周遭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惊呼,众人撑伞的撑伞,躲雨的躲雨。   纪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下眼睫,便见霍月寻转过身来,优雅地开了副驾的车门,语气轻快地将下半句话补全:“在这种天气里,耽误了纪同学你的出行呀。”   “纪同学,你等会要去哪里?我送你好吗?”   “……”   纪灼的脸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咽了咽口水,想拒绝霍月寻的好意。   霍月寻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笑吟吟地捏住了他的肩膀,动作略微强势地将他摁进了副驾的座位里。   车里的坐垫软得吓人,香薰的味道十分好闻。   纪灼僵硬又麻木地坐着,像是被下了定身咒。   直到霍月寻从另外一侧上来,带起一阵微微潮湿的暖风,纪灼才恍然回神,攥着书包的骨节泛起青白,语气有些冷硬和匆忙:“不劳烦你送我了,请你把赔偿款给我,我等下可以自己走路去。”   “轰隆”!   巨雷响起,蛇形的深紫色闪电似乎要将天空给撕裂,倾盆的雨水几乎让雨刷器来不及工作。   霍月寻的半边脸隐在阴沉的天色里,那双笑弯的丹凤眼过了半晌才眨了一下,无辜至极,轻声开口:“……纪同学,你确定吗?”   “……”   纪灼沉默两秒,放弃了。   他中午在一家火锅店里兼职,十二点就要上工,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四十五了,没时间再给他耽搁。利落地在导航内输入火锅店的名字,纪灼重新坐稳,等待汽车启动。   然而,过了好几秒,霍月寻都没出发的意思。   纪灼一怔,忍不住侧眸望过去。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半晌,还是霍月寻漾出了一个梨涡,忽地俯身凑到了纪灼的身前。   男人纤长的睫羽微垂,就连白皙皮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极好闻的木质气息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咫尺的距离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有那么一瞬,纪灼几乎产生了一种他下一秒就要抬头吻上来的错觉。   “咔嗒——”   霍月寻的身子后撤,重新拉回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安全第一哦,纪同学,”他笑盈盈地开口,“原谅我自作主张伸手帮你系安全带吧?”   “……谢谢。”纪灼收回目光,疲惫至极的身体彻底软靠在了座椅上,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愧疚。   他这下算是可以确定了。   霍月寻跟传闻当中一样,   就是一个温柔、良善,明明有资本,却不骄不躁、诚以待人的大少爷。   而这个,原本这辈子也不可能跟他有任何交集的太子爷。   如今,却要因这一时的不小心,跟自己这种人牵扯上关系,给自己额外的赔偿。   可其实他也不想这样。   他是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所以,   霍月寻,对不起。   纪灼闭了闭眼,轻声在心底道歉。   请原谅我吧。   -   十一点五十八分。   暴雨愈下愈大,玖玖火锅店后门至巷口那长长的一段路上积满了水,幻影无法驶入;豆大的雨珠噼啪砸下,时时刻刻准备着将人浇成落汤鸡。   到了熟悉的地点,纪灼从怔愣中回神,谢过霍月寻便要下车。但车门才刚打开,霍月寻便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纪灼回头。   斜斜的雨珠飘进车沿,衬得男人模样真诚而温和。霍月寻松开他的手腕,从车门的边沿抽出了一把沉甸甸、有分量的黑伞。   “雨下这么大,带把伞走吧?”   纪灼觑了眼那与车辆配套,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伞,又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可话都没来得及说,掌心便被塞满了。   “……谢谢,”时间迫近,无奈之下,纪灼只能颔首,“我下次还给你。”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   目送着纪灼下车、撑着伞走进火锅店的后厨。直到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视线之中,霍月寻才缓缓地收起了自己脸上礼貌柔和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神经质的低笑。   好半晌后。   他给车辆熄火,长臂伸展过中控台,指尖在副驾的座椅上停留了许久,从上摩挲到下。   青年身上浅淡的肥皂香几乎留不住,如轻纱般扬起;霍月寻很不舍地收回手,修剪齐整的指甲陷入掌心,落下一串不甘的掐痕。   另外一只手点开了备忘录,轻描淡写地在那份从天气至时间都赫然详尽的计划表画了个小小的勾,然后分外轻松愉悦地点开了微信,盯着不知何时早就被设置成置顶的联系人看了几秒。   像是很开心,他轻轻地眨了下眼,颊侧的梨涡为他平添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终于抓到你了。”   霍月寻笑盈盈地轻声喃喃。   外表坚硬,内心却柔软地像是一团轻盈细腻的棉花糖。   善良又温和,原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跟自己有交集的宝贝。   终于被自己抓到了。   所以。   对不起,纪灼。   霍月寻抬手,轻轻吻了下自己残留着青年身上余温的指腹。   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第3章   纪灼小跑了几步,到店里的时候刚好十二点整。   火锅店的老板是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妻,知道他还在上学,便也不跟他计较踩点的事,只让他赶快换衣服上工。   暴雨天气,街上的行人极少,热气滚烫的火锅店里却生意兴隆。从中午开始一直忙到近下午三点,纪灼才终于能喘口气。   恰在这时,后厨一个年轻女孩来了例假,脸色苍白地捂住了小腹。见状,纪灼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堆满碗碟的餐车,平静道:“我来吧。”   女孩茫然地抬起了头,发现说话人是纪灼时脸唰地红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不、不用,谢谢——”   纪灼没说话,戴上了橡胶手套开始挤洗洁精。   女孩抿了抿唇,盯着纪灼微垂的桃花眼看了几秒,小声道了谢,匆忙地跑去了卫生间。   纪灼开始洗碗。   火锅店里盛放菜品的餐碟一般都很干净,汰渍也很方便,但蘸碟之类的餐具凝满了红油和麻酱,需要使劲搓洗。他虽男生力气大,也花了十来分钟才将一小车的餐具洗干净。   摘掉手套时,手臂和后腰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水池才站稳。   “刺啦——”   一阵锐痛传来,纪灼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低头望去,才发现水池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沾染上血迹的瓷碗碎片。   而他翻过掌心,只见虎口处的伤口沾了水,显得格外狰狞。   “……”   纪灼闭了闭眼睛,疲惫收走了痛苦的时间。   他即刻扔了碎片,拧开水龙头随意地冲洗着伤口,厨房外却传来了一声老板娘的呼唤:“纪灼?”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侧眸望了过去。   矮高跟的“笃笃”声同某道轻盈的脚步声混在一块,越来越近,直至那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才停歇:   “哥哥!”   纪灼的动作一顿,望向纪暖和她手里的保温桶:“……你怎么过来了?”   老板娘将人带到,也放了纪灼去休息。兄妹俩在传菜厅门口的小桌旁坐下,纪暖将保温桶打开。   她如今十七岁,正在上高二,模样还极青涩,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脸蛋同纪灼有五分相似,性格也是。   “我过来当然是给你送汤的呀,我已经喂妈喝过了,这份是给你留的,”纪暖盖上保温桶,把满满一碗排骨推到纪灼跟前,抬眸露出个笑,“喏,你尝尝,好不好喝?”   “……”   纪灼沉默两秒,抬起勺子往妹妹嘴里塞了块肉。   纪暖躲避不及,跟只仓鼠似的咬住,回过神来又没忍住笑了。   但她弯起眼睛没几秒,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纪灼的手腕,尾音上扬:“你这手怎么回事?!”   伤口的痛被冷水冲得麻木,纪灼自己都忘了这茬。   他轻描淡写地将手抽了回来,自己低头喝了口汤,平静道:“没事。”   “纪灼,什么叫没事?!”纪暖匆匆低头从背包里翻出个创口贴:“你是个画家,你的手是用来画画的!”   “……”   滚烫的汤堵到了嗓子眼,一股热气不上不下,纪灼的喉结滚了滚,几乎要将眼泪憋出来。   过了好几秒,伤口被浅粉色的创口贴好好包裹住,他眼底浅浅的水意也压了下去。   是。   是啊。   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画画,学了许多年艺术,就算高中时家里突生变故,供不起他昂贵的集训课,他也咬牙坚持了下来,靠着同学的救济过了艺考,过了高考,进了最著名、最热门的京云大学美术系,年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包揽奖学金。   画画对他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他的梦想无疑。   可是……   纪灼抬眸望向纪暖,平静道:   “知道了,下次会小心。”   他有比梦想还要重要的家人要守护。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到了极点……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的话无可指摘,可认错态度消极,纪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似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纪暖泄了气,从包里掏卷子出来做:“哥,你快吃点肉。我在这等你吃完再走。”   纪灼嗯了一声,想趁着纪暖不注意再把排骨倒回去,便将手机拿了出来,简单看了下消息。   只是这一看,他的目光凝在了原地。   发信人是刚加上他的好友,微信昵称是一个“月亮”的emoji表情,头像也是一弯高悬在黑夜中的新月。   【纪灼同学你好,我才想起我似乎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金融213霍月寻,很高兴认识你^^】   【[转账15000元]】   ……等等,多少?   纪灼的目光来回在这几个数字上飘动,似乎有股热气轰地一声从胸口窜上了头顶,让他的心跳有些加速。   一万五。   霍月寻问都没问,直接给他转了一万五。   纪灼松开汤勺,两只手开始打字,回复得相当真情实意。   【你好,我是油画211纪灼。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霍月寻那头几乎是秒回。   【^^那就好哦,我还担心我撞坏你车会惹你厌烦呢。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了,我擅自作主给你转一点精神损失费,车辆以及车上物品的损失,你之后算好了再告诉我好吗?】   这么一长段内容不可能在眨眼间敲出来,显然是他早就已经准备好的。   可纪灼的目光只落在信息的内容上,完全没办法思考别的事情。   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现在的情况是,霍月寻平白无故给他送了一万五,然后还直接给他开了张小支票,任由他在上面填数字。   这几万块钱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有了这些钱,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纪灼不用再考虑休学的事情。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敲了句谢谢发了出去,手指不受控制地挪到转账页面,桃花眼里忽地氲了些雾。   非要说的话,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从前的纪灼,在家里的变故陡生之前的纪灼,是绝对不会收这种良心之外的钱财的。   他从小到大,都是长辈、老师、同学眼的楷模典范,成绩好、性格好,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小虎牙又帅又坏,在同学们遇到不平事时,总能仗义执言,跟古早武侠小说里叼着根草叶、意气风发的小侠客似的。   尽管高中之后,巨大的担子砸下来,他的性格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闷起来,连带着忘掉了许多之前的事,脑海里依然对那段时光有着一些不甚清晰的记忆。   大约是初中那会,隔壁班转来个散着头发,跟个小姑娘似的小男孩,名字也“娘们兮兮”的,叫什么什么月。   脾气不好,性格沉闷,在班里遭孤立,模样贼可怜的一小孩,在菜市场门口被他捡到了,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只知道天天眼巴巴地缠着他、喊他“灼哥”、“哥哥”,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英雄来看。   ……可,大英雄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现在的他为人卑劣,被一文钱难倒了。甚至到了,要靠“欺骗”善良又无辜的人,来赚钱的地步。   纪灼沉默了一会。   好不容易,才摁下了接收键,状似平静地回复霍月寻知道了,之后会继续联系。   发完这一切,手机“啪”地一下落在了桌面上,纪灼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受伤的虎口处泛着火辣辣的痛,几乎要逼他到了无法拿起画笔的程度。   “……哥?”   他的动静不小,纪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茫然地对上纪灼的双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灼缓了几秒,没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将那碗肉都没怎么动的排骨汤倒回桶里,语气装似平静道:“突然想到等下还有事要做,我先送你回医院跟妈呆着,你好好学习,知道么?”   他的表情明明跟之前一样,可纪暖就是莫名觉得,他现在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女孩嗫嚅片刻,也不敢再开口,乖乖地嗯了一声,收拾起了书包。   兄妹两人各自心中都有事,双双陷入了沉默。   纪灼到了下班时间,去前台跟老板和老板娘打了招呼,念着外面雨停了,临时跟他们借了辆电瓶车,招呼着纪暖赶快上来。   不过,就在两人即将出发时,后厨的那女孩却匆忙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霍月寻车上的那把伞。   “纪灼!那个……防止路上下雨,还是带着吧,”女孩害羞地笑了一下,将伞递给后座的纪暖,小声说,“妹妹你好,路上注意安全呀。”   纪暖连忙接了过来:“谢谢姐姐!”   纪灼也跟了一声。   车辆启动。   纪灼目视前方,感受着自己发痛的伤口,逼着自己忘掉那份免于休学的、阴暗的喜悦;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纪暖疑惑的“嗯?”声。   纪灼担心她有什么东西忘了,分神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哥,这把伞是你从咱家床底下掏出来用的吗?”   纪暖端详着伞柄底下的刻字,有些不太确定的开口。   纪灼完全没印象:“不是,这是同学中午借给我的。”   “是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纪暖思索片刻,轻声道,“你初中的时候,有个经常跟着你的小男生,转学走的那天,好像给你送了把一样的伞。”   “我记得……你老是喊那个男生,‘小月亮’。” 第4章   华灯初上,夜色朦胧。   隋玉庄园内,引路的庭院灯点在大道的两侧,照亮了从远处驶来的幻影。雕花镂空的复古黄铜大门打开,恭恭敬敬地将其迎了进去。   霍月寻跟着管家进了别墅内门。挑空二层的客厅内暖光四溢,在壁炉镜的作用下将整个家映得亮堂堂,空气内也充满了食物的熏香。   “小月亮?”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语气有些雀跃。   霍月寻循声往小厨房望去。捧着汤从其中走出来的女人气质极其优雅,容貌令人一眼惊艳难忘;明明已经四十出头了,看上去却跟年轻女孩没什么两样,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嗯,妈妈。”   霍月寻上前两步,接过她手里的汤放上餐桌,轻轻地勾起唇角,“今天过的怎么样?”   闻言,陈静莹脸上的笑容似乎略微淡了些。   过了好几秒,她抽了张纸擦了擦指尖,袖口随之滑落,语气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他刚出差回来,我还行。”   “……”   那就是,过的不太好了。   霍月寻从很多年前就知道,他父母的关系跟一般家庭的夫妻是不一样的。   他的父亲霍严清是霍家那一代最争气的孩子,年少有为、洁身自好,坦坦荡荡地走在家里设定好的从政路线上顺畅无阻。直到某次,他偶然看到一场芭蕾剧团的演出,对台上的陈静莹一见倾心。   然而,陈静莹并不喜欢霍严清这种类型的男人,面对他猛烈、大方的追求,也只是温柔至极、笑盈盈地婉拒。   郎有情妾无意,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   可就在这时,陈静莹却忽然得知自己那个极不争气的弟弟好赌爱玩,在外面欠了人家一大笔高利贷,催债的人找上门来□□掠,把年迈的父母气得不轻,家里陷入了极大的危机。   陈静莹心肠极软,见不得家人落成这副模样,将自己全部的积蓄都掏出来,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所幸,霍严清不计回报地向她伸出了援手。   即使是再冷血的人,被这样雪中送炭,也不免感动非常。更何况陈静莹本身就是个单纯至极的姑娘,一来二去,终于也对霍严清产生了感情,同意了他的求婚,并且在婚后,孕育下了霍月寻。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陈静莹以为自己生活在童话里,霍严清也终于美梦成真。   可惜,谎言交织出来的骗局终究有露馅的一天。   当陈静莹偶然间得知,当初弟弟的债主就是霍严清时,   她先前对霍严清有多感激,后来便有多厌恶。   想到这儿。   霍月寻的动作略微一顿,目光垂下,不经意地瞥到了陈静莹露出的手腕。   那一截雪白的皮肤上落下了一个有些青紫的痕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两秒后,他收回目光,温和笑道:“他人呢?”   话音刚落,陈静莹还没来得及答话,楼梯处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在她愈发难看的神色里,那串沉稳的足音越来越近。梳着背头、模样严厉而英俊的男人在两人的一步之遥之处站定,系着袖扣,微微颔首:   “在这。”   霍月寻的视线只在父亲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轻轻挪移了开来,语气温和而平静:“爸。”   “嗯。”霍严清看都没看他,目光只落在陈静莹的身上,撩起她的袖口,“疼不疼?”   “……”   陈静莹的脸色骤然变得唰白,她抽不出手,便只能扭过头,不去看霍严清的脸,答非所问道:“……我还有一个菜要炒给小月亮。”   “我来吧,”霍严清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下她的伤口,这才分了点眼神给霍月寻,“霍月寻,跟我过来。”   霍月寻浑然未觉自己被差使,只脾气很好地“嗯”了一声,从容地跟在霍严清身后。   得知自以为的爱情只是一场“强取豪夺”的欺骗,陈静莹自然是想过离开的。   可是感情这件事情是世界上最说不准的,这么多年来,她已经认清了现实,当初弟弟赌疯了上了头,债主不是霍严清也会是别人。霍严清挟恩图报,从此让她恨也恨不明白,爱也爱不起来。   她如今,只能与霍严清维持这个不尴不尬的关系。   并且拼了命地,要求霍月寻,不要像他的父亲。   厨房间的门关上,帮厨阿姨都没进来。   霍严清系上围裙,熟练地开火热锅;霍月寻则安静地站在一旁,顺从地递着配菜。一时间,厨房内只剩下“滋啦滋啦”的声响,父子二人站在一块,有些微妙的心照不宣。   直到这一盘菜快炒完,霍严清才忽然开口:   “我看到你停在外面的车了,你不是一个这么粗心大意的人。”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   青色的火焰跳跃,在锅外沿燎起一阵耀目的光晕,被霍严清挡了挡,才落到霍月寻的身上。后者俊逸的侧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即使是霍严清,也一时分不清他眸里究竟是什么意味。   “不管怎么说,”见没得到回应,霍严清收回目光,语气中含了几分警告,“都要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做事不可操之过急。”   火焰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嗤嗤”的声响;光晕骤然消失,周遭一片浓重的黑暗。   霍月寻依然没说话,只是好半晌,微微地牵了牵唇角。   陈静莹的希望,可能还是要落空了。   “您放心,我知道。”   霍月寻的梨涡漾着点浅淡的笑意,   “——我是不会,像您这么蠢的。”   -   连绵下了两天的雨,周一时,天终于放了晴。   因着霍月寻给的那一万五,纪灼的这个周末难得不像从前那样揪心,虽然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但至少脸上多了些笑模样。用借的电瓶车把纪暖送回学校,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要给自己也添置一辆代步工具,但看着那昂贵的价格,最终还是歇了心思。   回学校上了一上午专业课,又去火锅店打工几个小时,辗转忙活了半天,一直到晚上准备去酒吧打工时,纪灼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星期五答应好导员,要带妈妈过来办休学的事情。   他连忙掉头往行政楼赶,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梯,一边攥着手机,想着等会跟导员说明情况的措辞。   或许是因为上楼太急了,他在拐弯时没太注意,脚下一滑,直直地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避无可避,两具身体重重地撞在一起。   纪灼眼前一花,在脚下失去控制之前,只感觉自己的腰一把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倾,紧紧地贴在了那宽阔坚实的胸膛里。   “咚咚。”   “咚咚、咚咚——”   夏日温度颇高,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工夫,纪灼便觉得自己从后腰热到了脖颈,身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意,连心跳也快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纪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眼认出了人傻钱多的大财主,“——霍月寻?”   上次太着急都没注意,这次冷静下来,纪灼才发现自己竟然要微微仰头才能跟眼前的男人平视。他的个子已经有一米八,按这么算,霍月寻要比他高十厘米。   “纪灼同学?”   霍月寻礼貌地松开扣住纪灼后腰的手,扬眉露出个轻松的表情,有些讶异道,“好巧,你也在这里呀。”   “嗯,我来找导员有点事,”纪灼舔了舔唇,蓦地想起一件事,有些紧张,“不好意思,你的伞被我不小心忘在家里了……”   霍月寻一怔,旋即失笑:“这有什么的,本来就是给你用的。”   纪灼摇了摇头,忍不住道:“不行,我……”   恰在此时,办公室的门打开,导员看到纪灼,连忙“哎”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手。   越急越乱。   纪灼张了张唇,便看到霍月寻忽然俯身,笑眯眯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男人的骨节明晰漂亮,落在带着点浅粉的唇瓣前,霎是好看;况且他的睫羽纤长,微微地颤动着,弯下一阵诱人的阴影。还有那个脸颊侧的小梨涡……简直,跟个蛊惑人心的男妖精似的。   纪灼下意识地怔在原地。   “你先进去忙,”霍月寻眨了眨眼,循循善诱,“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地聊两句……好吗?”   “……”   纪灼已经想不起自己回答了什么了。   他步子有些机械地进了办公室,说自己改了主意;所幸导员原先就不支持他突然休学,闻言反而松了口气,只是嘱咐他凡事要三思而行,就放他先离开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   纪灼抬起头,即刻对上霍月寻含笑的目光:   “结束了吗?”   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纪灼的手指垂下,搓了搓裤缝,有些讷讷道:“已经好了……多谢你在这里等我。”   “这是我该做的。”   霍月寻轻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拉近了与纪灼之间的距离,“那现在,可以抽一点时间给我了吗?”   呼吸略微一窒,纪灼的手略微用了两分力气:“……当然可以。”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   “我刚刚在外面仔细考虑过了,我觉得,我跟纪灼同学你特别投缘,所以我想,再对你负责一点。”   “从现在开始,让我接送你上下学和上下班,好吗?” 第5章   纪灼张了张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松开险些被自己捏成咸菜干的裤缝,手足无措地回答道:“不、不用!这太麻烦你了,而且这也不是你应该做的,我自己来就行……”   话音未落,霍月寻又上前了一步。   纪灼只感觉自己被他身上浅淡的木质香味包裹了起来,鼻子不受控制地吸了好几口,眼睛也忍不住地往上抬,盯着男人微微凹进去的小梨涡发了怔似的出神。   “难道纪灼同学不觉得跟我也挺投缘的吗,”   霍月寻垂下眼睫,呼吸间喷洒出的热气擦过纪灼的耳垂,玩笑道,“哎呀,好受伤……”   “……”   他当真露出了一副楚楚可怜,仿佛只要纪灼说一个“不”就要委屈到不行的表情。   很莫名的,纪灼咽了下口水。   晃神了一两秒,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小声道:“你人很好,我当然觉得跟你很有缘分……但这跟你接送我是两码事,你已经尽到你该尽的义务了,没必要再这样。”   “哦~”   霍月寻笑眯眯的:“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拒绝我,实际上是不想麻烦我吗?”   “嗡”的一声,一阵空调的冷风吹过。   不知不觉,纪灼一直往后仰的后背避无可避,直接贴上了冰凉的瓷砖。他感受着这股奇特又灼热的触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霍月寻的问题。   “嘟嘟——”   刺耳的声响骤然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纪灼回过神,略微后退了两步,一边匆忙地掏手机按闹铃,一边连声说着抱歉。   “没关系。”   霍月寻也站直了身子,微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害怕麻烦我,现在不要拒绝我好吗?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的话,好像要迟到了哦?”   手机屏幕上“上班”这两个硕大的字随着闹铃的关闭消失。   纪灼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从脖颈开始往上热了起来。   “好吧,谢谢你……”   ……   两人并肩出了学校,早在车内等候多时的司机按照霍月寻的吩咐输入了酒吧的地址,风驰电掣般驶了出去。   到了目的地,时间刚好来到九点。纪灼的手才扶上把手,还没来得及跟霍月寻道谢,就忽然看到后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外面,开口:“你晚上在这里上班呀?”   纪灼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劳斯莱斯在这条五光十色的酒吧街旁停下,周遭全都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群魔乱舞的年轻人,此刻正三三两两挨挨挤挤地在各式各样的跳舞俱乐部门口排队。   ……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嗯,”纪灼承认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一下用词,“但我那个酒吧还好,在里面当服务员,跟在火锅店没什么区别……”   听到纪灼努力的解释,霍月寻的眼睛似乎又不受控制地弯了弯。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开了车门,轻松道:“其实是因为我家里家教严,不允许我来这样的地方,所以我还挺好奇的——”   两人在酒吧门口站定。   纪灼不自觉地开口:“那……你要不进来看看?有我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霍月寻似是正等着这一句,如小狐狸一般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   “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司机暂时离开酒吧门口,找停车场待命。   纪灼是工作人员,得从后门进去换制服;霍月寻没让他为难,自己从正门进去,在跟营销确认卡座时,他熟稔而漫不经心地点开通讯录中某人的微信,发了个“1”过去。   片刻后,营销轻轻地“啊”了声,连忙道:“您是迟老板的朋友?请跟我往这边走……”   霍月寻收起手机,慢条斯理地入座。   他随便点了杯喝的,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后厨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时间。在第五百六十一下节拍响起来时,那个他期盼已久的身影终于出现。   青年穿着简单的一声酒吧制服,纯黑色的衣服将他漂亮的身材毫无保留地掐了出来: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下,纤细的腰肢几乎一掌就能握住;饱满的臀肉被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配上那张明明漂亮俊俏到了极点,却又透露着一股冷漠孤僻,生人勿近气息的小脸蛋。   连眉尾那道浅到看不见颜色的疤,都显得格外勾人。   真是、真是……   真是,让人恨不得把他关起来。   霍月寻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这笑容在他略有些病态苍白的脸上,竟然也不显得违和。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正打算喝一口酒将心中躁动的情绪压下去,就忽然听到旁边的卡座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口哨。   “哎,你们别说,那个刚从后厨出来的服务员长得不错啊。”   霍月寻的指尖一顿,侧眸望过去。   几个穿着各式各样工装背心、浅色短裤的男人靠在一块;其中一个蓄着络腮胡、身上美黑油擦得非常明显的家伙,笑着对怀里一个翻白眼的小男生道:“这身材,比你好多了。”   “看上去这么骚,你也不怕得病?”那小男生自知自己比不过,语气阴阳怪气的,“你觉得他好,那你跟他要微信去呗?!”   络腮胡男见怀里的小男生生气了,连忙改口道:“我不就是开个玩笑吗?他哪里有你好,在酒吧干这种工作,一看就是出来勾引人的……”   “……”   安静几秒,霍月寻收回了视线。   他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旋即,他单手托腮,编辑了段文字给迟乔发了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对面发来的一个“OK”。   两分钟之后,前台的经理恭恭敬敬地找到了霍月寻的位置,同他确认道:“霍先生?”   经理着重放大了声音,故而刚刚卡座里的一帮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那个翻白眼的小男生在看到霍月寻的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霍月寻浑然未觉似的,礼貌地冲经理笑了一下:“是我。”   经理:“好的。”   “所以您确定,您要请今天所有在场的人喝酒?所有人的账单都算到您的头上?”   这声一出,那小男生狠狠地拍了一下身旁络腮胡的大腿。一桌子人都忍不住侧眸,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霍月寻仍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是的。”   “……”   注意到那卡座内的人激动起来,立刻扫了桌上的二维码开始重新下单,霍月寻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沉吟两秒,对经理温柔地补充道:   “不过,为了防止大家太闹腾……等我给你发信息的时候,你再宣布这个消息,好吗?”   经理捧着老板发来的台词,一字一句地照着念:   “好的,当然没有问题。”   ……   纪灼刚换好衣服从后厨出来,就匆匆忙忙地开始上酒、上小食,前前后后忙得跟陀螺一样,根本就停不下来。   直到这波上客的高峰期终于过去,他才终于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被自己丢在酒吧内的霍月寻。   他狠狠一怔,连忙直起身子四处寻觅——   烟雾缭绕、霓虹灯闪,各处都挤满了人的酒吧里,霍月寻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卡座内,周身透着与四处格格不入的孤寂和平静。   垂着眼睛,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   纪灼的心重重一跳,骤然生出些许愧疚来。   他跟后厨要了份果盘,连忙往霍月寻的方向走;即将走到人跟前的时候却莫名有点紧张,掌心不受控地在围裙上蹭了蹭。   盯着微微撑着头,似有些不太舒服的霍月寻看了好几秒。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霍月寻?”   “你还好不?是睡着了吗?”   纪灼小心翼翼地放下果盘,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人狠狠地攥在了手心。   他猝然一惊,刚想狠狠甩开,就对上了霍月寻水光淋漓的眸子。   “……”   纪灼的动作顿在原地,忍不住舔了舔唇:“是我,纪灼。”   霍月寻似乎还有些懵。   他迟钝地眨了下眼,确认道:“……纪灼?”   纪灼:“嗯。”   听到这个答案,霍月寻才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略微松了些力道,却没放开纪灼,而是依恋地低下头,将自己滚烫的侧脸送了过去,小声说:“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晕……”   手心的触感温润滑腻,纤长的睫毛挠得指腹微痒。   盯着他那张糅杂着些许脆弱和诱惑、极其漂亮的脸,纪灼只感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掌心传递到了脸颊。   反应过来时,喉结已控制不住地上下滚了滚。   “你喝的是鸡尾酒,度数好像……”   纪灼看了眼桌上的杯子,卡壳了一瞬。他印象里这杯的酒精度似乎还没市面上卖的普通果啤高,难道霍月寻的酒量这么差的么?   不过有人确实是一杯就倒的体质,纪灼很快就放弃了思考,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将果盘往霍月寻的方向推了推:   “你应该是醉了,吃点水果缓一下。”   后者的脑袋微微一沉,过了片刻,才有些懵懂地抬起了头,似乎正在思考纪灼话的意思。   几秒之后,他在纪灼略有些担忧的目光之中,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摸到了自己的手机,状似胡乱地摁了一串消息出去。   “……”   “算了。”   纪灼对此浑然未觉,只叹了口气,摁住霍月寻胡乱的动作,轻轻地伸手去贴他的脸颊:   “……我喂你吧。” 第6章   闻言,霍月寻猝然抬起了眸,那双幽暗且水光淋漓的眸子含着滔天似海的波浪。   然而,还没来得及让纪灼看清,他就重新敛起了目光,快得好像刚刚的眼神只是人的错觉。   纪灼只感觉霍月寻的脸主动地往自己的掌心又贴了贴,那控制不住发颤的纤长睫毛带着微痒的触感,落在手心,激起了一阵似是颤栗的酥麻。   缓了好几秒,纪灼才定住咚咚的心跳,叉了一小块西瓜,小心翼翼地递到霍月寻的面前,耐心地小声道:“来,啊——”   霍月寻乖乖地张嘴,低眉顺目地将这一小块甜津津的西瓜含了进去。   侧脸微微鼓起一小块,显得他整个人多了点……莫名的可爱。   纪灼盯着看了几秒,莫名地低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胡乱地叉了一颗青提:“嗯,就是这样。再张嘴,啊——”   跟上次一样,霍月寻用唇瓣微张,浅粉色的舌尖向外顶了顶,落下一串晶莹明亮的水光;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叉子含进去,那脆弱的塑料便先承受不住这点力道,带着青提骨碌碌地重新滚到了果盘里。   霍月寻似乎没反应过来,有点可怜地低下头,懵懵懂懂地盯着那颗不听使唤的青提。   “……没关系,”纪灼回过神,已经忍不住开口安慰道,“这一盘都是你的,我这还有别的小叉子……”   说着,他便伸手,迅速地拿起一枚放在一旁的水果签;然而,也不知道是现场太吵闹、太烟雾缭绕,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每每要碰到葡萄,那圆滚滚的小东西就不受控制地从叉子底下滚走。   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纪灼终于有点着急了。   他盯着没用的叉子看了几秒,又挪开视线,望向眸光潋滟的霍月寻。   下一刻,手就快过了脑子。   “啊——”   纪灼用指尖捏着青提,直接送到了霍月寻的唇畔,模样十分认真:“这下可以吃到了吧?”   霎那间,空气似乎凝滞了。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爆炸般的音响将整个酒吧打造得如同狂欢地狱一般;卡座底下的木质地板做了额外的弹跳,跟舞池链接在一块,让身体的重心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摇摆。   纪灼不自觉地俯身靠在桌沿来稳住自己,抬着胳膊,纤细而修长的双腿微微掂起,两侧的腰线也随之凹了下去,浑然未觉自己此刻的动作是什么情态。   当真像是邀请。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也有可能是半分钟;直到纪灼感觉到有视线从别的卡座投射过来、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时,才终于看到霍月寻低下头,张唇把那颗青提含了进去。   温凉又潮湿的唇畔触感柔软,离开时还重重地吮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   “咚”一声。   纪灼的心猛猛一跳,反应过来,感觉霍月寻是真醉了,在这儿吃多少水果都不是个办法,干脆伸手过去托他的胳膊,商量道:   “霍月寻,我送你回车上,让司机带你回家……”   像是听懂了这段话,霍月寻没有半分反抗。   个高腿长的男人微微低下头,一张俊美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上写满了纯然的乖巧,倚靠在身旁比自己略矮半头的青年身上,一块离开了卡座。   纪灼松了口气,带着霍月寻往廊道的方向走。   就在这时,酒吧内的音乐声却骤然小了下去,吧台处的音响连上了话筒,经理咳嗽两声,拉高声音:   “Hello各位!请停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因为现在,我要宣布一个非常、非常爆炸的好消息!!”   从打工开始到现在,纪灼从来没见酒吧内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步子忍不住微微顿住,侧眸望了过去。   在场的众人自然比他更激动,有好事者直接吹了两声流氓哨,吆喝道:“什么好消息啊?”   “就是啊,说来听听,别钓人胃口。”   被这样打岔,经理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之色。   他只是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等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才拿起了手机,一字一句地开始捧读:   “今天,我们酒吧里来了一位神秘金主;他既慷慨又大方,特别嘱咐我,让我给在场的幸运嘉宾们……免、单!!”   空气沉寂了两秒,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瞬间,即刻被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和尖叫给取代。   哪里有人经历过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全场消费由X公子买单”的情景?几乎所有卡座都吵嚷了起来,场面一时间热闹地不受控制。   不远处,美黑络腮胡和翻白眼小男生他们也疯狂地尖叫了起来,互相击掌,站起身,即刻想要离开。   纪灼扫了一眼现场,没太大的反应,平静又短促地扬了下眉,重新侧眸望向霍月寻:   “好了,我们从这里走……”   “——不过,A8卡座的客人请稍等。”   经理突然开口,头顶刺目的聚光灯忽然打了下来,直直地照向了刚起身的络腮胡和小男生。   他们两人骤然沐浴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忍不住身体一僵,面面相觑。   “对,没错,说的就是你们。”   “请你们这一桌客人立刻、原价买单。”   经理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带着些微的遗憾:   “很抱歉,在场所有人都是免单的幸运嘉宾——除了你们。”   “……”   这变故相当意外,在场所有人——就连纪灼,都忍不住停下步子,有些好奇地望了过去。   当事人自然更受不了这种“不公平”的双标待遇,小男生的脸霎时被气得通红,尖叫道:“不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能免单啊?”   “你们他妈的有病吧?搞活动还要区别待遇?我们招你们惹你们了?贱不贱啊你们?!”   他说到后面越骂越脏,惹得旁人都忍不住频频望过去,心中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几分厌烦。   而经理仍然微笑着,不卑不亢道:   “我们只是不给您二位免单,请问我们有罪吗?我们违法吗?你们惹到了我们的神秘金主,违背了游戏规则,所以必须要出局……这是,天经地义。”   “……”   络腮胡这下也忍不住了,他愤怒地抬手敲了个桌上的啤酒瓶,周遭一阵惊呼。   下一刻,络腮胡还高高地将其扬了起来:“什么神秘金主?我刚刚还看到那个小白脸呢,我倒要问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惹到过他了,我出你妈个逼的局我草——”   “这位先生,请你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辞。”   经理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语气变得极冷:“我说过了,金主不愿意给你免单,请你不要死缠烂打。”   “如果你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金主要取消这个活动了!”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对着这两人的嘘声。   好好的免单活动,眼看着要被这两颗老鼠屎给搅合没了,众人的心情自然不会很美妙,一个个自发地开口、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阴阳怪气着:   “能不能滚啊,自己不能免单,别影响别人行不行?!”   “就是,两个臭傻逼,喝酒的钱都给不起还来玩什么玩啊?死装的。”   “滚出去!”   络腮胡和小男生两人被轮番围攻,根本就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那股气势凌人的火焰霎时歇了下去。   他们的脸色愈发难看,还想开口辩解什么,却已经听到了团结一气、分外铿锵有力的口号: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   这两人面有菜色,彻底偃旗息鼓。经理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地掏出了账单,一字一顿道:   “你们一共消费了6543.5元…请问是现金,还是银行卡?”   “……”   站在原地,从头到尾地看完了这场闹剧。纪灼轻轻地“啧”了声,对众人的行为不予置评。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打算托着霍月寻继续往外走时,不远处准备去交钱的两个人却好像突然望了过来,眼里爆发出怒火,骤然吵嚷大叫了起来:   “哎!你别走!你跟我们把话说清楚了,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哎!你他妈的别跑——”   一群人看不下去,伸手阻拦,根本没让络腮胡有靠近纪灼和霍月寻的机会。   不过,纪灼还是礼貌地回了个头,盯着络腮胡看了两秒:“不好意思,你们认错人了。”   “认错个屁!就是他!”   络腮胡暴怒地指着霍月寻:“不是你一开始说要给所有人免单的吗?你搞什么?!——妈的!说话啊!”   ……他们在指认霍月寻?   纪灼顿了两秒,有点被气笑了:   “他今天第一次来酒吧,而且早就已经喝醉了,怎么可能是他?”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证明他话的可信度,霍月寻轻轻地痛哼了一声,捂住了太阳穴,将脸颊蹭进他的颈窝里。   “……看到了吧?”纪灼的眉头微微蹙起,漠然地看向络腮胡,“你们认错人了。”   “……”   眼看着络腮胡和小男生胡闹了一通又一通,周围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催着他们赶快滚去结账。   可他们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络腮胡一边往吧台走,一边频繁回头去看霍月寻。   终于,在霍月寻即将消失在拐角时,络腮胡突然看到他抬起了头。   俊逸高挑的男人脸上没有半分醉意,眸光清明且嘲讽,轻轻地牵了下唇角,做了个口型——   “卧槽!哎!!”   络腮胡疯狂地挣扎起来,怒骂道:“没人看到吗?那人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没醉!他刚刚还骂我了!!”   一旁的人翻了个白眼,心中骂了句傻逼,嘴上却嘲道:“那他骂你什么了?”   “他骂我……”   络腮胡回想起霍月寻的口型,嘴唇动了动,脸色忽地变得青灰煞白。   ——"Loser." 第7章   纪灼跟主管说完,便顺畅无阻地扛着霍月寻从酒吧里出来了。   摆脱乌烟瘴气的酒吧,深吸一口深夜街道清新干净的空气,整个胸腔内仿佛被水洗过一般,令人如获新生。   纪灼的头脑也略微清醒了一些,在等待着司机过来的间隙,他感受着颈窝微微潮湿的呼吸,忍不住分神,想到他们离开之前那个络腮胡咄咄逼人的样子。   一个人,不太可能无缘无故地咬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死活不放;冷静下来想想,络腮胡刚刚的指认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在场能有这个财力让大家免单的,似乎也只有霍月寻一个。   不过,假使真的是霍月寻,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完全没有做这件事情的动机,络腮胡和那小男生显然与他是第一次相见,怎么可能惹到他……   “——唔。”   清香滚烫的身体和呼吸骤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纪灼脑海里的念头尚未成型就被掐断,不得不伸手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霍月寻给托住,抬起眼睫,望上他微微迷蒙、水波潋滟的双眼。   “对不起…我是不是,”   霍月寻抿着唇,说话磕磕绊绊,声音轻得可怜兮兮,看上去颇有些委屈,“给你添麻烦了?”   “……”   纪灼舔了舔唇,啪地一下,将那些疑点全部抛之脑后。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语气,低声对霍月寻道:“没有。”   怎么可能是霍月寻。这个公认的温柔校草家教那么严,连不小心撞坏自己的自行车都心怀愧疚,三番五次地补偿自己。   霍月寻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吗?   显然不是。   而且,他现在看上去都醉得这么厉害了,一双丹凤眼微微勾起,极其白皙的脸上布满潮红,总而言之,就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念及此,纪灼忍不住微微踮脚将霍月寻往自己怀里掂了掂。恰好这时,一辆从不远处驶来的劳斯莱斯打着双闪,缓缓地在两人面前停下。   纪灼鬼使神差般开口:   “不过,你醉得挺厉害的。”   侧头跟从驾驶座上下来的司机道了谢,等其伸手开门,纪灼才小心翼翼地驾着霍月寻进了后座。   路灯昏黄的光晕从车沿缝隙洒进来,同车顶内的星空顶揉杂在一块,一瞬间混淆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纪灼没敢再盯着霍月寻那双勾人的丹凤眼,只是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道:   “早点回家吧。你…之后别想着接送我了。”   “你也看到了,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霍月寻睁开氲着水汽的眸,没来得及张口。   纪灼直截了当地退出了车内,跟司机打了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扑进清新微凉的风里,他莫名滚烫的脸颊慢慢地降了温。   可能是因为纪暖上次无意间提到“小月亮”这个名字,又或许是霍月寻的容貌太过惊艳,模样太过依赖……总之,重新进酒吧之前,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   小时候那会,他是宜浔一中的一“霸”。   成绩、人缘、体育、艺术,甚至脾气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有些“太讲义气”,有些顽皮。老师们都对他又爱又恨,经常联系在学校旁菜场承包档口的宋嘉莉,要她一定好好地培养他。   宋嘉莉那会还没生病,精神头十足。她平日里风风火火、起早贪黑干着活,还得分出精力管两个孩子,脾气暴烈。   所以,又一次接到老师的电话、得知他在学校翘了课打篮球,她有点恼怒地骂了纪灼一小顿,罚他自己跑回家。   纪灼浑然没当回事,笑眯眯地跟老师道了别,自得其乐地往菜场走;绕过头顶的大棚时,他却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穿着一中校服、浑身脏污,孤零零站在杀禽摊面前的小少年。   “哎,同学!”   纪灼顿了顿,还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拍了下小男孩的肩膀,“你身上怎么回事,还……”   少年抬起眼。   他的发丝长长的,是绸缎般的纯黑,略微凌乱地搭在眉眼上,显得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格外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像是个漂亮却没生命的瓷娃娃。   美得摄人心魄。   纪灼没忍住,瞪圆了眼睛:“……还、还好吗?”   十三四岁的小男生正是春心荡漾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天天偷偷早恋,纪灼却从未喜欢过什么小女孩。   他本以为自己是修无情道的大侠,此刻却忍不住咧出小虎牙,面红耳赤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啊?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没人欺负你吧?哦……那什么,我都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是一班的,我叫纪灼!”   听到最后的名字,那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的少年才终于眨了眨眼,重复道:“纪灼?”   “嗯,灼热的灼!”   得到这个回复,那少年又不说话了。纪灼舔了舔唇,有点自来熟地抬手架过去:“哎,所以你叫什么名呀?看你这个牌子,你是二班的?我好像没见过你。啊,难道你是……”   纪灼睁圆了眼。   他突然想到了前两个星期他那些小弟们跟他说,二班新转来了个“娘们唧唧”的男生,性格沉闷,又孤僻冷漠,被不少他们班的同学欺负。   当时纪灼听着就皱起了眉,特意嘱咐他的小弟去照顾那男生。他的小弟们拍着胸脯答应了,后来还特意在二班里提过“纪灼”这个名字,让那些霸凌者不敢动手。   “没事儿,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   纪灼相当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左右打量了一番少年沾满了脏污和血迹的上衣,忽然伸手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柔柔地搭在了他的身上。   “你记住,我叫纪灼。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了,报我的名字就好。灼哥保准替你摆平,嗯?”   少年怔怔地眨了下眼,没开口。   纪灼也没生气,继续翻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找出好些小零食和新奇的小玩具,一股脑地塞到少年的怀里,拉着他到旁边坐下,自言自语般说了好一会话。   直到天暗沉沉地黑下来,纪灼才骤然想起了在菜场那头的宋嘉莉,暗道了声不好,匆匆地跟少年道别。   但他刚起身,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地握住了。   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人的骨头给捏碎。纪灼轻嘶了声,有点茫然地转过头:“怎么啦?”   “纪灼,”   那孤僻又阴郁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未变声前的清冽,语气偏执又固执,像是认定了某件事,   “我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了。”   “?”   抢走?这都什么跟什么?   纪灼还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没头没脑的人,可他竟然还觉得这人很可爱,扑哧一下笑出了小虎牙:“我可是老大,有谁能抢走我?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但是你得先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   少年的目光牢牢地落在纪灼的身上,眸中的某种情绪满溢到几乎快溢出来。   过了好几秒,他的唇瓣微微张合:“我叫…陈月寻。”   “你可以叫我,小月亮。”   -   凌晨两点,街道寂静,空气清新。   纪灼收拾完东西下了班,有点困倦地从后厨的门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路边扫一辆一块钱的共享自行车时,就忽然听到了一道意有所指的鸣笛。   他微微一顿,扭头望了过去。   分辨出熟悉的劳斯莱斯时,尾音忍不住扬起:“霍月寻?”   “你怎么还没走?”   车门打开。   霍月寻半侧脸掩在浓重的黑暗里,另外半张则映着点暖色的光。他那一双眸看上去较之前清醒了许多,此刻含着些许笑意:   “……我们说好了,我要接送你上下班的。不可以食言。”   纪灼轻轻地吸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他是守诺好还是顽固好。两人一高一低,面面相觑了半晌,最终还是纪灼敌不过霍月寻炙热的视线,自暴自弃般钻进了幻影的后座。   “……但是,我是真的觉得没这个必要,”纪灼张了张唇,问的很直接,“你难道不觉得,接送我这样的人,纯粹是浪费你的时间吗?”   霍月寻轻轻伸手关上车门。   他身上那股淡淡木质香的气息没有被污浊密闭的酒吧烟味给熏染,俯身时,牢牢地将纪灼包裹了起来。   纤长的睫羽垂下,梨涡盛满甜蜜的笑意,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什么情话。   “我不觉得。”   “……”   车辆启动,纪灼狠狠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喉结滚了下,欲盖弥彰地拉开了跟霍月寻之间的距离,终于忍不住了似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就算要当老好人也不是这么当的。霍月寻,我们之前认识吗?”   纪灼抛出的问题尖锐而直观。   车辆飞速行驶在无人的道路上,周遭的景色飞速变换,落下一连串朦胧又模糊的残影。   霍月寻垂下眸,脸上的笑容微微地收敛了一些。   “认识。”   “嗡”——   纪灼讷讷地扭头,心中的猜测几乎快要突破嗓子眼跳出来,便听到他轻轻地补全了下半句。   “但是,只是我单方面认识你。在大一刚开学的时候。” 第8章   那股扑到头顶的热气轰然地烧了两秒,然后就被“大一”这两个字给冻住,凝成了带着无数疑点的谜团。   霍月寻说的这般笃定自信,可纪灼完全没有丝毫印象,他怔怔地回忆了两秒,迷茫道:“……大一?”   “嗯,大一。”   被拉开了距离,霍月寻便乖乖地低下头,指尖扯住自己的衣角,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果然不记得了。”   “……”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突然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委屈:   “抱歉,我确实记性不太好,有很多以前的事情都忘差不多了……”   车内的空气凝滞了两秒。   霍月寻沉默了会,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将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你怎么还要跟我道歉呀,没关系的。我们当初只是一面之缘,你认不出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对上纪灼有些羞窘、又有些茫然的目光,霍月寻终于善解人意地开口,将时间拉回到了两三年前。   刚升入京云大学,霍月寻就被校领导要求在开学典礼上做演讲。他身为一个学生,在多方压力之下,也没有什么说不的权利,只能夜以继日地好好地准备。   就这样忙到了开学典礼当天,霍月寻好不容易准备好了一切,正在后台候场,准备等校长讲完就上台时,却突然发现自己放着演讲稿和外套的书包不见了。   听他说到这儿,纪灼眨了眨眼睛,脑海中似乎终于浮现了些许朦胧的记忆:   “你的那个包,是不是纯黑色,上面还扣着一个小兔子挂件的?”   霍月寻莞尔:“是。”   后台人多手杂,不知是谁有意或者无意,总之等霍月寻发现时已经迟了,翻遍了休息室也找不到包。眼见着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就要上台,一切都为之已晚的时候,通道尽头的窄门却突然打开,一个单薄瘦高的少年出现,不声不响地将东西放下了。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神兵天降,轻轻松松地就拯救我于水火当中,”霍月寻弯着眼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语气有些遗憾,“可惜我两分钟之后就要上场,看到了你的脸,也没办法追出去跟你道谢。”   纪灼咽了下口水。   难怪霍月寻这会对他这么好呢,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吗?   他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诚实道:“其实……我也没有特意去找,你的包就躺在我跟舍友去礼堂的路上。我看到那个小兔子有一点眼熟,才捡起来,想把那个包放到后台等失物招领……”   听到纪灼说的某个词眼时,霍月寻的眸光闪烁了片刻,带着异样浓厚的色彩。   “是吗?可不管怎么说,你依然帮到了我呀,”霍月寻轻笑了一声,忽然侧过头,缱绻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纪灼的身上,“我后来在表白墙上找你找了好久,但是一直都没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多谢这次撞车吧,让我终于有了跟你接触的机会了,不是吗?”   汽车驶到十字路口,因红灯停下。   浓郁的黑暗里,唯有几盏暖黄色的路灯与其交织相映,落在后排并肩而坐的两人眸里,掀起了一阵莫名心照不宣的涟漪。   “……快到了吧,”   纪灼忽地捏紧拳头抵在唇边,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偏头去看窗外,“今天谢谢你等我这么久,下次不用再来——”   话音未落,他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捉住了。   顿了两秒,纪灼猝然转过头,看向毫无所觉的始作俑者。   后者略微用了两分力气,将他的拳微微转了一下,把虎口那枚愈合了一半、略有些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眉心微微蹙起:“这是怎么弄的?”   这是他上次洗碗时被碎片划伤的伤口。   贴了两天创口贴,原本都见好了,却又因为反复的重活而崩开。   纪灼不太适应旁人的关心,想要将手抽回来,却没抽得动:“只是不小心划到了,没什么的。”   霍月寻不赞同地看了纪灼一眼,低下头,轻轻地冲着那痂下的嫩肉吹了一口气,反驳道:   “怎么能这么想?这一看就很疼。”   “而且你是学艺术的,更要珍惜自己的手。”   说着,霍月寻打开了车上的小储物柜,拿了碘伏和棉签出来,嘱咐纪灼别乱动。   纪灼的心突突一阵跳,也不知到底被那句话触动到了,缓了好几秒,竟然真的乖乖地抬着胳膊。   等涂完碘伏,小小地包扎了一番,车也终于在市人医的门口停下了。   纪灼下车,关上车门前,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霍月寻看了好几秒,突然没法像之前一样,说出那么决绝、冷漠的话。   两人仍是一站一坐,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头仰视的姿势。   过了好片刻,霍月寻才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眉眼弯弯,春风得意,笑盈盈地对纪灼道:   “那就说好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接送你。”   “我每天都会来找你的。”   -   市人医的床位紧俏,纪灼的身上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只能跟宋嘉莉睡在六人间。说是六人间也不甚准确,加上陪床,狭窄的房间里通常都塞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有男有女,床位跟床位中间都只拉着一道薄薄的帘子。不管是刷视频、打呼噜,说梦话,其余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休息条件堪称极度恶劣。   平常在这种条件下都能迅速入睡补充精力的纪灼,难得失了眠。   翌日醒来,他用冷水洗了好一会脸才清醒过来,早早地替宋嘉莉去食堂打完饭,又替她把枕头上掉的头发捡干净,才下楼准备去学校。   即将走出院门扫路边的共享单车时,他突然想起让他失眠的罪魁祸首,忍不住扭头,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看到劳斯莱斯的影子。   纪灼低下头,点了“确认开锁”拿车,忍不住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番。   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是别人的事;人自己心里得有一杆称,踏踏实实地称自己。   霍月寻是看他可怜,好心想要帮他,可他自己心里得有数,难道能真的无功受禄,天天盼着霍月寻来接自己么?真是……   “嘟——”   一道汽车鸣笛响起,纪灼没放在心上,翻身上了自行车,安安静静地准备往前骑。   “嘟嘟——”   接连两声,全是冲着他来的。   纪灼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侧眸望了过去。   库里南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俊美至极、含着点无奈笑意的脸:   “纪灼。”   “……我们都约定好了,”霍月寻笑得人畜无害,尾音却莫名扬起,像是得逞的小狐狸,“你也不可以食言。”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与霍月寻僵持了片刻,还是还了自行车,进了库里南的后座。   他昨日没睡好,刚陷进柔软的坐垫里,困意就愈发浓烈;所幸霍月寻像是看出来他的局促和不安,也没怎么揪着他说话,只是体贴地让他闭眼休息。   二十分钟的车程很快结束,车辆驶入了校园内。   纪灼跟霍月寻在教学楼底下告别,找到上课的教室,跟给自己占了座的舍友汇合。   葛子宏冲纪灼挥了挥手:“灼儿,我们在这!……哎,你这嘴咋这么红?”   纪灼将书包放下,闻言忍不住摸了摸唇瓣,果然摸到一阵滚烫的触感和一个小小的口子,好像被什么人仔仔细细地吮过一遍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   纪灼摇了摇头,没太放在心上:“可能是不小心咬到的……宏哥,你昨天说,今天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的?”   学这个专业的,除了纪灼这种例外,多数家里的条件都还不错;纪灼的舍友们也是,不仅衣食住行比他好,在各种人脉渠道上也比他吃得开的多。   “啊,我知道!”   另一个舍友宋迈插嘴道:“庆朗画室这段时间正在招助教,报酬还挺丰厚的,比你现在那个兼职的画室好多了。”   “对,而且我认识他们一个合伙人,已经跟他那边举荐了一下。他们知道了你的成绩,对你挺满意的。”   纪灼抿了下唇,语气极其真诚:“……谢谢哥。”   “嗐,都是自家兄弟,还说什么谢,我马上把那边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到时候看看怎么说,”葛子宏拍了拍纪灼的肩膀,又突然想起什么:   “哦对,他们画室最近还打算办个人像画廊,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画一副带过去,既算是面试,让他们看看你的水平,也可以顺便蹭一下这个画廊——万一就卖出去了呢,是吧?”   纪灼心头一动,知道葛子宏是为了自己考虑,连忙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哥。不过这个人像画……模特有要求吗?”   “说是没什么要求。不过要我说吧,”葛子宏思索片刻,“肯定是怎么惊艳怎么来,怎么有故事怎么来。他们那个画廊也都是俗人,你要是……”   宋迈接过话茬,笑道:“你要是让我俩这种货色去当模特,那这画恐怕也是卖不出去了。”   葛子宏瞪大眼睛,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三人失笑,恰好上课铃响,老师从外面进来,室内重归安静。   纪灼翻开书,再度在心中感谢了一下两位舍友,脑海里便只剩下了“模特”这件事。   宋嘉莉身体不好,不可以;纪暖不能耽误上学,不可以;火锅店老板和老板娘感觉不对,也不可以……   这么来来回回筛选了一圈,附和“惊艳”、“有故事感”、“愿意帮忙”、“有时间”等一众苛刻条件的人,竟然只剩下了一个。   纪灼抬起头盯着黑板,情不自禁地舔了下唇。   ——霍月寻。 第9章   黑板上画满了老师龙飞凤舞的板书。   请霍月寻来当模特的这个念头,只产生了一瞬间,就被纪灼自己给掐断了。   他知道,如果是他非要提要求的话,霍月寻碍于情分,不一定会拒绝。可他总不能真的这么不要脸,仗着霍月寻人好就为所欲为、索求无度吧?   算了。   纪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打算暂时将这件事情搁置一下,实在不行就只能等到周末,问问纪暖有没有时间。   ……   下课铃声响起,众人连赶似赶地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跑;纪灼三人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在推开后门时,还是看到了一个满脸倦容、打扮精致的青年先他们一步,在教室里最好的位置坐下了。   葛子宏见状,小声地骂了句“晦气”,就硬生生地拽着纪灼和宋迈转了个头,跟那青年拉开了些距离,似乎不想跟他搭一句话。   然而,那青年却仿佛看不懂旁人眼色似的,语气相当不善地开口:   “哎,葛子宏!你们跑什么跑?你早上把我闹钟给摁了,害我错过了第一节课知道么?”   纪灼的宿舍是四人寝,眼前的这个青年便是他的最后一位舍友,杨渊。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对旁人颐指气使的少爷病,跟葛子宏和宋迈的关系势如水火。   “嚯,你这话还真稀奇哈,”葛子宏冷笑一声,“早上第一节课八点,你他妈定了个五点半的闹钟,丁零当啷响了半小时也没关掉,我没把你跟你闹钟一块扔出去就不错了!”   杨渊拧起眉毛:   “我不就是因为醒不来所以才早早定闹钟的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能体谅一下我吗?”   “哈——体谅你?”   宋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军训爱上那教官的时候,怎么就能凌晨五点爬起来化全妆,试图勾引人家有妇之夫呢?”   “……你!!”   教室里陆陆续续有班上其他同学走进来,杨渊被这句堵得怒火中烧,却又不敢再大声吵架。   憋了几秒钟,他却忽然像是想通了,轻蔑且优越感十足地扫了一眼众人,着重将目光落在纪灼身上:   “算了,不跟你们计较。你们懂什么?一天到晚跟这种Low货混在一块,难怪一身的穷酸味……”   空气凝滞两秒。   下一刻,刚刚还保持冷嘲热讽姿态的葛子宏和宋迈都怒了,葛子宏蓦地站起身,狠狠地攥住杨渊的领口:   “说什么没□□的话呢?有种再说一个试试?”   “哟,生气了?又没说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杨渊你这傻逼——”   “宏哥,算了。”   眼见着周遭的同学来的越来越多,纪灼抬手,摁下即将暴走的葛子宏,太阳穴处的青筋微微跳了跳,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马上就上课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节课的老师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在纪灼的安抚下,葛子宏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得不慢吞吞地松开一脸得意的杨渊,重新在位置上坐定。他跟宋迈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不忍。   “灼儿,你别把杨渊这种贱人的话放在心上,他这种傻逼会有报应的!”   上课铃响,纪灼垂着头打开书本。   宿舍四人,三人的家境都很好,只有他的人生是天崩开局,年纪轻轻,就背负了三座大山——生病的妈、好赌的爸,上学的妹。   全家的担子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早就失去了小时候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即使被杨渊攻击成了这个样子,也得忍气吞声地受着。   所以,听到两人安抚他的话,他只是来回摁了两下圆珠笔,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没事。”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片刻后,宋迈压低声音,玩笑道:“……对了灼儿,你知道吗,其实杨渊这傻逼,这段时间一直在暗恋咱们学校那个特别有名的校草。”   “……”   纪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望向宋迈,视线里难得带上了些许不确定:“霍月寻?”   “对,就是他。”   宋迈挤眉弄眼道:“经过表白墙的讨论,我们大家一致认为,霍月寻看上去就是个恐同的铁直男。所以,杨渊这种到处约.炮撩.骚的烧零,就算把屁股扭断,也不可能跟霍月寻在一块。”   “哦,不对,他是根本不可能碰到霍月寻一根毫毛!”   宋迈笃定且幸灾乐祸的话与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述融杂在一块,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纪灼的耳畔。他握着笔怔愣了两秒钟,心中突然浮现了一抹情绪。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只是轻轻扯了扯唇角,在宋迈期待的目光中,轻声道:“是吗?”   “……那就好。”   -   临近正午时分,温度猛地窜高,即使站在教学楼的树荫地下,还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浪猛烈地袭来,不曾停歇的蝉鸣更是让人格外烦躁,路过的人都走得飞快。   只有霍月寻是个例外。   他站在楼下,眉眼笑得弯弯,炙热的目光一挪不挪地盯着不远处的教室,在心中默念着相见的秒数。   数到第1242秒,一道单薄清瘦的身影在视线里出现时,他的眼睛终于一亮,笑意盈盈地上前,语气熟稔又温和:   “怎么提前出来啦?”   两人挨得极紧,纪灼自然而然地闻到了一阵男人身上诱人的木质香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尖,想到了宋迈说的那些话:“……我怕等下人太多,可能不方便我们走。”   “哦~”   距离太近,纪灼几乎能感觉到霍月寻笑时胸膛的振动:   “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我被你的朋友们看到呢。”   “……咳、咳咳!”   纪灼猛地呛了一下,他的那些小伎俩在霍月寻的面前简直像纸糊的一样。他忍不住望向霍月寻,试图从后者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来。   “还真咳上了呀,我跟你开玩笑的。”   霍月寻左脸上的梨涡漾着点笑,抽出一张干净的手帕纸递给纪灼,语气有点莫名的无奈和委屈,“唔,说起来,难道我真的这么见不得人?”   纪灼接过手帕纸攥在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收回自己盯着霍月寻的视线。   哪里是见不得人……分明就是太过于招人。   若是让杨渊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霍月寻天天接送自己,恐怕之后的日子都没法消停了。   “没有,”纪灼伸手揉了揉脸,低声说,“是我着急上班。”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霍月寻自然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调侃下去,带着纪灼上了库里南,一路顺畅无阻地向火锅店疾驰而去。到后厨的巷口时刚好是上工的点,纪灼道了谢,便匆忙下了车。   目送着纪灼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霍月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平静地拿出了手机,在某个页面上停留半晌。   “有人惹你不开心了……”霍月寻轻声说,“怎么不跟我说呢?”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的。   “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   霍月寻自言自语般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眉心,语气亲昵又苦恼,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车内寂静无声,司机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了自己早上看到的画面,忍不住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后视镜。   就这一眼,他就对上了一对幽暗且洞察的瞳。   霍月寻笑意盎然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冷汗涔涔的司机,语气轻慢:   “……你觉得呢?”   ……   结了额外的三份工资,司机没有任何不忿的情绪,只是心有余悸地下了车。   霍月寻看了眼时间,紧随其后下了车,打算找一个能看见纪灼的地方坐一会。   他出了巷口,在火锅店前的十字路口停下;正在思考向左还是向右时,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一对极熟悉的人影。   一个低着头看地址的小男生正扯着一旁络腮胡的衣角,拉长语气抱怨着花呗的还款时限。   络腮胡的表情似乎也不太好看,皱着眉反问他到底还要不要吃饭。   沉默两秒之后,霍月寻忽然转了个身。   他牵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相当真心实意的微笑。   -   火锅店的上客高峰期过去了,众人都点好了单开始涮菜,喧哗的人声和咕嘟咕嘟的沸锅声混在一块,显得热气腾腾的店里格外人声鼎沸。   这种时刻是最幸福的,因为服务员们也可以休息一会。纪灼在前厅服务完最后一桌,用围裙擦了擦手,打算去后厨喝口水。   然而,他才刚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忽然透过店里的落地窗,看到了不远处的某个场景。   ——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表情凶恶愤怒、沆瀣一气,将一个长相俊美、表情茫然的青年围在其中,大有一副要出手揍人的架势。   停顿两秒,纪灼的眉心狠狠一皱。   他猛地推开火锅店的门闯了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攥住了霍月寻的手腕,牢牢地将其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   络腮胡和小男生似是没想到他突然冒出来,动作微微一顿。   而他身后的霍月寻却率先反应了过来,轻轻地垂下了眸,脸上有些许的茫然和不解,语气莫名可怜。   “纪灼……他们欺负我。” 第10章   “欺负你?”   听到霍月寻这句话,那络腮胡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试图隔着纪灼去抓他的衣领,声音里带着点控制不住的怒火:   “我都不跟你计较你那天你故意坑我的事了,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还敢在这儿勾引我对象?!”   “你他妈的——”   如果说原先事情还只是霍月寻的一面之词,络腮胡的这态度一出,就直接坐实了他被欺负的事实。   纪灼的眉头狠狠蹙起,“啪”地一下打开了络腮胡的胳膊,语气冰冷漠然:“注意你的态度!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要报警了。”   说罢,他还又用了点力气,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将霍月寻揽到了自己的身后。扭头时余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张微微蹙眉、十分苍白的漂亮脸蛋上,脑海中恍惚闪过了一个熟悉的场景。   “别、别报警!”   小男生见纪灼的态度强硬,也控制不住地舔了舔唇,有点慌张地扯住络腮胡,“要不算了吧,老公,我们赶紧走吧……”   “走?!”   络腮胡忽地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小男生,怒火中烧地扣住他的胳膊,连珠炮似的开口:“怎么了?你觉得他看上你了?准备把我踹了去勾引人了??你他妈的真是个骚.货。”   小男生猝然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地尖叫道:“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居然还说我?难道不是你自己没用吗!”   “人家能给全场免单,你他妈的连六千块钱都拿不出来,还要用我的花呗!”   “……”   络腮胡怒目圆睁,牙咬得嘎吱作响,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小男生,却又找不到理由。   这滴水成冰的两秒死寂过后,络腮胡终于气红了眼,发了疯似的去够霍月寻:“都怪你!要不是你老子能他妈的这样吗?我杀了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   没等络腮胡说完,纪灼便狠狠地抬膝往他的肚子上来了一记,逼得他不得不将接下来的辱骂吞进去,还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再骂他一句试试看?”   单手拎着络腮胡的脖颈逼得他低下头,另外一只手则从口袋掏出手机按到110页面,纪灼的面色阴沉得能滴水,眉尾的那道疤痕显出几分戾气来,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告诉你,店门口有监控,能记录你的一举一动。你猜警察来了会怎么说?”   “我——”   络腮胡感觉自己喉间泛起了一阵窒息的疼痛,浑身冷汗直冒,不得不连忙求饶,“我、我知道了,快松手呃……”   纪灼盯着络腮胡涨成猪肝的脸看了几秒,确认他嚣张的气焰已经消失才撤回了手掌。   络腮胡踉跄了一步跪到地上,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扫了一眼周遭或多或少射过来的视线,脸色极度难堪,几乎是跟小男生抱头鼠窜离开了原地。   确认那两道背影彻底离开了视线,纪灼才收回了目光,扭过头望向霍月寻:   “没事吧?”   霍月寻垂着头,浓黑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很快,他就咬住了唇瓣,露出了左颊的小梨涡,一张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上浮现了些许的潮红。   “……我没事的。”   纪灼的心头莫名地被他的神情挠了一下,后背激起了一阵条件反射的颤栗,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觉得或许霍月寻这样风光月霁的大少爷从未见过这般胡搅蛮缠、臭不要脸的家伙,一时间露出这样委屈巴巴的神色也是正常的。   “那就好,”   纪灼想伸手拍拍霍月寻的后背,却又怕自己的动作太逾矩,又将手停在半空中,干巴巴地搭话,“那什么,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进去休息一……唔!”   话音未落,纪灼就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双滚烫有力的臂膀牢牢抱紧了。   一阵再好闻不过的木质香气袭来,近距离的接触让周遭的空气升温,纪灼僵得跟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几乎忘了反抗,只能看到霍月寻苍白俊俏的半边脸颊。   “谢谢你,纪灼,”霍月寻轻声喃喃,“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这句话像是个开关,好几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喷泄而出,与纪灼撞了个满怀。   与陈月寻在菜场相识的那天之后,纪灼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小跟屁虫。   两人的班级挨在一块,教室却隔了一个回廊,每每下课,陈月寻就会一言不发、乖乖巧巧地跑过长长的回廊过来看他一眼,然后等到上课铃响,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纪灼那时大大咧咧的,自然没意识到有什么,可这事儿落到某些人眼里似乎就变了味道。   他们把自己被老师说、被纪灼“整治”的罪,全部都归结到了陈月寻的身上,认为是他向纪灼告了状。   于是,傍晚的大课间,纪灼忽然发现,眼睛亮晶晶的陈月寻不见了。   他匆匆忙忙地从教室跑了出去,经过回廊扫了一眼二班,又退出教学楼赶去人满为患的操场。   哪里都找过了,就是看不到陈月寻的人。正当纪灼气喘吁吁地站在水池前,思考着陈月寻是不是已经提前回家时,他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又可怜的呼救。   呼救声是从上了锁的拖把间里传来的。   “……小月亮?小月亮?”   纪灼有点不可置信地拧开门,果不其然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脸色苍白的小男生如一只幼兽一般胆怯又可怜地蜷缩在黑漆漆的角落里,见到他时如见到了神明,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往下滚,眼睛亮得骇人。   陈月寻猛地扑到他怀里,也这样喃喃自语般开口。   “……灼哥。”   “我好害怕。”   ……   思绪终于回笼。   纪灼的心莫名软成了一滩水,缓过神来,有点生疏又有点别扭地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回抱了一下霍月寻。   整个动作持续了十几秒。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失态了。”   纪灼感觉那双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松开了,霍月寻重新恢复了妥帖的模样,站稳之后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紧蹙的眉心,柔和的语气里有些自嘲:   “说来惭愧,我对这种事情有点心理阴影……”   对上纪灼不解的目光,霍月寻轻声补充道:   “小的时候,只要我跟别人发生了争执,哪怕我是无辜的受害者,都会被爸爸责罚。罚完家法,还要跪在壁炉前面。一跪,都是六七个小时起步。”   “……”   这是什么家庭?   有钱人家都这么变态的么??   难怪霍月寻遇见这件事时的反应是这样的。他这个看上去完美无缺、运筹帷幄的大少爷,竟然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纪灼的心里莫名升起了几分怜惜,不由自主地伸手拍了拍霍月寻的手腕。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完全卸下了心防,甚至有些亲近,只是有些讷讷地开口安慰:“……你放心,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会知道。我发誓。”   霍月寻怔了两秒,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谢谢你,纪灼。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站在我这一边。”   纪灼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我们就说好了,从现在开始,分享同一个秘密,做可以相信彼此的朋友,”   霍月寻抬起头,望向了纪灼,眸光微微闪烁了片刻,“好吗?”   头顶的太阳光毒辣,将整个世界照得眩晕;直到洁白无瑕的云缓缓漂浮而过,柔和地过滤着暖色的光,燥热的温度缓缓降了下来。   纪灼没有迟疑,果断地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答应你。”   -   送走了十字路口的这对不速之客,纪灼没忘了回到火锅店里将自己剩余的工作做完。约莫下午三点,他摸了摸虎口处结痂的伤口,忽然想到了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上霍月寻的库里南时,动作都有些局促。   “下午有课吗?”   见他坐稳系好安全带,霍月寻微笑了一下,弯着眼睛:“还是送你回家,稍微休息一下?”   “没课,”纪灼犹豫了片刻,脑海里的念头愈发蠢蠢欲动,望向霍月寻的眸里带了几分探究,“你呢?”   霍月寻弯着眼。   “我?我一直都有空哦。”   “怎么啦?”他撑着下巴,状似无意地开口,“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我陪你一起做吗?”   纪灼当真没法在霍月寻面前藏住一点小心思,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有读心术。犹豫了片刻,纪灼还是顺应本心地开口了:“是有一件事……”   许是因为今天霍月寻在他的面前展露了真实的自己,纪灼卸下了心防,连带着关系也变的亲厚了起来。   这时再提这个要求,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困难了。   “工作需要,我得画一副人像油画,”纪灼小声说,“但身边的人里,只有你能符合所有的条件。”   “所以我想请问,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吗?”   纪灼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语气郑重又谨慎,仿佛问得不是画画,而是别的什么。霍月寻的眸光一瞬间就凝在了原地,唇颊边的笑容滞了两秒,旋即变得无比灿烂。   “我愿意呀。”   霍月寻眨了眨眼,忽地俯身,骤然拉近了与纪灼之间的距离。   他的呼吸滚烫,不偏不倚地喷洒在后者敏感至极的耳垂上,落下一连串酥麻的触感,令下一句格外色.情且下流的话变得纯洁且无辜。   “对了……需要我脱衣服吗?” 第11章   随着霍月寻这句尾音微微上扬的询问,车内舒适的空气登时上涨了好几度,就连宽敞的空间也似乎被压缩成了狭窄的一点,只足够纪灼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霍月寻含着些许笑意的眸:   “不、不用你脱衣服的!”   霍月寻的身子又往下压了两分,殷红的唇瓣一启一合,带了点微微的热气:   “真的不用?”   纪灼就差以手指天发誓了:   “真的不用!”   “哦~”   眼看着纪灼的额边沁出细微的汗珠,就连白净的鼻尖也染上了些许红,霍月寻终于大发慈悲地直起了身子,从一侧抽了张手帕纸。   他拿着纸,动作温柔地抚上纪灼的鬓角,叹息了一声:   “真的不用啊?”   “……”   纪灼被他语气里的遗憾惊到了,一时间忘了他落在自己脸颊侧的手,也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开口时有些犹疑和不确定,   “你难道,想脱吗?”   霍月寻没说话。   纪灼想了想,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委婉地补充道:“如果想的话,其实也是可以的,我……”   “扑哧”一声。   纪灼听到一声男人控制不住的低笑。   他把卡在嗓子眼的半截话咽了下去,抬起头,视线登时就撞上了笑逐颜开、春风满面的霍月寻。   后者此刻眉眼弯弯,单手捂着心口,小声叹道: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纪灼被这一记直球砸得愣了两秒,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心头那股无故被耍的尴尬和羞恼也不由自主地消散了下去,他发现明明都这样了,自己好像也没办法生霍月寻的气。   “对不起,我错了,不逗你了,”霍月寻弯起眼睛,“不过说正经的,你要是需要脱衣服的模特就提前通知我,方便我安排一下去健身房的时间。”   “行吗?怎么样?”   纪灼盯着霍月寻这张格外真诚的脸看了几秒,心中最后一丝不好意思也消弭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行。不过我感觉你身材挺好的,都用不着去健身房。”   霍月寻又笑了起来。   他终于收回了给纪灼擦汗的手,系好安全带启动了车辆。   夏日天气燥热,太阳似是要将铁皮盒子融化,开了许久的空调才能把车里的温度降下去些许;一路上蝉鸣不止,路上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撩拨得人心乱。   两人一路畅聊,到京云大学门口时,纪灼的手机却忽然响了,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回消息。霍月寻安静了好片刻,忽然状似无意地开口:   “对了,等下我们要在哪里开始呀?”   “我记得你们专业的画室好像都在研艺楼里,”他好奇又无辜地问,“我要把车直接停在那边吗?”   纪灼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了过去,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机:   “不,这个点过去太迟了,研艺楼的画室基本全都被占了。”   “我刚刚收到舍友的消息,他们三个都是青协的干事,这会出去开会搞活动了,”纪灼坦然地将葛子宏与他吐槽杨渊的聊天界面摊开给霍月寻展示了一番,思索了片刻补充道,“宿舍现在没人……要不我们去那儿吧?”   车遇到红灯停下,霍月寻不动声色地侧过头,极快地扫了一眼纪灼的手机。   他收回了目光,笑意盈盈、语气极度真诚:“好呀。”   “我很期待呢。”   停好车,两人刷了学生卡进宿舍楼。   纪灼翻出钥匙开了门,让霍月寻坐下先休息会,便去储物柜里搬自己的画具,一样一样地将画架、颜料、画笔拿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这种专业的事情霍月寻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趁着他忙碌的时刻,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   宿舍加上独立卫浴和阳台一共二十平米左右,放了四张上床下桌,每个人的位置都很有限;纪灼桌子的对面是葛子宏和宋迈两人,他们就是相当典型的男生做派,键盘、耳机、外卖,杂七杂八地放在一块,相当热闹。   纪灼的旁边就是杨渊,这人显然要精致许多,除了不少昂贵至极的护肤品之外,甚至还有爱马仕和香奈儿的皮包。或许是因为东西放不下,他的垃圾桶和洗澡篮全部被踢到了纪灼这边来。   霍月寻盯着那个垃圾桶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笑容。   纪灼的床位,本来就靠着开关和厕所,自然而然地堆放了公用扫帚和簸箕。可就算这样了,他的个人空间还要被杨渊挤占,大概是因为他的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放了一些专业课的书。   “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纪灼拖着小马扎在霍月寻的面前坐下,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圈宿舍,后知后觉地有些局促不安:“不好意思,我们宿舍有点乱,你觉得这里坐得舒服吗?不行的话我们找个教室……”   “挺好的,就在这里吧,”霍月寻收回目光,单手撑着脸颊,笑盈盈地盯着纪灼,“我没住宿过,所以觉得挺新奇的。”   “不过,我要是真的住宿了,应该还挺苦恼的吧。”   纪灼刚架好画布,一边迅速地拿着等会要用到的松节油、颜料,一边还是忍不住搭话道:“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不太好的毛病……唔,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双标’?”   “我特别讨厌不喜欢的人进入我的私人空间,有的时候哪怕碰我一下都不行,”霍月寻放轻了声音,盯着纪灼,慢吞吞地将下半句话补全,“但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而且,我自己有的时候,还忍不住对喜欢的人动手动脚。”   纪灼正在捏着铅笔起稿,深以为然般附和道:“人之常情。”   霍月寻个高腿长,窝在凳子里显得略微有些憋屈和不舒服,所以表现出来的姿态也不自然舒展,纪灼用笔来回比了几下位置,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由于满心满眼都是油画,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去调整霍月寻的坐姿。   先是转了下椅子,指挥霍月寻将长腿舒展开,然后便抬起手,从脚踝开始一点一点地顺着往上,把霍月寻的裤腿调整到最自然、最美观的姿态。   再紧接着往上,纪灼按照视线里自带的构图去握霍月寻肩膀时,突然听到他低笑了一声。   “——你看,就是这样。”   纪灼的手腕忽地被人攥住,整个身体都猛然一震。   “如果是你的话,”   霍月寻仰起脸,弯着眼睛,拉着纪灼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胸膛,“无论如何调整我的姿势,都没关系。”   “小纪画家,请随意。”   “……”   “咚”!   纪灼咽了咽口水,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而霍月寻还乖乖巧巧地笑着,露着自己的小梨涡:“怎么啦?不要碰我的上半身吗?”   “……啊,对,”纪灼深吸了一口气,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努力全心全意想着油画,“你的肩膀保持这样,不用抬手,嗯,就这个姿势——”   他同手同脚地退回到自己的小马扎,拿起画笔的那一瞬却即刻摒弃了胡乱的心思,无比认真地画下每一笔。   纪灼知道,他现在画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偷来的,他不能像别人一样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毕竟如果不是因为结识霍月寻的这个意外,他现在可能已经要暂时从学校里离开了。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认真。   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自己的作品,   见状,霍月寻也渐渐敛起了自己些许的玩笑姿态,安静地坐在原地当好模特,不再打扰纪灼。   ……   夏日的午后和傍晚长,然而安静而微妙的三个小时过后,天也终于黑到了某个纪灼不得不分心的临界点。   在画下一笔之前,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地在霍月寻的身上停住。   静谧无声的寝室里浸着浓郁的黑暗,霍月寻以自然的姿态微微垂着头,纤长浓黑的睫羽遮住了微亮的瞳孔,衬得周身的气质无比微妙。   有那么一瞬,纪灼觉得他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温柔朝气,反而有些……莫名的沉静和悲伤。   纪灼看着看着就几乎出了神,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   “小纪画家。”   一声含笑的轻唤将纪灼从怔愣中唤醒,霍月寻的目光带着洞悉般的笑意:“…你也忍不住对我动手动脚吗?”   “……”   纪灼看向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反驳都没说服力,干脆放弃了狡辩:   “你在这儿一直坐太久了,休息一会吧。”   说完,他也放下了手头的画笔,揉了一把莫名其妙热起来的耳朵尖,跟霍月寻说了声抱歉,便转去了卫生间搓手上的颜料。   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循环播放两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时,他还听到手机突然响了几下,点亮一看,是葛子宏问他现在在不在宿舍。   纪灼腾出一根食指,很艰难地敲字回复:【在的。】   与此同时,宿舍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纪灼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以为是葛子宏,便提高声音道:“来了——”   他手上的颜料还没洗完就匆匆地准备出卫生间,霍月寻见状便将他推了回去,声音温柔:   “我来就好。”   纪灼眨了眨眼,也没跟霍月寻推拒,道了谢便回到水池,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到了葛子宏的新发来的两条消息上。   【葛子宏:操,那你赶快走。】   【葛子宏:那个傻逼回宿舍了。】   “……”   纪灼的动作一顿,连水龙头都忘了关,连忙想伸手将霍月寻拽回来。   然而,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宿舍门大开。   满脸怨气、正打算斥责纪灼为何久久不开门的杨渊“砰”地一下扔了手中的书包,脸上带上了不可置信般的狂喜:   “霍、霍月寻?你怎么在这里?!” 第12章   “我走错了吗?没有啊,”杨渊后退了一步去看门牌号,语气听起来显然不是很冷静,“你到我们宿舍来找找朋友的吗?不对,我们专业有什么人能认识你啊。你走错了吗?”   一连串的提问跟连珠炮一般,霍月寻略微扬了扬眉,沉吟了两秒后,反客为主:   “你是——?”   “哦、哦!我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了,”杨渊闻言精神一振,笑得灿烂无比,伸出自己在T恤上狠狠擦过汗的手心,“我叫杨渊,我是油画一班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好久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既然见了面就是朋友,我能跟你加个微信吗?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别人的。”   霍月寻疏离而不失客气地微笑了一下,依然保持着观察和审视的姿态:   “杨渊…你就是四床吗?”   “是啊!你认识我?”听霍月寻这个语气,杨渊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马上吃晚饭了,要不咱们别杵在门口了,学校外面新开了家泰式餐厅,我刚好在那办了会员……”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点没素质?”   霍月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杨渊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自己的垃圾桶不可以往别人的桌底下踢,更不能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都堆在公用的阳台上,这应该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哦。”   霍月寻的笑容弧度完美,语气自然到仿佛没注意到杨渊的脸一寸寸涨红,到最后还贴心地补充道:“吃饭就不必了,我是来找我朋友的,等会我们会一块出去吃饭。谢谢。”   “……”   杨渊的脸彻彻底底地涨成了猪肝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自己在半空中举到僵硬的手。   从头到尾,霍月寻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根本没有与他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我知道了…我不是故意的,等一下就收拾好,”杨渊相当没底气地将自己的书包提了起来,话锋一转又带上了些许的小心翼翼,“对了,你是来找葛子宏还是宋迈的?他们两个现在还在青协开会呢,我带你去办公室?”   “不了,我不是来找他们的。”   霍月寻平静而礼貌地婉拒完,侧眸时刚好望见从卫生间里出来的纪灼,睫羽霎时抬了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轻快和笑意:   “——怎么手都没擦就出来了?”   纪灼感觉自己的手腕蓦地被人攥住了。   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便见男人细致而认真地抽了张手帕纸出来,从他湿淋淋的指尖开始往上擦。   薄薄的一层纸巾聊胜于无,两人的手几乎交织在一块,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动作亲密无比。   杨渊的眼珠子快要掉了下去,整个人的周身散发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怒火,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纪灼。   “……谢谢。”   擦干水,纪灼忙不迭地抽回了手,也没回头去看杨渊的神色,只想尽快解决眼前尴尬的局面:“霍月寻,你先去外面等我吧,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等下出去吃饭。”   霍月寻抬眸扫了眼杨渊,不动声色地抬了手,拨弄了一番桌上的东西。   他很快就站直了身子说了句好,乖乖地走出了寝室。   狭窄的空间内一时只剩下了纪灼和杨渊两人。   过了好几秒,杨渊才脸色铁青地开口:“纪灼,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纪灼正低着头收拾着自己的画架和刚刚用到的画具,由于画还没有完全完成、干透,所以他的动作相当小心,即使听到杨渊阴阳怪气的话,都没分出心神来抬头。   这副模样落到杨渊眼里,就成了更深一层的嘲讽。杨渊狠狠地将自己的包摔到桌子上,压低声音骂道:   “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认识的霍月寻?你这种贱人配吗?!是你跟他告的状吧,我不就是把垃圾桶往你这里踢了踢吗?你至于吗?!”   杨渊的桌子与纪灼的紧挨在一块,他这么一摔,差点把纪灼的画笔也都甩下去。纪灼整理自己桌面的动作一顿,平静地抬头望向了杨渊。   “我跟霍月寻是普通的朋友,从来就没跟他告过什么状,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你再装一个试试?”   杨渊根本不相信纪灼的说辞,几乎被气笑出了声,“你出去问问我们学校有谁跟霍月寻的关系好到能把他带回宿舍的?霍月寻连手都不愿意跟我握,却愿意一点点给你擦手,你告诉我你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说着说着整个人都恼了起来,直接伸手猛拽住纪灼的衣领:   “你什么东西都要跟我抢是吧?奖学金要抢,专业第一要抢,现在连我喜欢的人都抢,纪灼,你他妈的要不要脸啊?”   “……”   纪灼的脖颈一痛,下一刻便对上了一双通红的双目。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底的怒意,一点点地掰开杨渊的手:“我已经说过了,你爱信不信。”   泥人都有三分火气,纪灼这么久以来一直都被杨渊莫名其妙地针对,说一点怨气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他知道杨渊家里有钱有权,而且同处一个学校一个宿舍,真要是闹掰了吃亏的只能是他,所以一直都忍耐着。   可今天他实在不想再惯着杨渊了,轻而易举地将人搡开,也懒得再收拾桌上的东西,径直出了门找霍月寻。   “砰”地一声,宿舍门被重重甩上。   杨渊的胸膛还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恶狠狠地盯着纪灼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会,不可置信般骂道:“我操!这个傻逼、傻逼——”   他发了疯似的踹了一脚地上的垃圾桶,用过的餐巾纸和食物的残渣碎屑天女散花般溅了出来,某种分不清质地的黏腻汁液蜿蜿蜒蜒地流淌了一地。   就这样了,他还是没满足;心中的怒气疯了似的涌了上来,迫使他猛地一抬头,就盯上了那副被纪灼仔仔细细放好的画。   ……盯着画布上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俊逸含笑的男人看了半晌。   杨渊突然露出了一个怨毒的笑容。   -   天色彻彻底底地暗下来后,路灯便亮了。漫步在宿舍通往食堂的小径上,纪灼听到一声轻叹,抽空看了眼身旁的人。暖色的光为霍月寻镀上了一层格外柔和的滤镜,显得他脸上的愧疚和后悔格外真诚。   “对不起,都怪我,”他垂着头自责道,“是我说话不好听,让你跟你舍友吵架了……”   纪灼微微蹙着的眉头下意识地松了松。   回想起主动替自己说话的霍月寻、无理取闹的杨渊,开口的安慰几乎不需动脑,直接走心。   “不怪你,本身我跟这个舍友的关系就不怎么样,”纪灼补充道,“你没做错什么,也别想着要去承担你爸那边的责罚。”   闻言,霍月寻眨了眨眼,像是真真切切地被安慰到了。   “小纪画家,你怎么这么好呀,”他说,“为表感谢,我能不能请你吃个晚饭?”   纪灼摸了摸鼻尖,他其实也没做什么。   “不用,而且就算要请也是我请你。谢谢你当我的模特。”   霍月寻弯着眼睛笑了:“那不行,你可是我认定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好朋友,必须得是我请你……唔?”   “——糟糕。”   霍月寻的手摸向口袋,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脚步也忍不住停在原地,有些可怜地望向纪灼。   “我手机好像落在你宿舍了。”   现代社会出行,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手机。   纪灼没多犹豫就回了头:“我去拿。”   两人原路返回。   为了避免让霍月寻更自责,在回去的路上,纪灼没拒绝他要请自己吃饭的提议。毕竟京云大学的食堂内有政策补贴和优惠,菜色多样又不昂贵,即使请客也没有太大的负担。   刷完校园卡,坐上电梯,一路到了六楼的宿舍。霍月寻在外面等着,纪灼则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鼻尖突然闻到了一阵有些难以形容的恶臭味道。   他的动作稍微顿了顿,心里浮现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往里走了两步,看到自己凳子底下的满地狼藉时,那份预感成了真。   纪灼蹲下身,迅速地拨开一堆垃圾,连自己的手溅上了些许变质牛奶都没注意到;终于看到画布时,他做了两秒的心理建设,才慢吞吞地将自己花了一个下午的心血翻了过来。   “……杨渊。”   短短的十来分钟不到。   原先惊艳且精致的油画变了个样子,中间破了个大洞,还沾满了碎屑和不知名的液体。   纪灼抬起头,语气变了调:   “你把我的画弄成了这样?”   “哟,回来还挺早啊,”一道嘲讽的声音从上铺传来,杨渊轻笑了一声,“你说什么画?我不知道啊。”   “……”   纪灼眼眶通红,手背爆出青筋,走到杨渊的床铺旁边,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你不知道?”   “杨渊,我已经够忍耐、够退让了,平常你莫名其妙找我麻烦,我都当成没看见,”纪灼低声,自言自语般开口,“你非要做到这一步吗?”   “什么叫做到这一步?”杨渊的心情显然很好,嗤笑道,“我不是都说了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画!”   纪灼闭了闭眼,强压着心中的火气:“赔我。”   “把我的画,赔给我。”   听纪灼的尾音成了这样,杨渊终于愉悦地笑了;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唰”地一下拉开床帘,无理取闹道:   “你有证据吗你就说是我做的?你有本事去告我啊?有人相信吗?”   杨渊就是在赌,赌纪灼这么“怂”,被家里的一堆事情拖累着,不可能把事情闹大。   而且,纪灼跟霍月寻之间应该是交易关系,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画应该是霍月寻跟纪灼买的,如今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纪灼肯定也不好交差。   宿舍又没有监控,葛子宏和宋迈都不在,纪灼无权无势,孤立无援。   这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如果,忽略了从不远处、慢条斯理走进宿舍的霍月寻的话。   “——我有证据。”   高挑俊逸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拨开垃圾,走到纪灼的桌前,抬手将正在录视频的手机从一堆画具中翻了出来,冲杨渊展示了一番。   旋即,他抬起手,轻轻地搭上了纪灼的后背,将他揽进怀中,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垂下眸,眸光幽暗且温柔。   “我相信。”   他无条件相信。 第13章   情形霎时调转了过来。   纪灼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温热触感,摇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稳在了原地,抬起眸冷冷地盯着杨渊。   而后者的脑袋险些磕破在床沿,一张得意洋洋的脸变得惨白,嘴唇不可置信地上下蠕动着。   纪灼原先知道得很清楚,眼前的情形对他来说非常不利,不管他想怎么闹、怎么跟杨渊发疯,最后只可能是小事化了,杨渊甚至不会收到什么出发   但现在,霍月寻这个学校里的大名人忽然横插一脚,若是将这件事情曝光出去,铁证如山,杨渊只有等死的份。   “……你,你有什么证据?”   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杨渊的双手把住了上下床的铁梯,连滚带爬似的从上面挪下来,色厉内荏地盯着霍月寻,“你们别人多势众、血口喷人!”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霍月寻的手机,竭尽全力回忆自己刚刚搞破坏时,桌上是否有这一个忠实记录下全程的摄像头。   “是吗,”霍月寻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语气温和平静,“那我就去问问辅导员怎么看吧。”   “……!!”   杨渊的脸色苍白,权衡了两秒霍月寻话里的真实性,挣扎两秒之后,很快就望向了纪灼:   “不行!不是,纪灼,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垃圾桶不小心倒下去了,可能碰到了你的画。你这画多少钱,我双倍、不,三倍赔给你行不行?!”   纪灼闭了闭眼睛。   即使听到杨渊恐慌的道歉,他胸口那股灼人的怒意还是无法消散,毕竟杨渊践踏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他最珍贵的梦想。可他同时也明白,在钱面前,梦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医院里的妈妈还等着钱救命,高中里的妹妹还等着钱当生活费……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泣血般低声道:“行——”   “等一等。”   霍月寻突然开口,微微侧过身,将纪灼的脸掰正与自己直视,“赔偿要收,但是不能没凭没据地收。”   纪灼一怔,下一刻便见霍月寻重新站直了身子,单手拿着调到录像页面的手机,垂着眸有条不紊地开口:   “杨渊,你恶意毁了纪灼同学的画,并且三番五次地对他进行人身攻击,态度极其恶劣。纪灼同学不跟你计较这些,但你必须得就着这些事情,认真郑重地向他道歉。”   “开始吧?”   杨渊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太阳穴一跳一跳抽着疼,就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他徒劳无功地看向看似温柔却铁石心肠的霍月寻,最终绝望地盯着纪灼,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纪灼,对不起……”   “我弄坏了你的画,我会三倍赔偿给你;我以后也不会再在宿舍针对你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鬼迷心窍,我真的错了,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可以原谅我。”   眼见着霍月寻的反应平平,纪灼的目光也并无温度,杨渊咬了咬牙,伸手掐住自己的大腿,直直地鞠了一躬:“我错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求你了。”   纪灼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了片刻。   那股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至少不像刚刚那般灼人了。这都多亏了霍月寻的提议。   “好的,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霍月寻收起手机,语气礼貌又客气,“请你之后手写一封不少于一千字的道歉信交给纪灼,并且把赔偿款注明缘由打到他的账上,谢谢。”   “纪灼,我们走吧?”   纪灼回过神。   他不想跟杨渊搭话,便轻轻对霍月寻嗯了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霍月寻对这个“小尾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两秒,主动伸手将其揽到了自己身前。   他的动作亲密而温柔,让此时此刻的纪灼完全觉不出什么不对劲,只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杨渊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目光着重落在了唇畔含着些许笑意的霍月寻身上,突然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极其温柔的英俊男人,而是隐藏在暗处、一击必胜的毒蛇。   “纪灼!”   在宿舍门即将关上之前,杨渊突然出声。他浑身战栗,脸色苍白,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忏悔,   “……你能不能,放过我?”   能不能,原谅我?   纪灼的动作微微顿住,没回头。   霍月寻却忽然转过身,对杨渊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   “你觉得呢?”   -   一通折腾下来,离宿舍楼最近的二食堂已经关了大半,只剩远处的一食堂灯火通明,两人过去吃了个很简单的晚饭,霍月寻买了单,却坚持下次还要请客。   他知道纪灼的心情不太好,说完这句便善解人意地不再打扰,只乖乖巧巧地跟着纪灼上下班,凌晨将车停到医院门口,说了声晚安。   纪灼站在台阶上沉默了片刻,小声回了一句谢谢。   月色朦胧,光晕柔和。   霍月寻弯起眼睛笑了,很失礼地伸出手揉了揉纪灼的发丝。   “乐意至极。”   之后的几天,日子还是照常过。   纪灼在学校和兼职的地方来回跑,期间收到了杨渊发来的小作文和赔偿款,看着橙红色的转账条沉默了片刻,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回了句收到了。   本以为这事儿就此翻了篇,却万万没想到还有后续。   周一即将下课时,专业课老师不知看到什么消息,突然气势汹汹地将教学资料拍在桌上,义愤填膺地骂道: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杨渊的?他人呢?!”   学委看了眼手机,如实答道:“老师,他在导员办公室,应该是在商量入.党的事。”   “他?还入.党?这种人品败坏的人别把人大牙给笑掉了,”那老师冷笑了一声,“我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期末作业不允许找网上的人代画、不允许作弊,他还是屡教不改,一整个学期的平时作业都是网上的人代的!好大的胆子!”   底下的众人一阵哗然。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吼吼”地叫了两声,一把扣住纪灼的肩膀,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   “灼儿,你还不知道吧,这傻逼终于翻车了!前两天我们青协会长发现杨渊的真面目,直接让这家伙滚出去了!”   “嗐,这都不算什么,最好笑的难道不是他跟人出去开房约.炮玩SM,不小心给导员打了个求救电话,让几个老师大半夜出去把他从情.趣.酒店抓回来吗?”   这几句话,分开来每个字纪灼都听得懂,合在一块他却有点茫然了。   他有点震撼:“啊?”   “反正他的人设是彻底崩了,入.党奖学金什么的也别想了,能不背处分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见纪灼这模样,葛子宏笑喷了,“导员来问我情况的时候,我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直接要求他退宿或者换宿,跟他住一块,我都害怕被传染性.病。”   宋迈一样幸灾乐祸道:“人贱自有天收,这话果然一点错都没有。”   纪灼张了张唇,回想起杨渊泼在自己画布上的变质牛奶,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沉默了。   “嗐,不说这些了,太晦气,”   下课铃响,三人一块出了教室往外走,葛子宏戳了戳纪灼的肩膀:“对了灼儿,庆朗画室那边的兼职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有找到合适的模特吗?”   纪灼回神,这才想起,那天的事情都没跟两个舍友提过。   “我跟负责人联系过了,这星期之内把画交过去。其实本来我早就能画完的,是前几天出现了点意外……”   纪灼犹豫片刻,将手机拿了出来,把霍月寻那天发来的视频给他们看。   大家都是画画的,都是因为热爱才选择这个毕业之后很有可能吃不饱饭的专业,所以在看到被毁得面目全非的画时反应格外强烈,葛子宏和宋迈两人气疯了,恨不得把杨渊一刀捅死。   “灼儿,你这视频发给我,剩下的事情你都别管,”葛子宏咬牙切齿道,“老子要让他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两人都比纪灼还要激动,被纪灼安抚了半天才稳定住情绪,出了研艺楼打算回宿舍。   走到停车场时,宋迈回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等会,灼儿,帮你拍视频的那个人是谁啊?”   纪灼注意到了某道视线,动作微微一顿。   他看向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车。   葛子宏没注意到他细微的举动,无所谓般地接了宋迈的话:“你没仔细看吗?灼儿给那个人备注的名字是霍月寻……”   “——等等,不对,霍月寻?!”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   “是那个霍月寻?家里特别有钱的那个校草?你啥时候认识他的呀?”   纪灼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线条流畅、简约贵气的库里南车门便开了。   宽肩窄腰的男人微笑着走了下来,毫无架子地到了三人的面前。他今天只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模样青春张扬,可旁人没法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毕竟正常人是不会有京A五个8的车牌的。   “你们好,”   纪灼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搭住,扭头望去,只见霍月寻弯着眼睛,主动向葛子宏和宋迈伸出手,   “我叫霍月寻,是纪灼的朋友。”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痴呆地愣在原地。   过了两秒,他们看了一眼纪灼,连忙跟霍月寻握手:“你好你好,我们是灼儿的舍友……”   “葛子宏和宋迈,对吗?”   “很高兴认识二位。”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看向了纪灼,   “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挺好的。”   他左脸颊的梨涡漾着浅淡的笑意,亲昵地俯身。纪灼只感觉耳畔轻轻吹来一阵滚烫的气息,而男人语气含笑,调笑似的轻轻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对不对,灼儿?” 第14章   纪灼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两个字从霍月寻的嘴里说出来,就跟舍友说的感觉不太一样。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感觉自己的耳朵尖莫名热了起来,不自觉地伸手轻蹭了蹭:“……对。”   他跟葛子宏和宋迈两人的关系确实很不错。   霍月寻闻言弯着眼睛笑了笑,侧着头,几乎是一个与纪灼咬耳朵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彰显了自己同他的亲密:   “难怪呢,他们都喊你‘灼儿’。这个昵称听起来很不错,我也可以喊么?”   霍月寻将他当成了好朋友,他不能让好朋友失望。   纪灼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耳垂,一本正经、慷慨大方:“可以。”   “好哦,”霍月寻唇畔笑意更深,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挑着,专注地落在纪灼身上,“灼儿。”   “……”   莫名的,只要霍月寻一开口,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跟纪灼两个人,气氛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呆呆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只感觉有点牙酸,好半晌才打着哈哈,插了句嘴。   “那什么,既然咱们都是‘抗杨渊’联盟的主力,那就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兄弟了。还好有兄弟你,不然灼儿这次就吃了哑巴亏了。”   “对对,要不是你录的那个视频——”   “……诶,不对啊,按照我对杨渊这个傻逼的了解,他应该死不承认才对啊,怎么会这么诚恳地跟灼儿道歉呢?”   纪灼对上了葛子宏和宋迈两人有些疑惑又有些试探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开口:   “杨渊一开始是不承认的,但是霍月寻把落在宿舍里的手机拿了出来,那上面拍了他毁坏我画的全过程,所以他害怕了,只能跟我道歉。”   “哦——”   两个舍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顿了一秒,宋迈又相当敏锐地提出另一个疑点,情不自禁地抬眼,谨慎地望向霍月寻:   “不过,你的手机,是怎么刚好拍到他毁坏灼儿画的全过程的?”   “……这么巧吗?”   空气霎时凝固。   宋迈和葛子宏两人轮番怀疑,情不自禁的追问简直有些咄咄逼人,换做是别人,这时候恐怕已经要生气了。   就连在这方面稍微有些迟钝的纪灼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忍不住抬眸望向霍月寻。   后者的眸光流转,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过了两三秒,他才收回了落在纪灼脸上的灼热目光,脸上的完美笑容依然无可挑剔,只有语气带上了些许的神秘。   “不,其实我根本没拍到。”   众人俱是一怔。   “什么?”   “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会提前录视频?面对杨渊的那套说辞是我诈他的,他心虚了。”   霍月寻娓娓道来,说到后来时模样还有些些许的不好意思:   “我是在跟灼儿去食堂的路上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把手机落在宿舍的。回去的时候看到杨渊对灼儿那样……我就想,将计就计,刚好吓一吓杨渊。”   霍月寻抬起头,笑意盈盈道:   “没想到真的有效果诶。”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忍不住张大了唇。   他们刚刚的不解和怀疑融雪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钦佩和感叹:“原来如此!”   纪灼的动作也微微顿住,看向霍月寻,忍不住眨了眨眼。   好聪明。   而且很温柔。   不仅没有生气,还很细心地为大家解释。   注意到了纪灼的目光,霍月寻浅笑着转过头,像是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狐狸似的,眉眼弯弯。   “对了,要不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毕竟我们是一个联盟的,以后要是再有什么欺负灼儿的坏蛋,我们可以一起出击,”霍月寻玩笑道,“现在我得跟灼儿一块去上班了。”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无故怀疑霍月寻,本就心中有愧,闻言连忙点头,诚惶诚恐地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目送着他跟纪灼两人上了车。   在驶去火锅店的路上,纪灼还在思考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盯着霍月寻若无其事般翘起的唇角看了半晌,忍不住低声道:   “你别跟他们生气。”   车外风景如画掠过,一树燥热的蝉鸣连着风声,吹得人心烦躁。车内空气却是带着微微熏香的冰凉。   在红灯处停下,霍月寻侧眸望了过来,笑得有些无奈:“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们不是故意要怀疑你的,只是平常跟杨渊的关系太差,所以对他的事情比较警惕,”纪灼很讲义气,不想让任何一个朋友受伤,“宏哥人很好的,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油画的工作——就是,请你当模特的。”   霍月寻听得很认真,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还拉长尾音轻轻地“哦”了一声,弯着眼睛:   “我知道,你的朋友人都很好。”   纪灼一哽,突然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   莫名地,他有种老婆和兄弟之间有了矛盾,自己夹在中间,根本无从下手的错觉。   如果霍月寻生气了,他还可以哄;但如果霍月寻保持这个模样,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和葛子宏人多势众、无理取闹。   “怎么这个小模样,”霍月寻笑盈盈地伸出指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额心,“我不会生气的,他们都是为了你好,所以对我有所怀疑、有所警惕,都很正常。”   “毕竟跟他们比起来,我才是感情里的后来者,嗯?”   “……”   车辆重新启动,霍月寻去握方向盘。纪灼慢吞吞地低下头,掌心捂住了被他碰过的额心,半晌才极努力道:   “但是你人也很好……而且你也很委屈……反正,以后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好么?”   霍月寻的目光微微顿住。   过了好几秒,他露出一个如小狐狸一般极乖巧的笑,丹凤眼弯弯,语气轻快:   “好呀。”   车辆驶入巷口,拐个弯马上就要到火锅店门口。   霍月寻打了方向盘,在即将把纪灼放下来之前,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对了,之前那副画被杨渊毁了,是不是不可以用了?什么时候你有空,我给你当模特,再画一副怎么样?”   纪灼自然十分惊喜,但他脸上的高兴只持续了短暂的两秒,很快就被迟疑所取代:“会不会太耽误你时间了?”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我乐意至极,”车停下,霍月寻眨了眨眼,“你只要告诉我,你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朋友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呀,不对吗?”   纪灼摸了摸鼻尖,呼吸稍微急促了些,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捏着,有股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霍月寻,谢谢你啊。”   “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哦,”霍月寻笑笑,“而且这次给你当模特,我可是有要求的,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满足?”   纪灼连忙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霍月寻俯身,凑过去轻轻地解开了纪灼的安全带。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咫尺,几乎可以数清楚彼此的睫毛:   “我不想待在学校人来人往的画室,所以,你要是想让我当模特的话,就跟我一块去我家。”   “行不行?”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知道你是为了方便我,”他讷讷道,“我当然没问题。”   霍月寻愉悦又满足地弯起眸,这才稍微拉开了与纪灼之间的距离:“那就说定了,我来接你。”   上班的时间点已经差不多到了,但纪灼还是忍不住又跟霍月寻搭了几句话,等到不得离开的时候才匆匆下了车。   霍月寻笑着跟他打了招呼,目送着他进了火锅店的后门。   确认背影彻底从视线之中消失之时,霍月寻才将手机翻了出来,盯着新联系人页面的两个通知看了两秒,慢慢地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两秒之后,他点进相册,将那个杨渊发疯的视频锁成了私密。   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敲了敲。   “还挺聪明的。”   -   气温逐日上升,周四的最高温已经逼近了三十八度。纪灼下午没课,从火锅店下了班便拿了自己的一整套画具,跟霍月寻回了他家。   汽车在学校三公里左右的一处公寓停下。   “不要拘谨,也别担心有别人过来,我爸妈都不住在这儿。”   霍月寻拧开门把,蹲下身拿了双拖鞋给纪灼换上,顺手把中央空调打开,   “你想画多久都可以,住这儿都没问题。”   天气太炎热,纪灼虽然从后厨出来时已经简单用毛巾擦过身子了,现在还是热得不停冒汗,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狼狈;听到霍月寻的话反而松了口气:“谢谢……”   公寓内的装修简单明亮,布艺沙发、绿植鲜花,各处都充满了十足的生活气息,相当符合霍月寻的气质。   纪灼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茶几,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画具放到地板上,展开了画架。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着急呢,”   霍月寻注意到他的动作,失笑,上前捏住他的肩膀,用了点力将他压到了沙发上坐下,   “而且,在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件事要做。”   纪灼看了眼干爽的沙发,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   “我身上都是汗……什么事?”   “说对了,就是这件事。”   霍月寻笑意盎然地挑了下眉,略微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叉轻攥住T恤的下摆,往上拉——   棉质T恤顺畅无阻地顺着手臂滑了下去,露出其下沟壑分明、形状线条完美至极的胸肌、腹肌,既不过分夸张,又不过分瘦弱。   肤色极白皙光泽,身材极好,一打眼望过去,就根本挪不开视线。   霍月寻弯着眼睛,盯着懵在原地出神的纪灼,将下半句话补全:   “要不要先洗个澡呀?” 第15章   迟钝如纪灼,却有种类似本能的直觉,在霍月寻脱掉上半身衣服的时候达到了顶峰,逼得他脸色骤红,一股热气从脚底顺着脊背冲到头顶。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后倾了一些,磕磕绊绊道:“不太好吧,我没带什么换洗衣服。而且这是你家,我觉得…不太礼貌。”   “换洗衣服还不好解决吗?我的衣柜任你挑选。”   霍月寻莞尔:“再说了,我都不觉得不礼貌,你干嘛要这么想呀。”   一句两句都被霍月寻给堵了回去,纪灼哑口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依然有些迟疑:“可是……”   “我是个外行人,对油画不太了解,但是看一些画展里的作品,似乎一旦画到人像,都是穿那些复古的衣服,在那种类似于黑暗古堡的环境里作画,”霍月寻开了个小玩笑,语气又渐渐地弱了下来,“我这儿没那个条件,但是也想,让你画得舒服点……”   霍月寻完全就是一番好意啊!   他想让自己画得更舒服点,有什么错?再说了,自己一身臭汗地坐在这里,满身狼藉的,还很容易弄脏他的布艺沙发。   纪灼已经动摇了,但还有些犹豫,忍不住抬头望向霍月寻。恰在这时,后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善解人意又愧疚满怀地开口:   “对不起,我知道了,是我这个人太没分寸和边界感了。”   “想想也知道吧,怎么有人第一次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就要先洗澡的,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霍月寻垂着眸,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懊恼,“对不起,我有点太自以为是,我以为自己跟你的舍友一样,能让你把这儿当宿舍看待呢。对不起……”   “不是!你别说对不起,”纪灼有点慌了,他有种看着小姑娘被自己三言两语欺负哭,束手无策的感觉,“是我不好,其实我一身汗也挺热的,我挺想洗个澡的,真的!”   霍月寻闻言,唇瓣微微地动了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纪灼的身前,蹲下,以一个仰视的姿态: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纪灼连忙摇头,因为这个姿势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形状漂亮、线条优美的背肌上,诚实又体贴地补了一句:“不会……而且其实我们宿舍也是,到夏天了,空调也不管用,光膀子也是很正常的。我小时候很皮,经常因为这个被我妈说。”   霍月寻的眼角弯弯,在听到某一句时眸光微微地暗了暗,快得根本让人来不及觉察。   “宿舍生活经常这样吗?”他笑了笑,“我从来没住过宿,也从来没这么亲近的朋友,知道我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人,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地圈住了纪灼的手腕,完全没给他什么反驳的机会和时间,带着他一块往浴室的方向走: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了。我们抓紧时间,赶快洗完澡,还要画画呢。”   纪灼原本是想要稍微挣扎一下、自己走路的,听到后半句,所有注意力都被等会的画画给吸引了过去,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身子,任由霍月寻动作:“好。”   进了卫生间,霍月寻替他将水龙头打开,又挨个把洗发水、沐浴露在架子上排排摆出来,最后还贴心地从外面拿了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进来,甚至连内裤都没忘。   纪灼看着那块相当隐私的布料,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结巴一会的,但对上霍月寻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内裤洗过,但是没有穿过,是新的,”   霍月寻倚在水池边,目光里带着些许等待被夸奖的期待,“你洗过澡了,换下来的衣服先放在这儿,我等下一块放到洗衣机里洗。”   还好、还好是洗衣机。   纪灼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又对霍月寻道了几声谢。确认浴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后,才三两下地扒掉身上的衣服开始冲澡。   正是青春年少的日子,纪灼却经常得不到营养补充,身材实在说不上健美;同时,他平常干活又很多,所以身上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的同时,骨节又非常分明。   水流将他的发丝打湿,柔顺地垂在脑后,一张湿漉漉的脸蛋显出格外的几分稚气,简直漂亮得紧。   他草草地冲完澡,换上霍月寻为他准备的衣服。   这件质地柔软的T恤比他平常穿的尺寸要稍微大一些,几乎可以遮到他光洁白皙的大腿根。   裤子也是非常舒服的运动裤,看不出什么牌子,只知道版型和垂坠感非常好,一整套的版型打扮得他又青春又休闲,像是个小富家少爷。   但既然是霍月寻的衣服,应该还挺贵的吧?   纪灼即刻歇了买同款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番,出了浴室。   出乎意料的是,霍月寻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在门口等待、第一时间迎接。他有点茫然地绕了一圈,才看见了正在厨房里辛苦忙碌的男人。   “霍月寻?”   霍月寻不知何时已经套上了一件T恤,此刻他拿锅铲的动作微微一顿,在厨房热腾腾、香喷喷的火光里,分神望向了纪灼,眼睛霎时一亮:   “很适合你。”   纪灼下意识扯了扯衣角。   原先要说的话险些忘了,顿了顿才想起来:“……你怎么在做饭?你还会这个啊?”   恰好锅里的菜炒到尾声,霍月寻熟练地关上煤气灶,端着盘子走到餐桌前,解开了围裙:   “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应该请你吃饭的。”   “但是,我的手艺说不上太好,肯定是比不上人家外面做的,”   霍月寻走到纪灼身前,抿起唇笑了一下,又不经意地用被油点子溅得有些红的手背蹭了蹭满是汗的额头,   “你…喜欢吃这些吗?不喜欢的话,我们等会出去吃,可以吗?”   “……”   纪灼几乎怔在原地。   “没有不喜欢,你做的菜非常好。”   过了好半晌,纪灼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莫名地想到了纪暖端给自己的那一碗排骨汤,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胡乱地挠:“谢谢你。真的。”   霍月寻弯起了眼睛。   “怎么又要跟我说谢,”他说,“你先尝一尝味道怎么样,好吗?”   纪灼连忙点了点头,接过霍月寻递来的筷子,吃了一口桌上的糖醋肉,鼻腔里呛上正宗的醋酸味,湿漉漉的桃花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好吃,”纪灼轻“嘶”了两声,不经意间露出被热得深粉的舌尖,“特别特别好吃。”   霍月寻弯起眼睛笑了。   “那就好,这些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我都给你做。”   纪灼吃了两筷子就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霍月寻,露出了自己的小虎牙:   “够多了。你要不要先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们一块吃?”   霍月寻的喉结猝然滚了滚。   过了两秒,他才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呀,那你等我哦。”   纪灼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我等你!”   ……   霍月寻一路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和体态进了浴室,在关上门的刹那所有的伪装全都消失。他呼吸有点急促地撑在了洗手台的水池前,对上了镜子里那张唇角上扬、双眸通红,俊逸却扭曲的脸。   眼角眉梢透露着温柔和善,偏偏双眸里含着骇人的贪婪和疯狂。   这两种极端的神色糅杂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   霍月寻很高兴。   这么多年了,纪灼其实一点都没变。   心依然软得跟一滩水一样,最受不了柔弱、可怜的人。   镜子里高挑而俊逸的男人兀自低笑了两声,过了几秒再抬起头时,却仿佛透过了时光,看见了数年前,那个长发披散、眼神阴郁而漠然的小男孩。   霍月寻早就知道。   从发誓不会让纪灼被别人抢走之后,他就意识到,旁人怎么样看他、对待他不重要。   重要的是纪灼的态度。   所以,在班里那些惹人厌恶的同学,戏耍他、取笑他的头发、他的穿搭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触。   只觉得他们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乱叫,却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被他们锁在充满脏污的拖把间里,他才感觉有些控制不住的怒火——   被关起来,他就没有办法去找纪灼了。   霍月寻强压下心中的烦躁等待了一会,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拖把间,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不知是谁落下的工具箱。他面无表情地将扳手拿出来掂了掂,看向木板门,思考着自己要砸多少下它才会开。   可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纪灼的声音。   是纪灼在焦急而担忧地呼唤他的名字。   霍月寻的手霎时一松,金属应声落地。   无师自通般的,他从纪灼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信号。这种直觉让他格外兴奋,以至于走进角落时,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克制住自己胡乱的心跳,回应了纪灼的呼喊。   门打开。   对上少年恐慌担忧的眼神,霍月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股脑扎进他的怀里,语气颤抖着说自己极害怕。   纪灼果然心疼不已。   可在纪灼看不见的地方,霍月寻满脸泪痕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满足又兴奋的笑容。   ——纪灼抱他了。   原来他只要可怜到让纪灼心疼,   就会得到一个拥抱。   ……   思绪渐渐回笼,霍月寻平复好了呼吸,重新对上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优雅完美的笑容。   他转过身,准备拧水龙头时,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置物架上,看到了纪灼尚且没来得及收拾的衣服   过了几秒。   霍月寻遵从本心地伸出了手,把那条内裤抽了出来。 第16章   纪灼发现,霍月寻待在浴室里的时间,比自己想象得要长一些。   一开始,他还紧张着,仔细地听着浴室内传来的哗哗水声,时时刻刻准备迎接着下一秒就会出来的霍月寻;但渐渐的,水声越来越绵长,身下的坐垫越来越柔软,紧绷的精神越来越放松,他便不知不觉地倚靠在餐桌旁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身上柔软又舒适的衣服,或者霍月寻那温柔至极,呵护至极的态度,他有些恍惚。毕竟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梦里,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尤其是如今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尚且完好的模样。   他的父母,纪华勇和宋嘉莉两人,曾经也是周围邻居交口称赞的一对好夫妻。   纪华勇的母亲早逝,父亲另娶,他一个人早早辍了学在外打拼,学会了如何开大货车后便跟着师傅跑长途,也能养活自己。而宋嘉莉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即使聪明非常也没能读上书,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辛苦非常。   两个人偶然相识,紧接着自由恋爱,结婚。纪灼和纪暖两人先后出生。   日子本该这样继续平静地过下去,可老天就像是非要愚弄人一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引起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纪灼初二时,小学的纪暖突然生了场不小的病。   那时候家里刚好在还房贷,无论是宋嘉莉还是纪华勇都是早出晚归,谁也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只以为她是普通的发烧,吩咐纪灼每天照顾妹妹。   纪灼自然照做,督促她按时吃药、帮她量体温,带去诊所挂水。可是不管怎么看,纪暖的病似乎都不见好,就连纪灼自己都精神不济,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这下子,一家人即使再不懂医学也觉得不对劲,连忙请了假把两个孩子带去医院看,这一看才知道,原来得了肺炎。   纪灼身体素质好,还没太大问题;可纪暖打小身子就弱,免疫力低下,症状已经很严重了,如果再不治疗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宋嘉莉和纪华勇两人当即慌了,工作也顾不上管,匆匆忙忙地开始照顾孩子。可关键是,这时候家里还欠着房贷,他们连掏钱都掏得极困难。   纪灼那时候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只知道纪暖的病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康复,等到他上初三、准备中考时,家里的低气压才过去。   眼看着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纪灼终于松了口气。   可他那时没想到,这段时间,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接下来的时光,才是真正的地狱。   有了纪暖生病这件事的刺激,纪华勇和宋嘉莉两人都深切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一个比一个拼命上班。纪华勇不顾危险去开了夜间的长途,在高速路上为了避让一个随意变道的小轿车,不小心出了车祸,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纪华勇看向围在他身旁、脸色憔悴的家人们,还没明白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准备下床,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腿。   一个货车司机,没有了腿。   开不了车,成了废物。   纪华勇彻彻底底地崩溃了,尤其是公司的赔偿如同打发叫花子的施舍、被他避让开的小轿车消失无踪时。   为了避免年幼的妹妹和辛苦的妈妈被迁怒,纪灼顶着父亲的无端叱骂和殴打伺候他,反反复复承担着他最坏的情绪。   十六岁的纪灼强忍着才没有崩溃。   哪怕纪华勇出院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再也没有半分从前的憨厚老实、忠诚可靠的品质,反而开始酗烟酗酒、赌博。   纪灼都知道他的不容易,一边兼职打零工,一边反反复复地劝说着父亲不要这个样子,哪怕身上被打得全是伤也没有还过手。   他以为这就是一个家庭崩溃的极限了。   直到,家里的另外一个顶梁柱,一直赚钱养着家里四口人的宋嘉莉,在店里上班时昏倒,被好心的邻居送到医院检查。   常年厨房劳作,多年情绪积压。   肺腺癌,癌症。   纪灼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   家里只剩下一个人,一个能担起责任的他。   甚至还没过十八岁的生日。   看到年幼的妹妹和躺在病床上、仍坚持着自己可以工作的母亲,纪灼没有任何办法。   他只想知道,有哪里可以卖肾。   或者不卖肾,卖别的器官都可以。   不幸之中的万幸,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亲戚、朋友——最慷慨,但是不知名的社会人士捐了钱,暂时稳住了宋嘉莉的病情不说,甚至还足够纪灼和纪暖这两个未成年继续上学。   纪灼于是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生活。   但他现在真的受不了,在宋嘉莉已经生了这样严重的病时,还要偷拿她治病的钱去赌博的纪华勇了。   所有之前纪华勇落在他身上的巴掌、拳头,他从来没有躲过,但只有这一次,年少的他第一次发了火。   他只当纪华勇死了。   然后一个人扛起家,跌跌撞撞,很艰难地走到了如今。   ……   这些记忆太累、太压抑,太窒息,明明是梦,却又跟现实并无二致。纪灼感觉自己的心头一阵锐痛,迷茫地睁开眼,却还没从梦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嗡嗡、嗡嗡——”   电话铃声响起,纪灼猛地惊醒,心脏狂跳。还没来得及摸到手机,就忽然看到了一张在自己跟前无限放大的俊脸。   霍月寻似是刚从阳台过来,指尖还带着浅淡冰凉的潮意,落在纪灼额头,带起一阵颤栗。   “看你睡过去了,没敢喊你起来,”霍月寻的模样有些担忧,“怎么看上去这么累,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他这一觉竟然睡了快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快五点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整个家里染得金黄明亮。四周的氛围静谧而温柔。   “…不用,”纪灼的手心全是汗,缓了几秒才稳下咚咚直跳的心脏,“就是做了个梦。”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纪灼担心可能是画室或是兼职那边的事情,冲霍月寻说了声抱歉,接了起来。   “喂,你好,请问……”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头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年男音给打断了。那人的语气轻浮而粗俗:   “纪华勇的儿子,纪灼是吧?”   纪灼的声音消失。   他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听到那头继续道:“你爸最近牌运不好,输了不少,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他欠的钱还给……”   缓了两秒,纪灼的大脑重新开始工作。   他深呼吸了一会,强行镇定下来,一气呵成地挂断电话、拉黑名单。   过了好几秒,他突然对上了霍月寻担忧至极的目光,终于勉强从双目失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还好吗?”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霍月寻给握住,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传了过来,男人的模样担忧而无措,   “我帮你量一□□温好不好?”   “……”   其实纪灼以前也不是没接过这样的电话,心里早就没什么波澜了。今天反应这么大,恐怕是还是因为那个有些压抑的梦。   但他看着霍月寻有点紧张的目光,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安慰到。   “好多了,就是刚刚没反应过来,”纪灼强调道,“不用担心我,真的。”   霍月寻的神色还是有些忧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灼看了半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拉开他旁边的一把凳子坐下:   “好吧,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哦。饭菜都是热的,吃点东西好不好?”   纪灼后知后觉地发现,霍月寻每次跟他说话,语气都相当温柔,有些时候简直跟哄小孩一样,要么是“好不好”、要么就是些别的语气词。   关键是,别人这么说,通常会有点奇怪;可霍月寻这么说,却让他觉得格外受用。   ……可能是,霍月寻的人格魅力吧?   纪灼的心情不知不觉地轻松了一些,“嗯”了一声,接过霍月寻递过来的一大碗排骨汤。   这顿饭他吃得很满足,也不知怎地,霍月寻做的所有菜都非常符合他的口味。纪灼不会脸大到以为霍月寻提前了解自己的喜好、为自己量身定制,便理解为他跟霍月寻的口味一样。   吃完饭,他这个坐享其成的人自然而然地想要去洗碗,却被霍月寻拦在了路上。   “有洗碗机。”   霍月寻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了放着画架的桌沿,“再说了,我们小纪画家的手可是要用来画画的呀。”   纪灼有点不太好意思。   但留给油画的时间确实不太多了,他也没再矫情地跟霍月寻推拒下去,果断地拿了自己的画具,抬眼望了一圈四周,想给霍月寻找一个光线良好的位置。   条件反射地,他看向了有着落地窗的阳台。   那儿的光线很好,唯一的缺陷就是侧边的衣架上挂了些许衣服,有些影响整个画面的布局。   “可以先把衣服放到别的地方吗?”纪灼问。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当然没问题。”   说着,霍月寻就要上前。可纪灼哪里能让他一直干活,连忙先他一步伸手,一件件地将衣服拿了下来。   结果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才发现,这衣服竟然是纪灼自己的破T恤。   ——霍月寻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帮他洗了!   纪灼抿抿唇,突然感觉有点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收。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在他摸到下一块布料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纪灼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晕眩。   “……你怎么?!”   再厚的脸皮在此刻也会土崩瓦解,纪灼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颤着嗓子:   “你连这个也洗了吗?”   霍月寻眉眼弯弯,左脸颊缀着个小梨涡。   “对呀,”他认真道,“你放心,我知道内裤要跟外衣分开洗的,所以……”   可能是怕纪灼觉得不卫生,他弯着眼,贴心地将下半句话补全:   “你放心,我是用手搓的。” 第17章   如果听到上一句时,纪灼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希望霍月寻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那么这掷地有声的下一句,便是彻彻底底地扯走了他的最后一点遮羞布。   他的脑袋像是被人摁进了正在敲响的大钟里,耳朵嗡嗡直响,缓了好几秒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不是卫不卫生的问题……”   纪灼哽了两秒,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纠正一下朋友的隐私观念:   “关键是,内裤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就算是再亲密的家人都不会替彼此洗的。”   他的表情很认真,虽然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了,但还是避免不了些许说不出的尴尬。   见状,霍月寻脸上温柔又高兴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他的唇瓣上下张合了片刻,一双漂亮勾人的丹凤眼尾端垂下,轻轻吸了吸鼻尖,低声说:“对不起。”   “……”   纪灼受到会心一击,舔了舔唇,连忙解释:“我不是要怪你的意思,谢谢你好心帮我洗衣服,我就是——”   “对不起,”霍月寻耷拉着眉眼,看上去像是某种被雨淋湿了的小动物,沮丧又愧疚,“你不用安慰我,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对。是我又没有分寸感和边界了,是我的错。”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什么真心的朋友,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跟朋友相处才是对的。我今天三番五次冒犯到你了,还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会开心……”   纪灼的喉咙一紧,感觉膝盖上噼噼啪啪地又中了几箭,排成一行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反应那么大了:“不是,你也没做错,你别难过,我挺…挺开心的!”   霍月寻一直都垂着脑袋,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才缓缓地抬起头。   他抿了抿唇,露出他颊侧的小梨涡,还是一贯的温柔笑意,只不过多了几分小心: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为这件事讨厌我?”   纪灼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感觉大脑宕机。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可以”。   霍月寻如同在法庭上被宣判无罪的嫌疑人一样,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就好,”他说,“纪灼,谢谢你包容我。”   纪灼只感觉自己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云朵。   他在原地缓了两秒,然后才恍然想起自己手里抱着的东西,转过身将几乎已经干透的衣服放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有点局促地开口:“不用谢……那个,我感觉时间有点来不及了,我们可不可以开始画画呀?”   霍月寻弯起眼睛。   “当然可以呀。”   纪灼终于松了口气,他连忙将自己的画具和画架搬了过来,迅速将自己调整到了工作的状态。   一旦完全投入到油画里,他就完全不会思考别的事情,满心满眼都只有构图、结构、颜色。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尤其是他上次已经画过霍月寻这个模特,对他的身体各处都相当熟悉。   直到天黑到了一个临界点,霍月寻体贴地站起身开阳台灯。   纪灼情不自禁地分了一下神。   一连专注地画了三个多小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洗内裤事件忘了,却没想到一看到霍月寻动起来,刚刚的尴尬记忆便卷土重来,来势汹汹。   而且,最关键的是,霍月寻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卡壳,体贴又担忧地开口:   “怎么了?是光线不对,不好继续下去吗?”   不是。   是他自己的心境不对。   像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姑娘的荷包,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不是,”纪灼眼神有点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短促地回答,“继续吧。”   霍月寻的动作微微一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乖乖巧巧地坐回位置、摆好原先的姿势,仍由纪灼继续作画。   接下来的一点收尾过程完成地无比顺利,纪灼没再分心,画完之后还先拍了个照片给画室那边的人,跟他们商量了送过去的时间和地点。   忙完这一切,刚好也到了他去酒吧上班的点。   霍月寻全程都温温柔柔的,像是完全看不出纪灼的尴尬和略微的逃避,只将他送到目的地,笑盈盈地开口:   “工作辛苦了,我等你哦。”   纪灼有点心虚,避开与他直视,胡乱地“嗯”了一声。   也因此,错过了他眸光里的某种情绪。   ……   目送着纪灼进了员工通道,霍月寻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轻轻地抚摸着身侧的副驾座椅,指尖似乎还可以触碰到青年身上的余温。   “这就害怕了呀,”霍月寻弯着眼睛,语气似甜似蜜,“以后可怎么办哦。”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纪灼都很努力地试着把那件事抛之脑后,试图跟霍月寻回归到原来的相处模式;但每每跟霍月寻共处一室时,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头皮发麻,说不出这种情绪到底是尴尬还是隐秘的羞涩。   所幸这时候快要到期末了,他为了挤时间画作业,暂时放下了火锅店的兼职,每天都待在医院里,跟霍月寻的相处时间也少了许多。   不知道这种状态到底是好还是坏,但纪灼每次想到霍月寻那双澄澈又期待的双眸时,总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尤其是今天晚上。   他倚在宋嘉莉的床沿,刚写完就业指导课的论文,就接到了葛子宏打来的电话。   那头的语气相当兴奋和熟络:“灼儿,干嘛呢?告诉你个好消息!庆朗那边特别喜欢你画风,说你拿来的那副画绝了,打算直接把你的带课工资往上提一半!”   没什么会比这个更振奋人心了。   纪灼连忙跟葛子宏道谢,见宋嘉莉扭过头,便主动将声音调大放给她听。   “谢什么谢?是因为你自己画得好,所以人家那边才眼巴巴地给你涨工资怕你跑了啊,”葛子宏笑道,“真要是谢我,那你就来参加我今天晚上组的局。迈子和庆朗那边的人都在,都是熟人。”   “……”   纪灼扫了一眼宋嘉莉的神色,有点后悔自己刚刚外放的举动了,他略微压低了些音量,委婉道:   “宏哥,我今天晚上还有兼职——”   “别慌,哥们知道你有兼职,特意在你酒吧订的卡座,我跟老板说过了,你就来喝两杯,”纪灼的破手机漏音,完完整整地将葛子宏得意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哦对,霍月寻要是有空的话,你千万别忘了把他带上。他可是你的缪斯啊!”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等会见!”   对面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纪灼深吸了口气,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宋嘉莉一本正经地吩咐他:“人家同学都邀请你了,你休息一下,跟他们一块玩一会。”   他有点无奈地扭头,看向脸色略差却颇有精神的宋嘉莉:“……妈。”   宋嘉莉这段时间的病情相当稳定,而且从她刚检查出症状到现在的这两三年里一直都在积极地配合治疗,基因检测之后稳住心态吃靶向药,按医院的说法,完全痊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怎么了?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跟朋友出去玩的吗,”宋嘉莉柳眉倒竖,语气像个小姑娘,“去,出去玩,把那个‘霍月寻’也带上。”   “……”   纪灼一脸无奈,听到“霍月寻”这三个字时,表情却又忍不住稍微变了变,滚了滚喉结:   “妈,你就别掺和这事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啦?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了吗,你这同学人好,三番五次接送你,还好心好意、免费给你当画画的模特,”宋嘉莉反驳道,“你现在既然用这幅画进了画室,不说别的,这个小聚会不能带人家参加吗?”   纪灼哑然。   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霍月寻每天接送他、替他出头、为他做饭、免费给他当模特……   而他却因为这个不痛不痒的“洗衣”事件,在跟霍月寻的相处中,有意无意地避着人。   宋嘉莉见纪灼沉默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地开口:   “儿子,人家对咱们这么好,咱们要懂得感恩。”   “你这个朋友,就像是前两年匿名给咱们捐款的那个大恩人,只行善事,不要我们的回报,”宋嘉莉说,“但是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数,就得给别人还过去,知道吗?”   纪灼张了张唇。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垂下了头,低声说:“知道的。”   恰好,这时快到他去酒吧兼职的点,在宋嘉莉的催促和殷切嘱咐之下,纪灼一路闷声下了楼梯,抬眼便看见了倚靠在车旁的霍月寻。   纪灼的步子顿住。   孤零零的路灯洒着昏黄的光,医院内静谧无声,一切的欢声笑语似乎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霍月寻一个人安静又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没有在玩手机,只是仰头看着医院的一扇扇窗户,目光里带着微渺的希冀还有期待,似乎正在猜测,纪灼会在那里不经意地出现。   一瞬间,纪灼这些天来的逃避和尴尬都融化成了后悔,“哗”地冲上了头顶,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巨大勇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猛地扯住了霍月寻的手臂,微微踮起脚尖,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环了上去。   而霍月寻的动作顿住,迟钝地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第18章   怀里的触感滚烫而柔软,明明浑身都是骨头都是刺的一个人,在垂下头时,摸起来却是毛茸茸的。霍月寻的胸膛上下起伏了片刻,抬手覆上纪灼的后颈,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扣了扣,音色微哑,语气却极温柔:“……怎么了?”   “对不起,我这几天真的不是故意不搭理你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纪灼低着头,被棉质T恤滤过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我逃避责任的理由。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有什么事情会当面说清楚…行吗?”   落在后颈的手温热而宽大,轻抚的力道极其温柔,几乎只能激起一阵条件反射性的颤栗。   纪灼的心七上八下的,屏息凝神地等待了半晌,终于听到了霍法官宣判。   “好哦,”霍月寻弯起眼睛,重复他说的话,“‘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当面说清楚’。”   纪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退出霍月寻的怀抱,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晚上有空吗,宏哥邀请我们几个和画室里的人一块,在酒吧里搞一个小聚会。”   见纪灼站直了身子,霍月寻自然也没在原地愣着;他先弯腰去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将纪灼迎上车之后才绕到驾驶座,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你想我去吗?”   霍月寻启动车辆,将问题重新抛向了纪灼:“你想我去我就去,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等你回来。”   “想的,”纪灼几乎没有犹豫,“而且宏哥让我一定要把你带上,他还说你是我的缪斯呢。”   “……”   霍月寻的眸光闪烁了一秒,侧眸望了一眼纪灼,情不自禁地失笑:“真的么?那你的缪斯,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除了霍月寻这个“冤大头”,纪灼还真没有过别的模特,闻言摇了摇头,诚实道:“没有。”   霍月寻拉长尾音“哦”了一声,心情看上去极好。   车辆一路疾驰顺风,到酒吧时还早。或许是因为葛子宏定了个大单,老板特批纪灼今天带薪休息;他于是直接跟霍月寻一块在订好的卡座上坐下,等人来全。   没等几分钟,画室的人就到了,四男三女一共七人,葛子宏作为聚会的发起人对所有人都很熟络,便主动站起身给众人介绍了一番。   初次见面到底都有些许尴尬,但所幸场上自来熟的人多,一见到纪灼就“哎哟”地叫出了声,开始夸他那幅画的神韵和笔触。   说到这上面,纪灼就轻松多了,而且面前的人以后都是他的同事,他慢慢地渐入佳境,竟然也找到了几分小时候在学校里跟谁都能聊上两句的状态。   尤其是一个黑长直的女画家。   她抿着唇笑得乖巧,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是不避讳的欣赏,三番五次地跟他搭话。   “……哎哟,瞧我这记性!快快,都别傻站着了,”   在原地寒暄了片刻,葛子宏才一拍大腿想起来:“来来,女士们优先坐里面。”   纪灼连忙后退了两步。这一动他才看到一直在旁乖乖微笑,连一句话也没插上的霍月寻。   他心中一动,趁着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一把握住霍月寻的手腕,有点担忧地压低了声音:“……是不是不太习惯?”   霍月寻顺从地由着纪灼动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却依然贴心道:“没有,听你们聊这些挺有意思的。”   担忧更甚,纪灼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感觉葛子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意有所指地指了指黑长直女孩身旁的位置:   “来,灼儿,进去坐!”   “……”   “不了宏哥,你去吧。”   纪灼迅速地反应过来,反手将葛子宏推了进去,然后牵住霍月寻的袖子,仰头看向他,哄小孩似的语气,“……跟我坐,可以不?”   霍月寻轻轻地眨了下眼,这回是真的绽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呀。”   黑长直女孩一直都在关注纪灼的举动,见他没主动坐过来,忍不住有些失落地顿在了原地。她旁边另外一个短发女孩注意到了这一切,咳嗽了两声,跟服务员要来了一把扑克和几个骰盅。   “光喝酒也太没意思了,大家想不想玩骰子,规则很简单的,”短发女生站起身,在葛子宏给众人倒酒时见缝插针,“六个骰子一起摇,以15点为半,超过15是大,没超过是小。猜错的人喝酒,怎么样?”   这是酒吧里最简单又最热场的小游戏之一了,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异议。短发女生做了庄家,一通摇完之后大家便挨个开始报结果。   “大!”   “小!”   “绝对是大啊!”   “……”   纪灼在酒吧打了这么久的工,对这种游戏也算是稍微有了点研究,他猜到了庄家摇的数字,扯住霍月寻的袖子压低声音念了句“大”,便听到霍月寻茫然而谨慎地抬起头:   “…唔,小?”   霍月寻肯定是听错了。纪灼无奈地放下手,刚想跟一句“小”时,就见葛子宏抢在他前面好心道:   “他猜大!灼儿,你别狡辩,你刚想帮霍校草作弊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众人一阵哄笑。   纪灼被拆穿,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却恰好对上了黑暗中霍月寻亮晶晶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几秒,谁也没先挪开视线。   直到一圈轮完,庄家开骰盅,六个骰子5、5、6、1、4、3,一共24点。猜错的全要喝酒。   纪灼没输,短发女生有点遗憾,刚暗下决心等会要微微做些手脚时,却被黑长直女孩猛地扯了一下,茫然地往纪灼和霍月寻的方向望了过去。   “对不起,”猜错的霍月寻端起酒杯,湿漉漉的眼尾垂着,尾音却含了些许笑意,“我太笨了,这都能听错。”   “没,而且你本来就不怎么来酒吧这种地方,”纪灼摇摇头,趁着周围人没注意的时候,轻轻摁住霍月寻要喝酒的手,“……给我。”   酒吧内烟雾缭绕。复古的迪斯科球镜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透过朦胧的雾照在纪灼白皙出挑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睫羽的一片阴影。   他微微仰起头,喉结滚动,将杯中澄黄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重新将酒杯放回到了霍月寻的身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声不吭。   “……”   短发女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脸WTF的表情扭过头,却见黑长直女生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用口型说了句算了。   “那人是纪灼画里的那个模特吧,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挺好的,”黑长直犹豫片刻,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他应该不是个一般的富二代。”   不是一般的富二代?黑长直的家境是不简单,能让她这么评价的人……   可霍月寻刚刚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没怎么来过酒吧、跟所有人都不熟,有些腼腆谨慎的样子——   短发女生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番,忽然一顿,脸上那点不以为意的神色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起来。   与其说是腼腆谨慎,倒不如说是漠然平静。   可能是因为常年居于被讨好的地位,所以从来没学习过如何放下身段跟旁人打招呼。   霍月寻根本什么都不在意。   只关注身旁的纪灼而已。   ……   摇骰子猜大小的游戏玩了几轮就显得没意思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刚刚还很活跃的短发女孩不说话了,下一场游戏的主持人落到了葛子宏的身上。   他抽着扑克牌,宣布要玩“国王游戏”。   “规则大家都知道的吧?我们一共11个人,从A到10,外加一张大王,抽到大王的人就是国王,可以随意对两个号码发出指令,抽到那两个号码的人必须要服从,”葛子宏说,“咱们八个男的不允许逃,女生要是抽到了不想做的可以随机嫁祸,怎么样?”   没有异议,游戏开始。   第一轮的国王恰好落到葛子宏身上,他给众人打了个样,要求3号公主抱9号转个圈。   众人翻了牌,3号是画室的一个大老爷们,9号是宋迈。在哄笑声中,宋迈一脸生无可恋、小鸟依人地被公主抱起来,下来的时候恶狠狠地冲葛子宏比了个杀头的动作,让他给自己等着。   葛子宏笑疯了:“让我等着也没用,我就不信你这把就能抽中国王……卧槽!你特么什么运气?真是你?!”   宋迈翻身农奴把歌唱,猛地将扑克一摔,得意地望向葛子宏。   “我还选3号和9号,”他说,“这两个人,亲一个!”   亲一个!   一上来就玩这么大??   场上霎时安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约而同地去看自己的牌。   葛子宏也小心翼翼地掀开自己的牌面,眯着眼睛看了两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我,”他笑得猖狂,不由自主地靠向身旁的纪灼,“灼儿,我看看你是几……”   纪灼苦笑,捏着牌的动作稍微紧了几分。   葛子宏还是看清了,忍不住提高音量:“卧槽,你就是3号?!”   霍月寻脸色微沉,不轻不重地放下自己手里的红桃A。   “谁是9?”   葛子宏毫无所觉场上气氛的微凝,兴奋又紧张地追问,“快快快,谁是9?!”   过了好几秒,忽然有一道清甜的女声响起。   “……我是。”   众人的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黑长直女生翻过自己的牌,上面白底黑字,清清楚楚,赫然是一张“黑桃9”。   霍月寻眸里的温度消失。   他侧头看向有些茫然又有些慌张的纪灼,手背的青筋毫无征兆地凸起,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桌上的玻璃杯,抬离了桌几的边缘——   然而,在他松手之前,黑长直女孩又忽然开口:“但是,我不想做。我要嫁祸。”   众人一愣,不由自主地顿住。   “我嫁祸给……”黑长直女生慢慢将下句话补全,   “——红桃A。” 第19章   听清牌面的瞬间,霍月寻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砰”地一下落在桌上,其中的酒液飞溅出来,哗啦啦地顺着桌沿往下流淌,险些弄到人身上。   他身侧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纪灼匆匆忙忙地凑过去递餐巾纸:“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弄……”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却突然停住,落在了霍月寻正前方的那张扑克牌上。   白底红字,画着一个小小的桃心。   “红桃A!是你啊哥们!这不是巧了么?”霍月寻右侧一个画室里的人发现了两人的状况,高高地抬起那张扑克冲众人展示了一番,揶揄地开口,“艺术家和他的缪斯,亲一个给咱们看看呗?!”   “哎,咱们都是老爷们,可别给我整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套啊,大家伙都在这儿等着呢。”   “……”   纪灼放下替霍月寻擦拭酒液的手,目光不受控地抬起,望向他俊美含笑,有些许无奈的脸上。   “你介意吗,灼儿,”霍月寻眨了眨眼,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小动物一样,“介意我……亲你吗?”   纪灼的呼吸一窒,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心。   介意霍月寻亲他吗?他不知道。但…可能是因为有了一开始的女生作对比,刚刚得知红桃A是霍月寻时,他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的。即使他不想深思、不想承认,但是在场所有人当中,他唯一能够接受的亲吻对象恐怕就是霍月寻。   对着周遭的舍友、一众未来的同事——在金钱方面帮助他的人,纪灼实在是不好意思搞特殊。   反正都是男人。   反正是霍月寻。   就算亲一下,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不介意,”他深吸了一口气,佯装镇定地扯了扯霍月寻的袖子,反问,“你呢?”   霍月寻没有即刻回答他,而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本场的第一个爆点出现,众人又期待又热情,连忙向两侧散开,屏气凝神,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确认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即将发生的场景。   纪灼与霍月寻面对面坐着,腿交叉在一块,能感觉到彼此腿心的温度;为了亲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靠越近,几乎只剩下了咫尺。   等到后腰被霍月寻扣住时,纪灼只感觉大脑“唰”地一下变得空白,只有心脏还跳得特别快。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知到底是不好意思被旁人看到还是不好意思对上霍月寻的双眸,嘴唇上下张合了片刻,又紧紧地抿起。   两秒后,他闭上眼,露出了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   呼吸滚烫交织,身体的温度越来越明晰,周遭的一切吵嚷似乎都渐渐地远离,全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霍月寻单手捧住纪灼的侧脸,丹凤眼含笑挑起,在即将碰到纪灼唇瓣的瞬间,却因他蹙起的眉心而清醒了过来。   ……纪灼并不是自愿的。   他只是碍于在场的众人,碍于此时此刻的氛围,不得不这样而已。   霍月寻垂下睫羽,遮住了眸中的神色,俯身——   “啵”。   一声轻响。   纪灼顿了好几秒才茫然地睁开眼,后知后觉,预料之中的亲吻并没有落在唇上,而是落在额心。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珍重至极,温柔至极。   明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到,纪灼的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去,比刚刚还要激烈一百倍!他懵懵地抬起手摸了下霍月寻刚刚亲的地方,似乎还能回忆起男人潮湿柔软的唇瓣,在亲吻时带起的那阵颤栗的酥麻。   “…哎!!等会!这也算啊?”   “我靠,亲额头也算是亲,我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愧是京云大学的啊,脑子转得就是快。”   “……”   纪灼抿抿唇,自觉地承受着众人的调侃,目光却忍不住偏移,挪到霍月寻的身上。   后者这会已经松开了他的后腰,微微地弯着眼睛,语气温柔到了极点:“别担心。”   “我不是那种人,总要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霍月寻说,“而且,像亲吻这种事,你愿意、期待,才是最有意义的。”   “它不应该是被用来开玩笑的。”   尾音轻轻,几乎只落在纪灼的耳畔。纪灼慢吞吞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消化了下去,指节一寸寸捏紧,心脏咚咚直跳,蓦地觉得霍月寻跟旁人不一样。   霍月寻是真的很好、很有原则、很善良,很温柔的人。   “……嗯!我知道了,”两秒后,纪灼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当…很随便的人的。”   霍月寻盯着纪灼认真的神色看了两秒,莞尔。   这个不知算不算合格的亲吻过去之后,这一回合也终于是结束了。接下来的几回合,众人都惦记着不能太过火,提的要求也很有分寸,例如两个人斗舞、对视、提问、喝交杯酒……   玩着玩着话题不知怎地偏到了真心话大冒险上,葛子宏直接跟服务员拿了副牌来,让大家转着圈抽。   不知是手气还是什么原因,纪灼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   前面的几个人抽到的问题全都是“今天的裤衩子是什么颜色”、“觉得在场的人谁最帅”的这种真心话,而他一抽,就是“喝三杯酒”这种大冒险。   一口气喝三杯着实不少。不过……喝酒跟别的大冒险比起来还是好多了,纪灼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在众人的加油鼓劲之中,闷着头干完了任务,豪气冲天。   霍月寻盯着他看了几秒,有些无奈似的伸手替他擦掉唇畔的酒渍,语气心疼且温柔:   “喝慢点……胃受得了吗?一下喝这么多会不会醉。”   “不会,度数不高,”酒精到底还是有点上头,纪灼感受着他微凉的指腹,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到你了,你看看抽中了什么。”   霍月寻轻而慢地抹过纪灼晶莹柔软的唇瓣,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把下一张卡牌翻开。   “真心话,‘请向大家详细描述你的恋爱理想型,并且说出你认为在场最符合条件的人’。”   他话音刚落,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就瞪大眼睛面面相觑,差一点要尖叫出声,其余的众人模样也挺激动的,你一眼我一语地插嘴。   “霍月寻,你的理想型我能记录下来吗?我感觉我们学校应该有很多女生特别想知道!”   “要不咱们合作共赢一下,一条卖五十块,岂不是发达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插嘴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   可能稍微有点高估自己了,纪灼感觉自己听完这个题目之后身体就有点热,脸也有点红,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霍月寻身上,有点期待他的回答。   霍月寻回望向纪灼,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有些忍俊不禁:   “我的理想型么……”   舞池里的Remix版音乐刺耳大声,迪斯科镜五颜六色的光也到处乱晃着,但这些外界的吵嚷和混乱都已经与众人无关了。   他们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   “他表面看起来很冷漠,但实际上非常温柔,总是不停地为别人着想。他很勇敢,很善良,是我见过心灵最美的人,”霍月寻一字一顿,娓娓道来,“当然,外貌也非常出色。在我心里,他几乎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点。”   “……”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呼吸稍微急促了两分。   一大帮喝了酒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依然在八卦至极地听着;可黑长直和短发女生脸上好奇吃瓜的笑容却渐渐地消失了,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   奇怪,一般来说,正常人会这么说自己的理想型吗?   霍月寻的这个说法不太像是在说择偶标准,而像是在说自己的暗恋对象。   可霍月寻毫无所觉,还在继续细化:   “他的眼睛很亮,是很漂亮很标准的桃花眼;脸很小,很精致很可爱,而且,他还有一颗小虎牙——”   黑长直和短发女生狠狠一顿,心有灵犀地望向了纪灼。   后者正襟危坐,表情看上去很严肃,可发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在霍月寻即将说出“在场谁符合这个条件时”,他忽地端了霍月寻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将那一整杯都灌了下去。   纪灼安抚性地看了一眼霍月寻,浑然未觉自己晶莹的眸有些许失焦,仗义地将那张牌翻了过去:“…我替他喝了,过。”   “……”   众男生有些遗憾,但他们也没太在意,心照不宣地将矛头抛向了霍月寻身旁那个画室的人,场上霎时重新热闹了起来。   黑长直女孩扯了扯短发女生的袖子,后者露出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忍不住再度侧头,悄悄地看了过去。   纪灼大约是真的有点醉了,一直挺直着的脊背靠上了背后的沙发,脑袋一点一点,在即将垂下去的时候被一只大手揽住,搂进了怀里。   “大家都想知道我的理想型,”霍月寻弯着眼睛,声音轻得像是呢喃,“你怎么不让我说完?”   纪灼迟钝地眨了下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直觉。   不想让别人听到,不想让旁人以开玩笑的姿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随便当八卦讲。   “不过我也不想跟别人说,我只想告诉你,”   卡座内的位置并不大,霍月寻为了让纪灼倚得更舒服些,又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挪了挪声音带着丝丝蛊惑,缱绻而温柔,   “毕竟,你就是这个,最符合条件的人。” 第20章   如果纪灼之前没有喝那么多酒,那他一定能够清楚地分辨出霍月寻玩笑语气之下的真心。   可他此时此刻醉得稍微有些茫然,过了好几秒才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对上霍月寻微微闪烁的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已经能说明一切。霍月寻的睫羽上下颤动了片刻,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仗着纪灼此刻神志不清,伸手亲昵地覆上他的侧脸,也不知是在哄他还是哄自己:   “算了,小醉鬼,你喝多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咫尺,纪灼整个人几乎都倚在霍月寻的身上,呼吸滚烫而规律,眼睛也几乎闭了起来,令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而霍月寻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着急,安静几秒之后才站起身,半搂半抱地将纪灼抬起来,礼貌而疏离地冲着在场的其余人说了声抱歉。   “纪灼有点喝醉了,我怕他难受,就先带他走了,”霍月寻微笑着,“跟大家一起玩很开心,下次我请客。”   纪灼看上去确实不太清醒,画室的众人自然没什么异议,但葛子宏和宋迈却短暂地清醒了片刻,迟疑道:“但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要不等下我们回宿舍,把灼儿带回去……”   上次几人意外在研艺楼下碰面后,纪灼便跟两个舍友讲了自己跟霍月寻认识的来龙去脉,包括他最近一直都在接送自己的事。葛宋两人一方面觉得霍月寻这人能处,一方面又不太明白他的动机,接来接去的,也不嫌麻烦?给纪灼买辆自行车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不麻烦,我刚好可以照顾他一下,毕竟你们都喝了酒,自己也很累了。而且……”   霍月寻客气地替纪灼婉拒了,又注意到葛子宏欲言又止的神色,弯起眼睛,干脆低下头去问纪灼:   “灼儿,你愿意跟谁走呀?”   “……”   葛子宏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偏偏纪灼这会喝了酒,像是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旁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认出眼前这个循循善诱、温柔蛊惑的男人就是平常接送自己的人,几乎没多犹豫,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霍月寻的心被这一下撞软了,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睛。   怎么能这么乖……怎么能这么可爱。   让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不好意思,灼儿可能比较习惯我接送了,”他说,“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再度礼貌地点点头,却没再理会哑然的葛宋两人,只是心情颇好地低下头蹭了蹭纪灼红彤彤的耳朵尖,带着人往酒吧外走。   酒吧内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烟酒味,许是因为舞池放到一首节奏感极强的摇滚的缘故,四周的灯也暗了下去。   霍月寻将纪灼护在怀里,温声跟挡路的人说着抱歉,好不容易要走到酒吧大门时,却忽然被一道熟悉而清亮的女声留住。   “咦,霍少爷,这就准备走了?人都带来了,不给我介绍一下,打个招呼?”   说话者是一个长发女孩,头发漆黑柔软,眉目清秀乖巧,看上去简直清纯得像是个高中生——如果忽略她刺满了诡谲色彩的花臂的话。   她手上把玩着一个骰盅,笑眯眯地盯着霍月寻和他怀里的纪灼,意有所指地开口。   “玩不玩?”   “他替我挡酒喝多了,下次吧,”霍月寻微笑着扭过头,对上友人戏谑的神情也没半分不好意思,“迟笑,你嫌自己钱多了?”   迟笑将骰盅往霍月寻的怀里一抛:“让人家帮你挡酒,你真够不要脸的。玩一把放你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霍月寻别无他法,只招手跟人拿了个凳子来,将纪灼抱上去,分了只手给他牵,然后才望向迟笑:“玩什么?”   “你现在连骰子是大是小都听不出来了,”迟笑似笑非笑地开口,“当然跟你玩比大小了,最简单的那种。”   她这明显就是在含沙射影,可霍月寻也没有废话,单手握住骰盅,在她说停止之后便停下了摇晃。   男人抬头颔首,温声道:“你输了,找个理由给他涨点工资。”   骰盅打开,三枚鲜红又晶莹的六。   迟笑动作一顿,揭开自己的三个五。   “……行行行,知道了,马上就给他涨。哎,我真受不了,我看你一晚上了,你可真是厉害哈,”她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真害怕他以后被你的真实面目吓跑。真要是到那一步了,姐帮你找几个保镖,现在不是都很流行那什么,强制爱,然后追妻火葬场——”   “不会提建议可以不用提。”   霍月寻脸上笑意未变,眼神却含了些许警告,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打横将乖乖趴在桌上熟睡的纪灼抱了起来:“再见。”   避让开几个人,出了酒吧大门,霍月寻刚想去找自己的车,就又听到迟笑语气急促地“哎”了一阵。   “还有件正事忘了告诉你,”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抬手撩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指向了某个方向,“你记得提醒一下你的小宝贝。”   霍月寻动作一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拍路灯的光线盲区内,有三五个抽着烟、骂骂咧咧的男人站在一块。他们身上纹龙画虎,一身烟酒气,时不时张望着酒吧的后门,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催债的,都在这两三天了,看着就烦,”迟笑抱怨道,“万一要是看到你们了,肯定得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你小心点啊。”   霍月寻收回目光。   “谢谢,工资的钱从我账上出。”   他恍若未闻地往自己车的方向走了过去,略微扬声,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吸引了那帮混混的目光:   “再见。”   迟笑要被他气笑了:“霍月寻,你脑子是不是有点——”   霍月寻没再搭理她,快步走到了自己的车前。那群混混盯着他怀里的人看了几秒,终于确认了什么,纷纷扔了自己手里的烟头,喧哗着往库里南的方向走了过来。   库里南启动,那些混混又转身上了摩托车,在“轰隆隆”的声音里紧追不放。   霍月寻一直控制着车速。   直到驶入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才漠然地掀起眼皮,看了眼后视镜。那群人被安保拦在外面,一个个暴怒着大骂着从摩托上跳下来,又后退了几步,去看这片小区的名字。   霍月寻敲了敲方向盘,心情不错地收回目光。   ……   酒吧内嘈杂吵嚷,一路疾驰晃荡,纪灼都没醒,被霍月寻抱到公寓楼里,却恍惚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度过了最晕最醉的那会,朦朦胧胧地有了点意识。   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慢慢地清晰起来,一张俊美又熟悉的脸庞无限放大,手中似乎还拿着一条温热潮湿的毛巾,正一点点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庞。   “霍……月寻?”   纪灼躺在沙发上,浑身没力气,甚至抬不起手,只喃喃自语般开口:“这里是……”   “我家哦,”霍月寻弯着眼睛放下了毛巾,微微侧身让纪灼看清身后的背景,“这个点太晚了,可他们又没结束,我怕没人照顾你,就擅自做主把你带回家来了。”   说着说着,他转过身,端起温热的蜂蜜水,小心翼翼地送到纪灼的身前:   “你那会睡过去了,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你会怪我吗?”   纪灼仰躺在沙发上,思维依然有些迟钝。   听霍月寻说了这么一长串,他花费了好一会功夫才勉强把信息分析完毕,然后才扭过头,对上霍月寻担忧又温柔的眸,“……不会的。”   霍月寻果然是最好心的人。   费心费力地照顾喝醉了的他,还在这里担心他会不会生气,姿态简直像是一个谨慎又乖巧的小媳妇……   纪灼浑身一激灵,差点被自己这个莫名的联想吓醒酒。   “那就好,我担心死了,”霍月寻半跪半蹲在沙发前,将纪灼的上半身托起来,举着杯子给他喂蜂蜜水,“头还疼不疼?我再给你煮一点醒酒汤,好不好?”   头倒是不疼,就是有点晕,而且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纪灼就着这个姿势,小口小口地喝完蜂蜜水,已经缓了大半,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上全是酒吧里的烟味酒味,臭得他受不了地皱了皱鼻子。   “不疼呢,我已经好多了,”纪灼小声说,“我现在想洗澡……”   这毕竟是别人家,纪灼说完就有点后悔,不好意思地抬眸望向霍月寻。   后者的动作微不可见地滞了片刻。   但很快,他就如同纪灼预料的那样放下了杯子,直起身,欣然应允:“好呀,没问题。”   纪灼松了口气,刚想跟霍月寻道个谢下沙发,就忽然感觉眼前一花,整个身体骤然凌空。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住了手旁最近的东西,缓了两秒才突然意识到——   他被霍月寻抱起来了!   ……还是公主抱!   “你不是想洗澡嘛,”霍月寻弯起眼睛,将他往怀里掂了掂,“我帮你洗呀。” 第21章   纪灼本来就反应不过来,又被这一下掂得头重脚轻、晕得发慌,只能更用力攥住手旁的东西:“不行不行不行……”   他是想洗澡,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让霍月寻帮他洗澡啊。   “真的不行吗?”   霍月寻莞尔,揶揄的语气里却带着些许的遗憾,“看你搂我这么紧,我以为你想要我帮忙,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   迟钝的纪灼缓了两秒,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紧紧握住的“东西”实际上是霍月寻的肩膀。他现在蜷缩在霍月寻的怀里不说,手还搂着人,跟个粘人的树袋熊似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纪灼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红了,不知是醉的还是无力辩驳的羞恼,他连忙要松手,“我真的自己洗就可以……”   “可是你喝过酒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霍月寻轻轻低头,用脸颊贴了贴纪灼的手腕,逼得他不自觉地停了手,“这样,我跟你一块进去,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等你。万一有什么事了,方便我及时出现,好不好?”   他的语气严肃认真,却又带了些跟小孩子讲道理的温柔。纪灼听着听着便不复刚刚的挣扎,抿了抿唇,没再拒绝:   “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共同进了浴室。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纪灼的动作很慢,缓缓地抓住衣服的下摆又一点点地往上拉,露出染上了些许薄红的漂亮腰腹。他修长的肩颈下的位置充满骨感,尤其是肩膀尖那一小块凸起的骨节,在暖光灯下映出莹润似玉般的光。   上半身脱完就轮到下半。纪灼长裤腰间的抽绳成了死结,他深吸了口气,指节无措地交织着,努力了一两分钟都解不开,胸膛不自觉地起伏着。   霍月寻的呼吸稍微顿了顿。   他按住了纪灼胡乱扯绳的手,指尖翩飞,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   纪灼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乖乖弯腰,白皙而笔直的双腿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好了,”霍月寻猝然收回手,他背过身子,声音轻而哑,“进去洗,我等你。”   浴室内的温度骤然上升,两人的呼吸声随着哗哗的水流一轻一重。   整个浴室内充满了热腾腾的水汽,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纪灼整个人都被蒸腾着,洗到最后时动作有些笨拙,摸了好一阵才摸到浴巾。   勉强在腰间系好,他往外迈步,却没注意到脚下一摊未冲干净的泡沫。   刹那间,天旋地转。   纪灼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疼痛——   “唔!”   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一具坚实滚烫的身躯。纪灼茫然地睁开眼,正好对上男人的上下滚了滚的喉结。   他微微后退了半步,却被男人握住了手,哑声追问道:“有没有撞到哪里,疼不疼?要是摔了怎么办,你还想一个人洗吗?”   “……对、对不起,”纪灼有些羞愧,“我应该跟请你帮我洗的。”   “……”   霍月寻怎么不说话了?   纪灼不明白,但是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霍月寻的衣服都被自己弄湿了,薄薄一层恍若无物地贴在身上。霍月寻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只是突然蹲下,拿起一旁的花洒,扣住了纪灼的脚踝。   哗哗的水声重新开启。   白皙泛粉的足踝被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握住,在光线的作用下一明一暗,些许泡沫被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擦拭去。   纪灼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感觉被他捏住的地方痒痒的,腰间系着的浴巾也有些松垮,很让人不好意思:“霍月寻,我自己来就……”   “刚刚还说要我帮你洗,”霍月寻难得打断他说话,抬起眸时语气轻柔,却又似笑非笑,“你后悔了吗?”   纪灼张了张唇:“没、没有的。”   所幸这样尴尬而暧昧的折磨只持续了两三分钟,霍月寻替他洗干净了泡沫,便拿了一条大浴巾来将他整个人都裹住,擦干扔在了卧室的大床上。   卧室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暖色光晕。   床铺柔软舒适,空气清新怡人,纪灼刚躺下就有了睡意,却在恍惚茫然间注意到温柔的男人俯身往下,以一个侵略的姿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   有那么一瞬,纪灼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会被吞吃入腹的错觉。他浑身一颤,还没有生得出逃跑的念头,便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一重,多了一条薄薄的被子。   而他再度抬头望去时,霍月寻又恢复了温柔如水的笑容。   “晚安,好梦。”   他轻声补充道,“这次就算了……”   下次。   下次,如果再让他被这样纯情地勾引——   ……   翌日清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洒在凌乱的床铺上,将沉睡中的人唤醒。纪灼有些迷茫地睁开眼,捂住抽痛的头,下意识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   纯黑色的垂地窗帘,质地很好;Kingsize的大床,丝绸质地的床品,柔软舒适;一张单人沙发,上面搭着一张薄薄的毛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手工打造的饰品和生活用具,整个卧室的气质低调而奢华,几乎写了霍月寻的名字。   这是霍月寻的房间。   ……霍月寻人呢?   “吱呀”——   几乎是同一时刻,卧室的门被推开,高挑俊逸的男人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望着纪灼笑了笑:“醒了吗?头还疼不疼?”   昨日的记忆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差点把纪灼淹没。他忍了两秒,脸还是噌一下红了,即刻要掀开被子下床:“不疼,谢谢你啊霍月寻,我昨天又打扰你了。”   “好好坐着哦,”霍月寻按住他的肩膀,笑眼弯弯地将手里清淡的虾仁粥递到他面前,“不打扰,你喝完酒很乖。”   很乖?   醉成那样还闹着要洗澡……也算乖吗?   纪灼险些把手里的粥打翻,转移话题道:“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把我随便一扔就好了。要不然的话你…唔。”   眼前的俊脸骤然放大,纪灼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是说好了不会躲我的吗,怎么突然又要跟我见外了?”霍月寻轻声说完,“因为洗澡吗?还是因为不想跟我一起睡?”   纪灼差点被他绕了进去:“不是,我的意思是……”   “跟你开玩笑的,”霍月寻的睫羽颤了两秒,又很快抬起,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屋内的那张单人沙发,“我知道你有分寸感,所以我会很听话的。”   纪灼下意识地望了过去,脑海中几乎立刻就勾勒出霍月寻这个一米九的大男人委委屈屈蜷缩在小沙发上睡了一晚上的样子。   纪灼几乎立刻就有点后悔了。   还有点羞愧。   “我不躲你,真的,”他张了张唇,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真心,只能重复道,“我不介意跟你睡一块的,我只是怕我睡相不好……你会不舒服。”   听他这么说,霍月寻似乎才放下心来,眼睛弯弯地同他确认:“真的?”   纪灼用力点头:“真的。”   霍月寻的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小狐狸样弯起眼,看起来很满意。   在等纪灼乖乖把粥喝完、收拾好自己后,他才倚在门框旁,盯着床看了几秒,突然笑盈盈地开口。   “其实……你的睡相挺好的。”   -   这一晚上的玩乐要用好几天来还债。期末周的作业接踵而至,兼职那边的活也一点没少,纪灼忙得几乎没空回宿舍,只在交结课作业时去了教室,见了一眼葛子宏和宋迈。   “灼儿,这这这!哎你这个大忙人,见你一面好不容易啊,”葛子宏冲他招手,笑的揶揄,“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了。”   三人交完作业就一块下楼,纪灼闻言差点踩空台阶,有点不能接受:“我哪里有这样了?”   “还说没有?”宋迈插嘴道,“就上次去酒吧那回,我总感觉我看霍月寻跟看兄弟老婆似的,生怕破坏你俩关系。”   幻影停在不远处,霍月寻站在车旁乖乖地看向教学楼。纪灼一眼就看到了他,脚步不由得快了些,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跟他……关系是挺好的。”   葛宋两人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纷纷牙酸地啧了起来,然而,眼见着纪灼就要往霍月寻的方向跑过去,葛子宏连忙拽住他胳膊: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你今天记得去一趟庆朗那边,你前两天挺忙,他们就给我打电话了。有人要买你那副画!”   “……!”   纪灼连忙跟葛子宏道谢,刚上霍月寻的车就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两人一块往庆朗画室的方向开了约莫二十分钟,纪灼的神色还是有些激动,刚扭过头想跟霍月寻再讲些话时,电话却响了起来。   “没关系,”霍月寻善解人意地说,“可能是画室那边的人,你先接电话吧。”   纪灼有些遗憾,但没跟霍月寻推辞,接通了电话,尾音微微上扬:“喂?您好——”   “终于打通了,纪华勇的儿子纪灼是吧?”粗声粗气的男声语气凶恶,像是害怕纪灼挂断,连珠炮似的恐吓他,“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你家住哪儿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赶快还钱,我们就到你家门口堵你!”   纪灼的呼吸微微凝滞住。   他的指尖陷进掌心,掐出几道弯弯的痕迹。   “赶快还钱,至少先拿五万来,不然我们就……”   “嘟”的一声,纪灼抢先挂了电话。   他深呼吸了一阵,勉强将那股心悸压了下去。   用“知道你家住哪儿”来恐吓人是这帮追债的家伙惯用的把戏,放在之前纪灼可能还会害怕一下,可现在家里没人不说,纪暖和宋嘉莉还一个在学校一个在医院——两个安保条件最好的地方。纪灼完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群人爱在家门口蹲就蹲吧,反正他们也蹲不到什么。   “怎么了?”恰好红灯,霍月寻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望过来,“是画室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纪灼回过神,手指摁在屏幕上,划出一条有些醒目的痕迹。   从家里出事到现在,他从来没跟旁人抱怨或者吐露过自己的痛苦和家里的不幸;毕竟就算他说了,别人也帮不上忙,这件事还很容易沦为别人八卦的谈资。   但是,霍月寻也许是不一样的……   “……没有,没出什么事!”   纪灼迅速回神,恍然惊觉自己差点产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念头,连忙找了个借口糊弄,“还是问我那幅画的事。我刚刚就想说……多亏了有你。”   他很浅地勾了勾唇角:“他们说你是我的缪斯,说得还挺对的。”   红灯跳绿,霍月寻深深地望了一眼纪灼,旋即才收回了目光,尾音微微上扬,语气轻松而揶揄:“是吗?”   纪灼有点心不在焉:“嗯。”   霍月寻长长地“哦”了一声。   过了两秒,他眼睛弯弯,语出惊人:“我可以理解为,你刚刚是在跟我表白吗?” 第22章   啊?   表白?表什么白??   纪灼茫然而震惊地扭头去望霍月寻,而后者的脸上依然噙着一抹不慌不忙的笑意,用余光欣赏完纪灼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表情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难道不是吗?其实上次我就想说了……”   “‘没有艺术家不爱自己的缪斯’,”霍月寻弯着眼睛,故作惊叹,“小纪画家表白的方式好拐弯抹角哦。”   “……”   就算纪灼再迟钝,也能听出霍月寻话里的调侃意味,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原先沉闷不已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也莫名没那么难受了。   他倒是想说点俏皮话接上这个玩笑,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会干巴巴地开口。   “……谢谢你,霍月寻。”   过了十字路口调头,汽车在庆朗画室楼下停稳。   霍月寻换了档位,侧过眸看向纪灼,语气听起来依然很轻松:“谢我干什么?”   纪灼张了张唇。当然是谢谢霍月寻愿意当他模特,愿意费尽心思逗他开心,愿意……   “是我应该谢谢你,给了我这个被选择的机会。”   霍月寻语气认真,一字一顿:“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缪斯’。”   “……”   燥热的六月,车停在树荫下,引擎的轰隆轰隆消失之后,四处都是树叶摩挲的沙沙声音和蝉鸣。纪灼却在这些白噪音中,听到了第三种震耳欲聋的声响。   咚咚。   咚咚、咚咚。   “……我得抓紧点时间,就先下去了,”纪灼猝然转过头,动作有点匆忙地解开安全带,打开副驾车门,“那个,你路上小心——”   “我会在这里等你,”   对上霍月寻的双眸,纪灼原先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怔怔地站在车门旁,看着霍月寻弯起眼睛笑了笑,嘱咐他,   “早点回来哦。”   ……   纪灼一路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庆朗画室的门口,在进去之前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确认自己的状态无异之后才摸上门把。   还没来得及用力往下一拧,门就开了;上次在酒吧一块玩的黑长直女孩刚好从里面出来,见到他时轻“啊”了一声,语气和善温柔:“纪灼,你来了呀,刚好想买画的人也到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她后退了几步,将纪灼迎进画室内。庆朗画室在京云青苋湾这一块还有些名气,装修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光洁明亮的地板、充满生活情调的绿植和装饰,就连沙发都是真皮的。   一个手长腿长的男人懒懒地倚靠在上面,穿着一件骚包至极的墨绿色衬衫,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价格高昂的感光镜片,见纪灼进来,稍微来了点精神似的地直起了身子。   “魏季青,起来见你心心念念的小纪老师了!”   说罢,黑长直女孩又弯腰给纪灼倒了杯花茶,友好地笑了笑:“纪灼,这位是魏季青,咱们画室的老主顾,他非常欣赏你的这副作品。这样,你们俩先聊着,我去下面接个客户,可以吗?”   纪灼连忙点头:“当然,辛苦了。”   他刚目送着黑长直女孩离开,就骤然感觉自己的肩膀一重,扭头看去,发现魏季青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懒洋洋地搭靠在了他身上。   魏季青的长相很好,张扬并且妖孽,打眼看上去就像是个玩得很开的富二代公子哥;双眼皮窄窄地往上挑,隔着一层镜片,视线炙热而毫不掩饰地望向纪灼。   “小纪老师,很高兴认识你,”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我看过你的画了,我非常喜欢。我觉得你的水平已经超越了我之前认识的百分之九十的画家。”   纪灼不适应跟人这么亲近,后退了半步,伸手出来与魏季青礼貌地握了一下:“谢谢,没那么夸张,我还有很多不足。”   “你太谦虚了,你的画完全值一个高价,”魏季青盯着他不似作伪的表情看了几秒,歪了歪脑袋,笑了,“我们先加个联系方式吧,买完这幅画,我可能还要跟你定别的呢。”   纪灼无法拒绝这么有诱惑力的提议,即刻低头把微信拿出来扫了扫魏季青的名片。在设置联系人备注时,魏季青又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画上的这个模特,是你的朋友吗?”   “是,”提到霍月寻,纪灼的语气有些不自觉的波动,尾音稍稍扬起了些,“因为庆朗这期的主题是人像,所以我拜托他帮了个忙。”   “哦……”魏季青的目光落在纪灼的聊天页面上,盯着那个月亮头像看了几秒,“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   纪灼收起手机,抬头时对上魏季青意味不明的神色,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嗯,是挺好的。”   大约是中午旁人都出去吃饭了的缘故,这个房间内现在只有纪灼跟魏季青两人,两人一安静下来,就只剩中央空调的呼呼声。   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之中,魏季青还又往纪灼的方向走了一步,近到纪灼足够听清他的呼吸声才停下:   “好到什么程度?他愿意给你当模特……他是你男朋友吗?”   “……?!”   纪灼有些茫然地后退两步,避开魏季青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缓冲两秒才消化了这个问题的信息量,解释道:   “不是。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   或许是纪灼的语气有些急促的缘故,魏季青抬起双手说了几声“sorry”,笑道:“抱歉,是我想太多了。只是我看到了画里他的眼神,感觉非常深情呢。”   “……”   纪灼缓了两秒,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了,毕竟人家也只是随口一问。只不过……这个魏季青,一副这样“骚包”的打扮,还张口闭口就是“男朋友”,就连买画都一眼看上了他画的霍月寻——   等等……难不成,魏季青是对他画的霍月寻一见钟情了?这会跟他买下这幅画,就是旁敲侧击地问他,霍月寻是不是单身?   纪灼越想越觉得合理。   安静片刻,他强调道:“虽然他的眼神一直都很温柔,但他是直男。”   “很直的直男。”   果不其然,魏季青露出了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笑着挑了挑眉,岔过了这个话题:“行,那我们来聊聊关于这幅画的价格吧……”   -   在庆朗待了大概一个小时,纪灼跟魏季青就这幅画达成了价格上的一致,对黑长直女孩谈思道了谢,便一块下了楼。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态,纪灼没让魏季青知道霍月寻就在楼下等他,而是直接拒绝了魏季青送他回家的邀请,等人走远之后才上了霍月寻的车。   “谈得怎么样?”纪灼一坐下,霍月寻便贴心地拿了湿巾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我看你在外面站了半天,是那个主顾不好说话吗?”   纪灼没拒绝霍月寻的触碰,只是舔了舔唇,后背有点僵:“不是,聊得挺好的。”   霍月寻拉长尾音“哦”了一声:“那就好哦。”   他越体贴温柔,纪灼便越心虚,总感觉自己不应该那么不厚道,把画卖给一个有可能“别有用心”的家伙。但是那笔钱对纪灼来说,又确实很重要。   “画应该是卖出去了,”左思右想之下,纪灼抿抿唇,“我…我能请你出去吃个饭吗?”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失笑:“请我吃饭?”   “嗯嗯。”   霍月寻的视线在纪灼的脸上停留了两秒,旋即又落在他肩膀处微微皱起的衣服上。男人的呼吸很明显地缓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了过来,一边伸手替纪灼抚平,一边笑盈盈地开口:   “好呀。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先回一趟我家?我刚刚看群消息,我有个马上要交的结课论文的格式不太对,可能要拿电脑修改一下。”   纪灼自然没有异议。   霍月寻开车,他坐在副驾,许是因为这些天忙前忙后实在太累,不知不觉地就倚在车窗旁打起了瞌睡。正要陷入梦乡之际,却突然被一个急刹冲走了所有的睡意。   幸好系了安全带,纪灼捂住自己险些磕到的脑袋,茫然地抬起眼。   逼停霍月寻车的是一帮流里流气的小混混,他们身上纹龙画虎,叼着烟,来者不善地拧着摩托车,引擎声轰隆隆震天响,尾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喷。   纪灼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别怕,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但保安就在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霍月寻解开安全带,语气温柔而冷静,“你留在车上,我下去看一眼。”   眼看着霍月寻手快地打开了车门,纪灼猛然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抓霍月寻的衣摆,脸色霎时变得极难看:   “别去!”   话音未落,霍月寻已然下了车,隔着车窗的缝隙温温柔柔地安抚他:“没关系,你好好待着。”   “……”   纪灼哪里能好好呆着,他脸色苍白又匆忙地解开安全带,刚想下车却发现车门不知为何死活打不开,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都恨不得从车窗跳出去了,还是对这辆昂贵的豪车束手无策。   而这时,他已经能听到那群小混混吹着口哨,毫不客气地开始逼问着霍月寻:“哎,你认识纪灼这个人吧?他爸欠了我们钱。”   “你是他朋友?看你开这么好的车,应该也不差这点,”小混混“呸”地一下将烟头往外一吐,冲霍月寻搓了搓手,“先给五万,要不然我们就天天在你小区门口蹲着你们,信不信?”   闻言,霍月寻慢慢收敛起了笑容,蹙了下眉:   “且不说谁欠的钱谁来还,这笔债跟我朋友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这种敲诈勒索的行为,是违法的。”   他掏出手机,似乎是点开了拨号页面,然而电话刚接通,就被一个鸡毛头混混狠狠地推了一下,“砰”地一下撞到了车前。   “违法?违个几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鸡毛头掐着一把尖利的嗓子叫道,“你替不替他还?花钱消灾,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手机应声落地,屏幕碎开。   似乎预示着霍月寻一个人对付他们这么多人的遭遇。   纪灼整个大脑“嗡”地一声,反应过来时,他整个身子都几乎扑到了挡风玻璃前,用力地拍打着,试图吸引那群混混的注意力。   可惜的是,他的声音传不出去,而且霍月寻稍微摇晃了两下,站直了,将他牢牢挡在身后,平静道:   “不明白。”   “……”   这无所谓的态度似乎终于将这一群混混惹怒了,鸡毛头年轻气盛,最先忍不住,暴怒似的上前,一把攥住了霍月寻的衣领,猛地将他推到车上:“我□□.妈.的,你再敢跟我装试试?”   “喀”地一声,一把雪亮的折叠刀弹开。   在纪灼惊怒的目光中,一切动作都放慢了百倍。霍月寻抬手抵住鸡毛头的脖颈,刚要将人推开,手臂却不偏不倚,直直地撞上了那锋利的刀刃——   ——“唰!”   世界在此刻安静下来。   纪灼的呼吸凝滞,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血红。霍月寻那原本修长无暇的手臂蓦地出现了一条狰狞醒目的伤口,刺目的血液四溅,顺着玻璃窗往下流淌。   纪灼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霍月寻受伤了。   霍月寻,为了他,受伤了。 第23章   “当啷”一声,沾了鲜血的折叠刀落地。   “我不是……是你他妈自己撞上来的!”   “草了,赶快告诉我纪灼那小畜生在哪儿?!快让他还钱!”   这些小混混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平常除了耍威风就是象征性地打打群架,这会一见血,鸡毛头本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有些色厉内荏地恐吓道:   “我告诉你们,不给钱就是这个下场!快点,不然我就……”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安保队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举着电击棍,远远地就瞪着眼睛吼道:“喂!干嘛呢!!”   本就心有戚戚的小混混们一惊,对视了几眼,再也顾不上放什么狠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摩托旁翻身上车。   轰隆隆的引擎声带着灰黑的尾气熏乱了整个场面,纪灼咬着牙翻过中控台,颤着手去挨个摸索一个个不认识的按键,好不容易瞎猫碰上死耗子,终于听到“喀哒”一声脆响。   门开了!   纪灼铆足了劲冲下车,一腔怒火涌到嗓子眼,却只见那些人拧紧了油门,远远地疾驰而去。   他咬紧了牙,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抬起脚想要追上去时,却突然踢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忽然看见那把沾了血的折叠刀。   步子骤然顿住。   冲到头顶的怒火歇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惶恐和后悔,刚刚的念头重新涌了上来,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霍月寻,为了他,受伤了。   纪灼脸色苍白,抬眸往霍月寻的方向望去。   大概是因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者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然固执而倔强地拦在副驾驶车窗的前面,生怕有人会过来伤害纪灼。   可明明他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都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粘稠而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霍月寻!”纪灼上前攥住霍月寻的手腕,话出口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你刚刚干什么非要一个人出去,你……你!……是不是很疼?”   视线随着两人手腕相接处一路往上,紧绷的霍月寻在看见完好无缺的纪灼时终于肩膀一松,反过来安抚他:“不疼的,我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纪灼提高声音说完这一句,胸膛上下起伏着。   恰好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安保队了解了刚刚的情况,帮忙报了警,还好心地派了人开霍月寻的车送他们去医院,直接到急诊室做笔录。   汽车后座内全是冲入鼻腔的血腥气,一直绷着脸的纪灼在此时此刻终于像是被这血气抽走了骨头。   他懊丧地低着头,喃喃自语般开口:   “对不起,都怪我……”   是啊。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回过家,上下学上下班都跟霍月寻在一块,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掌握了他家的地址,很有说的就是这儿。   他却毫无所觉,一点警惕心都没有,甚至还害得霍月寻成了这个样子——   “怪你做什么,是我自己反应慢,自不量力,”   霍月寻垂下被汗水沾湿的眸,俊美的脸苍白却含笑,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人,“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我们,应该怪那些小混混,不是吗?”   纪灼的喉咙上下滚了滚,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声音发涩:“但是,你的手……”   “只是一道小伤疤而已,根本没什么事。”   车在一个四岔路口转弯,后座的两人因惯性而不由自主地紧紧依偎在一块,纪灼担心碰到霍月寻的手臂,动都不敢动,反应过来时,已被抱了个满怀。   颈侧盈满了男人温热的鼻息,纪灼的呼吸急促了些许,余光看见他弯着眼睛:“再说了,如果这个伤口真的要出现的话,也应该落在我身上。”   “你是我的小画家,”霍月寻一字一顿,温柔却坚定,“你的手和梦想,比什么都重要。”   “……”   纪灼僵在原地。   一股无端的委屈和酸涩如烟花般炸裂开来,心跳便是轰隆隆的声响。   他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直到车停在医院门口才终于回过神,这才匆忙结束跟霍月寻的拥抱。   警察出警的速度很快,他们刚把急诊号刚挂上就到了。由于小区门口就有监控,破案的难度并不大。所以在做完笔录、了解过大致的情况之后,警察便嘱咐霍月寻好好休息,并告知会在事情有进展之后拨打他的电话。   霍月寻还没点头,纪灼就先认认真真地弯腰鞠了一躬,比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谨慎。   送走警察,他又不顾霍月寻的挽留跑去窗口拿了药,细细地询问着医生方法和用量。   霍月寻望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些许的无奈。   当然,更多的还是愉悦。   甚至,眼前的这副场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许久以前。   霍严清的真实面目暴露之后,陈静莹一时间接受不了,从来温柔的女人崩溃了好几天,只要求要跟他离婚。霍严清自然不可能接受,陈静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霍月寻一块带去了宜浔与他分居。   恨一个人,总是连带着跟他有关的东西一块恨。更何况那时霍月寻在陈静莹的眼里是一个彻头彻尾欺骗而来的产物,从上到下继承了他父亲的恶劣习性,陈静莹将他带来宜浔就有些后悔了,甚至都不愿意见他。   所以那时候的霍月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并不喜爱自己,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会给自己一点好脸色;只要他犯一点错,或者不能解决跟旁人的矛盾或者争执,就会被罚跪在壁炉前足足六七个小时。   可他觉得母亲是爱他的。母亲会经常给他讲道理、唱歌、跳好看的芭蕾舞,喊他“小月亮”。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他的人,会在一朝一夕之间转变了态度,到弃他如敝履的地步。   霍月寻一开始还不相信陈静莹不爱他了,直到转入宜浔一中,他遭到了班里男同学的孤立和霸凌,却依然得不到陈静莹的丝毫关注时。   他才彻悟。   原来自己,同时被亲生父母所厌弃。   尤其是那次。   纪灼将他从拖把间救出来之后,很愤怒地带他去找那帮欺负他的人报仇。在混战之中,他身上不可避免地磕碰出了伤口和淤青。回到家时,陈静莹看到这些,突然喊他站住。   一瞬间,霍月寻的脑海中就闪过了纪灼哄他的话。   “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爸爸妈妈,所以你别害怕跟你爸妈说这些事,你放心,听我的,你妈妈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霍月寻停下。望向陈静莹时,他幽暗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期待。   下一秒,他刚想开口——   “啪。”   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扇到一旁,五个指印高高隆起,嘴角破了,往下淌血。   “……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陈静莹浑身颤抖,冷冷地撂下了这句。   空气安静得像是死了。霍月寻浑身脏污,头晕目眩。脸上的触感火辣辣的,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万籁俱寂,才恍然回神,后退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到了第一次遇见纪灼的菜场。   那天的纪灼应该不知道,他站在杀禽摊的面前,其实是为了屠夫手里那把雪亮的刀。   他想,那把刀杀过这么多牲畜,一定很锋利,很快。   抹过脖子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疼。   霍月寻在菜场门口孤零零地站了很久,终于遇见了帮宋嘉莉收拾完凉菜摊准备回家的纪灼。纪灼被他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大跳,简直比他本人还愤怒:“陈月寻?!你脸上怎么回事?你不是回家了吗,谁还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大概是纪灼突然想起霍月寻爹不疼娘不爱的家庭。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啪”地一下抬手给自己脸上也来了一下。带着霍月寻一路奔回了家,他顶着这个巴掌跟宋嘉莉要了个医药箱,又忙前忙后地跑出来,没在乎自己肿起的脸颊,反而绽开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月亮高悬在天上,地上并肩坐着两个少年。   “你看,现在我跟你一模一样,”纪灼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逗他,“但是你可比我帅多了。”   霍月寻安静地坐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灼,幽黑色的眸中倒映着他笑盈盈的脸蛋。   好似世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   “还疼不疼了,小月亮?”   ……   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之中的霍月寻突然被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振回神,侧眸望去,是纪灼忘在长椅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消息内容尽数显示。   【魏季青:纪灼,你到家了嘛?】   【魏季青:我想要跟你定一副画。】   【魏季青: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呀,我们聊聊画,顺便一块吃个饭呗?】   【……】   安静好几秒,霍月寻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   他蓦地低笑了一声。   他早就发过誓。   纪灼是他的,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   可现在,这个胆大包天的魏季青,竟然敢借着画的由头妄图得到纪灼的关注。   ——简直是胆大包天,自不量力。   -   没过多久,纪灼跟医生问完了药物和忌口的注意事项,往长椅的方向走。那里坐着的男人挺直着脊背,目光垂下盯着脚尖,嘴角微微地向上勾着,一副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纪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霍月寻!”   男人应声扭头。他的脸上即刻绽开了一个更加纯然愉悦的笑容:“灼儿,你回来啦?”   纪灼“嗯”了一声,在霍月寻的身旁坐下,放下手里一包裹药,忍不住道:“伤口还疼不疼?我怎么看你笑了呀。”   闻言,霍月寻一怔。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眯眯地开口。   “因为我很开心呀,”他说,“这次我跟人起争执,不仅没有被骂,还有人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纪灼摸了摸鼻尖,厚着脸皮道:“……我答应过你的嘛。”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   他重复道:“是啊,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尾音微微扬起,莫名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种姿态落在别的男人身上会很奇怪,可霍月寻这么说,却给了纪灼一种……被小狐狸全心全意信赖着的感觉。   纪灼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太自在,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一侧,恰好落在自己充满消息提示的手机上:   “啊,对了,我看一下谁找我……”   见霍月寻笑着颔首,他才点开了微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了魏季青发来的消息,低下头敲字。   【谢谢,你对这幅画有什么要求吗?是人像还是风景?】   那头几乎是秒回:   【人像哦。具体可能比较复杂,网上聊天可能说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出来吃个饭,详谈一下细节,怎么样?】   毕竟是大客户,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纪灼只思考了两秒,便爽快地打字:【好的,我最近有空的时间应该是……】   “嘶——”   余光里,霍月寻换坐姿时不小心牵扯到了缝线的伤口,整个人的身体随之一颤,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但紧接着,他却像是害怕影响到正在忙工作的纪灼,又硬生生地将脱口而出的呻吟吞了回去。   纪灼一顿,立刻将魏季青抛之脑后,有些急切地凑到霍月寻身前:“怎么了?是不是很痛?我看看有没有流血……”   “不,我没关系的,”   霍月寻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却用力摇了摇头,挤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你继续忙,画室的事情比较重要。”   “真的,不用管我,我很好的。”   “……”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歉疚要溢出来。   他当着霍月寻的面,将聊天框内打了一半的回复删了个精光,又很抱歉地给魏季青发了句“不好意思最近没时间”。   在霍月寻茫然而惊讶的目光之中,纪灼抿了抿唇,用行动切实地开口。   “画室的事情,没有你重要。”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医院的长椅冰凉,源源不断的热意却从咫尺的距离传来。   半晌,还是霍月寻率先抬起了眼睫,冲纪灼绽开了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笑容:“那……那你这个客户怎么办?”   “万一因为我,你这趟生意谈不成了——”   “谈不成也没关系,只是工作而已,”纪灼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眉宇间全是担忧,“你的伤口再给我看一眼好吗?是不是很疼?”   霍月寻这次才慢慢地将缝了好几针的小臂抬了起来。   他弯着眼睛,拉长了尾音:“只是有一点点疼。”   他说一点点,肯定已经很痛了。   纪灼有点心疼地弯腰,凑近伤口仔细看了看,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医生给你开了口服的消炎药,还有外敷的软膏。这段时间要忌口,不能吃太辛辣刺激的东西。手不能碰水,也不要干活,更不能提重物,免得伤口崩开……”   听纪灼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霍月寻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可怜道:“这么复杂吗?可如果不能用右手的话,有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呀。”   纪灼下意识道:“是的,都得让别人代劳。所以你最好能跟叔叔阿姨说一声,你需要他们照顾——”   话说到一半,纪灼突然想起了什么。   霍月寻的父母连他跟别人发生争执,都要怪在他头上。如果见到他身上的伤口,别说照顾了,不叱骂责怪他、让他跪在壁炉前,恐怕都算好的了。   “……对不起。”   纪灼猝然站起了身,有些讷讷地开口:“我忘了你是一个人住。”   沉默的霍月寻过了几秒才仰起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没关系,不用跟我道歉。我一个人也可以……”   一个人怎么可以?   纪灼抿了抿唇,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了头顶。   沉默片刻,他突然打断了霍月寻:“——你介不介意,让我来照顾你?”   霍月寻把话吞了回去,一怔。   “我照顾我妈两三年了,对护理很有经验,”纪灼认认真真地推销自己,“而且我是男的,能贴身照顾你,不管干什么都很方便,你也不用担心麻烦我或者不好意思。”   “更何况你本来就是为了我才受的伤,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是我来做。”   鼻腔内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空气沉寂了几秒。   霍月寻的嘴唇动了动,在纪灼相当期盼的目光当中,吐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不行。”   “?!”   纪灼急切地开口:“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才选择面对他们那群人的,我只想要你轻松一点,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而已,”霍月寻轻声说,“而且,如果你来照顾我,阿姨怎么办?她也需要你的关心。”   闻言,纪灼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尤其是在霍月寻垂下眸,声音温柔乖巧到了极点:   “我一个人,真的可以的。”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但不想让你为难。”   “轰”的一声,恍惚间,似乎有个炸弹在纪灼的耳畔爆裂开,他的耳朵和脑袋都嗡嗡的,心也酸胀得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涩涩地发着烫。   他不明白,霍月寻怎么能这么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我不为难,一点都不。我妈的病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她现在跟正常人一样,所以根本不会怪我暂时不住在医院里,”纪灼抿着唇,即刻拉近了与霍月寻之间的距离,“而且她非常感激你,如果她知道我抛下你不管,做一个白眼狼的话,她才是真的要骂我呢。”   许是纪灼的语气实在太真挚,霍月寻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有些迟疑地开口:“……真的吗?”   纪灼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的。”   “那,你说的照顾我,”霍月寻的声音低低的,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语气有些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住到我家……陪我?”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心被小爪子挠了一下:   “是的。”   霍月寻得到肯定的答案,终于弯起了眼睛。   笑容毫不作伪。   “好开心呀。”   ……   两人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离开之前,纪灼还上楼跟宋嘉莉半遮半掩地说了要去照顾霍月寻的事。   宋嘉莉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早就想让纪灼别天天挤在她病床旁打地铺,这会逮到个好时机,没半点犹豫便催着他离开。   不过,她还是没有一个人在医院待着,霍月寻直接给她找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贴身看护的女护工。两个人年岁差不多,一见如故,不多时便开开心心地聊起了天,看得纪灼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高兴。   直到跟霍月寻回到他家,纪灼的神态都是轻松的。   开了灯,换了鞋,偌大的公寓内只有他们两人。   “本来说好请你吃饭的,但是医生说最好吃清淡的家常菜,”纪灼犹豫片刻,“你今天将就一点,吃点粥行吗?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再出去。”   “好呀。”   霍月寻刚答应完,那轻松而又愉悦的表情紧接着便变得有些苦恼:   “不过我现在不是很想吃饭。今天好热,我觉得我现在身上全是汗,想先洗个澡。”   纪灼欣然同意:“没问题。”   他来过这里两趟了,知道浴室在哪里,闻言立刻带着霍月寻往那个方向走去。   只是,刚打开卫生间的灯,他便见霍月寻便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好了。灼儿,你把我放在这儿吧,我自己来就好。”   纪灼的动作一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霍月寻手臂的伤口:“这怎么行?医生说了你的手不能碰水,你不方便一个人洗澡的。”   霍月寻与纪灼对视,场面僵持片刻。   半晌,还是霍月寻先松口。   “其实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根据之前那两趟来看,你好像都不是很喜欢这么没边界感的行为,所以——”   “没有不喜欢!就是那时候有点不好意思……”纪灼轻咳了一声,试图为自己正名,“但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而且……而且,我已经习惯了。”   “……”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几秒之后,绽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冲纪灼摊开自己的双臂,模样是一副纯然的无辜和期待:   “那就麻烦你啦。”   纪灼紧张地舔了下唇,没说话。   霍月寻今天穿的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需要一颗颗地解开纽扣。纪灼刚刚说得那么豪情万丈,摸扣子的时候手却止不住地抖。   从下往上,衬衣两侧慢慢地掀开,其下线条完美又漂亮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晕着柔和白皙的光晕。   略带汗意的灼热指尖一个个慢吞吞地解着精细的纽扣,不可控制地碰到微凉的皮肤。   每次的触碰都像是触电,细细的电流麻痹了呼吸。一个简单的上衣脱了快三分钟,纪灼的额上全是汗,正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时,便听到霍月寻压抑不住般闷闷地笑了一声。   纪灼霎时就感觉被嘲笑了,有点郁闷。   抬头时,眼神却被霍月寻脸颊侧的小梨涡给吸了进去。   “灼儿,你还好吗?”霍月寻问,“要不裤子还是我自己来吧,虽然可能会牵扯到伤口,但是……”   “我来!”   纪灼有种男人的自尊心被挑战的错觉,不甘示弱地直了直脊背,“你站着别动就好。”   霍月寻挑了挑眉,果然乖乖地闭上了嘴。   眼前的青年心中憋着一股气,明明很不好意思了,却硬要装出一副老练熟悉的模样。可脸颊侧、耳朵尖尖的红晕却出卖了他。他有点生疏地解开腰间的皮带扣,继续往下——   “好了,”纪灼猝然转过身,眼底似乎还停留着霍月寻那有点过分傲人的资本,“内裤你自己脱一下,我来调一下水温。”   霍月寻含着笑意“哦”了一声。   “对了,上次过后,我就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内衣洗衣机,”他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无意地提醒道,“所以这次,不需要用手搓了。”   与此同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一块纯黑色的布料轻轻地搭在了水池侧沿。   纪灼差点脚下一滑栽到水龙头上,缓了两秒才勉强地“嗯”了一声以做回应。   他逼自己收回视线,转而去盯花洒。“哗啦啦”的水声响了不一会,就成了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纪灼不再磨蹭,目不斜视地望着霍月寻的脸,扶着他进了浴室,替他将受了伤的右手抬高避开水。   等霍月寻的身上大概被水淋湿之后,他就伸手去拿沐浴露,刚挤了几泵到浴球花上,就听到霍月寻迟疑地“唔”了一声。   “怎么了?”纪灼迅速抬起头,“不舒服?”   “有一点,因为我不喜欢浴球花的触感。”   在纪灼有点碎裂的神情中,霍月寻低头,垂下的睫羽不好意思地颤了颤,颇为腼腆地开口:   “哎,但是我又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还是我自己用手抹吧——”   “……我来!”   纪灼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宽慰自己,不少北方的学校都是大澡堂,一下子都是上百个人坦诚相待,这会他就只是帮霍月寻抹点沐浴露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跟霍月寻都是直男。   都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   直男之间友好互助一下,有什么大不了吗?   做好心理建设,纪灼抬手,摸上了霍月寻的胸膛。   男人不用力时,胸肌是软的。   木质调的沐浴露落在肌肤上,在简单的揉搓和打转之后,会轻轻地浮出些许泡沫,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滑。   水龙头关闭,哗啦啦的水声也消失,狭窄的浴室空间内霎时只剩下一点摩擦的声响,以及两人凌乱且愈发明显的呼吸声。   纪灼替他抹到腹肌侧的人鱼线,原本空白的一片大脑忽然就又重新要炸开。他的手又有点微不可见的抖,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时,终于听见了霍月寻大发慈悲的饶恕:   “谢谢灼儿。接下来的我自己来吧?”   纪灼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好。”   视线里已经没了霍月寻的身影,可纪灼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刚刚目光所及的胸肌、腹肌。   吓得他又赶快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足尖。   不对。   明明夏天时,葛子宏和宋迈也经常在宿舍光着上半身乘凉,可他从来没有过不好意思的情况。   为什么现在,他的视线一碰到霍月寻的身体,就像是触了电;一看到霍月寻那张含笑的脸,微凹的小梨涡,就好像整个人都不太受控制似的,只知道傻傻地站在原地?   正常的好兄弟……会这样吗?   “灼儿,”霍月寻再度开口,“我好了哦。”   纪灼猛地一回神,将这个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抛之脑后,连忙“啊”了一声,摒除杂七杂八的念头,开始替霍月寻冲掉身上的泡沫。   ……   艰难地洗完澡、简单地喝了清淡的粥,不知不觉就到了该休息的点。两人就着“谁睡床谁睡沙发”这个问题僵持了好一会,最终霍月寻还是拗不过纪灼,抱着受伤的右手上了床。   说完晚安,头顶大灯熄灭,只留下床头的一盏暖色的壁灯,房间内氤氲着和谐而宁静的气氛。   霍月寻侧眸看向纪灼,后者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在这么安宁的地方休息过了,整个人蜷缩在毛毯里昏昏欲睡,毛茸茸的脑袋掩了大半,只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颊,为他平添几分青春稚气。   几乎是没过多久,呼吸声就变得均匀而缓慢。   ——毫不设防地睡着了。   霍月寻盯着这张恬静的侧颜看了许久,慢吞吞地支起了身子,刚刚那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只剩下了餍足般的贪恋。