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金丝雀   作者:如缓   简介:   “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8年前的江遇这样评价兰殊。气得兰殊放出豪言:“以后谁靠家里谁是孙子!等哥混出人样,看不闪瞎你的眼!”   8年后坐在自家三级公司会议桌末席的兰殊看着对面正中谈笑风生的江大合伙人,只觉脸疼得不行。   都市穿插校园,职场涉及地产投融资和律师   从单向暗恋到双向暗恋   校园期攻暗恋受,受浑然不知。   社会期攻受互相暗恋,但受的内心戏丰富且难以自抑,而攻对情感的态度基于诸多现实原因在较长时间里都非常压抑和逃避。   情感流,慢节奏   人设都不完美   职业、暗恋、HE、都市、校园 第1章 中间与角落   兰殊坐在会议桌的末席,把头埋进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不敢抬起来。   对面正中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女孩扎着青涩的单马尾,正专心摆弄投影仪。男人年长一些,衣着考究,戴一副银丝细框眼镜,面容清俊,看上去斯文而精明。   “凌风海运的半年报看起来还不错。”同男人聊天的是与他相对而坐的,凌风集团下属三级公司,凌风资本的法务总监吴疆。   约定的会议时间在上午10点半,此刻刚过,投影设备仍未调试好,大家只得闲聊等待。   “小殊,小殊。”兰殊听见有人低唤,他转头,发现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凌风资本投融部部长宋元禾。   兰殊与宋元禾之间还隔着几个人,他忙伸长脖子,朝后探过身去。宋元禾低声说:“去看看,投影仪怎么还没弄好。”   “哦,好的。”兰殊应声站起来,绕过桌尾走到对面那女孩身边。法务部加投融部,这次会议凌风资本来了不少人,六米长会议桌的一侧被坐了个满。不过跑腿接设备之类的事情,自然还是由兰殊这种刚入职一周的新人来做。   兰殊悄悄在裤腿上擦了擦掌心的汗,伸手将女孩儿插错的数据线拔下来,收获对方一个歉意而感激的笑。   “天源债券的案子我记得是你们接下的?这案子业内很关注啊。你出马,十拿九稳了吧。”法务总监吴疆道。   “下周开庭,”男人的声音从兰殊身侧传来,他的声线偏低,“还是有点压力。”   两人只一个肩膀的距离,兰殊可以清晰捕捉他的叹息。   吴疆不以为意:“江律太谦虚了,这案子本身不难,重要的是指导意义,论压力,天源比燕商行大。”   数据线终于连接成功,身后的投影屏亮起,兰殊回头,恰与男人的视线相撞,他一愣,对方却已移开目光,朝对面说道:“吴总,那咱们现在开始?”   “好,开始吧。”   兰殊再次垂头,回到自己角落的座位。   男人打开面前的话筒,简单开场后进入正题:   “本次会议主题为民法典最新司法解释关于上市公司对外担保公告问题的解读与应对。凌风资本作为凌风集团的三级公司,凌风地产的全资子公司,主要负责凌风地产的投融资业务,本质为凌风地产的内部投行。在融资方面,需要上市母公司凌风地产提供融资担保的情形较为常见。而最高法最新公布的《关于适用<民法典>有关担保制度的解释》规定,相对人未根据上市公司公开披露的关于担保事项已经董事会或者股东大会决议通过的信息,与上市公司订立担保合同,上市公司主张担保合同对其不发生效力,且不承担担保责任或者赔偿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由此可以预见,在未来融资过程中,债权人即金融机构等将明确对担保人即母公司凌风地产对担保事项公开披露的要求……”   兰殊没看投影,PPT每个人在会前就已经收到了,他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文件,盯着文稿首页【金科律师事务所燕市分所】、【合伙人 江遇】的字样出神。   会议室的环音效果很好,哪怕正中到角落的距离,江遇的声音依然准确而清晰地萦绕耳边。可兰殊听不真切,他的思绪已四散乱飞,又被另一个声音包裹,那声音与江遇很像,它们拥有同样低沉的声线,同样稳练的气质,却更年轻,有掩藏不住的意气。   那个声音说:“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那个声音属于八年前的江遇。   “屁!”当时的兰殊很不服气:“以后谁靠家里谁是孙子!等哥混出人样,看不闪瞎你的眼!”   “……针对上述情况,我们应明确如下几个问题,首先,解释中的上市公司是仅指内地上市公司还是包括如凌风地产这样在内地注册港岛上市的公司;其次,是否所有担保事项,包括差额补足及流动性支持等变相担保,都需要进行公开披露且经董事会或股东大会决议……”   兰殊抬眼瞄向斜对面端坐正中言谈自若的江遇,再低头看看尚在试用期的坐在末席的自己。   真打脸。   兰殊其实从来没想和江遇比,比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江遇当年高考意外失利,他们压根不可能在大学相遇。   江遇是极其聪明极其努力的那种人,而自己呢?   大学毕业申请留美直博,他哥让他常青藤随便选,他拒绝了,他承担不起名校的学术压力,老老实实按着自己的实力去了罗格斯。然而即便罗格斯只是一所全球排名100擦边,美国普普通通的公立大学,他的博士依然读了整整八年,同学走了一波又一波,他才终于在黑人导师怜悯的目光下破例拿到了张硕士学位证。   兰殊从来不是读书的料,又或者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勉勉强强,得过且过。他很清楚这一点,漫长的29年人生中,他唯一拥有过斗志想要奋进的只有大学为了跟江遇争一口气而洒下豪言壮语后的短短一周而已。   兰殊实在没想到毕业八年后的再见会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他清晰记得踏进会议室看见江遇的一瞬间那种浑身血脉上涌,心脏被撑大到下一秒便要爆开的感觉。以及江遇朝他淡淡点头后就像压根不认识他一般不再多看一眼时,被如释重负包裹起来的难堪与失落。   兰殊觉得难堪,这种难堪并不仅仅来自于两人如今职场地位的强烈对比。更来自于他当初那唯一一次斗志昂扬放出的豪言壮语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实现。   凌风集团的创始人叫凌峰,他的大儿子叫凌砚,是目前凌风集团的总经理。凌峰还有个小儿子,他鲜少提及,只说小儿无心公司经营,发展随他自己。许多人好奇这位凌小少爷如今何在,却不知小少爷其实不姓凌。为了纪念亡妻,凌峰给小儿子改随了母姓,姓兰。   所以,时隔八年后再见,兰殊应该叫江遇爷爷。   往日回忆跑马灯般在脑子里过完一圈,头埋得更低了的兰殊堪堪将思绪收回到会议室。   “……结合目前大陆法规与港岛证券上市规则,我们给出以下四个解决方案,第一,对于明股实债类或股债结合的夹层投融资业务,凌风地产可以直接向金融机构承诺远期回购,或者金融机构通过与凌风地产对赌退出或模拟清算退出。第二,通过提供债务加入的承诺文件来规避民法典担保制度及其解释。第三,凌风地产向凌风资本出具流动性支持函,提供流动性支持义务,说明函中明确该流动性支持义务不视为保证担保,同时凌风资本新设立账户由债权人全权进行监管或由托管机构进行托管……”   ……靠,听不懂。   兰殊本科学法律,留美学的是组织管理,而江遇所讲是经年累月的财务实操,兰殊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明白,连在一起却仿佛天书。   感觉越发煎熬了。   会议终于结束,法务总监吴疆请江遇到办公室继续探讨落地细节,也叫上了宋元禾与法务部的负责人。   “中午留下一块儿吃饭吧。”吴疆对江遇道。   “多谢吴总好意,只可惜我下午两点还得飞申市,时间太紧了。”江遇说。   “啊,理解。”吴疆拍拍江遇的背,和他一同走出会议室,“做律师确实辛苦,尤其像你们这样出类拔萃的,哎,我当初就是受不了成天东奔西跑,老婆孩子总闹,这才改行进了公司,诶,你还没成家对吧……”   众人紧随着自会议室鱼贯而出,兰殊落在最后。   “啧,不愧是金科啊。”声旁传来一女声,兰殊侧头,发现是投融部的同事,负责融资的李小芸,“贵是贵,吴总明天去地产做汇报应该有底了。”   “贵?有多贵?”兰殊问。   “嗯……我记得法务部的说过,常法一年100万,专项的话,非诉6000一小时,诉讼看标的。”   “这么贵?”   “是啊,这价格得赶上国外所了吧?”李小芸撇嘴,“虽然金科是不错,但傻逼公司也真舍得花。”   “……”兰殊忽然觉得膝盖一疼。   回到工位,周遭同事各有各的事情忙,兰殊刚来一周,什么也不懂,宋元禾分配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看资料。他点开上次没看完的可研报告,滑动鼠标,对着满屏的文字与图表,眼神始终没法聚焦。   这也太巧了。兰殊回想江遇的样子。量身定制的西服,彰显实力的腕表,还有老气横秋的眼镜和发型。明明今年刚满三十,板正条顺的大好青年,非把自己往四十捯饬。   也是,律师这行讲资历。   三十岁的律所合伙人啊。兰殊长吐一口气,不愧是他。怎么同窗同寝四年,人和人的差距还是这么大。   【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兰殊又想起这句话。   回国前他哥凌砚问他工作找好没有,他看着招聘网站上投出的一百多份简历,寥寥几封远程面试通知,和不久之后收到的歉意与祝福的回信,憋了半天,终于实话实说。   “回家里上班吧。”最后凌砚拍板。   兰殊没拒绝,总比当无业游民好。他做不来败家享乐混吃等死的纨绔。他也不敢创业,他知道自己这点斤两,创业不如当纨绔,败家的速度还能慢些。   “你私底下安排,我不去集团,你也别让人知道我是谁,”兰殊嘱咐亲哥,“我还会自己找工作的,找到我就走,家里的事儿有你就够了,我不想插手。”这算是他最后一点倔强而无谓的自尊。   【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所以到头来,他依然活在父兄的庇荫之下,活在优游自适的温房,活在安闲无虑的笼子里。   兰殊一阵泄气。   他拿出手机,在微信的通讯录里找到星标了的江遇。头像是支钢笔,金属的笔尖反射淡淡的微光。   应该是前年换的,兰殊回想,过去江遇的头像是抱着手臂从容自信的灰底职业照,本科的同学如今大半的头像都是那样,不看名字压根分辨不出谁是谁。他点开与江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在八年前,江遇发给他的:   【哪天走?我去送你。】   兰殊揉了揉忽然发痒的耳朵,盘算怎么开场。   既然遇到了,还是应该打声招呼,兰殊这样想。毕竟江遇作为凌风资本的常法,虽然直接对接的是法务部,但处理的基本都是投融部的事,未来打交道的时候太多了。   先来一句“好久不见”?兰殊琢磨着,简洁明了,能进能退,还算合适。   可短短四个字却一直没能敲出来。他的手指还是有些发僵。毕竟8年没联系了啊,果然不论怎么开场都免不了突兀。何况江遇今早对他是那种态度。   他不知道江遇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他。可能是正事在身不愿节外生枝,也可能只是单纯不想搭理他……兰殊对着已经黑屏的电脑照了照,确定,江遇没认出来是不可能的。   如果回到大学那会儿,自己大概等不到发微信,在江遇对他视若无睹的当场就会跳起来,满含委屈地发飙控诉。   兰殊撇嘴,现在不行了。   他又没来由的有些生气,为什么非得自己先开这个口呢?非得自己先上赶着呢?虽然当初没回消息的是自己,刻意不联系,连朋友圈都不点赞的也是自己。   但造成这些的明明是江遇。   于是兰殊决定不发了。   大学时的一点同窗同寝的情谊,时隔八年断了散了有什么稀奇。这个招呼本也没有非打不可的必要。兰殊负气地想。而后恍然,既然如此,自己刚刚那些心理活动,不就纯粹是没事找事?   呃,兰殊觉得自己好像被自己鄙视了。   心猿未及收回,聊天界面的左侧忽然跳出一个白框。   江遇:【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兰殊猛地抬头,就见不远处法务总监办公室的门恰巧打开,吴疆把江遇送了出来。   “后续有任何问题,您随时联系我。”江遇向吴疆道别,“您留步,我们自己下去就好。”   “好,好,今天辛苦了江律。”   江遇朝公司大门走,身后跟着那个年轻的女助理。凌风资本的规模不大,部门与部门之间只简单隔档,除总监以上都没有办公室。江遇路过投融部的工位,看向坐在角落的兰殊,微微抬臂,朝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宋元禾还没回来,投融部其余人都在忙,没人注意这短暂的互动。   江遇走了,兰殊收回目光,他滑动鼠标,再次认真阅读起那份枯燥乏味、满是数字与图表的可研报告。如此过了许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将右手按向依然翻涌狂跳的左心房。   过去从未相交的八年,远隔山海万里,分处他乡异地,日月颠倒,昼夜反逆,人生轨迹早已大相径庭,可只有兰殊自己知道,他有一个大概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他喜欢江遇。   作者有话说   直博最终拿硕士文凭实践可行,只是比较麻烦,需要特批。 第2章 初次见面   兰殊对江遇的暗恋始于他们毕业分别后的第一年。而在那之前,他的整个大学时代,江遇都只是他的同学、室友,他每逢考试必会求助的学神,每临决策必会倚仗的明灯,所有迷茫时的曙光,怠惰时的肩膀,所有喜怒哀乐的分享对象。他是他的好朋友,好哥们儿,偶尔是他的儿子,或者他的亲爹,是他坦荡的偏赖,却从不是他往后辗转难眠的隐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遇,那是八月末的盛夏,烈日将燥热裹挟着汗水与茉莉花香弥漫整个锦城大学。   兰殊背着双肩包,抓着那张在新生报到点领取的入学指南,挤过人头攒动的青春广场与校内步行街,一路找一路问,终于摸到了宿舍的门。   19号楼3层306。兰殊生平第一次住校,他看着门牌有些兴奋。   门没关,隙开细长的缝,淡淡的光透过来,将略显灰暗的楼道匀亮了小小一隅。兰殊深呼吸,然后抬手敲门。“叩叩。”他缓缓推开。   窗外日光正好,满屋通亮。窗边站了一个人,他闻声转过头,恰与兰殊的目光相对。   兰殊一愣,随即露出笑容。   帅,这是江遇给兰殊的第一印象,又高又瘦,五官俊朗,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牛仔裤,清爽又养眼。他的脚边放着两个敞开的大号蛇皮口袋,内里东西空了一半,身侧上方的床已经铺好,下方的衣柜和书桌零散摆放着各种生活所需。   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探究,但很快被温和的笑意代替。   “你好,我叫江遇,你是兰殊?”   “你好你好,对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江遇指了指斜前方与自己的床首尾相连的,全宿舍唯一一张还空着的床位:“贴了你的名字。”   兰殊侧头一看,恍然大悟。他又将目光在宿舍里随意扫了扫,指着对面两张已经收拾妥当的床位,“他们呢?你见过了吗?”   “还没有。”江遇摇头。   “哦。”兰殊正准备将身后略沉的背包扔到属于自己的那张书桌上,就听江遇轻呼:“等一下!”   兰殊手一顿:“咋了?”   江遇松了口气,这才道:“桌子放了一个暑假,全是灰……你的行李呢?”他想提醒兰殊得先擦一擦,却见兰殊周身除了那个半大的背包之外,干净利落得像是个过客。   “哦,我的行李在……”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由远及近传来熟悉的声音。   “哎哟我的小少爷,你也跑得太快了。”是管家福婶到了,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他哥凌砚和家里的司机王师傅,每个人手里都推着一只特大号的铝镁合金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在楼道中回荡起“呼呼”的声响。   “来了。”兰殊将话补全,回身与福婶打招呼。   福婶一进门,先是将宿舍四处打量了一圈,她眉头轻皱,对环境并不怎么满意。而后目光落到江遇身上,立时笑容满面。   “啊呀,这是小少爷的室友吧?你好你好。”她热情地朝江遇打招呼,“小伙子一个人就来啦?真能干啊。”   兰殊忽然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婶儿,你们把行李放下就行,我自己收拾。”   没等福婶开口,门外又传来男声。   “自己收拾?你什么时候有这能耐的?”是凌砚来了。   一同进来的还有司机王师傅,人一多,原本不算宽敞的小宿舍便更显逼仄。   凌砚和福婶一样,目光将宿舍逡巡一圈,最后落到江遇身上。只见半大的男孩儿站得欣长笔直,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领口已有发旧的摩痕,牛仔裤洗得褪了色,鞋子表面也有轻微破皮,他脚边的两只蛇皮口袋已经起了好几处毛边,底部沾满干掉的泥印。   他抬眼,发现江遇也正看着他,神色昂昂,从容自若,对他露出温和的笑。   凌砚心念一动,主动朝他伸手:“你好,我叫凌砚,是兰殊的哥哥。”   江遇把手里的漱口杯和毛巾放到桌上,又将右手掌心在衣服上擦了擦,前跨两步,与凌砚握手:“您好凌砚哥哥,我叫江遇。”   “兰殊没有长期离家过,人不独立,见识也少,他刚来住校,估计会有很多不适应,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兰殊想要争辩,却在凌砚的威势之下不敢言语。   江遇点头:“都是室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说话间,福婶已麻利地去卫生间打湿了帕子,开始给兰殊的床位做扫除。王师傅将行李箱横摊在地,把兰殊的床品拿了出来。   江遇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时不时回应福婶的闲聊。他的话不多,却坦诚,几轮下来,年龄、籍贯、家庭情况也就基本交代清楚了。   兰殊无所事事,只得坐到一旁玩手机。期间他爸打来视频电话,他又依着爸爸的要求将整个宿舍都拍给他看了一遍,并反复确认自己有钱,够花。   兰殊的东西带得太多,哪怕是福婶也给他收拾了两个来小时。凌砚要赶回燕市,秘书订好机票,最近的航班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锦都大学恰在机场高速附近,过去倒是方便。   凌砚临走前特意跟江遇打了个招呼:“小江,我走了,以后有机会请你们吃饭。”   江遇礼貌回应。   兰殊将凌砚三人送下宿舍楼。   “那个江遇很不错,你多和他来往。”凌砚边走边对兰殊说。   “嗯?”兰殊觉得新鲜,“难得听你夸人,他哪里入你慧眼了?我也学习学习。”   “现在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凌砚道,“等着看吧,他以后会有大出息的。”   分别在即,福婶抱着兰殊红了眼眶:“从你出生到现在,我都没离开你这么久过,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吃好,吃饱,夏天也别总喝冰水……”兰殊被福婶说得一阵感伤,只能不住点头保证。他很想留他们多待一阵,但也明白凌砚很忙,能抽出一天陪他报道已经很不容易。   送走凌砚,兰殊返回宿舍,江遇的整理工作也已收尾,他洗了手,走过来问兰殊:“你一卡通办了吗?”   兰殊摇头:“没,一卡通是什么?”   江遇不答,只接着问:“宽带呢?”   兰殊再次摇头:“宽带还要自己办啊?”   江遇看一眼时间,对兰殊说:“走吧,我带你去办……你这会儿没别的事儿吧?”   兰殊第三次摇头,复又点头:“没事没事,好啊好啊。”   下午三点的太阳实在毒辣,校内步行街仍挤满了报道的新生和大包小包的家长,摩肩接踵,叫人难耐。   兰殊扯着衣领扇风,跟随江遇先是去步行街的临时办卡点排队办了一卡通,又拿着一卡通去信息大楼开了校园网和宽带,一趟走完已经汗流浃背。   “你怎么对学校那么熟啊?”兰殊问江遇。   “没看新生入学手册吧,”江遇笑,“小少爷?”   兰殊被这声“小少爷”叫得浑不自在:“哎呀你别听福婶的,我们全家就她爱这么叫,叫我小少爷,叫我哥大少爷,跟封建地主似的。福婶本来还想叫我爸老爷,被我爸严令禁止了。”   兰殊又道:“千万别这么叫我啊,被其他同学知道我还混不混了。”   江遇点头:“好的,少爷。”   兰殊无语,想伸手去锁江遇的脖子,又因着身高差和酷热而被迫作罢。恰巧路过步行街上的一家冷饮店,兰殊立刻展颜:“走走走请你吃冰!”   “不用,我不吃。”江遇说。   兰殊却不听,抓起江遇的手腕朝冷饮店里拖:“大热天的,吃冰多爽。”说着,不等江遇再次拒绝,他已自顾自点起单:“要一个草莓味的,另一个,江遇,你要什么口味的?”   “随便。”   “那就再来个草莓吧。”   付款时江遇刚掏出钱包,就被兰殊忽然爆发的大力给挡住,他脚下一个趔趄,竟然没能争过。   兰殊心满意足地付了钱:“和我一起,绝对不可以抢买单,我会生气的!”   江遇接过兰殊递来的冰淇淋,道了谢。   大概是比初见时熟悉了,回宿舍的路上兰殊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话不停。   “你怎么都不好奇为什么我哥姓凌我姓兰啊?”   “你希望我好奇一下?”   “哎,也不是,只是一般别人都会问一句。我都做好准备回答了,你却没问。”   “这不重要。”   “唔,行吧。啊对了,我听你给福婶说,你老家是在云寿县?云寿县在哪儿呀?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锦市隔壁,嘉宁市。”   “好玩儿吗?”   “还行。”   “那之后放假,你带我去你家玩儿玩儿呗。”   “我家不在县城,在下面的一个村里,你应该呆不习惯。”   “你别把我想那么娇气啊,我哪哪都能习惯,放心好了。”   “……”江遇并不太信。   “江遇?”后方忽然有人叫道。   兰殊与江遇一同回头,见一拖着行李箱的男生正看着他们。兰殊眉头微蹙,他是标准的外貌协会,眼前这人獐头鼠目,发丝油腻,颧骨下布着显眼的红白青春痘,勾腰驼背,显然很不合他的眼。   江遇就很好,兰殊暗暗对比,又高又白又干净,靠得近些还能闻到一股清新的皂香。   那人见到他们回头,很是兴奋:“真是你啊江大神,你怎么在这儿啊?”他满脸笑容,话音里带着惊讶和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燕大您都瞧不上了?