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且吉兮   作者:威威猫七   简介:   什么都有又仿佛一无所有(蒙古族攻)苏和额乐   除了梦想和阿乐真的一无所有(汉族受)周安吉   --   周安吉的名字取自《诗经》中“安且吉兮”这一句,不过并不是周围人理解的“平安、吉祥”之意,在这句诗里,“吉”是“漂亮”的意思。   他是家族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就被迫安上了“承欢膝下”的重担。   在将要毕业时,他负气独自出逃到内蒙古,在草原上遇到了一个叫做苏和额乐的蒙古族男人,他告诉周安吉:“人生是自己的,阿吉。”   周安吉羡慕阿乐身上有一股从广阔天地间成长起来的自由,他的神情中好像天生就会带有一份对自然的敬畏,一种洒脱与悲悯。   后来他才知道,阿乐同样也羡慕他,说他是只即将遨游世界的鸟。   而苏和额乐不一样。   苏和额乐是被草原困住的人。   --   又名:《赖到蒙古族大哥哥家里不走啦》   年上、蒙古族、旅行、公路文、甜宠、正剧、HE 第1章 序言   “阿乐,你还怕不怕?”   这是在苏和额乐与周安吉这场爱情里,他听对方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其实苏和额乐心里知道,阿吉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结果。   结果他早就已经给过他了。   千百次的。   周安吉只是乐于通过这种方式,向他讨要一些司空见惯的承诺,虽然苏和额乐一直都在践行。   但他仍乐此不疲。   如果听到这话时,碰巧苏和额乐在他身边,他总是会把头凑过来抵着周安吉的额头,然后捏一捏他的后颈,在他耳边小声地给他说承诺,再往他嘴角留一个浅且湿漉漉的吻。   这是苏和额乐的习惯。   听他说,是因为小时候放羊时,经常这样去提拉小羊的后脖颈,便熟能生巧了。   阿乐说他也像只小羊了。   其实阿乐早就已经把他当成一只小羊了。   远在他们初识不多久的时候。   周安吉想。   羊对于蒙古族人来说是顶宝贵的财富。   周安吉对苏和额乐来说,也是。   苏和额乐一生都很坦荡,但他从没有向人承认过,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这件事。   并不是这稍显罕见的性向让人难以启齿。   而是因为这从不是件会必然发生的事。   只是那年他在草原上,偶然遇到了那个叫做周安吉的人。   之后爱上了他。   仅此而已。   他只爱周安吉,而并不爱其他男人。   这场漫长告白始于很多年以前。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的初次相遇,是在初夏的草原上——   正值内蒙古最美的季节。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个突发奇想的决定。   但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此时的周安吉还抱着一种极端消极的心态,对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无知无觉。   --   时间:七月/草原上的夏季   坐标:内蒙古自治区_乌兰察布盟   作者有话说   文章中的地点是真实的,人物没有原型,故事全来自我的想象,灵感来源于歌曲《乌兰巴托的夜》。   文中会涉及不少的蒙古族文化,但作者是个彻彻底底的汉族人,很多信息只能依靠各种资料查询,出处会标在作话和文末。若有对民族文化理解错误的地方,希望能友好指出,我会改。 第2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草原的夜晚好像比他预期里的要更冷些。   周安吉拢了拢身前的冲锋衣,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里显示的温度:   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盟-兴和县,6℃。   以及不出意外地,手机右上方那个已经标红的电量格,在看到温度的同时映入了他的视线——   还有18%的电。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的两个数字。   周安吉顺势点开了手机提示的“省电模式”按钮。   为了打消自己胡乱浪费电量的欲望。   也为了把别人能联系到自己的时间尽可能延长——   尽管对于这次出行,知道的人并不多。   “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周安吉不合时宜地想。   他息了屏幕,将手机重新揣回裤兜,又伸手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一格,堪堪拢住了脖子。   但对保暖来说仍无济于事。   而此时,他的心里还没有生出任何害怕的感觉。   尽管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实在不太妙。   这其中包括了:   一个快没电的手机、一堆需要悉心呵护的摄影器材。   一件在内蒙古的夜里略显单薄的冲锋衣外套。   一片一望无际似乎走不到头的偌大草原。   以及,只身前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几乎全被云层遮住的漫天繁星。   可周安吉仍抱着一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侥幸,不想放弃。   实在是因为这一趟旅途太过艰辛漫长了,放弃可惜。   来内蒙的决定是三天前下的。   之所以还耽误了三天,完全是因为票务软件上,从北京直达内蒙的高铁票已经卖到了三天后。   接着,向学院租借摄影器材的申请花了两天——   还是在他导师的私人帮助之下。   周安吉本想在拿到摄影器材的下一秒就出发,但拗不过室友的“强烈建议”,他最终还是给自己留出了半天时间做行前准备。   自然是仓促了又仓促。   考虑到现在的季节已经到了夏天。   再加上他当时无端想起了,中学地理课上老师讲的,内蒙古虽为高原,但平均海拔仅在1000米左右,比起曾经到过的西域雪山实在不足为奇。   摄影器材笨重、繁多、且不能磕碰。   所以周安吉只能尽可能地减少了自己的出游物资。   换洗的短袖、卫衣和裤子只带了两套,一件冲锋衣外套,加上杂七杂八的必需品,连一个20寸的小行李箱都没塞满。   如今那个箱子也被他匆忙之下落在了旅店里。   “周安吉,真的要一个人去内蒙吗?”   出发前两个小时,室友黄嘉穆仍在质疑他的决定。   此时,周安吉正在打包自己的最后一个包裹:“嗯,要去的。”   当双脚踏上高铁站台的时候,周安吉仿佛才对这个决定有了一些实感。   广播里的人声正催促乘客尽快上车,他被身后的人群簇拥着挤了上去。   仿佛一点儿也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从北京到乌兰察布刚好两个小时。   周安吉发呆似的望着窗外,高铁行驶过快时,眼前的景象会在速度的加持下,幻化成线状抛在脑后。   北京城终于离他越来越远了。   高铁每节车厢的前方都有个小电视,此时已经开始播放关于内蒙古的风土人情。   “广袤草原、牛羊遍野。民歌悠扬、一碧万里。这是中国第三大省级行政区:内蒙古自治区……”   这是周安吉第一次去内蒙古。   每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给陌生旅客最切身感受的,一定是第一时间就扑面而来的气候差异。   与内蒙古完全不同的,七月份的北京已经热了很久了。   快要把人灼伤的强烈紫外线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高楼大厦,都让周安吉迫切地想要逃离这座首都城市。   他想起了自己出发前,编给身边人听的两个理由:   给他的导师张守清教授的说法是:想去内蒙古拍星空,顺便做一份关于民族文化的调研。   “你是想去旅个游吧。”张教授是这样回他的。   “啊?我没……”周安吉若有所思地想,顺便旅个游好像也不错。   如果自己有这个精力去践行的话。   张教授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去吧,你最近状态确实不太对。”   临了又补充一句:“不过差旅费用我这儿不给报销。”   周安吉知道,张教授话里的意思,是散完心回来可以更好地帮他做项目。   对方把他视为得意弟子,会尽可能地满足他提出的一切合理需求,不过最终一定会落脚到张守清的研究项目上。   幸好周安吉并不天真,他只对这段师生关系抱着合理但不超过的真心。   生活不是童话。   他将其称之为,用牺牲时间与能力换来的话语权。   这并不难理解。   而另一边,周安吉出发前留给室友的说法是:想要去一个没顶的地方。   “没顶?”黄嘉穆有些莫名,“什么叫做‘没顶’?”   周安吉微微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合适的词来进行概念解读。   然后他伸手朝天上指了指。   此时他们正待在学院的空教室里。   黄嘉穆沿着他的手势向上看,是教室里切割成正方形的白色天花板。   白炽灯照得人眼神昏花。   周安吉仍不着片语,自顾自地走到了窗前,拉开窗户。   热浪顿时涌进来。   他背过身,把头往外仰,半截腰身落在窗户外面,让阳光照到了脸上。   热量升腾,是闭着眼也可以感受到的刺眼光线。   紧接着把两只手臂也直直地伸了出去。   腰背隔着一层布料被窗沿硌得生疼,白皙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白了几分。   他向上指了指窗外的天。   可北京的天空不是透蓝的,白云也有些发灰。   “像这样的,我想去一个一望无际的没顶的地方。”   “是哪里?”黄嘉穆问。   “内蒙古。”周安吉答。   黄嘉穆闻言,放下了手里的仪器:“你们张老板答应你去吗?现在可还有十几天才到暑假。”   接着又喃喃道:“再说了,我们研究生好像也没有暑假这个东西。”   周安吉把脑袋收回来,重新关上了窗,神情又恢复了平静:“现阶段的项目已经结题了,我跟他说过了。”   黄嘉穆眼中有些羡慕:“张教授可真通情达理。”   ……   而此时,周安吉终于得偿所愿地只身站在了真正的、远离北京城的内蒙古大草原上。   才发觉出这份没有任何计划的计划来得有些过于陡峭了。   四周空旷无人,极目远眺也看不见任何建筑。   远远望去有几座黑色的低矮山包。   真的很远。   远到周安吉甚至不知道该称之为山脉还是丘陵——   海拔感知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显得渺小。   周安吉眯起眼,对着远方那些暂且被称为“山”的地理事物伸出了手。   山麓和峰顶被他比划在两指之间,也不过几厘米的长度。   天色渐渐暗下来。   可他只身前来内蒙古,想要追逐的星空并没有露出踪影——   被暗黑色的云遮得严严实实。   周安吉泄了口气。   他有些累了,但又不敢像道听途说的那样做——   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肆无忌惮地躺下来仰望满天繁星。   周安吉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太好骗了。   这里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野草,脚踝这么高。   搔得他浅浅露出的一小节皮肉微微发痒。   草丛里肯定有很多不知名的蚁虫,他不确定自己如果被咬一口会怎样。   说不定还有不少动物粪便。   周安吉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暂且还算干净的衣服。   他不想让自己明天邋遢得像一个流浪了很久的乞丐。   好像有点狼狈……   他想。   怎么会这样呢?   周安吉此时伫立在天穹之下——   他梦寐以求的“没顶”的地方。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此时正位于亚欧板块的大陆深处,广袤中国的西北地区。   远离季风、远离海洋,沿海家乡的风都吹不到这里。   地图上不过一指长的地界,可能会成为周安吉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死地。   纪录片上说,内蒙古物资丰富、牛羊遍野,牧民们逐水而居,游牧业兴旺发达,是个富饶之地。   地上有成百上千的财富,天上有浩瀚无垠的星空。   可这一切都与周安吉无关。   财富他没资格去挖掘,星星更是不可能摘到。   只有周安吉自己心里清楚,什么“拍摄”,什么“没顶”,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想要逃出来的借口。   他混混沌沌地在原地愣了许久,一些无关紧要的思索又耗费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   云仍然没散。   周安吉为了保存体力,还是决定放弃给自己罚站的想法。   他挨着三脚架盘腿坐下,眼睛从取景器望出去仍只有一片漆黑。   周安吉掏出手机,想利用最后的一点点电量搜索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从这里回酒店的路。   没网。   好像比没电更糟。   周安吉叹了口气,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   不听旅店老板的话选择擅自行动的最终结果就是:他应该是迷路了。   一阵凉风吹过,他冷得发抖。   周安吉终于觉察出有些怕了。   他扯下了脚边的一株草芽,无意识地绕着指尖团成一个环状,开始思索在没边又没顶的草原上过夜的可能性。   如果只有这一个困境的话,大不了就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冷感冒吧。   还不算太糟。   幸好害怕的情绪也没有过多滋长,还是停留在“只有一点点”的程度。   天色越来越暗了,手机里为数不多的有用信息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   周安吉呆呆地仰头望着蓝黑色的天幕,放空思绪,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这时,他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阵似乎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雨水、也不是虫鸣或者鸟叫。   不属于大自然的。   是被规训的马蹄声,以及很小很小的,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人。   没过几秒钟,他的猜测便被验证了。   “是有人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当地人吗?”   声音低沉,由远及近。   周安吉后知后觉地一惊——   对方在跟他说话。   接着他便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影。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渐渐地落在了他身边。   这人长得好高大。   这是周安吉对眼前人的第一印象。   后来他才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对方骑在马背上的原因,也有可能是自己正坐在地上的原因。   不过此时,周安吉寻声望过去。   在黑暗里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而平移过去的视线刚好落在了挂在他蒙古袍腰间的一把古铜色小刀上——   刚刚那些断断续续的金属声的来源。   周安吉仍愣在原地没有答话。   于是那人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下一秒,他便觉得腰间一紧,眼前天旋地转。   视线倒转,草原成了天,天穹成了地——   他猛然被对方扛着上了马。   “草原的晚上很冷,即使是在夏天,也是会冻死人的。”男人低沉的声音忽地靠近,响彻在了周安吉的耳边。   他呼出的热气打在周安吉脸上,马上又散开了,仿佛一缕抓不住的热源。   “你叫什么名字?”周安吉被冷得声音有些发抖,却忽然不合时宜地问到。   “我叫苏和额乐。”   作者有话说   1、苏和额乐(Suh elie),苏和:斧子的意思,在名字里寓意为强壮、强悍;额乐:鹰。蒙古族传统上没有严格的姓氏,通常用一些具有美好寓意的词取名。(来源于百度)   2、海拔200-500米的地势起伏为丘陵,海拔500米以上的地势起伏为山地。   3、“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出自海子《九月》 第3章 零点五秒失重感   当胯下的马鞍实实在在地把他的大腿硌得生疼时,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在做什么。   “你干嘛?放我下来!”他大声呼喊到,“救命啊!”   尽管除了费嗓子之外,毫无任何作用——   这偌大的草原除了他们俩,没有一个人类。   没人会来救他。   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周安吉挣扎得更厉害了。   可马背好像比他想象的更高些。   算了,他对此本没有任何想象。   他从没骑过马,这次独身来内蒙,也并没有打算体验这个项目。   被马颠着的感觉非常不好,这是今晚周安吉对这个遥远民族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不过此时,周安吉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双脚胡乱尝试过很多次后,仍没有找到马镫。   看来马这个物种真的很高。   “你别乱动,会摔的。”蒙古族人又开口说话了,声音沉沉又平缓,似乎不带有什么热情,“敖都平时性格温和,但不喜欢陌生人骑它。”   什么都?   这人在说什么?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仍在进行一些没有章法的“下马”尝试。   他放低身体伏在马背上,双手抱着白马的脖子,脚上依然是胡乱地蹬。   “抱歉,我以为你冻得神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把你抱上马的。”苏和额乐立在马旁边,正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抚着马脖子安抚白马。   然而这句解释显然来得有些晚。   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苏和额乐看见白马撒开了前蹄,猛地立起身体,像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   接着,一阵沉闷的坠地声随之入耳。   “啊!痛!”周安吉只感受到了短暂的失重感,接着就是脸颊狠狠地与草地接触。   青草香、潮湿的露水、杂乱的泥土味道,一并裹挟了周安吉的所有知觉。   右腿膝盖传来后知后觉的钝痛,并且愈演愈烈。   这一切都发生得有些太快了,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只知道,自己正只身坐在草原上等云散开时,忽然有个叫苏和额乐的蒙古族人骑马跑到自己身边,二话没说便掐着他的腰把他放到了马背上。   接着白马受惊,自己坠地,膝盖受伤。   此时,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终于安抚好了那匹叫作“敖都”的白马,将它牵到了一旁去吃草。   然后向他走过来,蹲下身体,声音温柔:“还好吗?”   周安吉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对自己的无妄之灾抱着十分的怨气:“当然不好!”   苏和额乐没有说话了,他试着撩起了周安吉的右侧裤腿,直至膝盖露出来。   白皙的一节小腿被苏和额乐的掌心握住,周安吉很诚实地将全部重量放在了对方的手掌中。   像是在发泄怨气。   可对方还是稳稳地托住了他。   温暖又干燥,来之不易的热源是在这片草原上很欠缺的东西。   苏和额乐轻轻揉着他的膝弯,周安吉的焦躁情绪很意外地,正在一点点地被抚慰。   直到这个时候,他在很近的距离下,才堪堪看清夜幕下这个蒙古族人的模样。   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头发到耳垂这么长。   并不是他刻板印象里蒙古大汉的样子。   苏和额乐穿了件深色的蒙古袍,是藏青色,或者是黑色,在夜里有些分辨不清。   腰间的绑带泛着一片金属色的光泽,绑带右侧悬挂着一把小刀——   这是先于眼前这个人就吸引到周安吉的东西。   “你是医生吗?”周安吉问。   “我不是医生。”苏和额乐说,“所以我没办法给你治疗,而且现在天太黑了。”   “那你是人贩子吗?”周安吉又问。   苏和额乐听到这句后茫然地抬起头,反应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多少有点冒犯:“我也不是人贩子,我只是以为你冻坏了,抱歉害你摔伤。”   “噢。”周安吉在心里给对方贴上了“好人”的标签,“那你是什么人?”   苏和额乐重新将他卷起的裤腿放下:“我住附近,是牧民。下午去镇上办事耽误了一些时间,才会在这个时候路过这里。”   对方紧接着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又补充到:“没办法,你现在只能跟我走了。”   然后对着他受伤的膝盖昂了昂头。   周安吉像是被内蒙古的温度冻坏了脑子,坐在草地上呆了几秒,问到:“跟你走?去哪?”   苏和额乐说:“去我的蒙古包,明天给你找医生。”   自己犯的错误理应由自己负责收尾,苏和额乐觉得自己的安排并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周安吉的回答却没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不走,我还要留下来拍星空。”   “拍星空?”苏和额乐看了眼周安吉身旁的一堆摄影器材,顿时明白了对方来这里的目的。   他顺势仰头看了看天。   阴沉沉的,连月亮也被遮在了云后,于是下定结论:“天气不好,今晚能拍到星空的概率并不大。”   论述合理,语气平静,像是在与对方做什么谈判。   可周安吉仍然很犟:“就算拍不到星星,我也可以等几个小时后拍日出。”   后来周安吉回想起这段对话,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自己这时候跟一个陌生人在草原上较个什么劲。   很明显,他当时的困境已经严重到自己没办法解决的地步,可嘴上仍要和苏和额乐拌一拌。   似乎是在下意识地,向对方传递一则信号:他不喜欢听人摆布。   时间又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自己从小到大就是这个不听人劝的犟脾气,不然也不会在草原上走丢。   但回到当时,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很不喜欢这种计划被人全盘否定的感觉——   尽管从很大程度上来讲,他的计划并不能被算作是一份详实的拍摄计划。   对方没有继续答话了,周安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双方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无声对峙。   他想起了自己在十几分钟前得出的关于今晚的结论——   不算太糟,大不了就是被冷得感冒而已。   可现在又多了一个“骨骼闷痛”的困境。   并且,第三个困境随之而来——   “冷倒是其次的,以前大家都还很穷的时候,买不起厚衣服,才会冻死人。”苏和额乐说,“比较严重的是,平时人迹罕至的草原,晚上很有可能会出现狼。”   接下来一句话陡然变得很小声,像是一句埋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穷到买不起厚衣服,他不至于。   尽管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也没多厚,不过这是出于欠缺考虑而非穷。   膝盖很痛,好像有点严重。   这意味着他要靠自己走出这片草原似乎有点难。   有狼,非常严重!   意味着他今晚不得不跟苏和额乐离开了。   虽然不排除对方是在吓他的可能性,但周安吉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毕竟,被狼咬死吃掉听起来是个相当惨烈的死法。   苏和额乐对他晃了晃自己腰间的古铜色小刀,此时小刀正对着周安吉平视的视线:“它曾经就杀过一头狼。”   这个描述忽然把周安吉的思绪带回了自己年幼时看过的武侠小说里,只有很彪悍很勇猛的战士,才敢只用一把不足尺长的小刀去杀一头狼。   周安吉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正伫立在他面前的苏和额乐。   对方虽然不算精瘦,但跟那种吨位很大的“强壮”也毫不搭边。   “狼是你杀的吗?”他无厘头地问。   苏和额乐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他的心也随之软了下来。   看来对方并不打算讹上自己,也并没有立刻要跟自己走的想法。   于是他掀开蒙古袍的下摆,席地坐在了周安吉身旁:“不是我杀的,是我祖父,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周安吉话语轻轻的,仿佛叹了口气:“哦,这样啊。”   苏和额乐没听出来,这句带点叹息的话里是不是包含了一些失望的意思,于是他又说到:“如果你坚持不走的话,可能今晚就轮到我用它杀狼了。”   “真有幸能捕到狼的话,还可以叫我额吉用狼毛做一件衣服送你。”他继续说,“不过收获一件狼毛大衣的概率,和我俩双双死于狼口的概率,到底哪个大,我也不敢保证。”   “狼不是保护动物吗?不能随便捕吧。”周安吉脱口而出。   苏和额乐被他噎得笑了笑:“狼的出现会威胁到羊群,以前在草原上是可以捕狼的,但现在已经少多了。”   “如果我不走的话,你也不会走吗?”周安吉又问。   “当然。”苏和额乐很肯定,“是我害你摔伤的,我得对你负责,不然长生天会怪罪我的。”   周安吉终于平静下来,心里在“对方是个好人”的标签之后,又加上了“有担当”、“好相处”的标识。   可在下一秒,苏和额乐“好相处”的形象就坍塌了。   “日出前后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一个长夜会把白天积蓄的热量都消耗掉。” 苏和额乐望着远方,像是在回应他刚刚提出的计划。   见周安吉呆呆地没反应,之后又默默补充上一句:“算了,看来你成绩不太好。”   周安吉:“……”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苏和额乐向后躺过去,双手交叉支在脑后——   是刚刚周安吉拒绝的动作。   他的视线随着苏和额乐修长的身体平移过去,直至与对方眼神相触。   苏和额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里不常有游客的。”   周安吉发觉自己沉默半晌了,尔后掏出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显示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兴和县涝利海露营基地。   苏和额乐有些吃惊:“涝利海离这儿可不近。”   “我就是。”周安吉顿了顿,“嫌弃那附近游客太多了,光污染严重。”   “所以就背着这么多器材走到草原上来了?”   周安吉点点头:“接着就迷路了。”   苏和额乐努努力还是把准备埋怨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没资格去指责一个陌生旅客的任何决定。   苏和额乐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野草,然后开始自作主张地帮周安吉收捡那些器材:“还不准备走吗?身体都吹得凉透了。”   周安吉没有制止他,算是答应了。   “难道你一开始就没想着晚上要回酒店?准备在草原上过夜吗?”苏和额乐扶着周安吉站起来,还是忍不住问。   周安吉不想承认他一开始对自己的方向感抱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于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以为我能找回去。”   忽地,苏和额乐握着他的小臂停在了敖都面前,示意他自己站好。   周安吉不明所以地照做了。   紧接着,他看见苏和额乐走到了敖都面前,把额头抵在敖都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蒙语。   好像某种宗教的仪式。   周安吉下意识地想。   苏和额乐重新走回来,还是像刚才一样,双手托在他的腰上,用力把他举到了马鞍上,稳稳地坐好了。   这次周安吉没有反抗。   这次敖都也没有反抗。   苏和额乐对现状很满意,俯身一把提起装器材的包背在背上。   “那你会分辨东南西北吗?”苏和额乐仍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周安吉望了一下无垠的黑色天空,懵懵地摇摇头:“我是南方长大的,我的家乡只说上下左右。”   就算是在夜里,周安吉也可以确定,当时他一定看到了苏和额乐脸上无语至极的表情:“好像真的不太聪明。”   这句听不出情绪的话说得很轻,可还是被夜风裹挟着送进了周安吉耳中。   不知怎的,他竟也没出口反驳。   他看见苏和额乐踏着马镫利落地上了马背,双手提着缰绳,把自己拢在身前。   “算了,等你伤好了以后再教你。”很近的距离,这句承诺就算没有凉风作为介质,也轻而易举地飘进了周安吉的耳朵。   以至于他后面记了很多年。   “我成绩其实挺好的。”周安吉被颠在马背上,小声地反驳到。   声音埋没进了哒哒的马蹄声中,留在了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作者有话说   1、敖都:蒙古语里“星星、星辰”的意思。   2、额吉:蒙古语里“母亲”的意思。   3、长生天:蒙古族以"苍天"为永恒最高的神,故称之为"长生天"。   4、按照马背高度1.5米,重力加速度g10,忽略空气阻力来进行计算,周安吉从敖都身上掉下来的时间四舍五入后大概就是0.5秒。 第4章 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被马颠着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这是周安吉今晚第二次得出这个结论了。   尽管在这场连短途都称不上的跑马中,他完全不需要主动做些什么——   马缰捏在苏和额乐手里、马镫套在苏和额乐脚上,连他的摄影包都背在对方背上。   他只需要做到两手空空,保证自己不被摔下去。   可周安吉还是不好受。   此时,他的双脚垂落在马背两边,跟着白马的动作上下颠簸。   不知道如何放置的双手只能轻轻地贴在敖都的脖子上,又不敢太用力,怕敖都再受惊了怎么办。   笃笃的马蹄声盖过了周围的所有杂音送进耳朵,他也没办法转过头去跟苏和额乐说话。   可是他忽然很想跟对方说点儿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沉默寡言了一晚上,周安吉突然想在这个时候变得健谈起来。   太近了。   真的有点太近了。   两人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然而周安吉对这样的亲密接触没有任何经验。   可能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才能缓解这种尴尬境地吧。   他想。   苏和额乐的体温从他背后传过来,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发烫,他隔着一层冲锋衣仍可以感受得很真切。   烫得像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被他捡到了似的。   可他刚刚只身在草原上时还曾想,星星是不可能摘得到的。   “是星星吗?”他懵懵地问出了口。   “什么?”苏和额乐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你会蒙语吗?敖都的名字就是星星的意思。”   周安吉没有答话了。   此时,苏和额乐的双臂正圈在自己的臂膀外面一圈儿,勒着缰绳的手泛起一节嶙峋的骨骼。   不是那种瘦骨如柴的嶙峋,是很强韧的嶙峋。   周安吉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给苏和额乐创造形容词。   “怕吗?”苏和额乐的低沉嗓音打在了他耳边。   温柔问候下一秒就不知道被风吹到了草原的哪个角落。   周安吉小气地不想让别人听到,草原上的小动物也不行。   这是苏和额乐说给他的话。   对方骑马时呼出的热气始终萦绕在他耳边,吹动耳发,弄得他脆弱又敏感的耳朵一阵一阵地痒。   周安吉想躲,于是下意识地把头往肩头上低。   然而,这个举动再一次被苏和额乐理解为了,汉族人第一次骑马时表现出的恐惧。   于是他默默地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提着马缰催促敖都跑得更快了。   “驾——”   又一声长鸣响彻在草原深处,惊起远方的鸟哗啦啦地飞上天。   笃笃的马蹄声像是牵动着过去的古老脉搏,漫长而悠远。   这是周安吉梦想中的内蒙古。   这时,周安吉缓缓地松开了覆在敖都脖颈上的双手,穿过苏和额乐的臂膀,将双臂展开。   夜风清朗,他却忽然感觉不到冷了。   在这一瞬间,周安吉猛然觉得自己快要被风撕碎了,皮肤连着血肉一点一点地把他剥离出了从前的那个周安吉。   此时,北京距他有三百公里远,而家乡的距离则更甚。   “我不怕的。”他说,“一直都不怕,以后也不会怕的。”   直到他远远地望见一座孤零零立在夜色中的白色建筑。   敖都的速度才缓缓降下来。   周安吉不知道从草原深处骑马回到苏和额乐的蒙古包具体花了多久——   在没有钟表的情况下,他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几乎是不存在。   只是冥冥中觉得,苏和额乐真的带他骑了很久的马。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周安吉这才对自己今晚的行为感到有点过于冒险,如果没碰到苏和额乐的话,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被狼吃掉。   白马停在蒙古包的门前,周安吉借着一点漏出来的灯光才堪堪看清楚,一座蒙古包的面积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和自己上小学时在课本插画上看见的蒙古包几乎一模一样。   他微微张嘴发愣,仍骑在马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直到苏和额乐踩着马镫一步就跨了下去,周安吉才微觉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   白马很高,他的膝盖正隐隐作痛,一顿跑马下来,他的大腿也被马鞍硌得生疼。   他没办法像苏和额乐那样跳下去。   更不想像刚刚那样摔下去。   苏和额乐显然注意到了。   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周安吉准备沉默地把困境的解决办法交给他。   直到对方也同样在原地愣了两秒,他才忽然想到,刚刚上马时两人都站在地面上,他比对方稍矮一点,人又清瘦,所以对方掐着自己的腰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提上了马。   可现在呢,周安吉骑在马背上的高度超过了两米,而苏和额乐站在地上,即使有一把子力气也无计可施。   敖都轻轻地打着响鼻,像是在对这两个人类的啰嗦行为发泄什么不满。   这时,苏和额乐开口了:“先试着把你不痛的左腿搭到右边来,我扶着你。”   紧接着坚定有力的手掌就搀住了他的小臂。   周安吉照做了:“然后呢?”   “跳吧。”苏和额乐不痛不痒地回复了一个听起来相当不靠谱的办法。   周安吉短促地“啊”了一声:“直接跳吗?”   “放心,我会接住你的。”声音诚恳,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似乎莫名其妙地对眼前这个人抱有极大的信任。   尽管刚刚害自己摔伤的人也是他。   于是周安吉慢慢悠悠地将双手从背后扶住马背,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紧闭着眼睛向下一跃。   失重感重现,而迎接自己的并不是贴脸的草地。   下一秒,他的腿弯和后背就被苏和额乐撑住,堪堪落在了他怀里。   周安吉微微仰头瞥见了苏和额乐的眼神,又像被烫着似的移开了,轻轻说了声:“谢谢。”   苏和额乐弯腰将他放在了地面上,自己牵着敖都去了蒙古包背后的马厩。   这时,周安吉发现,蒙古包背后不仅有马厩,那里还停了一辆黑色越野车。   是苏和额乐的车吗?   这辆闪着金属光泽的机械似乎与一望无际的草原不太搭。   周安吉站在原地微怔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到了眼前的蒙古包上。   蒙古包真的很大,好像只有这样的面积才配得上辽阔的草原。   内蒙古不是北京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北京的建筑像幼童一样会一点点长高,而白色的蒙古包像天上的星星掉落在地上的倒影。   周安吉喜欢星星。   在他报考天文学专业之前就很喜欢。   连带着那匹名字意为“星星”的白马,尽管害他摔跤,但也没有原则地在他这里获得了原谅。   这么大的蒙古包,里面应该住了不少人吧。   有苏和额乐的爸妈吗?   还有他刚刚提到的祖父也住这儿吗?周安吉想。   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有点不堪的样子,好像不太适合见长辈。   他低头看了看沾满泥土的衣服,下意识地用手把褶皱抹平——   尽管对于形象管理来说成效甚微。   苏和额乐经常这样带人回家吗?   周安吉又想。   这时,苏和额乐安顿好敖都,从侧面走回来了。   他一只手重新扶住周安吉的手臂,另一只手撩开了蒙古包的前门。   映入眼前的景象跟周安吉的想象毫不相关。   蒙古包内没有隔断,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里面没有一个人,却悠悠然地散发着一股奶腥味。   地面上铺着地板和地毯,一丁点也看不见草原的泥土。   干净亮堂的灯光照出一片暖黄,门落下,完全隔绝了门外的寒冷气息。   其实每个民族的人都一样,当他们很珍爱自己的家时,会让外来的客人一眼就看出来。   这里有吃饭用的桌凳,有铺在地板上的两张床铺,有很多金属器具和色彩鲜艳的、象征蒙古族文化的布艺制品。   床头还挂着一棕一白两套蒙古袍。   周安吉后知后觉地借着灯光回过头,才得以看清,此时穿在苏和额乐身上的这件,是深蓝色的。   和门外的天空一个颜色。   “好豪华啊。”他望得出了神,下意识地感叹。   苏和额乐关好门后,转过身来顺带瞥了他一眼:“虽然你是大城市来的,但我们内蒙古也没你想象的这么落后。”   没有其他人在场,这让周安吉自在了不少。   虽然他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自觉地把苏和额乐当成了相熟的人。   他被苏和额乐安排在床边坐下:“先把你的脏衣服换下来吧。”   而后又补充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不。”周安吉连忙摆摆手,“不用。”   苏和额乐从床边的衣柜找出一套白色睡衣递给他:“我看你的行李好像没在身边,只能穿我的衣服了。”   “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你不要嫌弃。”   “谢谢。”周安吉接过衣服,说,“当然不嫌弃,我现在这个脏兮兮的样子好像才更容易被人嫌弃。”   苏和额乐被他的话逗笑,拉过一旁的凳子,只隔一米的距离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双手交叉,手臂抵在膝盖上,像是在仔细端详什么。   凳子偏高,而周安吉坐的床是铺在地板上的,因此在他的视角里,此时苏和额乐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他被对方的视线盯得耳垂发烫,却又不好意思直狠狠地盯回去,只好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我换衣服,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和额乐扯着嘴角笑得更明显了一点,他应了周安吉的话,站起来转过身去,留了一个背影给他:“我不盯你,我去煮奶茶给你喝。”   于是走到了蒙古包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放置了一套简易的餐具和炉子。   不过蒙古包四处没有遮挡,就算苏和额乐走开了,自己的动作仍被看得清清楚楚。   周安吉终于放弃抵抗,开始解开身上的各种拉链。   “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苏和额乐坐定后,问到。   “我叫周安吉,平安的安,吉祥的吉。”   “周,安,吉。”他听到苏和额乐口中正在小声地念念有词。   “那你呢,苏和额乐,你的名字在蒙语里是什么意思?”周安吉问到。   “强悍的鹰。”   周安吉一开始没太听明白——   当然,也有心里对少数民族说普通话不太标准的偏见。   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这确实是,很大的偏见。   而当时不然。   他一直都知道,东北人会把“人”读成“银”,他有个大学同学就是这样。   所以便下意识地把苏和额乐的名字理解成了“强悍的人”。   有多强悍?   他想。   作者有话说   1、“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出自海子《答复》 第5章 不可以只喜欢小羊听话   苏和额乐的衣服穿在周安吉身上稍稍有些偏大,他虽然只比苏和额乐矮几厘米,但却清瘦不少。   白色睡衣裹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衬得他人更消瘦了。   有一瞬间,周安吉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身在异乡的住院病人,正穿着医院里同样不合身的病号服,孤独、可怜、没人愿意搭理。   不过苏和额乐没骗他,衣服真的很干净,没有脏污,甚至没有发黄,淡淡地飘着一股洗涤剂香味。   而此时,一股更浓烈的香味正侵袭着周安吉的鼻息。   是内蒙古人民常喝的咸奶茶。   周安吉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真的饿了,从他下高铁踏上内蒙古的土地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   鉴于动物对于食物的本能渴求,他现在对苏和额乐锅子里正煮着的奶茶非常感兴趣。   于是小心翼翼地溜下床,踢踏着自己的运动鞋瘸着右腿晃到了苏和额乐身边。   对方给他递过来一只小木凳,让他也安坐在了炉子旁边。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苏和额乐的动作,身体也被火焰烤得暖烘烘的。   苏和额乐先是往锅里加了一块黄油、几片风干牛肉和一把炒米,煸炒得香气都快从这个屋子里溢出去了。   周安吉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了好几口,似乎光是闻闻就觉得心里充盈又满足。   苏和额乐转头看见他的样子,觉得对方夸张过度了:“你真的好像个游客啊。”   “啊?”   “第一次见蒙古奶茶的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苏和额乐望着锅里,口吻随意地说到,“你如果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话,以后别喝腻了才好。”   周安吉闻言顿了一下。   “我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是,本地人对于外地人的优越感吗?”他表情有些无辜地盯着对方问,眼神也跟着被火光烤得亮晶晶的。   “我……”苏和额乐突然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居然快被面前这个人上升到引发地域矛盾的地步。   “我不是。”他仔细盯着锅没有抬头,佯装作随意地否决了,沉默着不想再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   这让苏和额乐的思绪被拉回到十多年前,他少年时期放暑假时,偶尔会被大哥打发去接待游客。   那时候,十几岁的苏和额乐一副沉默寡言又不好惹的形象,被人拉住表演煮奶茶时,总是会非常不耐烦但又无可奈何地丢下一句:“别喝腻了才好。”   接着收到一众游客不知所云的表情。   十几岁的苏和额乐每天都沉浸在“把别人心情搞坏”的喜悦里,尽管被额吉骂了无数次,说他不礼貌,可仍乐此不疲。   没想到十几年后,这句话居然又一次脱口而出。   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肉干炒香了,苏和额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紧接着把泡好的砖茶和鲜奶倒进了锅里:“再次烧开就可以喝了。”   周安吉仍抱着双膝坐在火炉前,被火光映得愈发明亮的眼神本该对这锅奶茶抱着十足的期待,而此时却放空思绪般地盯着锅里不断升腾的泡泡。   等他回过神来,苏和额乐正立在他旁边,递过来一个装着半碗奶茶的小碗:“小心烫。”   周安吉接过来:“谢谢。”   他仍蜷腿坐在一旁,双手捧着碗,没抬头去看对方。   他饿极了,但又怕烫,只能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嘬。   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心有灵犀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周安吉先开口了:“我刚刚没有要怼你的意思。”   苏和额乐喝奶茶的动作一愣,明明是自己不礼貌在先,对方这是在跟自己道歉吗?   热奶茶下肚后,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心情也随之变好,周安吉这才食髓知味:“谢谢你把我带到你家来,还煮奶茶给我喝。”   “不然今晚我真的可能在草原上被冻死,或者被狼吃掉吧。”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天生比较倔,很多事做得不好的地方要后知后觉才能体会到,除了这一点,我性格真的挺好的,你别误会。”   周安吉自顾自地说完这一大通,才想起来抬头去看苏和额乐的反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身边。   他这才注意到,苏和额乐是个长得很英气的蒙古族人。   身形俊朗,轮廓鲜明,眉峰浓郁,大开大合的长相但又算不上张扬。   皮肤比他黑一点,看起来更健康了不少。   是让人乍一看就能看出的与汉人有些不同的少数民族长相,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很久之后周安吉才明白,像苏和额乐这样在广阔天地间长大的孩子,与他这样在林立高楼里长大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不是说胖瘦或者高矮的不同。   像苏和额乐这样的人,神情中天生就会带有一份对自然的敬畏,一种自由与悲悯,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困得住他,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得倒他。   后来,苏和额乐告诉他,这是他的信仰,是他的长生天恩赐给他的。   再后来,周安吉跟着他学了一辈子。   而此时,苏和额乐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和他一样的映着火光的黑色眼睛,比刚才更像是掉落在地上的星星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体会刚刚自己的那一大段突如其来的独白。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几秒,十几秒,甚至几分钟。   没人知道多久。   周安吉在这份沉默中,甚至忍不住默默地想,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和一个刚认识不多久的人做自我坦白吗?   什么性格,什么爱好,通通都要说给对方听吗?   难道造就这些的,更深层次的过往,以后某一天也要说给他吗?   而令他惊讶的是,此时的自己对于这个行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而是质疑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苏和额乐现在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他暂时解读不出来。   是不想听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的任何过往,还是嫌他太啰嗦了,喝碗奶茶的功夫也要说这么一大通 。   苏和额乐一定会觉得给自己捡回家了一个大麻烦。   周安吉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定义。   “我没误会。”对方弯腰拾起了他的空碗,“还要喝一碗吗?”   周安吉顿了一秒,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苏和额乐又给他盛了一碗,这次还往碗里加了些奶皮子和奶酪:“内蒙古的奶制品很多汉族人吃不惯,你一点一点地试试。”   “如果你喜欢喝的话,我会很开心。”   他解释到:“以前我接触过不少游客,他们刚开始对这些表现得很新鲜,后来发觉吃不惯,就开始浪费食物。”   “可这些都是当地牧民们辛辛苦苦做的。”   他重新把碗递了回去:“当然,我不是要逼你喜欢吃,如果吃不惯的话可以直说。”   “我也并没有想要表达什么优越感。”苏和额乐很平静地说,“我小时候常被游客缠着煮奶茶,所以养成了这个坏习惯,抱歉。”   “哦,没关系。”周安吉端着碗轻声地回。   对方好像直接略过了自己刚刚那一大段自白书,他泄了口气,轻轻地吹动着碗里的奶茶。   奶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皱皱的奶皮,他一口气全部灌进了嘴里。   可他真的很喜欢喝蒙古奶茶。   不是装的。   他很想向对方表达这份喜欢,苏和额乐刚刚说了,如果自己喜欢的话他会很开心。   于是周安吉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喝到了美味的奶茶,而苏和额乐收到了他想要的喜欢。   如果两个人都可以开心一点的话,说不定会让这个对两人来说都有点糟糕的夜晚不那么难捱。   苏和额乐把他的空碗接过去,到水槽旁洗干净,再转过身来时,发现周安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   “你腿不疼了吗?怎么不去床上坐着。”他问。   见对方没答,又忽然笑了:“你真的像只小羊羔似的。”   说完顿了一下,然后仔细理清了这句话里没带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为什么?”周安吉不解。   苏和额乐扶着他去床边坐下,跟着解释到:“我的羊圈里有只小羊,是我放牧时从草原上捡回来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羊跑丢了。”   “一开始这只小羊的性格特别倔,到了新环境不肯正经吃东西,也不让摸,会躲开。”   “但我还是很喜欢它,会背着其他的羊羔专门给它弄好吃的,会在放羊的时候把它护在自己身边不让其他羊欺负它。”   “后来它被我摸乖了,也不闹了,整天就咩咩地跟在我脚边,我去哪它就去哪。”   周安吉听懂了对方话里有话,苦笑着“哦”了一声:“那你要我一直倔着不让你摸才满意吗?”   苏和额乐承认,从小到大在蒙语环境下长大的人,对于普通话的理解能力还是稍稍落后于汉族人的。   比如此刻,他就没听懂周安吉这句话的意思:“我什么时候摸过你了?”   作者有话说   1、设定中苏和额乐28岁,十多年前也就是中学时期。周安吉25岁,正读研二。 第6章 如果我是云   周安吉:“……”   苏和额乐本着对疑惑刨根问底的学习态度,大半夜的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是刚刚在马背上的时候吗?”   “那也是不得已啊,毕竟只有敖都这一匹马,你又受伤了。”   “你是不喜欢被人摸吗?”   周安吉自认为自己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不算差,语言表述能力也蛮好,但还是没办法跟苏和额乐解释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被人摸这个问题。   只好放弃,打算用苏和额乐的原话回绝他:“算了,看来你成绩不太好。”   然而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看见苏和额乐猛地从凳子上支起身体来,睁大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周安吉惊得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无声地回望过去。   怎么,一句轻飘飘的话难道触到他的逆鳞了吗?   可刚刚你也是这么说我的呀。   就不允许我原话奉还吗?   周安吉盯着眼前的人,等着他一顿发作。   可苏和额乐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又浅笑一声低下了头:“算了,我不跟受伤的人计较。”   没正面回答,看来成绩真的不好。   刚刚怎么还理直气壮地在草原上点评自己。   周安吉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忽然来了什么兴趣似的想逗一逗对方。   于是他故意弯腰撇过头,去找对方低垂的眼神:“我成绩还不错,要我教你什么吗?”   刚说完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爱怼人的臭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于是又补充到:“作为交换。”   “交换什么?”苏和额乐问。   “作为你今晚带我回蒙古包的交换。”周安吉答。   苏和额乐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神,眉眼弯弯像是在隐藏什么笑意:“那你想教我什么?”   周安吉扶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鉴于苏和额乐同学从小到大都是在内蒙古长大的,自然说蒙语更习惯。”   于是周安吉宣布到:“在我养伤的这段时间,可以教你学汉语。”   苏和额乐舌尖微微勾了下嘴角,流露出一种餍足的神情,接着肯定道:“好。”   周安吉非常得意又开玩笑般地指出:“我得强调一下,是免费。”   苏和额乐笑道:“那辛苦周老师了。”   简单地收拾完房间与个人卫生后,苏和额乐走到与周安吉相邻的另一张床上,关了床头的灯:“时间不早了,先睡吧。”   屋里猛地暗下来,周安吉听见苏和额乐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明天去镇子上带一个医生给你看看腿。”   他疑惑:“带医生到这里来吗?”   “嗯,对。”   “我还以为是带我到医院去,我看见门口停了辆车。”周安吉说。   苏和额乐翻过身来与他面对面,两人之间的床铺隔了一米宽,就算面对着面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你腿不方便,就不要多走动了。”   “哦,好,谢谢。”苏和额乐从周安吉的几个字里好像听出了一点失望。   紧接着又道:“如果对我的安排不满意,你可以直说。”   这是今晚苏和额乐第二次对他说“直说”这个词了,看来蒙古族人天生不喜欢藏着掖着:“没有,我本想着可以去把我的酒店房间退了,再把行李带过来。”   “这是小事,你明天把旅店名字告诉我,我帮你办。”苏和额乐很爽快。   “谢谢。”   “我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你不用事事都这么客气。”后来周安吉想起,这是苏和额乐对他提出的第一个合理要求。   “哦,好。”   第一次睡在蒙古包里总是不适应,周安吉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都没睡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铺在地板上的床铺好像要比家里和学校的床更硬,不过胜在宽敞。   他听见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暂且也无法确定对方的睡眠状态。   “苏和额乐?”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对方也没睡着。   “你们蒙古族人看病都是把医生带到家里来看吗?”他胡思乱想地发问。   周安吉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家时,只有那种很富裕的家庭才会配备私人医生。   “镇上有的医生会骑马,可以提供这样的服务。”苏和额乐解释道。   “哦。”   “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声音和语气都很温柔,没带有什么被无端吵醒的烦躁。   比起从前那个被游客拉住煮个奶茶都不耐烦的苏和额乐,他真的对自己宽容了不少。   周安吉想。   “没有了。”他说。   “那就闭眼睡吧。”   “好。”   第二天,苏和额乐起了个大早。   周安吉是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的。   “怎么,还是吵醒你了吗?”睁眼,看见苏和额乐正往身上套床头那件棕色蒙古袍。   周安吉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把被子拉过下巴,盖住了半张脸,但却露出一双小鹿眼睛盯着正在更衣的苏和额乐——   当然,完全是出于他对蒙古袍的兴趣所在。   苏和额乐见对方没答话,抬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清亮的眼睛。   不过他不像周安吉昨晚那样会害羞,大大方方地在对方面前把腰带系好,然后捞起床边的古铜色小刀挂在了腰带上。   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一大早简直脑袋不太清醒,这样盯着人家换衣服干嘛。   于是羞赧地把一整床被子拉上去,堪堪遮住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股力气把他的被子往下拽,他钻出来一看,苏和额乐正半蹲在他的床尾,把被子拉下去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露出来的双脚。   “还早,再睡会儿吧。”对方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两下。   周安吉脑袋懵懵的,对这句“还早”没什么概念,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拿起了床头的手机。   一看,彻底没电了。   而他的充电器还搁置在旅店的行李箱里,亟待着苏和额乐把它们带回。   “几点钟了?”周安吉环顾了一圈儿,蒙古包里并没有挂一盏钟。   “七点多。”苏和额乐回,“我现在去镇上办事,大概不到十点就可以回来。”   接着又安排到:“你再眯一会儿,等会儿洗漱完可以在冰箱里找点吃的暂时凑合一下。”   “哦,好,谢……”后一个字噎在嘴里还没说出口,他突然回想起了苏和额乐昨晚说的,不必太客气。   话毕,苏和额乐掀开蒙古包的门帘准备出门,最后还留下了一句不大不小的关心:“你膝盖痛的话,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心些,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可以留给我回来之后再做。”   周安吉翻来覆去了好几次也没再睡着,索性起了床。   昨晚辗转难眠时发觉肚子饿,今早起床却变得没太有胃口。   他从苏和额乐临走时吩咐的冰箱里翻出了一包风干牛肉,端了个小凳子坐在蒙古包的门外慢慢悠悠地啃。   浅绿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际线,把周安吉眼前的景象分割成了上下同等大小的两块。   下面一半是草原,上面一半是天空。   今天是个阴天,天空只是泛着淡淡的蓝,飘着浅且清的白云。   他看见在不远处正对着他的山顶上,有一朵云正在用极慢极慢的速度消散。   他无端想起了昨晚苏和额乐给他煮的那锅奶茶,奶茶的泡泡也是像云一样,一点一点地从四周散开的。   周安吉莫名其妙地觉得,就算是阴天,内蒙古的天穹也比北京的要更蓝,更大,更广阔。   就算是云,也要比北京的云更自由。   “海洋上升腾的水汽会在海洋上空凝结成云,再飘向内陆。大家不要觉得云看上去轻飘飘的,一朵云的质量能达到几百吨重呢。”   周安吉忽然没来由地回想起了以前老师说过的话。   北京的云好像是一定要带着什么目的才会飘到这座城市的上空,然后在合适的时候,降下一场大雨浇筑到城市的钢筋水泥表面。   可严丝合缝的建筑让雨没办法渗透进去,北京的人也不爱主动淋雨。   如果说,云是从海洋上飘来的水汽,那么“启伞避之”的举动,是不是就相当于拒绝了海洋。   但内蒙古的云不一样,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是有生命的。   自从它在远隔千百里的海洋上凝结之后,就会悠悠然地带自己飘到这片草原上来,成为草原上像白色羊群一样的装饰品。   白云就是属于天空的羊群。   周安吉想。   如果要云自己选的话,那它也一定和周安吉一样,会更喜欢内蒙古而非北京。   周安吉呆呆地捏着手里牛肉干的包装袋,把自己的脑袋主动地放得很空很空,看了很久的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远远听见有马的响鼻声,才意识到和苏和额乐约定的十点钟应该已经到了。   周安吉好像已经在门口呆坐了快三个小时,风干牛肉被他消耗了小半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   一棕一白两匹马从远处跑来,苏和额乐的背后跟了个背着医药箱的医生。   “怎么在门口坐着。”他看见敖都背上背着自己的行李箱,还有苏和额乐的一个大包。   周安吉伸手去接,被苏和额乐撇开了:“我来就行。”   回到蒙古包,医生对他的膝盖进行了详细的诊断,结果是:右膝扭伤,需要每日上药,有条件的话可以冰敷。   如果一星期后仍没有任何好转,再考虑去医院复查。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说你最好半月内都不要做什么剧烈运动了。”苏和额乐送走医生后,返回来对他强调到。   “哦,好。”周安吉回。   半个月,看来待在这里的时间要超出自己的计划了。   算了,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计划。   他转头去看苏和额乐,对方倒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周安吉见他捞起那个鼓鼓囊囊的包,打开拉链后,一股脑地把东西摆出来——   居然装的全都是书。   “这是我路过镇上的图书馆,借回来给你打发时间的。”苏和额乐说,“不过图书馆不大,书的种类实在有点少。”   周安吉瘸着腿慢慢挪过去,发现几乎都是些诗集,古代诗、现代诗、国内的、国外的……   “怎么全是诗?”周安吉问。   “不是说要教我学汉语吗。”苏和额乐答。   作者有话说   1、一朵云的平均重量,大概在500吨左右。 第7章 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在接下来即将友好相处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周安吉与苏和额乐达成了较为一致的生活作息,即:苏和额乐白天出门放羊,周安吉在家养伤、学习、看书。   晚上苏和额乐回家后,便跟着周安吉学汉语。   在内蒙古的生活似乎于这一刻才慢慢步入正轨。   周安吉在很多个苏和额乐不在身边的无端时刻,总是想要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蒙古族人。   可他以前对于蒙古族的印象,仅仅只停留在“他们是个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浅显地步。   如果要达成他在临走前,对张守清承诺的那份“关于民族文化的调研”,那也必须要真正深入到蒙古族人中去才行。   只靠接触苏和额乐一个人肯定不够。   然而。   周安吉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腿。   他现如今的确也无能为力。   于是这天,当周安吉一个人赋闲在家时,他拖着病腿饶有兴趣地环顾了一下蒙古包的各个角落,准备开发一下新的兴趣领地。   因为在前一天,苏和额乐得知他的腿伤稍有好转后,给了他“随意走动观摩”的主导权。   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书架。   上面安放的应该都是苏和额乐的书。   周安吉心里一喜,妄想从这些书里找到一本描写蒙古族文化的。   可转念一想,苏和额乐自己就是蒙古族人,哪会从书里去了解自己的民族。   周安吉随便抽出了几本,然后失望地发现它们全都是他看不懂的蒙语书。   细细长长的蒙语字,像是坐飞机时从高空望下去,看见的地面上蜿蜒的河流。   周安吉叹了口气,重新将书整齐地归置好,便坐在床上发呆。   他愣愣地抬头环视了一下蒙古包,无端地想起,在自己来这个蒙古包之前,这里是只住了苏和额乐一个人吗?   那这是完全属于苏和额乐的个人资产吗?   可苏和额乐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   周安吉毕竟是个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的人,曾被首都那可望不可即的房价不知道吓退过多少次。   难道在蒙古族,年纪轻轻的蒙古族人就会独自离开家,然后选一处喜欢的地方开辟自己的蒙古包吗?   可苏和额乐为什么会选这片在他口中人迹罕至的草原呢?   还有,他的父母又在哪?   ……?   此时的周安吉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名义上想要调研的民族文化,实际全都立足在了他对苏和额乐的个人兴趣之上。   他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之后敲上刚刚的几个问题,准备晚上等苏和额乐回来再一并问问他。   傍晚时分,周安吉像往常一样,端了小木凳坐在蒙古包前。   余晖撒在草原上,草色被染成金黄。   一轮不刺眼的红日悬挂在了草原与天空的交际处,正缓缓下落。   然后,周安吉耳边便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接着是天边一群白乎乎的羊群,像涨潮时的白色浪潮一样向他涌过来。   再近一点,便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以及苏和额乐骑马的身影。   这是周安吉每天最期待的时刻。   此时,他还暂时把这份心照不宣的期待,归功于灿烂的日落、雪白的羊群、以及声声入耳的马蹄声……   而完全忽视了苏和额乐这个人对他心情产生的正面效应。   每次苏和额乐放羊回家之后,会先和坐在门前的他打个招呼,接着花一些时间将羊群赶进羊圈。   然后把敖都归还给马厩,还要在它耳边用蒙语赞扬它今日的好表现。   再回到蒙古包里,准备他和周安吉今日的晚饭。   “牧民的一整天似乎都在与动物相处,如果不是在必要情况下,他们可以整天不跟人类讲一句话。”   “因此,蒙古族似乎是个很沉默的民族。”   晚上,周安吉把这两句话写进了自己的电脑里。   “在干什么?”苏和额乐洗漱完后,走到周安吉身边坐下。   “在弄一份关于民族文化的调研。”   “蒙古族?”苏和额乐问。   “当然。”周安吉答。   接着,他把自己的电脑转到苏和额乐面前,屏幕上显示了他白天记录下的几个问题。   “如果不冒犯的话,我可以问问你吗?”周安吉说。   苏和额乐端着一杯白水,表情不是很在意地对他昂了昂头。   周安吉捏着下巴想了想,准备把第一次问话用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作为开头:“请问苏和额乐先生,你今年多少岁?”   苏和额乐喝水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首先,苏和额乐先生,这个称呼是他很少听到的,似乎要在很正式的场合才用得上。   尽管他知道这完完全全是出于礼貌,但仍觉得别扭。   其次,对于他今年多少岁这个问题,跟民族文化有半点关系吗?   再者,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很正经的一问一答的交谈方式,像是父母辈爱看的新闻联播里的采访。   于是乎,周安吉的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时,苏和额乐便放下水杯,一把把他怀里的电脑捧了过去,开始沉默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周安吉凑过去一看,发现苏和额乐正在他列出的几个问题下面写答案。   他俨然地坐正了身体,权当是苏和额乐放了一天的羊累到了,不想说话。   “如果你叫不惯我的名字,可以直接叫我阿乐。”过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开口道。   此时周安吉正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啊?没有,苏和额乐叫起来挺好听的。”   “好听?”对方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他。   “对啊,好听。”周安吉觉得好听只是个很普通的夸赞,怎么苏和额乐反应这么大,“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些含义很好的词。”   “我知道,是强悍的人。”周安吉得意道。   苏和额乐却默默地抛过来一个白眼,纠正到:“是强悍的鹰。”   “鹰,鹰你知道吗?就是天上飞的那个。”   周安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理解错误。   就算北京的上空不会有鹰,但鹰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苏和额乐把电脑重新递了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字。   周安吉大致地瞄了一眼,苏和额乐写得很详细,也完全没有在乎他的这些问题有没有过度越界。   苏和额乐揉了揉眼睛,重新站起身来,走到他自己的床头开始解蒙古袍上的腰带:“我们什么时候干正事?”   “啊?什么正事?”周安吉凝视着对方的动作,不明白他在明示或者暗示什么。   “不是要教我学汉语吗?”苏和额乐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笑着问,“你是忙着想了一天我的家庭琐事,还是想对这个决定表示反悔?”   周安吉连忙摆摆手:“没有。”   他从自己的床头拿起了一本诗集,说:“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教你读一首诗。这样字也认了,情感表达也体会了,一举两得。”   苏和额乐换完衣服,点头道:“好,可以。”   于是,他端了两只木凳,扶着周安吉去了蒙古包外面。   周安吉不解地望着他,苏和额乐说:“你不是喜欢星星吗?在星星下读诗更有体会。”   这晚的星空倒是比周安吉初到内蒙时的更璀璨些。   苏和额乐见他望着星星出了神:“想拍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把蒙古包里的灯全都关掉。”   周安吉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算了,不麻烦你了。”   苏和额乐在木凳上坐定,顺着他的眼神,也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星空:“不麻烦,那等你伤好了我再带你去拍星空。”   这是周安吉收到的,继“分辨东南西北”之后的第二个不大不小的承诺了,时间都被妥当地安排在了他伤好以后。   周安吉有些欣然地侧过头去看苏和额乐。   他想,如果苏和额乐真的嫌他麻烦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主动提出这件事。   “谢谢。”周安吉没再拒绝这份好意。   “你之前是想去涝利海么?拍星星为什么要到游客常去的地方?”苏和额乐小声揶揄到。   “你忘了,我也是游客。”周安吉同样揶揄。   苏和额乐哑语,哧哧地笑到:“你胆子也挺大的,居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敢一个人跑到内蒙古来。你知道内蒙有多大吗?”   周安吉小声道:“知道,我学过地理的。”   闲聊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回归正题,苏和额乐对着他手里的书昂了昂头:“开始吧。”   周安吉翻开了自己今天特意折起来的一页,自顾自地朗读起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但是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   周安吉读到一半,忽地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苏和额乐的反应。   他看到对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   门外一盏昏黄的灯照得苏和额乐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的亮。   周安吉可以确定,此时的苏和额乐一定是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而非盯着他手里的书。   因为只有当他盯着眼睛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和他对视。   苏和额乐眼神缱绻,并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最终还是周安吉先认了输,他咽了一下口水,回过头继续读到:   “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   “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1、“你叫什么名字?”是两人初遇时,周安吉对苏和额乐说的第一句话,详情见第一章 。   2、关于这首诗的出处比较模糊,有人说是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也有出处显示是名为“西村袋子”的天涯楼主发布的帖子(原贴已删)。文字很打动人,所以借此来推动剧情。 第8章 安吉   周安吉读完后,眼神仍落在泛黄的诗集上,半晌也没有移开。   他知道,自己今天选的这首诗,带有一些明显的爱情意味。   或许以苏和额乐的汉语水平,对方根本听不懂。   他想。   毕竟描写爱情的诗句千千万万首,而他还要给苏和额乐读这么长时间的诗,总不能首首都避开。   因此他不想为此过多解释什么,不然像是在欲盖弥彰。   周安吉在心里给自己找好借口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头去,准备再次迎接苏和额乐炽烈的眼神。   对方仍歪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周安吉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样?”   “很好。”对方回。   “好在哪儿?”他一边再次发问,一边在心里忐忑。   苏和额乐眨巴了两下亮晶晶的眼睛,眼睫弯弯地含了一脸笑意,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周安吉心尖儿上猛然泛出一阵酸软,粉红渐渐爬上耳梢,他重新回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哦,谢谢。”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夜空下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苏和额乐先开口了:“其实我对你挺好奇的。”   似乎是在为这个沉默的夜晚寻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夜晚总是个倾诉的好时候。   尤其是当星光璀璨之时,一闪一闪眨巴着的星辰像是为今夜酝酿了一场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   不过这种经历对于两人来说,都有些久违了。   周安吉闻言后,暗自有些吃惊:“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紧接着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全中国最普通的那一类人。从小到大老老实实地读书,然后考上大学,又整日整夜地为论文烦恼。”   “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像是在妄自菲薄。   苏和额乐将双臂搁在膝盖上,叉着手目视前方,很平静地说:“是能够考得上北京一流大学的高材生,是会遵从自己的兴趣选择天文学专业的人,是敢不做什么准备就独自来内蒙古的周安吉。”   “不厉害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周安吉苦笑一声:“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敢一个人来内蒙古,还走丢了,我这个把柄是不是要被你笑话一辈子啊?”   当时的周安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会轻易地脱口而出“一辈子”这个词。   一辈子听起来总是很漫长的,总是蕴含了无数的不确定性。   如果在以后某个时刻,他能对此时此刻这场星空下的谈话有所感知的话,就会知道,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其实已经预示了他与苏和额乐的将来。   而此时,苏和额乐没有否认心里的直观感受:“如果放在以前,我确实会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觉得是对自己极大的不负责。”   “现在呢?你改观了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点点头:“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可不会像你这样走丢。”说完便哧哧地笑了起来。   周安吉轻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不说话?”   “阿乐。”   “嗯?”这是在苏和额乐主动提议之后,第一次听见周安吉叫这个称呼。   “我可以把现在这个场景理解为,你是在跟我谈心吗?”周安吉问。   “如果你想的话。”苏和额乐回。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们在这晚成了可以促膝长谈的好友。   周安吉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用双手托着下巴,目视着远方一片黑漆漆的草原。   像是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苏和额乐缄默地坐在一旁等他开口,眼神却飘忽地随着灯光下周安吉的轮廓,细细地描摹了一遍。   周安吉与他年少时遇到的那些游客都不太一样,那些人总是热情、饱满、精力充沛,他们想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获得十足十的快乐与满足。   可这些形容词于周安吉来说似乎毫不相关。   他好像不是在内心充盈地妄想着一场来之不易的草原旅途。   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为了一个目的坚定地选择了内蒙古,而非其他旅游城市。   苏和额乐读不懂。   周安吉并不是那只被他从草原上捡回家的小羊羔,并不是在他满足了对方的口腹之欲后,就能安然地黏在自己身边。   苏和额乐想起了自己初遇周安吉的那晚,在心里给他安上的几个标签:“大城市”、“高材生”、“游客”、“天文学”……   似乎是与内蒙古格格不入的几个形容词。   周安吉是只属于广阔天地间的鸟,他有无数种可能性,内蒙古的草原这么大,可以全心全意地包容他,但却留不住他。   鸟儿只是暂时摔伤了,等伤好之后,就会继续飞走的。   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鸟儿即将浓墨重彩的人生中,短暂地留下浅浅一笔。   苏和额乐想。   这时,沉默半晌的周安吉终于开口了:“我记得你刚刚跟我说过,你们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一些含义很好的词汇。”   没等苏和额乐回答,他又继续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汉族人也是一样的,会把对于小孩的期望都寄托在名字里。”   “平安,吉祥。”苏和额乐说,“我知道的,是两个很好的词汇。”   而周安吉却摇了摇头:“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尽管苏和额乐对于古代诗歌不太有研究,不过听这些句式也大概能猜到:“《诗经》?”   周安吉点点头:“‘吉’在这句诗里,是漂亮的意思。”   苏和额乐顺着视线朝周安吉望过去,看见他在门口一盏昏黄的灯光下,仍保持着刚刚低头的姿势。   弯弯的睫毛眨呀眨,扇动着眼前的一小片空气。   他背对着光,可瞳仁里仍蓄满了一池清亮。   苏和额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好像是一汪泪水。   “真的很漂亮。”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上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没有被理智打住,像是某种无意识地,苏和额乐轻轻地用拇指覆了上去。   长久牧业过的手掌是很粗糙的,不如周安吉的脸,像是刚剥壳的鸡蛋,又像温润的白玉石。   他的手刚小心翼翼地碰到那层软肉,对方就被刺激得眨了几下眼。   睫毛微微动,扫在苏和额乐的掌心,像只小虫。   痒痒地挠在他的心尖儿。   直到对方慢半拍似的愣愣地转过头,他才收回手:“你脸上有只小虫。”   周安吉抬头一望,蒙古包门口的黄色灯盏周围,确实围绕了密密麻麻的趋光小虫:“哦,谢谢。”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女孩儿。”苏和额乐问到。   周安吉轻轻泄了口气:“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取好了,那时候家里人都认为我是个女孩儿。”   他自顾自地讲到:“我已经有四个表哥了,我爸爸是他那一辈中最小的孩子,所以我也是我这一辈中最小的。”   “在我出生之前,全家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苏和额乐听他讲话的时候,总喜欢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微微发笑。   但周安吉知道,阿乐不是在笑话他。   “所以你是被当成女孩儿养大的?”苏和额乐好像对他的成长经历很有兴趣。   周安吉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们还是会给我最好的,属于男孩子的一切。”   “只不过我也知道,他们一直都有些失望。”   “可这也没办法啊。”周安吉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像优异的学习成绩这些东西,我还可以努努力去争取一下,但我的性别,也不是我努力就能决定的。”   虽然嘴上不说,但周安吉很难过,苏和额乐看得出来。   不然也不会出生二十多年了,仍对此耿耿于怀。   但苏和额乐也没再继续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一套安慰的说辞。   然而苏和额乐并不擅长于此。   周安吉想,自己关于男孩还是女孩的这一套论述,以及自己表现出来的,对这件事抱有的极大重视和无法释怀,是不是在苏和额乐看来都太过小儿科了?   “那你们蒙古族呢?”周安吉接着问,“会有什么重女轻男,或者重男轻女的糟粕传统吗?”   苏和额乐很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的信仰不允许这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珍宝,不该被差别对待。”   周安吉望了望天,没再说话。   信仰,如果他也有信仰,那该多好。   沉默了良久。   周安吉歪过头来说:“可以跟我说说你吗?阿乐。”   周安吉还是对苏和额乐那无知无觉的少年生活好奇得要命。   仅仅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的,对游客丝毫不耐烦的苏和额乐,还有刚刚那句“我也成了这样的人”。   就足以让周安吉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骑着快马、桀骜不驯的少年模样。   苏和额乐也跟着望了望天,星辰西落。   “今天晚了,下次吧。”   说完,便提着凳子回了蒙古包。   作者有话说   1、“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出自《诗经·国风·唐风·无衣》   安:舒适。吉:好,漂亮。(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不同的两首诗。) 第9章 月亮月亮   周安吉盯着门内像是被幽闭着的灯光,直到身后的门帘已经放下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回过头。   这都不肯讲,苏和额乐好小气。   他心里想。   周安吉也没有立刻跟回去,仍坐在门口,托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的星星。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门帘又重新被掀开了,光影从背后洒过来,门口立着苏和额乐高大的黑色影子。   周安吉转过头,发现对方已经洗漱完换上了睡衣。   他逆着光,正用一种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还不进来吗?”   语气平静,并不是像在催促。   周安吉点了点头,撑着凳子站起来。   不料久坐的双腿有些微微发麻,他起身后脚下一软,猛地踉跄了一下,身体直直地往后倒。   “小心。”苏和额乐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小臂,才阻止了又一场“灾难”发生。   周安吉被温热手掌拉回原位,睁大的眼神飘忽,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   他看见苏和额乐的脸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无奈神色,紧接着就感受到自己的后背和腿弯猛地升起一股力量——   他被苏和额乐打横抱了起来。   周安吉觉得自己尽管是个病号,但几步的距离也不至于此。   但他又怕摔,也不敢乱动,只好用双手隔着一层空气,轻轻地环在苏和额乐的脖子上。   他听见对方嘴里喃喃念叨着:“平地也会摔。”   语气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苏和额乐这时一定在心里肯定了周安吉“羸弱,且不靠谱”的身体状态。   对方用后背顶开蒙古包的门帘,抱着他直直走到了床上。   将他放下后,再去拾回了那只被他遗落在门外的凳子。   周安吉平日里在学校为了做项目、写论文,是个熬夜熬惯了的人。   这晚,苏和额乐将他塞进被子里,关灯睡下之后,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阿乐?”他试着叫了声。   “嗯?”   “你困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翻了个身,与他面对着面:“还不怎么困。”   周安吉叹了口气:“那我们为什么要睡这么早?”   “那你想干什么?”对方笑着反问,“还在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周安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我的过去都对你坦坦荡荡了,我不想还对你一无所知。”   刚刚在蒙古包外,苏和额乐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   既然是朋友,也都谈过心了,那么交换故事就是拉进彼此关系最简单的方法了。   “我的过去其实很无趣。”苏和额乐没反驳,“我好好理一理吧,等那达慕大会结束,就告诉你。”   “哦,好吧。”至少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周安吉没再深问下去。   虽然对于那达慕大会召开的具体时间完全没有把握,但周安吉仍觉得自己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胜了一筹。   “那现在困了吗?”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还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在心底里埋怨对方明知故问,难道在得到一个承诺后就会使人神思困倦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对苏和额乐的故事越来越好奇,然后满心欢喜地期待那达慕大会的到来。   这时,周安吉听见苏和额乐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是学天文学的,应该知道很多星星的故事吧。”   对方无端地发问。   周安吉也跟着支起了身体:“对啊,你想听吗?”   苏和额乐笑了:“星星的故事应该比我的故事有趣得多。”   正当周安吉在心里把这一幕理解为,苏和额乐在向他讨要睡前故事时,对方却“啪”的一下打开了灯。   “那走吧。”   “去哪?”周安吉仍支着身体呆在床上。   “你不是还不困吗?我们骑马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看星星。”苏和额乐回。   这是周安吉第三次攀上敖都的马背了——   同样是在一个深蓝色的夜晚。   不过与骑马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仍很陌生。   他颤颤地立直身体,双手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很自觉地把缰绳的控制权交给了身后的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安然地用手臂将身前的周安吉拢紧,勒紧缰绳让敖都先慢慢地小跑。   “阿乐。”周安吉目视前方,叫着身后人的名字,“你是几岁学会的骑马?”   “三岁。”   “三岁,好厉害啊。”周安吉喃喃地道。   “怎么,你想学吗?”苏和额乐说话时声音沉沉,连带着胸腔的振鸣、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转,都在一瞬间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都通通传给了周安吉。   很幸运的是,他在这样的时刻居然也能分出心神,去把苏和额乐感受得真真切切。   “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教你。”对方说着说着就笑了。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在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   他摇了摇头,细软发丝扫在苏和额乐的下巴,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痒丝丝的。   “我手脚不协调,学不会。”他回。   对方在背后发出哧哧的笑声:“怎么?