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跪在沙发面前。因为害怕打扰到纪灼,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俯身,用鼻尖贴了贴纪灼的额头。   “好开心。”   今天,纪灼心疼他。   为他拒绝了别人,说自己比工作重要。   甚至还愿意住到他的身边。   霍月寻漂亮的丹凤眼挑起,浓烈而狂热的钦慕几乎要溢出来,整个人兴奋到有些颤栗,高兴得发抖。   他在纪灼这里是不是也有了一点不一样呢。   “……好喜欢。”   唇畔间的呢喃缱绻得像是情人的低语,霍月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刚想要再度俯身,却忽然听到一阵消息振动提示音。   他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手机。视线落在因早上的推搡而碎裂开的屏幕时,理智恢复了些许,缓了几秒才站起身,接通电话,出了卧室的门。   边下楼,边听着耳畔懒洋洋的女声:   “霍少爷,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没打草惊蛇,问问你是想要打包交到派出所,还是顺藤摸瓜把别的家伙一块找出来?”   “都不,”霍月寻语气平静含笑,“给我个地址。”   “得令,发过去了。”   早在楼下等待的车辆疾驰,不多时便到达了目的地。一片没有监控的烂尾楼地带,门口支着一个简陋的烧烤摊,一对小夫妻唯唯诺诺地盯着跟前一桌纹龙画虎、像是要吃霸王餐的小混混。   霍月寻从楼后下车,迎面撞上叼着棒棒糖的齐刘海少女,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哟,霍少,你这造型不错嘛,”迟笑没心没肺地调侃了一句,“人我带够了,你打算怎么样?”   霍月寻没说话,微笑着掀起眼皮。他的视线中央是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鸡毛头。   迟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若有所悟般“哦”了一声,冲他摊了摊手:“少爷,得加钱。”   “……”   “麻痹的,今天那债又收不成,本来想去浴室睡个觉的,这下看起来也是要泡汤了。”   “诶,这可不一定,”鸡毛头猛地将酒杯往下一搁,笑得猥琐,“老板娘,来,过来!你们家这个串有问题啊!”   话音落,旁边的男人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笑声,纷纷起哄道:   “就是啊!有问题!你快点过来啊!”   这明摆着是调戏,年轻的老板娘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老板脸色铁青,直接捞起了案板旁的菜刀。就在他要这样莽撞地冲上去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摁住。   迟笑冲那群小混混做了个鬼脸,语气散漫:   “别着急呀,这不是过去了嘛。”   话音落,周遭突然出现了一帮人高马大的魁梧保镖。   鸡毛头等人一怔,即刻便站起身,试图抄起自己身下的板凳反抗。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那些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一拳一个地干趴倒在地上。   每个人的头上都被蒙上了一层麻袋,手被绳子捆起,畜生一样蜷缩在了地上。   烧烤摊的小夫妻惊呆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叼着棒棒糖、一脸无谓的迟笑。   “别担心,”   似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她眨了眨眼睛,难得宽慰道:“有人会付你们的账哦。”   付账的人下一刻就出来了。   霍月寻以两指夹着一张卡片,轻轻地放到迟笑的掌心。旋即微笑着冲小夫妻点了点头。   他的模样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了那一帮骂骂咧咧的小混混跟前时,反差便分外强烈。   尤其是当他在人群之中逡巡了一圈,终于捕捉到最嚣张的鸡毛头时,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如逢旧友般的惊喜表情,毫无架子的蹲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   在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当中,霍月寻含着笑,死死地掐住了鸡毛头的脖颈,如砸西瓜一般把他的脑袋往下狠狠一扣。   “砰”的一声巨响!   “□□……”鸡毛头痛得发抖,如同上岸的鱼一般疯狂挣扎扑腾了起来,“你是哪条道上的?你是谁?我警告你们,我可是——”   话音未落,霍月寻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轻轻地皱了皱眉。他再度抬手,隔着麻袋重重地扇了鸡毛头一巴掌。   敢三番五次地威胁纪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几乎让鸡毛头头晕眼花,他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争先恐后地从嗓子眼里呕了出来,吐在麻袋里又恶心又呛人,却不至于窒息丧命。   “……唔咳咳咳,对、对不起,”鸡毛头没了刚刚的那份倔强,有点恐慌地蜷缩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对不起,我错了!别打了!”   霍月寻却好似没听见他的求饶,轻轻地收紧五指。   “错了?”霍月寻歪了歪脑袋,语气愉悦含笑,“错哪儿了?”   鸡毛头两眼一黑,双腿胡乱在空中蹬了起来,惊惧道:“我、我不该骚扰那女的。我不是故意的——”   “砰”地一声,鸡毛头又被扇到地上。   霍月寻微笑:“再想。”   “我不该□□,我罪该万死,我伤天害理!”   “砰!”   “再想。”   “……”   这副场景实在有些大快人心,那对小夫妻紧紧地攥住彼此的手,有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在一旁端详了半晌的迟笑却轻啧了一声,远远喊了声“少爷”。   眼前的男人没反应,只是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迟笑脸上的散漫略微消失了些,上前挡在了他和鸡毛头的中间,提醒道:   “少爷,时间差不多了。”   鸡毛头被捆在麻袋里,已经不能崩溃地求饶了。迟笑几乎能闻到他身下传来的尿骚味。   对这样一个人渣来说,这样的“惩罚”还远远不够,但是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霍月寻的指尖泛着青白的颜色。   过了两秒,他才收回手,轻轻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抽了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掌心,垂下的眸掩盖了情绪,抿着唇:   “剩下的事交给你处理。”   迟笑应了,霍月寻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回到司机车上,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家。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卧室内,他那几乎无力维持的笑容才又真心实意地绽了出来。   浑身的血腥和癫狂被洗去。   单人沙发上的青年睡得很安稳,整个人像只猫儿一样缩成了圆滚滚的一小团,毛茸茸的碎发耷在额前,跟断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他真实又柔软。   霍月寻满足而贪恋地窥视了半晌,低下头,轻手轻脚地将青年抱上了大床。   ……   翌日。   被生物钟唤醒的纪灼醒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过这么安稳舒服的觉,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就这样缓冲了好几秒,思绪回笼之际,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他的腰上不知何时,搭着一只纤长有力的胳膊。   他不是睡在沙发上吗?   为什么会从霍月寻的床上醒过来??   纪灼的困意被吓得无影无踪,心脏咚咚咚地直跳,来不及思考原因,打算先从床上下去再说。却没料到,他才刚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就忽然感觉腰间传来一阵大力。   男人将他再度搂进怀里,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哑:   “乖,再睡一会。” 第24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爬上了好兄弟的床。   这谁还睡得着?!   反正纪灼整个人都僵得像条咸鱼,他麻木地感受着霍月寻勒在他腰腹间极用力的手,既不能强硬地甩开,也不能就地躺平,纠结了半天,只敢伸出指尖一点点地去扒。   结果他在这儿哼哧哼哧地扒了半晌,眼看着就要把霍月寻的胳膊抬起来,下一秒就又被结结实实地捞了回去。   “乖乖,别动。”   颈窝里埋了颗脑袋,纪灼动也不敢动,只感受到灼热的呼吸流连地喷洒在他极其细腻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栗。   “好困……”   声音微哑,带着点鼻音,简直好像是在撒娇一样。   纪灼舔了舔唇,鬼迷心窍地听了话,停了手里的动作,垂下眸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男人的容颜。   完美无瑕的好相貌。丹凤眼尾端向上,挑起漂亮的弧度;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还有笑起来时,脸颊侧的小梨涡……   忽地,浓黑的睫羽微微颤了颤,那双丹凤眼睁开,纪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清亮水润的瞳眸。   “灼儿,”霍月寻才醒,模样还有些微微的迷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早安。”   纪灼的心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抬起霍月寻的手臂,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早……”   霍月寻似是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坐起身:“怎么这么紧张?”   纪灼抿了抿唇,内心挣扎了几秒,还是诚实地开口:“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梦游这个习惯。”   “……”   “可能是睡到陌生的环境,我还没太适应,”纪灼模样讷讷的,不知道为什么霍月寻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只是声音越说越小,“你放心,我之后肯定不……”   “笨蛋小灼。”   男人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让纪灼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抬头。   “你没有梦游,也不是自己爬上来的。”霍月寻掀开被子下了床,笑弯着眼,轻轻地扯住纪灼的手腕,语气亲热而无辜:   “是我把你抱上来的呀。”   纪灼的桃花眼蓦地睁大:“你怎么……”   汹涌而陌生的感受堆积在胸口,纪灼有一堆问题想问,偏巧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110”,他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吞了下去,连忙接通电话。   “喂,你好,是昨天报案的纪灼先生吧?”那头说,“那几个持刀伤人的混混找到了,现在在青苋湾派出所,请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来现场一趟?”   纪灼精神一振:“有的,我们马上就到。”   挂断了电话,来不及等司机,两人直接坐出租车到了派出所。由于事情是在小区门口发生的,监控拍下了全程,所以事情已经非常明了,那些混混被处以十五天的拘留和五千元的罚款。   见处理结果出来,纪灼心中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了些。可他没忘了这件事的起因,犹豫纠结了片刻,礼貌地询问民警:“您好,我还有一些事没想清楚,请问我可以跟他们说几句话吗?”   民警同意了,带纪灼走到那帮混混坐的长椅旁。纪灼找到了鸡毛头,却被他此时此刻肿得像是个猪头的脸给震慑在了原地。   “这些人每天寻衅滋事的,得罪人也是很正常的,”民警顿了顿,念在纪灼是当事人的份上,又补充道,“一早上,就有人打包把他们送到警局门口来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纪灼若有所悟般轻“啊”了一声,却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谢过民警;他望向鸡毛头,眸光略微暗了暗,平静道:   “纪华勇一共欠了多少?你们找不到他,要过来找我?”   鸡毛头被打得有些麻木,看见纪灼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还是他旁边一个男人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们追的其实是好久之前的赌债了,其实一共就三万……我们不知道他人跑哪儿去了,我们老板就让我们查。就知道他有个儿子……”   他们本来以为这就是个很简单的外快,几天功夫就可以搞定,谁知道把自己搭了进去。   纪灼闭了闭眼睛,感觉也没了什么继续问下去的必要,恰好这时霍月寻走了过来,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便也勉强扯了扯唇角,低声道:“我们走吧。”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离开,便听到一阵极其凄厉的嚎叫,扭头望去,那神情呆滞的鸡毛头突然跟见了鬼一样挣扎起来,直直地指着霍月寻,声泪俱下地控诉:   “……是你!脚步声……是你!来人啊,他昨天晚上打我!是他!快把他抓起来……!!”   民警怒斥了一声:“吵什么吵!人家是受害者,你在这儿装什么呢?”   闻言,纪灼将目光挪到了一脸茫然的霍月寻身上,只看了两秒,他心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些许的怜惜,主动将人揽到自己身后:   “他手受伤了,根本干不了重活。而且昨天晚上我们是一块睡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鸡毛头恍若未闻,依然疯了一般地乱喊乱叫,民警喊了同事来将他制止住,也冲纪灼和霍月寻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   出了派出所。   霍月寻挥了挥手,唤醒了还在因为纪华勇的事而出神的纪灼,声音温温柔柔的:“灼儿,结束了。我们先吃个早饭,然后再去画室那边,怎么样?”   “啊……好,没问题。”   纪灼昨天就跟画室商量好了,今天白天要过去带一天课。由于时间上跟火锅店那边有冲突,两厢纠结之下,他只能跟老板娘打了招呼。   “能去我家那边的早点店吃吗,我可能要拿几件衣服,才方便住你那边。”   霍月寻欣然同意。   因为宋嘉莉生了病,纪暖和纪灼还都在上学,各处都需要花销,所以他们卖了在宜浔的房子,在京云这里简单地租了一个一居室。   三平米左右的卫生间,十平米不到的客厅和厨房。纪暖和宋嘉莉一块住在卧室,而纪灼则拉了张行军床住在窄阳台和客厅的夹缝里。   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么艰苦或者多么丢人,可一将熠熠生辉的霍月寻迎进来,他就忍不住摸了摸鼻尖,感觉这地方实在是有点无从下脚。   尤其是在霍月寻环视着四周时。他头皮发麻,想着这样的大少爷进来,实在是纡尊降贵。   所幸,纪灼的衣服根本就不多,一半在学校,一半在床旁边的柜子里,只是拿个袋子简单装下便好了。   他猜霍月寻都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场面,只是想一想霍月寻的表情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赶快出门。   “走吧,我们赶快去吃点东西……”   纪灼锁上门,忽然被霍月寻一把拉住,有点懵地抬头:“怎么了?”   霍月寻用完好的那只左手接过纪灼手里的东西,温热的指腹不经意地擦到了纪灼的掌心:   “好了,走吧。”   纪灼抿住唇,微微怔在原地。   这袋子就是街边发的广告袋,上面印满了“舞蹈教育培训中心”之类的字样,朴素得不能再朴素。霍月寻却没说一个字,却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纪灼的心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痒。   这次的情感比之前还要汹涌,他足足抑制了半分钟才消停下去,恢复正常的状态,带着霍月寻找到一家好评如潮的早餐店点了吃的。   在等餐的间隙,他还拿了纸巾卖力地替霍月寻擦拭着桌面,一直低着头,耳朵尖却红彤彤的。   老城区的早餐铺子普遍店面都比较小,狭窄的过道旁是四五张并排的桌子,前后桌的后背几乎都能靠在一块。   身后一对小情侣似乎刚刚同居,如胶似漆地靠在一块,声音能一丝不漏地传到纪灼的耳畔。   “宝宝,谢谢你帮我烫勺子呀。”   “这是老公应该做的。老婆除了馄饨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啦,我早上胃口很小的……哎呀,这个馄饨好烫呀!”   “我来……呼……吹一吹,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嗯!好多了……哎呀,老公,还是你喂我吧。”   “……”   老板娘吆喝着一声“来了”,将两碗馄饨和一笼包子放在两人跟前,说了句慢用。纪灼骤然回神,手不小心碰到汤碗,溅出些许滚烫的热汤。   “小心,”霍月寻连忙伸手,抽了两张纸覆上纪灼的手背,“烫不烫呀?”   纪灼连忙摇头:“没事,是我手笨。”   霍月寻还是不太放心,低下头轻轻地替纪灼吹了吹,然后才弯着眼睛,露出自己的小梨涡:“哪里笨,我还要谢谢灼儿帮我擦桌子呢。”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纪灼不太好意思地动了动指尖,“你是不是饿了,快吃点馄饨吧。”   霍月寻笑着点了点头,用右手拿起了勺子,还没来得及把馄饨送进嘴里,就蹙起眉轻呼了一声:“哎呀……”   勺子“扑通”一下落回碗里,霍月寻轻轻捂住自己的手臂。   纪灼一顿,连忙道:“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使劲了,伤口出血了吗?”   霍月寻垂着眸,浓黑的睫羽微颤,还在逞强:“没事的,就是稍微有点疼……”   纪灼急得站起身,凑过去看霍月寻的手臂。洁白的纱布上微微渗了点血和组织液,看上去恢复得不怎么样。   “不行,”他说,“等会还带你回医院看一下,这伤口不能这样……”   “不用的!”   霍月寻难得打断了纪灼,“它自己很快就会恢复好,我们白天还有事呢。灼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他仰起脸,一派纯然的无辜:   “喂我好不好呀?” 第25章   面对霍月寻满含期待的双眸,纪灼的动作只略微顿了一瞬,就立刻说服了自己,果断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起来,轻轻地吹了吹,递送到霍月寻的唇边。   “你尝尝,”纪灼抿了抿唇,漂亮染红的桃花眼尾略微翘起,“好吃吗?”   霍月寻弯起眼睛,垂下眸将那枚馄饨含了进去,认认真真地嚼了一会才咽下去,毫不吝啬地给予好评:   “嗯呢。”   纪灼彻底放下心来,更加卖力地动作;接连喂了三四个后,手却被轻轻拦下,霍月寻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灼儿,怎么就光顾着我吃了。你自己还没有尝一下呢。”   “我以前经常吃这家的,所以……”   纪灼话说到一半,见霍月寻湿淋淋的眸子,顿时妥协了,“好吧,那我也尝一下。”   他收回了手,继续用那个勺子在自己碗里舀了枚馄饨,直接塞得腮帮子都圆鼓鼓的,似乎在无奈地说“这样行了吧”。   “好哦。”   纪灼松了口气,刚想再舀小馄饨给霍月寻吃,就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没换餐具。   瓷勺“当啷”一下落进了搪瓷碗里,溅起一小片馄饨汤汁。   他连忙说了两声对不起,站起身抽了两张餐巾纸出来擦桌子,余光却忽然瞥到身后那对小情侣似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脸红脖子粗地指责着对方。   霍月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小小的变故,轻轻伸手覆在了纪灼的手背上。   “……不是,你什么意思呀?你要是嫌弃我就直说行吗?没必要这样吧??”   “我哪样了?你要干嘛我就干嘛,我不是已经一个一个喂你吃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我还想怎么样??喂我吃过东西的勺子你还得擦一擦,我看别的时候你也没这个洁癖啊!”   “我看勺子脏了想擦一下不行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姐,我求你了,你能声音小一点吗?别人都在听呢!”   纪灼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餐巾纸,感觉膝盖中了一箭,连忙坐了下来,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了那对小情侣的“前车之鉴”,犹豫再三,没有再拿新勺子,继续喂着霍月寻。   这样诡异而安静地过了半刻,霍月寻说自己吃饱了,他便将剩下的馄饨和小笼包包圆,闷着头吃的十分卖力。   直到背后那对小情侣站起身,一块往外走,女孩跟男孩隔着一段距离,脸上还挂着泪珠,看见笑盈盈的霍月寻和闷头吃饭的纪灼,带着哭腔来了一句:   “你看看人家男朋友,人家就不会这样!”   “……”   纪灼猛地开始咳嗽,差点把脑袋埋进了碗里。他刚想要抬起头辩驳,却忽然被霍月寻捏住了指尖。   霍月寻颊边的小梨涡漾起,冲那女孩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目送她们离开之后,才望向纪灼,楚楚可怜地开口:“灼儿,你会这样吗?”   在纪灼把搪瓷碗打翻之前,霍月寻先松开了纪灼的指尖,忍俊不禁:“笨蛋小灼,跟你开玩笑呢。”   纪灼的脸咳得通红,缓了片刻才勉强好了些,听到霍月寻亲昵至极的这句嗔怪,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讷讷地“哦”了一声。   他火速地将桌上剩下的东西解决完,带着霍月寻一块出了早餐店。纪灼念着自己要待在庆朗画室一整天,霍月寻肯定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问他要不要先回去。   没想到,霍月寻听了这句话,神色却肉眼可见地萎靡了起来,脸上温柔的笑意也消失了片刻:   “小灼,你也嫌我烦了吗?”   “不是,”纪灼连忙辩驳,“我是怕你待在那边太无聊。”   闻言,霍月寻才松了口气,莞尔道:“才不无聊呢。而且……我现在这个手,干什么都不行,要是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纪灼自然没再跟霍月寻推辞,而是将他的小臂抬起来再度端详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吹了吹。   “小灼,你真好。”霍月寻轻声说。   “我相信,你要是真的谈恋爱的话,”他的眸光微微闪动,笑眯眯地说,“也一定是一个时时刻刻把对象放在心里的十佳好男友。”   纪灼闻言一怔,却只以为霍月寻是在夸他,未曾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自然也就没听到霍月寻最后似怨似怒的喃喃:   “谁都想要抢走的那种,好男友。”   ……   到了庆朗画室内。   明亮光洁的大厅往东,是画室最主要的客户来源艺考生,他们的教室里早早就有人,老师都是有了十来年经验的老手。经过走廊往西,才是纪灼今天要带的学生——一帮毫无基础的成人油画兴趣班。   “我们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   谈思带着纪灼和霍月寻往教室的方向走,介绍各个班级的同时,稍微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主要自己画画和跟别人讲课是两种概念,所以为了确保咱们艺考生的权益,可能要你稍微试两次课,之后再调到东边去……你可以接受吗?”   纪灼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可以。”   谈思脸上的不安和紧张登时消散了,她原先真的很担心纪灼会恃才傲物、因为被低估而甩脸子,却没想到他人这么好说话。   她忍不住回想起那天酒吧里的聚会,面上看上去冷冰冰、不苟言笑的青年,其实会闷闷替旁人挡酒。这么一想,还真的有点可爱——   “不过我今天有个特殊情况,可能要麻烦您一下,”纪灼说,“我上课的时候,能让我朋友在后面休息吗?他不会影响到秩序的。”   谈思的思绪被骤然打断,情不自禁地抬起眸望了望纪灼,以及他身后笑盈盈的霍月寻,满口答应道:“当然没问题,这样有什么事都可以照应一下呢。”   好吧,可爱也没用。   红桃A哥连纪灼来上班都要跟着,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谈思蠢蠢欲动的心思被一盆冷水浇熄,只失落了一小会就带着两人进了教室,“啪啪”几下将灯打开等学生到齐。然而,她准备出去时,却突然想到了那个缠着她要买纪灼画的魏季青。   买了画还不够,还想要私下约纪灼给他画一副油画。被婉拒之后,甚至报了这个成人油画兴趣班,只为了再跟纪灼见一面……谈思挑了挑眉,目光在霍月寻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似乎,今天有好戏可以看了。   ……   纪灼自然是对她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的。他第一次给别人上课,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等人差不多都到齐之后,才轻咳了两声准备做个自我介绍。   然而,下一瞬,教室的门就被打开,进来了一个懒散而浪荡的妖孽男。姗姗来迟的魏季青将眼镜微微往下勾了些,露出那双窄窄的双眼皮,轻佻地开口:   “——纪老师好。”   听到这声九曲十八弯的称呼,坐在教室最后的霍月寻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脸上温和鼓励的笑容凝滞了一秒,   即刻向他投去了目光。   “请进。”   纪灼见到魏季青,神态有些显而易见的吃惊,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最后一排的霍月寻,连原先准备好的介绍都忘了,   “人都到齐了的话,请大家把画布和画具准备好,我们今天从静物写生的色调训练开始……”   魏季青顺着纪灼的目光望了过去,视线与霍月寻在空中相接。   这短短的两三秒,就足够两人将彼此上下打量个遍。   霍月寻掀起睫羽,虽然带着笑,但笑意不及眼底。   而魏季青寸步不让地盯了过去,回忆起自己搜索到的资料。   霍家唯一的大少爷,家底雄厚,气度雍容,据说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君子?   魏季青的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微不可见地轻哂了一声,率先在这沉默而无声的交锋之中收回了视线,找了个位置坐下。   ……   一旦开始涉及跟画画有关的事情,纪灼就会变得无比专注,在教学的过程之中,他也时时刻刻保持着最专业的态度,毫不吝啬地向每一个试图学习油画的人指教。   一直忙到了中午,即将结束时,他还认认真真地走到每一个同学的身旁,挨个低声指正着他们的问题。   轮到魏季青时,纪灼的动作却有些顿住,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他的笔画。   “怎么了?”   魏季青的身体微微后仰,看向纪灼时语气带了几分轻佻,“小纪老师,我有哪里画得不好吗?”   纪灼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的笔触,思索两秒,找了个最合适的措辞:   “不,你很有天赋。你基础很好,是以前学过吗?”   魏季青笑起来,模样风流至极:   “没有学过油画哦,可能是小纪老师教得好,我又比较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吧。”   说着,他状似不经意地扭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霍月寻。   “好累啊老师,该到吃饭的点了吧,”魏季青伸了个懒腰,笑嘻嘻的,“上次说好有空一块吃个饭聊聊画的,今天中午怎么样?”   纪灼的视线还停在魏季青的画上。   虽然就这几笔,但他确定,魏季青的实力和潜力恐怕不止于此。   于是,听到魏季青的邀请,他动了几分惜才的心思:“那个……”   “小灼。”   话被打断。不知何时,霍月寻走到了他的身侧,微微弯下腰,以一个亲昵的姿态,将他半搂进怀里,笑盈盈地扫了一眼魏季青:   “我好饿呀,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呢。” 第26章   情况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到了下课时间,众人都安安静静地走了个七七八八,教室内不知不觉空了,呈“三角”态势的三人一时间陷入了诡异而沉默的气氛。   安静几秒,还是魏季青站起身,上前一步走到了纪灼的另一侧,漫不经心地开口:   “小纪老师,我们不是油画班吗?这位同学我好像没见过,他是……?”   “啊,这是我朋友——”   纪灼从纠结中回过神来,然而他介绍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了魏季青那双似笑非笑、目光灼灼的眼睛。霎时,上次魏季青似乎对霍月寻一见钟情的事情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整个人顿时一激灵,唇瓣上下张合片刻,勉强将下半句话给补全:“……霍月寻,也是我说过的,画的模特。”   “霍月寻,这位是魏季青,买我画的主顾。”   空气安静了几秒,两人听了介绍,才挪开落在纪灼身上的视线,目光在空中交汇。   “你好啊。”   霍月寻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多谢你对我们小灼油画的欣赏。你的品味真不错。”   魏季青被他的尾音刺了一下,双眸顿时眯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伸出手,语气里忽然带了点暧昧:   “霍先生你好,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我的品味一向很好,总能挑到最好的。”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掌心微微摊开,等待着霍月寻的回应。   可足足过了五秒,霍月寻还是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这下,就连纪灼也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几乎是立刻闪身站到霍月寻的身前,替他伸手跟魏季青握了握,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纵容和维护:   “……不好意思啊,霍月寻前两天手臂受了伤,不方便跟人握手。”   魏季青在纪灼过来时就绽开了一个笑容,甚至捏住他的手指上下摇了摇,抬眸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霍月寻。   后者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完美得像是雕刻出来的,可眼神却垂了下来,牢牢地盯着两人相握的双手。   “是这样啊,是我的疏忽,我都没仔细看。”   魏季青脸上的笑容愈发开朗:   “哎哟,还好有小纪老师提醒我,不然我都要以为霍先生你对我有偏见了……”   交握的手上下摇了又摇,纪灼只感觉魏季青握得死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松开,脑海中霎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魏季青肯定对霍月寻有点非分之想。   要不然,他为什么又是缱绻万分地说什么“品味好”,又是嗔怪地说“有偏见”?   甚至,还因为没跟霍月寻握到手,拿自己的手在这儿泄愤。   想到这儿,纪灼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霍月寻。   这位少爷无论对谁都温温柔柔的,此刻也不例外,嘴角微微上扬着,语气轻缓,听不出喜怒:   “怎么会呢。我不会对任何人有偏见的。”   “不过,魏先生,我确实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呢,”霍月寻的语气稍微有些许的遗憾和可惜,“其实上次,小灼是想要跟你一块出去吃饭、聊聊画的,但是我手受伤了,他想着要留下来照顾我,所以才没去……你不会生气吧?”   “……”   魏季青的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起来:   “怎么会生气呢。照顾病患嘛,应该的。而且我跟小纪老师以后也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也不急在这一时。”   “小纪老师,你跟霍先生一块出去吃饭吧。等你下次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约,怎么样?”   纪灼收回目光,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刚想说好,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霍月寻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我做东,一块去外面吃个简餐怎么样,”霍月寻温声说,“小灼为了我耽误工作,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魏先生,不介意吧?”   话音落,早已空荡的教室内落针可闻。   魏季青抬起头,安静了好几秒,忽然朗笑起来:“不介意,怎么会介意呢,我简直求之不得啊。”   纪灼张了张唇,想将霍月寻护在自己身后的冲动更强烈。   “行,刚好我的司机已经到楼下了。”   霍月寻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应下来,“小灼,我们走吧?”   纪灼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出了画室的门,即将坐上车时才反应过来,看向霍月寻的目光欲言又止。   司机下车为众人打开了后座车门,霍月寻正礼貌而绅士地请魏季青先行,注意到纪灼的目光,轻笑了一声:“怎么了,小灼?”   纪灼没说话。   看了看后座的位置,又瞄了眼副驾驶,有口难言。   毕竟霍月寻其实是为了他才主动请魏季青吃饭的。   他难不成要一把拉住霍月寻的胳膊,义正辞严地说:兄弟,你别跟魏季青挨的太近,这家伙不仅买了以你为模特的画,还对你有、有那种想法?!   ……纪灼实在是难以想象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场景。   犹豫再三,在霍月寻试探闪烁的目光之中,纪灼摇了摇头,咬着牙,抢在他前面先钻进了车内,坐到了三人位置的中间。   “我坐这儿,行吗?”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   过了两三秒,霍月寻笑了笑:“当然可以呀。”   话虽如此,他坐上车时,动作却稍微有些慢吞吞的,片刻后甚至还垂下了睫羽,遮住了双眸。   司机回到驾驶位,车辆行驶。另一侧的魏季青突然反应了过来,眨了两下眼,感受着自己身侧的温度,忽然笑起来:   “哎,小纪老师,你怎么没让我跟霍先生坐在一块,自己坐过来了?唔……你有私心哦?”   他来质问自己了!   纪灼的神经略微紧绷了些,小心翼翼地托住霍月寻的手臂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语气认真,听不出丝毫异样:   “不好意思啊魏季青,月寻他胳膊有伤,跟你坐在一块不方便,容易压到。”   “……”   刹那间,魏季青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而霍月寻的神色一顿,感受着自己落在纪灼温热腿面上的掌心,眼尾微微弯了起来,模样温柔而缱绻。   “啊呀,原来是这样呀。”   尾音落下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越过中间毫无所觉的纪灼,用含笑的眸扫了一眼魏季青:   “原来是为了我啊。”   “……”   -   车到目的地停下,一路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也终于被打破。   霍月寻选的地点是周围一家挺有名的中餐厅,各处的装修都很精致漂亮,每个桌子之间都用竹叶和仿古建筑做了隔断,不是包厢胜似包厢。   然而这家店也有个缺点,他们没有圆桌,只有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三个人来吃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谁跟谁坐一排的问题。   一回生二回熟,纪灼咬咬牙,干脆地拉着霍月寻坐下。只是刚落凳点菜,便对上了对面魏季青的脸。   男人墨色的镜片慢慢地渡让成了透明,露出其下窄窄上挑的双眼皮;他紧紧绷直的唇线拉开,往上勾了勾。   “真让人羡慕啊,你们的感情真好,小纪老师你时时刻刻都想着照顾霍月寻的手伤,”魏季青感叹了两句,语气又突然变得疑惑了起来,“诶,不过,你应该还挺忙的吧,他的伤……怎么没找别人照顾一下?”   说罢,他没等纪灼开口,便自顾自地将话给接了下去,脸上带了些许了然的笑意:   “哎!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嘴笨,一不留神就冒昧了,我不该乱问的。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说错话了,还问了一个你跟他的隐私问题呢……”   话是对着纪灼说的,可他的视线却投向了霍月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有些轻佻的笑意。   纪灼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神经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又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揽霍月寻,却没想到后者轻咳了一声,答道:   “我也知道我耽误小灼的时间了,是我的错。但我可能没魏季青先生你这么幸福,没有那么关心我的亲人和朋友。”   “……”   魏季青笑容一僵。   “这个话题是稍微有点冒昧,但没关系的,”霍月寻温和地笑了笑,看向魏季青的视线带着些许原谅和宽容,“有什么隐私问题也是,不要问小灼了,都直接冲我来。”   魏季青深吸了一口气:   “等等……”   他抬头看了一眼纪灼的神色,果不其然,青年完全没意识到霍月寻在故作可怜,反而微微蹙着眉,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这样聊下去还玩什么?   “对不起,是我不好。”   魏季青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往吧台的方向走,一张妖孽脸上写满沮丧,   “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吧,实在是抱歉!”   纪灼一怔,下意识地想站,却被霍月寻按住了肩膀。   霍月寻温声道:“小灼,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拦一下魏先生。”   纪灼的心咯噔一跳:“可是——”   “你放心,”霍月寻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   绕过隔断的竹叶和屏风,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在一张空桌旁停下。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唯有中央空调有呼呼的风声。   一时间,空气寂静。半晌之后,魏季青先转过身,双指推了推眼镜,脸上无甚笑意:   “霍少爷,您可真厉害啊。”   霍月寻微笑以待。   他勾着唇角,露出小梨涡,可眼神却相当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什么死物。   “什么厉不厉害的,我听不懂魏先生的话。” 第27章   打太极似的一句话,将原先就凝滞的气氛降至冰点。   魏季青忍了又忍,竟然被气笑了,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直直地逼到了霍月寻的身前,颈间的青筋脉络一条条地凸起:   “是么,您真没听懂?这儿就我跟您两个人,没必要再这样装下去了,霍少,咱都是明白人,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霍月寻的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桌沿,面对眼前人的逼问,依然不动如山,淡然微笑道:“哦?”   “在任何场合都不喜欢抛头露面的霍少爷,能舍身为一个同学当油画模特,还任由自己的画像在画廊里售卖;在公司在学校,一挥手就能有一大批追求者上赶着当您的备胎,您却在这儿缠着一个同学照顾你的手伤……”魏季青侧过头,哂笑道,“霍少,是您傻还是我傻?您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啊。”   他咬字有些重,一字一顿,显然带了些许火药味。   可霍月寻听了,却并没有生气,甚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似的,恍然大悟般轻“啊”了一声:   “所以,这跟魏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比霍少坦诚。早就听过京云这位专业第一的名头,知道他来了画室,对他非常感兴趣,”魏季青浑似不在意似的摊了摊手,大大方方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思,“又优秀又刻苦还非常善良的人,拥有几个追求者是很正常的事,我只是其中一员。”   “追求者们互相竞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像霍少这种不停靠卖惨来博取关注的手段……我还真是没见过。”   霍月寻的眼睛微微弯着,可笑容却让人心底发寒。   “说笑了,”他温声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呵呵,陈述事实……”   魏季青显然不信,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霍月寻,两人之间的身高差约莫两三厘米,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微乎其微,   “算了,霍少既然胆小到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总而言之,我想告诉霍少,现在为时尚早,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   花落谁家,不一定?   这句狂妄的挑衅落地,似是唤醒了霍月寻某些不好的回忆。   他唇畔的梨涡渐渐加深,露出一个热情至极的笑容,可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冷嘲:   “你也配?”   魏季青隐约听到了霍月寻说的那三个字,可他稍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唇角略微抽动了两下,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之前就怀疑霍月寻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翩翩君子,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毕竟能够让大众知晓的表象本身就是一种人设。可他实在是没想到,霍月寻竟然……竟然能这么表里不一!   “不是我听错了吧,”魏季青怒极反笑,一时间火气上了头,连周遭的声音都未曾听见,“霍少,你——”   “霍月寻,魏季青?”   忽地,一道熟悉的音色响起。纪灼拨开了挡视线的竹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两人身上逡巡,尤其落在了一只手险些抬起的魏季青身上。   “……服务生已经走菜了,但是我看你们还没过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在纪灼有些谨慎而探寻的目光之中,魏季青深吸了一口气,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又落进陷阱的错觉。他的脸色一阵青白交错,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勉强笑道:   “没事啊,这不是刚好,跟霍先生聊了会天么。”   “嗯,只是聊了一会天而已,不用担心的哦,”相比之下,霍月寻就显得从容得多,他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柔和的笑,自然而然地走到纪灼身旁,“我们现在回去吃饭吧,怎么样?”   纪灼迟疑地点了点头,回头觑了眼两人的神色,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   回到餐桌,菜已经差不多上齐了。霍月寻的右手伤口较早上来说已经好了许多,但似乎还是很影响吃饭。纪灼没有多想,只低着头给霍月寻剥了虾拆了鱼放到碗里,安安静静地给他推了过去。   可桌上毕竟只有三个人,就算这声音并不大,魏季青还是注意到了。纪灼刚一抬头就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而且双目灼灼,简直要喷出火来。   好像,纪灼给霍月寻做这些让他非常、非常不爽。   纪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流畅的动作卡了壳,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下一刻便听到魏季青开口:   “霍先生,虽然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我还是要为了我的冒昧赔礼道歉。”   “这样吧,小纪老师照顾霍先生这么久,肯定也很辛苦了,不如稍微休息一下,”他扭过头,朝着纪灼友好地笑了笑,“霍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来给他弄?”   纪灼手中剥了一半的虾“啪嗒”一下落在了盘子里。   “那怎么好意思呢,”霍月寻轻笑了一声,委婉地拒绝了,“我有小灼照顾就幸运满足至极了,就不麻烦魏先生了。”   “哎哟,那怎么行啊,”魏季青忽地站起身,一把将中间的一碗鳕鱼羹拖到了中间,“霍先生不是说自己没有太多的朋友么?要是有多一点的朋友,也不用只麻烦小纪老师一个人,对吧?这会我在呢,让小纪老师休息会——”   说着,他拿了公勺直截了当地给霍月寻来了一碗。   眼镜片微微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动作相当坚决。   霍月寻婉拒的话被这一碗羹打断,目光垂下,有一瞬的晦暗不明:“……谢谢。不过真的不必了。”   霍月寻仰起脸,微笑着对魏季青道:   “我跟魏先生今天才第一天认识,这样真的不太好。”   因着这句话,桌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纪灼被他们“先生”来“先生”去几乎绕晕,这会终于福至心灵般反应了过来。   ——现在这个情况,是魏季青将自己看成了情敌啊。   他刚刚是因为看到霍月寻被自己照顾,所以才不爽。是因为不想霍月寻跟自己太亲近,所以才突兀地要照顾霍月寻。   这么一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纪灼轻吸了一口气,有点受不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安静了几秒,主动开口转移了话题:“魏季青,你坐的位置不方便的,还是我来吧。说起来,我觉得你非常有油画的天赋,你之前学过素描吧,有基础?”   魏季青坐回自己的位置,如纪灼意料之中的一样,心情看起来好多了:   “你觉得呢?我有当你学生的潜质吗?”   “如果你没学过就是这个水平的话,我没有资格教你,”说到美术这方面,纪灼一下子变得认真了起来,就算魏季青将他当成“情敌”,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赞,“你应该找个更专业的老师系统性地学习,你的天赋是顶级的,不应该浪费。”   纪灼坐直了身子,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能问问你的专业是什么吗?你不学美术真的太可惜了。”   魏季青没有即刻回答纪灼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侧眸看了一眼他身侧的霍月寻:   “是吗?我先受下你的夸赞了。”   “其实吧,我的专业……”   他这一眼里带着十足的挑衅,可惜纪灼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一直到这顿状况频出的饭终于差不多吃完,下午有事的魏季青道谢离开,纪灼准备跟霍月寻回画室时,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盛夏的风带着燥热,从车窗缝内一股脑地流淌了进来,将霍月寻额前的发丝微微吹起。   ——他的唇角虽然依旧微微勾着,但笑意不及眼底,似乎不是很开心。   纪灼的心头顿时一动。   侧过头,声音不自觉地轻缓了起来:“霍月寻,怎么啦?”   霍月寻没有立刻说话。   风打了个旋,跟车内的凉气混在在一块。停顿了几秒,纪灼抿起唇,心下了然:   “对不起——”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唇瓣中间忽然被指尖点了点。   “你说对不起做什么?”霍月寻有些无奈,“我怎么会生小灼的气呢。”   唇瓣上的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点令人心安的魔力。   纪灼轻轻拨开他的指尖,声音有点干涩:“不,其实今天的事情,我确实要道歉。”   霍月寻的眸光暗了暗。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嫉恨一切有美术天赋的人,魏季青不过是仗着自己得到纪灼的赏识,才能跟他说话……   “上次魏季青买我画的时候,就问过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很明显他对你有一些非分之想,但我还是把画卖出去了,”纪灼深吸了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今天也是,他可能不小心把我当成了他的情敌,所以才冒犯到你,让你不太高兴。”   “虽然我…我上次已经跟他说过,你是直男了,但这件事,还是怪我。”   坦白了这一切,纪灼终于卸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同被审判的犯人一般,等待霍月寻的回答。   意料之外的,他并没得到狂风骤雨般的质问。   安静了几秒后,霍月寻竟然笑了出来。   甚至笑得很开心。   “笨蛋小灼,虽然我真的不喜欢这位没礼貌的魏先生,但听到你主动跟我说这些,我真的很开心。”   纪灼一怔,虽然不知霍月寻为什么这么高兴,但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   霍月寻似乎是笑够了,眼尾甚至染着些许晶莹的泪水:“……我不是直男哦。” 第28章   纪灼傻乐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宁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都没怀疑霍月寻:   “……对不起,我刚刚没听清,你、你能再说一次吗?”   他耳朵肯定是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听到霍月寻说自己不是直男呢?   他生活里认识的唯二两个非直男,一个是杨渊,一个就是魏季青。这两人都有比较鲜明的特质,比如:妖孽、妖娆、喋喋不休。除此之外,杨渊从前在宿舍的时候,还经常掐着嗓子给某某哥哥发一些撒娇的语音,甚至还会搔首弄姿地拍一些穿着暴露的照片发过去,搞得葛子宏和宋迈两人骂骂咧咧、直呼要长针眼。   纪灼并不歧视这种性向,但也对这种性向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自己的好朋友明明跟这些特质一条都不相符,怎么可能是gay呢——   “好哦,小灼,”   霍月寻微笑着,毫不留情地打碎了纪灼最后一丝侥幸,“我刚刚说的是,我不是直男。”   纪灼的唇上下张了张,哑巴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勉强缓过来,有些讷讷地说:   “没有在跟我开玩笑吗?”   “没有。”   “可是,当时杨渊想跟你亲近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搭理他。”   “我虽然不是直男,但也不是看到个男人就喜欢呀。”   “……”   纪灼一噎,还是努力道:“可是,你跟杨渊他们一点都不一样啊。你个子这么高,长得这么帅,脾气又好,你应该跟校花站在一块,那样郎才女貌,多配……”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霍月寻侧过头来凝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许,忽然打断了他:   “小灼,是因为杨渊,所以你讨厌同性恋,也讨厌身为同性恋的我了吗?”   “其实,当我青春期发觉自己对女生没有感觉,反而将同性好友当成梦遗对象时,我也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霍月寻低声说,“为什么我跟别人不同呢?我是不是不被这个世界接受?我是不是……有罪?”   “不是!我没有讨厌你,”纪灼睁大了眼睛,连忙打断他,“而且,喜欢同性也不是你的错。”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尽管听了纪灼的安慰,霍月寻的脸色却没有半点好转,依然十分苍白,“没关系的,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世界上能接受这种性向的人本身就是少数。”   “但我依然不后悔对小灼你坦白这件事,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也是我很在乎的人,我不想瞒着你,而且……”   霍月寻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眼睫低低垂着,惹得纪灼一阵心疼:“小灼,你不用照顾我了。”   纪灼的心好似被揪了起来。   他的碎发垂着,浅浅地遮住前额和眉尾的碎发,也带走了那些阴郁的气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格外明亮,许多情绪不言而喻:“为什么?”   “你知道了我是个喜欢男人的怪物,”霍月寻的唇瓣动了动,“你会害怕的。”   “……”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膛颤着,有些隐隐约约的细密的疼,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有点强硬地抓住了霍月寻的手腕,语气带上了些许的严厉:“胡说!你怎么可能是怪物,我不会害怕你的!”   青年的掌心粗糙而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重重的力度,让霍月寻恍然抬起了头,染红的丹凤眼像是小钩子一样,点缀着碎乱一地的星:   “小灼……”   “总而言之,我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疏远你的,只要你不介意,我想一直照顾到你的手恢复好,”纪灼认认真真地盯着霍月寻,“而且,我发誓,我会认真地替你保守你的秘密,不会到处跟别人乱说。”   霍月寻破涕为笑似的,反过来攥住纪灼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到了自己的胸口,带了些许鼻音:   “好。”   原先尴尬的气氛消失,就连燥热的风都变得和煦了起来。在这种安静中,纪灼感受着自己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   就在他要主动抽回自己手的时候,霍月寻却若有所感地率先轻勾住了他的小指,扬起一个笑容。   “对了,小灼。”   霍月寻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说,魏先生喜欢我,所以把你当成情敌来看了?”   纪灼的思绪被牵引着,也忘了从身侧传来的温度,有点谨慎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他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霍月寻微微偏过头,看不清神色,只是长长地“啊”了一声。   “说实话,我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过分的追求者通过我的朋友,三番五次地骚扰我,得不到我的联系方式就直接骚扰我朋友,简直令人烦不胜烦,”霍月寻体贴万分地开口,“所以我想,小灼,你要不之后就别搭理他了。”   纪灼顺着霍月寻的思路往下:“可是,他毕竟在庆朗里上课……”   “必要的交流自然没关系呀,我们小灼这么敬业是好事,”霍月寻语气亲热且甜蜜,似乎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我是想小灼之后别跟他出去单独吃饭,或者跟他聊一点隐私又个人的事情……好不好呀?”   霍月寻勾着纪灼的那根手指不停地晃呀晃,纪灼恍惚间产生了他在跟自己撒娇的错觉,只有一种保护好友的冲动油然而生,强大的责任感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纪灼重复道:“你放心,我保证不跟他多接触,绝对不给他跟你套近乎的机会。”   “哇,谢谢小灼,”霍月寻漾起小梨涡,“那就包在你身上啦。”   -   纪灼从来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既然答应了霍月寻,便绝不给魏季青可乘之机,每每上课都是严肃态度、公事公办,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不给任何可突破的途径。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坚决,不到半个月,魏季青就似乎放弃了,跟庆朗请了假,没再来上油画课。   纪灼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有些遗憾。毕竟抛开个人情感因素来说,他还是很看好魏季青的潜力的。也不知道魏季青不上课后,还会不会再继续接触美术。   不过,他很快就没时间再思考这件事了。   大暑之后,天气热得人心发慌。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难以在这样的天气里几头跑做兼职。于是,在再三权衡和霍月寻的劝说之下,纪灼犹豫着,想要暂时辞掉一门。   庆朗画室给的价格是最高的,而且又是纪灼喜欢的事,自然不可能放弃。那就只剩下火锅店和酒吧两个选择,纪灼还没来得及再犹豫一会,就接到了酒吧的电话。   主管对他的语气相当亲切,激动地告诉他老板给他加薪百分之四十、让他好好干的好消息。   这下似乎没得选了。   纪灼中午上班前,找到老板娘,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犹豫着开口:“楠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老板娘放下账本,未卜先知般笑道:“是不是辞职的事呀?”   这段时间,画室的兼职经常跟火锅店的时间有冲突,从不请假的纪灼不得不接连缺勤。老板娘心中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开门见山,纪灼咬住了下唇,心中有些愧疚。   “对不起姐……”   “哎哟,别跟我道歉呀!也别这个表情,你都在这儿干了快两三年了,我能不知道你这孩子吗?”   见他这模样,老板娘绕出吧台掏手机,打开转账页面:“你啊,就是太重情重义了,别觉得不好意思!你每次在店里干那么多活,我都没对你多好!”   说着,她没理会纪灼的阻拦,直截了当地给他多转了一个远超普通奖金的数额。   然后抬起手,如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轻轻拍了拍纪灼的肩膀。   “你辛苦了。”   没有为难他,却也没有挽留他。   因为知道他值得去更好的地方,而不是留在这里。   纪灼忘了原先要说的话,眼眶微酸地张了张唇。   “好了好了,我还有件事要你做呢,”老板娘拍了拍手,冲店内的其余员工吆喝道,“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饭,祝咱们纪灼同学未来一帆风顺,好不好?”   “……”   这顿散伙饭,纪灼自然不可能缺席。   所有这儿的同事人都很好,而且多多少少都受过纪灼的帮助,舍不得他走,却又替他很开心。甚至,他们不想让他在最后一天还要忙活得满头大汗,直接让他回去休息了。   偏巧今天下午画室也没课,纪灼竟然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放了半天假。   他去医院看完宋嘉莉,没麻烦霍月寻再来接,自己骑单车去了公寓,想睡一觉起来,再换个衣服收拾一下。   然而,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刚蹲下换鞋,便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从卧室内传来的声音。   应该是霍月寻。   原先他执着于在车里等纪灼下班,搞得纪灼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了两三次之后,他才听话地应了,乖乖地在家等,到时间再出门。   所以,现在他应该在房间里学习、工作,或者打打游戏?   想到这儿,纪灼走到卧室门前,抬手摁下了门把。   “咔嚓”一声过后,里头的声音清晰地从门缝传了出来。   与预料中的不同。   偌大安静的房间内,没有游戏激烈的战斗特效,只有男人的低喘。   这喘息低哑微沉,渐渐急促,如好听的大提琴,优雅而磁性。男人的音色出彩到就连呻|吟都极诱人,带着微痒的钩子,将纪灼定在了原地。   他的心咯噔一跳,脑海中闪过了几个关键词:卧室,床上,喘息,午后。   所以,霍月寻现在是在……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自|慰? 第29章   轰雷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响,纪灼将原先在喉咙里的“霍月寻”三个字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调头、转身,离开。只有当做根本没有回来过才能避免尴尬。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整个人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余光里,床上的男人突然动了。   霍月寻轻轻用力,将盖在胸膛和腹部的那床薄被扯到了一旁。霎时,一具修长而完美的身体便直直地撞进了纪灼的视线中。   这还不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光掀被子也无济于事,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片刻,勾住那条可怜的、汗湿了的T恤往上,用牙咬紧了下摆。   “唔……”   上半身敞开,凉爽让他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低沉、磁性,隐忍。   纪灼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双腿牢牢地陷进了污泥似的地面里动弹不得,放在门把上的那只手渐渐滚烫了起来,像是要将金属给融化。理智在告诉他快走,可当他真的后退了两步时,某种鬼使神差的情绪却迫使他扭过头,回望了一眼。   霍月寻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另一个人的视线当中,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半身大片大片白皙而有力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被薄汗润泽过的皮肤带着一层耀目而诱人的光泽,简直像是涂了一层蜜。诱惑着人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留,没办法挪开,只能贪婪地一路往下,落在小腹处。   腰带上,是青筋凸起、白皙的手臂。   腰带下,是笔挺无皱、纯黑的长裤。   颜色对比强烈。   禁欲与放荡,圣洁与暧昧。   传闻里不食人间烟火、远坐在圣坛上的高岭之花,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丹凤眼含水含情,眼角眉梢染着红意,没有看什么淫|秽的图片和视频,只是顺应着本能闭眼,在某个临界点来临时,他似乎还动了动唇瓣,呢喃着某个词语。   纪灼的心跳鼓噪,浑身都是汗,一个逾矩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霍月寻说了什么?   或者说,他到底在想着谁,做这种事情?   明明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扭过头,可眼底似乎还烙印着刚刚的那副场景。纪灼的呼吸急促到了极点,也来不及思考自己的脚步声是不是有些大,夺路而逃闯出了家门。   而随着这声不轻不重的“咔嚓”声响起,床上状似意|乱|情|迷的霍月寻胸膛猛地剧烈起伏了片刻。   他松开了衣服的下摆,薄唇被碾成了病态的红,掀起了眼睫,阴郁而幽暗的眸牢牢地盯着那条窄窄的门缝。   如果纪灼自己也在床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就能够意识到,视线是双向的。他刚刚站在那里,满脸控制不住的呆滞惊讶和懵懂、想要离开却顿在原地的步子……都在男人的视线当中,一览无遗。   好几秒后,霍月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漾出了脸颊边的小梨涡。   ……   纪灼一口气从公寓里跑了出来,找了个马路牙子蹲下。悬在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股烧心的灼热从脚底板往上窜,耳畔时不时传来风吹过绿化带的沙沙和树上的蝉鸣。   这样缓了好几秒,他才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强制性地将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给压了下去,忍不住开始反思唾弃自己。   但凡是个人,就会有生理需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霍月寻如今跟他住在一块,都没了私人空间,好不容易找个独处的时间,稍微解决一下……自己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就算霍月寻也喜欢男人,他也没跟自己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这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多想!不要再提!   给自己催眠洗脑了一会,纪灼的呼吸平复了下来,也有选择地忽略了胸膛那股莫名的悸动和奇怪的情绪。   公寓肯定是回不去了,他现在的心绪也乱七八糟,干脆找了个便利店休息了一会,等到跟火锅店众人约定好的时间,提前去了吃饭的地点。   他本以为自己到的已经是最早了,却没想到有个女孩已经坐在了包厢里。女孩穿着一袭漂亮的白裙,化着妆,头发也细致地卷过,仔细地搭在了肩膀的两侧;跟平日里素面朝天的样子截然不同,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不过纪灼只顿了一秒,便认出她是后厨的同事。   “小冉,下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原先垂着头似有些失魂落魄的女孩登时抬起了头,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十足惊喜的笑容,豁然起身,抿了抿唇:“纪、纪灼!你也来这么早啊……”   “嗯,没什么事,所以就先来了。”   纪灼有点口渴,拿了桌上的茶壶,却还是先给小冉倒了杯,然后才轮到自己。然而,盯着澄澈的茶水看了几秒,他又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能请你喝奶茶吗,你们小姑娘应该都还挺喜欢的吧?”   小冉咬住下唇,几乎满心满眼都是纪灼,不舍得拒绝他:“好呀。”   受了老板娘的恩惠,也拿了实在是过分的奖金,纪灼虽然穷,但也不吝啬,在小冉的指引之下,给大家每一个人都点了一杯。除此之外,他还又另下了一单,地址填的是青湾中学。   注意到小冉的目光,纪灼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我妹妹,下半年上高三了。”   纪灼之前偶尔有空去接纪暖放学时,就看到她学校门口的女生、班里的同学,几乎都人手一杯。他于是顺嘴问了一句纪暖平常喝不喝,女孩拍着胸脯回他当然,结果被他强行拉到奶茶店门口点单时,却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几分糖,不知道加什么小料。   也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纪灼疯了一样地渴望多赚点钱,不眠不休也要做兼职。   他长大了以后,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英雄,也从不做什么拯救世界的美梦,只希望照顾好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妈妈和妹妹。   “我知道,你妹妹来店里的那天我也在。那天我很不舒服,又是你帮的我。”   小冉松开下唇,紧紧捏着自己的裙子,仰头看向纪灼,目光有些许的闪烁,   “纪灼,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你、你人真的很好。所以,我想说……”   可惜的是,纪灼正在编辑让纪暖拿外卖的消息,错过了小冉脸上的神色:   “嗯?”   恰好这时包厢的门又被打开,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踩着高跟走了进来,带来了一阵热闹喧哗的气息。   纪灼收起了手机,再度望向小冉问她刚刚说了些什么时,她却垂眸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等一下吧”。纪灼便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觉得现场太吵闹。   直到十几个人挨个入座完,纪灼才突然被自己左边的老板娘拍了一下,笑盈盈地调侃道:   “哎呀,咱纪灼刚好跟小冉坐在一块呢……噢哟,纪灼,你看小冉今天漂不漂亮?”   店里的员工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跟个大家庭一样。听到老板娘状似无意的这句话,不管懂没懂,都纷纷插嘴道:   “漂亮啊!咱们小冉这颜值妥妥的!”   “废话,又没问你。板娘问纪灼呢。”   “对呀,你觉得没用,要纪灼觉得。”   纪灼条件反射地望向自己右边的话题中心,他虽觉得众人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但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于是很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漂亮。不止今天漂亮。”   “……”   一阵起哄般的善意笑声扬了起来,纪灼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想问问老板娘这是怎么了,就忽然感觉自己的右手腕被一只纤细的手拉住,带着站起了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围了上来,八卦至极地将两人看了个遍。小冉的声音都在发颤,鼓起所有勇气:   “那个……我看了下时间,奶茶好像到了,可能有点多,我们一块下楼拿吧!”   “啊,好。”   纪灼的思绪被牵引着,也没来得及看手机,就跟着她出去了。可走到楼梯口时,说着要带他拿奶茶的女孩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明明胆怯却很勇敢的眸子。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却好似借着眼神表达了许多情绪。   再迟钝的纪灼,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尤其是此时此刻,在安静无人的楼梯间,女孩鼓起勇气般开口:   “那个…纪灼。我有话想对你说。”   纪灼站在原地,心脏微微揪起。   小冉见到他的表情,心中就已经明白了大半,可她依然坚定地抬着头——   “我喜欢你。”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会死缠烂打逼着你回应我的,感情这种事情不能强迫嘛,”   说出来之后,小冉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些许,低下头笑着说,“我只是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怕我们之后再也没有交集。所以想把心情告诉你,仅此而已。”   空气安静了一会。   纪灼弯下腰,与小冉平视:   “谢谢你,我听到了。”   “……”   小冉对上纪灼真诚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扭过头。原先还绷得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忍了又忍,笑里还是带着鼻音道:“哎哟,我这泪失禁体质。我没事,我早就已经想通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你……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纪灼见不得女孩在自己面前落泪,赶快翻口袋,居然真的摸出了一包手帕纸。   他抽了两张出来塞到小冉的手心,闻言动作却顿了顿:“……我吗?”   头顶的暖黄色灯光为人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纪灼一时间没说话。   从小到大所有熟人的脸都在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循环播放了一遍,一张张面孔飞速掠过,最后却在某个含着笑意、微微潮红的脸上停住。   纪灼惊觉,说到理想型,他条件反射般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   霍月寻。 第30章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纪灼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他的这份呆滞和沉默落到了小冉的眼里,自然就成了不愿开口。小冉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提起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我就是之前一直很好奇这件事,都快成执念了,又是羡慕那些京云大学的人,又是羡慕那些漂亮聪明的美术生。但我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说也没事,没关系——”   她抹完了眼泪,手心攥着纸挥了挥,动作将纪灼从怔愣中唤醒。他垂下眸,头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说,是……从来没怎么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从初高中开始,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学习和养家这两件事,根本就没空去思考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是没有人跟他表过白,缠着闹着要与他谈恋爱,但他连生活都费劲,怎么有空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随着日子越来越好过,一切都在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面对着女孩恳切的询问,他不由得开始认真思考,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霍月寻的脸?   “我小的时候看书看电视,一直都梦想当大侠。所以特别喜欢清冷出尘的仙女,还热衷于英雄救美,就是,武侠小说里的那一套。”   那时候,最符合他标准的人,应该是那个被他救下之后便死死缠着他不放的小月亮。这少年漂亮得雌雄莫辨,若不是性别不对,恐怕还真的能当他“小媳妇”。   纪灼扯了扯唇角,不再怀念那时候的天真:   “但现在长大之后,我好像更喜欢温柔的人。”   “很善良,很温柔。明明自己吃了亏,却还要替别人担忧;明明自己是那么优秀的人,但却不嫌弃跟我这种人来往,”他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甚至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可能因为这种人太好了,太出色了,所以才会控制不住地想到吧。”   从纪灼露出回忆的表情,开始认真叙述和勾勒某个形象时,小冉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扭过头,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我怎么感觉,你是按照某个人的条件,来说你的理想型的呢?”   “……!”   纪灼一怔。   好几秒后,他突然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便匆匆地将那包手帕纸塞进了小冉的手心,让她先回去休息,便逃也似的下了楼。直到接过两大兜奶茶时,他还在控制不住地想着小冉似感叹似提醒的那句话。   他原来是按照霍月寻,来说理想型的吗?   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他喜欢霍月寻这种类型的?   还是说,他也跟魏季青一样,对霍月寻有点……非分之想?   一路上纪灼都有些魂不守舍,一直走到包厢门口才勉强振作起来。   小冉大概是还在平复心情,没在座位上。他一个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奶茶分发完了,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却突然听到某个八卦的同事“哎”了声,问道:   “你们俩刚刚,怎么样了?!”   一群人顿时心照不宣地“哦”了起来,就差把“你有没有同意”写在脸上了。一个人说话还不够,还要另外一个人掺和。如果是光调侃纪灼一个人,纪灼也不会太在意,关键这件事还涉及到另外一个女孩。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老板娘忽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换了个位置。   “行了行了,一个个的,菜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么?”老板娘状似无事发生地嗔怪了一句,活跃气氛,“没人吃饭,我等会儿可就不买单了啊!”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刚刚险些陷入沉寂尴尬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哎!这可不行!”   “我要大吃特吃,宰老板娘一顿!”   “同意!”   “……”   纪灼松了口气,低头看见手机上弹出霍月寻给他发的消息,手比大脑快,直接点了进去。   【[月亮]:[猫咪探头.jpg]】   【[月亮]:小灼在火锅店的工作辞掉了嘛?现在要去画室,还是晚上直接去酒吧呀?】   【[月亮]:[猫猫打滚.jpg]】   说来可爱,霍月寻这样一个看起来既温柔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王子,最喜欢用的表情包就是这些撒娇卖萌的小猫。一看到这些小表情,纪灼便立刻将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敲字回复。   【辞掉了,今天临时有个聚餐,所以直接回家。】   【[月亮]:好厉害呀,那你把聚餐地点发给我,我去接你好不好嘛。】   【[月亮]:[猫咪星星眼.jpg]】   【[地点:南湾融合餐厅锦叶路315号……]】   【[月亮]:好哦,那我们晚上见,等我哦。】   【[月亮]:[猫咪飞吻.jpg]】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们提你跟小冉这件事了。哎,说到底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要是已经有对象了,我一开始就不会起哄。”   老板娘突然开口,吸引了纪灼的注意力。   他即刻摁灭了手机,抬头对上老板娘的目光,连忙摇头:“没事的,不怪您。不过……”   纪灼顿了顿,忍不住纠正道:“我还没有对象。”   这回倒是老板娘一愣了。她挑了挑眉,有些不相信似地抬手,点了点纪灼翘起的唇角:   “没有对象,那刚刚是在跟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   纪灼愣住,下意识地看向手机。   黑屏倒映出一张眉眼舒展、含着笑容的脸。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   “只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老板娘耸了耸肩膀,没再纠结这件事:“哦,好吧。”   老板娘真的不追问了,本该松口气的纪灼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反而紧紧地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有一阵猛烈的失重感涌上了心头。   真的……只是朋友吗?   -   这顿饭后来吃的很热闹。   小冉回来之后似乎也彻彻底底地想开了,跟众人一块高高兴兴地聊起了天,倒是让纪灼松了几口气。在这种氛围中,敬酒是不可避免的,他连着喝了三四杯红的啤的,有了些微的醉意。   下楼时,步子有些轻微的摇晃。眼看着就要踉跄倒地,便突然感觉腰间覆上一只宽大结实的手,牢牢地扶住了他。   在霍月寻的陪伴之下,纪灼礼数周全地等他向众人道完别,才跟着上了车。霍月寻今天似乎让司机开了辆专门接送人的埃尔法来,价格远不及从前那些豪车,位置却宽敞极了。   “笨蛋小灼,就猜到你要被灌酒,”   纪灼刚躺下,手心就被塞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对上了霍月寻似嗔似哄的目光,“乖乖喝掉,不然明天早上起来头要很痛的。”   纪灼眨了眨眼,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谢谢。”   车内的灯光暗淡,远处朦胧的光晕照在霍月寻的脸上,尤其是那个漾在唇边的小梨涡,更显得他整张脸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纪灼的心尖尖像是被用力地挠了挠,脑海里争先恐后地涌起了好些画面,有下午脸色潮红的霍月寻、有询问理想型的小冉,还有反问他的老板娘……   喝了一半蜂蜜水,趁着霍月寻收拾小冰箱的时候,纪灼忽然心血来潮,掏出自己的手机,单手在搜索框内敲下了一行文字。   ——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车辆忽然急停,杯中的蜂蜜水“哗”一下倾了出来!   水洒到纪灼上身薄薄的T恤上,一下子就将那廉价的白色布料浸得近乎透明,牢牢地贴在胸膛上。   纪灼的手机也脱手,“咕咚”一下滚到了霍月寻的脚底。   “没事吧?”   霍月寻迅速地反应过来,一边抽走纪灼手里的杯子,一边抽了几张纸递给他,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有没有撞到头?”   “没有,”纪灼十分无助地伸手,却始终还差那么一截距离,他从未觉得宽敞的空间是这么烦人的事,“我没事——”   霍月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弯下腰,抢在他前面,将手机给捡了起来。   “是在找这个吗?”   黑暗里,莹白色的屏幕格外醒目。   两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这个问题底下,有许许多多热心人士的回复。   空气霎时陷入了凝滞,只余汽车引擎嗡嗡声。   霍月寻一顿,轻笑了一声:   “小灼,你怎么突然开始好奇这个问题了呢?”   纪灼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心说了一句完了。   张了张唇,只有一句“对不起”含在口中。   “而且,你要是好奇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霍月寻将手机还给纪灼,又抽了几张纸巾,覆盖在灼热滚烫的掌心,然后轻轻地贴上了纪灼被水浸湿的胸膛。   温暖,冰冷。   干燥,潮湿。   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布料,柔嫩的皮肤几乎被粗粝的掌心摩擦着,落下一连串颤栗发痒的痕迹。   “毕竟,我很有经验的。”   纪灼整个尾椎骨都开始发麻,他骤然感觉自己的胸前一凉,T恤被整个掀开,滚烫的大手直接覆上了他柔韧白皙的薄肌。   “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很简单哦,”霍月寻狐狸一般弯起眼睛,循循善诱,“只需要看一件事……”   “只需要看,你对男人有没有性|冲动。” 第31章   一连串动作如同在打翻的油罐上弹火星,随着霍月寻一字一顿恍似调侃的语句落地,那星星点点的火焰“轰”地一下炸裂开,从纪灼的足心一路窜到了头顶,滚烫到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燃烧殆尽。   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只需要看,对男人有没有性|冲动。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是……他要怎么做?   纪灼还尚未得出一个答案来,便感觉到霍月寻已经替他做出了实践。   “咔嗒”一声,座椅缓缓后仰,更加扩宽了可活动的空间,妨碍两人接触的水杯、餐巾纸、已经被粗暴地踢到了一旁。男人慢条斯理地侧过头,一双微微挑起的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在朦胧的夜色映照下几乎发着光,如同某种贪婪而蓄势待发的野兽。   这种念头只持续了一瞬,纪灼就没有精力再想了;因为覆盖在他脖颈和锁骨处的手从一只增加到了两只。   “唔……!”   纪灼短促且不受控制地从鼻腔中溢出了一声喘息,猛地偏过了头。黑亮柔顺的发丝凌乱地搭在额前,却遮不住他含着水汽和红意的眼眸。他的鼻翼小小地翕动了一下,如同小动物抽噎一般,又乖又软。   都这样了,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扣着座椅,不知到底是忘了反抗,还是没有生出丝毫抗拒霍月寻的念头。   “比如说,像我这样,从锁骨滑到这里,”   霍月寻微微低下身,神态似蛊惑似贪恋,   “你会有什么感觉?”   男人苍白而修长的大手不轻不重,轻轻地揉着他白皙细嫩的锁骨,以及其上还残留着些许蜂蜜水的的皮肤,手法专业得像是在检查或按摩。   可是,纪灼很绝望地发现,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只感觉自己的眼前晕乎乎的,脑袋在发软,脊柱在发麻,有种久违陌生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殆尽。   “小灼,乖一点。”   许久没有得到纪灼的回复,霍月寻抻直了胳膊,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掰过纪灼的下巴,令他目视着自己。   男人明明语气温柔,却像不容置喙的发号施令。   “告诉我,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   纪灼张了张唇,有一瞬的大脑空白,后腰处的脊骨像是被这句话抽软了,过了几秒才忍住羞怯,坦白地说:   “……很舒服。”   “小灼好乖,”   霍月寻毫不吝啬地夸他,再度俯身,像是很满意他的诚实,“那就说明,小灼至少不讨厌我的触碰,这是判断的第一步。”   “那么,我要继续往下了。”   听到霍月寻呢喃完了这一句,纪灼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眼睁睁地看着霍月寻的手从锁骨往下,经过腹肌中间的沟壑,摸到他小巧圆润的肚脐,然后忽地勾住了那件因重力而往下滑落的透色T恤。   霍月寻将T恤的下摆拎到了纪灼的下颌处,语气温柔而平和地命令道:   “小灼乖。咬住。”   “……”   在纪灼鬼使神差般张口之前,路口处的绿灯忽然跳红,司机稳稳停车,他的身体也因惯性而前倾。   这个细微的变故猛地将纪灼从迷情中唤醒。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终于抬手扯下了自己的衣服。   “不,不要判断了,”纪灼的尾音还在发着颤,欲盖弥彰地蜷起了腿,弓起了腰,像是一小团胆怯的猫,“我现在不好奇了,我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感觉,真的。”   一连串的话听得出纪灼的慌乱,霍月寻被他不经意的动作推开,也并没有生气,只是眸光闪了闪,便很快重新戴上了浅淡的笑意。   “好哦,小灼乖,”他轻哄,语气里有些微的自责,“是我不好,我是不是让小灼生气了?”   纪灼依然弓着腰,团成一团炸了毛的猫。   他不是生气了,是惊慌。   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听从霍月寻的指令,心底毫无抵触情绪,甚至差一点就沉溺了进去;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想到霍月寻,于是心底浮现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最后甚至有了生理性的反应……   难道,自己真的会有感觉?   自己真的也是同性恋?   可这算什么,对着兄弟犯混蛋?   “……没有生气,我就是觉得差不多了,”心底的情感如惊涛骇浪,纪灼整个人的心绪都随之摇摇晃晃,好半晌才稳定下来,低声说,“谢、谢谢你啊。”   “这也要跟我说谢谢呀,”霍月寻坐定,拿了些纸来给他擦,这回的动作规矩而温柔,“对了,我还是不知道,小灼你是怎么对这件事情突然感兴趣的呢?”   纪灼张了张唇,有点哑然。   脑子里把那些事情统统过了一遍,似乎没有一个能说的。   好半晌,他半遮半掩,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今天饭桌上突然聊到了这个话题,我想起来就搜了一下,没什么别的事情,真的。”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了一句,恰好汽车也在这时启动往前,窗外的风景快速掠过,似乎都成了他心虚的背景音。   霍月寻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眼睛笑弯弯的: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   纪灼正提心吊胆着,闻言“唰”地一下转过脑袋,连声音都有些许紧:“什么?”   霍月寻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歪了歪脑袋:“没什么哦。”   我怎么觉得。   小灼你啊。   好像已经,主动地往我的网里走了呢。   -   到公寓已经是将近十一点多。   虽然这个点对平常的纪灼来说还早得很,但他今天被灌了一点酒,又经历了心情上的大起大伏,整个人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很快地冲了个澡就躺上了沙发,瞪着天花板看了几秒。   他始终认为,那次上霍月寻的床是他自己梦游,毕竟他觉得,霍月寻那时候的手臂刚受了伤,根本就没有办法单手抱起他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   所以从那之后,他都特别谨慎,每次睡觉之前,都会警告自己千万别乱跑。事实也正如他所愿,他再也没有从霍月寻的床上醒来过。   于是,在今天照常的劝诫自己过后,纪灼的精神一松,缓缓陷入了沉眠。   ……   纪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抛到了一大片沙漠当中,环顾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头顶滚烫发红的太阳,口干舌燥得连声音都像是破风箱。   嘴唇好痛,舌头好痛,呼吸不上来。   周围没有人,他就这般踽踽独行不知过了多久,在即将晕倒倒地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手托住。   好不容易抬起眼,发现来人竟然是霍月寻。   霍月寻拥有一行人马,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抱上了舒适柔软的骆驼车,将他带回到了矗立在沙漠中的宫殿,并且带他到了其中最漂亮、最奢侈的一间卧室。   他受宠若惊地坐下,身体是不热了,可嘴巴还是很渴很痛,嗫嚅着问霍月寻可不可以给自己一点水喝。   [可以是可以,]梦里的霍月寻说,[但在我们沙漠,水资源是很宝贵的东西,你想要喝水的话,是需要拿一些东西来交换的。]   纪灼急切地点头:[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请跟我交换吧!]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华美的房间四周顿时出现了许多打扮精致的侍者,有人的手里捧着用来装水的小银壶,有人端着一小碗新鲜甘甜的蜂蜜,有人拖着一大堆冻得散发寒气的冰块,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他身边。   他来不及看霍月寻的神色,立刻捧起小银壶,甘甜清澈的水流顺着喉管流下去,他登时如获新生。   而霍月寻就支着手臂,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等他喝完,两条长腿交叠在一块,漫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喝好了吗?]霍月寻跟他确认。   纪灼放下银壶,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可紧接着又变得有些羞愧:[好了,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用来跟你交换的……]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自己被霍月寻拦腰单手抱了起来,翻身坐到了男人的大腿上。   [谁说没有呀?]霍月寻似笑非笑地开口,声音蛊惑又温柔,[你留下来给我当王妃,行不行?]   纪灼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拒绝:[可是,我是男的,男的怎么可以给人做老婆呢……]   霍月寻微微皱了下眉,妥协道:[好吧,那你留下当王,我做你的王妃,这样可以了吧?]   纪灼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   可是,他毕竟答应好了,要跟霍月寻做交换,人不可以言而无信,也不能得寸进尺。   想到这儿,纪灼只能说:   [好吧,我答应你了。]   下一刻,新晋的王便被他的王妃用力地捏住了下巴,狠狠地亲了起来,无论如何挣扎和逃跑都不行。一直吻到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发软,才终于被王妃放下,滚到了一旁的大床上。   那些侍者统统消失不见,可蜂蜜和冰块还在,纪灼喘了几口气,便见他的王妃笑眯眯地带着那两样东西向他走来,轻声说:   [要试试吗?]   [你会有什么感觉?]   ……   纪灼猛地从梦里惊醒。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脊背止不住地发颤,刚打算冲去卫生间,就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的腰间搭着一只手。   纪灼有点崩溃。   他怎么又上霍月寻的床了?!   而且,早不上晚不上,偏偏要在今天上!   还要在梦遗的时候,跟霍月寻滚到一块! 第32章   纪灼脑海里出现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他能感觉到从自己身下传来的冰凉触感,这种近乎警醒的温度让他的心率飙升,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小心翼翼;害怕吵醒霍月寻,他拿男人放在他腰间手的动作简直慢放了数十倍,轻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好不容易快要从霍月寻的身下逃出去,纪灼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就听见自己身后的人忽地发出了一声不甚明显的呓语,那只被抬到半空中的手不自觉地往下一砸、一拉,一拽——   肌肤与肌肤紧密相贴,呼吸和彼此碰撞,距离几乎只剩下了咫尺。纪灼不仅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甚至与霍月寻面对面,下一秒就有被发觉的可能。   咚咚。   咚咚、咚咚。   捂着鼓噪的心脏,纪灼很艰难地滚了滚喉结,他知道自己应该趁着霍月寻还没醒时赶快跑路,不然就有可能什么都说不清了,可在这般紧急慌张的情况下,他竟然鬼迷心窍地走了神——   怎么有人会连睡觉都这么好看呢?   霍月寻的双眸闭着,纤长而浓黑的睫羽垂下,扫出一弯细密的黑影。白皙而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痕迹,面容恬静又乖巧。   唇瓣的颜色不知为何,有些过分的艳丽,像是被好好地摩挲过一遍,看上去极适合亲吻。   真的,太漂亮了。   有那么一瞬,纪灼觉得自己梦到霍月寻,是非常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想过这码事,身体压抑了很久;又刚好撞上霍月寻□□,大脑受到了冲击;再加上昨晚上他们那么暧昧的举动,才导致了梦|遗的发生。   所以,他也不一定是对霍月寻有性冲动,对吧?   其实,他应该还是直男,对吧?   想到这儿,纪灼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唇瓣,眼前的青年似乎渐渐地变成了梦里那个蛊惑而诱哄的“王妃”,正在无声地邀请他俯身上前,轻轻亲吻那双柔软而鲜艳的红唇。   他于是控制不住地低下头,屏住呼吸的瞬间,忽然看见霍月寻的睫毛上下颤了颤,俨然一副即将从梦中苏醒的模样。   刚刚那些积攒起来的莫名情绪霎时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慌张,纪灼再也顾不上会不会将霍月寻吵醒,唯一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在这张床上待下去了,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卫生间,反手关上了门。   根本来不及反应,走到水池旁就先把内裤脱下来冲,想要将这“罪证”消灭。哗啦啦的水声响了一阵,带走了那些残余的痕迹,他的心跳才稍微平复了些许。   只是没平复多久,他就突然听到了“咔嚓”一声。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细缝,睡眼惺忪的霍月寻趿着拖鞋,一边往里走,一边哑声道:“小灼,早安……”   “嗡”地一声,血液冲到了头顶。纪灼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抵住了门板,匆忙道:“等、等一下!别进来!”   “……?”   霍月寻一怔,霎时露出了一个有些委屈的表情,“好,我不进。小灼,你怎么了?”   “我不是要凶你,”纪灼只敢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对着霍月寻,尾音都在发颤,“我就是,早上没睡好,想要洗个澡,现在没穿衣服。”   霍月寻拉长尾音“哦”了一声。   “好吧,那小灼你先洗澡,”他相当善解人意,自言自语般开口,“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小心把水撒到床上了,那好像有点潮,我去换一下床单吧——”   床上?   有点潮?   “你别动!”   纪灼大脑一片空白,死死地从门缝里扒住了霍月寻的手腕,口不择言般开口,“你手不舒服,交给我吧,我等会来换。”   霍月寻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眨了眨眼:“床单很轻的,我很快就能弄好。”   纪灼还是寸步不让:“不行,你别动!”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两人僵持了片刻。   最终,还是霍月寻叹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地盯着纪灼看了几秒,猝不及防地提问:“小灼,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   纪灼霎时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松了手,讷讷道:“有……有吗?”   “有哦,”霍月寻模样担忧,“可不可以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很担心你。”   纪灼的心突突地跳了一阵,心跳震耳欲聋。望着霍月寻的眉眼望了半晌,话涌到喉咙口,却又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青年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黑T,两条修长的白腿光裸着。他像是未曾意识到自己周身的阴郁气质已然融化,断眉下的桃花眼此刻已是水光潋滟,欲言又止,像是被人好好地欺负了一遍。   “我……”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半遮半掩道:“我可能又梦游了,一觉醒来发现我在你床上。那个,水可能也是我不小心弄上去的。”   “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也很对不起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你能,原谅我吗?”   安静了片刻,确认纪灼已经说完了,霍月寻才歪了歪脑袋,眸光似笑非笑:   “就因为这个?”   纪灼有点羞愧,又有点心虚:“……是的。”   “笨蛋小灼,”霍月寻笑起来,“我怎么会生你气呢。”   纪灼如释重负般塌下了肩膀,还没来得及感激地道谢,便听霍月寻继续补充道:“再说了,我上次不是说了嘛,是我把小灼你抱上来的呀……”   这含笑的语气,这微微揶揄的态度。   眼看着霍月寻又要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纪灼摸了摸鼻尖,底气相当不足地开口:   “你就别安慰我了,是我不好,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梦游了。”   “梦游?”   “嗯。”   纪灼的模样笃定,言辞恳切,带了十足的悔恨,仿佛若是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霍月寻盯着他白皙涨红的小脸看了几秒,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弯起眼睛笑了:“好吧。”   “那小灼继续洗澡,我去外面等你。”   纪灼连忙点头。   然而,在霍月寻转头准备离开时,他又咬了咬牙,脸皮有点摇摇欲坠:   “……那个,霍月寻,等一下!”   霍月寻应声停下了步子,唇角微微勾起。   “我刚刚进来太着急了,”纪灼颤巍巍地开口,“你能不能,帮我拿一条内裤?”   ……   这兵荒马乱的一早上过去了,可纪灼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工作的时候还好,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还有对霍月寻的非分之想。   还有,他发现自己的梦游似乎真的越来越频繁了,明明每天晚上都是在沙发上睡着的,可一觉醒来,永远滚在霍月寻的怀里。   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折磨了他好几天,他也不知该跟谁说,简直就是有口难言;故而,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他的状态不对。   “灼儿,”隔着屏幕,葛子宏冲纪灼挥了挥手,“你怎么了?晚上都没睡好?”   “啊,有一点。”   纪灼坐在沙发上,回过神,冲葛子宏摇摇头:“宏哥,怎么了吗?”   “哦,我打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我们学校最近要承办一个全国性的赛事,据说含金量很高,评委会啊,来参观的人啊,都是业内大牛!”葛子宏的语气有些夸张,紧接着又有些感慨,“但这个比赛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只有几个拔尖的有去第一轮封闭培训的机会。”   “听说我们专业,只有两个名额。”   霍月寻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到纪灼的身后,端了杯水喝,闻言微挑了下眉,下意识地望向了纪灼。   后者几乎没有迟疑:“宏哥,以你和迈哥的实力,肯定没有问题的。”   葛子宏咳嗽一声,刻意提醒他:“那你呢?你可是我们专业第一,常年获奖学金的,你不去参加这个比赛?”   霍月寻捏着水杯的动作一顿,指尖在杯沿敲了敲。   而纪灼摇了摇头:   “我白天要在画室带课,晚上去酒吧兼职,去不了封闭培训的……”   “你去不了?”   憋了好几秒,葛子宏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出来,“你去不了也要去!”   “知道么?你不在这两个名额里面,苏老师单独把你拎出来参加了。”   纪灼一愣:“……什么?”   “苏老师找到我跟迈子,跟我俩说了这件事,把专业的名额给我俩了,我就问她为什么没有你,”葛子宏笑道,“她跟我说了,你是必去的。我们参加的是预选,你是第一期培训。放心吧,这消息包真,苏老师估计马上就要联系你了。”   “……”   既是热爱这一行的人,能参加这样的活动,自然是心潮澎湃的。况且他这次还能跟葛子宏和宋迈一起,自然是锦上添花。他郑重地跟葛子宏道了谢,这才挂断了电话。   然而,高兴完,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前提——封闭训练。这意味着他必须要暂时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也不能在这段时间内照顾霍月寻。   想到这儿,纪灼情不自禁地转过身。   “霍月寻……”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忽地撞到了霍月寻架在沙发侧的手肘,猛地将他的手腕撞翻,水杯骨碌碌地滚到了地毯上,其中的水倾倒了出来,顺着沙发边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对不起!”纪灼腾地一下站起身,差点忘了原本自己要说的话,连忙站起身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我给你擦,你别动!”   “小灼,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湿了沙发,所以……”   霍月寻仰起头,模样笑盈盈地,“你今天晚上似乎不用梦游,可以直接跟我睡了。” 第33章   纪灼立刻被被这一句噎在了原地,抬袖子的动作做到一半又僵住,憋了一会才讷讷道:“不用,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呀,”霍月寻眨了眨眼,语气带上些许戏谑的笑意,“反正一觉醒来,小灼你都在我床上。这样还免得多跑一趟,不是吗?”   避而不谈多日的问题就这么明晃晃地被拉到台面上来,纪灼只感觉自己的老脸挂不住了,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张口结舌:“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家,学校,医院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梦游……”   “是吗?那就好,我希望我对小灼来说是特殊的,”霍月寻笑道,“如果小灼之后要去封闭训练的话,可不能随随便便地跑到某个舍友的床上,我真的会很生气的。”   话题被霍月寻重新引回了跟这个竞赛有关的事上。   他的尾音太甜蜜,温柔得像是在调情。   纪灼只觉得他在开玩笑,整个人羞窘得无地自容,缓了几秒才颤巍巍地开口:“……我肯定不会的。”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这个封闭训练要进行多久,”他抿了抿唇,“你的手伤,虽然已经好很多了,但还是不能做一些重活。”   男人手臂上的伤口狰狞而蜿蜒,有些地方粗粝而深红的疤痕已经掉了,露出其下嫩红的新肉。   忽然,在纪灼的注视之下,这只胳膊缓缓抬起,扯住纪灼的领口,带着他往床的方向走。   “!”   纪灼踉跄着往前,脚被地毯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床上一仰,只能直直地望着居高临下、将他牢牢箍在怀中的霍月寻。   男人幽深的眼神快得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很快,霍月寻的手肘弯起,猛地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语气委委屈屈,带了些许似撒娇般的轻哼:   “小灼原来也知道自己要离开我这么久啊,要不是因为你把我宠坏了,我肯定能适应一个人生活的。你现在要是走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呀——”   纪灼凌乱的呼吸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心软成了一摊水,就连腿也不知不觉地被霍月寻搬到了床上,跟他并排躺下,声音渐小:   “对不起啊。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参加这个竞赛吗?”   “如果我要去的话,就必须跟画室和酒吧请假,我不知道如果我请得时间太长,会不会被解雇。这两份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失去它们……”   “小灼,抛开这些因素来说,你自己,想不想去?”霍月寻忽然开口,打断了纪灼的碎碎念。   猝不及防的一个问题。   纪灼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那就去。相信我,你这两份工作绝对不会泡汤。”   霍月寻的语气笃定万分,能给人十二万分的底气,“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给你兜底。”   “你只管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大胆地去追你的梦。”   霍月寻的话几乎是有些狂妄的。   可几乎没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   纪灼更不会怀疑。   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鼓噪声,一锤一锤重重地砸在了耳膜上,震耳欲聋。   某种隐秘而不宣的情感呼之欲出,如潮水般奔腾不息。   几秒后,他猛地闭上了眼,睫羽还在簌簌颤动:“……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睡觉吧。”   好半晌,霍月寻才挪开了那灼热的视线,带了些许笑意:   “好。”   “……”   纪灼原以为跟霍月寻躺在一块会睡不着,但他没想到自己才刚闭上眼,就沉沉地陷入了梦乡,好像已经适应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   一觉醒来,阳光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帘照进来,未曾惊扰这一室静谧。   纪灼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霍月寻的床上苏醒,没着急下床,反而是屏着呼吸轻轻地翻了个身,与霍月寻面对面躺在一块。   目光细细地描摹了一遍男人精致的眉眼,纪灼摁住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脏,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直男,是不会喜欢男人的,所以直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霍月寻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只知道,霍月寻在他这里,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见到霍月寻会开心,梦到霍月寻会很慌张,可想到霍月寻,又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可他不敢揣测霍月寻对他的想法。   他没有试错成本,也没有失去一切的勇气,更不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到底,”纪灼叹了口气,伸出手,只敢用指尖轻轻地碰霍月寻的睫尖,“应该怎么办呢……”   几乎与此同时,霍月寻的鼻尖轻皱。像是听到了纪灼的话一般往他的怀里挪了挪,有些孩子气地将毛茸茸的头发蹭到纪灼的颈窝里。   纪灼来不及躲,也没想起躲,只条件反射地抬手将霍月寻搂了进来,刚止住咚咚的心跳,就忽然感觉,自己的小腹处,忽地抵上了什么东西。   “唔……”   一声意识不甚清晰的低哼。   刹那间。   纪灼的心中警铃大作。   大早上的,都是男人;这东西是什么,纪灼是再熟悉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最正常的生理反应,但腰还是控制不住地软了软。   怎么办?纪灼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顿时感觉自己刚刚的担忧为时过早,如今才算是真正的束手无策。   他咬住下唇,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松开霍月寻的肩膀,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借力轻轻地往外挪,害怕将霍月寻吵醒,他花了足足两分钟,也才拉开十来公分的距离。   下一瞬,这点微不可见的空间就重新被霍月寻填满。   男人似乎很不高兴怀里软乎乎的热源消失,连赶似赶地追了上来。由于姿势改变,情况更加糟糕,纪灼只感觉某个东西不偏不倚地撞了上来,恰好,撞到了他的两腿之间。   不是吧?!   疯了吧……?   不带这样的!   纪灼的呼吸霎时急促起来,血液轰地冲到头顶,额前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动,因为只要一挣扎,霍月寻就会有感觉,也会将他抱得更紧。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霍月寻。”   清醒的青年脸色潮红,黑亮柔顺的发丝凌乱地遮住含水的瞳眸,原先英气而阴郁的眉蹙起,他半张着唇,舌尖浅粉。像是坚硬的蚌壳被打开,露出其中从未给旁人见识过的、柔软的内里。   “霍月寻,醒一醒……”   他的声音轻而哑,几乎如同气声一般,男人完全没有被他吵醒,只是很乖很固执地抱着他,令人狠不下心推开。   纪灼咬住下唇,半晌挣扎无果,也不再乱动,任由霍月寻搂住。可就算他让步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似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好不容易忽略了身后的男人,纪灼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了感觉。   “……”   所有冲击,都没有这件事给纪灼来的大。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竭力避免吵醒霍月寻的前提下,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滚下去,跑去卫生间收拾自己。   刚换的垃圾桶里多了好几张折叠过的餐巾纸,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彰显着用过的痕迹。   纪灼咬着唇,站在水池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潮湿泛红的脸,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蛋、了。   -   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纪灼才堪堪从卫生间里出来。葛子宏得到的消息准确,苏老师果然给他打了电话,像是怕他会因为家里的事情不参与,还特意跟他担保了这个活动的主办方会给足够的奖金。   纪灼没了什么后顾之忧,很快就同意了老师的邀请。他挂断电话,走到衣帽间门口,正打算拿书包随便收拾点衣服,就忽然看见了自己背后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概什么时候准备走呀?”   霍月寻上前,用指腹擦拭掉纪灼侧脸的水珠,语气轻快而亲昵,“要在那边待多久?”   纪灼的心不争气地又开始狂跳起来,他若无其事地扭过脸,避开霍月寻过来贴贴的手,认真地回答问题:   “后天就去,先只待一个星期。过一个月还有一次第三阶段的选拔,那个时候再过去。”   霍月寻被避开了,也不生气,只是含笑长长地“哦”了一声:   “要去一个星期呢……我这里还有几件T恤,小灼一块带去好不好?”   纪灼知道霍月寻是好心,而且没什么其他的心思。但他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婉拒道:   “不了,那边画画容易弄脏衣服。”   “好吧,”霍月寻妥协让步,忽然想到什么,“不带衣服,毛巾、洗漱用品,一次性床品……这些东西总归要带的吧?”   眼看着纪灼想拒绝,霍月寻抢先一步补充:“且不说酒店里面的东西干不干净,万一你们住的不是酒店,是宿舍,你没有这些东西就得费心费力出去买。”   纪灼张了张唇,闭上了。   “好嘛,”霍月寻弯起眼睛笑了,扯着纪灼往卫生间走,“跟我来,我给你拿一点。”   走进自己“犯罪”的地方,纪灼莫名有些心虚。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月寻的身后,看着人井井有条地将那些东西分门别类地顺好放在水池旁,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出去时,霍月寻忽然不小心踢了一脚水池旁的垃圾桶。“骨碌碌”地一阵,几张餐巾纸被振到了边缘。   纪灼唰地一声蹲下。   血气上涌,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心悬到嗓子眼快要跳出来。好不容易将垃圾桶扶正,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嗡”——   大脑空白。纪灼顿住,下意识地抬起头。   霍月寻似笑非笑,轻声细语地开口:“小灼。”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第34章   不怪霍月寻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即使是身为局内人的纪灼自己,都能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么的紧张,恐怕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心虚两个字。   有什么事情瞒着霍月寻?   那可太多了。   从对他有非分之想,到梦|遗,再到今早的……若这是警察局的自首,他的罪状都能列成一条清单。   他张了张唇,目光对上霍月寻似乎能洞察人心的双眼,只觉自己被架到了火堆上,滚烫的火焰一刻不停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逼得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想要撒谎,却又知道这是多么徒劳无功。   瞒不住了。   “对不起,但是我不得不向你坦白,其实……”   艰难的话还没出口,霍月寻却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你参加的这个封闭培训,不需要一个星期,是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纪灼一怔:“……啊?”   “要不然你怎么又不想拿衣服,又不想让我在这儿收拾行李呢,”霍月寻叹了口气,故作忧伤,“亏我还依依不舍到了想跟你一块走的地步,你居然不想跟我待在一块,小灼,我要伤心了。”   “不是,我没骗你!这个培训真的要七天,”纪灼有了些底气,声音渐渐提高了些许,“我没有不想跟你待在一块,真的。”   霍月寻眨了下眼,表情依然委屈:“真的吗?”   纪灼用力点头:“真的。”   “那这七天里,我能不能去见你?”   纪灼还真不知道。   虽说是封闭训练,可苏老师到现在也没跟他说有什么违禁物品、注意事项,只说了这个活动的培训对学生非常有益,让他务必参加。说到底,这期培训只有七天而已,可能主办方也不觉得有人受不了这么短暂的分离。   “小灼,小灼,小灼小灼……”   眼看着纪灼不说话,霍月寻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可以吗?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面对这样如同撒娇一般的攻势,纪灼即刻就缴械投降:“可以。”   “如果他们不让你进来,我就出去找你。”   霍月寻弯起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看起来很愉快,即刻开始继续收拾纪灼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而这声原本应该在空中炸响的惊雷,却化成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轻描淡写地落了下来。   纪灼松了口气,可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并没有减少半分。   到了出发去集合地点,等待大巴车接送的当天。   在一众多是自己提箱子的学生堆内,纪灼显得有些另类,他身边站着一位个高腿长的大少爷。偏偏这少爷如同保姆一样,又是为他撑伞挡太阳,又是替他拿皮箱,殷殷切切嘱咐的模样像极了孩子出门不放心的家长。   “到那边了记得给我发消息哦,万一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记得跟我说,”霍月寻温温柔柔地替纪灼擦掉额上的汗珠,“听到了没有?”   各种各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多数是打量和不含恶意的凝视,纪灼如今已经不适应这种聚光灯中心的位置,有点别扭地侧过脸,答应道:“好。你放心,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恰在这时,大巴车从远处驶来。刺鼻的尾气卷起了一路上的泥尘,掀起一阵热浪。   车辆停下,门打开,一股车味的空调风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有个中年男老师跳下了车,冲众人挥了挥手:“大家都到了吧?来,先上车找位置坐,等下到上面再点名。”   外面的天气太过燥热,众人都受不了,动作迅速地爬上车。很快,纪灼前面就没剩几个人了。   “那,我先上去啦?”   霍月寻含笑颔首。   纪灼爬上大巴车,跟陌生的同学说了几声借过,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能看到霍月寻还站在车牌旁,身姿挺立,如同一颗挺拔的青松。   纪灼几乎挪不开目光,不知不觉地微微勾起了唇角,又挥了挥手,用口型让他快回去。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OK人齐了。大家好,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汪,你们在培训期间如果遇到了什么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打电话找我。”   男人后退一小步,在车前的小黑板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先跟大家说一下今天的安排哈。稍后,我们会安排你们在培训地点旁边的一家酒店入住,都是两人标间。大家放好行李可以去自助餐吧吃饭。下午两点,我们准时在画室集合,正式开始今天的练习。”   “大家听明白了吗?”   车辆缓缓开始行驶,视线中的霍月寻逐渐变小消失。纪灼收回了注视着窗外的目光,将汪老师的号码记录下来。众人对安排没什么意见,但对培训内容有些许疑惑,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问,车厢内的声音嗡嗡嘈杂。   纪灼正低着头安静地听着,就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戳了一下。他循着来源望去,与身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白白净净的男生对上了目光。   “你好呀,”那男生腼腆地笑了笑,“我叫乔家骏,我是南枫美术大学大三的,你叫什么名字?”   “纪灼,京云大学,”纪灼礼貌而简洁地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啊,京云大学!我高中时期的梦校,”乔家骏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看向纪灼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欣羡,“对了,他这里的标间是自己选择室友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能跟你一块吗?”   左右都是陌生人,葛子宏和宋迈都不在这一期内,跟谁住都没有区别。纪灼没有异议,很快就跟乔家骏加上了联系方式。   乔家骏看起来腼腆清秀,但真正交流起来,就会发现他的话是真不少。为了聊天,他还挪到了纪灼的旁边,开始滔滔不绝: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个活动的流程吧?我来跟你讲!这次竞赛,一共分成四轮。第一轮是预选,像你们学校每个班有两个名额,我们学校每个班一个。他们这群人要竞争一波,才能进入下一轮,封闭培训。”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由专业推选出来的人,开局要比他们幸运一些,直接进入了第二轮了。”   纪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谢谢。”   “嘿嘿,不用谢,”乔家骏腼腆地笑起来,摸了摸头,“不过说是幸运,还是要看各自的本事的。像我这种矮子里拔出来的高个,碰上你们学校的人就完蛋了。我估计第三轮就得打道回府。”   简单地聊了会天,纪灼感觉这位新认识的朋友也是个热心肠,忍不住开口:“不一定的,我觉得你可以。”   乔家骏笑起来:“那就借你吉言了。