反而屈尊到咱这小破学校来?”   兰殊不爽,江遇却没什么反应,还朝他笑了笑:“没有,没考上。”   那人没料到江遇的坦诚,愣了片刻才接着道:“不能够吧?大神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李校长知道吗?当初把您挖来咱高中,他可是指着您拿状元的。”   江遇无奈摇头:“有点遗憾,但也没办法。”   面对江遇略带示弱的回应,那人终于满意,又或者觉得无趣,总之没再继续揶揄挖苦,打着哈哈说着“真没想到居然有幸和大神在同一所学校”后便虚情假意地道了别。   待他走远,兰殊这才愤愤开口:“什么人啊,你高中同学?”   “应该是吧,”江遇耸耸肩,“我没印象。”   兰殊闻言一愣,而后笑出了声:“那他知道了得郁闷大发。”随即又道:“你在你们高中很有名?”   “还行吧,”江遇说,“常年年级第一。”   “嚯,”兰殊感叹,“那必然有名。”又问:“你刚怎么不怼他啊?瞧他那得意样儿。”   “没什么必要吧。”   “……啧,也是。”   回宿舍还有一小截路,兰殊想着江遇与那二货的对话,盘算要不要再安慰他两句,又忽然感到愤愤不平,大骂:“什么叫小破学校?好歹也是个中流985好吗?!我特么头悬梁锥刺股认认真真学了三年才好不容易考上的!”当然没那么夸张,只是凌砚说了,如果成绩不行就把他送去国外,兰殊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出国。   他的脸皱成了包子,江遇见状不觉莞尔:“嗯,是。”   兰殊得到肯定,立刻来劲:“而且燕市哪有锦市好?差远了!空气差水质也不好,夏天能把人烤化,冬天又冻得人发僵,还干,流鼻血都算轻的,皮肤都能给你干裂了,风一吹刺挠挠地疼。好吃的也少,哪像这儿,随便一家小餐馆都美味得很……”   江遇听兰殊滔滔不绝,心底那点浅淡的霾伴随一句一句对燕市的数落而逐渐消散,江遇再次笑起来:“有这么说自己家乡的么?”   “我说真的!你去了就知道我没骗人,真无聊透了……”   “我读研去。”江遇说。   兰殊一愣,随即展颜:“嗐,你肯定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因为涉及地产投融资,所以地名全部虚构了。 第3章 做回朋友   兰殊周末回了趟老宅。爸爸凌峰与哥哥凌砚难得都在家,管家福婶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桌好菜。席间凌峰问及他工作的情况,诸如上下班是否方便,同事是否和善,工作内容感不感兴趣此类。兰殊乖乖回答:   “走路10分钟,很方便。”   “同事都很好,很照顾我。”   “工作也可以,目前还在学习阶段。”   老宅在燕市郊外,距离公司实在太远,所以兰殊回国后选择入住自己名下位于公司附近的一套新房。房子是凌风地产开发的高端住宅,当年的小神盘,户型从90平的两居到200平的四居,业主几乎都是金融街中层以上的精英。兰殊这套是92平的最小户型,他一个人住,完全够了。   “煮饭阿姨我见了几个,都不怎么样,这段时间先让家里的厨师去给你做吧?”福婶对兰殊说。   兰殊摇头拒绝了:“公司食堂包三餐,我几乎不回家吃饭,不用这么麻烦。”   福婶遂作罢,只让他回去时多带些水果,“水果要天天吃,这些东西我如果不给你准备,你肯定是不会记得的。”   兰殊笑着应下:“谢谢福婶。”   “赵宏光找过你吗?”凌砚问。   兰殊放下碗筷,又坐直身子,回答:“去的当天就找我了,问了我对岗位的想法和后续的打算。”   赵宏光是凌风地产的财务总监,兼任凌风资本董事长,也是除凌家人外唯一知晓兰殊身份的人。兰殊听凌砚提过,赵是个聪明人。   兰殊观察凌砚的脸色,斟酌一番才说:“我觉得他实在没必要找我,他平时办公都在凌风地产,难得来一趟资本就点名见我,这太高调了。”   凌砚闻言笑起来:“你想多低调?”   “就……当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呗,越不起眼越好……”兰殊的声音渐小,他担心这样显得虚伪。可他的确不想参与凌风集团的任何事,凌砚已经将一切管理得很好。如果被公司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所面对的人情往来将变得非常复杂。   凌砚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兰殊:“你今年毕业回国,以应届硕士的身份进入凌风资本,且不说你8年硕士的‘稀有’经历,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凌风资本从来没招收过应届生?”   兰殊一怔,他还真不知道。   他进凌风资本是全套流程齐备的,提简历,参与线上笔试,线上面试三轮,见过人力、部门总和公司副总,最终才收到offer。他以为这样已经足够严谨,却不曾想从一开始他就是个特例。   “普通的打工人?哪个普通的打工人每天步行去金融街上班。”凌砚像是觉得兰殊的反应有趣,干脆放下筷子,教育自己未尝人间疾苦的弟弟一点微末的职场真理,“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是凌家老二就算了,怎么,还非得装得一穷二白?没能力没经验没钱没背景,谁理你?”   兰殊被噎得说不出话。   最终还是爸爸凌峰帮他解围:“燕市是首都,到处都藏龙卧虎,甲有能力乙有背景丙有资源,各显神通,大家都习以为常,你不用费心扮演你不熟悉的角色,做自己就好。”   兰殊讷讷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凌峰转而对凌砚道:“见不到的时候想,见到了又摆什么谱?”   凌砚不说话了,端碗喝汤。   兰殊眨了眨眼,他看向凌砚,憋了半天才轻声开口:“哥。”   “嗯?”凌砚低头夹菜。   “嘿,你想我啊?”兰殊问得小心翼翼,却按捺不住上扬的嘴角。   凌峰集团很大,业务遍布也广,除地产外还有航运、矿产、新能源、农业科技以及因凌峰个人喜好而涉足的赛事体育,事务极其繁杂。自升任集团总经理,又得到凌峰的放权,凌砚愈发不苟言笑,眉头鲜见舒展,兰殊每年回国时间不多,有时还恰好遇到凌砚出差,兄弟相聚的机会更少了,于是这些年下来,兰殊觉得自己和凌砚好像渐行渐远,没小时候那么亲近了。   家中大厨做东星斑是一绝,凌砚将鱼腹处最嫩的那块夹来放进兰殊的碗里,这才开口:“不然想谁?”   兰殊终于笑弯了眼,浑身都松快不少,他吃着碗里的鱼,说道:“嗐,万一我有嫂子了呢?你这老大不小的可以有了,爸不好意思催你我好意思的。”   “吃你的鱼。”   离开老宅时,兰殊的车后座被福婶塞满水果与点心。经家人提点,他现在只觉这辆为求低调朴素而买的途观看起来实在刻意了些。   要换一辆吗?兰殊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想,他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不知道江遇现在开的是什么车。   回到新居已将近零点,明天还要上班,兰殊飞速冲了澡,又擦上身体乳——不是他精致,燕市实在太干了,刚立秋,小腿已经结出一层鱼鳞般的薄皮。   厚实的窗帘遮住尚未散去的微光,加湿器柔润无声地运转。时间寂然流过,一切都伴随秋夜逐渐陷入沉眠。兰殊却睡不着。   他辗转着终于还是伸手旋亮了淡黄的台灯,摸到放在床头的手机,再次点开了江遇的微信。   江遇:【哪天走?我去送你。】   江遇:【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间隔八年的两条信息,兰殊都没有回。   单这么看,自己还真是无情啊。兰殊胡思乱想。可这不能怪他的,各有各的原因。   最新这条是他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要不要答应赴约,下班又回了趟老宅,主客观因素同时作用,于是磨磨蹭蹭拖延到了现在。八年前那条……兰殊甩头,将往事抛回记忆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打字。   兰殊:【我都行,你定吧。】   按下发送键,兰殊看着跳动到聊天界面上的,时隔八年的简短对话,平白生出许多感慨。他忍不住将今天看到的江遇和八年前那个沉稳中带着青涩,隐忍坚韧又自尊自奋的江遇重叠在一起。兰殊觉得江遇好像变了很多,成熟而体面的装束,游刃有余的作风和泰然圆熟的谈吐,这些都是过去的他所不能及的。然而一转念,兰殊又觉得江遇其实一点都没有变,他不过是自然而然地经历了时间的历练,他正应该一点一点地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4章 全球代购正品直邮   现在是凌晨两点,兰殊没料想江遇能现在回。然而只一晃神,界面上便多了一条白色的对话框。   江遇:【好。】   兰殊一愣,自己不合时宜的信息吵醒他了吗?还是这么巧大家都失眠。很快江遇又发来一条,   江遇:【子成也在燕市,我到时候在群里说。】   赵子成也在?兰殊反应两秒才想起来,没错,大学毕业后赵子成的确为了女友来到对方的家乡,校招进了燕市商业银行。   大学时宿舍四人关系很好,毕业后出国的出国,读研的读研,工作的工作,生活轨迹在四年的相交之后终于迎来分离。起先大家依旧联络频繁,但远在美利坚的兰殊和他们隔山隔海,又有时差,加上各自生活重心也逐渐偏移,不得不说,最近几年,兰殊和赵子成林逸的联络频率比江遇高不了多少,基本也就朋友圈刷到了点个赞的水平。这次毕业回国,兰殊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们。   但感情应该是没变的,兰殊相信。他们只是因为物理原因而短暂疏离,只要距离再次拉近,一切都会回来。兰殊如此想着,当然,这不包括他和江遇。之前几年偶尔回国,兰殊都没有约过赵子成,一方面他回国的时间基本都在春节,彼时赵子成也回了老家,不在燕市,另一方面,兰殊一直知道江遇在燕市,约赵子成必然会提及江遇,他那时没做好准备。   无论如何,能见到赵子成,兰殊还是很高兴的。于是挥去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失落,兰殊开始期待室友小聚。   他给江遇发去一个【OK】的表情,江遇没再回复。对话到此便可以十分自然地结束,兰殊捧着手机,目光在屏幕上停留半晌,鬼使神差般又发去一句,   兰殊:【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江遇这次隔了一小会儿才回,他发来一张截图,是打开的word文档,标题被打了马赛克,   江遇:【加班。】   兰殊再次放松下来,他在柔软而宽大的床上左滚右滚,松解自己略有些僵硬的后背,【都合伙人了,还要亲自加班?】   江遇:【名头而已,本质打工人。】   兰殊不自觉勾起嘴角,他知道江遇的能耐,正想回复让他不要过度自谦,   江遇:【很晚了,睡吧。】   兰殊手指一顿,而后按下删除键,重新打字,   兰殊:【好】   兰殊:【晚安】   第二天兰殊上班精神不佳,坐在隔壁的部门前辈许辉给他发来新文件。   “下周一庆州拍地,你和我一起去吧,这是地块资料。”许辉说。   兰殊点头:“好的辉哥。”   许辉看见他眼下的青黑,好心安慰:“一开始有点抓瞎是正常的,不用急慢慢来,有什么你随时问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兰殊尴尬地道谢,接受了对方的善意,然而他只是单纯的失眠罢了,每天看资料的工作能有什么压力。   许辉笑笑,他和部门其他人一样,对这个关系户并没有恶感,毕竟兰殊既不骄纵也不高调,长得好又听使唤,虽然能力大概不怎么样,但好歹不添堵。   凌风资本的投融部按照投资和融资分成两个团队,昨天的李小芸是融资团队的,许辉则是投资团队。当初确定去凌风资本后,凌砚问过兰殊想做投资还是融资,兰殊觉得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跟外人伸手要钱,于是没怎么犹豫地选择了投资。   他点开许辉新发来的地块资料,前期所有流程都已齐备,只等开拍,兰殊在其中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这次的参与依旧只是学习。   土地是住宅用地,位于庆州,新一线城市,地段也好,在本地发展沿线上,又是交通枢纽,周边配套重点小学中学、三甲医院和湿地公园,开车10分钟的距离还有个商业综合体。哪怕兰殊这样对行业并没有什么了解的外行也能看出,这是块好地。   但好地竞争自然激烈,大地产商不会没有兴趣,凌风地产有优势吗?兰殊并不想灭自家威风,只是比起独占鳌头的凌风航运,业界标杆的凌风能源和有国家政策支持的凌风农科,全国排名37的凌风地产在竞争异常激烈的地产市场里实在不太够看。   地块的起拍价25亿,高起拍价通常落锤不会上浮太过,兰殊手中的报告已做好测算,预计落锤在26亿左右,总部批复的举牌上限是26.1亿,如果成功拍下加上各类开发运营成本最终至少43亿。这笔钱全靠自有资金是不可能的,呼,兰殊再次庆幸自己没有选融资。   资料看了大半天,兰殊头晕眼花。临近下班前终于忍不住摸鱼,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略过狐朋狗友的扯淡,昼夜不停的群聊,各类客户经理的体贴问候和乱七八糟的订阅号更新,兰殊没看到自己想看的那条消息。他撇了撇嘴,点开搜索框,在脑海里翻找半天才想起那个奇葩的群名。   【全球代购正品直邮】   页面显示有一条匹配结果。   群名是当初林逸问他怎么忽然要去国外留学,他随口胡诌说去干代购,赵子成听了随即改的。   过去他们的群名总变,一开始是中规中矩的【306男神】,澡堂排队太长,改为【洗澡是一场朝圣】,江遇考了专业第一,改为【有人脱离群众】,赵子成谈恋爱了,改为【什么猪都能拱白菜】,林逸失恋了,改为【亲亲我的宝贝】,江遇保研燕大,改为【有人再次脱离群众】……   直到毕业,兰殊出国,群名再没变过。   大学刚毕业那阵,群一如既往地热闹,每天几百条的聊天记录,从下往上一拉,全是赵子成和林逸的插科打诨,吐槽老板、感怀校园、展望未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吐槽老板。江遇读研很忙,除非被指名@,否则一律潜水。兰殊是乐意参与的,但因为时差和远不如预想中轻松的课业而总是很难与他们同频,赵子成下午发的笑话,他要隔天上午才姗姗来迟地发来一串【哈哈哈哈哈】。   伴随时间推移,群聊的存在感逐渐降低,过去不必置顶也总是在消息首页的群,到现在却连名字都差点想不起来了。   兰殊没有伤怀太久,手机轻震,他垂眸,就见几年没有新记录的群里多了一条消息。   江遇:【周日晚6点半,锦城酒家,OK否?@赵子成-燕商行城北路支行 @Lan】   沉寂许久的群再次活跃起来。   赵子成:【@Lan 兰兰兰兰兰兰!你终于回来啦?!哥哥想死你了!】   兰殊:【谢谢您哈】   赵子成:【@江遇 OK滴!城南的那家?】   江遇:【嗯】   林逸:【 [大哭.gif]】   林逸:【啊啊啊啊只有我不在燕市了!】   赵子成:【让你来你不来】   林逸:【舍不得锦市的草草世界[害羞]】   赵子成:【那你哭个屁,见色忘义】   林逸:【人生为什么总要取舍[大哭][大哭]】   林逸:【兰兰,你哪天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以后就在阿美定居了】   兰殊:【上周刚回】   兰殊:【舍不得祖国的花花世界[害羞]】   林逸:【[机智][机智]】   赵子成:【燕市的花那肯定比老美的香~我们网点新来一个私银的客户经理,特漂亮~怎么样,要不要哥给你介绍?[墨镜][墨镜]】   林逸:【你这算盘打得我在锦市都听到了好吗???】   兰殊:【@赵子成-燕商行城北路支行 你什么级别啊居然不亲自来攻略我?】   赵子成:【[害羞]讨厌人家有女朋友了啦~】   江遇:【@Lan 周日晚ok吗?】   兰殊:【[OK.gif]】   群聊持续了一会儿才告一段落,年少时的友情似乎被时光折叠,大家热络得仿佛从来没有生疏过,兰殊心情大好,距离下班还有小20分钟,实在不想再看资料的他索性又点开招聘软件。   新投的几十份简历都没有收到回音。   于是心情又略down了一点。兰殊撇嘴,应届生的资格已经没有了,社招他是不占优势的,这结果也算意料之内。   哎,先这么着吧。   兰殊勾着腰,将下巴抵在办公桌面,双眸直盯招聘软件里毫无动静的消息栏,不自觉地又想起那位十足精英模样的江大合伙人。本以为见到江遇后,自己可以被激发些斗志,不曾想反倒更加懒散起来,破罐子破摔一般,脑海里时不时便会冒出“就这么混着也没什么不好”的想法。   不怪自己没毅力,只怪对手实在太强大,兰殊想,以及舒适区实在太舒适。 第5章 初聚   从燕市商业银行总部出来已经下午5点,与天源新城的债券纠纷案将在下周三开庭,原定本周三就该完成的庭前准备被燕商行一推再推,最终导致江遇周日加班。   做完最后一次证据三性梳理,庭审方案准备,又对燕商行的出庭代表进行了庭审辅导,江遇领着团队律师起身告辞。   “一群傻逼。”待上了车,年轻的李律师终于忍不住骂出口,“这也不懂那也不懂,还他妈意见一大堆!给他说这个案子,丫给我扯上个案子的事儿!说我上个案子赢得不够漂亮,没显出他们银行的格局?”李律师气笑了,从副驾驶座回身看向后排的江遇,“哥你听到了么?丫说我上个案子在对方拿排比句声情并茂卖惨的时候没用排比句怼回去!我特么是来打官司不是来唱戏的!上回那货那排比句有一句跟法律相关的么?我理他个球啊!诶你说这么大一银行的法务部,怎么一个个的都是法盲,全特么关系户啊?”   江遇从后视镜看了眼开着车,神情不太自在的小助理,对李律师说:“法务部要是强,当初MNT002的中期票据他们就压根不会买,至少不会按着那个合同买,现在更不用打官司。”   言下之意我们也就没钱赚。   李律师撇撇嘴,一想到案子如果胜诉——目前看来大概率可以胜诉,那高额的代理费,他实在无法反驳。   将李律师顺路送到律所加班,小助理问江遇:“江老师,您现在回家?”   江遇摇头:“送我到前面地铁站就行。你早点回去休息。”   “我没事儿,”小助理说,“您要去哪儿,我送您吧。”   江遇原本仍想拒绝,但见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含星星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改口:“送我到锦城酒家吧,城南那家。”   小助理这周工作没做好,记错与会时间,忘带文书资料,在江遇短暂离席接电话时随口应答客户的法律问题差点酿成大错,一份新一年股权激励计划的法律意见书,本意让她练手,她来来回回写了五遍居然还有漏洞。江遇带她带得心累,没办法,大客户的女儿,酒局上请他收进律所帮忙照看,他有这个权限,也不能不答应。金科名气大门槛高,想来的人很多,接纳关系户基本已经成为律所维系客户的重要手段。这没什么太大影响,实习律师工资不高,畅想着敲敲键盘打打官司便扬名立万的金尊玉贵的少爷小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异常繁重又时常受气的真实律师工作,这份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导致他们往往干不了几个月便会自行求去。   小助理刚来两周,江遇团队的律师都年轻气盛,没人愿意带这种一看就吃不得苦的拖油瓶,江遇只好将她留在身边。   看出她想要弥补过失的迫切心情,江遇最终没有让她失望。   “好的好的,现在过去得要40多分钟,您睡一会儿。”小助理声音里透着雀跃,江遇微微扬起嘴角。她让他觉得熟悉,以至于见她达成所愿,便也感受到一二分欢喜。   到达目的地,告别小助理,江遇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入包间。现在刚过6点,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另两人果然都没到。   服务员进来询问是否现在点单,江遇想了想,点头接过菜单。点好菜,买好单,又嘱咐服务员隔半小时,待他通知再起菜。服务员应声后给他倒好茶,这才退了出去。   江遇坐到窗边的茶座,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电脑,再次查看起案件资料。   天源新城与燕市商业银行的这次债券纠纷,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标的额挺大,有20亿,又因是国内首例银行间债券市场的虚假陈述案,指导意义明显,颇受业内关注。   窗外忽传一阵喧哗笑声,江遇抬头看去,一窗之隔是酒楼的小花园,只见繁盛绿植之间,有食客正在喜迎贵宾,几人站在原地寒暄了小一会儿,才相互谦让着朝楼内走去。   思绪被打断,江遇收起平板,喝了口已经半凉的茶。   他想起大学宿舍的第一次聚餐。彼时四人都不太熟悉,围着沸腾的火锅不知如何开启话题。赵子成提议轮流做自我介绍,虽有些傻,却没人表示异议。   “我先来吧,咳咳,呃——大家好,我叫赵子成,来自庆州,今年18岁,身高188.6,爱好是篮球、撸啊撸、王者和唱歌。不是我吹,我唱歌特好听,以后去KTV你们就知道了……除了这些,还有啥要介绍的么?”   兰殊看向江遇,江遇想了想,摇头。   林逸说:“聊聊生活作息吧,一般几点睡几点起,打不打呼,抽烟喝酒,讲不讲卫生,内裤袜子几天洗一次?有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嗜好?”   兰殊闻言深以为然,这才是问到了点子上。   “哦,我一般凌晨1点睡,10点左右起,不打呼,不抽烟,和朋友聚会可能会喝点儿酒,唔……我觉得吧,我应该是,挺爱干净的吧?内裤么,我天天换,袜子也是,洗的话,以前都是我妈帮我洗,现在应该……一周洗一次?我带了10条内裤10双袜子,够换了。特殊嗜好……嘿嘿,就偶尔,看看日本小姐姐,这个嗜好也不算特殊,对吧?”   江遇不置可否,兰殊眨巴眼睛,林逸抿嘴,耸了耸肩。   “下一个下一个。”赵子成吆喝。   “我吧,”兰殊道,“各位室友好,我叫兰殊,兰草的兰,特殊的殊,我今年17岁,燕市人,我也喜欢玩儿游戏,以前玩儿魔兽世界,现在玩儿绝地求生,撸啊撸王者也玩儿,嗯……我一般12点前睡,早上9点左右起床,不抽烟,不喝酒,我觉得我也挺爱干净的,内裤袜子每天换,以前没自己洗过,以后会天天洗!唔,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哦对,我也不打呼。呃,介绍完毕!”   “哟,首都来的呀?”赵子成闻言很高兴,“我前女友也是燕市的。”他说。   “前女友?你不是庆州的么?”林逸问。   “嗯呢~我网恋认识的,我前女友撸啊撸玩儿可好了,尤其是打野,那操作,唰唰唰……”赵子成说着,手还比划起来,可没几下情绪又低落下去,“有天她忽然说她爸得了绝症,很需要钱,她得出去打工挣钱。紧接着就消失了。”   