周安吉难道是在妄自菲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苏和额乐这时突然会叫他的全名,虽然他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不太待见这个称呼,但又没办法去阻止别人叫。   “小的时候,家里人送我去学过一段时间的民族舞,后来……”   “后来怎样?”   “当然是放弃了,在我成为舞蹈班里最差最差的一个学生之前。”周安吉说。   这时,敖都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笃笃的马蹄声堪堪盖过了身后传来的笑声和话语。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笑什么,总之,他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也很满足。   迎面闯来的夜风清朗,偌大草原仿佛和头顶的深蓝天幕一样广阔。   蒙古族人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识别路途的能力,不然在这么黑的天穹下,苏和额乐怎么知道那个看星星的地方在什么方向?   周安吉想。   与上次一样的,周安吉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骑了很久的马。   无限广阔的天地总是会让人感觉渺小。   此时周安吉又一次地脚踏草原,屹立在了无垠天穹之下。   如果说,那些比地球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星辰,之所以看起来会如同米粟一样渺小,是因为距离远的话。   那么在浩瀚宇宙中,是否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会热衷于这样浪费生命般地凝望自己的蓝色星球。   周安吉很善于在这样的夜幕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设想。   直到苏和额乐拉了拉他的袖口,他才回过神来。   “来躺下吧。”苏和额乐说。   他转过身去,看见对方已经摆出了一副十分放松的姿态——   一只手肘一边支着地,一边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细细的草芽,嘴里还含了一小节。   今晚的月光太明亮,让周安吉脸上泛出的惊讶也一并收入了苏和额乐的眼中。   他取下嘴里衔的草,一只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今天就讲一讲月亮的故事吧。”   话毕,又重新将手里的草放进了嘴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周安吉不太确定,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苏和额乐,是不是就是这个牧羊少年最真实的模样。   可还太少了,他妄想着要了解更多。   见周安吉一直站着没反应,苏和额乐又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口:“你看呆了吗?”   周安吉这才收回眼神:“可是,我不想把你借我的衣服弄脏。”   然而苏和额乐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一般来说,植食性动物的粪便都是很干净的。”   他撑了一把重新站起身,走到周安吉身边与他面对着面。   很近。   他看见阿乐嘴里仍衔着那根草芽。   周安吉罕见地置身于两人都站立着面对面的情境下,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对方的头顶,借着月光在心里测量,大概比自己高两三厘米的样子。   紧接着就感受到苏和额乐的温热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试一试吧,不要怕脏。”   “如果你想真正地走进草原,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了。”苏和额乐说。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跟着对方学会了在内蒙古生存的第一法则——   要接受草原,而不是害怕草原。   因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任何害怕的情绪都将被稀释。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动作,支起手肘撑住了脑袋,开始跟对方讲述月亮的故事。   他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一会儿看看对面的人。   “月球是地球唯一的一颗卫星。”   “然而它的形成过程至今仍是个谜,科学家们对此有四个说法。”   “认同度最高的一个版本,大意就是,地球曾遭到过一个体积比它小的星子的撞击,这个星子自己碎掉了,地球也受了一层伤。”   “不过幸好地球体积比较大,还不至于粉身碎骨。”   “被撞碎的那一层气体和尘埃,飞到太空中通过相互吸积而结合起来,逐渐变成了月球。”   “所以在这个学说里,45亿年前,地球和月球曾是一体。”   “而在这长达45亿的荒古年代,他们又一直相互吸引,并且始终是彼此的唯一。”   之后一段时间,在苏和额乐断断续续讲给周安吉听的那些往事里。   他始终都要刻意地单独隐去,这个在星空下的夜晚对他人生产生的重要作用。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星子时却很近。”   苏和额乐不是不懂诗的人。   作者有话说   1、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卫星。在太阳系八大行星中,除了水星和金星没有卫星之外,地球是唯一一个只拥有一颗卫星的星球。   2、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文章中根据剧情改了一下。) 第10章 你要如何   如果非要周安吉讲出苏和额乐身上的一个缺点。   那他绝对丝毫都不会犹豫地说:苏和额乐真的太爱诓人了。   这天,同样是个苏和额乐出门放羊的日子,周安吉在蒙古包里,对着那份仅写了三页的《蒙古族文化调研》无所事事。   他盘腿坐在床上,怀抱电脑对着令人头疼的外文文献发了好一会儿呆,双腿压得发麻了,才觉察出自己脑袋懵懵的——   现在不是个适合写作的好时候。   周安吉本想端着凳子去外面看会儿云,可走出蒙古包才发现今天是个小雨天。   灰扑扑的天映得草原的颜色也深了几分。   周安吉放弃了,重新回到蒙古包里,习惯性地将身体摆成“大”字,仰躺在了床上。   转头便瞧见了一张色彩艳丽的薄毯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床头——   看起来像是蒙古族人的手工制品。   不知道是来源于某个家庭作坊,还是苏和额乐某位心灵手巧的亲人。   他忽然想起,昨晚阿乐跟他提过一句,说最近好像会降温,所以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两张看起来很新的彩色毯子,一人的床头搁了一张。   自从周安吉来到草原后,就莫名对这些色彩斑斓的民族制品很感兴趣。   以前他总觉得,这些旅游景区的玩意儿多多少少是凭借高昂价格哄骗游客的。   而长达六年的大学生活,早就让他练就了忠实于性价比的生活方式。   因此,从前的周安吉一直都不屑于在旅游景区购买特产这种行为。   然而在来到乌兰察布之后,草原生活似乎猛地一下点醒了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收集癖”——   他很想把关于草原的一切事物都留一点在身边。   比如,他会找苏和额乐要一根敖都的马尾须;会捡走草原上奇形怪状的石头;会恳求苏和额乐送他一块长得像动物牙齿的,对方幼时的玩具“鹿棋”……   本来镇上的集市也应该是周安吉收集“草原所有物”的一大据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逛逛,就摔伤了腿。   这时他躺着将自己床头这张毯子展开,举到眼前,发现除了做工精致的花纹外,毛毯的侧边还镶嵌了几行竖着的文字。   是细长飘逸的蒙古语。   他伸手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是某种泛活的灵魂,在向他传达一些远在他理解范围之外的生动故事。   周安吉猛地坐起来,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句蒙语是什么意思。   当然,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问苏和额乐。   可苏和额乐此时外出牧羊,离他回家还有一整个漫长下午。   如果拍照发消息给他的话,大概率是收不到回复的。   阿乐之前就嘱咐过他,说如果给他发消息没回,不用太过担心,因为草原深处很多地方是没有信号的。   因此周安吉直接放弃了这个方法。   紧接着,他试了试拍照到网上去查询,可结果仍不尽如人意——   实在是因为蒙语的字体在他这个汉族人看来,弯弯绕绕的长得有点太相似了。   周安吉并不是个在语言方面有太多天赋的人。   所以最后,在经过一番不算严谨的思索后,周安吉选择了最费时费力的一个方法——   他准备靠苏和额乐书架上的那本汉蒙词典自己查。   反正在苏和额乐回家之前,他还有一个下午可以挥霍。   于是周安吉立马付诸行动。   掀开毛毯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书架旁,搜寻对自己这个即将历时一下午的小小研究有用的书籍。   正当他兴致高昂地反复比对翻找时,忽然摸到了一张不属于书籍厚度的薄纸片。   周安吉本无意于窥探他人隐私,可那张纸看起来有些过于熟悉了。   它被仔细夹在两书之间,在一众书籍中完全隐藏了踪影。   周安吉抽出来一看,陡然怔住了——   北京一所重点高校,地理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   毕业生姓名:苏和额乐。   怎么会?   这天对于苏和额乐来说有点不一样的是,傍晚他在放羊回到家时,并没有在蒙古包门口看见周安吉等待的身影。   不过此时,他还没有觉察出任何不对劲。   仍是中规中矩地将羊数好个数,赶进圈里。   把敖都拴在了马棚,放满了粮草。   今日午后忽然下了阵小雨,苏和额乐的靴子有些泥泞,因此他还耽误了一点时间简单刷了鞋,才拍拍身上的尘土进了蒙古包。   映入眼的画面却非同寻常——   是抱着膝盖气鼓鼓盯着他的周安吉,以及摆在桌上的一张蓝色证书。   苏和额乐瞬间明白了,自己放任周安吉一个人在家,并许诺他“家里任何东西都可以看”的结果就是,自己的毕业证书好像被不小心翻出来了。   尽管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需要刻意隐藏起来的事。   相反,对于相对闭塞的草原来讲,能一路顺利读到北京高校的硕士生,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周安吉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皆大欢喜的庆祝中来。   此时对方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头盯着他,接着点了两下桌上的毕业证。   不用怀疑,的确是某种质问。   “啊对,我的。”苏和额乐随意地回答,“怎么了?”   然后一边故作镇定地迈着步子往床边走,一边低头解下腰带上的那把小刀。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你是在北京毕业的研究生。”周安吉语气中充满了嗔怪。   “这有什么要紧吗?”苏和额乐回,“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吗?”   阿乐一句话把周安吉问得哑口无言。   苏和额乐与他约定的讲故事时间还没到,也就是说,他对对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其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   包括他当时自我认为的,苏和额乐汉语不好这个结论,似乎也是他凭借一些一意孤行的偏见臆想出来的。   阿乐只是没提出反对而已。   “在蒙语环境下长大,因此汉语不好。”   这个结论,真是对他好大的误解。   甚至下午在翻到毕业证后,他又紧接着在毕业证邻近的地方,看到了一些关于苏和额乐大学时期的其他珍贵物件儿。   其中就包括了一纸大学诗社的文书。   一个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并且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称号,还参加过诗社活动的人,怎么可能汉语不好?   可周安吉实在想不明白。   苏和额乐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话,那他也不会闹出什么要去主动教人学汉语的笑话。   “如果你早说的话,我就不会提出教你汉语了。”周安吉明知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了好大的祟,可还是忍不住怪罪对方的不是。   “你的汉语已经够好了。”这句话跟在抱怨之后,说得很小声。   是来自一种不够格的肯定,也是在恼羞成怒后的自我羞怯。   这时,苏和额乐从床头的方向走过来,把惯常搁在周安吉床头的那本诗集放到了他面前,里面的某一页仍旧折起,收录着今晚他要给阿乐读的诗。   “那今晚还读吗?”苏和额乐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什么,毕业证书也不是他刻意要藏起来的,它一直都在那儿。   周安吉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丧气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教我学汉语,就不能读诗了吗?”苏和额乐语气诚挚地问到。   他转身坐下,与周安吉面对着面:“阿吉,你看着我。”   周安吉抬起头,只隔一尺远盯着对方的黑色瞳孔。   满眼像是倒映着那晚的星光。   “我承认,那天从镇上给你带这么多诗集回来,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诗,另一方面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好打发时间。”   “所以这件事在我这里,并不能算作欺骗或者隐瞒。”苏和额乐说,“因为它是出于原原本本的好意。”   其实周安吉并没有在生气,只是对自己有些恼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不良情绪无端发泄到苏和额乐身上——   在他还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承受的情况下,自己竟也克制不住地这样做了。   可周安吉很认真地想过,在来到内蒙古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让自己很难过的事。   甚至连摔伤腿都算不上。   所以,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远在来到草原之前的,同样远在他认识苏和额乐之前的,更久远的原因。   因此,苏和额乐现在正在为他的这些糟糕情绪买单,完完全全是属于一种无妄之灾。   周安吉意识到这一点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努力在心里控制住了自己这种幼稚行为:“抱歉,是我自己情绪失控,不该对你发脾气。”   苏和额乐坐在对面注视着他,直到看见他轻轻泄了口气,才伸手径直拿过了周安吉面前的书,又说道:“今晚换我读吧。”   “这是礼尚往来吗?”周安吉问。   “不是。”苏和额乐回,“算是一不小心被你误解的补偿。”   接着又补充一句:“以后如果你还想读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交换着来。”   周安吉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他知道苏和额乐是在惯着他的小羊脾气,于是进一步得寸进尺地得意道:“不够。”   “什么不够?”   “补偿不够。”他说。   “那你要如何?”苏和额乐忽然扯起了嘴角,噙着一汪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似乎是想看看对面人还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要你教我学蒙古语。”   “好。”   “至少要学到能够简单交流的程度吧。”   “可以。”   “想让你带我去放羊。”   “可以。”   “我还想抱一抱你说的那只,被你偏爱的小羊羔。”   “好。”   “要你带我去拍星空。”   “好。”   “这次不去涝利海了,要去草原上视野最好的地方。”   “好。”   ……   后来,直到周安吉离开了内蒙古,在返回北京的高铁上。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一遍,他才发现。   这天晚上苏和额乐为了安慰他,因此答应他的那一大通,像是儿戏的诺言,其实都被很有条理地一一执行过了。   承诺太多,乃至于周安吉这个肆意妄为提出要求的人都差点忘了具体内容。   但苏和额乐始终没忘。   至今也没忘。 第11章 鸿雁   当周安吉掰着手指头数落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来内蒙古之前立下的豪言壮志通通都抖落了出来。   除了那份要给选修课老师交差的《蒙古族文化调研》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让苏和额乐帮忙执笔外,其余的全都被对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周安吉心情大好。   尽管被狠狠“敲诈”了一大通,但苏和额乐看起来似乎同样心情愉悦。   他必须要嘴角微微下撇才能堪堪止住上扬的唇梢,然而笑意又跟着攀爬上眉眼,裹挟着莹莹的清亮神情注视着周安吉。   “你很高兴?”周安吉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苏和额乐没像往常一样积极地应答他的问话,而是起身走到床边的木柜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木棕色的马头琴。   “莫林胡尔。”苏和额乐坐回到周安吉身旁,沉沉地说道。   周安吉听得出来,这是阿乐为了迁就他,专门把这个词汇说成了几个字正腔圆的汉字。   他在很稀少且偶然的时候,听过苏和额乐对敖都、还有之前给自己诊治的医生说过蒙语。   语速比说汉语更快些,好像也要比说汉语时更自信些。   像一阵荒野里吹过来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空自由的云。   “这是马头琴的蒙语吗?”他问。   苏和额乐没再继续说话,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赞扬周安吉是个很聪明的学生。   两人之间默契地安静下来。   周安吉能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思绪放空,甚至想把自己这个人的存在都抹得很轻很轻,生怕会打扰了这一幕。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裹住了膝盖,连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被他有意地按捺住了。   呼吸也跟着放缓。   他与周围万物都同时笼罩于一片荒诞的静寂。   此时,无一人过往的蒙古包中响起了一阵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轻轻一声就轻易牵动了周安吉的心脏与血脉。   而表现于眼前的,仅仅只是微微扇动的潮湿眼睫,和凝望着苏和额乐按弦手指的莹莹目光。   正当他的眼神随着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阵低吟。   是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周安吉知道,苏和额乐唱的是蒙古语。   这些蒙语听起来像是瞬间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个遥远的朝代,从一统天下的君王口中说一句,便会引得万民朝拜。   苏和额乐如今说的,是亘古通今的语言。   周安吉仿佛经历了一场横跨历史长河的旅行,在苏和额乐的歌声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涩的遥远时代,听到了铁骑踏破欧罗巴大陆的声音。   时间在此刻消弥,《鸿雁》的尾音犹如一根细丝,轻飘飘地连接起两个时代。   空旷又悠远。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苏和额乐的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周安吉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刚刚阿乐给他念的这首诗。   他的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成了一个个圆形斑点,阿乐和马头琴存在于他的视觉中央,眨眼间便融为了一体。   苏和额乐没问他怎么掉了眼泪。   周安吉也没告诉对方,刚刚听他唱《鸿雁》时,自己心脏漏掉的那一拍。   果然,没人能抵抗得了这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周安吉想。   --   时间快步溜走半月有余,周安吉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两人吃饭时,苏和额乐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离开?   周安吉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愣:“你是在赶我吗?”   紧接着声音骤然变得很小很小:“可你明明说过,还要带我去拍星空的。”   然而苏和额乐还是听见了:“拍不到就不走吗?”   声音像往常一样沉沉地从喉咙里倾泻出来,似乎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来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周安吉诚实地说。   他扒拉了一口菜进嘴,心不在焉地嚼着,眼神闪躲地越过碗沿去瞧苏和额乐的表情。   对方还是和往常一样。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肉,塞得嘴都鼓起来。   周安吉知道,放羊是一件很累的体力活。   尤其是牧羊人需要一大清早出发,傍晚才能到家时,他们的午餐就只能靠一些干粮和水,在草原深处解决。   所以他和苏和额乐的晚餐总是很丰盛。   蒙古族人乐于用这种生活习惯来犒劳自己。   此时阿乐并没有再说话了,也没把刚刚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直到入夜后,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苏和额乐口中的“离开”,是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蒙古包,而不是什么时候离开内蒙古。   跟他能不能拍到星空一点关系都没有。   免费住在这里,吃他的、用他的,现在自己腿伤也好了。   好像是没有再继续打扰他的理由了。   周安吉想。   因此,他把苏和额乐这句不经意的话理解为了“不动声色地下逐客令”。   可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莫名难过。   与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这十多天,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种无欲无求的悠然快活中。   好像刚刚才体会到一点点草原给予他的包容,竟然就到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此时的周安吉已经可以感知得到,自己心中的这份隐痛,一方面是来自于离开纯粹蒙古族生活的不舍,而更多的另一方面,是来自于前不久那份停顿一拍的心跳——   来自于苏和额乐本人。   在那天之后,周安吉曾欲盖弥彰地没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任何从科学或者医学意义上描述的,关于心脏漏跳的原因——   他不想被满屏关于“猝死”的尴尬解释看花了眼。   或许漏跳的那拍仅仅只是出于他的幻觉。   但周安吉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这份幻觉真实发生的原因。   甚至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   而此时,时间过了凌晨。   苏和额乐已经发出象征优质睡眠的平稳呼吸,而周安吉却把自己埋在温暖的羊绒被里,蜷起双腿让被子把他一整个人都完全盖住。   呼吸温热却又不畅快。   他用手机搜索软件查好了从这里去镇上的路线,并且预订了镇子上的旅店。   为了避免上次没有信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还专门截好了图存在手机相册里。   一切离开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周安吉才掀开被子,把手机放在床头充上电,自己转过身面向了苏和额乐的那一边。   蒙古包的顶泄不进一点星光,此时眼前漆黑一片。   他甚至看不见苏和额乐沉睡的轮廓。   周安吉迟到的睡意仍没有在合适时候攀爬进神经系统。   他望着有苏和额乐的那头,忽然一阵酸软猛地涌进了鼻腔,刺激眼角分泌无声的咸湿液体。   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颗还没熟透的柠檬,颗粒表皮的凸起爆发出一阵阵清冽又刺眼的水珠,沿着空气介质搅动他的感官。   周安吉试图深吸一口去感受柠檬的清香,闻到的却只有酸。   “再见了阿乐,我会想你。”   他在心里说。   周安吉整夜没睡。   但他还是很贴心地,在苏和额乐起床的时候,装作自己也同样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也没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还是继续留在内蒙古塞满游客的破败旅店里。   三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祸得福地跟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像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然而草原深处没有他的家,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现实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调研》刚刚写到重点部分、星空也还没拍。   这时回去他没办法向张守清交差。   不过也没关系,张守清的研究那么忙,应该也没空来关注他的与天文学毫无关系的调研,更没空来欣赏他的摄影。   因此,这天早上,在苏和额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周安吉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他:“阿乐,你今天有没有时间骑马把我捎到镇子上去?”   “怎么?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吗?”苏和额乐的脚步停在门边,一手掀开门帘,一边回过头问。   “没……我昨晚订好了镇上的旅店,准备今天收拾东西住过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透的沙哑,“打扰你够久了。”   苏和额乐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话里的漏洞,以及对方那句轻轻发出的“你是在赶我吗?”   他放下门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为我昨晚是在赶你走吗?”   “不是吗?”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像是在连忙寻找词汇找补:“抱歉,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话说出口,好像还是用词不当。   周安吉闻言微微低下头,白皙的敏感皮肤在早晨浮现出一抹微红。   他暂时把这个反应归咎于气候差异。   “我只是觉得,你是内蒙古的客人,迟早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归期,好提前为你安排回去的路线。”苏和额乐解释说。   然而周安吉的脑袋却仍没抬起来,他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自己最后这一点点隐私:“没有归期,我这次是逃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1、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以后,蒙古族开始采用回鹘(hu,二声)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这种书写系统是现行蒙古文的前身。(来源于百度)   3、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博尔赫斯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势揉掉了几滴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水蒸发在脸颊上,残留几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盐粒。   很久违的感觉了。   像是曾经在沿海家乡的日子,年少时他爱赤脚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将海洋盐分冲刷到皮肤上残留住,细痒的微妙触觉早就已经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层记忆里。   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海水和眼泪这两种物质竟来源于同一处。   而自己现在的反应,是因为终于要对人坦诚相待所引发的情绪失控,还是仅仅来自于熬夜一晚的表层原因。   周安吉暂且没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时苏和额乐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说“果然,我对你的好奇心是正确的。”   但周安吉觉得,一个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应该用他的悲惨故事来打开。   然而,苏和额乐如果真的不打算赶他走的话,那他极大概率会在今日之内,就完完全全放弃这一整件事情的隐瞒权利。   周安吉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因此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件乘兴而来的随心所欲。   可他的心脏此时堪堪地被堵在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哑语片刻之后,仍难着片语。   于是他故意低着头没去理会苏和额乐的眼神,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立在水龙头前把从远处河流里灌进来的冰凉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扬在脸上。   弄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透凉的水沿着周安吉白皙的一节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后从那颗凸出的白色骨头顶端滴落到脚边。   终于等到他把心脏也浇得凉透了,才堪堪扶住墙面滑到地面。   就用这么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捂着脸蹲在地上。   周安吉确定自己这天是在苏和额乐面前哭了。   温热咸湿的泪水划过被自己浇得凉透的脸部皮肤时,触感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让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苏和额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安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出门放羊,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等他终于哭够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涂的脸,拖着早就已经发麻的双腿慢悠悠地挪着身子转过身时,才发现苏和额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见他哭得眼圈儿红透了,脸颊也泛着一片红晕,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肤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像牛奶一样。   眼泪乱七八糟地挂在睫毛上,鼻尖儿上,轻轻颤动着将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围的一小片儿空气都晕染得咸腥,又湿漉漉的。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海。   苏和额乐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海岸边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这副样子简直有多悲惨、狼狈和莫名其妙。   甚至苏和额乐看到之后,还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都成了个谜。   他双手仍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抬头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苏和额乐。   头要仰到极限时才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苏和额乐看起来真的好高。   而自己却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攒足了好运气,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这时,面前的阿乐忽然扬起手,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听过《敖包相会》吗?”   无端提问。   周安吉默默地望着苏和额乐的掌心,比普通皮肤白了几度,手指尾端有几颗浅色的茧,掌纹向四方蔓延,延伸着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语。   他垂下眼睑,反应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苏和额乐这句提问表达的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惹得又一滴泪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规则的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声音又轻又哑。   “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崇拜山川与万物生灵的民族会世代传颂独特的祭祀载体。   苏和额乐扬起马缰,在空旷的内蒙古草原驰骋许久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带周安吉去看的敖包已经很老很旧了,比他们俩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   这些像圣山一样的石群经年历月,孤独地屹立于广袤草原,如同自天地初开以来就守护蒙古族的山神,永恒地保佑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草原上忽然扬起一阵猛烈的风。   飘扬的彩色经幡鼓鼓作响,一阵一阵敲打在耳膜上,像沉闷又自由的鼓点。   此时,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同时还激荡着远处传来的低声呼麦、马蹄铁落到地上的笃笃声,以及祭祀时燃烧篝火发出的沉重爆裂声。   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逐渐与心脏同频。   于是他试着放弃了视觉感知,闭上眼,扬起了双臂,任风从他的指间肆意横行。   风也是很沉闷的,打在手掌上有一股迟来的钝感。   好像属于蒙古族的一切声音,在周安吉看来都是很沉闷厚重的。   包括了苏和额乐的嗓音。   这是个古老的、漫长的、厚重的民族。   忽然又一阵风吹过,周安吉闭着眼兀自向前迈了两步,感受到蓝色彩带轻飘飘地略过他的指尖。   他缓缓睁开眼,此时正伫立于古老的锥形建筑面前,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人类这个智慧生物在天地自然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周安吉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些经久凛冽的灰色石块,却在离它们还有十厘米的时候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苏和额乐仍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站在他身后。   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用了一种很虔诚的眼神望着周安吉,似乎是在安然地接纳这个人世间一出微小而特别的闹剧。   “我可以摸吗?”周安吉问。   他不确定自己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汉族人,会不会被允许去触碰神明。   苏和额乐点点头,脚下跨了几步走到他身后,自顾自地伸出手握住周安吉一节白皙又薄弱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触到了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   石块冰冰凉凉,凸起的嶙峋刺激手掌皮肤,而苏和额乐的体温覆盖在手背,是另一个层次的温暖。   这才让周安吉对此时此刻有了一些真切的实感——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了,他被阿乐以这种环抱的姿势护在身前。   “不要怕,阿吉。”苏和额乐在他身后沉沉地说,“蒙古族的神善于接纳万事万物。”   “那我们要怎么祭拜?”周安吉下意识地转过头问。   好近的距离,差一点就碰到了阿乐的下巴。   于是他愣愣地移动脖子低下了脑袋。   今天他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提前准备祭拜用的哈达。   “来,我教你。”苏和额乐说着,拉着他走到附近的草地上,捡了几块石头。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样子,把石块垒到敖包的高处,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参拜。   “好了,你拜过了山神,就可以讲你的故事了。”苏和额乐说。   “一定要拜过之后才能讲吗?”周安吉很认真地发问,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就亵渎了神灵。   苏和额乐被他问得笑了,他拉着周安吉在敖包前的阶梯上坐下:“祭敖包在蒙古族的传统里,是为了祈求平安吉祥,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今天祭拜过了敖包,山神会保佑你放下过去,以后都会平安吉祥的。”   “讲吧,讲给游荡在世间的神灵听。说不定遇到好心的神听了进去,我们阿吉以后就会有很大很大的福气了。”   好吧,为了很大很大的福气。   周安吉扯了根手边的草芽,下意识地在指尖绕成了一个圈儿,轻轻捻着:“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怕讲出来之后,山神都嫌弃我小题大做。”   苏和额乐没有接着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习惯了沉默。   周安吉用舌尖儿捻了捻嘴唇,又继续开口道:“我跟你说过吧,我是家族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而且在我出生前,家里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因为在他们的糟粕观念里,女孩儿长大后可以承欢膝下。”   “但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这个愿想本就该破灭了。”   “可是没有。”   “我爸妈,我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还是从小到大就把我认定成了那个,长大以后必须回到家乡的人。”   周安吉是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和期待中长大的。   幼年时期,他还无法理解大人们眼神中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失落情绪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觉得大人们的事离他好远好远,自己只需要做到身体健康、成绩优异,就自以为是个很棒的人了。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查询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天。   优异的成绩居然意外成了一根导火索,让他和爸妈罕见地大吵了一架。   作者有话说   1、成吉思汗曾藏在不罕山里逃掉追杀,于是立下每日酒祭而祷的习俗。而有的地方远离山或者没有山,于是蒙古族人就“垒石像山,视之为神”,即“敖包”。 第13章 眼睛的小小星球   “周安吉,报个本地的大学就可以了。毕业以后考个公务员,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儿子,听爸妈的话,咱们本地的大学也很好的。”   这天,铺天盖地地向周安吉袭来的,除了爸妈在耳边看似关心实则压迫的“嘱咐”,还有来自整个家族长辈们不间断的电话。   周安吉并不傻,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身边的这些大人正在合起伙促成什么对他们而言的“大事”。   而自小成绩优异、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叛逆期,也不知道怎么靠自己去和这一大家子对抗。   于是他试着解释:   “我想报天文学专业,想去北京。我问过班主任了,他说我的成绩完全没问题的。”   “几个哥哥们不都靠自己发展得挺好的吗?我不比他们差,我也可以的。”   “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   几番争执下来无果,周父周母也没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能这么倔。   于是只好松口:“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爸妈给你选的专业,想学天文的话,也可以。但咱们省也有挺好的学校,也有天文学专业,就报那个吧。”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电脑面前,爸妈又对他进行了苦口婆心地一番游说。   周安吉不满意,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周父心里一喜,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一把把键盘拽过去,自顾自地在填报志愿的空格里为周安吉画上了整个中学的句号。   彼时的周安吉尚且不懂,自己的成绩报本地的学校完全绰绰有余,为什么不跳一跳去够北京的学校。   “所以你的本科是在家乡城市读的吗?”苏和额乐坐在他身旁,手里也无意识地捻着根草芽。   周安吉望着远方刚升起没多高的太阳,摇了摇头。   “在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那天,我偷偷把第一志愿改了。”   已经过去快七年了,周安吉仍对当时的那个时刻记得无比清晰。   傍晚,家里的书房没有开灯,朝北的房间有些昏暗。   他偷偷绕过卧室,趁爸妈在厨房准备晚餐时,钻进去打开了电脑。   一片惨白色的荧光照着他的脸,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了,甚至为了让键盘不发出太大声响,他只能控制着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戳。   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梦想中的学校填进了空白格子。   直到时间跳过下午十八点,周安吉亲眼看见系统关闭,才慢吞吞地关掉了主机,回到客厅。   内心澎湃,而表情却尤为沉静地,与爸妈度过了一段和谐的晚饭时光。   “你爸妈没发现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此时阳光变得强烈,照得人暖烘烘的,却不炎热。   微风轻轻拂过脸庞,额前的湿发变得干燥柔软,扬在耳朵两侧。   周安吉的白皙皮肤被渡上一层浅金色,细小透明的绒毛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来内蒙之后,比在北京时晒黑了不少,不过比起身旁阿乐的皮肤,仍是差距很大的白。   “我没有立刻告诉他们,但肯定是瞒不住的,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就瞒不住了。”   “后面的事就不必给你讲细节了,反正就是又大吵了一架。”   “直到开学前,我一个人收拾了行李去了北京,没人来机场送我。”   “后来我发觉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北京,我喜欢的只是天文学而已。”   “就这样我读完本科,又顺利地保研,可我花了四年时间,还是没想清楚,为什么他们当时这么反对我来北京上学。”   “我刚开始以为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不太喜欢北京这个城市,后来试探了几次,发觉不是。”   “然后又猜测,他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够在这条路上做出成绩,毕竟天文学不是个很大众的学科。”   “但这些年我成绩真的挺好的,奖学金也没少拿,可他们还是不满意。”   “现在呢?”苏和额乐侧过头,盯着周安吉的侧脸,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周安吉把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随意盯着手里的绿草,手指无意识地捻,在指尖留下一层浅且清的草汁和泥土。   过了几秒后,他才点了点头:“前不久知道了”   苏和额乐没再追问了,沉默地等着他开口。   “那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考公务员的事了。”   “我告诉她,北京的公务员不是想考就能考得上的,而且我也不想毕业了当公务员。她说,不是考北京的,是考家那边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一大家子的意思。”   “刚开始我没明白,为什么我的未来需要一大家子人来插手。我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开口跟我说了实情。”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我的几个哥哥们的事业都发展得不错,有的在外地定居了,有的甚至去了国外。”   “但家里的人都很传统,他们不想跟着孩子到外地去,甚至到外国去。他们觉得,自己百年之后,一定是要落叶归根的。”   “所以,家族里缺了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孩子。”   “因为我最小,而且还在读书暂时没有工作,所以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选择。”   “再加上他们一开始就希望我是个女孩儿,这个重担好像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这里,我成了几个哥哥发展事业的垫脚石。”   “直到那天我才真的确定了,他们应该没那么爱我,我的出生仅仅只建立在了‘养儿防老’这层意义之上。”   “阿乐,你知不知道,”他转过头,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自己的家人其实没那么爱你这件事,从你一点点地发觉、到确定、再到接受,这个过程是很难的。”   周安吉叹了口气,又轻又缓,像是把这些年的怨念都通通释放了出来。   释放出来,留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以后都别再缠着他了。   过了一会儿又暗自垂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希望就落空了。直到我渐渐长大,他们又开始慢慢发觉,我身上的那一点价值好像还没有被完全榨取干净,所以又开始对我抱有希望。”   “填高考志愿那天就成了欲望的爆发时刻。”   “可是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该被这种荒唐的理由束缚住。”   “人生是自己的,对不对,阿乐?”   周安吉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了。   讲出自己的悲惨过往不是件这么容易的事,他曾隐瞒了张守清,隐瞒了黄嘉穆,隐瞒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和他交集比较深的同窗好友。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苏和额乐这儿,他突然就不想瞒他了。   一股酸涩的暗流又不知不觉地攀爬上了鼻尖儿,周安吉吸了吸鼻子,想忍,但又没忍住。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用在阿乐面前忍住不哭的。   反正他最狼狈的样子都被阿乐见过了。   真的没什么好忍的了。   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泪水顿时就漫出了他低浅的眼眶。   他的眼睛现在澎湃得像一片被引力牵动的海。   在周安吉一直热衷的天文学领域,太阳与月亮共同作用于地球的引潮力,似乎在此时也同样作用于他眼睛里这颗小小的星球。   苏和额乐不太会安慰人。   一方面他对周安吉的好奇心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另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失落过往而笼罩于一层漠然而强大的悲伤中。   各种矛盾情绪相互交杂,像是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玻璃球,此时正把他与阿吉两人严丝合缝地罩住。   他很想伸手把周安吉揽过来,再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苏和额乐年幼时,大哥和额吉就是这么安慰他的,而父亲则会告诉他,不要哭要学着坚强。   苏和额乐同样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却享受着和周安吉完全不同的,来自于家人最顶级的爱。   但当他的手伸到周安吉背后,在离他的肩膀还有几寸远时,却忽然愣在半空中停住了。   沉默片刻后,距离感和分寸感还是被过往的风带走了,周安吉终究和旁人不一样。   苏和额乐想。   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像是在下定决心似的,还是朝那片薄薄的肩骨握了上去。   隔着一层衣服,他都觉得此时的周安吉好像是冷的,半天高的太阳都照不暖。   像是冬日河流里结起来的冰,如果不用火烤,几天几夜都不会化。   于是苏和额乐用了点力,将周安吉朝自己的方向揽了几分,直到两人的肩膀交错在一起,他又伸手将阿吉的脑袋轻轻埋到了自己的颈窝深处。   和对方体温同样温度的泪水倾斜着划过脸颊,等落到苏和额乐皮肤上时,都已经凉透了。   “人生是自己的,阿吉。”他说。   很笃定的回答。   周安吉没反抗,他把自己埋在苏和额乐的肩窝里哭了好一阵儿。   头顶上方,阿乐正伸出一只手遮住了阳光,温柔地为他制造了面积小小的一片黑暗,把他这黯淡的悲伤藏匿在了内蒙古大草原的广阔天光之下。   周安吉的鼻腔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蒙古袍上散发出的皂香,以及在自己的泪水浇灌下,阿乐皮肤上自带的一股温暖气息。   他哭够了后,才慢慢地抬起头,看见苏和额乐的侧脸抵在自己的视线上方,朝自己看过来。   眼神还是如同平时一样的虔诚和悲悯。   而自己脸上还挂着没干透的泪珠。   周安吉甚至怀疑,苏和额乐的这副眼神是不是可以不加练习的,从天生就如此。   他可以对草原上的每一只小羊、每一棵小草都抱有同样的哀伤与同情。   而羊和草尚且没办法感知到的更深层次的情感来源,周安吉在此时此刻也有了一些细微的觉察。   他听见苏和额乐说:“哭一会儿吧,阿吉,就当是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了。”   周安吉从小到大就不爱哭鼻子。   因为他想拼尽全力地向周围的大人们证明,他是个很坚强勇敢的男孩子。   所以就算到了某些很难捱的时刻,他也会逼自己硬生生地挺过来。   因此,不用瞻前顾后地释放情绪,尤其是悲伤情绪,在他这里变成了一件异常难为情的事。   他抬着红红的眼圈儿去望轻轻搂着他的苏和额乐。   见他已经收住了泪水:“哭够了吗?”,苏和额乐问道。   周安吉眨着眼反应了几秒,也没答话。   “没事儿,想留着下次哭也行。”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周安吉被逗笑了,噙着一双泪眼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故事了。”   苏和额乐也跟着他扬起了一点嘴角:“任何你想哭的时候都可以,不管是高兴地哭,还是难过地哭。”   “你不会还要说什么,‘我的肩膀借给你用’这样肉麻的话吧。”周安吉哭过后的声音哑哑的,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窝在对方肩膀上,口头却止不住恃宠生骄。   苏和额乐知道对方已经从这股庞大的悲伤里缓过来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肩窝上这颗毛绒绒的脑袋:“如果你想的话。”   紧接着又道:“不过我的这身蒙古袍上全是你的鼻涕,等会儿回家后你得给我洗干净。”   周安吉抬起头狡辩:“不是鼻涕,是眼泪。”   苏和额乐扯着唇角笑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反正你不准抵赖。”   安静了片刻,周安吉又试探性地问:“阿乐,你等会儿还带我回蒙古包吗?”   “不然你想去镇上住你订那个破破烂烂的旅店吗?”   他摇了摇头,发丝扫在蒙古袍的绒面上,沙沙作响。   “我会在这里呆到夏季转场结束,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和我作伴。”   “反正你吃得不多,比小羊吃得还少。” 第14章 绝对可爱   周安吉不知道蒙古族的夏季转场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阿乐也没有给这份陪伴定一个十分确切的时间点。   不过周安吉不在乎,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和阿乐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用他前二十几年的痛苦经历换来的。   所以,快乐是他应得的。   苏和额乐也是他应得的。   就这样,蒙语学习计划在有序推进,《蒙古族文化调研》也完成了大半。   只是最近天气不太好,星空还没拍成。   于是周安吉在学习之余,又重新拾起了闲置的相机,把没边又没顶的草原拍腻了之后,又开始对着苏和额乐和他心爱的那只小羊羔搞各种创作。   这晚,他们吃完饭后,像往常一样端着小木凳子在蒙古包门口闲坐时,周安吉大方地把自己的一系列偷拍作品拿到苏和额乐面前炫耀。   像个小孩子在骄傲地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   苏和额乐虽然不懂摄影,但也能够凭借他直白的审美方式判断作品的好坏。   他接过相机,饶有兴致地翻着相册里阿吉拍的各种场景的自己。   光线、构图、色彩全都在线,是他这个外行人看了也忍不住夸几句的程度。   “怎么全是我?”他扬起一点嘴角,并没有立刻展露心中的赞赏,问道,“就这么喜欢拍我吗?”   周安吉被问得不知所云,只觉得阿乐看似随意地抛给他了一个顶级的难题,他答喜欢也不是,答讨厌也不是。   苏和额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为难人了?他想。   “不,没有啊。”周安吉只好顿了一顿,“你翻翻后面,还有小羊和敖都。”   “你这么喜欢拍照的话,过几天跟我去那达慕大会上拍吧。”苏和额乐把玩着相机没抬头,很平静地发出邀请。   “那达慕大会?”周安吉一惊,心里猛然升腾起不久前阿乐许给他的承诺,关于他年少时的故事,居然近在眼前了,“是什么时候?”   “后天。”苏和额乐答。   每年农历六月初四,正值水草丰茂、牲畜肥壮的时节,蒙古族人民会在草原上举行一年一度的传统盛会。   那达慕,蒙语里是“娱乐”或“游戏”的意思。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人们会在这天举行规模庞大的祭祀活动,喇嘛们要焚香点灯、念经颂佛,祈求神灵保佑,消灾消难。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现在的盛会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在这天,人们主要会举办摔跤、赛马、射箭这些传统项目,会有乌兰牧骑的人到场表演节目。   盛会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之时,草原男女会穿上蒙古袍,伴着马头琴声,在篝火旁边轻歌曼舞。   周安吉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民族风情极其浓厚的盛会,自然是非常期待。   尤其是当这份期待同时承载着节日本身,以及苏和额乐的年少故事两个重要因素时,周安吉高兴得差点要从木凳上跳起来。   不过为了不再次重复“阿乐嫌弃他像个游客-他生气-阿乐道歉”的步骤,他只能忍住了。   虽然游客不是个贬义词,但周安吉能感觉得到,阿乐好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对游客敬而远之的不耐烦,因此才给自己选了这个离游客们远远的野草原居住。   然而野草原还是被他这个不听话的游客闯了进来,那自己一定是阿乐生命里最独一无二的一个游客。   周安吉想。   “可是我没有蒙古袍可以穿。”周安吉欣喜了半晌后,又后知后觉地给自己泼了半盆冷水。   虽然他知道,像这种一年一度的民族盛会,肯定会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外地游客去凑热闹,那些人总不会也一人一身蒙古袍。   因此就算他穿着平常的衣服,混在人堆里应该也没有大碍。   只是周安吉下意识地问出口,企图向阿乐寻求一个解决办法,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只是来看热闹的匆忙旅客。   明明来内蒙呆了还没一个月,但他总是乐于把自己也假装成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人。   原因并不是在于某种当地人之于旅客来说的虚荣心,他只是妄想通过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来治愈自己,这是在周安吉尚且脆弱的时刻,能够找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尤其是在与苏和额乐的接触越来越多之后,他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愿意无穷无尽地包容人世间的各种苦难。   原以为是神明才有能力办得到的事,但周安吉在遇到了苏和额乐之后,便不再愿意去那些挂满红色绸布,参天的古佛下祈求平安顺遂了。   属于他的顺遂早就于他下定决心踏进草原深处的那一刻,变成了具象。   “家离这儿不远的乌日嘎大叔家里有个小儿子,身型跟你差不多,要不去找他借一套?”苏和额乐当真在很诚实地帮他出主意。   周安吉短暂地“啊”了一声:“穿别人的吗?这样好吗?”   苏和额乐道:“如果要给你量身定制一套新的蒙古袍,现在肯定来不及了。不然就只能去镇上,那些专门租服装给游客拍照的店里租一套。”   租一套的话,那大概率是被无数人穿过且从未清洗的蒙古袍。   周安吉这个洁癖立马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选择。   他抿了抿嘴,声音一软,轻轻地建议到:“我能不能穿你的呀?阿乐。”   是在撒娇吗?不确定。   不过这确实让苏和额乐立马从相机屏幕里抬起了头,他抿着一点笑意,移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阿吉,然后道:“我现在的蒙古袍你穿上可能有些大。”   听起来像是某种残忍拒绝。   好吧,毕竟蒙古袍这种服装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   周安吉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执意穿上阿乐的蒙古袍后,下摆都拖到了地上,手掌也藏在衣袖里露不出来,周围人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只能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在心里打消期待,然后转回脑袋,思考自己是直接穿自己的衣服,还是去借乌日嘎大叔家小儿子的蒙古袍。   “不过我额吉那里应该还有我上学时穿的衣服。”苏和额乐后面的话却让情况出现转机,“你想穿的话,我明天去拿。   阿乐上学时穿的衣服……   周安吉允许自己的思绪短暂飘然了一会儿,在脑袋里描绘出了一个少年时期的苏和额乐。   在他的想象里,小阿乐应该比现在矮一点,瘦一点,但皮肤还是和现在一样,呈现一种得益于青天白日的健康又漂亮的小麦色。   十多岁的苏和额乐,眼神中是不是还不具有现在这样的悲悯和沉稳,一水儿展现给众人的,全是满满当当桀骜不驯的自由与放纵。   是那个在草原上肆意狂奔的少年牧羊人,是总热衷于“把别人心情搞坏”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想,如果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能认识一个像苏和额乐这样的大哥哥,是不是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会被他过得这么乱七八糟和痛苦不堪?   这时,苏和额乐顺着余光看到了一个双手撑着下巴神游的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哪番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想象,只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开口笑道:“想什么呢?”   好像阿乐早就已经了然他这个动不动就发呆的习惯,像是息了屏的电子设备,必须要采取强制措施才能唤醒。   “啊?”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口头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那我的蒙古袍,你要吗?”苏和额乐对他昂了昂头,一本正经地问。   “要!当然要!”周安吉立马说,“我还没穿过蒙古袍呢!”   “那好。”苏和额乐拍了拍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收着小木凳回蒙古包里了,“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   周安吉见势也跟着快速地拾起凳子往回走,苏和额乐用单手撑着门帘等他。   周安吉在门帘放下前的那一瞬间矮下身体钻了进去,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和额乐背后:“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苏和额乐把木凳归置到位,又转过来接过了周安吉手里的凳子,说:“你想去就去。”   “不过明天我额吉大概率不在家,她做酸奶豆腐的手艺很好,明天要去帮忙筹备那达慕大会。”   周安吉闻言失望了一小阵,就在刚刚走进蒙古包那几步路的时间里,他甚至都已经琢磨好了,自己明天要穿哪套衣服去见苏和额乐的额吉。   但此时他只能短暂地“哦”了一声,在心里打消了见长辈的念头。   不知道这份幼小得似乎根本不会有机会生根发芽的失落是不是被周安吉表现得有点太明显了,苏和额乐在解决了他的蒙古袍问题之后,好像并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来自面前这位外地游客殷切又企盼的表情,随之而来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哦”。   他顺势理了理这话中的逻辑,紧接着发现了一个微小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漏洞:“我额吉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做很多奶豆腐,一部分拿去那达慕大会,一部分存放在家里。”   “如果你喜欢的话,等大会结束了,我带你去我额吉的家里尝尝。”   听到这句邀请后,周安吉有些受宠若惊,紧随其后的便是他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烈又高昂的嗓音:“好啊!”   苏和额乐见他的反应强烈,忽然在他背后轻轻笑出了声。   一点奶豆腐就可以把他收买了,如果真的把周安吉放到其他地方去,那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太好拐卖了。   然而对于周安吉来说,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奶豆腐就被收买。   他想见见苏和额乐的额吉,那个在他口中听起来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妄想对方能施舍给自己一点点来自家人最顶级的爱。   尽管这个想法听起来没皮没脸且概率不大,但周安吉抬头,凝神望了望前方苏和额乐的背影,不禁想:苏和额乐这么善良,那他的母亲也一定是。   第二天,周安吉跟着苏和额乐骑马去了他母亲的家里。   这里的平房连成片,低矮的铁栅栏围着一簇一簇白花花的羊群,敖都的速度还没降下来,周安吉的嗅觉就率先被一阵一阵的羊腥味铺满。   这片居民区比起他和阿乐居住的野草原,更具有蒙古族特色的实感。   过往的一路上,周安吉都可以瞧见提着水桶在自己家门外洗马的蒙古族少年、挤牛奶的阿嬷头上缠着彩色绸带。   还有些挥着耙子晾晒干草的大叔,好像他们的一生也像地里长出来的野草,坚韧又顽强,就算一辈子都被暴露在内蒙古草原的天光之下,也只是让岁月的痕迹攀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却不会磨灭他们的性情与意志。   被拴在门外的棕马相互之间打着响鼻,还有时不时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钻进耳朵。   被草原人民过惯了的生活,在周安吉这里成了一抹明亮又富足的生活色彩,正在一点一点地,用极慢的速度把他的黑白人生填满。   周安吉爱这里的生活气息,但不代表他就不喜欢苏和额乐的家——   孤零零地一座屹立在广袤大地上。   有时候周安吉觉得,阿乐的蒙古包孤独得像是一颗迷了路的星子。   有时候又觉得,它一定是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因为在那种黑云攒动的夜晚,只有最亮的星子才能够拨开云雾,露出亮闪闪的一角光芒。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在这一片儿居住的人,大家多多少少都带点儿亲戚关系,邻里之间偶尔还能帮衬一下,所以他额吉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周安吉被阿乐扶着下马时,本想顺势问问,他的额吉去帮忙做奶豆腐了,那他的父亲呢?也去帮忙筹备了吗?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苏和额乐就利落地牵着敖都往房子背后的马厩走,顺道和周围的几个人用蒙语打了声招呼。   周安吉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顺着苏和额乐走远的背影,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挤牛奶的阿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忽然抬起头向自己望过来,然后眯着笑眼和阿乐说话。   阿乐伸手朝他的方向指了指,也跟着回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两人便相视笑了起来。   等苏和额乐走回来,周安吉就迫不及待地问:“刚刚那个奶奶跟你说了什么呀?”   苏和额乐开门领着他进了屋:“她问我从哪里拐了个汉人小孩回来,还让我对你好点儿。”   “哦。”周安吉愣愣地道,“你在你们这一片儿的风评这么不好吗?听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   屋内的景象和很多北方民居都大同小异,并没有超出周安吉的想象。   房间整洁,只不过这里比起阿乐的蒙古包稍稍显得老旧一些,一桌一碗都带有经年历月的年代感。   苏和额乐等他进屋,随后放下门帘,径直走向了床边的一个木色衣柜,打开后侧开身体,面向周安吉:“喜欢哪一套?自己挑吧。”   周安吉跟过去,在看见一大柜子色彩鲜艳的蒙古袍之前,就闻到了熟悉的皂香。   周安吉这时可以百分百地确定,嗅觉一定是记忆存在的形式之一,因为这和他那天窝在阿乐肩头上哭时闻到的,是同一个味道。   不同色彩的蒙古袍被搭配上相称的腰带,整整齐齐地被挂在柜子里,不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们的主人,以及主人的母亲有多么爱惜它们。   周安吉小声地“哇”了一下,伸过手去一件一件地抚,有的袍子袖口上还有轻微的使用痕迹,有的则崭新。   苏和额乐见他半晌都没选出来,也不催他,便自顾自地走到冰箱面前,轻车熟路地用手从里面夹出了两片新鲜的奶豆腐,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然后捏着另一片走过去,直接递到了周安吉嘴跟前。   周安吉愣了一下,抬眼去看阿乐,发现他的嘴里还在细细地嚼着,也顾不上说话,只是对着手的方向昂了昂头。   周安吉视线落下,盯着面前这片雪白的奶豆腐看了几秒,直接用嘴衔着一端接了过去。   细密的奶香在口腔里爆发。   周安吉此时庆幸,自己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内蒙古的外地游客,竟然也没有吃不惯这里的奶制品。   苏和额乐用他额吉做的奶制品简单地安慰了一下他和阿吉嘴里的馋虫,细嚼慢咽后,见他还没选出来,便故意道:“十多年前的衣服样式肯定不比现在的新潮,你不会在嫌弃吧。”   周安吉喜欢都还来不及,哪禁得起这样的污蔑,于是赶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   苏和额乐双手叉在胸口,用一种放松的姿态倚在衣柜旁,逗得人连忙摇头否认后,还故意歪头偷偷去瞧周安吉慌张的神情,然后躲在衣柜的一扇门背后不出声响地笑了起来。   直到周安吉挑好一套后,掩上柜门举着袍子给他看,他才努力忍住。   “就这套吧。”周安吉给自己选了套宝蓝色的袍子。   “怎么选了最破的一套?”苏和额乐问。   “因为我想,穿得最破的,肯定是你小时候最爱穿的一套。”   作者有话说   1、乌兰牧骑:蒙语意为“红色的嫩芽”,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无论是定居点还是放牧点,只要有一个牧民,他们就会演出。 第15章 情郎   六月初四这天似乎总是被蒙古族的神明所保佑的,在周安吉清晨起床之后,掀开蒙古包的门帘,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一望无际的好天气。   此时时节已到盛夏,当太阳直射北半球时,中国广袤大地的白昼便像是缠绕在蒙古族阿嬷手里的羊毛线,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长。   周安吉这天起得不算晚,但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莹莹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洒落在草原上,连草尖儿上还没来得及蒸腾的露水,都跟着泛起浅青色的五角光芒,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可能因为天气好的缘故,飘在瓦蓝色背景板上的云比平日里的更少了些,有的高高地游荡在贴近天空的地方,呈现一种代表距离遥远的亮白色,如果晨起时晃眼一看,一定会有人分不清那些是不是跑到天上去的羊群。   而有的则垂落得很低很低,在背光的一面呈现出暗灰色,仿佛他稍微踮起脚伸一伸手就能够碰着似的,在草原上投下一片稍黯淡的阴影。   周安吉很早之前就知道,天上的云是有层次的。   每次他坐飞机起飞的时候,都会被那个高速的金属机械带着穿过很长时间云雾缭绕的对流层,才能到达云海上方。   所以每回坐飞机时,他都爱选择靠窗的座位,因为那是他认为的,可以离云最近的时刻了。   只要他把手覆在窗户上,他和云之间就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   而这天的云却出奇的少,周安吉坐在蒙古包门口看了半晌之后,仿佛比他刚起床时更少了些。   从隔着远距离的云朵和云朵之间,透出面积广大的湛蓝天空。   这是一种周安吉自来到内蒙后还未曾见识过的深蓝。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到过的西域雪山和川西高原。   那里的天空有一种很神奇的作用,只要人孤身至于天穹之下,就可以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甚至卑微。   而内蒙古今天如洗的蓝天就好像被附带上了同样的加持作用,此时周安吉伫立于浩瀚苍天下,轻轻呼吸了好几口气,忽然就觉得自己以前经历的那些痛苦故事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像以前张守清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类在认识了宇宙有多浩瀚之后,自身的痛苦便会被无限地稀释。   他这天有些异常的兴奋。   甚至想要像那只被阿乐偏爱的小羊羔一样,跑到草原中央,在那些湿漉漉的、还泛着潮气的野草间肆无忌惮地打个滚儿。   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阿乐的白色睡衣,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身为天文学高材生的周安吉秉持着尊重科学的理念,在心里得出严谨结论,自己今天的美好情绪来源,并不全是出自于云这种事物。   等苏和额乐已经收拾完自己,出门催促周安吉赶紧进去换衣服,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昨晚阿乐告诉他的“不能迟到”,原因竟是由于他今天也会在那达慕大会上参加一项赛马比赛。   苏和额乐今天穿了套崭新的深蓝色蒙古袍,衣领、下摆和袖口都用金丝线绣着精致的花纹,再整整齐齐地扣上镶嵌好的金色纽扣。   而且很罕见的,今天的苏和额乐还往自己的两只耳垂上各吊了只小巧的银环耳饰。   与这样比起来,周安吉平日里无数次在心里夸赞过的,被阿乐穿起来很好看的蒙古袍们就稍显朴素了。   同样织金的黑色腰带被他松松地系在腰间,悬在胯骨上方,勾勒出一截精细又健壮的腰身,古铜色的小刀仍被习惯性地安放在右侧腰带上。   黑色的皮靴也比他平日里放羊时穿的更崭新些,很明显是为了今日的赛马好好地打扮了一番——   这与平日里随性张扬的苏和额乐有些不一样。   周安吉蹲坐在矮小的木凳上,扬着笑眼饶有兴趣地仰头欣赏了好一会儿,把苏和额乐的形象通过自己刘海发束中的不规则空隙,像拼图一样印在了脑海里。   直到发丝点在眼皮上微微发痒,他把视线从脚上的皮靴一点点地移到头时,才发觉面前的阿乐同样噙着一副不可名状的笑,眼神温和地看着比他矮了半身的自己。   又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周安吉立马就明白过来了,自己穿一身白色睡衣缩成一团,真的好像一只伏在主人脚边的小羊羔啊!   并且此时小羊羔还正用了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面前的人。   怪不得阿乐时常调侃他像只小羊。   现在这副样子,连他自己也没理由说服自己反驳这个比喻。   好吧,当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羊羔也没什么不好。   周安吉想。   尤其是在遇到了苏和额乐这样负责又温柔的主人的时候,那些小羊的羊生一定会过得非常幸福。   “怎么了?看这么起劲。”苏和额乐很耐心地叉着腰等他看了自己好几十秒,还是决定说点儿什么来打断这份沉默,“我又不是第一次穿蒙古袍给你看。”   周安吉的反应慢了半拍,耳朵只抓住了阿乐话里的最后几个字。   给我看?   什么叫穿给我看?   穿蒙古袍难道不是你们这里的习俗吗?   于是他张口反驳:“没有,就是觉得你今天和其他时候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苏和额乐把手抱在胸前,脚尖点着地,好像真要听他答题似的列出一点两点。   周安吉伸出手指对他上下摆动了几次,最终停留在那双到小腿长的皮靴上:“鞋子要更新一点。”   “好看吗?”苏和额乐又问。   “好看啊。”周安吉语调轻快,佯装平静地回答。   “噢。”苏和额尾音上扬,故意想要逗他,“今天的那达慕大会上,会有很多英俊的蒙古族男儿,你到时候可以去挑一个自己的情郎。”   什么情郎?   周安吉的脸刷一下就红成一片。   不过这时他还没有分出太多思绪去思考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潜在意义,而是肤浅地认为,阿乐一定和他的家里人一样,又把他当女孩儿了。   “我又不是女孩子。”他撑着膝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又变回了只比苏和额乐矮三厘米的高度。   不过由于一大早起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有些低血糖,猛地一下起身让他脑袋晕乎乎地往阿乐身上倒。   苏和额乐下意识地接住他,不知道是被他猛然的一句话惊到了,还是被他就快要晕倒的动作惊到了:“先别晕,今天还有一整天的安排呢。”   等周安吉眯着眼使劲晃了几下脑袋,回过神来,从阿乐的胸口抬起头,苦笑了一下,然后很诚实地道:“你别把我当女孩儿,阿乐。”   “当然不会,我逗你呢。”苏和额乐眯着眼低头对他笑,“你是周安吉。”   接着对他昂了昂脑袋:“去换衣服吧,不然真的快来不及了。”   直到周安吉掀开门帘进到了蒙古包内,在门口等人的苏和额乐才默默地低下头,却仍掩不住脸上的笑。   敖都还是像往常一样,肩负了载着两人的任务。   周安吉在内蒙古草原上生活了半个月,早就已经习惯了骑马时被阿乐稳稳当当地护在身前,渐渐地,一开始的害怕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也开始不安分地去拽敖都的马缰。   “怎么,想学骑马吗?”苏和额乐的嗓音从他的右耳传过来,还顺带了些湿热的潮气,像一层黏腻的胶质稳稳地附着在周安吉的耳廓。   “怕我学不会,再从马背上摔下来怎么办?”周安吉回,他顿了一下,“你会再养我半个月吗?”   本是句玩笑话,但他又确确实实紧张地等着对方的回复。   接着他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哧笑:“养啊,养你又不难。”   周安吉的手仍紧紧地拽着马缰,跟随着一节马缰的长度单位里传输过来的苏和额乐的力度,手臂也被带着一上一下地摆动。   有时敖都跑得快了,他像是要被颠下去了一样。   周安吉在骑马方面并没有什么自信,忽然,苏和额乐的手掌顺着马缰直直地朝他的覆了上来。   掌心粗糙又温热。   阿乐的手掌比他的更大些,捏着他骨节分明的拳头用了点力,说:“别握这么紧,松松地牵住,不让敖都脱离你的掌控就好。”   “手臂要跟着马奔跑的频率上下地摆动,你肌肉这么紧张,把敖都勒死了也学不会骑马。”说着,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小臂。   然后用不重的力度踢了一下周安吉的小腿:“腿也放松,不要把马背夹得那么紧。”   “你要让马感觉到舒适和自由,这样它们才愿意带着你跑到很远的地方。”   周安吉又不笨,他学什么都很快,即使是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他也尽可能地放松自己去感受敖都颠簸的频率。   渐渐地,他主动地把自己放空得越来越小。   在他的视野里,周围的草原和蓝天慢慢地幻化成了线状,模模糊糊地映在他的眼里,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调色盘。   他真的很放松了。   等到周安吉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软着身子向后倚在阿乐身上,对方的身体像一块坚硬又火热的铁壁,无声无息地包容着他。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热闹的白色建筑,他才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阿乐扶他下了马,虽然算不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周安吉也完全可以从中解读出,在骑马这一方面,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差生。   “没事,学不会就算了。”苏和额乐摇了摇脑袋,“以后还是我带你骑吧。”   不过后面一句话周安吉暂时没有听进去。   就在他们下马的时刻,不远处人潮汹涌的一片景色里,猛然爆发出剧烈声响,接着就是五彩斑斓的几簇烟雾升上了天。   那达慕大会开始了。 第16章 那达慕   周安吉和苏和额乐下了马并肩往场地走,周围人声鼎沸,为了防止走散,周安吉一直紧紧地贴在阿乐身边。   由于刚刚出门的时候耽误了点时间,此时阿乐的步子迈得很快,周安吉同样迈着长腿并肩在他旁边,蒙古袍的衣袖偶尔摩擦,又陡地分开。   他瑟缩了几下手臂,始终低头将视线锁定在阿乐摇摆的袖口上,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想伸出两只手指准备去拽住阿乐的衣袖。   可还没来得及伸手,苏和额乐就仿佛有感知一样,抬手搭在了他的后背,张开手掌用一股力量推着他向前走。   两人还没走到被栏杆围起来的场地正中,周安吉就瞧见有好几个同样穿着蒙古袍的小伙子,笑嘻嘻地朝他俩走过来。   接着他就看见,那几个蒙古族小伙子选择性地无视了自己,笑着对阿乐说了几句蒙语,然后就把他从自己身边搂了过去。   几个身型健壮的蒙古族小伙勾肩搭背地走在了周安吉前面,时不时有人热情地拍一下身边人的肩膀,然后面对面地哈哈大笑。   只留下周安吉一个人呆在原地。   他目视着前方几个人的背影,他们很快便融进了周围一圈周安吉分辨不出样式的蒙古袍里。   然而苏和额乐的织金深蓝色蒙古袍在他眼里却显得尤为特殊和亮眼,仿佛和阿乐的比起来,周围的袍子都立马变得黯淡了。   周安吉看得出来,阿乐好像是几个人里面最受欢迎的那个。   他被几个小伙拥在正中间,肩膀和腰都被不同人的手紧紧搂着,像是被推着往前走。   有那么几次,苏和额乐还趁机转过头来用眼神寻找被落在身后的自己,好像还扯着嗓子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不过周围人声鼎沸,周安吉也没听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安吉总觉得,在阿乐转过来找自己的时候,他身边的那几个好友似乎都在发出什么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们把苏和额乐搂得很紧,他没法挣脱,很快就走远了,微笑表情被撕扯得模模糊糊。   一句接一句嬉闹的蒙语扬在远方,周安吉听不见也听不懂,没办法解读出什么深层意味。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丢下的周安吉倒没觉得有什么失落,只当是苏和额乐和他的好友们太久没见面了。   他已经独独一人霸占阿乐够久了,今天就当把他重新还给草原吧。   周安吉想。   正好也给自己留一点精力来感受这场盛会。   他最近越来越清晰明确地察觉出,只要苏和额乐呆在他身边时,自己好像就没太有办法从他身上分出太多心神去专心干别的事。   写蒙古族文化调研也好,学蒙语也好,甚至是学习简单的鹿棋游戏也好,都很难做到专心致志——   他渐渐地,越来越依赖阿乐了。   可他曾经也是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从南方城市到北京开启大学生活,除了刚开始有点水土不服,后来几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因此,他在心里把自己定义为一个适应能力和独立能力都很强的人。   然而现在越来越离不开苏和额乐这件事,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似乎想要冲破什么桎梏,茁壮成长起来。   周安吉内心很清楚,太依赖另外一个人不是件好事,但他现在仍自我麻痹般地放任自己沉溺在阿乐对他的各种好当中。   至于以后什么时候,必须要承受一种离别与割舍带来的强大钝痛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周安吉强迫自己不去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可就算是在没有感知的此时,他心里也暗暗地生出了一个对他来说不算友好的想法:   这趟内蒙古之旅,似乎真的能够治愈他前二十几年人生中经历的痛苦故事。   但在离开内蒙古之后,自己可能又会再次面临另一个来源于这里的新的痛苦。   用一个痛苦来覆盖另一个痛苦,这是个效率极低、愚蠢且笨拙的方法——   不应该发生在周安吉这个高材生身上。   但事实是,他现在对此无能为力,甚至可能会更痛,他也不得而知。   盛会场地的内圈,乌兰牧骑的表演已经开始了。   于是周安吉给自己找了个正对着演出场地的外围位置,擦过人缝和重叠得密密麻麻的肩膀去看表演。   他生得清瘦,但也不算矮,因此凭借良好的身体条件,可以轻而易举地享受这场盛会。   只是他第一次穿蒙古袍,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驾驭这套服装。   老是怕走路时会踩到下摆,所以必须腾出一只手提着。   蒙古袍没有口袋,随身带的手机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只能捏在另一只空出的手里。   好吧,周安吉必须承认。   自己虽然靠一套合身的蒙古袍与周围的游客有了一星半点的不同,但凭借这幕滑稽的动作,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收获本地人的笑话。   过了一会儿,他捏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阿乐费尽千辛万苦才寻觅到了一丝信号,给他发来的一条消息。   消息估计早就发出来了,只是现在才传到他手机里来。   [我被小时候的好朋友们拐走了,等会儿我们都要参加赛马,所以暂时不能陪你。]   [你自己找个好位置看我赛马,别乱跑,等比赛结束我会找到你的。]   [哦,好。]周安吉被周围一圈儿人挤得手臂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在对话框里敲了两个字,点击发送。   然而屏幕里那个灰色圆圈儿一直在打转,手机右上方的信号显示格旁支着把红色小叉。   周安吉只好放弃了。   半上午的太阳变得有些强烈,明晃晃地照在半空,晒得人人都淌出了一点晶莹的汗。   乌兰牧骑的节目持续了好几十分钟,紧接着就是博克比赛,也就是蒙古族的摔跤。   选手们赤身穿着牛皮制作的卓德格服饰,边镶的银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周安吉伸长脑袋仔细去瞧,发现有的选手们还在脖子上挂了一圈儿彩色的布条,与之配套的裤子上都装饰着精美的动物图案。   这还是周安吉在来到内蒙古之后,第一次见这么多身型彪壮的蒙古族大汉。   他们坚实的脚步踏到地面上时,似乎远方的鸟都会被震得飞上天空。   周安吉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紧张刺激的摔跤比赛,一边又下意识地把这些人拿来和苏和额乐作比较。   他发现,阿乐好像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按照外族人心目中刻板的蒙古族形象去生长。   他生得高大却不剽悍,精壮又不肥胖,五官比周围的很多人更立体、更深邃。   周安吉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书上看过古代的蒙古族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会扎两条黑色辫子放在两肩的位置,再头戴一顶垂落着彩色吊坠的尖顶帽。   周安吉循着视线环绕了一圈,除了刚刚表演节目的那群人,现在这个年代,会穿戴这样一整套精致的蒙古族服饰的人已经不多了。   现在大家为了方便,男性们一般都会把头发剪短,以前扎鞭子的那个形象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与苏和额乐整日整夜都待在一起的周安吉似乎有所察觉,最近阿乐的头发有变长的趋势,不知道是他最近懒得找地方剪发,还是故意为之。   等他的思绪回过温来,摔跤比赛已经快接近尾声了。   以蒙古族的传统,他们会在一轮一轮的比赛中决出胜者,然后让胜者继续比赛,直到决出最后的第一名。   那位成功者有资格拥有一切,因此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   周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直到第一名决胜而出,观众们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观看比赛也是件消耗体力的累人事。   