对了,看在咱俩这么有缘,我再跟你说个秘密吧。”   他猛地拉过纪灼的肩膀,凑到后者耳畔,略微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魏天石老爷子,就那个国内特别有名的泰斗,他的孙子今年也要参加这个竞赛。他孙子本身就是在国外著名的艺术学院留学,这段时间回到京云,又天天被老爷子耳提命面地指导。”   “哎,想想也是真好笑,”许是注意到了纪灼不太适应跟人靠这么近,乔家骏很快就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我这种家里没人有艺术细胞的草根,居然要跟魏天石的孙子竞争。这特么的怎么比啊……”   魏天石老爷子的名头如雷贯耳,纪灼自然也听过。   他冲乔家骏点了点头,没什么胆怯的神色:   “尽全力。”   乔家骏微微一顿,不抱什么信心:“那可是魏天石的孙子……”   “那也一样。”   别说是他孙子了,就算是魏天石本人来,纪灼也会拿全力比。   不是因为他不自量力,是因为他知道艺术的本质。   他珍惜每一次能画画的机会,珍惜每一次欣赏旁人作品的契机,他不害怕输给别人,不害怕被人踩在脚底。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一意孤行、一心向道的取经人。   “灼哥,你太牛了。”乔家骏愣了一会,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努力,向你学习。”   纪灼并没有要说教旁人的意味,只笑了一下。   汽车行驶平缓漫长。   睡一会,跟乔家骏聊一会,颠颠簸簸约莫快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简约复古的酒店大概是被包了下来,停车场内并没有太多辆车,除了几辆大巴车外,就只有几辆看起来低调奢华的轿跑。   “哎哟我去!”   刚下车,乔家骏的目光就牢牢地黏上了他东南方向的某一辆奢华轿跑,在眯起眼确认过车牌号后,他有点惊讶地拍了拍身旁纪灼的肩膀:   “我说为什么咱车上没有魏少爷呢,人家开的自己车过来的。喏,快看那儿!”   纪灼被扯着转了个身,望向了缓缓打开车门下来的人。   那人宽肩窄腰,个高腿长,鼻梁上架着一副变色眼镜。一张妖孽脸上写满了淡薄和无趣,此时此刻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纪灼的视线,回望了过来。   两目对视的瞬间,纪灼的脑海中闪过三个字。   魏、季、青? 第35章   可是,魏季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摇身一变,成为魏天石的孙子?在庆朗画室时,他分明只是个学习成人油画基础班的新手小白……不。不对。纪灼突然想到,其实他早就应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哪里有刚刚入门、毫无基础的人能画得那么好?哪里有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能对美术有这么高的见地?魏季青分明就是有十几年的扎实童子功,哪怕有意遮掩了,还是能让人看出他的天赋异禀、老练熟悉。   电光石火间,纪灼已经心下了然。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魏季青要瞒着自己,还要来上自己的成人基础油画课。   难道扮猪吃老虎很好玩吗?   耍一个认认真真的大学生很好玩吗?   看自己不知道他“魏天石孙子”的这个名头,还一厢情愿地劝他找个更好的老师、免得浪费天赋……很好玩吗?   即使是早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久、心如铁石的纪灼,此时此刻也不免生出些许恼怒来。   恰在这时,乔家骏茫然又惊讶地叫道:“灼哥,灼哥!魏、魏……他往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了!哎,你认识他吗??”   纪灼的视线在魏季青那张俊美且妖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旋即便扭过头,语气平静到没有丝毫波动:   “不认识。”   魏季青走到纪灼身前,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在周遭一众人或是好奇或是震惊的目光当中,他半弓着腰,毫无形象地用衣角蹭了蹭掌心的汗,然后才伸手,露出一个希冀的目光,语气十分亲昵:   “小纪老师,好久不见呀,你真的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   乔家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止不住地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老老老老师——?”   魏季青微笑:“嗯,小纪老师。”   这一嗓子吸引了许多注意力,刚刚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的人,听到这个尊敬的称呼,纷纷望向纪灼,一道道灼热的视线简直要将他给射穿。   想要以不搭理含混过去是不可能的了。纪灼深吸了口气,扭过头时,上下认真地将魏季青给打量了一遍:   “不好意思同学,我不是不认识你,是你好像认错人了。我的水平只能教零基础的成人班,教不了你。”   纪灼的话太诚恳,而且听起来合理多了。乔家骏脸上的震惊之色显而易见地消散了两分,缓缓地吐了口气,打哈哈道:“是啊,同学,我们都是来参加竞赛的。非要说的话,你当我们的老师还差不多吧……”   与此同时,刚刚率先下车去跟现场对接的汪老师已经匆匆跑回来了,他挥了挥手意识大家跟上,一块往酒店大堂的方向走。众人于是纷纷启程,不再关注这个小小的插曲。纪灼刚想跟乔家骏一块离开,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扯住。   他条件反射地拧过头,眸中不似作伪的冷漠和警惕猛地撞入了魏季青的眼帘。后者讪讪地松开手,转而去提他的箱子。   纪灼推开他的手,自然地往前走。   “小纪老师!纪老师!……纪灼!”魏季青追上纪灼,一把摘下了眼镜随意地揣到了口袋里,语气有点急促,“能跟你聊两句吗?”   “不好意思同学,你应该是认错人了,”纪灼的语气平静,“我跟你应该没有什么好聊的。”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没有要耍你玩的意思……”魏季青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毫无遮挡的眸光相当真诚和可怜,“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求你了。真的!”   乔家骏不知为何,总有种自己在当电灯泡的错觉,身体极僵硬,装出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对纪灼指了指发房卡的汪老师:“那个,灼哥你先聊着,我去拿啊。”   他笃笃地跑了,大堂门口只剩下了魏纪两人。   纪灼直觉,今天不让魏季青把话说完,他应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只能扭过头,看向他:   “行,你说吧。”   魏季青终于松了口气,他刚刚简直急得满头是汗。   “对不起,一开始在庆朗的时候,我没有跟你坦白我的身份,但我不是为了显示我的优越,只是害怕说了之后,就不能再上你的课,也不能拉近跟你之间的距离,也就没了跟你说话的理由和借口,”他说,“是我鬼迷心窍,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你的心情。”   “我向你保证,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把握,真诚坦白,不向你隐瞒任何事情,真的。”   “……”   纪灼捏着箱柄的手张开又合上。心底那股怒火慢慢消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疑惑不解。   ……等等。   这跟他想象之中的解释不一样啊。   魏季青难道不应该说,“很抱歉我把你当成我的情敌”、“我只是想通过你跟霍月寻有一点联系”……诸如此类的话吗?怎么现在听起来,倒成了他是为了自己,才选择隐瞒身份的了?   不对吧。   这有点,说不通啊。   纪灼尚且还没想明白,便见乔家骏从不远处跑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把手头的正事做完,先把跟魏季青之间的矛盾抛之脑后。   “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还有事要忙。如果还有问题的话下次再聊吧,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便跟频频回头的乔家骏一块上了楼。   酒店的标间算不上豪华,但胜在干净宽敞,很方便收拾东西。纪灼刚把箱子摊开,便听后者忍不住地惊叫出声:“灼哥,你真的是魏天石孙子的老师吗?这么牛逼?他说瞒你,是什么瞒你?”   点开手机,霍月寻发了不少消息问他到没到。   说好了要跟他报平安,纪灼点开手机给霍月寻回消息,抽空抬头望向乔家骏,简略道:“不是真老师……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隐瞒了身份想追我朋友。”   【[月亮]:安全到了就好哦,坐那么久的车,肯定也很辛苦了,休息一会吧,我给你和舍友点外卖^3^】   【[月亮]:哎,怎么办。才刚刚分开几个小时,我就有点想你了……】   纪灼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心里有点莫名的发痒发烫。   “原来如此,你说他要追就好好追嘛,干什么一定要隐瞒一下身份,”乔家骏恍然大悟,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唏嘘和艳羡,“以他的条件,追谁追不到啊。”   纪灼的笑容突然一凝,心头像是扎着密密麻麻的小针,一阵发痛的酸酸麻麻。   追谁都追得到吗?包括霍月寻?   “……也不一定吧。”   纪灼顿了顿,难得在这种事情上强硬一次:   “感情这种事情说不准。喜欢一个人,就算他条件再差,再坏、再心机叵测,还是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就算那个人使尽浑身解数,还是不喜欢。”   乔家骏一怔,似是忍不住笑了:“有道理哈。”   两人原想要去酒店餐厅随便吃一点的,但霍月寻的动作更快,已经替他们点好了外卖。于是,乔家骏戏说难怪霍月寻能这么让魏季青念念不忘,他也算是见识到了。   于是等门铃响起时,乔家骏自告奋勇地下了床,一把打开门,笑道:“来了,放门口就……魏、魏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正往门口走的纪灼也忍不住一怔。   他抬眸,看见魏季青的手里提着两大兜精致的包装盒,表情神态有一些局促,生怕纪灼会不接受一样。   “你们应该还没吃饭吧?”魏季青轻声细语地开口,“小纪老师……不,纪灼,我给你和你舍友都带了点午饭,可以一块吃点吗?”   纪灼似乎有点无奈。   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其实纪灼消了气,对魏季青也没太大的恶感。他只是不太明白,魏季青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不用了,我真的已经不生气了,我想过了,本身你也没有把身份告诉我的义务,”他说,“你没必要赔礼道歉的,谢谢你的午饭。”   乔家骏后退了两步,跟纪灼统一战线地点了点头。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魏季青妥协道:“我知道了。但是,午饭都已经买了,要不一块吃了,行吗……?”   面对着这样的退步,纪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想着措辞的语句,而他身旁的乔家骏似乎已有些破罐破摔,抢先站了出来:   “但是灼哥的朋友已经给他定了。那什么,魏同学,你这个要是拿过来的话,咱们也吃不掉啊。”   空气突然凝滞住。   魏季青垂着的眸忽然掀起,脸上似乎带上了些许难以言喻的神色:“朋友?”   乔家骏自觉自己说错了话,一张清秀的脸霎时绷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纪灼的身旁,弱弱道:“是啊……”   魏季青上前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纪灼,追问道:“霍月寻?”   “……”   纪灼将乔家骏揽到身后,丝毫不避地对上了魏季青的目光,平静道:“是。”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一鼓作气,将心中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   “霍月寻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太想跟你发展进一步的关系,所以无论你怎么从我这里试探,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自己去追吧,别再从我这里入手了!”   “……”   热血轰一下涌上头顶,又很快凝固冷却了下来。纪灼闭了闭眼,才抬头重新看向了魏季青的神色。   后者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安静了足足好几秒,才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开口:   “我?我喜欢他??” 第36章   出乎意料的,魏季青的神情,比起被戳穿心事的尴尬和羞恼,更像是被冤枉了的震惊与无奈。很快,他的眼中迸出了堪称晶亮的光彩,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间尽是笑意。   “谁跟你说我喜欢他的?”魏季青把手中的东西扑通一下放在桌上,一步步地走近纪灼,“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或者说,我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   身为局外人的乔家骏搞不懂眼前的场景,情不自禁地往边上站了站,将位置让给两人。   而纪灼也不想跟魏季青站太近,后退了几步,抬手止住了他还想靠过来的动作:   “是吗?那就好。”   话才刚刚出口,纪灼就有点后悔了。他不应该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这么直白地指出魏季青对霍月寻的非分之想的,换成是个脾气不好的,恼羞成怒都是轻的。   纪灼心有余悸,抬头扫了眼乔家骏,将手轻轻搭在魏季青的肩膀上,犹豫片刻:   “对不起,那可能是我理解错了。下次再聊这件事吧——哎!”   话音未落,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魏季青紧紧地攥住。   “不了,今天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们就把事情摊开,说清楚吧,”   男人字字铿锵有力,没半点遮遮掩掩的意味,目光平视着纪灼,语气诚恳认真,   “纪灼,接下来的每一个字,我都可以向上天发誓,保证没有半句虚言。”   “我喜欢的人不是霍月寻,是你。”   “……”   纪灼石化了般站在原地。   空气一时间凝滞住,寂静得像是死了。半晌,还是乔家骏最先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脚滑撞到了一旁的柜子。   “砰”一声巨响,他吃痛地捂住自己的膝盖,见两人朝自己望了过来,弓着腰,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   “不好意思,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先出去透会气哈。”   纪灼回过神来,抹开了魏季青抓住他的手。   他强行镇定下自己剧震的心神,语气有点艰涩:“魏季青,虽然我阻拦了你追霍月寻,但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我说过了,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魏季青穷追不舍般上前,目光一闪不闪地盯着纪灼,“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误会,但从一开始,我喜欢的人就是你。”   纪灼顿了几秒,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别开玩笑了,你买的以霍月寻为模特的画,还问我他是不是我男朋友,你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是啊,我对你感兴趣,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魏季青反问。   “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想约你出去吃饭,跟你更亲近一些。我连霍月寻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加过,我对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呢?”   纪灼哑然。   所有话都被堵了回来,饱含着震惊和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胸腔内上涌,几乎在疯狂地翻滚。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可如果说魏季青一开始喜欢的人并不是霍月寻,那么后来那次吃饭又要怎么解释?   “……所以说,那次吃饭的时候,”纪灼讷讷,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的不确定,“你跟霍月寻一前一后出去聊天,说了什么?”   魏季青坦诚至极:“我跟霍月寻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他,我喜欢你,想要跟他正大光明地竞争,而不是跟他一样,总是在使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纪灼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他直直地盯着魏季青,反驳道:   “霍月寻是我的好朋友,无论你想怎么说,我都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地攻击他。比起他的‘手段’,我觉得更上不了台面的,是在背后语人是非。”   “……”魏季青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拿纪灼彻彻底底地没辙了,一张妖孽至极的脸竟显出几分委屈来,“好,我不会再在你的面前说他的不好。可我就想知道,关于这件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纪灼微微一顿。   “他应该没有跟你说实话吧?也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的人是你,不是他,”魏季青的语气里带上了微不可闻的嘲讽,窄窄上挑的眸子微微眯起,“你那么相信他,可是他却没有对你做到十足的坦诚,即使这样,你还是要义无反顾地为他说话吗?”   有那么一瞬间,纪灼被他说得真的开始质疑自己。   但几乎是下一瞬,那天的记忆就浮出了水面,他立刻将魏季青试图给他埋下的种子连根拔起扔到了外面。   有关“魏季青喜欢霍月寻”的这个猜想,分明是他自己提的,霍月寻那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坦白了一个秘密而已。   “……我跟霍月寻之间没有隐瞒着彼此的事情,而且就算有,我也确实会站在他这边。”   纪灼忽然开口,语气固执,模样认真,简直就是让人觉得油盐不进的典范,   “毕竟,从我认识霍月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为了我好,为了保护我挺身而出,不会像魏同学你一样,隐瞒身份骗了我,还要说喜欢我。”   魏季青的唇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脸上那些自信而运筹帷幄般的笑容消失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后悔和沉默,过了好几秒,他才轻声开口:   “……对不起。”   听他说这句,纪灼一码归一码:“如果这句道歉是对霍月寻的话,可以。对我的话,没那个必要。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买了我的画。”   魏季青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有点难过似的笑了一下:“纪灼,能跟你做朋友,被你保护,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说罢,他没等纪灼回过神,就转过身,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在门口的乔家骏给迎了进来,说了声“抱歉”才离开。   乔家骏呆呆地看着他夺路而出,一张腼腆清秀的脸都几乎揪在了一块,有点僵硬地挤回到了房间内,对纪灼指了指外面:   “那什么……灼哥,他走了啊?”   纪灼看了眼桌上那两大兜的午饭,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答道:“是。”   “这些东西怎么办啊,我们也不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要不我替你去问问汪老师?”   看向胆战心惊的乔家骏,纪灼深吸了口气,逼自己镇定下来,安慰了他几句。恰好,霍月寻定的外卖通过智能机器人送上了楼,纪灼便让乔家骏先吃着,自己提着魏季青送的东西下楼。   把一堆打包盒在一楼大堂放好,纪灼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魏季青,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魏季青下不下来拿就不是他的事了。   等会还有很多培训的活要干,纪灼没有空纠结在这件事上。   -   下午,汪老师把纪灼他们按照各系各专业分了个组别,安排到酒店旁边的一栋写字楼内进行培训。虽说纪灼从前在京云大学内接触到的也是顶级的师资教学,但这个活动找到的老师显然也有很高的学术造诣。   纪灼忙得连晚饭都只是随便吃了点教室里发的小面包,一直都在如饥似渴地学着知识。到了不得不回酒店休息的时间,才如梦初醒般地放下画板,看着霍月寻给自己发来的几十条消息。   他来不及一条条回复,直接一个电话打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手机,”纪灼边掏房卡开门边道歉,“你是不是已经等很久了?”   霍月寻那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呼呼”的风声嘈杂,不过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他的语气轻快,像是在哄人:“没有等很久哦。倒是你,晚饭是不是没有吃?”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床头灯,乔家骏已经闷头盖进被子里了。纪灼有点不太适应地眯了眯眼睛,放轻了自己的步子,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回答霍月寻的问题:   “不是,吃过了——”   他刚在床边坐下准备弯腰从箱子里拿换洗衣物出来洗澡,就突然听到乔家骏一骨碌翻了个身,喊了句“灼哥”。   纪灼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下意识地望过去,跟霍月寻的通话也截在一半:“怎么了?”   这一看,他才注意到,明明是夏天,乔家骏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蜷在被子里,一副冻得不轻的样子。   “咱们浴室的水龙头坏了,喷出来的全是冰水,我本来想将就洗,结果洗着洗着直接没水了。我打算缓一会,下楼找酒店呢。”   原来如此。   这儿突然出了状况,纪灼不好意思让霍月寻继续听,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所幸霍月寻似乎也没继续问,应声跟他说了再见。   随后,他跟乔家骏一块,下楼找了酒店前台。可是时间实在是太晚了,现在没有维修师傅,只能推到明天。   这个天气,不洗澡实在是难受。权衡之下,纪灼决定联系一下汪老师,看能不能去他们老师房间蹭一下浴室。   “纪灼和乔家骏同学住的房间出问题了、不方便洗澡是吗?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老师现在还在外面开会,”汪老师沉吟了片刻,“今天这个情况……我给你重新开一间,还是找一下群里一个人住的同学,安排你过去跟他挤一挤?”   不知道重开一间需不需要付多余的房费,纪灼不敢冒这个险,谨慎道:“麻烦您帮我看看一个人住的同学吧。”   汪老师爽快答应:“好,没问题。”   ……   在等待的间隙,纪灼决定先把换洗衣服收拾一下。他刚拿了个霍月寻给他准备的洗澡篮装好,便见乔家骏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看手机。   “灼哥!我听到你手机响了!”   终于有结果了?纪灼精神一振,道了谢,随意将毛巾搭在身上,立刻捧起了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微信里汪老师的聊天框没有丝毫动静,给他发消息来的,一个是魏季青,一个是霍月寻。   【魏季青:我房间的卫生间是好的,而且条件和位置也比较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下来接你,临时过去睡一晚……】   【魏季青:看到消息了吗?我下楼了,马上到你房间门口。】   而霍月寻的消息则更简略,只有四个字。   【小灼,开门。】 第37章   霍月寻是在五楼的楼梯口遇见魏季青的。   酒店的廊道设计复杂,最明显的入口只有一个,从电梯出来,要走长长的一段路才能到纪灼跟乔家骏所在的5603,他才刚抬脚,便与魏季青迎面相撞。   眼前的男人显然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看到他,不受控地愣了两秒,为了确认自己没看错,甚至还将眼镜往下拨了些,眉头紧紧皱起:“霍月寻?你怎么在这儿?”   “这么巧啊,”霍月寻露出了一个略微有些吃惊的表情,温和地微笑道,“我过来找人呀。”   找人?   魏季青可不认为他要找的人是自己。   他随手将刚发完消息的手机塞进了口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语气里略含讥讽:“哦,原来如此。霍少爷还真是穷追不舍啊,怎么就连人参加一个活动培训都要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呢?就这么担心别人跟你抢么?”   霍月寻脸上笑容未变:“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我很好奇,魏先生大半夜在这儿乱晃是什么用意呢?”   魏季青脸上的笑容略微敛了起来。   回想起早上遇见纪灼时吃的瘪:被误会的震惊、被拒绝的难过、输给霍月寻时的不甘,以及对纪灼的渴望和期盼……   他始终觉得,应该站在纪灼身旁的人应该是自己。   而不是这个表面温柔、实则心机深沉到不正常的疯子。   于是,魏季青推了推眼镜,微微仰起了头,语气轻快而含着十足的攻击性:   “不好意思,可能要让霍先生伤心了。我们培训的老师联系我,让我把纪灼同学接到我的房间里住一晚上呢。”   他还特意强调了“我的房间”这四个字,含义不言而喻。   出乎意料的是,霍月寻似乎完全没有被他激怒一丝一毫,甚至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反问道:   “是吗?”   “我不这么觉得,”霍月寻笑道,“我猜,小灼就算不洗澡,也不太可能会用你的浴室呢。”   “……”   霍月寻什么都知道。   他人明明都不在这儿,却知道纪灼房间的水龙头坏了。除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了无微不至、每天分享自己生活内容的地步,魏季青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别的可能性!   墙上的钟表发出“咔嗒”一声,时钟指到了十一点五十分。霍月寻扫了一眼魏季青,自顾自地往5603的方向走了过去。他那张春风拂面、温柔万分的俊脸,与魏季青慢慢沉下来的脸色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魏季青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着心情:   “霍月寻,你能不能别总是在纪灼的面前装出一副很可怜、很畏畏缩缩的怯懦样?搞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你了一样。”   霍月寻突然顿下脚步。   “为什么?凭什么?”   昏暗的酒店走廊内,两侧都映着些许头顶灯罩的微光,男人侧过头,睫羽的阴影笼住了眸中的神色,显得他整张脸似笑非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悚然,   “我确实被欺负了啊。”   “……”   魏季青被这个表情惊得略微一怔。   但很快,随着霍月寻扭过头继续往前走,他也回过神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掀起了眼睫,不可置信般笑道:   “你?你被欺负??”   “从小到大恐怕都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吧,”他说,“比起来,我难道不是更可怜一点?你在我背后说了多少坏话,耍了多少心机?”   脚步声被地毯吸走,空气静谧,只剩下魏季青的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绕过了繁复的廊道,走到了5603的旁边。霍月寻掏出手机,给自己的置顶联系人敲了几个字过去,没有搭一句腔。   直到房间的门突然“唰”地一下打开,纪灼拿着手机懵懵地往外看时,他才露出了一个灿烂温暖的笑容,柔声道:   “小灼,晚上好。”   真的是梦里才会有的画面。   纪灼有点不可置信,目光在霍月寻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前高挑俊逸的男人眉宇间有些许疲态,可神态却完美无缺,看着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没多久。   “你怎么过来了?到了多久?累不累?”   纪灼接连追问了好几句,准备将霍月寻带进房间时,才突然意识到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魏季青?你还是下来了?”   魏季青的脸色闪过一瞬的僵硬。   他将手机拿了出来,这才看到纪灼在两分钟前回复他的“不用”和“谢谢”。可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没有转身离开:   “嗯,毕竟汪老师跟我联系过了。既然我那边有,自然是最方便的。”   人已经热脸贴冷屁股到了这个程度上。   纪灼犹豫了一番,正在措辞,便听到霍月寻侧过身,温柔而礼貌地替他开口解决。   “不麻烦你了吧,魏先生明天肯定还要忙培训,不像我这个闲人方便,”他说,“我也在楼上开了一间。”   “小灼,我们走吗?”   两人同时发出邀请。   于纪灼而言,便好似一杆天秤,两块重量不一的砝码一左一右地摆着,孰轻孰重,简直一目了然。   深吸了一口气,纪灼率先看向了魏季青,语气里含了些许的歉意:“对不起,大半夜还要劳烦你这么上下跑一趟,但是毕竟……”   “好的,我知道了。你不用说抱歉,是我自己想下来的,”魏季青打断了纪灼,喉结上下滚了滚,还是有些勉强地挤出来了一个笑,“那既然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打扰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视线停在霍月寻的身上。   原本想到此为止的话却拐了个弯,岔到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对了,既然今天跟纪灼同学你说了这件事,那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跟这个误会的另外一个当事人澄清一下。霍月寻,我对你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我们俩就算有关系,也只是单纯的竞争关系。”   “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却没想到你好像忘了跟纪灼提了,”魏季青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补充道,“既然这样的话,我也不背后语人是非,当着你的面提醒你一下。有些事,可以对彼此坦诚一些。”   “不然的话,谁知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只想要说着玩玩的呢?”   “……”   从魏季青突然把这件事抽到明面上来谈开始,纪灼的心脏就猛地开始狂跳。他眼睁睁地听着魏季青说完这意有所指的话,施施然地欠身离开,感觉整个身体都僵在了原地,不敢去看霍月寻。   他虽不相信魏季青那些堪称“挑拨离间”的话,可是魏季青既然敢当着霍月寻的面这么说,就说明,至少那天,他们是就着这个话题讨论过的。   所以说,霍月寻在明明知道,自己误会了的情况下,将错就错地将“被魏季青喜欢”的这件事认了下来。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想逗自己玩,亦或者是……   后面的事情,纪灼不太敢继续想下去。   他见霍月寻想开口,便立刻偏头避开目光,有些躲闪地望向房间内的那些行李;一张俊逸漂亮的小脸紧绷着,看得出显而易见的紧张:“那什么,我来拿几件换洗衣服,你定的房间在哪里,楼上吗?”   见状,霍月寻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嗯,9601。我来帮你收拾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   纪灼拽了个门口的凳子给霍月寻,然后才走到行李箱旁,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机械地开始找衣服。   直到闷在被子半梦半醒的乔家骏探了个头出来,好奇道:“灼哥,汪老师给你找到人了吗?那位是不是……”   “是我朋友,”纪灼猛地回神,“他过来找我了。”   下午那件劲爆的八卦立刻在乔家骏的脑海里浮现。   他一骨碌从床上翻坐了起来,腼腆地冲霍月寻问了个好,旋即则压低了声音,确认道:   “是你提过的那个朋友呀?”   “……”   纪灼的动作顿了顿。   弯腰站在这,他能够感觉到从自己背后投来的视线。属于霍月寻的温柔注视,从前都能如同流水一般温柔地覆过全身,可此时此刻却如芒在背,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算是认了。   不反感霍月寻,对霍月寻有“性|冲动”,见到霍月寻的时候会很高兴,霍月寻跟另外一个人站在一块,他的心就偏得找不着北。   他好像真的,对霍月寻有些许,超乎朋友的想法。   可是。   可是……   半晌,纪灼回过神,轻轻地“嗯”了一声,把几件衣服叠好,对乔家骏道:“那我先走了。”   后者连忙挥手,冲他们说再见。   出了门,霍月寻接过纪灼手中的衣服,沿着五楼的廊道走到电梯口,一路往上坐到九楼,站在9601的门口。   “小灼,”霍月寻终于开口,“我的房卡放在口袋里了,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呀?”   纪灼回过神,连忙“嗯”了两声,凑近了霍月寻。   扑面而来的木质尾调气息像是要将人包裹进去,靠近时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呼吸。指腹在上衣的口袋里摸了个空,继续往下。   休闲裤很有版型,口袋比较深。纪灼反反复复地伸手摸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摸到那滑溜溜的卡片。   可就在他即将要把房卡抽出来时,一只手却忽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扣住裤沿边缘。   “小灼,”霍月寻的嗓子略微有些哑,含了些微的笑意,“不能乱摸哦。”   纪灼张了张唇:“我没……”   “毕竟,我被喜欢的人碰到,也是很容易会有反应的。” 第38章   纪灼怔住。   简单的几个字,却如蝴蝶的翅膀振动之后,掀起了一阵滔天的海啸。巨大而铺天盖地的情绪轰地一下冲到了头顶。呼吸和心跳一下子都变得极慢,纪灼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嗡嗡了一声,下意识地重复道:“……什么?”   他全是汗的手被男人轻轻地捉住,死死掐进软肉里的指尖被一根一根地松开。   霍月寻微笑着看着他,语气从容而镇定,眼眸中的情绪含了些许纪灼读不懂的意味。   “小灼,你不是已经从魏季青那里知道了么?”   “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那天与我单独出去时,声称要跟我公平竞争。可是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还在你误解之后‘添油加醋’,不让你跟他多来往,以我们小灼的聪明头脑,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做这些事,是‘别有用心’。”   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霍月寻有条不紊,语气慢条斯理:“可我不是单纯看魏季青不爽,也不是为了拿这件事寻开心。”   心脏逐渐加速,一下一下如急促的鼓点。纪灼咽了咽口水,感觉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的手被男人牵住,没来得及推开,便见那张折磨人的房卡从口袋跃了出来,顺势滑到了男人的手中,打开了房门。   “因为我有自己的小心思。我不想让他跟我喜欢的人靠太近,我不想让他觊|觎你。”   “砰”地一声,门关上。没通电,整个房间黑暗且安静,半落地的窗旁只拉了一条薄薄的纱帘,笼罩着远处的夜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薰的味道,可纪灼被霍月寻牵着手,半搂半压在玄关处,只能呼吸到从霍月寻身上传来的的木质香气。   如勾魂摄魄,令人魂牵梦萦。   一句句剖白心事的话语砸下,如同一场急雨。   纪灼站在浪潮的中央,却没有带伞。   “小灼,”夜色里,霍月寻的眸光熠熠生辉,声音轻得仿似呢喃诱惑,“我有说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吗?”   “轰隆”——   雷声炸响,仿佛为这场暴风雨敲下防伪的烙印。   憋着一口气的纪灼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两声。他将自己从即将溺毙的长河里拔了出来,语无伦次般地开口,第一反应竟然是扭过头:   “霍月寻,你先松、松一下手。”   “我压到你了,很重。你的手受伤了,不能碰。”   一片黑暗之中,霍月寻的眼中显而易见的划过一抹带了贪恋的失望。   但很快,他就乖乖地撤回了手,“喀嚓”一下插了房卡,给房间内通了电。骤然见了光,纪灼的胸膛显出一个明显的起伏弧度,脸颊侧的颜色是肉眼可见的红,他低下头,遮住了水光潋滟的桃花眼。   这一句打岔,好像将刚刚莫名暧昧和紧张的气氛给搅散了,只给两人留下了举手投足间甩不掉的尴尬。   “我的手没有事。”半晌,还是霍月寻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纪灼讷讷地“嗯”了一声,没能接话。   “小灼,你先去洗澡吧,明天还有重要的培训要做,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耽误你的追逐,”过了几秒,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柔之中带了十足的耐心和体贴,“还有,你不要着急回应我。不要因为可怜我而愿意跟我在一起,也不要用‘不喜欢’以外的理由拒绝我。”   男人的咬字尾音清晰,最后的两句话几乎一字一顿,细细密密地落在纪灼的心头。   不要因为可怜我,而愿意跟我在一起。   也不要用“不喜欢”以外的理由,拒绝我。   干涸而皲裂的土壤贪婪地吸收着从天而降、令人喜出望外的甘霖。整个胸腔都被填满,饱饱涨涨地几乎要往外溢。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狠狠闭了闭眼睛,嘴比大脑快,已经问出了最坏的预设:   “如果我真的那样拒绝了你……?”   某种程度上,这句话更像是一种邀请。   “那么,我会一个个地替你排除这些不能跟我在一起的理由,”   霍月寻上前一步,唇角轻轻地勾了勾,轻声补充道:   “然后继续追你。”   直到你除了答应,无路可走。   无路可逃。   “……”   心脏像是狠狠地漏跳了一拍,纪灼说不出话,匆忙地挪开视线。他拿起搭在霍月寻肩膀上的换洗衣服,顾左右而言他:“我不是才在电话里说了卧室里的浴室出问题了吗,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霍月寻也跟着他转身,稍微落后两步,目光一刻不落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在车上了,”他说,“想见你,离不开你,一想到要好几天看不见你,就总忍不住追上来,想着离你更近一点也好。”   猝不及防的直球。   纪灼彻底收了声,匆忙地说了句要去洗澡,就抱着自己的衣服滚进了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唰地拉下的百叶窗隔绝了内外的视线,纪灼撑在水池旁,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你何德何能啊。”   他喃喃自语出这一句,泄气地低下了头。   那可是霍月寻。   是大一刚入学,就被全校瞩目的校草;是远近闻名,待人友善的大少爷;是不知多少人心目中的完美情人。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乌龙般的撞车事故,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跟霍月寻有什么交集。   可偏偏就凭着那次契机,两人的关系熟络了起来,甚至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他相信霍月寻的话,也相信霍月寻没有拿感情这种事情开玩笑,所以才会在霍月寻向自己表白时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摁下了关机键。   怎么是他呢?为什么是他呢?他朦朦胧胧中知道自己对霍月寻有非一般的感觉,听到表白应该觉得高兴和开心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惶惶然地躲进卫生间,不敢面对霍月寻,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做恋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他没有那个资本,没有那个条件。   除了霍月寻之外,他生命中的任何一样其他东西,都不允许他跟霍月寻在一起,甚至是最基础的性别。   毕竟遇到霍月寻之前,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直男,再常见不过的异性恋。   他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当儿戏。   也没有办法,立刻答应霍月寻。   -   这一夜,因为这件事情,纪灼再度失了眠。隔着两张床之间短短的过道,两人枕着同一束月光,想着同一件事,甚至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谁都没有睡,谁都没先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次日清晨六点,培训课即将集中的时间。纪灼不知道霍月寻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是不是醒过来就要走,也实在是没敢开口问,给他发了条信息,便把自己几件衣服收拾了带下楼,放到楼下的房间里。   刚好碰到乔家骏,两人随便吃了点早饭,直接去了隔壁大楼。老师们也都到齐了,一早上讲得满满都是干货。纪灼原先还有些走神,听着听着便精神了起来,认认真真地开始动手实操。   临近十二点,他被隔壁学国画的乔家骏拍了拍肩膀,才从沉浸状态中恢复:   “怎么了?”   乔家骏指了指空荡荡的教室:“都去吃饭啦,你要不要也去?”   纪灼应了声,让乔家骏先走,自己继续完成画剩下的部分。   早上从老师那里汲取到的知识,从前绘画的技巧、对于主题的感情和想法……好不容易暂告一段落,纪灼盯着眼前的画面看了好几秒,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又被轻轻地戳了戳。   他还以为是乔家骏,下意识地“啊”了声,没回头:“谢谢,我等下再去吃……”   “小灼,”熟悉的男声响起,“先把午饭吃了,好不好?”   “……”   纪灼手一抖,差点将画笔戳到画布上。他猛地回头,有点吃惊地望向身后的霍月寻,喉结上下滚了滚:“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你今天好好休息,如果没有事的话先回去……不用管我的吗?”   霍月寻一脸无辜。   “我没有收到消息。”   纪灼下意识地去翻微信。可他这部手机本就是好久之前买的几百块的国产机,卡得不行,光开机就开了半天。消息发不出去,恐怕不是移动运营商的问题,是手机本身出毛病了。   他尝试了一会就放弃了,对霍月寻说了声抱歉:“我的问题,让你等了很久。”   霍月寻抿着唇笑了,摇摇头:“不久。”   两人一块出了画室,去外面找了个小桌子,打开一盒盒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霍月寻给纪灼拆了筷子递过去,自己却站起了身,似乎没有要跟他一块的意思。   “霍月寻,”纪灼仰起头,语气稍有些迟疑,“你不吃吗?”   霍月寻弯下腰与纪灼平视,语气轻快:“我出去有点事,等一下就回来,你先吃好不好呀?”   直面着男人温柔深邃的双瞳,纪灼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捏着筷子不作声了。   目送着霍月寻下了楼,纪灼才松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因为昨天的那件事,他暂时不太适应跟霍月寻单独在一块,总觉得有些尴尬。   他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想边吃边等霍月寻。但不知道后者究竟做什么去了,纪灼等了足足半小时,也没见到人影。眼见着马上就要到下午培训的点,纪灼忍不住站起身晃悠了几圈,掏出自己的老人机给霍月寻发消息。   缓冲的圈圈一直转个不停,在进微信的那一步就卡死了。   纪灼有点着急,从未感觉自己这破手机这么不好使过。他盯着看了又看,心中焦急。   快点呀,快点呀……   忽然,纪灼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他立刻回过头,目光对上了刚从楼下跑上来、胸膛尚且还有些起伏的霍月寻。   男人一步步地往他的方向走来。   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崭新,连外面的覆膜都没有撕,隐约可见某个著名牌子的logo;另外一只手则拿着自己那支碎了屏,尚且未来得及修的手机。   “小灼。”   他弯起唇角笑了笑,把盒子递到纪灼的手心,   “你以后可不可以,多给我发一点消息?” 第39章   这样东西一出,是个人都知道霍月寻刚刚干什么去了。从他发现纪灼的手机坏到发不出消息,再到买好新手机放到纪灼的面前,整个过程都不超过一个小时。   这么热的天气,在这么陌生的地段。   自己的手机碎了屏都没换,却把纪灼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纪灼盯着霍月寻汗湿的前额看了几秒,紧接着就被那双澄澈而期待的眸烫得说不出话,足足过了好一会才撕开自己牢牢黏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没有接霍月寻递过来的东西,五指并拢渐渐捏紧,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霍月寻,谢谢你,但是我不用,你自己收着吧。你真的,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小灼,这不是‘哪一步’,”霍月寻轻声说,“我不需要你对我做出任何回应,只要你收下,好不好呀。”   掌心被指尖掐住,尖锐的痛感迫使人回神。   纪灼的心情稍微有些苦涩,霍月寻对他的好,让他几乎心旌摇曳;可现实却又好似兜头冲他泼下了一盆冷水。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不是我回不回应的问题,是我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也不应该收。”   “可是——”   “没有可是!”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骤然拔高的声音这才渐渐地降了下来:“我真的不想欠你这么多,我本来就已经欠你很多了。真的……”   这个时间点,多数人都在画室的门口进进出出,不时有人扭过头来打量扫视着他们。霍月寻被莫名其妙地吼了这一句,也没有生气,只是微弯下腰来与纪灼平视,唇线慢慢地绷直。   过了几秒,他上前一步,牵着纪灼的手腕,将他拉进了楼道口。   温度骤然降了下来,四周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潮湿的味道萦绕在两人鼻尖,浇熄了刚刚躁动的氛围。   纪灼低下了头,没能挣开霍月寻的手。   他感觉男人俯身靠到了他的耳边,浅浅的木质香气涌入了鼻腔,撩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小灼,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亏不亏的,”霍月寻的动作声音温柔到了极点,“我做这些举动,不想挟恩图报,也不是居高临下。只是因为喜欢你,想要对你好,想满足你的一切需要和愿望,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他直白热烈的爱意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纪灼有些猝不及防,偏过头咬了咬唇。   “就好像有些人会追星一样,即使他们得不到偶像的回复和注视,也依然会继续自己的喜欢,并不觉得有什么。我追你,也是跟他们一样……”   霍月寻说到这儿,略微顿了顿,   “不,我比他们幸福多了。”   “至少,我的星星要离我更近一点。”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黑暗里,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纪灼从有些失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刚想要跟霍月寻拉开些许距离,就感觉到后者适时地后退了一步,撤回了身子。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也往下,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紧握的指尖,把那个崭新的盒子塞了进去。   “不要拒绝我,小灼。”   “……”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人很难拒绝自己喜欢的人,他被霍月寻说动了一些。再次开口时,理由不再是自己:“我不拒绝,但……我也不能用这么好的东西,不合适。我跟学校申请了贫困生资助的。”   即使手机是必需品,但对纪灼这种真正缺钱的人来说,一下子得到了一部这么昂贵的手机,第一个念头绝对不是自己用,而是卖掉换成钱。   可他总不能卖霍月寻给他送的东西。   “啊……”   闻言,善解人意的霍月寻果然蹙起眉来,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几秒,他突然有了想法,把自己那部手机拿了出来,递到纪灼身前。   “如果小灼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我这个吗?虽然屏幕有些坏了,但性能还可以。这样的话,不会违反学校的资助条款吧。”   东西是旧的,没那么好的,纪灼反而松了口气。   他没来得及多犹豫,便见霍月寻面容解锁开,点进设置页面,直接把所有权交到他手里。   男人低眉顺目,睫毛微垂,声音和神态都带上了希冀:“求你了小灼,就收下吧。”   纪灼这次没再拒绝。   “……等晚上再弄行吗,”他欲盖弥彰地偏过头看了看外面渐少下去的人群,“我现在得去培训了。”   “好呀,我也得先把我的账号退出登录,”霍月寻没有异议,状似无意地补充,“小灼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ID,省得再注册了,怎么样?”   这个牌子火了好些年,但纪灼从来没用过,也不知道用别人的ID有什么影响,所以毫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行,听你的。”   几乎没人在外面了,老师从教室内探头出来看了一眼,霍月寻注意到了,微笑着催促纪灼赶快进去。直到纪灼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低下头。   视线落在手中,即将与纪灼朝夕相伴的手机上。   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   上完一整天的课程,纪灼刚从画室出去,遇到了站在门口等他的乔家骏。后者看见他兴奋地打了个招呼,脸上的腼腆和文静一扫而空:   “灼哥,我们一块回去吧!酒店给我打电话了,我们浴室的水龙头已经修好了。”   纪灼应了声,下意识地答应之前,又想到了楼上的霍月寻,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拐了弯:“你先回去洗漱吧,我可能要跟我朋友说几句话。”   乔家骏比了个OK的手势,利落地下了楼。而纪灼只往外走了几步,果不其然碰到了等他的霍月寻。   “小灼,我在这里。”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与他并肩,笑盈盈地去握他的手腕:   “我们走吧,一起回酒店。一起把数据什么的传输一下呀。”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走廊内安安静静的。   莹莹的光从墙壁两侧映过来,让纪灼躲避霍月寻的动作十分明显。   纪灼抬起手,揉了揉发丝,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别那么心虚:   “行,不过我舍友刚刚过来告诉我,房间的水龙头已经修好了,我今天应该回自己房间睡。”   “……”   霍月寻的手凝滞在半空中,过了两秒才收回来,尾音微微地落了下去:“啊,好。是呢,你舍友也想跟你住一块呀……”   “虽然现在是暑假,但你应该也挺忙的,在这儿待着也挺累的,”纪灼用余光瞥到霍月寻垂下的眼睫,心中莫名一紧,自欺欺人地补充,“反正我这个培训还有几天就结束了,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身侧的男人彻底低落了下去。   明明个子那么高挑,宽肩窄腰,身材很好,却莫名给了纪灼一种他很柔弱、很落寞的感觉。   尤其是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又委屈又受伤,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从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温声道:   “好呀,既然小灼这么说了。”   “应用什么的我都已经退出了,ID也设置好了,只要把卡插进去,顺便再登录一下就行。”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酒店。绕过旋转门,进入大厅内,纪灼接过霍月寻递来的手机,只看了一眼,就听到“叮咚”一声。   电梯刚好到了一层,两人一个摁了五,一个摁了九,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在等待电梯上升的间隙,霍月寻轻声开口:   “那我明天早上就回去啦。小灼一个人在这里,要记得好好吃饭,不要总是随便糊弄。”   显示屏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往上蹦,从一到二,从二到三……纪灼生生地忍住了心中那股奇怪、满溢的感觉,点了点头。   “等你的活动结束,我可以过来接你吗?”   鲜红的数字由三跳到四。   若是已然明晰了霍月寻追求自己的意图,再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呢。   可纪灼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抿抿唇,小声道:“到时候再说吧,我还不确定结束的地点在哪里。”   “叮咚”。   电梯到达五层。   纪灼一步踏出去,很快速地冲霍月寻挥了挥手,说了句晚安。他没太敢回头看,匆匆忙忙地沿着走廊找到房间,脑海里才渐渐地浮现了男人最后那个稍微有些委屈,又有点错愕的表情。   ……哎。   他刚刚是不是表现得太绝情了?   “灼哥,你回来啦?”乔家骏刚从浴室出来,正在用毛巾擦着头发,“快去洗澡吧,今天水终于没问题了。因为这事儿,酒店的人还说要给我们点补偿,给一点入住优惠券……哎哟,还不如给钱来得实在。我们这酒店都是主办方包的,也用不上呀。”   乔家骏一屁股坐在床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灼哥,你朋友是不是自己开的房?他好像能用上诶。”   纪灼一顿,点点头。乔家骏顿时来了点精神,连忙掏手机:“那刚好,我给你报那个经理的电话号码,你加一下他微信……”   纪灼顺势拿出了霍月寻给他的手机。   微信和别的应用都还没来得及登录,他又要记乔家骏念的电话号码,权衡片刻,点开了首页很醒目的一个应用——备忘录。   “135,4324……”   乔家骏报到一半,分神看了眼纪灼,疑惑道,   “灼哥,你在记吗?”   纪灼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凝滞在半空中,抿住唇,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他突然发现,   手机里,尚且还留存着上一个主人的备忘消息,   里面有一个个醒目的黑色标题。   ——“我的日记。” 第40章   “灼哥?”见纪灼依然愣愣地没说话,乔家骏心中升起了几分疑虑,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就差伸手在他跟前挥一挥了,“咋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纪灼匆忙回神,喉结上下滚了滚,乱飘的眼神从“日记”那几个字上飘过去,匆忙下滑,装成自己从未看见过那样,“你继续说,我在听。”   记录下这一串数字,纪灼跟乔家骏说了声谢谢,很快就坐下给两个手机进行数据传输。等应用都差不多登录好之后,他想起了优惠券,于是跳转到备忘录,复制了经理的号码。   在等待经理通过好友申请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忍不住牢牢地落在了那一条条日期不同,却都命名为“我的日记”的备忘录上。   心中天人交战,各种念头纠结拉扯。   片刻后,昏昏欲睡的乔家骏突然看见一道黑影从自己的面前晃过,原是纪灼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卫生间。   他正迷茫着,便听到紧随其后的一声砰响。   厕所的门牢牢关上,纪灼将自己锁在了里面。   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咚地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手指紧紧地扣住水池的边缘,纪灼盯着排水孔的目光过了好几秒才抬起,对上了镜中自己那张渐渐涨红,写着心虚的脸。   他该看吗?   不该看吧。   虽然这部手机现在已经是他的了,但是上面的这些内容,依然还是霍月寻的隐私。就算霍月寻可能是忘了完全删除,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渐渐地,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像是十足的蛊惑的轻语,轻而易举地击溃他心中摇摇欲坠的素质底线。   他真的很想看不是吗?   想知道霍月寻究竟是怎么看他的,想知道霍月寻对他的表白是否作伪,想知道霍月寻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除了旁人交口称赞的温柔和善,是否还有不可告人的另外一面。   看一下吧。   就只看一条,只看一眼。   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鬼使神差地,纪灼抹了把脸,指尖缓缓戳上了霍月寻最新一条日记。短暂的小半秒缓冲过后,大片大片的文字便齐刷刷地出现在了跟前,令他控制不住地逐行阅读下去。   【我的日记   07/26周三多云转晴   如果是几个月以前的我,肯定很难想象,如今的我竟然会这样疯狂地想念一个人。毕竟从前的我,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他们惯用的把戏,总是对那些浪漫的剧情敬谢不敏,从不认为这种真挚的感情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可现在我相信了。明明小灼只是第一天不在,明明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没有看见他,可我觉得我的心空落落的,无论是学习工作还是吃饭走路,都只想着小灼现在在干什么。   ……我好想去找小灼,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嫌我烦,因为他是一个很独立的人。我能够跟他走这么近,完全是因为我手上的伤让他心里过意不去。我好难过,如果等我的手好了,小灼是不是就不会再跟我靠这么近了?   希望我的手不要好。千万不要好。】   “……”   心脏像是被重重地击打了一锤,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酸软得一塌糊涂。纪灼回忆起了霍月寻昨日真切的剖白,见到自己时热烈而期待的眼神,还有晚上被自己拒绝时那双渐渐暗淡下去的眸子。   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股莫名浓重的心绪,让他险些产生了冲上楼去找霍月寻的冲动。   他也忘了自己只想看一眼的计划,情不自禁地又点进了一条。   【我的日记   07/24周一晴   我今天晚上做梦又梦到小灼了,早上的时候,感觉简直梦像真的一样,小灼好乖好香,明明是个那么厉害那么帅气的大人,抱进怀里的时候就成了那么柔软的一小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呀。唔,不过,梦一醒就变得好难过,小灼好像不喜欢跟我靠太近。   希望梦可以做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的日记   07/20周日多云   今天早上看到小灼急匆匆地冲去卫生间,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呢,吓了一大跳。问小灼,他却只说想要洗个澡。我后来想把床单给洗了,可小灼也不让我动手,非要自己洗。而且很奇怪,小灼说是要洗澡,竟然忘记了拿内裤。   其实大家都是男人,我能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心底隐隐约约有点开心,还有点激动。如果小灼梦到的不是女孩子,那是不是就证明,我跟小灼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可是小灼身边的人真的很多。跟他住了三年的好舍友,跟他同一个兼职地方的同事,跟他有共同话题的魏季青,我只是这些人里面来得最晚,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好难过。   哪怕小灼的舍友们怀疑我、同事们不想搭理我,魏季青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都现在没有这么难过。   可能魏季青说得对吧,他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小灼的面前卖惨,他说我这样虚伪的人活该没有朋友,活该没有爸妈关心,活该没有人喜欢。   好想跟上天许愿。   不敢许太大。   只希望,小灼的梦里有我出现。】   【……】   纪灼摁灭了手机,除了看到最后对于魏季青的愤怒之外,更多的还是心软。对霍月寻的心疼和喜欢飙到了最高峰。   他垂下了头,捂住自己的心脏。   ……怎么办。   明明理智上知道没有跟霍月寻在一起的条件和资本,没有跟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可情感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他接近了。   ……   翌日清晨,霍月寻退房时,意外发现自己的扣款金额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大半。   他只顿了几秒,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心中浮现了几个猜测,冲前台温和一笑,边走边点开跟纪灼的聊天框,发了许多消息。   那头虽然一直都在忙,但一看到消息就抽空回复了。虽然话并不多,却看得出态度有了相当明显的软化。   霍月寻嘴角噙着盈盈笑意。   离开酒店上了车,他才点开备忘录,刷新两秒,看到从那一头云同步来的一串数字号码。   由此确认。   他的“日记”,一定被纪灼看见了。   -   之后的几天,青苋湾下了几场小雨,压下了燥热的气温。霍月寻不停地给纪灼发着消息,经常能得到他的回复。不知不觉到了纪灼即将结束培训的时间,霍月寻正琢磨着如何给纪灼发消息才不会遭到拒绝,就恰好收到了霍严清让他回家跟陈静莹吃个午饭的消息。   霍月寻望着父亲毫无温度的命令语气看了几秒,眼底漠然地回复了一句收到。   天气不热,霍月寻开着车窗。即将经过道闸时,他突然敏锐地注意到一道从不远处射来的、灼灼的视线。   太习惯于站在人群的视线中央,霍月寻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窥探的目光。   可这次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抬手示意司机慢一些。   从后视镜中,他看见一个坐在了轮椅上的男人。   这人两条裤管是空的,模样有些邋遢,穿着灰扑扑的,正奋力地用双手转着轮子,拼了命地抻着脑袋往车里看。   霍月寻的眉梢微挑,心中浮现了某个猜测,又看了几眼,才放下手,让司机继续往隋园的方向开。   到了目的地,霍月寻远远地便望见了站在二楼露台上浇花的陈静莹。女人见他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小水壶,提着长裙尾,匆匆地下了楼,将他抱进怀里搂了搂。   这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的两三秒,因为挽起了袖子的霍严清从厨房出来,冲霍月寻点了点头。   “爸,妈,”霍月寻微笑,“最近身体怎么样?”   陈静莹常年跳舞,饮食健康,身段轻盈,因此抿唇笑笑:“挺好的。倒是你啊,平常一个人住,才要注意身体,不要总是熬夜,多健健身……”   她的手往下滑,落在霍月寻的胳膊上,似乎是想捏捏他的肌肉,却不经意望到了他手臂上长长的一条伤口,虽然已经恢复了不少,却依然看得出一开始的狰狞。   “这是怎么弄的?!”   注意到陈静莹的语气不对,霍严清立刻上前隔开了母子二人。他严厉的目光将霍月寻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霍月寻看上去却很从容,他将右手抽了回来,避开陈静莹的视线:“妈,这是我保护朋友,见义勇为呢。”   陈静莹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颤。她的视线紧紧地落在空气中,没有对霍月寻的这句话做出反应。   霍严清想去握她的手腕,却被她狠狠地甩开。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瞪了一眼霍月寻。   后者浑然未觉,兀自微笑:   “真的。我没欺负别人,也没抢别人东西。”   陈静莹的反应更加强烈,霍严清上前一步抵住霍月寻的肩膀:“霍月寻,你……”   “妈,真的。”   霍月寻打断霍严清的话,笑容如常:“妈,我把他喊到家里来,给你看一下行不行?我真的交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朋友。”   “真的。”   他三番五次的安慰终于让陈静莹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尽管女人抬起头时,视线依旧有些许的不确定和恐惧。到底还是相信占据了上风,她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搭理父子俩,自己走去阳台旁休息。   霍严清上前给她倒了杯热水,温声跟她说了几句话,走回霍月寻身旁时,脸上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漠:   “你最好快点变出个‘朋友’,把人喊过来。”   霍月寻微笑颔首。   目送着霍严清离开,他拿出手机,找到跟纪灼的聊天框,摁住了语音键。   “叮咚”——   屏幕上显示了一条消息。   纪灼条件反射地点开,将听筒凑到耳畔。   “对不起,小灼,”   微哑低沉的男音带了些许微不可闻的委屈哭腔,   “我今天,可能没有办法去接你了。” 第41章   活动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汪老师正组织着同学们有序排队上大巴车。纪灼挤在人群里往前走,心事重重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手中打字的动作一刻不停:   【好的。但是我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发完这一句,同学们刚好都差不多进了车内。汪老师站在车头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着官方的套话:“非常感谢大家能够来参加我们的‘水韵青天’,有关这次活动的后续事宜,我们会在群内进行详细告知,请各位同学们注意群消息……”   【[月亮]:没。没有事的。只是我没有办法自己去接你了。你可以给我你们下车的地址吗,我让司机送你到公寓好不好?】   这个语气,这个回答,分明就是有问题。纪灼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火架起来燎了会,正在想如何措辞询问霍月寻事情的真相,就被一旁的乔家骏拍了拍肩膀:   “灼哥,刚刚汪老师说第三轮培训活动不一定有专门的酒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拼。”   “嗯,到时候再说吧。”   纪灼接过乔家骏的话茬,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句,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跟霍月寻的聊天框,担忧的心情极盛。   霍月寻到底是怎么了?   不能来接自己,声音带着哭腔……是被人欺负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乔家骏还是第一次发现纪灼露出这样紧张和担忧的模样,有些稀奇,张了张唇,又不好意思凑个脑袋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只能随意打了个哈哈:   “行,那就到时候再说……哎,这个活动也是终于结束了,在外面住的累死人了,我都开始想念我妈的唠叨了——”   忽然,纪灼猛地抬起了头。   乔家骏这随口一提,倒是令他茅塞顿开。   以霍月寻的性格,是不太容易在外面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委屈事情的。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反而是跟他最亲近、有血缘关系的爸妈。只要孩子跟人起了争执,不论有理没理,都要罚跪在壁炉前。   最近霍月寻唯一会被罚的事情,应该就是替自己挡下那些混混的攻击吧?可那明明就是见义勇为啊!   纪灼随口跟乔家骏又搭了几句话,心中的猜测令他整个人都分外焦灼,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趁着安静的时刻,在脑内构思了一段话,想问霍月寻具体的情况……   他刚点开备忘录打算把这段小作文敲下来,就突然注意到,屏幕顶的缓冲圈转了转,弹出了一条新的“我的日记”!   ……等等。   原来这手机的备忘录,是会自动同步的吗??   纪灼心中一紧,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是怒是喜,总之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霍月寻新写的东西,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我的日记   不想记天气和时间了,因为心情好糟糕,似乎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已经不奢求我的父母能够‘爱’我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在他们的眼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都认为我说谎,认为我的身边根本就没有小灼这号人存在。   我本来真的很生气也很难过的,可写到这里却又想通了,或许他们这么想,也没有错误吧。孤独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我合该总是一个人。   我或许不应该向小灼表白的,这样或许还能以朋友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可现在,我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我配不上他,他应该飞往更高的天地。】   “……”   纪灼闭了闭眼睛,心里酸得一塌糊涂。他退出备忘录,在通讯录里找到霍月寻,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那头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但是好几秒内,都只是低低地吸了吸鼻子,没敢立刻说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纪灼轻声开口,“介不介意我过去找你?”   霍月寻短促地“唔”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又渐渐地弱了下去:“在我爸妈这儿,当然不介意你来!但,但是你不用委屈自己的,你这几天已经很累了,应该要好好休息一会……”   “我不累,”纪灼打断道,“我过去不会打扰到叔叔阿姨的,我就跟他们讲一下你帮了我的事情,让他们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不应该责怪你!”   沙沙的电流声持续了两秒,电话两头只剩下彼此一轻一重的呼吸。好半晌,霍月寻忽然轻声喃喃道:   “小灼,你不能对我这么好。”   纪灼一怔:“…嗯?”   “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如果你以后要离开,把这些好都收走,我会很绝望的。”   男人的尾音轻轻发着颤,嗓子发哑,有某种令人缴械投降,放弃一切的冲动。纪灼感觉自己的脑袋充血,话出口时有些不顾一切:   “我不会离开你的。”   “……”   霍月寻同他确认:“真的吗?”   纪灼抿了抿唇,语气诚挚:“真的。”   电话两头再度安静了片刻。   像是某种契约既定,霍月寻听起来终于不再那么委屈,连鼻音也略微消失了些许,轻轻笑道:“那小灼给我发地址,我让司机去接你到我这里来,好不好呀?”   纪灼一口应下,毫不犹豫。   -   大巴车到了车站,霍月寻的司机早早地就在不远处的路沿等待,一见到纪灼过来,便打了个双闪。   光示意犹嫌不够,他甚至还主动地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接过纪灼手里的行李,全程一言未发,却利落可靠,哪怕霍月寻不在,也没对纪灼有半分的轻视。   搞得纪灼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上了车,从后视镜中看了两眼司机,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师傅,您是不是新来没多久啊?”   霍月寻一开始的司机完全就是个老油条,没有这位司机做事利落认真,搞得他后来有一小段时间都是自己开车,想必是没找到新的好司机可以替代。   “是的,很感激霍先生能给我这份工作。”   车辆开始行驶,司机收回目光,声音轻得似乎只是纪灼的错觉:“霍先生人很好,只要求我开车专心一点。”   不要乱看,不要乱说,只把自己当成一个锯嘴葫芦。   “……”   “开车专心”类似的话,纪灼从前也在某个人的嘴里听见过,他的心神略微一动,没再有心情跟司机搭腔。眼神一直注视着外面的风景。   青苋湾各处人都极多,霍月寻的公寓楼地段稍微有些堵车,车速只有二三十码。纪灼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车外,突然注意到了某个身影。   坐着轮椅,衣着邋遢,抻着轮胎往前。   一张侧脸只是一闪而过,纪灼的心脏却猛地跳动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扭过头,有些徒劳地想要将那人看清楚。   应该是看错了吧。   是错觉吧。   纪灼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过纪华勇了,从他跟纪华勇闹掰,把后者“赶出家门”开始,两人就再也没见过彼此,唯一可能产生的联系,大概就是那些催债的发到手机上的短信。   纪华勇这个时候出现是想干什么?   嫌上次催债的那些人还不够恶心的吗?   这股带着恐慌的心绪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车辆到隋园门口才渐渐地压了下去,被另外一种稍有些紧张的心情取代。纪灼深呼吸一阵,鼓起勇气下了车,刚走没两步,便见霍月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灼!”   高挑俊逸的男人见到纪灼的瞬间,语气便变得极其轻松雀跃,恨不得直接牵住他的手,“饿不饿?累不累?快跟我进来坐。”   虽之前就对霍月寻家里的条件有了大概的认知,但直到今天看到这栋位于京云内城的山腰别墅,纪灼才感觉到十足的震撼。他整个人站在玄关处跟四周显得格格不入,但霍月寻却好像什么都意识不到似的,殷勤地蹲下伺候他换拖鞋。   “我不累,叔叔阿姨呢?”纪灼问,“我要不先跟他们打个招呼……”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的楼梯口响起了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纪灼抬眸望去,一位模样优雅、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妇人下了楼,往他的方向走来。   “是纪灼同学吗?”女人的眼眶看上去依然有些红,但声音却相当得体,“你好,我是霍月寻的妈妈,陈静莹。”   纪灼连忙弯腰恭敬地鞠了一躬:“阿姨好。”   “月寻说自己在学校里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陈静莹忍不住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将纪灼上下打量了一遍,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愧疚,   “不好意思,你第一次来,阿姨都没怎么好好给你准备点东西。”   “不不不,阿姨,是我不应该空手来。”   纪灼连忙摇头,“月寻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尤其是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还是他挺身而出帮我解决的……”   按常理来说,母亲听到这样夸奖的话,不说心底乐开了花,至少也会喜上眉梢。   然而,从陈静莹的语气里,纪灼听不出任何对于霍月寻的赞许。   她的唇角轻轻地动了动,轻声说:   “是吗。谢谢你啊纪灼同学,谢谢你愿意跟我们月寻交朋友。”   “?”   好奇怪。   为什么会有妈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没信心”?霍月寻明明这么优秀,为了能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大把大把的人都要挤破头了,可陈静莹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纪灼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一眼霍月寻,却见后者似乎习以为常。   没等纪灼发问,陈静莹忽然动了。   她挤出了一个稍微有些勉强的笑容,扫了一眼霍月寻,旋即伸手牢牢地拉住了纪灼的袖子,温声道:   “阿姨能不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纪灼立刻点头:“当然可以阿姨。”   他有点局促地跟在陈静莹的身后,同她并肩在阳台站定。大片大片的暖色阳光照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将整块绿意盎然的小天地衬得犹如仙境。夏日的花朵争奇斗艳,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芬芳的气息。   这样漂亮的环境,这样美好的天气,纪灼正看得有些出神时,却突然听到一旁的陈静莹压低着声音开口:   “纪灼,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都大胆地告诉阿姨。”   纪灼一怔,转过头。   “是不是霍月寻强迫你,要你跟他做朋友的?” 第42章   说这话时,陈静莹没有偏头。她的唇线平直,语气冷静,阳光勾勒出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为她秀丽淡雅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滤镜。在这样美好和谐的气氛里,她的脸跟她说的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纪灼都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他迟疑了两秒,眨了眨眼:“……阿姨,不好意思,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没关系,那我再说一次,”   陈静莹缓缓地转过视线,一双浓黑色的瞳孔里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令人毫不怀疑她有许多未尽之言,   “霍月寻有没有强迫你,用手段逼迫你,或者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   “……”   这句句惊悚的三连问一出,纪灼那些侥幸的心思彻底消失不见。他又有些迷惑又有些震惊,控制不住地揉了揉眉心:“阿姨,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霍月寻没有强迫我,也没有逼迫我,更不会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相反,从我们一开始认识,他就非常尊重我,而且,他还鼓励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支持我追寻我的梦想。”   陈静莹的脸色渐渐有了变换。   女人那双浓黑的瞳孔内交错滚过了茫然和无措,像是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被人骤然推翻坍塌,世界观一点点地重塑。   “可是他……”   “可是他明明这么好了,却还总是觉得自己很糟糕。”   纪灼头一次这么没礼貌地打断了陈静莹的喃喃。他算是及明白了,难怪霍月寻会在日记里那么说自己,原来他的爸妈对他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他放下手,目光直视着身前的陈静莹,字字句句坚决且掷地有声: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其实霍月寻在我们学校里非常出名,非常出色,有很多人都非常非常喜欢他。我能跟他成为朋友,是我幸运。不应该是您感谢我愿意跟霍月寻做朋友,应该是我来感谢您。”   “……”   空气凝滞而沉寂。头顶的一片乌云散开,和煦的光晕从窗外照进来,竟然显得有些刺目。纪灼整个人沐浴在这样柔和的色彩里,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从他说的话,以及神态、表情、动作上来看,毫无疑问,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都是真心的。   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做不了假。   陈静莹的嘴唇上下动了动,女人的面容渐渐多了些健康莹润的红色,她那双沉如死水一般的眸子也有了些许的光彩,仍像是中了大奖不可置信一般反复确认:   “……真的么?”   纪灼笃定地颔首:“其实我觉得,阿姨您可以对霍月寻多很多很多信心。”   陈静莹的眸子亮了一会,却又很快慌乱地挪开了视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对纪灼的提问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的,我会的,谢谢你纪灼同学,”她抿了抿唇,视线有一瞬的失焦,“我刚刚说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她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纪灼突然想到了自己跟纪华勇闹翻时的心情。   毕竟,他在对纪华勇彻彻底底失望的同时,也有点怀疑自己,厌恶自己;他不想有纪华勇的基因,不想变成跟纪华勇一样的怪物,恐惧劣根性。   大概是陈静莹也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才会有些PTSD吧。   “没关系的阿姨,”纪灼善解人意地替她圆了下去,恍若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您需要餐巾纸么?”   ……   阳光只停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继续往里,客厅内那些奢华而冰凉的古董装修便处在对比之下的黑暗中。霍月寻刚将做好的菜式端到桌上,表情有些愉悦,便见厨房内的男人缓步而出,解开围裙,直直地往阳台的方向走。   被霍月寻伸手一把拉住。   “爸,”见霍严清转过头,霍月寻才松开手,温声道,“还有个菜,你来炒还是我来?”   “……”   霍严清的步子果然顿住。他沉默了两秒,看向阳台上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眉心锁成了一个川字,“你如果下次做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我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纵容你这么放肆了。”   面对隐含怒意的威胁和敲打,霍月寻却毫无所觉似的歪了歪脑袋,唇畔的笑意更深:   “小时候您不是最讨厌我唯唯诺诺的样子么,怎么现在又开始嫌我放肆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霍严清扫了一眼霍月寻,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许,表情依然有些不置可否。   “倒是比以前有模有样的多,”他说,“没枉费这几年对你的敲打。”   霍月寻但笑不语。   霍严清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旁人忤逆他,但更讨厌看到人畏畏缩缩认错的样子。除了在他那里特殊的陈静莹之外,只有堪称“狼子野心”的人能够让他多看一眼。霍月寻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那之后,再也不至于被霍严清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或是弃子。   尤其是在霍严清跟陈静莹闹翻,分居住在京云和宜浔后,他学着在霍严清面前展现出自己性格中“恶劣而冷漠”的一面,反倒让霍严清对他另眼相看。   纪暖的病最为严重的那一年,纪灼贴身照顾,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了。整个纪家乱成了一锅粥,忙也忙不过来,手里也凑不出多少钱,正在焦头烂额。   霍月寻知道了这件事,猜测纪灼现在一定很难受。他作为一个外人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只有给钱。   但他那时候只是个初中生,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而且在宜浔的这段时间,陈静莹也并不想搭理他。   前思后想,他没有办法,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霍严清的电话号码,冷静地拨了过去,并对那头说了一句话。   “爸爸,我霸凌伤害了一个同学,他现在住在医院里,请您给我一笔钱并且解决这件事。我愿意接受您的所有惩罚。”   这个举动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甚至很荒谬。   但霍月寻知道,只有这样说,霍严清才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隔日霍严清便从京云飞来。尽管他去医院看完纪灼家的情况就知道霍月寻是在骗自己,但依然还是出手了。毕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都伪装成乖顺木讷的好孩子,真面目原来这么有意思。   不过,霍月寻利用他,他也决定反过来利用一番霍月寻。   当晚在陈静莹楼下时,他便以这件事为饵,在窗前打了霍月寻一耳光。   半点不留情的巴掌打在侧脸上。耳朵嗡嗡响,脸颊滚烫,一缕血丝渐渐地从唇角流淌出来,可霍月寻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任由霍严清冠冕堂皇地训斥。   他心知肚明陈静莹在不远处的窗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认认真真地当着这场“求和”戏的演员。   陈静莹虽然很恨费尽心机的霍严清,可她生命中最多的爱也是由霍严清带来的。某种程度上,只要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转移到第三人的身上,迈出第一步,那些巨大的隔阂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失。   霍严清向陈静莹道歉,下跪,忏悔,把所有好的东西推到她的面前。即使后来关系依然有些不尴不尬,但这似乎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之后,可能就只有霍月寻比较可怜。   他被从宜浔带回了京云,像是一件两人爱情的附属物品。   在帮助纪暖和纪灼这件事情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姓名,在旁人的眼里,可能就像是一个逃兵。   即使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成为了众人交口称赞的好孩子,所有人梦想里的白马王子,陈静莹作为母亲不由自主地对他心软,渐渐修复好了跟他之间的关系……   可被恨过就是恨过了。   被恨过,就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去爱了。   -   最后一道菜出锅,陈静莹和纪灼两人也从阳台回到桌旁。四人面对面地坐下,在那股替霍月寻出头的勇气用完之后,纪灼跟霍严清打招呼时,都后知后觉地拘谨起来。毕竟他现在已经没小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桌上,反而是陈静莹一反常态的开朗。像是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她的心情很好,用公筷分别给两个孩子夹了菜。   “你们平常要多吃点健康的食物,多运动,对身体好,”她说,“纪灼同学,你尝尝这个——”   霍月寻微笑:“妈,您别忙活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哎,好。”   陈静莹反应过来,见自己碗里也堆了些霍严清给她夹的菜,止住了手,望向霍月寻,弯起了眼睛,有些由衷的高兴:   “那我不动手了,小月亮,你给你的好朋友夹吧……”   纪灼一直抱着碗道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听到了某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久远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将他牢牢包裹住。   “好,”霍月寻侧过头,望向纪灼,笑盈盈的,“小灼想吃什么?”   “……”   纪灼的筷子顿住,没第一时刻回应。   顿了两秒,他有点迟疑地开口:   “你的小名,也叫‘小月亮’吗?” 第43章   “小月亮”这个词,像是打开记忆闸门的开关,一下子将纪灼拉回到了数年前。那时候他还家庭健全、生活幸福,每天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大概就是如何保护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这样看来,两个小月亮的家庭似乎挺异曲同工的,明明孩子都这么优秀,但父母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上心、不关心。   “是呀,我的小名就叫这个,不过小灼为什么要说‘也’呢,”   霍月寻单手托着腮,眼睛弯弯地盯着纪灼,眸中的情绪似灼热似等待,令人难以分辨,   “你还认识第二个‘小月亮’吗?”   “嗯。我上初中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好朋友的小名跟你一样,我那个时候跟他的关系也非常好,”纪灼张了张唇,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笑了笑,“不过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听说他在那个时候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注意到,霍月寻的眸里跳跃闪动着一些奇怪的情绪,好像对他这段过往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但霍月寻还没来得及问,从上桌至今没怎么开过口的霍严清却忽然插了个嘴,问题单刀直入:   “你还想找到他么?现在网络发达,找人不会像以前那么难了。”   是啊,现在的大数据,只要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推送给同一块地方的网友,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找到过去的朋友。   不过,就算找到了那个小月亮,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不见,说不定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还是算了吧。”   纪灼怔了怔,没有注意到身侧霍月寻的眼神,只是礼貌道:   “见不见得到某些人,可能都是缘分。而且当时他转学去大地方,应该不会再受欺负,也就没必要让他想起我了。”   “哦——”   霍严清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没必要?”   “嗯,没必要。”   简略的对话结束。   霍严清转了目光落到一侧的霍月寻身上,语气平和:   “我刚刚看你也有事情想问纪灼同学,你说吧。”   霍月寻的神色神色跟刚刚一模一样,脸上挂着温和甜蜜的笑容。   可不知怎地,纪灼就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微的变化。   “我没什么问题了呀,”霍月寻说,“小灼,快尝尝这个吧。”   “嗯,”纪灼微微回过神,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了下去,“谢谢……”   这一顿饭吃的出乎意料的和谐。   下午,两人没有在隋园多待,直接回了公寓。纪灼吃饱了,又卸下了疲惫的心神,只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也来不及再思考要不要搬回家自己住,一头栽上了沙发陷入了沉眠。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次勉强睁开眼时已不知过去了过久;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透不进半点光线,纪灼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恍然间感觉自己的身前半跪着一个人。   “小灼……”   浓稠而黏着的黑暗里,所有的感官和呼吸都会被无限放大。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空气灼热而滚烫,空间像是被无限压缩,只剩下他跟眼前的人。   男人低垂着头,视线炙热。   一只手掖了掖纪灼的被角,另外一只手落在空中,距离他唇瓣几厘米的位置。   表情看起来又贪恋,又委屈。   “你不想见我……”   “你把我忘了……”   小灼?   你什么……?   睡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像是被抽走了筋脉,脑袋也是一片浆糊,纪灼挣扎着看了两秒,没思考出任何结果,很快就不受控地闭上了眼睛。   ……   再次苏醒时,刚刚发生的那一切都好像只是错觉。卧室内点着两盏床头的壁灯,厚重的遮光帘拉开,从窗缝里滚出来的风将纱帘吹得轻轻扬起,环境温馨而适宜。   霍月寻长腿交叠,倚在床头看书。像是注意到纪灼的目光,他微微挑起的丹凤眼里晕着水光,唇边的小梨涡适时的漾起。   “小灼醒啦?”   纪灼嗯了一声,缓缓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我刚刚睡觉的时候,好像看到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霍月寻笑着合上了书,表情有些许的惊讶:“小灼都听到啦?”   还真如自己所料。纪灼点了点头。   “我其实在桌上就想问了呢,你为什么不想让他见你呢,”霍月寻轻声,神态似询问似蛊惑,“是因为你讨厌他吗?”   “不,我不讨厌的,”   纪灼毫无遮掩地答完,下一句的语气却有些迟疑,   “我是因为……”   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人是一种活在别人记忆里的生物。   如今这个冷漠、平庸,扔到人群里找也找不到的自己,在那个小月亮眼里,应该还是个熠熠生辉、耀眼万分的大英雄。   如果在那个小月亮的心里,自己依然停留在最闪耀的少年时代,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这可能就是世界上独属于他的见证。   更何况,人在讨生活时,模样是会变的。腰一旦弯下来,就很难再站直,回到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姿态。   当初那个小月亮,如果见到现在这个纪灼……   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可能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吧,”纪灼扭过头,声音有些哑,给的理由听起来很真实,“我家现在的事情太多了,也挺糟糕的,没必要跟别人讲。”   霍月寻轻轻地“啊”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原来是这样呀……”   纪灼嗯了一声答应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才放心地站起身去洗漱。站到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几秒,突然感觉有另外一种情绪涌了上来。   其实,他不仅仅只害怕“小月亮”失望,也挺害怕霍月寻会不喜欢自己的。   害怕霍月寻发现自己是个贪婪的人,害怕霍月寻发现自己糟糕的家庭背景,害怕眼瞎了看上自己的霍月寻哪一天突然复明了,去喜欢魏季青那种家庭好、落落大方的高富帅。   ……如果家里没有出事就好了。   如果他还能够跟以前一样,恣意而张扬,敢爱敢恨,做事情不去考虑那么多“后果”,不去想自己有没有跟霍月寻在一起的资本和条件。   那他应该可以,大大方方地顺从自己的内心吧?   -   只是简单地修整了一天不到的时间,纪灼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模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在画室上课,晚上去酒吧兼职,中间只要有空就会抽时间去医院陪伴宋嘉莉。   在这期间,他自然是想过要霍月寻的家里搬出去的,毕竟距离霍月寻替他挡刀受伤的日子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霍月寻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了。   然而,他每每提这个话题时,都会被霍月寻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看。   这一看就把他的决心给看没了,鬼使神差地妥协,“搬出去”这件事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直到八月上旬,气象台播报过两天将有台风登陆京云东南侧,出租屋的房东联系了纪灼,让他注意防潮安全,纪灼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跟霍月寻住了多久。他决定回家一趟,顺便把宋嘉莉和一直在学校自习的纪暖接回来休息几天。   霍月寻虽然极不愿意纪灼离开,但也分得清轻重,乖乖地当起了司机。   两人驶到公寓门口的道闸。纪灼盯着窗外,突然回想起那天在这儿看见的纪华勇。说来也怪,纪华勇似乎就出现过那么一次,之后他再怎么疑神疑鬼地盯着公寓门口,似乎都没再碰见过那家伙……   “小灼,”霍月寻的尾音微微扬起,“明天咱们是先去接阿姨,还是先去接妹妹?”   纪灼的思路被他牵着走,想了想:“啊……先去高中接我妹吧,可能会更顺路一点。”   霍月寻笑着“嗯”了一声:“好呢,听你的。”   闻言,纪灼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就被霍月寻绕进去了,毕竟他本来没打算让霍月寻帮这个忙的。   “怎么啦?”   驶入大路,车因红灯停下。霍月寻侧眸过来凝望着纪灼,笑意盈盈:“要不要考虑一下,把阿姨和妹妹都接到我那边住?她们可以住对门的那套房子,都是干净的,还有两个坐北朝南的卧室。”   “……”   真要是这样,纪灼都不敢想象宋嘉莉和纪暖的表情。   他婉拒了霍月寻好心的提议,点开微信打算联系纪暖,消息敲敲打打了一大半,车就到了目的地。   他抬头往外望,目光在人潮拥挤的地段上一寸寸扫过,刚想开口让霍月寻将车停在巷外,声音却忽然卡住了。   视线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停在某个熟悉的人影上。血液似乎开始逆流,“轰”地一下冲到了头顶。   “车好像不太好进去呢,”霍月寻收回看路沿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纪灼的目光望过去,“小灼,我把车停在……”   “别动!”   纪灼死死咬了下唇,浑身热气滚烫,猛地转身掰过了霍月寻的脸,令他凝视着自己。   “求你了,”他的声音轻轻发着颤,“不要看。” 第44章   车内的气温似乎在一瞬间飙升了起来,霍月寻能够感觉到纪灼放在自己脸颊上的双手在细细地颤栗发抖,指尖带着些许潮湿温凉,显然是因为看到了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霍月寻顺从地依着他,也伸出了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反客为主道:“好。我不看。你也只看着我,好不好?”   “乖小灼,发生什么事了?”   温柔的呼唤一下子将人从冰天雪地里的窟窿打捞了出来,那股窜到后背如附骨之疽的冷意渐渐地消散了些许,纪灼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声音有点哑:   “没什么……你在车上等我一下,我下去一趟,行吗?”   话是在征求霍月寻的意见,可没得到回应,他就伸手解开了安全带,脸色仓皇地打开了车门。他一路向着那条小巷狂奔,目光匆匆地打量过身边经过的每个人。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在车上稍微耽搁了这一小会,刚刚还能一眼在人群中望见的纪华勇消失了踪迹。他跑到家门口,将周围一圈都绕了个遍,也没再见到纪华勇的身影。   没找到。   跟丢了。   肋骨下端痛得让人发抖,胸膛挤得像是要爆炸,纪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倚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难怪这段时间没有再在霍月寻家门口看到纪华勇,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他跟那些追债的混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更阴魂不散一些,让人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在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他甚至还想着用那笔宋嘉莉的救命钱去赌,去玩,丝毫不顾家里生病的妻子和未成年的两个孩子。是,他是很可怜,可难道纪灼他们就容易了吗?   好不容易纪灼成长起来,扛起了家里的重担,现在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他居然又要再度找上门!   到底要怎么样,他才能放过他们一家?!   他到底想干什么?!   身体疲倦疼痛到让人忍受不了,只想蜷缩起来在地上打滚,这么多年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心酸不甘,好像从泉中满溢出来的水,随着刚刚的跑步摇摇晃晃,将整片心田都淹没了,发酸又发苦。   纪灼低着头,以手掩面,不知缓了多久才勉强有了点血色。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手机拿出来,找到跟纪暖的聊天框,命令她这段时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暂时不要想着回家的事。   正是午休的时间,纪暖那头不明所以,回得很快:【我知道了哥,我会努力的。不过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妈妈的身体情况不太好?】   【家里没事,只是我比较忙,没法去接你。】   【转账:3000元。】   纪暖不明所以:【哥,我用不着这么多,你上次给我的我还没用完呢。你现在每天是不是又加了工作?能不能少干一点活,先休息一下……】   纪灼低着头,脑袋有些充血。   心底的情绪更为强烈,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溺毙在其中,连带着一些疯狂而阴郁的念头涌上了头顶。   不管纪华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纪灼都不会给他任何伤害宋嘉莉和纪暖的机会。   最糟糕的结果也就是两败俱伤,大义灭亲。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我的小灼,”   不远处的一串足音轻而缓,来人无声无响地站到了纪灼的跟前,然后蹲下,与他平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说好了,要只看着我的呢?”   走上悬崖、无计可施的亡命之徒,突然被一只手拉回了平原大陆;许许多多的疯狂念头在这一瞬崩塌消失殆尽,纪灼咬了咬下唇,声音像是从鼻腔中呜咽出来的:“霍月寻……”   “我在这里。”   男人换了个姿势,俯身的同时单膝跪地,借着这个动作,将蜷在墙根的纪灼抄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想说,没关系,就这样靠一会,好不好?”   纪灼忍着发胀的眼眶,轻轻地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在巷子的深处,但周围不时经过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两人只这样相拥抱了一会,纪灼便撑着爬起了身,把霍月寻带回了家。   简陋而潦草的居住环境跟上次并无二致,只是有些时间没人住,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霍月寻,谢谢你。”纪灼突然开口。   霍月寻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而是任由他往下说。   纪灼张了张唇,话说得很无力:   “明天就不麻烦你帮我接我妈和我妹了,我想了想,家里的条件不好,刮台风的话容易受伤,还不如让她们住在集体环境里,人多有个照应。”   霍月寻依然用温和至极的目光凝望着他,视线沉静而宁和。   “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我留在你家里的那些东西,你帮我随便拿个袋子扔门口就行,下次有空的时候……”   “小灼,”霍月寻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却不容置喙,“我不走。”   “……”   纪灼卡壳了一瞬:“你……”   “不是你说的吗,人多有个照应,”霍月寻俯身,呼吸喷洒在纪灼的侧颈,声音温和,“我不走,而且我不想走。只想留在你身边。”   像是死缠烂打的话,像是依依不饶的纠缠,可纪灼所有的理智在这一瞬溃不成军,唇瓣张开又合上,竟然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   甚至,他不仅不想把霍月寻推开,还想伸手紧紧地回抱他,恨不得狠狠地踹开那些累在两人中间的阻碍,不去管巨大的阶层、世俗的一切。   “小灼,求你了,”   霍月寻的掌心贴上纪灼的侧脸,轻轻地掰过他的脸,两人对视,   “看着我。”   视线在空中交汇。   涨红的眼睛,凌乱的发丝,苍白的嘴唇,因过度用力而紧绷的皮肤。纪灼都能从霍月寻清澈的眸中看见自己狼狈而糟糕的倒影,可霍月寻却恍若未觉般地低下头,拉近了与他之间咫尺的距离。   一个温热而柔软的吻落在了纪灼发胀的眼睛上。   躁乱而不安的心思似乎在此刻消失殆尽,世界只剩下了一片安静。   过了好几秒,直到霍月寻往右,准备去吻他另外一只眼时,纪灼才恍然般地回过神来,慌乱地侧过了头。   “……”   蔓延的悲伤突然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纪灼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低低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霍月寻却没接下这句抱歉,反而站起了身,自然而然地走到一侧收拾沙发床。   两人心有灵犀,将房子简单地打扫了一遍。休息了一段时间,等纪灼的情绪彻彻底底地恢复好,他们还出门去最近的超市采买了一点生活用品;考虑到台风即将登陆,两人买了些不少食物、矿泉水,还有备用手电筒和电池。   家里的沙发床很小,不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所幸天气很热,纪灼找了床棉花胎和竹席摆在沙发沿,也够两人挨挨挤挤。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两人必须紧紧靠在一块,几乎没有私人空间。   当天晚上的天气还极晴朗,次日整个青苋湾都天黑欲雨,尤其是下午,天已经黑得跟晚上没有什么区别。   纪灼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屋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纪华勇坐着轮椅,应该也不会在这种台风天出来乱晃吧……   “小灼,”站在灶台前的霍月寻后退两步,温温柔柔地开口,“你是想吃白灼虾,还是油爆虾?”   纪灼“啊”了声,回过神。   “我都可以,你呢?”   眼前的霍月寻系着家里最普通廉价的围裙,但整个人身上清贵优雅的气质依然不容小觑。纪灼总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偷了仙女衣服才把人留下来的牛郎,莫名负罪感十足。   “那就做油爆的吧,”霍月寻笑眯眯地说,“我感觉,我们小灼是小孩子,喜欢酸甜,喜欢口味重一点的。”   “……”   纪灼揉了揉鼻尖,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又发现霍月寻说的是事实,想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辛苦了,我去再检查一下窗户,好像要开始下雨了。”   天空的颜色极暗,风咆哮如雷,吹得树叶哗啦啦直响。浓墨色的云滚过来,下一瞬,大颗大颗的雨点便应声而落,噼噼啪啪地砸在干燥地面上,凿下密密匝匝的白点。   纪灼立刻站起身,从厨房开始检查窗户。小房子不大,他三下五除二便绕到卫生间,扣住了那扇用来透气通风的小窗户。   “吱呀——”   在玻璃即将隔绝视线前,纪灼忽然注意到了墙根处的一道身影。   ——纪华勇。   较昨日而言,纪灼那股疯狂浓烈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   那阵飙到头顶的愤怒勉强压下去后,他指尖泛白,悄悄后退,打算在不惊动纪华勇的前提下绕出去把他逮住。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身,墙根下的纪华勇却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疲惫苍老的目光扫到纪灼的瞬间,有了些许的颜色。   “儿……纪灼!”他胡乱地抬起手,扒住窗台边缘,“别走!别让你那个朋友看到我!” 第45章   “轰隆”——   纪华勇话出口的下一秒,一声如狮吼般咆哮的惊雷骤然炸响。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也照亮了纪灼紧绷青白的脸色。   “前两次看到你,你躲得比谁都快,”   纪灼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猛地伸出手,牢牢地扣住了纪华勇扒住窗沿的胳膊,骨节几乎要从薄薄的一层皮肤里挣出来,   “现在你还让我别动?今天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纪灼额前的碎发凌乱地拨到一旁,双眸通红,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纪华勇的身子被拽离了轮椅,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脖子上,脸被憋得通红,只能无助地去扒纪灼的手:   “我…我不是要躲……我之前要去找你,但是、先碰到了你的那个朋友。他不让我靠近你,我不敢再去那个门口等,只能到家门口来找你……”   在劣迹斑斑的纪华勇和霍月寻之间,纪灼不费心思就能做出判断。更何况,他觉得,就算霍月寻不让纪华勇靠近,那也是为了他好。   “所以呢?”纪灼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尾音狠厉,“你以为我会比他心软吗?我告诉你,我现在还能听你把话说完,要是你之后敢去找妈和小暖,我一定——”   说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愤怒还是委屈,只是话未言尽,手上的力气便重了几分。   纪华勇没有跟他挣扎的能力,甚至没有反抗他的心思,涨成了猪肝色的脸色越来越严重,被紫色的闪电照亮,比起青面獠牙的厉鬼,更像奄奄一息的朽木。   “小灼,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纪华勇掀起眼皮,徒劳地盯着纪灼,声音有些哑,“我对不起嘉莉,对不起小暖。最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扛着家里所有的事情……”   豆大的雨噼噼啪啪地从天空落下来,不多时就将纪华勇整个人淋透了,他苍老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溅满了雨滴,眼角的弧度似哭似笑,水珠顺着脖子的弧度往下,最终落到纪灼的手上。   有的冰凉,有的滚烫,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纪灼咬着牙,脊背发颤。   “我已经把那些钱都还了,我已经很久不赌了,我已经不欠钱了,以后一定不会再有那些人找你麻烦了,”   纪华勇张了张唇,莫名感受到嗓子眼被松开了些,趁着这一口气,将下面的话说完,   “我看过嘉莉了,她的病已经好多了,都多亏了你的照顾;我这几天还得去看一趟小暖,她小时候成绩就很好,但是我也没给过她什么奖励——”   “轰隆”——   一道更响的滚滚惊雷在空中奏鸣,扭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纪灼猛地松开了手,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几乎大半个身子从窗内探了出去,眼睫被雨水溅湿,连纪华勇的身子都显得朦胧。   “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嘉莉和小暖,过一段时间,等保险公司赔的一百万到了,你取二十万出来,按照我给你的地址放过去,剩下来的八十万你好好存着,给嘉莉治完病,让小暖上大学,你还可以把咱们以前宜浔的家给租回来……”   纪灼的嘴唇在发颤,他兜头劈脸被浇湿了个透。   “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在我面前卖个惨,以前那些事情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别做这种春秋大梦!”   “……以前我做了很多混账事,把你们都害惨了,连累了,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没办法勾销,你们恨我是应该的,”纪华勇没有理会纪灼的诘问,只是语速很快,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从今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出现过。”   “……”   所有的情绪攀至顶峰,在胸口挤成了一团沉甸甸湿淋淋的重棉花,又酸又痛还在发痒。   纪灼猛地一下,松开了纪华勇。   失去了支撑力的纪华勇霎时“噗通”一下,重重地朝着地面摔了过去。胳膊肘顶着要翻不翻的轮胎,两条空荡荡的裤管湿透了贴在地面,显露出那残缺的肢体。   台风来势汹汹,倾盆大雨滚滚而落,纪华勇靠着胳膊很艰难地在地上挪动,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可明明,纪灼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本不是这样的。   年轻时的纪华勇忠诚老实,话不多,但开起车、干起活,比任何一个同事都要努力。就这样一个,在伤到旁人和伤到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的人,却遭到了堪称恩将仇报的对待。   他每次坐上轮椅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真的,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了?   纪灼收回了身子,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他的声线发着颤扬起:“你别动!在那好好待着!!”   “……”   窗户太窄出不去,纪灼翻身跳回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走廊客厅,他这副满身都是水、眼眶红肿的模样立刻吸引了霍月寻的注意力。笑盈盈的男人立刻皱起了眉,放下手里的餐盘:   “小灼?这是怎么了?!”   纪灼根本没有意识到霍月寻在跟自己说话。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满脑子都是纪华勇在地上爬、努力拖着自己双腿的画面。他的唇瓣泛着青白色,直愣愣地跑到门口,哆哆嗦嗦地握住把手往下摁。   接连试了两三次,不知是手太僵硬还是力气太小,愣是硬生生地没开下来。   “小灼,小灼……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纪灼从身后被人抱住,冰凉潮湿的脸颊落入一双滚烫的掌心,与一双含满了担忧的眸子对视。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霍月寻,”纪灼的理智终于恢复了一些,嘴唇上下张了张,声音沙哑,语无伦次,“我爸。我爸在外面摔了……”   霍月寻的眸光微微一闪,很快就镇定地搂住纪灼的肩膀,安抚住他的呼吸,一言不发地替他开了门撑伞,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往叙述中的墙根跑。   到了卫生间的窗外,墙根底下却空无一人。无论是轮椅还是纪华勇都已经消失不见,似乎只有地上的凌乱和肮脏的青苔能说明他刚刚的挣扎。   纪灼在原地怔了两秒,很快就有些神经质地蹲下身,苍白着脸去看轮椅的辙痕,也不管下不下雨,闷着脑袋就往巷子的另一头跑。   却被霍月寻一把拉住。   “小灼!”   一阵狂风吹来,风雨交加,举着的伞面几乎要被吹飞。霍月寻扣住魂不守舍的纪灼,语气有些强烈,“现在在刮台风,他肯定要找庇护所先待着。所以你不要盲目乱跑,让我安排人帮你找,好不好?”   “……”   尽管霍月寻的声音带着笃定,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可纪灼深呼吸了两口气,还是无法冷静:“不行!我怕到时候已经迟了,他刚刚那些话…我怕他可能已经跟什么人约好了。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骗我,但是……”   但是纪灼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心软。   “那我出去找,保证不让你担心,”霍月寻握住纪灼的肩膀,“你乖乖的回去洗个澡,不要着凉好不好?”   纪灼躁动不安的心绪在霍月寻的轻声细语中被渐渐地安抚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也意识到纪华勇在那之前还说过要去看纪暖,不太可能在今天就犯傻。   逃跑,恐怕是害怕见到自己身后的霍月寻。   “……没关系,不要你出去,”纪灼的肩膀渐渐地塌了下来,双手用力掩面,“我就是有一点害怕。”   从前,纪灼是真的觉得,纪华勇对他们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可当纪华勇真的准备这么做时,他却又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可以是这样的。   他只想一直恨着纪华勇,一点都不想拿着“卖命钱”怀念纪华勇。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霍月寻温声道,“可不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两人立于雨中,不消片刻,身上腿上就已经湿了大半。霍月寻当着纪灼的面安排了找纪华勇的人让他安心,然后才哄着将人带进了房子里,拧开了浴室的热水器。   纪灼垂着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对霍月寻毫无保留,提了前因后果,拣了些重点,跟他讲了纪华勇刚刚的意图。   水汽缓缓地在小浴室内氤氲开,霍月寻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替纪灼解着扣子,温声道:   “…我之前在家那边看见过他,但我以为他是跟那帮要债的一伙的,所以让他离你远一点。只是,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个目的。”   纪灼极其失神。   他抬着手,任由霍月寻帮他动作。眼睛垂着,目光有些失焦。   “嗯。”   “但我不得不提醒小灼一句,”   湿透了的衣服轻轻地搭在了一旁的水池沿,霍月寻温声说,“跟人串通,故意发生交通事故,跟保险公司索取赔偿的话,保险公司是不会赔的。”   纪灼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反应过来,只能徒劳地搂住霍月寻的脖颈,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第46章   情绪的闸口一旦打开,就再难轻而易举地关上。这么多年来总是一个人承担着一切的纪灼,就算再厉害、再坚强,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是会有情绪的。   他顾不上自己现在跟霍月寻是不是太亲密了,他只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唯一一个可以知晓他的脆弱还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牢牢地、用力地抱着霍月寻的腰,脑袋埋在后者的颈窝里,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垂下,刚刚好好遮掩住他通红发烫的眼眶。   “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原谅他,”纪灼张了张唇,温热的鼻息扑洒在皮肤上,轻缓得犹如在做梦,“但是……我现在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恨下去。”   纪灼一开始对纪华勇还是有所怀疑的。   他实在是很难相信,一个声名狼藉的赌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性,一下子醒悟,不再做从前的那些混账事,而直接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为家里付出的父亲。   可是,霍月寻提醒他,“跟人串通好发生交通事故,保险公司并不理赔”。   纪华勇知道这件事吗。   纪华勇知道,自己自以为是想出来,唯一一个能“补偿”妻儿的方法,其实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徒劳吗。   不管纪华勇知不知道,但此时此刻,纪灼的心口涨得发痛,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不管如何,他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着一切发生。   上一次纪华勇白白地付出了双腿和上半生。   这一次呢?   如果纪华勇抱着私心,以为自己的死亡可以给家人带来八十万的赔偿,却白白地付出了自己的下半生,就这么死掉。   纪灼会开心吗?   宋嘉莉和纪暖会因此开心吗?   “小灼,”霍月寻垂下眸,温热的唇瓣轻轻地覆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一个个柔如羽毛的吻像是安抚,“不管你知不知道要怎么办,这件事情都不要一个人承担。”   “小灼,看着我。”   男人蛊惑轻柔的语气让人不由自主地顺从,抬起了头。双眸对视的瞬间,一切脆弱的盔甲和伪装都消失殆尽,碎成了一片片融化的冰晶。   “不管你到底原不原谅,或者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浴室内充满潮湿的水汽,空气并不安静,外面的狂风骤雨至今不曾停歇,小窗户被拍得嗡嗡直响;热水也在两人身后汩汩流淌,水声近在咫尺。   但霍月寻的眼中只有纪灼的倒影。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   纪灼有些狼狈地侧过了头,他的唇线拉直,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微哑的鼻音里含了些许近乎冷酷的情绪:   “哪怕我袖手旁观,我什么也不告诉他,就任由他继续这么做,白白送掉一条命,你也要相信我吗?”   冷静下来,心底又泛上了另外一种可能。   