兰殊闻言很是伤感,正打算宽慰两句,就听江遇道:“她告诉你她爸得了绝症,你是什么反应?”   “啊?”赵子成一愣,“我就,安慰她啊,说吉人自有天相。”   “然后呢?”江遇接着问,“她不是说她需要钱么?你没帮忙想想办法?”   “我有啊,我给她转钱了。”赵子成说。   兰殊和林逸听到这儿,都已反应过来。   “你转了多少?”林逸皱眉问道。   “我的全部家当!”赵子成一脸严肃,“二十四块六!可她都没收,直接把我微信拉黑了!真是个好女孩!”   “……”   “……”   “……”   “接下来该谁了?”江遇问道。   “我。”林逸举了举手:“我叫林逸,17岁,锦都本地人,嗯,欢迎你们来锦市读大学。”林逸说。   “我喜欢看书看电影和有氧运动,晚上最迟10点睡觉,早上最迟8点起床,不抽烟不喝酒不打呼,我有轻度洁癖,如果可以,希望大家尽量保持个人卫生,爱护宿舍环境,上了厕所记得冲,马桶不干净记得刷,内裤袜子及时洗,勤通风,勤洗手……”   开头短暂的自我介绍后,林逸言语的重点几乎都放在卫生要求上。兰殊没什么意见,他甚至觉得林逸说得很对,寝室嘛,总归要大家一起来爱护。不过他向来也没什么原则主见,林逸这样说他觉得对,林逸如果说大家干脆都洒脱一些,相互包容各自的缺点,他也会觉得很有道理。   江遇依旧不置可否。   只赵子成越听表情越纠结,到最后林逸住了嘴,他才丧着脸开口:“这也太具体了吧,哪个男生寝室是这样?”   “以后锦城大学19号楼306就是这样了,不然我们投票?”林逸说,“希望宿舍干净卫生舒适的请举手。”   “……”   兰殊立刻举手,江遇看了赵子成拧巴的脸,想笑,有些同情,但还是把手缓缓举了起来。   “你这个问法就是在投机取巧。”赵子成很不服。   “不做到我刚说的,寝室必定脏乱差,只要做到我说的,寝室自然干净卫生又舒适,”林逸挑眉,“充分必要条件罢了,哪里投机取巧了?”   赵子成蔫儿了下来:“这事儿容后再商量商量,行么小逸逸。”想给自己争取个缓刑。   林逸对他亲昵的称呼很不想买账,但到底还是点头,“行,容后吧。”毕竟今天聚餐还是以破冰为主。   赵子成松了口气,他端起面前的豆奶:“最后一个,江遇到你了。”   江遇点头,正要开口却被林逸打断:“等等,我还有件事儿没说。”   三人再次看向林逸。此刻林逸没了方才那有些凌人的气势,巴掌大的俏脸竟慢慢爬上一抹淡淡的红,又渐渐转白,一双含水的双眸缓缓掠过室友们的脸,又垂落下来,看起来很是惹人怜。   不得不说,虽然306寝室的颜值总体很高,但林逸的确是其中长得最好最漂亮的。   他半天没再说话,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然后才深呼一口气,再次挺胸抬头:“本着尊重的初衷,我觉得我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他顿了顿,“我是同性恋。”   桌子正中的火锅还在冒着热气,太极状的鸳鸯锅,红白两色油汤不停地鼓动翻腾。新生开学第一天,校内这家火锅店生意很好,大堂里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十分热闹,成片的吵嚷将细碎的话语尽数包裹,压根没人关注到角落里突如其来的安静。   坦白之后的林逸放松下来:“我天生就是,所以没办法,如果你们有谁接受不了,可以马上告诉我,我也理解,我可以搬出去住。不过你们放心,我对你们没感觉也没兴趣。”   兰殊目光不自觉看向江遇,凌砚告诉他要和江遇搞好关系,他已自动将这句话扩大解释为遇事就找江遇。   江遇没反应,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大脑还在飞速运转,一时想不出最稳妥最不尴尬的应对方法。   “为什么啊?”最先开口的是赵子成,他喝了口豆奶,“不是,我觉得我挺帅的啊,也挺man的,你怎么就没感觉又没兴趣呢?我这款,不受gay同胞的喜欢?”   “噗。”兰殊笑起来,他看了眼同样忍俊不禁的江遇,又将视线转向林逸。只见林逸先是打了个愣,而后反应过来,缓缓启唇解释:“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啊,世界上帅哥多了去了……难不成是个美女你就喜欢?”   “对啊!”赵子成声音洪亮,瞪着眼理所当然,“我喜欢啊!”他还看向江遇和兰殊,“你们难道不喜欢?”   “啊?我吗?”兰殊指了指自己,而后有些羞涩地答道,“我……嘿嘿,我一般都只喜欢最漂亮的那个,比如我们高中的校花。”   “校花啊,”赵子成满脸好奇,“有多漂亮?”   “就是,特别特别漂亮。”   “那你追她了么?”   “没有。”   “为什么?”   “她说她要好好学习。”   “……”   “咳,”江遇清了清嗓,将话题拉回来,“我先表态,我无所谓。”   林逸舒了口气,向江遇投去感激的目光。   赵子成恍悟,忙跟着道:“我也无所谓!这都什么年代了,咱们好歹也是985大学,不搞封建歧视。”   “我也无所谓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能在锦大成为室友是非常难得的缘分,”兰殊朝林逸笑笑,“我会好好珍惜。”   林逸闻言一怔,眼眶隐隐发干。   “好了,该我了是吧?”江遇适时打破逐渐扭捏伤感的氛围。他正准备开始自己的介绍,就见赵子成举手插嘴。   赵子成皱着眉,表情很严肃,他问林逸:“我这种长相,真的不招你们待见吗?”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我一直以为我男女通吃的,”赵子成撸起自己的短袖,露出粗壮的上臂,“你看看,看看哥这肌肉,这身材,你们不喜欢么?”   哪里还能有什么伤感扭捏,林逸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认真询问赵子成:“你丫有病吧?” 第6章 重聚(一)   包间的门被推开,兰殊走了进来。   看见窗边坐着的江遇,他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不够自然又饱含善意的笑。   久别重逢,关系重建的过程中总归会有一点生疏和刻意,这很正常,江遇略一蹙眉,兰殊的这个笑里怎么好像还藏了点心虚?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指了指自己的腕表:“你能准时一次么?”   只这一句寻常的调侃,兰殊觉得周身绷着的肌肉都放松下来。江遇对他的态度就好像那空白的八年压根不存在。   这样最好了。兰殊朝江遇走去,脚步也轻快不少:“才5分钟,不算迟到。”   兰殊坐到江遇对面的椅子,服务员进来倒茶。   “菜点了吗?”兰殊问。   “点了。”江遇答。   服务员直起身,安静地退出包间。   “怎么去了凌风资本?”江遇问道。   “嗯?哦,”兰殊知道江遇问的不是他为什么去凌风资本,而是为什么没去凌风集团总部或凌风地产,而选择了并不怎么起眼的三级公司凌风资本,他答,“我本来回国是打算自己找事做的,一时没找到,就回家先干着,总不好天天无所事事的,”兰殊看向江遇,却在目光与之相接的一瞬不自觉地避开,“……集团和二级公司都太惹眼了。”   “嗯,于是你去了凌风资本,还隐藏了真实身份?”   “你看出来啦?”   “不然吴疆跟宋元禾怎么可能这么随意地招呼你。”   “……所以那天开会的时候你才假装不认识我么?”   “嗯,虽然当时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情况,但起码知道不能让你露馅。”江遇笑,随即又蹙起眉, “现在国内的就业环境已经卷成这样了么?博士都不好找工作。”   兰殊闻言脸有些发烫,但还是没有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世界上有两个人最清楚他的斤两,一个是凌砚,另一个就是江遇:“我博士没读下来,导师想办法帮我拿的硕士文凭。”   江遇一愣,随即抿嘴点了点头:“嗯,是你的风格。”   兰殊垂头丧气:“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   江遇从善如流地笑了,边笑边摇头,而后又轻叹一声,却没再对兰殊的经历多作点评。   兰殊瞥见江遇上扬的薄唇,一双凤眼弯出浅浅的弧。兰殊觉得从刚才起就不太和缓的心跳忽然就被收紧,随即又猛地松开。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很想深深地吸一口氧。   “刚听你的意思,之后还想出去?”江遇问道。   “啊,是,”兰殊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一些,“家里的工作我不想参与,来凌风资本也是暂时的,我还是想靠自己……靠自己试试。”   他没有提当初在江遇面前立下的豪言,没好意思,江遇大概也早忘了。   江遇对此不置可否,优渥的家庭条件总让兰殊对许多事都抱有难得的天真。   兰殊说:“还没恭喜你啊,律所合伙人,国内很难找出比你更年轻的了吧?”   江遇笑:“真的是运气……”话说一半,包间门再次打开。   “我靠累死哥了。” 赵子成满头是汗,圆寸的发尖都冒着水汽,衬衣领口的纽扣已尽数解开,西装外套被脱下来搭在手臂上,胳肢窝夹着个黑皮包,两手提了好几个大红的礼品袋,“来来来,快帮哥接一下。”赵子成叫唤着。   兰殊忙起身走去,接过袋子放到窗边的茶几上。赵子成将腋下的皮包朝椅子一扔,转身张开双臂:“兰兰,哥想死你了!”说着,不等兰殊拒绝,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这一抱着实饱含真情,兰殊奋力挣脱,被放开时差点没背过气。   赵子成对兰殊的反应很是满意:“哟,看来哥最近臂力练得卓有成效啊。”   “我靠,你丫身上烟味儿也太TM重了!”兰殊说了回国以来的第一句脏话。   “嗐,陪建二财务科的几个烟鬼打了一下午麻将,为着开空调把窗户全关死了,”赵子成侧头抬臂闻了闻,“啧,是有点臭。”   “有点儿?快能腌腊肉了,要小逸在绝逼拿那玩意儿喷遍你全身你信不信?”兰殊指着放在角落的空气清新剂。   赵子成瞅了一眼,深以为然,随即嘿嘿笑起来:“幸好他不在。”   江遇嘱咐随同进来的服务员开始上菜,而后问赵子成:“妮妮没来?”   “她今天回她爸妈家了,她妈身体不大舒服。”赵子成道。   “你不去?”兰殊问。   “我去,她妈估计更不舒服。”赵子成摆摆手,看向江遇:“你也加完班过来?”   江遇“嗯”了一声:“去了你们总部。”   “哦,天源债券的案子是吧,嗐,傻逼燕商行。”   兰殊这才发现,虽然一个皱巴郎当一个衣冠齐楚,但江遇和赵子成都穿着成套的西服,只他自己是休闲随意的T恤牛仔裤。   兰殊撇撇嘴:“看出来了,两个大忙人,就我最闲。”   “闲还不好啊?”赵子成说,“我现在有一天闲我能乐死。你说我这劳碌命。”   “没当网点副主任前还行,偶尔还有空约我喝酒,”江遇笑,“当柜员那阵最闲,三天两头跑学校骚扰我。”   “那能叫骚扰?那不是关心你?你说你,跑去燕大读书,当了一辈子学霸的人,万一进去变成吊车尾,你身心能受得了?我不得给你做做按摩?哎不说这个了,看看哥给你们带了什么~”   赵子成说着,再次提起茶几上的礼品袋,“咱们行新出的金钞,和那什么国画大师合作的,特别有名那个!一套四张,纯金的,拿出手倍儿有面子!”他先递给江遇:“这三套给你,一套你拿去送你们律所的李主任,一套你送客户,还有一套送你姐,你姐不是最近又生了么,拿这当贺礼正合适啊。”   江遇“呵”了一声,伸手接过:“多谢你啊,考虑那么周全。”   赵子成摆手浑不在意:“客气客气。”将剩下三套递给兰殊:“兰兰,这你的。一套你送领导,一套送你爸,还有一套你你……你自己留着玩儿。”   “金钞要怎么玩儿?”兰殊笑着接过,目光扫见包装盒外的价签,他一愣,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你看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子成你也太……”   “破费”的“破”卡在嘴皮上,一黑白相间的二维码递到兰殊眼前。   “一套2888,三套8664,4不吉利,改8666啊,我都设置好了,直接微信扫一扫,支付宝也可以。”赵子成笑容灿烂,将手机举得极稳。为了方便扫码,他把手机亮度调到最高,晃得兰殊连眨好几下眼。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赵子成背后的江遇,只见江遇早已掏出手机,朝他无奈地耸耸肩。   兰殊再次看回赵子成,一张憨厚耿直的方脸笑得无比真诚亲切。   “卧槽。”兰殊终于反应过来。   收齐货款,赵子成心满意足:“多谢两位老板对我行的支持啊。”   江遇问:“怎么你都副主任了还得自己背KPI?”   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三人到餐桌落座。   “怎么没有?”赵子成背靠餐椅,卸了力,他长叹一声,“比以前还不如,除了自己,还得背网点的。你说那些刚入行,柜都没坐几天的小姑娘,数钱办业务都磕磕绊绊,你让她们卖这些,哪儿那么容易,柜台上卖不出去,又不好意思朝亲戚朋友张口,怎么办?你不得自己来?哎,累啊。”   兰殊闻言点头:“嗯,确实,这么厚颜无耻的事儿还是得你来。”   “主要知道你们不差这一点儿,嘿嘿。”赵子成说得十分坦然。   菜上桌,赵子成问:“喝点儿?”   兰殊:“都行。”   江遇:“喝点儿吧,喝什么?”   赵子成:“白的?我车上有。”   江遇:“行。”   赵子成于是起身离开,几分钟后提着瓶茅台回来。   江遇:“嚯,赵主任大气。”   赵子成摆手:“小意思。”随即吩咐服务员取来分酒器和白酒杯。   “两个分酒器就行,兰殊用不上。”江遇说。   赵子成很不赞同:“怎么能这么说呢?虽然当初兰兰的酒量确实不咋地,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人家美利坚,啊,扭腰,拉斯维加斯,还不给咱小兰兰锻炼锻炼?是吧兰兰?”   兰殊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年认真读书来的。”   赵子成看向服务员:“两个分酒器就行。”   “其实我酒量还是有点进步的……”   “你得了吧。”   酒过三巡,赵子成和江遇都开始微醺,兰殊面前放着一杯茶,此刻最清醒。   “想起咱们第一次聚餐了,”赵子成说,“那火锅是真TM难吃啊。”   “确实,”兰殊表示认同,“可我怎么记得你当初吃挺欢啊,小逸总共就动了一次筷子。”   “丫就是个豌豆公主,”赵子成哼道,“男公主。”   江遇笑:“来我给林逸打电话,你当着他面儿说。”   “你说我们当初也挺傻哈,居然轮流搞自我介绍。”赵子成啧啧感叹。   “你话题转得略显生硬。”兰殊说。   “也不知道是哪个二货想出来的。”江遇收回手机。   “咦,我吗?”赵子成反应过来,随即道,“这不挺好吗?帮助大家立刻建立了解,简单直接。”   “呵,我那天自我介绍了些什么,你们谁记得?”江遇问。   “……这特么,你之前是林逸啊,林逸讲完,谁还有心思管你?”赵子成感慨,“你说这孩子也是不容易,被咱们三个大直男……”   “咳咳咳咳咳……”   “你慢点喝,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呛水。”赵子成替兰殊顺了顺背,接着说,“被咱们三个大直男包围了整整四年,多孤独。好不容易谈个恋爱,还TM……哎。”   江遇道:“都过去了。”   “小逸现在怎么样了?”兰殊问。   “挺好的,在一贼有钱的游戏公司,法务部,领导还挺器重他。”赵子成道。   “那,那他,那什么,感情方面呢?”兰殊又问。   赵子成撇着嘴摇头:“单着呢,他现在谨慎得很,但他们那个圈子吧,愿意安稳过日子的太少了,他也只能慢慢找。”   话及此,餐桌陷入短暂的沉默。屋内灯火通明,窗外太阳西沉,空调的凉风包裹起首都的暮夏,十年前遥远的西南,那个大雨滂沱漆黑郁沉的夜似乎再一次无声无息地隐现于眼前。   好在都过去了。江遇举起酒杯和赵子成碰了碰,兰殊抱着茶杯喝了一口。 第7章 重聚(二)   “兰兰这回国了怎么安排?回你家公司吗?还是自己创业?”赵子成问。   “暂时在凌风资本,给我哥打工。”兰殊答。   赵子成点头:“嗯,挺好,”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感慨,“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富二代啊,少了多少烦恼。”   兰殊给赵子成倒酒,这种话题他向来不知该怎么接。   “你又有什么烦恼了?”江遇问,“还是结婚的事儿?”   “嗐,一切烦恼不都是结婚这事儿的延伸么?”赵子成靠着椅背,摆了摆手。   兰殊瞪眼:“啥情况?你要结婚了?你啥烦恼?你不想娶周妮妮?”   “放屁!我不娶她我娶谁?!”赵子成差点跳起来,随即又蔫儿了下去,“啧,我觉着我跟周妮妮就是牛郎织女,挡在中间的不是丈母娘划的银河,是丈母娘要的200平的学区房。”   燕市的学区房,老破小的价格15万起,200平米,首付就得一两千万。兰殊从来明白挣钱的难,但看他现在那点工资不吃不喝50年都不一定买得起。   “伯母唬你的吧?”兰殊说。   “是唬我的啊,”赵子成点头,“想我知难而退呗。周妮因为这事儿和她妈吵了不知道多少回。要说买房,我现在能买,两百平也行,学区房也行,只要别两个条件叠加,可人老太太就是不松口。”   赵子成叹了口气:“我发现你们燕市人真挺奇怪,外地人来工作、挣钱,来生活,欢迎。来娶媳妇儿,绝对不行。”   兰殊立刻抗议:“地图炮了啊,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得了吧,你家就三个糙老爷们,有啥发言权。”   兰殊悻悻闭嘴。   “既然只是唬你,又何必僵持在这儿,从其他方面下手,好好沟通吧。”江遇说。   兰殊觉得很有道理,却听赵子成道:“别的事儿都好说,就这事儿我绝不服软。我不能让周妮妮在她那群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抬不起头。”   江遇不再多言,只和赵子成碰杯,兰殊端着茶也随了一个。   喝过茶,兰殊正要开口问赵子成还差多少,一抬眼瞥见江遇朝他轻轻摇头。   一顿饭的时间大半都在聊天,散席时桌上的菜还剩不少,江遇让服务员进来打包。锦都酒家的厨子手艺很好,赵子成要走了那半只甜皮鸭,剩下的都交给江遇带回去。   料想今天便要喝酒,三个人都没有开车,于是此刻都各自掏出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   “兰兰你住哪儿?”赵子成随口问。   “凌云阁。”兰殊答。   赵子成与江遇闻言皆抬起头。   “金融街你家那个盘?”赵子成又问。   兰殊点头,看向神色讶异的二人:“怎么了?”   赵子成朝身旁一指:“江遇也买那儿了。”   “这么巧?!”惊讶的人换成兰殊。   “嗯,”江遇道,“去年刚买,还没入住,年底才搬。”   “精装房就是方便,”赵子成啧啧感叹,“我以后也买精装算了,贵是贵点,装修太费神了,两口子还容易吵架……”   “我们顺路,我送你吧。”江遇对兰殊说。   兰殊讷讷点头,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燕市楼盘数量上万,能买到一起实在是巧。他忽然很紧张,待看到江遇那神色早已如常的脸,又感到莫名的尴尬。   江遇叫的车很快开到,赵子成殷勤地将那六袋金钞礼盒放到前排的副驾驶位子上。   兰殊脚步一顿,转而拉开后排的车门。   不一会儿,江遇从另一侧开门坐了进来。   “您好,XX专车为您服务,请问是手机尾号2868的乘客吗?”   “是。”   “好的,现在送您到丽苑小区北门,请二位系好安全带,我们出发了。全程大约需要60分钟。”   “路过金融街的时候麻烦在凌云阁停一下。”   “好的,没问题。”   兰殊默默听着江遇与司机的对话,没出声。车厢逼仄而昏暗,窗外如同点点星光般的街灯与霓虹不断跳跃着洒落进来,掠过兰殊的眼睛,让他晃神。   江遇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兰殊闭眼假寐——他情愿真睡过去。然而两人的距离被动拉近,彼此的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兰殊只觉思绪伴随心脏的悸动被尽数压抑在这狭小的空间,冲来撞去,逐渐混乱。   他好像又闻到了江遇身上的气味,那股和当年一样的淡淡的清爽的皂香。   当然是错觉,兰殊轻甩了甩头,江遇的那身西服显然不能水洗。   他于是又想起306那个春光明媚的阳台,江遇坐在小马扎上认真搓洗T恤的样子。那时的江遇比现在还精瘦一些,白色的背心堪堪遮住他紧致的腰肌,肩头连结着那对分明的蝴蝶骨,伴随手臂的来回拉扯而不断起伏。兰殊有些后悔,他当初应该仔细观摩欣赏的,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只能记起片段般的一瞬,徒留漫长的脑补。   身旁传来“咔哒”轻响,是iPad熟悉的锁屏声。   “你住几号楼。”江遇问。   兰殊想过继续装睡,但他知道江遇看得穿。他们也不是那种会客套地保持社交距离尊重彼此社交表演的关系。于是兰殊睁开了眼。   “13号楼,”兰殊答,“你呢?”   “5号,离得不远。”江遇说。   “200平的大平层。”兰殊由衷地赞道,“不愧是江大合伙人。”   江遇微挑眉:“还行吧,不是学区房。”   兰殊一愣,随即哈哈笑出了声。   话题扯到赵子成,气氛便松解下来。   “我想问他资金缺口的,你刚怎么不让我问?”兰殊看向江遇。   “他要真缺钱,自己会找你要的。”江遇道,“赵主任门道多着,不用我们操心。”   “哦。”兰殊点头。的确,三十岁在银行干到网点副主任和三十岁的律所合伙人差不多,赵子成同样是个在燕市没什么关系背景的外来户。兰殊知道赵子成的能耐,他对法律兴趣不大,当初学法也只是因为锦大法学收分低,他分数卡在那里。赵子成是兰殊见过最八面玲珑最大智若愚的人,嘴巴甜主意多,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干银行了。   自惭之感在接连遭遇江遇和赵子成后叠加,并在此刻忽而转化为短浅的愤懑:“怎么毕业8年,你们一个个都混得那么好?”   江遇笑:“可能当年宿舍床位选得好吧。”   将一切诉诸于玄学,的确比承认自身能力的欠缺要更能让人接受一点。兰殊勉强被安慰了。   话题自此打开,兰殊再次放松地和江遇聊起了天。他尽量无视那些因靠近江遇而不自主产生的别扭与紧张,不去想那些纷杂而不停跃动的找不到头的思绪究竟从何而来,也没去在乎一切的慌乱又为何总是在江遇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之后便被自然而然地化解。他知道所有的答案,只是没办法分享。   “所以你进金科靠的是连发一个月的邮件骚扰金科主任?”兰殊瞪大了眼。   江遇点头:“虽然只是换来了一次面试机会,但也可以这么说。”   “你们主任居然没有拉黑你,也太不容易了。”