因此,一部分的观众在看完开幕式和第一轮比赛之后,就自动放弃了内圈的好位置,跻身走到了外围的草地上休息。   这才给了周安吉继续往前挤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阿乐会参加的赛马比赛了。   周安吉立在围栏旁,歇了口气。   此时已经快接近正午,太阳在头顶上方火热地烘烤。   一行汗水从他的发丝间溢出来,流到下巴后形成一滴一滴的水珠往下落。   周安吉以前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现在也一样。   而他今天表现得比周围人更具有十分的热情,完完全全是出自于苏和额乐。   在等待比赛的间隙,周安吉偶然听见旁边有两个人正用汉语交谈。   因为隔得近,那些话还是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周围的鼎沸人声,送进了周安吉的耳朵里。   他们在说,摔跤、骑马和射箭被称为蒙古族的男儿三艺,这个比赛就是为了把最优秀的人挑选出来。   草原上不具备男儿三艺的蒙古族人是会被鄙视的,甚至连老婆都讨不到。   结合阿乐早上对他说的那番话,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乐今天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不会是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个情人吧。   此时比赛已经开始了,在场地里一群骑着马的乌央央的人群中,周安吉仅凭着背影,就一眼认出了穿蓝色蒙古袍的苏和额乐。   裁判一声令下,一群赛马便扯开腿往前奔跑,留下一阵似乎要漫上天的黄沙。   苏和额乐骑着皮毛像牛奶一样白的敖都,在一群更为常见的枣红色马群里尤为亮眼。   他痴痴地望着马背上颠簸的阿乐,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苏和额乐已经被落在他身后的一群人遮住了。   阿乐骑马的样子这么矫健、这么英俊,能吸引很多人喜欢他,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不知怎的,自己好像面对要把苏和额乐分享给另一个女孩子这件事,有点出乎意料地难过。   周安吉轻轻泄了一口气,暂时把这种情绪归咎为,他对于友谊的占有欲。   这时周安吉已经看不到阿乐了。   他被两旁的人挤在围栏边一动也不能动,头顶上烤着炙热的太阳,四周散发着有些污浊的人气——   一切都感觉不太妙。   他想跑,想从这嘈杂得令人呼吸都有些滞后的人堆里逃出来。   他想拼尽全身的力气,撒开腿去追已经身在远方的苏和额乐。   此时那群比赛的人影已经快跑到草原和天际的交界线了,被地上扬起的黄沙遮住。   “真的好远。”周安吉对自己说。   他一个体育成绩从来都不占上风的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那些赛马?   “还要追吗?”他问自己。   过了一会儿,当然肯定是出于幻觉,忽然有一个不属于他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来:“试一试吧,阿吉。”   是苏和额乐的声音。   只有苏和额乐会叫他“阿吉”。   于是周安吉的思绪飘摇,脑海中渐渐地呈现出一幅画面:   他跑啊跑啊,已经跑得筋疲力尽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他仍要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有多远,盛会和人群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四周重新恢复了他熟悉的宁静。   青草葱茏,周围野茫茫的一片。   周安吉追得很累了,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放任自己停下脚步,在草原的正中央躺下来。   头顶蓝天,背靠绿茵,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一片阴影在他头顶上方出现,帮他遮住了太阳。   他睁开眼,是苏和额乐。   他向他伸出了白色的手掌:“我说过,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作者有话说   1、卓德格:蒙古族搏克(摔跤)服饰坎肩。 第17章 我该如何爱你   那达慕大会要持续三天。   而一开始口出狂言要整整三天都到场观看的周安吉,在第一天结束之后,就累得瘫倒在了床上。   尽管乌兰察布的海拔只在一千出头,但这也仅仅是个不会给人造成严重高原反应的高度,并不代表它不具备其他高原特质。   比如今天,周安吉就在没有任何防晒措施的情况下,在内蒙古高原夏季的炙热阳光下被烘烤了足足一整天。   没有被蒙古袍包裹住的部分白皙皮肤被晒得泛起一片可怜的红。   尤其是他的两颊,红彤彤的像是小时候在幼儿园表演节目时,被老师特意涂上的两朵腮红。   直到黄昏时分的落日已经堪堪挂在了草原的边际线上时,他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阿乐骑在马背上向他伸出手,好威风的样子,和坐在草地上蔫嗒嗒的周安吉更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加上这一整天除了早上出门前塞进嘴里的那一点早餐,周安吉几乎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   在苏和额乐找到他之前,他看见自己身边一波又一波的游客被导游领走,带到附近的蒙餐厅里大饱口福,为这一天画上圆满的句号。   只有他可怜兮兮地抱着腿,坐在场地边缘的草地上,又不敢跑太远,怕阿乐找不到他。   于是从他身边过往的人都会面带鄙夷地往他这里瞧一眼,看起来像是会在他面前丢一枚硬币的程度。   甚至当时还有几个穿着蒙古袍的,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走到他身边站定。   周安吉抱着蜷曲的膝盖抬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确定那几个人的目标就是自己后,看见他们面面相觑地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   估计是看他穿着蒙古袍,把他当成当地人了。   周安吉还因为这个在心里窃喜了一秒钟。   在见他噙着双无知的大眼摇了摇头,然后那几个人又把语言切换成了蹩脚的汉语,问他是哪里来的游客,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周安吉解释到,自己不是游客,就住在乌兰察布;其次他也没有走丢,只是在这里等人。   急切的一通汉语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听懂没有,估计大概听出了他话里“没有走丢”几个字,便放心地离开了。   此时,周安吉正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仰躺在床上,觉察到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也正在一点一滴地往外界消散——   他真的累坏了。   “自己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太差了?”周安吉想,“明明阿乐还参加了比赛,为什么一天下来,看起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于是周安吉得出结论:阿乐在和他的朋友们聚会时,一定去大快朵颐了一顿,因此才能保持良好的体力。   而且羊肉的滋补能力这么强,阿乐一定背着他吃了很多羊肉。   这时苏和额乐给他递过来了一杯白水,看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笑道:“明天还去吗?”   见周安吉没有答话,也没有伸手接过杯子,以为他累得睡着了。   于是苏和额乐挪了几步走到床头,却分明地看见对方正睁着双大眼睛,望着屋顶。   苏和额乐失笑,弯下腰把水杯凑过去递到周安吉的嘴边,对方才抬起了一点脑袋,侧过头衔住杯口喝了几口水。   “你多大了,还要我喂你喝水。”苏和额乐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在周安吉放开水杯后,还伸手去擦了擦他残留在嘴角的那几滴,“我看你就是想让我伺候你。”   苏和额乐重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是不是,周安吉?”   对方仍然没有说话,眼神却从刚刚的呆滞变成了一丝缱绻。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阿乐的脸上,看到他说话时嘴角弯起的弧度,看到他笑起来时眼尾扬出的细纹。   他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苏和额乐,而并不只是出于他的幻想。   以前阿乐每次用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他时,周安吉总会觉察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像是有什么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介质想要征服他。   然而就在今天,这种冥冥中的压迫感却忽地消失了。   在白天周安吉的幻想中不复存在,在现在这个时刻也不复存在。   苏和额乐放下手里的水杯,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到底是不是,周安吉?”   阿乐仍在发问。   周安吉不确定阿乐此时是否仍在纠结于自己是不是要人伺候这个问题,他从这句很笃定的提问里琢磨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就像今天在他的想象中,阿乐对他伸出手掌,告诉他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他一样。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周安吉沉默了半晌,阿乐的手掌仍稳稳地停留在他的头顶上方。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继而回答到:“是。”   是想让你伺候我,是想让你陪着我,是想让你永远都能找得到我。   ……   是想让你……   爱我。   苏和额乐用了点力一把把他从床上拉着坐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放开手。   因此他的手掌仍很乐意地紧紧贴着阿乐的,被他拉着向前走。   阿乐的手掌比自己的更热些,周安吉感受得到,苏和额乐的手指攀在自己的手背,似乎像一簇热烈的火焰,触得他几乎发痛。   但此时周安吉的意识正悄然被周围的暧昧空气所环绕而变得朦胧,他不怕痛,甚至想要握得更紧些。   苏和额乐把他牵到了餐桌旁,接着道:“在举办那达慕大会的晚上,蒙古族人都会吃羊肉宴,喝马奶酒。”   “有些住得远的人家,可能不愿意在大晚上出门去参加篝火晚会,所以便会在自己家里庆祝。”   苏和额乐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如同他们俩的日常一样,阿乐经常会这样冷不丁地来一段有关于蒙古族文化习俗的阐释,然后被周安吉收录进《蒙古族文化调研》里。   可今晚他感觉不太对,尤其是当他的手并没有放在电脑键盘上,而是被阿乐紧紧牵在手里的时候。   周安吉反应慢半拍地听着阿乐解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乐说这番话,是想要与他一起喝酒的意思。   以前在学校,总会有些时候逃不掉导师张罗的各种聚餐。   张守清是嗜酒之人,那自然就会有人为了讨好他,在聚餐上陪他喝酒。   周安吉也能喝酒,但他不乐于那样做。   一是因为他的科研能力足够强,不需要用这种在他看来有些谄媚的行为去加持什么;二是因为他的酒量也仅仅只是“可以喝”,并不是“很能喝”。   周安吉不喜欢酒精入口后,在舌尖上泛起的那阵辛辣和苦涩,用这种饮品来消遣,像是他真的经历了多大的跌宕起伏似的。   所以每次在他被逼得不得不喝时,总是会向周围人传达出一份不显山不露水的愁容满面,再把三分的醉意佯装成十分。   时间久了,周围人觉得他无趣,便不乐意与他喝了。   只是在今晚的氛围下,周安吉好像微微觉察出,这个世界上似乎真的有一些时候,是需要酒精这种可以令人迷醉的饮料来消解情绪的。   不管是痛苦的也好,快乐的也罢,酒精似乎都能很神奇地,根据饮酒人的特性,将快乐情绪放大,将悲伤情绪缩小。   只是周安吉以前的经历还太过浅薄,所以才会对此不得而知。   在他思绪万千,刚刚落坐在餐桌旁时,阿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对着他扬了扬:“马奶酒。”   “是你酿的吗?”他问。   阿乐笑着摇了摇头:“我没这么好的技术,是我额吉酿的。”   苏和额乐把两只杯子斟到比一半还多一点的高度,然后沿着桌面推到了周安吉面前:“试一试吧,度数不高的。”   他低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阿乐说的马奶酒,颜色真的像乳白的奶一样,跟普通的清澈白酒不太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酒杯,先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股淡淡的奶香而非酒香,有点像他小时候爱喝的娃哈哈钙奶。   这似乎给了周安吉一种错觉,一种可以放任他畅快淋漓地喝得烂醉的勇气。   周安吉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阿乐,正好瞧见对方昂起头把杯子里的那口酒一整个送进了口腔里,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接着眯起眼表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满足神情。   苏和额乐一口酒下肚后,正想斟满第二杯,就看见了周安吉双手很虔诚地托着酒杯,问他:“少数民族的人在喝酒之前,不都有什么敬天地的礼仪吗?我们需要吗?”   苏和额乐失笑:“那是很正式的场合才需要,下次带你去我额吉家的时候,你可以跟她学一学。”   “哦。”周安吉说着,便把杯中酒一点一点地送进口中。   没有他想象中的苦涩感和辛辣感,马奶酒刚入口时略酸,慢慢品起来有股回味无穷的浓郁奶香在舌尖上快速蔓延。   可能一杯酒的容量暂时没办法让他感到那种令人愉快的迷醉,于是周安吉趁阿乐给他自己斟酒的时候,又大胆地把杯子推过去,表示还要。   “好喝?”   周安吉点了点头。   于是六月初四这天,在蒙古族人庆祝丰收之喜的晚宴时刻,周安吉来来回回喝了有满满的四五杯马奶酒。   阿乐哧笑着问他,是不是把这当饮料了,他也不恼,一个劲儿地举着杯子表示还要。   苏和额乐也不拦他,任他喝醉。   周安吉执意要抓住今晚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体会一下其他人口中的,醺醺然的那种灵魂游离身体的快乐。   所以当第六杯酒下肚之后,他终于慢慢觉察出思绪有些异样的飘忽了。   周安吉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时,发现面前的阿乐仍是两个不重叠的影子,时而看着他无声地笑,时而又恢复了那种冷峻的漠然。   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阿乐。   此时的周安吉像是双脚离地后,漂浮在一丛丛洁白云间的人,他把自身的重量放得很轻很轻,四肢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麻,脑袋眩晕又飘忽。   什么科研,什么高材生,什么天文学,此时好像都离开他很远很远了。   周安吉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标签,都是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多一层就会把他绑得更紧一分。   好像只有在这个微醺过后无忧无虑的夜晚,他才能真正做回周安吉这个人。   他想要做些周安吉本人,真正愿意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脸颊上被太阳灼伤的驼红还没来得及消下去,就又被酒精染重了几分。   周安吉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晃晃悠悠地放松了很多,为了找回自我的存在感,于是他闭着眼摆动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紧接着就晕乎乎地脱离了椅背,直直地向两边倒。   幸好苏和额乐坐得不远,眼疾手快地起身过来接住了他,才避免一头栽倒到地面上去。   好危险,怎么喝个酒也差点要受伤了。   苏和额乐半弯着腰,低头温柔凝视着怀里闭眼的周安吉,眼皮时不时还会闪动几下,但又不会睁开。   他忽然心生一种抱着刚出生的小羊羔似的怜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手掌触到那层裸露出来的脖颈时,还感受到了一阵来自于皮肤的毛绒绒的暖意。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心也随之软下来,准备蹲下身去把人抱到床上。   正当他平移到与对方同等高度的时候,周安吉忽地睁开了眼,离得很近的距离,直直地看着他。   眼神清亮,并不像是一个醉人。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有几丝皮肤还因为干燥的唇舌而粘连。   “阿乐,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   他说。   作者有话说   1、我该如何爱你?风吹动岁月的经幡,近也不能,远也不能。——出自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 第18章 我没骗你   在周安吉的感知世界里,他好像并没有因为今晚的几杯马奶酒而变得神志不清。   只是眼前的世界在酒精的陌生作用下幻化成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圆圈,一闪一闪地映在视网膜上,像极了以前难过得哭时被泪水模糊的景象。   尽管醉酒经历在周安吉的人生中是罕见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今晚他不难过,甚至可以说是沉浸在近些年最大的一个欢愉当中——   欢愉来自于坦诚也好,来自于苏和额乐也罢。   因此在他看来,这句话是他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才捧出的一颗真心,而并不是什么喝醉后的胡言乱语。   而之后发生的一幕却让周安吉的思维有些动摇——   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片自由且无忧无虑的云飘到了天空上,晕乎乎地放弃了自身质量,内蒙古高原旷野上的微风都能轻易地把他吹得晕头转向。   他似乎正在往太阳的方向飘,因为有一处抵在胸口的热源正在慢慢升温。   周安吉闪动着眼皮,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仍是他熟悉的蒙古包,而他正堪堪倒在苏和额乐的臂弯里,双脚腾空——   阿乐作为周安吉心目中的太阳,把他这朵云变成了具象,抱在了怀里。   苏和额乐放弃了抱他回床上的想法,准备带他去门外面吹风醒醒酒。   周安吉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点自己的手掌,把阿乐的蒙古袍抓出一小片褶皱,把两个人本就紧贴的身体贴得更紧了一分。   “等会儿镇上还要举行篝火晚会,要去看看吗?”苏和额乐见他睁开了眼,于是低下头,笑问。   周安吉想都没想就抵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   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在他胸口的地方软绵绵地拱了拱,隔着几层布料也弄得苏和额乐心里痒丝丝的。   他点了点头,尊重了周安吉的决定,只当他今天太累了。   把人抱到门口后,放在了他们俩常坐的那只木凳上。   正当他转过身去拿属于自己的那只凳子时,忽然感觉到右手的袖口出现了一阵小幅度的拉扯,紧接着就是一股若有若无的体温,慢慢从袖口移到了他的手腕上。   苏和额乐转过身去,看见阿吉仍用那种清澈的眼神望着自己。   像是日出时草原上蜿蜒的河,几粒晶莹剔透的光点衬着与夜空一样颜色的瞳孔,看起来动人极了。   周安吉微微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微哑地砸吧出只字片语。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轻得瞬间就让夜风裹挟得消失掉了的话,却让苏和额乐的心脏又猛然地振颤起来。   他说:“你想去篝火晚会,是想去找一个喜欢的情人吗?”   周安吉腆着被酒精熏得红扑扑的脸问。   “你说什么?”苏和额乐惊讶了半晌,却没太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拉过那只凳子在一旁坐下,饶有兴趣地噙着笑眼去盯对面喝醉的人。   喝过酒的周安吉忽然话多起来。   “我今天看见了,你赛马的时候骑得好快,样子也这么英俊,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儿喜欢你吧。”话毕,又停顿了半晌。   苏和额乐闻言低头哧笑了一声,然后靠近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句:“我不喜欢那些女孩儿,阿吉。”   周安吉听见了,但又好像没听懂,仍自顾自地说:“可我也好喜欢你啊,阿乐。”   “一想到你会被其他人喜欢得不得了,我就会想,被这么多人喜欢是种什么感觉啊?”   “这么多的喜欢里,你是不是要花好大力气才能找到我对你的那份喜欢?”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如果有天,你带了你心爱的姑娘回蒙古包,是不是就会把我赶出去?”   ……   周安吉对此发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   而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垂下眼睑,像是经历了一场什么巨大的失落一样,无助极了。   苏和额乐抬眼看过去,对方正眨巴着一双含泪的双眼,眼泪将落未落的,把一簇簇卷翘的睫毛都浸湿透了。   看起来又难过又可怜。   怎么回事啊?苏和额乐想,喝一点马奶酒也能喝得这么醉。   苏和额乐知道跟醉人讲道理是在花无用功。   而在此刻最具效率的做法,无疑是给面前的周安吉灌进去一碗醒酒汤,待到人清醒过后,再进行有效交流——   关于他是不是要去找一个情人这个问题。   但苏和额乐不想这样做。   他本来就格外珍惜今晚喝醉了的周安吉。   自从他知道阿吉选择来内蒙古的目的,是为了逃避掉一些难过的事之后,就乐于给对方尽可能地创造这个无忧无虑的避难所。   醉酒就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   可为什么周安吉喝了酒之后还是这么难过?   苏和额乐不用多想也知道,罪魁祸首在于自己。   他隐隐地感受到一股流窜于全身血液中的钝痛,而钝痛的起始点,正是此时还把握着分寸感,但又极力地想彰显存在,所以只敢摇摇晃晃地用了点孤注一掷的力气,倚在他肩头上的周安吉。   就算苏和额乐对痛苦的感知力再迟钝,他也在此时此刻了然了,今晚周安吉的情绪与他的情绪同时翻涌,一定是源于某种名为“爱情”的因素。   苏和额乐伸出双手轻轻扶住了周安吉的小臂,然后从小木凳上站起来,把自己放低到了阿吉的下一级台阶,在与他面对面的地方蹲下了。   很罕见的,在苏和额乐的一厢情愿之下,这次让周安吉掌握了这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周安吉见对方的反应后,抬起了一点脑袋,眼睛里的悲伤情绪通过一双含泪的眼,径直地传递给了面前的苏和额乐。   “阿吉,不要难过。”苏和额乐不会安慰人,他只会说这一句。   而对于醉人来说,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似乎都被放慢了。   就算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周安吉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阿乐在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摆了摆头。   苏和额乐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阿吉,你不要难过。”   周安吉这次应该是听懂了,阿乐是在安慰他。   然而自己的悲伤明明就源自于对面这个人,现在他又来这样安慰自己,周安吉心里忽然生出些狡黠的不知足——   他要索取更多。   想到这里,周安吉的眼睛忽然眯起了一点向上扬的弧度,嘴唇也跟着向上勾。   然而他这一笑,刚刚那些存储在大大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包不住了,在他的脸颊上蜿蜒出了此时内蒙古高原上长度最小的两条河流,被蒙古包外昏黄的灯光映出剔透的色彩。   眼泪汇聚到他的下巴,然后“啪嗒”的一声滴在了他宝蓝色的蒙古袍上,渲染出一团圆形的深色。   此时苏和额乐为了不让他往两边倒,双手仍不得空地扶着他的小臂。   于是周安吉趁机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摇摇晃晃地用了点力,终于找准目标点在了阿乐心脏的位置:“你让这么多人都喜欢你,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会痛,刚刚就痛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去篝火晚会?”   “有你在就不用去了。”   周安吉反应了半秒,用尽了从小到大都被称赞的高智商,才在这个轻易就让人失去理智的时候,听懂了阿乐话里的意思。   苏和额乐说着,为了让自己的承诺显得更有说服力,于是采取实际行动,向周安吉的方向倾斜了一点上半身,用额头去抵住了他的额头。   对方的脸在近距离下变成了一幅不可捉摸的抽象画,而属于阿乐的气息却在瞬间铺天盖地地向他蔓延过来,是酒香,是皂香和青草香。   两人的距离拉近,周安吉的手指被迫点得更重了些。   不过施加在手指上的力度倒是次要的,此时苏和额乐的心跳穿过骨架、穿过血液、穿过皮肤,不带有一点延迟地送到了周安吉的指间。   “咚咚——”的频率让本就喝醉的周安吉产生了一种错觉,还以为这触摸起来跳动得过快的心脏,仅仅是源自于苏和额乐一个人。   酒精的气息已经被吹得很淡很淡了,两人的身体环绕成一个闭环,夹带着青草气息的夜风吹过,像是短暂地扮演了一阵穿堂风。   两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餍足的神情,谁也没有说话,同样主动地把这个欢愉时刻尽可能地延长了又延长。   苏和额乐的眼神随着阿吉的鼻梁一直往下,划过对方晶莹剔透的粉嫩嘴唇,又沿着脖颈处喝酒时被解开的两颗纽扣,延伸到了内里的白色衣襟上,却意外又突然地看到了一个他似乎很熟悉的物件。   周安吉这天早上穿上蒙古袍后,为了对今天的盛会表示重视,特意从背包里翻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一条狼牙项链挂在了脖子上。   但又不想显得太过张扬,于是把它收进了蒙古袍里面的那件内衫里。   他本来想要等苏和额乐自己发现,然后自己可以趁机在他面前炫耀炫耀,然而一天下来,狼牙项链好像并没有给苏和额乐发现它的机会。   直到这时苏和额乐看见了,他才缓缓伸出一只手,隔着阿吉的一层蒙古袍,轻轻用掌心抵住了他胸口处那颗坚硬的狼牙。   狼牙硌得周安吉的胸口有了点轻微的痛感,这才让他拉回了一点四处飘荡的神经。   不过今晚好不容易醉酒的周安吉一意孤行地想要做出点出格的事,好不辜负那瓶醇香的马奶酒。   不然等他下次再有勇气的时候,不知道苏和额乐还有没有在他身边。   周安吉自我安慰地想。   于是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叹出来,才开口道:“阿乐,你跟我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   苏和额乐的思绪被他从狼牙项链上拉了回来。   “就试一次。”周安吉又自问自答到。   还没等苏和额乐反应过来,他就感觉到有一个湿润又柔软的物体轻轻地凑近,义无反顾地贴住了他的嘴唇,紧接着就是自己的呼吸猛然地一顿。   两个人好像都有点不自觉地,故意把呼吸放得很轻很慢,呼出的一阵风慢慢浸润了对方脸颊的皮肤,终于停格在眼睫处,幻化成了一团湿热的泪花。   然而两处心跳却快极了,仿佛马上就要蹦出胸口,“咚咚咚——”地彰显着存在感。   似乎只有在这片远离篝火晚会的静谧草原,两人才能被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时刻提醒着,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苏和额乐无师自通地闭上眼,双手也跟着缓缓垂下来,像是一头自投罗网的野兽,安静地享受着死亡前的最后一点甜头。   苏和额乐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对方,然而周安吉好像不太会接吻。   他只会轻轻地收住牙齿,用一点柔软的舌尖儿去舔舐阿乐的嘴唇,把他唇角的每一丝缝隙都浸润上自己的味道,然后把微弱的气息交给对方,却连再继续深入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连接吻也这么小心翼翼。   苏和额乐想。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阿吉抵在他心脏处的手指像脱了力一般,正一点点地往下滑,摩擦过蒙古袍激起蔓延至全身上下的一阵酸痒。   手指持续向下,最终停留在了自己的手掌附近。   本以为对方没了动作,可他却又颤颤巍巍地伸出一节小指,轻轻勾住了自己的小指。   指节严丝合缝地被卡住,对方指尖儿处的冰凉体温终于唤回了苏和额乐一点飘飘然的理智。   没人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除了旷野上的风、天穹上的星子、连片的草和已经安睡的羊群和马儿,除了周安吉与苏和额乐本人,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这个吻的见证。   阿吉的嘴唇仍还贴着他的,不知道是不是这就累了,也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感受到对方微微颤动着嘴唇移开了半分的距离,紧接着又亲密无间地抵住了他的额头和鼻尖,轻轻地说:   “可能以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挺好的,不比草原上的姑娘和男儿差。”   周安吉轻轻地“唉”了一声,又苦笑了一下:“真的,我没骗你……” 第19章 梦境摇晃   这一晚好像过得很长很长,比周安吉长达二十五年的人生还要长。   他不知道它是在何时结束的。   马奶酒惹得他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周安吉很幸运地在人生的第一次醉酒经历中,就体会到了像是翘着脚漂浮在云端的快乐。   以至于今后一些年岁里,他总是企图用这种单一又笨拙的方式,唤回曾经的这种快感。   等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头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了。   他的双脚懒散地蹬了几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灌进耳朵里,衬得周围安静极了。   周安吉的眼皮稍微睁开了一条缝,看见漏进眼睛的光还是黑色的——   天还没亮。   接着他又发现,那套束缚了自己一天的蒙古袍被脱下,换成了他熟悉的阿乐借他的白色睡衣。   周安吉重新满足地闭上眼,暂时没去思考苏和额乐是怎么把他这个醉鬼从门口抱到床上,接着小心翼翼地脱掉他身上一件接一件的衣服,再给他套上了睡衣塞进被窝里的。   可能几杯马奶酒在他身体里作祟的时间实在有点长,以至于周安吉在昏昏欲睡的此时此刻,脑海里闪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苏和额乐真好。   可能因为经历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天,这晚周安吉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正站在沿海家乡的海岸边,周围没有一个人。   远处像是刚下过一场气势恢宏的暴雨,黑压压的云层抵住漫游在天际线周围的小小渔船,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卷上天去。   深蓝海水翻涌着白色浪花打在他的赤脚上,一阵接一阵的冰冰凉凉,洇湿了他一节裤腿。   然后海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周安吉很快反应过来,是退潮了。   “是月球和太阳的引力在地球上兴风作浪的结果。”他下意识地想。   潮退后,他看见面前的这片沙滩上,出现了好多密集的坑洼,每个坑洼里都残留着不足一节指头深的海水,以及一条被冲上岸的鱼。   鱼还活着,啪嗒啪嗒地用尾巴拍着水,像是在很艰难地祈求有人来救它。   水坑里的水被鱼尾扬出去,水位越来越低了。   “怎么这么笨啊?”周安吉想,“退潮了都不知道往回游。”   他捧起一条乱蹦的小鱼,费了好些劲才抓稳它滑溜溜的身体,往海的方向走。   在把鱼抛回海之前,周安吉对着它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一种办法。”   接着对着海浪扬起一条抛物线。   可周安吉觉得,自己现在也快变成那条濒死的鱼了。   此时此刻在他斑驳的梦境里,周安吉好像正浸泡在热带雨林地区那些看似平静的沼泽里。   一旦一脚踏进去,湿热、沉重、晕头转向、无处可逃。   人体皮肤是个很神奇的触觉器官,而周安吉的则比旁人的更灵敏一些。   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能觉察出空气中的湿度变化。   以前在沿海家乡时,他的家离海边很近。   每天早上起床后,打开窗户就能迎接到扑面而来的海风。   窗户外的湿度比房间里的湿度要高很多。   周安吉喜欢只伸一只手出去感受,因为这样他可以明显地体会到,留在屋内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指与手指摩擦起来还会沙沙作响。   而伸到外面的手则会在很短时间内,被覆上一层看不见的潮气,像是因为紧张而出汗的手心,摸起来湿润、黏腻。   周安吉以前还上中学时,他每天早起后都会用这个固定的动作来醒瞌睡。   沿海的风有一股特有的气味,文学作品里喜欢把这种味道描述为“咸湿”,但周安吉知道,这其实就和海鲜市场的味道一样,是从海洋上飘来的一股腥气。   不过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   然而此时,在周安吉的感官世界里,他曾经在沿海家乡习惯了十几年的味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放大。   周围的黏腻潮湿裹挟得越来越浓重,像是一只不会轻易被戳破的泡泡,正把他一整个团在里面,以至于呼吸不畅、闷热难耐——   他变成了那只被潮汐冲上岸的将要濒死的鱼,奄奄一息地摆动着鱼尾激起水坑里的肮脏咸水。   鱼的嘴唇还在持续无意识地张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被异物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只字片语。   周安吉知道,它是在祈求一个人类救它的命。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乌兰察布离海超过五百公里,气候明明很干燥。   这又湿又腥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或许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梦的视角忽然转变了。   周安吉的眼前蓦地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不规则的噪点,视线可以到达的每个角落都被笼罩着一层失真的滤镜。   他眨了几下眼睛,睫毛扫在相机的取景框上,然后看到了眼前晃晃悠悠、难以对焦的一幅画面。   他发现苏和额乐的头发已经生长到了肩膀,他深蓝色织金蒙古袍的袖子被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男人小麦色的皮肤,此时正单手用力撑在门板上,小臂泛起嶙峋的曲线。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向下,泛红的嘴唇向两边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祇,又像是在忍耐什么难以忍受的满足感。   视线再往下,他蒙古袍的下摆被掀开一角,有一团物体躲在里面,微微的动作带起了袍子下摆的轻轻晃动。   苏和额乐腰带上系着的古铜色小刀也跟着晃晃悠悠地发出一阵似乎很轻的、本不易被察觉的金属碰撞声。   然而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金属声却被无限放大了——   小刀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就响在他的左耳旁。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苏和额乐的手指顺从地插进了他后脑勺的发丝里,大拇指在温柔揉搓黑色头发的同时,其他几根手指却强制地压着他的脑袋往前拱。   他感受到齿间顶着一股巨大的火热,热源持续向里靠近时,几乎快与他即将跳脱出胸口的心脏相碰。   猛地一下,比腐烂海鲜还要浓重的腥气从喉咙往外扩散。   他终于累了。   他顶端的人好像也累了。   恰好是在同一频率上的,周安吉听到了两个人同时从喉咙里泄出的一声低喘。   周安吉蓦地惊醒了。   黑夜依旧,静谧的蒙古包被他的喘息声占满,过快的心跳在此时无处遁形。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一旁的苏和额乐,幸好对方仍睡得很沉。   于是周安吉欲盖弥彰地憋着口气,努力控制着放缓了呼吸,生怕把苏和额乐吵醒。   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才缓缓地抬起沉重的手背,擦干了额头和脖子上细密的汗。   他没办法去细想刚才的梦,却又怎么也逃不开。   “幸好天还没亮。”周安吉庆幸。   在没有让这场迷乱程度过于骇人的梦暴露在苏和额乐面前的同时,他自己也羞乱地不敢去面对自己透红的脸。   第二天,周安吉醒过来后总是想要下意识地避开去看苏和额乐。   一方面是为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梦见苏和额乐而感到羞耻,另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面对他时,再出现什么失控的身体反应。   所以干脆选择了可耻地逃避。   于是这天,他有些反常地赖了会儿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半晌也没起得来。   苏和额乐以为他是昨晚醉了酒,清醒之后脑袋疼,便笑着放任他不管,自己利落地穿好衣服后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周安吉啰啰嗦嗦地换上了叠在床头的自己的衣服,再把昨晚被阿乐仔细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狼牙项链收好。   接着迅速地把那套承载了些不良证据的白色睡衣裹成一团,捏在手里拿进了卫生间。   正在洗漱的苏和额乐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睡衣脏了吗?我昨晚看都还挺干净的。”   他故意把“昨晚”两个字说重了点,似乎在提醒对方什么。   不过他不知道身旁的周安吉正被另一件事所困扰,无暇顾及。   他把睡衣举到鼻子边假装嗅了嗅:“昨晚有点热,出了好多汗。”   “哦,你是洁癖呀。”苏和额乐含着牙膏口齿不清地说。   “是。”周安吉把睡衣扔进盆里接了水,然后倒了点洗衣液进去,心不在焉地揉着。   两处水流哗啦啦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个不大的卫生间氛围莫名尴尬——   至少从周安吉有些心虚的视角来看,是的。   “那你头还疼吗?”苏和额乐放下牙刷,一边接水,一边丢过来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   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晚他喝了好多杯马奶酒。   马奶酒很好喝,他好像贪得无厌地喝醉了。   只不过他被昨晚的梦境刺激到后,竟也没觉察出头疼。   “不疼的。”周安吉低着头没去看他的眼神,之后又反应过来对方刚刚那句话,小声地“啊”了一下,然后问:“昨晚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吗?”   苏和额乐很平静地道:“除了我,这个蒙古包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蒙古袍的穿法繁琐,而他喝得神志不清后被人从里到外剥得一干二净,周安吉此时只庆幸自己的脑袋自动抹去了这个羞耻片段。   “哦。”周安吉小声说,“谢谢。”   “那我喝醉之后没对你拳打脚踢吧?”他又问。   自己以前从没有过喝醉的经历,所以对于醉酒后的酒品如何,他对此没有把握。   “没有,就是……”苏和额乐顿了一下。   周安吉顺着视线看过去:“就是什么?”   “你忘了?”苏和额乐转过头对上了周安吉的眼睛,对方的一节白皙小臂还埋在充满泡沫的水盆里,眼神清澈如初。   也不能说全忘了,只是周安吉不确定阿乐想让他回想起什么,他的记忆被酒精冲刷成了一个个只有几秒钟的片段。   如果把这些断裂记忆都放进一个剪辑软件里,连起来的长视频也前言不搭后语。   奶白色的酒、碰杯、离地的脚、星空和月亮、青草香、小指上不知来源的温热触觉、胸口的微弱痛感、舌尖上跳动的又熟悉又陌生的酸甜味觉……   他下意识地舔舐了一下唇角,上面似乎还残留了一点不明经历、不知来源的甜蜜气息。   然而周安吉暂时没办法把它们形成一个有逻辑的闭环,反应了几秒后,只好愣愣地摇了摇头。   “哦。”苏和额乐的神情在某种不易被察觉的程度上,由期待变成了一点失望,“没什么,你喝醉之后挺乖的,就知道睡觉,”   周安吉在收到了对方的“乖巧认定”后,终于放心地把头收了回去,气氛重新陷入沉默。   每一瞬走过都像是有一根秒针滴滴答答地敲在心尖上,反响出的噪音格外的大,捉弄得这个本来很平常的清晨莫名躁动。   周安吉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盆里的睡衣,为了缓解狭小卫生间里的尴尬气氛,只好找了点不自在的话题:“你昨晚也喝酒了,要我帮你把睡衣一起洗了吗?”   苏和额乐闻言愣了一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身黑色睡衣,然后弯腰冲掉了嘴里的泡沫,才道:“你是在嫌弃我臭吗?”   周安吉慌忙地摇摇头:“不,没有。”   苏和额乐没说话了,用清水浇了几把脸后,接着便对着面前的镜子自顾自地开始解身上的纽扣,两三下解完衣服上的,利落地脱了下来。   然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欲勾着睡裤的边,把它往下褪时,周安吉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眼前这幅画面:“你,你干嘛?”   苏和额乐撅着屁股弯着腰,刚把睡裤褪到腿弯处时,忽然停下来,抬眼道:“不是你主动提出要帮我洗衣服?”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站定在低头认真洗衣服的周安吉面前,把睡衣睡裤递过去,还故意弯腰放低了身体,含着一双笑眼去找对方的眼睛,然后对他说:“谢谢。”   苏和额乐身上明明带着牙膏的薄荷香,可气味此时却又很有压迫性地,又一次没有预料地涌过来,一点也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这让周安吉瞬间回想起了昨晚梦里的场景。   他逃避似的把头低得很矮,没让苏和额乐得逞地找到他的眼神,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移动眼珠子去瞟身旁的人,映入眼的不是对方的脸,而是只被内裤包裹住的一大团。   周安吉的脸颊瞬间开始灼烧发烫。   只好头也没抬地接过来一并揉进水里,心想,我就是意思一下,你还真不客气。 第20章 牧游地表   等周安吉洗完衣服后走出卫生间,发现今天的苏和额乐比以往迟了很久,竟还没有出门。   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边把拧过水的衣服抖开,一边问:“今天怎么还没出门放羊?还是继续去那达慕大会?”   说完又立马补充到:“我今天不去看那达慕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好。”   “放羊。”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哦”了一声,也没继续深究,正背对着苏和额乐把一黑一白两套睡衣晾在衣架上,紧接着就听见苏和额乐踱步走到了他背后。   “你陪我去。”他听见阿乐的声音猛地出现在了耳侧。   周安吉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见苏和额乐离他几公分的距离。   他穿上放牧的靴子后,比自己高了不止三厘米,此时正用一种不置可否的神情凝视着自己。   周安吉被盯得有点无措,只好一口答应:“好,好啊。”   于是两人利落地吃好早餐后,便出了门。   虽说之前周安吉提过想要和阿乐一起去放羊的愿望,但没想到它会实现得如此突如其来和莫名其妙。   像是苏和额乐的一时兴起。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很好,或许是因为苏和额乐刚经历了什么开心的事,又或许是苏和额乐今天没来由地特别特别需要有人陪伴。   周安吉没把缘由往自己身上想,所以不得而知。   不过他是愿意陪阿乐去放羊的。   因此他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为了更好地体会放羊时的感受,他在出门前又特意把自己的衣服换成了昨天那套蒙古袍——   以便于更贴近真实蒙古族人的生活。   他往自己身上斜挎了个包,里面装了本子和笔,准备随时记录自己的感受。   放羊前需要先把羊群从羊圈里赶出来。   周安吉跟在苏和额乐身后,还没走到羊圈旁,就先一步听到了吵闹的羊叫声。   如果说一只羊的咩咩叫听起来是某种悦耳的可爱,那一群羊的叫声大概可以称作是刺耳的喧哗了。   尤其是在羊群看到两人向它们走近时,似乎就已经感应到会被放出去撒欢的快乐,于是叫得更兴奋了。   有几只长得健壮的公羊甚至撅着前蹄趴在围栏上,一副势如破竹要冲破阻挡的架势。   不过靠苏和额乐一手搭建起来的羊圈十分牢固,并没有给羊儿们越狱的机会。   此时苏和额乐叉腰停在羊圈外,对身旁的周安吉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于是他很听话地向羊圈走过去,刚一靠近,就看见那几只趴在围栏上的公羊泄了气一般地掉下去,后退了几步。   周安吉不明所以,自顾自地弯腰解开了围栏的锁扣,把门大大敞开,接着让出通道。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羊群见到门开后,竟没有一股脑地涌出来,而是怯生生地挤成一团,愣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周安吉。   羊群认主,他没了主意,只好转过头去求助阿乐。   苏和额乐见状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对着羊群扯着嗓子大吼了几声:“啊西——啊西——”   几乎是在一瞬间,周安吉瞧见面前羊儿们的眼神由对他的那种警惕变成了一种亮晶晶的灵动。   “啊西——”苏和额乐又叫了一声。   于是羊群开始有序地往外冲,一只接一只,扬起脚边的一阵沙土和羊群的腥臊味道,猛地灌进周安吉的鼻腔。   他抬起手臂捂住口鼻,还是被呛得猛咳了几下。   阿乐还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盯着他,似有若无地投过来几声哧笑,混进羊的叫声里。   等羊全都跑出来完了,周安吉才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向阿乐走过去,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他的:“你别笑。”   “好好。”苏和额乐眯着眼一口应下,抬手去捏了捏对方的脸蛋,才转过身,往马厩的方向去牵敖都出来。   阿乐制造于他右脸的温热和钝痛还未消散,周安吉愣在原地,抬手摸了两下自己软乎乎的右脸,抬头看见对方留给他的一个背影。   心脏不由得猛跳了一秒,似乎要隔着一层血肉蹦出胸口。   周安吉的右手从脸颊慢慢滑落到胸口的位置,张开五指按住了那阵突突的跳动。   狼牙项链被他收进了内衫的口袋里,正好贴近心脏的位置,此时正随着心跳“咚咚”地彰显存在感,硌得他的皮肤又一阵微痛。   为什么是“又一阵”?   “阿乐,你跟我试一试好不好?”   “就试一次。”   ……   周安吉的思绪迟钝地回温,终于在这时明明白白地回想起来昨晚醉酒后的事。   马奶酒的酸甜气息已经弥散,而属于苏和额乐个人的,唇齿间的味道似乎还在他的唇边有所残留。   周安吉探出一截粉红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了一下,又忍住了没再过多探寻。   像是小时候父母为了奖励他带他去吃的一顿大餐,周安吉总是会把一顿饭里最美味的部分留到最后一样。   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在为昨晚的接吻经历感到触目惊心的同时,竟会在心里生出一丝不舍与留恋的心情。   阿乐仍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他骑在敖都的马背上。   然而同样的马鞍,在这天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拥挤了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同时蔓延在两人中间。   放牧这种自然活动在周安吉看来熟悉但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名词谙熟于心,而陌生的是,直至他25岁,才真正地体会到了这种原始且自在的生活方式。   这天天气同样很晴。   有些炫目的阳光从白云的缝隙间穿刺出来,像是一把战士的利剑。   周安吉把手伸到额头上方挡住阳光后,才能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景色。   一片一望无际的草色葱茏,一直延伸到了天际线。   远处有些低矮的山,颜色同样的翠绿。   山麓蜿蜒出一条细细长长的河流,河水哗哗地响,听起来清澈又动人。   天边挂着几簇体积很大的白云,而羊群此时也奔跑到了天际,白乎乎地和云朵融为一体。   敖都的速度已经降下来了。   苏和额乐扶着周安吉的手臂帮他下了马,带他走到了一处树荫下席地而坐。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对着远方的羊群昂了昂头:“让它们在这儿吃会儿草,咱俩可以休息一下。”   话毕,他从敖都的马背上解下一只水壶,递给了周安吉。   周安吉一边喝水,一边朝身旁的阿乐瞟过去。   发现他正握着手机在回复一则消息。   怎么?   不是说草原深处没有信号吗?   周安吉拿出自己的手机,一瞧,顶端果然是一把红色小叉。   于是忍不住发问:“你的手机怎么有信号?”   苏和额乐闻言,举起手机屏幕对着周安吉晃了一晃,道:“一个多小时前的消息了,可能刚刚在路上的时候接收到的。”   接着又说:“草原深处的信号很不稳定,能不能收到消息全靠运气。”   周安吉小声地“哦”了一下。   “怎么?觉得放羊无聊想玩手机?”苏和额乐回完消息,转过头来发问。   “没有。”周安吉摇头否认。   不过一天时间而已,他从来都不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苏和额乐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悠然地望向远方的天际线:“这就是游牧民族的生活。很平淡也很普通,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神圣。”   像是在描述蒙古族人,也像是在描述自己。   然而透过这句简单的自我坦白,周安吉却忽然觉得阿乐是在下意识地与自己划清界限。   他口中的“你们”正是像自己这样在城市里呆惯了,对游牧生活一概不知的人,而苏和额乐却是始终穿行在这片草原上的牧羊少年。   差别真的很大吧。   他轻轻泄了口气,黯淡地想。   周安吉在有些失落的时候喜欢自顾自地低头抠手,苏和额乐早就了然了他这个习惯。   所以当他这时看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抠着手指时,虽然心里不明白为什么阿吉会莫名其妙地难过,但还是准备逗逗他开心。   于是苏和额乐站起身来猛地往前一扑,便抓住了那只正在吃草的,他心爱的小羊羔,抱起来走到周安吉跟前,骄傲的表情像是在炫耀:看我养的羊多可爱!   周安吉果然笑了,他伸出手捏了捏小羊屁股,立刻收获了一种像是在触摸白云的实感。   “这是只绵羊,绵羊才会这么可爱,乖乖地让你抱。”苏和额乐解释,“如果是山羊的话,只会撅着蹄子到处蹦跶,抓都抓不住。”   阿乐怀里的小羊“咩咩”地叫了两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要抱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抬眼眨巴了两下,然后得出结论:“要!”   反正小羊羔又不会咬人。   于是他从阿乐手里接过那只温顺的小羊,抱在怀里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小羊羔长着卷毛的头顶,一边倚在树底坐下。   苏和额乐哄好了人,也心满意足地坐回了阿吉身边。   “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可以这样摸一摸小羊的脑袋。”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揉了两下周安吉的头顶,“就像这样。”   像是在做某种示范。   “摸我干嘛?我又不是小羊。”周安吉嘴里说着,身体上也没躲,就任阿乐把他的头发揉乱。   苏和额乐眯着眼笑了起来,回了句:“你很软。”   明明像是某种词不达意,可周安吉听懂了,只好垂下眸子,默默地“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周安吉又重新拾回了话题:“你今天怎么不去那达慕大会了?”   苏和额乐卷着草芽的手忽地顿了一下,面带疑惑地抬起头,没说话。   周安吉对着他手里的手机昂了昂头,毫不掩饰地说:“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了你手机里的消息,是你小时候的朋友在问你吗?”   “啊,对。”苏和额乐立刻反应过来。   “你今天还有比赛?”   “是。”   “那为什么不去?”   苏和额乐勾起嘴角,对他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去不了,怕我去了有人会吃醋。” 第21章 鹰   周安吉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提问到底揭露了什么关于昨晚的真相。   昨晚他吃醋了,所以吻了苏和额乐。   然而对于那个吻到底有多深、多长……他好像忘了。   周安吉对此十分懊恼,他在醉酒后鼓起勇气主动把初吻交了出去之后,他竟然……   忘了?   所以接吻到底是个什么体验,他也通通记不住。   并且,周安吉不确定阿乐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如果阿乐因此而厌恶自己,那为什么今天又会放弃赛马而提出带他来放羊?   如果阿乐并不讨厌他,那是因为他的心地宽容到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可怜人的爱,还是只爱自己?   周安吉暂时没办法想明白,只好选择了沉默不语,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揭过了这个由他自己挑起的话题。   但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些不甘,如果这次不坦白,下次又是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周安吉想。   “走吧。”两人休息够了之后,苏和额乐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蒙古袍上的泥土,对周安吉说,“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他把手里的牧羊鞭递给了周安吉,走到树下解开敖都的缰绳拿在手里,一边向前走,一边用眼神示意周安吉去赶羊群。   苏和额乐的羊群有上百只,包括了长毛的长角山羊和卷毛的绵羊。   正如阿乐刚刚所说,绵羊听话,周安吉轻轻地挥着鞭子一赶,就老老实实地往前走,走到一处青草茂密的地方,便停下来细细地啃,啃得差不多了,又慢悠悠地往前走。   而山羊却很淘气,有的喜欢撒开了蹄子一口气跑到前方的山坡上,然后停在坡顶往回望,像是个为队伍放哨的排头兵。   可有的又喜欢找准了一处草地后,就在那儿啃个不停,就算把草根都扒拉出来了也不走,任周安吉怎么赶都不肯挪动。   一会儿羊群向左边跑得太分散了,一会儿又向右边跑得太超过了,惹得周安吉挥着鞭子来来回回地反复,又不忍心落在羊屁股上。   才赶着羊群走了不过百米的距离,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只倒霉又笨拙的牧羊犬。   于是周安吉在心里得出结论:放羊这活儿真没看起来这么轻松,怪不得阿乐平时明明没有健身的习惯,身材竟也这么好。   苏和额乐牵着敖都在周安吉身后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一脚踩着马镫跨上马。   “驾——”他控制着敖都小跑了几步到周安吉身边,弯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牧羊鞭,骑在马背上挥舞着鞭子,来回几下便把羊群聚拢成白白的一团,乖乖地往前走。   阿乐骑着马向前跑了百十来米的距离,而周安吉却忽地怔在了原地。   刚刚星星点点的白色羊羔汇聚成了一群,就好像天上的星星汇聚到一起,成了一团白色的云一样,对于周安吉这个天文学高材生来说,这是不真切的,是不符合宇宙间基本定律的。   然而在周安吉眼中,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眼前不过几十秒内发生的景象,向他展现了一个如此生动的苏和额乐,那个三岁就学会了骑马的少年,那个屹立于广阔天地间的牧羊人,那个他心爱的阿乐。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引着马缰转过身来,灿烂地大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来啊!快追上来!阿吉!”   就是这个瞬间,周安吉才在心里真真正正地确定了,自己的确是爱上了苏和额乐这件事。   这是一个满是风的清晨,他伫立于苏和额乐的家乡——   他一直钟爱的这片草原上,在内心满是欢喜地诉说对这个蒙古族人的爱。   周安吉抬头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眼睛被刺得发酸,而心中却渐渐泛起一些既有逻辑,又十足十感性的话。   因为光速的传播,漫天的繁星中,有的其实早就已经消亡了。   他恳求阿乐带他去拍的那些星星,有的已经是亿万年前的星光了,远在地球形成之前,甚至远在太阳系形成之前。   它们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了一下,然后克服千难万险地穿越过宇宙中的黑洞与暗物质,走过漫长的荒古年月,才得以映入自己和苏和额乐的眼中。   甚至,此时此刻正洒落在他和阿乐身上的阳光,也都是八分钟之前的阳光了。   他所热爱的宇宙传递给他的一切信息都是延迟的。   然而苏和额乐这个人正站在他面前,脉搏连动着脉搏,心跳牵引着心跳,他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他高大、威风。   他与自己同样跋山涉水,独自度过了那些不曾相识的岁月,才得以在此时此刻并肩走在草原上。   周安吉爱上了苏和额乐的那些话,如果说出口的话,一定也可以带着振动的频率,穿过内蒙古高原旷野上的风,没有丝毫停滞地送进他的耳朵。   “我爱你”这句话没有延迟,它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大于宇宙万物的东西。   放羊的地方在一上午之内转了两次,此时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周安吉与苏和额乐席地坐在一片树荫下,终于开始觉察出肚子饿了。   苏和额乐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拿出一壶热奶茶,一些酸奶疙瘩和风干牛肉递给周安吉:“中午只能凑合一下了。”   周安吉顺势接过来,打开包裹开始往嘴里送,吃了几口后,又伸手直接从阿乐手里夺过奶茶,对着对方刚喝过的瓶口愣了一秒,接着不带犹豫地往嘴里送。   仰头灌了几口,然后发出吃饱喝足的叹息。   他抬起袖口擦了几下嘴,转头看见身旁的阿乐正用一种近乎玩味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疑惑不解:“怎么?我又像个游客了吗?”   “你看起来还挺适应放羊的生活的。”阿乐笑说。   “当然。”周安吉得意道,“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二人吃完后,苏和额乐收拾好包裹重新挂上马背,坐下后双手抱胸、背靠树干眯上了眼。   “我们可以在这里午休吗?”周安吉见状,问道。   苏和额乐没有动作:“我一个人放羊的时候肯定不行。”   接着睁开眼转头看向周安吉的眼睛,笑着说:“但今天不是有你在吗?”   “哦。”周安吉收回脑袋,“原来我是你的工具人啊。”   过了半晌,周安吉听身边的人都没有回复,转过头去看时,发现阿乐早就闭上了眼,一副神情安然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周安吉没舍得叫醒他,他打了个哈欠,也有些犯困了,但又不敢对面前的羊群放松警惕。   羊对于蒙古族人来说是顶宝贵的财富,眼前这么上百只羊肯定值不少钱呢。   于是只好顶着睡意睁大眼睛,对着草原放了一会儿空。   隔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对着身旁人的睡颜,端详了好久。   他抬起手臂想去碰,但又忍住了,怕把阿乐弄醒。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边的苏和额乐醒了。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蹲坐在地上的周安吉:“真没睡?”   周安吉点点头。   苏和额乐忽然背着光咧嘴笑起来,尽管背光的时候视线不好,但周安吉还是看得真真切切,这像是某种得逞的笑。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对方说:“骗你的。我养的羊可乖了,不会到处乱跑。”   周安吉的困意瞬间消失了,但出乎苏和额乐意料的,他竟然也没表现出什么恼羞成怒,只是语气平缓地说了句:“哦,你是骗子啊。”   闻言苏和额乐微微怔住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下。   因为此时他还有心情分出心神来欣赏周安吉气鼓鼓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可爱。   但欣赏归欣赏,他自己惹的人,终归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哄。   于是他向面前的周安吉伸出了手:“起来吧,我教你怎么在草原上打滚儿。”   周安吉本来是没准备这么快就原谅苏和额乐的,但在草原上打滚儿这件事听起来对他具有十足十的吸引力。   果然,苏和额乐心知肚明该怎么拿捏自己。   他反应了几秒,在心里再三权衡之后,决定给台阶就下,接着伸出手握住了面前温热的手掌。   阿乐牵着他走到草原中央,避开了刚刚羊群集中活动的区域。   接着毫不犹豫地一咕噜躺到了地上,把自己摆成个大字,手臂和腿还跟着到处摆动,摩挲着地表的草原。   于是在这天,周安吉看到了一个满身都粘着杂草和泥土的苏和额乐。   但阿乐平时明明很爱干净的。   周安吉见过无数次放羊归来时的他,只有那种泥泞的下雨天,他的皮靴上才会粘上些泥土,但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   因此他心里了然了,今天阿乐会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逗自己开心。   他确实开心了,还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的能这样做吗?”   周安吉确定刚刚阿乐笃定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苏和额乐躺在地上,点了点头:“你知道吗?那天在我额吉那里,其实还有一个衣柜我没打开给你看,里面装的全是我小时候穿得破了洞的衣服,就是因为我小时候太调皮了”   “所以可以这样的,阿吉,别怕。”   “反正你身上这套蒙古袍已经够破了,我不介意它再破一点。”   于是周安吉尝试着,像苏和额乐一样躺下来,又机械地学着对方的样子摆了摆手臂和腿,有点不自在地享受。   但周安吉可以确定的是,躺在草原上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青草味和泥土味就萦绕在自己鼻腔周围,有几棵茂盛的草从自己的耳边和肩膀旁蹿出来,痒丝丝的,晃晃悠悠的绿色遮住了一半的视线。   天空比他仰头看时的天空更广阔,而他背靠着的内蒙古高原也比他镜头里的更辽远。   周安吉缓缓闭上眼睛,随意呼吸一口,满都是自由的空气。   正当周安吉在学着全力享受时,忽然,躺在身旁的苏和额乐猛地翻了下身向他压过来,将两臂撑在周安吉的两侧,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他。   阿乐身体遮住了半边天,周安吉暂且收回了凝望着天穹的视线,落到了几十公分距离远的苏和额乐脸上。   而这个距离仍在一点一点,慢慢地缩小。   周安吉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被暴露于苍凉的天光之下的隐秘快感,这使得他的视线始终游移于十几公分远的苏和额乐,与几十公里外的天空之间。   某种翱翔的黑色动物在远处发出空旷的啸叫。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他一般,周安吉终于不再发愣了,他缓缓伸出手臂,穿过苏和额乐的臂膀,径直地指向了天空:   “阿乐,是鹰。”   “是你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1、地球与太阳的距离大概1.5亿千米,按照光的传播速度,太阳光由太阳表面到达地表的时间大概8分20秒。 第22章 我想穿过旷野的风   苏和额乐的动作在离周安吉只有几公分的时候停住了。   此时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周安吉脸颊上半透明的绒毛、微微凸起的皮肤颗粒、像海子一样清澈的眼神,和卷曲着上翘的潮湿眼睫。   他整个人被笼罩在灿烂阳光与自己制造的一片阴影中,营造出一种不真切的金属光泽般的柔和轮廓。   周安吉的皮肤很白,至少比苏和额乐这样从小在内蒙古高原上晒大的人白得多。   他把手轻轻地覆了上去,用温热又略显粗糙的指腹缓缓地滑过他的下眼睑,再掠到柔软的脸颊上。   “真的很软。”苏和额乐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形容词。   他的拇指轻轻盖上去时,会惹得皮肤下陷成一塘小小的低洼。   “阿乐。”周安吉的嘴唇微动,轻声唤了一下对方的名字。   回声在两人紧贴着的胸腔之间辗转。   他将指着天空的手缓缓放下,最终落到了对方的背上,张开五指,温柔地抚摸着他背后凸出的脊骨。   苏和额乐的指腹一点一点地顺着皮肤描摹到了周安吉的嘴唇上,那里带给他了一点同样干燥的触觉。   他仔仔细细地沿着嘴唇的轮廓环绕了一周后,仍不舍得放开。   直到周安吉微微张开了一点唇,把他的半节拇指衔了进去,指尖的触感瞬间由一种温暖的干燥变成了萦绕的潮湿气息。   周安吉伸出软软的舌尖绕着阿乐的指甲盖舔舐了一圈,然后将对方的手指含在两排牙齿之间,紧接着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苏和额乐吃痛,瞬间皱了下眉,翻身重新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干嘛咬我?”他问。   “谁让你刚刚骗我。”周安吉回。   然后谁也没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草原上,谁也没再为刚刚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钟吱半句声,可又都心知肚明地知晓这件不清不白的事发生的缘由。   休息结束之后,苏和额乐带着周安吉又转移了一次阵地。   不过这次周安吉没像之前一样安分地跟着他呆在树底下,而是像只被放出了囚笼的小羊一样,在草原上肆意撒欢。   尤其是当他那一身蒙古袍早就在地上滚得脏兮兮时,他就更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周安吉张开双臂,像只刚展翅的雏鹰一样在草原上翱翔。   一会儿跑到羊群集聚的地方,哗啦一下把它们冲散,像是在静谧的树林里忽然大叫一声,猛地吓飞了一群黑色的鸟哗啦啦地振翅高飞。   一会儿又扑过去想要捉那些调皮的羊,环抱着双臂扑了个空时,还惹得自己又一次跌进了草地里。   这天周安吉在草原上把自己玩得脏透了,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背着爸妈和伙伴们去海边撒欢一样。   今天苏和额乐往周安吉的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波澜不惊的心湖缓缓泛起一阵一阵的涟漪,涟漪越圈越大,越圈越大,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了。   下午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转阴,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而仰躺在草地上的周安吉却丝毫没有在意,任由那些细密的雨丝淋在自己的身上、脸上,也不管背后被雨水浇得泥泞的土壤裹了自己一身。   他把双手举在嘴巴前,冲着眼前灰蒙蒙的天空大吼了几声。   草原空旷,没有回声。   雨越下越大,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了,眼前的风景被渲染成了一幅抽象画。   周安吉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惯了的草原忽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的双手终于垂落下来,带着凉意的雨水拍打着他的脸颊,混合着一些来源于眼睛的温热液体,一起流进了背后的草原。   苏和额乐没有阻止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自己跑到大树下躲雨。   就这么直直地站在一旁,陪着周安吉淋雨。   过了良久,才走到他跟前,对他伸出了手掌。   两人没有准备雨伞,于是提前结束了放牧活动。   他们迎着细密的雨丝骑马往家的方向跑,周安吉坐在马鞍的前面,淋到的雨比苏和额乐更多些——   他终于冷静下来了。   “阿乐。”周安吉安静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有点想家了。”   他继续说:“你知不知道,虽然乌兰察布离海很远,但其实在草原上降落的雨水,都是从海洋上飘过来的。”   “是从我的家乡飘来的雨水。”   “我知道。”苏和额乐回。   “那你知不知道,虽然我的家人不那么爱我,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会很想他们。”   “我知道。”   苏和额乐低沉又笃定的嗓音传进周安吉的耳朵,此时两件湿透了的蒙古袍正紧紧贴在一起,企图通过对方的体温获得一点暖意。   回到蒙古包后,周安吉被苏和额乐打发先去洗了澡,并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知道阿乐身上也脏兮兮的,也被淋湿了,于是飞快地洗完出来后,看见阿乐已经煮好了一壶热奶茶放在餐桌上。   苏和额乐见他擦着头发出来,倒了一碗奶茶往他的方向推过去:“喝点热的。”   周安吉放下毛巾走过来:“你也赶快去洗个澡吧,别明天感冒了。”   见对方没有动,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种莫名的自信。   于是他走到苏和额乐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让对方站起来,然后又拐到他背后推着他往浴室走。   苏和额乐被对方这一举动逗笑了,于是故意道:“你不是有洁癖吗?我身上这么脏兮兮的,你都洗完澡了还来碰我。”   周安吉手上的动作忽地停住了,张开的手掌撑在对方背上:“我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是,你不喜欢让我碰吗?”   几步路走到了浴室门口,苏和额乐忽地转过身来,凑近用鼻尖碰了一碰周安吉的鼻尖,一触及离,然后说:“你可以理解为是,我很喜欢让你碰。”   话毕,便转身走进了浴室。   周安吉见那扇起雾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后,仍在门口愣了许久。   他迟钝地摸了摸自己还带有点对方余温的鼻头,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等苏和额乐洗完出来,周安吉已经喝光了自己那碗奶茶,顺带把餐具也收拾干净了。   “我们今天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餐桌边,询问正在换衣服的苏和额乐。   “你不是早就想去拍星空了吗?就今晚吧。”对方回。   “今晚?”周安吉起身走到门口,掀开门帘一看,外面果然又恢复了如同早上一样的晴朗天气。   虽然他不知道阿乐一直呆在浴室里,是怎么感知到门外的天气的,但还是很兴奋地一口气答应了下来:“好!”   夏季的夜幕降临得不算早,等两人慢慢悠悠地吃完晚饭,才背上周安吉的一众器材出了门。   虽然周安吉在偌大的草原上完全不认识路,但他似乎有一点感知,这次阿乐带他来的地方,和上次两人睡不着觉时,一起出门看月亮的好像是同一个地方——   苏和额乐答应他的草原上视野最好的地方。   这里没有光污染,不像城市里的五光十色亮丽得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而草原深处的黑夜,才像是真正回归了黑夜最本真的模样。   六月初五这天,月亮也只是半圈儿弯弯的蛾眉月,映着地平线周围的云镶嵌上一轮浅浅的昏黄。   这晚的星星还算明亮,眨巴着五角光芒的星子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个夜空。   淡白色的银河横亘在夜空的中央,蔓延成一条遥远的带状体。   周安吉在草原上熟练地架好了机器,设置好参数后,便静静地等着月亮落下。   苏和额乐撑着手肘半躺在草原上陪他一起等。   “阿吉,念首诗吧。”他忽然说。   “你想听什么?”   “想听你喜欢的诗。”   周安吉抱着双膝坐在相机前,闻言后,仰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身旁的人,然后道:“我想一想。”   他想着想着就默默地呆在了一旁,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样。   而苏和额乐就这么侧着头盯着他的轮廓,也不催他。   周安吉想到了在大半个月前,他是怎么心灰意冷地踏上了来内蒙古的高铁,他又是怎么不听劝地一个人跑到这片野草原上来,是怎么被苏和额乐带回了家。   这一切都发生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与阿乐在偌大的内蒙古草原上偶遇的概率如此之小,他们竟然也遇上了。   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今天阿乐会一口气带自己实现了两个愿望?   是不是等到愿望全都满足的时候,他们也就该说再见了?   想到这里,周安吉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道: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直到最后一个字都已经落下了很久时,两人仍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月亮已经消失于地平线,但周安吉仍没有舍得按下快门来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原来你喜欢这首啊。”还是苏和额乐先开了口,语调畅快,“我以前在大学诗社的时候,也很喜欢这……”   “阿乐。”周安吉打断了他,“所以你听懂了是吧。”   “什么?”   “这首诗里的意思,还有……”周安吉顿了一下,喃喃地道,“我心里的话。”   “你听懂了是吧?”   他侧过头来,眼睛好像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   苏和额乐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没去看对方在黑夜笼罩下那双仍很炽热的眼神,半晌过后,他才伸手指了下星空,缓缓地道:“月亮已经落了,快拍吧。”   作者有话说   1、每个月不同的时间,对应的月相和月亮出现的时间都不一样。农历初五这天的月相是上娥眉月,在日落后几个小时月亮也会落下,因此没有“月明星稀”的干扰,适合拍摄星空。   2、“我如果爱你……”——出自舒婷《致橡树》,是一首书写理想爱情的诗歌。 第23章 快乐于我而言   并没有如周安吉所想,在苏和额乐实现了他的两个重大愿望之后,就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候。   这天两人吃完晚饭,正一起收拾碗筷,苏和额乐忽然提到自己过几天有事要离开一阵子。   “什么事?”周安吉正洗碗的手忽地一停。   “赚钱养家。”苏和额乐说。   “啊?”周安吉有些震惊,“放羊不是你的工作吗?”   尽管两人都背对着对方,周安吉也可以感受到,此时此刻阿乐的白眼一定像一把利刃一样精准地朝他飞过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阿乐同自己一样,是在北京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甘心被困在草原上养一辈子的羊。   他一定值得一些更宏伟远大的理想。周安吉想。   这时对方却笑着开口了:“我不像你一样,有家业也不肯回去继承,你知道赚钱有多辛苦吗?”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在拿他的故事打趣:“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支持我回家啃老吧?”   “还是说,你自己就在啃老?”他趁机反击了一句。   苏和额乐白了他一眼:“我有我的工作,只是转场的时候才会过来帮额吉的忙。”   “什么工作?”   “过几天跟我去包头?去吗?”   于是周安吉很理所当然地,在乌兰察布呆了将近二十天时,跟着苏和额乐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出发的这天一早,周安吉早早地就醒了,把自己的最后一点洗漱用品打包进行李箱后,他抬头一看,发现今天阿乐居然换上了一套和他一样的休闲服装。   上衣的黑色衬衫松松垮垮地放开了脖子前的两颗扣子,衣袖被挽在手肘处,露出一截不算白皙的小臂。   周安吉从没见过苏和额乐穿成这样,他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正欲对这套装扮进行一番夸赞,和苏和额乐约好这几天来帮他放羊的朋友就在这时到了他们的蒙古包。   于是他只好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那人好像是之前在那达慕大会上,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阿乐的发小之一。   周安吉见他进来后便热情地搂住阿乐的肩膀,和他用蒙语打招呼。   而他自己一个人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两人寒暄完。   苏和额乐对一旁的周安吉昂了昂头,对他朋友说了几句蒙语,听起来像是一些介绍的话,那人便热情地过来和周安吉握手。   不过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只听懂他说了句“你好”。   “你好你好。”周安吉回。   苏和额乐跟他朋友交代了几句之后,三个人便一起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阿乐告诉他,这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是之前跟他提过的,乌日嘎大叔家的小儿子,名叫巴特尔。   巴特尔今天会先开苏和额乐的车送他俩去高铁站,再自己返回蒙古包。   迎着大清早的温和阳光以及从车窗里灌进来的清风,周安吉激动得不行。   只是顾忌着有外人在场,也没好意思拉着阿乐不停地说。   一直捱到巴特尔把他俩送进了车站里,道完了再见后离开,两人找了一处座位候车。   周安吉这才找着机会对苏和额乐发出一些疑惑。   “我们这次的目的地是包头市的哪里?”他问。   周安吉只知道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是包头,但包头毕竟是内蒙古最大的工业城市。   而苏和额乐究竟在哪里的公司上班?他不得而知。   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好奇,什么神仙单位竟然愿意给员工放一两个月的假让他回家帮忙放羊?还是说内蒙古的传统就是这样?   “白云鄂博矿区。”苏和额乐把车票收进了包里,头也没抬地答。   周安吉闻言微微一惊:“你在那里工作?”   “嗯。”   周安吉这才想起来,他之前见过苏和额乐的毕业证书,对方是地理科学学院毕业的,研究方向是自然地理与资源环境。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去?”   他指着手机上显示的导航,从乌兰察布驾车到白云鄂博也就四个多小时,而他们坐高铁到包头中转,再到达白云鄂博,需要花费近八个小时。   两倍的时间,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周安吉仍没看见苏和额乐抬头,检查着手里车票的班次。   但他又很清晰地幻想对方似乎瞥了他一眼,估计是嫌弃他今天话太多了,表现得像没出过什么远门似的。   “第一个原因是,草原深处很多地方没有修正经的公路,开车不太方便。第二个原因是,开车不环保。”对方耐心解释到。   那为什么要买车?周安吉心想。   不过为了不再讨阿乐的嫌弃,他没问出口。   “当然这两条都不是主要因素,最最重要的原因是……”苏和额乐的话还没说完。   “什么?”   “想和你多呆一会儿。”苏和额乐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哧哧地噙着一副弯弯的眉眼看向身旁的周安吉。   “所以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路上?”   “和你呆在一起不算浪费。”苏和额乐笑着说,“所以阿吉,这八个小时和我多说说话。”   “我还以为你刚才嫌我话太多了烦人。”周安吉怏怏地道。   “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但你不一样。”苏和额乐说,“到了白云鄂博之后,这几天我可能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没办法陪你了。”   “没关系啊,我可以自己到处逛逛。”   “别再走丢了。”   “……”周安吉终于找准机会,回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苏和额乐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左脸:“逗你的,北京的高材生怎么可能走丢。”   这时,广播里响起了登车的提示音。   这是周安吉第二次踏上乌兰察布的高铁站台了,而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苏和额乐。   与第一次从北京前来的孑然一身相比,他从一种痛苦满溢的状态,变成了一种拥有十足十欢愉的状态。   而原因同样在于身边的苏和额乐。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还不算很漫长,两人有说有笑地便一路到了包头。   他们今晚会先在包头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动身前去白云鄂博。   酒店是两人刚刚在高铁上挑的,为了图方便,就选在了高铁站附近。   不是什么豪华的星级酒店,不过倒也干净雅致。   反正两个大男人连泥泞的草原都滚过,对此也不太挑剔。   下了车后,两人拖着行李箱跟着导航找到了酒店的大堂。   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女性。   “你好,身份证。”对方头也没抬一下。   接过之后,她把证件放在机器上,利落地录入了信息后,眉毛忽地轻轻一皱,接着抬起头,小幅度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人:“请问要订什么规格的房间?标间还是大床房?”   这是什么问题?   周安吉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苏和额乐抢先了一步:“标间就行。”   “好的。”前台应了一声,把身份证递回给两人,“3022号房间,电梯在背后左转。”   两人达到房间简单休整完毕后,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   苏和额乐对此充分不乐意:“饿死了,走,吃饭!”说着便拔出房卡对周安吉扬了扬手。   周安吉快步跟上去,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吃什么?”   “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蒙餐厅。”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算经常,以前我往返白云鄂博和乌兰察布大都是自己开车,不会在包头市区怎么停留。”苏和额乐笑着转过头,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因为周安吉对他来说是特殊的,苏和额乐会为了和他多待一会儿而迁就他。   出了酒店大堂后,苏和额乐手臂向后一拽,忽地握上了周安吉的手腕,隔着一层卫衣的布料,他握得有些紧,像是生怕身边的周安吉再走丢了。   可是这里怎么会走丢呢?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城市,他可以靠自己向行人问路,也可以用手机导航。   这里不是荒无人烟没有信号的野草原,只要记住了酒店名字都不至于走丢的。   周安吉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接着又以为是阿乐饿极了,但又嫌他走得太慢了。   但周安吉望向身旁人的背影,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同样也很坚定,背影高大而宽阔,展现给旁人的并不是一副饿坏了没有力气的模样。   周安吉想不出原因。   他甚至在质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以前在学校搞科研太久了,为什么非要给大大小小的每件事都安上一个合理的原因。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发生吗?   是有的,并且近段时间经常发生在他身上。   比如此时此刻,苏和额乐紧握着他的手腕,没有向下移动直到手掌贴手掌,也没有因为周围人的一些眼光就放开。   他们就这样,穿行在包头市的大街小巷里。 第24章 想牵你的手   他们到达的这个蒙餐厅并不大,可能是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桌客人。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双人桌坐下后,身穿蒙古袍的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过来。   点餐的权利交给了苏和额乐。   “有忌口吗?”他抬头问周安吉。   “我不爱吃葱。”对方说,接着又碎碎念地补充到,“其实有一点葱也没事,我只是不爱吃也不是不能吃,把葱撇到一边就行了。”   于是苏和额乐指着菜单对服务员用蒙语报了几个菜名后,那人留下一句“稍等”就离开了。   周安吉的蒙语学习程度应该连内蒙古的小学生都不如,两人的对话他只大致地听懂了一点礼貌用语。   “点了什么?”周安吉问。   “太阳饼、烧麦和羊杂粉丝汤,这几道菜都没葱。”苏和额乐回,“本来这家店有几道挺不错的菜,像手把肉应该是来内蒙必吃的,但分量太多了,我们两人吃不完就浪费了。”   “等我们回家之后,叫上巴特尔那几个好兄弟,再带你去乌兰察布的馆子里尝尝吧。”   “好,好啊。”周安吉应了一声。   正如阿乐所说,味道确实很不错,两人三两下就饱餐了一顿。   吃完后,时间刚过两点,周安吉问苏和额乐今天下午是否有安排?   苏和额乐摇摇头:“你想干什么?是回酒店睡个觉?还是想逛逛?”   周安吉朝马路对面熙熙攘攘的街道望了一眼:“想逛逛。”   可能因为到了一个新鲜的地方,餐后犯困的生理反应表现得并不强烈。   “想买什么吗?”苏和额乐问。   “买衣服。”周安吉回。   “那走。”于是苏和额乐朝街的另一端昂了昂头。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目的地,包头市这么大,他们也不会走太远。   甚至,两个大男人在一起逛街买衣服这件事看起来似乎还有点滑稽。   可苏和额乐和周安吉都不在乎。   走到一处红绿灯路口,两人立在人群的最后,等红灯一秒一秒地闪过。   时间滴答,周围除了嘈杂人声和汽车的鸣笛,好像还有一阵心脏的咚咚响动。   绿灯亮了,两旁的人像半透明的空气一样从他们身边略过,然而苏和额乐与周安吉却不约而同地没有迈腿。   28秒、27秒、26秒……   “阿乐,我想牵着你的手,可不可以?”周安吉微微抬起头,望着身旁苏和额乐的眼睛,说道。   25秒、24秒……   阿乐盯了两秒他的眼睛,周安吉的心跳就跟着跳快了两秒。   此时其他的路人正好走到了马路中央的位置。   蓦地,苏和额乐的手掌贴过来与他十指相扣,拉着他穿过了白色的斑马线,穿过了过路的人群,跑到了马路的另一头。   然后又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继续往前跑。   耳边有夹杂着蒙语和汉语的叫卖声,苏和额乐的衬衫衣摆飞扬起来轻轻扫着两人的手背。   直到耳边传来周安吉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苏和额乐才停下来。   “怎么突然要跑?”他问。   周安吉不像苏和额乐,他不是个擅长体育运动的人。   “想跑。”对方回。   “我怕我追不上你。”   “不会,我一直牵着你。”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终于走到了一座商场,找到了里面卖运动装的楼层。   随意走进一家店,热情的店员迎了上来,等她看清楚两人紧牵在一起的手掌,眉头微微一皱,又立马舒展开:“二位想看点什么?”   “这个季节的衣服在哪里?”周安吉问。   店员为他们指了个方向。   