纪华勇或许知道这一切,只是在用苦肉计博取他们的关注和心疼,等他们傻乎乎地相信了,毫无防备地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就会被狠狠地捅一刀。   “相信。”   霍月寻丝毫没有犹豫,语气平静而认真,   “这么多年,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做到了自己当孩子的责任。没有理由要你为他这个长辈做出的决定而负责。”   纪灼猝不及防地用力眨了下眼睛。   空气凝滞,哑口无言。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霍月寻的眼里,男人见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喉结上下滚了滚,略微松开回抱住他的手,替他解开腰带。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都不怪你,”霍月寻温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把选择权,交到阿姨的手里,让她自己判断到底要怎么做。”   “……”   纪灼没有再说话。   他脱掉了外衣,被霍月寻推到水龙头下冲热水。刚刚的雨早就让他通体发寒,这么一烫,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凸起的脊骨有意识地发颤。   霍月寻抿着唇,拿浴球花细致地给他擦。   明明该是个旖旎和暧昧的场景,可纪灼苍白着一张脸,便只剩下了茫然,以及本能的依恋。   他像是一个大号的人偶娃娃,顶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乖乖巧巧地仰着脸,任由人帮他抬手、擦沐浴露,冲水,轻柔地揉发丝。   水珠从胸膛滚下去,顺着腹肌的沟壑落进了裹着下半身的浴袍里。   霍月寻蹲下身,用毛巾擦净纪灼小腿上的水,然后轻轻地捏住他的脚踝,让他把脚踩在自己的腿面上。   “乖小灼,好棒呀,”霍月寻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声细语地哄他,“等下先吃点东西,再上床休息一会,好不好?”   做油爆虾的时候,霍月寻就已经提前给虾仁开了背;桌上几道菜都是纪灼喜欢的口味,但他没能吃多少,机械性地进食了两口,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筷子。   霍月寻自然注意到了他发怔的神情,但什么也没说,把虾仁剥干净,全部放到纪灼的碗里,殷殷切切地望着他看了几秒。   “小灼,”霍月寻哄道,“吃一点点,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现在的时间还早得很,但两人吃完饭没多久就已经挨挨挤挤地上了床。小沙发,小地铺,纪灼的脑袋有点莫名其妙地昏昏沉沉,但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些冷,下意识地想要离霍月寻稍微远一些。   霍月寻却抬手将他搂紧,两人中间不留一丝缝隙。   “……”   再铁石心肠的人,再冷漠不解风情的人,在今天,恐怕也会跟纪灼一样,理智和情感双双落败,溃不成军。   屋外狂风骤雨,天色极早地阴沉下来,浓黑色的乌云翻滚,带着倾盆的波浪,如同世界末日的来临。   “霍月寻。”   过了好几秒,纪灼闷闷地开口:   “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明明都没有答应你的追求,明明都不能跟你在一起。   好几秒后,霍月寻才轻声开口:   “这就叫很好了吗?”   纪灼一怔,下意识地侧过身,余光里全是霍月寻温柔,却认真到有些固执的神色。   “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   翌日,风浪未歇。新闻播报登陆上岸的台风来势汹汹,不少低洼地区已经有水位上涨到能淹没小腿的趋势。据说霍月寻的人已经找到了纪华勇,后者现在并无大碍。   纪灼稍微放心了一些。趁着傍晚雨稍微停下来的时候,跟霍月寻一块去了医院,给宋嘉莉带了些吃穿用的东西。   “……你这孩子,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过来一趟,我现在在这儿,什么都不缺,你倒不看看你自己,”宋嘉莉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虽是嗔怪,尾音却是上扬的,“裤脚都湿了……哎呀,你怎么还麻烦朋友一趟?!”   纪灼任由宋嘉莉数落,一边给她整理小柜子,一边拉出张凳子,推给身后的霍月寻。   “阿姨好,”霍月寻没坐下,适时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和煦温暖,“一点都不麻烦的。”   霍月寻捏住纪灼的肩膀,将他摁到凳子上,然后微笑着冲不远处的护工点了点头。   很快,他自己也后撤了两步,将对话的空间留给母子两人。   “你看看你这孩子,要好好感谢人家,知道吗?”宋嘉莉收回目光,握住纪灼的手,“这两天工作辛苦吗?你这孩子……”   “妈,”纪灼垂下眸,眨了眨眼睛,“这几天有人来找过你么?”   “……”   宋嘉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她脸上细微的笑意消失,有点艰涩地开口,“谁找过我?没有啊。”   “他也找到我了。”   纪灼恍若未觉她的遮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空气再度陷入了沉默。   当年纪灼因为纪华勇拿了那笔钱,跟他发火,也让他从家里出去的这件事,宋嘉莉也是知道的。她一直以来对这件事闭口不谈,相信自己心中也有判断。   所以,若是纪华勇这两天找到她,哪怕什么都没说,她心里也一定五味杂陈。   “……好几年了,他一个人在外面挺快活的吧,”宋嘉莉的唇瓣翕张,声如蚊蚋,“我还能怎么想呢,我也不知道。”   纪灼垂下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他也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宋嘉莉笑了笑,提了件别的事,岔开话题:   “对了,你这几天是不是还给小暖买了东西?邱阿姨帮我收到几个快递,喏,这还有一条成人礼的裙子……”   ——“她从小时候成绩就很好,但我也没给过她什么奖励。”   纪灼掩面的动作一怔。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地“啊”了一声,附和道:“原来寄到这里来了。”   ……   从病房出去。   纪灼挺得笔直的肩膀渐渐塌了下去,后背那条骨头像是被硬生生地抽走,逼得他头晕眼花地蹲下,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霍月寻想低下身把他抄抱起来,他却没动。   只是伸出一只手,脸色苍白地攥住了霍月寻的衣角。   周遭喧嚣,来来往往的人潮汹涌。到处消毒水的味道,像是一把无形的刀,一寸一寸地划破溃烂的皮肤。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霍月寻,”   纪灼忍着发颤的尾音,   “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第47章   霍月寻的身体略微顿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对上那双通红且隐忍的双眸后,世界里便只剩下一片寂静。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恍然发觉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蹲下,用双手捂住了纪灼的侧脸,不想让除了自己以外一个人发现纪灼。   而纪灼还以为他没听清,过了两三秒,再度忍着自己汹涌酸软的泪,压着鼻音:“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一点过分…明明你已经为我做到这一步了,但我……”   话音未落,纪灼整个人被霍月寻抄了起来。   剩下的半截话吞了下去,他只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人扣住,脑袋埋进了霍月寻的颈窝,以一个有些依赖又有些过于亲昵的姿势与他拥抱。   这个动作持续了好几秒,霍月寻的手才往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他带下了楼,绕过住院大厅,直接上了车后座。   “咔嗒”一声将挡板关上,隔绝了前座与后座之间的视线。   纪灼扣住了腰,上半身轻而易举地抬起,双腿跨坐在霍月寻的大腿上,与他面对面地坐着。   视线里是男人俊逸而温柔的面容。微微扬起的眉尾,幽深而睫羽纤长的双瞳,微微绷直的唇线,以及脸颊侧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   “小灼。”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   这句坦诚而似蛊惑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让纪灼缴械投降。他伸手掩住涨红的眼眶,苍白的脸泛上些许血色,嘴唇咬得有些肿。   “只要你说出来,”   霍月寻循循善诱般温声开口,   “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   “我想,跟你借一点钱,”纪灼的唇瓣上下张了张,终于突破了心底那道艰难无比的痛苦防线,“我手头存的可能不够,还要好多钱,好多好多钱。”   “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我妈妈也不能。哪怕他是在骗我,但我还是想给他一次机会……”   纪灼想再试一次。   想给纪华勇配一副假肢,让他重新站起来,让他至少对除了死亡之外的事情多一点盼头。   如果他站起来之后,能够跟出事之前一样,爱着自己的家人,把家人当成重要的一部分…那纪灼就算是拼命工作赚钱,把假肢的钱还上,也在所不辞。   可如果纪华勇只是为了骗人,等双腿恢复后就故态复萌,那纪灼也已经做到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问心无愧。   无论纪华勇以后到底是死是活,都已经跟他没关系。   “可以。”   霍月寻几乎没有犹豫,温声道:“如果小灼你想亲自带他去看的话,那就挑一个你有空的时间,如果你不想的话,这件事情也可以全权交给我。我会让人带他去康复中心,把后续的治疗也安排上……”   眼见着霍月寻一口答应下,纪灼反而有些显而易见的慌张。他俯身,掌心压在霍月寻的胸膛上,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有些哑:   “你帮我全都揽下来,都不问问我要借多少钱吗?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这么……”   怎么这么好。   又怎么这么傻。   “因为小灼对我很坦诚,也因为我是你求助的第一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所以,只要你说出来,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霍月寻肆无忌惮地扯过纪灼放在他胸膛上的手,甚至还扯到唇畔,轻轻地落下一枚滚烫的吻,“而且,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已经……”   “小灼大概是忘了,”霍月寻弯起眼睛,小梨涡里漾着浅淡的笑意,“见面第一天,我不小心把你的车撞坏,说好了要给你赔偿款。但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给我具体的金额。”   “那么,你得原谅我自作主张,把金额替换成这副假肢吧。”   “……”   胸口的滚烫要满溢出来,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尽数化为了一个,那就是,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喜欢和期待已经凝成了实质。只是有一层厚厚的冰糖,将这份喜欢牢牢地包裹起来。   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劝说了自己一百遍。用理智告诉自己,他跟霍月寻的身份、地位、未来的人生轨迹……注定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而且他欠了霍月寻太多,无时无刻不在歉疚,也无时无刻不在自卑。   但滚烫的心脏每时每刻都在颤动,轻而易举地在冰糖上撬开了缝隙。   热流将坚硬而防备的硬壳融化,成了一滩甜腻到发苦的糖水。   “霍月寻,”纪灼的颈慢慢地弯了下来,额头抵在霍月寻的胸膛上,像是哭泣的后遗症,浑身控制不住地发颤,“我那个算什么……根本一点都不值这么多……”   汽车的后座算不上狭窄,可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面对面坐着,能够活动的空间有限。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呼吸暧昧,昏暗中,只能细细地观察彼此的脸庞。   “谁说的。”   霍月寻握住了纪灼的下颌,唇瓣在不经意间擦过他眼尾的泪珠,见他没有反抗,便沿着泪痕一点点地吻下去,“明明是我在占你的便宜。”   纪灼眼泪汹涌。   “不要抗拒我。”   霍月寻温声道:   “小乖。”   -   台风在青苋湾徘徊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时匆匆离开。暴雨过境后的天空格外澄澈而明朗,像是把空气中的尘埃和杂质都已经洗净了。   霍月寻总是说到做到,在答应纪灼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人给纪华勇配假肢。也因为这件事,他忙得早出晚归,一整天都看不见影子。   纪灼照常上班,在画室和酒吧之间来回奔波。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忧思实在太大的缘故,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沉沉的,还有点头重脚轻。   白天在画室的时候还好,指导人画完,还能找个凳子休息一番。晚上到酒吧时,就有点受不了过于嘈杂吵嚷的音乐,在忙完自己的活计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暂时休息了一会。   眼皮嗡嗡涨着疼,耳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哈哈哈哈哈,真有人为了追人做到这个地步吗——所以迟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你们应该不认识,不过不妨碍我在背后说他,”人群中,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生弯着眼睛笑着,“他最近还一直帮那个人在忙一件事儿,那模样又殷勤又温柔,我就没见过这么双标的人……”   “叮铃铃”的一阵,女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众人致歉,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巧的是,酒吧内唯一不吵的地方就在纪灼身边。   “喂,霍月寻?”   纪灼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我知道啦,你早上不就喊我帮你找康复中心了吗,在找了,”女生揉了揉眉心抱怨道,“不是我说,到底是谁啊,让你记挂费心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为了你喜欢的人,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吧。”   纪灼抿住唇,心脏蓦地揪紧。   “……行行行,我知道你就愿意为人家这么做,”女生叹了口气,“不过你别忘了叔叔跟你说的事,人家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你不去见个面?”   “……”   脑袋忽然“嗡”地震了一下。   原本就抽疼的脑袋更加酸胀,纪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可你那个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女生提了些声音,眉头狠狠皱着,一副很不赞同的样子,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大约是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容易吵到旁人,女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扫了纪灼一眼,旋即不着痕迹地侧过身:   “行吧,千金难买你愿意,那我……”   女孩说着话走远了。   角落里只剩下了纪灼一个人。   他捏住自己的衣角,整洁的一片皱成了咸菜干似的一团,脑海里恍恍惚惚地残留着刚刚女孩说的一句句话。   ——有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   ——你那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十二点过半,酒吧内的热闹气氛达到高潮,可纪灼在前台和后厨穿梭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以往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任务,竟然反复折腾了两三趟才搞定,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   主管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叹了口气:“……你今天先去休息吧,明天好好工作。”   “……不用的主管,”纪灼张了张唇,有些嗫嚅,“我等一会就好,真的……”   话音未落,一阵晕眩的感觉传来。   “砰”地一声!   手突然发软,用力攥着的盘子“啪嗒”一下落到地上,裂成一块块碎片。   眼前的一切场景似乎也随着盘子而碎开,成了散乱的一片片。   “哎!算了算了,”   眼看着纪灼蹲下身捡,主管连忙拦着他,“你去休息吧——”   纪灼闷声蹲下,一言不发。   锋利的瓷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手指的边缘,鲜红的血液霎时汩汩地流淌了出来。   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愈发不受控制,直直地往下坠。   “……小灼!”   远处传来的呼唤猛地将纪灼捞出了海面,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后腰,把他结结实实地托住:   “看着我。”   霍月寻沉声道:“纪灼,看着我。” 第48章   朦胧中,黑暗似乎硬生生被人扒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朦胧而柔和的光晕从这罅隙里流淌进来,霎时,一张俊逸却有些生气的脸映在了纪灼的眼帘中。霍月寻那往日里时时刻刻都弯起的眼角眉梢如今很明显地垂着,脸上甚至还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怒意。   只不过这怒意不是对着纪灼本人的,而是对着他手上的伤口,以及他身边的齐刘海女生。   “迟笑,我记得我已经提醒过你,”霍月寻护起短来简直不讲道理,“你们店就是这么对待员工的?”   迟笑被这么斥责了却也不生气,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声好气地哄着眼前的这位金主大人:“行,是我的问题。我不该让员工带伤干活……您快把人接走吧,下次给你赔礼道歉。”   女孩的脸与刚刚印象之中的重合,她说的那些话又再度浮现在了脑海之中。纪灼的唇很无力地扯了扯,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只是带伤么?”   霍月寻闭了闭眼睛,像是在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他发烧了,你没注意到吗?”   迟笑一怔,脸上的无谓和漫不经心消失了,笑容凝滞:   “……啊?”   纪灼也几乎是同样的反应。   啊。   原来是发烧了吗?   难怪脑袋这么昏,身体也使不上力气,总感觉哪里都很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即使病倒在床上,也总是闷着头盖床被子硬生生地扛过去,他总觉得,熬一熬, 第二天就好了。   可是霍月寻却把他这么小的一次发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小灼上来,”霍月寻绕到纪灼的身前半弯下腰,“我带你去医院。”   纪灼呆呆地张了张唇:“不……”   不了吧,毕竟只是有一点晕而已。   “不想我背你吗?”   霍月寻却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又转过身来,干脆利落地搂住纪灼的腰把他打横抱起:“行,那我就把你抱出去吧。”   “……”   这更奇怪了!   可纪灼没有力气跟霍月寻反抗,只能将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蔫吧吧地跟着往外走。一直到上车启动往医院的方向开,霍月寻还绷着一张俊脸,把纪灼那只被碎瓷片划伤了的手拿了起来。   青年人的手指纤长有力,漂亮又骨节分明,美中不足的就是因长年累月的工作而攒了层厚厚的茧子,皮肤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不明显,有的却还在湿淋淋地滴着血。   霍月寻的目光专注而灼热,简直像是要把人融化。   纪灼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有些不适应地低了头:“……我没事。”   他又想到了那个名为迟笑的女孩说的话。   霍月寻为了他做了那么多,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他,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可他却不能给霍月寻一点回应。霍月寻迟早会不喜欢他的。   那之后,霍月寻会按照爸爸的吩咐去相亲吗?   他也会对另外一个人,像对自己这样好吗?   会喜欢上别的人吗?   “小灼,生病在你眼里只是一件小事吗,”霍月寻的语气听起来很温柔平静,但他的脸上却没一点笑意,“你可不可以稍微心疼一下你自己?”   他捏住纪灼的掌心,用湿纸巾把那些顺着掌心流淌下去的血液擦干净了。即将碰到还在隐隐约约往外渗血的创口时,他放慢了动作,到最后甚至还低下了头,灼热的鼻息喷洒在那尖锐刺痛的伤口上,留下了一连串令人颤栗发麻的触感。   “你不心疼,我会心疼。”   喃喃完了这一句,霍月寻便不再说话。他的唇瓣擦过纪灼的手腕,潮湿而温热。   “……”   纪灼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   他有些恍然,想要跟霍月寻道歉,说不是这样的。   但手指即将牵住霍月寻的袖子时,车却刚好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将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   “我们到了。”   霍月寻握住他的手腕,避让开他手上的伤口,“走吧。”   纪灼张了张唇。   他脸色苍白,眼睛却红得有些吓人,看起来便是一副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样子,肖似某种被淋湿的小动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了几秒,很快,还是霍月寻率先败下阵来。   “……小灼,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他轻叹了口气,“我只是太着急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受伤。”   纪灼抿住了唇,声音有点轻,但很急切:“我没有生气。”   霍月寻看起来似乎高兴了些,但唇线还是绷得直直的,过了几秒,他一边牵着纪灼往医院里走,一边温声道:   “没生气就好,那我顺便跟小灼讲点高兴的事情吧。我已经安排了给叔叔定制假肢的人,今天他们已经开会给叔叔做方案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把东西做出来。”   “不过光拿到假肢肯定是不行的,估计到时候还要有一段时间的康复历程。如果小灼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到现场去看看情况。不管怎么说,你都不用担心。”   “……”   哪怕霍月寻讲的事是纪灼之前切切实实关心的,也很振奋人心,但他此时此刻什么也听不下去,只魂不守舍地被霍月寻带进医院,在一个条件和环境都很好的私人病房躺下。   身旁的护士拿了消毒的东西来给他手上的小伤口包扎,而医生过来看了下情况,简单开了点药,让他暂时休息,如果长时间不能退烧再考虑打针挂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霍月寻拿着手里那份生病期间的清淡菜谱,认真地冲医生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护士,“辛苦了,接下来的药膏我来替他涂吧?”   护士应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从病房内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纪灼望着霍月寻俯身过来、垂下的眼睫,心脏酸软成了一片,刚刚没说完的话掀起一阵波澜,在脑海中卷土重来。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你为了我勤勤恳恳做的那些事,而是为我奋不顾身做事的你。   ——我看到你心疼我,也没有不开心,只是在为你感到不值得。   “疼吗?”   霍月寻用棉签蘸着些药膏,轻轻地擦拭着纪灼手上的伤口,抬起眉宇,   “如果疼了,就告诉我。”   很巧,碎裂的瓷片划伤手的位置,恰好跟许久之前纪灼在火锅店里洗碗蹭到的位置一样。两道伤疤一先一后,一深一浅。   前一道只是用自来水冲了冲手,用了张纪暖的创可贴贴住,就再也没有管过,哪怕之后伤口溃烂发炎了好几天,他也没再吭过一声。   可这后一道,被霍月寻捧在手心轻轻地涂着药膏,温和而冰凉的感觉覆盖裂痕,对比之下,根本就不会很痛。   可纪灼张了张唇,小声道:“……疼。”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抬起棉签,轻轻地吹了吹伤口,待温度冷却了些、红肿稍微消失了些许,才抬起眸望向纪灼:“好一点了吗?”   纪灼顿了顿,低声道:“还是疼。”   霍月寻并没有因此不耐心,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巧,仔细而温柔,原本很快就能结束的涂药过程硬生生地拉长了好几分钟,直到涂完了,还三番五次地跟纪灼确认:“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纪灼抿住唇,点了点头。   “……”   霍月寻将东西收拾好放到一旁,替纪灼掖好被角,撕了片退烧贴,守在他身旁坐下了。   外面的天色已晚,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独立病房内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只足够两人看清彼此。   “你先睡一会。”   忙了这么多天,霍月寻自己眼下也多了点淡淡的乌青,但他却好像没感觉似的:“今天不可以洗澡,我等下给你简单擦一擦,好不好?”   霍月寻的语气不容置喙,纪灼也自知自己现在除了睡觉没什么好做的,干脆的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期间,他能感觉到凉凉的毛巾落在自己的脸上、侧颈,带起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很快这触感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大手感受他的体温。   很快,手收了回去。   凳子与地面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霍月寻坐在了床边,趴着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纪灼意识到这件事,竟不知为何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朦胧,莹润的光照在霍月寻出色俊俏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眉眼、鼻梁,浅红色的薄唇。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又看了一会。   其实,伤口一点都不疼。   只是在霍月寻的面前,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竟然开始细细密密地发麻。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   纪灼抿住了唇,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阴影遮住了落在霍月寻身前的月色,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滚烫地交织。纪灼的视线落在霍月寻的唇瓣上。   这份感情,实在是难以宣之于口。   既然这样。   那就允许他,暂时当一个小偷——   两人的唇上下相碰。   轻盈柔软,像是在做梦。   纪灼闭上眼睛,保持这个姿势好几秒。   够了。   就到这里。   片刻后,他屏住呼吸缓缓地后退,动作小心翼翼,慢慢地睁开了眼。   下一瞬,   他就对上了霍月寻雪亮的双眸。 第49章   霍月寻醒着!   他知道刚刚自己对他做的一切!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纪灼控制不住自己抬起眼去看霍月寻的神色。后者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另外一半则暴露在月色下,那双挑起的丹凤眼牢牢地盯着纪灼,大胆而炽热,眸中蕴藏着丝丝缕缕难以道明的情绪,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给吞没。   “小灼。”   纪灼最过担忧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霍月寻并没有一点身为成年人粉饰太平的自觉,干脆利落地将这件事拉到了明面上,坦白且直截了当,   “你刚刚在干什么?”   “……”   纪灼抿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发烧的脑袋更是昏成了一团浆糊,大颗大颗的汗珠几乎浸湿了他的前胸后背。他死死地抓着自己身侧的床单,在霍月寻寸寸逼近的目光中,讷讷道:“我、我……”   “如果我没有感觉错的话,”   霍月寻像是怕他还不够尴尬,继续加码,   “你刚刚亲了我,是吗?”   纪灼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整个人都已经被俯身欺来的霍月寻给困在了臂弯里,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床头,心跳快得像是在打鼓,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干脆利落地抬手掀开了被子,下意识地想要逃下床。   然而,霍月寻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双脚还没踩到地面,就被一只手快准狠地捞住,牢牢地箍在了掌心。   “不许躲。”   凛冽的木质气息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铺天盖地地将纪灼环抱,“小灼,你刚刚亲了我,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因为刚刚的一通折腾,纪灼如今整个人都几乎坐在霍月寻的怀里。他整个人弯起腰,蜷缩起身子,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我、我,”他讷讷地张了张唇,“对不……”   话音未落,他就忽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牢牢地捏住。霍月寻没有给他将抱歉说完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吻了上去。   与刚刚那蜻蜓点水、仿佛在开玩笑似的亲亲截然相反,霍月寻吻得极深、极重,滚烫的舌伸了进来,强势而果断地扫荡。他用力地碾磨着纪灼因生病而干燥的唇,几乎磕到牙齿,留下明显的印痕。   舌尖交缠相依,彼此交换温度,直到纪灼被吻得几乎穿不过来气,霍月寻才勉强松开他的腰,微微后撤一点,一下一下啄吻着他的唇。   “小灼。”   再度开口时,霍月寻的声音有些许的哑,“我记得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亲吻不是可以用来轻易开玩笑的事情,在我这里,亲吻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喜欢。必须得是喜欢到,想要在一起。”   “我一直以来都喜欢你,只喜欢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纪灼的眼尾还留着些许潋滟的红,唇瓣微微张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道:“霍月寻,对不起,可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可能……”   “——好了小灼。”   像是害怕亲耳从纪灼的口中听到拒绝的话,霍月寻自嘲般的放下了手,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跌坐到了凳子上。房间内暗淡无光,月色似乎也隐匿于云层之后,空气静谧而无声,只听得见霍月寻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没关系的,哪怕你只是想要耍我玩,也没关系的。”   纪灼的心脏像是一只骤然被捏破了的柠檬,巨大的酸涩从中迸出,哗啦啦地将其淹没。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唇,想要替自己辩驳。   不是的。   不是想要耍你玩。   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们的身份地位,家庭背景,这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而且,迟早有一天,你会厌倦了我。   纪灼很早之前就已经接受了身边的人有来有往,人生的变故层出不穷,可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接受霍月寻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与其等到他情难自抑,将霍月寻当成生命中的唯一时,再去接受霍月寻的潇洒离去,那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霍月寻。   想到这里,纪灼抿住了唇。他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逼得自己把解释的言语统统吞了下去,目光直视着自己的前方。   一时间,场面尴尬得像是冷战,谁也没有先开口。   霍月寻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大约也是注意到了纪灼冷硬而坚决的态度,慢慢地弯起了腰,把脑袋埋进了臂弯之中,一个字也不说了。   空气安静了好几分钟。   纪灼心中酸涩地扎着疼,装模作样地闭上了眼睛,好半晌才偷偷地睁了些眼,用余光观察着身侧的霍月寻。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的大脑彻彻底底地陷入了一片空白——   霍月寻低着头,肩膀发着细细的颤。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尾顺着侧脸滚下来,啪嗒的落在手腕处的皮肤和衣袖上,浸出了一小片委屈的泪痕。   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笑着的人,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压抑隐忍着哭声,可怜而委屈地在坐在他的身侧。   掉眼泪。   霍月寻哭了。   纪灼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行为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几乎是立刻侧过身握住了霍月寻的肩膀,张了张唇:   “霍月寻……我错了,真的,我真的不是想耍你玩,我也不是不喜欢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我只是怕我们不适合继续走下去,所以才……”   “不适合走下去?”   霍月寻微微侧脸,悬在下颌上的泪珠顺势滴落到了纪灼的手上,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小灼,我真的不是一个三心二意、不忠诚又不坚定的人。”   他的唇线绷直,轻轻抽噎了一声,语气很固执:   “……我只是喜欢谁,就一定会喜欢到死。”   “不是的,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   纪灼有种自己越描越黑的错觉。   他张了张唇,胸膛起伏片刻,有股莫名的心绪越来越强烈。   一定要为自己找一点借口吗?   霍月寻都已经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要躲吗?   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深呼吸了两秒,他突然开口:   “霍月寻。”   空气凝滞了几秒。   男人突然被叫到名字,慢慢地抬起了头。   下一刻,他的脸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捧住,轻轻地擦了擦眼泪。   “我也喜欢你,”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   霍月寻的脸上几乎写满了茫然。   在眼角那颗姗姗来迟的泪珠滚落的同时,他张了张唇,不假思索般道:“我当然愿意!”   “可是,小灼,”狂喜过后,紧接着袭来的便是巨大的不可置信和惶恐,“你不要因为可怜我就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不希望你为了同情别人,牺牲你自己的幸福。”   “没有,”纪灼的心更软了,捧着霍月寻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没有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也很喜欢你。”   霍月寻眼眶内的泪水还尚未完全消失,看起来有些懵,又有些可怜:“但你刚刚还觉得我们不适合继续走下去的……”   “我想通了,适不适合是别人的看法,也没有那么重要,”纪灼低声说,“我现在,还是比较想遵从自己的意愿。”   尾音融化进了呢喃里,病房内很安静。   两人面对面注视着彼此,眸光之中都只有彼此的倒影,时间似乎也凝滞在了这一刻。   半晌后,似是霍月寻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俯身凑到了纪灼的身侧,眼下一片贪恋而兴奋的潮红,轻轻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好喜欢你啊小灼。”   好爱你。   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   想把你藏起来,想把你吃掉,想把你变成我一个人的。   纪灼对此毫无所觉,亲都亲过了,后知后觉地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   青年还有点点发烧,身上那股冷漠的戾气似乎都消失了,桃花眼弯着,巴掌大的小脸又乖又软。   “……我也很喜欢你。”   “我真开心,”   霍月寻长长地喟叹了一句,满足地去贴纪灼的手,蹭了蹭纪灼的唇瓣,   “小灼,我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不可以告诉大家,我跟你已经谈恋爱了?——不行,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说,你也要告诉大家,你跟我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有点蛮不讲理,可偏偏纪灼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乖乖地把手机递了过去:“所有认识的人应该都在这里,你想跟谁说?”   霍月寻看着他毫无底线的态度,也终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愉快道:   “……小灼,你怎么这么宠我,这么纵容我呀?那就先发个朋友圈吧。小灼介意吗?”   纪灼自然没什么异议,他重新躺进了被子里休息,仍由自己的微信被霍月寻打开发朋友圈。唯一记得嘱咐的就是让这条官宣的朋友圈暂时屏蔽宋嘉莉——虽然宋嘉莉向来是个接受度很高的家长,但这种事对她来说可能还是稍微有些超过了。   霍月寻也懂分寸,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自己和纪灼朋友圈底下的一堆夜猫子就被炸了出来,点赞的人和评论的人争先恐后。尤其是纪灼的几个舍友,密密麻麻地扣了一串问号。   霍月寻弯着唇角欣赏着评论,过了好几分钟,他刷新了一下页面,忽然注意到一条新冒出来的评论。   一个“?”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值得注意的是发评的人……   纪灼给她的备注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妹妹”。 第50章   妹妹,纪暖。   是纪灼从小到大除了宋嘉莉之外最关心的一个家人。   霍月寻眯了眯眸子,指尖在手机背后轻轻敲了两下,正在思考如何在不伤及纪灼心情的前提下将这件事跟纪暖说清楚,手机便突然开始震动,屏幕上弹出来了一条视频通话提醒。   霍月寻不着痕迹地扫了一遍身侧已经睡着了的纪灼,关了静音,等到电话自动结束。   那头的纪暖却锲而不舍,又打了过来。   霍月寻等了片刻,踱步绕到阳台,在电话挂断之前接起,语气温和而抱歉:   “喂,您好……”   “哥,你发的那个朋友圈是什么意思?你在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你在开玩笑?”电话一接通,纪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质问了起来,“你旁边为什么是个男的?你……等等,请问你是?”   “您好,我是纪灼的男朋友。”   纪暖瞬间消音。   那头只剩下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好几秒,才有人艰难地开口:“……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好意思,不是在开玩笑哦,”   霍月寻毫不留情地掐断了纪暖最后一丝希望,“小灼因为身体不舒服,刚刚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很抱歉,他现在接不了电话。”   “……”   “啊,差点忘了,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霍月寻轻声细语,“我叫霍月寻,跟小灼在同一个学校,喜欢小灼很久了,能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这位……纪暖小姐?您是小灼的妹妹吧,我经常听到他提起你。”   “……”   “喂?您好?请问还听得见吗?”   “嘟嘟”的一阵忙音过后,那头像是知道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率先挂断了电话。霍月寻垂下眸扫了一眼纪暖和纪灼的聊天框,只见那头的备注名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好半晌才发出一条消息:   【哥,我明天回家找你。】   霍月寻对纪暖的这个反应并不意外,甚至,在他的猜想里,得知自己哥哥突然跟一个男人在一块的反应,比这要大得多得多。他甚至挑起了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容,闭上眼思考着纪灼听闻此事的反应……   嗯。   好期待啊。   -   翌日清晨,纪灼是被一记体温枪的“滴滴”声给唤醒的。体温播报37度2,是一个在低烧临界点徘徊的数字。   纪灼自己也感觉好多了,浑身被抽走了的力气一朝充盈了四肢,昏昏沉沉的大脑也再度清醒了起来。昨夜发生的一切霎时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在意识到自己大脑一热,主动问霍月寻愿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纪灼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   刚刚好,对上了霍月寻那张弯弯的笑眼。   “小乖,你醒啦。”   霍月寻笑眯眯地说:“那刚刚好,张嘴——”   纪灼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感觉自己的舌根底下被塞了根水银温度计。霍月寻扶住他的后腰将他调整成靠坐的姿势,托着腮:   “如果真的不烧了,小灼吃点东西,我们就走。”   纪灼说不出话,盯着霍月寻看了好几秒,只能扯了扯他的袖子,比了个“手机”的手势。   “我借小厨房给小灼准备了点清淡的早饭……”霍月寻注意到纪灼的动作,笑眯眯地给手机解锁,送到人的跟前,“小灼要看消息吗?对了,说到这个,我昨天发完朋友圈,有好多人在找小灼呢。”   纪灼胡乱地点了点头,接过手机却没第一时间看那些消息,反而打开了备忘录,噼里啪啦地敲下了一行字:   【我昨天发烧了,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醒。所以我想,今天有必要,再提一下昨天说的那些话。】   霍月寻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瞬。   人在喝酒时,通常会许下很多自己无法实现的承诺,等酒醒后,悔恨莫及却又无计可施。   难道说,纪灼也要这样么?   也要将他高高抛上云端,再让他狠狠摔下来?   “不了吧,小乖,”霍月寻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闭了闭眼睛,“我觉得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仗着纪灼没法说话,侧过头不去看屏幕,可还没来得及避开,就忽然听到了纪灼的声音。   “我觉得还不够。”   纪灼松开了水银体温计,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哑,却又很坚决,   “霍月寻,你听我说。”   “……”   霍月寻沉默了。他的指尖慢慢地蜷起,用力地扣紧了自己的衣角,骨节变得青白。   “我昨天虽然很不清醒,而且晕晕沉沉的,但是我想告诉你……”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下半句话补全,   “我昨天说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霍月寻一怔,狠狠愣住。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也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他说,“虽然…很多事情不允许我们在一起,而且我们可能会面对很多的挑战,但是——”   话音未落,纪灼就感觉自己突然被人用力至极地抱住,几乎要融进骨血里。   “……小乖,小灼,小宝……”霍月寻的声音有些许的发颤,“你怎么这么好……”   纪灼抿起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没说话,蹭了蹭霍月寻的颈窝,乖乖地搂着他的脖子。   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了一会才勉强松开,纪灼摸了摸鼻尖,打算把微信的消息看着回一回。   葛子宏、宋迈,包括画室的谈思、火锅店的小冉,一个个都跑来跟纪灼恭喜,紧接着就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地问他到底什么情况;纪灼也没藏着掖着,挨个回了。一路看到最上面,他突然注意到了置顶的联系人“妹妹”。   “霍…不,月寻,”纪灼讷讷地开口,“你昨天有看到我妹妹给我发消息吗?她——她怎么说要过来找我!”   霍月寻的表情有些恍然大悟:“嗯呢,我刚刚就想跟小乖说的。妹妹昨天打了电话,我本来不敢擅自接的,可是又觉得不接不好。”   “不过我接了之后,妹妹好像没说什么话,”说着说着,霍月寻的语气有些慢下来,“……妹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   “……”   纪灼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安慰道,“不是,你放心……”   他的语气渐弱:“不知道她有没有上自习,我去给她回个电话。”   纪灼掀开被子下了床,去窗台边给纪暖回拨了个电话。   “嘟嘟”的忙音响了几声,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女孩迈步时的呼吸和耳畔的风声混杂在一块,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开口。   “哥——”   “小暖——”   “……”   “哥,”纪暖的声音轻轻的,“你昨天发的那条朋友圈,是在开玩笑吗?”   纪灼安静了两秒:“不是。”   “你…真的喜欢男人?真的是同……”   纪暖的喉咙哽了哽,才勉强将下半句补全,“可是,你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呢?妈知道吗?你…他…我们家里跟人玩不起这些啊。”   “我没有在玩,我是认真的,”纪灼垂下眸,唇瓣干涩,“你现在在学校门口吗?别一个人乱跑,等我过去接你。”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拿你寻开心呢?!”   纪暖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她猛地蹲下,纪灼耳畔的风声也骤然变大:   “哥,你能不能别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病房内安静非常,空气凝滞。   女孩哽咽的声音从那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即使是稍远处的霍月寻,也能一字不落地听到她的话。   “……在学校好好待着,不准一个人乱跑,等我给你发消息再出来,”纪灼的语气难得带了点严厉,“听到没有?”   纪暖那头抽噎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纪灼挂断了电话。   细微的疲惫涌上心头,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就被身后的人搂住了肩膀。   “小乖。”   霍月寻低声开口,语气带上了些许笃定:“妹妹不喜欢我。”   “不会的,”纪灼转过身,对上霍月寻的目光,轻哄道,“她只是对你有点误会。我等下过去接他,跟她说一声就好……”   “我送你过去吧,”霍月寻抢道,“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当面澄清。”   纪灼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出了院,他坐上霍月寻的车。台风后的天空晴朗,路程很快,只用了约莫三十分钟就到了纪暖学校门口。   打电话时他还镇定自若,等车停稳,他却稍微有点紧张,在车内深呼吸了几口气。   “小乖,别害怕,”   霍月寻轻哄道,“要是实在担心的话,我先不下去行不行?”   纪灼勉强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恢复过来,强自镇定地“嗯”了一声。   “我一定会跟我妹说清楚的,”他说,“你放心。你跟我的关系不是……见不得光。”   霍月寻弯起了眼睛。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在纪灼即将下车之前又扣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小乖,下去之前来一个临别吻吧?”   “……”   纪灼的耳尖轰一下红了,很不好意思承认他其实也很期待两人确定关系后的吻,   “好呀。”   霍月寻弯着眼睛托住了纪灼的后颈,微微侧过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几秒之后,趁着纪灼还闭着眼的间隙,他掀起眼帘,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保安亭、脸色苍白的纪暖。 第51章   不远处有一辆豪车,从副驾驶打开了一小半的车窗缝隙可以窥见里面的场景。一个眉目出色俊逸,有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男人,此时此刻正被身侧的另外一个男人扣住后脑,吻得又深又重。   不可否认,吻他的男人也有一副令人神魂颠倒的俊逸容颜,含笑挑起的丹凤眼像是能摄魂夺魄,纯洁而干净的气质如同某种为了天堂布施的圣子。   可在此时此刻的纪暖心中,这人却更像是诱惑人堕落的魔鬼,面目可憎。   纪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场景看了好半晌,手指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书包带。   她脸色苍白地站在传达室内,右手边的空调呼呼作响,带着实质性寒气的冷风一丝不落地往她的身上吹;耳畔充斥着保安在看的电视剧,男主角和女主角纠缠不清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从左边传来,好似某种玩笑般的闹剧。   “哎,纪暖!”   突然,一道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一只大手也同时搭靠上了纪暖的肩膀,   “纪小暖,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啊?你不会要回家吧?我可是为了你才选择留校学习的,你平常不搭理我也就算了,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视线中,被牢牢地压在椅背上深吻的桃花眼终于勉强挣脱了身侧男人的怀抱,微微侧过脸,耳尖通红地说着什么话。   几秒之后,身侧的男人轻笑出声,眉眼弯弯地又凑过去,撒娇似的落下一个个蜻蜓点水式的吻。   “……手拿开!”   纪暖条件反射似的甩开了身后男生的胳膊,扭头时的愤怒和厌恶神色几乎不加掩饰,   “我去哪里跟你没关系,你留不留校学习也跟我没关系,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那男生被这一下甩得猝不及防,脸上势在必得的自满笑容也随之消失,像是不太明白为何平常总是安静隐忍、沉默非常的女孩会突然一下子转了性,下意识地顺着纪暖的视线朝外面望了过去:   “不是吧,你怎么这么冲?你在看什么呢……我去,宾利诶!这是宾利的哪一款啊,是不是那辆已经停售了的慕尚啊?”   注意到纪暖紧紧蹙起的眉头和投过来的视线,那男生登时忘了她刚刚的态度,得意洋洋地开始卖弄自己的豪车储备:   “不知道吧?这车落地至少有个六七百万,家里能开得起这个的,资产估值肯定很高,说不定还有好多辆劳斯莱斯、奔驰迈巴赫。”   一辆六七百万,两辆加起来就已经是八位数,一个天文数字。   纪暖的脸色有些苍白,难以想象这种富豪家庭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德行,更不敢细想万一两人有了矛盾,自己哥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胸口憋着一团熊熊的怒火,几乎要将她融化。   “哎,不过呢,这种车就不是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了,就算你长这么漂亮,也只有被这种富二代玩一玩的份,你没听说过之前那个谁么?”   男生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在跟谁说话,咳嗽了两声,又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开口:   “但是我相信,你肯定不可能是这样的拜金女。再说了,我家虽然没这么有钱,但是开个奔驰C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要是好奇的话,我可以……”   话音未落,慕尚的副驾门打开,一个身高腿长的俊逸青年下了车,直直地往学校门口的方向走来。   纪灼刚下车,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传达室内的纪暖,直觉她身后的男生神态油腻自满,目光里不是纯粹的欣赏,便三步并作两步、加快速度来到了纪暖身旁。   “说了让你在学校里面等。”   纪灼自然而然地背起了纪暖身上的背包,话听起来带了些叱责的意味,可语气却平静中隐隐带了些温柔,   “中午吃饭了吗?”   纪暖盯着纪灼微微红肿的唇看了几秒,没说话,也没喊人,只是有点拧巴地偏过了头。   纪灼也没跟她生气,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领着她往慕尚的方向走。   “……”   这场景把一直以来缠着纪暖不放的男生给惊得愣在了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重新打量着这个在自己印象中节俭持家到了有些“抠搜”地步的女孩,巨大的羞辱涌上心头脸颊:   “纪暖?你他妈什么意思?你不是吧你,平时都搁这儿装呢,还是说你……”   没等纪暖回头,纪灼率先转过身,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男生:   “请你对人尊重点。”   那男生一噎,目光来回扫视,没有觉出纪灼和纪暖长相的肖似,反而盯着两人靠在一块的地方看了半晌,咬牙切齿地吞下了这份“屈辱”。   他目送着纪灼带着纪暖走到慕尚旁,在两人即将一块上车时,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翻出手机,对准这幅画面咔擦咔擦地拍了几张。   ……   纪暖跟着纪灼一块往车旁走,想到他红肿破皮的唇,又想到那男生刚刚充满恶意的评价,心中有股莫名的愤怒和委屈,逼得她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   纪灼注意到了她自以为不明显的小动作,轻轻地叹了口气,“等下我们先去吃饭,再送你回去休息,想见妈妈的话等晚上去一趟医院——”   “哥,”纪暖终于开口,打断了纪灼的安排,鼻音闷闷的,“你就非得跟那男的在一起吗?”   “……”   纪灼的动作微微一顿。   “小冉姐姐,你们班的学委小楚姐姐,还有好多认识你喜欢你的女孩子,哪个不比那个男的好?”纪暖说,“我们干嘛要去和那些跟咱们不是一路人的家伙在一块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纪灼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纪暖加快步子追上他:“再说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如果条件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你呢?”   听到最后一句时,纪灼终于停下了步子。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纪暖。   纪暖吸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难听,但还是铁着心,把话补充完整:“我不是说你不配,你是我哥,我觉得你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只是担心,他并不像你想象里的那么完美!”   纪灼没有跟纪暖生气的意思,他甚至很赞同女孩的那句话。只不过,他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和选择,就不会再后悔踟蹰。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接受他的不完美,”纪灼平静道,“你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等你有了,你就知道了。”   “我……”   纪暖见他油盐不进,恼恨地咬住唇瓣。   “至于第一和第二个问题,霍月寻在很早之前刚上大学的时候,就跟我有一面之缘。前段时间他不小心撞坏了我的车,又知道我就是他很久之前见过的人,所以才慢慢熟络起来的,”   纪灼打过几次腹稿,此刻娓娓道来,   “至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能保证说我对他的了解一定是非常全面的,但,我现在很相信我的判断。”   车门打开。   霍月寻知道纪灼会担心纪暖,所以在他下车前就嘱咐他等会跟纪暖一块去后座,把自己当司机就行。如今见两人一块坐稳了,霍月寻才看了眼后视镜,温声道:   “那我们就出发了。小乖,你们想吃点什么?”   “都可……”   “不用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纪暖又别扭又生气地扭过了头,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恼怒:“哥,我不想去吃东西,我要回家!”   “……”   从小到大,纪暖都又听话又懂事,乖得让人心疼,所以只要是她提出来的要求,不管大小,纪灼都会想尽办法去满足。   今天也一样,纪灼抬起眸望向霍月寻,目光中有些微的歉疚:“月寻,不好意思,那今天先算了吧,我带小暖先回去——”   “我当然是没问题的呀,”   被下了面子,霍月寻也没半点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   “对了小乖,前段时间刮台风,家里还有没有食材了?要不要先去超市买一点?”   把纪华勇送进康复中心之后的这两天,也就是在纪灼跟霍月寻确认关系之前,两人都是一块住家里的,冰箱里的食材早就被消耗完了,纪暖就算回去也没什么吃的。   而且,家里沙发床旁边也没怎么收拾。   “这倒是……”   纪灼犹豫了一下,再度望向纪暖,语气带了些许询问,“去买点东西,行不行?”   纪暖对上纪灼的双眸,闷着脑袋点了点头。   “谢谢你月寻,”得到应允,纪灼抬头望向霍月寻,“咱们出发吧。”   霍月寻弯着眼睛,温声道:“好,那咱们就去最近的吧,可以多买点把冰箱填满。今天继续给小乖做油爆虾怎么样?你……”   “不了吧。”   还没等霍月寻说完,纪暖就硬邦邦地反驳道:“我跟我哥都会做饭,我们自己做就行。”   “……”   “好的,我知道了。”   霍月寻依然没生气,笑盈盈地开口,话听起来却有些许的可怜,   “那我就不插手啦。”   纪灼微微一顿。   车内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寂静,就这样往前行驶了好几分钟,他越想越有些坐立难安,刚想跟身边的纪暖商量一下让她别再对霍月寻这么不客气,就忽然感觉到车因红灯停下,前排的霍月寻拿手机编辑了一段话,发给了他。   【小乖,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啊TT^TT】 第52章   心霎时被狠狠戳了一下,哪怕没有直接看到霍月寻的脸,纪灼却能够根据他句末的那个颜文字判断出他的心情。   满怀期待地陪在对象的身边去陪他接妹妹,以为能够得到对象家人的郑重对待和积极祝福,却没想到事实截然相反,说一句话就被堵一句,甚至三番五次地打断话茬。   就算是再坚强再强心脏的人,被这么对待,也多多少少会有点不高兴的吧?霍月寻不会怪别人,就只会怪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讨人喜欢。   哎。   怎么能这么让人心疼呢?   【不是的,怎么会呢,】纪灼果断地敲完前面的话,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没关系的小乖,你不用哄我了,我知道妹妹不想看见我。等会我送你们回去,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再喊我。我就一个人回家啦。】   不远处高悬着的红灯进入了倒计时,前排的霍月寻微微低下头,又闷闷地敲了一段:   【不用担心我哦,我一个人可以的。毕竟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呢。】   这话发出来的同时,红灯跳绿,车辆拐弯,即将驶入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霍月寻欲盖弥彰的解释,让纪灼原本就提在嗓子眼的心更加摇摇晃晃。他拿着手机就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纪暖和霍月寻,他舍不得委屈任何一个。   但关键现在手心和手背打起了架,他能怎么办?   是非逼着两人为了自己假装关系好,还是暂时把他们分开劝架?   车彻底停下,纪灼已经在心中做出了选择。他嘱咐纪暖从车内先出去的同时,伸手绕过中控台,扯住了霍月寻的衣角。   男人顺势转身,一双有些发红的漂亮眸子直直地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相信我,”纪灼压低了声音,主动凑过去亲了亲霍月寻的侧脸,像是在哄小朋友,“你在我这里很重要,好不好?”   霍月寻眉宇间的委屈和愁思如春雪般融化,一直紧紧绷着的唇线也渐渐地勾了起来,望向纪灼的眸里带了十足的信任:   “嗯!”   哄好了一个,纪灼下车,跟纪暖一块上楼。进电梯时,他们与一帮打扮十分潮流的大学生擦肩而过。   这群人似乎也是京云大学的,原先正在吵吵嚷嚷地高谈阔论些什么,目光扫视到纪灼的时候却突然噤了声,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片刻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开始窃窃私语。   既然没有直接跟自己搭话,那纪灼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可纪暖却有些受不了这些人明显当面讲小话的行为,刚到楼层便一把扯住了纪灼的手腕,出离愤怒道:   “你有听到刚刚那些人在聊什么吗?一个说‘哦,他就是霍月寻的对象啊’,还有人在那边附和什么‘早知道他这样的就能追上霍月寻,我也去试试’……什么意思?这些人有病吧?!人家谈不谈恋爱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搞得好像如果你不跟霍月寻谈恋爱,他们就能追得到一样,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还有那个霍月寻,谈个恋爱干嘛要闹得天下皆知,搞得这些嘴碎的家伙都在背后说你!”   一连串的话如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纪暖的眼睛都气红了,快步走到前面推了辆购物车,盯着货架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找个大炮出来把那些人都轰了。   纪灼盯着女孩紧绷的下颔,心底热而软,三两步追到她身旁,对她刚刚的话发表了评论:“霍月寻在学校里挺出名,有不少人喜欢他,所以有些人对我有意见也很正常。”   纪暖生气地扭头:“哪里正常了?他们凭什么对你指指点点的?搞得好像你倒贴他一样,明明就——”   “在旁人眼里确实是这样的,”纪灼直截了当道,“毕竟你也觉得,我跟霍月寻不太合适。”甚至担心他很有可能会被霍月寻耍着玩儿。   纪暖本想反驳,却又意识到话确实是自己说的,登时噎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这种态度是不是不太对劲,明明霍月寻和纪灼在热恋,她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唱衰,跟刚刚那些嚼舌根的人有什么区别?   虽然稍微有点不同——比如,他们那些人觉得这段感情里是纪灼不好,但她觉得是霍月寻。   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不满的人不一样而已。   ……做人不能这么双标。   她抿抿唇,闷着头加快脚步。   “其实,在我选择跟霍月寻在一起之前,我也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跟他在一起,”   纪灼难得会说这么多的话,平缓直叙,却听得出他细微的情绪,   “是他主动积极地向我靠近,就算我没有答应也不放弃。他对待这段感情很认真,也从来没觉得我们‘不合适’过。”   空气安静了几秒。   纪暖看起来像是在仔细研究货架的商品,但她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半天也没动一下。   目光有些许的失焦,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想吃什么,”半晌,还是纪灼打破了僵局,从她的手里接过小推车,“我给你做。”   ……   停车场内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不时有人从电梯内出来,喧哗着往自家车的方向跑。霍月寻的车熄了火停在车位上,面前经过了一小波提着购物袋、探头探脑往里看的人,他也没放在心上。   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把玩着手机,他盯着备忘录的页面看了几秒,正在犹豫要不要写点东西。   还没来得及动手,屏幕顶端便弹出来了两条消息。   【小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乖:我妹刚刚是没太能接受,但她其实不讨厌你的。等会一起吃饭,好吗?】   霍月寻敲着方向盘的指尖一顿,微微挑了下眉,唇角勾起。   【真的吗?】   【^^好开心好开心。我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小乖做的我都喜欢吃。东西多不多呀?要我上去拿吗?】   纪灼那头回的很快:   【不用,马上就下来了。】   【好,那我就……】   霍月寻回着消息,唇角噙着些许的笑意,余光却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辆与他面对面停着的宝马。   刚刚那五个试图往他车内看的人只上了一个进主驾驶,其余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直觉让霍月寻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观察着那辆宝马的行动轨迹。   车和车之间隔着好一段距离,若是正常打方向出库,只要是拿到驾照的人,都没什么可能会碰到。   但出奇离谱的是,那辆车就像是方向盘和刹车片一起失灵了,不拐弯不调头,只是放慢了速度,直直地往他的方向冲来。   “砰——”   两车前端轻轻地擦在一块,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这一秒,那车的刹车片似乎又“好”了。驾驶员立刻熄了火,打开车门下来。   一个穿着潮流而精致、如同杨渊孪生兄弟的男生走到了霍月寻的车旁,楚楚可怜地敲了敲他的车窗:   “您好?不好意思,我刚刚开车太不小心,擦到您车的漆了……”   霍月寻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侧过头扫了一眼来人,眸中闪过一瞬的厌烦。   “您好,麻烦开一下窗。”   那人早就从前挡风窗知道他在车内,抬着胳膊敲得锲而不舍,   “我想跟您商量一下赔偿的事情……”   视线从这张故作姿态的脸上挪开,霍月寻远远地望见了跟纪暖一块出电梯的纪灼。   男人不愿让女孩提重物,自己手里拎着两袋子的食材。个高腿长,脊背挺直,如一颗挺拔的竹。俊俏的脸没什么表情时显得有些冷酷,可能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能窥见这幅坚硬外壳下热烈而真诚的内里。   “咔嚓”——   车门忽然打开,那敲窗的男生心中暗喜地后退了一步,确认出来的人是霍月寻,连忙将自己的下半句话补全:   “很不好意思不小心蹭到了你的车——哎,好巧,你是霍月寻吗?我跟你是同一个学校的,我……”   “不用赔了,请你把车挪开吧。”   霍月寻微笑着站起身,视线没有在这男生身上停留半秒,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纪灼,眼神炙热而喜悦,加快脚步想过去帮他提东西。   “哎!那怎么行!”   霍月寻当真如同传闻里一样好说话,那男生心头一喜,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睁大了眼,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穷追不舍般:   “要不咱们还是加个联系方式吧?虽然你这里就一点漆刮伤了,但是得修不少钱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说着说着,那男生就突然伸手,想去抓霍月寻的胳膊。   尽管霍月寻立刻就往一侧退了一步,没让他的手结结实实地碰上来,但这幅场景还是落在了不远处的纪灼和纪暖眼里。   空气顿时静了几秒。   纪灼眨了下眼,没什么表情,可他一侧的纪暖却从鼻腔中挤出了一声冷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   “……行啊,你要跟我道歉对吧?”   霍月寻扭过头,盯着宝马男,脸上的微笑彻彻底底地消失了,脸色漠然,   “那我把我男朋友的收款码发给你,你把赔偿打过来吧。” 第53章   纪灼停下步子,瞳孔微微睁大。他身侧的纪暖也露出了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忍不住眨了眨眼。   两人从电梯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霍月寻坐在车内,而这个男人疯狂敲窗的场景;他们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在电梯内窃窃私语的几个人之一。更何况当时这人就在对纪灼指指点点,大概是之后从哪里得知了他跟霍月寻两人相见的细节,愚蠢地想要复刻。   这样的撞车,真是很难被判定为巧合。   意识到这人大概跟杨渊一样对霍月寻有着十足的非分之想时,纪灼就想快步上前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毕竟霍月寻是这么一个温柔而好说话的人,万一他对这男人的心思一无所知,然后——   “怎么了?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短暂的冷漠过后,霍月寻又重新戴上了彬彬有礼的面具,只可惜这笑意不达眼底,他反问,   “刚刚我已经说过了不需要你赔偿,只需要你把车挪走,你却执意要出这个钱……那么,我让你扫我男朋友的收款码,有问题吗?”   谁也没想到霍月寻会再重复一遍,丝毫不留情面。   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死寂,那个敲窗男的表情变得五颜六色,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纪灼,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憋出了一句:   “有啊。我赔当然是要赔的,但是这车是你的呀,我肯定是加你的联系方式比较好,毕竟你男朋友刚刚也不在现场,他不知道——”   “车是我男朋友的,我只是替他开而已,”   霍月寻微笑,平静地堵了回去,“之后我请人跟你协商具体金额,你只需要转钱就行了,不需要我的联系方式。”   “请问,还有什么事么?”   “……”   利落而果断的解决方式,温和却坚决的处理态度,不仅很守男德地没有给联系方式,还完美地让这碰瓷男吃了个闷亏,简直就是……十分解气!   纪暖感觉心里那股憋着的火都泄了出来,连带着看霍月寻都觉得顺眼了许多,心里莫名地多了点认同,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   “哥,我有点饿了。”   纪灼回过神来,提起步子往霍月寻的方向走:“行,那我们回家吧。”   还没走出五米,手里的购物袋就被霍月寻接了过去。刚刚还面色冷淡、处理果决的男人忽然绽开了一个灿烂而温柔的笑容,眼里的倾慕和甜蜜几乎要溢出来;不过,霍月寻很快就望向他被塑料袋勒红的掌心,眉心微蹙:   “累了吧。手都红了……快先上车吧。”   被再度当成了空气的碰瓷男脸色又青又紫,看模样还有不少话在胸膛里翻滚。可惜他没有再牵扯的机会,霍月寻干脆利落地留了个司机的号码,直接上了车,轻轻摁了下喇叭。   半晌,碰瓷男无计可施,这辆堵着他们去路的宝马也终于慢吞吞地挪开了。   慕尚驶出了地下车库,远远地将宝马甩在了身后。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纪暖轻哼了一声,收回了视线,抿了抿翘起的唇角,   “真是莫名其妙,靠撞车来要联系方式……”   刚刚上车时,纪暖已经不似一开始那么抵触霍月寻,所以纪灼直接上了副驾驶。   用余光注视着纪灼俊逸的侧脸,霍月寻嘴角的温和笑意更甚,应和着纪暖的弦外之音: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跟小灼的相遇虽然也是撞车,但跟这人的碰瓷可不一样。”   纪暖眨了下眼,第一次没跟霍月寻呛声。   “再说了,就算一模一样,也不代表我跟那个人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感情不是大白菜,没有成千上万颗可以挑,”   霍月寻眉眼间写着些许春风得意,   “小灼在我这里是最特殊的,最特别的。可能,小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   纪灼一顿,心底涌起一阵意外的柔软。他扭过头盯着霍月寻看了几秒,慢慢地弯起了唇。   而纪暖不自觉,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   -   到家之后,纪灼趁着纪暖回房间的功夫,迅速地收拾好了沙发旁边的床铺。刚想进厨房做饭,便见霍月寻快他一步系上了围裙,不容分说地将他推到了餐厅的凳子上。   “既然妹妹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还是我来做饭吧,”霍月寻低头去蹭了蹭纪灼的侧脸,语气亲热而温柔,“小乖,你生病才刚好,去睡一会,好不好,嗯?”   许久没有回家,卧室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纪暖在房间内换床单被套,拍拍打打声穿透木板门,简直像是在两人耳边响起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亲昵,纪灼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偷|情”的错觉。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托住霍月寻凑过来的下颌,小声道:“好。”   “小乖好棒,”霍月寻的吐息温热,拉长了尾音,听起来黏黏糊糊地像是在邀功撒娇,“你是怎么跟妹妹说的呀,我本来以为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呢……”   在外人面前温柔却难以接近的高岭之花、霍大校草,私底下竟然会搂着男朋友的腰发腻。   这种莫名的反差让纪灼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一边因着卧室的声响而担忧,一边又有些意乱情迷,乖乖地回答问题:   “我也没说什么,是她回过神来慢慢接受了,而且她其实知道你人很好……你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明明就是太讨人喜欢了,连情敌都是一个接着一个。   霍月寻俯身,双手支在纪灼背后的桌沿上,将他困在自己的臂弯里,短促地“哦”了一声:   “但是我只喜欢小灼,我不会给别人联系方式,也不会搭理他们,我只听小灼的话。”   纪灼点头:“嗯。”   “那我乖不乖呀。”   “乖。”   “那小灼是不是应该奖励我?”   “是该奖励……”   纪灼头点到一半,反应过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那碰瓷哥好歹还开这辆宝马呢,纪灼穷得就差叮当响了。他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连恋爱表白,都没跟别人一样,送个玫瑰花什么的……   真是,纪灼有点懊恼,跟他这样的人恋爱应该很难也很累吧?无论是礼物还是约会,都不能达到大众的水准。就连奖励都得自己讨要。   “无论是什么样的奖励,”纪灼顿了顿,补充道,“我都一定满足你,好不好?”   霍月寻弯起了眼睛,同他确认:“真的吗?”   “真的。”   得到肯定万分的应允,霍月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勾魂夺魄般的丹凤眼挑起,薄唇上勾,露出脸颊侧的小梨涡。   紧接着,他撤回了放在桌沿旁的手,单膝在纪灼的跟前跪下,俯身,撩起了纪灼的T恤,用牙齿咬住了衣摆下端的牛仔裤拉链。   “……”   还没来得及往下拉,纪灼便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体往后仰,差点一屁股坐地下去。   不远处的卧室里纪暖还在忙着换床单,肯定很快就要出来用洗衣机;里头擦拭的洗洗刷刷也不绝于耳,时时刻刻都提醒他有人在里面。   “不、不行……!”   纪灼压着气音,感觉霍月寻搞错了奖励的定义,“还有,这是奖励你吗?”   被骤然推开了些许,霍月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许的委屈,语气闷闷:“小灼说好了什么都答应我的,怎么可以反悔……这当然是奖励我呀。”   “奖励我给小灼舔呀。”   “……”   等一下。   什么?   这特么的。   操!   纪灼被震撼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伸手捂住脸,话出口都像是呻|吟:“哪里有人的奖励是这个样子的……”   霍月寻看上去一脸无辜,一派天真纯然。   “可我就想要这个奖励,”他说,“小乖,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确实答应了,但是,”纪灼说,“那也不能在这……”   两人还没有拉扯出个结果来,卧室的门便咔嚓一声开了。纪暖手里捧着一叠要洗的衣服和床单出来,远远地就望见了坐着的纪灼和蹲在他跟前的霍月寻。   虽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但看厨房的样子大概是为了做饭的事情在争执吧。   霍月寻会主动做家务,姿态还这么低……   她对霍月寻的恶感又减少了几分,贴心地开口:“哥,你们有衣服要洗吗,我顺便带一下?”   “……”   纪灼猛地回头:   “没有!你先去洗吧,不用管我们。”   他的语气匆忙,纪暖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提步往餐桌旁边走:“哥,你咋了?”   背后的人一步步靠近,腰被眼前的人牢牢握住。   纪灼对上霍月寻那双委屈巴巴的眸子,突然有种自己如果不答应他,他就不松手的感觉。   没有办法,纪灼咬咬牙,对霍月寻做了个口型。   ——晚上。   霍月寻弯起眼睛,愉快地接受了。   他侧过身,对上纪暖的脸,笑眯眯地:“我想让小灼去休息,正在跟他商量呢。”   果然如此。   纪暖“啊”了一声,在这件事上站到了霍月寻这边,毫无所觉地开口劝道:“是啊,哥去休息吧。”   “这件事,你确实要听一下你对象的话呢。” 第54章   确实要听对象的话呢。   确实要听话呢。   要听话呢。   这句话在纪灼的心里回荡片刻,狠狠地震撼到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把霍月寻刚刚的要求告诉纪暖的冲动。他们两个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能混为一谈吗!   “嗯呢,厨房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会做好的,”霍月寻毫无心理负担地接过了纪暖的话茬,笑眯眯地说,“小灼,你等下去休息好不好呀?”   “对了,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哦。”   纪暖手里抱着东西,无暇手动推纪灼去沙发,便只能开口附和:   “就是嘛,快点去躺一下,别总是让人催你……唔,你答应人家什么了?”   回想起霍月寻那张漂亮的脸,以及他垂下的眼睫、含着笑意的小梨涡,甚至还有意有所指的暗示……   纪灼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张口结舌:“我,我——”   “小灼答应我,会一直好好休息到晚上,”   霍月寻抢在纪灼的前面回答,笑容人畜无害,咬字清晰,尾音落在晚上两个字上,停留了两秒,   “对不对呀,小灼?”   前面是霍月寻笑盈盈的蛊惑双眸,后面是纪暖单纯而茫然的视线,纪灼夹在两人的中间,除了点头就只能点头。   直到纪暖进了卫生间开始捣鼓洗衣机,轰隆轰隆的运转声响起,客厅内只剩下霍月寻和纪灼两人,纪灼的心脏不知不觉地提到了嗓子眼。   刚刚的对话,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纪灼知道,霍月寻说的休息,跟纪暖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都是成年人了,马上肯定——   果不其然,霍月寻俯身凑了过来。   纪灼已经做好了霍月寻会欺身进行下一步的准备,紧张兮兮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下一瞬,纪灼忽然感觉自己蹙起的眉心忽然被指腹温温柔柔地摁住。   纪灼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霍月寻含着笑意却格外认真的神色。   “别紧张,小乖。”   霍月寻轻声细语地说,“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逗你了。”   纪灼一怔,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   没等他做出反应,霍月寻又笑了笑,从旁边抽了条小毯子过来将纪灼裹住,语气亲昵又似撒娇:   “再说了,我知道小乖你生病才刚刚好,我还缠着闹着要跟你做这个……我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大变态吗?”   “你乖乖地在这里休息,躺好哦,”霍月寻松开了纪灼,“我去做饭给……”   话音未落,霍月寻的袖子被纪灼牢牢攥住。   简单而廉价的一楼房子,采光和通风都很差。客厅内悬着的白炽灯惨白而发旧,能发出的光亮有限。霍月寻的大半张连隐没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窥见一丝半毫。   他的声音却轻快含笑:   “……小乖,怎么了?”   恍惚间,盯着霍月寻莫名有些孤单和落寞的背影,纪灼想起了许久之前,他认识的那个小月亮。   那会他自己都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天真仗义,生性活泼;既能够沉下性子仔仔细细地画一整天的画,也能喊上十几个朋友一块到篮球场内挥汗如雨、打一整天的篮球。   某个周末早上,好几个他班里的同学跑到他家门口喊他去球场,他还没完全清醒便翻身下了床,穿好衣服便带着水杯准备出门。临走前却突然被宋嘉莉叫住,往手里塞了个电话。   “灼哥,”   电话那头是一道轻声细语,小月亮温温柔柔的声音里带了些许雀跃和期待,“素描要用的画架、画板、素描纸,铅笔,橡皮,美工刀……所有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今天可以去找你吗?我想跟你学怎么画画……”   纪灼一怔,看了一眼身旁围着的五六个蓄势待发的同学:“唔,行。那你们先去打球吧,我——”   话音未落,那些人便不干了,吵吵嚷嚷地搭上了纪灼的肩膀,托着他的胳膊往外走:“画画什么时候都能教,打球可是好几个星期才能找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   “就是啊!况且我们那边那么多兄弟都等着你呢,你上次说好了今天要展示你的三分球,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先来后到,我们今天先约的打球,你明天再教他呗!实在不行,你要不把他一块喊过来打?”   “……”   电话这头的七嘴八舌被一字不落地传递到了电话的那头,纪灼被夹在两方中间一句也插不上嘴。沙沙的电流声持续了几秒,小月亮轻声开口,打断了众人:   “没关系的,灼哥先去跟他们玩吧,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完全准备好……”   这话一出口,纪灼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那些男生们便欢呼一声,三下五除二挂断了电话,把他拉出去了。   一群半大少年们的精力极其旺盛,跟用不完似的,吃完午饭休息了十来分钟就原地复活。每个人轮番上阵,哪怕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雨丝,也没有一个人率先说要离场。   唯有纪灼一个人,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心神不宁地盯着头顶厚重发黑的云层看了半晌,突然开口:   “我先回去了。”   旁人一阵哀嚎:“这就走了?又没有下很大,再打一场啊?”   “不行,我妈得骂我了,”纪灼拒绝地理由很有说服力,眼神却有些飘,“下次吧,下次我从头打到尾。”   说罢,他冲着身后的一帮友人们挥了挥手,往球场外走去。   走着走着,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从走成了跑。   细小的雨丝也越飘越大,成了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阵带着泥土的白烟。   纪灼顶着大雨跑回了家,冲到廊檐下甩了甩身上的水,就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雨幕中,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身后传来“唰啦”一声,宋嘉莉撑着伞出来,拧着湿哒哒的纪灼就想说他,结果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口中的斥责却突然变成了一声“哎呀”。   “这不是你那个朋友吗?他早就在这儿等了,我跟他说你去球场了,他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下这么大雨呢!”   “还有啊,你今天跑出去打球干什么,”宋嘉莉忧心忡忡地随口提了一嘴,“你难道不是好多天之前就答应人家要教人家学素描吗——”   纪灼的心猛地一颤,接过宋嘉莉递来的伞,大步流星地往小月亮的方向跑去。   雨幕中,少年整个人被淋得湿淋淋的,柔顺的黑发尖贴着苍白的皮肤,眼眶红彤彤的。就这样了,他还坚持抱着自己怀里的一个黑色大包,用身体防止雨水打湿里面的东西。   “……灼哥,”头顶的雨水突然被伞遮挡,小月亮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你回来啦!”   “你是不是小傻子啊,下着大雨呢不知道往家里跑,”纪灼伸手给他擦脸,语速快得像是连珠炮,“明明是你先约的我,你怎么不说呢,我要是不知道你在这儿等我,那你还要在雨里站多久?!”   明明小月亮才是先来的。   明明他都已经答应小月亮了。   明明小月亮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等他——   被这么斥责了一通,小月亮却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只是用那双仿佛坠着星子的眼乖乖巧巧地仰望着纪灼,声音轻得仿佛听不见:   “因为我想让灼哥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可以一直都在原地等你。”   ……   “小月亮。”   从记忆深处搜寻出这个昵称,又想到了霍月寻的母亲亲亲热热这么唤的神色。   纪灼忽然开口,指尖在霍月寻的手腕上轻轻停留了片刻:“我没有不愿意,我想跟你亲近的。就是……妹妹在,我不太好意思。”   “……”   霍月寻一怔,缓缓地转过头,似是没想到纪灼这样主动地答应他。   他的唇瓣上下张合片刻,有些不太确定似的眨了下眼:“小乖,你不用哄我的,我……”   热水器启动,卫生间内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跟“轰隆轰隆”的洗衣机声搅合在一块,纪暖此刻肯定不会出来。   纪灼扯住霍月寻的领口将他往下拽了拽,撑着上半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真的,以后,只要是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纪灼小声说,“说好了今天晚上…那就奖励你,好不好?”   霍月寻的睫羽仔细地颤了颤。   过了好半晌,他将脑袋埋进纪灼的颈窝,餍足地轻“嗯”了一声。   不想让纪灼和纪暖等太久,霍月寻只再贪恋地抱了一会,便先去厨房做好了饭,布置碗筷。   大约是难得有人跟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上劝纪灼休息的缘故,纪暖对霍月寻的脸色好了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一开始那么厌恶他了。   休息到傍晚把碗洗完,纪暖进了房间写作业,纪灼和霍月寻两人在外。   巷外时不时有抱着收音机经过的老大爷,婉转悠扬的曲调远远地来又远远地走,客厅内没什么其他的声响,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   “小乖,”霍月寻轻声开口,“现在算是晚上吗?” 第55章   傍晚的天空还有几分夕阳的余晖,暖色的光透过狭窄的窗缝照亮小小的窗台,夏秋季节的天黑得晚,若真的要论时间的话,似乎也摸到了夜晚的边缘。   霍月寻的这句轻声细语明明在外人听来没有丝毫的问题,可纪灼只感觉有一阵热烫的电流从耳朵尖窜了上去,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说到底,霍月寻要的奖励,不就是……那个么。   反正他们都已经在谈恋爱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他已经答应了。   “算不算晚上啊……”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用行动代替了下半句话。   他抬手,猛然扯住了霍月寻的衣领,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跟前。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分开,纪灼不好意思地偏过头,轻轻啄了啄霍月寻的唇。   “你觉得呢?”   唇上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怀里的人个高腿长、骨节坚硬分明,可抱到手里却柔软至极,像是收敛起了身上用来防御保护自己的尖刺,只剩下毛茸茸的肚子躺平任吸。   霍月寻的整个心尖尖都被麻得发颤,胸膛鼓噪,表情几乎是失神的。   “小月亮,”见霍月寻久久没动,纪灼决定再主动一点;他忍着羞耻,声音低得像是气音,“随便你想怎么做,我、我说好了要奖励你……唔。”   话未说完,他就忽然感觉面前的人重重地吻了上来。撬开唇瓣,长驱直入,扫荡而侵略的意识十足,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下去才甘心。   怎么会有人接吻还不会换气呢,纪灼的脸上泛起一阵缺氧而窒息的潮红,有些胡乱地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句。可即使这样了,他的手还依旧紧紧地攥着霍月寻的胸口,对男人坦露出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柔软,眉眼间全是全身心信赖的依恋。   好不容易,霍月寻终于松开了被蹂|躏得发红微肿的唇瓣,顺着下颌和脖颈一路往下亲。   细细密密的吻如同羽毛轻而痒,纪灼的脊背一阵阵抽着发麻,抬手时意外撞到了狭小的桌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声像是终于将霍月寻的理智唤醒。   他克制住自己继续往下的冲动,打横将怀里的人抱了起来,直直地往外走。   纪灼才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搂住霍月寻的脖颈:“怎么了?”   “去我家,”霍月寻言简意赅地说,“我们得换个更加私密一点的地方。”   纪灼的眼尾残留着些许潋滟的红,不明所以:“我妹一学习起来就不会出来了,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应该还……”   “小乖。”   拧开门,天色彻底地暗了下来,不远处路灯的昏黄灯光照在门槛,霍月寻的步子顿住,脸颊被这光半遮半掩,笑盈盈地,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大胆而放荡的话。   “我害怕等会,你可能会忍不住。”   纪灼眨了眨眼:“?”   “忍不住,在我面前叫出来。”   “……”   ……   伏案学习了两个多小时,终于从题海中拔出脑袋来的纪暖长长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已经被蚊子叮了一溜排的包,痒得出奇。   她用力地挠了挠,却还是感觉很难受,抓着笔思考了一会,起身出了房门,探头探脑地走到客厅内:“哥,家里还有风油精吗——哥?”   十来平米大的空间一眼就能看到头,纪灼和霍月寻两人显然不在家。纪暖有些诧异,抬手给纪灼发了个消息问他在哪儿。   那头过了大概两分钟才回复。   【出来买东西了,有什么要带的吗?】   奇怪,今天不是已经去过超市了吗?还有什么东西是非买不可的?   难道,哥也被蚊子叮得受不了了?   纪暖腹诽了一句,却没提出什么异议,而是敲字提醒他:【买点风油精或者花露水。】   这次等了五分钟,纪暖的手机才收到一条新消息。   【好的。】   ……   将近晚上十一点,霍月寻将纪灼送到了家门口。   纪灼揉了揉脸,拒绝了让他跟上来的提议,拎着一堆给纪暖买的零食和风油精回到了家,敲了敲她的门。   “哥,都过了一两个小时了,你怎么才回来……”   书桌前的纪暖撂下了笔,匆匆跑来接过纪灼手里的大包零食,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眼睛亮晶晶地开了个玩笑,   “看在你给我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吧。”   纪灼却心虚得要命,抬着眼没敢跟她对视。   收到纪暖消息的那一瞬,他被人逼到了顶点,只能弓着腰,用力地咬着被单的一角。整个人的大脑放空,像是飘到了外星球,晕晕沉沉到浑身上下只有被碰的地方有感觉。   霍月寻将他的所有东西都吞了下去,俊俏而漂亮的脸上溅到了些许水痕,嫣红的唇瓣微抿,勾勒出颊边的小梨涡。   “小乖,”男人说,“妹妹给你发消息了哦。”   纪灼大脑一片空白,又害怕让纪暖等太久,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背,无助地将目光投向霍月寻的方向。   霍月寻自觉地帮他回了消息,可在敲字的同时,依旧顺着他的大腿和小腿一路往下啄吻着……   “嗯,喜欢哪个告诉我,我再给你买。”   收回了飘乱的思绪,纪灼的脸色看起来很正经,伸手从袋子里拨了拨,找到一小瓶风油精,   “还有这个。”   “啊,谢谢哥。”   纪灼摇了摇头,不打算打扰纪暖,转身准备离开。但是人才刚走到门口,就突然被喊住了。   他拧过头,便见纪暖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   “你等会呀,”   纪暖盯着纪灼裸露的脚踝和部分小腿。光洁而白皙的皮肤上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红点,有深有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她眉头紧紧蹙起,赶忙拿风油精给他擦:   “你怎么被蚊子叮得这么厉害!你看这儿、这儿——该死的蚊子!”   纪灼缓缓掩面。   嗯,该死的蚊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蚊子”还会买零食和风油精讨好人呢……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照常,纪暖在家住的这几天,纪灼每天的生活变得更加规律起来,除了上班就是带妹妹,唯一可惜的大概便是跟霍月寻之间没了多少相处的时间。   两人被手头的工作堆积得都没有能腻在一块的功夫,明明才刚谈上恋爱,却连见面都活生生搞得像是偷|情一样。毕竟,纪暖虽然对霍月寻没了那么大的恶感,但还是没能做到打心底里完全接受。   直到过完处暑,暑假逼近尾声,高中都提前开学,纪灼跟霍月寻抽空送她这个高三生回学校。   舒适起见,霍月寻今天开的是那辆专门用来接送人的埃尔法,外形看上去极低调。   “就到这里吧,我等下自己进去,谢谢,”   纪暖拎着书包,对霍月寻的态度不知算是拘谨还是局促,扭头看向纪灼,“哥,我走了。”   两人冲她挥手。   纪暖下了车,也摆摆手示意再见。   可她才走了没几步,就忽然发现四周的人潮像是有意识地避让开了她,尤其是几个隔壁班的男生,简直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纪暖的动作一顿,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一直对自己纠缠不放的男生——赵林。   她上次忍无可忍终于跟赵林撕破了脸皮,这群赵林的跟班狗腿子,肯定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反正这件事又不是自己的错,想通了这一点,纪暖冷着脸,继续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然而,她发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她沿着校门口的廊道一路往里走,一整路,四周都有人频频地往她的方向看。   甚至,就连一帮女生都盯着她,似乎正在窃窃私语,不知在讨论着什么。这股来自于同性的、略带担忧和好奇的凝视让她由衷地觉得不适。   再三忍耐,她沉默了两秒,回望过去,声音清亮而平静:“你好,请问你们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那群女生似是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冲上来问,一个个的表情都有些许的慌张,也没敢直接回答纪暖的问题,片刻后,还是一个胆子大的试探性地开口:“那个,学校表白墙置顶的贴子,你……”   话音未落,纪暖的闺蜜从不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纪暖没听清那些女孩的下半句话,就被一把攥住了肩膀,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楼梯的拐角。   终于避开了那些无穷无尽的打量目光,纪暖的心情却并没有好一些,只是缓缓地攥起了拳头,有预感,自己接下来可能会听到许多不太好的话。   她的闺蜜深吸了一口气:   “小暖,出大事了!”   “……”   果然如此。   纪暖抿了抿唇:“我感觉到了。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林他们把你上男人豪车的照片放到表白墙上批斗,说你傍大款,说你不检点……”   女孩咬牙切齿,“因为我跟你关系好,所以我没收到消息,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我看了那个照片,那不是你哥吗?他们造什么谣呢!”   “……”   纪暖闭了闭眼睛:“他们想造谣,才不会管那个男人是不是我哥。”   “我要气死了,”女孩义愤填膺,“那怎么办?我们去找班主任吧?”   她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不过我看车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那个人是——”   “他……”   纪暖平静的神色消失了一瞬,开口时有些磕磕绊绊:   “我哥的……唔朋、朋友。” 第56章   纪暖的闺蜜没听清楚,表情很茫然:“唔是什么?什么朋友?”   纪暖的表情一言难尽,嘴唇动了动:“就是……这么说吧,他就只是我哥的朋友而已。他虽然很有钱,但是人还挺好的,没什么架子。”   “这件事很简单,我哥没车不好接我回家,他帮忙当了下司机。”   这么一概括闺蜜就懂了,她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轻轻啧了一下:“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去找班主任吧。我就不相信了,他们这群人在网上肆意造谣你这事儿还能就这么过去!”   纪暖也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个女孩携手从楼梯间的拐角出去,沿路对上不少旁人窥探的视线也没半分畏惧,大胆地回望过去,反而将那些人看得不好意思。她们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四楼,即将拐进班主任办公室时,迎面撞上了赵林和他身后的一群小跟班。   “……赵林!”   纪暖毫不畏惧,主动地喊了一声,表情冷静而正常,只能从握紧的拳头看得出她有多生气,“你有本事造谣生事,有本事跟我一起进老师办公室!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你自以为是的抹黑。”   “抹黑?是吗?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上宾利慕尚啊,”   赵林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转过身,吐掉了嘴里的口香糖,表情神色嘲弄而不屑,“你家有几个钱?你平常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除了卖身还有什么办法坐这种车?”   “卖身”这两个字一出,空气凝滞。   纪暖的闺蜜率先暴怒,狠狠冲上去推赵林:“你说什么呢?!有种再说一次,你看我们等会告不告你!”   赵林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身旁的小弟匆忙挤上来拦住闺蜜,表情也都是一致的冷嘲热讽:“哇塞,我好怕怕哦~”   “你!你们——”   纪暖拉住了一旁被气得眼眶通红的闺蜜,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没去看赵林一行人得意的神色,反而狠狠用力地撞开了办公室的门。   “老师,”她压着情绪,“赵林他们在学校、在网上公开对我抹黑造谣,请你帮忙处置他们,让他们向我公开道歉!”   纪暖的声音清亮冷静,办公室内几个隔壁班的女老师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闻言纷纷望了过来:“怎么回事?你过来说清楚了。”   而纪暖的班主任——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呸出口中的叶子,啧了一声:“什么抹黑?”   两个女孩连忙走到他办公桌前。早上得知了这个消息,闺蜜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放下,拿出来调到了学校表白墙的页面,义愤填膺地给众人展示。   几个女老师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凑过来跟纪暖一块研究。   【分享一口超级大瓜,高三四班某著名美丽“校花”表面上看起来非常高冷、不近人情的实际上是个偷偷在外给人当3的biao子。她申请助学金和奖学金,在国旗下的演讲大家都听过吧?家里的条件这么困难,她居然能坐价值六七百万的豪车,有图有真相,相信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   配图很简单,就是纪暖被纪灼牵着一块上霍月寻车的照片。拍摄角度问题,旁人看不见纪灼跟纪暖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只看到一个男人拍她的脑袋,把她半搂进怀里。   如果只有这一条冒犯的帖子也就算了,事情不至于发酵成这样。关键是底下的评论大概都是赵林的水军,一个个都站出来假模假式地说话。   【真羡慕,校花就是好,靠卖色相就能坐上百万豪车啊[滑稽]】   【听说她跟好多男的不清不楚呢,一个女生在理科班能考那么好,什么实力不用多说了吧?】   【我也感觉,笑死,说不定成绩也是靠男人得来的呢……】   【没证据就这么造谣不好吧?表白墙怎么审核的,这种说说也能通过吗?】   【你管我们怎么审核的!我们这叫为民除害!】   【……】   “这也太过分了吧,”几个女老师皱起眉头,望向纪暖的班主任,“刘老师,你要好好管一管你们班这几个男生啊!”   “呸”的一声,中年男教师吐了口茶叶。应对几个女老师的压力,他不紧不慢地啧了一声,终于开口:“管当然是要管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还得先处置一下……”   “张思言,谁允许你仔细把手机带到学校来的?”   “……”   纪暖一怔,怎么也没料到班主任会在这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上纠结。   几个女老师的脸色也变了,扭头望向刘老师的目光也有些许的怪异。   过了几秒,纪暖抿住唇将脸色唰白的闺蜜拦到了自己的身后,声音微颤:   “手机是我带的,不怪她。老师,你想怎么处罚我带手机都行,能不能先把这件事处理完?”   被几个女老师盯了一会,刘老师终于咳嗽了一声,勉为其难道:   “行,那我先处理。”   “抛开他们玩Q|Q,把你的照片放到网上不谈,你先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问题。”   “……”   在场众人具无语凝噎。   从一开始就分外冷静的纪暖也终于因他这句冷笑出声,反问道:“老师,我有什么问题?我做错了什么?”   “你还跟我犟嘴,我只是让你反思一下,为什么同学不拍别人只拍你?为什么能拍到你坐豪车?你这车是从哪儿来的?”   纪暖寸步不让:“我是受害者,凭什么让我反思?且不说这辆车只是我哥哥朋友帮忙带我一程的,不管它到底是谁的车,这就是他们造谣我的理由吗?!”   刘老师重重放下杯子,茶叶水溅上杯沿:“你跟老师说话是什么态度!把你家长喊过来!”   “行啊,我现在就给我哥打电……”   “给你哥打什么电话?你有娘生没娘养吗?给你妈打!”   “……”   雷霆一般的吼声震响了整个办公室,就连屋外的人也都能听见。赵林等人在外面窃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股巨大的恼恨从纪暖的心口迸出来,几乎让她眼前发晕。   “怎么不说话了?知道错了没有?”刘老师冷哼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妈住在医院里,你也好意思上那种豪车……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简直就是——”   话未落,纪暖直截了当地从办公室里冲了出去。   少女的脸色苍白,整张脸失去血色,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而她身后的女老师们也忍不住了,跟刘老师据理力争;闺蜜则匆匆忙忙地跑下来,大喊:“小暖!”   怎么能这样。   凭什么这样。   为什么要受害者有罪论?为什么要说自己有娘生没娘养?   为什么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要让自己来承担这些骂名?   纪暖的双眸通红,闯过校门口的道闸。她的掌心掐出了一道道深红色的痕迹,茫然地望着前方,顺着街漫无目的地走。   她这幅模样,却刚刚好落入了不远处的霍月寻眼里。   ……   霍月寻刚送完纪灼到画室,便就着纪暖的态度思考了片刻,折回头准备给人再买点东西。   却没想到,本该在校园里学习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大马路上,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有些疑惑,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上前,轻轻摁了下车喇叭。   纪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反应,自顾自地往前走。   “……妹妹,别走了。”   霍月寻将车在路边停下,匆匆上前握住了纪暖的肩膀,将她往后扯了扯:“妹……纪暖!”   肩膀骤然落下一只手,极其不好的回忆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纪暖有些应激,反应很大地甩开霍月寻的手,几乎对他怒目而视:“别碰——”   下一瞬,一辆飞驰的出租车几乎擦着纪暖的身子滑了过去,喷了两人一身尾气。   “……”   纪暖惊魂未定,却也因这个小插曲回了一点神,忍不住抬头望向了霍月寻的方向。   她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上肯定是满脸泪痕,一塌糊涂,也难怪霍月寻的表情十分担忧。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莫名的,纪暖的眼眶有些发烫。   她张了张唇,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妹妹,不管学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别害怕,我给你撑腰,”   霍月寻弯下腰与纪暖平视,他的心中像是有了一个猜测,语气温和,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我跟你一起回去,让那些人给你道歉,好不好?”   纪暖的眼睛里蕴着浓重的水汽。   胡乱的思绪在心里翻滚搅动,她没有第一时间答应霍月寻。可男人却掏出手机给律师发了消息,为她“撑腰”作准备。她揉了揉眼睛,生硬的语气在发颤:   “我不用你帮我的。就算你人真的再好……再忙前忙后,也只是吃力不讨好。我从开始到现在,都不愿意你跟我哥在一起。”   霍月寻发消息的动作微微一顿,直起身来,深深地凝望着纪暖。   纪暖咬着牙,毫不畏惧地盯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让我支持你,但是我……”   “没关系的。”   霍月寻忽然开口,打断了纪暖,语气平和,“你就算不同意也没关系,我还是要帮你。这种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小灼不开心。” 第57章   ——不想看到小灼不开心。   因为纪暖是纪灼的家人,也是他最在乎的人之一,所以霍月寻就算再怎么热脸贴冷屁股也无所谓。   归根结底,霍月寻愿意放下身段来“讨好”纪暖和宋嘉莉,也只是为了让纪灼高兴而已。   纪暖一阵哑然。她拼尽全力打出的这一拳轻飘飘地像打在了棉花上,身上那些保护自己的刺也不知不觉地收了回去,凝望着眼前的霍月寻,带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好了,那我们就别耽误时间了,”   霍月寻见她冷静下来,适时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速战速决,跟我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好不好?”   两人折返,沿着学校这条路往回走。   尽管那些言论污秽且不堪入耳,但纪暖相当冷静,条缕清晰地给霍月寻分析了前因后果,最后总结出罪魁祸首,因追她不成而恼羞成怒的赵林。   “……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那些小跟班一直在搅混水,他们人多势众,”   眼看着校门口近在咫尺,纪暖有些许的焦虑,连带着望向霍月寻的目光都有些许的担忧,“就连班主任都站在他们那边,我走的时候,他说要给我家长打电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我妈或者我哥拨过去。”   其实,无论那班主任到底有没有联系纪灼或者宋嘉莉,他刚刚的态度都已经很明朗了;不查明事情的真相,盲目责怪受害者,甚至还要在人的伤口上雪上加霜。   就算霍月寻去找了学校,去跟大家证明,他跟纪暖的关系并不是所有人想象里的那样,那…又能怎么样呢。   真的能证明吗。   那些人能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这件事情,到底要怎么解决?   “非要让小灼知道这件事吗,”霍月寻轻啧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的动作得稍微快一点了呢。”   “……”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几个女老师突然惊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喊纪暖。确认女孩无恙之后,她们才扭过头望向了霍月寻,稍微有些迟疑道:   “你是——”   “我是纪暖哥哥的朋友,那天跟她哥哥一块来接她的,”霍月寻彬彬有礼地向老师问好,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也可以代表纪暖的家人来解决这件事。”   几个女老师一怔,连忙应好。她们帮忙在门卫处登记了霍月寻和他的律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学校内。   据说,他们刚刚跟纪暖的班主任据理力争过了,可是班主任始终犟得不肯松口。一行人争执不下,都已经开始联系教导主任和副校长。   动静很大,现在不少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在教室里躁动不安。她们很怕最后所有的领导压迫纪暖息事宁人,结果不如人意……   说到最后时,他们刚好走上了四楼。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赵林一帮人有恃无恐、吊儿郎当的靠在墙根上没个正形,班主任端着茶杯姿态老横,看见他们,也只是冷哼了一声,斥责道:   “纪暖!你私自闯出学校,还有没有一个学生的样子?你对老师到底是什么态度?”   “是,我们家孩子没有学生的样子,”   霍月寻将纪暖拦到自己的身后,语气温和有礼,   “就她私自闯出学校这件事,我向各位老师道歉。”   一股无名的鬼火窜上了胸膛,纪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霍月寻,下意识地想要开口——   “那么现在,纪暖唯一的错处已经解决,该轮到你们道歉了。”   纪暖一顿。   “各位好,我是霍先生委托替纪暖小姐维护权益的律师,接下来由我来跟各位谈一谈起诉的问题。”   下一瞬,霍月寻的律师从一侧走了出来,男人穿着整齐的西装,姿态专业而精英,脸尤其眼熟。众人仔细想想才恍然大悟,他似乎经常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访谈和讲座里。   “为了防止这几位犯了错还不知悔改的高中生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劣,接下来的话我会以非常通俗易懂的方式来阐释。”   “在追求女同学不成之后,拍摄下照片放在网络上对她进行造谣和大规模的网络暴力,这种行为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校园欺凌。据我所知,纪暖同学还没有成年。她遭受到这样恐怖的袭击,完全有权利报警,并且对你们进行起诉。而且……”   律师的语速快而平稳,简化了很多专业术语,所有人都听得明白他什么意思。   赵林的脸略微抽了抽,听见律师这么严肃地说报警起诉时,神态有些微的变化,但还是冷笑道:“哦,那有本事去起诉呗?你在唬谁呢?我们连说说都没有五百转发,根本就不可能有事!”   律师深深地望了一眼赵林,眼角眉梢带着些微的冷嘲,眼神中似乎有些许的怜悯:   “是吗?”   “……”   赵林还在嘴硬,他的那些小跟班的眼神就有些变了。一个专业的、名声如雷贯耳的律师一出现,他们这些高中生的心理素质就根本不够看了。他们甚至不敢与律师对视。   “对了陈律,除了赵林这个主谋之外,我记得还有其他几个人对我妹妹造谣攻击,”霍月寻温声开口,语气带了些许的疑惑,“你说,他们是不是从犯啊。拜托你帮忙,能把他们都告进去吗?”   小跟班们的神态一顿,表情显然有些惊恐。   “唔,不管进不进去,以后能不能高考,这一笔是肯定要记到档案里的。记入档案的事情会影响终生,所以我想之后的一生肯定都是会受到影响的——”   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几乎下一秒,纪暖就看到平时那几个总跟在赵林屁股后面的小跟班脸色灰败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声如蚊蚋般嗫嚅:   “纪暖,对不起。”   “……”   纪暖抿了抿唇,没对他们有半点同情。   “对不起,我们是一时鬼迷心窍了,你能不能别计较这件事,”几人见她不说话,表情更加慌了,“我们保证以后都不会再说你坏话,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哎!不是,你们怂什么啊?”   没有等纪暖做出回答,赵林率先愤怒了起来:“这什么律师,就这么随口一说你们也信,你们还真以为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啊,她自己做这么龌龊的事,还不让别人说了?”   “哦?”   听到赵林开口,律师扭过头,神情凛然,   “且不说这件事光明磊落,跟你口中的龌龊没有半点关系,既然你不相信,那么我们也没必要跟你白费口舌,请你先跟警察聊聊天,再在家好好等着法院传票吧。”   “……”   所有的女老师都没开口。说实话,她们觉得这律师说的已经够委婉了,这些天生坏种的男生就该直接好好改造。   但是班主任显然不这么想。他刚刚责怪纪暖,现在却有脸站出来替这群男生打圆场求情:“都是孩子,没必要闹到这一步!各退一步,赵林,你过去给纪暖道个歉,纪暖,你也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   “不好意思,请问,我妹妹凭什么反思自己?”   纪暖狠狠一顿,下意识地望向霍月寻。   后者似笑非笑地开口,目光在老师的身上扫了一遍:   “刘老师放心吧,就算您不开口,我们也不会把您忘了的。为人师表却对受害女孩说出那么恶毒的话……与其担心赵林会怎样,您不如先好好担心一下自己的饭碗还能不能保得住。”   “……”   刘老师把茶杯重重一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在威胁我?你难不成还想让我给她道歉不成?”   “当然不是,”霍月寻温声说,“光道歉怎么够呢,您至少要辞职吧。”   “辞职?!”   刘老师的脸色彻底变得青白,他猛地将茶杯摔到了身侧,碎裂的瓷片炸了一地,溅起暗黄色的茶水。   “我在这儿教书多少年了?你要我辞职?你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你凭什么能……”   霍月寻脸上的笑意温温和和,看向了身侧的陈律,轻描淡写地嘱咐道:   “陈律,注意一下。这几个影响妹妹的人必须转学或者辞职,除此之外,精神损失费之类的赔偿不能少。”   陈律点了点头,记录下霍月寻的要求:“好的,交给我……”   霍月寻轻拍了下纪暖的肩膀,示意她转身。纪暖还在原地发呆,被这么轻轻一碰才骤然回神,她抿住唇看向霍月寻,这次却没甩开他的手。   好半晌,她才眨了眨眼,小声道:“谢谢……”   霍月寻微笑了一下:“走吧,不想上课的话就回去休息一下,免得小灼担心。”   “嗯。”   两人正要走到门口,背后的赵林突然冲了上来,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恶狠狠地盯着纪暖咒骂道:“婊子,你这个——”   霍月寻扭过头,眼疾手快地将纪暖推到了一旁,自己却被赵林狠狠地撞到,步子往前踉跄了半步。   算不上疼,但微微的厌恶冲上心头,让霍月寻情不自禁地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揉了揉眉心,语气微嘲:“我劝你最好让我少生气一点,否则……”   话还没说完,他的余光忽然注意到从楼梯底下匆匆爬上来的人。   “……唔,好痛。”   霍月寻轻吸了一口气,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痛苦,牢牢地抓住一旁的扶手。 第58章   哪怕是被精准利落地推到一侧的纪暖都反应了过来,踉跄两步扭过头;那罪魁祸首赵林更是嗤笑出声,红着眼睛看着霍月寻这副与刚刚截然不同的神情,夸张道:   “你疼?你哪里疼?!你刚刚不是很嚣张吗?你再嚣张一个试试看!”   霍月寻蹙着眉头,没有回应赵林的嘲讽,依然保持着扶着把手的动作。   “说话啊!”赵林还以为是自己厉害到霍月寻害怕了自己,犹嫌不够地咆哮,挣开身侧的那些老师,“你刚刚不是很猖狂的吗?怎么现在又怂了?有本事你就——”   赵林直直地往霍月寻的方向冲过来,高高地扬起了拳头;而霍月寻不知是不是被背后的疼痛影响了状态,竟然根本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纪暖被这场景一吓,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秒,预料之中的碰撞和闷哼却并没有发生,发出惨叫的反而是那刚刚冲过来的赵林。   纪暖愣了两秒,缓缓地睁开眼——   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从一侧大跨步过来,黑发被风给吹乱,露出了眉尾的伤口;一张俊俏的脸冷若冰霜,一双染了水的桃花眼里蕴满怒火,唇瓣紧紧抿着。   他一把就攥住了赵林的手,狠狠地将其推到了一旁,也顺势把霍月寻护到了怀里。   “哥!”   纪暖匆忙上前,一整天的委屈似乎也随着这一生呼唤爆发了出来。她被轻轻地拍了拍肩膀,纪灼侧过头,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遍:“有没有受伤?”   女孩摇了摇头,伸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经历了刚刚的那些事,她望向霍月寻时目光带上了担忧:“刚刚赵林冲过来推我的时候,是他帮我挡住的……”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霍月寻的肩膀往下摸到胳膊、小腹,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   “我没事的,小灼,”霍月寻却温温柔柔地笑着,善解人意到了极点,“别担心我了,咱们先把事情处理完……唔——”   说话间,霍月寻似乎不小心扯到了自己的后背。他的神色痛苦了一瞬,看起来委委屈屈的:“我、我真的没事。”   “……”   不远处,接到消息的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匆匆忙忙赶来,他们指挥着女老师把里三圈外三圈蜂拥而至看热闹的学生们疏散开,又连忙上前,冲霍月寻和纪灼点头抱歉:   “不好意思,两位就是纪暖同学的家长吧?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们保证肯定会好好的处理这件事情,以后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纪灼扭过头,从小到大他对老师的态度都很好,但此刻却有一些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好好处理是什么样的,是要我们息事宁人么?如果是那样的处理,抱歉,我不接受。他在网上辱骂我家人还不够,甚至当面动手,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自知理亏,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两个年逾半百的中年人看起来莫名有些紧张,注意到在一侧的陈律师,他们的神色明显惊讶了一瞬,很快就又反应过来,对纪灼一行人的态度更加认真了:   “怎么会?既然做错事了,就必须接受惩罚,而且按照规定来办。这件事情的影响实在是太恶劣了,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跟双方的家长好好沟通一下,保证给两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见所有人都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唯一一个跟自己一样的班主任也丢了工作,赵林终于又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崩溃地大叫了起来,不过已经没有人再搭理他了。   纪暖本来很生气的,但是听到了霍月寻替她做的那些安排,包括副校长等人的态度,心头那股躁动的火气也渐渐摁了下去。   不过,出了这种事,她今天也实在没什么心思呆在学校了,跟霍月寻和纪灼商量后,打算去医院找宋嘉莉。   临出校前,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跟闺蜜告别。   “小暖!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张思言牢牢地攥住纪暖的手,表情激动又开心,“你放心,我刚刚看到,那个什么表白墙啊,聊天啊,都已经知道真相了!