兰殊感叹。   “嗯,李主任很有眼光,”江遇道,“不枉我坚持不懈。”   “你邮件究竟怎么写的啊?让我取取经呗。”   “也没什么,摆摆简历表表决心,我的简历他应该是能看上的,表决心的时候我打了点感情牌。我说我是农村来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上进的心和不舍的努力,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牛逼。”兰殊觉得自己找江遇取经可以算是自取其辱,不论哪样他都模仿不了。   所以他找不到工作是件多么正常的事情啊。   白日车马辐辏熙来攘往的金融街,入夜后却清冷萧索,路面寂若无人,唯高不见顶的写字楼里一盏一盏未熄的灯投出些影影绰绰。   车子右转,远远可见凌云阁气派显眼的大门。   “对了,”江遇道,“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对你说。”   “嗯?”兰殊侧头。   车子稳稳停在大门口,岗亭值班的门卫两步小跑过来,躬身打开车门。立秋后尚未消散的热气趁此间隙钻入车内,掠过一厢的凉风,抚在兰殊的脸上。   江遇抬眸,迎上兰殊探询的目光:“当初是我不好,对不起。” 第8章 母亲与姐姐   丽苑小区,江遇与遛狗夜跑的邻居打了招呼,避开晚归的私家车,绕过几个吵嚷的醉鬼,在单元楼下停住脚步。   他没有急着上楼,而是打开手机,点开那三条被自己标记收藏的消息。   【您好江先生,我是丽苑小区物业,我们通过您的房东得到了您的联络方式,给您打电话您没接,于是尝试短信和您联系。监控显示,我们新放在小区花园里的装饰盆景被您母亲私自搬回家了,工作人员上门索要无果,反被您母亲辱骂,盆景是小区公共收益购入的业主共有财产,我们希望您能尽快归还,避免我们采取进一步措施。谢谢您对物业工作的支持。】   【小江律师,物业给我打电话,说你妈妈把小区里的花儿偷回家了?你赶紧让她还回去啊。别怪阿姨多嘴,你做律师的,又是燕大的高材生,你不能只顾自己进步,你也要教育你家里人,城市不比农村,要讲规矩,讲法律。你妈妈这样做,丢的也是你的脸面。】   【您尾号7962储蓄卡9月16日15:34收入(他行汇入)500,000元,余额……元,对方户名:江霞,对方账户尾号:4258。【燕商银行】】   江遇轻咬着下嘴唇的死皮,斟酌片刻,先动手回了房东短信,又给物业打过电话,这才按电梯上楼。   激烈的争执声透过不算厚实的铸铁门传了出来。江遇蹙眉,正待输入密码,门却自内打开了。   一妇人背着双肩包,提着油布袋子站在门口,她头发有些凌乱,黝黑的脸上挂着两条泪痕,身后原本不甚清晰的吵闹失了阻隔,变得更加尖锐刺耳。这并非什么争执,而是单方的谩骂。   “批背时婆娘生不出儿子打一辈子工,你个扫厕所的烂货,敢在老子面前拽,嘴巴给你撕烂!……”   那辱骂声绵绵不断,逐渐逼近,待到玄关处忽然一停,转为惊喜:“啊呀,幺儿回来啦!”   江遇看了眼站在妇人身后不远处一脸喜色的母亲,又看向她身后跛着脚亦步亦趋的父亲。他叹了口气,转向面前不堪其辱的妇人。   “张阿姨,你是要走吗?”江遇问。   张阿姨见江遇如见救星,满腹委屈立时上涌,化作眼泪不住地留,却没再多哭诉什么,只道:“小江,我干不下去了,不好意思,你再找别人吧。”   江遇垂眸,他点头:“好,我送你下去,给你叫个车。”   本就对江遇的无视很是不满,江母闻言立时嚷叫:“你管她个屁!批婆娘靠到老子的儿子给老子装腔作势耀武扬威!贱货!”   江遇瞪向母亲:“妈!行了!”   江父闻声立刻劝道:“儿子都回来了,你等他做主,等他做主吧……”   江母被儿子这么一吼,自觉委屈万分,随即将气尽数撒在张阿姨身上,她大步跨上前,一把扯住张阿姨的背包:“走啥子走!把你的包全部打开检查!我们家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要想偷!”江父想阻,临到头又怯了,只能急得在原地搓手跺脚,向儿子投去求助的眼神。   江遇已拉开母亲的手:“够了!”   门大开着,此间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走廊,江遇感到一阵疲惫:“别闹了行吗?”   张阿姨早已忍无可忍,她回身怒视江母,眼里满是愤恨。张阿姨甩下背包,拉开拉链,又将一旁的油布口袋也一并撑开:“来看啊!你看啊!你看个够!”   江母正要伸手去翻,却被江遇一把挡开。江遇躬身把背包拉链拉好,将自己的公文包和打包的餐盒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提起地上的油布袋子和背包,轻扶住张阿姨的肩:“阿姨,我送你下去。”   不等江母再言语,他转身把门大力关上。   给张阿姨叫了车,又陪着她等在小区门口。江遇掏出手机:“这是这个月的工资,阿姨你收一下。”   张阿姨闻言点开微信,看清金额后很是惊讶,连连推拒:“小江,这太多了,我才来干了一个星期……”   “原本和你签的是长约,我知道你为了来我这里住家,推掉了很多熟客的小时工生意,现在临时和你解约,害你要重新寻找下家,多出来的是我对你的补偿,应该的。”   “这……哎,谢谢小江。”张阿姨愣愣看着手机,眼睛又开始红了,“之前在你家做小时工,我觉得你特别好,又儒雅又温和,从来不挑我的毛病,所以你说你爸妈要来,问我愿不愿意当住家保姆照顾他们,我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谁知道……”   眼见张阿姨的泪珠再次在眼眶中打转,江遇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说:“是我考虑不周,实在对不起。”   张阿姨摇头:“这怎么能怪你。”都是那泼妇的错,张阿姨想这么说,但忍住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人家亲妈。   送别张阿姨,江遇再次朝家的方向走。他抬头看了眼墨黑色的夜空,只觉倦怠无比。单间到整租,毕业至今住了整整五年的地方,在这偌大首都唯一包容他全部的困顿与无力,给予他温暖与安眠的“家”,此刻却如豺狼猛兽,等待着撕扯下他所有文明的皮囊,吞没他用全部努力换来的光鲜与体面。   但他必须面对,他甚至不应当有怨言,他应当更积极,更沉着地回应一切铸就如今的他的过往。江遇加快了脚步。盆景的事还等着他处理。   在单元楼下碰到了准备上门的物业,江遇与他们同行,路上再次道歉。物业态度很好,只道能拿回来就行。这小区本也不算高档,住户多,人员构成复杂,管理起来并不容易,奇葩事儿物业早已司空见惯。   打开家门,江遇请物业几人进屋,他们摆手拒绝,其中一小姑娘瑟缩着脖子,眼神偷朝屋内瞄,显然对这家老太太的彪悍心有余悸。   江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便伸长脖子往玄关处望,见到走进来的儿子,正要说话,却被江遇刻意的沉默与无视压得张不开嘴。   江遇一眼便看见电视柜旁那盆格格不入的小松盆景,他挽起衬衣袖子,弯腰一把将其抱起。还挺沉,江遇心想,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力气。返回玄关,把盆景交还物业,江遇又一次道歉。   待他们走后,江遇关上门,把还放在鞋柜上的打包餐盒放进冰箱,这才来到客厅,看向一脸委屈的母亲。   满腹的道理与批评到嘴边最终化成叹息。60岁的人了,不是3岁小孩,观念与性格早已根深蒂固,还能批评什么,还能讲得通什么道理?   “以后不要把东西随便往家里搬。”她如果听得进去,这一句也就够了。   江母想再争论两句的,敞放在外头的东西,那么多盆,自己搬一盆回来有什么问题?但她还是住了嘴,江遇的脸色不好看,她不敢惹。   不搬就不搬嘛。   江父这时才从卧室里踱步出来,客厅的沙发不长,江母端坐正中,左右两边的位置都挺窄,江父不想和她挤,侧边的单人沙发又被江遇占了,他只好搬了根餐凳,默默坐到茶几的角落,将就着江母调的台看电视。   见母亲态度还算配合,江遇松了口气,又想起张阿姨的事情,他没再追问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凶恶地骂人。母亲从来不与人为善,除儿子之外,任何人都好似要占她莫大的便宜,让她心里不痛快。懒得听她委屈万分又毫无道理的辩白,江遇只说:“张阿姨也走了,这是这个月第三个。”   江母没接话,等发现江遇并没有替她安排的意思,才嗫嚅着道:“再找一个呗。”   江遇摇头:“连张阿姨你都不满意,我找不到了。”   江母闻言愣愣不说话,片刻后眼眶红了,垂着头抹眼泪:“儿子大了,嫌弃老娘难伺候了。”   江遇看着刚过60却已似媪妪的母亲,她皮肤粗糙,额头与眼角爬满皱纹,两颊堆积着长期日晒导致的老斑,抬起抹泪的手像两块黝黑的抹布,指甲凹凸不平,掌心处有经年累月叠起的厚厚的茧。   江遇想起年少时陪母亲去地里收玉米,太阳晒得人发焦,又薄又硬的玉米叶子连片地割在他光裸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的红痕,有的还渗血,疼得他嘶嘶呼气。而母亲却如身披铠甲,在将她淹没的玉米地里所向披靡,厚实的玉米被她轻轻一掰便乖顺落下,她左右开工,麻利非常,那些如刀片般的叶子在她面前不过只是叶子而已。江遇忽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与她置气。她将他拉扯长大,她已经如此老了。   “找不到保姆没事的,你这屋子也不大,我来打扫做饭就是了。”江父此时低低地开口。   江母却不买账:“谁要吃你做的东西?几十年了还没吃够?!一天到晚瘸着个腿在家里碍眼,看着就烦!”   江父于是不敢再吭声。   江遇看向自己怯懦的父亲,默默叹了口气,他说:“让你们来,是让你们享清福,爸年纪大了,腿脚又经常不舒服,就别忙活了。我来安排。”   江父闻言顺从地点头,转过身继续看他的电视。江母白了江父一眼,懒得和他多废话一句。   再向家政中介打听打听吧,江遇忖着,不住家也可以,分请两个人,一个打扫卫生一个做饭,每天各来2小时,这样和母亲的摩擦应该会少一些。   江遇又道:“新房子下个月就能搬进去,燕市是首都,什么都齐全,你们二老以后就跟着我……”   话还没说完,江母放下抹泪的手,瞪着眼一脸惊愕:“啥子意思?不是只在这儿待3个月?”   “不是3个月,你们以后都和我在燕市了,我给你们养老。”   江母闻言立时惊吼着跳起来:“我不!我要回去!我不在这儿养老!”   江遇没料到母亲斩钉截铁的拒绝,他想不通,毕竟母亲当初供他读书,说得最多的就是老了跟着他享福。   “你不在这儿,你要在哪儿?”江遇问。   “你姐那儿!我去跟着她!”江母想也不想地答。   江遇摇头:“姐不方便。”   “你姐有什么不方便?!我就去她那儿!我养她那么大,她给我养老怎么了?你这些年给了她那么多钱,给她买铺子买房子,她还能收了钱不办事?!”江母嚷道,“我不在你这儿!这儿不安逸!我吃不好也睡不好!出去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说话她们都听不懂!那群臭婆娘还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破烂过场一大堆,啥子都不能做!我不在这儿养老!”   母亲的语调很高,说得又急,听上去格外尖锐,江遇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胀。母亲的反应太过激烈,他没办法和她强着来,他知道母亲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越反对她就越坚决。可他不能让母亲回姐姐那里。   “姐姐刚生了老二,家里事情多,她顾不了你。”江遇说。   “生孩子了不起?谁没生过?我当年生了你隔天就下地干活了,谁来帮过我一把?你外婆死的早,你奶奶没来骂我都不错了,你那个屁用没有的爹除了烧饭还能干什么?尿片都洗不来!哦,你姐现在嫁人了,开小超市了,手里有了几个钱就开始装疯迷窍了,哦哟,还要坐月子,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金尊玉贵得很哦,一家老小伺候她一个人,哈!居然还要把老娘赶走!……”   江父在一旁听得缩起脖子,没有任何主意可拿。   “妈,”江遇打断喋喋不休的母亲,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感到有别于过去念书、工作、应酬的,自心根处生出的疲累,“姐没想把你赶走,是我自己要你们过来的。当初说好了,你们供我读书,我给你们养老,这是我的本分。”   “我不要你养老,我就要你姐,她给我养老也是本分!”江母仍不松口,“我生她养她,还让她读了初中!给她找对象结婚让她安生过日子,没丢她卖她没打发她,她还想怎样?!学城里的千金小姐?她没那个命!”   “妈!”江遇再也听不下去,他很想严厉呵斥母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不合孝道。   也没有必要。   他知道母亲的不可理喻来自于眼界的局限,来自于她大半生所处的那个封闭而落后的环境,来自上一辈的言传身教与周遭一切的耳濡目染。现在江遇终于在这个家里拥有了主导权,却已经没办法再改变她什么了。   “你今后就跟我过。姐有自己的日子,你不要打扰她。”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江遇站起身,“这事没得商量。”说完,他径自回房去了。   江母开始在客厅哭天抢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几十年我一个人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养出两头白眼狼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老天爷你把我收走吧!我不活啦!……”江父想要上前安慰,在被她张牙舞爪波及的范围之外停下了脚步,佝着背小声地劝:“哎呀,娃娃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老两口在哪里过不是过……”   江母压根不理。哭得愈发伤心。   回房的江遇先给江霞发去微信。   江遇:【姐,你睡了吗?】   等了两分钟,江霞没回,江遇于是将手机放到一边,又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开始看文件。明天下午得列席见证客户的临时股东大会,他需要把议案再捋一遍。等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机轻微震动。   江霞:【刚把孩子哄睡,怎么了弟?】   江霞:【是妈给你添麻烦了吗?】   江遇放下平板,   江遇:【没有】   江遇:【姐,钱你收着,不要再给我转回来。】   隔一小会儿,江霞发来一段语音。   【“弟,钱给得太多了,之前我生大宝、开超市,买房子,你都给了很多,根本用不完。我和你姐夫有手有脚,能干活能挣钱,你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还要供房子,攒老婆本,姐有钱的,你好好顾着自己,不用担心我们。”】大概因为孩子睡在身边,她的声音又低又轻。   江遇听完,立刻便打字回:【侄儿出生,我做舅舅的表达心意,你不要想那么多。】又觉得不够,干脆给江霞拨去电话,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弟弟。”   “姐,”江遇听见江霞的声音,眉头舒展了一些,“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你姐夫天天在家照顾我,你放心。”   “嗯,”江遇安下心,又道,“钱的事你不要和我争,花不完就存起来,孩子以后开销的地方多。”   “……”江遇听见电话那头的江霞轻叹一声,“但是实在太多了,我和你姐夫不需要你这样接济……”   “你的人生大事我还不能有所表示了?”江遇打断江霞,“我赚得多就多表示一点,赚得少就少表示一点,没赚钱就不表示。什么接济不接济的,我不是你亲弟?”   江霞被江遇怼得说不出话,她觉得江遇应该是没道理的,但她反驳不了,她脑子向来转不过江遇,此刻也只能再一次叹气。   “就这么说好了,别再转回来,不然被银行觉得怪,把账户给我封了就麻烦了。”江遇如此吓唬江霞,江霞果然没再拒绝,只道:“姐姐欠你太多了。”   江遇不喜欢江霞讲这些,他很抵触,他知道其实他欠江霞的更多。他也曾经如此表态过,江霞却从来都不认:“人的命天注定,和你没关系。”   所以此刻的江遇也没再多说,只道:“我俩之间算不了那么清楚,你是我姐,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这个话题终于过了,江霞又关心起江母的状况,江遇让她不用管,好好坐月子养身体。   姐弟两人又闲聊几句才挂断电话。江遇把钱转给江霞,起身拉开卧室的门,发现客厅的灯已经关了,爸妈都回了房。他又去他们卧室门口确认一番,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浴室洗漱。   从浴室出来,江遇戴上眼镜,再次靠着床头看起文件。最后一个议案捋完已经临近1点,江遇的手机却在此时再次轻震。他点开一看,   兰殊:【没事】   兰殊:【你当年酒品不行】   江遇笑了,然而不待笑意爬上眼角眉梢,他又敛去。他盯着兰殊的头像和那两行白框黑字看了许久,想起兰殊下车时逃命似的,慌乱的背影,想起八年前那个意乱的瞬间。江遇想起刚才和江霞最后的对话。   江霞催他找对象,让他找燕市本地的姑娘,“不是燕市的也行,至少要城里人,父母能自己养老的,这样你压力小些。”   “现在不急,”江遇从来不爱聊这类话题,他总是忙的,忙挣钱忙立足,没空想其他。可今天却不知怎的,他顿了顿,说,“以后如果要找,我会尽量找出身差不多的。家境差距太大,个人际遇会很不同,价值观、消费观、奋斗观、家庭观都有矛盾,我不想委屈别人,也很难改变自己。”江遇最后道,“门当户对,大家都轻松些。”   兰殊的头像是一张日光明灿的海岸风景照,从大一到现在十二年没换过,兰殊说那是他高中毕业旅行时,在加州蒙特雷拍的。“我在燕市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天气。”兰殊感慨着。   而那时的江遇根本不知道蒙特雷在哪。   江遇回神,伴随浅淡的怅然和短暂的遗憾,他摁息了手机屏。 第9章 联谊   兰殊酒量不好这件事,开学没多久就暴露了。   起因是赵子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嚷着要去找女生宿舍搞所谓的联谊。   既然叫联谊,一两个人自然不够。林逸铁定是不参加的,兰殊一口便答应下来,赵子成软膜硬泡胡搅蛮缠了一星期,终于换来江遇不胜其烦后的点头。   有了江遇和兰殊作招牌,赵子成的联谊邀请很快得到答复。   见面地点是女孩们选的,校外的一家江湖菜,连片专做学生生意的小餐馆里,这家档次中等,环境卫生不错,口味偏重,价格还算公道。   “居然不是那家极光牛排?”赵子成收到微信啧啧感叹,“接地气,我喜欢,嘿嘿。”   联谊约的是晚餐,饭后再一起去KTV,赵子成自中午起便兴奋异常,几套衣服来来回回换了无数次,尝试借穿兰殊的潮牌又因身材过于魁梧而悻悻作罢,古龙水与发胶混杂着在走调边缘疯狂试探的歌声飘满整个寝室,忍无可忍的林逸终于一把拉开房门,举起板凳将这只公孔雀直接叉了出去。   怀抱着美好的向往,开屏了一整个下午的赵子成拉着兰殊卡点来到餐厅。江遇已经等在那里,他下午试课家教,完事后直接过来。   “顺利吗?”兰殊坐到江遇身边。   “还行。”江遇答。   “签了?”   “签了。”   “多少节?”   “20节,一月一付。”   “牛逼牛逼!!真不愧是你!”兰殊很是高兴,“得好好庆祝!”   江遇闻言莞尔:“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女孩们稍迟了10分钟,落座后纷纷道歉。女生寝室四人到齐,赵子成看着端坐中间一袭淡色碎花小裙,略施粉黛,清纯可人的班花杨晚溪,两眼放光,哪有任何怨言。   刚开学,彼此都不熟,但有赵子成在,话便落不到地上,满桌欢声笑语。只是聊着聊着,神采焕发活力四射的赵子成逐渐品出了一些不对。   比如他问班花的生日,   “1月25?那晚溪你是水瓶座啊,太巧了!我也是水瓶座!”赵子成惊喜地看向班花。   “啊,真的吗,那实在太巧了,”班花礼貌地应和,随即自然地看向赵子成身旁的江遇,“江遇,你是什么星座呢?”   “金牛。”江遇答。   “嗯,我猜也是。”班花笑着说,“毕竟金牛务实。”   又比如赵子成问:“周传军的那门《犯罪心理学》你们有谁抢到了?”   “我。”班花左边的女孩应道。   赵子成立刻高兴地说:“居然有人和我一样幸运!那咱之后可以……”   “兰殊,你抢到了吗?”女孩却问。   “啊?我没有,我们寝室就赵子成抢到了。”兰殊一边喝饮料一边答。   “那你选了哪些课呀?”   “哦,我就选了《普通法一般原理》和《外国法制史》。”兰殊有些不好意思,“我选课选得太晚了。”   “听起来好有意思哦,每周什么时间上呀?我能不能去旁听?”女孩眼中满是求知欲。   “……你确定??”兰殊不可置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我一会儿把课表发你。”   女孩掏出手机:“太谢谢你啦,那咱俩加个微信。”   “好。”   ……   诸如此类的往来对话多了,赵子成终于咂摸过味。   合着自己成了个串场主持?   赵子成很郁闷,但没办法,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他有,女孩儿也有,他理解。虽说306已经是法学院平均颜值最高的寝室,但赵子成有自知之明,相比起另外三个帅逼,单从脸的角度看,自己是拖了那么一丢丢丢丢后腿的。   哎!赵子成大叹,他干脆举起面前的饮料:“来来来,一起碰一个,为咱们这天南海北相聚的缘分!”满桌目光再次被他吸引,大家都从善如流地举了杯。。   串场就串场呗,成不了对儿,交朋友也很好啊。赵子成再次焕发活力,桌上继续笑语欢腾。   饭刚吃一半,饮料却空了,点的都是重口的辣菜,大家喝得比较频。赵子成起身招呼服务员过来加单:“再来七瓶……”   话音未落,就听身旁传来“砰”地一声。   众人看去,兰殊不知怎的忽然前倒,额头嗑在了桌子上。   如此扎实的一磕,他竟似毫无所觉一般,到现在也没把头抬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班花蹙眉,很是担忧,“是不舒服吗?”   江遇把兰殊扶起来,见他双眸沉闭,腰间毫无力气,只得让他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是不是发烧了?”另一女孩关切问道。   江遇用手摸了摸兰殊的额头:“没有,没发烧。”   赵子成也很懵,他走过来轻拍了拍兰殊的脸:“这怎么没反应啊?”   “掐人中试试呢?”   “虎口,虎口好像也可以!”   “我们是不是该打120?”   已有女孩摸出了手机。   “等等。”江遇出言阻止女孩的动作,他看着仍毫无意识却把脑袋朝他怀里蹭了蹭的兰殊,“他好像是……喝醉了。”   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众人不约而同瞥向摆在各自面前的饮料瓶。饮料是女孩选的,一款营销很足的水果气泡酒,果味甘甜,清爽解腻。大家看着铝制包装右下角“3%ALC”的标识,再看看已然昏睡过去的兰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先开口的是江遇:“我送他回去吧,你们接着吃。”   “哦,行,那你把他送回寝室了再过来呗,直接去KTV。”赵子成道。   江遇摇头:“不来了,我本来也不会唱歌,你们玩儿。”   不待赵子成再争取两句,班花已起身:“我和你一起送他吧,这儿离学校还是有点儿距离的,你一个人拖着他不方便。”说着,她拿起自己的小肩包,又回头对室友道,“你们继续玩儿,吃饭唱歌咱们还是一起AA。”   原坐她左侧的女孩也站了起来:“我也走吧,路上大家有个照应。”   右侧女孩起身:“我也一块儿吧……要不今天干脆就先到这儿?我们改天再聚。”   终于能够说上话的赵子成左看看右看看,心内哀嚎痛惋,但还是道:“行,那今天就到这儿,之后咱们重新约。”主意已定,他招手叫人来买单。   “这桌已经买过了,”服务员指着几乎窝进江遇怀里的兰殊,“这小伙中途来买的。”   众人再度无言。   饭馆就在大学城,和锦大的直线距离五百多米。江遇把兰殊背到背上,赵子成见状想干脆打个车,被江遇拒绝:“这么近打什么车,没必要。”   “背着个人呢,”赵子成道,“这儿到学校五百米,进了校门差不多还要走五百米,打个车省点儿力气。”   “不用,”江遇说,“力气够。”   “……”赵子成瞥江遇,“你丫显摆呢……行行行随你。”   账也结过了,众人准备离席,其中一女孩却忽然很不好意思地举手:“我能不能,去上个洗手间……”她歉意地看向已经背起兰殊的江遇。   江遇理解地点头:“没事,你去。”   “好的,我很快!”女孩闻言也没再扭捏耽搁,立刻起身去了。班花让江遇把兰殊先放下来。   “没关系,”江遇道,“他不重,别折腾了。”   “怎么会醉成这样呢,会不会有问题啊?”班花左侧的女孩难掩关心。   “目前看应该还好,回去再观察一下。”江遇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江遇与兰殊身上,赵子成看着桌上只吃了一半的菜,干锅虾,烤羊排,耗儿鱼,还滋滋冒着热气,他感到一阵落寞。   一只带着一次性手套的小手从斜对面伸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掰走一根羊肋排。   赵子成顺着手朝上看,只见斜对面一女孩正两眼放光地盯着手里的羊排,她小脸肉圆,皮肤皙白,糊满油的小嘴红润非常,忽然,这油润的樱桃小嘴猛地大张,一口咬在了羊排肉最厚实的地方。   赵子成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她吃得可真香啊。   女孩与班花一个寝室,但来这儿坐下后,除了最初简短的自我介绍,她没再多说一句,只顾埋头苦吃,以至于存在感低下,让人难免有所忽略。   赵子成就这么盯着她看,女孩却全无所觉,只顾津津有味对付手里的羊肉。一根消灭完,她再次伸手,正待再来一根,却听站在一旁的班花唤道:“妮儿,咱们该走了。”上厕所的室友回来了。   女孩顿时皱起了眉,她撇着嘴,很是舍不得地站起身。   “菜还剩那么多,打个包吧。”江遇这时开口。   “对对对,打包,”赵子成连忙附和,“宿舍楼下有微波炉,晚上还能当宵夜。”   女孩闻言,一双杏眼再次焕发神采,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子成,赵子成被看得心神激荡,立刻转身呼喊:“服务员,打包,打包打包打包!”   趁此间隙,他终于开口与女孩攀谈:“诶,你是叫,朱妮妮,你是……燕市人?和我们家兰殊是老乡?”   女孩一愣,而后微微撅了撅嘴,道:“我不姓猪,我姓周,我叫周妮妮。”   ……   一行六人走在返校的路上,江遇紧了紧手臂,把背上的兰殊又往上抬了抬。   的确不重,江遇走得很稳,他想起自己在村里帮隔壁伤了腰的李二叔背乳猪去镇上卖,用塑料带子捆严实了背在背上,那感觉和现在也差不多。   班花杨晚溪陪在江遇旁边,见他确有余力,便与他聊起了天。   晚溪是江南人,普通话带着点浅浅的南方口音,绵软温柔,很有亲和力。江遇虽回应得不算积极,但也并不冷漠,她问,他便答,偶尔也主动往来两句,避免冷场。   到了校门口,赵子成走到江遇身旁:“换我来吧。”   江遇看着面前眼神不住往前偷瞄的赵子成,又瞥了眼他两手殷勤提着的打包袋,摇头道:“换来换去麻烦,你走你的。”   赵子成闻言,看江遇神色如常,步履稳健,于是干脆地点头,又跑回前面的女生堆里找周妮妮聊天去了。   法学院女生宿舍在2号楼,男生宿舍在19号楼,虽然顺路但相隔较远。将女孩们送至楼下,江遇又背着兰殊和赵子成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此刻的赵子成早已不见半点颓色,整个人容光焕发,斗志昂扬,嘴里喋喋不休地向江遇倾诉自己荡漾的春心。江遇不胜其烦,又懒得打击他的积极性,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心里盘算着再接三个家教是否忙得过来。   他需要打工挣钱,需要交学费,需要养活自己。这件事很迫切,远抵过一众阳春白雪的男欢女爱。   江遇尝试过申请助学贷款,拿着家庭贫困证明去村委会盖章,管章的女干部与母亲有旧怨,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你家是吃不起肉还是穿不起衣服了?你爸是废了,但你妈努点力也不是供不起你这个大学生,有手有脚的,非要好吃懒做等着国家接济,这种思想很危险很不该被支持。”同住一个村,前后不过几里,江遇家的情况人人清楚,他默默听完,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到学校后,他联系辅导员申请助学金,辅导员很热心地收走他的资料,几天后却告诉他可能批不了,原因是助学金名额有限,学院得优先考虑那些实在贫困的。   “比如有个同学,父亲杀人坐牢,母亲瘫痪,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江遇向辅导员道谢,他表示理解。   但江遇实在很缺钱。单靠母亲一人赚得的务农收入勉强够一家温饱,再额外供养他还是太过捉襟见肘了。一年6000的学费抵不过兰殊的一件T恤,却让江遇全家头疼。   只怪他高考失利。   赵子成在从兰殊那里得知开学第一天他俩的遭遇后就非常大咧咧地问过江遇,像他这种常年年级第一的超级学神,怎么会在高考的时候翻车。   “还不是一般的翻车,从第一的燕大翻到了第十的锦大诶,你这简直是连环翻啊。”赵子成刚一说完就被兰殊踹了凳子:“老子辛辛苦苦凭本事考进来的大学怎么被你们一个二个的说得这么不堪?”   赵子成稳住凳子:“哎呀你气啥,谁不是呢?我又没针对你,我问的是人家江遇。林逸我不用问都知道,他高考考砸是自己心态崩了,江遇不应该的,你看他是会心态崩了的人吗?”   江遇平静回答:“考语文的时候闹肚子,没写作文。”   “靠,牛逼。”赵子成啧啧感叹,“关键语文是第一门,你第一门考成那熊样,接下来三门居然还能考这么好?你心态稳如老狗啊!老狗都稳不过你!……不过你也够倒霉的,怎么会闹肚子?”   “我心态崩了。”   “……”   事实是高考当天江母担心江遇犯困,给他泡了杯浓茶,江遇在母亲爱与关切的目光下一口干了。这事他谁也没告诉。   江遇是有自尊心的,但自尊心不能当饭吃,解不了他的燃眉之急,贷款也好助学金也好,能尝试的他都会尝试。但有的事,现在的他的确无能为力。   最终是刚出嫁的江霞问自己的新婚丈夫借了3000,加上之前的3000彩礼,一并帮他凑够了学费。   江霞让他不用担心,用功读书,但江遇知道这钱得还,且要快快地还,这是江霞在婆家的脸面,是她拿自己本就不好的境遇换来的他的未来。   于是挣钱变得更加迫切。   他上网搜索过大学生兼职,除开何不食肉糜般建议大学生专注学业的风凉话,满页的刷单诈骗和微商自媒体广告看得他头疼。最终还是选定了最常规的家教,给高中生补习数学和英语,满分的成绩让他的兼职之旅开启得还算顺利,江遇庆幸高考失利的是语文。   但只接一家实在太少,100一小时,一周一次,一次两小时,即便对方预付整月的补课费,800元除开他个人当月的开销外剩不了多少。   还得再接起码三家,四家最好……   “嗯……”背上的兰殊忽然出声,江遇回神,他没听清,侧头问:“你说什么?”   兰殊却没回他,大概还醉着,只是无意识地呓语。   赵子成已然没再说话,他落在了江遇身后,捧着手机飞快打字,嘴角的笑容几乎裂到耳后。江遇懒得管他,背着人走了这么久,他也开始感到累了。   好在宿舍楼已出现在视野,距离不过百来米,江遇再次把兰殊往上抬了抬,调整好姿势。   兰殊“嗯呀”一声,大约是被江遇的动作打扰,睡得不太安稳。   “江遇……”兰殊哼唧。   江遇没理他,无意与醉鬼多言。   “江遇啊,”兰殊依旧兀自呓语。   “江遇啊……”   “你好牛逼……”   “你怎么,”   “这么牛逼呢……”   江遇脚步一顿,他侧头看了眼依旧闭着眼毫无睡相的兰殊,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10章 拍地(一)   周一,兰殊大早起床赶往燕市机场,今天下午三点庆州拍地,他和许辉得过去。   这次庆州政府一共放出了4块地,位置都在经济开发区,昨天聚餐时他和赵子成聊过,赵子成是庆州人,一听便来了兴趣。   “庆州整体向东发展,经开区就在东边,未来的新经济中心。”赵子成如是介绍,最终不忘让兰殊有后续消息及时通知他,“爸妈还在老家呢,要合适我让他们把房子换了,未来保准增值。”   凌风地产要参与拍卖的是3号地和4号地,相关资金由凌风资本负责筹措,现已与金融机构谈妥并完成全部前序工作。然而本次土地拍卖的直接参与方其实并不是凌风资本,而是凌风地产下属,专门负责包括庆州在内的东三角区业务的区域分公司。凌风资本作为融资方及资金提供方,对本次土地拍卖有参与监督的权利及职责。   实操的是区域公司,监督更轮不到他这个试用期新人,因此,兰殊本次的任务确实只是观摩学习罢了。   但态度还是得端正的,毕竟动辄几十亿的土拍对任何公司而言都不是小数目,拍卖会中各种弯弯绕绕,涉及的财务、金融、城建、政企关系等各种学问也同样并不简单。   许辉在前往机场的途中收到兰殊的微信,告知他已在候机室等着了。许辉表示很欣慰。   投融部的负责人宋元禾向许辉提过,让他多带带兰殊:“毕竟下次竞聘你应该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你的工作得找人接手。”   为此心情愉悦的许辉对待这样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新人展现出十足的耐心。许辉知道兰殊有点背景,没背景哪能以他那没半分看点的履历进到凌风资本最重要的投融部。但许辉和部门的所有人一样,也不觉得兰殊的背景能有多深厚,毕竟真牛逼的二代不会来他们这个仅做内部投行的三级公司。   “没事儿,不用紧张,就一起去看看,长长见识。”许辉在微信中如是说道。兰殊向许辉道谢,可他还是有一些紧张的。毕竟自家生意。   抵达庆州已接近中午,东三角区域公司设宴款待许辉与兰殊。下午还要工作,大家都以茶代酒,席间谈及本次的竞拍策略:   “总部说是两块地都让拿,但实际上有点把握的只有4号而已,”东三角区域公司的投资部负责人李先说道,“两块地挨着,3号比4号面积小,起拍价也低些,这种地建小户型刚需肯定赚,参与竞争的不会少,但总部只给批了19亿8,起拍价都18了,基本不可能拿得下。”   许辉闻言点头:“是,元禾总和我初步也是这么判断的。这次有哪几家参与?”   “最大的是万融,”李先答,“天科也来,其他还有几家庆州本地的小开发商。”   “嗯,那我们在其中赢面不太大啊,”许辉蹙眉,“万融想拿哪块?”   李先耸肩:“不知道,但我猜3号他们肯定会参与,4号和3号紧挨着,他们也吃得下。”   “4号25亿起拍,对小开发商来说资金压力比较大,前段时间闵州和申市放了地,现在大开发商的现金流也不一定很充裕,咱们总部给批的26亿1,倒还是有机会的,”许辉说,“咱们这次的最终方案也包含了合作开发的可能,实在不行也可以考虑。”   “嗯,但最好还是自己来,能吃得下又何必给别人分一杯?”李先叹道。   “嗐,总之尽人事听天命,来李总,我敬您,”许辉举起杯子,“预祝今天下午马到成功。”   李先正要回敬,却发现杯中茶水已经空了。许辉见状,回头对正在嗦粉条的兰殊道:“小殊,快让服务员进来倒茶。”   兰殊闻言赶紧嗦了粉丝起身,正欲打开包间的门呼唤服务员,又听许辉道:“小殊不用喊了,茶壶那边吧台放着呢,你拿过来给李总倒上吧。”   “哦,好的。”兰殊于是转而取了茶壶,弯腰给李先斟茶,李先倒还客气地向他道了声谢。   碰过杯,喝过茶,许辉又想起了宋元禾的话,于是笑着向李先介绍:“李总,这是我们部门的新人,兰殊,美国罗格斯的硕士,主要做投资,最近先跟着我。”   李先闻言立刻朝兰殊竖起大拇指,很是赞赏:“又是一个高材生,”又对许辉说道,“咱们凌风资本的投融部实在是卧虎藏龙啊,我记得许总你是哥伦比亚的硕士?”   许辉笑着点头:“是,毕业好多年了,出国混一圈镀金而已,还是元禾总比较厉害,燕大的本硕。”   李先感叹:“咱凌风资本不愧是整个集团的学历高地,投融部更是高地中的高地。”   凌风资本作为凌风地产的全资子公司,与东三角区域公司平级,而东三角区域公司的投资部负责人与凌风资本的投融部负责人即宋元禾同级,也就是说,李先的职级是高于宋元禾手下的许辉的。   但李先对许辉十分客气,连带对兰殊也很友善。原因无他,给钱的才是大爷。   许辉忙谦虚两句,又回赞李先的投资部在东三角成绩斐然。   一番商业吹捧,许辉转头看向兰殊,见兰殊仍老神在在坐在那里旁听,间或还夹菜吃饭,心中一阵无语,这有点背景的富二代人虽不错,脑子却属实不够灵光。没办法,还得靠自己提点,许辉叹罢,对兰殊说道:“兰殊啊,刚李总这么欣赏你,你不得有所表示?”   兰殊闻言马上放下筷子,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表示。回夸的话刚才许辉基本已经说尽了,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正想求助许辉,就见许辉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面前的茶杯。   兰殊终于恍然大悟,他赶忙站起身,双手端着茶杯对李先道:“感谢李总夸奖。”   李先笑着与兰殊碰杯,又勉励几句如“在资本好好干,前途无量”之类的话,心中暗想这新人确实是有点嫩。   考虑到下午的安排,这餐饭吃得并不久,几人很快出发。   李先一行与许辉兰殊并不同车,他们打过招呼便先一步前去做开拍前的最后准备。许辉和兰殊落在后方,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许辉请司机稍等,他没叫上兰殊一道,自己下车去了,几分钟后拿着两瓶矿泉水和一瓶咖啡回来。   “给。”许辉把咖啡递给兰殊。   “啊,谢谢辉哥。”兰殊很不好意思。中午他吃得有点多,此刻困意袭来,的确有些抵挡不住。兰殊本打算自己抗一抗,没想到许辉竟然发现了。   “嗐,小事儿。”许辉将矿泉水递给前排区域公司派来的司机,又把自己的也拧开喝了一口,“过会儿拍地,咱就在旁边看,别的意见少发。”   兰殊点头:“好的辉哥,拍卖会在哪儿呢?我们直接过去还是先回区域公司?”   “回公司,”许辉答,“拍卖也在公司,线上拍。”   “线上?纯线上吗?”兰殊有些惊讶。他之前只注意土地调研信息,对于拍卖的具体操作没做了解。   “纯线上,淘宝拍卖你知道吗?就和那个差不多。”许辉说。   “知道是知道……”可几十亿一宗的土地交易,兰殊以为好歹应当有个相对正式的场合,面对面地竞争,比起淘宝拍卖,他心中的土拍还是更接近佳士得那样。   转头一想倒也合理。毕竟土地皆归国有,拍的只是使用权,无需现场检验真伪,虽然标的额高,交易过程却没什么风险,再加上开发商来自五湖四海,尽数到场也不太方便。线上拍卖省时省力,清晰明了,也足够公正公开,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凌风地产的东三角区域总部恰在庆州,他们租下本地知名三甲写字楼的一整层,虽装潢普通,面积却比凌风资本大多了。毕竟比起仅着眼于投行业务的凌风资本,区域公司业务涵盖地产投资、工程建设、营销销售等地产开发全程,员工人数要多得多。   许辉与兰殊到达时,除李先外,东三角公司主管投资的副总经理张方平也已一并等在那里。许辉连忙上前问候,张方平虽不至于像李先那样热络周到,但态度也很和善。   “辛苦你们特意跑一趟。”张方平一边同许辉握手,一边说道。   “张总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许辉笑道,又向他简单介绍了兰殊,张方平点头致意。   本次土拍虽在线上,但毕竟不是小事,因此参与地点定在了副总张方平的办公室,拍卖的电脑也用张方平的台式。   临近下午3点,土拍即将开始,大家却并不太急,毕竟要竞拍的是3号与4号地,按着顺序且得等候一阵子。   “你看,”许辉站在一旁,用下巴指了指李先刚刚插进电脑的“U盘”,低声对兰殊说,“那个才是这次拍卖的入场券。”   兰殊恍然点头。所以比起淘宝拍卖,土拍还是多了一层物理保障的。   土地拍卖正式开始,凌风地产1、2号地没交保证金,并不能直接参与,但可以旁观竞拍。1号地是四块地中面积最小的,起拍价也最低,很适合现金流及融资能力相对较弱的本地小开发商,竞争激烈,但上限不高,最终以比起拍价多9千万的价格成交。2号地则因面积过大,起拍过高,仅天科一家进场参拍,直接底价摘牌。   3号地出现在挂牌信息栏。李先搓了搓手:“开始了啊。”   点击竞拍的操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叫价多少、什么时候叫价,都是领导在身后商议决定,随便找个员工来输数字点鼠标就行,但李先不放心,还是习惯亲自动手。   “先不急,”张方平在李先身后说,“看看情况。”   李先点头。   【12号出价:18亿1千万】   “哟,万融果然来了,”李先乐道,“一来就出手,他们今天挺积极啊。”   张方平点头,若有所思。   兰殊看得紧张又兴奋,他侧头悄悄问许辉:“辉哥,我刚就想问了,这不是匿名竞拍吗?怎么知道18号是天科,12号是万融的?”   “数字都是自个儿选的,”许辉解释道,“大家一般没事儿不爱改,竞争那么多次,谁是谁基本都门清了。9号蓝地、12万融、18天科、68红岭、82我们。”   一家开头,后续各家争相进场,而又随着价格节节攀升,资金吃紧亦或是开发能力不足算不过来账的开发商开始逐渐退出。目前出价最高的依旧是12号万融。   “加1千。”张方平开口。   李先应了一声,终于加入“战局”,价格从19亿3涨到19亿4。   隔了两分钟,12号再次出价,还是加1千万。   张方平掏出手机,拨通万融东三角区域公司,分管投资的副总汪伦的电话。   “诶,汪总,忙呢?”虽然隔着手机,张方平依旧满脸带笑,声音很是随意。   对方应答两句,张方平又笑起来。   “嗐,可不是嘛?怎么样,这次你们万融打算拿下几块啊?”张方平接着道,“我们啊?我们的想法是3和4啊,总部领导很重视庆州这次土拍,让两块都收了。”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张方平面色一凝,嘴里依旧打着哈哈。   “哟,英雄所见略同啊。”   拍卖仍在继续,延时倒数还剩1分钟,张方平指了指电脑,示意李先继续出价。   价格来到19亿6,距离总部批复的上限只剩2千万。   张方平举着手机,继续与对方应和,吹捧万融雄厚的资金实力,但此刻眉间却再难舒展。张方平抬头看向电脑屏,倒数中断,万融再次提价1千万。 第11章 拍地(二)   天科已拿下2号,本轮未再出手,万融进场气势逼人,小开发商望而却步,此刻仍在与之相争的只剩凌风。   若论集团实力,主耕地产的万融与业务遍布各行,足迹踏遍全球的凌风相去甚远,单航运一项,凌风的净资产和年净利便已数倍于万融。但若只看地产一行,全国排名三十好几的凌风地产却是无法与蝉联榜首的万融相提并论的。   房地产这一行金融属性极强,大家身上都背着沉重的杠杆,万融在其中尤为激进,可激进不代表没脑子随意叫价,买地得先算账,得考虑市场,土地成本、开发成本、营销成本都有上限,否则房子修好了,卖价太高最后全砸手里又有什么意义?   尽管万融全国各地烧钱开花,但凭借雄厚的实力和银企关系,现金流仍比凌风地产充裕。万融的房产开发能力又数行业第一,同样的房子,万融来建只用15亿,凌风却可能需要18亿,这3个亿的差额,万融尽可补于土地成本,这价格喊起来,当然底气十足。   也正因此,与万融相争,凌风地产的底气并不太足。   底气不足也得争,不争不行。总不能一遇大开发商就绕道走。   延时倒数仍在继续,距离落锤还剩3分钟,张方平一边耐着性子听对方闲侃,一边考虑对策。   “老汪,”张方平双眸紧盯着倒数,嘴里说话却不疾不徐,“咱们俩这样叫来叫去的,把价格抬那么高没必要啊……嗐,是啊,这年头大家的资金成本都不低,诶,你看这样行不行,”   倒数还剩2分钟,张方平继续说着:“这两块地,咱俩分一分,一人一块儿。你先选。”   万融是有钱,汪伦最初也表示3号4号全包,但要真这样,两块地起码45亿。万融刚在申市和闵州拿了地,他们现金流哪怕够,估计也不会太铺张。张方平猜,二保一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哎哟,最后一分钟倒数了,我得再喊一手。”张方平对着手机道,也朝李先点了点头,李先会意,将价格叫到了19亿8。这是总部给区域公司批复的竞拍上限,到此,凌风地产对3号地的实际竞争已结束。   倒计时再次更新为5分钟。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张方平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带起了笑,一发言却满是为难:“你们要这块啊,嗐,我们的意向也是3号来着,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多好一块儿地啊。集团领导给3号批得也松,再叫几手不成问题。”   对方又说了几句,张方平沉默了小一分钟,这才答应下来:“哎,行吧,那3号给你们,”语气中满是无奈,随即立刻变换态度,“3号我们割爱,这回头汇报不定得怎么解释呢,4号你们万融可得言而有信啊。”   得了对方应允,张方平挂断电话。他浅浅松了口气。   李先与许辉几人都听了全程,大抵明白张方平的策略。   “万融同意放手4号了?”李先问。   