周安吉牵着苏和额乐走过去,看见了货架上挂着的一整排卫衣。   他取下来一件,对着自己比了比,有些大,又顺势伸过去对着阿乐比了比,刚好合适。   “我们一人买一件,怎么样?”   “好啊,正好你来内蒙没带几件换洗衣服。”   “那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周安吉指了指这一排大同小异的衣服,问道。   “你挑吧。”苏和额乐回,“我挑蒙古袍的眼光还不错,挑这种衣服没你眼光好。”   于是周安吉在货架前徘徊了好一阵,挑了一件他自己喜欢的款式,给阿乐选了黑色,给自己选了藏青色。   走到前台付款的时候,苏和额乐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准备尽地主之谊,但被周安吉拦下了:“我来买吧,阿乐。”   苏和额乐笑了笑:“你都还没毕业,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算不上劳动者。”   “你别看不起人。”周安吉反驳,“上大学之后,我就没问家里要过生活费了。”   “再说了,来内蒙古之后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也没太有额外的花销。”   “滴——”手机支付成功后,店员把打包好的两件衣服递给他们,苏和额乐空着的那只手顺势接了过来,拉着周安吉走出了店门。   商场里的路人来来往往,他们买完衣服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   “那阿吉今天的意思,是想报答我?”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一愣,忽然停住了脚步,苏和额乐也跟着停下来:“不,不是,不算报答。”   “如果是报答的话,这件衣服还远远不够。”   周安吉是个不喜欢亏欠别人的人,别人给了他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用等价的物品送回去。   这是他时刻掌握着的,人与人相处的平等性和分寸感。   甚至对于那群不那么爱他的家人,他也在计划着以后怎么用实际行动归还他们以前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精力。   可唯独在苏和额乐这里,他生怕两人之间一旦真正还清了,就再也没借口纠缠在一起了。   况且,就算这段时间苏和额乐免费让他住的那个家,免费给他做的那些吃的,可以换算成一分一厘的金钱。   那阿乐花费在他身上的那些时间,给予他的那些情谊,又该怎么算?   “那算什么?”周安吉自己心里还没盘算明白,苏和额乐的问题又抛了过来。   他沉默地思索了两秒,忽然叫道:“阿乐。”   “嗯?”   “我一直想问你,你心里是不是老是把我当小孩儿?”   苏和额乐皱了点眉,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把话题拐了个方向。   “虽然我还在读书,也比你小了几岁,但其实我已经是一个独立很多年的人了。”周安吉淡淡地道。   “这个社会是怎么运转的,我知道;有些肮脏的、丑陋的事,我也见过,我并不是需要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   说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显小,所以周围老是很多人习惯性地把我当成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你不喜欢这种被人护着的感觉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给我一种不平等的感觉,就好像小孩子的世界是天真又幼稚的,而成年人是复杂的,所以成年人不喜欢小孩子去掺和他们的事。”   “尤其是对你。”周安吉转过身来,与苏和额乐面对着面,“我希望我们俩之间是平等的关系。”   苏和额乐点了下头:“当然。”   至于“平等”之外的另一份原因,“习惯”之外的另一种偏爱,此时同样也被苏和额乐了然于心。   这天两人在商场逛了逛之后,又去外面的集市,买了点明天可以在高铁上打发时间吃的开心果和杏仁。   晚上在外面各吃了碗羊肉粉,就回了酒店房间。   酒店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不像在草原上可以看云看星星。   虽然两人都已经共处一室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了,但还是第一次像今晚一样无所事事。   如果两人就这样相互不搭话,各自躺在床上玩手机,好像也有点奇怪。   于是周安吉摸到了床边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他好久没看过电视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还偶尔去食堂蹭点电视看,来了内蒙后就一直没见着电视机了。   酒店里的电视调不出什么有意思的频道,周安吉只能把界面停在了正播放的新闻联播上,好让房间里有点响声。   放下遥控器后,他转头看了看旁边床上躺着的阿乐,对方也无意于看新闻,面无表情地在刷手机。   周安吉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像有点无聊。”   苏和额乐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与同样躺着的周安吉对视了一眼,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好像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   “要不先去把澡洗了?”苏和额乐提议。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干。   于是周安吉拿出行李箱里备好的睡衣裤,起身去了浴室。   关上浴室门,洁癖周安吉会先把自己今天贴身穿的短袖、袜子和内裤脱下来搓洗干净,然后刷完牙、洗完脸后,再踏进淋浴区冲澡。   在一起住久了,苏和额乐了解他的习惯,知道他每次洗澡都慢吞吞的,要在浴室里磨蹭好一阵才会出来。   于是苏和额乐在听见卫生间里响起持续不断的水声后,也跟着从床上坐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支烟衔在嘴里走到了窗前。   拉开窗户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半边身体探出去,点燃了嘴里的烟。   其实也不是为了背着周安吉偷偷做这事,周安吉也不会像他额吉和大哥那样管他。   只是在额吉嘱咐过他很多次“少抽烟”之后,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把这当成了一种陋习,因此习惯性地背着人抽。   苏和额乐趴在窗前,夜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也把灰白色的烟丝吹得很远。   他对着风的方向呼出一口,尽可能地不让屋里留味道。   一根烟还没燃尽,忽地,他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紧接着就传来周安吉隔着玻璃瓮瓮的声音:“阿乐,你在外面吗?”   “好像停水了。” 第25章 然后带你远走   苏和额乐赶紧把烟掐灭,烟头随意丢进了垃圾桶里。   接着快步走到紧闭的卫生间门前,问道:“你洗完了吗?”   “没有,我还满身泡泡。”   “那我打电话去前台问问。”   “好。”   一通电话打过去,前台的小姑娘说确实是停水了,最近这片区域在维修输水管道,所以水压不稳定,隔三差五地停水。   对方的语气有些着急又有些抱歉,苏和额乐听见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里一直都有电话铃的响声,估计很多其他住客也跟他一样在打电话讨说法。   “不好意思啊,这个我们确实也没办法。”小姑娘安抚道,“不过您放心,一般都停不了很久,一个小时左右就会来的。”   苏和额乐挂掉电话,把停水原因隔着一扇门告诉了周安吉。   “可我全身上下还滑溜溜的,刚抹完沐浴液就没水了。”周安吉就这么光着不知所措地站在浴室里,猛地也没了主意。   也不可能就随便擦擦就穿上衣服出来,会把睡衣弄脏。   就算来水之后可以把睡衣洗干净,可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他就会好几天都没睡衣穿。   如果是他一个人住的话,他可能真的会就这么光着等水来。   可现在还有一个阿乐在外面帮他想办法。   “你等我五分钟。”苏和额乐说。   话毕,周安吉就听见一声门响,接着天花板上的灯跟着一盏一盏灭了——   苏和额乐拿着房卡出去了。   周安吉乖乖地在房间里等着。   内蒙古的夜里温度降得很厉害,他全身湿哒哒的,周围又黑又冷,就这么干等下去第二天肯定会冷感冒。   可周安吉性子倔,他宁愿被冷感冒,也不愿意就这么浸着一身没冲干净的沐浴液穿衣服。   然而就算浴室是个不通风的地儿,他还是冷得有些发抖,只好蹲下来把自己缩成一团,抱住了膝盖。   幸好苏和额乐真的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周围的灯重新亮起,似乎唤回了一些热量。   “我从楼下超市提了一箱矿泉水,酒店里有烧水壶,只能一壶一壶地给你烧成热水,让你把身上冲干净。”苏和额乐给出了现如今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敲了敲浴室的门:“阿吉,我进来了啊。”   “啊?”蹲在地上的周安吉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我从前台借了个水盆,我烧好一壶就倒在盆里你自己洗,我再接着烧第二壶。”苏和额乐说,“如果等你自己来慢吞吞地一壶一壶烧水冲澡,等你洗完差不多也就感冒了。”   周安吉知道阿乐说得在理,烧水壶的容量又不大,烧一次只能冲一小片儿区域,如果等他来来回回地操作,估计等他洗完,水都已经来了。   苏和额乐见他还在纠结没答复,于是又笑道:“如果你感冒了,这几天我俩同吃同住肯定会传染给我,如果我也感冒了,那去白云鄂博还怎么工作?”   “没事儿,我不看你。”他补充到。   确实,大家都是男的,周安吉没必要为了这一点不重要的矜持,拿两人的身体健康冒险。   “那你进来吧。”   苏和额乐闻言,提上烧水壶和一箱矿泉水,用手肘顶开了浴室的门。   他在这件事情上不算是个信守诺言的正人君子。   其实苏和额乐刚进门的时候就算弯着腰,也看见了周安吉光着的半边身子。   浴室就这么大,只隔了一米的距离,他想不看见都难。   只是苏和额乐还是没忍住,控制自己的眼神向上瞟了几下,看见阿吉正背对着他,手脚无措地站在用透明玻璃隔开的淋浴间里。   他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才将身体背对过去,然后把水壶插头送进了一旁的插座里。   烧好一壶水后,把温水倒在盆里,放在地上轻轻推到了淋浴间的门口:“好了,你自己拿,我不看你。”   “哦,好。”   苏和额乐仍背对着他笑,幸好是背对着的,阿吉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听见背后淋浴间被缓缓拉开的声音,接着就是扬起水花的清亮声。   “没事儿,你就当是在学校的澡堂。”苏和额乐一边烧水一边安慰他说,“北方学校不都是没有遮挡的澡堂吗?”   周安吉沉默了一会儿,没找着理由反驳,但又忍不住小声道:“这跟澡堂哪里一样?澡堂里大家都是光着的。”   “难不成你还要我脱光了站在一边给你烧水?”苏和额乐哧笑道。   “别,这多尴尬。”   第一盆水用完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水盆推回到苏和额乐的脚边,看见对方弯下腰倒出壶里的热水,然后又利落地给他推了回来。   苏和额乐确实没看他,也没好意思抬头。   不过他也确实没办法避免自己的视线,去顺着移动过去的水盆,瞟到了周安吉站在浴室白瓷砖上同样白皙的脚,和一截细细长长的小腿。   混着泡沫的水珠在皮肤上流动,蜿蜒得像是蒙古族同样蜿蜒曲折的文字。   来来回回烧了二十几次水,消耗了大半箱的矿泉水,才让洁癖周安吉洗到了满意的程度。   他用浴巾擦干,换上了睡衣后,才小声地对面前背对着他的阿乐说了声:“好了。”   苏和额乐松了口气,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转过来对他笑了笑,然后弯腰把剩下的矿泉水提了出去:“把烧水壶和水盆一起带出来啊。”   周安吉乖乖地照做了,跟在阿乐身后走出了浴室。   “谢谢。”   “谢什么。”   虽然两人嘴上不说,可经过今晚这一出,多多少少有些言语也化解不了的尴尬。   周安吉坐在床沿,把擦完头发的毛巾顺手挂在了脖子上,双手撑在大腿两侧,两只脚一来一回地晃动。   水还没来,苏和额乐也没办法去洗澡。   气氛又重新回到了刚刚那种没话说的尴尬情境,甚至于,比洗澡前更尴尬了点。   电视里的新闻已经播完了,开始放映一部两人都不太感兴趣的喜剧电影。   他盯着自己摇晃的脚尖,微微有些出神。   其实苏和额乐心里没在为这件事别扭,可能因为今晚倒霉催了在浴室里光着被人看的人不是他吧,他甚至是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他不会在嘴上去找周安吉的乐子,因此也跟着他一块儿沉默着,支着腿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就想看看阿吉到底要别扭多久才肯开口跟他讲话。   过了好一阵,周安吉还坐在床边晃脚,忽然一下一只拖鞋被晃得飞了出去,正好砸在电视柜上,“哐当”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被声音吸引,同时抬起头朝那处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与对方对视。   对视了两秒,苏和额乐终于是忍不住了,把手机撂到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周安吉也觉得自己今晚的惨淡经历有点好笑,怎么会就这么正正好刚抹上沐浴露就停水了呢!   但凡他刷牙洗脸的时候快一点,也不至于这么惨。   他白了一眼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阿乐,用没穿鞋的那只脚踢了一下对方的小腿,也跟着扬起嘴角笑了起来:“你早就想笑了吧!苏和额乐!”   “是。”对方没否认。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周安吉把身体转向和阿乐面对面的位置,“怎么倒霉的不是你。”   苏和额乐用手把脑袋支起来,笑得眯起了眼,看着他说:“那你把你的倒霉运气分我一点,下次咱俩一起没水用。”   “还是别了吧,那咱俩就真的只能就着沐浴露穿衣服了。”   “那如果今晚倒霉的是我,你会怎么办?”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晃悠着眼神想了几秒,好像也没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但还是忍不住在嘴上逞强:“那我就不管你,让你把你的睡衣弄脏。”   “行啊,反正家里洗睡衣的人都是你。”苏和额乐逗他,“我没了睡衣穿,就只能光着睡觉了。”   “反正都是男的,又不是没见过。”苏和额乐言语上不饶他,还趁他看过来的时候递过去一个打趣的眼神,“对吧阿吉。”   周安吉没理他。   不过一段儿聊天之后,尴尬确实缓解了不少。   他终于肯放松下来,也不去捡被甩出去的那只鞋,就这么仰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反正我是亏了,都被你看光了。”   “那能怎么办,你不会还在盘算着找个机会看一看我……”   苏和额乐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就响了。   是前台打来的,通知他们已经来水了。   苏和额乐放下电话,拿上自己的睡衣裤进了浴室。   他没周安吉那么啰嗦,不一会儿浴室里就响起了淋浴的水声。   周安吉仍躺在床上没动,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放任自己神游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紧接着就看见了对着浴室的那面磨砂玻璃上,倒映着苏和额乐正在洗澡的影子。   磨砂玻璃很厚,上面还晕染着一层没抹掉的水汽,可阿乐的轮廓还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整个人正面向出水的花洒,任水花打在脸上,他抬手搓了几下脸,又把淋湿的头发往后撩了一下。   阿乐的头发好像真的长长了不少。   周安吉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接着就一片脸颊连着耳朵一起发烫。   ……好像也不是没来由的。   大家都是男人,对于男性的身体构造自然是熟悉。   因此就算只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影子,周安吉还是没法打住自己的想象。   他想起了那达慕大会那晚的那个梦。   紧接着又联想起了自己刚刚洗澡的时候,阿乐的床就在磨砂玻璃的另一侧。   好糟糕……   等苏和额乐洗完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用白色被子把自己一整个裹起来的周安吉。   他擦着头发也没在意,只说了句:“这么冷吗?”   对方轻轻的一声“嗯”淹没在了吹风机的轰鸣声里。   两人今天起得早,没午睡,明天还得接着早起。   酒店里又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事可做,自然早早地就关灯准备睡了。   可周安吉反反复复地翻动身体,弄得被子沙沙作响。   “睡不着?”苏和额乐问。   “嗯。”   “不会还在尴尬吧。”就算周围一片黑,周安吉看不见阿乐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没有。”   过了一会儿,周安吉忽然说道:“阿乐,你刚刚为什么抽烟?你有心事吗?”   苏和额乐一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你闻到了?”   “我看见垃圾桶里的烟头了。”   “没有,没有心事。”苏和额乐否认了,“我平时也抽,习惯了。”   “只是平时是放羊的时候在草原上抽,所以你不知道。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这几天就不抽了。”   “哦。”   周安吉也没说什么让他少抽点烟的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吸烟危害健康这样的道理还能不知道吗?   很多时候都是在危害健康和一时享乐之间做了一点权衡罢了。   之前他们住蒙古包里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关灯之后聊天,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可沉默一阵之后周安吉又开口了:“也没有不喜欢,我偶尔也会抽烟。”   作者有话说   1、“想牵你的手,然后带你远走”出自歌曲《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第26章 有故事吗?   听到这句的时候苏和额乐当真有点震惊了。   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确实会不由自主地把周安吉当成小孩儿。   所以听说对方也抽烟之后,在震惊之余,他真的差一点就把额吉和大哥对他说的那些“少抽烟”的话说给了对方。   可还是忍住了。   他想起来,自己学会抽烟的时候也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跟现在的周安吉一般大。   所以周安吉会抽烟也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   只是学抽烟这件事总是得有个开始的由头。   有的人是因为好奇,有的人是为了释放压力。   周安吉是什么?   还没等苏和额乐开口问,对方自己就说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开始学抽烟不是因为什么压力大,我就是故意学的。”   “可能比你抽烟的时候还早,我高中就会了,因为我当时觉得抽烟是男孩子都会干的事,所以跟着同班的一些男生偷偷躲在厕所里抽。”   “到现在戒不掉了也懒得去戒,偶尔科研压力大的时候,就也会抽。”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内蒙古之后很久没沾过烟了,也没觉得难受。可能是因为这里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吸引我吧。”   周安吉的语速不紧不慢,一句一句地从身旁的黑暗飘进苏和额乐的耳朵里。   他承认,这确实和他印象里的阿吉差别有点大。   “阿乐,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幼稚?”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笑了,“向来都是那些被生活压着的人才不得已去沾烟酒,而我这个小屁孩竟然用这么个荒唐的理由,让自己惹上这个不该惹的麻烦。”   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不该惹的。”   “怎么?”周安吉把头摆过来,不过在黑暗里他们也看不见对方,“你有故事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头发扫在枕头上沙沙地响:“没有,我都忘了我当时是为什么要学抽烟。”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过都沾上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有时候烟确实是个好东西。”   周安吉沉默着没说话了。   他心里知道,阿乐身上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往事没说。   之前答应在那达慕大会之后告诉自己的。   但周安吉也不催他,他不会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也不会低声下气去反复讨要一个未知的故事。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苏和额乐没有好奇心。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过了一会儿,阿乐那边传来声音,和以前很多时候他们在蒙古包里入睡前说的话一样。   “嗯。”   “晚安。”   “晚安阿乐。”   第二天一早的行程不像第一天这么赶。   高铁站就在酒店附近,两人又都不是磨磨蹭蹭的人,起床后在酒店吃了个早餐,就拎着行李箱进了站。   这天的路程有三个多小时,也不算很长。   不过上车后周安吉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把前一天买的坚果剥给他吃,他也摇摇头拒绝了。   一开始苏和额乐看他精神不是很好,以为他是没睡醒,就没主动找他搭话。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转过头再去看时,发现周安吉仍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没有半分要睡觉的意思。   苏和额乐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问道:“怎么不说话?困吗?”   周安吉转过头来,正准备开口,就忽然弯着腰捂嘴猛地咳了几声,咳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蓄满了泪水。   苏和额乐伸手过去帮他拍了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噙着一双猩红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在浴室冷了这么久,估计还是给冻感冒了。   这时刚好列车到达了一个站点,会在站台上停留一会儿。   周围的人有的下了车,有的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苏和额乐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周安吉的胳膊,然后起身拿着自己的水杯去接了点温水回来:“喝点水缓缓。”   周安吉接过杯子,正准备往嘴里送,接着又迟疑了一下:“你的杯子?我怕传染给你。”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一笑,看来昨晚他说的那句玩笑话对方当真是听进去了:“喝吧,我不嫌弃你。”   趁这时车厢里的人少,苏和额乐又从头顶的置物架上取下行李箱,掏出了一件自己的薄外套。   他接过周安吉手里喝了一半的水杯,把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眯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对方倒上来:“我们到了白云鄂博就去买药,坚持一会儿。”   “嗯,好。”周安吉倚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路周安吉睡得也不安分。   本来嗓子就不舒服,周围又一直有人说话聊天的声音。   阿乐在一旁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地拍他,他倒在对方的肩膀上,努力想强迫自己睡,还是没睡着,就这么一路闭着眼到了白云鄂博。   苏和额乐牵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周安吉出了高铁站后,有一个他在单位上的同事开车来接他们。   这人也是个蒙古族人,叫高勒奇,他汉语说得还不错,不过人很沉默,话不多。   和苏和额乐在停车场碰面之后,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与周安吉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开车,并没有因为周安吉的存在而唠叨半天。   上车后,苏和额乐与周安吉坐在后排。   苏和额乐也没避着自己的同事,仍像刚刚在高铁上一样让阿吉躺在他的肩膀上。   他对开车的同事招呼了几句,让他先开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再往他们的工作地点走。   苏和额乐的工作地点离高铁站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不知道是因为吃了药,还是其他两个人为了照顾他这个病号都不约而同没讲话的缘故,在车上周安吉反而睡着了,到了的时候都是阿乐叫醒他的。   他们在中午的时候到了苏和额乐单位附近的房子。   周安吉没什么胃口,苏和额乐也没带他去吃什么好吃的,两人就简单在楼下的粥店喝了点粥,他就被阿乐领着回了家。   这个房子面积不大,陈设简洁,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来里面有人住过的痕迹,以及一些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苏和额乐把周安吉安顿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张床在他走的时候刚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然后用防尘薄膜遮了起来,就是为了回来之后可以直接睡,没想到这时真的派上了用场。   被子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皂香,他轻轻帮周安吉掖好被子:“睡会儿吧。”   “那你呢?”周安吉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住了对方的衣角,问道。   “房间好久没住人了,我打扫打扫。”对方回。   “今天不工作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又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重新塞回了被子里:“别担心,我不走。”   周安吉闻言微微笑了笑,才乖乖地闭上了眼。   苏和额乐出了卧室,帮他把门掩上了。   周安吉睡了一下午,等他睡饱了,披着苏和额乐的薄外套起床后,看见天都已经擦黑了。   他走出卧室,发现房间确实被打扫过了。   阿乐正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台电脑,看他皱着眉头的严肃神态应该是在工作。   看见周安吉起床,他的神情立马切换成了一种温和的笑颜:“醒啦。”   周安吉点点头,走过去挨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好点儿了吗?”苏和额乐习惯性地伸过去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   又摸了摸他的手,暖乎乎的。   “嗯,好点了。”对方点点头。   晚上两人也没出门,靠外卖解决了晚饭。   晚饭过后苏和额乐督促着周安吉又吃了一次药。   吃完药后脑袋沉沉的,九点多钟就又窝进被窝里睡了。   这是这近一个多月以来,周安吉第一次没和苏和额乐睡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占据了阿乐的主卧,对方这个主人反而屈身去睡次卧。   这晚苏和额乐一直工作到了十二点多。   其实下午他跟周安吉说的“今天不工作”的话是骗他的,按照之前的计划,在高勒奇把他从高铁站接过来之后,他就应该立马投入工作。   但他没放心把周安吉一个病号独自放在家里,这个家他也不熟悉,醒了之后如果渴了饿了,想喝口热水都喝不到。   只好和同事把会议改成了线上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安吉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本身就是小感冒,他身体素质也不差,吃两次药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这次病好之后,不知怎的,他就特别黏着苏和额乐,一大早就跟着忙前忙后的苏和额乐在家里进进出出,腆着一张笑脸说要跟他一起去工作的地方看看。   “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苏和额乐回,“不过那地儿可不豪华,你确定要去吗?”   决定权转到了自己这里,周安吉当然高兴地点了点头:“去!” 第27章 所有苦难都奔向我   苏和额乐说的不豪华,周安吉一开始仅仅以为,那大概是个环境不太优雅的工厂,结果出了小区之后,阿乐直接招呼了一辆矿车把他俩拉进了矿山。   这里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周安吉脚踩着灰白色的土地,不一会儿一双白色运动鞋就被染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矿山的中间有个巨大的矿坑,矿坑里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小,周围到处都立着“小心落石”的警示牌。   此时他们站在一条车轮子轧出来的路旁边,来来回回的明黄色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扬起一阵又一阵呛人的灰尘。   周安吉的病本来就还没好利索,被灰尘这么一扬,又跟着咳了起来。   苏和额乐听到响声后,转过来用身体把周安吉护在了路旁的峭壁底下,给他制造出了一片面积不大的阴影。   周安吉躲在阴影下,才慢慢缓过来,一睁眼正好面前就是阿乐低垂着的眼眸。   他的眼角向上扬了扬,说道:“我说了吧,不豪华的。”   “你的工作是什么?”周安吉好奇极了。   还没等苏和额乐回话,一旁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迎了出来,对苏和额乐伸出了手:“啊呀,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和额乐直起身,伸手与对方回握了一下,道了声“杨总”。   寒暄过后,这位杨总的眼神朝在苏和额乐背后沉默站着的周安吉瞟了一眼。   这一眼被苏和额乐捕捉到了,他朝身后昂了昂头:“我朋友。他这两天有点生病,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就带他一起来了。”   杨总客气地“啊”了一声,笑着点头道:“好好好,你的朋友当然是好的。”   杨铭是这座矿山的主要负责人,苏和额乐是他花重金聘请的地质兼资源环境专业的高材生,并且还是个内蒙古本地人。   相对闭塞的草原出一个高材生的概率没有大城市那么高,而且很多从草原走出去的人,在读书读到了苏和额乐这种程度之后,都更愿意选择留在外地,而非回本地来发展。   这里的工作正如苏和额乐所讲的一样,不是什么豪华的地儿。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不会整天抱着电脑呆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他们的的确确是需要每天穿上工服,戴上安全帽实打实地到矿坑里面去勘探。   这是个需要吃苦耐劳的工作。   “白云鄂博是中国最大的稀土矿产区。”两人跟着杨铭拐进了一旁一个简易的办公室里,苏和额乐在给身旁的周安吉介绍。   “稀土资源?”   “是的。”苏和额乐回,“工业黄金。”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开发稀土资源?”周安吉跟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趣地问。   苏和额乐笑了笑:“承蒙杨总厚爱,我能做的只是帮他们勘探和开采富含稀土资源的矿石,后续的一系列提取还得交给化工专业的人来做。”   杨铭一边帮两人倒水,一边笑嘻嘻地“哎”了一声:“你做的工作可不简单,我们这儿离了你都转不了了,下次可不能答应给你放这么长的假了!”   “杨总,假期才放了一半儿呢,您可不能食言。”苏和额乐笑说。   “……”   周安吉握着杨铭递过来的一纸杯温水,微微抿了一口,噙着一双笑眼去审视面前这两个一来一回打太极的人。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看得出来,苏和额乐在这里很受欢迎,也很受重视,不然那个被称作“杨总”的人不会对他这么客气。   一阵闲谈过后,苏和额乐开始正式投入工作。   今天上午他要和矿区的几位负责人开个会,了解一下他离开这段时间的情况,下午再下到矿区里面实地勘探。   这次放假期间突然叫他回来,是因为矿区里出了点几个负责人都解决不了的,专业上的问题。   开会的时候周安吉不可能跟着,不过办公室外面又是满眼灰白、漫天的尘土,他也不可能出去闲逛。   “你在杨总的休息室坐会儿,外面灰尘大,咳嗽还没好就不要出去乱逛了。”苏和额乐抱着电脑进会议室前,嘱咐了他一句。   “嗯好,我在这儿等你。”周安吉坐在沙发上,听话地点了点头。   “啊对对,就在我的休息室呆着就好,想干什么随意。”杨铭也跟着搭话,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与苏和额乐关系匪浅,因此杨铭待自己同样很客气。   甚至在进会议室前,他还从自己的办公桌下面掏出一包小零食递给周安吉:“闲得没事儿自己吃着玩儿。”   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周安吉有些尴尬,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抬头望了望站在杨铭身后的苏和额乐。   阿乐抱着电脑咧嘴哧笑地看着他,微微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让他接下。   他才道了声“谢谢”,接过了那包零食。   不过那包零食到最后也没打开。   周安吉本身就没什么胃口,吃了干的零食只会让喉咙更不舒服。   他不知道阿乐的会要开多久,闲坐在这里也没事干,于是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平板电脑,像平日里在学校一样,趁着这点零碎的时间开始做自己学业上的事。   等阿乐开完会出来都已经接近中午了。   几个人一起在办公室里吃了盒饭填肚子。   下午苏和额乐需要跟工人们一起到矿坑里去,而周安吉表示,如果不影响的话,自己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   苏和额乐闻言微微顿了顿。   于是周安吉赶紧说:“你放心我很听话的,要我干嘛我就干嘛。”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一下,拿他没办法,于是接过工人手里的安全帽,仔仔细细地扣在了周安吉的脑袋上,再把下巴的系带收紧。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只是……”苏和额乐又给自己带上了安全帽,眼神朝外面那个巨大的矿坑瞟了瞟。   “只是什么?”   他的眼神收了回来,朝他笑了一笑:“没事,不过你一定得听话,不让你去的地方千万别去。”   “你放心。”   开矿车带他们下矿坑的还是昨天来接他们的高勒奇。   矿车的座位很高,周安吉是一脚踏在踏板上被苏和额乐握着手臂拎上去的。   矿坑周围修建的路像是一级一级异常高大的台阶,矿车需要绕着圈转好久才能下到最底下。   高勒奇还是像昨天一样,很沉默地开着车。   矿车很高,路面上又满是碎石,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的很不稳定。   这个车苏和额乐是坐惯了的,可周安吉还是第一次坐。   他被挤在阿乐旁边,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地去捏对方的衣角。   苏和额乐感受到了,直接转了一下手掌,回握住了他的手,手指还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   沿着矿坑周围的路转了有十几分钟,他们才下到最底下。   这里有几辆挖掘机在工作,车上的师傅们见苏和额乐来了之后,都挥了挥手向他打招呼。   苏和额乐一面回应,一面拉着周安吉的手,把他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   他抬手打开了对方帽子上的灯,说道:“我得进去一阵子,要不要就在外面等我?”   周安吉摇摇头:“我陪你一起。”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笑,他其实知道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   然而进洞之前还是不放心,所以又多问了一遍。   矿洞里面倒是没有周安吉想象的那么黑,沿途都有挂在石壁上的白炽灯,还有工人们头顶上的照灯和工服上的荧光条。   苏和额乐把周安吉的手握得很紧,甚至紧得在他的手背上都留下了红痕。   不过他倒不怕被握疼,甚至想握得更紧些。   于是伸出了没被阿乐握住的那只手,缠在了对方的胳膊上。   刚进洞口时还时不时有人向苏和额乐问好,还向他打趣从哪里带了个朋友来?是不是也是地质专业的大学生?   苏和额乐会一一地礼貌回复,周安吉也在一旁跟着笑。   这些年纪比他们大很多的工人们待苏和额乐很和蔼、也很尊敬,不单单是周安吉以为的,因为苏和额乐是从北京上学回来的大学生。   他们当中很多人,其实都是乌兰察布一些贫困县里的牧民,靠放羊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可偏偏家里面兄弟姐妹一大堆。   有的穷得厉害的人家,甚至家里十几个老老小小挤在一间蒙古包里生活。   苏和额乐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国家提出脱贫攻坚战略计划,苏和额乐就曾跟着学院里的老师,回内蒙古做过好几次大大小小的调研。   当时这种落后地区的生存困境就给苏和额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但当时他也还是学生,没办法为他们做太多。   直到几年前他回到内蒙古,选择到白云鄂博工作,除了谋生之外,一方面是想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通过开发稀土资源为家乡的脱贫工作尽一份绵薄之力。   另一方面,他和杨铭商量,能不能介绍一些人到矿区来工作。   于是就有了这些和他一样,同样来自于乌兰察布的工人。   前一天开车来高铁站接他们的高勒奇也是其中之一,他比苏和额乐大几岁,当时随父亲一起离开了草原,来到包头后学会了驾驶,现在在矿区当司机。   矿区的工作辛苦,但至少包吃包住,赚得也比在草原上牧羊多些,因此这些人爱戴苏和额乐。   后来他们走得深了,周围的人也变少了。   周安吉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不过他也没问,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跟着阿乐往里走。   弯弯曲曲地拐了好几个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等苏和额乐停下来时,周安吉往回望,已经看不见洞口的亮光了。   他的两只手仍缠着阿乐的一只胳膊,对方也没叫他撒开,仍握得很紧。   苏和额乐从另一只胳膊上取下一个随身带的工具包,从里面掏出了几支周安吉没见过的金属工具,开始对着面前的石壁仔细勘探。   周围静极了,只有远远传来的,听起来不太真切的一点流水滴答声。   周安吉没发问,他只是跟来看看,没想要打扰对方工作。   于是只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盯着神情严肃又认真的阿乐。   而苏和额乐反而先说话了:“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这里好像除了你,也没什么其他好看的吧。”周安吉回。   苏和额乐扬起眼角笑了笑,正好被周安吉头顶上的探灯照得明显,将这个笑容收进眼里。   “那我现在需要两只手工作了,放开一会儿咯。”   “好,好吧。”   两只手掌缓缓松开后,周安吉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反而觉得不自在了。   于是退了一步走到阿乐身后,靠着背后的石壁坐在了地上。   苏和额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说:“幸好这时候没犯洁癖,不然该嫌弃我了。”   “我哪会嫌弃你。”他回,“你不要妄自菲薄。”   其实周安吉的洁癖还是在的,只是他心里庆幸,幸好今天出门前没打算穿他和阿乐新买的那件衣服。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苏和额乐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周安吉坐在一旁连打了几个哈欠,又咳嗽了几声。   一直呆在空气不畅又黑漆漆的矿洞里,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感冒好像还没好全。   这时他又打了一个哈欠,嘴巴还没闭上,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周安吉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是洞顶的公路上有车经过。   接着又是一阵咔嚓咔嚓金属断裂的声音,挂在洞壁的灯一盏一盏地跟着灭了。   周安吉面对这样突发事件的经验几乎为零,他没反应过来,仍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可苏和额乐不一样。   在周安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前一秒,他看见离他一步之遥的阿乐转了个身猛地向他冲过来,把坐在地上的自己一整个环抱住了。   抱紧得周安吉几乎窒息。   几秒之内,四周的石块轰隆隆地往下落。   回声在这个洞穴里听起来尤为巨大。   作者有话说   1、稀土资源:稀土并不是“土”,是指元素周期表里的17种金属元素,称为稀土元素,广泛运用于工业的各个方面,而白云鄂博是享誉世界的“稀土之都”。 第28章 如果你呼唤我的名字   其实苏和额乐今天在出门的时候就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所以他反复向周安吉询问了很多次,是不是真的要跟他一起去。   只是来到矿区之后,就被一堆工作拖住了,没分出心神去思考预感真实发生的可能性。   没想到居然成真了。   洞穴塌陷在矿区的工作里并不罕见。   不过也不算很常见的事故。   至少在苏和额乐工作的这几年里都没遇到过。   大概一个星期前,杨铭给他打电话说,最近有个矿洞老是发出一些轰隆隆的响声,工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叫他回来看看。   这些矿洞以前也偶尔会发出这样的响声,一顿检查下来都没发现什么大碍。   苏和额乐承认他今天是抱了点侥幸心理才把周安吉一起带来了。   可没想到一回来,就刚好被他们遇上了。   此时周安吉仍被阿乐护在身下,周围的响声消失了,重新恢复了之前那种静极了的氛围。   周安吉动了动,努力把头从苏和额乐的臂弯拱出来,他也吓坏了:“阿乐!阿乐!你没事吧?!”   他晃了晃压在他身上苏和额乐的身体,把他们埋住的这片三角区空间并不大,几乎没什么让他们挪动身体的地方。   晃了几下,苏和额乐看起来没有反应,周安吉心里一紧:“阿乐,你别死啊。”   声音里几乎带着些哭腔。   又过了几秒,苏和额乐才从他的肩窝微微抬了点头:“还没死。”   他倚在周安吉身体上重重地咳了几声,才猛地一用力让自己的身体翻过来,躺在了周安吉身边。   阿乐为了保护自己受伤了,周安吉知道。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翻身动作,苏和额乐的嗓子里都忍不住发出了些忍痛的闷哼声。   可在这样的境地里,问一些“疼不疼”、“伤得重不重”的话都是徒劳。   伤口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而痊愈。   他们俩的运气还算好,被埋在了落石塌陷形成的一片三角区域里,因此没受很严重的伤。   只是刚刚苏和额乐在向周安吉扑过来把他护在身下的时候,有几块石头砸中了他的背。   没感受到流血,只是一阵一阵蔓延到全身的钝钝的痛。   幸好戴在两人头上安全帽的照灯还没灭,两人不至于置身于一片黑暗中。   苏和额乐背靠着石壁缓了好久的粗气,又往周安吉身边挪了挪,脑袋直接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疼得顾不上许多别的了。   虽然周安吉的肩膀满是凸出的骨骼,可也比背后坚硬又冰冷的石壁好得多。   他侧过头,看见一旁的阿乐紧闭着双眼,眉间皱出了几道深深的纹,发间和额头都冒出了好些细细密密的汗珠,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像是埋在这个漆黑矿洞里闪耀的晶石。   周安吉吸了吸鼻子,很努力地才忍住了鼻酸以及一些生理性的泪水。   平时都是阿乐护着他,可现在阿乐受伤了,自己不能跟着脆弱。   他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掌轻轻覆在了苏和额乐的脸颊上,温柔地唤他的名字:“阿乐,阿乐,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覆住了仍盖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他习惯性地轻拍表示安慰:“我没事阿吉,别怕。”   他睁开眼,抬眸看了看眼前的周安吉,努力对他扯出一个笑:“哭啦?”   周安吉又吸了吸鼻子:“哪儿哭了。”   “好好好,没哭。”苏和额乐仍笑着说,“那就借你的肩膀躺一躺。”   “好,好。”周安吉满口答应。   缓了好一阵,苏和额乐才从周安吉的肩膀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可他受伤了的背压在石壁上仍很痛,只能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在周安吉那边。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心里很愧疚。   但两人被困在这里,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救援。   他们进来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一点,苏和额乐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多小时,因此估摸着现在的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   只要他们被困的消息传出去,杨铭那边一定会立刻安排实施救援的。   幸好这里只是被落石困住了路,还不至于缺氧。   希望能在入夜之前被救出去,不然入夜后,救援活动就更难开展了。   可就算现在外面还是顶着日头的大下午,这个挺深的洞内还是感受不到什么热度。   而且苏和额乐受了伤,身体比平日更容易感受到凉意。   周安吉不想他冷,可这半大点儿的空间连脱件外套给对方都做不到,他只好双手捂住了阿乐的手,尝试着努力给他搓热,一边搓还一边对着手掌哈气。   尽管见效甚微,但苏和额乐并不阻止他,眼神脉脉地望着对方。   搓了好半天,两人的手才有了回温的迹象,周安吉停下来,抬眸看见了阿乐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嘴里嗔怪了一声:“都怪你。”   “怪我什么?”   “你说你是不是乌鸦嘴,那天说把我的倒霉运气分你一点,今天我俩就一起被埋在地底下了。”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都这个时候了,周安吉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   不过也好,这个时候两个人还能开开玩笑,总比抱在一起哭强。   过了一会儿,苏和额乐又说:“不该带你来的。”   周安吉的手在他指尖顿了一下:“阿乐,你知道我是在说笑,我没真怪你。”   “后悔了吗?”   周安吉摇摇头:“其实就算你在进洞之前跟我说了这些坍塌的可能性,我也会跟着进来的。”   “怎么?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让对方的手掌和自己紧紧地扣在一起,抬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如果知道了里面有危险,还让你独自进来,那我在外面才会担心得不得了。”   “我宁愿跟你一起困在这里,也不愿意你一个人在里面被困住了,而把我独自留在外面。”   苏和额乐又重新笑了起来,他抬头环视了一圈这个困住他们的地方:“可能你名字里的平安和吉祥真的有作用吧,如果不是你跟我一起进来,说不定今天我一个人就死在这儿了。”   周安吉一听,马上用两只手指贴住了对方的嘴唇:“别这么说。”   苏和额乐将他的手拿下来,重新握在手里:“等待救援应该需要好几个小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阿吉。”   “你想干什么?”周安吉问。   “跟我说说话。”   “好,好啊。你想听什么?”   “我喜欢听你叫我名字。”   “那你用蒙语教我说一遍苏和额乐。”   于是苏和额乐教他说了一遍,周安吉就跟着学了一遍。   苏和额乐说了第二遍,周安吉又跟着念了第二遍,直到后面不需要再教,这个名字也可以发音准确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周安吉没问对方为什么喜欢听自己叫他的名字,因为苏和额乐有什么需求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苏和额乐的名字很好听,含义也很好,这在周安吉与他初识没多久的时候就认定了这一点。   连同着后来,在给阿乐讲了自己名字里的含义和由来之后,对方也一直固执己见地把他的名字理解为“平安、吉祥”,而非“漂亮”。   苏和额乐曾告诉周安吉,人生是自己的。   同样,一个名字里的含义,也要自己认定了才作数。   “阿乐。”周安吉不想让气氛变得安静,只有两个人都在说话的时候,他才能确定对方的身体真的没什么大碍,他不能让苏和额乐这样昏睡过去。   “如果今天没有我一起跟进来,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吗?”周安吉几乎认定是自己拖累了对方。   而身旁的苏和额乐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进得太深了。”   这是事实,他没在说谎。   苏和额乐看透了他内心里的想法:“我说了,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会死在这儿,这不是骗你的。”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你当时坐着的这个地方正好是块三角区,所以落石塌下来给我们留了这么个空间。”   “如果没有想着要救你,我大概会义无反顾地往外冲。但我们进得太深了,这点时间根本不够跑出去,可能半路就被石头砸中了。”   阿乐没骗他,周安吉庆幸自己坚持跟进来了。   “那你以前经历过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忽然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阵,视线望着前方的一片漆黑洞穴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哦。”   过了一会儿,苏和额乐呼出一口气,又继续道:“但我父亲经历过。”   周安吉闻言抬起头,就算在漆黑的洞里,他的眼睛仍被灯光照得很亮:“你好像一直没提过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他……”   是啊,苏和额乐提过母亲,提过大哥,甚至提过嫂子,可唯独没提过父亲。   周安吉不知道父亲在阿乐的成长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严厉或者慈爱的,还是像他自己的父亲那样自私。   “他去世了。”苏和额乐把话头接了过来,“因为一场地质灾害。”   周安吉轻声地“啊”了一下:“抱歉。”   而苏和额乐反而笑了:“没什么不能提的,都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苏和额乐转过头来对着他:“如果我阿布还在的话,他肯定会很喜欢你。他喜欢你这样听话的乖小孩,不喜欢我这样叛逆的。”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讲给你听。”苏和额乐轻声说,轻得连回声都听不到。   作者有话说   1、阿布:蒙古语里“父亲”的意思。 第29章 别放弃我啊   如果让时光倒回几年,周安吉不一定会在初见没多久时,就立刻被苏和额乐这个人的温柔性格所深深吸引。   刚刚研究生毕业的苏和额乐,一副桀骜不驯、自信又张扬的模样。   不懂得关心人,也不爱去照顾别人的感受,在天大地大之间,永远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他是这片草原培养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高材生,自然有他高傲的资本。   很多幼时和苏和额乐一起念书的伙伴,长大后都因为成绩平平,有的留在当地打工或者做了点小生意。   也有的像巴特尔一样的人,直接放弃了上大学,选择回家继承草场,过上了和上一辈一样的游牧人生活。   但在内蒙古呆了十几年,苏和额乐早就有些厌倦了。   那时候父母身体健康,大哥留在当地帮忙操持一些家庭事务,而且家里上百的羊群和牛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资产。   因此苏和额乐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在毕业后没想着要为家里分担些什么,家里人也都宠爱他,默许了他这样做。   他学的是地理相关专业,上学的时候就跟着导师一起走了中国的不少地方。   可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要走更多。   那时候苏和额乐刚满25岁,离开大学校园后,选择了和三五志同道合的好友,背上背包踏上了穷游的路。   他们一起在西藏的牧民家里睡过深冬里凉透了的地板;在蛇形的山路上出过车祸,救援的车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来;在几千米高的雪山上发过烧;在人潮涌动的机场和同伴吵过架……   也在海边的落日金辉中骑过单车,在山高水深的谷地里呐喊,在城市的炽热和喧嚣中挥洒汗水……   25岁那年的苏和额乐,是个有幸在这个复杂险恶的社会里幸存过来的年轻人。   直到后来,很平常的某一天,苏和额乐正躺在廉价旅店里一张满是腐朽潮气的床上无所事事时,忽然接到了大哥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父亲躺在医院里,快不行了,让他赶紧回内蒙。   苏和额乐的父亲并不是在草原上过得安安稳稳的放牧人。   或者说,如果他年轻时选择了一辈子都立足于这片草原上,后面也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然而就在苏和额乐才出生没几年的时候,父亲选择了离开牧区,去外面打工。   那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没现在这么好,要养两个孩子,供两个孩子读书,父亲想要给一家人更好的生活,于是在身边好友的介绍下,去了一个煤矿当工人。   其实在苏和额乐年幼时,对于父亲这个人物的记忆就没有很强烈。   他只记得,父亲一般会很长时间都不回家。   可每次到了父亲回家的日子,额吉就会做一大桌好吃的,父亲还会给他和大哥带一些草原上从没见过的好玩意儿。   所以他们哥俩常盼着父亲回来。   父亲在外面当工人这件事,是在他渐渐长大之后,才对此有了一些实感。   他和他大哥一样,是父亲十几年都出门在外这件事的最终获利者,两人都很争气,一路上到了大学,苏和额乐还要更优秀一点,大学考到了北京去。   他们从没在父亲母亲的口中听过“供不起”这样的话。   从他几岁开始,到现在研究生毕业,父亲当了快二十年的工人了,苏和额乐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也从未为父亲的安全和身体健康操过心——   这是他又过了几年的时间才慢慢反应过来的事,因此也去查证过:在煤矿里干了一辈子的人,因为粉尘过重容易患上肺癌,而且煤矿里本来就有塌方的风险。   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早就晚了。   出事那年,父亲已经是个经验很丰富的老工人了,收入也比原来翻了好几倍。   而且他和大哥都已经毕业,父亲也盘算着退休,眼看就要过好日子的时候,突然就出了事。   矿区附近的一个小县城突然发生了地震,煤矿跟着就坍塌了,父亲被埋在里面,等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   苏和额乐没有见着父亲的最后一面。   “以前我是不相信信仰这个东西的。”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家,想在外面闯荡出一番天地。”苏和额乐说,“直到父亲出事之后,我回到内蒙,才发觉信仰这个东西真的不能亵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太黑了,阿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安吉没在他眼里看到太多的悲伤情绪。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想来我当初报这个专业还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我额吉没怎么念过书,但大哥是上过学的,他想让我学点更热门的专业,可就是因为父亲一辈子都在和石头打交道,我才想去学地质。”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面前周安吉的眼睛:“我跟你不一样,我一开始其实没多喜欢这个专业。”   “我选它其实就是想告诉父亲,我是会为了他而骄傲的,并且和他一样,我也可以在这个领域做到很优秀。”   “可学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父亲出事的时候我在外面鬼混,学再多也没能救他的命。”   “当年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些话,现在想说也没机会了。”   “这不怪你,阿乐。”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安吉才浅浅地说了这样一句。   他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掌,用手指轻轻在对方的手背上摩挲,企图通过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传达一些安慰。   他知道,阿乐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些巨大悲伤,通通都被他藏在心里面了。   这样的事很难被时间冲淡的,周安吉知道。   可一个人的心脏就只有这么大,心事总会有装不住的那一天。   今天阿乐会愿意把他的往事讲给自己,可能真的是因为快装不下了吧。   “阿吉你知不知道,其实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模样都已经渐渐开始模糊了。”   “当你很久很久都再没见过某个人的时候,就算你很不愿意忘记他的样子,也没办法抵抗住时间的流逝。”   苏和额乐吸了吸鼻子,周安吉转过头去看,对方并没哭,甚至眼睛里都没有蓄着什么泪水,眼神看上去仍然很平静。   周安吉不知道这样的“平静”是阿乐自我治愈了多长时间换来的,这个悲伤故事的发生远在他们相识之前。   “所以啊。”苏和额乐转过头来,映着他额前照灯发出的光,看着周安吉的眼睛,努力对他扯出一个笑,“我不能再因为同样的事故失去两个重要的人了,阿吉。”   周安吉后知后觉:“所以你刚刚才会朝我扑过来?”   苏和额乐点点头:“因为我怕,怕你也像父亲这样忽然就离开我了。”   一时间周安吉也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面想了千言万语,说出口就只剩下了一句:“别怕,阿乐。”   苏和额乐动了动两人挨在一起的那只手臂,伸过去把两人的肩膀搂在了一起:“阿吉,你不用为我感到难过,我不想你难过。”   “这只是我答应了要说给你的故事,我是在践行我的承诺。”   “没什么别的原因?”周安吉问。   “有。”苏和额乐笃定地答,“但绝不是为了让你心疼我、同情我,为我伤心。”   “那是什么?”周安吉又问。   苏和额乐顿了一顿,开口道:“如果以后要长久地在一起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向你坦白这些往事。”   “作为朋友,或者什么其他的。”   “阿乐。”过了良久,周安吉轻轻叫了一声,叫了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沉默着。   周围的水声滴答响,一声一声地敲击在心尖儿上,回声荡漾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就只有周安吉和苏和额乐两个人听得见。   “你说你见过很多次被埋在地底下没救出来的人,包括你的父亲。所以这可能真的是我们生命里最后一点时光了,我不想浪费。”   “阿乐,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周安吉又问了一遍,和那达慕大会那晚喝醉酒后同样的话。   而且这次他说得更明确了一点,带着心里很多的决心和笃定:“不是对于朋友的那种喜欢,是对于恋人的那种喜欢。”   周安吉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自己会在什么情形之下才敢对苏和额乐这样坦白,是不是还是像上次一样,一定要喝醉了酒才敢说出这些话。   可上次酒醒了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提前一晚的事。   苏和额乐也没来找他为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吻讨说法,周安吉反而不好意思自己再提起来。   但周安吉今天很清醒,甚至算不上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苏和额乐为了救他受伤了,苏和额乐就在他身边,虽然苏和额乐让自己不要为了他感到难过,可周安吉怎么能不难过?   他今天忽然就不想再为自己的心思隐藏什么了。   苏和额乐看过去,周安吉的脸被他头上的灯照得有些惨白,只有颧骨上泛着一小片微微的粉,像是春天开的桃花一样。   “我知道这样说其实有些冒犯,你也没跟我提过你的性向到底是怎样,你不要被我吓到。”   “我以前也没喜欢过男生,也没有谈过恋爱。但我读过很多的书,也读过很多的诗,直到这次来内蒙遇见你之后,我才慢慢发觉我对你应该不单单只是友情。”   “我会为了你的父亲而感到难过,但我不会和他一样,我们会在这场意外中幸存下来的,我不会死,也不会就这么离开你。”   “所以你别放弃我啊,阿乐。”   周安吉脚下蹬着一块石头,把自己的膝盖曲起来环抱在了手臂里。   他每次觉得没什么安全感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苏和额乐看在眼里,他收了收自己的手臂把对方搂得更紧了些,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   可周安吉却没了言语,他低下头捡起了脚边的一块石头捏在手里来回摩挲,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没由来的自卑:“我知道我今天说这么一通是挺唐突的,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也不要紧。”   “只是不要讨厌我就好。”末了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   怎么能这么小心翼翼的啊?   苏和额乐想。   他忍痛撑着身边的石头,把身体坐直了一点,然后双手握住周安吉肩膀上凸出的骨头——   刚刚把他的脸颊硌得生疼的那颗,让对方转过来与自己对视了一会儿。   而周安吉这时候忽然开始害羞了,看着对面阿乐面无表情的神情,不知道他对自己刚刚的那一大段独白到底接受程度如何。   盯了几秒之后,就自顾自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苏和额乐把身体前倾了一些,将人抱在了怀里,声音虚弱又温柔:“阿吉,你知不知道,那个问题我早就已经回答过你了,但你那晚喝了酒,所以忘了。”   “我说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第30章 暮色下行   苏和额乐的脑袋还搁在他的左肩上,有点重,周安吉知道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却还能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但周安吉没敢用太大的力气去回抱阿乐,他知道他伤到了背,生怕用力一抱就给他弄疼了。   他忽然有点想哭,不是因为伤心难过,或者对现在的处境感到绝望,而仅仅是因为苏和额乐受了伤。   他很疼。   那些钝钝的痛感像是能猛地通过阿乐抱着他的两只手臂,直击到周安吉的心脏里,让他不由得流泪。   阿乐的嗓音比平时更轻,也更低沉了些,轻飘飘地从他耳边飘过来:“一开始你向我索要我的故事时,我没想着要给你讲我的父亲。”   “可是没想到我和我父亲居然有同样的命运,竟然都会被这样埋在地底下。”   “不过我比他幸运一点,我有你在身边,还不至于死。”   “如果不是有你的话,这种死法对我来说还真的蛮好的。”苏和额乐抱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呼出的一口热气打在周安吉的脖子上。   “阿乐。”周安吉叫住了他,轻声道,“你别这样说。”   “所以你救了我两次,你知道吗?”   “什么两次?”周安吉问。   “在身体上救了我一次,让我不至于被落石砸得很严重,在心里又救了我一次。”苏和额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让我觉得,就算是现在这种被埋在地底下的情况,努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其实也蛮好的”   “所以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阿吉。”   苏和额乐从周安吉的颈窝抬了头,双手慢慢上移抚住了他的下颌,让他抬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用自己有些粗糙的大拇指温柔地抚掉了对方眼睫旁将落未落的泪水,又动了动指擦掉了周安吉脸颊上的一小片脏污。   不过苏和额乐的手也不干净,反而越擦越脏,在周安吉看起来有些惨白的脸上留下黑黑的一小片儿。   周安吉感受到了,他也看到了,阿乐的眼神里忽然带了点不明显的笑意。   苏和额乐的拇指贴在周安吉软软的脸颊上,手指触到的地方立马下陷出一点弧度。   他将脸上的笑意扬得更动人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才让你有了这样的疑惑。”   “拍星星那晚你给我读的那首诗,你以为我没听懂吗?”   周安吉努力回想了一下:   ……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   “如果这次我们俩都能活着出去的话,我也不想再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了。”苏和额乐说。   苏和额乐和周安吉被搜救队找到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七点了。   他们被困了接近四个小时。   杨铭在外面急坏了,找到人的时候二话没说就把两人抬上了救护车,飞快地拉到了最近的医院。   一顿仔仔细细的全面检查又花了好几个小时。   苏和额乐伤得重些,背部好几处伤口,而且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更细致的检查结果要第二天才能看得到。   杨铭不敢怠慢,让医院安排了单独的病房。   周安吉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身上有几处轻微的擦伤。   医生给开了药,没安排住院。   时间已经快接近凌晨了,周安吉和杨铭不熟,也没怎么跟他说话,就自己一个人提着自己的药,安安静静地坐在苏和额乐病房外面冰凉的金属座椅上,双眼有些无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发呆。   “要不给你找个酒店,先住一晚?”杨铭建议。   周安吉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还脏兮兮的,摇了摇头:“不了。”   “或者我找个人把你送到苏和额乐住的地方去,你有他家的钥匙吗?”杨铭又问。   周安吉还是摇摇头,这次没抬头看他,并且连话都没说了。   杨铭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矿洞坍塌了,他后续有好多事忙着要处理。   受伤的人也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其他的工人,他不可能待在这里守一晚,能做的只有告诉医生,不用担心钱,什么都用最好的来治。   但周安吉不是他们这里的人,他这次跟进去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   杨铭其实没必要承担他的治疗费用,但看在他是苏和额乐的好友,又是在自己的地盘出了事,也都一并承担了下来。   他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妥当了。   但杨铭现在没时间跟这么个人在这里耗,礼貌了两句之后便打算不管对方了,反正医生说了他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正准备起身要走,周安吉忽然说话了:“我在这里守着阿乐,你走吧。”   这晚周安吉就这么守了苏和额乐一整夜。   这一夜又冷又漫长,他的感冒本身就没怎么好全,并且穿的衣服又脏又单薄,坐在没什么人气儿的医院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路过都得看他一眼。   这晚周安吉哭了两次。   一次是在杨铭走后没多久,忽然一股抑制不住的生理性泪水就涌了出来。   他弯着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噙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小声地抽泣。   夜晚的医院太安静了,他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   眼泪划过脸颊,划过修长的脖颈,最终沿着皮肤没入了单薄外套的里面,一直流到了心脏附近的位置。   后来到了后半夜,护士推门给苏和额乐换药,在病房门口看见了独自坐在这里的周安吉。   他一双哭得有些肿的通红眼睛差点把护士吓了一跳,还以为里面躺的人伤得有多严重。   护士好心安慰了他两句,让他别太担心,又让他跟着到病房里面去,不至于太冷。   还问他要不要给他找一张陪护的床,让他睡会儿,周安吉摇头拒绝了。   护士走后,周安吉摸黑坐在了苏和额乐的床边。   他俩自从被救出来之后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见着面了,周安吉是被负责他的医生安排着做完检查后,自己一路打听着找到阿乐的病房外来的。   苏和额乐输了液,又吃了止痛的药,好不容易睡着了,周安吉生怕吵醒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手就这么虚虚地浮在阿乐的脸颊上方,隔几厘米的位置,始终不敢落下去。   平日里健康又强壮的阿乐,现在在周安吉眼中忽然就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瓷娃娃,生怕一碰就碎了。   窗户外面有些微弱的光照进来,正好映着苏和额乐的睡颜。   周安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流泪了,他只能收回手偷偷地抹掉。   阿乐的最终检查结果要天亮才会出来,周安吉这时才觉察出来后怕。   因此就算困极了,也没办法安慰自己安然地去睡,于是就这么生生地坐到了第二天一早。   第二天早上,苏和额乐是被来例行查房的医生吵醒的,醒来之后都觉得昨天的药劲儿还没过,打着哈欠犯困,只好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首先就看到了一圈儿围着自己的医生和护士。   主治医生告诉他,检查结果出来了,内脏没有问题,不过背部的软组织损伤比较严重,还得住几天的院。   苏和额乐听了个大概,在知晓自己没出什么大问题之后,眼神就开始飘忽地越过一众医护人员,看到了一直站在很后面的周安吉的脸。   就算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苏和额乐也能看清楚,周安吉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和一双红肿的眼,昨晚肯定是没睡。   不过他一大早能站在床边听自己的检查结果,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   苏和额乐松了口气。   医生走了之后,病房重新被掩上了门,周安吉才慢慢地移过来坐在了苏和额乐的病床边上。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脏衣服,手里捧了个保温杯,里面是刚接好的热水。   坐下之后也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要把杯子递过去给对方喝,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阿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神都仿佛会说话一样。   苏和额乐看懂了,对他扯出一个顶温柔的笑容,眼神朝他手里的杯子瞟了一眼:“渴了。”   周安吉举着杯子朝他那边动了半分。   苏和额乐仍躺着,也没伸手来接:“你喂我喝。”   于是周安吉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走到床头扶着阿乐的脖子让他坐起来,背后还给他靠了两个软软的枕头,才把保温杯递过去,倾斜了一点角度把水喂到了苏和额乐的嘴里。   其实这时苏和额乐手背上没扎着针,不过不管是平时多独立的人,病了之后心里总是有点依赖人的小心思,仗着有人照顾就开始耍赖。   苏和额乐喝完水后,周安吉把杯子放回去,然后又开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才让苏和额乐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覆在了周安吉的手上,但对方缩了一下手躲开了。   苏和额乐一愣,伸过去的手就这么搭在对方的腿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为什么忽然就不让摸了?   问题严重!   “阿吉。”苏和额乐把声音沉得很低,可能因为病了的缘故,听起来还有些发软。   周安吉忽然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阿乐的手背。   “啪”地一声。   他没怎么用力,却看见对方“嘶”了一声,装作好像很吃痛似的,飞快把手扬了起来,表情一阵狰狞。   周安吉不忍心,还是忍不住把对方的手握住了查看,一边看一边说:“以后你不许再这么护着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苏和额乐握着手顺势用了点力,把周安吉拉过来搂住,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说:“我没事儿。”   “没事儿也不行,你答应我,下次不行了。”   阿乐从对方的颈窝里抬起头来,握着周安吉的肩膀看着他:“阿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的。”   他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继续说:“不过我以后一定当心,不让你再这么担惊受怕了。”   “阿乐,比起要你护着我,我更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担这些。”周安吉说。   “好,我听你的。”   他见周安吉没说话了,又重新把人搂在了怀里:“不会还要我这个伤得更重的人来安慰你吧。”   周安吉倚在他的肩上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苏和额乐忽然抱住他左右晃了晃,故意放软了声线说:“阿吉你理一理我,我背疼。”   “你别装。”   “我没装,真疼。你不理我的话,心也会疼。”   ……   作者有话说   1、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出自舒婷《致橡树》,详情见第二十一章 。 第31章 我如果爱你   苏和额乐还得在医院住几天,病房里没什么生活用品。   于是上午的时候,周安吉拿着阿乐家里的钥匙,回家去收拾了一点带过来。   两副简单的碗筷,两张毛巾,两只牙刷和一个漱口杯,还有一些两人的换洗衣物。   周安吉还是听了昨晚护士的话,在苏和额乐的病床边支了另一个陪护的床,准备在这里将就几天。   本来苏和额乐是想让他每晚回家去睡的,但周安吉不放心他一个人,死活不肯回去。   因此这几天苏和额乐好好享受了一下被人照顾的待遇,吃饭的时候会把饭菜端到床上来,要喝水了会有人拿着保温杯去接,上厕所还会被搀扶着进卫生间。   尽管苏和额乐强调了很多次,说自己没这么脆弱,但周安吉还是没敢放松。   他知道苏和额乐一个人独立惯了,也和他一样,是个嘴巴上很犟的人,生怕他有什么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说,干脆就方方面面照顾到位。   周安吉喜欢这种被阿乐需要的感觉。   在苏和额乐住院的第三天一早,吃完早饭后,他起床在病房里活动了一圈儿,站在窗户前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洗过澡了。   那天在矿洞里弄得满身脏兮兮的,来医院之后虽然换了病号服,但几天不洗澡仍然不舒爽。   可苏和额乐心里顾忌,如果自己这个时候提出要洗澡,以周安吉现在这个照顾人的方法,肯定会提出帮他洗。   上次在酒店的时候,自己是帮人的那个,觉得没啥,现在轮到自己需要求助了,想想被人脱光了帮忙擦洗身体,才觉察出尴尬。   至少以现在他和周安吉之间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苏和额乐还不想这么干。   说到关系,其实上次两人在矿洞里的时候,就已经把关系掰开谈过了。   两个人的心意都已经摆在那里,可又没有人真的说出“在一起”这句话。   这两天他住院后,周安吉又一心扑在照顾自己这件事情上。   但是苏和额乐也没着急,反正一时半会儿人也跑不掉,他准备出院之后,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再说。   这天上午,周安吉收拾完病房的东西后,开始像往常一样拿着平板电脑做一些学校里的事。   苏和额乐坐在一旁的病床上,也没说话,就这么满含着一脸笑意,歪着头看着周安吉学习。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打开电视,窗外也没什么噪声传进来。   半上午的时候,医生已经查完房了,不会突然进来打扰他们俩。   两人都有默契地保持了这种沉默又舒适的氛围。   周安吉这天穿了他俩一起买的那件卫衣。   藏青的颜色衬得他的皮肤很白,比起前几天又是生病又是被埋的时候那种惨白,这些天倒红润了不少。   他学习的时候戴着耳机,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又认真又严肃。   苏和额乐没见过这样的周安吉,餍足地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看不腻似的总是想把视线黏在对方身上。   不过顾虑着自己这几天的主要任务是照顾病人,周安吉并没有学多久,不像在学校里那样一学起来就废寝忘食。   到了午饭饭点,他准时地关掉电脑,拿着两人的碗去医院食堂打饭。   苏和额乐叫住了他:“阿吉,等一会儿。”   周安吉站在门口,回了下头:“怎么了?”   苏和额乐浅浅地对他笑了笑:“医院的饭太难吃了。”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周安吉倒没说什么“忍一忍”或者“你要吃得清淡一点”的话,直接走回来把碗搁下,坐在阿乐的床边,握住了他的手:“想吃什么?我去买。”   “想吃甜的。”苏和额乐说,“这几天老是吃药,嘴里苦。”   “好。”周安吉很懂得怎么满足苏和额乐,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等着啊。”   过了大概半小时,周安吉带回来了两碗羊肉粉,和一袋子的甜点:“附近只有这个了,怕你饿着,我也没敢走太远。”   苏和额乐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习惯性地等着人打开小桌板,把东西端到床上来。   两人的碗都被放在小桌板上,苏和额乐坐在床上吃,周安吉坐在床边吃。   周安吉这几天照顾得太周到了,反而让苏和额乐有点犯懒。   羊肉粉扒拉了几口之后,就开始觊觎那一袋子甜品,他对着柜子上的袋子昂了昂头:“要吃那个。”   周安吉从碗里抬起头来,放下筷子“啪”一下拍了拍他的手背:“粉吃完先。”   苏和额乐这几天都被对方拿捏着,不敢反抗,又开始低头吃粉。   两人都吃完后,周安吉才把甜品袋子打开,从里面拿了两个小蛋糕递给苏和额乐:“这是你的。”   阿乐转头看了看剩下的那一大袋:“那剩下的?”   周安吉对他笑了笑,“嘿嘿”了两声:“都是我的。”   苏和额乐:“……”   这天吃完午饭后,周安吉坐在床边给苏和额乐削水果,这些水果都是他住院后,矿区里那些工人朋友送来的。   大家不好意思一群人乌央央地涌进医院来打扰他,于是拜托高勒奇一个人开着车把水果、牛奶和一些营养品一并送到了医院。   本来这些工人们家庭就并不富裕,苏和额乐不想让他们破费。   但他受伤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也不可能瞒得住。   这些蒙古族人生性淳朴,懂得感恩,其中有好几个人自己也受了伤,但心里还是惦记着苏和额乐伤得更重些,走了好几层楼也要来看看他。   苏和额乐不好拂了大家的美意。   周安吉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他,苏和额乐一边啃着,一边试探性地提出自己想要洗个澡,趁中午太阳出来了,也不会被冷着。   周安吉担心他背上的伤口不能碰水,又跑去医生办公室询问了一通,才肯放苏和额乐去洗澡。   他把换洗衣物和浴巾准备好后放进了浴室里,又嘱咐了一句:“洗澡的时候自己小心一点,等会儿洗头需要弯腰的时候,就叫我进来帮你洗。”   苏和额乐不逞强,也没想着要反驳什么。   因此这天下午,周安吉在学习之余帮苏和额乐洗了个头。   他搬了两只凳子进浴室,苏和额乐坐一只,另一只上放着盛温水的水盆。   周安吉不让他弯腰弯得太厉害,所以在他脖子的地方和身上各搭了两张干毛巾,浇水的时候也只能小心翼翼的。   苏和额乐的头发比他们刚认识时长了好多,浇湿透了之后还带点微微的自然卷,滴着水垂落在周安吉的手掌上。   正打着泡沫时,苏和额乐忽然“嘿嘿”地笑了两声。   周安吉听见了:“笑什么?”   “挺久没被人这么伺候过了。”苏和额乐说。   “挺久是多久?以前有人这么帮你洗过头发吗?”周安吉手里一边轻轻按着对方的头发揉搓,一边无聊地发问。   可这话在苏和额乐耳朵里听起来倒像是在吃醋,他哧笑着反问:“有的话会怎样?”   “哦,不怎样。”周安吉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很平静的样子,“就那样啊。”   苏和额乐低着头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不过这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于是甩了甩抹满泡泡的头发,侧过脸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怎么能不怎样?”   周安吉被甩了满身的泡,“哎呀”了一声:“苏和额乐你是小狗吗?洗个头还要这样甩来甩去的。”   苏和额乐抬手把他脸上的泡沫擦掉,笑着说:“没人给我这样洗过头发,你是第一个。”   周安吉闻言也笑了,嗔怪着说:“再这样我真不管你了。”   “你不管我我就赖着你。”   一顿澡洗完花了一个多小时,出了浴室后,周安吉又借了吹风机帮人把头发吹干。   “你头发长了好多,阿乐。”他抚着苏和额乐的发尾,往下抻着比了一下,差不多到肩膀的位置了。   “长了可以扎起来。”苏和额乐的声音被隐埋在吹风机的轰鸣里,听起来嗡嗡的。   周安吉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咱俩好像没有发圈儿这个小玩意儿。”   说实话,周安吉其实还挺想看看阿乐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他以前就听人说过,好像有的蒙古族小男孩在小时候会把头发留很长。   周安吉没见过的苏和额乐以前的样子,他都想一一再见一次。   “那你下次出门去买一个。”   “好。”   吹完头发后周安吉又帮苏和额乐的背上了一次药。   他让阿乐趴在床上,把他的病号服撩上去,半背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有的显青色,有的是深紫的淤血。   医院开的活血化瘀的药剂味道很浓烈,周安吉倒了点在手心,搓热后轻轻按了上去,温柔地贴着那一片刚刚被热水浇烫的皮肤打圈儿。   他其实知道这样的淤伤需要花点重力气才能把淤血揉开,可他没敢下重手,仍轻轻地在皮肤上摩挲,轻得苏和额乐甚至感受不到温热手掌的存在。   苏和额乐见他不像刚刚那样一直说个不停,也知道是为什么,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他自己清楚,刚刚在浴室洗澡的时候也对着镜子看过。   他轻轻叫了声:“阿吉。”   “嗯?”   “我没事儿,只是看着严重而已,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周安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他:“我不想你疼。”   苏和额乐把脸侧过来盯着他,笑意攀爬上眼角:“别怕,我不疼。”   “疼的话就跟我说,别忍着。”   苏和额乐笑了一声:“跟你说了,你又不能替我疼,还白白害你担心。”   周安吉抹药的手顿了一下,循着阿乐话里的意思返过去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可他打心眼儿里还是不想阿乐疼的时候瞒着他,于是道:“我可以去找医生给你开止疼药,还能干点儿其他的事安慰安慰你。”   苏和额乐把头枕在手背上,侧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周安吉,眼角的笑意扬起一个弯弯的弧度,不像是之前刚受伤时常对周安吉扯出的那种苦笑。   周安吉看在眼里,才在心里微微放心了些。   “那如果我现在说我很疼的话,阿吉要怎么安慰我?”苏和额乐故意问。   周安吉的手又顿了一下,眼睛的注意力也暂时没放在伤口上,他盯着苏和额乐弯弯的笑颜,自己也跟着浅笑了一下。   随着视线缓缓下移,看到了床上的病人半张着的稍有些干燥的嘴唇。   低下头,朝那里吻了过去。 第32章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苏和额乐怔了一瞬,他没想到周安吉会这样来安慰他。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于心理层面的愉悦感在瞬间达到了巅峰,好像他背上的伤口在这一刻真的没那么疼了。   此时苏和额乐还趴在床上,被人伏身压着也动弹不了,怎么看都是一副被拿捏的姿态。   然而周安吉还是跟上次接吻一样,吻上去之后就没再有过多的动作,只是轻轻地贴在那里,两人靠着嘴唇这一小片儿面积默默地交换着体温。   今天周安吉没有喝马奶酒,刚刚还吃了小蛋糕,嘴里带了点甜极了的味道。   苏和额乐知道是自己的错觉。   可他恍惚之间,好像真的从萦绕于两人面颊处的那一小团空气里,闻到了从乌兰察布的草原上飘来的酒香。   直到这时,他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可能接吻和喝酒一样,都会让人心甘情愿地迷恋上这种感觉,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醉在这里吧。   周安吉就这么贴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望着苏和额乐的眼睛又有些羞赧,只盯了两下又移开了,接着就把视线转移到对方背部的伤口上,心不在焉地继续揉。   苏和额乐望着他,笑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些:“真的很有效,阿吉。”   他转了一下脑袋,故意去找周安吉躲起来的视线:“怎么?在害羞吗?”   “之前都亲过一次了,怎么还会害羞?”   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把两人之间的那个初吻拿到明面上来说,苏和额乐见对方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想起来了。   于是在今天两人又亲过一次之后,他也干脆不想再装了,非要在此时逗一逗周安吉。   “上次我喝醉了。”周安吉轻声道。   “那喝醉的人说话算不算数?”   “周安吉是喜欢酒后胡言,还是酒后吐真言?”药抹完了,苏和额乐理了理衣服撑着床坐起来,与周安吉面对着面发问。   手里还拿着药瓶的周安吉愣了两秒:“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之前从没喝醉过。”   苏和额乐低头浅笑了一下,他笑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太聪明了,不管他怎么发问,对方总有法子拐个弯儿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等苏和额乐笑完,再次抬起头来时,立在他身前的周安吉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隔着几厘米的空气捂在了他的眼睛前。   手心还残留着药味儿,这股热腾腾的气息把他的视线堪堪遮住了一大半儿。   “你别老这样盯着我,让我缓一缓好不好?”周安吉的手还遮在他的眼前,可苏和额乐通过手指间虚虚闭起来的指缝,还是看到了对方的全貌。   认真的、严肃的、可爱的、无微不至的……   很多很多形容词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的,周安吉。   苏和额乐点了点头,说好。   这天的后半天时间,两人都因为这个吻变得有些无措,尤其是周安吉。   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第二次主动去吻苏和额乐了,这次是白天,他也没喝酒,不会忘。   然而周安吉在刚刚还是没能分出心神去认真体会接吻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他只记得,阿乐的嘴唇很软,在自己吻上去的那一刻,从头到脚都会猛地泛起一股酥酥麻麻的触觉游走于全身细胞。   可尽管内心里十分澎湃,然而表现出来的却极为克制,手脚都僵住了不敢动作,更不敢伸出舌尖儿朝更深一点的地方去探。   等他处理完了苏和额乐的一些琐事,重新坐回桌前的位置,戴着耳机开始学习时,还是没办法专心致志地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文献上。   他轻轻舔舐了一下嘴唇,还残留了一些清甜的味道。   苏和额乐仍像上午一样坐在一旁看他学,周安吉本来就没专心,被炽烈的目光一直盯着更是有些不自在。   干脆放下笔,挪着身体坐到了阿乐的床边去。   “不学了?”   周安吉摇摇头:“懒得学了。”   苏和额乐笑他:“高材生还有犯懒的时候”   “你不也是高材生?”周安吉转过头去,反驳他,“怎么这几天还是懒得什么事都要我帮你做?”   苏和额乐哧笑着低下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他牵起一旁周安吉的手,握在手里,两人就这么坐在床边晃着脚,也不说话。   普普通通的一个下午,两人都难得感受到了一种生活里久违的平静和安宁,就连两人晃起来的脚不小心碰到一起时,都能让他们对视着笑好一会儿。   后来周安吉还困得枕在苏和额乐的肩上眯了一阵子。   苏和额乐知道他这几天睡着那个硬邦邦的折叠床,肯定是没睡踏实,缺觉。   如果把他叫醒了让他躺到自己病床上睡会儿,周安吉绝对又不肯。   干脆就这么让他枕着,给他身上盖了床小毯子,让他安心地睡。   晚上两人吃了晚饭后,苏和额乐提议一起看部电影。   于是周安吉在自己手机上找了部想看的,投到了电视上。   苏和额乐半倚在床上,朝一旁挪了挪,对着周安吉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上来。”   这次周安吉也没想着要拒绝什么,脱了鞋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看电影的时候,周围的灯都关掉了,只留下电视机发出的一点荧荧的光。   周安吉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苏和额乐身边的,不过病床实在是小,想要容纳他们两个成年男性还是略显拥挤。   苏和额乐干脆伸手一环,把周安吉搂过来贴近了自己。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亲密的姿势,但两人做过太多次之后,根本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扭捏了。   周安吉的耳朵正好贴在了阿乐心口的位置,有规律的咚咚声一下一下地碰撞着他的耳膜,周安吉伸手按住了那一块皮肤,想要离这颗跳动的心脏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和额乐被他摸得有些心痒,电影也看得心不在焉的,他低头正好看见了一颗拱在他心口攒动的脑袋,问道:“手在干什么?”   周安吉迟疑了一瞬,回他说:“在感受你的心跳。”   “它这几天一直牵动着我的思绪和神经,我得好好感受一下它。”   苏和额乐抚住他的脑袋让他贴得更紧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耳侧那一点细软的头发。   周安吉把贴住胸口的手掌换成了一根手指,点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阿乐,跳快了。”   苏和额乐轻喘了两口气,忽然不着调地说道:“阿吉,我伤口又疼了怎么办?”   说完他也没等周安吉反应,撑着床坐起来,扶住周安吉两侧的肩膀就吻了过去。   苏和额乐终于有机会在他们第三次接吻的时候,占据了这个动作的主导权。   他一只手扶着周安吉的肩膀,一只手缓缓往上,摁着对方的后脑勺将他温柔又强硬地拉向自己。   其实也用不着很强硬的,周安吉不会反抗,他知道。   紧接着就用舌尖儿破开了对方微微张开的嘴唇,抵住牙齿的时候,刚刚好就碰到了那个试探着小心翼翼往外伸的,更软的东西。   香香甜甜的,好像还带有点儿他们白天吃的蛋糕味儿。   于是苏和额乐更大胆了些,什么克制和分寸在此刻都消失得无隐无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无尽止地一遍又一遍裹挟那处甜蜜来源。   就像草原上翱翔的鹰,什么东西一旦抓在手里了,就死也不肯放手。   周安吉对此情此景的发生是有预先感知的。   当他为今晚专门挑选了一部爱情电影的时候,当他想都没想就掀开被子和阿乐挤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的时候,当他把脑袋靠近对方心脏的时候……   如果说前两次亲吻他还可以对此冠以“喝醉了”和“安慰病号”的借口,那在此时此刻的场景之下,这个吻发生的理由只能归结于“爱情”这个名词。   他喜欢苏和额乐,他爱上了苏和额乐。   此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了,周安吉爱上了苏和额乐的那些话,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振动的频率,连同着电影情节里的表白台词,没有丝毫停滞地送进他的耳朵。   “阿吉,周安吉。”苏和额乐仍贴在他的嘴唇上,若即若离的,“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好,好,你知道我只会对你说好。”周安吉的回答几乎没有迟疑。   苏和额乐扯开嘴唇笑了,就算两个人现在离得很近,周安吉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也可以通过彼此挨在一起的皮肤感受到这点笑意。   苏和额乐笑完后又贴上来在他嘴角啄了两下,一只手慢慢地从他肩膀往下滑,滑到胸口的位置,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那里挂着颗凸出的狼牙。   苏和额乐的手沿着挂在周安吉脖颈上的细线,把藏在睡衣里的狼牙项链轻轻扯了出来,让那颗首尾都镶着银的洁白狼牙躺在自己手心里。   “周安吉,你听好。”苏和额乐缓缓说,“作为你男朋友的身份,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嗯?”   苏和额乐抬了抬手里的狼牙:“你很喜欢这条狼牙项链,它很珍贵。”   周安吉点了点头,他没否认。   之前那达慕大会他喝醉那晚,阿乐帮他换衣服时肯定看见过。   苏和额乐接着又道:“这条项链在你之前的主人,是我。”   周安吉一惊。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草原上见面的那晚,我告诉你,我的爷爷曾经用我常戴在身上的那把小刀杀过一头狼?”   “这是那头狼的,狼牙?”   “是。”   作者有话说   1、“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出自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第33章 回忆归途   四年前,北京的国家博物馆。   那时候周安吉刚上大三,他依稀记得自己是怎么遇到那个送他狼牙项链的陌生人的。   那是个工作日,博物馆的人比周末稍微少一点,周安吉趁上午没课,从学校坐地铁来的这里。   他是在一幅巨大的展画前遇到的苏和额乐。   那时对方没穿蒙古袍,一身休闲装的打扮,完全看不出来他的少数民族身份。   可能因为长得高大,站在人堆里还是很显眼。   所以周安吉刚拐进这个展馆就被对方的背影吸引了一两秒。   苏和额乐看完了展画要走,而周安吉刚来,两人之间本来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正当苏和额乐抬脚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小东西顺着他的口袋掉出来,落到了地上。   当时周围人声嘈杂,苏和额乐自己都没注意到有东西掉了。   但周安吉看见了,那是颗小小的如同白色釉石的小玩意儿,掉落在周围满是国家级宝藏的博物馆地上,似乎有点微不足道。   然而他还是紧跟着上前去,把东西拾了起来,生怕被周围的人来人往踩坏了。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掉东西的人已经走远了。   周安吉是一直追到了博物馆门口才追上的苏和额乐。   “你,你的东西掉了。”他紧赶慢赶地跑到苏和额乐面前,追上的时候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苏和额乐从对方手里拿过项链:“谢谢。”   周安吉摆摆手:“不客气。”说完就要走。   苏和额乐叫住了他:“一起吃个饭吧。”   “啊?”周安吉回过头。   苏和额乐站定,笑着对他说:“进博物馆需要提前预约的,你现在反正也进不去了。我请你吃个饭,就当感谢你。”   本来周安吉只当是个举手之劳,后来又实在觉得盛情难却,于是两人在博物馆附近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   他们本来也不熟,就这么偶遇了一下子,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简单聊了聊自己刚刚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有意思的展品,连彼此的名字都没有交换。   苏和额乐吃完后去结了账,准备要走的时候,路过周安吉身边,从兜里把刚刚那条狼牙项链掏出来,搁在了周安吉面前:“送你了。”   说完便大步朝门口走过去,留给周安吉一个挥着手的背影。   后来周安吉时常想起这件事还觉得蛮可笑的。   自己平白无故捡了条项链,到最后也没归还到失主手里,还白蹭了人家一顿饭。   不过这条项链很漂亮,周安吉很喜欢,所以一直好好地收着。   项链的主体是颗弯弯的狼牙,是哺乳动物身上最坚硬的部分,狼牙的两端镶着银,再用一根细线串起来。   周安吉上网查了查,狼牙项链象征着勇敢、坚强,可以辟邪保平安。   又看到网上说,狼牙项链一般是蒙古族人爱佩戴的饰品。   再后来,蒙古族这几个字就一直浅浅地印刻在了周安吉的心里。   以至于在四年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从北京逃出来的时候,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个民族扎根的地方。   此时在白云鄂博的病房里,周安吉还像刚刚一样被苏和额乐搂着躺在床上。   电视里的电影还没放完,不过两人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去看。   头顶的灯被打开了一盏,正好照着躺在苏和额乐手掌中心的狼牙上。   狼牙项链的两任主人一直都很喜欢它,时常拿在手里摩挲,以至于这颗洁白的狼牙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泛起了一点亮晶晶的光。   “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它才来的内蒙古?”周安吉指着他手里的项链,说道。   “来找我?”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笑着摇摇头:“如果是为了找你的话,也不用等这四年了。况且内蒙古这么大,找一个人哪儿这么容易。”   苏和额乐想来也不是因为这个。   就凭当时两人那一两个小时的交集,时间久了之后连对方的容貌都早已经淡忘了,不然周安吉也不会等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他和阿乐曾在北京时就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它对我来说的确意义重大。”周安吉一边说,一边伸着一根手指,在阿乐掌心轻轻地打圈儿,弄得皮肤连带着心尖儿都微微发痒。   “在前面几年,它对我来说仅仅是个陌生人的礼物。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因为它选择了来内蒙,然后遇到了你。”   “它意义重大的原因,全在于你,你知不知道?”周安吉微微昂了头,用额头抵住了苏和额乐的下巴,眼神还一直往上攀爬去找对方深棕色的眼睛。   苏和额乐低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额头,声音沉沉地说:“我知道。”   是缘分吧。   周安吉想。   直到现在,他才能一点一点地回味过来,那些始终围绕在他与苏和额乐之间,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人和事物,都促成了他和阿乐顺理成章地走向现在这个结果。   苏和额乐的爷爷;那把在寂静的草原上叮当响,曾经杀过狼的古铜色小刀;那头狼的狼牙又是怎么被那个老人做成了项链来保佑自己的小孙子。   狼牙项链被上大学的苏和额乐带到了北京,之后又辗转到了周安吉手里保佑了他四年。   最后在冥冥中指引着他将项链重新带回到了内蒙古的土地上,遇到了那个佩戴着古铜色小刀、骑着白马在草原的夜里把他捡回家的牧羊少年。   两天后,苏和额乐终于出院了。   一大早杨铭开着车来把他们俩人接回的家里,把人送到之后他也没怎么逗留,道了个再见就离开了。   杨铭之前许诺给苏和额乐的假期还没结束,再加上现在又受了工伤,于是他们俩也不准备在白云鄂博多待,订了第二天的高铁回乌兰察布。   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医院的饭,要么就是医院附近的餐馆打包的饭,不是太清淡就是太油腻。   虽然两人就只在这个家里住一晚,但周安吉还是想要自己好好做一顿饭来吃。   “一直都是你在做饭给我吃,其实我也会做饭的。不过你们蒙古族的这些东西我不会弄,普通的家常菜还是能做。”   周安吉和苏和额乐两人依偎着坐在沙发上,他抵着阿乐的下巴,抬头问:“想吃什么?”   “会做长寿面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猛地从对方的臂弯处直起身:“你过生日吗?”   苏和额乐笑着点了点头。   本来周安吉想用手机给苏和额乐订个蛋糕的,但苏和额乐没让他瞎忙活,说反正明天他们就要回乌兰察布了,回去之后带着周安吉到他额吉那里,再过一次生日。   于是这晚,周安吉给两人一人做了一碗面。   先把番茄在锅里炒出汁,加水熬成酸甜的汤底,简单地调好味道,然后把面条和小青菜丢进去煮熟,最后一人的碗里再卧了个荷包蛋。   两碗面端上桌的时候,苏和额乐已经乖乖地摆好筷子,洗完手在餐桌前坐好了。   “尝尝?”周安吉坐定后,说道,“寿星先动筷子。”   于是苏和额乐夹起一大筷子的面条往嘴里塞,被烫得呼噜呼噜的,一边嚼一边说:“好吃!”   把坐在对面的周安吉看得笑了:“那把这一碗都给吃完,长寿面不许剩。”   苏和额乐也跟着笑了,说好。   这碗面吃得两人心里都热气腾腾的,在一个小房子里和喜欢的人过这种简单的生活,这对于二十几岁的周安吉和苏和额乐来说,都是以前不敢奢求的愿望。   吃完后周安吉收拾了碗筷到厨房去洗,让苏和额乐在客厅休息就好。   但苏和额乐也没听他的,跟着一起进了厨房。   用抹布把边边角角的地方擦干净,然后看了眼站在水池前的周安吉,站到他身后环过对方的腰从后面把他给抱住了,脑袋搁在右肩上不肯起。   周安吉也没嫌他碍事,自顾自地洗完最后一个碗后,笑着问了句:“还要抱多久?”   苏和额乐在对方肩膀上眯着眼睛:“再抱60秒。”   周安吉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得出60秒这个答案,不过这时候也没再任由自己用一种严谨的科研思维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洗干净手后,抬起来呼噜了一下自己右肩上那颗毛绒绒的脑袋。   也没有人知道到底60秒有没有结束,周安吉轻轻叫了声“阿乐”,苏和额乐就乖乖地把头抬起来了。   周安吉侧过脸,与他接了个缱绻又绵长的吻。   这晚两人是一起挤在主卧的床上睡的。   在一起睡过医院那个狭窄的病床之后,家里的床怎么都会舒服些。   直到这天周安吉才知道,苏和额乐睡觉时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安分,他喜欢从背后把周安吉搂住,还喜欢把手伸进他的睡衣下摆,捏他肚子上的软肉。   捏得周安吉发痒,笑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儿。   除了很小的时候,他几乎没被人这么从背后搂着睡过,于是翻了个身,与苏和额乐面对着面。   “怎么这么黏人?”周安吉挪了挪身子,靠在了对方的枕头上。   “因为我是小羊啊,小羊就是这么黏人的。”苏和额乐回他。   过了一会儿,苏和额乐又问:“今晚念诗吗?阿吉。”   周安吉摇摇头:“今晚不念。”   “那明晚?”   “嗯。”   “念什么?”   “念你从图书馆给我带回来的那些诗集里的。”   “什么诗?”   “爱情诗。”   再后来,两人在床上闹了好一会儿,快睡着的时候,周安吉又叫了一声“阿乐”。   苏和额乐不知道是不是在半梦半醒间被叫醒了,声音比平日里更沉些:“嗯?”   “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   顿了一下:“还有一句,爱你。” 第34章 落日盛宴   刚到乌兰察布的高铁站时,苏和额乐就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这时周安吉还被苏和额乐牵在手里,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拉着他一起走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   周安吉喜欢与阿乐牵手,尤其是在这次外出后,两人都经历了一点身体外加心理上的折磨,平安归来后就更愿意黏着对方。   就好像两只温热的手掌贴在一起时,除了热量之外还可以传递很多不需要说出口的东西,因此他也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他知道,稍显罕见的性向都需要他们俩有更大的勇气才行。   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阿乐,他正用蒙语和母亲交流,神态平静,偶尔还会放软声音,说一些听起来像是宽慰的话。   苏和额乐这次外出受伤,他的母亲应该还不知道。   他眼神的余光瞥见周安吉正在注视自己,又把牵着的那只手掌收得更紧了些。   苏和额乐挂了电话之后,告诉周安吉:“我额吉来电话说要给我过生日,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吧,之前就说要带你去的。”   周安吉当然不会拒绝:“给你过生日的话,你大哥和嫂子也会去吗?”   苏和额乐摇摇头:“大哥他们住得远,嫂子又怀孕了,来回折腾不方便。”   “就我们俩和我额吉三个人,别怕。”苏和额乐眼尾上扬,手掌又跟着捏了捏,这个表情对周安吉来说总是带有极大的安慰效应。   苏和额乐知道他要见长辈会紧张,所以又岔开了话题跟他聊了聊:“你不知道,今年夏天我额吉让我回乌兰察布帮忙转场的时候,我本来是没想回来的,今年矿区的事情特别多,所以一开始打算让我大哥和嫂子回来帮忙。”   “但五月份我嫂子忽然查出怀孕了,我额吉不舍得她回来劳动,所以还是把我叫了回来。”   “现在想想,幸好是回来了,不然也不能在草原上遇到你。”   “所以我得好好感谢感谢我嫂子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周安吉也跟着笑了:“好啊,等他出生了我们一起去感谢他。”   于是在回到乌兰察布的第二天,苏和额乐带周安吉去见了他的额吉。   这天出门之前,苏和额乐提议说要穿他俩一起买的那件卫衣。   而周安吉还有些犹豫:“你今天不穿蒙古袍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走到周安吉跟前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和我一起穿。”   语气软乎乎的,但又不像是在恳求他,反而是一种基于建议之上的“命令”。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而喻。   然而在周安吉心里,这个举动仿佛是苏和额乐今天就要跟他的母亲出柜一样,他怕对方的母亲接受不了,生日宴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不欢而散。   而自己作为抢走人家儿子的那个人,他心里也不会好过。   周安吉没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顿了一下,眼神里还是带有一些微微的迟疑,抬起眼睛:“这样好吗?”   苏和额乐倒不是很在意,说着就从衣柜里拿出自己那件黑色的:“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不好的。”   周安吉反驳了很多次后,对方一句“听寿星的话”就把他堵回来了,最终还是没能犟过阿乐,只好拿出衣服后就套在了身上。   这天下午,两人骑着马去了苏和额乐母亲的家。   周安吉一路上心里都很忐忑,可最终还是被开心盖过去了。   虽然只过去了不到十天时间,但周安吉觉得自己好久没骑过敖都了。   刚刚他走到马厩去的时候,敖都还会对着他低声地叫。   他喂它吃了点草,又摸了摸它脖子上白色的毛。   敖都是匹长得很健壮又俊美的白马,周安吉私心里觉得它比他来草原后见过的任何一匹马儿都好看。   这是周安吉第二次来这片连片的蒙古族聚落了。   傍晚了,有的平房前停了几辆黑色的摩托车,说明今日外出的人都已经归家了。   此时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渐暗,但还远没有到黑的程度,四下的白色平房朝阳的那一侧,都被染上一层清澈的金辉。   敖都的速度已经降下来,带着两人慢慢地走。   周安吉看见远处的草原在黄昏黯淡的天光下变成了深绿色,一轮泛白得看不见轮廓的落日悬在远处的天际线上,把周围层层叠叠的云染成一轮又一轮的金黄和浅橘。   细碎的光芒照着眼前升起炊烟的房子,摇着尾巴打响鼻的棕马,以及放牧归来的游牧人。   尽管已经是落日西沉的时刻了,周安吉仍感觉到了一份很厚重的晴朗和悠然自足。   苏和额乐控制着敖都的方向停在了一处白色建筑面前,那里有个扎着辫子穿蒙古袍的妇人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俩。   直到这时周安吉才承认自己之前完全想多了。   苏和额乐的额吉是个非常温柔又淳朴的牧民,名叫娜仁。   两人下了马之后,苏和额乐去拴敖都,她跟着就牵起了周安吉的手,拉着他到里面的餐桌前坐下。   那是双长着皱纹、很粗糙但又很温暖的手,是一位母亲的手。   几步路的距离,周安吉握得很紧。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周安吉要跟着去帮忙拿碗筷,又被娜仁额吉挥手赶了回去坐着。   苏和额乐掀开门帘进门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对他额吉说了句蒙语。   对方听见许久不见的儿子的声音,视线从手里端着的一盘菜上抬起来,跟着又回了一句蒙语,两人于是相视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周安吉听不懂,抬头去问阿乐:“你们在说什么?”   苏和额乐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让我额吉尽管使唤你,她说不用你帮忙。”   这顿饭吃得周安吉心里很畅快。   在他看来,娜仁额吉做饭比阿乐做的更好吃些,而且这位母亲不知怎的,竟然也很疼爱他这个陌生小孩。   这天周安吉吃到了肖想已久的酸奶豆腐,还有阿乐之前提过的手把肉。   甚至他之前随口说过的“不吃葱”的习惯,好像也被阿乐准确传达给了母亲。   娜仁额吉说汉话的语调不太标准,周安吉坐在她旁边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偶尔还需要阿乐来做翻译。   有时周安吉听不懂,就只会扯着嘴角对她笑笑,对方也不恼,看见他笑时就会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一拍,然后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   不过就算是在这种语言不太通的情况下,今晚他们还是聊了好些内容。   她知道了周安吉和苏和额乐一样,同样是考到了北京的大学生,这次来内蒙是为了散心。   还知道了当时他俩初识的时候,苏和额乐还害得周安吉摔伤了腿。   要不是娜仁额吉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周安吉,估计他今晚又会挨母亲一顿教训,说他做事毛毛躁躁。   她用蒙语对阿乐说话的时候,周安吉很明显地听到了话里有些嗔怪的语气,他瞟了一眼身边的阿乐,然后压着嘴唇在一旁偷笑。   苏和额乐用胳膊碰了碰他:“怎么还带告状的?”   周安吉对他轻哼了一下,朝母亲那边移了半分,又挽住对方的胳膊故意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因为母亲疼我。”   娜仁额吉也高兴,顺势伸手摸了摸周安吉的头发,问他摔疼没有。   周安吉说:“疼,可疼了。”   后来饭吃了一半儿,娜仁额吉又从橱柜里拿出了一瓶马奶酒,问周安吉要不要尝尝?   周安吉当然还记得自己上次喝醉后做了什么事,心里猛地一紧,接着脸上就泛起了一点潮红。   苏和额乐噙着笑意看着他,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用自己微微凉的手背贴在周安吉脸上泛红那一片儿,昂了昂头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周安吉瞟了一眼旁边正开着瓶盖的娜仁额吉,迅速伸手把阿乐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抓了下来,但又不死心地让手躲在桌底下勾了勾阿乐的小指。   周安吉喜欢娜仁额吉,当然不会驳她的面子。   况且现在苏和额乐已经是他的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至少以他的胆子,就算喝醉了也不敢在母亲面前做什么出格的事。   于是很主动地拿着酒杯,让娜仁额吉给自己倒了酒。   周安吉这晚喝了三杯马奶酒,有点醺醺然但还不到醉的程度。   喝到后面,苏和额乐见他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心里知道周安吉这个人贪得无厌,喝满意了就停不下来,像上次一样。   只好轻轻地靠近对方,用耳语跟他说了句:“别喝醉了,等会儿我还要带你回家。”   周安吉耳尖酸痒,笑着耸肩躲了一下,脸上红得比刚刚更厉害了些,转过头就看见了苏和额乐含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周安吉点了点头:“好,好,我们回家。”   这顿饭吃到挺晚。   吃完后苏和额乐去打扫卫生,周安吉又陪娜仁额吉聊了会儿天,天色都黑透了两人才骑着马回家。   敖都是识路的,就算在这样深沉的夜色下也不会跑到错误的方向上去。   周安吉坐在马鞍的前面,很诚实地把身体的一些重量分担给了背后靠着他的苏和额乐。   天上有漫天的繁星和一轮圆月,身边有骏马和深爱的人。   即使周安吉心里很想把此时此刻,与他刚来内蒙古那天被阿乐带回家的情形作比较,他也深知一个心里有爱与没有爱的人是比不了的。   他往后昂了一点头,把脑袋靠在了苏和额乐的肩膀上,叫了声“阿乐”。   “嗯?”苏和额乐也歪过头去贴他的脸。   脸蛋上的滚烫和潮红早就被夜风吹没了,此时只剩下了凉。   “我好爱你,阿乐。”   苏和额乐用嘴唇去贴了一下他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我也爱你。” 第35章 洛希极限   回到蒙古包时已经挺晚了。   周安吉陪着苏和额乐把敖都安顿回了马厩,给这只骏马放好了粮草后,才手牵着手进了门。   进屋后两人就这么并排着坐在床尾,没人说话,也没人主动把手放开。   周安吉一边晃脚一边低着头,盯着两人握着的手掌看。   其实两个心意相通的人能够在这样一个微醺后静谧的晚上,沉默地坐在一起是件很舒服的事。   他们俩在性格上都不是很夸张的人。   苏和额乐在遇见周安吉之前,就已经一个人在草原上生活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羊、看书、做饭吃饭……   除了偶尔会和家里人通个电话,几乎不会怎么说话。   不是草原的生活把他硬憋成这样的,自从他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后,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广袤天地间无一人的景象,所以就算长大后在城市里待过,再回来也不会觉得不适应。   周安吉之前描述蒙古族是个沉默的民族,这就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而周安吉和阿乐一样,在学校里做研究太忙的时候,常常也是一整天都泡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不会和人说话。   但在此时此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这种隐秘沉默又和他俩以前独自一人时的沉默不太一样。   他们明明想向对方传达些什么,可又不知道如何去说。   最终还是苏和额乐先开口了。   “我额吉很喜欢你。”他说。   “为什么?”周安吉有点小小的骄傲,所以还想再问问清楚,确定一下自己身上确实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他这样被长辈喜欢的次数实在不多。   “她说你长得很漂亮。”苏和额乐一边回应他,一边侧过身来,用拇指沿着周安吉的眉毛轻轻地刮,“可能因为我们蒙古族的男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大都有些五大三粗的吧。”   他的眼神从眉毛一直移到了弯弯的眼睫上:“她很少见你这样的汉族小孩。”   周安吉的睫毛时时刻刻都像是挂着一层晶莹的水雾,湿漉漉的,连带着睫毛下的眼睛也跟着闪闪发亮。   “哦,是因为漂亮啊。”周安吉以前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形容词。   尤其是当这个形容词还被周围的长辈作为一个寓意被放置在他的名字里时。   他永远都没办法摆脱掉。   他会认为自己像个女孩儿。   就如同自己从小到大被企盼的那样。   苏和额乐感受到了,轻声细语地跟他解释说:“阿吉,漂亮不是个贬义词。在我们蒙古族的文化里,漂亮是个顶好顶好的词汇。”   “我们蒙古族人会喜欢最漂亮的一只小羊,最漂亮的一只马儿,会把它们当做珍宝一样来对待,就像是钻石一样珍贵。”   “所以,我的信仰让我爱上了一个很漂亮的汉族男孩子,他叫周安吉,他是长生天赐给我的礼物。”   说着,他凑过去吻了吻周安吉的额头,又往下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眼睛:“每一个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适合它的任何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对吧?”   周安吉点点头,他承认阿乐说的是对的。   以前他还在上中学的时候,越想摆脱掉家里人赋予他的枷锁,就越是喜欢固执己见地往自己身上套一些看起来具有“男性含义”的东西。   譬如说“勇敢”、“强壮”、“思维活跃”,甚至于还为此偷偷学了抽烟。   后来他才意识到,女性同样可以很勇敢、很强壮,思维活跃程度与男性不相上下。   所以正如阿乐说的,“漂亮”当然也不单单是属于女性的代名词,因为它本身就是个顶好顶好的词汇。   周安吉对他笑了笑,伸出手环过了苏和额乐的脖子,缓缓地把两人的身体拉拢在一起,温热又惬意地交换着体温:“谢谢你,阿乐。”   苏和额乐同样环着他,不带力气地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我是不是在草原上遇到你的第一天就说过了,别跟我说谢。”   他的嘴唇贴近对方耳朵:“是不是又忘了。”   呼出的热气儿像流经了海洋上的旋涡一样,沿着周安吉的耳朵绕着圈儿向他身体里钻,弄得他浑身酥麻,心尖儿也跟着痒痒的。   周安吉怕痒,下意识地向后一躲。   可被苏和额乐圈在怀里,能躲到哪儿去,他远离半分就会被阿乐拉回来半分。   苏和额乐收紧了环住腰身的手,笑着问:“躲什么?”   周安吉安然地把下巴抵在对方肩膀上:“不躲。”   “酒醒了吗?”苏和额乐又问。   “我又没有喝醉。”周安吉反驳道。   苏和额乐“哦”了一声,把嗓音扯出一个波浪符号:“那就好。”   “怎么好?”   “因为我不欺负醉人。”   周安吉脸红了一片,不像是没醉的样子。   可他今晚才喝三杯马奶酒,真的不至于醉。   他把自己的脸颊贴近了阿乐有点微凉的脖子,问道:“那如果我今晚真的喝醉了,怎么办?”   苏和额乐笑着回他:“那就趁机干点见不得人的事,反正你第二天就会忘。”   周安吉回想起了上次喝醉的时候,两人飘飘然地在夜幕下接了第一个吻。   苏和额乐没有推开他,也没来找他讨说法。   是不是如果自己第二天没忘的话,他们两个人还会在一起得更早一点。   周安吉有点懊悔,可仍然要嘴硬:“不是说不欺负醉人?”   苏和额乐把身体直起来,抬头紧盯着周安吉的眼睛,问他:“你想我怎么欺负你?阿吉。”   说完没等对方答,就自顾自地吻了上去。   苏和额乐接吻的时候是很有技巧的。   他喜欢用一只手托住周安吉的后颈,一边温柔地揉着后颈处的头发,一边又强硬地把对方拉向自己,不让他有机会逃。   另一只手搁在周安吉的大腿上,手指还和对方的勾在一起。   两段呼吸渐渐起伏在了同一个频率上。   周安吉的唇齿间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苏和额乐熟稔地用舌尖儿绕着他的唇缝舔了个遍,再破开牙关深入到另一片柔软的世界。   周安吉其实已经习惯了阿乐的方式,他总是会一边紧张一边兴奋地配合他,有时候甚至会忘掉该怎么保持呼吸。   可苏和额乐今天吻得有点太过头了。   他把自己张扬、野性、叫人神魂颠倒的罕见一面完全展现给了周安吉,他的吻中带有很多很多的热烈,以及对面前这个人诉说不完的爱意。   周安吉几分钟前明明确认自己今晚是没有喝醉的,可现在又开始对这个结论保持怀疑。   身体潮热,微微的酥麻一直从心脏蔓延到指尖,脸颊泛着桃红,红到了眼尾。   怎么看都像是醉了。   苏和额乐还在吻着,嘴唇分开的那几秒也在叫着周安吉的名字,之后又落到了他脖子支起的嶙峋骨骼上。   苏和额乐轻咬了一处凸出的骨头,在他白皙的锁骨旁留了一个黯淡的浅色印记。   周安吉眼里泛起一些生理性的泪花,多眨几下就快要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阿吉,我今晚特别特别喜欢你……”   “什么?”周安吉问,他身体软得仿佛没了骨头,就这么任苏和额乐一下一下地亲。   “特别喜欢你……”苏和额乐回。   他的手从卫衣的下摆伸进来,摸到了周安吉光滑的后背上,来回巡视了好几下,从正中那根凸出的脊骨一直摸到了肚子上的薄肉。   欲望翻涌得强烈又突然,就算阿乐嘴上不说,周安吉也应该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从刚刚吃饭时说要带他回家,他就知道。   可对于同性之间的经验,他们俩都是百分百程度上的首次触及。   苏和额乐以前追过女孩儿,但也从没有主动要求过这方面的东西,欲望太强烈的时候就靠自己来解决。   而周安吉的经验还要更匮乏一点,谈恋爱他都是第一次,除了之前那个不受他控制而触发的梦境,他没什么机会感受这种陌生的快乐。   而此时此刻,现实和梦里的景象正如两个重叠的画面,在他的视野里像是充满噪点的取景器,晃动着一点点重合了。   苏和额乐吻够了,抬起头来重新把周安吉拥入怀里,他听见阿乐倚在他颈窝上,急促地平缓了几下呼吸,然后轻声地道:“阿吉,你要想想清楚,现在要不要把我推开?”   周安吉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回答他:“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阿乐。”   他动了动手,把手掌从自己的大腿移到了阿乐的大腿上,然后再往里一点用了力气捏了一下。   苏和额乐几乎是在被拿捏住的同一瞬间,身体不自主地一抖。   他反应过来后笑了笑,对他说:“想吗?”   周安吉点了点头,说想。   于是苏和额乐扶着他躺倒在床上,又把他的卫衣撩上去了一点,俯下身来亲了口小腹。   周安吉本来就瘦,但不爱运动也没什么肌肉。坐起来的时候小腹上还会有一层白白软软的薄肉,躺下后就平坦得几乎要往下凹。   苏和额乐亲了两口,脑袋又跟着向上移,手里的动作也没停,直到厚厚的卫衣堆叠起来摞在周安吉的胸口,他觉得不舒服,干脆直起身来两三下脱掉了卫衣。   周安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两个人牵过手,也抱过了亲过了,上床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   可他生理性地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心里一面紧张,一面又食髓知味般地,挺着胸口想要更多,一只手抚着阿乐的脑袋把他往自己身上按。   苏和额乐知道自己把周安吉伺候满意了。   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坐直,拉过周安吉的手来摸自己。   周安吉的手被阿乐带着,此时也不知道害羞了。   他躺在床上,让苏和额乐半跪在自己身体两侧,他看见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表情,都到这时了,看上去也只有紧闭的双眼和皱往一处的眉毛。   他的视线又越过阿乐还穿在身上的黑色卫衣,往下看了看被卫衣下摆遮住一半儿的东西,可始终还差点什么。   苏和额乐重新俯下身体去亲周安吉的脸,十指紧扣着按住了对方的双手,举在他脑袋两侧。   底下的周安吉百分百地享受着阿乐展现给他一人的温柔和缠绵悱恻,可一开口的声音又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阿乐……”   “可是我们……没有那些东西,怎么办……?”   苏和额乐吻过他的眼角,缓缓游移到他太阳穴的发间,最终停在了耳朵的旁边。   声音温柔低沉,安慰似的喃喃道:“别怕。”   说着,他就翻了一下身体,按着他从后面抱住了周安吉。   ……   周安吉在这个时候,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他们天文学上的一个名词,叫做“洛希极限”。   如果把自己和阿乐比喻成那两个在固定距离上运行的天体,当他在北京,阿乐在内蒙古的时候,他们会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一生。   可一旦超过了这个距离,那么名为“苏和额乐”的那颗天体一定会把自己撕碎。   周安吉觉得自己现在也变成了那颗一意孤行、不知死活的天体了。   他爱苏和额乐,所以他要不顾一切地靠近他,抱紧他。   就算被撕碎成星尘,他也会聚拢成围绕着苏和额乐运转的那一圈星环。   这样多好!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陪伴在苏和额乐身边,直至宇宙消亡的时候。 第36章 蝴蝶骨头   周安吉对于他们俩今天做的这一通,到底用了多少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他的记忆里,在结束之后,他累得只想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一股脑儿睡过去。   可阿乐说还没有洗澡,衣服也没换。   明明已经是晚上了,周安吉却还像早上赖床那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地不想起。   苏和额乐也不催他,笑着盘腿坐在他身边,一边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他,一边哄着说:“阿吉,起来把衣服换了。”   说完后就从衣柜里翻出了两人的睡衣。   洗澡的一通物件儿都备齐了,见对方还没反应,他紧接着又靠近了他的耳朵,用气声轻轻地说:“你给我买的卫衣都被你弄脏了,快起来换掉。”   “不然放到明早就洗不干净了。”   周安吉没真睡着,他这个洁癖也不可能就这么裹着白天穿的衣服安心地睡。   他就是想让阿乐哄哄他,想让阿乐伺候他。   可对方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哄人,就算他没睁开眼睛去看,也听得出他话语里带着的笑意。   周安吉最受不了苏和额乐这样了。   每次对方用气声在他耳边说话时,都会惹得身体一阵酸痒,皮肤像是瞬间冒起了鸡皮疙瘩一样。   他被逗得哈哈笑着,跟着身体都蜷缩得更紧了一点。   苏和额乐见他在被窝里笑成了一团,干脆把被子掀开,抱着还光着腿的人直接进了浴室。   周安吉光脚站定在地上,也不动。   不像刚刚在床上,现在他不穿裤子就这么站着也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两手揪住了卫衣的下摆使劲往下拉,堪堪把自己遮住了一半儿。   苏和额乐给他挤好了牙膏,递过去,看见他的样子笑出了声:“别使劲儿扯,新衣服都被撑大了。”   “害羞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嗯?”周安吉接过牙刷,往前一步凑到洗漱台前去刷牙,镜子里还映着自己通红的脸。   苏和额乐把自己的牙刷也塞进了嘴里,说话立马变得口齿不清:“之前在包头停水那晚,我就已经看过了。”   周安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才暗自嗔怪道:“你说话不算数。”   苏和额乐笑得更厉害了,也不反驳:“是是是,我是小人。”   一黑一蓝两件卫衣被泡在了水里。   周安吉和苏和额乐洗完澡后走出浴室,阿乐关了其他的灯,只留了床头的那两盏小的。   两盏小灯的灯光昏黄,映出两个模糊的圆落在白床单上,圆与圆交错的地方灯光更亮些,周安吉正好坐在这个光的交汇处。   时间已经过去蛮久了,两人刚又在浴室磨蹭了好一会儿,可过后的余韵仍还残留在周安吉的脸上。   他自己伸手摸了摸,紧接着就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晚上都消退不掉了。”   颧骨的地方持续发热,总是有点不舒服。   以前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没习惯冬天的暖气,也经常这样在屋子里被闷得一脸通红。   苏和额乐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自己微凉的手背贴在他发烫的脸颊上,问道:“要不要抱你去门口吹吹风?”   周安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外面冷。”   “我不喜欢冷。”   自从经历了那次两人在阴暗的矿洞里被埋了四个小时之后,周安吉就尤其不喜欢“冷”这种触觉。   他觉得“冷意”相对于“暖意”来说,带着很多钻心刻骨的萧瑟和阴郁。   苏和额乐听见他说“不喜欢冷”,又把他搂紧了一点,空出的那只手掌伸出去搓了搓对方的手:“那睡觉?”   “嗯。”   钻进被窝之后阿乐仍把他抱着,没有放。   周安吉的手环过阿乐的臂弯,隔着一层睡衣摸到了他的后背。   阿乐的背上有很凸出的蝴蝶骨,这在一个看上去很强壮的男人身上是不应当发生的。   周安吉想。   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易瘦体质让他怎么都吃不胖,那时候自己的蝴蝶骨就会很凸出。   他曾经很不喜欢自己这一点。   因为过于清瘦,身边的人老是把他当弱势群体来对待。   直到今天他摸到了阿乐背后的蝴蝶骨,他才想到,这是翅膀吧。   是雄鹰的翅膀。   他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   里面讲述了幼小的鹰是怎么被父母教会一点一点地扇动背上的翅膀,才慢慢学会飞翔的。   阿乐是草原上的雄鹰,所以长出了翅膀。   他用手指不安分地轻轻揉着那一块凸出的骨头,过了一会儿又不知足地把手伸进睡衣里,直接用手掌贴到皮肤上揉。   苏和额乐被揉得很舒服,喉咙里发出些轻微的哼声。   两人隔得太近了,周安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还疼吗?”他问。   阿乐之前伤到了背,刚刚洗澡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几块青紫还没完全消失。   苏和额乐摇摇头,微长的黑色头发摩在枕头上沙沙地响:“不疼,舒服。”   周安吉安了心,又把手掌张开,温柔地抚在他背上游移:“还是坚持把之前医生开的药涂完吧,会好得快点儿。”   苏和额乐闭着眼没睁开,也没拒绝:“好,明天你帮我涂。”   又过了会儿,周安吉还没睡着,蜷着身体在苏和额乐怀里轻轻动了动,但又怕动静太大了弄得阿乐也睡不着。   其实苏和额乐本来也没睡着,只是一直闭着眼,他轻笑了一声,鼻腔里呼出一点温热气体打在周安吉的脸颊上:“怎么,还在回味啊?”   周安吉知道阿乐在逗他,顺势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没正面回答:“你怎么也没睡着?”   苏和额乐睁开了眼,凭借透过蒙古包顶部的一点天光,眼睛沉浸在夜色里,堪堪能够看清对方的脸:“因为我也在回味。”   周安吉顿了一下,没反驳自己对于今晚这种陌生快乐的喜欢。   以前两人牵个手,或者抱一下,他还会害羞,会嘴硬着不承认自己喜欢这种感受。   现在也不会了,在苏和额乐面前没什么好瞒的,他乐意于把自己交给对方,不管是身体上的东西还是心思上的东西。   可以在恋人面前尽情表达自己是件很重要的事。   第一次的性体验同时给了他身体和心理上无法磨灭的快感,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前任何快乐的新奇体验。   他抬了点头想去找阿乐的眼睛,鼻尖儿正好抵住了对方带点儿胡茬的下巴:“阿乐,你喜不喜欢?”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今晚。”   苏和额乐笑了笑,又跟着揉了揉他后脑勺的头发:“当然。”   他笑阿吉原来顿了这么久没说话,是想问这个。   周安吉又接着问:“是对这件事本身的喜欢,还是喜欢我?”   “都有。”苏和额乐回他,“但因为对象是你,我做这件事才有意义。”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一样,同样不排斥与恋人谈论这些。   他们两个都是成年很久的人了,而成年人的身体对“性”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尤其是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   他紧接着又道:“我不否认这件事本身给我带来的快感,我相信你也一样。”   “但我也绝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找人处理这件事的人,在我的心里它的发生一定是要基于‘爱’。”   他贴过去轻吻了一下周安吉的额头:“你对我来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你是特殊的,是我唯一动过心的同性,以后也只有你一个。这一开始让我觉得有些震惊,不敢承认,也没希冀过你真的会属于我。”   苏和额乐顿了一顿,又轻轻笑了笑,“所以现在我们的关系会让我很知足。”   “如果你非要问我是更喜欢这件事还是更喜欢你,我想了想如果以后我们俩都老了,都做不动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这话说得周安吉很安心,他知道阿乐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他说承诺,但说出来又不像是电影里那种宏大的海誓山盟。   周安吉又往苏和额乐的怀里拱了拱,正好用耳朵贴住了对方咚咚的心跳声。   心脏跳动一次时间过去一秒。   周安吉一心二用地在心里数着,他体味这一段独白花了八秒的时间,心里澎湃了无数形容词,最终说出口就只剩下了一句:“嗯,爱你。”   苏和额乐一生都很坦荡,但他从没有向人承认过,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这件事。   并不是这稍显罕见的性向让人难以启齿。   而是因为这从不是件会必然发生的事。   只是这年他在草原上,偶然遇到了这个叫做周安吉的人。   之后爱上了他。   仅此而已。   他只爱周安吉,而并不爱其他男人。 第37章 敕勒川,阴山下   夏季是内蒙古最美的季节。   绿草葱茏,牛羊遍野。   天上一簇簇的白云偶尔从遥远的太平洋上带来一阵透凉的雨水,浇得整片草原又莹润了几分,从绿草尖儿上滑下去的水珠都闪着五角的星芒。   周安吉来内蒙后除了跟着苏和额乐去过一趟白云鄂博,差不多整个七月都呆在乌兰察布这片野草原上。   他倒也不觉得无聊,白天偶尔会跟着阿乐一起去放羊,不去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学习。   虽然跟学校的导师那边请了长假,但研究上的事还是得一一跟进,不能够懈怠。   只要研究不被耽搁,张守清就不会怎么过问周安吉的生活现状。   有的时候苏和额乐放羊回来后会陪着他一起学,两人把两台电脑都搁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保持一种很默契的沉默,像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一样。   学得认真了几乎会忽视对方的存在,可一旦到了那种看文献看得脑袋疼的时候,周安吉就总是忍不住分出心神,抬眼去看看对面的苏和额乐。   在他看来,多看一眼对面的人,都会让他放松不少。   所以周安吉在无数个这样悄然抬眼观察对方的时刻里,看到了很多不同模样的苏和额乐:皱眉的、面色焦灼的、或者一脸安然的,亦或者……   同样抬眼看着自己的。   每到这种时候,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相视笑笑,接着苏和额乐就会放下手里的鼠标,把身体往后仰过去靠在椅背上,发牢骚般地说一句:“不学了不学了,学累了今天。”   周安吉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苏和额乐以前在白天放过羊的晚上也会学,这个习惯的形成早在认识自己之前。   也不一定是要学多少专业上的东西,有时候也会学一些杂七杂八的感兴趣的知识,或者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习惯一直都不会变,只不过以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而已。   周安吉会由着对方在自己面前耍小孩子脾气,这时他总是乐于顺着苏和额乐的意思,说一些他爱听的话给他听,譬如说“不想学了就休息会儿”、“注意眼睛”,或者一句简单的“我爱你”。   苏和额乐已经习惯了这种忽如其来的表白。   他拉开自己的凳子,绕到周安吉的背后,盯了盯对方屏幕里的英文文献,轻声问了句:“还剩多少?”   “不多了,还有几页就看完了。”   苏和额乐在背后用手臂绕过周安吉的肩膀,交叉在他的胸前环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处,浅浅亲了一下:“不急,我陪你看完。”   周安吉也跟着回过头来浅浅地啄了一下对方的嘴唇,轻轻“嗯”了一声。   有的晚上学习任务没那么重,他们一般会一起学到十点多,再一起洗个澡,关灯躺在床上聊会儿天再睡。   有的时候DDL就近在眼前,苏和额乐就会陪着周安吉熬到凌晨。   他自己毕业好几年的人了,学不到这么久,为了陪对方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电脑关掉,从周安吉的床头把那几本诗集拿过来看,翻书的声音都被他控制得很轻。   苏和额乐喜欢写汉字。   在他六岁之前接触的一直都是蒙语,上小学后度过了一段挺艰难的练习第二语言的时光,所以他现在说汉语几乎没什么口音,汉字也写得很不错。   所以周安吉经常看见坐对面的苏和额乐拿着白纸,把诗集上的诗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尤其是那些自己以前念过的,都被苏和额乐抄了一遍。   还有些时候两人熬得太晚了,苏和额乐还会生起炉子煮一锅奶茶,或者面条来填肚子。   周安吉一开始总是拒绝,说等会儿还要再刷一次牙太麻烦了,到最后也经不住苏和额乐诱惑他,就着对方的碗吃同一碗面。   在一起之后,两人的作息几乎都是同步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苏和额乐迁就周安吉。   这晚睡前,两人已经上床后,苏和额乐又让周安吉念一首诗。   周安吉忽然从他的肩窝抬起头道:“阿乐,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诗是什么?”   “嗯?”   周安吉喃喃地回:“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苏和额乐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再用了点力气将脑袋重新按回自己的肩窝,笑着问道:“怎么是这首?”   周安吉回他:“小时候学校里订的古诗集,诗集翻开第一首诗就是这个。”   接着声音又昂扬起来:“这首我背得最熟了!”   “小时候我周围的同学都不喜欢背诗,就我喜欢,还因为这个老被语文老师夸。”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说是不是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啊?怎么就恰好是这首呢?”   苏和额乐很认真地回答:“当然,当然有。”   他把手又环抱得紧了些:“那小周诗人,想去看看阴山吗?”   阴山山脉横亘在内蒙古自治区的中部,其中的大青山脉正好坐落于乌兰察布。   这天天气很晴,苏和额乐罕见地没有带周安吉骑马,而是选择了开车。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出发,开车不到两小时就可以到达阴山脚下。   这天周安吉又穿上了蒙古袍,戴上了那条狼牙项链,还特意把项链露在了衣服外面。   两人坐定在黑色越野车的前排后,苏和额乐就带着他沿着草原上不算宽敞的公路往阴山的方向驶去。   这是周安吉第一次坐苏和额乐开的车。   他心情很好的时候总是会在身体上有所体现,比如说现在,周安吉一会儿去翻翻车前的储物盒,一会儿又在车载屏幕上点过来点过去。   修在内蒙古草原深处的公路人迹罕至,车辆更是少。   道路平坦,没什么起伏,路的两侧绿草遍野,一眼望过去视野非常开阔。   不像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是件很舒服的事。   但苏和额乐也没敢把速度踩得太快,有时候还得停下来等一等在公路上穿行的羊群。   白色的羊群倒对这个黑色机器见怪不怪,咩咩叫着,从它身边慢悠悠地晃过去。   有时赶羊的人还会举手朝车内的人打声招呼。   周安吉看得新奇,身体向前倾着,安全带勒得他不自在。   等羊走完后,苏和额乐重新踩上了油门。   这时周安吉转过头来问:“你们认识吗?刚刚放羊那人?”   苏和额乐笑着摇摇头:“不认识。”   周安吉“哦”了一声,重新靠回座椅上,心里了然:内蒙古不像北京。   在北京的时候,人和人在地铁站擦肩而过,从没想过要和陌生人打招呼。但在内蒙古,这件事就变得稀松平常。   周安吉回忆起了之前阿乐教他说的那几句用蒙语打招呼的话,心想着等会儿他也可以试试。   阴山作为一座海拔两千多米的山脉,其实不需要开到山麓的位置,当他俩还行驶在公路上时,周安吉就能远远望见了。   苏和额乐伸手往前指了指:“那就是阴山。”   夏天的时候,阴山山顶也没有积雪,深沉的绿意覆盖在连绵的群山深处。   车继续往那个方向行驶,离得越近,渐渐地就看不见山顶了。   “阿乐,你跟我讲讲阴山是怎么形成的吧。”周安吉忽然说。   苏和额乐一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思考了一会儿。   周安吉就这么保持着转头的姿势看着对方,等着他说话。   于是在沿途开到阴山山麓的路上,苏和额乐给周安吉讲了,大概在几千万年前,阴山不过是海拔几百米的丘陵地带。   又讲了它是怎么通过地壳作用逐渐隆起的,往后察哈尔的火山喷发再次抬升了它的高度……   直至现在,两千多米的阴山山脉,巍峨地坐落于他们眼前。   周安吉听得似懂非懂,他在高中的时候本身就是学的理科,对于地理知识的掌握程度不深。   平时他研究天上的星星更多,但有时候在专业课中也会接触这样的地球科学。   不过专业名词对他来说仍有难度。   苏和额乐讲完后,趁着空手的时候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左脸:“听懂了吗?小周同学。”   “听懂大概百分之七八十。”周安吉实话实说。   这时苏和额乐把车停下来,他们开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荒郊。   “到了。”   其实真正站立在阴山脚下时,反而看不清楚这座山的全貌了。   只是周安吉觉得这里的景色不同于他呆惯了的那片草原。   他踩在脚下的草稀疏了不少,到处都堆满了不规则的落石。   山麓的地方长着高大的树,树林一直沿着山坡的方向爬升,茵茵的深绿色比他平日里看惯的浅绿更沉重了几分,当然也更符合一座延绵不绝的山脉的气质。   “来。”苏和额乐拉着周安吉的手,带着他朝山的方向走了几步,停在了平地与山坡交接的位置。   “这就是阴山,诗里的阴山现在在你眼前了。” 第38章 见青山   他们今天也不是为了要登山才来的。   况且苏和额乐为了避开人群和城市,选择停车的这个地方也是一片荒原,紧凑和富有深意的树林间也没给他们留下什么上山的路。   但周安吉还是牵着苏和额乐的手,靠在越野车的引擎盖上,在这儿呆着看了好一阵。   他总觉得,自己从小背得朗朗上口的那些诗里的事物,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比起看一座普通的山更多了几分浪漫色彩。   原来苏和额乐也是很爱浪漫的人。   “你以前来过吗?”周安吉歪着脑袋问。   苏和额乐摇摇头:“你小时候背的那些诗,我以前也背过。但是没有你的话,我也从没想着要来亲眼看看。”   “怎么?你以前不是很爱去饱览大好河山吗?”周安吉笑着问。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也没打算撒谎,便如实说了:“父亲去世之后,就没再离开过内蒙了。”   周安吉前一秒还笑着,闻言后立马收住了上扬的嘴角:“阿乐……”   苏和额乐反而笑了,伸出手来捏了捏周安吉的脸:“阿吉,能不能不要每次提到我父亲的时候,都看起来这么难过?”   周安吉愣了一瞬,他以前对于这种难以释怀的事情的处理方法就是采取冷态度,不处理、不解决。   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困境,最终是打败它,还是被它打败,都是未知因素。   不然家里的那些事也不会一直这么困着他。   但苏和额乐好像不一样。   “你不难过吗?”周安吉问他。   “当然难过。”苏和额乐侧了点身体,转过来与周安吉面对着面,“但这样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对吧?”   周安吉点了点头。   苏和额乐接着又很坦然地道:“既然我们在一起了,那以后你肯定会了解关于我更多的往事,或者习惯。”   “就像你刚刚随口问我的‘有没有来过阴山’这样的问题,这样的小事我没办法把它们作为前情提要一样,在谈恋爱之前就一股脑告诉你。”   “但我的很多往事都是与我的父亲息息相关的,快乐的也好,难过的也罢,只要你问到我,我都不会瞒你。”   “所以以后我可能还会无数次提到我的父亲,但我不想每次提到他的时候,你都这么难过、这么小心翼翼的。”   “我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他已经离开我了,但我会尽可能在我的脑中记住以前的点点滴滴。现在多好,有你帮我一起记住这些往事。”   “如果以后我老了,忘了,还有你可以帮我回忆起来。”   苏和额乐向前拢了拢身体,轻轻环住了周安吉,习惯地将下巴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所以我现在应该多跟你说一点才对。”   后来,周安吉掏出手机,对着面前的一片绿意拍了两张照片。   而后两个人又靠着车前盖,在这座山面前接了一个温柔又绵长的吻,就上车离开了。   苏和额乐说,这算是一个见证。   上车过后,苏和额乐把着方向盘,问周安吉还想去哪儿。   周安吉回他说,还想要其他的见证。   苏和额乐笑着问他,是不是要内蒙古的山啊、河啊、草啊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   周安吉也没反驳,只笑着点头。   “你之前不是说想家吗?那我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周安吉一惊:“你在说笑吗?内蒙古哪儿来的海?”   阿乐笑着没说话,周安吉也没追问,只等着对方带他去看。   苏和额乐毕竟是学地理专业的人,对于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家乡到底临不临海这一点,肯定是不可能弄错的。   后来苏和额乐也确确实实带他去看了。   不过他口中的“海”并不是真正的海。   在蒙语里面,蒙古族人喜欢把遍布在草原上广阔的湖泊称为“海子“。   就和身居内陆的人对大海有向往一样,身居草原的蒙古族人也有这种天生的渴望。   草原上的湖泊在夏季雨季来临时,会绵延成望不到头的一连片,像极了大海。   因此无论在何地,浩浩荡荡的“达来”都会被蒙古族人像崇拜神山一样敬仰。   这天下午,苏和额乐带周安吉去的这个地方同样没什么人,远远眺望过去才看得见很远的地方有几座白色的平房。   如果不是有苏和额乐这个当地人带着,周安吉也看不到这么美的风景。   这里不是真正的海,所以当他们并肩站立于海子岸边时,一眼望过去还是能看见环绕在岸边的群山。   周安吉在这里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来自于沿海家乡的熟悉感,不过他也不在乎。   苏和额乐说,这片海子没有名字,因为它的面积不大,没什么特色,也不出名。   他说草原上这样的湖泊多了去了。   这是苏和额乐看惯了的景色,可周安吉仍被美得发蒙。   这天午后,太阳从一片亮白的云层后显现出半轮金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草原上的海子不同于海洋,海洋是蓝色的,而海子映衬着草原,是浅绿色的。   甚至当周安吉沿着湖岸走到一处平坦开阔,又没有被水面淹没的草地上时,可以很明显地想象得到,当雨季退去,旱季来临时,这里的湖水会被太阳照得一点一点蒸发掉。   而在湖面底下,最终又会显露出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原,直至下一个雨季的来临。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十几匹牧民放养的马。   马群撒欢似的在草原上奔跑,声音隔着几十米远,也可以轻易地传到周安吉和苏和额乐的耳朵里。   “笃笃”的马蹄声是踏在干燥草原上的响声,而当马群经过那一片积了水的沼泽地时,这些动物也不会刻意略过,于是声音就变成了一阵清亮的水声。   生活中不幸的人其实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很少,这样一点不经意的美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他们治愈。   对于苏和额乐和周安吉来说都是。   两人又像刚才立在阴山面前一样,紧握着手并肩站着,也没有说话。   尽管这已经是苏和额乐看惯了的风景,不过他也没去打扰周安吉欣赏。   过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动了动上半身,转过头向周安吉那边侧过去,用半边身体遮在了对方眼前,堪堪挡住了他看风景的视线。   周安吉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苏和额乐的脸上。   两人对视了不过一秒,苏和额乐的吻就落了下来。   又是一次他想要的见证。   自这天以后,他们就时常于天地万物之下接吻。   两只手还牵着,也没有吻得特别深,就这么轻轻地贴着。   周安吉的眼睛闭了三秒,又睁开三秒,越过苏和额乐的右耳和他耳侧的黑色发丝,看见远处的湖水荡漾出一阵阵细碎的光芒。   他的眼睛被闪得有点发酸,无意识地眨了眨,弯弯的睫毛扫在苏和额乐颧骨的地方,弄得他有点发痒。   周安吉感受到他贴着自己的嘴唇扯动,扬起了一点笑容。   而后周安吉又眨了几次眼睛,稍微缓解了一下发酸的症状,却惹得眼眶里挤出了泪水。   苏和额乐感受到了,轻扫着自己的睫毛湿漉漉的。   他分开了两人的嘴唇,双手捧着周安吉的下颌,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擦掉了那一滴将落不落的泪珠。   于是周安吉又一次闭上了眼。   咸湿的泪水不同于近旁延绵荡漾着的淡水湖,以至于它可以深深地嵌在苏和额乐拇指凹陷的指纹缝隙里。   周安吉顺势伸过手环住了苏和额乐的身体,在他耳边说了句:“没哭。”   苏和额乐抚了抚他的背,同样轻声地道:“好,没哭。”   如果此时远处的牧马人恰好转过头,看见了两个席地坐在湖岸边,依偎在一起的蓝色身影,也一定会为之动容。   内蒙古高原上的草一年生长一茬,到了冬天就枯败成暗黄,被埋在厚实的白雪下,而此时正好是绿草葱茏的时节。   苏和额乐没有打破周安吉的想象,没告诉这个在南方长大的人,冬季的内蒙古其实是很萧瑟的一片景象。   只是笑着任对方在耳边给他说,等到冬天这片湖水干涸之后,马儿就又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漫山遍野里奔跑了。   周安吉没见过冬天的内蒙古。   离此时此刻还有四五个月的冬天。   这天下午席地坐在海子前,还不等到晚上两人回到蒙古包,周安吉就把脑袋搭在苏和额乐的肩膀上,在他耳边给他念了首诗。   一首小诗。   “你眼睛的面积一定小于湖,你也很少哭。   为什么坐在你面前,就像站在湖边,细细的雾水就扯地连天。”   他们在湖边坐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听周安吉说这片海子有多美,听苏和额乐说他的眼睛有多美。   周安吉听惯了来自苏和额乐口中的夸奖,不管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好,还是哄着他也好,再或者他的眼睛本身就很漂亮。   反正只要是来自于苏和额乐口中的夸奖,他都会全盘接受。   后来天气渐渐阴了,太阳被云遮住,四周起了风。   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上车之前周安吉又掏出手机对着湖水拍了张照片,倚着车门回过头望着那片湖呆了几秒,直到苏和额乐在驾驶座坐定后,才对他说了句:“回家吧,小周诗人。”   作者有话说   1、达来:蒙古语里“大海”的意思。   2、“你眼睛的面积一定小于湖……”,出自冯唐《水》。 第39章 我绝不罕有   这天傍晚开车回到城区之后,苏和额乐为了信守之前的诺言,带周安吉在乌兰察布的蒙餐厅吃了一顿正宗的蒙餐。   不过这是临时起意的计划,没有来得及叫上巴特尔那几个好兄弟。   在乌兰察布不比在包头,两人吃不完的饭菜还可以打包回家,所以这晚苏和额乐一口气点了好多的菜,想让周安吉每一样都尝一点。   蒙餐的量本来就大,直到两人撑得直打嗝,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半不止。   后来上车之后,周安吉手上提着打包盒还在一直跟他抱怨,说苏和额乐一点都不知道节约用钱,他们就俩人哪里需要点这么多菜。   苏和额乐笑着没回他,只是趁着发车前捏了捏他的左脸,问道:“吃得开心吗?”   周安吉当然也没否认,阿乐点的菜确实每道都很好吃,于是点了点头。   苏和额乐把捏脸的手移到下巴上,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带,然后凑过去吻了一口周安吉的嘴角,而后顺手从他背后拉过安全带给他系上,才放开手启动了越野车:“你吃得开心最重要。”   “再说咱这也不叫浪费,打包回去明天继续吃。”   周安吉忽然饶有兴趣地侧过身,勒着安全带凑过去问苏和额乐:“你是不是有什么爱请人吃饭的癖好?几年前我们第一次在北京见面的时候,你就非要请我吃饭。”   苏和额乐踩上油门,启动越野车滑出停车位,驶入宽阔的马路,笑着回他:“有可能。”   之后又把身体向周安吉的方向倾了倾:“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就是这样,遇到什么自己喜欢的,不管是人也好,还是小动物也好,就喜欢用吃的去投喂。”   “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他咧嘴笑了笑,“说不定当时在北京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才会死皮赖脸地要和你吃饭。”   周安吉把苏和额乐歪过来的身体推了回去:“仔细点儿,你开车呢!”   苏和额乐坐直身体后,继续道:“不过我可没什么爱请人吃饭的癖好,我可抠门了。”   周安吉知道他是在说笑,苏和额乐哪会很抠门,于是接着问:“那你以前呢?有这样投喂过其他人吗?”   这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个红灯,苏和额乐踩下刹车停下来,然后转过头盯着周安吉的眼睛:“怎么?终于开始对我的恋爱史感兴趣了吗?”   周安吉眨巴了两下眼,没回话。   几秒过后,苏和额乐又重新坐正启动了车:“阿吉,我们在一起都已经好多天了,你应该对我的过去感兴趣的。”   苏和额乐苦笑了一声:“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没想到你能憋这么久。”   周安吉“哦”了一声。   他以前没谈过恋爱,苏和额乐是知道的。   出于完全没有经验,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和现任在一起之后不要主动去提前任,这对两个人都好。   他知道苏和额乐在爱上他之前,喜欢的都是女孩儿。   对方前不久刚过完生日,已经28岁了,曾经有一段或者几段恋爱史都很正常。   周安吉接受这个事实,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过去吃醋,因此从没主动提起过,不然还显得他小肚鸡肠似的。   可如果要说完完全全,一点也不在乎,那也不太可能。   不过他没想到阿乐会自己提起来。   于是周安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说说呗。”   “有过一个女朋友,本科时候的,后来大四毕业就分手了,因为我们对未来的规划不太一样。”   接着又补充一句:“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联系了。”   周安吉安然地点点头:“那读研的时候呢?有吗?”   “没有。”苏和额乐否认得很快,“第一次在北京遇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单身快两年了。”   苏和额乐把自己的过去剖得完完整整、仔仔细细,甚至还觉得不够,还想要再扒开一点给周安吉看。   这让他觉得很安心,身旁这个人总是乐于做这种让人安心的事,以至于才会像个小孩子在讨要一份真挚的感情似的,一股脑儿把自己的一切说给对方听。   然而初次恋爱的周安吉没有意识到的是,苏和额乐之所以这样做,分明就是想唤起自己的占有欲,对苏和额乐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占有欲。   因而他此时此刻只是努力压了压自己忍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憋了好久才憋出一个“哦”字。   他们行驶在夜幕下的公路上,路两旁昏黄的灯落下金辉,照得车里的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以至于苏和额乐斜着眼睛盯了好久,才堪堪看清身旁的人明明是在笑的。   又开到了一处红绿灯路口,车停下来,苏和额乐伸出右手去紧握了一下周安吉的手:“我现在是你的了,把我一整个儿都交给你了。”   晚上回到蒙古包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苏和额乐把车停好后,摸黑去往马厩和羊圈里放了些草料,才牵着周安吉回到蒙古包。   本来这一天两人都玩得挺累的,周安吉也没打算还要学习,然而他正准备收拾东西洗澡的时候,就接到了张守清的电话。   对方说有一个项目申报表需要修改,要得有点急。   本来书写项目申报表这样的事一般都不会给周安吉做,他的学弟学妹们就足以了,但这晚张守清要得急,所以电话还是打到了周安吉这里。   没办法,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只好坐在餐桌边支起电脑开始改。   苏和额乐把两人的睡衣和浴巾都放进了浴室里,正准备出来叫周安吉的时候,就看见对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坐在电脑前猛敲。   写申报表这样的事对于周安吉来说没什么难度,可毕竟上万字的文件,一顿改下来还是得花挺长时间。   苏和额乐拉了把凳子坐他旁边,用手支着下巴看他面无表情地敲字。   周安吉手上没停,只是脑袋朝苏和额乐的方向昂了一下,说道:“你要不先去洗澡吧,我这儿还得有一会儿。”   “不急,我等你一起洗。”   周安吉闻言后也没说什么过多的话去催他,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查文献,然后敲字。   苏和额乐倚在他旁边,手里的诗集翻了几十页,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周安吉才结束手里的工作,把文件给张守清发了过去。   邮件发送成功的声音响了一下,周安吉这才放松下来,往后瘫在了椅背上。   他脸上没什么笑容,侧着头安静地盯着苏和额乐把手里的这篇诗看完,直到对方把视线放到自己身上时,才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本来挺开心的一天。”   苏和额乐把书随手放在餐桌上,学着他的样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隔着不远的距离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咱俩学的是一个专业,这事儿我还能帮帮你。”   周安吉被哄得笑了一声:“我的导师来压榨我,然后我再来压榨你,是吗?”   苏和额乐的眼尾向上扬着,隔着很近的距离,他眼睛旁边那些细小纹路的走向都被周安吉看在眼里。   于是又自言自语道:“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你都是我的。”   周安吉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头,又顺势往下,略过人中,点在他的嘴唇上:“下次如果有什么可以压榨你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压榨你,把你榨干净才好。”   “你现在就有个机会。”苏和额乐笑得更厉害了,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在手里,“今晚还没结束,想不想再做点什么快乐的事?”   “啊?”周安吉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苏和额乐是在指代什么,“我刚刚费尽心思写东西的时候,原来你就在谋划这个事儿啊。”   “手里的书看得这么认真,原来都是装的。”   苏和额乐噙着笑意点了点头,没否认:“是,我思想不单纯。”   这晚周安吉还穿着蒙古袍,也没脱,就任由苏和额乐的手掀开了袍子的下摆。   他的手很烫,手里的的东西也很烫。   两人今天穿着蒙古袍在草地上坐过,此时此刻也不好穿着脏衣服到床上去翻滚。   后来俩人抱着抱着就进了浴室,换洗衣服这些早就被苏和额乐拿进去了。   进了浴室之后,蒙古袍也没马上就脱。   苏和额乐把周安吉按在浴室的墙上,一只手垫在他的后脑勺不让他磕着,另一只手的手臂上还搭着周安吉蒙古袍的下摆。   裤子落了半截,堪堪挂在大腿上,周安吉必须要把两条腿绷得很紧,才能让宽松的裤子不会一股脑儿地掉下去堆在脚踝上。   他跟自己较着劲,用力维持着一点本没有必要存在的矜持。   不过这倒是更方便了苏和额乐的动作,任由对方对他撒欢儿。   苏和额乐的嘴唇在他的嘴角吻了几下,接着又沿着下颌线的弧度移到脖子上。   周安吉的脖子被支配得高高昂起,苏和额乐的牙齿轻轻捻着那一处的皮肉,咬出了一两处齿印,又留下了两三点红痕。   手上的动作仍没有停。   周安吉此时此刻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苏和额乐的手掌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其他的。   这时,周安吉喘着粗气把脑袋搁在苏和额乐的肩膀上,才后知后觉地学着苏和额乐的动作去帮他。   阿乐在这样的时候不爱说话,周安吉上次就发现了,如果不是他知道对方这时候的心情明明快乐到了极点,甚至可能会被对方凶巴巴的眼神唬住。   苏和额乐任由周安吉动作完,然后就抓住他的手重新环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从后面一圈一圈地揉着周安吉后背上的腰窝,倚在对方耳边说:“你今晚写申报表辛苦,我来犒劳你。”   作者有话说   1、“我绝不罕有”:出自歌曲《富士山下》。 第40章 乌兰巴托的夜   这晚周安吉被半抱着趴在苏和额乐的肩膀上晃了好久,才堪堪把这一天累积下来的疲劳消耗掉。   苏和额乐也累,动手的人比不动手的人更累一些。   两人完事之后,还贴着卫生间里被身体烘烤得不太冰凉的墙面,靠在一起抱了一会儿才踏进淋浴间。   后来的流程还是和之前的每天晚上一样,他们俩相互动手给对方把衣服脱了,两套蓝色的蒙古袍被放在玻璃门外的脏衣篓里。   温水从头顶的花洒淋下来的时候,周安吉舒服得叹了口气,仿佛一身的疲惫都被洗掉了。   苏和额乐抬手把花洒取下来,把两人的身体和头发都淋湿了,才眯着被水糊住的眼睛轻车熟路地够到了一旁的沐浴露,挤了两泵往周安吉身上抹。   苏和额乐用的沐浴露是无香的。   而周安吉一开始从北京到内蒙古来的时候,估摸着要住一段时间,也特意往行李箱里塞了一瓶用惯的沐浴露,是淡淡的柠檬香。   后来住到苏和额乐的蒙古包之后,就把自己的沐浴露拿出来,摆在了浴室的置物架上,那瓶无香沐浴露的旁边。   苏和额乐不止一次在晚上洗完澡后跟他说过,说他身上很香。   周安吉一开始不太确定这是句夸赞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有的对味道敏感的人,是不太习惯身边老是出现莫名其妙的香味的。   所以对方一说他就会跟着问,你喜欢吗?   苏和额乐会点着头,说喜欢。   他是真的喜欢。   后来两人在一起后,苏和额乐晚上抱着他睡觉,老是爱把脑袋往他肩窝的地方拱,把鼻头凑在他颈部跳动的动脉处,哼哼唧唧地说他身上很香,怎么闻也闻不够。   再后来两人每晚一起洗澡,互相给对方抹沐浴露的时候,也就不分什么你的味道还是我的味道了,常常是手里摸到了哪一瓶就挤哪瓶。   所以苏和额乐身上也开始时不时散发这种好闻的味道。   洗完澡后,苏和额乐给周安吉围了一条浴巾,打开了淋浴间的门让他先出去。   周安吉光脚踏出门,顺道从浴室柜里拿走了吹风机,自己到外面换上了睡衣,吹干了头发。   等他收拾完后,见苏和额乐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于是手里一边缠着吹风机的电线,一边返回去看。   他刚拐进门口的时候,就看见苏和额乐光着上半身坐在马桶盖上,底下围了条白色浴巾,头发湿哒哒地还滴着水,水珠在他皮肤上蜿蜒出一条崎岖的弧度,最后没入浴巾里。   苏和额乐的脚边摆了盆水,此时他正坐在那里,拿着两人的蒙古袍搓洗。   周安吉拿着吹风机抬脚走进去,把插头送进一旁的插孔,打开开关站在苏和额乐旁边给他吹头发。   手里一边抚着对方半长的黑色发丝,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时候洗它做什么?都这么晚了,放这儿明天再洗呗。”   以前周安吉还没来的时候,苏和额乐自己一个人的脏衣服在晚上洗澡前就会顺手洗了。   后来变成了两个人,洗衣服的工作量变大了,便会交给洗衣机。   苏和额乐白天出门放羊了,周安吉在家便会把两个人前一天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现在都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了,放明天再洗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和额乐笑了笑,声音透过吹风机传过来瓮瓮的:“没事儿,我把刚刚弄出来的痕迹先搓了,怕放到明天洗不掉。”   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眼周安吉:“你不是最喜欢这套蒙古袍吗?”   周安吉听在耳朵里,知道了这个理由再不说拦着他,也不说去帮忙,于是只好一边握着吹风机佯装作漫不经心地晃,一边把苏和额乐昂起的脑袋按回去,轻轻地“哦”了一声。   每次跟苏和额乐做完一通之后,周安吉都会有点睡不着觉。   这晚也一样。   所以苏和额乐总是笑话他说“兴奋时间过长,看来下次要在白天才行。”   这晚夜风清朗,过了凌晨的时间点,蒙古包外的夜色也不算清冷,凭借着门口挂着的摇摇晃晃的白炽灯光,一眼望出去也能看到好几米外。   所以苏和额乐被周安吉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陪自己去外面坐一坐。   这晚的月亮在后半夜才慢慢升上来,明亮的清辉温柔地覆盖着草原遍野,像一层淡淡的雪色。   周安吉披了一件长外套,被苏和额乐搂在怀里。   “你记不记得你刚来草原那一晚,不肯跟我走,非要骗我说要留在草原上等日出?”苏和额乐把左半边脸搁在对方倚着他的脑袋上,刚洗过的头发又细又软,还有一股他喜欢的柠檬香。   “记得。”周安吉回,“因为我惯常嘴硬。”   苏和额乐笑了笑,用搂着他的左手捏了捏他的脸:“那现在还嘴硬吗?”   周安吉摇摇头:“不嘴硬了。”   接着又说:“跟你嘴硬讨不到好处。”   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安吉忽然抬起头来,趁着天上洒下来的月色和星光,找到了苏和额乐的眼睛,堪堪看定之后问他:“阿乐,你想不想抽一支烟?”   苏和额乐倒没有很惊讶:“你想吗?”   周安吉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家里有烟吗?”   当然是有烟的。   不过苏和额乐还是迟疑了一下:“内蒙古当地的烟很烈,你受得住吗?”   周安吉还是用刚才那种姿势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那试试?”   于是苏和额乐转身进了屋内,拿出了一盒烟和打火机。   周安吉坐直身体,盯着苏和额乐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衔在嘴里,用一只手半遮挡住往来的夜风,另一只手控制打火机点燃了。   “啪”地一声,橙色的微弱火光把两人的脸都照亮了一瞬。   苏和额乐自己先吸了一口,吐出一阵白色的烟丝,瞬间就被风吹到了别处。   周安吉就这么望着他望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明明是自己提出要抽烟的。   于是倾身过去够苏和额乐手里的烟盒,但被苏和额乐一抬手躲开了。   周安吉没抢到,落下来的手顺势拍了一下苏和额乐的胳膊:“怎么?我也要抽一支。”   看苏和额乐又把烟送进了嘴里,并且仍高举着手没反应,周安吉干脆把手伸过去,从他的嘴里夺过了那支还没有燃尽的香烟,送进了自己嘴里。   像是小孩子从别人那里抢到了喜欢的东西,所以不知道是吸得有点急,还是真像苏和额乐所说,内蒙古的烟就是要烈一些,周安吉在吸进去的第一口,就被呛到了。   苏和额乐被人从嘴里夺走了烟,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时,就看见了一个被呛到弯着腰咳嗽的周安吉。   那支烟还被他用左手夹着举在一旁,一点荧荧的火光慢慢地向他的手指方向蔓延,灰色的粉末顺着重力的方向垂直落到了脚边,烟马上就要燃尽了。   苏和额乐一只手伸过去拍着周安吉的背,一只手迅速地夺过了他手里快烧到手指的烟,在自己脚边摁灭了。   阿乐在他背上拍了好几下,周安吉才慢慢缓过气来。   “你着什么急,我说过这边的烟要烈一些。”他笑着说,“我又不是不给你抽。”   “我没事。”周安吉摆着手回他。   苏和额乐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刚不才说了不嘴硬了吗?”   周安吉抬起被憋得通红的脸,也没再说话,一个劲儿地拱在了苏和额乐的胸口。   苏和额乐任他贴着自己,从烟盒里又抽出了一支烟点燃,送进嘴里吸了一口。   “阿吉。”他叫了一声名字,周安吉抬起了头,“这样试试。”   说完就一下子吻了过去。   周安吉不嘴硬,这次他很乖地张开了一点嘴唇,让苏和额乐的舌尖带着刚刚烈烟的辛辣味道探了进来。   这次接吻苏和额乐没有从后面掌住他的脖子,甚至两个人身体都没有紧紧贴在一起,留出了一点空隙供草原上的夜风来回穿梭。   不知道是贪恋香烟的味道,还是贪恋苏和额乐的味道,总之在这一个吻里,周安吉轻啄着对方的薄唇,有些恋恋不舍。   直到苏和额乐手里的香烟快燃尽了,再次被他摁灭在了地上,两人才耳鬓厮磨着结束这一吻。   两支烟头被摆在脚边,苏和额乐重新揽回了周安吉的肩膀,问他喜不喜欢。   周安吉点头说喜欢。   “喜欢什么?”苏和额乐亲完人后偏要逗他,总是一个劲儿地发问。   一起相处这么久了,周安吉也不怕被他逗,每次都会如实地说:“喜欢内蒙古的烟,喜欢你,喜欢接吻,还喜欢你带我骑马,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总之我不知足,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   “那不喜欢什么?”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抠着手指想了一想,然后道:“不喜欢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晚两人在蒙古包门口坐到了凌晨一点多,也没人提出要进去睡觉。   直到周围连虫鸣声都变得很微弱了,四野安静得不得了。   “唱首歌吧,阿乐。”周安吉靠在他肩膀上说,“我想听首蒙语歌。”   还是上次苏和额乐拉马头琴给周安吉听的时候,他听他唱过一首蒙语歌。   虽然周安吉听不懂,但他冥冥之中也能觉察得出,那些歌曲就是流动在苏和额乐血液里的调子,和眼前这个人是融为一体的。   蒙古族人好像就是天生的歌唱家。   苏和额乐搂着他先轻哼了两句,周安吉立马就听出来了,是《乌兰巴托的夜》。   阿乐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打节奏,一边从嘴里唱出了那些周安吉熟悉又陌生的歌词。   这不是首激情澎湃的歌,但周安吉还是从苏和额乐的声音里听到了无垠的辽阔感。   是天苍苍野茫茫的辽原,是雪白如云朵的羊群,是苏和额乐的信仰,是他的长生天。   一首歌苏和额乐唱了一分二十秒。   唱完后,他问周安吉:“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是什么?阿吉。”   周安吉愣愣地回想了一遍,他不确定阿乐是不是真的忘了:“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是。”   “那蒙语版的最后一句呢?也是这个意思吗?”   苏和额乐摇摇头:“是热恋中的情人多么缠绵。”   说完后,苏和额乐又倾下身,轻轻在周安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就像我们。”他说。 第41章 斯乐难常   正如苏和额乐之前所说的,周安吉终究是内蒙古的客人。   其实在这之前很久,甚至久到他们俩在一起前,苏和额乐就在心里想象过,自己是怎么再一次站在乌兰察布的高铁站台上,送走周安吉的。   就是他们凌晨依偎着在蒙古包外唱了《乌兰巴托的夜》这一晚,回到床上后苏和额乐抱着周安吉,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回北京。   周安吉一开始有些惊讶:“怎么?就和我呆烦了?”   苏和额乐的手还是从背后把他抱得很紧:“阿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安吉动动身体转过来和他面对着面,尽管在一片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那你是什么意思?”   苏和额乐能听出来对方的声音里带点生气。   当然,周安吉生气是应该的。   两个人才确定关系不过十多天,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然而苏和额乐这样问他,像是想要把他推开。   可这件事在苏和额乐心里已经压了很久了,或者可以说成,从他们俩一开始在一起,这就一直是苏和额乐心里的一个顾虑。   难道真的要周安吉为了和自己的这份爱情,自私地将他留在内蒙古吗?   周安吉这么优秀,明明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是一只即将遨游世界的自由鸟,苏和额乐羡慕他,却没办法成为他。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去鼓励他、帮助他到达那个理想世界。   尽管最后能陪在周安吉身边的人可能不是自己,苏和额乐也心甘情愿。   他沉默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因为周安吉的质问哑了火,本来两个人都挺开心的晚上,他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件事的。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还是没忍心把心里已经过了好几遍的话说出来,只好拍了拍周安吉的背,轻轻说了句:“先睡吧,我们明天再说。”   给他一点时间,不说周安吉,连他自己也需要从这件意味着离别的事里逃避一下。   周安吉没说话了,却动了动身体从他臂弯里拱了出来,起床拿着自己的枕头睡到了另一张床上去。   背对着苏和额乐,不想理人。   这晚仿佛又回到了周安吉刚来内蒙不久的时候,两人霸占着相隔几米的两张床,一起睁眼沉默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苏和额乐也没有立刻出门去放羊。   他洗漱完后做好了早饭,然后走过来蹲在周安吉的床边,温柔地叫他起床。   周安吉仍保持着昨晚睡觉的姿势没动,苏和额乐先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再贴过去亲了口他的脸,凑近他耳边说:“该起床了,宝贝儿。”   周安吉平时不赖床,说起就起。   可这天一直假装着闭眼没理他,苏和额乐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脸:“还生气呢。”   苏和额乐知道他在赌气,蹲在他旁边哄了哄,而后又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趴在周安吉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   周安吉装不像的,眼球一直裹在眼皮里咕噜噜地转动,惹得睫毛也跟着轻轻地颤。   苏和额乐看得细致,周安吉弯弯上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早晨困倦引来的泪花,像极了草原上早晨带着露珠的青草尖儿,短促地颤动一下就要掉下来。   忽地,周安吉睁开眼,眼睫抬上去,直愣愣地看了他十几秒,然后说:“我不喜欢北京,阿乐。”   苏和额乐被对方说得轻微怔了一下,然后掀开被子把他拉起来,将他的衣服递过去:“先起床再说。”   周安吉这天早上没像昨晚那样任性了,规规矩矩地换好衣服后进卫生间洗漱,然后坐在餐桌旁安安静静地夹起饼子开始吃。   苏和额乐给他倒了一碗奶茶递过去,他也乖乖地端着碗边吹气边喝。   可就是不说话。   除了那句“我不喜欢北京”,一大早起床后就没说过别的。   苏和额乐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奶茶,然后坐定在他旁边,深呼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道:“阿吉,我们谈一谈。”   周安吉没抬头,仍自顾自地吃着饼,嘴里嚼着东西说话都有些不清不楚:“谈吧。”   看到对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苏和额乐也没生气,沉着声音说了句:“你先吃完我们再谈。”   周安吉把剩下的饼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然后正襟危坐地看着苏和额乐的眼睛,向他昂了昂头。   苏和额乐盯了他几秒,之后又把视线移开了,眼神聚焦在远处的某个点上:“我很不想让你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可你注定是要回到北京去的,我不该用我的自私来捆绑住你。”   “可这是我自愿的!”周安吉有些激动地回答他。   苏和额乐握上了他的手:“阿吉,你先听我说完。”   “你研究生还有一年才毕业,我不知道你的导师给了你多久的假期,但至少在九月份之前,你肯定是要回去的。”苏和额乐笑了笑,“总不可能为了我连毕业证书也不要了吧?”   周安吉没反驳:“当然。”   苏和额乐继续说:“你成绩这么优秀,后面还可以继续深造读博。但内蒙古没有合适你的大学,你应该留在北京,或者你不喜欢北京的话,你也有能力可以申请去海外。”   “可那就离你太远了。”周安吉的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几乎听不见了,“北京就已经很远了。”   周安吉望着苏和额乐有些强颜欢笑的脸,心里也一千个一万个知道他说的“不愿意”是真的,语气中没表现出来的难过也是真的。   继续读博深造这件事其实一直都在周安吉的计划之中,计划早在他刚上研一的时候。   这不单单是为了和那个不怎么爱他的家庭做对抗,周安吉成绩优异,他本身就是读书的这块料。   关乎自己一生的发展,这不是他可以任性的,甚至于这本来该是周安吉一直都很坚定要做的事,犹豫都不应该犹豫。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在内蒙古这个地方,他遇见了苏和额乐。   权衡于理想和爱情之间的决定,永远都是难以抉择的。   如果选择了爱情,那他的理想可能就葬送在这里了。   可如果选择了理想,爱情会随之葬送吗?   如果现在问出口,苏和额乐给他的答案肯定是不会。   然而话说出来,言语中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委屈:“可我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有什么错?”   苏和额乐早就能够预见到周安吉的委屈,他自己心里的悲伤一点儿都不比周安吉的少。   他爱周安吉,所以他同样害怕自己的爱会成为周安吉人生当中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他不愿意周安吉为了自己留在草原。   爱情应该是相互成全,而不是自私地占有。   可苏和额乐也见不得周安吉委屈难过,尤其是这种委屈还是自己带给他的。   他放低了一点身体,把座位上快一整个蔫儿下去的周安吉搂在了怀里,用温热的指腹把他眼角的泪水擦擦干净:“当然没错,可想想我们家阿吉能够拿到博士学位,我骄傲都还来不及呢!”   周安吉吸了吸鼻子,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问:“那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吗?”   “我……”苏和额乐顿了一下,“阿吉,我暂时还……”   他耳朵紧贴着的心脏仍在咚咚作响,周安吉贴着那一处,仿佛从中听见了苏和额乐沉默和拒绝的缘由,连通着一并撕扯自己的心脏,把他好不容易愈合好的皮肉又撕得粉碎。   其实事情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北京还是内蒙古。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只要他俩能在一起都是好的。   周安吉也没那么幼稚,他一开始选择来内蒙古散心,尽管一踏上这里的土地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但也没办法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任自己一生都扎根在这里。   所以不管是昨晚也好,今早也好,他生气、不理人所在乎的点,都是苏和额乐会不会跟他一起走。   周安吉在书里读,在诗里也读,爱情总是美好而短暂的,可他不想自己的爱情也像这样跟着他的心一起留在了内蒙古。   他必须得走,可苏和额乐却不愿离开,或者说没办法离开。   所以这其实就是周安吉一开始预料到的那样,来到内蒙古之后他确确实实治愈了心中埋藏了二十几年的那个源于家庭的痛苦,而代价就是,要用另一个更大的痛苦来换。   这个效率极低、愚蠢且笨拙的方法,带着某种意料之中,甚至是他自己的纵容,真实地发生在了周安吉这个高材生身上。   “为什么不行?”周安吉从苏和额乐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我可以等你到夏季转场结束,可以等你去白云鄂博辞职,就算我们都去了北京,我也可以随时陪你回来看娜仁额吉。”   “为什么不可以!”周安吉几乎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苏和额乐的手,声音里近乎某种乞求,“你的能力这么强,就算离开内蒙到了北京,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等他焦急着一股脑说完,噙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后,声音又变得小了:“对吧?阿乐。”   苏和额乐始终没说话,更没说出周安吉想听到的那句“对的”。   他努力张开了嘴,干燥的嘴唇因为缺水粘在一起,开口说话时竟然撕扯出了一丝鲜血,无声地沿着嘴唇纹路的沟壑蔓延。   “你不要为了我留在内蒙古,阿吉。”   “我是个没被长生天原谅的人,我不能离开这里,可你不是。”   作者有话说   1、斯乐难常:出自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第42章 不敢爱海   其实对于苏和额乐的蒙古包为什么会选择建在这片野草原上,周安吉一开始就疑惑过。   后来也简单地把这件事理解成了,苏和额乐喜欢安静,不爱和这里的游客们打交道。   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苏和额乐的父亲出事时,他匆匆从外地赶回来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就直接病倒在了父亲的病房前。   那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医生说他是由于心结所致,让他对于父亲的去世要放宽心、学着接受。   在苏和额乐病好之后,整个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儿。   那时候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骨灰选择了埋在乌兰察布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由父亲的表弟,也就是住在附近的乌日嘎大叔帮忙照看。   母亲和大哥为了宽慰苏和额乐,建议他养好身体之后继续跟着朋友去游历,放松放松心情。   可苏和额乐这次死活也不愿意去了。   他好像就在一夜间忽然长大了一样,觉得自己已经快26岁了,不该再像之前那样任性,是时候像父亲和大哥一样承担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了。   母亲和大哥尊重他的决定,也知道一个至亲之人忽然离世这件事没那么好接受,那时候母亲和大哥也自顾不暇,一家三口都没办法让自己轻松从悲恸里脱身。   于是三年前,苏和额乐凭借自己的高学历在离乌兰察布不远的白云鄂博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高薪工作。   没过多久,他又跑回乌兰察布,用自己赚的钱在埋葬父亲的那附近建了一座蒙古包,他说守护父亲的活儿应该交给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该麻烦乌日嘎大叔。   还说每年冬夏两次转场的时候,会回来帮母亲的忙。   因此时间过去三年,苏和额乐一直辗转于乌兰察布和白云鄂博两地,从没说过什么要再离开内蒙古的话。   这三年间,母亲一直住在那片房屋连片的热闹居民区,周围的亲戚朋友相互帮扶,日复一日地过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的生活。   大哥结了婚,离开了蒙古包,和嫂子一起住进了城区。   只有苏和额乐依旧还守着这片野草原。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从悲痛里走出来了,可苏和额乐是不幸的那个。   大哥和母亲都曾经在私下劝过他,让他别再耿耿于怀了,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总不能在这儿守一辈子吧!”某次在大哥家里聚会,两兄弟都喝了点酒,在餐桌前聊天时大哥问他,“以后你成家了怎么办?让人家姑娘也跟着你住在那片野草原吗?”   苏和额乐笑着摆摆手,咽下去一口酒,然后又拿起酒瓶给两个人斟满:“说那么远的事情干嘛?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在单位的工资也不低,呆在内蒙古咱们一家人还有个照应,不挺好的吗?”   大哥把酒杯送到嘴边,没喝一口,而后又慢慢放下了:“阿乐,你想想,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父亲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遗憾,可你没必要为了这个遗憾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你以前那么自由的一个人,是不是?”   大哥语重心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很羡慕你,羡慕你成绩比我好,可以有能力考出去,还羡慕你是这个家的小儿子,父亲母亲疼爱你,你做什么事都不必有顾虑。”   “可你现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又是为什么呢?连母亲都已经走出来了,你还没有吗?”   苏和额乐端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就是因为父亲母亲疼爱我……”   这天上午,苏和额乐带周安吉到了父亲的墓前。   那里没有立碑,如果不是苏和额乐说已经到了,那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草原。   父亲离世三年之久,当初埋葬时所挖掘开的土地早就又成了一片绿茵。   这三年苏和额乐时常来这里呆着,墓旁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很少见的巨树,棕色的树根盘根错节地交织屹立在大地上。   苏和额乐常坐在一块树根上,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跟自己逝去的父亲说说心里话。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爱你”,多少遍“我想你”……全都被这树听了去。   苏和额乐拉着周安吉的手,跟他一起坐到了那块树根上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开口:“阿吉,我不值得你为了我留在这里。”   周安吉此时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激动了,闻言也没什么情绪,只是转过头来看了苏和额乐两眼,然后又注视着远方,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值得的。”   “喜欢你,爱上你,答应要和你在一起,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不是?”他转过头问。   “当然。”苏和额乐回他,“可我现在都想不清楚,当初提出和你在一起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明知道你会离开的……不然咱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周安吉的视线仍旧看着远方:“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提的,这是个必然的结果,阿乐。”   苏和额乐没否认,当初如果是周安吉提出要在一起,自己也不可能拒绝他。   于是他顺着周安吉的话往下说:“所以我们即将分开也是个必然的结果,是吗?”   周安吉没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能跟我说说吗?阿乐。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里?”   “难道真的认为你的父亲还没有原谅你吗?”   “我记得你之前还为了宽慰我,告诉我‘人生是自己的’,你忘了?”   苏和额乐摇摇头:“父亲当然不会不原谅我,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他的脸上轻飘飘地扯出了一丝苦笑,而后又低下头,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掌举到眼前:“其实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可能是为了逃避吧。”苏和额乐的嗓音低沉,“外面的世界越是美好,我就越是能感受到,父亲为了我们一家人,甘愿一辈子都留在了草原该有多痛苦。”   “我曾经翻到过他年轻时的日记,他也是有他的远大抱负的。”   周安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苏和额乐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原来敢在草原上用小刀杀狼的阿乐,也是会怕的。”   苏和额乐笑着晃了晃头:“当然会怕,年纪越大一点,越是会怕命运这个东西。”   他转过头来盯着周安吉的眼睛,努力地向他扬起一个周安吉平日里最常见的那种好看的笑容:“爱你已经是我这些年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可我不能让我一意孤行的勇敢最终却导致你这辈子的遗憾。”苏和额乐说,“去追你的理想吧,阿吉。”   “那你呢?”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周安吉点了点头,他只能说好。   苏和额乐不能让周安吉为了自己留在草原,周安吉也没办法让对方为了自己离开草原。   草原与苏和额乐之间连着亲人、连着信仰,周安吉只小心翼翼地触碰过这层脉络,他珍惜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生生将其折断?   “那你有跟山神讲过你的故事吗?”周安吉问。   “讲过,讲过很多次了。”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想象得出来,在他还从未踏足过内蒙古草原的那些年里,苏和额乐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孤身一人骑马到敖包面前,独坐在那里对着天地讲述这个救赎的故事。   ”可我没有福气,我没有得到原谅。”   苏和额乐望着周安吉的侧脸,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从盛满朝阳到蓄满泪水,最后到终于装不下了的时候,向自己靠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可阿乐,我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宝贝儿……”苏和额乐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伸手温柔地揉着周安吉的后脑勺,“可你执意要留在这里,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我身上的负担会更重的。”   “就当是为了我,为了爱我,好不好?”   周安吉趴在苏和额乐的肩头哭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噙着一双把眼角哭成桃花色的眼睛,问道:“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苏和额乐捏着袖口把周安吉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撑着树干跳到地上,在周安吉面前转了一圈儿,笑着说:“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说完之后又坐回来把周安吉搂住:“再说夏季转场就快结束了,我过段时间就该回白云鄂博了。”   提到白云鄂博,周安吉心里又是一惊,之前发生的灾难他一直心有余悸:“再回矿区工作吗?”   “当然。”   “可是很危险。”   苏和额乐笑着安慰他:“矿洞坍塌的概率没那么大,再说我运气应该也不会这么背吧,一辈子遇到过一次就够了。”   周安吉顿了一下,心里非常想劝苏和额乐换一个更安全点儿的工作,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苏和额乐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应该不喜欢别人帮他做任何决定。   被人操控的感受有多不好受他是知道的。   他盯了两秒阿乐的眼睛,而后又缓缓地垂落下来:“可是,哥……”   “我会心疼你。”他说,“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苏和额乐心里当然一万个知道。   他回答周安吉:“有了你之后,我会学着把自己照顾得更好一点。”   “那你会想我吗?”   “会。”   “会继续爱我吗?”   “会。”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当然。”   ……   这一天,在苏和额乐父亲的墓前,他几乎把这一辈子所有的承诺都说给了周安吉。   可对方仍不知足。   到了晚上,两人关了灯后在床上相拥而眠时,周安吉又一次抬起了靠在苏和额乐肩膀上的脑袋,问他:“阿乐,我们俩之间,不是段露水情缘吧?”   苏和额乐一股脑儿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1、“不敢爱海”出自沈从文《八骏图》:“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But放在这里做标题和原文表达的意思无关,《八骏图》讲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第43章 有一个地方很远   和离开时不一样,时隔一个多月,当周安吉再次踏上北京这座城市的滚烫地表时,手里除了他那个20寸的小行李箱。   以及苏和额乐给他装的大包小包的特产之外。   他还带走了那把杀过狼的古铜色小刀,和他常穿的那身蒙古袍。   甚至他还偷摸走了两包苏和额乐口袋里装的内蒙古的烈烟。   当然,狼牙项链也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周安吉不准备再取下来了。   北京的八月依旧很热,从他刚踏出高铁的那一刻,窒息的热意就紧紧裹挟着他,没走几步就出了汗。   出了高铁站,周安吉招呼了一辆出租载他回学校。   出租车内的劣质皮革被太阳烘烤出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味道,周安吉坐在后座,难受地捏了捏鼻梁,又没办法大口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或者打开窗户透透风——   外面温度太高了。   车好不容易开到了学校门口,周安吉把自己的行李卸下来,顶着大太阳走回了宿舍。   宿舍里没人,黄嘉穆应该在实验室里呆着。   他简单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而后打开了苏和额乐昨晚给他装的那个巨大的包裹,才发现对方很贴心地把特产分成了好几份。   一份带给导师,一份带给项目组的其他成员,一份留给室友。   还有一份专门给周安吉的,是苏和额乐给他准备的,和别的包裹不一样的,买不到的玩意儿。   比如说他爱喝的奶茶、还有娜仁额吉做的风干牛肉、酸奶豆腐和几小瓶密封的马奶酒。   周安吉收拾完后,坐在床边给苏和额乐打了个电话。   本来他想着可能对方这时正在草原深处放羊,信号不好接不到电话,没想到忙音刚响一下就被接通了。   苏和额乐:“到宿舍了吗?”   周安吉:“到了。”   苏和额乐:“我估摸着也该到了。”   周安吉:“你在等我吗?”   苏和额乐:“嗯,在等你给我来电话。”   周安吉顿了一下:“下次想我的时候,能不能主动打给我?”   苏和额乐笑了笑:“好,听阿吉的。”   ……   傍晚的时候黄嘉穆回到了宿舍,他提前知道周安吉从内蒙给他带了好吃的,连食堂都没去,饿着肚子就回来了。   此时正半瘫在书桌前的躺椅上,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啃着牛肉干:“怎么样?内蒙古好玩儿吗?”   “好玩儿啊。”   “怪不得你去了这么久都不愿意回来。”黄嘉穆翘着脚,哼哧地笑了一声,“散过心了,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周安吉回他:“能有什么打算,明天就去张老师那里报到呗。”   “走了一个多月,积累的任务估计都摞成山了。”   黄嘉穆点着头“嗯”了一声,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道:“欢迎回到现实生活。”   周安吉没再说话了,黯淡地收回了目光,走过他身边顺带拍了一下那只举在空中的手。   是的,现实生活。   这才是现实生活。   倘若不是他的相机里实实在在地记录着乌兰察布的那片草原,以及他和苏和额乐的点点滴滴。   那过去的一个多月就仿佛一场若即若离的美梦。   回到学校后的生活如常,周安吉整天整天地辗转于宿舍、图书馆、教学楼和食堂,四点一线。   新的项目刚申报成功,得开始准备前期工作了。   想来那次的申报表还是他和苏和额乐疯玩儿了一天回家后,憋着一股劲儿在蒙古包里熬夜写完的。   暑假留校的同门师弟师妹见他回来都挺开心,一个劲儿地跟他吐槽,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是怎么被张教授训的。   这天回到项目组的时候,周安吉给他们带去了苏和额乐准备的特产。   这里正好就是在一个多月前,他离开北京前两天,跟黄嘉穆一起呆的那间空教室——   他说他想要去一个没顶的地方。   趁大家蜂拥过去抢东西的时候,周安吉走到窗边又一次打开了那扇窗户,炙热又熟悉的热浪再次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越过窗台触到了外面的阳光,晒得皮肤发烫,没过一会儿就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红。   可向天上望过去,白日刺眼,北京的天空仍然不是透蓝的,白云也有些发灰。   周安吉没想到回到北京后的生活自己竟然花了挺长时间才适应过来,或许就像别人说的,“由奢入俭难”。   在内蒙那一个多月过得有多快乐,回到北京后就会有多强烈的反差感。   周安吉很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去回味那段日子才好。   可他没办法不去想,每天与苏和额乐通电话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去想。   空旷的、悠远的、带着很厚重的深沉,来自草原的回声。   周安吉的心如同一幅斑白的画,被苏和额乐和他的草原在画布最中心的位置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来他干脆放弃了挣扎,选择另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   他把所有从内蒙古带回来的东西都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这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离那个世界不远,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还不太远。   包括离苏和额乐也一样。   周安吉很聪明地、也很努力地在北京给自己营造了一种苏和额乐还在身边的假象。   平日里除了一些不允许他分神的重要时刻,周安吉都习惯性地带着耳机。   耳机的那头连着草原上的苏和额乐。   白天的时候他们很默契地不会说话去打扰对方,周安吉忙学业,苏和额乐忙着放羊,偶尔信号不好的时候还会断联。   因此当苏和额乐衔着一根草芽仰躺在草原上时,头顶是蔚蓝天空,身边是白花花的羊群,耳边传来的却是大学图书馆里的播报、听到食堂的嘈杂、听到熟悉的上课铃响……   在大学里的周安吉也一样,当他每天都会走过的一条青苔丛生的石板路渐渐开始被金黄的银杏树叶覆盖时,耳机里的声音从马蹄声、羊叫声变成了矿车驶过后留下的轰鸣。   有时周安吉的申请材料弄到半夜,苏和额乐也在视频那头陪着。   还是和在蒙古包里一样,周安吉学累了的时候,抬起头就能看见认真敲电脑或者翻书的阿乐,只不过是被框在一个小小的屏幕里。   一切都好像没变。   他们约定每晚会通一个很长的视频电话。   一般都是周安吉晚上在图书馆忙完后打给苏和额乐,趁他放缓脚步慢慢遛回宿舍这段时间聊会儿天。   有的时候黄嘉穆一晚上呆在实验室通宵,周安吉回到宿舍后还会继续聊。   他谈恋爱这件事本没想瞒着黄嘉穆,但周安吉也不愿意把那些只想说给苏和额乐听的情话让别人听见。   但两人同住在一起,周安吉从内蒙古回来后有些异样的变化,黄嘉穆也不难发现——   尤其是每次当他开门回到宿舍,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套挂在周安吉衣柜门上的蓝色蒙古袍。   他曾试探地问过:“这是你在内蒙古买的吗?”   周安吉摇头:“别人送我的。”   黄嘉穆又问:“你才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月,就交到朋友了?”   周安吉“嗯”了一声:“非常好的……朋友,比你想象的更好。”   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以后你们有机会见面,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黄嘉穆爽快地回,“让他再带点儿牛肉干。”   两个人都很聪明,周安吉口中“比想象更好”是什么意思,黄嘉穆大概能猜得到。   而且那套蒙古袍一看就是男式的,既然送给了他穿,那对方肯定也是名男性。   不过周安吉话语中不想挑明,黄嘉穆也不会多问。   他不是个爱八卦的人,而且自己的学业都忙得昏天黑地,当然也不会过多去探究。   这天晚上宿舍关了灯后,周安吉躺在床上和苏和额乐互相打字说了晚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从枕头旁摸出耳机,塞进耳朵,点开了音乐软件里那首《乌兰巴托的夜》。   这是周安吉回北京后才养成的习惯,现在已经改不掉了。   自从离开内蒙古之后,这首歌已经被他循环了上百遍。   但由于这首歌太过风靡,被翻唱的版本太多太多了,周安吉是挨着一首一首听过来,才找到了一个最像苏和额乐声音的男声。   可他始终不是苏和额乐。   在先前的一些时候,他还会边听边流泪,混合着歌声与泪水慢慢进入梦里。   以至于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醒来后,眼睛都呈现着一种不自然的红肿。   现在稍微好些了,不会哭了。   但是……   但是还是会很想很想苏和额乐。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   这晚周安吉在听了快十遍的时候,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的枕头边放着那把古铜色的小刀,周安吉拿起来在手里摸了个遍,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自言自语:“阿乐,不是说要教我分辨东南西北吗?”   “怎么会食言呢?”   “阿乐,开玩笑说你成绩不好,看来你真的不太聪明。”   “你知不知道我两年前就已经是我们学校天文系的优秀毕业生了啊?一个学天文的人,怎么会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这把小刀的刀鞘摘下来,刀尖凛冽冰冷的银色被吞噬在周围一片如墨的漆黑中,周安吉缓缓地摸过去,手指不出意外地被锋利的刀片割开了一道口子。   “嘶——”他扯了两张纸巾捏在流血的地方,重新把刀收好。   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是一把杀过狼的刀,割开他的手指简直轻而易举,可他偏要不知好歹地试一下。   手指间隐隐作痛,睡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周安吉还是摸黑溜下了床,拿走了手机、钥匙和一包烟,悄悄去了宿舍顶楼的天台。   这是他回北京后第一次忍不住碰这烟。   一开始他想着要省着点抽,因为他偷偷摸走的两包烟加起来也没多少支,抽完就没有了。   如果要苏和额乐从那边买了给他寄过来,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对方肯定是不会答应。   此时他穿着一层单薄的睡衣坐在天台的矮凳上,仲秋的夜风不至于凛冽,但也稍微有些凉。   这让周安吉无端想起了他刚到内蒙古的那个晚上,在兴和县的草原上那个只有6℃的夜晚,他穿着冲锋衣都抵挡不住的冷。   那天正值七月上旬,当时苏和额乐告诉他,内蒙古的晚上即使是在夏天也是会冻死人的。   这样细细算过来,他一共在内蒙古呆了42天,和阿乐从认识到在一起花了25天,在一起后18天他动身离开。   到现在,回到北京后的日子又过去了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   离开苏和额乐的时间已经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时间慢慢向前走,以后还会更长……   北京的秋天阳光和煦,古建筑的城墙和已经开始落叶的银杏,让整座城市都满溢着夺目的金黄,那乌兰察布的草原呢?   还是绿色的吗?   周安吉低头苦笑了一声,从手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用一只手挡着风,另一只手摁住打火机点燃了。   凌晨黑暗中的亮色并不多,除了远处教学楼的通宵自习室中亮着白光,周安吉嘴里含着的烟头占据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橙色光亮。   烟依旧很烈,周安吉没敢让自己吸得太贪婪,担心又被呛到了会打扰宿舍楼里的其他人睡觉。   因此一支烟在他嘴里辗转了一半,在夜风中飘散了一半,很快就燃尽了。   周安吉又坐了一会儿,没再点燃第二支,而是点亮手机,给苏和额乐拨过去了一个电话……   作者有话说   1、第二章 里周安吉说自己不会分辨东南西北,可以理解为当时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因此无法参照,也可以理解为他被冻傻了,不是剧情bug。   2、“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是《乌兰巴托的夜》某一版本的歌词。 第44章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周安吉以前从不会做这种扰人清梦的事情,但这次对方是苏和额乐。   可能正是因为被偏爱的人会有恃无恐,苏和额乐会纵容他。   忙音响到第八声,周安吉已经做好了对方不接电话的准备。   苏和额乐晚上睡觉有静音的习惯,他知道。   只是这晚他实在太想阿乐了,才忍不住打过去。   尽管他们才挂了电话不到两小时,可他吸了一支烈烟、又吹了会儿冷风,思念也没缓解。   “喂,宝贝儿。”接通时苏和额乐的嗓音不太自然,应该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怎么啦?”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和额乐从被窝里坐起来,打开了灯。   “阿乐……”周安吉吸了吸有点酸涩的鼻子,抬起两条腿把自己蜷在矮凳上,“没事儿,就是想你。”   “我刚刚抽了一支烟。”他说,“在天台。”   “我的烟?”   “嗯。”   这一支烟的味道能让他想起上次苏和额乐是怎么吻他的。   烟丝燃尽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味道在口腔里也辗转不过一小会儿,可需要它来缓解的思念像一根羊毛缠绕成的细丝,长得可以把周安吉一整个裹住。   可这大晚上的,又是抽烟,又是在天台吹风,不过苏和额乐没说什么“赶紧回去”或者“少抽烟”之类的话。   如果不是思念过度,谁会愿意在凌晨这么折磨自己?   “那要挂了电话打视频吗?”苏和额乐问。   “不用了。”周安吉回,“我这边太黑了。”   “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苏和额乐笑了笑,又打了个哈欠,说话变得有点口齿不清:“那我多跟你说会儿话。”   他接着说:“你先回宿舍去,上床盖好被子,然后把耳机塞上,我说话哄你睡觉,不然在天台坐久了再感冒了。”   “好。”   于是周安吉乖乖地拾起钥匙和烟盒,转身回了宿舍。   躺回床上后,他给苏和额乐的聊天对话框打字:[阿乐,我想听你唱《乌兰巴托的夜》,可不可以?]   [好。]苏和额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比刚刚听得更真切一些。   紧接着,苏和额乐发过来一段语音。   是蒙语版本的歌。   接着又发过来一段。   是汉语版的。   最后一段几秒的语音。   [阿吉,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苏和额乐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太高了。   听到了你的声音,怎么会忍得住不掉眼泪?周安吉想。   [那唱歌的人呢?唱歌的人会掉泪吗?]周安吉还是不服输地回过去一句。   [会。]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收到了苏和额乐的答复。   [阿乐,我好想你。]   [我也是。]   [我们还会见面吗?]   这个问题问出之后,周安吉承认,自己索求得有点太多了。   回北京这两个月以来,这个问题他不知道问过多少遍了,苏和额乐不知道答过他多少遍了,可他仍揪着不放。   仿佛只要两个人没有重逢,这个问题就一直不会结束。   周安吉不在乎问了百遍还是千遍。   [会。]又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周安吉含着一双泪眼,看到这个字后还是笑了出来,和之前的次次都一样。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睡衣上,止也止不住。   手指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薄薄的纸巾被黏在伤口上,一撕下来又是一阵钝痛。   不仅是痛在了手指上,更像是周安吉用苏和额乐送他的这把刀把伤口划在了心脏,没法止血,也没法止痛,只能靠苏和额乐本人来治。   他不知道阿乐是为了安慰他而说的谎话,还是真心实意地在陈述一个诺言。   但其实如果周安吉真的再仔细想想,他就会知道。   苏和额乐不会安慰人。   苏和额乐也不会说谎。   苏和额乐承认他的心因为周安吉而动摇了。   早在周安吉刚离开没多久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已经完完全全铺满了周安吉所在的痕迹。   就算人走了也抹不掉,就算他离开乌兰察布回到了白云鄂博也抹不掉。   这张床是和周安吉一起睡过的,周安吉还在这间房子里给他煮过一碗长寿面。   尽管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幼稚且自欺欺人地不想承认,但当面对某些重要决定时,苏和额乐还是没办法忽略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呼唤——   周安吉把他尘封了很久的心找回来了,他迟早会离开内蒙古的。   就在一个多月以前。   在周安吉刚回到北京没多久的时候,苏和额乐就又一次把自己的羊交给了巴特尔,不过不是为了回白云鄂博去工作,而是开车去了乌兰察布的一个贫困县。   这是一个在内蒙古自治区最后一批脱贫名单里的县城,尽管城区里已经慢慢开始建起一些高楼大厦。   但在离城很远的荒原上,有几座破落的蒙古包里,仍挤着好几十个人。   这里有好些人,那些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几乎都在苏和额乐的介绍下去了矿区工作,因此以前的穷苦生活慢慢得以改善。   但这里有一对特殊的母子,他们俩是被这一群相互抱团的穷苦人家收留的远房亲戚。   大概三年前,当时苏和额乐凭着大学时期的记忆,第一次驱车到这里来的时候,提出想要给这里的年轻人们介绍工作,但却被这里的人赶了出来。   他们穷惯了,也穷怕了。   穷了这么几十年,从没有人要不图回报地给他们实施帮助。   苏和额乐展示了自己的毕业证、学位证、工作证,很努力地表达自己不是个坏人,更不是个骗子。   哪个骗子会开车几个小时到这么穷的地方来行骗?   但那些人听不懂他说的那些高深的话,也看不懂他毕业证上写的汉字,于是一群人联手把他从蒙古包里赶了出来。   当时是那个身边跟着个孩子的女人,从蒙古包里追出来,什么也没说,递给他了一块干酪。   后来苏和额乐又锲而不舍地来了很多次,才说服了一批男人跟他去白云鄂博工作。   直到这时这里的人才明白,出去打工是真的可以挣到钱的。   于是这里的人们开始把苏和额乐当成恩人,每次见他都大包小包地给他塞东西。   苏和额乐知道这些牧民们淳朴,但他也深知这些人家有多穷,因此他不愿接受太多他们的东西。   再后来就有意地减少了来这里的频率。   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白云鄂博的那些工人们会约着一起回乌兰察布,他们会一起去邀请苏和额乐到家里做一次客。   一年前,也是差不多快到春节的时候,苏和额乐在这片儿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被敬了很多次酒,喝得有点醺醺然,自然是不能再开车回去了,于是在这里跟大家挤着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闻着奶茶香味醒来,蒙古包里的女人们已经做好了早饭。   苏和额乐起床后,走到外面就着已经结了一层冰的水洗了把脸,准备吃过早饭后就开车回去了。   就是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那个曾经给他塞过干酪的女人叫住了他。   女人名叫琪琪格,当时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已经会帮忙做家务了,男孩名叫恩和,是平安的意思。   女人问他,能不能麻烦他在外面也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孩子快要到上学的年纪了,可她没有收入。   这时苏和额乐才知道,琪琪格的丈夫在她还怀着恩和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家里太穷了,她生下恩和之后,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母子俩是被住在这里的这群亲戚收留的。   这一片儿的人都穷,多了两张嘴可能就会吃不饱饭。   但吃不饱饭总比看到两个活生生的人被饿死要好。   琪琪格没了丈夫,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看着自己的家人在白云鄂博挣了钱寄回来。   所以这次好不容易等到苏和额乐来这里做客,为了恩和读书,她还是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可是矿区里没有适合女人的工作。   苏和额乐只能答应帮她想想办法。   这次苏和额乐开车到这里来,给了琪琪格一笔钱,不是施舍或者救助,是他帮她卖干酪挣的钱。   不多,但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寄人篱下的生活稍微好过一点。   小恩和已经六岁多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可是卖干酪养活不了一个小学生。   虽说小学阶段是义务教育,但这片荒原附近哪里会有小学,要想上学就得去更远的地方。   这样的话,除去学杂费,交通费和住宿费又是一大笔钱。   苏和额乐早就打算好了要资助恩和上学。   之前如果不是因为他受伤了一直在养伤,他本来还准备带周安吉一起来见一见小恩和。   周安吉和他一样善良,肯定会支持他的决定。   但是恩和还小,要上学的话身边不能没有大人,可是琪琪格没有搬出去陪读的条件。   苏和额乐一开始本来打算把他带到包头或者白云鄂博去上学,就跟在自己身边。   但此时此刻他又犹豫了。   原因在于他答应周安吉的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到了这种时候,苏和额乐才承认,自己确实没办法做到完完全全的无私。   他认为自己一开始决定要帮助这些人其实就是抱着一种私心的。   他想要沿袭父亲当年没有完成的愿望,尽可能为家乡的人做些好事。   但好事不能只做一半,恩和也不能一直不读书。   可是上小学要花六年的时间,六年之后还有中学。   就算等恩和长大到十几岁,有能力自己独立上学了,但这之间毕竟也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如果是在遇见周安吉之前,苏和额乐不在乎这几年。   可现在他没办法装作自己不在乎。   他心里明明很在乎,非常在乎。 第45章 顺颂时祺   “别一直缠着阿乐哥哥。”琪琪格给他端上来一份干酪和一壶奶茶,笑眯眯地对着那个躺在苏和额乐怀里玩的小男孩说话。   苏和额乐无所谓地对她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他把恩和从他怀里抱起来掂了掂,又让他站直对着自己比了比:“比上次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   小恩和问他:“我以后会长得和你一样高吗?”   苏和额乐回答:“当然,以后成了男子汉,就可以保护额吉了。”   接着苏和额乐又说:“但是恩和不能一直呆在蒙古包里长高,恩和要去另一个地方长大。”   “什么地方?”恩和问。   “学校里。”苏和额乐说。   “学校是什么地方?是另一个蒙古包吗?”   苏和额乐解释:“学校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其他小朋友,恩和在学校里可以学知识,等恩和长大之后,可以靠你学的知识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乐哥哥也学过知识吗?母亲也学过知识吗?”恩和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额吉,琪琪格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当然。”苏和额乐说,“所以阿乐哥哥长大之后去了北京,后来又去了好多地方。”   他轻轻刮了一下恩和的鼻头,温柔地说:“如果恩和是个学知识很厉害的小朋友,以后也可以像阿乐哥哥一样去北京。”   小恩和一下子从他的怀里蹦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些憧憬,又有些怀疑:“真的会带我去北京吗?”   小朋友长这么大,连电视都没看过。   但他知道北京是什么地方,他住的蒙古包里挂着一张很破旧的日历,红色的,上面印的就是北京天安门的照片。   他曾经指着那张照片问大人那是什么地方,大人说是北京,是天安门。   天安门的城楼是红色的,上面挂有毛主席相。   天安门广场很大很大,那里每天都会凑国歌升国旗。   因此北京在恩和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终将会破土而出的种子,北京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   苏和额乐笑着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中泛起一阵幽幽的温柔:“阿乐哥哥有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在北京,他马上就要念博士了,很厉害的。”   “什么是博士?”   “博士就是学知识最厉害的人。”   “那我以后也要去北京念博士!”   苏和额乐这天专门来这里一趟,除了送钱,就是为了告诉琪琪格,不用担心恩和上学的问题,他会想办法解决的。   不过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但他保证,在恩和满七岁之前一定会入学的。   琪琪格自今天苏和额乐刚来的时候就一直很沉默,她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   此时面对对方的帮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在他临走时,又给他塞了满满当当一包干酪。   干酪被苏和额乐装进密封袋里寄给了远在北京的周安吉。   同时在包裹里附带了一封长信,苏和额乐原原本本地给周安吉说了他帮助的那些人,以及打算资助恩和上学的事。   苏和额乐写汉字和写蒙文都很好看,笔锋苍劲又矫捷,跳跃在纸面上如同他本人一节皮肤上支起的嶙峋骨骼。   并且由于从小并不善于书写汉语,因此长大后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来练习,所以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像是一封艺术品一样,被周安吉反复看了好多遍。   这个信封里夹带的除了三页信纸外,还有好厚一叠苏和额乐以前写的东西。   周安吉一页一页地打开来看,是他们还在蒙古包那些漫长的夜晚里,苏和额乐坐在餐桌前陪他学习时写下来的诗。   每一首都是周安吉精心从诗集里挑选的——   为了那个要教人学汉语的笑话。   每一首都是他念过的,都被苏和额乐誊抄了下来,这次一并附在了信笺里。   周安吉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舍得放下信纸,重新拿起手机给苏和额乐发了一条信息。   [不够。]   [什么不够?]对方回。   [信看不够,诗也读不够。]他说,[我每个星期都想要收到一封新的,可不可以?]   苏和额乐那边几乎没有延迟地应下来:[可以。]   从乌兰察布的邮局寄挂号信到周安吉的学校大概三天,于是苏和额乐每周都计算好时间,估摸着在每周末让周安吉收到信。   大学的邮局开在校门口,每次周安吉都会在接到电话后立马赶去那里,以至于邮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了他有一个远在内蒙古的好友。   不过他们的关系不单单是好友而已,周安吉每次听到这个形容词都会笑着不答话。   后来地址变成了白云鄂博,收到信的日期也往后延迟了一两天。   在现在这种信息交流高度发达的社会,一周一次的信件往来成了一件很奢侈但又蕴含了无数浪漫意味的事情。   原来苏和额乐也是个很爱浪漫的人。   周安吉又一次在心里这样想。   他每次收到的来信都不长,里面夹带一页信纸,和一页抄着诗的纸。   两人平日里身边发生的趣事在手机里就会聊,在每晚打视频的时候也会说,所以每次苏和额乐要提笔写信的时候,往往会写一些触景生情的事物。   亲爱的周安吉,展信佳:   今天是你回北京的第十三天,很想很想你,我想你也是。   但我不愿意在书信里写太多忧心忡忡的思念,我更想讲一些快乐的事给你听。   今天在放羊的时候,我躺在草原上突然想起,你还记不记得在乌兰察布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最喜欢的那只小羊没有名字?   不像白马“敖都”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其实敖都之前也不叫“敖都”这个名字,它是两年前在我母亲邻居家出生的一匹小马,马的主人叫它“查干”,是白色的意思。   那时候我去母亲家,一眼就看上了这匹英俊的白马,于是花钱把它买了下来,给了它“敖都”这个名字,意为“星辰”。   因为那晚我骑着它回家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的指引,我骑马在草原上遇到了前来拍摄星空的你。   回想起那天晚上,敖都还害你摔了一跤。   当然,更多的过错应该怪在我身上,不应该怪敖都。   敖都本来性格温顺,只是不喜欢陌生人骑它。   但现在你对于它来讲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马儿善识人,就算敖都不会说话,我想他也应该知晓我们的关系。   如果后面什么时候你想学骑马了,就用敖都来学,它会带你自由地驰骋在草原上。   至于小羊为什么没有名字,是因为当时我在草原上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非常虚弱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和羊群掉了队。   我用衣服裹着它,把它抱回家,养在蒙古包里隔几个小时给它喂一次羊奶,才堪堪养活了它。   后来小羊变得很黏人,像一只小宠物一样。   上次我们俩在蒙古包外面给它搭了一个专门的小羊圈,现在它过得很快活。   一开始本以为它活不下来,如果取了名字反而给自己徒添了一份念想。   但现在小羊已经长大了,很健康也很可爱,我想让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如果想好了名字就立马告诉我,我替你转达给它。   敖都、小羊都很爱你,我也爱你。   祝:平安吉祥。   苏和额乐   第二张信纸附带一首诗:   ……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   --   亲爱的周安吉,阿吉宝贝,见字如晤:   这周回到了白云鄂博,当然,这是之前就定下来的归期,你是知道的。   只不过白云鄂博离北京更远些,所以信笺到达的时间可能会晚一天。   我习惯在每周二晚上给你写信,然后周三中午趁午休的时候从矿区开车到邮局寄出。   每次寄完信后,我都会留下一张邮票大小的存根,上面记录了每次寄信的日期,我数了数,存根已经存了六张了。   你之前问我,一直给你写信会不会觉得无聊。   当然不会!   阿吉,你要知道,你不是在逼我做这件事,更不用觉得自己是在没事找事。   我既然一直霸占着你男朋友这个身份,就应该做一些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阿吉之前从没谈过恋爱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你平日的性格就是不愿意麻烦别人。   但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恋人,是苏和额乐。   我知道我们阿吉之前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不管是牵手、拥抱还是接吻,全都小心翼翼的。   但其实你可以不用对我小心翼翼,我更希望你时时刻刻都向我表达自己的感受,快乐的也好、难过的也罢,任何情绪或者要求,我都会全盘接受。   之前在白云鄂博的时候,我们被困在矿洞里,你告诉我,就算你提前知道了矿洞坍塌的可能性,也一定会跟着我进来,如果真的让我一个人进来,你在外面才会更担心。   所以我对你的感情和你对我是一样的,如果你什么都憋着不说,我才会更担心。   所以阿吉宝贝,你应该想一想,你向我索要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就像这次我们不得已要分开,我很想很想做一些事情来弥补你,但除了从内蒙古给你寄你爱吃的东西,我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方式。   所以你想要什么,我更希望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让我给你写信,好像是你在回到北京之后,向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从小喜欢写字,这是你知道的习惯,所以我的文字能用这种的的确确很浪漫的方式留存下来,我真的很喜欢。   尤其是这些信都是写给你的,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是唯一的。   我在信里写满了我对你的爱意,对你的想念。   如果以后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们可以再把这些信翻出来看,感觉一定会不一样。   我每天都很爱你,每天都很想你。   祝:顺颂时祺。   苏和额乐   同样附带一首诗:   ……   每夜,梦中的你,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作者有话说   1、“从前的日色变得慢……”:出自木心《从前慢》。   2、“哪有你这样你……”:出自木心的诗集《西班牙三棵树》。   3、顺颂时祺:意为祝你时时吉祥、或身体时时健康。   4、小羊的名字起好了,跟周安吉姓,叫“小周羊”。 第46章 一座孤岛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的信件交换了24封,时间过去五个多月,到了除夕。   苏和额乐又一次从白云鄂博回到了乌兰察布,除夕这一晚,一家人会在母亲的家里团圆。   除了母亲、大哥和大嫂,住在附近的一些亲戚也会一起来热闹,娜仁额吉是这一片儿做饭最好吃的妇人,所以很受尊重。   因此每年的除夕夜,大家都会带上各自家里准备的食物聚到这里。   苏和额乐早上就骑着马回了家,帮着母亲和大哥一起准备今年的年夜饭。   傍晚的时候,家里支起了三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热腾腾的肉菜。   房子外用砖头支起了两口一米深的大锅,正在煮今早刚杀的新鲜羊肉。   这天白天天很晴朗,傍晚的霞色映着居民区缓缓升腾的缭绕白雾和远处草原上零星的白雪。   这是除夕夜,一副祥和又安宁的景象。   客人们陆陆续续提着礼物上门,一群人坐在沙发上边嗑瓜子边聊天,好不热闹。   苏和额乐以前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尤其是一堆人会抓着他问学习、问工作,他逃也来不及。   因此前些年的时候,他总是爱躲在厨房,宁愿多帮母亲干点活儿,也不愿意像大哥一样在外面招呼那些亲戚朋友。   可这几年不一样了,他会主动学着和大哥一起多分担一些,不是说变得有多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是开始像大哥一样,学会了忍耐而已。   就算再不舒服,也不过一年一次。   而且额吉年纪大了,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候,苏和额乐为了额吉也愿意把这顿饭张罗好。   因此在每年除夕的年夜饭桌上,苏和额乐和大哥两个人都不会喝酒,他们要负责在年夜饭结束之后,把每家的人都送回自己家里。   就算这些房子都挨得近,但一趟两趟地送下来也会累得够呛。   所以每年除夕跨年的这一晚,苏和额乐几乎都挨不到零点,送完人回来倒头就睡了。   今年还有点特殊,他的嫂子怀孕了,马上就快到预产期,肚子已经很大了。   大哥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妻子身上,因此多余的工作全都交给了苏和额乐。   这晚在饭桌上,苏和额乐举着茶水敬完了那些长辈,给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后来面对一桌丰盛的晚宴,他反而没了胃口,没吃几口菜就觉得撑了。   房间内烟雾熏然,饭菜散发出来的热气和浓烈的香味,还有些合乎时宜的酒气和烟味,苏和额乐忙了一整个白天,现在终于能坐下来歇歇。   他被挤在一角,暂时摆脱掉了亲戚朋友们的过度关心。   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看着周围的一片喧闹,心里忽然有些恍惚,又无端生出些难过。   他忽然很想周安吉,很想知道这时候周安吉在做什么。   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年,意料之中地没办法在一起过。   周安吉前几天告诉过他,这次过年不准备回家,就在学校里过。   不知道是不是都到除夕夜了,还一个人忙忙碌碌地泡在图书馆里。   就算苏和额乐没经历过,他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除夕夜的大学校园不会有多热闹。   夜晚的路上几乎看不见几个行人,甚至校门外的餐馆都关得差不多了——   人们大都回家过年了。   只有树上挂着红彤彤的彩灯还在兢兢业业地闪着,如果此时周安吉从图书馆里出来,踩着一路的白雪回宿舍,按照以往的习惯,一定会给他拨过来一个视频电话。   苏和额乐摸出手机看了看,周安吉这一整天都没给他发过消息。   他们两人很早之前就约定过,每晚拨打视频电话的主动权一般都掌握在周安吉手上。   因为苏和额乐晚上的时间更自由,随时都可以接打,而周安吉的晚上,如果不出意外,十有八九是在图书馆度过的。   如果图书馆里忽然响起一阵视频电话的响声,才会让人尴尬。   所以每次苏和额乐想要打视频之前,都会先发消息问周安吉有没有时间。   他点开了与周安吉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段文字:   [还在图书馆吗,想给你打视频。]   [忽然好想你,想见你。]   周安吉没回,苏和额乐将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开到最大,而后重新揣回了口袋里。   他静默地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如果说周安吉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此时此刻也应该和自己一样,和家人朋友一起围坐在家里过年。   就算他心里再不在乎,可像春节这样的传统节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学校里过,也一定很孤独吧。   苏和额乐很想陪陪他,就算今年不行,那就下一个年,再下一个年……一定要陪周安吉一起过。   或者把他带到内蒙古来,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过。   娜仁额吉、大哥大嫂,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小朋友,都会和自己一样,很爱很爱周安吉。   苏和额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屋子里呆着不舒服,于是偷偷溜出来抽了支烟。   一支烟的时间很短,他随意坐在羊栅栏外的一根木桩上,点亮手机,发现除了一些朋友送来的新年祝福外,还是没看到周安吉的消息。   苏和额乐这边天已经黑透了,他就着手机屏幕发出来的一点微光,愣愣地盯着那句[想见你]呆了几秒,而后又发过去一句:[阿吉,新年快乐!]   仍然没有回复。   估计周安吉真的在忙。   苏和额乐了解他,越是这种清冷的时候,周安吉为了排解孤独,就越是要逼自己忙起来。   苏和额乐叹了口气,不过也没有在意太多,他和周安吉的聊天习惯都是这样。   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给对方发过去,也不一定会立刻收到回复,因为两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手机。   苏和额乐把手机返回到桌面,看了眼时间,才十点多,他抬头望了望屋内灯火通明,估摸着这场聚会大概持续到凌晨才会结束。   于是他走到马厩,牵出了敖都,跨上马往草原深处骑了去。   深冬时节,草原早就已经变成了枯黄的一片。   早晨的时候还下过雪,到现在也没化,薄薄的一层覆盖在草地上,敖都的马蹄踏上去都只能留下一阵沉闷的响声。   房子里烤着的炭火很暖和,所以苏和额乐穿得不太厚。   敖都带着他跑得很快,带着冰雪温度的夜风呼呼地灌进袖口,握着马缰的手很快就被吹得冰凉,脸也被冻得没了知觉。   他颠簸在马背上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还告诫过初次见面的周安吉,说内蒙古的夜晚即使是在夏天也是会冻死人的。   何况现在是深冬。   他全身都被冷透了,可苏和额乐还想跑得再快一些。   “驾——”   又一声长鸣响彻在荒凉无人的草原深处,笃笃的马蹄盖过了远方飞鸟的声音。   马缰牵引着敖都在广阔的草原上一圈一圈疯狂地跑。   这晚的天穹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依旧很冷——   一切都如同他和周安吉在草原上初次相遇的那晚。   周安吉、周安吉……   真的很想很想周安吉。   所以他试图用这种看起来最无效的物理性方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苏和额乐直到现在都想不清楚,真正的爱到底该是自私的还是无私的。   他为了成全周安吉的远大前程,宁愿把自己重新变回一座孤岛。   后来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敖都的速度慢慢降下来,带着苏和额乐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敖都是匹善识途的良马,苏和额乐跑完马,后知后觉自己的脸上结了几粒细碎的冰碴,皮肤渐渐回温之后,冰又缓缓化成了水。   水沿着脸颊向下流,又激起一阵刺骨的冷。   在父亲去世后就没再哭过了,三年后终于又因为周安吉流了泪。   不过周安吉流过的泪肯定比自己要多,苏和额乐笑了笑,无端地想,那自己还欠他不少,以后一并还给他。   晚上十一点多,聚会快接近尾声的时候,苏和额乐牵着敖都回了家。   把敖都拴进了马厩后,苏和额乐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点亮后只轻轻扫了一眼屏幕,就蓦地定在了原地——   18个未接来电,来自“阿吉”。   刚刚在草原上跑马又没有信号的半个多小时,周安吉坚持不懈地给他打了18个电话。   怎么会?   周安吉以前找不到他人的时候,最多一次拨过两个电话,当时他在矿洞里工作,实在腾不出手接电话。   后来他们就约定好,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及时发消息在微信里,只要对方有时间看手机就能第一时间看到。   他在骑着敖都离开之前,确定了手机里是没有周安吉的消息的。   所以周安吉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会在短短半小时内给他拨了18次电话?   苏和额乐放缓了进门的脚步,趁聚会还没有散,停在门外给周安吉回拨了过去。   无法接听。   挂掉后等了一分钟再拨第二次。   仍然无法接听。   苏和额乐忽然心里猛地一紧。   不是因为害怕周安吉在跟他闹脾气,周安吉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   如果对方不接电话,就是真的没办法接。   苏和额乐尽可能地把情况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可能对方是睡着了。   但周安吉一直都是个夜猫子……   他的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退出拨号页面后,又立马点开了微信。   一直往下滑,他在一片新年祝福的底端,看到了周安吉给他发过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阿乐,我这儿好像下雪了。]   与他发过去的“新年快乐”时隔38分钟,苏和额乐算了算时间,周安吉的这条微信是在他第18通电话也没有打通之后发给他的。   苏和额乐紧紧地捏着手机,在深冬零下的温度里,手心却不受控制地出了汗,手指接触屏幕的地方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在原地定了十几秒的时间,心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   但可能终归只是可能,如果周安吉一直没接电话,他悬着的心就一直没办法落下。   苏和额乐不喜欢这种飘忽不定的猜测,尤其对方是他一整晚都心心念念的周安吉。   定在娜仁额吉的房子外站了一分钟,足以让他做好了一个决定。   苏和额乐重新返回马厩把敖都牵出来,骑上马往自己的蒙古包跑去。   上马前给大哥发了条消息:[大哥,我有急事先走了。]   而后就做好了再次没有信号的准备,当然也不打算理会那一帮亲戚朋友的抱怨和谴责。   骑马回到蒙古包,他进屋换了身日常的衣服,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羽绒服,然后从衣架取了个包背上。   在关灯离开蒙古包之前,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返回去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小卡,一同揣进了包里。   这一趟花了不到半小时,苏和额乐就已经安稳地坐进了越野车,给自己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往北京的方向开了去。 第47章 北京的雪   周安吉今天没想着要学习。   黄嘉穆也回家过年了,宿舍里就他一个人。   于是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准备趁除夕这天在北京好好逛逛。   北京这几天的天气还算好,虽然气温一直在零下,但天天都阳光明媚,不像下雪时那么阴沉冷肃。   他提前给自己预定了故宫的门票,一大早起床后就背着相机出了门。   北方的冬天几乎看不见什么绿色,不像周安吉的家乡,即使是在冬季,常绿阔叶林也会展现出一片良好的生长态势。   雪后的故宫常有游客前来拍照,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大雪初霁后的天气,深红的院墙被浅金色的阳光照得明亮,薄薄软软的一层白雪覆盖在砖瓦上。   故宫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跳动着古老而厚重的历史脉搏。   周安吉虽然在北京呆了快七年了,但由于心里一直装着那点“不喜欢北京”的偏见,所以很少主动去探索过这座城市的美。   可能因为是除夕节,这天上午故宫里的游客不多。   周安吉拿着相机在里面足足逛了一上午,拍了上百张照片。   从故宫出来后,他又步行到了附近的北海公园。   公园很大,周安吉走了一上午脚有些酸,于是随便找了个临湖的位置,迎着冬日里没什么温度的阳光,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   湖岸边的风吹得有些冷,周安吉把自己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了最上面一格,堪堪遮住了脖子。   但早上出门前忘了系围巾,带着冰雪温度的冷风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灌进来。   周安吉望着眼前的景色,湖面还没完全被冻住,清澈湛蓝,波光粼粼,偶尔还有几只鸭子从他面前游过。   他盯着湖面上某个闪烁的点,忽然出了神。   苏和额乐以前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来过这里?他想。   有那么一刻,周安吉居然很迷恋现在这种“冷”。   冷空气让他的思绪也跟着变得清澈,这一天假期在放下了学业上的许多困扰之后,脑袋里腾出来的空隙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想念在内蒙古的种种。   他和苏和额乐在草原上相遇的那晚同样也像这么冷,连冲锋衣都抵挡不住的冷。   还有他们一起被困在矿洞的那天下午,周安吉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当时有多痛或者有多怕,只记得矿洞深处也很冷。   所以他一直紧紧捂着苏和额乐的手。   还有他在苏和额乐病房外生生熬过的那个夜晚,也冷得他要把自己一整个蜷缩起来。   可他去内蒙古的时候明明是夏天,是明媚又亮堂的七月,怎么到头来脑袋里留下的全都是冷色的记忆?   周安吉想不明白,就只好任自己继续贪恋面前这一阵来自于遥远西伯利亚的冷风。   这天他在北海公园坐了一下午,发了好一阵的呆,而后又把相机打开,将上午拍的照片删删减减。   留下了一些自己满意的存起来,打算晚上回学校后再导进手机里,发给苏和额乐看。   相机再往前翻,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些他在草原上拍摄的东西。   白马、小羊、飞鸟、没边又没顶的茵茵草场、湛蓝的天和浅白的云……   以及无数场景之下的阿乐。   从内蒙古回来后,相机里的照片他一张都没舍得删,就算是那些因为手抖拍得模糊不清的,周安吉看到后也能立刻想起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就这样来来回回欣赏了好多遍,周安吉对于时间的流逝仿佛失去了实感,轻轻松松打发了一下午。   准备离开之前,他习惯性地用手机拍了张眼前的这片湖,与之前在内蒙古拍的阴山和海子放进了同一个相簿里。   他点开了与苏和额乐的对话框,可愣了几秒之后又退出去了。   他知道阿乐今天会回家帮忙准备年夜饭,会忙得脱不开身,所以没给他发消息。   估计发了也不会立刻收到回复,反而让自己白白抱着期待。   在离开苏和额乐五个多月后,周安吉已经学会了怎么宽慰自己。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没那么想苏和额乐,也没那么依赖苏和额乐。   意识到自己身体不舒服已经是晚上的事了。   冬季流感盛行,周安吉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传染的,可能是在拥挤的地铁上,也可能是在湖边肆意吹冷风的时候。   吃过晚饭后,他本来打算窝在被窝里,给自己选一部电影度过除夕夜。   但电影刚播了个开头,他忽然觉得嗓子一阵痒,然后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完后喉咙开始跟着剧烈疼痛。   周安吉翻身下床,给自己找到了两颗感冒药,准备吃的时候又发现杯子里没水了。   饮水机在阳台,今天他出门前拔了插头,回来后也忘了重新插上。   此时周安吉穿着一层单薄的睡衣,披着一件羽绒服,握着杯子站在阳台上等水烧开。   阳台的冷风吹得人止不住地发抖,脑子也跟着晕乎乎的。   幸好饮水机的效率够快,周安吉吃完药后重新回到床上。   感冒药让人嗜睡,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后,宿舍里的灯还亮着,电影已经放完了,电脑自动息了屏。   周安吉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   他睡了接近三个小时,可感冒却来势汹汹,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在流感和暖气的共同作用下,他的两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滚烫,就算周安吉没照镜子也能猜到自己脸上一定是通红一片。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脸很烫,额头也很烫。   好像发烧了。   可这个时候也没办法去哪儿买退烧药,况且今晚是除夕。   算了,先过了今晚,等明早再说吧。   周安吉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刚睡了一觉后脑子反而变得清醒了。   他估摸着这个时间苏和额乐应该已经忙完了,点开对话框看到了对方几十分钟前发来的“新年快乐”,于是想给他拨过去一个视频。   可又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都弥散着一种病恹恹的痕迹,他不想让苏和额乐担心,于是又翻到联系人界面,选择了打电话。   对方无法接通。   怎么会呢?   如果苏和额乐这时候在忙没法接电话,也应该是在忙音响了几十下之后,再提示无法接通。   怎么会一开始就无法接通呢?   周安吉不死心,又重新拨过去一个。   还是无法接通。   不知道是由于忽然生病了,全身上下都很难受,还是由于除夕佳节自己却要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度过。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包括苏和额乐没办法接通的电话,都让周安吉忽然心生出一种难言的委屈感。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愣了好几分钟,直到眼睛开始发酸流泪才缓缓收回视线。   然而眼泪一旦决堤就再也止不住了。   咸湿的泪水划过他发烧滚烫的脸颊反而觉得有些凉,眼泪一直沿着颌骨钻进了睡衣里,把枕头和领口都一同沾湿了。   可是周安吉还是不死心。   像是在发泄什么无端的怨气一样,一次一次地戳着手机通话界面上“阿乐”两个字。   直到名字后面的数字攒到了18,他才终于死心地放弃了。   眼泪又流了很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止住了,泪水干涸在脸颊上,稍稍一动就拉扯出一阵紧绷感。   周安吉的脸烫得难受,他重新翻下床,自顾自地走到了阳台想要吹一吹冷风。   外面一片漆黑,就连平日里通宵亮着的自习室今晚也关了灯。   只有宿舍楼下的一盏路灯还亮着。   这时忽然飘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轻飘飘地落了一朵在周安吉的手背上,没过一秒就被体温烫化了。   这是除夕夜,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暖洋洋的节日氛围里,每一处房间都充盈着温暖气息。   可能只有像周安吉这样没家的人,才有时间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欣赏这场雪。   他重新点开手机,盯着苏和额乐在38分钟前给他发的那句“新年快乐”,动了动微微颤抖的手指,给他敲过去了一句:   [阿乐,我这儿好像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1、正常情况下,故宫在除夕这一天是会闭馆的,但为了推动剧情,文中的描写算是一点点不符合实际的私设吧。 第48章 无心看风景   导航上的目的地是周安吉的学校,显示需要4个小时到达。   苏和额乐开到一半,此时拐进一个服务区,给自己买了瓶咖啡。   今晚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此时也觉察不出有多困。   结完账出来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手机里大哥给他打的未接电话,以及没有回复的微信消息:[你去哪了?!]   他拢了拢羽绒服,重新快步走回到车里,一心想要快点开车到周安吉身边。   现在太晚了他也没有回拨电话,只是发了个消息:[我去北京了。]   此时凌晨一点多,大哥估计早就收拾完他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已经睡下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明早大年初一,他们一家人要提着礼物去一些亲戚家里拜年。   礼物还存放在苏和额乐的后备箱里,离开前他把它们卸进屋里,钥匙挂在了门外。   至于这则五个字的消息第二天早上会给家里带来多大的震动,他也无从得知。   大哥和额吉可能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地疯了。   怎么劝都不愿意再走出内蒙古的人,怎么忽然抛下一家人去了北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后面有时间再解释吧。   包括他与周安吉的关系,苏和额乐也没想着要瞒着家里人。   苏和额乐捏了捏鼻梁,暂时把这些琐事抛在了身后,脑子里又重新装满了“周安吉”三个字。   在启动汽车之前,苏和额乐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又一次抱着侥幸给周安吉拨过去一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他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思虑又停不下地担忧,他给自己灌了两口咖啡,冰凉的液体入胃暂时压下了一点焦灼,再次启动越野车滑入了主干道。   时间早就越过零点到了大年初一,凌晨的高速上车流量稀少,苏和额乐把车拐进快车道,又踩着油门把速度加快了些。   道路一路畅通,苏和额乐到达周安吉的大学校门口时,时间刚好凌晨三点。   除夕夜还要值班的门卫睡眼惺忪,愣愣地盯着这个陌生人反应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不是本校学生——   本校学生直接刷校园卡就可以进。   苏和额乐记得以前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学校是可以随便进出的,但现在面前这个门卫确确实实把他拦在了门外。   “你干什么的?”门卫问,他打了个哈欠,话语也跟着模糊不清,“今儿大年初一,天都还没亮,你跑到学校来做什么?”   苏和额乐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和以前的校园卡:“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毕业三年了。”   “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过年留校,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所以才凌晨开车过来。”   门卫拿着身份证和校园卡端详了一番,确定和面前这个人是一致的,也不愿意在大年夜为难人。   于是揉了揉眼睛,拿苏和额乐的身份证做好了登记,就放人进去了。   临了又补充一句:“不过留校的学生这时也都在宿舍睡觉,宿舍要早上六点半才开门,你进去也找不着人啊。”   苏和额乐闻言转过头,门卫朝校门外昂了昂脑袋:“还不如先在外面找个酒店睡一觉,等天亮了再来。”   苏和额乐好不容易从内蒙古一路驱车到了离周安吉最近的地方,现在哪还有心思安心睡觉。   他往回走了两步折返到门卫室,婉拒了他的提议,并向里面的人打听了天文系研究生的宿舍楼,道完谢后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天文系研三的男生宿舍离他停车的校门不远,苏和额乐循着记忆中的路,走到宿舍门口时间也还没到三点半。   不出所料的,大门上了把很粗的链条锁。   苏和额乐就着宿舍楼外的浅白色路灯往上望过去,一整栋楼的灯都是熄灭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周安吉此时此刻应该在里面的某个小房间里睡觉。   苏和额乐一路开了四个小时的车过来,心里排除了周安吉会在下着雪的大晚上到处乱跑的可能性,终于在到达离对方物理意义上最近的地方的时候,冷静了下来。   此时他与周安吉的距离不过百米,离见面还有整整三小时。   苏和额乐在宿舍楼外的阶梯上坐下来,堪堪靠着屋檐遮住了飞扬的雪。   周安吉没骗他,这场雪一直下了五个小时了,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苏和额乐没打伞,一路从校门走到这里,只是用羽绒服自带的帽子胡乱遮了一下。   此时他拍掉了身上的雪,可全身上下仍透着股湿冷的水汽。   零下的气温好冷,连羽绒服也有点抵抗不住。   夜风像刀子一样夹带着一点雪花飘进苏和额乐怀里,没过一会儿就湮没在黑色的布料里。   苏和额乐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妄图通过一点微不足道的火花找回些许温度。   他用一只手遮着风,打火机窜出的蓝色火焰燃烧了好一会儿才点燃烟丝,他的手一放开,灰白的烟雾就顺着风的方向往一侧飘。   不一会儿一支烟就燃尽了。   时间过去十分钟,苏和额乐又点燃了第二支。   然而这支烟刚燃到一半儿,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他赶紧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   “阿吉”。   几个小时前,周安吉站在阳台把自己的身体吹得凉透了。   关灯回到被窝里刚躺下一小会儿,就发觉自己烧得比刚刚更厉害了些。   他把自己用被子一整个包裹住,只伸出一只手点开了手机。   明亮的光在黑暗里刺激得他的眼睛有些恍惚,恍惚得都没看清楚上面的字。   他只知道,手机上仍然没有苏和额乐的消息。   只好把手机调成静音后息了屏,而后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发烧烧得他有点神志不清,觉也睡不好。   手机的锁屏界面除了几个清晰的数字显示时间,底下还有好几个苏和额乐给他拨过来的未接电话。   最晚的一通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不会真的到一点多才忙完吧。”周安吉想。   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在心里瞬间原谅了对方没接他电话的事实。   看到苏和额乐的消息后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振奋,周安吉伸手点开了床头的小夜灯,犹豫了几下,还是给对方拨了过去。   之前阿乐在信里面告诉过他,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自己的一切需求他都会全盘接受。   尽管周安吉心里明白这个时间点电话打不通的概率有多大,但还是用生病作为理由在心里原谅了自己的无理取闹。   可他没想到的是,忙音刚响了一下就被接通了。   “阿吉。”苏和额乐略带急切的声音不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   “阿乐。”周安吉哑着声音叫了声名字,喉咙扯出一阵疼,然后他又清了清嗓子,“你还没睡吗?”   苏和额乐没回答他的问题,语气里全是赤裸裸的着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给我打了18个电话,我当时在草原上跑马没有信号,后来给你打回来你又不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以前从不这样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吓死我了!”   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18通电话把人吓得不轻,于是轻声解释到:“我睡着了。”   可听到这顿焦急的问候又忍不住有些鼻酸,他吸了吸鼻子,说:“你别凶我呀。”   苏和额乐闻言才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好,于是放柔了声线问:“那现在才四点多,怎么会醒?”   周安吉顿了一下,没打算告诉对方自己生病了:“就是醒了啊,没有为什么。”   苏和额乐早就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劲:“阿吉,你别骗我,你现在听起来很虚弱。”   周安吉仍在撒谎:“我只是没睡够,不是虚弱。”   “真的没事儿吗?”   周安吉笃定道:“真没事儿,我就是……想你了,才拨了这么多通电话。”   苏和额乐松了口气,重新席地坐回台阶上。   周安吉抓住了之前他话里的关键词,问:“不是说今天会很忙吗?怎么还有时间大晚上去草原上跑马?”   “因为想你。”苏和额乐机械地重复着,“很想很想你,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又怕你在图书馆学习不敢给你打视频,思念都快把我淹没了也没地方排解。”   周安吉轻轻“哦”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苏和额乐这么含蓄的人,从没对他说过这么多遍“想你”。   周安吉以前喜欢对阿乐说“想念”这个词,每次他说完,阿乐都会紧跟着回一句“我也是”或者“我也想你”。   每次思念到无法排解的时候,主动打电话过去的也都是周安吉。   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当成了爱得更深的那一个。   直到今晚他才知道,苏和额乐的想念从来都是默默无声的,那些内敛得没说给他听的话,原来全都被草原听了去。   他与苏和额乐曾在不同的时间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闪闪发光,就连对待爱情也都是势均力敌的。   没有谁比谁爱得更深,或者说,当他们中有一个人向更深的地方走去时,也一定要拉另一个一起沉沦。   可周安吉仍不知足:“既然这么想我,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苏和额乐的声音顿了一下,郑重又笃定地说:“阿吉。”   “我现在正在你的宿舍楼下,离你不到百米的距离。”   作者有话说   1、“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出自《爱就一个字》。 第49章 梦中人   周安吉惊愕了一瞬,闻言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阿吉?”苏和额乐又叫了一遍名字,可周安吉像是怔住了没有答话。   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安吉胡乱把床上的外套披在身上,也不管冷不冷,踢踏着一双拖鞋就往阳台跑过去。   阳台靠近栏杆的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雪,可他此时也完全顾不上什么冷了,身体直接猛扑过去,双手攀在了那一根不锈钢栏杆上。   栏杆上的雪沾了满手,羽绒服的袖口把他的手掌遮住一半,伸出来的那一节手指浸在冰凉的雪里。   周安吉的宿舍在三楼,不高,当他倾身望出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站在雪里,抬头注视着自己,手里举着的电话越过几十米的实际距离,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阿吉,阿吉宝贝儿,我来北京了。”   “我来了……”他喃喃道。   周安吉病得手臂酸软,此时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必须要紧紧地抓住手里的手机,才没让它从三楼落下去。   他的脸迎着飞扬的雪花,还有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颊的泪,湿漉漉地混在一起,一同被北京这深冬里的零下温度冻成了冰碴,又被发烧的滚烫体温融化。   他此时此刻应该庆幸自己的宿舍楼下还留了一盏路灯,让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苏和额乐的脸。   他贪恋地看了好久好久,时间仿佛也被温度冻结了一般,久到忘记了说话。   周安吉满溢的思念无处遁逃,他默默地向楼下苏和额乐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隔着几十米远,想要触摸他。   苏和额乐走近了两步,学着他的样子也伸出了一只手。   雪花落在两人的手背和黑色的头发上,仿佛一起经历过同一场雪,就可以穿越时间到白头。   冰冷的温度终于唤回了一丝理智,周安吉在无言中消解了想念后,才后知后觉地在心里泛起一阵巨大的酸楚。   他吸了吸鼻子,才缓缓对着手机说出真相:“阿乐,你知不知道,我今晚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生病了,发烧了,躺在床上给你打了18个电话你也没接。”   “可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只好瞒着你。”   如果苏和额乐一直远在内蒙古,那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的存在。   可如今苏和额乐就站在他眼前,梦里的人离得那么近,周安吉忽然就忍不住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他收回那只露在外面的手,用袖口胡乱地抹了一通脸。   袖子上带着的雪水融化在脸上,还发着烧的体温都被冻凉了。   苏和额乐闻言赶紧说:“那你别站在外面吹风了,穿这么少,快进屋去躺着,把被子盖好。”   周安吉偏要犟着不动:“再让我看看你,阿乐。”   苏和额乐为了把人赶进屋,自己也走到了屋檐下,躲着偏不现身,言语上却轻声地哄着:“你进去躺好,我给你打视频电话好不好?宝贝儿。”   周安吉没了办法,他和苏和额乐都犟,可是在苏和额乐面前,每次犟赢的都不是自己。   他走进屋脱了外套,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躺下,将手机立在一边,眼神一刻也没办法移开。   “再睡会儿吧,宝贝儿。”苏和额乐轻言细语地说,“离宿舍开门还有俩小时呢。”   周安吉摇摇头:“不睡,我要一直看着你。”   苏和额乐笑了笑,眼睫弯弯,温柔得不似寒冬冷雪,更像是一场沐在春风里的细雨:“怎么?怕我跑了吗?”   周安吉不否认,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怕这是我烧糊涂了做的一场梦,不想让你走。”   苏和额乐说:“我不走,我就在楼下等门开。”   “别离开我了,阿乐。”   “不离开了,宝贝儿。”   ……   这通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周安吉烧得昏昏沉沉,耳朵里一直装的都是苏和额乐的声音。   六点半的时候,宿管大爷准时起床开了门。   看见门外站着个风尘仆仆的小伙子,羽绒服上残留着一点白色的雪花,心里还惊了一下:“你是哪个学院的?以后要趁关门前回宿舍听见没有?”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   苏和额乐从门口窜进去,也没回答大爷的话,只留下一句:“谢谢大爷关心,新年快乐!”就一下子钻进楼道没了人影。   跑上三楼后,周安吉宿舍的门已经大大打开。   人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门口,苏和额乐一靠近就把人紧紧抱住了,两具身体猛地碰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阿乐抱得好紧,羽绒服上融化的水渍把他的睡衣也弄湿了,可周安吉不在乎,他甘之如饴。   仿佛面前这个人带给他的不管是寒冷还是温暖,一定要让他有所实感,才能断定这不是场虚无缥缈的梦。   就像之前很多次,他都梦见过阿乐来北京找他,梦里有多快乐,天亮之后剩下的失落就有多强烈。   一大早的宿舍走廊外没人经过,两人就这么在门口抱了好久,长达五个月的思念也只堪堪消散了一半。   直到周安吉终于累得有点支撑不住了,抚着苏和额乐后背的手臂往下滑,身体也跟着往下掉。   苏和额乐这才反应过来怀里的人还发着高烧。   他把人一把抱起来,用后背抵着门把它关上。   苏和额乐被冻了一夜后,宿舍里的暖气终于唤回了一些温度。   “阿吉。”他把人放回被窝里,严严实实地捂好被子。   可周安吉的手始终环着他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放下。   果然,生病时身边一旦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脆弱。   苏和额乐低着头,用手指去摸对方湿漉漉的眼睛,擦干了溢出来的泪水,又顺势摸了摸额头。   好烫。   他习惯性地像以前一样,用手背贴着对方滚烫的脸蛋,温柔地说:“宝贝儿,你生病了,我们得去医院。”   周安吉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的脸,可能是因为又生病又熬夜的缘故,眼圈儿看起来红红的,可怜得不得了。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乐,你亲一亲我。”   苏和额乐的心在几个小时之内软了一次又一次,此时有求必应地贴过去,亲了亲周安吉的眼睛,而后是鼻尖儿,最后移到嘴唇上啄了一下又一下。   周安吉躺在床上,把蹲在床头的苏和额乐的脑袋抱在肩窝处,还是不肯放开。   苏和额乐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说:“让你受委屈了。”   周安吉回:“是,你让我受了好多委屈。”   “那我慢慢补偿给你。”   周安吉点了点头,说好。   他终于肯放开手,窝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地看苏和额乐在一旁忙碌。   他先从衣柜里找出来一套厚实的贴身衣服和毛衣,然后把周安吉从被窝里扶起来,仔仔细细地把他刚刚被自己羽绒服弄湿掉的睡衣换掉。   接着掀开被子,用双手捂了捂他白皙又冰冷的脚,厚厚的棉袜套在脚上后,又把被子给盖了回去。   然后找出吹风机,把他在晚上被雪淋湿了还没干透的头发吹干。   周安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曲腿缩在被子里,任苏和额乐把他摆弄得暖暖和和的。   