好多人都等着找你来道歉呢!”   纪暖的心情也轻松了些,露出一个笑。   “不过说起来啊小暖,你哥和你哥的那个朋友也太帅了吧?”说完正事,张思言没忍住小小犯了下花痴,意有所指,“虽然我没靠太近,但是那脸、那身材……那什么,小暖,你懂的——”   “虽然很抱歉,但是,小言,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你。”   纪暖挑了挑眉,唇角微翘:   “我上次话没说完整。其实那个男人不是我哥的朋友,而是我哥的……”   “男朋友。”   -   纪灼跟学校拷贝完监控,便跟霍月寻上了车。在送纪暖去医院的一路上他都很沉默,纪暖还以为他是因为刚刚的那件事不开心,临走之前还安慰了两句。最后还冲霍月寻做了个表情,示意霍月寻接力。   霍月寻微笑着冲纪暖挥挥手,目送着人在住院部内消失,才关上了窗户。他顺势转身将纪灼囚在怀中,微微低下头,在青年蹙起的眉心上轻轻吻了一下。   “怎么了小乖,”他拉长了尾音,“还在因为刚刚的事情不开心吗?”   眉心的触感柔软温热,轻盈如羽毛,微痒让纪灼回过神,下意识地说了真心话:   “不是,毕竟那些人很快就会得到惩罚,小暖也不会再受他们影响了。我不开心是因为……”   纪灼的话顿住,下意识地抬起了眸。   不开心是因为,这件事,他又一次地麻烦了霍月寻。   霍月寻明明只是帮忙接送,根本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把这件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第一时间跑到纪暖的学校替她解决这一切。   哪怕纪暖那会对他的态度差成那样,霍月寻都不在意,甚至为了保护女孩,自己受伤。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   这个人好成这个样子,他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因为,心疼你,”   千言万语融化成一声轻微的叹息被咽进了肚子里,纪灼敛起目光,“你被撞到的地方还疼不疼,要不要去看一看?”   “唔,好像还有一点呢,”霍月寻思考了两秒,吐息轻轻喷洒在纪灼的侧脸上,“不过不用去医院,只要小乖帮我吹一吹就好了。”   “……”   纪灼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霍月寻今天穿的是一件衬衫,扣子要一颗一颗地解开。他动手时小心翼翼,摸到胸口时却被男人握住了掌心。   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喃在耳边响起:“好了小乖,真的要我在外面全部脱光吗?”   明明是某人自己要求的,结果却又反悔。   若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就生气了,但纪灼坐在原地,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那我们回家吧,”纪灼思考了两秒,诚恳地开口,“我今天应该不去上班了,回去我给你脱。”   “你想吃点什么?我再给你做点东西吃好不好?或者你想要什么奖励吗?什么都可以的。”   迫切想要向霍月寻表示自己的真心,纪灼就像是翻过身来把柔软肚皮朝着人类摊开的小狗,眼睛湿漉漉,鼻尖还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贴在霍月寻的胸口,于是把脑袋也凑了过去,模样像撒娇又像讨好。   霍月寻的心痒得发烫。   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底翻滚的情绪,贪婪而热切的目光恨不得将眼前的人融化。手穿过纪灼柔软而黑亮的发丝,托住后颈:   “又愿意答应我,什么都可以?”   这话落入纪灼的耳中,莫名变得有些下流。想到上次被“蚊子”叮得满腿包的经历,纪灼红着耳朵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还想跟上次一样给小乖舔,”霍月寻弯起眼睛,毫不避讳地将这么下流的话讲得轻快又愉悦,“不过这次,我想多碰一点上面的位置呢。”   指尖扯住纪灼的手心,在胸口停住。   纪灼瞬间就明白了。   他从小到大都根本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别的情侣之间会有什么样的亲密行为,但当了二十来年的直男,他觉得男人的胸……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碰的,所以上次也羞耻地避开了霍月寻的手。   但不管怎么说。   如果霍月寻想的话。   那也不是不行。   “好,”纪灼小声说,“都听你的。”   霍月寻的呼吸彻彻底底地停滞了一瞬。   他费尽全力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逼自己冷静下来,压着最高速度开回家。刚进客厅,就把人捉到了沙发上。   纪灼完全顺着霍月寻的动作。   若不是微微垂下发颤的睫羽、因为羞耻而发红的耳朵尖、覆着一层薄薄汗液的脖颈统统出卖了他,或许霍月寻真的会以为他完全不紧张。   客厅头顶悬着的灯光摇晃一阵,细碎的灯光从指缝中流淌下来。   霍月寻轻轻擦了下唇角,眸色暗下,温声道:“小乖在想什么?”   纪灼恍然回神,声音小小的:“没有……”   他只是在想。   谈恋爱原来会让人变得那么自私又贪婪,会让人变得患得患失,有会让人那么没有安全感。   这个人这么好。   这么好的人。   如果,能一直喜欢他就好了。 第59章   纪灼知道自己太过贪心。   其实从决定跟霍月寻在一块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跟霍月寻分手的准备。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霍月寻了,而是他觉得,霍月寻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等霍月寻看清了两人阶层背景之间的巨大差距,等他明白了两人思想理念的不融合,等他熬过了新鲜感,终于迎来腻烦。   那么,分开是注定的事,只是早或晚的问题。   在那之前。   纪灼想尽全力,满足霍月寻在恋爱中的所有要求。   想在可以的时候,尽到自己男朋友的本分。   这样,也能给他自己,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靠那些,他就足够面对以后孤单一人的生活。   “真的没有吗?”   滚烫的指腹在青年柔软的眼尾上停下,轻轻地揉了揉,霍月寻垂着睫,神色被遮住,尾音扬起,像是只是在跟纪灼开玩笑,“那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难道是我太坏了,把小乖都欺负成这个样子了?”   纪灼不想听霍月寻反思自己,连忙摇头,反握住他的掌心,把自己的脸颊贴过去任由人摸,模样看起来极乖:“才不是!我只是……以前都没做过这些,所以有一点点不习惯。”   “我们继续,好不好?”   霍月寻的眸光微暗。   他单手托住了纪灼的后颈,轻轻地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吻,柔声道:   “好。”   “……”   从坐上车,他就发觉,纪灼的情绪不太对劲。   神态中,带着心软和补偿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感激自己帮了妹妹,也许是心疼自己被撞伤,又或许是因为……后悔跟自己在一起。   后悔选择了他。   毕竟,若不是因为他非要开车送这么一趟,这件事,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青天白日,客厅内的灯明晃晃地亮着。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呼吸交缠融合在一起。霍月寻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纪灼融入骨血之中。过了半晌才缓缓地闭上了眼。   不管到底是那种情况。   他都一定。   一定不会放手的。   ……   天色渐暗,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卧室内的窗帘半遮半掩,衬着屋外藏青色的光。床上的被子有些凌乱,其下两条白皙的长腿上布满了或青或红的吻痕。   几秒后,那人翻身坐了起来,柔软的云被顺着胸膛滚了下去,露出那一大片发红的皮肤。   纪灼揉了揉眉心,把手机摸来看了眼时间。   八点二十三分。   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或者说,这两次,都像是霍月寻在单纯地“服侍”他、伺候他。尤其是霍月寻意乱情迷时,只在他身上留下吻痕,明明自己的反应也很强烈了,却忽略不见。   纪灼当然也想过反过来“帮助”一下霍月寻,只是男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哎。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纪灼坐在原地忧愁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时间再想下去,匆忙下床换了衣服,去卫生间收拾了自己。于是,霍月寻刚从厨房端着夜宵出来便看到纪灼蹲在门口穿鞋准备出门的场景。   “是要出去买什么东西吗?”霍月寻的眸光微暗,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盘子,“小乖,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你好好休息,”纪灼没抬头,“我出去上班了。”   虽然早上跟画室的同事换了班,但晚上的酒吧他还没来得及请假。既然他现在恢复了状态,那也没必要花工资麻烦别人了。   霍月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表情有点委屈:   “不要我送吗?”   “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已经很辛苦了,我真的不想让你多跑一趟,”纪灼的想法很简单,“你等下早点睡觉,不要熬夜,好不好?”   说着,他已经拧开了大门,迈步跨了出去,只是扭头过来望着霍月寻,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人。   在他这样询问的注视之中,霍月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终于弯起眼睛笑了笑:   “……那你早点回家哦。”   纪灼说好。   暑假快要结束,酒吧里的生意没有之前那么好,他上班也比之前轻松了许多,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后,甚至可以拿手机找个地方蹲着摸会鱼。   但他刚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霍月寻发消息,还没来得及敲下几个字,就忽然看到一侧匆匆跑过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同事。   “怎么了?”他问。   “我真受不了了,刚刚那桌客人简直就是有病,”那女同事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纪灼,我记得你好像也是京云大学的吧?你知道化学系有什么公子哥吗?”   纪灼摇了摇头,他平常都不怎么关注学校里的八卦——除了人尽皆知的校草霍月寻之外。   “你看吧,连你这个本学校的都不知道,这人凭什么要求我这个打工的知道他有多牛逼?”女同事冷笑一声,“我让他帮忙接一下酒瓶,搞得好像我欠他多少钱一样!对对对,就他那辆宝马最值钱,拿个钥匙套在手上乱晃!”   一说到宝马,纪灼的脑子里面就冒出来了一张面孔。   他工作的这家酒吧是周围最有名的一家网红店,所以不少京云大学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玩,碰见的概率还真不小。   “哎,烦死了,我真的不想再去给那桌人上酒,”女同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纪灼,“纪灼,我知道你人最好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看一下那一桌呀?求你了——”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再说了,就算遇上了也没什么,反正他现在还戴着口罩,陌生人肯定认不出来他。   “行,”纪灼干脆利落地应下,“我来就好。”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下一刻不远处的同事就喊人过去帮忙。纪灼立刻站起身接过托盘里的小食和扑克牌,走到那一位传说中化学系公子哥的卡座旁。   收拾着桌上的酒水,一碟一碟地上着小食,纪灼不得不在桌边多待了一会儿,于是,那些人聊天的内容一丝不漏地传到了他耳中。   “还是我们钱哥大气!谢谢钱哥请客买单!”一个涂着爆闪眼影的小gay欢呼起来,“钱哥,你有没有谈恋爱啊?不如考虑一下我吧?”   这话一出,旁边立刻有人笑起来:“你可别想了,撞号了!我们钱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现在正在追呢——”   旁边的人又是不停哄笑,又是挤眉弄眼。   只有那个被称作钱哥的宝马男嘴角略微抽动了一瞬,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行了,都别说了,”他的语气有点僵硬,“我已经不追了。看明白之后发现那人也就这样,太没意思了。”   纪灼放盘子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起眸。   钱哥的朋友似乎也才刚知道这个消息,语气有点疑惑:   “诶?为什么说没意思?发生什么事了?你上次不是说肯定可以要到他联系方式吗?”   “我……我当然要到了,”钱哥的目光躲闪了一瞬,“我就是觉得他实在是太表里不一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双标怪,在他那个穷鬼对象面前一副温温柔柔得体的样子,对别人就一点好脸色都没有。跟以前传说中对谁都特别好的校草完全是两个人啊,我感觉我就是被那些把他吹得特别高的人给骗了!”   涂着爆闪眼影的小gay“啊”了一声,捕捉到了关键词:“啊?他有对象啊?”   “……”   钱哥哽了一瞬:“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明明就是他的态度!”   “就他那样的,表面斯斯文文内里蔫坏,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做什么事情都要安排的妥当有条理,看上去就是控制欲特别强的家伙!”   场上沉寂了一瞬,很快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便开始吹他英明神武。纪灼没有跟他辩驳霍月寻到底有多好的心思,端着托盘离开了卡座,脑海里剩下的只有他刚刚说的几个字——   双标。   控制欲强。   说来也奇怪,这几个落在别人身上显得那么令人厌恶的特质,放在霍月寻的身上,却让纪灼觉得……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匆匆忙忙的走到了墙根,把托盘随意地夹在胳膊里掏手机。点开了那一份拷到视频之中的监控,他调大了声音,从头开始看。   年轻的男人气势逼人,哪怕带着笑,还是看得出冷峻的姿态。   尤其是在应对从身后袭来的赵林时,他快准狠地将纪暖推开,自己只是被推的稍微晃了一步。脸上的冷淡和不屑,令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还击!   “我劝你最好让我少生气一点……”   话还没有说完,霍月寻就忽地收敛起了自己脸上的冷嘲,莫名其妙地开始呼痛,可怜兮兮地扶靠在一旁。   过了几秒,自己出现在了画面里。   “唔,好疼。”   “……”   虽然那个钱哥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   霍月寻在别人面前,跟在自己面前,完全就是两幅样子。   他在自己面前会故意装柔弱,会故意冲自己撒娇卖乖。   这种反差和对比,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将手机贴近了心口。   真是……   真是太可爱了。 第60章   餐桌上几碟子新鲜热炒完出锅的菜已经渐渐地凉了,翠绿的菜叶蔫吧吧地垂着头,两小碗米饭都没有人动过。不远处的天黑得愈发浓重,头顶暖黄色的灯光莫名多了几分刺目的颜色。   霍月寻趴在桌边,没有解开身上的围裙,目光牢牢地盯着手机,在“查找”这个功能上停滞。   一部设备在几公里之外的一家酒吧内好好待着,一直都没有离开。   纪灼没有骗人,说好要去上班,就一直乖乖地在那里打工。   在脑海里把这个事实过了一遍,霍月寻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他预计了一下纪灼到家的时间,端起桌上的菜去厨房加热了一番。   有道炒菜热完之后卖相变得很糟糕,不复一开始的精致和鲜亮,霍月寻不能忍受让纪灼吃这种东西,皱着眉把一盘子没动过筷子的菜倒进垃圾桶,重新开火,又现场炒了一盘。   端着新鲜热乎的菜肴出来,霍月寻恍然惊觉自己浪费了十几分钟。   他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手机点亮,仔仔细细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查找设备——   不在酒吧。   意料之中,霍月寻的目光没有半分凝滞,继续看向熟悉的线路。   不在回家的路上。   霍月寻一顿,视线在空中停了两秒,又想到了某个地点。   不在医院。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霍月寻有点神经质地盯着地图,像是要把手机都盯出一个洞来。他逼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寻找,终于在酒吧东侧一个最近的商场旁边看到了纪灼的设备。   小灼为什么会在那里?去买东西?   不对。这个时间点,所有的商场都已经关门了,就算去,也只能看看那些关了灯的玻璃橱窗。   那是为了送人?   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   手机被人偷走了?   种种的可能性在霍月寻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冷着脸撂下了围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玄关就要拿车钥匙出门。   刚走到门口,便听手机忽然响起一道特殊的提示音,纪灼给他发了消息。   霍月寻的步子停住。   【我下班啦,马上就回去。】   【睡着了吗?】   跟平常的语气并无二致,相当若无其事的两句话。   霍月寻慢吞吞地收回了步子,在家门口蹲下:【没有,在等你回家。】   纪灼的语气有些心疼:【那就先上床,你今天已经很累了。】   【不累的,】霍月寻盯着离开了东边的商场、往家方向赶的纪灼,慢吞吞地敲下字,【看到小灼安全回来,我才能放心呢。】   备注名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一会,那头才发过来了一句“好”,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电子锁发出“滴滴”两声。纪灼刚一进门,就看到了蹲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的霍月寻。   个高腿长的男人哪儿也不去,手机也不玩,就望着门口,跟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   纪灼懵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凑到霍月寻的面前:“你怎么蹲在这儿?快起来……”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滚烫而温暖的怀抱。霍月寻的声音低又喑哑,带着微微的鼻音,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侧颈。   “今天下班好晚,我好担心。”   纪灼的身体僵了僵,没好意思承认,其实今天的工作比平常结束得都要早。   他下了班,想到霍月寻,心里就有股莫名隐秘的欣喜,骑车回家时不自觉偏了方向,往最近的一个商场去。尽管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但他还是绕着逛了一圈,看了看那些自己从未肖想过的高端牌子货。   东西都挺好看的,但是好贵,好吓人。   纪灼看中了一枚很漂亮的袖扣,价格出来的时候几乎将他吓了一跳。他这段时间的工资是高了很多没错,但刨除给宋嘉莉预留的手术费,给纪暖准备的学费、生活费……怎么算怎么不够。   他只能在橱窗边看了许久,默默回程。   “小乖,”见纪灼还在怔愣没有回神,霍月寻环抱他的动作多用了两分力,“以后还让我接送你好不好?”   纪灼回神,一听霍月寻那循循善诱的语气,下意识地就想答应。所幸他很快就回过神,抿住唇:   “不用,马上要开学了,每天接送的话很浪费你的时间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如果他跟霍月寻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块,哪里有机会把那枚袖扣买下来当礼物。   “可是我不觉得浪费。”   霍月寻跟纪灼一块起了身,语气让人琢磨不出他的情绪和态度:“啊……原来是小乖现在不需要我送了。”   有一瞬间,纪灼下意识地想顺着话向霍月寻妥协了,但一想到那枚袖扣,他就咬咬牙,狠心道:   “我是稍微有点担心,妹妹这件事可能会再次发生,我不想再麻烦你帮忙解释。我一个大男人,上下班也不太容易出什么事。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再拜托你好不好?”   “我真的不是不想跟你待在一块,”为了防止霍月寻多想,纪灼又捧住他的脸,额外添了几句,“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以后去接你,好不好?”   听到这一句,霍月寻身后那条耷拉着的尾巴才终于有了点要重新翘起来的迹象。   他一把握住了纪灼的手,眼里带上了些许依恋:“真的吗?”   纪灼笃定道:“真的。”   空气安静了几秒,霍月寻的瞳孔黑润而幽深。   “好哦。”   过了几秒,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把这件事抛到了身后,不设防地牵着纪灼的手往餐桌边走,“那小乖快过来吃点我做的夜宵吧。”   “……”   -   次日,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这件事。   纪灼还是一样,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回家。但霍月寻知道,他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就会去酒吧东侧的那家商场,时间不固定,也不会待很久,好像就去那边看一眼,然后就回头。   霍月寻不担心他做什么背叛自己的事。   所以更不明白,他到底去那边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   有什么秘密,是连自己都不能知道的?   内心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淹没,可霍月寻的面上却还是温温柔柔的翩翩君子模样,只会笑着跟纪灼说“路上小心”。   他伪装得很好,但跟他算是多年好友的迟笑,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下午,霍月寻刚从公司出来,便接到了女孩打来的电话。   他们两人是高中的同班同学,甚至还是同桌。   在小说里非常适合当恋人的前置条件,在他们这儿,却成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基石——   迟笑小时候被恶意弄丢,流浪街头,差点救不回来。   所幸一对没孩子的老夫妻领养了她,让她度过了还算幸福的童年。然而,她十六岁刚上高中时,老夫妻就遭遇车祸离世了。从此,她孤身一人,只能靠助学金和偶尔外出打工养活自己。   这一年,他们年级里还有一个挺出名的舞蹈生,由于长相跟迟笑一样出众,两人经常会被放到一块作比较。众人得出的结论出奇一致,两人都很优秀,只可惜身份背景是一个天一个地。   迟笑一直不在乎这些,直到某次,她在校门口的奶茶店兼职时,偶遇了那舞蹈生的妈妈。   年逾四十、保养得体的妇人在看清她的脸庞时,眼睛唰一下红了,死死地握住她的手喊女儿。   多么经典的真假千金戏码,这件事第二天就在学校里面传遍了。   迟笑虽已经被生活磨得失去了对未来“好日子”的希望,但对生自己养自己的家人,多少还是有几分期待。只可惜她没想到,明明自己才是真千金,舞蹈生只是个冒牌货,那一家人不站在她这边就算了,还在舞蹈生的挑拨下,瞧不起她糙黑的脸庞,蹩脚的英文发音,甚至怀疑起了她做人的品行,觉得她偷了家里的东西。   那一夜,迟笑提着他们开派对的香槟,舞蹈生、爸爸、哥哥、妈妈……但凡是这个家里的人,她都挨个砸。   后来还是霍月寻带着她在吃人的豪门里留下来。   某种程度上,惺惺相惜的同类最适合当朋友。   “少爷,今天晚上我有个朋友的新店开业,你要不要过来玩啊,”她笑眯眯地说,“刚刚好,我最近收集到了点有关你上次问赌场的消息。里面有个人似乎是那老板的小弟哦。”   霍月寻原想拒绝的,但听到她的后半句,勉为其难地应了。   “在哪儿。”   “华宴广场东边,离我酒吧不算远。”   “……”   地点跟自己原本出发的轨迹重合,霍月寻的唇线拉直:“知道了。”   “知道了就早点过来。除了找我帮忙的时候找得到人,平时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到底在忙什么,”迟笑叹了口气,“听语气,现在还垮着脸。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霍月寻不太想搭理她:“闭嘴。”   “行行行,那你快点过来。”   迟笑挂断电话,突然想到什么,给店里的主管发了个消息。   【我朋友今天开新店,跟我借几个人,晚上九点左右给你发地址。】   【要办事利落、长得帅的……唔,我看咱们店里那个纪灼就不错。】 第61章   晚上九点半,华宴广场侧,NanClub门口。   单手支着下巴少女百无聊赖地坐在等待的椅子上晃腿,在看到远远走来的男人时,拿出了口中的棒棒糖,高高地冲男人打了个招呼。   “这儿!”   霍月寻颔首,抬步往里走。   迟笑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隔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意盈盈地开口:“喂,好歹等我一下啊!今天来的人你应该都不怎么熟,不需要我这个八面玲珑的大美女帮你介绍一下吗?”   店门口的营销相当懂事地为二人拉开了门,长而弯曲的甬道两侧做了从底端射出来的冷光,壁龛内摆放着各式各样带着神秘气息的装饰。即将走到舞池旁一个围栏式的包厢时,霍月寻勉强停下了脚步,在朦胧溢彩的光晕中望向了迟笑。   男人锋利俊逸的眉眼被模糊了些许,显得人有些温和,却又有些疏离;语气不含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上扬:   “‘大美女’,可以开始介绍了。”   明明是她自己要求的称呼,从霍月寻嘴里叫出来却这么奇怪。霍月寻这家伙,除了对待他那个亲亲小宝贝之外,对待任何人都不会用心。就靠那张温和的外表把大家都骗过去。   这么一看,对自己不假辞色,竟然算是一种格外的亲近呢。   迟笑本着这种心态,投降般地举起手:“喏,中间那个女生看到没有?她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想着重跟你说一下最右边的那个男的,他叫吴耀成,”迟笑看了眼霍月寻,提醒道,“他给那个家里开赌场的庄王晋做事,算是那人的左右手吧。我这个朋友是因为做酒方面的生意跟他有点交集,但对他的评价不算好。”   听女孩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霍月寻轻嗯了几声,绷直的唇线慢慢地勾了起来,眉眼中的锋利也消失了些许,俨然成了平常的模样:   “比如?”   “给庄王晋当狗当太久了,除了他之外谁都咬。情商太低,嘴很碎——”   两人已经靠近了沙发,桌边的人注意到了他们,纷纷抬手打招呼。霍月寻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跟迟笑一块,温声跟众人问好。   下一刻,最右侧的吴耀成便笑嘻嘻地开口了:   “哎哟,这两个新来的长得还挺漂亮的哈。就是没怎么见过呢,看起来年纪也太小了吧。从哪来的?谁带来的?”   一连串的追问,霍月寻的脸还没黑,迟笑便忍不住先翻了个白眼,压低了声音道:“——就像这样。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   见霍月寻和迟笑都没有要开口搭理吴耀成的意思,桌上的其他人笑着起身,打了圆场:   “笑笑,这位就是你的朋友霍少吧?久仰大名,知道霍少平常都忙于工作和学习,今天百忙之中抽空赏脸来玩,真是荣幸。”   霍月寻微笑着应了那人的话:“什么赏脸不赏脸的,是我听笑笑说方少今天来玩,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认识一下呢。”   相当客套的两句话一来一回,场上的气氛也活络了不少,两人入座,由那位组局的人倒酒。   唯有被忽略了的吴耀成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但听到众人对霍月寻相当恭敬的态度,也没敢当场发作,只是呵呵笑道:   “原来如此啊,霍少平常不怎么过来玩?”   这句勉强还算是人说的话。   霍月寻抬起头,微笑着“嗯”了一声。   “那我做东,给霍少点几个人过来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啊,”吴耀成笑开了,从口袋掏出手机,“别跟我客气,人都是哥们亲自筛选过的,保证又乖又听话,我——”   霍月寻的嘴角还提着,但眼底已经失去了笑意。   暗色的眸子垂下来,盯着吴耀成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死人。   迟笑抬起手,立刻截断了吴耀成的话:   “别别别!我们不兴搞这套!而且,霍少已经有对象了,他跟他男朋友的感情很好的,你别做这种事哈。”   “不是,你一小姑娘懂什么?家里的跟外面的是两个概念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才叫真男人呢,”吴耀成啧了一声,刚想自作主张地动手点人,就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不过,男朋友?你一个大男的,怎么喜欢男的呢?”   “你是同性恋啊?”   “……”   吴耀成前前后后说了几句话,把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推入冰点,在场众人看起来都有些许的尴尬。   好半晌,一个女生笑着开口:“这有什么?喜欢男的不是很正常嘛?霍少你好啊,我是笑笑的朋友。之前在她店里的时候听她说过你跟你对象的事,可甜了。”   “是啊,诶,说起来,今天怎么没把对象一块带来?咱们大家都是朋友,一块玩嘛!”   “对对对,来来,咱们大家先喝一杯,很高兴能够……”   霍月寻举杯敬酒。他原还指望能从这家伙身上问到一些有关庄王晋的消息,但现在看来,这个吴耀成傻成这样,也没了什么利用价值。而且能用他当副手,庄王晋显然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众人不约而同的再次忽略,让吴耀成的表情彻彻底底地有些难看起来。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借口说要去上厕所,把手机拿了出来发消息。   【帮我查一下,迟笑的朋友,有没有一个姓霍的男人。个子高,长得不错,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   那头几乎是秒回:【有。你说的应该是霍月寻吧?我知道这个人,京云霍家的独子,现在在京云大学上学,也在公司里实习。他挺有名的,人也挺温和,有不少朋友。】   像是知道自己这个朋友的德行,那头很快又补了一句:   【你没得罪他吧?我建议你千万别得罪他。他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倒是挺圆滑的,从来没树过什么敌。但之前惹过他朋友迟笑的人,下场都还挺不好看的,也没人敢追究。】   吴耀成险些折断了手里的香烟,表情有点阴沉。   他咬着牙,又敲字回复:【那他的对象呢?你知道是什么人么?】   【对象?】   【对,迟笑说是个男的,两个人感情挺好。】   过了半分钟,那头才缓缓回复:【这个我只知道一点点,他对象好像是个学校里的穷学生,还在迟笑的酒吧里勤工俭学。毕竟像他这样的人,以后肯定是要联姻或者生个孩子继承家业的,谈男朋友什么的,应该只是谈着玩玩吧?】   【不过,保险起见,你最好别去触他的霉头,不然到时候我就算拉庄哥来也保不住你……】   吴耀成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将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匆忙关了手机。朋友给他的下一句忠告他只看了一半,也没来得及进脑子。很快,他打电话喊了几个小男生来,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回了沙发旁。   迟笑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她迅速扭头看了一眼霍月寻的表情,缓缓转过头看向吴耀成,试图活跃气氛:“吴哥,怎么了这是,还给我点人来了?”   吴耀成半点没有听懂她的暗示,油腻腻的皱纹纠在一块,脸上挂着有些猥琐恶心的笑容,端起了桌上的一杯酒,指了指身后这帮小男生,一饮而尽:   “不是给你点的,这是我跟霍少赔罪的。刚刚是我的态度不好,希望霍少不要生气。喜欢男的怎么不正常了呢?可太正常了。”   霍月寻的指尖敲了敲杯沿,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他才淡淡地开口:“吴哥的心意我领了;人,拜托您还是带远一点。”   “我对象不喜欢我跟别人走太近,不好意思了。”   这是接受了他的示好还是拒绝了?   吴耀成拿不定主意,但以他狭隘的思想来看,怎么会有男人洁身自好从一而中?霍月寻肯定也想要收下这些“水灵鲜嫩”的小男生,只是怕丢脸而已。   想到这儿他又上前了一步,固执地推了一把那些小男生去伺候霍月寻:   “哎呦,没事的,你那个对象人又不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就算你收下了,他能拿你怎么样啊?他能舍得跟你分手不成?”   迟笑咳嗽了一声,试图挽救道:“那个……我建议你现在快点把人带走——”   “你要是喜欢勤工俭学的小可怜的话,我这还有高中生,再不行的话初中的也有!”   吴耀成的语气得意洋洋,“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我都能给你搞定,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你那个对象又没钱又没背景的,玩玩甩甩得了,都是下三滥的货色。”   “……”   迟笑闭嘴不说话了,她看向吴耀成的目光里竟然微微带了些同情。   空气一片死寂,玻璃舞球的彩色光晕明明灭灭,映衬着霍月寻的侧脸。睫羽垂下,遮住了他的神色。   好半晌,他忽然轻笑了一声,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掀起眼睫,似笑非笑地望向吴耀成。   “行啊,”霍月寻微笑地开口,“那你先过来,给我点支烟吧。” 第62章   除了迟笑之外,场上的人都不知道,霍月寻其实是不抽烟的。   众人的目光各式各样,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神情。而吴耀成几乎转瞬就笑开了,大约是以为霍月寻初步接受了他的示好,立刻抬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打火机,三步并做两步上前。   “嚓”地一声,簇蓝色的火焰从黑洞洞的小口里窜了出来,温度灼热到了一定境界,颜色变得诡谲而华美。   霍月寻低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烟。”   吴耀成笑得更加灿烂了,他那双眼里闪过了肉眼可见的“理解”,边从口袋里掏烟盒,边笑道:“好好好,来了。我就说嘛,咱们男人没几个爱好,也就是抽烟喝酒玩女人。你喜欢男人也是一样的,照玩不误——来,这儿,我给你点上?”   得知霍月寻的身份之后,吴耀成的态度就好得不能再好。而这种低姿态的“讨好”,似乎成功赢得了霍月寻的关注,令场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更加疑惑。   可惜迟笑却没有显露出半点惊诧,眼里的嘲讽和同情愈发浓厚。她不动声色地冲自己的店长朋友招呼了一声,示意他将靠近他们这一块的客户都遣到别的卡座去。   店长朋友有些不明所以,在昏暗的灯光遮蔽下夸张地摊开了双手,做了一个“Why”的口型,在手机上敲敲打打,迅速地给迟笑发了条消息。   【他们这不是处得挺好吗?还能发生什么事?】   迟笑抬眸:【你相信我么?】   “……”   沙发卡座后一帮新来的客户被营销带到了另一侧的卡座,场地里的音乐吵嚷喧哗,这点动静谁也没注意到。等霍月寻慢条斯理地含好烟,吴耀成才弯下腰,帮他点燃。   焦油和尼古丁的味道飘散,缭绕盘旋的白色烟雾袅袅飘起,朦胧了霍月寻的神色。   男人并没有继续往下吸,而是抬手将那支烟拿离了唇畔,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那猩红、明明灭灭的光点,安静了好几秒。   “你知道么,”霍月寻轻笑着开口,“我一般不喜欢用太暴力的手段。”   吴耀成一怔,下意识地以为他在说跟性有关的事,后退两步,狠狠拍了拍身后那群小鸭子的屁股。这帮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瑟缩了一瞬,尽管很害怕,但也不敢反抗。吴耀成见状笑开了花,咧嘴附和道:   “是吗?不过其实有的时候,稍微用点手段还是挺爽的,你放心啊,我找来的这些人都可乖了,你就算再暴力,只要别把人给玩死就都行——”   “一来,暴力很低俗,除了能发泄戾气之外,没有别的用途,”霍月寻恍若没听见吴耀成说的话,自顾自地开口,“二来,发泄之后的场面很难收拾,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来托底。”   吴耀成顿了顿,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看到他手里那支没怎么吸过的烟渐渐地燃尽,大截大截的烟灰簌簌地落下时,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总感觉心底突突地跳。   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可他又说不出个一二来。   “你真是说笑了,以你的家庭背景来看嘛,就算你暴力一点,应该也没什么……”   “——所以,我通常会给自己一点冷静的时间,问问自己,我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痛快,去解决之后那么多麻烦。”   霍月寻再度打断了吴耀成,修长的指节上下轻抖,让那猩红的光点变得更加明显。   他抬起眸的一瞬间,那双幽暗上挑的丹凤眼似乎也与这抹光重合,令人的心脏颤巍巍地停下。   “你想知道我今天的答案吗?”   “……”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霍月寻语气的不对劲。迟笑的店主朋友有点慌地抬起了眼,先对上迟笑无甚所谓的面庞,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笑容得体的霍月寻,总觉得他的温柔像是恶魔的假面。   吴耀成咽了下口水,下意识道:“什么答案?”   霍月寻没有再开口回答。   他抬起手,将那小半截烟头抬起,直直地对准了吴耀成的眼球,狠狠用力地戳了下去——   “啊啊啊啊!”   一阵差点划破云霄的惊叫,惊魂未定的众人抬起头,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向了霍月寻和吴耀成。   霍月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辜,他有点惊讶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颊侧的小梨涡漾起,显得他无比温和又无比单纯。   “哎呀,不好意思,没吓到吧?我想扔烟灰缸的,不小心扔错了。”   “……”   吴耀成的腿抖如糠筛,劫后余生的酸软和恐慌让他不得不扶着桌子才能站稳,一阵热流涌动滚到他的小腹,让他险些丢人地跪下来。   火气几乎是一瞬间冲上了心头,吴耀成当即想要掀桌子跟霍月寻发飙。虽然看样子霍月寻是不小心的、很不好意思……但是,哪有人扔个烟头能往别人眼球上面戳的?这是闹着玩吗?道歉就能求得原谅,疯了不成?   腹诽完,吴耀成又念着霍月寻的身份,忍气吞声地将这股火气给咽了下去,勉勉强强地扯了扯嘴角,缓缓地从桌边站起身:   “我、我没事——”   话音未落,霍月寻散漫地抬起手,将烟头扔进了吴耀成张开的嘴巴里。   空气凝滞了几秒,下一刻,吴耀成疯了似的扭动了起来,撞碎了不少桌上的酒瓶。叮叮咣咣的碎裂声炸了一地,一股奇怪的骚味在空气中逸散了出来,跟酒液混在一块,味道格外明显。   他身后的那帮小男生脸色各异地避开他,纷纷当做没看见这场景。   而桌上的其他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该扭头的扭头,该聊天的聊天,谁也没敢再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唯有迟笑那个店主朋友老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咽了咽口水缓了过来,暂时离席去喊人过来收拾残局。   远处的一帮服务生带着清理工具缓缓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副场景。   吴耀成将口中的烟头呸了出来,眼泪鼻涕横流,整个人气得发抖,含糊不清地质问着霍月寻:“你什么意思,我他妈的好心好意想带你一块玩,你为什么……”   霍月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吴耀成。   他脸上的小梨涡消失,也没了那股温和的笑意。表情冷淡到了极点,轻嘲道:   “我说过了呀,这回没扔错。”   吴耀成哽住,比起疼痛,更多是气得脑子发嗡。   心底的防线被击溃,恐惧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我记得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的小乖不喜欢我跟别人走太近,”   霍月寻垂下眸,用足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吴耀成,令他让开一条可供人行走的道,   “你找这么多人来是什么意思呢。非要让我被讨厌么?”   吴耀成说不出话,霍月寻也没了跟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没趣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淡淡地冲迟笑道:   “我先走了,钱都算我的,你们好好玩,不用管——”   他往外走的同时,那帮准备清理现场的服务生迎面而来。对上某道身影时,霍月寻的呼吸猛地顿住,原本的话吞在喉中,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那人穿着一套板正的服务生制服,纯黑的马甲掐出一把细瘦的腰,模样俊俏而出挑,站在人群的中央。   是纪灼。   纪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柔顺黑亮的发丝垂着,微微遮住了眉眼,令人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喜还是怒。   刹那间,霍月寻的脸色比刚刚的吴耀成还要苍白,身形略微摇晃了一瞬,尾音轻轻上扬:   “……小乖?”   “……”   迟笑的身体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了起来;而其余的众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视线在纪灼和吴耀成的身上来回打转。   前一秒还是懒散淡漠,仿佛在看死人的表情,后一秒就立刻转变了神色,模样乖巧地简直就跟小媳妇一样。   “小乖”?   难道这个人就是霍月寻的对象?   霍月寻全然不知众人的揣测,只是上前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纪灼的表情,轻轻地扯住纪灼的袖口:   “小乖,你怎么在这里呀?”   沐浴在周围人各式各样的眼神当中,纪灼的脑海里映着刚刚的那些画面。   霍月寻面对旁人时那冷淡不屑的眉眼与此时此刻微微弯起、带着讨好笑意的脸庞重叠。   他顿了顿,低声反问道:“你呢?”   霍月寻没说话,唇被抿得苍白,毫无血色。   垂下了眼睫,表情相当无辜又相当可怜。   “算了,”纪灼看了眼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吴耀成,主动地上前一步,扣住了霍月寻的手腕,带着他往外走,“我们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霍月寻亦步亦趋地跟在纪灼身后,乖乖地牵着他的衣角。   两人离开灯红酒绿的舞池,走进消防通道门口,头顶漆黑一片,幽幽的绿灯映在足边,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过来,是因为主管喊我们到这个店来帮忙,”   好半晌,纪灼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   “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刚刚为什么会那样?” 第63章   说来奇怪,纪灼今天刚准备工作,就被主管喊去了前台,同其他几个同事一块,转移阵地到这个新开的酒吧里上班,还额外提高了些工资。   在哪儿忙活不是忙活,能加点钱是最好。   纪灼原没有想很多,可临走时却刚刚好听到主管给老板发消息。内容很简单,只有几个字。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人都送过去了,纪灼也在。”   纪灼一怔,顿在原地。   从来店里到现在,他都没有正面见过老板一次,什么交集都没有,怎么会被着重提醒重用呢?   这也太奇怪了。纪灼下意识地怀疑是不是有诈,正准备解围裙找个借口的时候,主管的手机上弹出来了一条老板发来的语音消息。   “好,记得跟那边说一下,别让他们干太重的活。”   尾音上扬的女声,语气慵懒而随意。   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色。纪灼记得自己之前听过这道女音,不过,是什么时候呢——   “我……”   霍月寻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掌心,落下了一条一条月牙式的痕迹。他好半晌才抿了抿唇,绽开了一个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小声说,   “小乖,我刚刚那样是有原因的。我慢慢跟你讲好不好?”   到底在什么时候听过那道女音呢。   ——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之前。   这道女音,就是纪灼在发烧那天意外撞见的、跟一群人聊霍月寻八卦的女孩。   这女孩是他的老板,也是霍月寻的朋友。   难怪自己的工资会莫名其妙升高到一个惊人数额。   难怪即使是脾气不好的主管和经理,对自己的态度非常良好温和。   难怪自从发烧那天后,自己的工作一天比一天轻松……   一切都说得通了。   霍月寻的朋友都知道他喜欢得有多辛苦,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默不作声地对自己好,从来不会刻意邀功。   今天喊自己过来,恐怕也是为了让霍月寻跟自己“假公济私”谈恋爱吧?   只是她可能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猝不及防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不管是谁,若是见到自己向来以温柔著称的恋人骤然变了脸,成了这幅冷淡、残忍,甚至暴力的模样,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或许她本来现在很后悔让纪灼过来了吧。   本是好心,却没想到办了坏事。   若是纪灼因为这件事开始厌恶霍月寻,开始闹矛盾,那么……   “这个男人跟我们不太熟,总是对别人的感情生活评头论足的。本来我一点都不想搭理他,但是他突然带了一大帮未成年的高中生到我们面前,而且还说出了很恶心的话。”   霍月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转成了义愤填膺。他面上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余光却怯怯地盯着纪灼,   “所以,我一时间听不下去,就没忍住跟那个男的稍微吵了两句。我实在是太生气了,所以不打算跟他们继续相处下去,正准备先走呢。”   “小乖,我这个是不是也算见义勇为了?可不可以先回家,我给你做点夜宵,然后……”   消防通道口没人进出,空气中逸散着酒吧内熏人的浓香和各种各样的烟酒味。纪灼上前一步,鼻腔内便只剩下了霍月寻身上浅淡的木质香气。   他打断了霍月寻的话,说的直截了当:   “我看到你往他嘴里扔东西了。”   “烟头。”   纪灼走到沙发旁的那段路,刚好足够他看到霍月寻动手的全过程。   从他冷脸,到作势戳眼睛,再到扔烟头进吴耀成的嘴巴,甚至包括最后,他说那段话——“你找那么多人来,是要我被讨厌吗”?   安静了两秒,霍月寻沉默了。   他的眸光垂下,对上纪灼那双清澈至极的水亮瞳孔,唇上下张了张:   “嗯。我是扔了。因为他一直在说要找一点初中生过来伺候人,那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   “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人渣再继续说下去,所以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   “除了这个原因,”纪灼问,“还有别的么?”   空气凝滞住,霍月寻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脑袋慢慢地垂下来,手指从纪灼的衣角往上爬,轻轻地扣住了纪灼的手腕。用脸侧依恋地蹭过去,模样和神态有些许的可怜。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没看到他的撒娇,重复了一遍:   “小月亮,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追问。   一句比一句更甚。   霍月寻的整个身体一僵,狠狠地颤了颤。   他依然保持着靠着纪灼的动作,甚至还又低了低脑袋,将脸往纪灼的掌心送了送。   过了好半晌,纪灼抿了抿唇,打算采取一点强制手段,用力将他的脸捧起:   “小月亮,你能跟……”   下一刻,纪灼动作顿住。   男人红着眼眶,满脸泪痕。   原本就俊逸到了极点的脸庞,此时此刻更增添了几分破碎感,眼底潋滟,眼眶通红,睫羽沾了水,一绺绺地垂着,唇瓣都被自己咬出了痕迹。   “……我就是讨厌他。”   “他本来就是人渣,还乱说话,真的很讨厌。我不会随随便便对别人做这种事的。”   “……”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伸出指尖给霍月寻擦眼泪,声音轻柔低哄,   “怎么哭了?不哭了好不好?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   “他真的、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小乖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不怪你。”   霍月寻的肩膀抽动着,个高腿长的大男人,上一秒还笑盈盈地往别人嘴里扔烟头,下一秒却哭得又委屈又可怜,   “我错了,不要生我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以后再也不……”   话音未落,他的下巴忽然被人捏住。   滚烫又火热的唇舌堵了上来,将他原本要说的话给截在了一半。纪灼扣住他的后脑,吻得又深又温柔,从来没这么主动过的人,此刻却完全地掌握了主导权。   一吻毕,两人缓缓分开,呼吸有些微的急促。   霍月寻的眼角还挂着泪珠,但哭腔却消失了。   “我没有生你气。”   纪灼有点生疏地哄他,“这次相信了吗,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   “那种人渣,无论怎么惩罚都不过分,但重要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你。他万一要是反击伤害到你怎么办?万一要是不承认自己做的事,讹你、要你赔偿怎么办?”   纪灼每说一句,霍月寻的头就会抬一分起来。   直到纪灼落下一个担忧的表情,他终于像是有点不可置信般眨了眨眼,小声说:“小乖,你是在担心我吗……?”   “嗯。”   刹那间,霍月寻灿烂了起来。   他紧紧地搂住纪灼的腰,尾音拉长:“我没事的,他没办法拿我怎么样……”   纪灼垂下眸,抬手给他顺了顺毛。   “不会有事当然是最好的,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以后没必要因为这种事生气,也没必要私自跟一个人起争执。”   霍月寻乖乖巧巧地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脑袋埋进纪灼的颈窝,小声地开口:   “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纪灼没说话,伸手揉了揉霍月寻的头发。指尖轻轻在男人的发丝之中穿梭。   “等我下班,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   纪灼给霍月寻擦干眼泪,抱着他的腰又哄了他一会,然后才重新回到前台继续工作。   霍月寻目送着纪灼离开,通红的眼圈没有第一时间缓和,脸色甚至更加难看了。   纪灼肯定开始怀疑他了。   纪灼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若不是因为自己有个类似正当的理由,恐怕纪灼此刻已经发火了。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最正义不过,定然接受不了自己这种一言不合就实施报复的人。   ……怎么办。   霍月寻站在原地,血液凝结冰冻;脑海成了树干,杂乱的思绪如叶片一般随着风摇晃,最后慢慢归于平静,融成了一道念头。   不论如何。   不论用什么样的办法。   费尽心机,不择手段。   他都一定会留在纪灼的身边。   -   或许是因为人多,今天的工作结束得很快,纪灼十二点出头就换了服装,从员工休息室出来,目光搜寻着霍月寻的身影。   然而,他没有看到男人,却看到了早早在门口等他的女孩。   迟笑看起来有些紧张,胡乱地挠了两把自己的齐刘海,连棒棒糖都没敢吃,小声说:   “……纪灼!你好,我叫迟笑,是霍月寻的朋友。那个,事先声明,我不是替他说话,就是站在客观的角度上解释,防止你误会。”   “?”   “他没有恃强凌弱,也不是仗势欺人,是那个人试图伤害未成年,月寻一时间没忍住,替那些人鸣不平。”迟笑的语速很快,“我们已经努力处理这事儿了,所以请你千万别生他气!”   纪灼一顿。   “他真的没有表里不一,你知道的,他、他就是……”   “我不生他气的。”   纪灼打断了迟笑,眨了眨眼,慢慢笑起来,   “没关系的。”   而且,就算双标,就算表里不一,   也没关系。   霍月寻这么温柔的人,竟然还有如此冷漠而独特的一面。   他这么好的人,竟然会为了自己而生气,为了自己而哭泣。   纪灼的心底溢涨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只觉得,这样的霍月寻……   好可爱。   真的,好可爱。 第64章   尽管已经听到纪灼强调了两遍的“没关系”,但迟笑的神色明显还是有点不放心。不过,事已至此,她身为一个局外人,也尽到了所有自己能做的,只好讪讪地揉了揉鼻尖,小声道:   “行、行,那就好。霍月寻刚好过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转身闪得很快,纪灼只来得及说了声再见,便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下一刻,他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滚烫的大掌。   “小乖,我来啦,”男人温柔含笑的声音响起,“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   刚刚只是冷静了一会,霍月寻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迟笑好心办了坏事,险些让他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所以心虚到不敢见他,只能私下跑到纪灼的跟前替他说话。   说实话,霍月寻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纪灼转过身,自然而然地扣住了霍月寻的手腕,有些答非所问:“这个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吗?”   两人并肩从狭窄的小道里出来,夜晚的风稍微有些凉,不远处有人在吞云吐雾,浓白色的烟逸散开,显得霍月寻神色有些许朦胧,眸光也隐藏在这份情绪中不甚清晰。   “是的,她是我的高中同学。”   “哦……”   纪灼突然站定,回头看向了霍月寻,稍微拉长了些尾音,挑了挑眉:“难怪她会给我加工资呢。”   霍月寻一顿。   “小乖,她给你加工资是因为你工作做得好。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所以……”   话未落,纪灼便再次扣住了霍月寻的掌心。   “不管到底是不是我应得的,我都要谢谢你,”   青年抿住唇,头一次在人面前说这么煽情的话,   “有空的时候,我也想带你多见见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霍月寻高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算了。   毕竟迟笑也不是故意的。   那就算了吧。   过了几秒,他乖乖应道:“好,我很期待。”   -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去,日子便又重新步入了正轨。到了月中,纪灼的两份工作都发了工资。他大早上便对着自己的财政状况算了整整一个小时,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无论如何都买不起那枚袖扣的事实。   更何况,暑假结束之后,画室那边的整体工作都变少了,大家的课时费随之下降。照这样攒下去,他还得攒上个小半年才行。   这还是在他省吃俭用,家里不出什么意外情况的条件下。   ……这也太久了。   可偏偏纪灼又想送。   毕竟从两个人认识到现在,他好像都没有为霍月寻做过什么事情,也没花过什么钱。且不说霍月寻付出的时间精力,就说他随随便便送出来的手机,帮纪暖请的律师,替纪华勇配假肢的费用……光一个假肢,就得花十几万吧?可能还不止。   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纪灼退出了手机银行,正打算翻翻看有没有什么能在网络上接稿画画的渠道,就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导员的消息。   他手指一顿,迅速点开。   “小灼,你还记得你之前去参加的那个‘水韵青天’的活动吗?就是你当时被学校专业直接推选出来去参加第二轮封闭培训的那个?”   辅导员停顿了一瞬,继续说,   “现在他们由班级推选出来的第二批也已经参加完了培训,不久之后你们将一起参加第三轮。”   纪灼一怔,虽然没有过去多久,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都险些忘了这茬。   参加水韵青天的那个星期,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吸收知识,认识了从五湖四海赶来的老师,不说画技有没有精进,眼界必然是开阔了。   就算是纪灼,此刻也不免心情有些激动起来。   不过,若是真的要参加,那他就不可避免要放下手头的工作……   “从这一轮开始,这个活动就会进入关键期了。我们学校为了表彰你们这些参与的人,会提前为你们发放一些奖金,如果你之后拿到了水韵的名次,学校还会有额外的奖励。”   “……”   这简直就是走路上被馅饼砸了。   纪灼连忙跟辅导员道谢,把学校发的那张银行卡号发过去。这个活动参加的人不多,学校都是立刻拨款,几乎没过多久,银行账户上就多了一笔不小的数额。   纪灼看着余额简直感觉自己在做梦,左右现在画室里没活可干,他也不磨蹭不纠结,一脚去了华宴广场,找到那个自己看了好多天的专柜。   他从来没有逛过这样的店铺,也没在这里买过东西,还好那里的售货员并不像网上说的那么看人下菜,即使看出他的模样居促也没有拆穿他,反而很热心的为他介绍那些首饰西装。   纪灼真想为了霍月寻一掷千金,把所有都包下来,但他没这个实力,只好请柜姐拿那副袖扣。   “您要这副吗?”   柜姐的表情有些歉意,“对不起,这副我们暂时卖完了……不过我可以帮您调货过来,大概要稍微等几天,您看可以吗?”   纪灼连连点头,跟柜姐留了个联系方式,道了谢才离开。   忙完一整天到家,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等在门口的霍月寻从身后环抱住,牢牢地圈在怀里。   玄关处的暖色灯光微微闪,身后的呼吸滚烫,从耳朵尖到脖颈都泛起了一阵战栗的酥麻。纪灼按捺住了跟霍月寻分享这个好消息的冲动,避重就轻道:   “我回来啦。”   “我今天刚收到导员的消息,过两天可能要继续去参加上次的那个比赛……”   霍月寻垂着眼睫,张开唇,从纪灼的侧颈开始一路往下吻。   他的舌尖在光洁的皮肤上停留片刻,落下了一个个艳红滑腻的吻痕。头顶是暖色的灯光,空气里却莫名多了几分阴湿而发潮的气息。   “小乖好厉害啊,”他说,“你今天还干了什么呀?”   纪灼被他亲得有点迷迷糊糊的,差点就要把自己给他定了礼物的事情和盘托出,但到最后关头时还是理智刹住了车。   “……没了,”纪灼撒了个小谎,岔开话题,“我得好好准备一下这个活动,如果拿到名次的话,学校会发奖金。”   霍月寻的眸光暗沉。   过了好几秒,他才装作无事发生地应了声:“那小乖岂不是有好多天都不能在家了呀?”   “嗯,是要有一段时间,还不确定要多久。”   一开始还感觉很舒服,但可能是因为撒了谎心虚,霍月寻落在他脖颈的一个个吻让他浑身都在发颤,深入脊髓的麻痒泛起来。纪灼忍不住咬住唇,小声抗议道:   “小月亮,能不能别——”   “小乖。”   霍月寻打断他,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的,纤长的睫羽颤动,薄唇发红,   “都这么多天不在家了,不可以再宠我一点吗?”   “……”   纪灼的脑袋嗡嗡响,感觉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讷讷地张了张唇:“那,那你要我怎么宠呀?”   下一刻,他就被男人打横抱起,斜斜坐在了玄关柜上。   他的双臂后撑,膝盖蜷起,脚直接踩在霍月寻的肩膀上,是一个居高临下,看似掌握着主动权,却又十分被动的动作。   “我这怎么……”   霍月寻握住他的脚踝,眸光依旧晦暗不明,只是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近乎甜美的笑意。   “这样就已经很宠了呢,小乖。”   ……   纪灼这一身吻痕过了足足两天都没有消失,只是稍微淡了一些,偏巧这个时候他要去参加水韵的培训,得穿长袖长裤才能把那些斑驳的痕迹都遮住。   乘坐同一的大巴车到了活动酒店的现场,今天来的人浩浩荡荡。上一轮认识的朋友乔家骏联系到了纪灼,说好要在门口的雕塑跟他碰面。   纪灼走到目的地张望了一会,没看到乔家骏的人,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脑海里霎时闪过了一个猜测,纪灼时刻谨记着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颇守男德地后退了一步——   “灼儿,退啥啊!”   葛子宏和宋迈两个人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怎么啦?就这么点时间没见,你不认得我们了?”   “宏哥?迈哥?”纪灼的紧绷立刻消失,肩膀放松,“你们也在。”   “是啊,不过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才进第三轮的,”两人异口同声叹了口气,拖着纪灼准备往里走,“快快,可以进去领房间了。”   “稍微等一下,”纪灼喊停,“我还有一个认识的朋友要过来呢。”   葛子宏和宋迈一顿,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哦!就是你参加上一轮的时候认识的人吧?多个朋友多条路,那咱们等会儿一块儿去吃饭吧。”   纪灼点了点头,抬眸看向前方。不远处,乔家骏拖着行李匆匆忙忙地冲过来。   纪灼赶快挥了挥手:“这边——”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连忙直起腰看过去。在看清楚从远处过来的人时,两人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下一瞬,三人同时开口:   “乔家骏!”   “魏季青!” 第65章   乔——等等,魏?   魏季青?   虽然纪灼在参加这个活动前就已经预想过遇见魏季青的场景,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等乔家骏匆匆忙忙跑到他身边时,魏季青已施施然地走到几人身前了。两人被定在原地,齐刷刷地扭头看过去。   跟上次比起来,魏季青似乎憔悴了许多。脸上骚包的变色镜片不见了,换成了一副普通的银框眼镜,那张妖孽的脸庞上也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在与纪灼对视的瞬间,他的身形很明显地颤了颤,过了两秒才稳住。   “葛子宏,宋迈,”魏季青主动开口寒暄,“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啊,谈思说你也好久没到画室去了,最近在忙什么呢?”   葛子宏跟谁都能聊得来,笑嘻嘻的语气并不让人反感,“哦,是不是就在忙这个活动呀?上次我就猜到你可能会来参加,果然遇见了!你等会儿有空吗,咱们一起去吃饭啊?”   宋迈也适时附和道:“是啊,咱们几个刚好都认识下。”   “……”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魏季青扭过头,看了一眼纪灼,轻声道:   “不用了,我怕打扰你们。”   纪灼没说话。   葛子宏和宋迈两人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葛子宏大咧咧地拍上了纪灼的肩膀,浑不在意地开口:   “怎么会?!差点都忘了跟你介绍了,他是我们的好朋友,纪灼,吊打我们专业所有人。灼儿,这位是魏季青,魏天石老爷子你听说过吧?你们俩这种牛逼Plus的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宏哥,我知道他,”纪灼停顿了两秒,“我认识。”   这次,葛子宏和宋迈结结实实地怔住了。僵硬了好几秒,宋迈才反应过来:   “哦,你们肯定是上次参加培训的时候认识的吧!那更好了呀,灼儿,我们——”   “不是上次培训。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认识小纪老师了。”   魏季青忽然开口,打断了宋迈。   “不过,小纪老师,你放心。”   他的眸光闪了闪,对着纪灼微笑道:   “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简单的一句话,信息量极大。   除了纪灼之外的众人原地石化,下巴掉了一地。   “恭喜,你跟他终于在一起了。”   过了两秒,魏季青很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来,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不打扰了,我先走,你们各位继续。”   面如金纸的人撑着一口气离开了。   之前意气风发的人如今看起来脊背都弯了,止不住咳嗽的样子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受了严重的伤——   情伤。   “……”   葛子宏和宋迈看上去一副CPU过载的样子,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缓缓扭过头看向纪灼:   “灼儿,这特么的是个什么情况?”   纪灼沉默了两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头到尾,虽然魏季青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骗了他,但毕竟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英雄惜英雄吧,他并不讨厌魏季青,但也说不上喜欢。   至于魏季青对他的态度么……   乔家骏作为唯一一个了解内情的局外人,急得嘴角都快长泡了,又不太敢开口,只能用炙热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葛子宏和宋迈:   “咳咳,那个,你们好,我叫乔家骏,上次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跟灼哥住一块。”   听到这一句,八卦的气息扑面而来,葛宋两人迅速扭过头:“你好你好!”   了然的目光彼此碰撞,几人面上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交换了姓名、进了酒店内领取房间,却在纪灼办理入住手续时,默默地挪到不远处。   “就这么点时间过去,世界都变了,灼儿跟霍月寻谈起了恋爱,魏季青也成了同性恋!”   “兄弟,你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吗?难道,魏季青真的是喜欢我哥们,但是被拒绝了吗?”   对上两人茫然且震惊的目光,乔家骏啧道:   “何止!这个魏季青明明这么厉害,但是却装成对画画一无所知的小白去上灼哥的课,结果那天在参加这个活动的现场遇到了,哗,戳穿了。灼哥当时就不想搭理他。”   “而且后来他也有点穷追不舍的意思,又是买中饭,又是让灼哥去他那边睡……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似乎还在挑拨灼哥跟他现男友的关系。”   乔家骏补充道,“不过,灼哥也没被他挑拨到。前段时间在朋友圈官宣,应该刺激到魏季青了吧?”   葛子宏咽了咽口水,心说了声妈呀。   他们从很早之前就认识了魏季青,虽然现在跟他的来往不多,但一直都认为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虽然有些时候是会笑眯眯地开点玩笑,但不屑于耍心机,更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   怎么在这件事上,他居然成了一个挑拨离间、试图插足的“第三者”?   葛子宏扭头看了一眼宋迈,后者似乎跟他想的一样,心底闪过一丝违和感。   恰好这时,纪灼办理完了入住手续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三人便暂时岔开了话题,共同乘电梯上楼。   葛子宏落后一步拖着行李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用胳膊肘捣了宋迈一下:“我怎么觉得……?”   宋迈沉默两秒:“我也觉得。”   “就算霍月寻确实人还可以吧,但魏季青也不至于差成这种程度,两个人好歹也能公平竞争一下吧,”   葛子宏缓缓补充道,   “而且,要是论共同爱好、性格契合,魏季青明明就比霍月寻更适合……他怎么能做到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呢?”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但两个人就算再好奇,也没好意思拿这件事去问纪灼,只能心事重重地将这件事摁下,收拾好之后一块儿去吃了午饭。   活动的地点稍微有点偏,而且中午的时间很赶,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在酒店餐厅用餐的。几人并不意外地又遇见了魏季青,但碍于刚刚那件事,他们各吃各的,没有一起拼桌。   “我来我来,”   菜品下单准备结账,葛子宏没给其他人机会,“都别跟我抢啊!”   “废话,轮得到你?”宋迈也掏出手机,“啪”的一下拦住葛子宏,“我是老大,我请客。”   乔家骏腼腆地打断他们:“我是新来的,我来吧——”   葛宋两人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知道纪灼家里比较困难,便总是尽自己所能地照顾纪灼,偶尔聚餐也不让他付账;乔家骏虽认识没多久,却是个很真诚的人。   纪灼心中记着他们的好,趁着他们争抢之际,偷偷付了款。   “叮”一声响起,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纪灼。   纪灼放下手机,俊俏却无甚表情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来吧。”   “……”   众人一怔,却又忍不住笑了。   “捡漏的不算!刚刚明明是我先抢到买单的!”   葛子宏一把夺过纪灼的手机,试图研究怎么退款,但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却发觉有些不对,   “灼儿,你什么时候换手机的呀?”   目前市面上最新款的顶配大牌手机,除了屏幕看上去有点破碎之外没有任何问题,打死纪灼他都不会主动买这玩意。   “就前段时间。我的坏了,霍月寻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明明他自己手机都碎了没修,”提到霍月寻,纪灼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了点笑,“我就让他用新的,我用他的那个。”   他又很高兴地补充了一点:“我也没用过这种手机,所以他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设置好了。”   听起来,霍月寻还真是个贴心的二十四孝好男友。可是……   葛子宏眨了眨眼:“他没告诉你吗,这部手机根本就没坏啊?”   纪灼一愣:“没坏?”   在纪灼茫然的目光中,葛子宏用指甲撬了一下充电口侧缘,随着缓缓的碎裂声响起,那有着层层裂缝的“屏幕”就跟手机分离了开来。   手机完好无损,碎的只有膜。   “真的诶!”   乔家骏眨了眨眼,心直口快:“可能灼哥男朋友自己也不知道吧。而且这样也挺好,不然灼哥都不一定收——”   纪灼一顿,立刻接受了乔家骏的说辞。   “嗯,我也觉得是这样。”   这时,宋迈却凑到了葛子宏的身边,他的脸色有些许的奇怪,指尖一刻不停地退出点餐页面,点开了设置。   AppleID,是“H”这个字母。   也就是说,这账号是霍月寻的。   别说葛子宏和宋迈了,就连乔家骏在看到这个ID的时候,神色也有一瞬间的变化。   “灼儿,”   葛子宏缓缓开口,“你说的他帮你设置好,就是这个设置?”   吵嚷的餐厅内,周围不时有小孩子尖叫笑着跑过,刚刚还温馨热闹的气氛转瞬间变了调。三人的神色愈发奇怪,唯有纪灼不明所以:   “是啊,我没用过这个手机,也不会设置,所以就用他的……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注册一个ID能要几分钟?明明一会就搞定了!可是这个ID关系到很多方面,照片、备忘录、浏览器记录、电话簿……这些都是同步的呀,”   宋迈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蹙着,   “而且,你用他的ID,就意味着你的所有隐私都暴露在他的面前,而且他时时刻刻都能定位到你在哪里,你难道不知道吗?” 第66章   原来如此,纪灼从前以为这部手机的备忘录同步是个意外,却没想到原来除了备忘录之外的那些东西也都一样。相册,通讯录,浏览器记录……甚至包括定位。   纪灼从前不清楚这些,可就算他现在了解了,他思考的角度也跟众人不同:   如果同一个ID意味着隐私内容都会同步,那是不是说明,其实霍月寻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了他?   于是,旁人意想之中纪灼生气或是发怒的情况都没有发生。纪灼的脸色如常,甚至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变得更加轻松了一些,仰头对上葛子宏等人的目光:“我现在知道了。”   葛子宏的目光里迸出几分期待,像是在等待纪灼接下来的反应。可纪灼就这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干净。   知道了,然后呢?   没有了??   “小灼,你是不是还没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葛子宏不死心,抬头扫了一眼周遭的人群,指了指刚刚跑过去的那一群小孩,   “如果同一个ID是家长给孩子使用那还挺正常的,因为家长要控制孩子在某些应用内部消费上的金钱,用定位确定孩子会不会出事、有没有到处乱玩……可是你们又不是亲子关系,你们是情侣啊!”   几个闹腾的孩子笑闹着,高高举起手里的面包往地上砸,一旁的家长终于看不下去,厉声喝止,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带走。叽叽喳喳的声音远去,周遭终于安静了些许。   “哪里有情侣之间这个样子的?他故意给你用同一个ID,往好了说是担心你,你要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不就是控制欲强吗?”   “……”   听到最后几个字时,纪灼莫名地攥起了拳,牢牢地捏住自己的掌心。一股奇异而酸麻的触感从掌心的掐痕开始一路往上蔓延,几乎窜到了他的脊背。   “谢谢宏哥,我知道你们提醒我是害怕我受伤,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这么严重,”他犹豫片刻,委婉地说,“主要是,他的隐私也没有瞒着我啊。”   葛子宏一噎,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宋迈。   后者原本有些恨铁不成钢,正要狠狠地将纪灼给劝醒,听到这一句却同时被噎住,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非要这么说的话,好像、好像也是。   “或许情侣之间不需要有太多的秘密……而且,不是所有情侣的相处模式都一样,我跟霍月寻对彼此信任,也挺好的。”   看着大眼瞪小眼的几人,纪灼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补充道:“放心吧,我真的不会受伤的。”   “……”   不远处,一个瘦弱的服务员端着沉重的托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众人连忙帮她将手中滚烫的菜品放到桌上。这个话题不意外地暂时岔了过去。等到葛子宏和宋迈再想提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乔家骏活跃气氛,笑着吆喝大家一块吃饭。   原本他们还想喝点啤酒,但是考虑到下午还有事情要做,便搁置了。不过,纪灼站起身给大家倒饮料的时候,余光瞥到了不远处的魏季青。   这人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正一杯一杯地喝着葡萄酒。   纪灼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好心出言提醒,可想到自己毫无立场,便也没有自讨没趣。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如果忽略了开头的这个小插曲的话,这顿饭吃得还是挺愉快的。   几人准备上楼听辅导老师安排接下来的流程时,那一群一直在他们身边玩闹的帮小孩子也吃完了,横冲直撞地闯进电梯,霎时把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葛子宏和纪灼被迫落在了外面。   “你们先上去吧,我们等会儿就到!”   葛子宏挥挥手,注视着电梯门关上。   等待另外一座电梯下降时,他扭头看向一侧的纪灼:“刚好,灼儿,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再……”   纪灼觉得,葛子宏肯定又要就着“他到底会不会被霍月寻骗”这件事讨论。他难得有点无奈的笑了:“好吧,宏哥,那我们就——”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葛子宏的眼睛突然睁大,露出了一副相当惊恐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自己身后:   “哎!魏季青!你怎么了?!”   纪灼一愣,立刻回头。   只见今天一见面时就形容憔悴、脸色苍白的人,现在整个人都身体无力地往地下瘫软,手掌死死地扣着自己的胃;他脸上的银眶眼镜都啪嗒一下摔在地上,被葛子宏踩了一脚,碎成了一块块。   “魏季青!你还听得到吗?灼儿,你赶快打个120!”   葛子宏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抬起了脚,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什么酒店的工作人员,“我操,兄弟,你撑住——”   在这种紧要关头,纪灼也顾不上魏季青对他到底有什么想法了,他一边掏手机打120,一边蹲下去检查魏季青的脉搏,跟葛子宏一块将人架起来。   所幸男人的体温和心跳都算是正常,只是状态很差,下一刻他甚至还扭过头,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葛子宏慌得不知所措:“怎么吐血了?他不会有事吧?120喊了要有多久才到?救命,这酒店里有没有医生啊?”   “把他的腿抬高,头侧过来,别让他被血呛到,”纪灼的表情有些严肃,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葛子宏动手,“看样子应该是急性胃出血…还不能确定。我在酒吧,看见过几次喝成这样的人。”   葛子宏按照纪灼指挥跟他一块把人安置好,魏季青吐了那几口血,之后就好多了,只是浑身发颤、有些发热,头晕气虚的样子。   恰好这个时候酒店的工作人员也过来了,连带着负责这个活动的指导老师。几个人都被这个场面吓了一大跳,连忙凑到他们身边,而葛子宏弹跳起来跟他们描述了刚刚的情景。   救护车应该在路上了,指导老师也来了,事态应该得到了控制。   见状,纪灼也打算起身。   只不过,他才刚有一个要站的趋势,就感觉到自己的衣摆突然被人死死攥住。顺着力道来源望过去,他对上了魏季青那双发红的眼睛。   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眼眶里还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一眨眼便能掉下来。   “别……别走,”魏季青似乎已经失去了部分意识,只会喃喃自语般重复,“不要走……”   如果他刚刚喝酒的时候,自己提醒了一下,他是不是不会喝成这个样子?   纪灼顿住,到底没有狠下心。只是步子后退些许,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救护车到现场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外面就已经响起了鸣笛声。医院的人过来抬魏季青的时候,他还没有放开纪灼的衣角,指导老师恳求过后,把纪灼跟葛子宏两个知情人一块带了上去。   到了附近最近的医院,进急诊,缴费,搞定杂七杂八的一堆手续……葛子宏和纪灼两人紧绷的神经才勉强放松,找了张长椅坐下。   “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救护车呢。”   葛子宏叹了口气,给询问他们在哪的宋迈发了条消息:“这都什么事儿啊,魏季青怎么能把自己喝成胃出血……这下好了,他也别想再参加这个活动了,就躺床上歇着吧。”   鼻尖萦绕着些许消毒水的气味,医院的灯明晃晃地亮。   纪灼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反光的垃圾桶上,没说话。   “哎,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吧,”葛子宏忧愁地叹了口气,“他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唯一不顺利的恐怕就是喜欢你但是……咳,没必要,真没必要。”   纪灼依然没有发表意见。   他没有体会过魏季青的处境,但是却很能了解魏季青的心情。   那种期待又绝望的眼神,明明知道自己根本已经没可能了,但还是不愿意放手。   如果某一天,这段场景发生在他跟霍月寻之间,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有人都觉得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可是他却觉得……   纪灼闭了闭眼,勉强回了葛子宏的话。他才发现,自己打完120之后,在慌乱之中不小心给手机摁了关机。   他连忙开机点开微信,缓冲两秒,一整屏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冲了出来,叮叮咚咚的消息声不绝于耳,就连一旁的葛子宏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侧目望了过来。   【小乖,坐上车了吗,我给你的包里放了晕车贴和风油精,如果不舒服的话记得用。】   【有没有到酒店呀?我看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你们这个活动如果不是一个人睡一间房的话,就自己开一间,免得让别人影响到你。我报销好不好?】   【……】   【小乖,你吃完饭了吗?你在活动现场吗?】   【小乖,怎么一直都没有回我的消息呀?在干什么呢?】   【小乖,你接一下我的电话好不好?】   【小乖,接电话。】   【小乖,别吓我。】   【……】   目光浏览到最后一条,纪灼抿住唇,而他一侧的葛子宏瞪大了眼睛。   【小乖,我到医院门口了,等我。】 第67章   “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   葛子宏露出了一副“我早就说过”的神情,瞪大眼睛,用力地攥着纪灼的肩膀前后摇晃,试图将他晃醒似的:   “你只是一会没回他消息,他的消息就跟狂轰滥炸似的涌过来。也不管你到底在干嘛,就私自看你的手机定位,现在人都到医院门口了!”   “灼儿,你别犯傻啊!这件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这种喜欢查岗的、控制欲强的,指不定都是什么隐藏了属性的变态,”   葛子宏恨铁不成钢到了极点,死死皱着眉头狂叹气,   “要是早点知道你跟魏季青两个人都喜欢男的,我肯定老早就撮合你俩了,哪里还会给霍月寻机会!特么的,我就说,当时我们一堆人在酒吧玩的时候,他那个样子完全就是装的啊!后来竟然还当着我们的面把你给带走了!”   “果然、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杨渊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会当时还跟杨渊有什么勾结吧?完蛋了,简直越想越恐怖,我……”   纪灼的表情有些许的出神,葛子宏说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已经越来越朦胧,他渐渐地听不清了,脑海里只剩下刚刚看到的那段文字。   ——霍月寻来找他了。   原来自己不回消息,霍月寻会那么担心;原来自己时时刻刻都有人关注,不是孤立无援;原来有一个人,会费尽心机地找到他的踪迹,千里迢迢地赶到他身边。   所以,就算霍月寻看了自己的手机定位,又怎么样?   哪怕他给自己身上装个定位器,也无所谓。   “我跟迈子都知道,魏季青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喜欢开点玩笑,但人是真的不错。我说实话,你别因为偏心霍月寻,所以对他有那么一点误会,”   葛子宏眼睁睁地看着纪灼起身,扯住了他的衣摆,“哎!灼儿,话还没说完呢,你打算去哪儿?”   纪灼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霍月寻不知道我在哪儿,我去接他一下。”   “……”   葛子宏两眼一黑:“合着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没听得进去?”   纪灼的表情认真:“我听进去了啊。”   葛子宏咆哮:“那你还跑过去接他?!你不应该考虑就这这件事跟他大吵一架吗?”   纪灼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考虑。”   “……”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回复太过于白眼狼和恋爱脑,纪灼停顿了一瞬,又补充道:   “在我长时间没有回复的情况下,霍月寻担心我,看了一下定位,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妥。而且,发现我在医院,他匆匆忙忙赶过来,肯定以为我是受伤了或者出什么事故了——他是担心我啊。”   他、是、在、担、心、我、啊。   葛子宏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捂住自己的额头:“纪灼,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原来男人也能被男人骗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不觉得他骗了我什么。”   纪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认真,“而且,他也没怎么挑拨过我跟魏季青之间的关系。我不讨厌魏季青,甚至很欣赏他的绘画水平,只是对他没有什么朋友之外的想法而已。”   葛子宏原本的神情有些许绝望,但听到纪灼这么说,却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反驳了。   医院里的人行色匆匆、来来往往,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举着吊瓶匆匆而过,带起一阵刺鼻的药味和飕飕的冷气。   人潮汹涌,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一个没有联系的人,就跟无头苍蝇乱撞一样,简直难如登天。   “宏哥,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受伤,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劝我,”纪灼的神色很诚挚,“我也想请你们放心,我自己有分寸。”   葛子宏没再说话了。纪灼于是起身,掏出手机,匆匆给霍月寻打了个电话过去。他一边往急诊大厅的大门口走,扭头四处张望着周围的标志性建筑。电话接通的刹那,他立刻道:   “喂?小月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回消息的,我的手机刚刚不小心关机了。你放心,我没事,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好不好?”   急切地说完一连串的话,纪灼屏住呼吸,等待着霍月寻的回复。耳畔传来一阵底噪杂音,还有男人勉强克制压抑了的呼吸声。   纪灼的心提到嗓子眼时,终于听到了那头似哭似笑的一声轻喘:   “小乖,你没事就好……”   这声音既是从听筒传出来的,也是从背后传出来的。纪灼猛地回头,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立在人群当中的霍月寻。   男人向来打理精致且一丝不苟的发丝凌乱,俊逸的脸上没什么血色,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没入了扣子解开一颗的衬衫里。   就算从前霍月寻有过这么狼狈的样子,也只是在属于两人的私密空间,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纪灼的脑袋嗡嗡直响,也顾不上能不能在医院疾跑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霍月寻的跟前,来不及说话,牢牢将人抱在了怀里:   “吓着了是不是?不怕,我没事,真的——”   话音未落,霍月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失而复得般死死地搂住了纪灼,呼吸间喷洒的热气困在后者的颈窝里,似乎还带上了些许微潮的触感。   他的脸色苍白到病态,眼眶红得骇人,身体颤栗着发抖,连出口的语气都有点莫名地不正常。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是不是这样还不够?我到底要怎么样?”   纪灼没听清他喃喃自语的这几句,只是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顺毛,耐心道:“什么?”   “我得买条绳子。”   霍月寻的唇瓣上下张了张,脸颊边的小梨涡消失不见,半点没有从前温柔的模样,“这样才方便,你把我牢牢拴在身边,是不是?”   “……?”   纪灼的心突地漏了小半拍,他开始不觉得霍月寻是在开玩笑了,微微睁大了眼。   他还没来得及问清霍月寻的意思,下一瞬,辅导老师便跟医护人员一块,推着魏季青从普通病房出来准备上楼,在看到纪灼的时候,还冲他招呼了一下。   “哎!纪灼同学对吧?今天多亏有你们发现及时,不然魏同学可就危险了!”汪老师说,“你跟葛同学赶快回去吧?打车路费等会找我报销。”   病床上的魏季青在听到某个熟悉名字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侧眸望了过来。可紧接着,他眼神中微不可见的期待和固执在触及纪灼身后的霍月寻时,彻彻底底地熄灭殆尽。   霍月寻的眼睫也眨了眨,似乎明白了纪灼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好了,那我就先带魏同学上去了,你们回去找江老师问一下活动流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话再联系我,好吧?”   纪灼目送着汪老师和魏季青离去:“好,谢谢老师。”   人影从视线中消失,纪灼扭过头,再度捧上了霍月寻的脸。   霍月寻牢牢地盯着纪灼,眸中的情绪多得难以言喻。   纪灼不在家,他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没意思。   所以干脆一个人出了门,到华宴广场内,按照纪灼的足迹,一家家店地逛过去。他不知道纪灼喜欢什么,所以看了监控,把纪灼多看了一会的东西都买了。   难得自己挑选购物,在等待售货员帮忙包东西的时候,他也一直在给纪灼发消息。   一直发。   一直没有回应。   视线在定位上停留半晌,确定纪灼是在酒店没错,霍月寻猜测他的手机大概静音了,克制住了自己过去找人的冲动。   再过了二十分钟,售货员将所有的东西都包好询问他的地址时,霍月寻点开查找又看了一眼,霎时站起了身。   纪灼已经不在酒店,在附近的医院了。   所以,他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就赶到了这里。   没有问过纪灼的地址。   没有问过他的那些朋友。   ……纪灼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可以看到他的定位了。   “小月亮,看到了吗,不是我受伤,”纪灼说,“准备出餐厅的时候看到魏季青突然吐血,我们就把他送到医院来了。”   霍月寻的目光终于有了些焦距,他如梦初醒地轻“哦”了一声,却依然没有减小抱住纪灼的力道。   站在人来人往的廊道里,纪灼多多少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试图挣了一下霍月寻的手臂,但没挣脱开。又试了一次,才牵住了他的手。   葛子宏不想跟霍月寻碰上面,刚刚就给纪灼发消息说他已经走了。纪灼也没强求,跟霍月寻一块下了楼。   一路上的空气都有些沉默,直到进入汽车的密闭空间内,纪灼才突然开口。   “路上没晕车,没用到晕车贴。中午吃过饭了,大家一起吃的。这次的房间是一个人一间大床房,所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晚上可以跟我一起睡。”   一句一句地回答完了霍月寻的那些问题,纪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抬眸望向他,抿住唇,试探性道:   “反正,你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第68章   不要生我的气……   等等,关键是,谁生谁的气?   霍月寻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才茫然又无措地张了张嘴:“我怎么会怪小乖呢,该被惩罚的人明明是我。你不是知道那件事,所以才……”   纪灼反问道:“哪件事?”   霍月寻安静两秒:“我们的手机用同一个ID登陆。”   “哦——”纪灼拉长尾音。   “定位,都是能同步到彼此手机上的,”霍月寻的神色已经有些黯淡,像是预见了纪灼接下来的反应,“我之所以会来找小乖你,是因为私自看了你的定位。”   一秒,两秒,三秒。   预料之中的愤怒和质问并没有发生,霍月寻有点诧异地抬头,对上纪灼的双目。却见他的表情像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你发现我不回消息、定位又在医院,肯定是害怕我出事。”纪灼很认真地说,“再说了,如果今天出了意外的真的不是魏季青,而是我自己——”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就被人扣住。男人呼吸急促地吻了上来,唇舌侵略极深,先是用舌深深地勾吻,很快就又用了牙,细细密密地在唇瓣上落下一个个似痛似痒的标记。   直到滚烫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交织,车内的气氛到了另外一个心照不宣的高/潮,霍月寻才终于松开纪灼的后脑,啄了啄他的唇瓣。   “不会出事,”霍月寻强调般重复,“小乖,不可以这么说自己。”   纪灼倒没在这件事上纠结,既然霍月寻不愿意那他就不说了,提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心情轻松了许多:   “好,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霍月寻坐直了身子等待纪灼接下来的问题,抿紧唇,看起来甚至有点紧张。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我发现这件事?我们之间没必要这么客气的,”   纪灼缓缓开口,转头看向霍月寻,不知到底是想从后者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垂下,纤长的睫羽遮住了神色,   “还有,你说的那句,‘找个绳子把你拴在我身边’……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暗示什么呢?   霍月寻沉默两秒,有一瞬间想诚实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想剥下自己温柔又可怜的面具,向纪灼展示自己毫无保留的贪婪内里。   毕竟是小乖自己问的呀……既然小乖可以接受定位……可以接受自己在别人面前的两幅面孔……那么,应该也可以接受自己对他疯狂而极端的爱吧?   他的眸光几乎闪烁了片刻,呼吸愈发急促。   汽车内的空间不足以让两人完全分割开彼此的视线,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格外明显,尤其是在两人都各有想法的情况之下。   在注意到纪灼那双亮晶晶、好像在期待什么的眼睛时,霍月寻脑海中的那些想法偃旗息鼓。   不可以……   这里的位置不对,条件不对。   要是说完以后人吓跑了,他抓不回来。   毕竟。   纪灼之所以不在乎他的那些隐瞒和欺骗,全都是因为纪灼并不知道他生气和赶来这里的真正原因。迟笑替他掩护、魏季青的病做媒,纪灼才会傻傻地冲他露出笑颜。   “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安静了好半晌,霍月寻低声开口,开始从头讲述,“小时候,我弄丢了一只,本该属于我的小猫。”   说到底,霍月寻能明白,自己的父亲霍严清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除了生性淡漠之外,大概还可以追溯到霍月寻十二岁时犯的一个错。   这个错,让霍严清与陈静莹之间不堪一击的和平彻底烟消云散。   ……   由于霍严清的工作,霍月寻并不方便出国留学。为了他不在功课和各方面落后于人,他从小就被放在贵族小学,接受最精英的教育。   所以,通常他下完晚课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彻底底地黑透了。他会坐上只有司机和他的车,吃保姆做的晚饭,然后回房间继续学习,到固定的点睡觉。   在学校,他没什么可以聊天的同学;到家了,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讲话的人。   故而,当他某天提前下课,注意到自家花坛旁的一只小狸花时,他情不自禁地站在原地,偷偷地观察了好一会。   这小猫看起来才一两个月,只有他的一个巴掌大,站定时,四条腿都在发颤。毛茸茸的尾巴尖却还要翘起,叫声“咪嗷咪嗷”,像是在对他这个陌生人问好。   据说狸花猫是猫中一霸,街头大哥,靠自己打猎也能过得不错。   可现在看起来,它只是一只离了人就会不行的小不点而已。   霍月寻在原地站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如今是初秋,天气算不上冷,但它缩在树叶堆里整只猫都在发抖。霍月寻怕它熬不过去,便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折成几叠,塞到它的身下。   带着体温的外套温暖而舒适,小猫像是意识到霍月寻是个好人,彻底放松了警惕,竟然主动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霍月寻的手僵在原地,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温热的触感。   过了好几秒,他猛地转身,将自己的书包拉开,撕开一瓶零乳糖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捧到小狸花的跟前。   小猫饿急了,立刻就啪嗒啪嗒舔起奶来。它喝了多久,霍月寻就蹲在旁边看了多久。   陈静莹猫毛过敏,霍严清连家里养猫的佣人都不用,更不可能允许他把小狸花带回去。如果被霍严清发现了,最糟糕的情况是,小狸花会被赶走。   没办法。   霍月寻在花园内找了个平常不会被园丁打扫清理到的地方将小猫安置了下来,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语气很郑重。   “我还会来看你的。”   “……”   之后的每一天,霍月寻都信守承诺。   他会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学习工作压缩在学校内完成,这样晚上就有时间偷偷溜出来,陪在小狸花的身边。   过了将近两三个月,他的这个举动都没被发现。他有点庆幸,却又有点担忧。毕竟冬天要来了,光靠他的那些衣服,小狸花恐怕还是撑不过去。   左思右想之下,他决定还是去求一番陈静莹。   他保证,小狸花会乖乖呆在他的房间不会乱跑;他每天都会自己清理房间的猫毛,不会影响到陈静莹;他会努力学习,不会因为养猫分心……在脑海中将这些条款一一梳理了一遍,他鼓起勇气,找到陈静莹。   女人那时并没有跟霍严清决裂,自然没有对霍月寻生气。听了儿子恳切而真诚的要求,她没多想就笑着同意了,跟在霍月寻的身后去到小花园,他放置小狸花的地方。   霍月寻的心脏砰砰跳,他又紧张又期待。   如果真的能把小狸花带回家,他绝对要把小猫捧到天上,给它做最好的食物,买最好的衣服,让它再也不用在外面流浪——   然而,当他跟陈静莹真正走到了他用衣服搭建的小窝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猫。   “……”   霍月寻看起来茫然又无措,顾不得形象地跪下看了看那堆凌乱的衣服,又扭头看了看陈静莹:   “它在的,它明明早上还在的。可能是跑到花园什么地方去玩了。妈妈你等我一下好不好?我马上就把它带回来……”   陈静莹却并没说话,而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指了指邻居家小男孩怀里的小猫:“你说的小狸花,是不是那一只?”   霍月寻的脸色唰白,猛地望过去。   果不其然,他健康的小狸花、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小狸花……此时此刻被一只手狠狠掐着,浑身的毛炸开、控制不住地发抖,叫声凄厉无比。   那邻居家的小男孩是周围出了名的跋扈,时不时就跟小区里的其他孩子产生争执。这人根本就不喜欢小动物,霍月寻不敢想象小狸花落在他手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对!”霍月寻急切地站起身,拽住陈静莹的衣摆,“妈妈,你能跟我去把它要回来吗?它很乖的,它平常都不会叫的,它太疼了!”   陈静莹犹豫片刻,带着霍月寻上前,去跟那小孩的家人交涉,愿意给他们添钱买一只新猫,只要他们把小狸花放下。   可是住在这里的又怎么会缺钱,那小孩不知怎么的偏要跟霍月寻抢这只小狸花,哭闹不休、大喊大叫。   邻居家的大人也知道自家小孩的恶魔属性,被折磨烦了,忍不住扭头,狠狠地斥责了一句:   “不就是只没品没相、浑身寄生虫的死猫吗?你至于哭成这样吗?我告诉你,拿到了就好好养,别让我对你失望!”   一转头,那大人又笑眯眯地望向陈静莹,满怀歉意地开口:“不好意思啊霍夫人,我们家孩子确实想要呢,要不然这样吧,我那边有支新到的包,你看看喜不喜欢……”   陈静莹不喜欢跟人争执,拒绝了邻居夫人,却也拒绝了霍月寻把小狸花带回家的要求。   霍月寻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那冲他做鬼脸的小孩,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小狸花明明是他的。   明明就是,属于他的。 第69章   “……后来呢?”   脑海里几乎已经能够勾勒出一个眼巴巴望着小猫的男孩,眼眶通红地站在原地。纪灼感觉自己的心酸软麻得不成样子,情不自禁地发问:“阿姨难道没有帮你再争取一下吗?真的没人可以帮你把小狸花抢回来吗?”   这一瞬,纪灼的语气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义愤填膺、仗义执言的大哥时。可惜,那时他并不在霍月寻的身边。   霍月寻深深地望了一眼纪灼,眸中有千万种情绪在翻滚:“没有。”   或许是因为世界上本就没有“凭什么”这一说,东西或者人,谁能拿到手就是谁的。   所以,当着霍月寻的面,邻居家的小孩得意洋洋地将小狸花给抱走,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件事对旁人来说没有半点影响,只是从那之后,霍月寻的生活少了一大块,心也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他控制不住地想,小狸花现在还好吗?它在干什么?虽然被成为猫中一霸,但他的小狸花从没断奶的时候就被他藏在窝里好好养着,脑袋圆圆、四肢纤细,亮晶晶的眼睛又圆又大。虽然很漂亮,但恐怕打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大猫,也没办法从人类的手底下轻易逃脱。   求陈静莹这条路肯定是没有丝毫希望了,在陈静莹猫毛过敏的前提下求霍严清,这件事也是死路一条。   霍月寻孤立无援,也不寄希望于能跟那个超雄小孩交涉,只能思考如何在不惊动大人的前提下,将自己的小狸花“偷”出来。   他悄悄地走到邻居家的围栏旁,试图在花园内搜寻小狸花的踪迹。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路过了好多天,终于让他碰到了一次。   然而,小猫崽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炸了毛,好似已经完全忘了他是谁,龇牙咧嘴地弓起了背冲他哈气,亮晶晶的眼睛失去了依赖的光。   霍月寻的心仿佛在滴血,可他并没有在乎小狸花的反抗和恼怒,只是固执地伸出手摊在它的面前。   ——这是它从前最喜欢的动作,它总是会优雅地走两步,然后毫不矜持地将自己的脑袋在他的手上蹭来蹭去。   今天的小狸花却没有靠过来,只是依然保持着那样防备的状态,死死地盯着他。   过了好几分钟,在霍月寻以为它认出自己的时候,它却一溜烟地跑走了。隔着栅栏,霍月寻连它的一根毛都没有摸到。   等指尖变得冰凉,逐渐失去温度、开始发麻,霍月寻才缓缓地收回了手。   他回想着小狸花刚刚弓起腰时的状态,还有它跑走时有点一瘸一拐的姿势,脑海里的念头思绪翻飞。   瘦了。   腿好像受伤了。   浑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失去了光泽感,似乎再也没人帮它好好梳理过。   它过得一点都不好。   难怪它要对自己生气。   小猫的脑袋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当着霍月寻的面被人抱走,大概是以为霍月寻不要它了。   霍月寻能理解,也知道小猫为什么会这么想。没关系的,他不在乎,可是……   十二岁的少年缓缓弓起了脊背,孤零零地蜷缩在墙根下,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如果他再厉害一点,如果他再坚持一点,他是不是就能把小狸花留在他的身边呢?   霍月寻后悔了,他再也没有办法用“小狸花在邻居家或许也会过得不错”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也不能忍受小狸花在邻居家小孩家里过这样的生活。没有陈静莹和霍月寻的支持,他依然鼓起勇气敲响了邻居家的大门,等管家通报楼上的女主人,在脑海中将所有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阿姨你好,我今天过来,是想把我的小狸花猫抱走的。   ——早在你们把它抱走之前,我就已经跟它构成了饲养关系。   ——我知道或许你们也很喜欢小猫,但它的脾气大概不能让你们满意,所以我想把它带走,用我所有的零花钱补偿小晋。   只要你们能让我把它带走。   让我把它带走。   “……老刘啊,在后院挖个坑把它处理一下,它在小晋手上挠了条疤,把小晋弄生气了,打得血淋淋的,”   一道嫌恶的女声由远及近,“我早就说了不要养,非得要养,烦死了。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人要找我来着?”   刘管家罕见地顿在原地,看了看女主人,又扭头看了看霍月寻,迟疑半晌才试探地开口:“夫人,是……”   没等刘管家说完,霍月寻的脸色煞白,猛地往客厅里冲了几步,目光死死地盯着女主人手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女主人一怔,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粗鲁,连忙将那东西往一侧的小沙发上一扔,抽了几张纸将手擦了擦,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看向霍月寻:   “这不是小月寻嘛?来阿姨家什么事情,是来找小晋玩的吗?”   霍月寻一言不发,缓缓地往沙发旁走了两步。   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暗红,活力四射的小猫身体软趴趴地蜷在沙发垫上,目光浑浊,尾巴毛颤颤地抽动两下,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蹲下,唇瓣几乎被自己咬出血,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摊到小猫的面前,不甚确认似的开口:   “小狸花?”   “……”   刘管家扭过头不忍再看。女主人有点头大地吸了一口气,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走到霍月寻的身边,试图哄道:“小晋在楼上呢,你别站在这儿了,这没什么好看的,听话哈。”   上一次冲他龇牙咧嘴哈气的小猫如今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生气的活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黯淡无光的眼睛,看清楚了霍月寻苍白的脸,还有他那只颤抖的、冰凉的手。   过了好几秒,小狸花委屈至极地“咪嗷”了一声,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咕噜声,娇气至极地将血肉模糊的脑袋蹭上了霍月寻的手。   你怎么不早一点来接我。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鲜血黏腻而温热的触感停留在指尖上。小狸花保持着蹭霍月寻手的姿势,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呼吸。   霍月寻整个人的血液凝结,僵在原地。   “我来了,妈妈,谁来找我玩了?”小晋大步大步地跑下楼,随意将擦手的毛巾扔到了地上,“霍月寻?你不是从来都不找我的吗?你……”   白色毛巾上沾染了点点血渍,如红梅一般盛开,缓缓地滑到了霍月寻的身前。他的思绪似乎也随之回笼,认清了,谁是夺走小狸花生命的罪魁祸首。   霍月寻缓缓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轻轻地将小狸花捧起来,慢慢地放了进去。   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小狸花时那样。   下一刻,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他疯了似的冲到了小晋的跟前,死死地勒住了后者的喉咙,一下将人扑倒在了地上,抓住头一下一下用力地往地板上砸。   周遭的惊叫和咒骂声不绝于耳,可此时此刻的霍月寻什么也听不到。   ……   “没有人帮我把小狸花救回来,”霍月寻缓缓地开口,“邻居家并不喜欢它,所以即使连它生病了都没发觉。等我发现已经太晚了,小狸花已经走了。”   空气凝滞了两秒,纪灼皱起眉头,牙关咬得死紧。   “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他说,“叔叔阿姨真的对这件事一点反应都没有吗?这件事明明你一点错都没有,是他们那些人太离谱了!”   当然不会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知道霍月寻将邻居家的小晋打得牙碎裂、胳膊骨折,陈静莹不可置信,压抑着怒火将他喊到跟前来问为什么。霍严清没她这么温和,直截了当地将他带到书房,没问一个字,用力地抽了他一耳光。   反正小狸花已经走了,无所谓了。   霍月寻已经没了任何软肋或是可在乎的东西,麻木至极地站在原地。   “你知道你错了吗?”   听到这样的询问,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地说了句“知道”。   他错就错在一开始就该把小晋狠狠地揍一顿,错在一开始没有把小狸花夺回来,错在眼睁睁地看着小狸花在自己的面前死亡。   “是吗?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霍严清冷冷地说,“不然怎么会当着他家人的面跟他大打出手,不知道把他蒙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揍呢?除了打人,你就没有别的能治人的方式了?你就只有这么点手段?”   “……”   霍月寻抬起了麻木而无焦距的目光,瞳孔颤了颤。   下一刻,霍严清就又狠狠地在他另一侧的脸上赏了一耳光。   “早干什么去了?等到猫死了才知道后悔,才知道去抢?”霍严清冷血无情,漠然地嘲讽着他,“我告诉你,想要的东西拿不到,就是这个下场。”   “没用的东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猫死在你面前。”   耳膜嗡嗡作响,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流淌下来。   可霍月寻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安静地承受着霍严清的训斥。   “你一共错了三处,”   霍严清抱臂弯下腰,与霍月寻平视,语气平静地开口,   “一和二我已经告诉你了,自己把第三处说出来,我就替你摆平一切。一笔勾销。”   霍月寻闭了闭眼睛。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从前跟小狸花相处的一幕幕在他的面前闪过,最后汇集成了浓郁的鲜红色。   “第三处,是懦弱。”   霍月寻缓缓地开口:   “我不该,为了这种事情,向你道歉认错。” 第70章   ——“不该为了这种事,向你道歉认错”。   那时的霍严清似乎没想到他能够给出一个比标准答案还满意的回复,浑身的戾气消失殆尽,从容地半弯下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霍月寻的脸颊,平静道:   “还疼不疼了?”   发现儿子是可塑之才,或者说,确认儿子是自己的同类时,霍严清对待霍月寻的态度,甚至比没发生这件事之前还要好许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正地有了几分父亲的姿态。给霍月寻拿了脸上的药,并且让他去休息,自己则去解决邻居家的事情。   在霍严清本人出现之后,闹得再厉害的王夫人也偃旗息鼓了,带着老公和孩子,点头哈腰地冲霍月寻道歉。只是小晋到底还是个孩子,隐藏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有点受不了这样“平白无故”的委屈和欺辱,眼眶通红地骂起了霍月寻。   没等霍家父子两人做出反应,宠溺小晋至极的庄先生就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厉声喝止道:“快给月寻弟弟道歉!”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凭什么要我给他道歉,是他冲到我们家里来打我的!你们居然还偏心他都站在他那边!”小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不止,捂着自己的脸大哭大叫,“我不就是弄死了一只野猫吗,我赔给他就是了!”   霍月寻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反问像是呢喃:“它不是野猫。它在我这儿比你的命都重要。你要把它赔给我,怎么赔?”   听霍月寻开口,众大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说这话时瞳孔浓黑,眼尾极红,唇瓣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只有脸颊侧泛着病态的潮红。   “拿你的命赔给我吗?”   小晋父母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场面登时混乱起来,一家三口团团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霍严清却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甚至还抬手看了一眼表,语气冷淡地吩咐:“快点解决。小莹要从芭蕾剧团回来了。”   霍月寻没吭声,他自顾自地上前了一步,牢牢地攥住了小晋的衣领,破涕为笑,神态又温柔又和煦:   “你这么害怕干什么呀?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怎么可能要你为一只猫赔命呢……”   话是这么说的,可小晋却并没有安下心来。   “怎么可能要你为一只猫赔命”,听起来就像是“我要你为了我的猫赔命”。   此时此刻,他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会被霍月寻千刀万剐的错觉。   小晋毛骨悚然地尖叫出声,再也没有半分跟他叫嚣的底气,哆哆嗦嗦地捂住自己的头,大喊着爸爸妈妈。   “行了,走吧,”霍严清象征性地拍了拍霍月寻的肩膀,带着他施施然地离开小晋家的地盘,“他们很快就不住这边了。”   霍月寻听话地收回了目光,跟在霍严清的身后回家。   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到家门口,霍严清的脚步就突然停住。从一开始便运筹帷幄,淡定从容到了极致的男人,步子顿住,模样怔愣,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令他惊讶的事。   霍月寻于是便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清丽而优雅的女人一路都跟在他们的背后,将他们刚刚所做的一切都尽收眼中,眼眶通红地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   ……   “我爸妈也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他们两个人还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霍月寻的尾音上扬,听起来只是在说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爸爸觉得我这件事情并没有做错,但是我妈妈非常讨厌争执,觉得我冲上去打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最关键的还是,她觉得我爸爸在做我的‘帮凶’,行为太恶劣。”   “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之后,我就落下了一个习惯。”   纪灼一直全神贯注地听霍月寻讲这个故事,脑海里几乎能浮现出小小的霍月寻从期待能领养小猫到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小猫离去的场景,心一抽一抽地发痛。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次与陈静莹的见面。原先的不解和疑惑在此刻豁然开朗,彻底明白了女人为何会担忧自己是被“逼迫的”。   可他虽然明白,却并不理解。如果当时他能够出现在霍月寻的身边,他一定会抹抹鼻子,把小狸花“偷”出来。一定会满足霍月寻这个并不奢侈的心愿。   “什么习惯?”纪灼立刻顺着霍月寻的话往下问。   霍月寻抬起了眼,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牢牢地注视着纪灼,声音轻得像是低哄:   “……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习惯。”   “我想看到你在哪里,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他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温和,“但我知道,你不是小狸花,不是猫。所以我不能控制你的去向,就只能把自己牢牢地栓在你身边了。”   “小乖,你会介意吗?”   纪灼舔了舔唇瓣,心脏砰砰直跳。   “我当然不……”   霍月寻没等他说完,便犹嫌不够地缓缓伸手过去,分开他的五指,将自己的指尖贴过去,与他十指相扣。充盈的触感,灼热的温度,霍月寻的声音轻得像是呓语:   “介不介意,我当你的小狗。”   “……”   纪灼哪里听过这样的话,霎时,整个人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想抽回自己的手。可霍月寻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仅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还掰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直面着自己,又坏心眼地重复了一遍:   “介意吗?”   男人的声音低沉,语气柔软,姿态极低:   “我当你的狗。”   “……”   纪灼简直要炸毛了,他的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   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霍月寻便垂下了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模样看起来有些许的伤心:   “我知道了,小乖,你不用继续说了。其实也很正常,大概无论是谁都会介意的。”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没关系,你就当我没讲过刚刚的话——”   “不行,不能当做没讲过!”   纪灼果断地打断了他,眉宇里带上了几分毅然决然和准备“英勇就义”的慷慨。霍月寻小时候都那么可怜了,他稍微满足一下霍月寻的要求又有什么的?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他身为男朋友应该做的,   “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有一个问题。”   霍月寻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乖乖点头等纪灼开口。   “……我们能不能还保持情侣关系?”纪灼有点难以启齿般开口,“我不太想我的男朋友,突然跟我换了个相处模式。”   “……”   眼睁睁地看着霍月寻在自己面前笑出声,纪灼有点羞愧又有点茫然,忍不住摸了摸头,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吗?酒吧里那些自称狗和主人的家伙,玩得都太花了,他这个服务员每次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都大为震撼,觉得自己也是他们play中的一环。纪灼没有这种癖好,不明白霍月寻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   “小乖放心哦,”好半晌,霍月寻终于抹掉自己眼尾笑出来的泪水,“我们当然还是情侣,不是主仆。我们的约定是对双方都有效力的。”   “我会忠诚地,只爱你一个人。你就是我的全部。我会保护你,保护你的家人,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你身边,”   霍月寻的模样忽然正经了起来,令人毫不怀疑他的话字字真心,   “你拥有我的全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除了,抛弃我,选择一条新的小狗。”   “可以吗?”   因为说错话而险些羞愤欲死的纪灼缓缓抬起了头,看着霍月寻,缓缓眨了眨眼。   “好。”   纪灼很认真,有点笨拙地发誓:   “除了你,我不会有别人。”   -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纪灼刚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收到了葛子宏发来的、从指导老师那边得到的通知。葛子宏跟宋迈两人彻彻底底地拿纪灼没办法,知道他就是一个重情重义到极点的家伙,只能寄希望于霍月寻千万别让他受伤了。   事实也正如他们希望的那样发展,霍月寻出奇得乖,留在酒店里的这几天,就像是家里的田螺姑娘,又是给纪灼准备可口精致的饭菜,又是给他买衣洗衣服,一整套从头到脚都搭配好,大概是在玩奇迹灼灼。   搞得葛宋两人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在等纪灼一块去培训场地时,僵硬到同手同脚,连招呼都打得很尴尬。   霍月寻也不在意。   他像电影里的传统人妻角色,笑眯眯地给纪灼整理好衣服,然后才目送着几人离开,喊了一句学习辛苦了。   等到几人彻彻底底地从视线当中消失,霍月寻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眸有些喜悦似的盯着自己的足尖。   只要纪灼喜欢他,不管旁人怎么看,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哼着歌,霍月寻打算将门关上处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工作,便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他自然而然地扭头望过去,对上那一双有些红肿又有些不甘的眸子,轻轻啧了声:“阴魂不散。” 第71章   霍月寻心情好,并不打算搭理从远处踉踉跄跄走过来的魏季青,只啧了这一句就收回了目光,手握住门把,打算回房间。   虽然他对病号并没有什么同理心,但也知道穷寇莫追这个道理。魏季青现在对他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若是把人惹急了去纪灼面前发疯撒泼,就不太一样了。   “霍月寻!等等!”   谁料,霍月寻不想搭理,魏季青却主动地找上了门。他大约是才从医院里出来没多久,脸色还很苍白,手背上甚至还有几枚吊针的针眼。   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如今的状况,霍月寻开口时的语气平静且温和,含了几分并未遮掩的怜悯:   “魏同学,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赶快去休息吧。喊我等等又有什么用呢?”   “……”   魏季青用一只手死死地扒住门边,往空荡荡的房间内扫了一眼,确认纪灼确实不在里面,才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有些失望的神情,抬头看向霍月寻,神色是很明显的固执和倔强,   “那天葛子宏和小……纪灼说话,我都听到了。你给他的手机用了你的ID,时时刻刻都能监控他的定位。你别跟我说你只是不小心的,也别用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当托词。”   霍月寻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挑挑眉,仍由魏季青说下去。   “我已经查过了,从你认识他开始到现在,做的那些事、在暗中动的手脚。撞他的车,然后给他当模特,替他挡刀,帮他爸爸配假肢……你自己觉得这些逻辑说得通吗?你一个大名鼎鼎的成功校草,莫名其妙地伏低做小,就算是做慈善,也不带这么费尽心思的吧?”   魏季青的表情很认真,唇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当然,这些你都可以解释。而且我也知道,就算我把这些跟纪灼讲了,他也不可能相信我,毕竟你现在才是他的好男友。”   霍月寻像是被他的自知之明打动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之前觉得,我拿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也认了。毕竟,只要他跟你在一起是开心幸福的,那我退出也无所谓……”   吹捧的话到此为止,魏季青话锋一转,陡然提高了声音:   “可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也帮了我许多,所以,我实在无法忍受他遭受到你的背叛!”   背叛?   霍月寻愣了两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抱臂倚在门框上,伸手轻轻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珠,语气轻快:   “我吗?”   “我可能没跟你说过,”霍月寻看向魏季青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同情和怜悯,“我跟小灼现在的关系已经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亲密。‘背叛’这个词,是不可能在我们两个的世界里出现的——”   “是吗?”   魏季青冷冷地打断了霍月寻,诘问道:“你真的以为,自己跟吴耀成、庄王晋之间的勾当没人知道吗?”   “……”   听到某两个名字,霍月寻脸上的笑意在转瞬间消失。   空气安静两秒,他冷冷地抬头望向魏季青:“‘勾当’?你在怀疑什么?”   “怀疑什么,你心里应该挺清楚的!”   庄王晋家里是开赌场的,做的都是些不太正规的生意。而纪灼的父亲正是在这种地方被骗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到了坑害家人的地步。在这层联系之下,霍月寻前段时间还见到了吴耀成……事情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他跟吴耀成闹掰,是有什么地方没谈拢吗?他们原来是不是一起合作,故意给纪灼的爸爸设计下套的?这样方便霍月寻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纪灼的面前,刚好在他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从而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按照从前他在长辈那里听到的消息,霍月寻的父亲霍严清,不就是以类似的方式娶到自己的妻子陈静莹的吗?   魏季青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理出来了,虽然霍月寻的反应并不像自己意料之中的那样慌张和无措,但他肯定是在强撑。   魏季青冷着脸,势在必得地宣告:“总而言之,你等着吧。等我发现更多的真相,我绝对会一点一点地拆穿你。”   “你可以选择在我戳穿你之前,再享受一会跟纪灼相处的时光,”魏季青冷冷地讽刺道,“毕竟再过一段时间,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听他噼噼啪啪地说了这么多,霍月寻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走廊内喷洒着空气清洁剂的气味,明明灭灭的声控灯将人的侧脸映得不甚清晰。中央空调的温度打得很低,整个世界沉默到结冰。   回忆起前段时间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幕,每一个或真或假虚实结合的谎言,以及对自己全身心信赖,到了极点的纪灼。   过了好几秒,霍月寻看着魏季青的双眸,轻轻地笑了一声:   “行啊。”   “你最好亲眼看一看,我有没有这么幸运。”   -   “水韵青天”活动的第三轮到了末尾,需要提交这段时间学习的作品,由此筛选出进入最后一轮参加总决赛的名额,通常来说,只有不到一百人有这个资格。最后,他们将抽出一天时间,在规定的地点,按照规定的题目,完成画幅。   获得一等奖的一二三名,除了得到奖金之外,作品还会在省主办方的总部进行展览,并且有资格接触省内之后某些重量级活动的绘画工作,堪称名利双收。   就连一开始没将这个比赛太放在心上的纪灼,都难得显出几分紧张来,一丝不苟地完成每天的学习工作。他这一轮交的作品无比精美,不管是霍月寻这种对艺术不甚了解的外行,还是葛子宏宋迈这种从小耳濡目染接受艺术熏陶的内行人,都能看出他技术和水平的提升。   做完自己能做的,纪灼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些许。   乘上霍月寻的车准备回程时,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前段时间给霍月寻买的袖扣,现在应该已经到货了吧?   但现在坐在霍月寻的车上,他又不太好去华宴广场那边拿。毕竟那样的话根本就藏不住,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冥思苦想了好半晌,纪灼也没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正在纠结要不要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霍月寻时,就忽然听到身侧的人开口。   “喂,妈妈,我现在没事。”   霍月寻的目光直视着前方,语气温和:“嗯。好。我知道了……他在呢,我们一块回去。”   “买多大的?小四寸够吗?行。我们大概十二点到。妈妈再见。”   车恰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处停下。   挂断了电话,霍月寻侧眸望向纪灼,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几分询问:   “小灼,我们等下去一趟华宴广场好么?我妈喊我们两个回去吃饭,顺便带个小蛋糕回去。所以我要从那边走一趟……我等一下把车钥匙留在车上,你在上面等我回来好不好?”   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纪灼眼睛一亮,勉强掩盖招呼自己的兴奋,状似无意地应道:   “好,那我们快点吧,不要让阿姨等太久。”   红灯跳绿,霍月寻应了。   两人很快就到了华宴广场,目送着霍月寻上了三楼拿蛋糕,纪灼飞快下车去店里把自己预订的袖扣拿了回来,藏到自己的大包里。前后脚的时间几乎卡得刚刚好,纪灼才拉上包拉链,霍月寻就从不远处回来了。   他的心脏怦怦跳,从霍月寻的手里接过蛋糕放好。或许是因为思绪回笼的原因,他看了眼包装袋底端一行生日快乐的花体字,突然意识到刚刚被自己忽略的事情,随口道:   “怎么想起来买蛋糕了,是叔叔阿姨谁过生日吗?”   霍月寻一顿,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是我过生日。”   “……!!”   纪灼眼睛都瞪大了:“你过?可今天……可你的身份证,不是今天呀?!”   袖扣是袖扣,生日礼物是生日礼物。纪灼还没来得及完全准备好呢,霍月寻的生日怎么就提前了呢?   霍月寻笑起来:“小乖,别担心。我生日确实不是今天。只是我爸妈习惯提前几天替我过完,方便他们出去旅游。”   纪灼眨了眨眼,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这是我爸妈的习惯,他们之后这一个月都不会在家,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住在庄园里。”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轻笑一声:   “这里条件更好一点,做什么都方便。”   “……”   “好吧。”   事已至此,纪灼不理解也得接受:“等你真正的生日到的那天,我再给你过一个,行不行?”   庄园的地段很好,开了不多时就到了。   霍月寻放慢了车速,看上去心情很好。他笑眯眯地抬起眼,余光贪婪地将纪灼全部包揽了进去。   “好呀。”   驶入隋园内,雕花镂空大门缓缓关上。   沉重的钢铁碰撞声“轰隆”一声,如同午夜十二点时,提醒灰姑娘魔法消失的钟声。   霍月寻很期待。   期待空无一人的庄园,期待过生日的蛋糕,期待向纪灼坦白自己是个疯子。   最期待,纪灼的表情。 第72章   泊完车,两人从地下车库直接上了一楼会客厅。家里的场景还跟上次纪灼来的时候一样,简约低调而奢华的设计,各处都亮堂堂的,像是一栋华美的精致城堡。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上次家里各处都有保姆佣人各司其职,今天却空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脚步声落在这偌大的客厅里,只能溅起一阵不甚明显的回响。纪灼感觉有点奇怪,忍不住扭头看向霍月寻,迟疑道:“不是说……叔叔阿姨会在的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霍月寻不动声色地看向玄关处的鞋柜,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被关得紧紧的厨房窗,这才收回目光,笑眯眯地望向纪灼,满脸无辜:“我也不知道诶。要不我打电话问一下?”   “好呀。”   看着霍月寻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号码,纪灼把小蛋糕放在桌上,乖乖地靠在椅子的扶手旁,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直到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好半晌,最终化成了一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才困惑地歪了歪头。   “真是奇怪呢。”   霍月寻仿佛是他的嘴替,说出了两人的疑惑,“刚刚不是还给我打电话要带蛋糕回来的吗,怎么现在人又不见了?”   “算了,反正家就在这里,也不可能走丢,”霍月寻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纪灼,“小乖,你饿不饿?我先去厨房给你弄点东西垫一垫好不好?”   “不用,我不饿的。”   纪灼打断了霍月寻,又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发现霍父霍母不在之后,心情轻松了些许。   毕竟他跟霍月寻现在的关系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同性恋情侣,恐怕很难被家长接受,肯定是能瞒一会就先瞒一会,等到他们双方都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感情基础之后再试着慢慢坦白。   想到这儿,纪灼的心细细密密地发起了痒。他拉开了椅子,对霍月寻眨了眨眼: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霍月寻没有半点迟疑就走到了他的身旁,抱着人的腰一块坐在凳子上。   毕竟是两个大男人,身材再怎么劲瘦,位置还是有点挤。霍月寻的余光落在紧闭的厨房窗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将纪灼往自己的怀里又掂了掂,让他换成跨坐的姿势。   “小月亮,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纪灼搂住他的脖颈,很认真地抿了抿唇,“不管是叔叔阿姨,还是我妈,他们都很不容易。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如果发现自己孩子的性取向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以后两个男人一块,不能领结婚证也不能成家的话,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   “当然,我不是说要因为他们的不同意就跟你分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接受的时间,还要尽自己所能地对他们好,让他们放心。”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我上次过来的时候,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好。我其实还有点愧疚的,他们发现我跟你是这种关系,会不会……”   “怎么会,”霍月寻扣住纪灼的后脑,深邃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俯身吻了吻他的唇瓣,声音轻得像是低哄,却也像是询问,“宋阿姨对我更好,我却把她的宝贝儿子拐走了,我岂不是要以死谢罪了?”   两人对视两秒,俱忍不住轻笑的冲动。   纪灼想别过头,却被猛地拉近了距离,被迫张开口,接受一个热切而滚烫的深吻。   霍月寻咬得又深又重,非要在唇上碾磨片刻,把人的唇撞得又麻又痒,才伸出舌尖细细密密地舔吻一遍,简直跟品尝什么柔软的棉花糖一样。紧接着往里,他还坏心眼地勾住人的舌尖。整个人的动作这么强势,脸蛋却柔柔弱弱,水润的眼尾微微垂着,素白的脸微微泛起潮红。   纪灼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容易被美色迷惑了心智,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顺从着他,连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直到他实在被吻得喘不过气,勉强睁开眼,才用余光瞥到了骤然打开的厨房隔窗,以及其中两道影影绰绰的熟悉身影!   “……小月亮,”纪灼有点急了,忍不住用力拽了拽霍月寻的衣领,有点匆忙急促地从他身上滚下去,“别、快,叔叔阿姨……”   跟纪灼比起来,霍月寻简直就是不慌不忙,他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这种事情,从容得体地将纪灼揽到自己身后,抬眸,含笑望着从厨房出来的霍严清和陈静莹。   “爸妈,你们在家呀。刚刚打电话怎么没接呢?”   见霍月寻还能反问两个家长,纪灼差点眼前一黑昏过去。他心跳速率飙升,双腿都有点发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两下嘴,扯了扯霍月寻的衣角。   原本设想好的坦白方法一个都用不了,慢慢来也成为了一句笑话,两个大男人在客厅里亲嘴被发现了,还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只是嘴痒了?   纪灼几乎都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场景,无非就是陈静莹脸色苍白痛哭流涕,霍严清勃然大怒怒其不争……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我们要是接了你电话,岂不是要被瞒很久?”   预料之中的话,接下来肯定就要经历一场血雨腥风——   “你这孩子……上次带小灼回来的时候怎么都没跟妈妈讲过?”陈静莹上前一步,温柔的语气里带了些许的雀跃,“真好呀,能看到你们两情相悦、这么为彼此着想地在一块,妈妈心里也高兴。”   ——等等,什么?   这跟说好了的发展不一样啊??不是说这种豪门家庭的家长都对孩子的人生有非常强的掌控欲,甚至会包办婚姻的吗?   纪灼猝不及防地睁开眼,却只看到陈静莹那张柔美含笑的脸。而她身侧的霍严清也一样脸色平和,见他望过来,还冲他点了点头。   “霍月寻,”   霍严清扭头看向自己儿子时,神态就变得严肃了些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霍月寻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略微收敛了一些。   “我忘了跟爸爸妈妈介绍了,”他说,“纪灼,小灼,是我的恋人,是我决定共度一生的人。”   “……”   纪灼有些愕然,像是没想到霍月寻这么坦诚。   顿了好几秒,他慌乱到想择路而逃的心思也渐渐地歇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霍月寻的身侧,主动地向霍家父母鞠了一躬,也开始介绍自己:   “叔叔阿姨好,我是纪灼。很抱歉今天过来没有带什么见面礼。”   陈静莹上前托住了纪灼的胳膊,笑盈盈地说了声没事。霍严清则又看向霍月寻:   “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既然做出决定,就要义无反顾地执行,不要担心别人的看法。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们的?”   “……”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今天不能活着走出这里的纪灼有点懵了,两位家长的态度跟他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就这么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   纪灼迷迷糊糊地跟陈静莹在餐桌旁坐下,看着父子两人进了厨房开始准备菜肴,还有点在做梦的感觉,不太确定地望向陈静莹,小声道:“阿姨,我也去帮忙吧?”   “不用,小灼你休息着就好,厨房交给他们两个,”陈静莹亲昵地唤他,“你放在那边的行李箱和背包都没来得及收拾吧,阿姨帮你拎到房间整理一下好不好?”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谢谢阿姨!”   纪灼连忙摆手,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婉拒了陈静莹的好心,在拉着自己的东西上楼时,分心绕过厨房,看了一眼霍月寻。   男人系着围裙,发丝略散了一些在额前,为他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朝气。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似的勾着唇,干着活还笑眯眯的,连自己的胳膊险些擦到锅沿都没有发觉。   霍严清立刻将锅挪到一侧,开口:“注意一点,做事要专心!”   “我知道了,”霍月寻说,“爸放心。”   “是吗?”霍严清上下扫了一眼他,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无奈,“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我只希望你别把事情闹得没办法收场。”   霍月寻无所谓地笑了笑:   “爸,我说过,我不会像你那样呢。”   “……”   父子俩大概是在说别烫伤吧?   纪灼只听了一半,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很快就上了楼,在霍月寻的房间里安置下来。衣服和洗漱用品摆放完之后,他在自己的背包旁蹲下,用指尖摩挲了一阵精美的盒子。   这个礼物,该放到哪里才比较好呢?   包里?霍月寻会帮他整理的。   衣柜?那都是霍月寻的东西,他比别人都清楚哪里动了哪里没动。   厕所?太潮湿。   客房?他不认路。   ……   冥思苦想了一阵,纪灼有点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还是打算将东西先藏在箱子里。但在抬脚时,他忽然感觉自己意外踢到了什么。   纪灼一顿,下意识地俯身望去——   他突然发现,这张大床下不是空的,竟然藏着一整排齐齐的收纳柜。   如果把礼物藏在这里,霍月寻应该就不会发现了吧? 第73章   按照纪灼的理解来看,床底下的收纳柜放的应该都是一些床单被褥。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很少会被频繁打开。而且床旁边的灯光很暗,就算不小心看到了,恐怕也可以用眼花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把礼物放在这里,简直就是万无一失。纪灼果断在床旁蹲下,把自己的背包拖过来,再度将那个沉甸甸的小盒子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片刻。   丝绸般的触感,暗色的底纹,小盒子里那两枚闪亮的袖扣随着光线的变化,折射出细碎而迷人的光芒,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纪灼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奢侈又漂亮的东西,但他给霍月寻买单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犹豫,他觉得,这种好东西天生就应该是属于霍月寻的。   这才是能勉强配得上霍月寻的东西。   希望霍月寻会喜欢。   纪灼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一抹笑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拉开了床下的抽屉。   “嗡”——   滑轨声缓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嗡嗡的铮鸣带起了一阵陈年木头的味道。一股莫名颤栗的预感扑面而来,迫使纪灼在兴高采烈地把小盒子放进去之前,突然停下了手。   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抽屉底下,似乎密密麻麻地铺着一层什么东西。   不是床单被套,摸起来的触感平滑,有四个尖尖的角,触感锋利。似乎是……是折起来的纸,是一封封信。   信件?   为什么会放在床底下?   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纪灼放下了手里的盒子,从抽屉里捞了一小叠出来。看外表,有的信封已经泛黄到有些年头了,有的却还崭新,残留着些许油墨的芬芳。   每一封上面都用钢笔写了日期和天气,按照笔记来判断,这就是霍月寻写的东西无疑。   霍月寻的东西……   霍月寻的,日记。   想到之前他在备忘录里记录的那些呢喃细语,那些表达着主人情绪的文字,纪灼犹豫片刻,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床边坐下,随便选了一封日期比较近的拆开,呼吸有些微的急促。   【2024.6.1】   【天晴,无雨】   【一整个晚上没有睡着,想到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就好开心。很认真地穿了正式的衣服好好地打扮了一次,不知道小乖会不会喜欢我这个样子。】   [光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不讨厌的。]   【见到小乖的第一面,我应该说点什么呢?他会立刻在门口出现吗?我这么做,应该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吧。可如果不是这么做,他是一定不会接受这些钱。】   [第一面跟小乖打招呼了。今天很巧,我真的在门口碰到了他!他原来想拒绝,但是我没有同意。]   【我能顺利地完成计划的第一步吗?】   [我成功加到了小乖的微信,也把他送到了兼职店铺的门口。好开心,今天超额完成了目标。]   【我能让他记住我吗?】   [今天不可以再给他发消息了,免得引起他的反感。再等等,再忍耐一下,你可以做到的。]   【……】   霍月寻的日记竟然采用了一问一答的方式。上面的字迹又粗又凌乱,癫狂到看上去像是精神病人在发病的时候找到了一支笔,随意挥写下的记录。而下面的字就比较端正大气,看上去温润优雅,整整齐齐,像翩翩公子。   纪灼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旋即变得更加急促,好像不这样就没办法呼吸似的。他忍不住舔了舔唇,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痒意顺着手往上攀爬,激起一阵颤栗的酥麻。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股脑蹿了上来,他克制住自己手抖的冲动,继续往下浏览。   【今天,是小乖重新认识我的第一天】   [我终于又可以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了。]   【小乖这辆自行车已经骑太久了,我觉得他应该换新的了。】   [嗯,我让他换了。]   手指垂下,纸张顺着指腹滑落到地上。   在昏暗的灯光中,凝视着这张偶尔癫狂偶尔温柔的日记,就好像骤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也像是拧开蓝胡子的房门。有什么从前隐匿不宣或是被他自己刻意忽略了的东西,重新浮出了水面。   为什么明明只是撞坏了一架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有200块钱的垃圾自行车,霍月寻却固执地非要赔偿极大的金额,还多此一举地想要送他上下学。   为什么同样是撞车事件,他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别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原来,他们两人的这次相遇,根本就是霍月寻故意设计的。   原来,他以为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相见的巧合,其实是霍月寻的蓄谋已久。   那天明明下了大暴雨。   在霍月寻的日记里,却是晴天。   有什么东西似乎彻彻底底的破出水面奔涌而出,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却并未消散。纪灼将这一封日记折好放回去,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又摸上了一封。   然而,这一次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就忽然听到了从身后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沉稳的足音在平常听来都令人感觉分外可靠,可今天这一记记,却让人的心脏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脚步声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的心头。   纪灼先是不由自主的愣在原地,很快就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那些不小心被自己拿出来的信封都塞了回去,欲盖弥彰地站起身,哗啦一下把抽屉踢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刚好看见了站在门口阴影处的霍月寻。   纪灼的脸上露出一个短促僵硬的笑容,迅速背过手,把小盒子装的袖扣藏在自己的身后。   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嘶哑到不像是自己的,勉强咳嗽了一声才好许多:“你怎么……咳咳,你怎么上来了?我东西都刚收拾好,不用帮忙的。”   霍月寻的大半边身体都隐藏在黑暗当中。从背后投过来的轮廓光将他整个人的身形勾勒出来。那张英俊而温柔的脸庞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就好像是藏在暗处的猛兽,正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时时刻刻都准备扑过来,将自己贪图已久的美味大餐吞吃入腹。   “饭刚刚已经做好啦,妈妈让我过来喊小乖下去,我们一起切蛋糕,”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在背后捏住袖扣的手越发用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霍月寻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都收拾好了吗?那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男人已经靠近了纪灼的身侧,手伸到了他的身边,仿佛下一刻就会碰到他手里拼命遮掩的东西。纪灼的心跳如擂鼓,忍不住抬了下腿试图往后退,却又一次不小心地踢到了床下的柜子。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这房间是我小时候装修的,”   在即将握上纪灼肩膀时,霍月寻临时调转了个方向,低下身把床底柜关上了。纪灼趁机将袖扣扔到了包里,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所以有些东西有点旧了,比如这个柜子,老是不听使唤自己滑出来。刚刚有没有撞到?”   “……没有,”纪灼否认了,“那我们一块下去吧,别让叔叔阿姨等急了。”   霍月寻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纪灼,笑眯眯道:“好啊,都听小乖的。”   两人一块儿下了楼,不约而同地忘了刚刚的那个小插曲。霍月寻没有追问纪灼是不是打开抽屉看了里面的东西,纪灼也没因为里面的东西大发雷霆。他的表情跟平常没什么区别,只是细看的话,会发现他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餐桌边坐下,装作无视发生一般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午饭,几人把客厅的灯关掉,点了蜡烛,给霍月寻唱了首生日歌。   四寸小蛋糕根本就没多少,但几个男人都不爱吃甜食,陈静莹也要因为跳舞保持身材,所以最后还剩了一大半。   恰好等下霍月寻送霍严清和陈静莹出门坐飞机,纪灼一个人留在家里休息。他不想浪费这么好的一个蛋糕,就犹豫着又切了一小块,强迫自己坐在餐桌旁慢慢吃。   人坐在餐厅里,思绪却情不自禁飞到了楼上。   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继续看那些日记,纪灼就忽然看到一个人从走廊深处的保姆房里出来,抹了一把身上的围裙。   “纪小少爷吃完了吗?”看上去很干练的中年妇女走到纪灼身边,冲他弯了弯腰,“您可以把蛋糕拿到一边吃,我来把桌子收拾一下……”   原先纪灼都以为家里没人了,却没想到还有一个专门负责卫生的阿姨。   他立刻避开阿姨的弯腰,把桌上一大半没有人动过的精致蛋糕推到了她的面前,温声道:“我吃完了,谢谢阿姨。您不要喊我什么‘少爷’,我叫纪灼。”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也来吃一点生日蛋糕吧,我真的塞不下了。小月亮……月寻说,吃不下也要直接扔掉的。”   保姆阿姨犹豫了一会,但纪灼的态度非常诚恳,她推脱了几番也不好意思地受着了。   看她拿着,纪灼才笑了一下。也没闲着,主动帮她收拾着桌上的餐具。   “……”   是个多好的孩子呀。   保姆阿姨一边抹桌子,一边看了眼蛋糕,想到此时此刻帮她干活做事的纪灼,心里有些莫名地过意不去。   这么好的孩子,恐怕要跟夫人一样,被骗进来,就再也走不掉咯……   犹豫了几秒,阿姨突然开口:   “纪少爷,您知不知道,霍先生和霍夫人,是怎么在一起的?” 第74章   纪灼端碗的动作一顿,指尖擦过滑腻的碗缘,差那么一点就要脱手将东西摔出去。   这下他匆忙回了神,抽了两张纸随意地抹了把手,声音有点迟疑又有些许的不确定:“我不知道。小月亮好像没跟我讲过这个故事……您有了解吗?”   “我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从月寻少爷出生……不,从霍先生还没跟夫人谈恋爱开始,我就在这儿,对他们的事情,算是全家上下知道最清楚的一个。”   阿姨熟练地收拾着桌子,动作未停,平静的声音却陷入了几分追忆:   “一直以来,先生做什么事都没表情,像是一个机器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不像别的公子哥一样抽烟喝酒玩女人。直到某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跑到阳光房收被我忘了的毛毯,看到先生穿着薄薄的一件衬衫,站在那里抽了根烟。”   阿姨说话时的表情很专注,声音平缓却引人入胜。   纪灼虽然不知道她能否这么对雇主的事情侃侃而谈,心中闪过了一股略微的违和感,但到底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霍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抽烟?”   阿姨抽空看了一眼纪灼,眸光沉静,似是带了些许难以言述的光芒: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当时的我也没多想,只是壮着胆子给他递了手里的毛毯。在准备后撤离开的时候,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那个年代,手机没现在这么发达。他手里的那张照片是冲洗出来的,有点暗又有点反光。拍的是台上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   “……”   回忆起陈静莹和霍严清两人的模样,纪灼立刻就用他朴素的想象力勾画出了一副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模板。   从未动过心的人突然对台上的芭蕾公主一见钟情,然后沉沦,放下身段追求,最终成功跟人一块步入婚姻的殿堂。两人婚后还生下了一个又聪明又英俊的儿子。这是个多么完美的人生剧本——   不对。   完全不对!   纪灼悚然一惊,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想象的这样发展,霍月寻生活在一个完美的家庭,那为什么霍月寻小时候动不动就要被罚跪六七个小时呢?而且还是对着壁炉跪,没有得到允许都不能起来的那种。   而且那天他来霍月寻家的时候,陈静莹的态度和反应也很奇怪。哪里有正常的家长在看到孩子交朋友之后,第一反应是自己家孩子胁迫别人的?   要么是家长脑子有病,要么就是有PTSD。   “……后来呢?”   犹豫片刻,纪灼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触碰到了问题的关键,有一层一直以来模模糊糊挡在自己眼前的东西似乎被一只大手渐渐抹掉,展现出其下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全家上下,都知道先生有一个喜欢的芭蕾舞演员。而且他为了追人大费周章,一掷千金买下整个剧院,就为了能让自己喜欢的人继续跳舞。时时刻刻守护在她的身后,帮她赶跑追着她的那些小混混。虽然他做了这些,可那个女孩依然不喜欢他。”   “直到女孩的家里突然出了事,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外面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还不上,整个家被搞得千疮百孔,年迈的父母每天唉声叹气以泪洗面。她不忍心,花光自己的积蓄也填不上这个口子。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是先生帮她摆平了这件事。”   阿姨短促地看了一眼纪灼:“终于,那个女孩被感动了,同意了他的追求。”   从不喜欢,到感动。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从朋友变成了债主。   总而言之,不是恋人。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层蒙在眼前的玻璃越发透亮,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在阿姨再度开口时,忍不住接上了话。   “所以,霍叔叔难道是强迫……陈阿姨跟他在一起的吗??”   有那么一瞬,纪灼感觉自己从保姆阿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怜悯。这神情一闪而过,快得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不,不是强迫。夫人确实是自愿跟先生在一起的,毕竟大家都是人,相处久了难免会有些感情,”阿姨说,“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夫人不知道弟弟这件事,是先生设的局之前。”   “轰隆——”   如一声惊雷在纪灼的脑袋里炸响,原先那些说不通、想不清楚的事情有了眉目,彻彻底底地浮出了水面。   “这已经不算是挟恩图报了,因为若不是霍叔叔设计这局让陈阿姨跳,”纪灼舔了舔唇,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份恩。”   保姆阿姨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难怪小月亮会被这么对待,”他喃喃自语般开口,“也难怪,他有的时候会表现出,很令人意外的一面。”   “……”   阿姨张了张唇,刚想再说一句什么,就忽然听到电梯处传来一声“滴”响。她立刻闭上了嘴,把桌上的所有东西收拾好,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餐厅,将这里的空间留给了纪灼和霍月寻两人。   纪灼后知后觉、慢半拍地回过神,转身时却刚刚好对上霍月寻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男人的脸色苍白,显得那双眼格外的黑,又格外的亮。开口时,不知在何处染上嫣红的唇微微挑起,绽开一抹如血般的笑意:   “小乖,你刚刚在跟顾阿姨聊天呀,在聊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也可以说给我听一听嘛。”   “顾阿姨从好早之前就在家里了,是小时候照顾我最多的阿姨,有一次我过生日的时候发烧到将近四十度,爸妈都去国外了,家里只有顾阿姨照顾我,”霍月寻看了一眼厨房,声音含笑,“可以说,我在家里最信任的长辈就是顾阿姨了。”   纪灼嗯了一声。   他扭头看了眼忙碌中的顾阿姨,又转过身重新看向霍月寻,自然而然地将刚刚的话题岔了过去:   “那我们一开始就应该给顾阿姨分蛋糕的。”   霍月寻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是哦。”   “叔叔阿姨都走了吗?”   “嗯呢。顾阿姨等下也要走,”霍月寻的语气听起来很雀跃,像是知道所有大人都不在家的小孩子,“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啦。”   他牢牢地盯着纪灼的表情,却并没从这张漂亮的小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青年似乎一直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总是一副心神未定的模样,闻言也只是“哦”了一声,很平静:   “我有点困了,可以先去楼上洗个澡睡午觉吗?”   “好呀。”   霍月寻应了声:“需要我陪你吗?”   纪灼摇了摇头:“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被婉拒了。霍月寻盯着纪灼渐渐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光渐渐地冷凝成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诡异而莫名的潮红,指尖一寸寸地陷进了掌心肉,落下一个个月牙形状的痕迹。   他没有抬头,平静地开口:   “说了?”   厨房内传来一道女声:   “……说了。”   “……”   -   翌日开始,青苋湾下起了罕见的大暴雨。   按理说暑期已经过去,台风也不会再频繁登陆,这样的场景实在少见。可偏偏这场雨就这么毫无头绪地下了。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了沉闷的灰棕色,一连下了两天都未曾止歇。   这样的天气,就连纪灼的两个兼职都一个转成了线上、一个暂时取消。两人窝在家里天昏地暗地过到第三日,雨滴终于转成细细密密的雨线时,纪灼借口要买东西出了一趟门。   霍月寻想跟着,被拒绝了。   他没有强求,只是站在家门口,乖乖地注视着纪灼穿鞋。在他背上大包准备离开时,确认似的轻问了一句:   “小乖今天还回来的吧?”   纪灼低着头,没听清这一声,穿好鞋才抬起头:“嗯?”   “我说,”霍月寻笑了笑,“路上注意安全,还在下雨呢。”   这句纪灼听清了,他拍胸脯保证道:“放心。”   门关上,门再度打开。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   过了约莫六个小时,天彻彻底底地黑透。瓢泼大雨混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翻滚,淋成了落汤鸡的纪灼好不容易才到家,上楼洗了自己满身的雨水。   时针已过十点,他像是累极了,上床没多久,什么话也没说,就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将近十二点时,他却又猛然睁开了眼,轻手轻脚地下床,站在床沿,慢吞吞地拉开了底下的柜子。   像是害怕吵醒霍月寻,他的动作极轻。   可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依然难以忽略。   那么多日记,上次他只来得及拆一封。   可今天再度打开,他发现那一整柜密密麻麻的日记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封带着火漆的、崭新的信封。   ——【纪灼收。】   卧室内的灯光昏暗,纪灼半蹲在地上,借着床头壁灯暖色的光芒,缓缓展开了这张纸。   屏住呼吸将上面的内容阅读完之后,他缓缓地抬起了眼。   在黑暗中。   他对上了霍月寻那张,含笑的脸庞。 第75章   床头的壁灯散发着暖色的光芒,揉在昏暗的环境中,像是不偏不倚地给霍月寻打了层伦勃朗光,让他的四分之三脸浸在亮色里,只有右侧的四分之一隐没在暗部中。   男人高挺的眉骨和鼻骨衔接在一起,落下一层浓重的阴影。他发亮的瞳孔却没有被遮住一丝一毫,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人,仿佛要在纪灼的身上点出火焰来。   小梨涡漾着笑意。   犹如深海中、沐浴在月色之下的海妖塞壬。   “小乖。”   开口时,他的语调似哄又似诱惑。   伸出手,缓缓地放在纪灼的身前。丝绸质地的薄被从他的身上滑落,纪灼这才意识到,他穿的是一件复古的双叠袖衬衫。   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只有扣子是空的。   “我有生日礼物吗?”   纪灼抿了抿唇。   眼前的场景和男人此时此刻的反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刚的那封信。   【我的小灼,晚上好。】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我千疮百孔的隐瞒也可以到此为止。你的那些朋友没有想错,我从来不是你眼中的温柔好人。】   【好讨厌那些攀龙附凤的陌生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你评头论足,像跳梁小丑一样博取关注。】   【好讨厌那些喜欢你的男人女人。以为自己跟你喜欢一样的东西就可以让你对他另眼相看。以为自己是女孩子你就会温柔以待。】   【好讨厌那些舍友。凭什么可以跟你同吃同住那么久,早早地在你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三番五次地在你面前拒绝我的存在。】   【好讨厌。】   【好讨厌。好讨厌。】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你。】   【只喜欢你。】   【想要把眼睛摘下来放在你身上。   想要看到每天你跟谁说话,想看到每天你在干什么,想看到那些觊觎你的目光,再狠狠地瞪回去。想每天每时每刻都牢牢地盯着你,想永远看着你。】   【想要把嘴巴摘下来放在你身上。   想时时刻刻亲吻你,想时时刻刻说喜欢你,想每天都能在你的世界里出现,想要你的世界里全部都是我,想永远说爱你。】   【想要把心脏摘下来放在你身上。   想要让你握住它,感受我的心跳。想要你死死牢牢地捏住它,在你喜欢的时候轻吻它,在你讨厌的时候捏碎它。想要你爱我,想要你让我死。】   【小乖,你会继续跟我在一起吗。】   【还是选择,离开这个疯子?】   “……”   对旁人和对自己的双标态度,蓄谋已久设计好的初见,低姿态的相处,可怜兮兮的备忘录,装在手机系统里的定位,一封封不知写了多久的日记……几乎所有蒙在眼前的迷雾都被擦尽,只剩下眼前这张狂热而盛满爱意的脸庞。   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一点也不温柔。   爱人的真面目,原来是这样。   纪灼缓缓地回过神,凝视着自己身前的霍月寻,久久没有言语。   “看起来,我应该是没有生日礼物了,”   凝滞在半空中的手好半晌才终于有了动作,霍月寻慢吞吞地攥紧了掌心,俯身向前,脸庞随之没入阴影中,令旁人彻底看不清暗眸里的神情。开口时语气含了些许笑意:   “没关系。”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管怎么样。   他都是不会放手的。   “我知道小乖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那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小乖身边,直到你不讨厌我为止,”霍月寻的神情看起来很松快,好似自己说的话并不是那么毛骨悚然,也不像个神经质的疯子,“毕竟小乖答应我了啊。”   ——你拥有我的全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除了,抛弃我,选择一条新的小狗。   几乎是同一时刻,纪灼在心中将这句话补全。   他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止是他。   还有霍月寻。   霍月寻对他,有着超乎常理的,偏执占有欲。   “谁说你没有生日礼物的。”   纪灼突然开口,直直地望向霍月寻。霍月寻狠狠一怔,那张游刃有余的脸上却突然闪出几分茫然无措来。回望纪灼,发现他认真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半分畏惧和逃避。   “小狗,过来。”   霍月寻的耳朵尖猛地抽动了一下。听不出语气的呼唤让他的心高高提起,可陌生的、亲昵的称呼,却又让他忍不住生出几分侥幸来。   他盯着纪灼看了几秒,最终选择遵从本心,掀开被子,跪在床上,朝着纪灼的方向膝行了几步,乖乖巧巧地在人的面前低下头,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然而,下一瞬,预料之中的袖扣并没降落在他的手心。纪灼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抓着他用力地往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猛地缩短,几乎快要鼻尖碰鼻尖地贴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   事情走上了与自己设想中不一样的发展道路,霍月寻有些显而易见的茫然。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刚打算开口说话,就突然感觉自己的脖颈上覆了一层冰冰凉的触感。   随着“咔嗒”的一声脆响,某种皮革质地的东西环成了一个圈,将他牢牢地套在了里面。   刹那间,霍月寻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了纪灼的脸。   如今的局势似乎与刚刚对调了。   暖色壁灯映着纪灼的左半边脸,发丝与睫毛的投影扑簌簌地落在素白色的皮肤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澈而透亮,像是某种摆在橱窗里只可瞻仰的漂亮瓷器。   那双桃花眼微微勾起。   慢慢的,纪灼用温热的指尖划过他冰凉的皮肤,来到项圈的最前端,扣上了一根长长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段掌握在纪灼自己的手里。   “袖扣是袖扣,生日礼物是生日礼物,”纪灼牵着绳子,将霍月寻拉近自己,“生日快乐,小狗。”   “……”   霍月寻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床上爬起来,依恋地跪到纪灼的身边,双手牢牢抱住人的腰,指尖还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你怎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变调,“你怎么不走呢?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纪灼没有说话,伸手有点生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柔软的触感在指尖停留,像是某种大型动物最脆弱的腹部。食人的野兽凶狠且没有理智,无论对谁,哪怕对生养其的父母,都不会表现出极其亲近的一面。可面对他的时候,却会翻过身,露出浅粉的肉垫和毛茸茸的肚子。   从冷漠而凶残的野兽变成看家护院的小狗。   “很可爱。”   纪灼言简意赅地说:“我很喜欢。”   这些事情。   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   都让纪灼的血液沸腾。   他很喜欢。   或者说,他太喜欢了。   父母的关系是畸形的,霍月寻在这种环境之下耳濡目染地长大,体会到的“爱”也是神经质,甚至逼近变态的方式。   这可真是……   太棒了。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心底的情绪满溢而饱涨。   霍月寻原来对自己有这么深的占有欲。霍月寻原来这么喜欢自己。他以前还一直都很害怕霍月寻会厌倦呢。   可现在,这种情绪好多了。   从家里陡生变故开始,他就已经从人人喜爱的“大英雄”、自由自在的少年,成了卑劣无比,苟延残喘在世界上的行尸走肉。他每天都过得很麻木,被逼到极限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可现在,除了家人和画画,他找到了一个新的,重要至极的意义。   就是霍月寻。   这么好的人,竟然只喜欢他。   这么好的人,竟然只属于他。   “对了,我听顾阿姨说,叔叔阿姨过去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两个恐怕有些矛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解决……”   霍月寻一怔。   他顿了顿,立刻伸手摸上了自己的项圈。像是害怕纪灼将它取下来:“小乖,那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熟悉的不择手段,熟悉的费尽心机。   霍月寻本以为,纪灼是一定会被这件事吓跑的。   “嗯,我觉得……”   纪灼慢慢上前,捧住霍月寻的脸蛋,让他直视着自己:   “叔叔阿姨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怪到你的头上。你小时候到现在已经被他们影响了,以后就不能总想着他们的事了。”   霍月寻用力地攥住自己的项圈,缓缓抬头望向纪灼,不自信地眨了眨眼。   纪灼没有被吓到,也没把他父母的事情跟他联系在一起?   “……还有吗?”   “还有……”   纪灼冥思苦想片刻,眨了眨眼:   “顾阿姨人虽然很好,但是挺爱讲八卦的。我觉得其实这件事是叔叔阿姨的私事,或许我不应该知道。”   “……”   霍月寻沉默两秒,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牢牢地抱住纪灼,叹息似的开口:   “小乖,好爱你。”   纪灼大大方方这么久,骤然听他表白一下,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他慢吞吞地回抱住霍月寻,小声讷讷道:“……我也是呀。”   他跌落谷底这么多年,似乎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爱上霍月寻的时候,他胆怯畏缩、小心翼翼,甚至卑劣无比。   若家里没有这么多变故,霍月寻见到的,是不是一个意气风发、天真勇敢的自己呢?   那样的话,自己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总觉得霍月寻时时刻刻都会离开了。   朦胧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纪灼突然有了一个离奇的想法:若是霍月寻就是当时的小月亮就好了…… 第76章   恍惚间,纪灼情不自禁地顺着这个念头想了下去,甚至越想越有劲。   当时,跟小月亮在一块的他是最勇敢、也最惹人注目的。天不怕地不怕,自由又开朗。比现在这个畏畏缩缩又狼狈的自己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且,当时的他又见义勇为、又两肋插刀,时常拍胸脯挡在小月亮的面前,天天被喊“灼哥灼哥”,身后跟着个崇拜自己的小尾巴。他显然就是小月亮心里的大英雄。   没有男人不希望被自己的爱人崇拜。   纪灼在这方面跟普通男人一样,并不希望自己被爱人看到的样子,始终是窝囊、无能,脆弱的。   他虽然知道霍月寻的家境很好,什么都非常出色,却不想保持“赘婿”似的摆烂态度,只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厉害起来,反过来让霍月寻过上好日子。   这是身为男人起码的担当。   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纪灼也就不至于每天都担心霍月寻什么时候会离开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他们那么早之前就相遇过,那么有缘分,就天生注定该在一起——   不自觉地思考到了这里,纪灼忽然听到霍月寻开口,扯了扯绳子,声音很依恋:   “小乖,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买的这个呀?我都不知道呢。”   纪灼回过神,微微拉开了一点跟霍月寻之间的距离,有点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这个……我晚上出去的时候才买到的。”   这么多天呆在家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给霍月寻买生日礼物,而且买完袖扣,他手头也没什么积蓄。出去逛了一下午,最终敲定了这个可以自己定制的项圈。   毕竟上次霍月寻说自己要条绳子把自己拴住,他就这么买了……跟项链应该也没太大的区别吧?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店主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对了,”纪灼又想起了什么,赶快去翻自己的包,“差点忘了我要送你的另一个礼物。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灯光下,柔软丝绸质地的小盒子被打开。   点缀着钻石的闪耀光晕,手工雕刻打造的漂亮袖扣,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霍月寻盯着那枚袖扣看了许久,眼睛没有挪开过。   “这个不算是生日礼物,只是我在柜台那里看到了,觉得特别适合你,就给你买了。”   缓缓开口,纪灼盯着小盒子看了一会,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若是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有些不自信。   他深知霍月寻这些年见过多少奢侈品,这种档次的袖扣,恐怕都不能入眼。可这就是他目前为止,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还喜欢吗?”   他问完就有点后悔了。   而且,突然把自己刚刚的念头全部推翻,只期盼霍月寻千万别跟小月亮有一点关系才好。   毕竟,自己现在的条件也太差了。不是有句话叫贫贱夫妻百事哀吗?妈生病,爸赌博,妹高三。青梅竹马听了都得提着家当说分手。   霍月寻要是见过他闪亮——或者说,自信又落落大方的模样,再见眼前这个冷冰冰的臭脸,望着自己年纪轻轻就开始走下坡路……指不定就不会喜欢了呢。   这么一想。   纪灼甚至有点庆幸。   他宁愿霍月寻才跟他认识。   宁愿霍月寻没有喜欢他太久。   “买这个,”   凝视了许久,霍月寻突然抬起头,牢牢地望着纪灼,声音有些轻,“你花了多少钱?”   “……”   纪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点哑然。   摸了摸头发,他垂下眼,说的有点含糊:“是、是没多少。前段时间给我妈交了住院费,我妹也高三了……但是我能赚钱的!学校里发了额外的奖金,如果在这个活动里拿到名次,也有钱拿。”   霍月寻一眨不眨地盯着纪灼。他的丹凤眼浓黑,倒映着青年有点腼腆又有点泛红的脸。   纪灼的神色有些愧疚又有些讷讷。   “我现在是只买得起这个。等我以后再厉害一点,再有名气一点,给你买更好的,好不好?”   霍月寻的喉结狠狠地、用力地上下滚了滚。   他闭了闭眼睛,若不是这样,一股浓烈到疯狂的情绪恐怕要从心中涨溢出来,将眼前的纪灼淹没吞噬。   可尽管他忍了又忍,还是在纪灼说了一半的时候将其打断,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乖,你再这么好,”他的掌心包裹住纪灼的后颈,压抑至极的音量依然遮不住他发颤的尾音,“我真的想把你整个吃掉。”   纪灼骤然消了音。   过了两秒,他闷闷道:“……一定要吃吗?”   有点血腥。   “……”   “不对,”纪灼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是、是哪种吃啊?”   “……”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给我的东西不好。”   霍月寻像是拿他彻彻底底没办法,拥抱的力度像是要将他融进骨血里,潮热的唇瓣落在他侧颈,每说一个字,就要轻咬一次,像是猛兽落下自己的标记,   “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辛苦。我不要你为了我平白无故地花那么多钱,你赚钱已经很累了。你哪怕抽一张餐巾纸送给我我都很开心,所以不要花这么多钱买礼物,好不好?”   某大牌的经典款袖扣。   虽然跟他衣柜里的那些价格比起来确实只能算中下档,可就这两枚的价格也要逼近五位数。   纪灼一件二十块的T恤能穿五六年舍不得换,黑T恤都已经因为长久的水洗而发白了,却舍得花这么多钱,给他买一对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纪灼灰扑扑地站在橱窗边。   却要给自己的爱人,买最亮闪闪的东西。   “当然不行。”   没想到,纪灼难得有点严肃地皱起眉头,拒绝了霍月寻的提议,他的反应相当强烈,   “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我也不想你为了我降低自己的生活条件。”   纪灼的态度很坚定,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霍月寻安静了许久,忽然笑起来。那张瑰丽而温柔的脸上仿佛能摄人心魄。   “‘哥哥’。”   霍月寻垂下眼,用自己的侧脸去蹭纪灼的手心,咬字落在叠字昵称上,像是撒娇,却更像是勾引,   “放在古代,”   “你这是要我当祸国殃民的妖妃。”   手心的触感光滑温热,简直如同一块上好的玉。   纪灼被他的那声哥哥喊得七荤八素,整个人都蒙了一会,好半晌才缓过来,舔了舔唇,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有这么严重吗”……   “好吧,不过就算真的祸国殃民了,有罪的也不是妖妃,”   他想了想,顺着霍月寻的话往下说,   “是暴君。”   -   一通翻天覆地地折腾下来,时间已经很晚。纪灼出乎意料的态度让霍月寻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纪灼在自己身旁睡下才安心。临近天亮他才短暂地眯了两个小时,立刻就恢复了精力。   等上午的太阳刺破窗帘照进房间时,纪灼勉勉强强睁开眼,发现霍月寻已经穿戴整齐地在床边等他了。   “小乖,今天放晴了,”   霍月寻弯起眼睛,“可以陪我一起出去吗?”   纪灼立刻清醒了一些。   有点惋惜,“哥哥”这个称呼昙花一现。今天的称呼好像又变回了小乖。   其实纪灼也可以接受,毕竟实际按身份证年龄算,霍月寻要比他大上几个月。而且霍月寻特别会照顾人,喊小乖时轻声细语,轻轻松松就能把他喊得晕头转向。   只不过,“哥哥”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戳他了……   “当然可以。”   回过神来,纪灼果断点头,紧接着却又有点迟疑,“只是我很久没过过生日了,也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喜欢去哪里玩……”   “没关系呀,”霍月寻笑眯眯地说,“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纪灼立刻爬起来洗漱了。   从霍月寻上次追到酒店开始,他每天的衣服就都是霍月寻给他搭配的。他完全看不懂牌子,偏偏霍月寻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一身价值多少,只知道今天两个人穿的一黑一白,衣服设计相互呼应,显然是情侣装。   他挺高兴的。毕竟他也很久没大大方方、开开心心地出去玩过一次了。从家里出事开始,连快乐似乎都成了奢望。   不过……   纪灼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霍月寻,心底涌上了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雀跃。   现在,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没开车,按照纪灼在网上找的攻略,两人乘地铁到了一片繁华的商业街区。除了不远处的海盗船、摩天轮之类的游乐设施,这还有一片位于地下的电玩城。   在游戏方面,纪灼对属于有钱人的高尔夫、滑雪不甚了解,也不明白他的同学们为什么会喜欢聚在一块开会——还美其名曰剧本杀。他承认自己有点老土,说到玩,只记得小时候呼朋唤友,到宜浔时代广场的潮流通道。   “这个、这个、这个,”   从投篮机到赛车再到街机……纪灼几乎把这一圈都指了个遍,“我小时候都可擅长了。你想玩哪一个,我陪你好不好?”   霍月寻顺着纪灼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最后目光落在角落的某个东西上。   他的目光闪烁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想玩那个。”   ——抓娃娃机。   “……行,”   刚刚还自信满满的纪灼语气弱了下来,“不过,这个我不是很擅长。”   “没关系,”霍月寻漾起小梨涡,“我们有很多次机会。”   “我想要,娃娃机里的那只小兔子。” 第77章   既然霍月寻开口了,那么别说他要的只是一个娃娃机里的小兔子,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或者月亮,纪灼也会拼尽全力地去给他够一够。   两人立刻就来到了娃娃机面前。投了两枚游戏币,三十秒倒计时立刻开始。纪灼摸上那个有些陌生的红色把杆摇晃片刻找了找感觉,以自己学习美术这么多年、找形大框架极准无比的眼睛为尺,精准地把爪子调到了玩偶的上方。   随着“啪”一声按按钮的脆响,娃娃机的钩爪缓缓向下降,慢慢向四周张开,牢牢地勾住了那个小兔子玩偶的头。   有希望!   纪灼心中一喜,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身子前倾,几乎都快贴到玻璃壁上。   这么久没抓娃娃了,难道他的运气变好了?一下子就能抓中?   视线里,小兔子玩偶随着钩爪缓缓上升,一路顺畅无阻地提升到了最高点。然而,在即将快要挪到出口时,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神秘力量迫使着钩爪失去力气,“咔”地一下松开了小兔子。一道雪白的弧线在视线里一闪而过。   到嘴的鸭子飞了。   “刚刚明明都上来了!”   心情一下子大起大落,一向成熟的纪灼竟然也跟个小孩子一样指着玻璃控诉,扭过头与霍月寻对视,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撒娇似的委屈,“你放心,我肯定给你钓上来一个!”   霍月寻莞尔,水亮的丹凤眼上挑着,拉长尾音:   “好——”   来不及再抱怨一会,纪灼立刻又投入了战斗。他每次投完币,都能精准无比的把爪子调到娃娃的正上方,但按下按钮后,不是爪子跟肌无力一样钩不住兔子,就是兔子逃逸、死活不上来。   这么反反复复地试了将近二十次,每次都差临门一脚。再专心致志不过的纪灼也忍不住有点走神。   也不知道为什么,电玩城里那么多项目,他个个都非常拿手,只有娃娃机像是跟他有仇一样,夹一次掉一次。还好他本来就对这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并不感冒,发现自己没天赋后就果断放弃了。   不对,也不是一次都没成功过,印象里,他好像夹到过一个娃娃。   当时,貌似是为了哄某个人开心。   哄谁呢?   为什么要哄?   发生什么事情来着……   “小乖。”   见纪灼似乎陷入了沉思状态,霍月寻体贴地俯身,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你休息一会,我再去换一点游戏币好不好?”   初中的记忆实在是太久远,况且中间隔着一段不太美妙的回忆,纪灼真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好,”他索性不去想,只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活动了片刻僵硬至极的手腕,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对不起,说大话了,半天了,还是一个娃娃都没抓上来……唔。”   话没说完,他的唇上忽然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虽说电玩厅内的灯光晦暗,只有粉紫的机器光映衬四周,两人的动作并不明显,但毕竟周围还是不时有人经过的。纪灼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忍不住左看右看,做贼心虚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吵嚷的跳舞机音乐里,霍月寻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字字句句,宛如低沉而好听的大提琴:   “不许道歉。”   “我男朋友在我这里就是最厉害的。”   纪灼又被这一句表白砸得晕头转向,险些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过了两秒,连忙将霍月寻推去兑换游戏币,自己则拍着脸冷静了一会,余光忍不住落在不远处一对高中生情侣身上。   ……应该没人看到吧。   教坏孩子就不好了。   看了两眼,纪灼的眼神就忽然变了。他跟霍月寻两人的小推车里空空如也,可那俩高中生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战利品数量也是零。大概是这里的娃娃机本身也有点老化了,两人试了很多次还没抓起来,男生还一直在身旁唉声叹气,再次轮到女孩时,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你上次为了跟朋友出去打球,放了我鸽子,说好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陪我玩的。你现在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是后悔了,不想继续跟我玩?”   男生的啧啧戛然而止。   过了两秒,他继续开口:“不是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只玩娃娃机吧?我们一直抓,一直抓不上来,已经花了多少游戏币了……不如去玩点别的呗。”   似乎是没想到对象会这么说,女孩的语气有些委屈,又有些受伤:“我说过了,跳舞机投篮机什么的我都不会,我也不喜欢玩赛车……我就只想玩这个。你要是担心游戏币花太多,我来出钱,行吗?”   没想到,女孩的最后一句像是戳到了男生的某个敏感点。那男生立刻瞪大了眼睛反驳道:“我担心钱不够?笑死,是谁蠢到抓个娃娃抓二十次都不成功?跟你玩,我还不如出去跟兄弟打球,你满意了?”   “二十次都是我一个人抓的吗?”女孩被气笑了,点燃了怒火,不可置信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有本事就走!我不想跟你谈了!”   “走就走,不谈就不谈,搞得好像谁稀罕你一样!”   “……”   霍月寻去自助兑换机排队的这短短几分钟,眼前竟然就发生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   发现男孩真的跑走以后,纪灼的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哭得泪眼汪汪的女孩,摸了摸口袋,给她递了两张纸。   女孩原本还能忍,收到纪灼的关心之后,却彻底绷不住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也不管自己到底认不认识他,只抽泣着控诉道:   “那天下大雨,我等了他一整个下午!浑身都湿透了,他才告诉我自己在篮球场里打球!可我一直都在等他!呜呜呜……”   刹那间。   听到女孩说“篮球场、下雨”这几个关键词,他脑海里几乎已经遗忘了记忆突然浮现出了水面。像是一颗颗被串联好的珍珠。   ——他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当时,是为了哄小月亮。   那次他忘了自己答应小月亮要教他素描,而选择在朋友的鼓动下一块去篮球场打球。回家时却发现小月亮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雨幕中等了他很久很久,甚至,小月亮还笑着对他说自己可以这样一直等下去。   纪灼一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愧疚到了极点,周五一放假就立刻拖着小月亮到了宜浔广场的流行通道,豪情万丈地补偿他。   那天的情况,似乎还跟刚刚发生的事有些许的相似之处。   小月亮似乎从来没有来过电玩城这种场所,对里面的所有东西都非常陌生,而且也不习惯这种热闹嘈杂的局面,一直都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根本就玩不起来。纪灼拉着他尝试了所有的项目,最后竟然只能在自己最不擅长的娃娃机面前停下。   “说实话,这个我也不会啊,”十三四岁的纪灼弯着桃花眼,笑得露出小虎牙,“而且我们的钱快花光了,如果一个娃娃都抓不上来,我们今天就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当时的小月亮是怎么说来着的?   “没关系。能跟灼哥出来我就很开心了。”   瘦瘦弱弱的少年扯住他的衣袖,眼睛里全是崇拜,   “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   “……”   有一瞬间,脑袋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初中的他跟现在一样,拿娃娃机束手无策,一直跟小月亮玩到口袋里空空荡荡。投入最后两枚游戏币时,他屏息凝神、心脏跳得快从喉咙跳出来,终于在胜利的背景音乐中收获了一只丑丑的玩偶,送到小月亮的手上。   小月亮收到这种东西就很开心,恨不得把玩偶当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跟女孩的男友一样不耐烦。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不管是对小月亮,还是对霍月寻。   “……小乖。”   霍月寻从远处加快脚步过来,大约是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模样看起来有些许的担忧:“还好吗?”   女孩听到了声音,也不能再这么旁若无人地哭下去了,勉勉强强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被纪灼礼貌地拽住了一点衣角。   “等等,”   眼前的女孩最多也就跟纪暖一般大,纪灼在霍月寻温柔支持的目光中,将他们的游戏币分了一半给她,有点生疏地安慰,   “别哭了。”   “……”   看着女孩在不远处站定,一边抹眼眶一边抓娃娃,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纪灼才收回目光,看向霍月寻。   “我怕她一个人,坚持不下去,”他看起来相当认真,“可我们两个人,币没有了,等下再买点就好。”   “只要你相信我,今天一定会给你抓到——”   “咔咔”两枚投币的脆响。   三十秒的倒计时启动。   红色把杆微微摇晃。   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啪”!   按下按钮。   钩爪下降抓住小兔子。   钩爪抬起带着它往出货口。   “啪嗒”!   一阵机器欢呼的嗡鸣,小兔子成功降落。   纪灼将它拿出来,放到霍月寻的手心。   “给。”   霍月寻那双浓黑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他弯弯的笑颜。   “我答应你的。” 第78章   不远处,一帮男孩投篮机获得了最高分刷新纪录,吵闹和喧哗声几乎快要掀翻整个电玩城;身旁,娃娃机嗡嗡作响,暖色的光晕时不时闪耀一下;不时有人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掀起一阵燥热的风。   这样嘈杂而热闹的环境里,纪灼突然感觉空气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和他眼前的霍月寻。   霍月寻的眸光像是银河。   深邃到仿佛要将他整个吞噬。   “……我好高兴。”   过了好半晌,霍月寻终于开口,慢慢地将那只小兔子捧着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似喜似狂的颜色,一股病态的潮红不知不觉攀爬上了脸颊:   “我真的好高兴。”   这种娃娃机里的玩偶都很廉价,批量生产的小兔子长得有些歪瓜裂枣,成本价最多也就几块钱一个,可是霍月寻却捧着这小东西当成个宝贝一样。   纪灼的理智告诉他,霍月寻是因为爱他、不想让他失望,所以才表现得这么高兴;他可不能跟那些抠抠搜搜的渣男一样,真以为自己抓个娃娃就有多了不起——   但是,看到霍月寻脸上毫不作伪的喜悦、满足,甚至是感动,纪灼的脑袋一片空白。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虽然是只稍微有点丑的小兔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把它带在身边吧。”   说这句话的同时,一股熟悉的感觉席卷上了心头,莫名地,纪灼觉得自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犹豫了两秒,他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它是一张愿望券,无论你许什么愿望,我都一定尽力满足,好不好?”   霍月寻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小兔子轻轻地贴吻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盎然: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什么愿望都可以。”纪灼笃定。   霍月寻弯起了眼睛。   “好哦。”   他得到了承诺,仔仔细细地将这只小兔子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便去牵住纪灼的手:“我一定会好好保存。”   “也会好好许这个愿望的。”   ……   刚刚兑换的游戏币还剩下不少,两人把电玩城内别的游乐设施玩了一遍,便转移阵地,到了不远处的游乐场。这儿不愧是网上最火的“宝藏打卡点”,人潮汹涌至极,排队比玩项目本身要累一百倍。   天实在是太热了,他们找园内的甜品店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可跟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很多,整个店内简直人满为患,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无奈之下,只能纪灼负责点饮料,霍月寻去找桌子。   排队时,他无意间听到了身旁一堆女孩儿聊天的内容。   “我真服了,这破游乐园到底怎么想的?排队的地方也不弄个棚子什么的给人遮阳,我都要热中暑了。别说那个最火的过山车了,就连海盗船都要排将近一个小时,这合理吗?”   “不合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每个项目人都多。只有摩天轮人少一点,要不我们去坐摩天轮?”   “你疯了啊!这种天气,摩天轮上去能把人晒成傻逼!”   “……”   长龙一般的队伍终于缩短了些,纪灼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叹了口气。   游乐园是好玩,但前提是,他们不是一直在排队。   “晒就晒呗,难道海盗船就不晒了吗?反正现在店里也找不到位置。我觉得摩天轮就挺好的,要不我们去呗?”   “我也支持。而且我今天带了CCD,我们转到顶上的时候可以拍照片呀!以前非主流的时候不是总说什么……‘在摩天轮上拍照片的情侣’可以长长久久吗?就跟在山上挂锁一样。”   听到这一句,纪灼的动作很明显地愣了愣。   他忍不住转过身,很礼貌地看了一眼说话的女孩,像是在思考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拍照片可以,但是我们是情侣吗?哈哈哈哈哈哈……再说了,你这个传言从哪儿听来的?Q|Q空间刷多了是不是?!”   “哎呀,不许嘲笑我!虽然这个传闻很假,但就说你们要不要过去拍嘛!”   “……”   纪灼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眸。   恰好这时,霍月寻分开拥挤的人群、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显然也有点无奈:“对不起小乖,我们可能要站着了。”   纪灼回过神,立刻道:“没事的。”   “可是我担心你会很累,”   霍月寻拿手帕纸体贴地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很温柔,“实在不行就算了,等下我们出去吃饭吧,免得……”   “我刚刚听说,摩天轮不怎么需要排队,”   纪灼抿抿唇,突然开口,“我们去摩天轮一趟,然后再走,好不好?”   摩天轮?   霍月寻一顿,盯着纪灼微微颤动的眼睫看了两秒,忽然弯了弯自己的眼睛。   顿了两秒,他低下头去蹭了蹭纪灼的脸颊,立刻改了口:   “当然好啦。”   两人站在一块,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只要是周围靠得近的人,都忍不住向他们投来视线,悄悄地将他们打量了个遍。   纪灼今天穿着一身黑,精致繁复而又很有设计感的T恤,长度和宽度刚刚好的工装裤,一根亮面带浅色链条的腰带系在中间,显出他尤其出色的比例。他的头发顺滑而柔顺,发型在刚刚的活动中有些乱了,碎发耷在恰好落了一道疤的眉尾上,又酷又乖。   而他身侧的霍月寻穿的是相应的一身白色。这种很容易显人臃肿皮肤黑的颜色在霍月寻的身上却意外合适。看起来又温柔又大方。唯一有些许违和的大概是他脖颈间的一枚Choker——   嗯,比起装饰性作用的蕾丝颈环,这更像是真的,可以用来系大型犬的项圈。   他们两人的个子都很高,但还是有一点身高和体型的差距。   刚刚纪灼一个人站在这儿,女孩们还没感觉。再这么一看,两个人很显然是一对。   于是,在纪灼点单、霍月寻很礼貌地问她们有关“摩天轮”内容时,她们几乎没有迟疑,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复述了一遍刚刚聊天的内容。   ……   “东西都拿到啦,”纪灼向霍月寻示意了一番手中的东西,脸上带了些许雀跃和期待,“咱们走吧?”   霍月寻单手接过饮料杯,自然而然地牵着纪灼,面上的表情与刚刚并无二致:“好呀。”   摩天轮处的人果然不像别的项目那么多,十分钟不到,两人就进了一个小玻璃舱体。许是因为到了傍晚,里面倒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机器启动上升,脚底下的东西渐渐变得越来越小,好像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风景。   不远处的灯也适时地亮了起来,彩色的灯带在周遭不停地闪耀着,有些刺眼和俗套,却又莫名地很符合眼前的场景。   纪灼盯着玻璃窗外看了几分钟,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顿了两秒,慢吞吞地掏出了手机,调到了照相机。   “其实,想跟你一起坐摩天轮,”   对上霍月寻的双眼,纪灼不好意思地坦白,“不是因为不用排队……”   霍月寻眨了眨眼。   两人本是面对面地坐着,这下变换了姿势,共同面对着手机屏幕。   “那是什么原因?”霍月寻装作不解的样子,目光澄澈又干净,像是要问出一个所以然来,“想看风景吗?”   一圈摩天轮只有十几分钟,玻璃仓即将升高到最顶端。   从这里俯视着底下的一切,好像此时此刻,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声道:“也不是。”   “我听人说,情侣在上面拍照的话,就可以留住这一刻,也就是说……”   “小乖,”霍月寻突然打断了他,“看镜头。”   纪灼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便咽回了肚子里,在玻璃仓升高到最高点时,他条件反射性地望向了手机屏。   暗色的环境里,两人的轮廓清晰。他身侧的霍月寻侧过头,轻轻地吻上了他的脸颊。   “咔嚓”——   纪灼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攥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原地。   “在摩天轮顶端拍照的情侣可以长长久久吗?”   霍月寻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牵住纪灼的手,将他困在玻璃仓和自己身体的夹缝中,   “我听说,亲吻才可以。”   “……”   一圈结束时,落日的余晖也已消散在天际。   夏夜燥热的晚风吹拂过二人,纪灼用手背抹了抹自己发红发肿的唇,掏出手机,选中刚刚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   【生日快乐。】   -   医院里,宋嘉莉今天的状态好了许多。她跟护工阿姨一块下楼溜达了一会,坐在大树下乘凉。   不远处还坐着一个看起来跟纪灼一般大的小伙子,正在刷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内容,他牙酸地啧了一声,戳了戳自己身旁的女孩,道:   “妹,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自己长大以后要嫁给我朋友,那个特别帅的哥哥?”   女孩刚做完一个小手术,病情并无大碍,闻言立刻精神了起来:“当然记得!纪灼哥哥嘛。”   “哎,他是不是也在京云来着?”女孩想到这儿,连忙推了推男生的胳膊,“你不是跟他关系最好了嘛,你快点帮我联系一下呀。你妹的终生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哟,这么巧。   他们也认识一个人,名字跟纪灼一个音呢。   宋嘉莉笑着,忍不住往那两人的方向投去了视线。   “那可不行,你的终生幸福恐怕没着落了,”   那男生一抬手臂,把手机放在女生的面前晃了晃,   “你的纪灼哥哥已经谈上男朋友了。” 第79章   “轰”地一声,宛如惊雷砸下。   身为母亲,都会对自己孩子的名字非常敏感。确认落入自己耳中的话确实是“纪灼有了男朋友”,宋嘉莉也顾不上自己的动作礼不礼貌了,直直地往那两人的方向望了过去,眼睛里带了些许茫然和急切。   “什么?!都怪你,你不早点把我介绍给纪灼哥!你看,他现在都有女朋友了!”   女孩止不住地哀嚎,可伸手抓手机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你快给我看看,他的女朋友是什么绝世大美人——等等,这图片上的,怎么是个男的?!”   “我刚刚就说了啊,他有‘男’朋友了。”   “喏,刚刚发的合照,祝他男朋友生日快乐。”   那男生单手撑着下巴,显然已经接受了现实,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女孩,语气有些许的忧愁:   “哎,真是想不到。我一直以来都觉得灼哥是我们几个人里最帅的大哥。就算你这种小丫头片子确实入不了他的眼吧,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他怎么就想不开跟个男的在一起了呢?”   女孩抱着手机,仍有点不死心地反复来回放大着照片。可手头放着这么如山的铁证,她也没办法再次欺骗自己,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这两个这么帅的人,怎么可以自己内部消化!”回忆着照片上穿着一黑一白情侣装、容貌惊艳到令人过目不忘的两个人,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是……喂?!你说谁小丫头片子呢!”   男生见她生气地瞪大眼睛,扑哧一下笑了,一溜烟地跑到她前面。看着女孩恼羞成怒地往自己身上扔抱枕也不躲,反而贱贱地开口:   “说你呢!”   “你还敢重复!你给我站住!”   “……”   这一对兄妹闹腾着开始围着大树转圈。宋嘉莉的脸色有点苍白,落魄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匆匆忙忙地抹了一把脸,立刻准备去问他们所说的“纪灼”跟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在她起身之前,身侧的护工阿姨却忽然拦住了她,声音谨慎而又体贴:“嘉莉啊,世界上同名的人可太多了,他们说的不一定就是你儿子啊。你不如把手机拿出来看看那个什么……朋友圈,有没有他们说的照片。如果有的话,再问也不迟。”   宋嘉莉刚刚被吓到了,整个人有点六神无主。   护工阿姨的话让她冷静了一些,缓冲片刻,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道:“对、对,确实……同名同姓的太多了。那些男生都是他朋友,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他要谈恋爱,也只可能跟女孩谈,对吧?”   护工阿姨没说话。   若此时此刻宋嘉莉抬头仔细看了,或许能从她的视线中觉出几分躲闪来。   不过现在,宋嘉莉只急着看纪灼的朋友圈。   她眯着眼睛,点得着急又大力。好不容易找到纪灼的个人资料,点进去,朋友圈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他们刚刚所说的照片。   刹那间,两个女人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护工阿姨庆幸地眨了眨眼,指着手机屏:“我说的吧?你儿子不可能的。他们说的说不定是纪卓、季灼呢!”   宋嘉莉关了手机,整个人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来。她慢慢地直起了腰,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说的是,刚刚真是把我给吓得不轻……”   在护工的搀扶下,她从凳椅上站起来,往住院大厅内走。   与此同时,围着大树绕圈的兄妹俩也终于停下了追逐,男生扶着妹妹的轮椅准备推着她上楼。   “行了大小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动了,我来推你——”   宽敞的电梯口,明亮到刺眼的灯光从头顶直直地照下来,足够四人看清彼此。那男生顿了好几秒,眨了眨眼睛,很震惊地开口:   “宋阿姨?!您在这里住院啊?”   “……”   护工阿姨一怔,匆忙拧过头去看宋嘉莉。   短暂的两秒内,后者的脸色变得一片唰白。   “阿姨,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唐英轩啊,初中三年,我都是灼哥的同桌呀!”   唐英轩显然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宋嘉莉,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激动,连忙冲宋嘉莉点头弯腰,   “灼哥呢?他在这儿吗?我好不容易来京云一趟,就想见见他呢!”   电梯“叮咚”一声响降落到几人的跟前,宋嘉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迈不动步子往里。   唐英轩还没反应过来,他妹妹却咬住了唇,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衣摆:“哥!”   “怎么了这是……”   唐英轩低下头,对上妹妹担忧的双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宋嘉莉刚刚,有听到他说的话吗?   或者说,宋嘉莉知道……   纪灼谈了一个,男朋友吗?   -   霍月寻的生日过去之后,纪灼的生活跟从前无异,只是除了两份兼职之外,还又忙了一些。毕业设计的开题报告逐渐提上了日程,他还时不时要在导师的督促下额外练习——毕竟,水韵的比赛,他是全校最有希望拿奖的一个。   与此同时,一整个暑假都显得“无所事事”的霍月寻也终于认真了起来。他恢复了自己正常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时间,明明还没毕业,就已经能以管理者的身份,将自己手头的项目和工作完成得井井有条。   两人见面的时间显然变少了。   看着纪灼每天忙得天昏地暗,霍月寻心疼极了,也自然做到“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再带着他往下一步走。   当然,更可能的原因还是……霍月寻发现,纪灼被他口完,总是一脸隐忍又一脸认真,就差在脸上写上“谢谢老婆”这四个大字。   两人最多、最温馨的时刻,其实还是在通勤的汽车上。   温暖舒适的埃尔法保姆车内,后座位置宽敞。困极了,躺下休息一会也并无不可。   “……吴耀成的话不能全信,他先是混了那么多年,又给庄王晋当狗,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了,”   车内的灯光温馨柔软,霍月寻单手敲着车窗沿,目光落在庆朗画室门口,声音平静,   “庄王晋……呵。他以为自己的那些东西藏得很好么?他爸能再保他一会,但过不了太久了。”   画室的门打开,一道人影从其中走了出来。   “行了。那些东西你都帮我留着,谢了——”   “哎,等会挂!”迟笑啧了声,“刚刚主管告诉我,你的宝贝今天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你应该知道的吧?”   霍月寻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默不作声地挂断了电话。   纪灼刚好上车。   他立刻弯起眼睛,笑得很开朗,单手接过他的包,另一只手给他递鲜榨水果汁。   “小乖下班啦。先休息一会再去酒吧那边好不好?我晚上没有事情了,可以陪你一起。”   纪灼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过果汁,摇了摇头,诚实地开口:“我今天不去店里了。”   霍月寻立刻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好奇的神色:“为什么?”   “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妈妈喊她这星期回家。她现在人应该已经到医院了,但没给我发消息。”   宋嘉莉知道纪暖现在学习忙碌,若不是出现了什么大事,是断然不可能把她从学校喊回来的。   有什么事情是只能告诉纪暖,但却不能告诉自己的?心中隐隐约约地浮现一些不太好的猜测,一团乱麻地堆在一块,纪灼摸不出个头绪来。   “刚好,我们三个人也好久没一块吃顿饭了。我想,今天就先请个假。”   霍月寻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他相当善解人意,吩咐司机调转方向,又在车上装了两杯果汁给宋嘉莉纪暖。在即将开到医院停车场时,纪灼心中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被他硬生生地抬起一条缝。   犹豫两秒,他试探性地开口:“等下,你跟我一块上去好不好?”   “……”   霍月寻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的眼睛很明显地闪了闪,但很快就暗淡了下来,笑盈盈地,“不用,小乖,你们的家庭聚会,我怎么能硬插一脚呢。”   纪灼张了张唇,显然还想劝两句,霍月寻打断了他。   “没关系的,我在外面等你就好。快上去吧小乖,别让阿姨和妹妹等急了。”   “……好吧。”   见状,纪灼也没办法。翻开手机,纪暖还是没给他发消息,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下车往住院大厅走,走着走着,却又想到了什么,匆匆忙忙地折返回去,敲了敲车窗。   霍月寻大概是没想过他还会回来,开窗时,脸上的恐惧和担忧还未散去。   “我突然想到,还有个东西没给你,”   纪灼的呼吸稍微有点急促,定定地看了霍月寻几秒,猛地搂住了他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上去,   “……有没有好一点?”   霍月寻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唇角,慢慢地弯起了眼睛。   “好多了。”   “……”   几乎与此同时。   站在不远处的宋嘉莉脸色怔怔。而纪暖深吸了一口气,掩面。 第80章   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心都快死了一半了。这么一对比,上次她面对的冲击实在是已经够小了,至少那次两个人都在车内亲吻,至少还给她留了一点缓冲的空间。不像这次,宋嘉莉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是她的宝贝儿子走路到一半折返回去、抱着那人的脖颈亲的。   眼见着车旁的两人还在小声说着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纪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原本,突然被宋嘉莉喊出学校,她除了有些吃惊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以为是母亲太久没有见到自己,想要问问自己目前的学习情况和未来大学的目标选择。她只是按照习惯把这件事告诉了纪灼。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才刚到医院,才走到宋嘉莉的病房,手里的手机就被一把夺过。   纪灼懵极了,反应过来看向宋嘉莉,却发现后者的脸色极其苍白,眼眶通红,就差把“不可置信”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心里霎时咯噔一跳,除了哥哥出柜这件事,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宋嘉莉变成这个样子。   果不其然。   宋嘉莉从她和纪灼的聊天框跳转到了纪灼的个人资料,点进朋友圈,发现了一条前两天刚发的内容。   文字很简单,只有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可配的照片却是两个男人在摩天轮上的合照。这些年来一直都俊逸冷淡的纪灼脸上带了些许懵懵的无措和笑意,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又天真又幸福的时间段。他身边的男人则满心满眼都是温柔,根本就没有看镜头,只是认真地亲吻着他的脸颊。好似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真是甜蜜,真是浪漫。   如果这照片的主人公不是纪灼的话,宋嘉莉的手,大概也就不会这么抖了。   “你知道吗?”   好半晌,宋嘉莉的唇瓣上下翕动片刻,退出了这条,继续往下滑,看到两人官宣的朋友圈时,慢慢地抬起头,对上纪暖的双眸,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毕竟你哥没有屏蔽你啊。”   “……”   纪暖偏过了头,没敢直视宋嘉莉的眼睛。   说实话,宋嘉莉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女强人,由于负担了家里太多的事情,所以脾气不是很好。生病的这两年,医生告诫要情绪稳定、心态好,所以她便温和平静了下来。许是这两年的日子,纪暖险些忘了,她跟纪灼小时候是怎么被宋嘉莉教训的。   “妈,我不想骗您,这件事我确实已经知道了,”纪暖垂下头,松开自己的下唇,“我一开始跟你也是一样的反应,因为我觉得哥哥跟这种人在一块肯定会被他欺负、被他骗。毕竟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是同性……这样的感情很难长久地维系下去。”   “但是,我很快就改变主意了!”她忽然又抬起头,很认真地看向宋嘉莉,有些急切,“妈,你也是知道这几年哥哥有多辛苦的,他也没比我大几岁,但是家里的事情全部都要他来负责,他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现在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跟他性别一样的人,咱们真的有必要棒打鸳鸯吗?”   宋嘉莉厉声道:“这不叫棒打鸳鸯,这叫误入歧途!”   “怎么就误入歧途了呢?就因为他对象是个男的,两个男的不能生孩子了?”纪暖难得态度很强硬,寸步不让地顶了回去,“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人品!如果不是因为我哥这个对象见义勇为,我在学校里被男生造谣到那个地步,恐怕现在都已经被霸凌到受不了了。这人很好,而且事事都以我哥着想,这就已经够了呀!”   眼见着纪暖都已经站到霍月寻那边,宋嘉莉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也知道他那个对象之前帮过他不少,但朋友和爱人是同一个概念吗?”   “从小到大,我也不知道他喜欢男人,从这个男的出现之后就喜欢了?到底是喜欢还是感谢?因为他有钱?还是因为他帮助过咱们家?就因为这个?”   纪暖知道宋嘉莉正在气头上,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便也歇了继续辩驳的心思。只是下一刻,纪灼就发来了要到医院找他们的消息,宋嘉莉刚刚要平静下去的心情立刻又炸了。   她不许纪暖回复,早早地就去了楼下等待,像是要抓纪灼个措手不及。   这会真抓到了。   纪暖都不敢看她的表情。   根本就没有等纪灼跟霍月寻好好告别,也没有虚与委蛇的试探,纪灼一转身,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就直直地撞上了宋嘉莉的目光。   条件反射般,纪灼后退一步,将车内的霍月寻藏到自己身后,喉结上下滚了滚:“……妈。”   看见宋嘉莉的神色,以及纪暖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被发现了。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一下的吗?”   宋嘉莉上前一步,身上只穿着一件医院单薄的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跟从前比起来,她现在已经憔悴了太多。   纪灼宁愿她跟年轻时一样,上来直接给自己一耳光,那么他还有叛逆和反抗的勇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纪灼真的害怕她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有。”   听到身后玻璃窗打开、有人试图开门的声音,纪灼拦住霍月寻的动作,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我谈恋爱了。我的对象是个很好的人,但你可能没有办法一下子接受……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你……!”   宋嘉莉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话,耳朵嗡嗡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纪灼!我要你感谢朋友,我是让你这么感谢的吗?”   “……”   纪灼闭上了嘴,安静地听着宋嘉莉的训斥。   “我不讨厌你的那个朋友,我就是不能接受你们两个在一起,”宋嘉莉的语气语重心长不像是在逗人玩,“我就当你只是一时糊涂,当你只是在开玩笑。以后给我适可而止,不要再犯傻了。”   “你们赶快分手,就当回普通朋友,行不行?”   看着宋嘉莉因生病而变得极其苍白的脸色,纪灼陷入了沉默。   空气一时间安静地像是死亡,霍月寻盯着外面的场景看了几秒,缓缓下降了窗户。   唇上的吻还带着余温,心底却一阵冰凉。   预料之中的场景出现,霍月寻很平静地想,好运气从来都不会降落在他这边。   “阿姨……”   霍月寻刚开口,纪暖就立刻反应过来。她瞪大了眼睛,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立刻攥住了宋嘉莉的手,带着她掉头:“妈!我们先回去吧好不好?你先别想这件事了,休息一下行吗?”   “小暖,你放开,我今天必须要把这件事……”   “妈!我们快走吧!”纪暖提高了声音,她毕竟是个青春期、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把生了病的宋嘉莉带着走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哥,你先回去吧。咱们都稍微冷静一会儿再说话好吗?”   “……”   目送着纪暖带着宋嘉莉离开,将这部还没来得及推到最高处的戏剧落下帷幕,纪灼闭了闭眼睛,整个人的脑袋都嗡嗡的。   宋嘉莉是他的妈妈。   家里没钱,她开着卤菜店,解决着家里的大小家务,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   她说的话,纪灼不可能一点都不听。   更何况,她现在忙碌半辈子,生了这么严重的病。   可是。   别的事情,无论什么事情,纪灼都能妥协。   除了这一件。   宋嘉莉固然是他的妈妈,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可就算是她,也没有权利掌控他的人生,没有权利帮他选择爱人。   “我们走吧,”过了好半晌,纪灼才转过身,对上车内霍月寻的眸子,刚刚的事情似乎对他没有影响,他看起来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没关系的,你放心,我肯定———”   话音未落,他的步子就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果汁脱手,哗啦啦地撒了一整个车座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纪灼恍然反应过来,匆忙低下头准备去擦,可下一刻就被霍月寻打横捞起,扣在了座位上。   霍月寻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望着他。   过了好几秒,才弯着眼睛开口:   “哥哥。”   纪灼猛地一怔,咽了咽口水,愣在原地。   “没关系的,不要说对不起。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而已。”   “你说,上次给我抓到的那只小兔子,可以用来许愿,”霍月寻低声说,“现在还算不算数?”   纪灼缓缓抿紧了唇,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算数。   霍月寻如释重负般微笑起来:   “那么,我许的愿望是……”   霍月寻会许什么样的愿望?   是希望自己不要听妈妈的话?   还是不要离开他?   ——“如果不爱我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纪灼怔在原地。   霍月寻则笑意盈盈地,将下半句补充:   “这样,我才知道,我什么时候应该死掉。” 第81章   这句话,比起祈求,更像是一种威胁。背后的潜台词很简单。   什么时候你不爱我了,我就去死。   如果你不爱我了。   我就去死哦。   这是只有极端的疯子才能说出来的话,说这种话的人无知而幼稚,完全忽略了生活中、世界里其他可以留恋的事情,把自己的人生依附在虚无缥缈的爱上,靠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博取他人的心疼,博取他人的关注。   此时此刻,轻描淡写着把这句话说出来的人,却是外表俊逸而冷静、眉眼弯弯的霍月寻。   他也确确实实做过这样的事情。   初中那时。   纪灼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他是其中最狂热的追随者,可却不是唯一一个。就算靠着纪灼的同情得到了补偿,跟他两个人出去玩,这种快乐也只是昙花一现。纪灼回到自己的班级里,身边自然而然地围上来一圈同学,他也成了不起眼的一个。   等到纪灼再度被同学们约着出去打篮球时,他这个对篮球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傻傻地抱着衣服站在一群人的身后,看着他们围在纪灼的身边笑得开怀,热热闹闹。   一整场下来,所有人都玩的很高兴,除了牢牢盯着纪灼的霍月寻。   ——哥哥对别人笑得好开心。   ——他们约定了明天还要过来一起玩。   ——好多人想跟他勾肩搭背。   ——哥哥今天没有来得及跟我多说两句话。   扭曲,阴暗,怨恨,爱意。   为什么纪灼要选择他们?   明明跟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好。   怎么才能让纪灼不再注视着他们?   怎么才能让纪灼只注视着自己?   怎么才能让纪灼的眼里只剩下自己?   那时的霍月寻站起了身,没有思考出所以然来,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他自顾自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找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下一刻,在众人中场休息准备继续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满头大汗的纪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猛地扔掉了手里的球,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月亮的身边跑过去。   真是没素质,谁把这么坚硬的石头到处乱扔,搞得小月亮一脚踩空,整个膝盖撞得鲜血淋漓的。纪灼皱起眉:“有没有事?腿疼不疼?”   “……”   一点都不疼。   霍月寻笑起来。   疯狂到好似千万朵染了墨的玫瑰砸下来的重量。尖利的刺和妖艳的花瓣同时绽开,在人的心上剜下一道道似血似露的伤痕。   纪灼不知道霍月寻为什么会生出这么极端的想法,但反应过来的第一瞬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在说什么傻话!”   唇瓣上覆盖着一层滚烫掌心的触感,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来。霍月寻能感觉到纪灼的紧张,过了好几秒才眨了眨眼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跟纪灼茫然且震惊的神色相比,霍月寻看起来显然正常乖巧多了。好半晌,他弯了弯眼睛:   “没有说傻话。我只是在……开玩笑呢。”   从见到宋嘉莉的第一面开始,霍月寻就已经有预感,她会成为自己跟纪灼在一起最大的阻碍之一。果不其然,即使现在纪灼已经接受了他是个疯子的事实,宋嘉莉的这句话,却轻轻松松地将他和纪灼的关系打回了原形。   最善良最孝顺,甘愿放弃自己的前途来给母亲治病、让妹妹上学的青年,在得了肺腺癌的母亲和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同性爱人之间,会选择哪个?   不需要旁观者,霍月寻自己就能心平气和地将这道选择题做出来。   可他并不害怕。   他知道纪灼一定会选宋嘉莉,可纪灼也不一定会抛下自己。   纪灼舍不得的。   纪灼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   “这种玩笑以后不可以乱开了,不管怎么样,生命都不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情。”   纪灼蹙起眉,想到自己收到宋嘉莉诊断报告时的那一夜,巨大的不堪和负面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压下去:   “要避谶,知不知道?!”   这还是霍月寻第一次看到纪灼露出这么强硬的一面,很快,他就乖乖地低下了头,一副受到了惊吓,极其委屈可怜的模样:   “对不起……我知道了,我刚刚只是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控制不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可不可以不要生我气。”   “哥哥……”   纪灼冷下来的脸被这两句撒娇似的求饶轻而易举地撬动了,尤其是最后一句。   沉默了两秒,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捧住霍月寻的侧脸,四目对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件事确实有点难解决,但是你别担心,其实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我们家,我看网上好多帖子都有……”   他当然不会当着纪灼的面再说了。   绑架一样的威胁,只会让纪灼感到厌烦和不快。他只是想让纪灼舍不得他,想要把自己牢牢地拴在纪灼身边而已。   更何况,他的手头还有筹码。   对宋嘉莉逼迫二人分手这件事,霍月寻并没有那么胆怯。只是,他刚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就忍不住眨了眨眼,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网上?很多人跟我们一样?”   “嗯。网上很多的。”   “通俗来说,这种情况叫做……”   纪灼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婆媳关系不和’。”   “……”   霍月寻一顿,张了张唇。   “你不是不好,不是条件不好,是太好了,我妈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想让我们这种‘胡闹’耽误了彼此,”纪灼叹了口气,“发生这种事,我有很大的责任。我之前就不应该瞒着我妈,一直逃避到现在。不然她早就已经接受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的人。”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悬到高空的心被轻柔地捧住,可谁知道它有没有避免跌落粉身碎骨的命运。   霍月寻弯起眼,决定享受当下这一刻被纪灼护在怀里的感觉:   “好哦。”   “我相信,哥哥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呢。”   -   从上次,霍月寻不计前嫌地帮纪暖解决了赵林那件事开始,纪暖虽面上不显什么,却实实在在地接受了霍月寻当自己的“嫂子”。在医院的这个周末,她几乎跟宋嘉莉说尽了他的好话,口水都快说干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学校。   宋嘉莉依然是一副冷硬至极的样子。可当她知道霍月寻帮了纪灼又帮了纪暖时,心底没有半分动摇是不可能的。至少,纪灼听护工阿姨说,宋嘉莉的模样显然没有第一天那么吓人了,只是脸色依然有些忧愁,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纪灼觉得应该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没过去讨嫌,只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干活。   直到国庆调休的周末,纪灼接到了唐英轩打来的电话。   “灼哥,最近过的怎么样啊!前段时间我妹在医院开刀,折腾了半天又转院,所以忙到现在才有空,”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几乎立刻就把纪灼拉回到了好几年前、他跟唐英轩还做同桌的时候,“你大四已经没课了吧,要不要出来吃饭?”   唐英轩的成绩从初中的时候就不是很好,跟辗转到京云读书的纪灼不一样,他中考没考上高中,直接去上了宜浔本地的专科学校,现在已经毕业了。   纪灼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时间,他都没有放弃跟纪灼联系,虽然自己家里也并不富裕,但却尽力支持,所以两人到现在都时不时联系。   “现在妹妹身体恢复了吗?”纪灼说,“我这几天有空,看你。”   霍月寻端着夜宵从不远处的厨房走了出来,听到纪灼在跟朋友聊天,乖巧地在他身边坐下,捧着脸仰望着他。   “恢复得能跑能跳的!我也都有空,干脆就明天好了!”唐英轩有点兴奋地说完这一句,很快就蔫巴了下来,“不过,灼哥,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被我结结实实地坑了。”   纪灼茫然:“?”   唐英轩犹犹豫豫地开口:   “上次在青苋湾那边的医院里,我碰到了宋阿姨,那会儿我刚好在跟我妹聊你朋友圈谈恋爱的事,可能不小心被宋阿姨听到了……”   原来如此。难怪呢,宋嘉莉莫名其妙地把纪暖从学校叫回来。   “没关系,”纪灼顿了顿,“迟早的事情,你不用自责。”   唐英轩立刻雀跃起来:“那就好,谢谢灼哥!你明天大概能空多少时间,要不咱们去球场打球吧?自从你不在宜浔,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无聊,我都……”   他一开口,便跟开闸放水一般停不下来,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聊了许久,两人才终于挂断。   看到身边的朋友很开心时,这种纯粹的快乐是会传染的。纪灼的脸上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些许笑容。不过很快,他就对上了霍月寻弯起的眼睛。   “小乖,”霍月寻在他的身侧坐下,声音含笑,“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呀?”   “唐英轩,”纪灼如实回答完,才又补充道,“你应该不认识,他是我初中同学,跟我做了三年的同桌。”   “哦~”   霍月寻拉长了尾音,歪了歪头,眸中的神色闪了一瞬:   “那,他是你以前,关系最好的朋友吗?” 第82章   是不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应该是吧。   初中三年同桌的交情,在困难时主动伸出援手的慷慨,长大之后还时不时联系的关怀……没多想霍月寻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纪灼眨了眨眼,顺着本能开口:“他确实是我最好的朋友。”   刹那间,霍月寻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像是有什么情绪蕴藏在其中,却无法倾吐出来。   直到纪灼思考了一会,不慌不忙地将下半句话补全:“——之一。”   霍月寻顿住,抬起眸盯着他看了几秒。   好像吊到最高点的跳跃栓上了蹦极绳,随着巨大的失重感降落到最底点,却又随着“砰”地一声慢慢回旋,弹回半空之中。   “小乖,”   霍月寻弯起眼睛,抬手裹上了纪灼的肩膀,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冰凉的蛇一样攀扶而上,温热的吐息和呢喃像极了吐信子,   “怎么可以用这么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我。”   “你这是作弊哦。”   纪灼只感觉自己被碰到的地方痒痒的,对霍月寻几乎将他吞噬下去的眼神和动作一无所知,诚实地挠了挠头发:“没有呀。我说的是实话,没有敷衍你的。其实,我以前朋友挺多的,大家人都很不错,但是跟我玩得最好的,除了唐英轩之外,还有一个……”   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我跟你说过的。他的名字也叫小月亮。”   霍月寻的唇瓣上下动了动,胸膛像是收紧了。   “我记得,”他笑着说,“我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当时被班里的人欺负,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他不像我别的那些朋友大大咧咧吵吵闹闹的,他很乖,有的时候跟个小姑娘一样,”纪灼陷入了回忆,说着说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所以,他在我朋友里显得鹤立鸡群。我妈之前还怀疑,我是不是跟这个小月亮早恋了呢。”   霍月寻弯了弯眼,顺着纪灼的肩膀一路往上亲。这种触感极痒,可纪灼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竟然也就任由霍月寻动手动脚。   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卫衣,这会已经脱得只剩下一半了,光洁而赤裸的肌肤大剌剌地露在空气中,漂亮起伏的薄肌覆在身上。   “所以呢,”霍月寻低哄似的开口,“你有跟他早恋么?”   “当然没有,我那个时候满脑子只有篮球、画画,游戏,”纪灼摇摇头,眉心慢慢地蹙起来,“唐英轩他们倒是早就谈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女朋友总是聊到小月亮……反正,他们后来对小月亮的偏见还挺大的。”   霍月寻彻底将纪灼身上的卫衣脱掉。   他握住纪灼的腰,将人推倒在沙发上,俯下身从锁骨开始往中间亲。滚烫炙热的呼吸经过脖颈,一直落在了胸膛的正中央。   听到心脏有力的震响,他笑道:   “是吗?”   “我们那些男生都不修边幅,打完球整个人身上都是汗,有的时候还吵吵闹闹的,”纪灼眨了眨眼,忍不住弯了弯腰,有意识地避开霍月寻落在身上的吻痕,“跟我们比起来,小月亮又干净又安静,据说穿的衣服鞋什么的也很讲究,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呢。”   “唔……月寻,能不能别——”   “别怎么?”   霍月寻挪开落在纪灼腹肌上的唇,一脸无辜,“不可以吗?”   纪灼咬住下唇。   “小乖,我已经好久没有亲过你了……我知道你最近每天都很忙,所以,让我帮你好不好?”   “……”   纪灼闷着头,约等于同意了。   霍月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继续手上的动作的同时,还不忘问纪灼后面的事:“后来呢,他们对小月亮的偏见大,你是怎么看的?”   “我……”   满心满眼都是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纪灼出口的话断断续续,“我后来……他们就……”   后来怎么样来着了?   万千思绪稀里糊涂地打了结,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球成了一团没有头绪的毛线。纪灼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掩盖住自己从鼻腔中逸出来的呻|吟。   “下次、下次再说吧……很脏!霍月寻你别……”   “没有哦,”霍月寻相当卖力、相当乖巧,“一点都不脏呢。”   “……”   -   被某人故意打了个岔,接下来的话自然也就没说完。热腾腾的夜宵冷了又热了一遭才吃完,折腾一通已经到了大半夜。   纪灼感觉自己按照这个模式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诊断为“纵欲过度”,可霍月寻看起来却很精力旺盛的样子,尤其是他的服务意识很强,都不需要自己帮忙。纪灼有点郁闷,洗漱完就闷头睡觉了。   次日醒来时已是将近十点,跟唐英轩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纪灼念着霍月寻最近也很忙,就没麻烦他帮忙送,自己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两人相见的地点。   京云的消费实在是太高,所以两人找的只是一家普通的中餐馆,周围都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四四方方的桌子一张接着一张,全部都挤满了人。   纪灼环视了一圈四周,没看到唐英轩的人影,正有点纳闷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颗熟悉的脑袋从一侧冒了出来。   “灼哥!!”唐英轩大笑道,“好久不见!”   纪灼也笑了,回搂住唐英轩的肩膀:“好久不见。”   唐英轩没提他突然谈了个男朋友这件事儿,好像一点都不介意。   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点菜。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饭量都大,不一会儿那火红鲜艳的大盘菜就一道接着一道的往上堆,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   为了解辣,唐英轩倒了两杯啤酒,一杯给纪灼,一杯给自己:“灼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坐在咱们俩后面的刘毅,他每次跟我们吃饭都要劈劈啪啪跟一个豌豆射手一样吐椒壳!哈哈哈哈哈……”   纪灼的酒量很好,喝这种啤酒是不会醉的,拿起来大大方方地干了一口,脸上也忍不住带了点笑意:“记得。”   刘毅也是当时玩的比较好的兄弟,他打篮球很猛,偏偏还戴着副眼镜,偏好悬疑推理小说。说起来,也正是他第一个对小月亮不假辞色。   “我还记得,你和刘毅那个时候都谈了恋爱,你们女朋友总是提到小月亮,”纪灼笑说,“搞得你们两个对他的态度都怪怪的……”   纪灼本以为唐英轩会笑着附和这句,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突然抬起了头,脸色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灼哥,你从哪儿听来,是因为女朋友,所以我们才对他态度不好的?”   “?”   纪灼的筷子一顿,茫然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们那个时候年纪还不大,但是也不至于那么幼稚,为了女朋友跟别的男的说两句话就争风吃醋吧?毕竟你的那个小月亮又没有撬墙角。”   唐英轩看起来有点生气:“我们对他态度不好,是因为他这个人有点离谱啊。他跟我们女朋友说什么,我们整天只想着打球,让我们多花点时间跟女朋友相处!”   “……”   纪灼抬起筷子,自从他跟霍月寻谈恋爱、不再是单身贵族后,他的思维方式也跟着变了:   “多跟女朋友相处……这话难道有什么毛病吗?”   唐英轩一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补充道:“关键是他的下一句!你知道他紧接着说什么吗?他让我们少打球,少跟你来往!”   “?”   纪灼一怔:“……少跟我来往?”   “对啊!不过他如果只说这一句也就罢了,我们只当他是在开玩笑。真正觉得这个人有点恐怖的时候,还是那一次篮球模拟赛。”   “……”   唐英轩啧了一声,忿忿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打到下半场的时候,他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磕破了膝盖,你慌慌张张地下场换替补,把人带去涂药了?”   纪灼点头。   “我本来也挺生气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素质,但后来刘毅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下那块石头、他腿上的伤口,告诉我,他就不像是正正经经摔倒的。普通摔根本摔不成那样,除非……”   纪灼忍不住追问道:“除非什么?”   唐英轩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故意的。”   看着纪灼陷入了沉默,唐英轩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忍不住往他的方向凑了凑,语气很认真:   “灼哥,就算你怀疑刘毅的判断,也总该知道我们俩的为人吧。我们当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想过去看看情况,却发现这小子在医务室,一抬头死死地盯着我俩,感觉跟很恨我们一样。”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恨’你们?”   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了,唐英轩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对。就是恨。”   充满消毒水的狭窄医务室内,一个头发长长、脸色阴郁的少年躺在病床上,半边膝盖骨摔得鲜血淋漓,他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只是伸出苍白纤细的指尖,隔着一厘米的距离,轻轻地停在另一个趴在床边熟睡的少年脸上。   当发现有外来者闯入的瞬间,他身上的幸福和安宁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怨恨和不屑。   那时候的唐英轩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从他的眼眸中读出充满恶意的文字。   你们凭什么跟我抢。   ……你、们、怎、么、还、不、死。 第83章   凭什么跟我抢。   凭什么要过来打扰我们。   凭什么你们可以博取他的注意力。   好烦。   好烦好烦。   好烦好烦好烦。   怎么还不死啊。   都去死吧。   除了纪灼以外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如有实质的恶意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唐英轩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堪称怨毒的表情,顿时就被吓得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冲上前,热血上头似的想要问个明白。   但是才走没两步,他们的脚步声就将趴在床边睡着的纪灼给吵醒了。   少年柔软白皙的侧脸被压出一道醒目的红痕,柔顺的发丝凌乱地从耳后垂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昨天晚上打了会游戏,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你怎么样啦?腿有没有好一点?”   说完这一句,纪灼勉强清醒了一些,余光瞥到了一侧的唐英轩和刘毅,语气带了点惊喜:“哎,你俩怎么过来了?比赛打完了吗?结果怎么样啊?”   唐英轩二人被打了个岔,下意识地回复道:   “啊,打完了,我们已经赢了。”   前后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但等唐英轩再次转头时,小月亮脸上既阴郁又怨毒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了。   少年的头发垂下,整张白净素雅的小脸上写满了隐忍和乖巧,娇花照月、弱柳扶风……这种令人心生怜惜的形容词都再适合他不过。   刚刚的眼神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   ……怎么会这样?   唐英轩和刘毅同时有些震惊,他们张了张嘴,又揉了揉眼,最终只能不痛不痒地憋出一句:“呃,他的伤口怎么样了?”   没等纪灼回答,小月亮便主动弱弱地开口:“已经好多了……嘶!”   纪灼“腾”地一下站起身:“怎么可能好多了!你看这儿血淋淋的!不行,我再去问问卫生老师——”   小月亮柔柔弱弱地摇了摇头,扯住纪灼的衣摆,声音轻而软:“灼哥,我是不是耽误你跟他们打球赛了,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都受伤了,除了你,我还能管别的什么事儿吗?”纪灼皱着眉头,“你就是太乖了,总担心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哦对,轩子,老刘,你俩别在这杵着了,帮我去给小月亮打个饭呗,钱在我书包里!”   ……   “总而言之,他轻轻松松地就把你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你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对劲。