吹完头发后,苏和额乐正收着线,周安吉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口,对他说:“你也吹吹。”   苏和额乐笑了一下,又听话地把自己的头发也吹干了。   周安吉这才发现,苏和额乐的头发变短了,他问:“为什么把头发剪了?我还没见过你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   苏和额乐拉过周安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你等着我再把头发留长,扎给你看。”   一切都收拾完后,时间刚过了七点。   苏和额乐蹲下去给周安吉穿好了鞋,再把羽绒服和围巾给他穿戴整齐,然后说:“走吧宝贝儿,我们去医院。”   周安吉乖乖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撑着床沿站起来,手臂被阿乐紧紧搀着。   出门前,苏和额乐问他:“我的车停在校门外,阿吉是想自己走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周安吉迟钝地在脑子里估摸了一下距离,然后实话实说:“我很想很想让你抱我过去,但这是在学校。”   “所以你以后要多抱抱我,欠我的都要补偿给我。”   苏和额乐笑着点点头,说好。   于是搀着他的手臂,拿了把伞出了门。   开车到离学校最近的医院只用了十几分钟,苏和额乐带周安吉挂了急诊。   可能因为是大年初一,时间也还算早,诊室的人不多。   周安吉被安排着测了体温,烧到了39度。   医生又安排了查血,一顿检查下来,确定是冬季流感引发的感冒。   “最近患流感的人多。”医生边开单子边说,“也难为你们了,大年初一还跑医院。”   “那严重吗?”苏和额乐问。   医生把单据递给他:“先去缴费吧,挂两天水看看。”   周安吉没被安排住院,他不喜欢医院里那股冷冰冰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护士把他安排在了一间临时的病房,靠窗的床位。   医院里的被子很薄,被窝里也凉凉的。   周安吉钻进去躺下,苏和额乐把他脱下来的羽绒服盖在了上面。   昨晚本来就没怎么睡好,情绪波动又大,等手背扎上针之后,他彻底没了精神。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此时安静得仿佛输液的滴答声和窗外飘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周安吉强撑着精神,没扎针的那只手把苏和额乐握得很紧,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一直把眼前的人盯着。   “阿乐,你瘦了。”他说。   苏和额乐捏了捏他的手:“你还好意思说我,看看你自己瘦成什么样了?”   周安吉说:“如果早知道我生病了你就会不顾一切来北京,那我早就应该故意把自己冻感冒。”   苏和额乐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额头:“说什么呢!”   “生病这么严重还瞒着不告诉我,以后不许这样了。”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温柔,此时想生气都没办法对眼前虚弱的人发火。   可周安吉偏要嘴硬,用以前苏和额乐跟他说过的话还回去:“跟你说了又能怎样?你远在内蒙古,还白白害你担心。”   苏和额乐顺着话回想起当时自己躺在白云鄂博的病房时,周安吉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思考了几秒,然后说:“那我干点其他的事安慰安慰你。”   周安吉听着这话耳熟,仿佛有预感一样,忍着头晕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就看见苏和额乐倾身过来,轻轻用嘴唇贴住他,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又肖想已久的吻。 第50章 我不怕的   周安吉输液输到半上午就结束了,苏和额乐提着他的药,牵着他重新坐回了车里。   他半个身体钻进副驾驶,把人的安全带系好,又顺势抬手摸了摸额头,还有点发烫。   又摸了摸手,挺暖和的。   这才放心关上门,绕到驾驶座坐下。   越野车驶出医院停车场,苏和额乐没带周安吉回学校了,而是订了间附近的酒店。   按照医嘱,周安吉明天还得来输液。   “这两天就先把你的项目放放吧,就当你也回家过年了。”苏和额乐目视着前方说到。   “好。”周安吉点点头,“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家人。”   “饿吗?”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苏和额乐知道他肯定很久没吃东西了,可再怎么也得填点肚子,于是道:“可我饿了,昨晚太想你了,年夜饭也没吃好,之后又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周安吉投过去一个关切的眼神,苏和额乐顺势踩下刹车停在了一个红灯前,一只手伸过去捏了捏周安吉的手:“你陪我吃点儿,好不好?”   周安吉点点头,说好。   两人在酒店附近就着小菜喝了点热粥,之后又找粥店老板要了碗温水,让周安吉吃了药,才到酒店里办理了入住。   他们也没什么行李要收拾,住进去后,周安吉凭借着一个病号该有的自觉性,自己就脱了外套,乖乖地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去。   苏和额乐把房间的空调打开,窗帘拉上,再回过头来时,周安吉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还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床边,把周安吉额前的头发撇到两边,露出一双眼睛:“睡会儿吧,眼皮都在打架了。”   周安吉拉着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语气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你陪我睡吧,阿乐,你昨晚也一整夜没睡。”   苏和额乐给他掖了掖被子,说好。   于是脱了衣服从床的另一侧钻进被子里,把人从背后搂在怀里。   这一觉两个人都睡得踏实又安心,再醒来时间已经到傍晚了。   周安吉退了烧,精神也恢复了大半。   外面还下着雪,天气阴沉沉的,房间内拉着窗帘几乎看不见什么光亮。   苏和额乐从床头坐起来打开灯,查看手机时,发现了好几个小时前,来自大哥和额吉的未接电话。   他盯着手机沉思了几秒,没有立刻拨回去,又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人。   周安吉也睡醒了,此时正把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发呆。   苏和额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露出来的肩膀,又用手轻轻地揉着对方耳侧软软的碎发,柔柔地叫了声“阿吉”。   “嗯?”周安吉昂了一点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好点了吗?”   周安吉点点头,细软的头发摩挲在被子上一阵沙沙的响声。   他在被窝里动了动,侧过身体用双手环住了苏和额乐的腰,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肚子上,然后又安心地闭上了眼。   苏和额乐任他把自己当成一只大玩偶一样摆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着说:“这么黏人,真像只小羊一样。”   周安吉退了烧,恢复了精力,可此时此刻说话的声音还是软乎乎的,一点儿都不像那个经常对着一教室的人作报告的周安吉:“抱着你舒服。”   苏和额乐捏着脸的手稍稍用了点力:“睡一下午了,起来跟我说说话,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   周安吉缓了缓睁开眼,又往苏和额乐的胸口拱了拱,此时正笑眼弯弯地昂着头,盯着苏和额乐的脸看。   苏和额乐一整天没刮胡子,下巴上微微冒起点青色的胡茬。   周安吉伸出手摸了摸,有点扎人,又抬起头对着下巴亲了亲。   苏和额乐被他亲得痒丝丝的,周安吉细碎的头发也扫在他的脖子上,更痒了,痒得他不由自主地笑着往后躲。   周安吉一把揽过阿乐的脖子,因为生病还有些泛白的嘴唇慢慢贴过去,贴近后轻轻说了声:“不许躲。”   紧接着就吻了上去。   房间里亮着昏黄的光,周安吉吻得缱绻又动情,苏和额乐随意地把手机抛在被子上,两只手搂住了周安吉的腰。   周安吉顾忌着自己还在生病,本意只想轻轻地贴一贴。   可这个吻一旦让苏和额乐占据主导地位后,他本来就没有多坚定的想法瞬间就失守了。   他被顶开嘴唇和牙关吻了个遍,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苏和额乐收回手擦了擦他嘴角上残留的水迹,笑着问他:“我在信里写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我们阿吉终于学会要主动了,对吗?”   在一起半年了,周安吉早就习惯了苏和额乐对他说这些情话,此时也不害羞:“我一直都挺主动的啊。”   “在草原上先主动吻你的明明就是我。”   “只是我们俩分开太久了,你根本就没有给我主动的机会。”   “是吗?”苏和额乐仍笑着,开玩笑说,“你可不能再主动了,我又不是什么自制力很好的人。”   周安吉恍惚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   他和阿乐分开五个月了,好久没谈过这个话题了。   “那我没在的时候怎么办?”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没正面回答,反问道:“那你怎么办的?”   “忍着。”周安吉回。   苏和额乐闻言,心尖儿也跟着颤了一下:“你病还没好,委屈你再忍几天吧。”   周安吉“嗯”了一声,双手环过苏和额乐的脖子闭眼抱着,窝在他颈窝处享受般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阿吉。”苏和额乐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才忽然说道,“我额吉几个小时前给我来电话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质问我为什么昨晚抛下一家人来了北京,我要怎么回答她?”他问。   周安吉蓦地一下睁开了眼,从今天凌晨到现在,苏和额乐忽然间出现在他面前这件事发生得有点太快了。   再加上自己脑子一直晕晕乎乎的,震惊又快乐的情绪仿佛刚打开的可乐里的气泡一样,咕噜咕噜地在他体内不断升腾,以至于完全忘掉了去探索这件事发生背后的逻辑。   “娜仁额吉她……”周安吉顿了一下,“还不知道你是来找我吧?”   苏和额乐摇摇头:“昨晚没来得及和他们当面告别。”   周安吉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下定决心要和苏和额乐一直走下去,那与家里人坦白就是件没办法躲得过去的事。   自己的家人还好,周安吉不太在乎他们的态度。   可苏和额乐的家人不一样,娜仁额吉待他像亲生孩子,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生气或者难过。   于是周安吉又熟练地运用了以前解决困难问题的模式: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   要出柜也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是在电话里,也不应该是俩人还在床上抱着的时候。   至少要更郑重一点,什么时候他和苏和额乐又一次回到了乌兰察布,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面对。   可苏和额乐这时候却忽然如实说道:“我没想要瞒着家里,我在等你做好准备。”   周安吉撑起来坐在床头,有些犹豫:“可是现在……”   苏和额乐重新伸手将他搂在怀里,笑着回他:“当然不是现在,至少要等你病好吧。”   周安吉用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点着苏和额乐的胸口:“那你怎么回你额吉和大哥呢?”   “当然是实话实说。”苏和额乐回,“就说你一个人在北京过年,又忽然生了病,我担心你。其他的细节等回去再慢慢解释吧。”   周安吉听见“回去”这个词,轻轻地“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去?”   他知道苏和额乐一路风尘仆仆地跑到北京来,撂下了一堆事,不可能陪他呆太久。   周安吉心里的阈值早就因为离别而越变越低了,这次能见到阿乐,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苏和额乐抚了抚他的手臂:“怎么?现在变成你推开我了吗?才来不到一天就要赶我走?”   周安吉闻言也没什么情绪:“哦,我才懒得管你。管你什么时候回去,不回去最好。”   苏和额乐被逗得笑了笑,又问:“你还有多久的假期?”   “如果病好了以后还有时间的话,跟我再回一趟乌兰察布吧,带你去看看我还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   周安吉抬起头:“什么事?”   苏和额乐回:“在信里跟你说过的,想带你去见见小恩和。”   那个苏和额乐资助上学的小朋友。   苏和额乐告诉他,恩和已经六岁了,他准备让恩和在今年九月份入学,但是入学前的相关事宜还没有完全办好。   周安吉想都没怎么想就点头应下来,一来一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他的项目再放一两个星期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苏和额乐噙着一脸笑意看着他,接着又说:“如果阿吉准备好了的话,我们还可以去见见我额吉,和我大哥大嫂。”   “还有大嫂肚子里那个小朋友,也快出生了。之前不是说要一起去感谢他吗?”   “好,好啊。”周安吉又一次应下来,嘴硬道,“我又不怕的。”   苏和额乐逗他说:“当然,我们阿吉可是敢一个人大晚上跑到内蒙古的野草原来拍星星,胆子可大了呢。”   周安吉支起脑袋,顺带拍了下他的手泄愤:“这件事还要被你记多久?”   苏和额乐笑着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记一辈子。”   两人窝在床上聊了好一阵子,等到再次发觉肚子饿了,才肯慢悠悠地起床穿好衣服。   临出门前,苏和额乐站在窗边给额吉和大哥分别回过去了一个电话。   没避着周安吉,但说的是蒙语,他也听不太懂。   电话没打几分钟就挂了,周安吉心里知道这件事解释起来麻烦,不是几分钟就可以搞定的。   于是在心里默默了然,这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需要他和苏和额乐一起回到乌兰察布后,再当面向家里人解释。   在下楼的电梯上,苏和额乐问:“想吃什么?是像中午那样吃点清淡的,还是想吃大鱼大肉?”   临了还大方地补充了一句:“我请客,阿吉可以趁这几天好好敲诈敲诈我。”   虽然说生病了应该吃些清淡的饮食,但苏和额乐更想满足周安吉的口味,让他吃得饱一点,才好恢复身体。   两人牵着手走出电梯,往停车的方向去。   外面的雪下了快一天一夜,现在终于停了,地面上积着白白软软的一层。   坐上副驾驶之后,周安吉才缓缓地道:“想吃北京烤鸭,要去最贵的店。”   苏和额乐启动越野车,说好,接着又笑着道:“就去最贵的店,我这点儿资产还不至于被你敲诈穷了。”   “还想吃甜的,药好苦。”   苏和额乐点点头,说:“快三年没来北京了,那就请小周同学给我导航一下。” 第51章 爱你就像爱生命   大年初一的饭店都挤,最贵的烤鸭店尤其挤。   苏和额乐和周安吉排队等到快八点才吃上饭。   店里洋溢着一种热腾腾的节日气息,周安吉这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都不讨厌过节,尤其是身边有爱着的人的时候。   苏和额乐夹着一块鸭肉蘸了酱,用面皮给周安吉卷了一只递过去。   看人心满意足地塞进嘴里,吃得嘴唇都沾上了油,才满意地笑了笑。   周安吉本来就瘦,生完病之后又瘦了一圈儿。   苏和额乐本着一种投喂小羊羔的态度,用从小到大当了二十多年牧羊少年的充足经验,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人养胖点儿。   周安吉不知道吃了多少只阿乐递过来的烤鸭卷,肚子撑得不行了。   仿佛把这几天没吃好的那些饭都靠这一顿给补了回来。   “饱啦?”苏和额乐坐在对面,脱了羽绒服,鼻尖儿上冒了点亮晶晶的汗。   他又递过来一个卷,周安吉摆摆手没接,只轻轻“嗯”了一声:“饱了。”   苏和额乐笑了笑,把手收回去,烤鸭卷塞进了自己嘴里。   他这一晚上光顾着投喂人了,自己还没怎么吃。   此时趁周安吉吃饱了,才慢吞吞地往自己嘴里夹肉。   周安吉坐在对面,噙着一双笑眼看他吃。   周围人声鼎沸,店里照着亮堂的灯光,他隔着一层白色雾气看见对面餍足的苏和额乐。   离他仅一米远,是真实存在的爱人。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有些郑重地说道:“阿乐,忘了告诉你,我申博成功了,就是本校。”   苏和额乐嚼着肉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咽下去之后问:“为什么选本校?”   周安吉回:“原因你知道的,阿乐。”   苏和额乐放下筷子,从搭在一旁的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卡,从桌面上向周安吉推过去:“因为它?”   一张苏和额乐研究生时期的校园卡。   和周安吉口袋里揣着的校园卡如出一辙。   周安吉很难确定,当初还在蒙古包的那个晚上,他按下申请博士邮件的发送按钮时,心里是不是就抱着这样的幻想。   如果两人拥有共同的母校,以后见面的机会是不是会大几分。   以及,阿乐心里那个“不会离开内蒙古”的决心,会不会稍稍动摇一点点。   事实证明,周安吉赌赢了。   苏和额乐听见这个好消息,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母校是北京知名度很高的好学校,周安吉以后会有很好的前程,他离理想又近了一步。   至少自己能为对方做的事,他已经做到了。   苏和额乐爱周安吉,刚遇见没多久就爱上了。   一直爱到了不自私的地步。   可周安吉是只即将翱翔天际的鸟儿,就算会从他手里飞走,苏和额乐也会在心里祝福他的飞翔。   他会难过,也会高兴。   爱情从来都不是自私自利地捆绑,苏和额乐始终相信,只要他和周安吉的爱情足够强大,就可以战胜那些曾经以为越不过去的坎儿。   世界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其中总有一条会被他们找到,教会他们该如何通往理想、如何勇敢地相爱、如何幸福。   周安吉看见对面的阿乐咧嘴笑得很厉害,是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   苏和额乐此时很想越过桌子冲过去把周安吉一把抱住,然后告诉他“我家阿吉怎么这么棒”,但顾忌着周围的人群还是生生忍住了。   最后话说出口只剩了一句:“真好。”   他对桌子上推过去的那张校园卡昂了昂头:“送你了,小周博士。”   此时他们周围有一桌人忽然站起来,举着酒杯齐声说着“新年快乐”。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对视了几秒,周安吉才开口:“昨天微信里的消息一直忘了回复你,新年快乐,哥。”   然后又起身隔着一张桌子向对面人凑过去,在他耳边道:“这里太吵了,‘我爱你’的那些话等我回去慢慢说给你听。”   吃完晚饭后,两人趁雪停了,步行绕到了附近的甜品店,提了一个小蛋糕,才开车回酒店。   一路上周安吉都没怎么说话,怀里抱着那个装蛋糕的盒子,把脸朝向窗子那边,动也不动地盯着窗外。   车载空调把人吹得很暖和,隔几米就亮着的昏黄路灯把车内的人照得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苏和额乐默契地保持着这种安静的氛围。   在一个红灯前踩下了刹车,他才得空伸出手背去抚了抚周安吉的侧脸:“怎么了?又困了?还是头晕?”   脸颊凉凉的,幸好没有再继续发烧了。   周安吉靠着椅背把头转过来,伸手将苏和额乐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拉下来,握住:“没事儿,就是忽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不太真实了。”   绿灯重新亮起,周安吉把手放开,继续自暴自弃地说:“要不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了,我怕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北京真待不下去。”   苏和额乐闻言笑了笑,然后用十分郑重的口吻说到:“既然决定要长久地在一起,你就得习惯我对你好。”   周安吉一直偏头盯着他:“你决定好了吗?”   苏和额乐仍目视着前方,语气却没有一点犹豫:“早就决定好了。”   车开到了酒店的停车场,停下后两人却没有立刻下车。   苏和额乐打开了车内的灯,倾身解开了两人的安全带,然后握住了周安吉的手:“趁你现在不发烧了,脑袋也清楚,我跟你交个底好不好?”   周安吉盯着对方的眼睛,被头顶的灯照得有些发亮,表情严肃得像是要聊什么很正经的话题,他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于是苏和额乐打开了话匣子:“这话在我心里憋了挺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次忽然生病,可能还会憋得更久一点。”   “在电话或者视频里说又有点不合适,我必须当面告诉你。”   接着他就认输般地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之前一直都挺怕的。”   “是怕同性恋不那么容易被人接受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摇头否认。   父亲的离世一直被苏和额乐认为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所以他只身回到草原,从不幻想美好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周安吉的出现。   他怕他与周安吉的关系只是转瞬即逝的美好,而在这之后,只会留给自己遥遥无穷期的痛苦。   可他对这个人没办法自私,如果他真的自私一点,当时就应该费尽心机地把周安吉一直留在内蒙古,自己的身边。   他爱周安吉,所以他同样害怕自己的爱成为周安吉人生当中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他不愿意周安吉为了自己留在草原。   因此他一直鼓励周安吉离开内蒙古,去北京读博,就是想让周安吉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重新做回那个高材生周安吉。   苏和额乐想让周安吉渐渐淡忘掉这一个多月在内蒙古编织的这个逃离现实的美好梦境。   可两个人的后半生不能一直活在梦里。   苏和额乐以为,等周安吉离开内蒙古之后,梦就该醒了,他该拥有自己的生活了。   “说出来你不要生气。”苏和额乐的脸上极力扯出一丝苦笑,这让周安吉忽然有些不安。   “你走之后,我甚至想象过,会不会你回到了北京,才慢慢发觉内蒙古的一切其实也没那么好,包括我,也没那么好。”   “然后慢慢把我忘掉,去过自己的新生活。”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只要你过得快乐,我也心甘情愿地祝福你。”   苏和额乐忽然有点不敢看周安吉的眼睛,只好把视线垂下来,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其实我没那么自信,你太好了,我不相信我能留住你。”   他的嗓音蓦地像噎住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最后两个字:“……真的。”   周安吉默默地坐在一旁听完,努力地在心里消化了一下这番话。   脸上却没有如苏和额乐所料,表现出什么激动或者生气的情绪。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周安吉语气坦然又平静地问,“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是你为我做主。可凭什么你要我走就走,你要我忘掉就忘掉?”   “你就是这样自作主张地为我们俩的未来做好了决定,是吗?”   周安吉缩了一下手,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苏和额乐紧握着没松。   “阿吉……”苏和额乐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挺气人的,他软了软声音:“大年初一的,你别生气。”   “那这次为什么还是离开了内蒙古?就因为我生病了?”周安吉质问他,“从小到大生过这么多次病了,我靠自己又不是挺不过来。”   苏和额乐知道他是在说气话,只好实话实说:“后来你走之后,我发觉自己是真离不开你。”   “乌兰察布的蒙古包里到处都有你生活过的痕迹,我只要看一眼就能想起来我们曾经一起干过什么。”   “后来我回到了白云鄂博,可还是想你。我在矿区工作的时候想你,回到家继续想你,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你给我打视频。我甚至都怀疑我自己,不会真是个恋爱脑吧。”   最后一句把周安吉逗笑了:“想我为什么不说?每次主动说‘想你’的都是我。”   苏和额乐沉默下来,才轻声说了句:“对不起,阿吉。”   他活了快三十年,一直都这么坚强的一个人,唯独只有在面对周安吉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一点怯懦。   苏和额乐一直在信里说周安吉小心翼翼的,其实始终小心翼翼的是他自己才对。   周安吉生气只生了几分钟,他实在没办法跟眼前这个人置气。   说不定自己也是个恋爱脑。他想。   他看着苏和额乐垂下去的脑袋,伸手过去扶着他的下巴抬起来:“阿乐,你看着我。”   接着才慢悠悠地说:“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样,在遇到你之后,我的心反而定下来了。”   “我唯一感到害怕的时候,就是在草原上迷了路那晚。后来遇到了你,我就不再怕了。”   “我腿受伤了,有你带医生来给我医治,我想拍星星、想去看那达慕、想放羊,你都会带我去,甚至我们被埋在白云鄂博的矿洞那天,我都没有怕过。”   “因为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怕,我知道你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你给了我这么多的勇气,怎么自己反而怕起来了?阿乐?”周安吉问。   紧接着又说:“你是怕我会离开你?还是怕把我这只鸟儿放得太远,就飞不回来了?”   苏和额乐凑近了一点脑袋,一下就看清了对面人炽热的眼神。   就算车库里灯光暗淡,但周安吉的眼睛始终是亮晶晶的,这双眼睛给了他好大的勇气。   他迟钝了两秒,然后才开口:“我怕你回北京之后,就不要我了。”   周安吉不解,抚着对方耳侧的头发,温柔地问:“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喜欢北京。”   他看见苏和额乐这个软绵绵的样子,甚至有点想笑:“再说了,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就不要你了?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不靠谱的吗?”   问完之后他的心又忽然软下来。   爱是觉得亏欠、爱会生出自卑。周安吉今天终于懂了。   一直以来,在周安吉眼里,苏和额乐都是照顾人的那个。   不管是之前在内蒙古的时候,还是这次在北京,什么都可以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每次只要有苏和额乐在身边,周安吉做什么事仿佛都可以不带脑子。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周全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在一段爱情里明明该是处于掌控地位的那一个,居然会因为自己怕得这么厉害。   这晚苏和额乐不知道跟周安吉说过多少遍“怕”这个字。   周安吉现在心里只剩下了心疼。   他侧过身去把人环抱在怀里,轻轻地摸了摸脑袋,又滑下去摸了摸他坚实的背,把这个像是草原上的雄鹰般的男人,安慰了一遍又一遍。   “别怕,阿乐。”   “别怕。”   作者有话说   1、我是爱你的,看见就爱上了。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你也飞吧。我会难过,也会高兴,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出自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第52章 量子纠缠   苏和额乐被周安吉安慰得沉下了心。   以前他不会安慰人,还在内蒙古的时候,好几次周安吉在他面前哭鼻子,都会弄得他不知所措。   现在他知道了,安慰人不需要说太多的话,把人抱在怀里就好。   就像现在周安吉对他做的这样。   他吸了吸有些泛酸的鼻子,说到: “所以其实在你离开没多久,我就已经在打算离开内蒙古了。”   周安吉闻言心里一惊 ,心脏也跟着倏地颤动了一下。   其实他一直都对自己挺有信心的,或者说成是,对这段爱情抱有信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谈恋爱,心里总是抱着一种天真到有些幼稚的自信。   他始终相信苏和额乐有一天会释怀,会重新走出内蒙古。   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也许像自己一样,是为了理想和抱负。   但他没想过会这么快。   周安吉此时在心里觉得,他与苏和额乐两人很像是宇宙学上描述的,两颗暂时耦合的粒子,偶然相遇,又随之分离。   可是在以后的年岁里,无论他们之间相隔再远,当其中一个量子发生变化时,另一个量子也一定会随之改变。   没有任何意外地,他们俩的人生都一定会因为彼此的出现而发生巨大改变。   苏和额乐抱着他接着说:“只是最后一件事还没办完,恩和还没有正式入学,所以没告诉你,怕你一直眼巴巴地等着。”   周安吉松开手,重新从他的怀里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执意不离开的话,我其实都已经想好了,等我博士毕业以后,就去内蒙古找个班上。”   “反正中国有个卫星发射中心就在内蒙古的阿拉善盟,我努努力,考到那里去。”   周安吉继续说:“你之前说过,你和你以前的女朋友分开的理由,就是因为两个人对未来的规划不一样,我害怕我们也……”   苏和额乐闻言一愣:“阿吉,我们不会……”   而周安吉眼神却很坚定:“总要有一个人需要受委屈,我想了很久,现在可以很肯定地答复你,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愿意受这份委屈。”   这是苏和额乐第一次听周安吉说这个宏大的职业规划,他也相信以周安吉的能力,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做到。   原来在自己还犹豫着要不要向对方奔赴过去的时候,对方早就决定好了要向自己奔赴而来。   他们两个人都爱得太坚定了,所以不管周围的世事怎么变化,他们都是注定会在一起的两个人。   没有巧合、也没有偶然,两个人始终都把对方放在了自己的人生计划里。   “以后就不用了。”苏和额乐这次肯定地回。   “什么不用?”   “我说,不用你受委屈了,以后都由我来成全你,好不好?”   周安吉望着阿乐的眼睛愣了一会儿,之后又笑了笑,点着头说了句好。   苏和额乐今夜心里坦然,他终于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周安吉。   此时变得有些黏人,始终握着这个人的手不肯放开,脑袋放松地向后靠在车的座椅上:“内蒙古这个地方像是给我装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所以你会在那里爱上我。”   “你爱的是那个骑马带你回家的人,是驰骋在草原上的牧羊少年,是带你看星星,给你煮奶茶喝的苏和额乐。可到了北京之后,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的羊,我的马,我的蒙古包,全都留在了乌兰察布的草原上。”   “我只剩只身一人了,阿吉。”   周安吉把脑袋凑到他的怀里,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得意:“没事,小羊、敖都,还有我,都会爱你。”   “以后他们不在,我会爱你更多一点,为了你我也可以试着去喜欢喜欢北京。”   是的,他的羊、他的马、他的蒙古包,都比不上一个周安吉。   两人聊完下车,时间都快到十一点了。   苏和额乐拉着周安吉的手并肩站在电梯里,笑着问他:“我是不是爱得挺小气的?什么都只考虑我自己?”   周安吉转头故意瞥了他一眼:“是挺小气的,半年时间了,都不肯来北京看我一眼,你是真舍得。”   苏和额乐笑得更厉害了:“可能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根本靠不住。”   周安吉回:“那你就靠一靠我,我还挺靠谱的。等我念完了博士,应该还会更靠谱一点。”   回到房间后,苏和额乐让周安吉快点洗漱完上床睡觉:“还生着病,别熬夜。”   周安吉偏不,他拉开一把凳子坐在桌前:“我的蛋糕还没吃呢。”   苏和额乐脱下羽绒服走过来,帮他解开了蛋糕盒子上的丝带:“这么大一个,别吃太多,小心蛀牙。”   周安吉听着这些唠叨,心里明明很享受,嘴巴上却偏要拌一拌:“怎么,这就开始管我了。”   他切蛋糕的手停下来,扶着椅背转过身盯着苏和额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管人?”   苏和额乐笑了笑,今天他终于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心情很不错,没向周安吉隐瞒自己控制欲其实有点强这回事:“这就受不了啦?我还得管一辈子呢。”   周安吉嘴里说着“是是是”,认输般地点点头,重新转了回来:“我自己找的,我当然只能自己受着。”   这人一个小时前还说自己怕,可怜得不得了,现在给周安吉交完了底,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苏和额乐绕到他身后弯下腰,把两只手臂从对方的肩侧穿过,在身前形成一个环把周安吉抱住,脸颊贴着他的头发,轻轻笑着道:“自作自受,是不是?”   周安吉瞥了他一眼:“反正你管你的,至于听不听是我的事。”   苏和额乐作为一个汉语是第二语言的人,理所应当地说不过周安吉这个能言善辩的高材生,他只好低头笑笑,把话题拐了个弯:“阿吉,给我吃一口。”   周安吉舀了一块往自己的身边递过去,苏和额乐含住勺子的同时,周安吉忽然放开了手:“你喂我吃。”   苏和额乐伸手取下了嘴里的勺子,只好认输。   周安吉一边嚼着蛋糕,一边说:“你给自己找了个黏人精,你才是自作自受。”   苏和额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像只小羊羔似的,那只小周羊就是这么被我喂胖的。”   苏和额乐喂了好几口,蛋糕被两人吃了四分之一。   周安吉张着嘴表示还要时,苏和额乐却突然放下勺子,重新站起来,拿来了温水和周安吉的药,督促着人把药先吃了。   有一味冲剂味道很重,把周安吉苦得龇牙咧嘴的,他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几口咽下去,把喝光的杯子递给苏和额乐。   对方笑着接过来,去洗漱池冲洗干净,回来的时候还表扬了一句:“真乖,小羊。”   苏和额乐拉了把凳子坐在周安吉旁边,又舀了一块蛋糕递过去:“最后吃口甜的。”   他说是最后一口果真就是最后一口,吃完后他就把蛋糕重新装进了盒子里。   等苏和额乐重新转过身,猛地一下侧头朝他吻了过去。   周安吉差点没反应过来。   对方衔着嘴唇撕扯了好几下,还要趁堪堪分开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一句:“甜的。”   苏和额乐亲完了人,重新把脑袋搁在了周安吉的肩膀上:“吃饱了吗今晚?”   周安吉扯了张纸巾擦了嘴,点头表示吃饱了。   接着苏和额乐低沉又缱绻的嗓音在他耳边说:“那就起来,和我一起去洗澡。”   两人进了浴室,一起站在镜子前刷牙,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洗漱池旁边摆着的那些需要额外付费的玩意儿。   周安吉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着牙,一边朝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瞟了一眼。   之前他们在乌兰察布蒙古包里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   可这是在酒店,酒店里什么都有。   苏和额乐立在他身边,透过镜子一眼就看见他在看什么,还等不及把牙刷完,含着满嘴泡沫口齿不清地就否决了:“不行,你还在生病。”   周安吉瞥了他一眼:“我又没说要什么。”   苏和额乐往嘴里含了一口水,咕嘟几下吐掉了,然后抬起头来故意对他扯出一种很温和,但又看似不怀好意的微笑:“你没想啊,那我也没想。”   周安吉刷完牙转过身,伸手把苏和额乐嘴角的泡沫抹掉:“要不我俩还是别一起洗澡了。”   两人五个多月没见面,他忍着,苏和额乐同样忍着,洗澡的时候万一擦枪走火了呢,谁也说不准。   苏和额乐笑着回他:“你怕什么,下午逗你你就信了,我自制力真挺好的。”   周安吉把眼神错开,重新回到床边只拿上了自己的衣服:“那就当我没有自制力好吧。你就当照顾病号,让我先洗。”   说完就自顾自地钻进浴室,关上了门。   在一起这么久,苏和额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拒绝。   他苦笑着回到沙发上等周安吉洗完,一边在心里想着,如果对方是周安吉,说不定自己的自制力真的不太好。   周安吉昨晚发烧出了些汗,今晚的澡洗了好久才重新觉得舒服。   可酒店的洗发露和沐浴液都太香了,他不习惯。   洗完之后,他从浴室走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故意拿了吹风机递给外面的苏和额乐:“你帮我吹。”   苏和额乐刷手机的手停下来,放下手机后直接把吹风机接过来,把人按在椅子上坐下,就开始开着呼呼的热风,帮人把滴水的头发吹干。   吹完后他收着手里的线,问到:“小周博士还满意吧。”   周安吉点点头:“还行吧,以后继续努力。”   苏和额乐笑着回他:“我看你就是想让我伺候你,是不是?”   这句话之前还在内蒙古的时候阿乐就问过,可当时周安吉害羞着不敢答,而现在直接理直气壮地道:“是啊,你这才发现啊。”   苏和额乐认输般地点点头:“行行,我管一辈子,也伺候一辈子。”   周安吉回他:“这是你亏欠我的,我得一点一点找补回来。”   作者有话说   1、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约95%的子基地位于甘肃省酒泉市境内,5%的子基地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境内。 第53章 春天还远吗?   大年初五这天,等到周安吉的病差不多好全了,两人一大早退了酒店的房间,又回周安吉的宿舍收拾了几件衣物,然后驱车回了内蒙古。   四个小时后,周安吉再次回到这片草原的时候,他的心境和草原上的景象一样,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深冬时节的草场一片枯黄色,当车还行驶在笔直且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上时,窗外的草场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坠落在广阔地表上的巨大枯叶蝶。   在偌大的草原上,新年的氛围停留得格外的短。   牧羊人的生活和往常没有差别,仍赶着羊群慢悠悠地走,让那些白色生物时不时与周围没化完的雪堆融为一体。   到达苏和额乐的蒙古包后,周安吉驾轻就熟地先在外面转了一圈。   羊群没有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羊圈,小周羊也没在。   还有敖都,也没有在马厩里。   周安吉问它们去哪了。   苏和额乐告诉他,羊群在他回白云鄂博前就交给了额吉,敖都和小周羊暂时交给了巴特尔照顾。   “你如果想它们的话,等会儿我们就去把它俩接回家。”苏和额乐拿出钥匙开门,一边说道,“离这儿也不远。”   周安吉说了声好,跟着进了门。   房间好几天没打开了,进去一股闷闷的味道。   周安吉环视了一周,跟他夏天离开时没什么差别。   他随意坐在餐桌前,转头忽然发现有一扇面向他的衣柜门正大大打开,里面本该叠好的衣服也被翻得有点乱。   可阿乐平时明明很爱收拾的。   苏和额乐放好东西转过身来,对着那扇衣柜昂了昂头:“当时去北京之前给翻乱的。”   可想而知当时有多着急。   周安吉闻言点了点头,走过去两三下把那些衣服收拾好,重新关上了衣柜门。   再次转过身来时,苏和额乐正站在他身后。   周安吉顺势将他环抱住,耳朵贴在胸口咚咚跳动的位置。   苏和额乐同样抱着他:“下午我们先去见见小恩和,然后再去接我额吉,晚上我在县城里订了一桌晚饭,叫上我大哥和大嫂。”   周安吉把脑袋拱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怕吗?”阿乐带着一些笑意的嗓音从头顶传过来。   “不怕。”周安吉说,“但是有点紧张。”   苏和额乐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回答:“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周安吉抬起了一点头,盯着他的眼睛说:“紧张是因为我在乎你。”   两人在蒙古包里吃了点简单的午饭就出门了。   下午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们步行去了乌日嘎大叔那里,巴特尔外出放羊了没在家。   于是他们跟乌日嘎大叔打了声招呼,带走了小羊和敖都。   一大一小两只白色动物见到主人都发出了些可爱的声响。   周安吉高兴地朝好久没见的敖都跑过去,先是抚了抚它脖子上的白色毛,用脸过去和它贴了贴,然后一把抱起旁边的小周羊,和苏和额乐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小周羊是只被当成宠物一样养大的绵羊,身体白白净净的,也没什么异味。   它比周安吉离开时又长胖了一点,白色的自然卷儿遍布全身,摸起来蓬松又软乎。   不过周安吉抱着没走几步路就抱不动了,小周羊现在好几十斤,可重了。   他弯腰把羊放在地上,小动物咩咩叫了几声,跟在两人身后跑。   重新回到蒙古包安顿好敖都和小羊,两人又驱车去了邻县,在小恩和家的蒙古包呆了几个小时。   小恩和很喜欢这两个知识分子大哥哥,一个劲儿地问他们北京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一直说蒙语,咕噜咕噜的,周安吉也听不懂,只能靠苏和额乐在中间做翻译。   两人谢绝了琪琪格留他们吃晚饭的邀请,呆到了四点告辞离开,又开车去了娜仁额吉家。   娜仁额吉半年没见周安吉了,此时两人正坐在车的后座,聊着些热乎乎的家常话。   一会儿问他病好了没有,一会儿又问他为什么过年不回家。   苏和额乐偶尔趁红灯的时候回头看一眼,眼睛里装的满是周安吉最常见的那种温温柔柔的笑意。   周安吉捕捉到对方的动作,偶尔会侧过头和他对上一秒不到的视线,不到一会儿又撤开了。   车停在饭店门口,娜仁额吉一手挽了一个人,走到了二楼苏和额乐订的包间里。   大哥和嫂子已经到了,两人见到周安吉这个陌生人的出现还惊讶了一秒。   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像对待客人一样,热情地邀请他快坐下。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服务员道了句“用餐愉快”,就关上了包间门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作发出的呼呼声。   周安吉觉得有些热,想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刚脱完一只袖子,就被苏和额乐拽住又给穿了回去:“感冒才刚好,别又凉着。”   周安吉听话地“哦”了一声,重新穿回去了。   其实每次苏和额乐管他的时候,他都蛮听话的。   为了将就周安吉的口味,这一桌不全是蒙古菜,也有一些南方的菜式。   趁餐桌转过来,他夹了一片桂花糯米藕放在苏和额乐碗里,然后又给自己夹了一块,低头慢慢地吃着。   苏和额乐的大哥给旁边的妻子夹完菜,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眼神中抱着些好奇,盯着对面的两个人看了好几秒,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张可以容纳八人的圆桌,他们只有五个人,理应坐得稀疏些更舒服。   然而只有额吉一个人坐在主位,剩下四人中,自己和妻子、苏和额乐和周安吉,都紧紧挨着对方坐在两侧。   他想了想自己从没见过弟弟这么关心过人,也从没见苏和额乐主动说要邀请全家人一起聚一聚——   他一直都不太喜欢这样子的家庭聚会。   没过一会儿,他就看见苏和额乐站起来给每人倒了一杯热饮,却没着急坐下:“除夕夜那天光顾着招待客人,咱一家人还没有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大哥听见“一家人”几个字,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周安吉瞟了一眼,之后又放下筷子笑道:“是啊,我们家里几个人是挺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你之前一直在白云鄂博,也没时间。”   “正式介绍一下吧。”苏和额乐说,“这是周安吉,额吉见过一次,大哥大嫂还是第一次见。”   周安吉端起自己的杯子站起来:“之前就老是听阿乐说他的家里人有多好,今天终于一次性都见到了。”   “借着现在正是新年,祝大家新年快乐。”   每人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道了句新年快乐。   接着娜仁额吉就向两个人摆着手,让他俩快坐下吃。   两人坐下后,也没有立刻拿起筷子。   周安吉把手放在餐布下面堪堪遮住,紧紧地握着苏和额乐的手,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们一家人吃饭也不用拘束,你们先吃着,边吃边听我说。”   他缓缓地道:“我前几天忽然跑去北京就是因为阿吉生病了,现在病好了,我就趁他放假带他来内蒙古见见你们。”   “他下半年就要在北京读博士了,和我一个学校。”   “我们俩相处得……”他顿了一下,立马又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很投契。”   周安吉心里紧紧地跟着那几个字揪了一下,咚咚地跳着。   他有一点不敢去看其他人的眼睛,尤其是娜仁额吉,可脸上却尽量地让自己的表情做得波澜不惊。   他看见大哥和大嫂闻言都停下筷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很惊讶地说些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   只有娜仁额吉好像没怎么理会他们,仍一口一口地喝着碗里的汤。   苏和额乐握着周安吉的手,把大拇指搁在脉搏的地方,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的那处跳动越来越快。   他把手握紧了一些,继续说:“今天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说,我决定离开内蒙古去北京工作了,差不多半年后吧。”   这句话不轻不重地回荡在安静的包间里,却猛地让周围的几个人都同时抬起了头,尤其是大哥和额吉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复杂又看不出情绪的表情。   苏和额乐呼出一口气,认输般地笑着说:“劝了我这么多年了,我都一直犟着不听话,现在你们都会为我高兴吧。”   周安吉默默地安静在旁边,心里甚至想象过会不会这些家人认为是他故意怂恿的苏和额乐,故意要拐走苏和额乐。   可事情并没有如他最坏的想象般发展,大哥闻言只是愣了一瞬,然后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热饮,又往里面倒了一点酒:“当然,当然会祝贺你们。”   他把一口酒饮尽,又接着说:“到了北京之后没有家里人在身边,就要靠你们两个相互帮助、相互照顾了。”   周安吉也举起了杯子:“大哥大嫂,还有娜仁额吉,你们放心。”   大哥连续喝了两杯马奶酒,脸上泛了点酒气,身边的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告诉他别喝多了。   他说了两声好,重新坐下:“我今天高兴嘛,我们家阿乐终于想通了。”   大哥看向周安吉,对他昂了昂头示意他继续吃:“阿乐能遇到你开导他,是他的福气,不然不知道还要在内蒙古待多久。”   周安吉有些疑惑:“你们不希望他一直留在你们身边吗?”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家里人用哄的、用逼的、甚至用骗的,都想要他留在家乡尽孝。   大哥摆了摆手:“我们不是要把孩子捆在身边的那种家庭,男孩子嘛,就应该多出去闯荡一下。”   “我自己没这个能力,但是阿乐有,他从小就聪明,也有他自己的抱负,一直留在内蒙古放羊才是屈才了。”   周安吉看见桌对面的大哥转过头对身旁的妻子笑了笑,轻轻说了声“最后一杯”,然后又端起马奶酒给自己斟上:“你们俩很好,都是高材生,真的很好。”   然后一饮而尽。   吃完晚饭后,娜仁额吉住在了大哥家里,准备一直待到嫂子临产,苏和额乐和周安吉回了蒙古包。   周安吉经过了这一整天,此时脱力般地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侧身盯着旁边开车的阿乐,心里还一直没办法平静下来:“你说,你的家里人他们听懂了吗?”   苏和额乐握着方向盘,始终看着前方:“大哥大嫂应该懂了,额吉看起来没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   “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内蒙古几次,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但不代表她不接受你,她很喜欢你的。”   “可能她真的以为我们俩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也可能……”苏和额乐停顿了一瞬。   “也可能什么?”周安吉问。   “也可能半年前我带你去我额吉家吃过一次饭后,我额吉就已经猜到了。” 第54章 别关心星星啦   这天快接近零点的时候,周安吉和苏和额乐还一起躺在床上聊天熬夜,忽然就接到了大哥打来的电话,说嫂子快生了,让他们赶紧来医院。   两人本来快酝酿出来的睡意立马消失了,穿好衣服直接开车往医院去了。   到医院后,嫂子已经被推进了待产室,大哥和额吉等在外面。   于是周安吉陪着苏和额乐跑上跑下地缴费、办理住院。   小侄女是在凌晨五点多出生的。   小小的一个被包在粉色的小被子里,闭眼睡着了也不知道哭闹。   大哥抱在怀里笑眯眯地看了好一阵儿,之后又塞给了苏和额乐和周安吉,说让两个小叔叔也抱抱。   苏和额乐从大哥怀里接过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小侄女稚嫩的脸蛋儿,笑着说:“跟刚出生的小羊差不多。”   大哥同样笑着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   后来嫂子被护士推着进了病房,大哥就一直陪在妻子身边,把小孩儿交给苏和额乐和周安吉看了好一阵。   天亮后,两人被额吉使唤回大哥家收拾一些住院要用的东西。   上了车后,苏和额乐系好安全带,趁发车前握了握周安吉的手,问他:“昨晚一晚没睡,困不困?”   周安吉摇摇头:“不困,高兴。”   苏和额乐笑着点点头,说“我也高兴”,然后驾驶越野车驶出了医院停车场。   “阿乐。”车行驶到半路,周安吉坐在一旁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苏和额乐没移开看路的视线,只是脑袋朝他昂了昂。   “你如果没有后代的话,长生天会怪罪你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想也没想就摇摇头:“长生天的存在是为了保佑人人幸福。”   这样的小问题对于苏和额乐来说多思无益,就像他大哥昨晚说的,能遇到周安吉是他的福气,他也一直这么觉得,所以从不奢求什么更多的。   “那你额吉呢?”周安吉又问。   “我的阿布和额吉也会希望我幸福,再说了,我还有个大哥呢,小侄女这不出生了吗?我额吉有的忙了。”   在内蒙古的这几天过得飞快,在这期间,他们一起去给苏和额乐的父亲扫了一次墓,在那片没有墓碑的野草原上放了一束白菊花。   告诉了父亲小侄女出生的事、苏和额乐即将要去北京工作的事,以及他与周安吉感情甚笃的事。   趁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他们一起给敖都和小周羊各洗了一次澡。   敖都洗澡的时候可乖了,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任人给他刷洗干净。   然而小周羊就闹腾得不得了,苏和额乐找来了一个废弃的盆,把小羊放进满是泡泡的水里后,又被它一脚蹬开跑走了。   于是两人又不得不起身去追羊,嘻嘻哈哈地在草原上跑了好一阵。   他们每天都会去一趟医院,带一些给产妇的补品,还买了些给小婴儿的衣服。   最后两人是在医院里给娜仁额吉、大哥大嫂,和只有几天大的小侄女道的别。   临走前,周安吉还送了小朋友一个见面礼——   是一个写着平安两个字的小巧金坠子。   这是从小带他长大的外婆,在十几年前给周安吉买的。   后来外婆去世了,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人爱护周安吉了。   不过小婴儿还太小了没办法戴这些饰品,于是周安吉把它交给了大哥保管:“阿乐曾经送过一条狼牙项链给我,我还礼还给他的小侄女,应该也合情合理。”   “不是新的,也不算贵重,只是希望能保佑她永远平安。”   家里人本想留周安吉过完元宵节再走,可学校张守清教授那边已经在催了,研究生是没这么多假期的。   于是这天中午,娜仁额吉专门回家给周安吉包了一点羊肉饺子,煮好后用保温盒装好,让他带回学校吃。   下午的时候,苏和额乐重新开车送周安吉回了北京,一直送他到了宿舍楼下。   学生们都已经陆陆续续返校了,宿舍周围的人又多了起来。   他们没办法站在宿舍门口像上次那样缠绵。   此时周安吉站在门外的两级台阶上,双手揣在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眼神缱绻地盯着台阶下看起来比他矮一点的苏和额乐。   对方一手提着他的包,一手提着保温盒,抬着一点脑袋同样望着自己。   “要不上去坐会儿吧,反正黄嘉穆还没回来。”周安吉试着邀请。   苏和额乐想了一两秒,还是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了吧,坐一会儿就更不想走了。”   “那好吧。”周安吉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黏人。   不像去年夏天在草原上的那次离别,这次分开后,再重新见面就是一辈子了。   周安吉从苏和额乐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然后很轻地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不想放你走了。”   苏和额乐笑笑:“放我回去吧,宝贝儿,回去办完事我就来北京陪你。”   “多久?”   “最多半年。”   周安吉重新回到北京后的半年,他和苏和额乐在关于事业和学业上的计划也都在同步且有序地进行。   除了每天的视频通话和每周的信,苏和额乐还时不时给他发过来一些照片。   其中包括了:他的辞职信、他收到的北京一家资源科技公司的offer、小恩和的入学通知……   有时候也会发渐渐长大的小侄女的照片,以及敖都和小周羊的照片。   偶尔还会在去大哥家里的时候,和娜仁额吉一起,给周安吉拨过来一个视频电话。   相比起苏和额乐的这半年,周安吉的这几个月就相对普通多了。   他没什么时间出去闲逛,所以手机里除了过年那次在故宫和北海公园拍的东西,都没什么有意思的照片可以给苏和额乐分享。   周安吉给自己找借口,美其名曰:“不是说要为了你试着喜欢喜欢北京吗?所以北京那些有意思的地方得等你来了之后,和你一起去逛。”   研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一心都扑在自己的毕业论文上,有时候甚至忙得连和苏和额乐通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上次分开的时候,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没道明白的患得患失,因此幼稚地认为得靠每天一次的视频通话维系感情。   可这次不一样了,两人都深知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因为几天没说话就变淡,相处起来反而更随意、更舒服。   只是苏和额乐偶尔会故意逗他:[是不是把我忘了?还是到什么恋爱冷静期了?]   有的时候这句话白天发出去,要到晚上才会收到回复:[我太忙了,哥。]   [别生气啊。]   苏和额乐在临睡前看到消息,于是立马得寸进尺:[如果说我生气了,那你要不要干点儿什么哄哄我?]   周安吉此时在宿舍阳台,一边对着洗漱池刷牙,一边把手机摆在一旁和苏和额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看到消息后,还来不及把牙膏沫吐掉,直接含着牙刷就开始在屏幕上敲字:[你想让我怎么哄?]   [在干什么?让我看看你。]   他回了句[马上],然后快速地把牙刷完,拿着手机和钥匙就跑到了宿舍天台,给苏和额乐拨过去一个视频。   周安吉最近老是这样,都到凌晨的时间了还老是往天台上跑。   以至于黄嘉穆疑惑地问他:“什么电话要专门跑到天台上去打?”   周安吉在关上门之前眨眼对他笑笑:“谈恋爱的电话。”   季节又快到夏天了。   天台不冷,相比起闷热的宿舍反而凉爽。   可北京光污染严重,抬头也看不见什么星星,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圆月挂在天穹上,凭借着反射光投下来的一点微弱亮色,还没来得及落到地表,就和城市里的灯光融在了一起。   周安吉蜷着腿坐在矮凳上,忽然想起了自己去年在内蒙古拍的星空,还被学院收录去挂在了院系走廊的作品栏上。   “你那边有星星吗?阿乐。”他举着手机问。   苏和额乐看见手机视频界面里的人像是没什么力气似的,把手机放得很低,镜头对着他昂起的下颌线。   周安吉没看他,而是在一心一意地看着天空。   此时苏和额乐正待在白云鄂博这边的楼房里,他起床掀开窗帘往外看,和北京一样没有星星。   他把手机镜头转换了一下,对着外面:“没有,只有月亮。”   周安吉叹了一口气:“我这儿也只有月亮,还是乌兰察布的星星更好看。”   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将镜头重新转回来对准自己:“阿吉。”   “嗯?”周安吉视线落下来,两人隔着屏幕对视了几秒。   “别关心星星啦,白天就一直在和星星打交道,晚上多关心关心我。”苏和额乐说。   “好啊。”周安吉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我多关心关心你,关心一辈子够不够?”   苏和额乐笑着说“够够”,之后又把话题转向了其他正事:“我已经把恩和上学的事办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夸一下我?”   “怎么安排的?”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已经在白云鄂博的矿区辞了职,所以小恩和最终也没跟着去包头上学。   他被安排进了乌兰察布市区里的一所小学,平时在学校里吃饭住宿。   然后苏和额乐在学校附近给琪琪格找了一份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工作,包吃包住。   恩和在学校的一切开支都由苏和额乐负责,而且琪琪格自己平时的花销也不大,所以挣的工资也够母子两人用了。   “你怎么这么棒!”周安吉笑着对屏幕里讨奖励的人说,“是这么夸吗?”   苏和额乐故意想了一秒,然后回他:“有点儿敷衍。”   “那你办完事就快点到北京来,到北京来我不仅会夸你,还会拥抱你、亲吻你。” 第55章 毕业快乐   周安吉是在自己的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再次见到的苏和额乐。   而且对方故意没有提前告诉他,前一天晚上他们通视频的时候,苏和额乐还呆在自己的蒙古包里——   这确确实实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尤其是当他穿着蓝袍硕士服,正站在台上接受院长颁发的毕业证书时,他低头让院长把他头顶的穗拨到另一边,再重新一抬头,就远远望见了站在人群里的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长得高大,穿一件纯白短袖站在全是毕业袍的学生中很显眼。   此时他站在礼堂门口,阶梯观众席的最后一排。   双手插在裤兜里,单肩背了个包,却没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感,他正笑意盈盈地隔着一众喧闹的人群望着台上的周安吉。   周安吉手上端着毕业证书,站在台上看愣了几秒,才被后面的同学催促着下了台。   礼堂里人来人往,毕业生在这天兴致盎然,志愿者们组织着一队又一队的人依次排队上台。   周安吉从台子的侧面钻出来,没来得及放下东西就踏着阶梯朝苏和额乐跑过去。   宽大的硕士服被风带着飞扬在手臂两侧,跑到一半他嫌帽子太碍事了,伸手摘下来拿在手里。   苏和额乐仍把手插在兜里,站在原地歪头看着那个向他飞奔过来的小小人影。   嘴角的笑容不自觉地随着距离变近,扬得越来越高。   周安吉跑到他面前,没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扑在苏和额乐怀里,尽管他心里很想很想这么做。   他弯腰撑着膝盖缓了两口气,眼神却一直落在对方身上不肯移开。   苏和额乐仍笑着,伸出手抹了一把他鼻尖儿上溢出来的汗:“看你累的。”   周安吉没说话,猛地直起身体,一只手一把握住了苏和额乐落在他脸颊上的手,另一只手推开礼堂的大门,牵着他走了出去。   门在背后重重地关上,礼堂内的喧闹声瞬间被隔绝在室内。   苏和额乐被周安吉拉着,一直走到了礼堂外广场上的一个小角落,一片被树荫堪堪遮住了午后烈日的地方,才猛地一下伸手把人抱住。   他手里握着自己的帽子和毕业证书,交叉在苏和额乐颈后,脑袋深深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六月的下午尽管炎热,可路上仍有来来往往的学生。   礼堂里的典礼仍在继续,其他毕业生们不会像他这样中途跑出来。   周安吉心里仗着有树的遮挡,此时在大学校园里也敢轻易放肆地抱着人不肯松手。   这棵绿意盎然的树长了有几层楼高,树干上趴了无数只蝉正在吱吱呀呀地叫,把两人咚咚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都给盖过去了。   苏和额乐也没扫兴,就任他这么抱着。   他上下抚了抚周安吉的背,在他耳边逗他说:“现在胆子大些了是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么一直抱着不撒手。”   周安吉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瓮瓮的:“反正我把脸埋在你脖子里,也没人看得见。”   于是苏和额乐顺着他的话说:“反正我毕业好几年了,也没人认识我。”   后来是苏和额乐轻轻地在他耳侧吻了一下,两人才肯放开手。   周安吉对着礼堂昂了昂头:“跟我一起进去吧。”   苏和额乐笑着问:“有我的位置吗?”   周安吉回:“本来毕业典礼就是可以带家属的,你又不是没毕过业。”   苏和额乐被周安吉这话里不饶人的口吻说得愣了一秒,然后跟他一起走了进去:“我毕业的时候家人都在内蒙古没过来,不过当时我的毕业典礼也是在这个礼堂举行的。”   周安吉顺着苏和额乐的话回想了一下,苏和额乐研三毕业的时候,他正好读大四,同样也在这个礼堂举办了本科的毕业典礼。   那也就是说,三年前的六月份,他们俩一前一后在同一个地方毕了业。   那时他们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了,不过彼此之间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可现在不一样了,苏和额乐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见证这个对周安吉来说很重要的时刻;苏和额乐给了他一个惊喜,他来了北京,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重要的时刻要一起见证。   周安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毕业证书,又看了看身旁的苏和额乐。   “真好”,他想。   “等会儿还有安排吗?”苏和额乐坐下后问道。   周安吉摇摇头:“谢师宴安排在后天,这两天倒是没什么事了。”   “没事儿的话那就跟我走。”苏和额乐说。   “去哪儿?”周安吉问。   “今天不住宿舍了,去我租的公寓那边,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天晚上,周安吉安排黄嘉穆和苏和额乐见了面,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   苏和额乐信守承诺地从内蒙古给黄嘉穆带了好大一包牛肉干。   黄嘉穆也同样申请了读博,不过不留在本校了,他也不是北京当地的人,这次毕业后离开北京,后面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两人倒没有多伤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多喝了几杯啤酒。   “来吧干杯,毕业快乐。”   苏和额乐的公寓在公司附近,离周安吉的学校不远,开车过去也就不到半小时。   他要七月份才正式入职,这几天还可以忙里偷闲一下。   公寓楼很高,是在北京惯常见的那种高大建筑。   两人乘电梯上去后,苏和额乐掏出钥匙开了门。   房间只有几十平,但胜在装潢整洁雅致,屋里各处都干干净净的。   客厅的窗户朝南,如果是在白天,阳光正好可以照进来。   苏和额乐本身不缺钱用,他在白云鄂博工作了好几年,加上内蒙古花销也不大,因此有不少积蓄。   所以就算是在北京这个房价贵得离谱的地方,租套更好一点的公寓他也不心疼。   不过如果以后打算在北京长住的话,多给两人留一点积蓄也不是坏事。   周安吉倒是对这里很满意,至少相比起学校的宿舍,住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可舒服太多了。   苏和额乐是在这天上午到的北京,趁中午的时间把清洁打扫了一下,下午就开车赶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所以他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还有好几个巨大的包裹,现在都还孤零零地放在玄关的地板上。   周安吉踏进门换好鞋,跟着把包裹一个一个地往客厅里拿:“你今晚叫我过来,不会是为了让我帮你收拾屋子吧。”   苏和额乐推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笑着回:“是啊,免费劳动力干嘛不用。”   “反正以后你来住这间公寓的时间也不会少。”   周安吉转过身瞥了他一眼,之后又收回了眼神,点头同意到:“倒也是,合情合理。”   包裹堆在茶几旁,周安吉直接一屁股盘腿坐在地板上,打开包裹准备开始收拾。   苏和额乐坐在他旁边,把他手里的包裹往外推了推,又把一个行李箱拿过来:“先开这个。”   周安吉疑惑了一秒,忽然想起今天下午阿乐说有东西要给他。   他把行李箱放倒,拉开拉链后打开,放在表面的是一个蛮大的衣物收纳袋。   “这个?”周安吉指了指,问道。   苏和额乐点点头:“打开吧。”   袋子里装的是一套崭新的蓝色蒙古袍——   衣领、下摆和袖口都用金丝线绣着精致的花纹,再整整齐齐地镶嵌好金色的盘扣。   收纳袋的下面还摆着双黑色皮靴,同样是新的。   周安吉回想起来,阿乐有一套很像的蒙古袍,他在参加那达慕大会时穿过。   那套衣服好看得还让周安吉误以为他要去大会上找一个喜欢的姑娘。   “我额吉给你做的。”苏和额乐说,“让我这次来带给你。”   “她知道你之前拿走过一套我上学时穿的蒙古袍,挺旧了那一身儿,所以专门给你做了套新的。”   “额吉年纪大了,不过做衣服的手艺一点儿也没退步,就是做得比以前慢些。”苏和额乐笑着说,“这套衣服还是她在大哥家一边带小侄女,一边抽出时间来做的。”   “她都好久没给我和大哥大嫂做过衣服了呢。”   周安吉把手里的蒙古袍重新叠好,仔仔细细放进袋子里:“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敢穿了。”   “多珍贵。”   苏和额乐笑着摸了摸他的手:“这是我额吉的一点心意,你不穿她还会不高兴。”   周安吉高兴地点点头,顺势扑进了苏和额乐的怀里:“穿,下次回内蒙古就穿。”   苏和额乐在离开内蒙古之前,专门去额吉的家里告别。   娜仁额吉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从衣柜里把这套袍子拿出来,有些郑重地交给了他:“去吧,别担心家里人。”   “我和你父亲都会希望你开心的。”   此时周安吉正缩在苏和额乐怀里,紧紧握着他的手。   苏和额乐一边搂着他,一边慢慢地给他说离开前在内蒙古办的那些事儿。   “我去找杨铭辞了职,他答应我会好好帮我安顿那些乌兰察布的牧民,只要他的公司还在,那些人就会有工作。”   “杨铭是个好人。”周安吉淡淡地说。   “是,我这二十多年遇到的人都很好。”   已经过了大半天时间了,周安吉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苏和额乐真的来北京了,而且不会再离开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呼出的声音很浅很浅,可还是被苏和额乐听见了。   “想什么呢?”苏和额乐低头问。   “想你。”周安吉说。   苏和额乐曲起手臂捏了捏他的脸:“我就在你身边了,以后不用再想了。”   “阿乐,那你还怕不怕?”周安吉昂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第56章 别怕   苏和额乐闻言顿了一下,顺势低头在周安吉的额头上浅浅地留下一个啄吻:“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接着笑了一下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没有多喜欢北京。我离开三年了,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但是北京有你,我全部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你。”   其实苏和额乐看似独立,真的黏起人来一点儿都不比周安吉差。   “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是,你离不开我的意思吗?”周安吉问。   “当然。”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听完这话心里跟着热乎乎的,苏和额乐用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了些,他全身上下都像脱了力似的缩在对方怀里。   摆在地上的行李也懒得收了,到了该洗漱的时间也懒得动弹。   周安吉在苏和额乐怀里拱了拱,每次他用这种姿势被阿乐抱住时,他都喜欢用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去点他心脏的地方。   每点一下心脏就跟着跳动一下,每次触及到皮肤上的那零点几秒他都可以感受到底下那颗鲜活器官迸发出的生命力。   这个行为似乎给了周安吉一种错觉,就仿佛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动作,才使得苏和额乐的心跳如此强烈。   夏季炎热,苏和额乐今天就只穿了件白色短袖。   周安吉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服,眼睛盯着房间内的某个点,手指无意识地动,忽然一下点到一个异样的地方,苏和额乐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周安吉被他的动作带得身体一颤,手指还停在半空中。   他昂起头去看阿乐的眼睛,两人对视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周安吉把顿在半空的手和眼神一起收了回去。   苏和额乐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沉默半天后只说了一个“痒”字。   “哪里痒?我帮你挠挠?”周安吉问。   “你刚刚点到的那里。”苏和额乐说。   周安吉“哦”了一声,安静了几秒没反应。   可当苏和额乐又重新靠回沙发椅背上的时候,周安吉却自顾自地坐起来,把他的白短袖从下端慢慢卷了上去。   “阿吉?”苏和额乐轻轻叫他。   不过周安吉没理会他,盯着看了几秒后,就把脑袋对着凑了过去。   苏和额乐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轻轻哼了几声,一开始还低头盯着周安吉的嘴唇看,看着他的脑袋从一边移向另一边。   后来直接放弃挣扎般地放松往后躺在沙发上,手里仍揉着周安吉后脑勺的头发,身体酸痒,心里却满是享受。   直到周安吉慢慢停下来,他从苏和额乐的怀里直起身子,白短袖的衣摆没了束缚又垂下来,堪堪落在阿乐肚子上堆叠着,露出一小片儿没被盖住的皮肤。   周安吉笑着用手把那片儿肚子上的皮肤捂住,又凑过去亲了两下苏和额乐的嘴。   “怎么没反应?”周安吉问,“不喜欢吗?还痒不痒?”   三个问题一连串丢给他,苏和额乐坐直身体,笑着回复说:“我招架不住。”   周安吉倒很坦然:“招架不住就不用招架。”   他接着说:“你可以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对我,阿乐。”   “什么?”苏和额乐没太听明白。   于是周安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你可以不用这么小心地对我,不用像对待老师和长辈一样尊重我。”   “尊重?”   “……”他顿了一顿,“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我面前释放一些欲望……不需要忍着。”   “现在?”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点点头,“嗯”了一声:“那你呢?”   苏和额乐听懂了,这其实是一则很直白的邀请。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相处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周安吉除了外表看上去有些显小之外,其实在很多方面的思想都很成熟。   不是贬义词的“成熟”,而是与28岁的自己旗鼓相当的理性和严谨。   包括对这也一样。   他们一年前在蒙古包里初次尝试过之后,就曾躺在床上大大方方地谈论过类似的话题。   当时两人反而不太像刚在一起没多久的小情侣,对此有一些避而不谈的矜持,他们都知道这方面是否默契是一段感情中挺重要的一点。   不过后来两人分开了,平时在手机里也就不讨论这个了。   过年那一次见面,又碰巧遇上周安吉生病,苏和额乐顾忌对方身体,而后俩人又堪堪忍过了快半年时间。   现在终于重逢了,他们自然没必要再忍下去。   苏和额乐翻了一下身,压在周安吉上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仿佛两人靠眼神都能摩擦出火花似的。   他没说话,直接朝周安吉吻了过去。   苏和额乐倾身下去扶住了对方的两侧肩膀,手掌触到肩头的两颗白色骨头还被硌了一下,吻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周安吉一整个陷进沙发里。   吻了很久,他才调整着呼吸缓缓抬起头:“周安吉,我能一直忍到现在真不是因为我自制力有多好,如果我忍不住,早就开车从内蒙古来北京找你了,等不到六月份。”   “而是因为我在乎你,这是件需要两厢情愿的事,我不想强迫你。”   “可我们之前在内蒙古不就已经做过了吗?”周安吉问,“我又不会拒绝你。”   苏和额乐摇摇头,笑了一笑:“阿吉,那次不一样,之前我没有真正进去过。”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就属于我了,所以我没敢。”   “这需要很多东西的,可今天才刚搬进来,家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我们今天还是像之前那样试试,好不好?”   周安吉当然知道需要很多东西,他研究生都已经毕业了,该接受的性教育早就接受过了,不过他此时倒不是很在乎:“那就买呗,楼下不就有个24小时便利店。”   他顺势凑到了苏和额乐耳朵边说:“刚不是说我以后住这儿的时间也不会太少吗,那该用的东西不得提前备着。”   苏和额乐心里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只是没想到是在他刚到北京的第一天。   何况周安吉此时此刻还这样勾着他。   “你今天不行吗?”周安吉忽然抬起头问。   这问题问得苏和额乐一愣,他有什么行不行的,他当然很行。   于是只好认输般地笑笑,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白短袖,对着门口昂了昂头:“当真要今天吗?一起去买?”   阿乐站起来后,周安吉没了支撑反而放松地半躺在沙发上,笑着说:“我不去,谁要用谁去。”   刚刚说完那一大通完全不知道害羞,此时却又要把自己躲起来,用一个抱枕把脑袋盖住。   苏和额乐插着裤兜站在他面前,故意问:“谁要用?”   “你用啊。”周安吉的声音通过抱枕内的一大团棉花传出来,瓮声瓮气的,“我又不需要。”   苏和额乐拿他没办法,弯腰在周安吉脑袋上摸了一下,头发给揉得乱糟糟的,然后走到玄关换鞋,临出门前还留下一句:“把洗澡的东西准备好,等我回来一起洗。”   周安吉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躺在沙发上缓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去收拾洗澡的东西。   两个人的睡衣裤,两条浴巾拿进去摆好。   苏和额乐给他准备了新牙刷,两支立在同一个牙杯里。   透明玻璃隔出来一小块淋浴间,里面放了两瓶沐浴露,和他们之前在内蒙古用的一样,一瓶柠檬香,一瓶无香。   苏和额乐没多久就回来了,他进屋后把买回来的东西随便往卧室床上一抛,然后边脱短袖边往浴室走。   周安吉这时正站在镜子前刷牙,他见苏和额乐正脱着衣服走进来,随意把换下来的短袖扔进洗衣机里,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脑袋贴着他的脖子,呼着热气在他耳边问:“不是叫你等我一起。”   周安吉一嘴泡沫没答话,脑袋朝台面上昂了昂,他在阿乐的牙刷上已经挤好了牙膏。   苏和额乐仍贴在他后面站着,一只手拿过牙刷放进嘴里。   周安吉笑着拱了一下肩膀:“你起来,泡沫都沾我头发上了。”   苏和额乐不听:“等会儿洗。”   刷完牙后,两人又就着这个姿势交换了一个薄荷味儿的吻,才关门踏进淋浴间。   这里不比他们在内蒙古的浴室大,干湿分离出来的一块儿地方站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本身就会很拥挤。   所以就算他们两人想在这里做点儿什么,也着实没这个条件。   两人匆匆洗完澡后一起进了卧室,周安吉提前准备好的睡衣和浴巾也没用得上,此时还孤零零地躺在水雾弥漫的卫生间里。   卧室的空调温度打得有点凉,两人身上的水也没擦干,吹得人有些冷。   此时两人盘腿面对面坐在床上,周安吉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正不太坦然地低头抠着手指,偶尔抬眼朝苏和额乐盯一下,又收回来。   而苏和额乐正拿着他刚刚买回来的那些东西,仔仔细细地研究着使用说明。   周安吉不知道对方还要研究多久,他呼出一口气,喊了声“阿乐”。   “嗯?”苏和额乐抬起头,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沿着他的脸侧往下淌。   “你还要看多久?”周安吉问。   “都到这时候了,等不及也得多等等。”苏和额乐笑着说,“第一次得小心着来,我不想你受伤。”   周安吉在心里应允了对方作为一个高材生的严谨,于是下床踢踏着拖鞋去浴室拿回了浴巾,把两人身上的水擦干了,之后又跪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擦苏和额乐的头发。   后来周安吉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对方,让他干嘛就干嘛,苏和额乐笑话他听话得像只小羊一样。   起初还在耳边哄,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他不想周安吉为了这件快乐的事还受点伤在身上:“疼了你就说,别咬着牙不说话。”   苏和额乐发丝上的水珠随着动作往下滴,滴在周安吉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不知道是刚才洗头后没擦干的水珠,还是他的汗水。   苏和额乐又凑上去吻他,一边吻着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阿吉,你说我行不行?嗯?”   周安吉同样笑着慢慢闭上眼睛,他主动关掉了自己的视觉系统,放大其他感官。   此时由远及近地听到了窗外的风声、苏和额乐制造出的声音、自己的头发被摁在枕头上的沙沙声,还有对方在他耳边喘息的声音。   其实与苏和额乐平时的运动量相比,上床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此时偏偏要把脑袋搭在周安吉颈侧,在他耳边故意轻喘。   “阿吉,宝贝儿。”   “我爱你,宝贝儿。” 第57章 珍惜时间   喘息声直到结束了都还没停止,在这间卧室的清凉空气介质中回荡了好一阵儿。   苏和额乐趴在周安吉身上,把他压得有些难受,他不带什么力气地往他腰上推了一把,才让对方顺势倒回到自己旁边。   等他们终于缓过劲儿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空调吹得有些冷,周安吉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两人肚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没说话。   “弄脏了,阿吉。”苏和额乐扯了扯被子说。   “你收拾。”周安吉回他,“下次再轮到我。”   苏和额乐失笑:“好,我收拾,下次我也继续收拾。”   他从床上爬起来,去隔壁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回来给周安吉的腿擦干净了,然后又往他身上拍了一把,才扯过被子重新给他盖上。   “我的裤子呢?”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正准备把毛巾重新拿回卫生间洗一遍,闻言顿在了卧室门口,说:“还在浴室里。”   “帮我拿过来。”周安吉侧睡着,面对着窗户那一边,没转过来看他。   苏和额乐去了趟卫生间重新回到卧室,带回来了两人的睡衣裤,不过没给他穿,一把扔在了衣架上挂着。   “今晚不穿了,就这样睡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了灯钻进被子,从后面搂住了周安吉。   “为什么不穿?”周安吉问。   “你后面还红红的,穿上不舒服。”   周安吉听完后把脑袋往枕头上一埋,不说话了。   苏和额乐的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捏了捏:“怎么啦?跟我说说话,阿吉。”   “那你把裤子穿上,你又不红。”周安吉说。   “我也不想穿。”   “你不穿…我硌着不舒服…”   苏和额乐认输了,在两人第一次干完这种最亲密的事情之后,他作为一个称职的男朋友,理所应当地该乖乖听话。   只好重新从床上起来,把睡裤套上。   “还疼吗?”苏和额乐回到床上后问他,“要不擦点药吧。”   “家里没药。”周安吉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像刚出生的小羊叫唤一样轻。   苏和额乐忘了他们今天才刚搬进来:“好像真没药,我明天去买,以后常备着好不好?”   周安吉点了点头,却一直没把脑袋转过来,可苏和额乐却故意要用劲儿把对方有点儿绵软的身体掰过来面对着自己。   “今晚明明是你想要的。”苏和额乐笑着说。   “我又没说我后悔。”周安吉嘴硬。   “那你还满意吧?”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疼是真的疼,可舒服也是真的舒服。   他说不出来满不满意,他只有苏和额乐,也从来没试过别人。   所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无解的,因为他没办法作比较。   于是想了半天,只轻轻说了句:“有点儿太大了。”   说完就把脑袋抵在苏和额乐胸口上,怎么叫也不肯抬起来。   两人第二天一起睡到了快中午才醒,起床洗漱过后穿着一身睡衣窝在沙发上,也懒得出门,就叫了外卖当午饭。   他们都很少能享受这种轻松又闲暇的时候,前半年两人都忙,再过段时间又会继续忙起来。   所以好不容易闲下来的这段时间,本该好好珍惜着来过。   可每次想到这里,人们反而都说不出来“珍惜时间”的过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和额乐问周安吉,周安吉也答不出来。   此时北京时间十二点,东八区的太阳位于正南方,直直地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照得整间屋子都很亮堂。   周安吉躺在苏和额乐的怀里,手里拿了一本诗集正无所事事地翻,也没太看进去那些读起来有些晦涩的诗词到底有什么深层含义,只知道自己手里正翻开的这一页是写爱情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诗集里抬起头,转过去看见苏和额乐正闭着眼睛,一缕头发耷下来盖在他微微闪动的眼皮上。   周安吉知道他没睡,伸手把那缕头发拨开:“阿乐。”   “嗯?”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要教我分辨东南西北来着?”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睁开眼,笑着说:“天文系的高材生,会分不清东南西北吗?”   周安吉泄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我会啊。”   “那你还问。”苏和额乐说,“当时在草原上见面那晚,你看上去真的傻乎乎的。”   周安吉拍了一下他的手:“谁傻了,我成绩挺好的。”   “是挺好的,再过不久等你开始读博士,学历就比我高了。”苏和额乐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不傻。”   在沙发上不知道窝了多久,接了好几个吻,后来周安吉又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帮着苏和额乐收拾从内蒙古带来的包裹,每样物件儿都摆在合适的位置。   卧室的衣柜挂好了苏和额乐的衣服过后,还专门空出来一块儿地方,于是傍晚的时候,俩人又开车回周安吉的学校宿舍,收了他的衣服过来。   一开始周安吉这个强迫症还整整齐齐地把衣服按照类型和颜色区分,自己的在右边,苏和额乐的在左边。   后来苏和额乐觉得肚子饿了,催他出门吃饭,周安吉说马上收拾完再去。   于是苏和额乐回他:“反正以后我俩的衣服都可以混着穿,别弄这么精细啦。”   周安吉停下来想了想,也是。   等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   两人没开车,吃完饭后周安吉提议去苏和额乐即将入职的公司附近转转。   这天是周末,科技园区到了晚上没什么人。   林立的高楼被切割成一个一个小格子,只有少数的格子里亮着灯。   苏和额乐牵着周安吉的手,慢悠悠地在园区里晃。   时节正值初夏,入夜后的气温算不上热,偶尔有微风吹过来,带起一阵树叶的响声。   隔几米有一盏路灯,幸好天气不错,就算没灯,就着月光也可以把路看清。   周围绿植环绕,虫鸣声不绝于耳。   两人今天说了一天的话了,这时候趁着环境安静,反而也跟着安静下来。   走出园区回到公路上,路灯变成了昏黄的颜色,路上仍没有什么行人。   他们把步伐放得很慢,周安吉忽然看见远处有一盏路灯上缠了个明黄色的氢气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可怎么挣脱也飞不上天去。   “阿乐,你看。”周安吉向那儿指了指。   “怎么?你也想要一个吗?”苏和额乐笑着回。   “我都多大了。”周安吉的语气同样笑着,一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苏和额乐却忽然停下来,立在公路边上。   周安吉仍牵着对方的手往前,一用劲儿发现对方停下来了。   他转过身去看站在路灯下的苏和额乐,就是那盏挂了氢气球的路灯。   明晃晃的光照得苏和额乐额头上冒出来的薄汗也跟着亮晶晶的,头顶的气球仍在晃,投下一小片儿晃晃悠悠的暗色。   一会儿遮住苏和额乐的脸,一会儿又重新露出来。   两人牵着的手臂举在半空有一米远,投下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更长了些。   周安吉转头看见苏和额乐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说:“阿吉今晚想不想再当当小朋友?”   “我背你回去吧。”   说着,苏和额乐向前迈了一步,停在周安吉面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正等待他的答复。   周安吉向四周望了望,确实没什么人。   其实就算有人经过也没事,也没人认识他俩。   于是他又浅浅地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家的距离,秉持着一种“对苏和额乐的体力完全有把握”和“不想苏和额乐太累”的矛盾心理,最终还是答应了——   落脚于自己打心底里非常想做这件事的基础之上:“好啊,你背我。”   苏和额乐笑着点点头,拉着他跨了一步迈到了旁边的花坛边上,然后自己转过去,到他身前弯下腰。   周安吉顺势将两只胳膊从苏和额乐的肩膀穿过去,趴在了对方的背上。   苏和额乐揽住他的两条腿弯,重新直起身来背着他往回走。   周安吉把脑袋搁在阿乐的左肩上,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耳朵,还有鬓角有些扎人的头发。   “重不重?”他问。   说不重是假的,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男性怎么会不重。   但苏和额乐胜在体力好,平时在草原上一百多斤的牛羊他也抓过,何况此时背上背着的人是周安吉。   他把周安吉往上掂了掂:“趴好啊,别摔了。”   “你会让我摔吗?”周安吉有些侍宠生娇似的问,“摔了大不了和之前一样,继续赖着你。”   苏和额乐扬起手不带力气地拍了他一把,接着又顺势把他搂住了,笑着回他:“你继续赖着我,这里会遭殃。”   苏和额乐自从昨天和他一起做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挺能说不正经的话的。   倒不是轻薄,周安吉还挺喜欢这样,因为这些话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不过他确实有点招架不住也是真的,每次苏和额乐这样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只好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快走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周安吉趴在他背上听见了一点急促的呼吸声。   “要不放我下来吧,别累着。”他说。   可苏和额乐仍搂得很紧,回头说:“都快到家门口了,我好不容易拐回家的人,舍不得放走。”   “不走。”周安吉回他。   “不走就好。”   “阿乐。”   “嗯?”   “你说我们现在做的事算不算是在珍惜时间和享受生活?”   苏和额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刚踏进电梯里,终于得以歇一会儿,笑着说:“你挺享受的,我挺累的。”   苏和额乐一直背着人到了门口,把人放在了玄关换鞋的凳子上坐着。   缓了几口气,却没着急把鞋换掉,而是自顾自地蹲在了周安吉面前,比他矮一头的样子,仰起视线看着他。   周安吉伸手抹了一把他额头上的汗,把他额前的碎发撩到两边,噙着一脸笑意问:“下次还背吗?”   “如果你想的话。”苏和额乐回他。   接着他一股脑儿凑过来,抱住了周安吉的身体,把脑袋搁在对方胸口——   这是周安吉平时惯常做的动作。   而此时苏和额乐全身上下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向他扑过来,对他说:“因为我依赖你,需要你,很爱很爱你。” 第58章 小太阳   这晚两人洗完澡后,又一起倚在苏和额乐这间小公寓的阳台抽了支烟。   初夏的夜风吹得凉爽,把刚刚洗澡时闷出来的一身燥热都给吹走了。   周安吉洁癖,不让苏和额乐站在下风口,他说等会儿烟味全都飘到他睡衣上去,自己一晚上都得闻着这个味道睡觉。   苏和额乐趴在栏杆上转头问他:“那站哪里?”   周安吉背靠着栏杆倚在他身边,对着阳台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昂了昂头。   那是上个租客留下的东西,下午被周安吉擦干净后,又发现家里没地方摆,于是移到了阳台上暂时搁着。   木质的圆桌只有几十公分高,没配凳子,于是两人只好背着风的方向,并排坐在了圆桌上。   “明天去给它配两把凳子吧,这里还挺适合乘凉的。”两人都只穿着短裤,周安吉说话的时候,伸出一只小腿搭在了阿乐的小腿上。   苏和额乐在一旁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衔在嘴里的烟。   他点了点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接着转过来对周安吉昂了昂头。   对方在他的示意下,同样将烟衔在了嘴里。   不过苏和额乐没把打火机递过去,而是用自己烟支端头上燃着的那一簇火光去对准了周安吉的烟头。   像是在接吻一样。   周安吉用牙轻轻咬着烟支,尽量不让它晃动。   两人落下的眼神都盯着火光交接的那一处,直到烟被点燃后,苏和额乐才用手指夹着烟从嘴里取出来,对着夜风呼出一口白雾。   这是苏和额乐从内蒙古带来的烈烟,周安吉此时抽着也游刃有余,不像是第一次那样还会被呛着。   苏和额乐的烟先燃完,他把烟头灭了,转过头去看周安吉,发现对方同样盯着他。   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过手去,把周安吉衔在嘴里的烟夺过来,送进自己嘴里吸掉最后一口,然后顺手摁在栏杆上给灭掉了。   周安吉被阿乐这一动作弄得无奈地一笑,没脾气地说:“这也要抢。”   苏和额乐没回答他,只问:“现在抽烟都不会呛着了,学会了?”   周安吉回:“我学抽烟可比你早,你别小看人。”   不过这句话说出口后,他又自顾自地低头笑了笑。   心里笑自己幼稚,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攀比的事。   苏和额乐重新坐回身边将他搂住:“没小看你。”   “我只是在想,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到底练习了多久才像现在这么熟练?”苏和额乐低头说,“还是我们家阿吉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很快?”   周安吉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就去年夏天离开内蒙古时,偷偷从你兜里摸走的那两包抽完就会了。”   “其实抽久了觉得内蒙古的烟和其他的也没什么区别。”   周安吉将自己靠在苏和额乐肩膀上:“你别担心,我烟瘾没那么大。”   “之前就是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才会抽。”   苏和额乐笑了笑:“那我到北京来是不是还纵容了你这个坏习惯,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不用想我的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周安吉没抬头,说话的语调淡淡的:“你不喜欢的话,那就不抽了。”   “或者以后这样,每次做完之后可以抽一支。”他说,“说不定可以控制一下频率。”   苏和额乐点点头同意,笑着说了声好。   不过周安吉自己都严谨地用了“说不定”这个词,至于这个频率到底能不能控制得下来,他俩也不知道。   周安吉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问:“那今晚呢?都已经抽过烟了,还做不做?”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他今晚没想做:“昨天才做过,你今天缓一缓。”   周安吉笑着问:“什么叫我缓一缓,你不需要缓吗?”   苏和额乐回:“不能连着两天,怕你受伤。”   周安吉“哦”了一声,重新倒回他怀里,没说话了。   苏和额乐不知道这句简单的“哦”里是不是包含了一点失望,两人快半年没见面,刚在一起黏了两天,他本不应该让周安吉失望。   他们又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到了该睡觉的点儿,身上的烟味也都被吹得差不多了。   重新回到浴室刷了牙,刷完后苏和额乐握了握周安吉的手:“阿吉,你想的话就告诉我,别憋着。”   周安吉昂起了一点脑袋,心里知道阿乐在说什么,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说了句想。   苏和额乐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反正咱们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嘛。”   “啊?”   苏和额乐拉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进来吧,我用手帮你试试。”   周安吉平时习惯熬夜,经常凌晨一两点了才睡。   而苏和额乐睡得早些,如果第二天要上班,差不多不到十二点就睡了。   所以在这样关乎身体健康的生活习惯上,一般都是周安吉去将就苏和额乐。   尤其是苏和额乐躺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睡的时候,他几乎不会失眠。   不过这两天是个例外,俩人刚住进一个新地方,又快半年没见了,一到床上躺着就开始黏乎乎地擦枪走火。   尽管这天苏和额乐忍着没真的进去,可相互一顿弄下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时间早就越过零点到了第二天,他们就这样在床上又抱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苏和额乐起床给收拾干净的。   因为周安吉是个洁癖,打死也不愿意就这么脏兮兮地裹着被子睡。   “下次别在床上了。”苏和额乐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时,听到周安吉说,“收拾起来好麻烦。”   “行。”苏和额乐一口答应,窝在他肩膀上,冲着他的耳朵说,“浴室、客厅、阳台,其实都可以试试。”   周安吉闻言一下红了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没过脑子一样提了个什么建议。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答话,直到背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苏和额乐好像睡着了。   周安吉沉了沉肩膀,也试着慢慢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他平日里的作息时间,想改过来也没这么快,再加上每次和苏和额乐做完后他都有些精神振奋,所以眯了好一会儿眼睛也没睡着。   苏和额乐从后面搂着他,他也没太敢乱动,怕把人弄醒。   “还没睡着吗?”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周安吉稍稍一惊:“你也没睡着?还是我把你弄醒了?”   他转过身去和阿乐面对着面,借着窗帘缝隙里溢进来的一点光亮堪堪看清了苏和额乐的脸。   “我其实有点困了。”苏和额乐说,“但如果你还睡不着的话,我再陪你说说话。”   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不能到凌晨一两点这么晚了,你那个不健康的作息习惯还是得慢慢纠正过来。”   “好啊。”周安吉答应到,“你帮我纠正。”   这时周安吉忽然把话题一拐,突发奇想地问:“阿乐,你帮我取一个蒙古族的名字怎么样?”   苏和额乐闻言一下子睁开眼睛,接着笑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要冠夫姓啊?”   “再说我们蒙古族也没这样的传统。”   周安吉在被窝里捏了一下他的腰:“不是,我就是想要一个名字而已。”   “阿吉就很好。”苏和额乐回。   “可是阿吉听起来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周安吉又说。   “那你想叫什么?”苏和额乐问。   然后周安吉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是想和你一样,可以被人叫做阿x;第二是,含义最好优美一点;第三是,要是一个男性的名字。”   苏和额乐闭着眼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但没有立刻想出什么适合周安吉的名字来。   第二天早上两人懒洋洋地赖了会儿床,阳光通过白色纱织窗帘,被滤掉了刺眼的那部分,柔和地透了进来,随着空调吹出的冷风像涟漪一样微微荡漾。   周安吉翻了个身趴在苏和额乐背后把人抱住,小腿也跟着压在对方曲起的腿上:“起床了吗阿乐,快十一点了。”   苏和额乐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笑着说:“那你先把我放开我才能起。”   周安吉同样笑着:“抱着你舒服,不想放。”   苏和额乐在被窝里揽过周安吉的腿弯,像是一个背着人的姿势:“那我背你去洗漱。”   周安吉心安理得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说好。   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两具身体都暖烘烘的,他们都没穿上衣,此时被背在背上时,他的胸口紧紧贴着阿乐的后背。   等两人收拾完,又吃过了饭,苏和额乐开车送周安吉回了学校。   谢师宴安排在晚上,周安吉需要提前回去准备一下。   越野车停在校门外,苏和额乐嘱咐到:“等会儿把饭店地址发我,晚上结束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嗯,好。”   他又说:“今晚你高兴,可以喝点儿酒,但别喝醉了。”   周安吉点点头:“反正有你来接我。”   苏和额乐笑道:“怕你到时候倒在我怀里不肯起,被你同门的师弟师妹们笑话。”   周安吉在开门前凑过去吻了吻苏和额乐的嘴角:“都毕业了,我又不怕的。”   他亲完了人正准备转身下车,忽然发觉苏和额乐握住了他的小臂,往他的手里塞了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   周安吉低头一看,是把钥匙——   苏和额乐公寓的钥匙。   周安吉愣了半秒,眼神从自己手心的钥匙移到苏和额乐脸上,看见对方对着车门昂了昂头,笑着说了句:“去吧,晚上见。”   这天下午周安吉没在身边时,苏和额乐去办了昨天对方交代给他的两件事。   一是给阳台的圆桌配了两把椅子。   二是想好了周安吉的蒙古族名字。   从家具市场开车回家的时候,他正好路过了小区楼下的一家花店。   于是苏和额乐把车泊在路口,进去逛了逛。   离开花店时手里多了一束橙色的向日葵。   刚刚店员告诉他,向日葵的花语是“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还说很适合送给爱人。   苏和额乐点点头,倒并没觉得这花语有多吸引人,不过是资本家用来推动消费的把戏而已。   他想送周安吉向日葵,只是因为周安吉是他的小太阳。   仅此而已。 第59章 阿乐   周安吉参加的聚会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   他没听苏和额乐的话,期间喝了不少的酒,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但整个人都飘飘然、晕乎乎的。   在饭店门口,他们十几位同门的同学先送张守清上了车,之后便在原地商量着怎么打车回学校。   问到周安吉的时候,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今天不回学校了,有人来接我。”   大家相处这么几年了,知道周安吉并不是北京本地人,于是全都抱着一种八卦的语气问他:“谁来接啊。”   周安吉红脸笑着没答话,朝饭店侧面的停车点昂了昂头。   苏和额乐在几米外,双手交叉在胸前,正靠在车身上看着他。   有几个大方的师弟师妹还朝苏和额乐挥了挥手当做打招呼,苏和额乐也礼貌地招手回复。   周安吉立在一旁盯着人看了几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不少酒,此时苏和额乐明明站得不远,可周安吉眼神有些恍惚,也看不清对方脸上到底含着什么情绪。   是替自己高兴,还是因为自己喝醉了有些生气。   不过周安吉不在乎,今晚他真的很高兴。   他没着急朝苏和额乐跑过去,也克制着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扑对方一个满怀,或者交换一个充满酒香的吻。   此时在一众人面前,他还秉持着自己作为年纪最大的一个学长的职责,把师弟师妹们都送上了开往学校的车,才朝苏和额乐走过去。   脚步比平时轻快,看来真喝了不少。   苏和额乐看着人朝自己小跑过来,无奈地压着嘴角笑了笑,心想自己虽说要管人一辈子,可面前这个人真不是他能管得住的。   周安吉的手臂上还挂着自己的外套,苏和额乐从他手里拿过来,展开后披在对方肩膀上:“喝多了也不知道冷?”   周安吉离他一步的距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表达冷还是不冷。   接着就热情地扑过来抱住了苏和额乐的身体,肩膀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没人捡。   “阿乐,我毕业了。”   “和你一样是优秀毕业生,你会为我高兴吧?”   “当然。”苏和额乐笃定地答。   周安吉的那些家人不一定想让他拥有多高的学历,但苏和额乐一定会为他高兴的。   他知道。   苏和额乐把越野车从车位移出来,周安吉打开副驾驶的门后,立马映入眼的就是那束橙色的向日葵。   “送你的,优秀毕业生。”苏和额乐说。   周安吉把花拿起来抱在怀里,顺势坐进了副驾。   可能真的是因为酒精作祟,他的脑子在终于得以暂时摆脱学业上的困惑后,此时满满装着的全是些浪漫的事物,譬如文学啊、诗歌啊、星辰啊、信笺啊……   “送花是想表达什么?”周安吉低头看着向日葵明黄色的花瓣,问道,“是想表达祝贺,还是想表达爱情?”   这时苏和额乐正好把车滑入主干道:“如果我说都想呢?只送了一束花是不是不太够?”   “为了恭喜周安吉同学马上就要攻读博士学位了,等他翻过了一座一座的高山,一定可以成为天文系飞得最高的那只鸟儿。”   “为了向你再次强调‘我爱你’这件事,今天花店店员告诉我向日葵的花语时我本来觉得有些矫情,可现在对你说又觉得很合适。”   “我的眼里没有别人了,全都是你。”   周安吉其实一直都错怪了苏和额乐汉语不好这回事,此时此刻对方说给他听的这些话,如果说是在写信时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或许还有一定的可信度。   可当他怀里正抱着花,转过头去看身旁的阿乐时,发现对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路况,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抓耳挠腮的样子。   这些情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了,听进了周安吉的耳朵里,想忘也忘不掉。   “为什么不是玫瑰?”周安吉不知足地又问,“我以为玫瑰才是象征爱情的花。”   此时苏和额乐正好在红灯前踩下刹车:“你喜欢玫瑰吗?那下次送玫瑰。”   他又说:“不过我想向你表达的不仅仅只有爱情而已。”   周安吉却轻轻叹了口气:“也别把太多期望放在我身上。”   苏和额乐趁最后五秒的红灯捏了捏他的脸:“今天高兴,别叹气。”   他踩着油门继续说:“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不管做什么决定都可以坚持你自己的想法,不用被他人左右。”   “因为我可以做你的后盾。”   开车回到公寓后,周安吉抱着花站在玄关的地方,连脱鞋时也不肯放到一边。   苏和额乐换好鞋对他伸手,示意着要把花接过来。   周安吉喝得醺醺然,此时却出乎意料地摆手不让他拿。   苏和额乐笑着站在一旁,插手抱胸倚在门框上看他艰难地把鞋换完,问道:“这么珍惜啊?连我都不给。”   “是不是我送你的东西太少了点儿,才让你这么患得患失的?”   周安吉抱着花往客厅走,脑子里一边迟钝地想着,一边说:“你送过我狼牙项链、杀过狼的那把小刀、蒙古袍、校园卡……”   “还有什么?”他转过头问,接着又自顾自地答:“哦对了,还有这束花。”   苏和额乐笑着“嗯”了一声,把人拉到沙发上坐下:“是不太多,以后每周都给你买花。”   这时周安吉忽然转过头面对着他:“我是不是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   “我就送过一个坠子给你的小侄女,好像还没送过你什么。”   苏和额乐闻言饶有兴致地故意点点头,此时偏要去逗逗这个喝醉的人:“是啊,怎么回事啊?”   周安吉蓦地安静定在了一旁,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要送给苏和额乐什么东西。   不过也没立刻想出来。   这时苏和额乐忽然朝他扑过来,把周安吉压在沙发上挠他痒痒:“看看我能从你身上搜刮点儿什么下来。”   周安吉被人逗得酒醒了一半儿,笑着让他别闹。   等苏和额乐闹完后,他才站起身来去找了个空的玻璃瓶,接满水后把花束拆开,一朵一朵地往花瓶里放。   向日葵在苏和额乐的车里闷了好几个小时,夏天天气又热,此时不出意外地有点儿蔫了。   周安吉仔仔细细地扶着一朵花的花托,可放手后花又垂了下去。   苏和额乐走过来跟他一起蹲在茶几旁,笑着说:“第一次送人花,没经验。”   “我下次注意。”   可周安吉却反驳:“不行,以后每次你送我的花都得我亲手来插。”   苏和额乐点了点头,说好。   花束拆到最后,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发现里面夹了张白色小卡。   他拿出来,卡上写了两行字,是苏和额乐的字迹。   一行蒙语,周安吉看不懂。   另一行是中文,写了三个字,是苏和额乐给周安吉起的蒙古族名字:青格乐。   “青格乐是什么意思?”周安吉转头问。   “喜悦、快乐的意思。”苏和额乐解释。   周安吉点点头表示满意,而后又想起自己昨晚提出的三点要求里,还有一条是,想被人叫做阿x。   他迟钝反应了几秒,接着脱口而出了“阿乐”两个字。   苏和额乐顺势坐在地毯上,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以后我也可以叫你阿乐了。”   周安吉咧嘴笑着,此时对这个含义很好,并且可以和苏和额乐共用的称呼相当满意,甚至满意到了有点自私的地步。   他凑过去趴在苏和额乐身上,说:“以后不准在其他人面前这样叫我,你只能叫给我一个人听。”   苏和额乐点点头,用气声对着他的耳朵说:“好,我以后在床上这么叫你。”   “叫到你求饶为止,好不好?”   周安吉闻言不说话,继续低头摆弄着他的花。   苏和额乐见自己把人逗得面红耳赤,此时也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准备帮醉人醒醒酒。   “今晚喝的什么?”他问。   “白酒。”周安吉回。   苏和额乐正准备往厨房迈,坐在地毯上的周安吉忽然拽住了他的裤腿,昂头看着他:“阿乐,你想不想陪我再喝一点酒?”   接着又说:“我今晚其实想喝马奶酒,可是那个饭店没有。”   苏和额乐顺势蹲下来,盯着周安吉清亮的眼睛,心里知道面前这个人没有醉得很厉害,或许还是故意留了点儿肚子,想要回家践行“继续喝点儿”这个计划。   周安吉以前明明是个挺有自制力的人,可是和苏和额乐在一起之后,他发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失控。   在喝酒、抽烟这些方面,包括在性这一方面。   此时他仍坐在地上,手里拽着人的裤腿,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等人答复。   可苏和额乐在这些关乎身体健康的方面从来都会保持自己的原则性,尽管对方是周安吉。   上次对方生着病时他宁愿再多忍半年也没有和他做,这次同样是这样:“两种酒混在一起喝容易醉的,第二天难受。”   可周安吉说话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是在撒娇:“可我今晚真的高兴。”   “那喝点儿别的。”苏和额乐说。   “什么?”   “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周安吉:“……”   他每次在苏和额乐面前都是犟不过对方的,周安吉早就清楚了这个事实。   他把花瓶放在茶几上摆好,接着就脱力似的瘫在沙发上等苏和额乐给他煮醒酒汤。   躺了几分钟也没等来苏和额乐,他干脆踢踏着拖鞋往厨房走去,直接从背后抱住了对方的腰。   苏和额乐顾着锅里,只伸了一只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啦?”   “没事儿。”周安吉说,“我今晚就是特别喜欢你。”   “是因为今晚送了花给你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摇摇头:“当然以前也很喜欢,不过今晚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紧接着又强调了两个字,“真的。”   苏和额乐在心里百分百地接收了这份告白,心想这人好像真的喝醉了。   “好好好,我也很喜欢你。”苏和额乐回。   “我没喝醉的。”周安吉抱着他自顾自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阿乐心里的独白,才反驳道,“但我真的好久好久没被人这样爱过了。”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下了晚自习回家,身边的同学都有爸妈来接,可我没有……”   “你说我是不是太缺爱了?”   苏和额乐闻言心又跟着软了几分,他把火调到最小,然后转过身来抱住了周安吉:“我们家阿吉以后会一直有人爱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 ,阿乐端了碗苹果蜂蜜甜汤过来,用勺子舀着吹凉后,才递到他嘴边来。   周安吉喝着汤胃里暖乎乎的,接着说了句好喝。   苏和额乐也跟着笑:“比酒好喝吗?”   “酒才不好喝。”周安吉反驳,“又苦又辣的。”   “那刚刚还吵着要喝酒。”   “因为我想趁机回味一下我们俩第一次在草原上接吻那晚。”   苏和额乐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捏了捏他的胳膊:“不着急,咱俩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回味。”   “你要再多的吻我都会给你。”   汤喝完后,苏和额乐到厨房把餐具洗了,又拉着周安吉到阳台看了看他今天刚买的新椅子。   两人在阳台吹了会儿夜风。   “酒醒了吗?”苏和额乐问。   “早就醒了。”周安吉答。   “酒醒了那就听我再说一遍。”苏和额乐伸过手来捏了捏周安吉的手,“祝贺你,周安吉。”   周安吉闻言没说话,自顾自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绕到苏和额乐那边,面对着他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给我一点实际行动。”他说。   话音刚落,苏和额乐就扶着他的后脑勺吻了过来。 第60章 蓝调时刻   在开启博士生涯最初这半年,周安吉不出意外地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博士生导师是天文系的院长,项目繁多且要求严格。   所以周安吉在平时基本不会有什么假期,最多就是一两天的闲暇,也都呆在苏和额乐的公寓和人一起窝在家里度过了。   苏和额乐的新工作适应得不错,体面高薪,但缺点是与周安吉一样,同样会忙得脚不沾地。   甚至有时俩人的假期都凑不到一块儿,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就会轻车熟路地提着吃的到对方工作的地方去探探班。   如果哪天苏和额乐能准时下班,就会在问过周安吉后开车去学校把人接回公寓来住。   或者周安吉学业相对轻松时,也会自己坐地铁回家和人一起呆一晚。   可一旦他的研究忙不过来,就只能住学校的宿舍。   有不凑巧的时候,俩人可能一星期都见不了一次面。   周安吉有时还会调侃,说两人明明离得不远,可像谈了个异地恋一样。   每次苏和额乐听到这话时,如果他自己不算很忙,就会亲自开车送一束花到学校来,再陪周安吉吃顿饭。   如果他实在没时间,也会叫外卖送一束花到学校来。   周安吉连续收了这么久的花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最爱的其实还是向日葵。   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了半年,终于又快到春节了,两人都有接近半个月的假期。   于是苏和额乐践行了去年除夕那天在心里许下的承诺,把周安吉带回了内蒙古与自己的家人一起过年。   他们回到内蒙古时离过年还有几天时间,于是趁家庭聚会前把苏和额乐的蒙古包收拾干净了,准备先两人在一起好好待几天。   这晚周安吉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时,神神秘秘地说要给苏和额乐一个礼物。   苏和额乐正在把自己的衣服往衣柜里挂,闻言转过头来,笑着问:“那需要我把眼睛闭上吗?”   周安吉拿着东西把双手背在后面,朝苏和额乐走过去,站定在了他背后。   对方正听话地闭着眼,周安吉饶有兴趣地歪头盯着人的侧脸看了几秒,才把手里的东西伸过去举在人眼前:“睁眼吧。”   苏和额乐睁眼看见了一本相册。   挺厚的一本。   他从周安吉手里接过来,顺势坐在了床边开始翻。   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前面的是他们在内蒙古的那个夏天拍的,被周安吉打印下来,裱好了塑封保存。   翻过了那个夏天的记忆,后面的照片不全是相机的作品了。   有的是他们俩分开的时间里在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有的是他们在手机里分享给彼此的图片,还有几十张是苏和额乐手写给周安吉的信和诗。   全都被周安吉截图或者拍照保存了下来,并在相片背后注明了日期。   苏和额乐翻了好一会儿才翻完,接着把相册合起来握在手里,笑着问:“这半年不是挺忙的吗?怎么还有时间弄这个?”   周安吉回:“所以从上次答应要送你礼物,到现在都又过去半年了,才准备好这个。”   苏和额乐把人搂在怀里:“你用心了。”   “喜欢吗?”   “特别喜欢。”   可周安吉接着说:“其实这里很多照片都是来自于你的,像聊天记录、信件什么的。”   “不是完全出自于‘我’。”   “我只是花时间把它们整理出来了而已。”   他顿了一顿:“所以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完完全全来自于我自己的,是一封信。”   接着周安吉仰头朝四周望了望:“可今天折腾得太累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太适合读信,所以我想找一个更正式一点的时间把信交给你。”   “你再等等好不好?”他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问。   苏和额乐点点头,接着说:“其实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我会等到你愿意的时候。”   “你给我一个期限,行不?”   周安吉“嗯”了一声,回复说:“这次假期以内吧。”   以至于后面好多天,苏和额乐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周安吉将那封信郑重地交给他。   然而一直没有等到。   这其中包括了,他们一起牵着手在枯黄的草原上踏雪的时候;他们坐在一根巨大的树根上又一次仰望乌兰察布的星星的时候;他们一起喝马奶酒直到微醺,然后接吻的时候……   苏和额乐不知道周安吉口中“更正式一点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   也不知道周安吉还要把那封信藏多久。   但他仍耐着性子忍住没催。   眼看时间还有一天就到除夕了。   这天天气晴朗,上午起床后,周安吉说想去镇上的集市看看。   此时苏和额乐正在煮奶茶,抬起头问:“想去买什么?”   “就想逛逛。”周安吉回,“想看看有没有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我还没去过呢。”   “还有明天回娜仁额吉家吃年夜饭,总不能空手去。”   苏和额乐笑着说:“我车里那一后备箱的东西是被你忘了吗?”   那是他们在离开北京前买的特产。   周安吉说:“那些是你买的,是你的心意。”   苏和额乐盛了一碗奶茶给他递过来:“咱俩还分什么你我,再说也不全是我买的,你也买了不少。”   不过他知道周安吉是个知礼数的人,当然也不会拦着他:“你想去的话那吃完早饭咱就去。”   镇子不大,不过各种小店倒是很齐全,尤其是现在临近春节,来来往往的商客都很繁忙。   红彤彤的彩灯、剪纸、对联全都彰显着节日气息。   周安吉告诉苏和额乐,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是跟着外婆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长大的。   不过在离家上学后,就很久没回小镇上待过了。   而现在这个内蒙古的北方小镇倒给了他一点熟悉的感觉。   两人在这里轻轻松松地闲逛消遣了一上午,午饭是在一家苏和额乐熟悉的羊肉粉店吃的,下午的时候,周安吉又在镇上买了些东西——   准备带给娜仁额吉和大哥大嫂的新年礼物,还有他自己看中的一张色彩斑斓的手工羊毛毯,说准备拿回学校宿舍里用。   苏和额乐看他喜欢,干脆一口气帮他选了三张。   一张让周安吉拿回学校,其余两张留在他的公寓。   羊毛毯厚实暖和,拿在手里份量不小。   苏和额乐的车停得有些远,周安吉提议干脆快递回北京算了,这附近就有个中国邮政。   于是苏和额乐步行去停车点开车过来接他,周安吉刚好趁这个时间把东西寄了。   冬天的白昼时间变得短,尤其内蒙古的纬度高,比起广大中国的南方地区就更短了些。   等两人开车从镇子回到草原时,太阳都已经堪堪挂在了地平线上。   不刺眼的橙色阳光从周安吉坐的那一侧斜斜地射进车里,他打开了一点车窗,把手掌摊开,放在阳光下照得金黄。   冷风从车窗灌进来,苏和额乐降低了一点车速,尽量让风吹得没那么凛冽。   “喜欢?”他问。   周安吉的眼睛盯着窗外没移开:“很漂亮。”   “那咱下车看看吧。”苏和额乐提议。   说着,他便随意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片野草原几乎不会有其他的人车经过,现在这个时间点,除了他俩,连牛羊都没有,一眼望去任何活物都看不见。   就这样,苏和额乐与周安吉直接攀上了越野车的车顶,又相互帮对方拢了拢羽绒服的衣领,然后依偎着靠在一起,望着西边的方向看完了整场日落。   夕阳下沉后,晚霞仍映着半边的天空明亮了好一会儿。   周安吉和苏和额乐贪恋这场偶然遇见的落日,一直等到天空呈现出一种深色的蓝调,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车里。   他们不赶时间,也没来得及走,被车载空调呼呼的暖风唤回了一点热度后,此时苏和额乐却拐了个方向没回家,而是往草原深处驶去。   周安吉不明所以,不过也没开口问,就任苏和额乐掌握方向把两人带到了一片他摸不清方向的野草原。   越野车停下来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苏和额乐这才开了口,他说:“这是那晚我们相遇的地方。”   周安吉后知后觉,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背着繁重的摄影器材,不听旅店老板的劝阻只身一人离开游客聚集的地方,到了这片人迹罕至的野草原。   然后迷了路。   再然后,被骑马经过的苏和额乐害得摔伤了腿,并捡回了家。   周安吉下了车,将手揣在衣兜里四下望了望。   周围太黑了,再加上乌兰察布到处都是这样的野草原,其实他在此时此刻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熟悉感——   两年前他在这片草原上也就只待过几个小时。   不过既然是他与苏和额乐初次相遇的地方,自然对两人来讲意义重大。   周安吉见苏和额乐下了车,但越野车的远光灯仍亮着,照着他们面前的一片草场。   他正双手抱胸靠在车身上,歪头看着自己。   周安吉走过去,双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的时间,这点默契早就培养出来了。   他刚刚只回头看了眼苏和额乐满脸笑眯眯的神态,就知道对方今晚专门带他到这儿来不只是为了回顾一下过去——   要回顾大可选在白天,晚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苏和额乐仍扬着眼尾笑着,朝周安吉的耳朵凑过来故意用气声说话,也不知道是想避着谁,可这里明明没有人。   “想和你在这儿做一次,可不可以?”   话说出口周安吉才知道他在避着什么,他听着苏和额乐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软乎乎的弄得他耳朵发痒。   “在这儿?”周安吉朝四下望了望,“会被人看见吗?”   苏和额乐把身体直起来,将手伸过去揣进了他的口袋里,握着他,然后笑说:“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概率很小。这片草原白天都见不到几个人,更何况现在是晚上。”   “怎么样,周博士要不要和我一起赌一把?” 第61章 野火   “可是……”周安吉顿了一顿,“我们没有东西。”   他其实倒不是很抗拒苏和额乐这个提议,只要不会被人看见,他能和苏和额乐在这个意义重大的地方放肆一把也无所谓。   “车里有。”苏和额乐一边拉着他往驾驶座的方向走,一边说。   周安吉无奈地一笑:“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   而苏和额乐却摇了摇头:“没有。”   “如果我们没有停下来看日落,今晚就会在蒙古包里做,不是在这儿。”   “那车里怎么有?”   “这是之前在北京买好了准备带回内蒙古用的,一直放在车里忘了拿出来。”   周安吉呼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苏和额乐心也真够大的,如果有其他人坐他的车不小心看到了怎么办?   苏和额乐打开车门,正弯着腰把座椅往后调,周安吉忽然对着他“诶”了一声,然后说:“要不在外面吧。”   苏和额乐手停下来,转头回了句:“外面冷。”   “可我想看着乌兰察布的星星。”周安吉仰着头说。   于是苏和额乐也没扫他的兴,又将座椅调回去,顺手关上了越野车的远光灯,打开了车顶的小灯照着点光。   周围漆黑一片,连月亮也没有。   不过幸好漫天繁星灿烂,正如周安吉的意。   草原的地面上积过雪水,又冷又脏,苏和额乐考虑到对方有洁癖,直接一把抱着人坐到了越野车的引擎盖上。   车没有熄火,引擎盖也跟着发热——   还不算太冷。   周安吉坐上去后比站在地上的人高了一点儿,车内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正好映着苏和额乐的脸。   他盯着人看了两秒,然后双手托住对方的脸颊就轻轻吻了过去。   他习惯先吻眼睛,再移到脸上,最后到嘴唇。   苏和额乐的双手撑在他两侧,食髓知味地和人一起吻得越来越放肆。   他动手把周安吉长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了最末端,然后把手伸进他加绒卫衣的下摆里。   周安吉今天穿了条运动裤,没有拉链,细细的腰带一抽就开了。   苏和额乐动作时,略带冰凉的手不小心伸进去碰到了周安吉肚子上的皮肤。   和体温比起来实在太凉了,激得人猛地向后一缩。   他笑着,嘴唇也跟着分开了。   “你别故意冰我。”周安吉说。   苏和额乐笑着回:“没故意,不小心的。”   这时周安吉用手握住了苏和额乐正动作的手:“先脱你的。”   “你露得没那么多。”   苏和额乐愣了一下,闻言发觉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儿。   他掌着周安吉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脖子的位置:“你帮我脱。”   周安吉听话,顺势把他的羽绒服拉链也拉到了末尾,接着解开了苏和额乐的皮带。   金属扣叮叮当当地一响,真的好像两年前周安吉在这片草原上听到的那阵金属小刀碰撞的声音。   “怕冷吗?”苏和额乐问。   “怕。”周安吉漫不经心地回。   说着,他顺势环着对方的腰,将手揣进苏和额乐的羽绒服口袋,摸出了一只打火机和一盒烟。   之后就什么也懒得管了,抽出一支烟点燃了衔在嘴里,然后往后躺在了越野车的引擎盖上。   脑袋倚着车的前窗玻璃,正好可以支起半边身体看到苏和额乐是怎么摆弄他的。   对方正面对着他站在中间,高度正正好。   周安吉手里夹着烟,眼神缱绻地盯着苏和额乐,心想怎么有这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还好苏和额乐可以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一点儿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接着又想,不过自己的这件羽绒服肯定会遭殃,不知道等会儿会脏成什么样子。   幸好他当时在收拾东西来内蒙古时,带了一件备用的。   周安吉手里的烟都燃尽了,烟头没了火光,就这么被他夹在两只手指间,等会儿要带回去才能扔。   而苏和额乐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好,他心知阿乐心疼他,不想他受伤,所以每次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很充分。   可这晚周安吉不知道是怎么了,此时此刻心里竟然有点莫名其妙的着急。   或许是因为在野外的缘故,比平时多了许多隐秘的快感;又或许是他眼睛里映着漫天的星辰,因此内心过分愉悦。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包括站在面前的苏和额乐,都让这个普通的夜晚变得异常美好。   这时苏和额乐将他抬高了些,周安吉也跟着用了点劲儿。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说了句:“能找准地方吗?”   接着苏和额乐就听见“啪”的一声响,周安吉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伸过来照亮了下面。   这晚虽冷,不过两人却做得前所未有的尽兴。   后来不出他的所料,他的那身羽绒服脏得不成样子了。   结束后苏和额乐想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给他穿,周安吉拒绝了。   苏和额乐从车里拿来了纸巾给他简单擦了擦,而后赶紧进了车里。   越野车内一直开着暖风,比外面舒服不少。   周安吉为了不把里面穿的衣服弄脏,干脆把羽绒服脱下来,翻了个面盖在了自己身上。   苏和额乐在外面潦草地处理了一下车前盖,接着钻进车里,也来不及回味什么就快速地踩着油门往蒙古包的方向开。   车里的暖气唤回了一点理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提出这个建议。   如果今晚两人都冻感冒了,估计这个年都过不好。   不过周安吉倒不是很在乎,反而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质问他:“你怎么老是这样,事情都做完了又来后悔。”   苏和额乐失笑,心里知道周安吉能这样说,就证明他今晚真的很满意。   这样想来他们俩的性格好像还真挺不一样的。   每次要做什么事时,周安吉总是更喜欢听从内心的想法,如果能让他高兴就去做,不高兴的话就不做。   而苏和额乐总是会考虑得更多,事情的方方面面以及会带来的后果,都会被他计算在内。   不过也有好些时候,做事前没有考虑清楚,事情做完了再来后悔,所以才有了刚刚周安吉吐槽他这一句。   其实苏和额乐在内心里很羡慕周安吉这种随心所欲的性格,既然事情都做过了,而且这期间他们俩都很快乐,那事后再来后悔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此时嘴上偏偏要跟着拌一拌:“你每次被冻得厉害了之后,都会感冒。”   周安吉嘴上笑着:“我哪有,我身体没这么差。”   苏和额乐一边开车,一边跟他数着:“在包头停水那次,还有在北京那次。”   周安吉闻言不出声了,接着又将自己披在身上的羽绒服往上拉了拉。   “如果今晚真被冷感冒了,你说这事儿办得值不值?”苏和额乐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问。   “值。”周安吉想都没想就说,“能和你一起在车上做一次很高兴,估计后面回了北京也没这种机会了,能看着星星也很高兴。”   “高兴的事儿为什么会不值得?”   他说完这句话后,才真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哪会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健康也要来寻欢作乐。   不过只有在面对苏和额乐时,他才会想克制也克制不住。   “干脆就放弃吧。”周安吉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因为自己爱的人而做出改变不是什么坏事。”   回到蒙古包后,苏和额乐还是给他冲了一包药预防感冒。   周安吉让他给自己也冲一杯,苏和额乐于是就着对方喝完的杯子给自己也冲了一包喝光了。   两人把今天从镇上买回来的东西热了热当做晚饭吃了。   周安吉还说自己要留着点肚子,说明天娜仁额吉一定会准备很多好吃的。   苏和额乐笑他:“瞧你那点儿出息。”   晚上洗漱完之后,周安吉蹲在浴室搓洗自己那件弄脏了的羽绒服。   苏和额乐穿好睡衣后走过来,拉他去上床睡觉,说衣服扔洗衣机就好。   可周安吉老是觉得弄上去已经干巴了的痕迹要使劲搓才能搓干净。   此时苏和额乐正倚在洗漱台上笑着看了他几秒,揉了揉他还没干透的头发,柔声说:“放明天吧,明天我洗。”   周安吉看了眼手机,刚十点过:“现在还早,你这么着急睡觉干嘛?”   “这么困吗?”他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对方。   “明天再洗吧。”苏和额乐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不然明天你还得再洗一遍。”   周安吉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眼神也跟着顿了一下。   苏和额乐趁机拉着人的胳膊站起来,让他在洗漱台前洗干净了手,然后牵着他走到了床上。   “还想再来一次,好不好?”苏和额乐抱着人,凑到他耳边说。   见周安吉没答话,他又接着说:“刚刚在外面太冷了,时间不够。”   此时此刻周安吉才觉得,两人在一起之后不仅仅是自己变了,阿乐也跟着变了。   以前苏和额乐从不会连续两天,说怕他伤着,而现在却要拉着他做第二次。   不过苏和额乐做事有分寸,周安吉从不担心这些,反正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沉溺于此的,他也乐意陪着人趁这个来之不易的假期好好放纵一下。   对方一贯知道怎么拿捏自己,苏和额乐知道周安吉不会拒绝。   这晚苏和额乐压着周安吉的腿又进去了一次,直到周安吉在他的耳边轻声喊停,说:“我的羽绒服不能一晚上泡在水里的,以后不保暖了。”   “不保暖我就赔你一件新的。” 第62章 走过千山万水   周安吉再一次见到阴山山脉时,已经是与上次时隔一年半以后了。   --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气同样很晴,就算两人这时还没来得及起床开门,躺在床上时就已经可以感受到屋外明亮的天光透过屋顶照射进来。   周安吉在被子里拱了拱,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八点,然后就拉着苏和额乐起了个早。   弄得苏和额乐都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了,嘴里仍打着哈欠。   “你别太啰嗦,我们今天不是要早点儿回娜仁额吉家里帮忙吗?”周安吉站在洗漱台前,正刷着牙,含着一嘴泡沫含糊地说。   苏和额乐穿好衣服后走进浴室,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后面抱住了镜子前的周安吉,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摩挲了两下:“不急。”   声音低沉得冒泡,听起来真没睡够。   周安吉回想起昨晚俩人也没有闹到太晚,于是问道:“为什么不急?”   “我额吉说,今年除夕不叫其他亲戚朋友来家里了,就只招待你一个人。”   苏和额乐往周安吉的脖子上啄了一个吻:“我们下午再回去也来得及。”   周安吉闻言动作跟着慢下来,也不说话了。   苏和额乐笑着捏了捏他腰上的软肉:“别紧张啊,都见过那么多次了。”   “大哥大嫂也会带着小侄女回去,小姑娘现在刚学会走路,可闹腾了。”   周安吉被人环在身前捏着皮肉,痒得不由自主地向后拱了一下背。   “别顶我啊。”苏和额乐忽然失笑着道,“硬着呢。”   “等我缓缓。”   “那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周安吉刷完牙后又就着清水洗了把脸,然后转过身来问。   苏和额乐伸出手背把他下巴上快滴下来的水珠擦了擦,接着往身旁在地上搁了一夜的水盆瞟了一眼,笑着说:“先帮你把羽绒服洗干净。”   周安吉笑着让他正经点儿。   “然后我想再带你去一次阴山。”   苏和额乐开车走的这条路线还没被当成旅游景点开发过。   上山的路几乎全是碎石和泥土,不过幸好这几天连着天气都很晴朗,路上没积太多的雪。   越野车的动力很足,但上山时压着石块前行仍晃晃悠悠的。   周安吉握着车窗上的把手,一路都把安全带拽得很紧。   他望着前方的路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苏和额乐口中的“再去一次阴山”,不是像上次那样只在山麓附近停留一会儿,而是真真正正地想要上山。   苏和额乐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笑着说:“不用抓那么紧,我开车技术不差的。”   “为什么突然想要来阴山?”周安吉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直到车开到前方再也没有明显的大路时,苏和额乐才停下来。   锁了车之后,拉着周安吉的手继续向上走。   冬日的阴山其实挺荒芜的,随着海拔上升,植被渐渐过渡成了低矮的灌木,再往上慢慢变成了草甸。   草甸在冬天变得枯黄,路上堆积着没化的雪,怎么看都很萧瑟。   不过幸好这天天晴,太阳从山的另一头逐渐往高处攀爬,阳光照在人身上也不觉得冷。   “怎么样?累不累?”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不擅长运动,不过身体素质倒也没差到这种地步,他们爬的这一段山脉坡度很缓,他摇了摇头。   “可能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顶了。”苏和额乐说。   “你来过?”周安吉问。   他明明记得上次苏和额乐告诉他从没来过阴山的。   “在你离开之后来过一次。”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在心里了然,估计山顶真的有什么很美的风景,才值得苏和额乐专门带他再来一次。   于是他开玩笑地说:“如果等会儿上面没什么可看的,我就让你背我下山。”   苏和额乐笑着说好,接着又调侃道天文系的高材生做事不讲道理。   后面一个小时的山路变得陡峭,两人只顾着低头爬山,没怎么说话了。   等到终于到达山顶时,周安吉松了口气,被苏和额乐拉了一把站上了顶端。   这里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修建的露台,此时站在山顶往下俯瞰时,正好可以看见山麓错落有致的城区。   太阳随他们一路同样攀爬到了一天之中的最顶端,阳光洒下来照着沿途的白雪,整座阴山下的城市都沐浴在除夕这一天的暖阳里。   其实放在以前,周安吉对于这世界上无数座著名的或者无名的山峰并没有什么征服欲。   他也知道他们现在立足的这个地方肯定不算是整座阴山山脉的最高点。   所以苏和额乐今天特意带他到这里来,除了看风景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们四周没有其他人,此时周安吉背靠在露台的木栏杆上,双手随意地向两边撑着,一脸惬意地望着苏和额乐,对他昂了昂头。   “说吧,想对我说什么?”他问。   苏和额乐失笑着歪了歪头,手肘搁在栏杆上撑着下巴,双眼在阳光下微微眯着一些:“我就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吗?”   苏和额乐没否认,周安吉此时心里有了点隐隐的预感,如果是单纯的“我爱你”这样的话,阿乐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什么话?”周安吉又急切地问了一次。   “告白的话。”苏和额乐回。   “告白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次稍微有点儿不一样。”   周安吉闻言盯着苏和额乐近在咫尺的眼睛看了几秒,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笑出声来:“不会是要站在这里大声朝山下喊吧。”   苏和额乐也跟着笑:“没那么幼稚。”   “喊吧。”周安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反正这里没人,也只有我听得见。”   可苏和额乐这时却忽然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看着周安吉的眼睛:“我很想把‘我爱你’那些话说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   “但阿吉你也知道,现在的人们对同性之间的爱情接受程度没那么高,所以我可能……”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与你缔结一段法律意义上的关系。”   “我知道。”周安吉脸上的笑也收住了,将手伸过去覆在苏和额乐的手背上捏了捏,“刚和你在一起时我就知道,我又不强求这些的。”   苏和额乐接着又说:“但我不想我们俩的关系只是简简单单地停留在‘谈恋爱’这个阶段。”   他又低头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周安吉的错觉,此时此刻苏和额乐的眼睛里似乎饱含了一汪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满眼都亮晶晶的。   “可能是我思想传统吧,‘恋人’这个称呼其实不太能给我安全感,就好像随时随地两人都可能会因为一个理由提出分手一样。”   “在我们蒙古族,两个心意相通的人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后,就会步入婚姻。”   “当然,你们汉族也一样。”   周安吉点了点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摸了摸苏和额乐的眼睛,意料之中地摸到了一点湿润。   他将指尖的那点儿泪水在手指上碾碎,而后苏和额乐将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拿下来,握住,接着轻轻“哎”了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安吉压着嘴角笑了笑,然后鼓励地对他昂了昂头:“继续说,我听着呢。”   苏和额乐垂下头,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首饰盒。   他用一只手打开,将里面装着的一枚素戒递到了周安吉眼前。   “其实这枚戒指在北京就买好了,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给你。”苏和额乐声音淡淡的,眼神也泛着周安吉常见的那种温柔与平和。   仿佛他们现在正交谈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也一直没想明白,我们俩这种关系更进一步后该怎么称呼。”   “叫老公老婆什么的好像不太合适。”   这句话却突然把周安吉逗笑了,他一笑,眼睛也跟着眯起来,眼里蓄着的泪水自然也就装不住了,“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先别着急哭啊,阿吉。”苏和额乐此时没有空出来的手,只好将握住周安吉的那只手往上抬了抬,用他自己的手背擦干了他脸上的泪珠,“我还没说完呢。”   “那你说。”周安吉忍着没让眼泪决堤,可声音却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眼圈儿也跟着红红的。   苏和额乐仍把戒指盒举着,银色的质地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我真的想了很久,后来觉得,如果是这种正式的场合,还是叫‘爱人’最合适。”   “这算是求婚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笑笑:“你说是就是。”   “所以周安吉,好好想想要不要答应我。”   苏和额乐向前一步拥过来把人抱在怀里:“阿吉,不要被眼前的景色所迷惑,我知道我们一路登山上来,到达山顶的时候,你的心情一定会很澎湃、很激动。”   “所以现在其实不是个求婚的好时候。”   “我怕你是因为眼前的景色答应我的,是因为这一路走过来的艰难答应我的,是因为喜欢内蒙古才答应我的……”   苏和额乐又轻笑了一声:“而且我还有点自私,为了满足自己想要的安全感,就拉着你和我一起迈入婚姻。”   “所以我今天只是趁这个机会向你提一下这件事,你好好考虑再答复我。”   “一年、两年、五年……我都等得起……”   周安吉靠在苏和额乐的肩上一直没说话,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一样。   其实在苏和额乐看不见的背面,他背着人流了好一会儿的泪,眼泪滴下去把人的衣服都弄湿了一块儿。   “我如果不答应你的话,这个场景岂不是会很尴尬。”周安吉哽咽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思跟人开玩笑。   “是啊。”苏和额乐笑着回,“第一次求婚,别让我尴尬。”   “不用你等,也没有下次了,就这一次。”周安吉说着,从他怀里站直了身体,重新噙着一双泪眼看着苏和额乐的眼睛,“是因为你本人,是因为苏和额乐,才答应的。”   苏和额乐心里早就对这个答案有过无数次的排练和预感,可是真的听到时还是微微愣了一瞬,然后才咧着嘴笑起来。   他曾经在无数场婚礼上听过无数次“我愿意”这句话,可他还是知道此时此刻的场景与那些婚礼都不一样。   他们周围没有观众,周安吉那句答应他的话,是趴在他耳边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这时阴山山顶上的风从他背后吹过来,细碎的阳光描摹出周安吉亮晶晶的轮廓,他的发丝飞扬在耳朵两侧,正笑着对他说“我答应你”。   苏和额乐有些郑重地将戒指取出来,举在两人面前,笑着问:“需要我单膝下跪吗?”   周安吉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胳膊:“不舍得你跪,地上脏,等会儿还得回家过年呢。”   苏和额乐将戒指轻轻旋进了周安吉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握了握,凑过去在他的耳边说:“以后别取了。”   周安吉点点头:“那你有吗?”   “我没有。”苏和额乐大大方方地回应道,“等你补给我。”   “人家买求婚戒指都是买一对儿,哪有像你这样只买一只的?”   苏和额乐此时偏要抱着人撒娇:“我不管,别人的事儿我管不着,但你必须补一只给我。”   周安吉被拥在怀里笑着说:“行,回北京就补给你。”   苏和额乐此时心里高兴,直起身来靠在了背后的栏杆上,用指腹轻轻擦掉了周安吉脸上挂着的泪珠:“别哭阿吉,笑笑。”   “今天高兴。”   他握着周安吉的手,继续侃侃地道:“其实传统意义上求婚的一般都是男性,不过我们稍微特殊一点,但我不想在我们俩的关系中把‘男性’或者‘女性’分得这么清楚。”   “虽然说我一直都是上面那个,但我也不会觉得你是一段关系中的女性角色。”苏和额乐盯着他没移开眼神。   “我知道有的同性恋人是把这个分得很明白的,但我更想我们俩是平等的。”   苏和额乐言语坦然,大大方方地叙述这个事实。   周安吉其实一直都觉得他和苏和额乐两人都不算是很典型的那种同性恋。   他们都从未对别的男人动过心,他们只爱彼此。   “所以别忘了补给我。”苏和额乐靠近他的耳边说,“你欠我一只戒指。”   “那等我买好戒指再向你求一次婚吗?”周安吉顺势趴在他肩膀上问。   “也不是不行。”苏和额乐回,“让我也体验一下像你这样泪眼婆娑的感觉。”   周安吉动手捏了一下他的腰,嘴上却道:“现在哭不算丢人。”   他凑过去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安然地搁在他颈窝,脸颊蹭着他耳侧的碎发,有些郑重地说:“谢谢你阿乐。”   “谢我什么?”苏和额乐问。   “谢谢你今天特意把我带到这儿来。”周安吉说,“这里没有一个人,我才敢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释放情绪。”   “我不喜欢那种周围全都是人的场景,包括当众表白、求婚、婚礼都一样。”他说,“都不喜欢。”   “所以如果你想要的话,其实我们俩也可以办一场婚礼,就我们两个人。”   苏和额乐点了点头,说好。   作者有话说   1、“走过千山万水”:出自《爱如潮水》。 第63章 延迟满足   他们一直在阴山山顶上驻足了好一阵,两个同样穿着黑色长羽绒服的高大背影依偎在一起倚在栏杆上,此刻看着眼前萧瑟的景色也很沉醉。   心里高兴,眼里的风景也比往常更美了。   视线越过山下的城区,再往远处眺望,就可以看见那片内蒙古草原上稀松排布的房子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的炊烟。   现在已经过了午后,不过两人不觉得饿。   苏和额乐一直牵着周安吉的手,手指在他的戒指上轻轻地打转儿。   戒指的大小刚刚好,周安吉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手指的尺寸的。   苏和额乐回答:“用我自己的手指试的。”   他回想起买戒指那天的事还觉得挺好笑:“我试的时候那个店员好像看傻子一样盯着我,他肯定以为我是买给女孩儿的。”   “哦?”周安吉伸出自己的手覆在苏和额乐的手掌上和他比了比大小,看上去差距真的不大。   他俩身高相仿,手的模样生得也相似,同样骨节分明,同样手指修长。   苏和额乐顺势将他握住十指紧扣,而后他们又在这里沉默了好一阵,更没有大声朝山下喊,心里都默契地认为这样的话更适合放在心里,只说给对方一个人听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周安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面对着眼前巍峨的阴山拍了几张照片,存进了相册。   “对了。”他说,“咱俩是不是还没正式拍过合照?”   “那咱找个影楼?”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无奈地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影楼。”   “咱自己支一个三脚架就能拍。”   “以后我们的那本相册得时常更新。”   苏和额乐点了点头,说好。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摊开放在周安吉面前:“我的信呢?现在这个时候够正式了吗?”   周安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抬头盯了他两秒,此时话语也有些嗫嚅:“再等几天……”   “还打算再藏几天?”   他瞟见苏和额乐的眼里闪过了一点失望的情绪,于是伸手把对方摊开的那只手握住:“你别着急啊,反正信都是你的,迟早是你的。”   苏和额乐倒没有在生气,这天他们俩已经够高兴了,如果周安吉此时把信拿出来,不过也是锦上添花。   苏和额乐惯常爱给自己延迟满足。   不过他心里有些疑惑也是真的:“为什么还要再等?”   他笑着问:“前几天不是还说会在假期结束之前把信交给我吗?”   然后又暗自反应过来:“你不会这样骗我对不对?”   这时他忽然伸手朝周安吉扑过来,双手一边放在他胳肢窝的位置轻轻地挠,一边在嘴上也不放过人:“让我在你身上搜刮一下。”   周安吉怕痒,被他逗得一整个蜷缩在他怀里:“你别闹,没带在身上。”   “那等会儿回去翻翻你的行李箱?”他故意说。   “你别,让我最后留一点惊喜给你好不好?”   “还有什么计划吗?” 苏和额乐把上半身转到对方眼前来,凑过来在他嘴角吻了一下,“嗯?阿吉。”   “是。”周安吉放弃挣扎,侃侃地说,“你之前不是老念叨着我送了你的小侄女一个坠子吗,又说那么重要的东西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干嘛,要还人情为什么不直接送你。”   周安吉知道当时苏和额乐说这话时是在开玩笑,但还是记在了心里。   此时对他笑了笑:“你说你跟一个刚一岁的小孩儿吃什么醋。”   苏和额乐闻言心里明白了大半,可这时偏偏要将人搂过来,故意道:“就醋就醋。”   周安吉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别醋了,所以我给你也买了一个。”   “那个戴了这么多年,都旧了,这个是新的。”周安吉哄着人,“别醋了啊。”   周安吉在心里暗道自己不是个擅长制造惊喜的人,此时自己的计划已经向苏和额乐全盘托出了,惊喜自然也就没了。   但此刻还是经不住面前这个刚跟自己求过婚的人的反复追问。   “那坠子在哪儿?还有信呢?”苏和额乐又迫不及待地问。   “我让金店给我们俩各手工打了一个坠子,准备和信一起,选一个郑重的时间送给你。”   “但坠子的工期比较长,在离开北京前还没完全做好,所以没带来内蒙古。”周安吉说。   “金店的店长告诉我,等坠子做好之后,可以邮寄过来。”   “昨天我去寄羊毛毯的时候,向邮局的工作人员问了那里的地址。”   “所以坠子已经在路上了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趴在他肩膀上,顿了一顿,然后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其实坠子在前几天就已经做好了,但我还……还在犹豫。”   苏和额乐闻言扶住他的肩膀直起身体,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问:“在犹豫什么?”   又笑了一声说:“又不舍得了吗?”   周安吉“哎呀”了一下,道了句:“当然不是。”   他重新将人圈在怀里,言语之间顿了一下,才开始满心倾诉道:“因为我爱你啊,宝贝儿。”   “因为爱你,喜欢你。都说‘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再被任何东西束缚住了。”   “我没你那么勇敢,也没你那么有计划。”周安吉坦然地说,“我写了封想让我们关系更进一步的信准备给你,临了时自己居然还退缩了。”   周安吉承认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没有苏和额乐这么坚定。   自从他长大了开始慢慢远离那个家庭后,就再也没有建立过什么亲密关系。   在这期间他竟然也觉得这种感觉意外的不错,随性潇洒又自由自在。   所以昨天当他提着三张羊毛毯站在邮局里时,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把地址立刻发给北京的店长。   他知道如果信给苏和额乐看了,对方一定立马就会答应他。   但苏和额乐已经被自己的心结困了三年了,现在好不容易重归自由的人生,周安吉希望他能自由一点,更自由一点。   像自己这只越过高山的鸟儿,也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   以后没有什么能够困得住他,没有什么能够打得倒他。   所以对于苏和额乐来说,爱情与自由之间到底哪个占比更重,周安吉觉得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做权衡。   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后悔,甚至在想怎么能回到今早,把那封信从行李箱塞进自己衣服口袋里,现在能立马拿出来郑重交付给对方。   此时他环抱着苏和额乐,视线正好能看见自己交叉的手指,那枚亮晶晶的戒指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什么爱情与自由。   爱情与自由明明是可以共存的。   不然自己哪会这么坚定地就答应了苏和额乐的求婚。   “事情都做完了又来后悔?是不?”苏和额乐把他搂在怀里,挠了挠他的下巴,用他自己的话来打趣他。   “这哪一样?”周安吉说,“你以前都是假装意思一下,我这是真后悔。”   “手机给我。”苏和额乐对他摊开手。   周安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过去,对方轻车熟路地解开了他的锁屏,找到了联系人里的那个金店店长,敲字把地址发了过去。   “你从邮局问的那个地址都不对,太远了。”他一边打字一边笑着说,“去那儿取东西要跑好久,我等不及。”   他发完消息后重新将手机还给周安吉,还顺道捏了捏他的脸:“高材生怎么还犯傻,地址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哪需要去问别人。”   “怪不得昨天故意说要把羊毛毯寄回去,还把我支走。”   周安吉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住:“问你不就没惊喜了吗?”   苏和额乐笑得愈发厉害了:“可现在也没什么惊喜啊。”   周安吉也被逗笑了,摇着头说了句“算了”,然后道:“那我以后为了你,专门去学学怎么制造惊喜。”   然后又故意叹了口气:“周博士虽然有存款,但也不富裕啊,两个金坠子花了我不少钱呢。”   “我哪像你这么抠,戒指都只买一只。”   苏和额乐咧着嘴笑,然后侧了一下身,伸手从周安吉颈口厚厚的衣服摸进去,提着丝线将那颗狼牙拽出来:“你给我写信就够了,咱以后会有很多机会买这些东西的。”   白润的狼牙被体温烤热,摩挲在手指上泛起一阵温软。   周安吉任对方勾着脖子上的细线把自己拽得更近了:“只有一封信感觉有点轻飘飘的。”   “给你的家里人都买了礼物,怎么可能唯独不买给你。”他笑着说,“不然我们家阿乐等会儿又吃醋了,可怎么哄啊。”   “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哥。”   苏和额乐心里明明很美,但却故意“哎”了一声:“结婚对象好不容易写给我一封信,还得再等这么多天才能看见。”   而周安吉此时此刻还偏要嘴硬:“你别着急啊,等过几天就能看了。”   “信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苏和额乐笑着扬了扬他的手:“到底是谁在着急啊?我看你明明比我还急。” 第64章 新日焰火   这天两人下了山后,直接开车去了娜仁额吉家。   到家的时候时间刚过两点。   娜仁额吉正坐在门口的一只小木凳上择菜,见苏和额乐的车开过来后马上就迎了过来。   周安吉跟着苏和额乐的称呼叫了声“额吉”,说好久不见,对方也满口应着。   苏和额乐拉着他将后备箱里的礼物和特产卸下车,还趁俩人躲在车后时凑过来亲了一口他的脸:“爱你。”   周安吉向两边瞟了瞟,让他别闹。   这天下午他俩回家后,就一直呆在厨房帮娜仁额吉的忙。   周安吉不会弄内蒙古的菜,娜仁额吉就手把手教他。   他还说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招待一家人去南方玩玩儿,吃点儿南边的美食。   这晚他们一家只有六口人,其中还包括一个还在吃奶的小不点儿,而桌上摆着的饭菜却一点不比前些年的除夕差。   娜仁额吉还专门给周安吉包了羊肉饺子,说去年过年的时候没让他吃好,今年管够。   饺子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苏和额乐给周安吉碗里夹了几个,又给他的杯子斟满了酒。   桌上开了好几瓶马奶酒,这晚娜仁额吉和嫂子也不拦着他们,大哥、苏和额乐还有周安吉一连喝了好多杯。   喝得周安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没醉得厉害,但反应正在慢慢变得迟钝。   他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想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每次喝醉后都很黏着苏和额乐,可眼下这个场景不太合适。   等会儿一家人还得一起待到零点互道新年祝福,该有的礼节不能丢。   于是他悄悄在桌下勾了勾苏和额乐的手指,侧过脸去对他说:“我好像有点儿醉了。”   “醉就醉了。”苏和额乐答,“今天高兴,喝醉也没事。”   “等会儿我们不回蒙古包了,我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今晚就在这儿睡。”   周安吉愣愣地抬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问道:“房间够吗?要不我睡沙发?”   苏和额乐瞧着眼前的醉人,颧骨上泛着桃花色的红,眼神比起平时的锐利,此时更迟钝了几分。   苏和额乐知道,每次周安吉被冻得厉害了,或者喝醉了,神态看起来就会傻乎乎的。   也难怪他之前在草原上认定对方成绩不好。   “房间够的。”他笑了笑,安慰着说,“额吉睡一屋,大哥大嫂睡一屋,我们俩各睡一个屋。”   周安吉听着苏和额乐在给今晚做安排,后知后觉俩人今晚在这儿没办法睡一起。   今天对他俩来说特殊,只是稍稍有点遗憾而已。   而此时苏和额乐却趁着周围人正对着电视机里的晚会哈哈大笑时,凑过来对着周安吉的耳朵说:“你想我的话,我半夜偷偷溜你屋里来睡。”   这顿年夜饭一直吃到了十点多才结束。   大哥和苏和额乐一起把碗筷收拾干净了,周安吉在客厅陪大嫂和额吉逗小侄女玩儿了一会儿,后来小姑娘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这时大哥招呼他们出了房门到了外面院子,从自己的车后备箱里搬出了几打烟花。   周安吉有些惊喜,他以前都是呆在城市里过的年,小时候还能放点儿烟花,长大后有了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矩后,已经好久没玩过烟花了。   他话语里有些羡慕:“原来你们过年都玩儿这么开心的。”   苏和额乐朝车的方向昂了昂头:“我小时候喜欢玩儿,这几年都没玩过了。”   “今天是大哥知道你要来家里过年,特意给你准备的。”   苏和额乐从里面挑了个圆锥形的烟花立在地上,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后,火光蹭蹭地往外冒。   一束一束的彩色亮光把面前的人照亮,而后又四散着向周围落下。   娜仁额吉双手揣进衣服口袋站在门口,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四个孩子在那儿撒欢儿。   周安吉习惯性地走过去从苏和额乐的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又自己点燃了一个。   玩得不知足,接着再点了一个。   苏和额乐笑他说怎么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周安吉此时故意不去听人调侃他的话,一个劲儿地只会说今天高兴。   大哥把最大的那一打烟花留在了最后,点燃后赶快退到了屋檐下来躲着。   五个人就这么仰头立在门前,看一簇一簇的烟花蹿上天,在墨色的夜空下绽出一朵五彩斑斓的巨大繁花。   火光灿烂,连周安吉始终热爱的漫天星辰的光芒都被盖过去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心里的信仰不单单只有星星了,还有亲情、有爱情。   周安吉立在一排人的最左边,与苏和额乐并肩站着。   他趁烟花上天爆裂出巨大声响时,偷偷垂下头朝身边的几个人看了看,又悄悄在手里摸了摸自己的戒指。   真好,他也有家了,有家人爱他了。   还有家人会专门给他包饺子,会为了逗他开心买烟花放给他看。   这时苏和额乐也将头低下来,远处的火光冲上天,他正好看见了周安吉含了点泪水的眼里映出一朵璀璨的烟火。   他对着人笑了笑,嘴唇动着好像说了句什么,周围太吵了周安吉没听清。   他在心里想了想,猜测应该是“我爱你”或者“新年快乐”之类的话。   而后他就感觉到苏和额乐在背后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挠了挠他的掌心,最后两只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   周安吉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昨晚放烟花时苏和额乐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祝你以后,平安吉祥。”   大年初一的早上,娜仁额吉按照南方的风俗习惯,给一家人煮了酒糟甜汤圆当早饭。   额吉太惯着他了,周安吉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娜仁额吉拿着他吃完的空碗又给他盛了碗汤圆,递过去,说:“你们俩现在在北京,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次,我一年也就惯你们一回。”   而周安吉惯会讨长辈开心:“什么时候您一个电话,我们俩就从北京回内蒙来看您。”   “如果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就给您买张票到北京来玩玩儿。”   娜仁额吉笑着说:“怎么的都好。”   苏和额乐和周安吉一直在内蒙古待到了庆祝完小侄女的一周岁生日宴。   这天来了不少客人,宴会办得热热闹闹的。   白天两人都喝了些酒,晚上的时候,周安吉躺在苏和额乐旁边,忽然对他说:“要不跟我去一趟海边吧?”   “趁假期还有几天才结束。”   “去见你的家人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思索了一会儿:“随你,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只是你都带我来过你的家乡,见过好几次你的家人了,我也应当这么做,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之后,他缩在苏和额乐怀里自我嘲讽般的轻声哧笑了一下:“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俩的关系,估计吵得会比我改志愿那次还厉害。”   “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我可以为了你再吵一次。”周安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苏和额乐这个后盾,周安吉现在做什么事都很豁得出去。   但也只有苏和额乐知道,周安吉是个惯常嘴硬的人。   他其实也想家,他需要苏和额乐给他一个回家的理由。   周安吉在被子里握了握苏和额乐的手,就着床旁边的小夜灯看着对方的眼睛:“跟我在一起任重而道远啊,苏和额乐先生。”   苏和额乐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臂被周安吉枕着,此时他将手臂曲起来,顺势摸了摸周安吉的脸:“不怕的,阿吉,我会陪你。”   又过了一会儿,周安吉才喃喃地道:“草原上的日出看了很长时间了,我想带你去看看海边的日出。”   “去看看我从小生活和长大的地方。” 第65章 别流浪了   海边的日出确实如周安吉所说,与草原上的日出有着千差万别的美。   他们俩很幸运,在回到周安吉家乡的第二天,就遇上了这个大晴天。   当海洋尽头与天空交界的地方被橙光染遍的时候,一轮红日缓缓地从世界的另一端往上升起。   蓝色的海水涤荡着金辉,远处有凌晨时分出海归来的渔船,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还有养殖海货围起来的渔场。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依偎在海岸边的一块黑色礁石上,脚踩着细软的白沙,鼻腔里裹挟的满是海风吹过来的咸腥气息。   太阳升起的时间很短,直到阳光把眼前的这片海域都照亮了,他们也没有立刻离开。   苏和额乐握着周安吉的手,无意识地轻轻转着他手指上套着的戒指。   戒指在周安吉的指节上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记,他低头看了看,扬起了嘴角,忽然有点无厘头地说:“我没想过我会这么幸运。”   “能遇见你。”   “怎么说?”苏和额乐问。   “我以前忠实于诗歌,还有文学,所以我相信爱情。”   “但真正的爱情很稀有,我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苏和额乐将他搂得更紧了一点,闻言低头对他笑着:“是不是太悲观了一点?”   周安吉没回答他的问题,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那你呢?你也一直都信吗?”   “信。”苏和额乐说得很笃定,眼神缓缓抬起来,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一直都信。”   “我阿布和额吉,大哥还有大嫂,他们都是。”   “所以当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爱上你的时候,就很笃定地知道那就是爱情。”   周安吉闻言从苏和额乐怀里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问:“是什么时候?”   苏和额乐坦言:“比你早一点。”   周安吉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   苏和额乐眼睛里映着天际上朝阳的光线,此时同样反射进周安吉一汪如水的大眼睛里,对他说:“你是喝醉酒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比你更早一点。”   “那你为什么没有向我表白?”   “我说了,但你忘了。”   这段记忆始终封存在苏和额乐的脑海深处,一直在等待着合适的时间开启。   其中包括了他们分开后需要靠通信缓解思念的那些时候、他们重逢在北京的时候、周安吉毕业的时候、他们在阴山山顶的时候。   苏和额乐抓着这段很短很短的记忆,仿佛是抓着爱情里的一个筹码,而此时此刻他把这个筹码交给了周安吉。   那是那达慕大会结束那晚,两人喝了酒,并肩坐在蒙古包外吹风。   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似乎还飘着酒气,苏和额乐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跟着喝醉了。   但这个问题如果要放在周安吉身上的话,可以很轻松地立马得出答案。   周安吉醉得不省人事,刚刚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脸颊与自己接了一个短暂又缱绻的吻。   还告诉自己“可能以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挺好的,不比草原上的姑娘和男儿差。”   “真的,我没骗你……”   苏和额乐笑着,对面前这个醉人的各种可爱行为都无条件接受。   湿润的嘴唇慢慢分开后,周安吉就靠着他的肩膀睡了过去。   苏和额乐今天在那达慕大会的跑马比赛中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如果要想获奖的话,明天还有一场赛马要参加。   他一开始本来打算好了要把这次比赛的奖牌送给周安吉的,可现在他却突然不打算去明天的比赛了。   他朝身边靠着自己肩膀的人看过去,对方睡得很沉,眼皮正无意识地动着,眼睫毛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在脸颊上投下一簇一簇的阴影。   苏和额乐安然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手指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温柔地低声道:“你当然没骗我,你很好啊,我一直都知道。”   “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如果以后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该多好。”   苏和额乐轻轻“唉”了一声:“但我,但我不敢爱你啊……”   他知道睡着的人不会有回应,明早醒来后也不会记得。   所以这段孤注一掷的告白更像是说给苏和额乐自己听的,只有他自己和草原上的风知道。   知道他明明已经打算放下一切只身回到草原,别无他求了,但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去爱上眼前这个人。   周安吉听完这段独白后只是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又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可就算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再讲出来他也不由得心疼。   周安吉在心里暗自回应:幸好,幸好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放弃。   他们可能有时都会脆弱得因为一句话就泪流满面,可是也仍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直到遇见了彼此。   “哥……”周安吉抬眼看着他,声音很轻:“这些年你累不累?”   苏和额乐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累。”   “我会心疼你的,你知不知道?”周安吉问。   “知道。”苏和额乐扬起了一抹笑,又搂了搂周安吉的肩膀,“以后都有人心疼了,挺好。”   周安吉从他的怀里直起身,忽然两只手趴在苏和额乐的肩膀上,脑袋凑过去看他:“哥,今年都三十了。”   “是不是都快长白头发了?让我看看。”   “看看吧。”苏和额乐顺从地朝他低下头。   周安吉边笑边扒拉着苏和额乐头顶的发丝,没有白发,还是一头很健康很乌黑的头发。   “老了吗?”苏和额乐笑着问,接着又自顾自地点点头:“是比你老三岁。”   “不老,哥。”周安吉把额头凑过去抵住苏和额乐的额头,“很帅。”   苏和额乐顺势将他环抱住:“那等我们都七老八十了,再来给我拔白头发。”   “我们还得一起过几十年呢。”   “七老八十?”周安吉笑着问,“等到那时候满头都是白发了,拔得完吗?”   苏和额乐也跟着一起笑:“拔不完就算了,到时候我们就是两个小老头。”   周安吉说了声“好”:“就当两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这时苏和额乐故意拱了拱肩膀,周安吉搁在上面的脑袋跟着颠了两下:“起来,我给你个东西。”   周安吉在他怀里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又是什么?”   接着又说:“哥,你可别给我太多惊喜了,我受不住。”   苏和额乐把手藏在身后:“怎么说?”   “我怕我欠你太多了,没钱还。”周安吉开玩笑说。   “不用你还。”苏和额乐笑着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不是我给的,是我额吉给你的红包。”   周安吉心里一惊:“红包啊!”   他从苏和额乐手里接过来拆开,里面是娜仁额吉给他包的压岁钱:“怎么额吉不当面给我?”   “我当然是很乐意收这个的呀。”周安吉得意道。   苏和额乐用手指沿着他的嘴唇描摹了一遍,然后拈起嘴角的一层软肉捏了捏:“这时候嘴上还挺犟,又怕我额吉当面给你你不好意思收,所以才让我转交。”   “我好久没收过压岁钱了。”周安吉说,“上大学之后就没收过了。”   “那时候下定决心不想花家里的钱,每年给我压岁钱我都犟着不收,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亏了好大一笔。”   “不过话说回来……”他转过头朝海岸公路望过去,一辆蓝色公交正好停在他们附近的站点,车门打开又关闭,显示屏上标注的目的地是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居民小区。   “我们家的传统是,在孩子正式参加工作前都会给压岁钱。”   “如果我今年回家的话,说不定还真有压岁钱可以收。”   他的视线一直望着远去的车辆,没收回来。   刚刚还在调侃苏和额乐今年30了,其实周安吉自己想想,他也27了。   这也就意味着,家里的长辈们都老了。   就算整个家族里最年轻的他爸妈,也已经年过半百。   如果这场无声的战役一直持续下去,最终的获胜者也只会是周安吉。   他们没办法拿自己怎么样了。   他现在读书读到了这个地步,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填高考志愿都会被掌控的周安吉了。   苏和额乐沿着周安吉的视线望过去,从背后伸手将人环住,四只手臂在前面交叉,像极了以前带人骑马的姿势。   这时候离日出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太阳还在继续往上升。   灿烂的阳光洒下来,远处澎湃的波浪也翻卷着五角光芒,像是撒了满海的钻石。   海岸边渐渐有了行人的身影,这座沿海城市已经在冬日里苏醒了。   这时苏和额乐站起身来,立在周安吉面前,正好遮住了太阳。   阳光照在他背后,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苏和额乐低下头,握着周安吉的手将他拉起来,轻轻晃了晃,然后对他说:“别流浪了,诗人。”   “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1、我可能脆弱的一句话就泪流满面,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出自莫泊桑《一生》 第66章 尾声   亲爱的苏和额乐,阿乐。   见字如晤。   首先信的一开始,我必须向你道歉。   因为今天下午你给我打电话,问我今晚能不能回公寓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向你撒了一个小谎。   其实我今天的工作早就已经完成了,本来昨天我还在心里打算,如果今天你下班早,晚上我们可以趁外面下雪,一起去吃顿热乎乎的火锅。   然而现在已经快接近年关,我想了又想,认为这件事情不能够再拖下去了,因此还是决定今晚独自留在宿舍,把这封信完成。   本来我们俩之间是不该有什么隐瞒的,但你就当我为了给你个惊喜,原谅我这一次。   好了,言归正传,以下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正事。   前几天我在工位上等实验结果闲得无聊的时候,算了算我们俩从相遇到相知相爱的时间。   如果是从在国家博物馆第一次遇见那天算起,我们已经认识五年多了。   如果是从在草原上偶遇那晚算起,我们认识565天,我被你带回蒙古包25天之后,我们在白云鄂博的病床上确定关系。   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541天了。   如果把这一年多时间放在我前27年的人生经历中来看,它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短到还不如我从前那些痛苦经历的十分之一这么长,短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珍惜。   和你在一起太快乐、太幸福了,我贪心地想要更多更多。   因此我琢磨了很久,这个问题到底该怎么问。   “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已经在一年多前就说过了。   “愿不愿意共度余生?”听起来又有些老套。   就算我现在正卡在最后的DDL提笔写这封信时,仍没有想好该怎么问。   或许当我亲手把信交到你手里时,能够突发奇想地有一个灵感。   然后听你亲口告诉我答案。   现在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就过年了。   我猜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一起回了内蒙古。   说不定此时正并肩站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   我都已经想好了,你送过我太多东西,而我欠你很多份礼物,会在后面一一补给你。   我给我们俩各订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两条相搭配的领带,需要我们过完年回到北京后,一起去西装店量尺寸。   还有两个黄金坠子,可以串起来戴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属于你的那串应该和这封信一起交到了你手上。   我知道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对于同性婚姻的接受程度没这么高,但我不觉得我们生不逢时,社会在向前发展,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不过现在你工作忙,我学业忙,暂时只能稍稍委屈一下,与我一切从简。   我们可以在我们的小公寓里,或者什么其他的地方,完成一个简单的仪式。   一个不需要有任何其他人在场,只有我们两人的仪式,作为我们以后将要相守一生的见证。   我在心里想了很多遍这对于我们俩来说是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毕竟我们很有可能在今后挺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让身边所有人都祝福我们,甚至连一张结婚证都没有。   所以我在认真思考过很多遍之后,得出的答案仍是“这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正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暂时没办法宣之于口,因此我们更应该自己给自己仪式感——   以上所有的所有,都是出自于我对你最原原本本的、最真挚的爱。   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偶然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 “珍惜时间”的过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后来我思考了很久很久,现在应该可以得出答案。   珍惜时间就是全心全意去爱自己所爱之人、去专注自己所爱之事,让爱人因为自己而变得更好,让所爱之事因为自己而得以成全。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终其一生,如果能做好其中一件就已经很幸运了。   而我更幸运一点,所爱之人和所爱之事我都遇到了。   我有天文学作为我终生的理想,并且愿意在这条道路上努力躬耕,作为这个艰辛而浩瀚的庞大学科中藉藉无名的一份子,以贡献自己的力量。   而对于你,苏和额乐,我的爱人。   我希望我对你的爱能够让你变得更好,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你坚强的后盾。   我希望你永远是自由的、勇敢的、善良的,但别忘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希望能与你一起长久。   最后,我想模仿你以前给我写信的样子,在信的末尾附上一句诗:   这首诗我已经给你念过很多很多遍了,但现在还想再说一遍。   你还记不记得《致橡树》的最后一句: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祝平安吉祥,永远快乐。   永远和我在一起。   很爱很爱你的,周安吉。   -正文完-   2023.08.07—2024.02月底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