那种情况下,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唐英轩叹了口气,“反正从那之后,我对他就有点敬而远之。”   纪灼的手指摩挲着杯子,不自觉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两人不自觉地沉默了一会,互相干了一瓶。   “小时候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一副仇视我的样子,不过现在想想我倒是有点眉目了,”唐英轩咂了咂嘴,“他这种行为有点像是故意在我们面前宣誓主权……妈呀,这不就是吃醋了吗!”   纪灼动作一顿,大约是没想到唐英轩会提出这个点:“吃醋?怎么可能,我跟他……”   “啧,你把人家当兄弟看,人家不一定把你当兄弟啊,”   唐英轩明明是个直男,看这方面的事却比纪灼还要通透一点,“你想想看,那家伙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喜欢女生的!他那时候肯定暗恋你!”   “……”   纪灼被这句噎到了,猛灌了两杯啤酒。   刺激而冰凉的液体下肚,气泡顺着喉管冲上头顶,纪灼很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根本反驳不了唐英轩。   甚至,他又想到了一件可以佐证小月亮喜欢他的事。   青春期的一帮少年在一块,聊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除了游戏、篮球、学习,剩下的无非就是一点让人谈之色变的颜色话题。   纪灼向来是不怎么会参与他们下流的聊天的,但那次,唐英轩趁着爸妈带妹妹出去研学,把他们一帮兄弟都召集到了家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盘“DVD”。   看着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原本教小月亮学素描的纪灼也懵了,搭靠在众人的肩膀上,有点好奇地问:“这什么啊?”   一帮男生立刻大笑起来,有个甚至暧昧地冲纪灼眨了眨眼:“灼哥,这可是好东西,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整个房间的窗帘拉上,只有空调嗡嗡作响,朦胧的光洒下来。随着“咔塔”一声脆响,碟片推入,电脑嗡地开始播放。   有点模糊的画质闪现,男人女人开口说的语言都不是中文,叽里呱啦的念了一大堆,画面才进入了正题。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稀里糊涂地就开始脱衣服。   纪灼立刻就哑巴了,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方面的知识,忍不住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圈脸上都带着奇异笑容的同学,最终只能很无助地开口:“不是,这个……”   不出意料的,没有人搭理他。等屏幕上的人变得赤条条、甚至开始互相亲吻,他的同学们更加兴奋,已经激烈地讨论了起来。   只有纪灼的脸越来越红,像是番茄一样从脖颈涨到了头顶,既不好意思在原地待下去,却又拉不下在朋友面前的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小月亮突然伸手,从袖子底下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一惊,也忘了动作,就这么被小月亮牵着手,悄悄从房间里走了出去。纪灼之前也来过唐英轩家,所以精准无误地找到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就哗啦啦的往自己脸上泼水。   “真是的,他们怎么一起看这种东西?!”纪灼的耳朵尖薄薄地透着一层粉,额前的发丝被沾湿了,显得清俊而秀丽的眉眼格外漂亮,“真、真服了。一点都不好看。小月亮咱们走吧,我教你继续画画。”   “好呀,就我们两个人,”小月亮抬起头,仰慕地盯着纪灼,“我也觉得,那种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跟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同,小月亮对刚刚那盘足够刺激的DV毫无反应,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平静,只是望向纪灼的目光中藏了几分微不可见的炽热。   “但是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脱光了衣服亲亲啊?”   “……”   纪灼的桃花眼瞪圆了,张口结舌,水珠顺着脸颊滚下来。   “我、我……”   “不过,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脱衣服,但我爸爸妈妈说,亲吻是只有喜欢彼此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小月亮思考了一会,看起来恍然大悟,“啊,原来——”   纪灼还蒙在原地,就突然感觉小月亮凑到了自己的跟前,捧住自己的下巴,在自己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是这样吗?”   小月亮的眼神天真无邪,“亲亲,是这样的吧?”   “……”   思绪回笼,纪灼后知后觉,整个人都有点麻木了。他想想,小月亮都已经到亲他的这一步了,他后来是怎么做的?   哦,他抹了一把涨红的脸,只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就这么把这件事情给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简直了。   有什么比突然发现以前的好兄弟、小跟班,竟然一直都在肖想自己更离谱的事?   “……灼哥,你别喝了,就算是啤酒,咱们也不能一下喝这么多,”唐英轩阻止道,“这青天白日的,喝完酒球都不好打了。”   “啊,好。”   纪灼顺从地放下酒杯,目光有点涣散。   “不是,我怎么感觉你已经醉了呢?你之前酒量不是挺好的么?”   唐英轩觉得好笑:“哎,不打就不打了吧,反正我现在凑不齐人。你看这个……我这还有咱们当时一块打比赛的合照呢。”   唐英轩摸索了一会,从包里掏了张6寸的照片。   大概是因为心底藏了事,又喝了酒,纪灼看照片的时候整个人都模模糊糊的。只知道跟着唐英轩的手指望,他自己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左边依次是唐英轩、刘毅、王……   人很多,照片挤得很满。   纪灼忍不住问:“有小月亮吗?”   唐英轩想了想:“没有吧,他又不在咱们球队。”   “我洗了好几张,这张给你。你要是偶尔想我们了,就拿出来看看。”   纪灼接过照片,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顿饭,除了纪灼得知小月亮可能喜欢他这个小插曲之外,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的。两人后来又聊了很多,从啤酒换成调制白酒,大多数时间都是纪灼在喝。   喝到最后纪灼已经有点晕了,唐英轩担心他不能一个人回去,把他架到路边,问他:“灼哥,你家现在住哪儿啊?”   纪灼现在是真的醉了。   他一醉就不说话,只认认真真地盯着唐英轩。   “老天爷,我怎么看起来跟个人贩子一样,”唐英轩叹了口气,“你能打电话给你妹或者你那个……男朋友吗?我问问他们。”   纪灼还是没开口。   偏巧唐英轩现在也打不开他的手机,在原地团团转了片刻,最终把人带回了自己暂住的民宿。   “灼哥,你在这儿先躺会……”   唐英轩把纪灼放到大床上,发现他有点不适地扯了扯衣领,不由得有些纳闷,“嫌热吗?我开空调了呀。”   “哦,我知道了!”   过了几秒,他反应过来,   “是不是你身上的卫衣太厚了不舒服?我帮你脱了吧。” 第84章   唐英轩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铁直男,从头到尾他都只把纪灼当成自己的好大哥来看,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什么问题。   他架起了纪灼的胳膊,“嘿咻”一声把人抬到床头,紧接着一手抵住纪灼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往上撩。   “我去,灼哥,你这衣服在哪儿买的啊?我看到标才发现,这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灰卫衣居然是这么大的牌子,一件至少五千块钱吧?”   唐英轩有点纳闷:“你怎么会买这种衣服呢?唔……仿货吗?哪家仿货做得这么好,搞得我都想买一件了!”   对着纪灼自言自语了一会,唐英轩猛地回过神,一拍脑袋:“妈的,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我帮你脱衣服,你躺下睡一觉,等你醒酒了再走——”   柔软舒适的卫衣顺着胳膊轻轻滑落,露出青年赤裸的上半身。   状况惨烈。谁也想象不到,卫衣遮盖住的地方竟然全部都是吻痕。细细密密的红色从脖颈开始一路沿着锁骨往下,穿越过胸膛、腹肌,一路蔓延到了小腹底下。除了红色之外,还有因为过度用力吸吮而变青紫的淤痕。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   唐英轩把纪灼翻了个身,看见他腰上三道清晰的指痕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地震。   “卧槽了,”他不可置信般疯狂眨眼,“哥,你这是谈恋爱吗?你这是被虐待了吧?这些都是你那个男、男朋友给你亲出来的??”   纪灼自然没法开口回答。   醉意朦胧中,他以为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霍月寻,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头好晕……”   青年的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漂亮潋滟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缀了满地的星星。挺翘小巧的鼻尖皱了皱,说话像是在撒娇。   唐英轩麻木了。   他伸手摸了摸纪灼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灼哥发烧了?不对,我发烧了?他妈的……”   他又站在原地怀疑了自己一分钟,直到余光发现纪灼因为又晕又渴而放下手、整个人都蜷缩到被子里,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去厨房间倒了杯热水。   “灼哥,水来了水来了……”   唐英轩单手将纪灼扶起来,把杯子递到了他的跟前。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纪灼的手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视频通话的铃声像是催命符一般吵闹不休。   手忙脚乱的唐英轩忍不住操了一声,有点暴躁地摁了接通:   “喂?谁啊!”   手机屏幕亮起。   被镜头忠实地记录到,唐英轩才后知后觉,自己跟纪灼现在的样子有多么的暧昧和引人遐想:两人在床上一躺一坐,纪灼的上半身赤裸着,满身的红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而他则托着纪灼的肩膀,直愣愣地往人嘴里灌水。   他有点呆呆地眨了眨眼,看向屏幕的另一头。   那里的光线很暗,车窗外的景色快速变化着,唯有头顶的星空灯浩瀚永恒,散发着细碎的光芒。一个俊美的男人微微挑起了丹凤眼,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似笑非笑地盯着镜头。   “你好,我是纪灼的男朋友,”霍月寻意味不明地微笑道,“我来接他回家。”   ——这就是纪灼传说中的男友。   回忆起纪灼浑身上下惊人的吻痕,唐英轩忍不住啧了下嘴,仔仔细细地将霍月寻打量了一遍。   长相英俊帅气,跟照片上一样,个高腿长。   家底雄厚至极,星空顶的车,好说歹说上百万。   除此之外,还穿了一件纪灼的同款卫衣。   “哦,我知道,”唐英轩放下水杯,拉开了一点跟纪灼之间的距离,“那什么,灼哥喝醉了,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儿,所以只好把他带到这边来……”   “原来是这样啊,”霍月寻弯起眼睛,语气又感激又温和,“谢谢你啊唐英轩,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都不知道现在该到哪里找小灼呢。我马上就到了,多谢你对小灼的照顾。”   没想到啊,光看纪灼身上的吻痕,唐英轩还以为他的这个对象会是个占有欲很强、很有领地意识的疯子呢。这两句话一出,唐英轩对霍月寻的印象还挺不错的,温文尔雅又彬彬有礼。   唐英轩都被说的不好意思了,露齿一笑,摆摆手:“哎呀,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的,那我就先挂了,”霍月寻幽暗的瞳眸在上半身赤裸的纪灼身上停留了两秒,温声重复道,“我马上就到。”   “行,那——”   唐英轩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听筒内传来嘟嘟两声。   他张了张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还没给霍月寻民宿的地址呢,霍月寻却说马上就到。   霍月寻是从哪里知道的?   -   怀揣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唐英轩在原地焦灼地转了好几圈,既害怕霍月寻走错到饭店,又更害怕他精准无误地找到民宿地点。   然而,唐英轩只来得及焦虑短短的一会,五分钟之后,民宿的门铃就响了起来。   “唐先生您好,麻烦您给我开一下门,”   霍月寻的声音听起来温温柔柔的,   “我来接纪灼回家了。”   即使从畸变的猫眼往外看,门口站立的男人依然很英俊帅气。一身青春又随意的着装,笑意盈盈的容颜,怎么看怎么像是电视剧里的温柔校草。   可唐英轩咽了下口水,扭头看了眼卧室,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了门,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灼哥在里面刚睡着……等等哥们,你别往里走,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被唐英轩拦了一下,霍月寻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微笑着收回盯着卧室的目光,转而扫视了一眼唐英轩,从容又礼貌:“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跟小灼的手机账号是联通的,所以我们有彼此的定位呢。”   “……”   唐英轩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定、定位?”   “嗯呢。”   霍月寻笑着说。   “我跟小灼之间没有秘密的哦。”   没再管怔在原地的唐英轩,霍月寻无情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往里,走到纪灼身边。   “小乖,起来啦。我要带你回家了哦。”   醉倒了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像是脑袋里被摁了某个开关,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确认道:   “……月寻?”   下午的太阳光隔着一层玻璃,暖暖地照了进来。   床上的青年头发毛茸茸地透着光,映得漂亮白皙的脸蛋极其清澈。   “是我哦。”   霍月寻的整颗心都在发烫,单手将纪灼从被子里捞出来,一边给人穿衣服,一边轻轻吻他的侧脸,“小乖欺负我,说好只是跟朋友吃个饭,居然喝醉了跑到人家家里来。”   天知道视频电话接通时,他看到被唐英轩“搂在怀里”的纪灼,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若不是因为知道唐英轩跟自己跟魏季青都不一样,只是将纪灼当成兄弟来看,他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可尽管已经在脑海中安慰自己数次,不要跟唐英轩计较或是生气,霍月寻把纪灼抱在怀里准备走时,还是没忍住微笑着看了唐英轩一眼:   “谢谢你照顾小灼,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有机会下次见。”   出乎霍月寻的意料,唐英轩竟然没有咋咋呼呼地开口,反而目光深沉地盯着他,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等到他失去耐心转身开门时,唐英轩突然开口:   “月寻,月寻……月亮?”   小月亮?   霍月寻回过头。   盯着唐英轩看了几秒,   在离开前,他温声开口: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   车辆驶入奔腾不息的车流,在傍晚的余晖之中疾驰而过。时间悄然流逝,周遭的声音消失,一切归于宁静。   霍月寻帮纪灼洗了澡,同时去厨房炖了些醒酒汤,又晾好了他的贴身衣物。前前后后忙完所有活,这才在床边坐下,伸出冰凉的指尖,隔空描摹着纪灼的眉眼。   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唐英轩这个只见过霍月寻一面的人,竟然只靠那莫名的既视感,就准确地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纪灼却一直没有将他跟小月亮完完整整地联系在一块。   霍月寻的手在空中停住,他掌心的正下方,就是纪灼的唇瓣。   不过没关系。   这样也好。   纪灼并没有忘记他,只是觉得,他们走上了各自的人生,没必要再打扰。   所以,这也方便了他,在必要的时刻可以将小月亮这个身份拿出来,打一个感情牌。   他相信,纪灼不会舍得抛下他一个人不管的。   毕竟,他们已经分开过一次了,不是吗?   想到这儿,霍月寻心情终于稍微愉悦了一些,挪开隔空描摹纪灼容颜的手,俯下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鼻尖,动作很轻柔,就像是好多年前经常做的那样。   那时候的纪灼根本就不明白亲吻在两个男生身上的含义,也丝毫不会介意跟他靠在一起,哪怕是在看过A片后。   所以,在无数个,两人独自在一起的时候。   霍月寻都曾虔诚地,卑劣地,偷偷亲吻过他的神明。   “小乖有的时候特别迟钝,”霍月寻的语气亲昵又抱怨,“全世界都看出来我喜欢你了,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第85章   纪灼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初中时代,身上穿着印着自己名字的篮球背心,站在周围全是人的比赛场地里,心脏“咚咚咚”地一直跳,哨声吹响的刹那,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带着球穿越过重重阻碍的时候,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站在人潮中的小月亮摇摇晃晃地倒下,脑袋磕破,整张脸鲜血淋漓。   奇怪的是,除了纪灼之外,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只有纪灼一个人血液冰凉,拨开周围的人群,匆匆忙忙地背着小月亮去处理伤口。不过,医务室也空空荡荡的。他把小月亮放在床上准备去喊卫生老师,却被拉住了胳膊。   “哥哥,我没事的,”   半长发的男生垂着头,看不清容貌,只是声音很轻柔,又让纪灼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不需要找医生,只需要哥哥走过来,走到我的身边。”   满头都是血,怎么能不要医生呢?   梦里的纪灼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顺从地听了小月亮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前:   “是这样吗?我走到你的身边,你的伤口就会好吗?”   每说一个字,小月亮就会缓缓地抬一点头。   等纪灼话音一落,他便立刻伸手,极其大力地将纪灼摁到了医务室窄小的病床上,吐息炙热而黏腻:   “是的。只需要哥哥亲我一下,我立刻就会好了。”   纪灼心中大骇,可他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迫接受了小月亮的亲吻。   这深深的一吻结束,他气喘吁吁地睁开双眼,终于看清了此时此刻俯在自己身上的人。   满头满脸的血液不知何时消失了,垂至肩膀的柔顺长发滑落到一侧,露出其下秾丽至极的脸庞。   不是小月亮。   ——是霍月寻。   “……”   纪灼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梦里的震惊和茫然延续到了梦外,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才回神。他这一睡,竟然直接睡到了深更半夜。   身上带着酒味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柔软舒适的睡衣,床头放着一碗尚且带着余温的醒酒汤,手指紧紧地被霍月寻握着。   “我的宝贝小乖,”霍月寻微笑着,语气却带了些许的委屈,“你终于醒了呀。”   脑袋已经彻底清醒了,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   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即将破土而出,却又差了那么临门一脚。纪灼“唔”了一声:“我……我是怎么回来的?你来接我的吗?”   “明明过了吃饭的点,但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霍月寻端起醒酒汤,语气温和,却有点像是在细数丈夫过错的妻子,   “我担心你出事,没有办法,只能看了你的定位。刚好这时候打通视频,发现你人已经在唐英轩的家里了。”   “脱了上衣,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   听霍月寻慢悠悠地将这句补完,纪灼差点被醒酒汤呛死:“……噗、咳咳——”   脱光了?躺床上??   他不就喝了个酒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放心,我跟轩子是纯兄弟,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纪灼简直百口莫辩、着急得不行,偏偏霍月寻的脸色很温和,像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你生气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呢,小乖怎么这么着急向我解释呀,”霍月寻弯了弯眼睛,“当然没有,我怎么会生小乖的气呢。”   他站起身,垂眸凝视着纪灼,上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唯有那张薄唇微启:   “虽然小乖躺在唐英轩的床上,可是我知道小乖并不是故意的。我无条件相信小乖说的任何内容。而且,就算真的有什么越界过火的行为,有问题的人也不是小乖呀。”   “我的小乖都已经喝醉了,该死的另有其人呢,”   黑暗中,男人勾起了唇角,语气亲热甜蜜,追问却一声比一声紧迫,   “谁让他敢碰你的?谁让他敢勾引你的。明明知道人家好好地在一起,却要故意拆散的,都该碎尸万段才好——”   纪灼猛地眨了眨眼。   “怎么啦?被我的语气吓到啦?”   前一秒还很恐怖的语气下一瞬就转变成了轻松愉快,刚刚的一切简直好像是纪灼的错觉。霍月寻弯下腰与他平视,接过他手里的碗,   “逗你玩呢。”   这幅样子,可不太像是在逗人玩。   纪灼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忽然注意到霍月寻藏在睡衣下的手腕。他眼疾手快地摁住霍月寻的胳膊,眉头紧紧蹙起:“这怎么回事?!在哪儿碰到的?”   白皙的皮肤上相当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斑驳的烫伤痕,周围的皮肤泛红拱起,看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是不是刚刚煮醒酒汤的时候烫到的?怎么这么严重?快涂一点药。”   纪灼有点心疼又有点懊悔,一边下床一边把霍月寻的手臂捧起来,轻轻地吹了吹,   “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非要出去喝这趟酒,你也不会受伤的。”   霍月寻摇了摇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   “明明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小乖呢?毕竟是这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出去喝喝酒也是很正常的……”   纪灼拿出了家里的医药箱给霍月寻涂烫伤膏。男人手臂上的烫痕和之前被刀划伤的伤口紧紧挨在一块,一个还没有完全彻底消失,另一道新的就来了。   这些伤口,都是为了他才留下的。   “——可是我会心疼。”   纪灼抿着唇,“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我不想为了任何人忽略你。”   霍月寻张了张唇,又闭上了。   “真的吗?”   纪灼的表情很认真:“我会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   霍月寻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纪灼看起来相当严肃,不仅止住了他继续说话的动作,还仔仔细细地帮他涂着药膏,催着他上床休息。   他顺从地照做,愉快地弯起眼睛。   真好。   他就说,这一招,永远奏效。   只要永远这样,纪灼就可以永远心疼他。   ……   陪着霍月寻养了两天伤,在确认他真的并无大碍之后,纪灼才放下心来回归自己的正常工作。把这段时间堆积的画稿、论文、作业挨个解决掉,他的手机突然亮起,是唐英轩发来的消息。   【灼哥,在吗?】   纪灼拿起手机回复了一句在。   【刚刚带我妹到宜浔安顿下来,现在才有空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灼哥,那天你喝多了,我没办法,就先把你带回我那儿了,看你睡得不舒服,我才脱你卫衣的,希望你男朋友没误会。】   不等纪灼回复,那头又发来了一句:【不过,虽然我知道我并不应该插手过问你和你对象之间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得不当一次恶人。灼哥,你的这个男朋友对你的态度好像有一点太“关照”了。】   【我总觉得,这个人,可能藏着很多秘密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纪灼正色,很认真地回复。   【谢谢你轩子,他没误会。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你放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秘密,我都相信,他是一定,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   青苋湾地区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整个城市的气温也跟着下降。秋日已至,树叶落黄。   大约是这段时间纪暖经常给宋嘉莉“洗脑”,宋嘉莉虽然依旧要求纪灼和霍月寻分手,态度却不像之前那么强硬凶狠。甚至,在月中纪灼放假的时候,还主动要求他到医院来吃一顿饭。   纪灼同意了。不过既然是宋嘉莉请客,霍月寻自然就没办法参与。从前段时间开始就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人头一次要“分开”这么久,霍月寻像是有点接受不了,把人搂在怀里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阵才放手。   出于私心,他甚至还刻意地在纪灼的喉结上落下了一枚吻痕。   搞得纪灼做贼心虚,上楼时不停地借着电梯的反光打量自己,试图用高领毛衣把吻痕遮住。   他就这么一路紧张兮兮地整理着装,到宋嘉莉病房门口时,余光忽然瞄见了背后的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张脸,可陌生,却是因为个头。   原先颓废不已、形容憔悴,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如今穿戴整齐、模样干净,有点局促的站在原地。   ——纪华勇。   纪灼猛地转过身,不闪不避地望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站……”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你,来找我妈的吗?”   见纪灼已经发现了自己,纪华勇也没有再闪躲,在纪灼有些复杂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的往他的方向走:“他们说我适应的不错,能出来走走。”   “我就…想来看看你们。”   长裤遮住了假肢,纪华勇站在那里,除了苍老了一些,跟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一时间,纪灼都有些恍惚,不明白这十年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自己的错觉。   纪灼的声音有点干涩:“我,你已经看到了。妈妈和妹妹不一定想见你,你就在门口看一眼吧。”   纪华勇微微弯着腰,老实地点了点头。   “好,好。”   病房的门上有一道玻璃,隔着那窄窄的一条缝,纪华勇很贪婪地注视着里面,看了很久。   直到纪暖给纪灼发消息,打破这尴尬而沉默的气氛时,纪华勇才如梦初醒地后退了一步,对上纪灼的视线:   “你那个男朋友过来了吗,我也想对他说一声谢谢。” 第86章   ——你男朋友呢?   纪灼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可反应过来却又觉得他这么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从当时霍月寻帮他找康复中心、配置假肢等一系列行为中,他应该已经看出了自己跟霍月寻的关系。   世界上也只有霍月寻这种傻子,会硬生生地对自己这种深陷泥潭的人掏出一颗滚烫的真心。   “你确实是应该好好地谢谢他,可惜他今天没来。”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心思跟纪华勇寒暄,“你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走吧。”   “好,好,我知道了,”听到纪灼的语气强硬起来,纪华勇明显不敢跟他争执,立刻后退了一步,显示自己并没有要闯进去的恶意,“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妈的脾气我也知道,我怕她不同意你跟……一个男的在一块,我就想……”   喉结上下滚了滚。   即使如今纪华勇看起来已经跟最疯癫的时候判若两人,但纪灼依然不能忘记他当时准备挪用宋嘉莉手术费的模样。   “所以呢?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若是以前的纪华勇,或许真的能劝得动宋嘉莉。可如今面对着这个已经在一家人眼中失去信任的家伙,纪灼的脸色平静,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   “不劳你费心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过之前你莫名其妙跑到医院来看我妈的这笔账,别让我以后在这儿看见你,免得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扫地出门。”   纪华勇张了张嘴,又讷讷地闭上了。   “好,好……”   他佝偻着身子,在即将转身离开时,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往纪灼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秒,纪灼想到了他多年前、刚刚得知自己截肢的样子。   一瞬间,纪灼沉默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仔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旧至极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了所有带着折痕的现金:   “我前段时间在外面找了个活,老板人很好,很大方,还提前给我发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用不上这么多,拿给你。”   纪华勇拉过纪灼的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把钱往里塞:“我知道,小暖上高三了,你妈还得经常吃药。可你现在也只是个孩子,按道理来说,不该让你挣家里的生活开销……”   够了。   不要再说了。   你想要我原谅你么?   不可能。   永远也不可能的!   纪灼狠下心,刚要狠狠地拒绝纪华勇,余光却忽然注意到病房的门被打开,一道娇小的身影迅捷如影地冲了出来。   纪暖眼眶通红,还没有来得及为纪华勇站起来而震惊,便先咬着牙,用了全身的力气,愤怒地将他一把推开。   刹那间,在炫目的白炽灯下,粉红色的钞票如雪花般散开,在空中缓缓飘落。   “谁允许你又过来跟我哥拿钱的!!”   时间像是在这一秒摁下了静止键,纪华勇错愕地踉跄了一步,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眼看着就要重重地摔倒在地。   纪灼的身体快过大脑,抢在他倒地前将他托住,两人一块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几步,靠在走廊的长椅旁。   “不是的!”   纪灼扭过头,看向纪暖,   “他不是要从我这儿拿,这钱是他准备给我们的!”   满地鲜红的钞票,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纪暖怔愣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可没等她理清事情的经过,她的身后便走出来了另外一个人。   宋嘉莉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扶着墙壁,站到了病房的门口。她带着病气的脸庞有些浮肿,见到完完整整、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的纪华勇的刹那,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四人就这样僵持了好几秒。   过了片刻,还是纪华勇率先反应过来,他时刻谨记着纪灼说的话,立刻背过身挡住自己的脸,扶着长椅,跌跌撞撞地往楼梯的方向跑。   “纪华勇!”   听到宋嘉莉沙哑的一声吼,纪华勇逃跑的动作顿住,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你怎么好意思过来的?这么多年,你也不记得你还有老婆孩子,这会突然良心发现了?”   宋嘉莉一步一步地向前,声音发哑,每一句都压着激烈至极的泪意,“你哪里来的钱配的假肢?你现在想起来配假肢了?几年前把钱都拿去赌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要站起来呢?!”   纪暖看着宋嘉莉剧烈起伏的胸口,下意识道:“妈!”   她想阻止宋嘉莉跟纪华勇继续聊下去,却被纪灼拉住了胳膊。看着纪灼蹲下一张张地捡钞票,她顿了顿,也跟着沉默下来。   “对不起,”好半晌,纪华勇才艰难地转过身,“我那个时候不清醒,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混蛋成那样。我不该听那些人的话,也不该去赌场里面玩。我真的该死,千该万死……”   “当时家里所有人都在劝你,所有人都希望你好起来!”宋嘉莉打断了他,声音哽咽,“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   纪华勇的身体摇摆了两下,他的脸色煞白。   “我知道,你们应该恨我。”   他沉默了几秒,抬起手掩面:   “当时我跑车的时候,认识一个从京云到宜浔的人,我腿刚断的那会,没有一个朋友过来找我,只有他给我钱,还说自己知道有一个好地方,可以带我赚钱。”   “我相信了,我就跟他一块去,发现那是个赌|场。什么轮盘赌,□□……我都不会玩。我想走,但他说他很厉害,可以教我,可以不算钱带我玩。”   宋嘉莉哑声道:“你以为自己能赚到钱吗?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腿断了,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还能干什么,”纪华勇的声音发抖,“我也不想的,可是他教我的时候,我真的赢了很多把,我每一把都赢。我以为自己可以靠这个赚钱,我就开始玩真的了。”   “一开始是每天都赢,偶尔才会输几把。慢慢地就赢不了了,我以为自己是运气不好,也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厉害的人,我觉得自己还能赢回来,就、就拿了家里的钱。”   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纪暖还小,对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当她听他亲口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眶通红,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还是纪灼摁住了她。   “拿了家里的钱,我越来越崩溃,我每天抽烟喝酒,还是越输越多,我甚至还……还打小灼。我真的后悔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看到,我的银行卡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笔钱。”   宋嘉莉听到这儿,像是有点不可置信地蹙起眉:   “怎么可能?这钱是哪来的?”   纪华勇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继续道:   “我那个时候脑子完全不正常,根本没想过这笔钱是哪儿来的,就继续赌。反正赌光了,那个人就又会打过来。就这么一直赌一直赌,我以为自己终于要翻盘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不给我打了。”   “我急得不行,只能到处翻。这才发现,他把钱打到了你的账户里……”纪华勇哽咽片刻,低声说,“我脑子一热,就想把这笔钱拿走继续用,我想,这个人反正会继续打过来的。”   “小灼一巴掌把我打醒,我才知道,这是给你治病的钱。”   不仅宋嘉莉愣在原地,就连纪灼都顿住了。   他们两人一直都知道,在宋嘉莉一开始出检查结果的时候,有一个匿名的社会好心人士给她的卡里打钱。可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好心人,在这之前,就三番五次地资助过纪华勇。   可能是发现资助纪华勇没用,他不仅不靠这些钱站起来、拯救家庭,反而拿去赌|博,好心人才失望至极,转而直接给宋嘉莉打钱的。   纪灼理清楚了这一点,现在唯一疑惑的是,这个好心人到底是谁。   怎么会频繁地打钱,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我彻底清醒了,我真的感觉我自己真的是个畜生,还不如去死,”纪华勇已经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差点跪在地上,“小灼让我从家里出去之后,我浑浑噩噩了很久,靠救济活了一段时间,又找了点手工活做。人家给我发工资,我去银行查自己的流水,这才发现——”   “那个一直给我打钱的人,居然在很久之前小暖和小灼生病的时候,就给我转过账。”   在三人茫然的目光中,纪华勇缓慢地放下了手,已然泪水涟涟:   “当时他没有匿名,他在备注里写了,他是小灼的初中同学。”   纪灼怔愣地看向纪华勇,唇动了动:“……什么?”   刚刚还是他摁住纪暖,这会是纪暖反过来拼命安抚他,却还是被挣脱开。纪灼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到纪华勇的跟前,猛地扯住了他的领子:“你说什么?你说的是我哪个初中同学?!我问你话呢!!”   纪华勇被纪灼扯住了衣领,脸色憋得发紫:   “他说……他叫……小月亮。”   小,月,亮。 第87章   霍月寻离开宜浔的那天,宜浔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霍严清安排陈静莹回京云的车已经出发了,一辆主车两辆保姆车并成一列,远远地消失在雨幕中。霍月寻和霍严清乘坐的车还停在原地,豆大的雨滴劈劈啪啪地砸在车上,顺着玻璃窗渐渐滑落,在眼前凝成一幅模糊的画卷。   车内两人僵持不下,空气凝滞。过了不知多久,霍严清才降下车窗,扣着一只江诗丹顿的修长骨节搭靠在窗边,指尖上下轻敲片刻,缓慢开口: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过时不候。”   听到这句话,霍月寻立刻开了车门。他顺手抽出了车边的伞,踩着急促的步子匆忙地闯进了医院。   大厅内人来人往,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浸湿了人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霍月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地,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却又顿在那里,傻傻地握着门把不敢进去。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如梦初醒,呆呆地走到纪灼身边。   两个大人都不在这里,宋嘉莉还在打理店铺,纪华勇大概是去食堂打饭了。纪灼和纪暖两人的病床紧紧挨在一块。勇敢倔强的少年即使在梦里也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身边的妹妹,伸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少年唇色苍白,脸上泛起浅淡的潮红。双目紧闭,睫毛不时颤抖着。   “……灼哥,”小小的霍月寻在他的身边蹲下,既不敢大声吵醒他,却又害怕他什么都听不见,“我要走了。”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沉沉地陷在梦乡中。   “你快一点好起来,不要生病,不要这么累。等我以后长大了,厉害一点,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远处的交谈与仪器的滴滴声不绝于耳,眼前的人却寂静无声。霍月寻呆呆地、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准备站起身。   一旁的纪暖却醒了。十一二岁的女孩被吓了一跳,刚欲喊出声,注意到霍月寻通红的眼眶,又把那声嘶哑的呼唤吞回去了。   “你是……哥哥的朋友?”纪暖回忆了片刻,认出了霍月寻,“哥哥今天,状态不好。他才睡了一会。你是来看他的吗,你可以在这里先等一会……”   霍月寻只有二十分钟。   他压缩了所有的时间走到纪灼身边。   但纪灼睡着了,他却舍不得吵醒,只会傻傻地站在一旁。   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纪暖的提议。可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走了,于是转过身,把那把还湿淋淋带着雨珠的伞放到了病床一侧。   “……我要转学了,”   他说,“这把伞给灼哥。”   保护他的纪灼,永远不被淋湿。   霍月寻离开了。   到霍严清车上的时候,花了十九分四十一秒。   因为他的守时守诺,霍严清吩咐人给纪华勇转了足够的资金过去,也让人给纪灼纪暖升级了病房。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病终于慌乱地过去。   霍月寻继续学习,将初中阶段落下的课程全补了回来。到高中时,他突然收到了纪灼家里出事的消息。   他花了功夫给纪华勇转了账,希望能让纪灼的生活好过一些。可钱三番五次地转过去却跟打了水漂似的看不见踪影,纪灼依然越来越沉默,脸上甚至带了伤。   霍月寻调查了一番,才发现纪华勇染上了赌瘾,甚至还是在宋嘉莉检查出生病的时候。   相隔千里,他无计可施,只能辗转几次,花费许多功夫,找到了宋嘉莉的账户。   ……   “……真的是小月亮,”   纪灼松开了纪华勇的衣领,有些颓然地放下手,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什么是小月亮,怎么能是小月亮……”   无论是谁都可以。   这个见证过他灿烂又热烈的少年时代,又眼睁睁看着他跌落神坛,成为在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   就不能是小月亮。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崇拜他的人。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以为他是大英雄的人。   纪灼都不敢想象,小月亮在帮助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敢去思考,小月亮现在到底会怎么看待他。   ——原来当年自以为是说要保护我的人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失望。   ——他以前不是要当大英雄的吗?怎么还这么卑劣。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如狂风过境一般扫荡,纪灼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最终闭上了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对小月亮,甚至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说过。   “纪华勇,你他妈的真是好意思,连孩子的钱你都收!你赌光了人家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宋嘉莉深吸了一口气怒斥。   在她跟前的纪华勇悔不当初地低着头,整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好一刻才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会一点一点还掉的。我知道我对不起家里所有人,尤其是小灼,所以你无论怎么恨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只要小灼能过得开心,能跟以前一样,能不被我拖累……”   听到他的这句话,宋嘉莉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猛然想起了纪灼从前的样子,那是多么一个意气风发、青春恣意的少年……跟任何一个正常年龄段的男孩儿一样爱玩爱闹,却又比他们更正直努力更有责任心。可家中变故过后,纪灼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承担了所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责任。   他做错了什么?   他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而已。   就算他现在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又犯了什么天条呢?他已经比同年龄段男生都成熟很多倍了,他难道还不能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吗?   她就算身为母亲,也没有权利阻止他谈恋爱。   她没有这个资格。   “……”   见此情况,纪暖率先反应了过来,猛地扯住了纪灼的手,带着人匆匆跑到电梯口。看着失魂落魄的哥哥,她心里有点微微发酸,过了好一会儿才佯装坚强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跟他开玩笑:   “行了哥,他们俩的事我们现在插不上手。想开点,至少现在妈不会谈论你跟霍哥之间的事情了,挺好。”   纪灼微微缓过神来。   他看向纪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很快就要成年,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姑娘了。   甚至,已经到了他当年承担家里责任的年纪。   “你今天先回去吧,不用担心这里,我会好好解决的,毕竟我现在也长大了,”   电梯叮咚一声响,纪灼被纪暖推进了电梯,正在懵然之际,注意到女孩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电梯门缓缓关闭,这场混乱却又猛烈的戏剧也终于落下帷幕。   纪灼在楼下一个人平复了很久,找了张长椅坐下,后来又注视着纪华勇下了楼,确认纪暖和宋嘉莉两人安全无恙,才彻底收拾好自己胡乱的情绪,乘车回到霍月寻的公寓楼。   天色已晚,一轮柳月挂上枝头。   从楼下就可以看到,往常温馨明亮的家里一片漆黑,大概是霍月寻还在公司或者学校忙碌。   指纹解锁,玄关换鞋,纪灼卸下了自己的满身疲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胃里空空如也。原本说要去吃饭的,最后竟然什么也没吃就回来了。   还好没把霍月寻带去,不然不仅局面尴尬,两人还都得空着肚子……纪灼苦中作乐地想,顺手摁亮了客厅的灯。   ——室内一片大亮。   一道人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对门口的响动无知无觉。   纪灼险些被吓了一大跳:   “你在家?怎么没开灯?也不说话?”   听到熟悉的声音,霍月寻才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一样缓缓地转过头,他幽深的瞳眸中倒映出纪灼的身影,渐渐的亮了起来。   “小乖,你回来啦,”霍月寻轻声说,“对不起,我忘了。”   霍月寻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纪灼抿住唇,缓缓地走到了霍月寻的跟前。茶几上有几道已经放凉的家常菜,两副碗筷好好的摆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动过。   “……你一直都在等我吗?”纪灼蹲下,捧住霍月寻的脸,“我跟你讲了呀,今天可能要去跟妈妈她们吃饭,迟一点回来的。”   他甚至扯下了自己的高领毛衣,冲霍月寻指了指吻痕。   “你答应我让我去的。”   霍月寻过了好几秒才机械性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他搂住纪灼的腰,声音极轻,“我只是习惯了做两人份,就算你今天不回来吃也一样。”   暖色温馨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两人依偎在一块,空气中却似乎有某种情绪在涌动。   纪灼轻轻地“唔”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霍月寻的后背,低声问:“其实我晚上没吃饱,我陪你一起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霍月寻缓缓地眨了眨眼,跟纪灼一块从沙发旁站起来。眼看着纪灼柔和的神色,他安静几秒,突然开口。   “小乖,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   纪灼抬起头:“嗯?”   “我爸说,”霍月寻顿了顿,“他找不到我妈了。” 第88章   霍严清说,他找不到陈静莹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叔叔阿姨前段时间不是一起出去度蜜月了吗?”纪灼有点茫然,“叔叔怎么会突然找不到阿姨了,难道阿姨出什么事儿了?”   不怪他联想到这一点,网上不都说吗,豪门家庭人人自危,无论是谁都会有被绑架的风险。而且陈静莹和霍严清的感情又这么好。万一有些人为了威胁霍严清把陈静莹绑架走了……这可是件大事啊!   “报警了没有?这种事可不能拖,”纪灼简直急得团团转,立刻摸手机,“别担心,肯定可以找到的,你不要紧张。”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点开电话页面,就被霍月寻拉住了手腕。男人将他整个纳入了怀中,声音轻轻的:“不用报警。”   纪灼一怔:“为什么?你别害怕那些歹徒,有我们人民警|察在,阿姨肯定会平平安——”   “因为,”霍月寻打断他,语气平静而无波澜,“我妈是主动离开的。”   纪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与霍月寻对上了目光。   ……   纪灼才刚刚离开没多久,霍月寻就接到了霍严清的电话。彼时他正在厨房忙着晚饭,随便点了接通就按了免提,把手机扔在水池旁。   霍严清极少给他打电话,小时候给他打电话还会警告他一些学习或生活的事,现在打电话通常都是因为陈静莹要他回家吃饭。父子两人之间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我今天没空回去,”霍月寻眼皮都没抬起,切菜的动作熟练流畅,“妈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来回答,你把电话……”   “小莹也不在你那?”霍严清打断了霍月寻,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急促和紧张,几乎是立刻就能让人觉得事情不简单,“她不见了,不在家,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走了一个背包。”   什么叫做,“也”?   霍月寻手里的菜刀一顿,锋利的刀尖在案板上落下一道有些醒目的痕迹。   “你也给外婆他们打过电话了?”   “打过了,芭蕾剧团,她好朋友家,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霍严清那头传来了一阵东西扫落在地的乒乓脆响,他的语气愤怒又慌张,“所有的地方我都打过了,就是没有她的人影!”   跟霍严清比起来,霍月寻明显冷静多了。   他抽了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你在我妈身上放的定位呢?失效了?”   “是她自己把东西拿了,还是绑架他的人做的?”   那头没说话,霍严清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手边有什么就摔什么。霍月寻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书桌边那个价值连城的麋鹿摆件现在肯定已经碎的一干二净。   过了好半晌,霍严清才勉强冷静下来,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音嘶哑:“定位器在家里。手机里的定位也没动静,显示她现在在家。保镖没有看到任何绑匪,隋园周围一干二净,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歹徒飞进来?”   “家里的监控显示她是一个人走出去的,外面的监控突然坏了,没有记录下任何画面。我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内容,霍严清安静了两秒,突然冰冷地命令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   霍月寻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哪怕是霍严清和陈静莹两个人闹得最凶的时候,陈静莹都没有玩过消失。现在的事态已经远远的超出了霍严清的想象,他开始无差别地怀疑身边的任何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不,或许他最怀疑的就是亲生儿子。   霍月寻没有在霍严清像是个一点就炸的炸药包的时候跟他唱反调,开车到了隋园。刚到庄园内,就发现门口站了一大排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保姆。   顾阿姨站在她们的最前面,见到霍月寻时,立刻就迎了上来:   “月寻,你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跟霍先生起什么冲突。夫人今天早上出去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因为监控偏巧在这个时候坏了,家里的车也没人动过,所以先生刚刚在怀疑是不是你帮夫人……”   “霍月寻,你给我过来!”   霍严清匆匆从楼上下来,打断了试图提醒霍月寻的顾阿姨;他的脸色阴沉,眼眶通红,普通的鳏夫肯定都没他此刻癫狂,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个对象?你什么时候决定把她带走的?她人现在在哪儿?”   被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地扣上几顶大帽子,霍月寻看起来依然很平静,他转过身,对家里的保姆佣人点了点头,示意顾阿姨将他们先带走:   “大家今天辛苦了,稍后三倍奖金会打到你们的账户上。”   旋即,他才扭过头,对上霍严清猩红且没有理智的双眼:“不是我。妈妈从头到尾没跟我讲过一个字。你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霍严清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睛依然死死地盯在霍月寻的身上,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看够了吗?怀疑我是没有用的,”   霍月寻坦然自若的回望过去,轻轻地叹了口气,甚至伸出手拍了拍霍严清的肩膀,   “你要知道,妈妈不会把求助的希望放在我,这个跟你如出一辙的坏种身上。”   “……”   没有搭理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霍严清,霍月寻自顾自地上了楼,扫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家。   整个书房像是狂风过境一般乱得吓人,所有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几乎无处落脚,他站了几秒,就往卧室的方向走。霍严清跟在他身后,有点想阻拦,却又停下了脚步,任由他推开了房门。   刹那间,两人对上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摄像头。   空气凝滞。   霍月寻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   霍严清立刻被这声笑惹怒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霍月寻的跟前,冷冷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若是从前,还在上初中的霍月寻,大概没这个底气跟霍严清硬碰硬,但如今他已经抽条到了比霍严清还高的个头,手里也有了可以在霍严清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手段,所以他的神态平静,脸上的笑意未散。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霍月寻语气轻松,随意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你真不愧是我爸爸啊,我想到但还没做的事情,你早这么多年就已经用上了。”   “不过,你既然都有监控了,怎么不仔细看看,我妈给你留的东西不就在这儿么。”   霍月寻走上前,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封折好的信,递到了霍严清的跟前。   “喏。”   看到熟悉的、属于陈静莹的字迹,霍严清也没有心思跟霍月寻再掰扯什么了。他匆忙地接过信展开,连指尖都在颤抖。   霍月寻挑了挑眉,也站到他的身侧,垂眸望去。   【我要走了。】   这是第一句。   笔迹浓郁,带着些许墨痕,似乎在纸上停留了许久。   【霍严清,请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不然我一定会死在你面前。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里,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活了多少天,我真的很后悔,以前被家给困住,后来被你给困住。   别人总觉得我的日子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不明白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我就是觉得我生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当中,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直到小月亮为了猫和别人家的孩子起争执的那一次,我故意没帮小月亮,这才彻彻底底的揭开了你的真面目,知道你从前对我所做的一切。】   笔迹越来越流畅,娟秀的字迹越来越狂放,大段大段的文字疯狂地倾泻在纸上。   【我想得没错,你确实骗了我一辈子。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好像只能永远留在你身边。我万念俱灰,带着小月亮到宜浔的那段时间,看着他就总是想到你,所以无时无刻不在迁怒于他。我甚至不能把他当成我的孩子,只能把他当成我的仇人。   我很恐慌,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了?】   【作为一个母亲,我罪该万死。】   【但作为陈静莹,我恨你们所有人。】   流畅的笔迹终结于此。   纸张上,溅上了一滴眼泪。   【霍严清,所有的钱我都还给你了,我已经不欠你了。】   【小月亮,妈妈没法爱你。妈妈对不起你。】   【再也不见。】   “……”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霍严清愤怒的咆哮几乎响彻了整个房间,他抬起手就砸了手边最近的东西,这封简短的信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不可能,我不会让她走的,我告诉你霍月寻,你最好快点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你别想帮她逃跑!”   霍月寻安静地凝视着那张纸上最后的字迹,没有回应霍严清的话。   “能怪我吗?这件事从头到尾怪我吗?!当初她弟弟无论如何都会被别人骗,不是我当这个债主还会有别人,她弟弟始终会欠这么多钱,我只是把债抓到了自己的手里而已,这也能怪我吗?!”霍严清发疯一般重复,“是,我是设计了,可我有错吗?”   霍月寻依然沉默着,眼底倒映着陈静莹的笔迹。   小月亮,妈妈没法爱你。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儿!”霍严清的声音森冷,甚至伸手抓住了霍月寻的衣领,迫使他直面着自己,“你不是知道吗,我们是一脉相承的坏种。”   “你今天不帮我,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被你爱的人抛弃!” 第89章   被霍严清这么大力地推搡,霍月寻依然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陈静莹或娟秀或狂乱的字迹上,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神色。胸膛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胡乱地翻滚,说不清是悲伤、愤怒,或是心疼。   “别问我了,爸,”霍月寻蹲下,将那封信捡了起来,轻轻吹拂掉上面的灰尘,他的神态分外平静,“就算你把妈妈抓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妈妈根本就不爱你啊。”   “……”   “不爱你”这三个字像是戳中了霍严清的死穴,他的身体在原地僵硬了两秒,很快就暴怒地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眼看着就要甩到霍月寻的脸上。   霍月寻抬手截住了,握住他的手慢慢放下,尤嫌他气得不够一样添柴加火:“她不仅不爱你,还不爱我。我们对她而言,比起家人,更像是人生中的污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够了!你给我闭嘴,给我闭嘴!”   霍严清整个人的身子都在摇晃,眼珠子瞪得简直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你说的好听,刀子不落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你以为自己比我高明到哪里去吗?你以为这样居高临下地报复我很好玩吗?我告诉你,这回旋镖迟早有一天会扎到你自己身上!”   霍月寻恍若未觉地将信件抚平。   事实上,作为局外人,他早就看出来陈静莹想要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猝不及防。若是他跟霍严清合力的话,找到陈静莹或许会轻松容易一些。   可他不打算这么做。   作为陈静莹一生当中最大的错误之一,他不打算再次干涉陈静莹的人生。   而且,无论陈静莹和霍严清接下来要怎么样,会怎么样,他都不会插手,只会冷眼旁观。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   ——隔岸观火。   “不好意思,”霍月寻将纸张重新折好,不紧不慢地塞进了霍严清胸前的口袋里,“爸爸,我好像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像你一样愚蠢。”   霍严清死死地攥着那封信,突然冷笑出声:“是吗?你不会以为你的对象真的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吧?”   “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装可怜、装单纯,一直对他好,就能得到同情,能让他永远跟你在一起?”   霍严清步步紧逼,死死地盯着霍月寻的双眸,像是要将他拉下水似的,时时刻刻都在嘲讽他的天真,   “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真正害了小莹的人不是我,而是她那个弟弟。可是有人相信我的话吗?所有人都把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我把我的一切掏心掏肺的给了小莹,可是她不要。”   “你把你的一切都掏出来给你那个对象,你不看看人家需要你吗?你自以为是地为他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传到他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   雕虫小技,挑拨离间。   霍月寻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扭过头不看霍严清的双眸。可紧接着的一句话,如同雷霆一般炸响在他的耳畔:   “你觉得,他会不会认为,是你诱惑他爸爸去赌博的?”   “……”   霍月寻转过身,那张平静而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了滔天的怒火。他冷冷地看向霍严清,一字一句地质问:“你、要、干、什、么!”   “不需要我干什么吧,”看见霍月寻承载了自己的压力和怒火,霍严清反而冷静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你做的这些事情,都不用添油加醋,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就会把所有人都吓跑的。”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儿子,你跟我是一样的。今天你帮了我,明天我也会帮你。”   “……”   霍月寻背过身,避开了霍严清的视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即使,陈静莹时时刻刻都想着在你面前自杀,你也要把她抓回来?”   霍严清停顿两秒,漠然回答:“我不会让她有自杀的机会的。”   秋夜的空气冰凉寂静,月色如水,沉默地横亘在父子两人之间。   霍月寻大步往前走,平静地撂下最后一句:   “你做梦。”   ……   “那,叔叔阿姨现在是要,离婚吗?”   纪灼有点揣摩不定霍月寻如今的想法,可父母感情不和这件事,无论是谁都高兴不起来吧,“我知道你担心……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我们不好插手。你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你自己的心情好不好?”   犹豫两秒,见霍月寻还是没有反应,纪灼又添了一句:“其实,我晚上没有跟我妈他们吃饭……”   听到纪灼说自己的事,霍月寻立刻回过神来。他扫了眼桌上冷掉的菜肴,抬手就要把这些蔫巴巴的食物扔到垃圾桶里:“为什么没吃饭?这些东西你别动,我去给你做些新的——”   “不用,这些已经很好了!”纪灼打断了霍月寻的动作,连忙捧住他的脸,“因为我爸突然出现在医院了……”   霍月寻猛地抬起眼:“你爸?!”   “嗯,”大约是没料到霍月寻的反应会这么大,纪灼有点茫然,“怎么了吗?你知道的呀,他的假肢还是你帮忙配好的。”   霍月寻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应激了,他缓了两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只是,还记得他伤害了你和阿姨,对他有一点偏见。”   “你也这么觉得吧,”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纤长的睫羽垂下,不受控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今天听他说了一些话,从前的那些事情,似乎不能完完全全地怪在他头上……可他当时从没说过。某种程度上,误会也是一种伤害。”   “伤害就是伤害,既然已经有了,就没有办法当成无事发生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接受我爸。”   “不过,我跟你一样。他们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解决,我既没有办法替我妈原谅他,也没有办法替我妈继续恨下去。”   “你说对不对?”   “……”   霍月寻恍然回过神,抿唇露出一个微笑:“嗯。”   他深深地注视着纪灼,滚烫的热流似是要从胸膛中漫溢出来。   误会也是伤害。   发生了,便没法毫无芥蒂。   “我相信,我们之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   这兵荒马乱的一两天表面上是过去了,但汹涌的波涛冲刷过后,还是容易留下一地破败的残垣断壁。纪灼最近就明显感觉到霍月寻受到了他父母这件事的影响,因为他经常在接电话,在跟父亲讨论有关母亲的事情简直就是在压着火气辩论,而且每次接完电话时,心情看起来都不太好。   纪灼想要安慰他,可是自己手头也有一大堆的事情没做。   宋嘉莉和纪华勇两人还尴尬着,所幸有个纪暖在其中帮忙斡旋。除了画室里的工作,学校里的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也越来越紧迫……   而且,水韵青天的第四轮还正式开始了。   百忙之中,霍月寻依然抽出了时间送纪灼到了封闭竞赛的场所。看着霍月寻忙前忙后搬行李整理东西,纪灼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跟你在一块……”   霍月寻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手背贴了贴纪灼的侧脸,微笑道:“没关系的呀小乖,忙是很正常的呢。只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不要太辛苦,我就再幸福不过了。”   周围全都是来参加水韵青天的美术生,多多少少对彼此都有点了解。尤其是纪灼在前两次的活动内交出的作品一鸣惊人,大家基本都认识他。这会儿看到他跟一个男的来往这么亲密,都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霍月寻发现这些暗中窥视的目光,停顿两秒,还是善解人意地撤回了自己的手,给纪灼留了充足的面子。   “那我先走啦,”他说,“小乖一个人在这里要记得好好吃饭,等结束了我来接你,好不好?”   纪灼接过行李箱,目光澄澈:“好。”   门口签完到点完名,所有人都按照房卡找到自己的房间。不过,纪灼发现自己的房卡似乎和别人的不太一样,黑金色的烫金卡片,显示他住的是顶楼套间。   他去询问了跟队老师,得到的回复是,由于酒店内有另外一家公司在搞活动占据了普通房间,他们只能额外定了一个套间分给学生们住,纪灼刚刚好抽到了。   最关键的是,不论是葛子宏、宋迈,还是乔家骏,三个人都在上一轮最后被淘汰了,能走到这里的只有纪灼一个人。他可不知道随机分配来的舍友会是谁……   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但很快就又被他否定了。   不会那么巧吧。   虽然参加这个活动不可避免的要碰见魏季青,但也不至于,那么多人里,刚好分到他们两个人做舍友吧?   电梯发出叮地一声,纪灼推着行李箱走到套间门口,刷了房卡。“滴滴”两声,房门应声而开。   窗帘拉着,房间昏暗。   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个男人。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微笑着转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   “你终于来啦,”魏季青说,“我等你好久了。” 第90章   几乎是瞬间,纪灼生出了一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倒没有那么讨厌魏季青,可现在他都已经跟霍月寻在一起了,跟这样一个……或许可以说是对他有非分之想的人住在一块儿,总觉得怪怪的。   万一魏季青说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或是做出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动作,霍月寻岂不是要难过死?   “别着急走啊,”   魏季青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看向纪灼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令人同情的委屈,“好歹我们也是朋友,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纪灼沉默两秒,很想说确实,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跟你住在一起可能会不太习惯,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人能跟我换个房间。你别介意。”   “可我们只是共用一个客厅而已,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你不用担心不习惯的,”模样俊美而妖孽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纪灼的跟前,语气温和又可怜,“说实话吧,这个套间确实是我额外升级的,就是害怕你不愿意跟我靠得太近。可我实际上真的没有恶意啊,我只是想你能住得更舒服一点,也能更好的比赛。”   “你上次帮了我,我就算是再怎么没素质没底线的骗子,也对你心有感激。你不要担心我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行吗?就当我是为了报答你。你如果不想见到我,我离开就行了。你自己好好的住在这儿……”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魏季青卸力似的叹了口气,从一侧拿起自己的行李。纪灼犹豫片刻,果然还是心软了,不好意思把他赶出去。   在魏季青即将拖着自己的箱子走到门口时,纪灼看了一眼分割开的两间卧室、比普通房间更加舒适的配套客厅、卫生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你要睡哪一间?”   魏季青的脚步在门口停下。   过了两秒,他转过身,看向纪灼时,目光雀跃而乖巧:“哪一间都可以,你剩下的给我就行。”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纪灼也没跟他客气,选了个看起来顺眼的房间把自己的行李箱推了进去。   柔软的地毯,整洁的床铺,纯木打造的书桌,还有配套的小冰箱、茶具。环境很好,可纪灼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   在他犹豫要不要给霍月寻打个电话报备询问一下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拧开把手,立刻就对上了魏季青的眸。   “这是你这间卧室的钥匙,只有一把,给你。你锁上了,我不会从外面进来的。”   说这话的男人目光澄澈而认真,纪灼停顿两秒,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谢谢。”   想一想,也没必要这么警惕和提防。他一个大男人,难道魏季青还能对他做些什么?再说了,他才刚帮过魏季青没多久,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上演农夫与蛇的故事吧。   “你好好比赛吧,”魏季青笑了笑,镜片的反光一瞬而过,遮住了他眸下闪烁的底色,“等比赛结束,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不会又是什么表白吧?   纪灼毫无兴趣地后退了一步,直截了当地将他的话茬堵上,极敷衍地应付道:“谢谢,不用了。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跟我对象打电话了。”   魏季青立刻后退了一步,比了一个“OK”的手势,彬彬有礼地离开了纪灼的视线。   因而,纪灼也没有注意到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摄像头抓拍下了一张照片。   ……   汽车飞速疾驰在城市高架上。   霍月寻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叮咚一声,点亮锁屏,发现是一条带图片的信息。   肯定是什么无聊的垃圾短信。他随意地扫了一眼,刚要熄屏,目光却突然死死凝住。   图片上是纪灼的行李箱。   ——【当我把你做的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的时候,你还会像你说的那么幸运吗?霍少爷,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魏季青。   这个人,肯定是魏季青。   ……这个贱人是什么意思?   自己过得不幸福,所以要来毁了他的好日子,是吗?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怎么有这种人!他怎么好意思跟小乖待在同一个空间,怎么有脸以公谋私跟哥哥住在一起,怎么可以在纪灼的面前掀开他的一切!   眼底逐渐染上猩红,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霍月寻的唇线拉直,立刻去翻自己的通讯录。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拨出电话,屏幕就突然显示小乖来电。   他立刻摁了接通。   呼吸沉寂了几秒,那头还是没有说话。霍月寻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小乖,我——”   “月寻,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同时开口,两人又同时掐断了话头。顿了顿,还是纪灼率先道:“那个,还是我先说吧,我觉得这件事还挺重要的。”   霍月寻的手心全是汗,冰凉而黏腻的触感似乎从指尖攀爬上他的全身。他的脸色苍白,悬而未决的宣判即将如断头铡一样高高落下。   只是短短的几十分钟没见,世界就变天了吗?魏季青的动作还真快啊,一下子就煽动纪灼来找他算账了。   他无声地惨笑了一下,哑哑地压低了声音:   “好,你说。”   “因为酒店房间不够,所以我跟魏季青分到了同一个大的套间……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他保持距离的!”   纪灼停顿两秒,像是在判断霍月寻有没有吃醋或是生气,又小声地补充道,“我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我不会趁着老婆不在的时候,给别人机会或者找、找小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的有点像是渣男发誓。但我是认真的!这次的活动不允许带家属过来,而且你也很忙,不然我们肯定自己找房间住了。现在这个情况的话……只要我有空就给你发消息或者打视频好不好?”   纪灼的语气小心翼翼。   霍月寻缓缓睁开眼,有些怔愣。   魏季青恐吓得那么厉害,原来并没成功跟纪灼摊牌么?或者说,他的小乖,真的这么相信他。   眨了眨眼,劫后余生的狂喜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说不清额角的到底是汗还是泪:   “好……那你不许跟他说话,不许跟他靠得太近,也不可以让他碰到你。”   霍月寻的话明明是很霸道的,但此时此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莫名的带上了些许委屈和撒娇的意味。纪灼拿他这种时候最没办法,几乎立刻就毫无原则地答应下来。   两人又聊了一段时间,纪灼就挂断了电话收拾行李了。他没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很快就下楼找指引老师了解活动流程了。   这次封闭竞赛一共要进行三天,所有人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副作品,并且最后交于组委会进行匿名评选。   画幅的内容很多,完成的难度和压力都会很大。一旦宣布开始作画,所有人都几乎不会停下来。结束之后,大家基本都累得头晕眼花,没什么交流的力气。   所以事实上,即使纪灼跟魏季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也没什么交流的机会。纪灼每天晚上按时按点地给霍月寻打一会电话,让他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直熬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当指导老师宣布作画时间停止的那一刻,纪灼落下了修饰的最后一笔。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看着自己眼前这副作品,彻底卸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所有人都鱼贯而出,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离开。   纪灼也不例外,在回去的路上,他甚至还拨通了霍月寻的电话。   “我结束了,马上就——”   套间的大门打开。纪灼抬起眼,注意到魏季青已经快他一步坐在沙发上,挡住了他回房间的路。跟三天前一样,魏季青的脸上带着神神秘秘的微笑,已然恭候多时:   “你终于回来啦。”   “嗯,房间钥匙我已经放在桌上了,还有什么事吗?”   纪灼跟魏季青说完,低头温声嘱咐完电话那头的霍月寻,“我等下跟你聊……”   魏季青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纪灼的跟前:“不用等下聊。”   “我前几天说要告诉你的那件事,刚好跟你的对象有关,也可以让他来听一下嘛,”魏季青的笑意不达眼底,唇角微微弯起,“是不是,霍月寻?”   “……”   巨大的恐惧重新冲上了头顶。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能这样?   霍月寻的脸色唰白,他立刻想大喊着让纪灼快点离开那里,不要听魏季青乱说。他相信纪灼肯定会听他话的。可转瞬间,另外一个念头席卷上了心头。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纪灼迟早会知道的。   不管是给纪华勇、宋嘉莉打钱,还是有关庄王晋的事。不是魏季青,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告诉纪灼。   难道,他不想知道,纪灼会有什么反应吗?   霍月寻沉默了。   “你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纪灼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我还有点事儿,没空在这儿待太久。”   “好,”魏季青也没拖沓,眸光闪烁了两秒,抛出了一个重量级炸弹,“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赌博,可能就是被霍月寻诱惑的哦。” 第91章   “你爸爸当年赌博,很有可能就是被霍月寻诱惑的哦。”   惊雷般的句子如爆炸的轰响一般在几人的耳畔炸响。一字一句沉沉地砸在地上,好像要把表面的一切和平全部都掀翻,在一片骇人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家园。   “我这么猜测和推理可不是没有理由的哦,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霍月寻爸爸妈妈的事了吧,”魏季青脸上的笑意更甚,不等两人反应就再度加码,“霍月寻母亲被强取豪夺、设计嫁入他家,是圈内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且,现在他母亲离开霍家,一个人远走高飞,也不是什么秘密。”   “有了陈阿姨这个前车之鉴,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霍月寻诱惑你爸爸去赌博,让你家变得支离破碎,再对你伸出援手……这个套路太熟悉,也太有可能了吧?毕竟,他可就是这么来的啊——”   电话那头的霍月寻头一次这般失态,眼眶猩红地打断魏季青:“你给我闭嘴!”   “闭嘴?不好意思,霍少现在还真没办法让我闭嘴,”魏季青的语速极快,几乎没有给纪灼任何思考和插嘴的时间,“小纪老师可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我怎么能让他被你这种居心叵测的人骗了呢?我手头有好多证据呢,可以一一展示给小纪老师看。”   说着,他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收藏文件夹,把那一整页或模糊或清晰的照片放到了纪灼的眼前。   纪灼整个人都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之中,见状,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望过去。   照片上的人,确实是霍月寻没错。   灯红酒绿的酒吧内,宣称自己并不会喝酒的男人轻轻捏着一杯澄黄色的洋酒轻轻摇晃着,神色漠然而冷淡地倚靠在沙发上。他的背后站着一个扎着齐刘海双马尾、叼着棒棒糖的少女,而他的跟前则是一群纹龙画虎的彪形大汉。   看模样,几人似乎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他背后的女孩你应该认识,就是你打工的酒吧老板迟笑。不过,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为霍月寻跟赌|场那些家伙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哦,”魏季青伸手划到下一张,语气轻飘飘的,却带了些许显而易见的嘲讽,“你可能不知道被这帮保镖护在最中间的人是谁,他就是这两年宜浔、京云这两块地方赌|场新上任的负责人,他姓庄。”   “……”   一连串如山的“铁证”砸了下来,另一头的霍月寻强压着急促的呼吸,怀疑纪灼下一秒就会冷声责问自己。   然而,纪灼伸手,平静地划过那些照片,摇了摇头:   “你这些证据,明明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魏季青显然被纪灼的反应吓了一跳,但还是强装镇定道:“怎么可能?我这些照片绝对没有经过PS,都是原图。你不相信的话,我给你找记……”   “不是照片真不真的问题,而是时间线,”纪灼打断了魏季青,看他的目光澄澈而冷静,“你这些照片,充其量只能证明霍月寻跟赌|场的那些家伙聊过天,跟我爸赌|博,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我爸赌博那一会,霍月寻只是个高中生。”   “一个高中生,哪里来的时间金钱,隔着大老远的功夫,来诱惑我爸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家伙赌|博?”   这句反问一出,魏季青僵住了。   霍月寻急促的呼吸也略微顿住,像是古代的斩首示众,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却听到不远处的侍卫喊了一句刀下留人。冷汗险些浸湿了全身的衣服。   “不是所有的高中生都一样的,小纪老师,”只是迟疑了两秒,魏季青就反应了过来,露出了一个早有准备的表情,“有些人真的天生就没有那么单纯。”   他抬高了手机,划过相册里那些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酒吧照片,有意在霍月寻和纪华勇两人在康复中心交谈的视频上停留了一下,最终往下,找到了好几张截屏图片。   “看了这个,或许就能解决你对时间线的疑惑。”   霍月寻跟纪灼打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电话,只能听到声音,并不能看到魏季青给纪灼展示了什么东西。那句刀下留人的赦令似乎马上就要被推翻,他的嘴唇发白,下意识地想要打断纪灼:   “小乖,别听他的话,别看他给你的东西!……求你了,你不要相信他、你不要相信他,你不要……”   截图放大,上面的内容清晰可见。   最早的一条转账记录,可以追溯到八年前。   紧接着,三年的空白期过后,尚且还是高中生的霍月寻,就开始频繁、大量地,给纪华勇的账户内打钱。   尽管这些钱到最后,都被纪华勇砸到了赌场里,血本无归。   纪灼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他这个模样,魏季青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脸上露出了堪称大仇得报的笑容,越俎代庖地对霍月寻道:   “不好意思了霍少,铁证如山,就算小纪老师不想相信我也没办法,这都是你亲自做的事,做都做了,还不允许别人说吗?”   霍月寻浑身的血液冰冻住。   他想反驳,想为自己辩解,可此时此刻,巨大的恐惧袭上了心头。母亲的离开、父亲的诅咒,世界的背离,所有的阴影在此时此刻将他牢牢地笼罩在怀中。   过了短暂的一两秒,他不敢听纪灼的回应,不受控制地挂断了电话。   “嘟——”   世界寂静,电话挂断时的提示音猛地将纪灼喊回了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掩面,像是如梦初醒,又像是不可置信般缓缓蹲了下来,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原来是这样!”   “……”   魏季青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将自己脸上的笑容压了下去,在纪灼的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温和地安抚道:   “小纪老师,你不要太伤心了。能够早一点发现人渣对你来说是一种好事啊。你放心,我会站在你这边,如果他之后要是纠缠你,就让我来帮你,我……”   他早就该想到的。   陈月寻,霍月寻。   一个是阴郁而厌世,只跟在自己身后的羸弱少年,一个是温柔而慷慨,站在所有人目光所及之处的英俊校草。看起来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除去所有外表和身份的一切伪装过后,明明就是一个人。   小月亮,小月亮。   霍月寻,竟然真的是小月亮。   霍月寻,就是他的小月亮!   他之前怎么能一直都没想到?怎么能一直都忽略了那些几乎摆在明面上的疑点!   怎么能……怎么能让霍月寻一个人,等他这么久?   “小纪老师,我扶你起来吧,我猜霍月寻现在肯定要过来找你了,”魏季青说着说着,放在纪灼后背的那只手挪到了他的肩膀上,试图托着他起来,“不用跟我客气,能帮你是我的荣幸。”   纪灼反应过来,站起身后退两步,避开了魏季青的手:“谢谢你。”   魏季青一愣,没太明白纪灼的态度,自顾自地上前一步,试图去握他的手腕:“谢什么,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保证不会让霍月寻那个下贱的人渣伤害到你一丝一毫——”   “魏季青,我知道你是好心,”面对魏季青再一次的肢体接触,纪灼用力甩开他的手,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但如果,你下次再在我面前辱骂霍月寻一个字。”   纪灼抬起头,在魏季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我一定对你不客气。”   -   拎着行李从酒店出来,翻涌的情绪勉强平息。纪灼不太确定霍月寻挂断电话那一下到底是伤心还是生气,站在酒店楼下犹豫片刻,点开了手机的查找功能。   出乎他意料的,定位显示霍月寻此时此刻正在家里——没有直接杀到酒店楼下等他。   心登时突突一跳。   是真的生气了吗?   因为自己当时没听他的话,看了魏季青递过来的手机?   纪灼惴惴不安,匆匆忙忙地打车到霍月寻的公寓楼。电梯不知为何一直停在别的楼层不往下降,纪灼根本没有心思等,匆匆忙忙地拖着箱子往上跑。气喘吁吁地来到目的地,伸手握上了门把。   见到霍月寻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门开了。   室内一片寂静,阳光被阳台的窗帘滤成了一层诡异的红,凌乱地洒在一地柔软上,纪灼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黑暗,不由自主地狠狠眨了眨。他嗅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奇异的味道,似香薰,又似铁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往里走了几步,渐渐看清了客厅内的情况。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一个男人,手边放着一把冰凉尖锐的刀,还有一个银色的、看不清具体形状的东西。   “小乖,”   霍月寻慢慢地转过头,冲纪灼露出了一个乖巧的微笑,与此同时,用鲜血淋漓的手抓住刀,慢吞吞地抵上了自己的脖颈,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第92章   “!!!”   纪灼差点被霍月寻这一举动吓得血压飙升,唯恐霍月寻一个不高兴就给自己脖子上来两下。他“啪”一下扔掉了手里的东西,为表明自己的无害,甚至是举起手才往房间里走的。   “不要做傻事好不好?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我没有做傻事呀。”   “我不是早就跟小乖讲过,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去死吗?我从来不开玩笑的。”   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大咧咧地横在霍月寻的手腕上,随着他抬胳膊抵脖颈的动作而崩裂开,刺目的猩红顺着白皙的皮肤流淌,不知不觉间已经蔓延到了衣服,   “我不会把刀放下,因为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跟我好好说话了。”   “你讨厌我,你怀疑我,你不会再担心我了。”   纪灼死死盯着他不停流血的伤口,心急如焚。而霍月寻犹嫌不够,握着刀的手还用了几分力气。锋利而雪亮的刀尖在皮肤上落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谁跟你说我不爱你的?就听了一个电话,把自己吓成这样?”   纪灼又上前了一步,眉宇间的情绪糅杂,不知是愤怒无奈还是细微的喜悦,   “我不讨厌你,我不怀疑你,我一直都很担心你。能不能不要伤害自己?”   霍月寻浑然未觉似的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很固执:“我放下,你就会走的。你已经听到魏季青跟你说的那些事情了,你知道我很早以前就给纪华勇打钱,你也知道我跟庄王晋他们聊过天。”   他破罐子破摔般地垂眸,浓黑的睫羽沾湿了,一绺一绺地垂下,眸底的猩红和难堪几乎要溢出来:   “好了。你知道我跟我爸是一样的人。知道我设计让你家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知道我是个下贱阴暗的坏种,你怎么可能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小月亮!”   纪灼猛地出声喝止。他难得在霍月寻的面前露出这副强硬模样,趁着霍月寻没反应过来之际猛地扑了过去。霎时,两人便一块从沙发的一侧滚到了另外一侧。尖锐的刀“叮铃”一声落到了地上,纪灼终于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跨坐在霍月寻的身上,粗暴而随意地扯下自己的长袖,在霍月寻的手腕上扎了个结止血。   空气凝滞了几秒,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我之前想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讨厌我,永远相信我。”   好半晌,被纪灼摁在沙发上的霍月寻一动不能动,却突然开口。   他以这个仰视的姿态,贪婪地,用自己的目光,将纪灼一寸一寸地刻进了眼底:   “我想用死威胁你。但我突然意识到,你心疼我,舍不得我,都是因为你还在乎我。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了,你只会巴不得我在你的面前死掉。”   “我死了,刚好方便你跟别人在一起。”   纪灼的动作一顿,把最后的结系好。   他拍了拍手,微微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与霍月寻对视,没说话。   “就算我变成鬼,时时刻刻都缠在你身边,把那些想要跟你在一起的人统统都杀了,也没办法再次博得你的喜欢,”霍月寻慢慢地垂下了手,被包成粽子的那只胳膊在沙发一侧的缝隙里停留了两秒,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所以我想,或许我爸是对的。我到底在挣扎什么呢,我本来就跟他是一样的人。”   “我不会让你走的,小乖。”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哗啦”一声脆响。   纪灼慢吞吞地将那一副闪着莹莹光晕的手铐抽了出来,在霍月寻的面前晃了晃:“你刚刚,是不是在找这个?”   “……”   霍月寻僵在原地。   “就是在找这个吧,”纪灼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口气,单手抓住霍月寻尚且完好的右手,拧开手铐扣摁了进去,另一端则扣上了自己的左手,“你是不是想要这样?”   “……”   霍月寻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地仍由纪灼伸手扯住他的领子、把他揪起来,靠在沙发上。   “不需要你费尽心思,也不需要你想着死不死的,”纪灼直视着霍月寻的双眼,一字一顿,害怕他听不清楚,“我知道你是我最乖的小狗。”   “……”   空气安静了几秒。   霍月寻反应过来,猛地翻身,将跨坐在他身上的纪灼压在了沙发上。手腕上的伤口因太过用力而渐渐地渗血,却又被长袖衣服一点点地吸收掉。淡淡的血腥和香薰在两人身边流淌。   血色般的残阳照着眼前的一片残阳。霍月寻像一只小狗一样凑到纪灼身侧,反反复复地舔吻着他的唇瓣。晶亮的水渍混着滚烫的呼吸,有一瞬,纪灼以为落在自己唇上的是眼泪。   “不要骗我,哥哥,不要骗我,”霍月寻几乎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话,滚烫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坠下,“你肯定是想骗我,然后永远地离开我,想要我不死在你面前是不是?你怎么会不讨厌我呢,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   纪灼扯了扯困着两人的手腕,迫使霍月寻低下头。   “我知道,你不是。”   “对不起,小月亮,我到现在才认出你,”他说,“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霍月寻的唇瓣上下动了动,像是仍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不可置信:“你……”   从两人认识的第一天开始。   恣意如风的少年,身边多了一个阴郁厌世的小跟班。   那会的少年身边围了无数追随者,自信又耀眼,像是一个高高悬在天上的小太阳。小跟班则一无所有,甚至连父母都厌恶憎恨他,就连当追随者都不起眼,只能可怜地、扒开自己的脆弱和不堪,像一只狗一样摇尾乞怜。   可渐渐的,少年被无法预料的变故袭击,耀眼的光芒渐渐熄灭,无知无觉地从天上坠落;所有曾经围在他身上的光环都消失了,树倒猢狲散,追随者们有的离开,有的同情。   依然将他当成太阳的人,只剩下小跟班一个而已。   只剩下,小月亮,一个而已。   “随便你想怎么做,是把我关起来也好,还是永远牵着你的绳子,待在你的身边也好……”   纪灼慢吞吞地伸出另外一只没有束缚的手,扣住了霍月寻的脖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低下头,轻轻亲吻着霍月寻渗血的喉结,   “无论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被世界抛弃背离的那一夜,纪灼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   有一个人,见过他的耀眼和璀璨,见过他的崩溃和低落,见过他站在人群中央,也见过他躲在角落。   有一个人,在他被世界背离的那一夜,把所有的爱,全部都给了他。   有一个人告诉他。   他一直以来,都不是一无所有。   霍月寻似乎有点哽咽,好像声音说大一点,就会失去眼前的一切:“纪灼。”   “嗯。”   “小灼。”   “嗯。”   “小乖。”   “嗯。”   “……哥哥,”   霍月寻泪眼朦胧,动作却不似那般轻柔,鲜红刺目的鲜血顺着皮肤流淌下来,黏腻而耀眼,简直在两人中间揉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你真的,只属于我吗?”   “我在。”   纪灼捧着霍月寻的脸,低声道:   “我真的,只属于你。”   很早以前,纪灼就设想过,自己的爱人会是什么样的,可惜一直都没有得到一个结果。   直到后来他遇见了霍月寻,在沉湎于霍月寻的温柔和善良时,内心却总有什么不知足的阴暗念头在咆哮。总是在提醒他,不够,还不够。就算霍月寻再爱他,也迟早会离开的,这短短的几个月的喜欢,会在新鲜感用尽之后消失殆尽。   可今天。   在卧室的灯全部关掉,所有的窗帘拉上,空气中充满血腥味,两人戴着手铐接了一吻时。纪灼突然明白,自己渴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要一个永久,他要一个承诺。   坠落了的太阳,需要一个偏执而疯狂,占有欲强到了极点的爱人。   只有这样。   他才能重新燃烧,重新挂到蓝天上。   ……   ……   纪灼的手机孤零零地落在客厅上响了很久。几个小时内,每隔五分钟就有一通电话打进来,锲而不舍的姿态令人动容。于是,在给浴缸放水的间隙,霍月寻抽空去了趟外面,将几乎没电的电话接了起来。   “——小纪老师,你终于接了!我知道你对霍月寻肯定还有感情,也知道你舍不得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可能会……”   “喂?”   水珠从霍月寻满是吻痕和抓痕的锁骨和腹肌上滚下来,渐渐没入了浴巾,   “担心什么?”   “……”   电话那头沉寂两秒,立刻摁了挂断。   霍月寻垂眸盯了一会通话界面,冷冷地笑了一声,右滑删除了联系人。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扔到了一边,重新回到房间。   看见纪灼的瞬间,他变了脸色,乖乖巧巧地眯起了眼,撒娇一般:“哥哥。”   纪灼浑身都是吻痕,整个人如一具尸体一样躺平,脸上盖着被子的一角。   ……没人告诉他,听一声哥哥的代价这么大啊。 第93章   得不到纪灼的回应,霍月寻丝毫没有挂脸,反而笑容满面地上前,坐到他的身边,用脸颊去蹭他的手心,继续放低了声音乖乖地喊:“哥哥。”   纪灼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了一眼霍月寻,故意没说话。   “哥哥,哥哥。”   手腕上的触感越来越明显,霍月寻一下接着一下地啄吻着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内侧,痒痒的。纪灼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喉结上下滚了滚。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一下又一下,叫得纪灼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吻也慢慢地从手腕往上攀爬,眼看着就要把刚刚做的事再做一遍,纪灼连忙爬起来,搂住霍月寻的脖颈:   “在这儿呢。”   他起来的动作太快,整个腰一抽,酸酸麻麻地发着疼,忍不住轻嘶了一声。霍月寻立刻伸手将他整个人托抱到怀里,两个人不知不觉滚成了躺下的姿势,挨挨挤挤地躲在被子里。   霍月寻心满意足地凑过去轻吻着纪灼的侧脸,或许是因为压抑不住自己心底的冲动,偶尔甚至还用牙不轻不重地咬一口。他不像是个刚刚跟恋人敞开心扉的成年人,反而像是一头求偶成功的大型猛兽。   “你真的是一条小狗吧,”虽然嘴上说着,但纪灼还是仍由他动作,“怎么这么喜欢咬来咬去的?”   霍月寻的声音闷闷的,却很坦诚:   “是呀。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哥哥的狗。”   饶是纪灼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呛到了:“你这梦想……”   “我觉得很好呀,”霍月寻抬起眼,一张俊逸到了极点的脸在柔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震撼到惊心动魄,语气也温柔至极,“而且,我才刚长大,就已经实现了。”   纪灼那些吐槽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过了好几秒,他慢慢地捧起霍月寻那只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在纱布包裹的伤口上轻轻吻了吻:   “……傻不傻啊。”   “一点都不疼,”霍月寻弯起眼,“能够跟哥哥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   纪灼抿紧了唇,心底极软。   两人就这么互相依偎了好一会,纪灼才反应过来,拍了拍霍月寻的肩膀,让他去看看浴缸里的水好了没有。   “哥哥可以进来了,”霍月寻说,“小心一点,地上很滑。”   纪灼应了一声,顺势下床,在即将进浴室的时候,却又突然注意到衣帽间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隙。他下意识地想顺手关上,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目光顿在了原地。   “……哥哥?”   满是氤氲水汽的浴室内,霍月寻搅了搅浴缸里温度正好的水,左等右等纪灼还没来,忍不住站起身,推开门出去找人,   “洗完澡再睡好不好——”   衣帽间的门大开着。   霍月寻一顿,他自认如今跟纪灼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秘密了,也并不担心纪灼看到什么东西会抛弃他。   在门口站了两秒,他加快步子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纪灼有些怔怔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有些掉了毛的廉价小兔子。   “……”   霍月寻微微怔在原地,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温声笑道:“哥哥,喊你去洗澡,你怎么在这儿把这个翻出来了?”   纪灼站起身,扫了一眼衣柜下那只熟悉的黑色书包,又缓缓捏紧了手里旧得不行的小兔子。   开口时,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哑:“其实你一直以来都没骗过我,只是藏了一点细节没告诉我。比如,在大一替你找到这个包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霍月寻抿住了唇,走到纪灼的跟前,缓缓地蹲下。   他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跟纪灼开玩笑:“当然了,小月亮这个身份,我可是要留着当杀手锏的。”   “你最心软了,”他说,“以前你就看不得我在你面前受伤。所以我想,只要我以死相逼,你肯定舍不得跟我分手呢。”   “……”   手心的毛绒触感柔软,带着些微的潮湿,纪灼伸出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霍月寻的脸:   “我不是不想重新找到你,也不是不想再跟你联系。”   回忆起初次在隋园、跟陈静莹他们聊到“小月亮”时,霍月寻那欲言又止的神色,纪灼的心攥着微微地抽痛。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我,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保护你,值得你喜欢的‘大英雄’了,”   说出这些话,对纪灼来说似乎有些困难,但他直面着霍月寻的双眸,一字一句,极认真,   “我以前的样子,就连我妈,我妹,都已经不记得。朋友们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也只会觉得唏嘘。”   ——真可怜啊。   ——以前特别阳光向上的一个男生,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他也不容易。又是要养妈妈又是要养妹妹的,每天又要上学又要打工,脸色差一点就差一点吧。他这样处境的人,没有办法再阳光灿烂的。他必须得斤斤计较啊。   ——真可怜……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大概只有‘小月亮’一个人,还留着我小时候的记忆。我不觉得有人会在见到我现在的惨样以后还崇拜我,所以,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不要毁灭掉我最后的、存在别人印象里的,美好证据。”   “……”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纪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失态,他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唇:“当然,现在我才发现,我的想法有多傻。”   霍月寻一直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纪灼说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温柔而深邃,像是要将人吞噬。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下头,忽然温声道:“……在大一见到你之前,我用小兔子许了一个愿望。”   纪灼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是,什么愿望?”   “‘小兔子之神’啊,请你让我,再一次见到我的哥哥吧——”   霍月寻闭上眼,语调轻快,模仿着过去的语气:   “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比从前还要闪耀,还要厉害。世界上喜欢他的人那么多,我为什么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睁开眼,霍月寻对上纪灼发红的眼眶,微笑着,将下半句话补全:   “真希望,现在的我,可以给他留下一点印象。”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扑过去,牢牢地抱住了霍月寻。   好傻。   都好傻。   可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么傻,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   正式进入冬月,京云的天气冷了下来。薄薄的一层雨在空中飘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停歇。   纪灼忙碌了好一段时间,还是跟葛子宏宋迈聊天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霍月寻把魏季青从他的通讯录里删了。他犹豫了一会,找时间给魏季青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接通,魏季青那边沉默了许久。   他才查到纪灼和霍月寻两人很早之前就相识的细节,恍然大悟自己之前的行为有多“可笑”,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捂着心口,一言未发。   还是纪灼主动开口,因霍月寻擅自把他删掉的行为道了歉。   “……最后还是要谢谢你,”纪灼说,“没什么别的事,先挂了——”   “等等。”   喊完这一句,空气安静了片刻。   魏季青的喉结滚了滚,低声道:“你放心,我彻底死心了,以后不会再骚扰你了。”   “恭喜你。”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   挂断了电话。   纪灼并没听出他话里的双重含义,继续去忙自己的工作,手机静音的同时不小心错过了辅导员的电话。   辅导员刚刚得知了纪灼在水韵青天活动里获得一等奖的消息,整个人激动得不行,打纪灼的手机又打不通,左思右想之下甚至翻出了他的家庭资料,给他记录表上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过去。   宋嘉莉如今的身体已经好得大差不差了,除了稍微有些虚弱外,与正常人无异:“喂,你好。”   “你好,是纪灼的家长吗?”辅导员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激动,尾音听起来很高兴,“我是纪灼的老师,这次是有个好消息想要告诉你。”   宋嘉莉一怔,朝旁边的护工看了一眼,笑起来:“是是是,是我,老师您好,请问是什么好消息?”   “纪灼同学在我们国家省市联合的活动‘水韵青天’中,代表我们学校,获得了油画方向一等奖!奖金和荣誉证书都会很快颁发下来,除此之外,他的作品还会被拿去展览!”   宋嘉莉激动极了,护工阿姨也笑起来,教她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两人中间。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们的栽培,我替小灼感谢你们,我、我们……”   “您不用谢我,这可都是纪灼自己努力、自己争气的成果。”   辅导员笑道,“还好他坚持下来了,成功参加完了这个活动。之前他跟我说要休学的时候,可把我给吓死了——”   宋嘉莉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敏锐地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词:“——休学?”   “您说什么?他之前跟你说要休学?”   “我就说他是有天赋……啊,是啊。纪灼之前休学的想法很坚定,我还想问您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宋嘉莉呆在原地。   “他一直在申请我们学校的助学贷款,国家励志奖学金也是每一年都拿,按道理来说上学是没问题的,但考虑到特殊情况,我本来还想跟学校申请一笔助学金的。”   “不过,后来没用上就是了……啊,不好意思,纪灼妈妈,我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先挂了。最后再替我恭喜一下纪灼同学!”   “……” 第94章   护工阿姨听到了这些有关纪灼的“秘密”,顿觉自己的存在有些不合时宜,手忙脚乱地转过身,不太敢盯着茫然出神的宋嘉莉看。   可宋嘉莉自己呆呆地坐了一会,却缓过神来,突然轻声开口:“他成绩那么好,又那么喜欢画画,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休学的呢?”   护工阿姨有些迟疑地转过身,声音有些讷讷,坦白地说:“呃,他可能是因为想照顾你们。”   “他都已经快到休学这一步了,他上大学的学费我都没办法给他出,”宋嘉莉的声音骤然变了调,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现在好不容易好起来,我居然还,还这么对他,我居然还逼他……”   啜泣声绵延不绝,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亏欠和愧疚通通流干,过了好久也没有停歇。   护工在一旁沉默了许久,害怕宋嘉莉哭得头昏,终于还是抽了纸打断她,有些强硬地让她躺下,声音有些无奈:“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他,想要让他下半生过得幸福开心,就随他去吧。孩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终于过得好一点了,还插什么手呢?”   纸张带走了宋嘉莉满脸涕泪。   她有点哽咽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了……”   护工阿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她的身侧坐下,拿了条温热的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要我帮你打电话吗?”   “……”   纪灼刚下班,整理好下堂课可能会用到的材料,准备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就被满屏幕如同轰炸过的未接来电和消息吓了一跳。   从最上面开始,先是辅导员,然后是葛子宏和宋迈,紧接着变成霍月寻,再往下——电话再度响起,是宋嘉莉打来的。   纪灼心中一紧,一瞬间感觉自己刚刚不像是在上课,反而是欠了高利贷被追债,接电话的声音都有点茫然和谨慎:“妈?我刚给人上完课,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没事,”宋嘉莉的声音哑哑的,带了一点鼻音,可语气听起来却很雀跃,好像无事发生,“我刚刚接到你们辅导员老师的电话,她说你得了那个,水韵青天活动的一等奖,打电话过来恭喜你。我想问问,你等下能不能来医院一趟,跟妈妈稍微庆祝一下。”   原来是这件事。   纪灼趁着宋嘉莉说话的间隙,把消息往上翻了翻。果不其然,导员给他发了有关奖项的通知;葛子宏和宋迈这俩小灵通纷纷跑过来要给他庆功。而霍月寻询问他什么时候下班,准备带他一块去吃饭。   “当然没问题。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一点过去。”   宋嘉莉哽了哽,勉强笑道:“不用,你人过来妈妈就已经封满足了。好了,我在医院等你。”   不等纪灼多言,宋嘉莉害怕被他听出情绪不对,匆匆挂断了电话。   纪灼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可又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挨个回复掉导员和舍友的消息。约定完下次有空的时候举办一个宿舍庆功宴,纪灼给霍月寻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对不起,今天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吃饭了,”纪灼的语气有些歉意,“我妈喊我去一趟医院。”   霍月寻脸上的笑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霎时顿住:“哦……”   过了几秒,他像是把自己给哄好了:   “没关系的。反正小乖是去见阿姨,又不是跟什么野女人野男人约会。小乖放心一个人去吧,只要心里还有我,就不会看到我的尸体了。”   纪灼在门口扫了一辆小电车,闻言莫名有些想笑。   他夹着手机,推着车走到十字路口,随着绿灯过马路时,目光突然瞥到了画室不远处的某个小草丛。   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敏捷地一跃而过,没入了黑暗当中。周围的草叶随之微微摇晃,很快就又稳当下来,仿佛刚刚的场景只是纪灼的错觉。   可他心中一动,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哎,忘了跟你说了,宏哥和迈哥确实约我之后去参加庆功宴呢,”纪灼顿了顿,收回目光,跨坐上小电车,语气听起来有些许的疑惑,“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家属参加——”   “……”   眼见着霍月寻要在电话那头变成一只气鼓鼓的怨夫河豚,纪灼弯了弯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朗笑出声。   带着孩子气的玩笑,因快乐而真心实意弯起的眼睫,以及纪灼心中重新燃起的、对未来和每一天的期待……霍月寻的心被熨得滚烫,微微弯起唇角。   “好了,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纪灼笑够了,终于正色起来,“你如果有空的话就到医院那边,我们晚上一块回家,好不好?”   把人哄好了,纪灼才挂断电话,开始骑车。   到医院内,乘电梯上楼,还没往病房门口走,他就一眼看到了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里的宋嘉莉。   女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眶通红。   “妈,”纪灼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宋嘉莉,“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快,我扶你进……”   “小灼,霍月寻没有跟你一块过来吗?”宋嘉莉打断了纪灼的动作,眼眶蓄着泪,问得很认真,“他在这儿吗?”   纪灼动作一顿。   霍月寻确实跟他说快到了,可……宋嘉莉为什么会突然问到霍月寻呢?   “怎么了妈,”避开这个问题,纪灼继续扶宋嘉莉进房间,“不是说要跟我一块吃顿饭的吗,你想吃什么——”   “——小灼,妈妈骗了你。”   宋嘉莉固执地站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恳切和恐慌,“我喊你来,不是为了吃饭,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纪灼僵住。   他有点不太敢直视宋嘉莉,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抬起头。   “我同意你们在一起了。”   同意,你们,在一起了?   什么?   宋嘉莉,同意了?   纪灼张了张唇,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来:“……妈。”   “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只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跟喜欢的人在一块。”   宋嘉莉握住纪灼的手,郑重地说:   “所以,去吧。”   飞到你的天空去。   飞得自由,无拘无束。   ……   有那么一瞬间,纪灼觉得自己在做梦。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   当他下楼对霍月寻说这件事的时候,霍月寻却像是早就已经料到那样微笑起来,轻轻地贴上了他的侧脸。   纪灼不明所以,不知道霍月寻为什么那么笃定。   而霍月寻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阿姨爱你呀。”   纪灼一怔,回望过去。霍月寻的眸光温柔,却又含了许多说不出的情绪:   “她是你的家人,舍不得看到你受委屈的。”   -   冬月中下旬,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的纪灼,终于被葛子宏和宋迈两人在庆朗画室逮住了。   水韵的奖都已经颁下来了,他们的庆功宴还没办。两人抓到了他,自然不可能再放他走,把画室里的其他人一块喊上,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找了个饭店聚会。   盛情难却,纪灼作为主角,不可能不参加。   霍月寻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给他发来的消息还是酸溜溜的,语气撒娇又埋怨,缠着跟他要补偿。   晚上八点,桌上已经敬完酒开始侃大山了,纪灼盯着手机看了半晌,忍不住勾起唇角,给霍月寻回了句“好”,旋即起身,跟大家说了声抱歉: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情……”   ……   将近十点,霍月寻把车停在饭店不远处,盯着已经散了场、关了灯的店铺,又扭过头,视线停留在自己跟纪灼的聊天框上。   他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又敲,心底的依恋和不安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等时间跳到十点整的时候,路口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霍月寻立刻下车,远远地迎了上去:   “小乖!”   纪灼应了声,把抱在手里的厚布包递到霍月寻手里,眉宇间带着笑意。   霍月寻乖乖捧好,把鼻尖埋进纪灼的颈窝,简直黏糊又缠人:   “所有人都出来了,你刚刚去哪儿了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要补偿,要双倍的补偿哦。”   “好啊,”   纪灼笑眯眯地掰过霍月寻的侧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补偿完了哦。”   霍月寻抿着唇,显然不满意他的敷衍:   “一个吻,只能算一个呀。”   纪灼眨眨眼:“我知道啊,所以另外一个,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吗。”   霍月寻一怔,下意识地低头。   最近纪灼的工作很忙,经常带一些画具回来,偶尔还有些杂七杂八替同事保存的东西。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今天的包也跟之前一样。   可这一会,他才突觉不对。   包里的东西有温度,不仅在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甚至还探出脑袋,相当不满地“喵”了一声。   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猫。   刚满三个月的狸花猫,小小一只,却张牙舞爪,娇气得意得很。   “……”   霍月寻猝然抬起了眼,眼眶极红。   “前段时间我已经带他去宠物医院打过针了,也给他买了猫粮,猫窝,猫包。可是今天晚上去医院接他,却发现他不喜欢背在身上的那种太空舱,”纪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想,他跟你的小狸花一样,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   冬日的凛冽寒风中,霍月寻的身影有一瞬间跟多年前那个孤零零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纪灼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小月亮,”纪灼弯起眼睛,“我和小猫以后,都是你的家人。”   黑夜无穷无尽,可此时此刻,霍月寻却感觉自己正在被阳光照耀着。   他哽咽着,伸手,轻轻慢慢地,将自己的太阳拥入怀中。   嗯。   早在第一眼见到纪灼的时候,   他就有家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