张方平点了点头:“嗯,汪伦口头答应了,但一会儿他们还是得进场,先叫几次,不然让我们低价摘牌不好交代。”   李先表示理解,却又半信半疑。许辉的想法和李先一样:“张总,他们真这么容易放?”毕竟其实张方平方才基本是靠瞎掰,即便万融不与凌风达成合意,只要他们的竞拍上限高于19亿8,这块地也是囊中之物。   张方平苦笑:“姑且信他们吧,也没办法。”   拍卖系统里,12号万融已再次叫价,3号地目前竞拍价格已达到19亿9千万。   最后五分钟倒数的空隙,大家颇为无聊,于是先后前往卫生间放水,也缓和缓和忐忑的心情,为接下真正属意的4号做准备。   倒数五分钟结束,万融顺利以19亿9千万的价格摘牌3号地。   张方平立刻给汪伦发去语音微信:“诶,汪总,怎么样,我们言而有信吧,现在该你们了哈!”   汪伦回复了三个[OK]的手势表情。   张方平舒了口气。   很快,4号地的竞拍开始了。兰殊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电脑屏,他此刻已完全进入角色,对于土地(使用权)的归属万分关注。这涉及凌风地产在东三角地区接下来一年的业务开展,也事关家族进项——根据调研报告中的测算,4号地完成物业开发并全部销售之后,预计可实现净利润超6亿元。   李先在张方平的示意下直接进场,四号地面积较大,起拍价较高,参与的地产商很少。天科依旧没有进场,看来拿到2号地之后,他们此行已然圆满。   万融也竞价了,就像他们说的,一手也不叫,让凌风低价摘牌说不过去,回去不好交代。   “有个差不多的样子就行,”汪伦微信里说道,“你放心。”   张方平收到这条微信时,万融刚把价格抬到25亿8。此时还在参与竞拍的再次只剩凌风与万融。   张方平一边吩咐李先继续加价,一边给汪伦再次打去电话。   “汪总,现在这个价格已经差不多了吧?”张方平说,他打开了免提。   “哈哈哈,这价格可还差了点吧张总,还不到26啊。” 汪伦的声音传了出来,笑得倒是爽朗,“你放心,我们再叫一手,叫到26绝对停。”   挂了电话,张方平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但他没别的办法,只得相信。   况且万融确实没什么必要两块都拿。   12号再次出价,价格来到26亿。张方平捏了捏眉心,不再多想,直接让李先把价格加到26亿1千万,这是凌风地产批给他们的上限。   张方平再次给汪伦发去微信,他没再打电话,不想与他虚情假意寒暄。   “汪总,现在真不能再加价了。”张方平语音说道。   汪伦再次给他发来三个[OK]。   倒计时4分钟,万融没有反应。   倒计时3分钟,依然无人竞拍。   倒计时2分钟,兰殊觉得自己的手掌又出汗了。   倒计时1分钟,兰殊听见自己逐渐变快又变沉的心跳。   倒计时59、58、57、56……   时间变得极其漫长难熬,但好歹已仅剩最后几十秒,万融始终没有动作。   所有人都缓缓松了口气,张方平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李先回头赞叹道:“张总,您这招谈判,实在是高。”   张方平笑笑,并不在意:“雕虫小技,今天也是运气好,碰上他们刚好也不怎么想要,彼此做个人情罢了。”   倒计时10、9、8、7……   12号出价26亿2千万,倒计时5分钟。   ……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艹。”张方平骂了一句,随即拨通汪伦的电话。   对方接得倒是爽快:“诶,张总啊,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等汪伦解释,张方平打断道:“汪总,你这不厚道啊,言而无信不说,拖到最后几秒才叫价,故意耍人玩儿?”   “哎呀误会!真是误会!”汪伦说得急切,言语间似乎满含歉疚与真诚,无奈又委屈,“我真没想拍,只是临时出去接了领导电话,那操作竞拍的小子看我一直没回来,居然自作主张加价了!哎,也怪我,没跟他交代清楚,怪我怪我,实在抱歉啊张总,您看您哪天有空,我请您吃饭!”   张方平一肚子火,懒得听他在那儿瞎扯:“饭不必了,咱们下次再碰。”   正当他准备挂断电话,却听汪伦又道:“哎,张总,这地虽然我们万融‘碰巧’拍到了,后续凌风不是不能参与啊,咱们可以合作嘛。”   “……”张方平开的是免提,在场所有人此刻终于明白了万融的真实想法。   不是二选一。   张方平气得想笑,但没办法,只能承认他没汪伦贼。   张方平没急着拒绝,他看向身边的李先,见对方朝他轻轻点头,张方平暗叹口气,才道:“什么方案。”   “六四,”汪伦倒是应得很快,“我们操盘。”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   “行,没问题,我等你电话。”   结束通话,张方平捏了捏已然紧蹙的眉心。他有些讪讪地看向许辉及兰殊:“哎,没拍下来。”   许辉很理解:“现在这市场环境,又是庆州的地,竞争激烈也是预料之中的,张总不必挂怀。”   张方平承了许辉的宽慰,他点点头,又道:“我现在得去向杜总汇报,”他抬手看了眼表,“快6点了,你们在我办公室稍坐,晚上一起吃饭。”   许辉点头应好。张方平带着李先离开办公室,去向区域公司的总经理汇报土拍结果。   兰殊跟着许辉坐到办公室的会客沙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的拍地与他原本以为的实在不同。没那么高大上,几个人窝在小办公室里就搞了,没那么轻松,总部批的价格低,张方平周旋得很辛苦,结局也没那么美好,毕竟最终一块地都没拿到。   好歹还有个合作的机会。兰殊如此安慰自己。   但张方平和李先看起来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动心。兰殊忍不住问一旁正掏出手机准备给宋元禾发微信的许辉:“辉哥,为什么张总和李总都不太看好和万融的合作啊?我们之前的投资方案里也是有合作这一选项的,总部价格批得不够高,拿不到地没办法,现在我们还能参与应该是好消息啊。”   “嗯?呃,还好吧,”许辉答,“最终应该还是要合作的,毕竟有活总比没活强。”   担心微信说不清楚,许辉删掉文字,给宋元禾拨电话之前先转头给兰殊解释:“只是现在的情况和我们自己预想的合作不一样,地在万融手里,怎么合作得听他们的,操盘也轮不到我们,说白了类似财务投资,话语权还低,太被动了。而且按万融的德行,大概率还想让我们借款,投入产出就很不及预期了。”   “哦……”兰殊若有所思。   晚上再次和东三角区域公司的投资部一块聚餐,张方平也参加了。看得出大家情绪都不太高,但该有的应酬少不了。晚餐不比中午,大家面前都已放着白酒的分酒器。兰殊这次终于机灵一些,知道主动敬酒了,却在起身的瞬间被许辉拉住。   “你酒呢?”许辉低问。   “我酒量特别特别差。”兰殊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   “有多差?一杯倒?”   “一杯倒。”   “……”   许辉看着兰殊杯中还飘着叶子的茶水,内心很是无语,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富二代有时候简直掐头去尾只剩个二。   “……那你记得让领导也喝茶。”他叮嘱道,“记得道歉。”   饭后李先想要派车把他们送去机场,被许辉婉拒:“我们自己打车就行,不用麻烦。”   反正都能报销,李先没再坚持。   “后续合作的事情我们不参与了吗?”兰殊在车内问许辉。   “什么都参与,东三角投资部不就成摆设了?”许辉答。   “哦……”回想自己与许辉这一整天的工作,兰殊的表情有些纠结,“那如果是这样,咱们凌风资本好像只有融资比较重要,咱们投资是不是没事儿干啊?”   “怎么可能,”许辉道,“简单的区域性投资业务,比如今天的土拍,一般交给区域公司自己来,其他复杂的投资业务,比如收并购,比如项目处置,尤其涉及地产基金的,这些业务对专业的要求更高,对接层级也更高,只能我们上。”许辉说着,言语间带着些许得色。他看向兰殊:“怎么,你担心自己日子过太闲了?放心,等上手了有的你忙。”   兰殊听许辉这么说,心里竟平生出一丝小小的期待。   虽远不如影视作品中那样惊心动魄,但他今天的确参与了一场几十亿标的的“商战”。苏富比纽约的秋拍他去过,帮凌砚拍了套玉送人,明亮堂皇的会场、此起彼伏的举牌和拍卖师快速又沉稳的叫价带给他的兴奋和紧张甚至比不过这几十平的办公室和一台小电脑。   直至此时此刻,兰殊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第12章 晚溪   兰殊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饮料,回身望向几乎满座的咖啡厅,他本想找个靠窗的位置,现在看来能有空位就不错了。兰殊暗叹一声,今天周五,城北路的年轻人都不用上班吗?   他再次放目逡巡,心里盘算着要还是没位子就干脆回车里等。   便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坐在靠窗角落的一个女人。她的皮肤很白,面容婉丽柔美,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此刻她正看向窗外,阳光穿过玻璃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极淡的浮晕。   兰殊眨了眨眼,又轻轻蹙眉,他并不太确定,但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了过去。   “……晚溪?”   望着窗外的女人闻声回头,看向面前忽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她一愣,片刻后才恍然:“兰殊?”   兰殊的眉头立时舒展,双眸弯出两道月牙般的弧,他十分惊喜:“真是你啊!你也来燕市了?”   杨晚溪反应仍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又“啊”“嗯”两声当作回答。随即她笑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太突然了。”   “哈哈,我也是,”兰殊说着,指了指杨晚溪对面的座椅,“我能坐这儿吗?”   杨晚溪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坐下后兰殊忍不住再次感慨:“实在是太巧了。”他看着晚溪那张未施粉黛依然标致的面庞,没有忽略她眼下的疲态,只道:“你还是那么漂亮,在哪儿都是最亮眼的。”   杨晚溪宛然道谢,也问起兰殊的情况:“你最近刚回国吗?我上次和妮妮子成吃饭,还没听他们说起。”   兰殊点头:“月初刚回来。”又问,“你呢?你现在也住在燕市吗?”   “嗯,”杨晚溪说,“来6年了。”   “那太好了啊!咱们以后又能一块儿玩儿了。唉,想当年我们俩宿舍也经常一块儿玩儿……”兰殊越说越高兴,“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杨晚溪脸上的笑容一顿,她略沉默了两秒才轻声开口:“我目前正在找工作。”   言至此,她看向面前未及反应的兰殊,索性不再避瞒:“我其实今天刚办理了离婚。”   “啊,”兰殊闻言愕然,脸上不知应当作何表情,半晌才道:“抱歉啊……”   杨晚溪见状反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应该说恭喜。”   兰殊微愣,而后也跟着笑:“对,是该恭喜,拨乱反正。”   “嗯,谢谢。”   “那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呢?顺利吗?”   “刚开始找,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杨晚溪道,“但应该问题不大。”   “打算做哪行?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你?”兰殊又问。   杨晚溪摇头,心里却很暖:“可能做律师,也可能找个公司做法务,也可能做别的,”她说,“我太长时间没工作了,技能有些生锈,对当下的职场也很陌生,需要再摸索看看。但目前的生活是没问题的,你放心,我积蓄还挺足。”说着,杨晚溪朝兰殊眨了眨眼。   兰殊了然,他撇着嘴认真点头:“娶了律师出身的太太,自然应该有所觉悟。”   杨晚溪被他的模样再次逗笑。她看了眼腕表,对兰殊道:“我要走了,得去接孩子放学。”   兰殊又是一惊:“你已经有孩子了啊?”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有毛病,大家毕业至今8年,30岁的人了,结婚生子有什么奇怪的?   “嗯,有个五岁的女儿,”说到女儿,杨晚溪的神情更加温柔,“下次有机会,我带她来见见兰叔叔。”   “行啊!叔叔准备很多玩具等着!”兰殊立马道。   杨晚溪莞尔,她看了眼放在兰殊面前的桃桃乌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说罢,她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包:“谢谢你兰殊,今天很高兴见到你。”   兰殊也站了起来:“我肯定比你更高兴!”   他把杨晚溪送到咖啡馆门口,和她交换了最新的联系方式,这才挥手道别。   “对了兰殊,”杨晚溪道,“我目前的这些情况,请你不要告诉江遇。”   “啊?哦……好的。”   待送走杨晚溪,兰殊回到座位,他挠了挠头,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不能告诉江遇呢?他原本正想着回头跟江遇提一提,如果杨晚溪打算重新做回律师,燕市的律师圈子没人比江遇更熟了。   不过……兰殊“啧”了一声,上次吃了饭以后,江遇就没和他联系过了。   想到这里,兰殊心里不是滋味。他说不好原因,他当然明白大家早不是当初一天到晚混在一起的小年轻,各自多得是需要兼顾的事情,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三天两头就见面。况且兰殊也不知道他和江遇现在的关系到底算不算好。可他的确是非常失落的。   意识到并完全接受自己喜欢江遇已经花了他许多精力和勇气,他从没想过把这件事说出来,江遇是直的,江遇已经很不容易了。兰殊曾经甚至想过干脆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他算了。谁能想到才回国没多久他们就这么突兀地碰上。   兰殊觉得江遇就是老天爷见不得他过那么舒坦才专门给他使的绊子。见不到还好,见过了,就没办法再忽略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头的少女怀春一样的想念。兰殊一边被自己的比喻腻歪到,一边再一次熟练地点开江遇的朋友圈,上一条内容发在前天,转发的金科律所的新闻稿,他已经点过赞了。   他当然也会想起毕业时那场让他的情感陡然变质的意外,对于那个始作俑者,兰殊在过去八年的很多时候都是一边喜欢一边抱怨的。   而如今始作俑者道歉了,在一个立秋却泛着热气的夜晚,一辆顺路相送的网约车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如此随意地道了歉。对于那场两人都没必要再回顾的没有造成任何损失的意外,在那样的场合用那样的态度道歉其实是很合适的。唯一不合适的只是兰殊自己转变的心境罢了。   江遇道歉了,所以兰殊好像连抱怨也都不再有了。   那么就只剩喜欢了。   兰殊猛嘬了一口蜜桃味的果茶。   手机震动,是赵子成打来的。   “兰兰,我回来了,你在哪儿呢?”赵子成嗓门洪亮,他电话那头的背景很是嘈杂,机械的叫号女声此起彼伏。   “你网点儿隔壁的星巴克,”兰殊咬着吸管说,“我不急,你忙完过来吧。”   “我忙差不多了,你等着我马上来。”   “行,我就在靠窗角落。”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赵子成就到了。他刚一坐下便抓起兰殊面前的果茶,掀了盖子直接猛灌两口。   “齁甜。”止了渴,赵子成开始嫌弃。   “甜吗?”兰殊不解,“不就正常全糖?”   赵子成懒得和兰殊扯这个,只问:“你咋想起来找我了?”   “刚好在附近谈项目。”   “谈什么项目?”赵子成随口问道。   “一个收购,红岭地产想把他们在燕市的一个在建工程卖给我们。”兰殊没有隐瞒。庆州出差之后,许辉在宋元禾的认可下让兰殊参与到自己经手的投资项目中,交付工作给他,这次新的项目收购,宋元禾也把他带上了。完事儿后时间不早不晚,今天又是周五,大家干脆原地解散各回各家,懒得再去公司了。   “对了,我刚在这儿碰到杨晚溪了,她也住这附近?”兰殊道,“晚溪说她今天刚办离婚,我不好多问他,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嗐,长话短说就是遇人不淑,她老公出轨被她当场捉奸。”赵子成说着也觉得唏嘘,“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遇到那种货色。要当初她和江遇成了,多好。你是不知道,一听说晚溪老公出轨,妮妮气得直接从床上蹦起来……”   兰殊默默听着,没说话。怪不得杨晚溪不让他告诉江遇,他把这茬给忘了。   如果杨晚溪真和江遇在一起,兰殊脑子里浮现纯白色婚礼现场,檀郎谢女,才子佳人……实在是般配,他撇了撇嘴。   “现在婚离了,她自己带着孩子真挺不容易,虽然房子归她,钱分了一半,但房贷压力也大啊,她女儿明年就得上小学,各种开销多着呢,这年头,好工作哪儿那么容易找,我和妮妮也在帮忙打听……诶你还没说你今天来找我干嘛?就单纯路过?”赵子成问。   “哦,也不是,”兰殊也回到正题,“上次吃饭你不是说差存款么,我正好有点闲钱……”   “多少?!”赵子成打断道。   “也不是很多,不够补你网点的窟窿。”兰殊有些不好意思。上次聚餐,赵子成说起他们网点一大客户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把存款全转走了,留下2个多亿的坑等着他填。   “你先说多少?”   “……9千多万吧,不到1亿,我暂时可流动的就只有这些……”没等兰殊说完,赵子成已蹭地站了起来,拉起兰殊就朝门口去。   “走走走……”赵子成焦急万分。   兰殊被赵子成拉得一个趔趄:“哎你慢点儿,你干嘛啊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跑。”   “赶紧的,先给你开卡,钱今天能转进来吗?9千多万可不能干放着,私人银行是肯定的,保险信托基金债券你有什么偏好?还是喜欢稳定的?海外资产配置也可以,非洲的铁路你感兴趣吗?你放心肯定派我们最靠谱的投资顾问和理财经理服务你,当然你要我亲自服务也没问题哈……” 第13章 校花   临近期末,兰殊和赵子成开始哀嚎。法理宪法民总刑总马原思修每一门都嚎了个遍。林逸被烦得没办法,为求片刻安静终于抽出宝贵的时间给他们划了重点。两个学渣如获至宝地拿出去复印,又在宿舍里认认真真看了20分钟后开始组队开黑。   林逸对此大惑不解,得到诸如“听说法理给分很松”、“民总应该能蒙”、“考试头天晚上抱的佛脚才有用”等等回答之后,发誓自己再帮他们就是猪。   于是当江遇家教结束回到宿舍,看到的就是一个认真复习的背影和两个龇牙咧嘴抓着手机比划不停的哑巴。   “你俩干嘛呢?”江遇皱眉。   林逸回头:“你可算是回来了。”言语间大有终于见到同类的欢慰。   “王者呢,”兰殊说。   “王者你张牙舞爪的做什么?”江遇走回自己的座位,路过兰殊时看了眼他桌上摊开的复印笔记。   嗯,还停留在法理学的第一章 。   “小逸看书呢,不能吵到他嘛……可是你不知道丫赵子成的操作有多坑!不骂他不行!又不能说话,我只能充分调动我灵活的肢体……”   江遇懒得再听下去了。他放下书包,又去阳台取了自己的面盆毛巾:“我去洗澡。”   “我也去!”兰殊忙举手。   “你先前怎么不去?”江遇看了眼时间,“这个点排队的人最多。”   “嗐,早点儿去也就少排个一二十分钟,子成小逸下午去过了,我等你一起路上还有人聊天。”兰殊说着,趿拉着拖鞋拿上自己的盆儿,跟在江遇身后出了门。   “江遇江遇,我今天帮你搓背啊。”   “我都说了我南方人不习惯搓背。”   “哎但是真的可舒服了!你试试吧!我技术挺好的!”   “你给谁搓过?”   “我自己啊,我把我自己搓得可干净了!你试试,试试。”   “……不必。”   “哦……那你帮我搓搓呗,我背上总搓不到。”   “想都别想。”   “小气。”   洗澡的队伍果然很长。锦大澡堂如同布达拉宫,人人都是前往朝圣的信徒,为了洗涤一身的污秽,甘愿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浪费一个多小时在不论凌冽的寒凉还是酷暑的燥热中排进冗长不绝的人流,日复一日。   临近澡堂门口时恰好碰到班花杨晚溪从里面出来。她刚洗完澡,头发还半湿着,一缕一缕披在身后,淡色的卫衣因着水汽的缘故无法避免地有些贴身,兰殊不经意瞥过,只觉脸颊忽然发烫。   杨晚溪也看见他们,大方地走过来打招呼:“好巧啊。”   江遇朝她点头:“嗯,好巧。”   兰殊也连忙挥手:“你洗完啦?”   杨晚溪笑应:“洗完了。”   两侧都是等待洗澡的长队,一排男一排女,杨晚溪站在他们中间,她向来惹眼,而此刻四下打量的目光让她不太自在,便没继续与江遇兰殊多聊。告别前她看向江遇,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本来想回去微信问你,但这会儿正好碰到了,”她顿了顿,“明天周日,也是圣诞节,你有时间吗?”   兰殊在一旁没有出声,他的目光从杨晚溪挪到江遇,只觉眼前透明的空气忽然染上了若有似无的粉。   可惜片刻的旖旎很快被不解风情的直男打破。   “明天应该没时间,”江遇道,“抱歉。”   兰殊没有忽略杨晚溪一闪而过的失望,正当他打算出言安慰,替自己太过直白的室友打个圆场,就见杨晚溪再次展露笑容:“嗯,没关系。”她朝身后指了指,又看向江遇和兰殊,“那我先走了,大家改天再聚。”   告别杨晚溪,兰殊不满地朝江遇抱怨:“你明天有什么事儿啊,之前不是说明天家教取消了吗?那可是我们班花诶……老实说我觉得晚溪应该是院花,”说着,他又偷扫了一眼隔壁并排的女生队伍,偌大的学校只这一个澡堂,各个学院的男男女女都得在这儿蹉跎时光,“校花也不为过。”   “明天复习,”江遇道,“后天一早考试,你忘了?”   兰殊终于忍不住翻了白眼:“你有毛病啊,你个学霸你复哪门子习?”   “谁告诉你学霸就不用复习的?”   “你!期中考你复习了?你天天在外面兼职不照样考了第一?”   “哦,也是,”江遇又问,“你期中考多少?”   “……你好端端扯我干嘛?我,我虽然那什么,成绩没你好,但我起码也是中等……偏下一点点!我起码没挂科!”   江遇撇着嘴点点头:“嗯,真厉害。”   好像是被嘲讽了。兰殊气得再不想说话。   当然他的沉默向来没法持续太久,当两人洗了澡,又一同回到宿舍,兰殊终于忍不住向室友大声吐槽:“卧槽你们知不知道江遇今天把班花给拒了?!”   “嗯?杨晚溪终于给江遇告白了?”赵子成从床上探出脑袋,睁大眼问。   “……那倒没有,人家女生矜持一点也很正常……但是晚溪约江遇明天圣诞节出去玩儿啊!他居然给拒了!”兰殊继续控诉。   “为什么?”赵子成看向江遇。   “为什么?”连林逸也很好奇,“你明天的家教不是取消了吗?”   “我听妮妮说圣诞节特别多男的约杨晚溪,不止咱们学院的。她都没答应。”赵子成补充。   “我要复习,”江遇再次道,“后天开始考试周。”   “……”   “……”   宿舍短暂安静,兰殊一副“看吧看吧我就说他有毛病”的表情。   “咳,那什么,行吧,那你们明天怎么安排?”赵子成打破僵局。   “我还没想好呢,”兰殊说。   “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吧。”江遇道。   “圣诞节看一天书啊……”兰殊面露难色,他实在坐不住。   “嗯,”江遇点头,“我给你开小灶。”   兰殊的表情立刻转晴,明媚起来:“真的?你教我?”   “嗯,”江遇再次应道,“教你,免得你挂科。”说着,他又看向林逸,“小逸一起?”   却不想林逸摇了摇头:“不了。我约了别人。”   “别人?”床上的赵子成瞪眼,“谁啊?男的女的?”   林逸朝他翻了个白眼:“我不当gay蜜。”   “男的,谁啊?”兰殊问。   “一个学长,”林逸答,他声音有些含糊,“高分子学院的,你们不认识。”   江遇闻言蹙眉,他看着林逸有些发红的耳尖,没出声。   兰殊却问道:“你和他约去哪儿呀?”   “图书馆,”林逸道,“一起复习。”   “那我们可以……”兰殊话说一半就被江遇扯住:“你跟我去自习室。”   “……哦,也好。”兰殊讷讷道。   赵子成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你们怎么不问我?”   兰殊发了善心:“你明天怎么安排?”   赵子成心满意足地露出得色:“我明天约了妮妮出去玩儿一天,台球滑冰吃饭看电影~”   “……”   “……”   “我记得周妮妮有近视?”林逸看向江遇和兰殊。   “嗯,不知道多少度。”江遇道。   “应该不低。”兰殊说。   “……嫉妒!你们是赤裸裸的嫉妒!”赵子成嚎。   ……   第二天兰殊一觉睡到10点,江遇已经先去自习了。兰殊随便吃了些面包饼干当做早餐,稍一洗漱也提上书包出了门。   江遇成绩很好,尤其很会教人,但他平时太忙,没什么时间照顾学渣室友,今天机会难得,兰殊起点不高,只要江遇稍加点拨,期末排名大跃进指日可待。兰殊一想到他爸他哥欣慰的表情和慷慨的奖励,顿觉动力满满,饱含学习热情。   教学楼与宿舍分处锦大的东南与西北角,距离很远,兰殊一边给江遇发微信要定位一边考虑是不是可以买辆车。   路过商业街,恰遇杨晚溪从奶茶店走出来,左右跟着同宿舍的另两个女孩儿,周妮妮不在。   兰殊落在她们身后,见状想起昨晚赵子成的嘚瑟样,觉得好笑,正准备上前打个招呼,却因入耳的那个名字放缓了脚步。   “晚溪,你真打算倒追江遇呀?”杨晚溪左侧说话的女孩兰殊有点印象,当初两个宿舍联谊聚餐,她因为对兰殊选的《普通法原理》和《外国法制史》感兴趣,特意加了兰殊的微信要到了课表。可在兰殊请她去旁听时帮忙签了两次到之后,她就再也没联系过自己了。   “也谈不上倒追吧,我就是觉得他很优秀,想多跟他接触接触,剩下的,交给缘分?”杨晚溪抱着奶茶,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婉转温柔,只说到最后时尾音略微上扬,带了点儿俏皮。   “啧,有的话说出来会显得有些刻薄,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得说,你知不知道江遇的家庭条件?”女孩又道。   “嗯?什么意思?”杨晚溪问。   那女孩朝旁使了使眼色,站在杨晚溪右侧的女孩会意,她轻咳两声接过话题:“上次我去帮辅导员整理助学金资料,看到了江遇的,他家是嘉宁县下面的一个小村的,爸妈都是农民,他爸是个瘸子,他还有个姐姐,条件很差。”   杨晚溪没说话。   左侧女孩继续道:“江遇看起来是不错,长得也帅,成绩也好,但是像这种山窝里飞出来的凤凰男,大部分因为原生家庭影响,性格都很有缺陷的,大男子主义啊,抠搜自私啊,尤其喜欢找城里的、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儿当老婆,既不尊重她,又要榨干她的价值,自卑又自负!”   右侧女孩闻言忙惊慌捂嘴:“天啊,太可怕了!我们女孩子还是应该找门当户对的!”   “就是!尤其晚溪你条件那么好,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而且你看江遇每天都跟他们寝室的兰殊混在一起,对兰殊那么好,谁不知道兰殊家有钱?江遇怎么不对他们宿舍另外两个那么好呢?”   “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原来心机那么深哦。”   “找凤凰男真的要慎重。”   左右女孩儿一言一语好生相劝,杨晚溪仍沉默不语。兰殊听到后面已经十分愤怒,甚至感到很委屈。   大一的课业一点也不轻松,江遇为了赚学费生活费一个人还要做五份家教,为了省钱每天吃腌菜配馒头,他的手机还是很多年前的旧款,屏幕都开始裂了,稍新一些的软件都用不了,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买电脑,遇到需要线上完成的作业他还得大冬天的穿对角线去学校的机房。江遇从来没有问兰殊要过半点好处。江遇不抽烟不酗酒不打游戏不买东西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他和这个光鲜热烈的世界相比可能的确不够有趣,但任何人都不能抹煞他的努力,更不能诋毁他干净正直的人格。   她们根本不知道江遇有多好。   兰殊想上去跟她们理论却又觉得自己能理论些什么呢?说到底,那些担忧基于女孩的角度也是无可厚非的,兰殊作为异性没有资格去置喙。   可好歹还是要为江遇解释的,他不是什么心机深重自卑自负的“凤凰男”。他不想杨晚溪因为这样不公正的评价而疏远江遇。   思定,兰殊正要上前叫住她们,却听杨晚溪终于开了口:“每个人的出身是有差别,原生家庭也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影响,但我们最终成为什么样子,我觉得,还是基于自己的本心。”她言语不疾不徐,依然温柔可亲,“我不知道凤凰男究竟应该怎么定义,如果从农村考进好大学,拥有好工作的男孩子就叫凤凰男的话,他可能的确是吧。我和江遇也没那么熟,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很上进也很善良,不卑不亢,也很尊重女孩子,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嗯,我觉得,我们还是谨慎给人贴标签吧,这样不公平。”   江遇正在整理《法理学》的复习笔记,这门必修明早就得考。隔壁空了多时的座位终于有了动静,江遇头也没回:“舍得起床了?”   “嗐,”兰殊将书包放到桌上,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来的路上遇到校花了。”   “校花?谁?”   “杨晚溪啊, ”兰殊十分笃定,“她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好的女孩儿。”   江遇斜眼瞥他。兰殊忙伸手拍上江遇的肩膀:“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   “呵,有空瞎想不如先把这些背了。”江遇把笔记本扔到兰殊面前。 第14章 努力方向   “剩下的明天给你转过来。”兰殊对赵子成说道。   业务办完,赵子成心旷神怡满面春风,他揽着兰殊的肩膀:“够意思够意思。”   兰殊却只觉累得不行。他在银行的级别从来都是最高的,燕商行今天从上到下的殷勤对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业务本身办起来不麻烦,兰殊只要坐着,签签字,输输密码,扫扫人脸就行。他累的是当他刚用手机客户端把1000万从别的银行转出,对方客户经理的电话立时便追了过来,不停询问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有哪里不满意。   兰殊听着对方焦急委屈又不得不低声下气讨好的声音很不好受,他很愧疚,觉得自己给人添了不小的麻烦,这跟赵子成因为客户转走两个亿焦头烂额一个道理。但没办法,亲疏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手机银行的转账有限额,剩下的钱还是得去柜台办。兰殊一想到要面对面地应付他人的恳求与失望就倍感不安,整颗良心都在接受拷打。   要不干脆还是叫人代办算了。他逃避地想着,又默默向那记不得长相的客户经理道了几声抱歉。   赵子成邀兰殊晚上一块儿吃饭,兰殊帮他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麻烦,他理应做东。   兰殊摇头拒绝了:“我今晚得回老宅,和我哥约好了。改天我找你。”   一听是凌砚,赵子成点头:“行。”   时间不早了,临近晚高峰。赵子成把兰殊送到银行网点门口,路上说起下次聚餐,“我到时候把江遇和晚溪都叫上,妮妮也来。”   兰殊闻言应好,他垂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什么,江遇这几天和你联系过么?”   “我前天晚上给他打过电话。”赵子成道,“他代理的我们银行的那个案子不是前天开庭么,我就问了问情况。”   “哦,怎么样顺利吗?”兰殊问。   “说是挺顺的,等着宣判了。他那时候在外头应酬,应该是总行的请他喝酒,我也就没跟他多聊。”赵子成答。   走出网点大门,赵子成看了眼停在门口的途观,又看了眼兰殊手里的车钥匙,乐了:“你这微服私访搞得挺到位啊。”   “嗐,”兰殊道,“就是一代步工具。”前段时间考虑过换,但后来想想又算了,刻意就刻意吧,低调还是比高调好。   赵子成嘚瑟地指向途观旁边的那辆奥迪Q5:“看看,哥的座驾。”   兰殊挑眉:“不错嘛赵行长。”   “小意思,”赵子成摆手,“我给妮妮买的model 3,现在女孩儿喜欢那个。”   “挺好挺好……咳,”鼻子痒过了,兰殊又觉得自己喉咙痒,“江遇开什么车啊。”   “大G,律所合伙人必须得装点门面儿啊。” 赵子成随口说道,“他这些年挣得可不少,当律师赚的只是小头,大头都是不良资产处置,还跟着他那些大客户一块儿搞投资,他嘛,到哪儿都招人喜欢,又专业,别人也愿意带他。我想想啊,他现在手里应该有1个加油站,前年还跟投了国内第一批的新能源火车头,还有国内最大的中央厨房和那个什么……光伏发电板!嘿,我也跟着沾光投了点儿。”赵子成喜滋滋。   “哦。”兰殊默默听着。   赵子成又扫过兰殊的那辆小车,乐道:“你别说,要单看车,还真分不出你俩到底谁才是富二代。”   ……   兰殊回到老宅,福婶一如既往地高兴,早早张罗起一桌子好菜又拉着他左看右看,嗯,小脸有肉,没瘦。   兰殊很无奈:“福婶啊,我马上30了。”   “啊哟,对对,再过10天就是你生日了,”福婶一拍脑门,“我得早些准备,你前些年生日都在国外,我好久没干这事儿了,想吃什么?请哪些朋友?搞个什么形式的?”   “……再说吧。”兰殊听得头大,忙摆手打断话题,“我哥回来了吗?”   “20分钟前给我来过电话,说出发了。”福婶道,“还问起你到家没。”   兰殊笑:“那他也差不多快到了,我就在客厅等他。”   福婶应好,她坐到兰殊旁边的沙发,取了水果刀和农科公司新送来的梨,一边削一边和兰殊聊天。兰殊给凌砚发了条微信,汇报自己已经回家。   凌砚:【好】   兰殊收起手机,仰靠在沙发上。他的情绪不高——原本是还不错的,转变发生在临别前和赵子成的闲聊。江遇可真能干,短短几年就已经在燕市支棱起来了。这明明是好事啊,作为朋友理所应当为他高兴才对。可兰殊扪心自问,他高兴不起来,好像一眨眼,江遇就再次把他甩下了一大截。   他是习惯了仰视不停向上的江遇的,从崇拜到爱慕,可他又实在没有恒心与毅力去追逐他,他甚至从没打算追逐他,那样奔波忙碌汲汲营营的生活实在是太累了。兰殊看不惯这样懒散的自己,有时也会鄙夷他的爱慕实在鬼祟又虚伪。可无论再怎么鄙夷,再怎么看不惯,他依然提不起半分改变的劲头来。   “小少爷,没事儿多回来看看,家里只你爸爸和哥哥,他们工作又忙,经常还得出差。这回到家吧,两个人除了谈公事,面对面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哎,”福婶将梨削成小块,又拿叉子叉好了递给兰殊,“咱们家房子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冷清了。”   兰殊回神,他接过梨,将情绪收拢好,回归到家庭话题。兰殊觉得福婶说得很对,凌峰器重凌砚,凌砚敬重凌峰,但凌砚与凌峰不亲,这件事似乎从母亲离世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忙碌的父亲与缺乏陪伴的儿子,在最需要建立感情的时候错过了,往后再想修复自然很难。兰殊能理解,也感到遗憾。   兰殊将叉子递还给福婶,趁着凌砚还没回来,他问道:“婶儿,我哥最近感情方面有什么新情况吗?”   福婶一愣,随即兴奋起来:“对呀!这家里有个女主人就好了!要是再生个小娃娃,”福婶两手一拍,“哎哟哟哟,肯定热闹得不得了!”   “就是就是!”兰殊也跟着畅想,越想越高兴,觉得自己把握了问题的核心,“一家三个大老爷们儿,当然没劲,得有个女主人!”兰殊满脸期盼地看向福婶,“婶儿,据你所知,我哥他有情况吗?”   福婶飞舞的眉毛再次皱作一团:“嗯……我想想啊……四年前有一个,远什么科技的千金……”   “远泽科技,那个我知道,谈3个月就分手了,说是脾气太大他没时间哄。”兰殊道,“两年前还有个,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女合伙人,谈了一年多也分了,原因是两个人都加班加到没时间见面,女方觉得没意思,想找个没那么忙的。那之后呢?还有吗?”   “之后……”福婶再次努力回忆,“凌先生让他去相过两次亲,可是都没成。”   “再然后呢?”兰殊还不死心,“也不一定真成了的,就,有点苗头那种,有点暧昧的?有没有?”   “嗯……没……有,没有了。”福婶叹了口气,总结陈词,“大少爷每天除了上班加班出差之外就是回来睡觉。前两年还要出去应酬,这两年连应酬都少了。”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兰殊有些泄气,但很快又精神抖擞起来,最起码他有“努力”方向了。   “婶儿,我想好了,这次生日要搞得大一些,我打算把在燕市的朋友都叫来,嗯……不用太闹腾,您安排一下。”   “诶,好。” 福婶一边将新叉好的梨递给兰殊,一边笑着应道。 第15章 薅羊毛   凌砚到家了,兰殊在玄关迎接,对着哥哥张开双臂,凌砚面上嫌他幼稚,到底还是轻轻抱了抱他。   “瘦了。”   “福婶都说我没瘦。”   “好吧。”   凌峰不在,晚餐便只凌砚兰殊与福婶三人。   “爸今天是去干嘛来着?”兰殊问。   “领奖,改革先锋,国务院给颁的。”凌砚答。   “嚯!”兰殊瞪眼,“这算不算光宗耀祖?”   凌砚笑:“算吧,但得奖的不止他一个,各行各业都有。”   “哦,爸属于哪个行业?”   “航运,民营航运工业开放发展杰出代表。”凌砚说。   兰殊闻言感叹:“咱家最牛的果然还是航运,房地产弱太多了。”他看向凌砚,“房地产是最弱的吗?”   “也不是,”凌砚答,“两年前爸和我商量,成立了一家科技公司,想趁着风口搞人工智能,顺便内研我们自己的技术平台,还花重金砸来了一群专家。”   “啊?……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你们都没怎么跟我提过这事儿。现在呢?”兰殊问。   “关了,风风火火搞了小半年,彻底歇菜,”凌砚接过福婶舀好的汤碗,“亏了十来个亿。”   兰殊撇嘴:“那爸估计得郁闷两天。”   “还行,”凌砚说,“算是帮他看清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安心搞实业。”   “嗐,实业兴邦嘛。”兰殊看得很开,“咱们这叫走正道。”   凌砚瞥他一眼,笑:“信息技术就不叫正道了?这次颁奖,那几个巨头也都在。”   “哦,”兰殊满不在乎,“那也比不过实业兴邦。”   又吃了会儿饭,兰殊回过味来:“这么说起来,那科技公司都倒闭了,我们房地产不就还是集团最弱的?”   凌砚因他说的“我们”而挑眉,饶有闲心地解释:“看从什么角度想,单论营收或者资产体量,放集团内比,地产不弱。如果是看行业地位,那凌风地产的确不算亮眼,进步空间还很大。”   兰殊若有所思地点头。   凌砚多看了他几眼,问:“你外头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兰殊一噎,有些难为情:“……暂时还没什么进展。”   新投的简历没收到多少回音,难得进一步联系的,他对对方公司又怎么看怎么不满意。这周宋元禾与许辉开始让他实质参与工作,也交付了任务给他,手头的事情多,招聘网站看得也越来越不勤了。   “哦,”凌砚道,“那你要不就安心留在凌风资本吧。我听赵宏光说你适应得还行。”   兰殊闻言抬头看向凌砚,见他语气平淡,面上也没多少表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兰殊心里却开始天人交战。自回国便在爸爸哥哥面前放话找工作绝不依靠家里,一方面是不想再当个无法独立的废柴,另一方面,是他自己想得比较多。   作为凌峰的小儿子,凌砚的亲弟弟,兰殊参与集团事务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轻飘飘带过的,他在集团的定位,他要承担的责任,甚至他与凌砚在集团内的关系,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各种复杂的考量。   尤其从法律上看,他依然有充分且合理合法的依据与哥哥平等地继承父亲的产业。自兰殊懂事开始,凌峰的事业已如日中天,兰殊的身边围绕着太多类似背景的二代或者三代。无论是狗血电视剧还是身边真实的所谓“豪门斗争”,兰殊见过不知多少为争夺家族企业话语权而兄弟阋墙甚至反目的例子。   兰殊与凌砚的感情非常深,他是凌砚带大的。福婶曾对他说起,母亲离世时兰殊还不满一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家里乱作一团,定墓地设灵堂办葬礼送行火化招待吊唁的亲友。福婶忙大半天才想起兰殊,匆忙跑进房间就看到6岁多的凌砚正搭着小凳子替床上的弟弟换尿布。   兰殊这辈子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与凌砚的感情出现哪怕一丁点裂痕。   兰殊对目前的工作感触颇深,庆州拍地无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地产给的底牌不足,钱不够。许辉后来告诉他,万融与凌风地产谈判的结果是,同意地产的东三角公司入股60%并借款万融30%,万融出10%并操盘。   “意思是钱我们出,好处跟他们分,事儿我们不能碰。话语权接近0。”许辉如是总结。   凌风地产的发展很尴尬,上不去也下不来,兰殊很想做点什么。   但这是集团的生意,发展再尴尬,在集团的总资产里也占了五分之一。兰殊过去从没想过要碰。   凌砚见兰殊半天不答话,也不催他,只随意说道:“集团现在进入新的发展期,要打通链路做生态,尤其航运这边,准备建立一整套全球数字化供应体系,做端对端,我手里事情太多,地产这块顾不过来,你要有兴趣参与也挺好。”   兰殊依旧犹豫不决。   “你的斤两我清楚,单地产这一块足够折腾你了,”凌砚又道,“其他我是没打算指望你,把眼下的做好就行。”   兰殊听明白了凌砚的意思,心里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但他想起自己曾经关于独立关于自主的宣言,觉得自己好像每次放出的豪言壮语都是为了等着被打脸。兰殊嗫嚅着哼唧:“可我还是有些自己的事业追求……”   “差不多得了啊,还想我求你?”凌砚睨他。   “那倒没有。”兰殊立刻端正态度,“我会好好干的。”   随即又十分心虚地说:“可我现在能力实在是有所欠缺,管理地产可能还不太行。”   “你想得倒挺美,”凌砚道,“你现在就乖乖在资本先干着,干够一年去区域公司,再干一年去地产当个部门副职,到时候抓经营或者投融资看你情况,一点一点干上来。把业务摸透了摸熟了再说。”   “哦……也对。” 兰殊点头,放下心来,又想起另一问题,“但我之前进公司是隐瞒了身份的,现在要留下来了,还藏着掖着好像不太好……啧,得找机会跟大家说一说,啊,好尴尬啊。”   “呵。”凌砚懒得评价,用沉默表达对他过去扭捏做派的不以为然。   饭后凌砚让兰殊陪自己去花园走走消食,兰殊点头答应,他今天会住在老宅,等后天周日晚上再走。   两兄弟乘着凉风走得悠闲,兰殊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哥,凌风资本的法律顾问是江遇,这事儿你知道吗?”   “下级公司买服务这种小事我哪有空知道。看来小江的工作干得不错,他牵头的?我记得他是在金科?”   “嗯,”兰殊答,“他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了。”   凌砚点了点头:“30岁,小江有这个成绩不奇怪。”   “哥你好像一直都很看好他,从我刚进校你就让我多跟他玩儿。”兰殊说,“你咋看人这么准。”   “不自卑不谄媚,有智商有情商,踏实努力,韧劲还强,他这样的人,但凡给一点儿运气,就成功了,”凌砚道,“很正常。”他瞥了眼自己29岁仍单纯得有些蠢的弟弟,“让你多跟他玩儿,是学学他身上的这些品质,啧。”后面的话他没说兰殊也懂。   兰殊撇撇嘴,认下了自己朽木难雕的事实,随即又道:“那你看集团总部和其他二三级公司能不能也找他们做法顾啊?”   凌砚说:“集团总部与二级公司法务部原则上不设常法,只建立律所库,专项的法律服务从律所库里选。金科应该已经在库了。”   “哦,这样啊……”兰殊悻悻,片刻后反应过来,“虽然金科在库,但是直接对接的律师团队不一定是江遇对吧?能换吗?”   凌砚想了想:“你让他下周跟我联系吧。”   “好嘞!”兰殊立刻喜笑颜开,“谢谢哥!”   凌砚也笑了,随后又摇了摇头:“多少年了,放着这样的关系不用,小江这合伙人当得不太够格。”   “他才刚升一年多,”兰殊道,“而且他业务多着呢,你这种大佬资源估计放关键时候再用。”   凌砚瞥他一眼:“你倒替他解释得快。”   “……我实话实说嘛……”兰殊转移话题,“对了哥,到时候让他直接和你联系吗?还是联系闵莎姐?”   凌砚微忖后道:“联系我吧,你把联系方式给他。”提到自己的秘书,凌砚对兰殊说:“闵莎接下来会调去凌风矿业做行政部副总。”   “啊,莎姐不当你秘书啦?”兰殊有些惊讶。   “谁能一辈子当秘书,人都会有自己的追求,”凌砚道,“闵莎工作能力出色,是时候动一动了。”   “那你新的秘书选好了吗?”兰殊问。   “还没有,下周开始一轮面试,候选一部分从下级公司行政部内聘,还有一部分社会招聘。”凌砚答。   “哦……”兰殊应道,对此没太多兴趣。   忽然,兰殊停住脚步,他看向凌砚:“面试能再加个人吗?”   “加人?”凌砚蹙眉,“你想加谁?”   “我的另一个大学同学,你可能不记得了,”兰殊说,“她叫杨晚溪,她……”   “我记得,”凌砚道,“你大学时回来提过两次,你们校花是吧?”   “啊对对对对!”见凌砚有印象,兰殊很高兴,“就是她就是她!她不只是长得漂亮,人也很优秀的,常年都是我们年级前十,本科也过了司考,毕业就在锦市本地最大的律所工作,后来因为结婚才跟着他老公来了燕市……”   “结婚了?”   “嗯,但是现在又离婚了,自己带着个女儿。”   “哦……”凌砚看向兰殊的眼神有些玩味。   兰殊见状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哎呀我就是恰巧知道她在找工作,她是江南人,一个人在燕市很不容易……”   凌砚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哥,她真挺好的,又聪明又能干,你考虑看看,给个面试机会呗?”兰殊继续求道。   凌砚却没有直接答应:“她的履历去法务部更合适一些。你让她提一份简历给我吧,二级以下公司的法务部,我给她安排,”说着,他又看向自己的亲弟,嘴角擎笑,“她要是和你关系的确好,你又的确想帮她,来集团法务也可以,但能力要求会更高。”   “哦……也行吧……我问问她。”兰殊迟疑着点头,随即又问凌砚,“哥,法务部工资怎么样?普通员工的。”   凌砚略一思索,答:“年薪大概三四十吧。”   “总部和二级公司差不多吗?”   “差不多。”   “那她能不当普通员工,给她个职位吗?”   “你想得美。”   “哦……”兰殊蹙眉,“那闵莎姐之前每年能拿多少?”   凌砚实话实说:“70万以上,但她的工作非常繁杂且容错率低,会累很多。”   “这样啊……也是,秘书直接服务你,当然会更累。”兰殊想了想,对凌砚说:“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回头问问晚溪,如果她愿意试试秘书工作,你就给她个面试机会,如果面试失败或者她只想干法务,那你就给她安排安排,找个轻松些又待遇不错的公司。”   “呵,你还真是周到。”凌砚如是说着,却到底没有反对,他朝身后指了指,示意兰殊该往回走了。兰殊乖乖跟着,路上凌砚问起他回国后的生活,说起来,从大学开始,兰殊已经十二年没在燕市久居了,凌砚有些担心他不习惯。可当兰殊抱怨燕市天干,气候也燥,凌砚又说他娇气。于是兰殊不耐烦再回答了,反问起凌砚的个人生活。   不耐烦的人换成凌砚:“你担心我讨不到老婆?”   兰殊上下打量他哥一眼:“照理说吧,应该是不至于的……”   凌砚气笑了,实在懒得理他。   临近家门,兰殊忽然拍手:“啊,我还想起一件事儿!”他再次看向亲哥:“哥,咱们集团的钱存在哪个银行的?”   “好几家,各级公司也都不一样,”凌砚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能存一些到燕商银行城北路支行吗?”兰殊讨好地笑。   “……谁在那儿?”   “子成,赵子成!就我那个室友,我最好的哥们儿,之一!”兰殊忙道。   凌砚停住脚步,有些好笑地看着兰殊:“你真行啊,回家一趟尽帮朋友薅羊毛来的是吧?”   “哎呀,也不是嘛,这不正好能帮上忙么。”兰殊轻扯了扯凌砚的袖口,“哥,行不?”   “……我们和银行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凌砚觉得心累,“你想帮他存多少?”   “两……三四五六亿都行!”   “……”   “行吗哥?行吗?哎呀,哥~”兰殊开始撒娇耍赖,他哥受不了这个,一用就有效,但用多了凌砚会把他踹走。   “你下周找个时间,带他来集团找李睿平吧。”   “好!”一听凌砚松口,兰殊立马答应,而后又挠了挠头,“李睿平是谁?”   凌砚闻言终于气极:“李睿平!去年集团新聘的财务总监!”他一脚背踢在兰殊的屁股上,“自家的事儿你能不能好歹上点心?财报公告你一概没看过是吧?!”   兰殊被踢得嗷嗷叫:“啊啊啊,哎这不是家里有你呢吗?哥我错了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忘了设置定时,今天出门在外只好用手机更新,明天再来修文。 第16章 翻篇   与杨晚溪和赵子成沟通好,兰殊终于点开江遇的微信。   兰殊不是个豪迈的人,但他向来是很洒脱的,没什么事非得憋在心里,没什么人非得扭扭捏捏地交往。   只有江遇是个例外。兰殊觉得那份隐晦的情感让自己在江遇面前低了一等,他不习惯这样带有些卑微的角色差异。他觉得自己一面对江遇,内心各种辗转反复臆想忧虑简直多得像个戏精。分开后又极其懊恼痛悔,为自己做作的表现捶胸顿足。   最为可悲的是,他的卑微也好,懊悔也罢,统统都是自己给自己加的戏码,江遇从头到尾毫不知情。   他抿着嘴,看着上次聚餐回家后自己发出的一厢情愿的消息,没思索多久,再次开始打字。   兰殊:【我哥让你下周和他联系,他的电话188……】   兰殊:【常法的事】   江遇没回——也没那么快回。兰殊朝上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再次看见八年前对方发来的那条,   江遇:【哪天走?我去送你。】   真是风水轮流转,兰殊腹诽。   江遇昨天将父母送上了飞机。那次争执之后,父亲隔天告诉江遇,他们决定回老家:“家里还有好几亩地呢,这两年住你姐家,地都快荒了。你妈和我现在都还能忙活,精神也好,回去种些菜,养些鸡,给你和你姐一家改善生活。”   “省得你们看见我心烦。”母亲如此赌气地说。   江遇无奈解释:“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我巴不得你就在燕市挨着我。”母亲却连连摆手,态度依旧坚决:“我一定要回去!”   江遇最终觉得这样也好,给母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让她专注自己的生活,少插手其他。   此刻江遇正在收拾行李,他准备搬家了。   要收拾的东西很多,毕竟住了好几年的房子,各类用品都添置得不少。赵子成之前向他提议找个专业的收纳公司。   “万把块钱,旧房到新房一天之内全搞定,多方便。”   江遇拒绝了,反正不着急,能自己动手就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手机轻轻震动,江遇看到了兰殊发来的微信。他没有立刻回过去。   凌砚这个级别的人脉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可面对兰殊的橄榄枝,江遇本能地不想去接。   收拾告一段落,加班继续,江遇到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他端着杯子靠在灶台边,垂头看着手机屏里的聊天记录。他有许多理由拒绝,冠冕堂皇的有之,推心置腹的也有之。但最终落到指尖的,却还是最简单的四个字。   江遇:【好的,谢谢】   按下发送,江遇把咖啡一口干了。味道很是一般。李主任曾提示他要全方位地提升个人品味,“包括味蕾的审美矫正,像咖啡或者红酒,得会品,也得品得出优劣。”   江遇认真学了,但咖啡之于他唯一的作用依然只是提神,味蕾至今也没怎么矫正得过来,手磨与速溶的区别仅仅在于麻烦与方便。   刚放下杯子,手机再次震动,却是兰殊打来的电话。   江遇蹙眉,想了想还是接起来。   “喂,小殊。”   “啊,哦,我就是想给你说,我哥让你下周工作日自己联系他。他有点忙,你到时候可以先给他发个短信。”电话那头,兰殊的声音清脆明亮,交代着本也无需他交代的细节。   江遇认真听完:“好,谢谢你小殊。”   “嗐,”兰殊道,“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哥特别喜欢你,其实不用我在中间,你自己找他都没问题。”   “嗯。还是得谢你,凌总事忙,没有你,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江遇说,“改天请你吃饭。”   “行啊。”兰殊应得很快,“哪天?……呃我,我的意思是,我平时工作也挺忙的,你定好时间记得提前告诉我。”   江遇想笑,但忍住了:“好,一定。”   通话至此便可告一段落,却听兰殊又问:“你现在在干嘛?”   江遇顿了顿,答:“加班。”   “哦,行,那你忙。”   “好,你早点休息。”   “嗯,拜拜。”   “拜拜。”   “江遇,”兰殊叫住正要挂断电话的江遇,“那什么,”他踟蹰着,声音却不含糊,“我们,我们还是朋友的,对吧?那天你给我道歉的,我也回复了原谅你的事,是翻篇了对吧?”   江遇一愣,他花了片刻理解消化兰殊的意思,眉眼却伴随一呼一吸逐渐温柔。兰殊是藏不住事的,江遇知道,他的世界纯粹而坦荡,无需任何曲意逢迎与处心积虑。   “当然,翻篇了。”说完这句,江遇忽而觉得自己似乎也跟着放松下来,那团攒在心底的蕴结终于得以舒展。 第17章 生日(一)   江遇与学生家长简单交流了补习情况之后道别。下午两点,他没有急着回学校,而是搭乘公交去了市中心。   今天是兰殊生日,他想买个礼物。   去年大一兰殊的生日会,他恰被辅导员叫去帮忙整理院务资料而没有参加。兰殊为此不高兴了挺久。辅导员的事情并不紧迫,当天做还是第二天做都不影响,江遇不参加的原因其实是没钱。那会儿大一刚开学一个多月,他忙于打工还债,成日苦于尚无着落的生活费与大二学费,兰殊的生日会请了很多人,赵子成和林逸老早便开始谋划着送礼,而江遇唯一出得起的只有与室友们一块儿合买蛋糕平摊的那65。   今年他的境况已改观许多。江霞的借款还了,大二的学费也缴上了,江遇靠着连轴转的家教终于攒出小笔存款。但不是闲钱。除了未来两年的学费生活费,读研的开支他也必须早做打算。现在这点儿远远不够。   只是不必急于一时,毕竟他还在继续赚,大二刚开学就申请的国家奖学金,凭他全科第一的成绩,哪怕学校活动参加得少了一些,批下来也不是大问题。   一个生日礼物,他尚且负担得起。   年初江遇生日,兰殊送了他一只钢笔,没告诉他多少钱,只说“真的不贵”。江遇查遍购物平台没有看到同款,同品牌的钢笔价格区间很大,从几十到几千都有。江遇拿不出几千,他对着账户余额思来想去、算来算去,确认自己最多能回五百左右的礼。   这已是他一个月的生活开支。   买什么呢?江遇在商场各个楼层间徘徊。这个商场在锦市档次中等,本地人林逸对它的评价是“还行,适合学生和小白领。”江遇逛了一圈之后发现林逸指的应该是像他这样城里的学生。   500块,能买到的配得上兰殊的东西比他预想的少了很多。江遇忍不住叹气,他很少因贫穷而叹气,人无法拣选自己的出身,他理当关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心存感激。他已习惯了这个五彩绚烂的世界与自己暂时没有太大关系。   但对方是兰殊,那个锦衣玉食长大却毫不骄矜,反倒事事体贴,善解人意的小少爷。他不应以自己的贫穷而理所当然地慢待他。   江遇如此想着,在路过电子设备的柜台时停下了脚步。   “麻烦您,把这个拿给我看看。”他指着陈列柜里一副紫色的头戴式耳机。   柜台销售的态度和善,闻言便取了耳机递给他:“这是最新款的无线蓝牙耳机,音效很好,听音乐打游戏都很不错的。”   兰殊有一副类似的黑色耳机,牌子江遇不认识。兰殊喜欢打游戏,每晚都戴着跟赵子成一块儿玩得嗷嗷直叫鬼哭狼嚎。前天不小心碰翻了水杯,耳机罩子进水报废,他还郁闷了一阵子。   江遇看着手里的这副耳机,觉得满意。紫色也是兰殊喜欢的。   “幸运色懂不懂?!”江遇忆起上月兰殊换新手机,赵子成笑他紫色的手机壳骚气,他高声反驳。   紫色耳机配紫色手机,江遇想象兰殊戴着它摇头晃脑听音乐打游戏的样子,灵动又活泼,紫色实在很衬他。   “怎么样?小弟,这耳机昨天刚到的,最新款,你是买来自己用还是送人啊?”销售见他脸露笑意,便也笑盈盈地询问。   “送人的,朋友过生日。”江遇答。   “那这个正正好啊,你试试,音色也很不错的。”说着,销售热情地替他连接蓝牙试听。   效果的确很好,没有一丝杂音。江遇更加满意。   销售见状,再次推荐:“这颜色也是这次新出的,往年都没有的,你看这个紫,它不是一般的紫,叫电光紫,很少见很洋气的,女孩子戴上肯定好看!”   听到这儿,江遇解释:“不是送女孩儿,是送我的室友。”   “哦哦……”销售只小小尴尬了一秒,又立刻道,“哎呀男孩儿戴也很好看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还有其他颜色,黑的白的,还有银灰色的……”   “啊不,就这个颜色吧,”江遇掏出钱包,“请问多少钱?”   销售满面笑容,一边从低柜拿出一盒全新塑封的同款耳机,一边道:“小伙子你今天是来着了,今天商场活动,每满500减100,我们这耳机原价1899,今天算下来只要1599了!”   江遇持着银行卡的手一顿,他看着面前的紫色耳机,有些没反应过来。   习惯察言观色的销售很快明白,她虽失望,但也没生气,只道:“这个Bose的耳机对学生来说是贵了些,我们还有其他牌子,国产的,”她拿出柜台里另一款头戴式,“这个,漫步者,也是好牌子,只要700多,这个我还能给你再申请折扣,配合满减算下来只用500出头,这款声音效果也很好的,颜色除了米白色,还有黑色。”   江遇只扫了一眼便再次看向销售:“不用,就紫色的……Bose,麻烦你,给我包起来吧。”   江遇提着商场的塑料包装袋,站在酒店的大堂给赵子成打电话。五星级酒店自然重视门面,纵深极高,璀璨富丽的水晶吊灯晃得他眼晕,宽大的旋转门口那制服笔挺的侍应生见到他时没忍住多打量了一眼。进门右侧不远便有供人休息的沙发,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在那里或严肃或豪爽地谈论着江遇尚不明了的公事,于是他便没有不合时宜地坐过去,只站在大门旁边,那侍应生倒是再没多关注他一眼。   兰殊生日,好些燕市的朋友也特意赶来参加,于是他干脆包下了酒店的亚洲餐厅和屋顶酒廊招待大家玩乐。   江遇到得有点晚,赵子成下楼接他。   “你可算来了,”赵子成搂过江遇的肩膀,“人都差不多到齐了,走走走。”   电梯里,赵子成瞅见江遇手里的袋子:“你自己买礼物了啊,那我和小逸那份就不算你了。”   “什么?”   “我和小逸合买的,想着你要没来得及准备,就算你一块儿。现在看来不用了。”   “嗯。”   电梯门开了,等在门口的侍应生十分彬彬有礼地将他们引进餐厅。兰殊正被一群人簇拥着,笑得很是灿烂。他身侧不远的长桌上堆着许多礼盒,橙的蓝的黑的白的,显露在外的logo江遇见过,兰殊有很多。   “我上次见着这么一大群富二代还是在去年今天,”身侧的赵子成低声说,“啧啧啧,有钱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多我一个?”江遇没有接话。   林逸走了过来,他抬了抬手中精致的小礼品袋:“你总算来了,我们该去送礼物了吧?”   “江遇自己准备了,”赵子成又问江遇,“诶你买的什么?”   “耳机。”江遇答。   “哦,是了,兰兰耳机前天坏了,还是你有心,”赵子成说, “我们买的香水,小逸选的。”   “他喷香水?”   “不喷啊,主要是为了这个,”赵子成指了指林逸手中纸袋上的logo,目光扫过那张堆满奢侈品的长桌, “除了香水,别的我们也买不起了。”   江遇不置可否。   赵子成和林逸去送礼物,江遇没一块儿,他绕过人群将耳机轻放在礼品堆的角落,而后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兰殊正坐在赵子成身旁和他们聊天,见着江遇立刻兴奋地朝他挥手。   江遇走过去:“生日快乐。”   兰殊笑起来:“你今年可算有空来了。”   “哟,又换手机壳啦,”赵子成忽然道,“怎么颜色越来越骚气?”   “这叫骚?”兰殊瞪眼,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明明是根正苗红的红!”   赵子成“呵呵”两声:“不要幸运色啦?”   “要啊,上个月是紫色,这个月是红色啊,我特意查了的,你丫不懂。” 兰殊说完,起身将座位让给江遇。   江遇这才发现,这附近几桌都是兰殊在锦大的同学,他的左侧是赵子成和林逸,右侧坐的则是杨晚溪和周妮妮。稍远处那一桌刚刚入座的应该都是兰殊燕市的朋友,他们姿态肆意,气定神闲,没有一个人朝这边瞥上一眼。   兰殊把江遇按到座位上坐好,两手撑着江遇的肩膀,对众人道:“一会儿大家吃了饭就上顶楼的lounge喝酒啊。”   江遇仰头,蹙眉看他:“你喝酒?”   “我不喝,我看你们喝,”兰殊道,“我喝没酒精的,放心放心。”说着,顺手捏了捏江遇的肩膀。江遇便不再多说。   兰殊很快被别人叫走,他今天是寿星,也是主角,忙着左右招待分身乏术,像只鸟没法在一个枝丫停留。   晚餐是自助的,菜系偏东南亚,江遇胃口一般,赵子成不知浪去了哪里,杨晚溪倒是还在,她身旁的周妮妮同样不见了。晚溪对江遇笑笑,江遇也不扭捏,与她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课业、菜色、学校的活动、家乡风味,话题东拉西扯,没有冷场。   赵子成一直没回来,江遇这才发现他带着周妮妮另找了空桌过二人小世界——上学期赵子成告白成功,这两人已经谈了大半年恋爱了。   江遇侧头看见林逸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用调羹搅动碗里的海鲜泡饭,一手握着手机专心打字。   林逸性格不算开朗,大概因为性向的缘故,他与室友相处融洽,却没多少别的朋友。   “你干嘛呢?”江遇跨一步坐到林逸身边,低声问。   林逸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江遇,只轻轻呼了口气:“你怎么过来没声?”   “有声,只是你听不见。”江遇再问,“你干嘛呢?一个人抱着手机在那儿傻笑。”   “我哪有傻笑……”林逸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低声对江遇说,“志斌学长约我明天爬山泡温泉,两天一夜。”   那个高分子学院的大四生?江遇闻言一愣:“你答应了?”   “还没,”林逸抿着唇,漂亮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晕,剪水的双瞳缓缓抬起,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室友,“可我有点想答应。”   江遇的眉头皱起,几经思索还是忍不住直言:“我依然觉得崔志斌不靠谱。”   没能得到支持,林逸的双眸又垂了下来:“我觉得他挺好的,成绩好,人也温和,总是帮我,而且,我们也谈恋爱好几个月了……”说到这儿,林逸干脆将江遇又拉向自己一些。不远处坐着站着好些人,大家泾渭分明地嬉笑打闹,餐厅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将所有对话都模糊成一团。   林逸将声音再度压低:“你不懂,大多数男同性恋的性需求是很旺盛的,他为我忍了这么久,真的很难得了。”   江遇很想吐槽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背着你出去乱搞,又觉得自己这样无根无据地妄加揣测实在过于武断又刻薄。可他一想起那张阴郁的脸和始终飘忽不定的眼神,又实在觉得林逸的恋爱对象不像个好人。   但说到底,这也是林逸自己的私事,他愿意分享是对朋友的信任。更何况,想要偷尝禁果的显然并不只有崔志斌一个人。江遇暗叹一声,只道:“那你一定注意安全。”   得江遇这样一句嘱咐,林逸不知为何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笑着说:“放心,我准备得很齐全。”   餐后大家开始往顶楼的酒廊转移,晚一些兰殊会在那儿切蛋糕。   江遇不太想继续参与,他对这一切的热闹都并不如何感冒。但他又实在没什么理由离开,反倒是应该留下的。   “江遇,”同样落在队伍最末的杨晚溪叫住了他,面带歉意,“我身体不太舒服,你方不方便送我回去?”   江遇闻言停下脚步,看了眼最前面被簇拥着的兰殊,而后对杨晚溪点了点头:“好。”   “麻烦你了。”   江遇和杨晚溪走出酒店,路上他给兰殊发了条微信,对方没回。时间不算太晚,江遇本想坐公交,但考虑到杨晚溪的身体,还是打了车。   等到了学校门口,杨晚溪提出自己来付车费,“本来就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拉你提前回来的。”江遇摇头说不用。   他把杨晚溪送到宿舍楼下,两人今天晚餐已聊得够多,因而这一路反倒没怎么说话,偶遇法学院的同学对他们侧目,江遇与杨晚溪具都表现得十分淡定。   “谢谢你啊江遇,谢谢你送我回来。”杨晚溪说。   “没有,”江遇道,“是我要谢谢你。”他能看出杨晚溪的好意。   杨晚溪闻言笑了,没再将话挑得更明。他们自酒店出来时正值日落,此刻天已尽暗,多云的锦市难得地挂上了月亮。   只可惜没有星星,杨晚溪抬头看了眼明澈孤倦的月光,忽而长长舒了口气,然后看向江遇清俊的面庞:“你觉得,我们俩有可能吗?”   江遇一愣,杨晚溪问得过于突然。但答案其实无需迟疑,他缓缓摇头:“晚溪你很好,是我的问题,很抱歉。”   杨晚溪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微耸了耸肩,坦然道了声“好吧”,她不再停留,“我上楼了。”   “好,再见。”   杨晚溪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江遇:“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江遇答。   杨晚溪点头:“再见。”   独自回到宿舍的江遇感到短暂的空乏,他先去洗了澡,而后开始打扫卫生,他将兰殊胡乱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一件件挂好,球鞋一双双摆顺,把赵子成座位下的零食残渣统统扫进垃圾筐,臭袜子内裤塞进他的衣柜,又打了水拖地,开窗透气。等做完这一切,另三人依旧没有回来。江遇上床靠着墙看书,11点宿管准时熄灯,他合上眼,隔了许久才睡着。   江遇做了一个极其冗长而凌杂的梦,梦里有父亲母亲,有姐姐,也有兰殊。江遇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联系到了一起,而当他在混沌与缭乱中艰难醒来,所有梦境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模糊,残留的只剩那些沉重又锥人的感觉。   阳光隔着淡色的窗帘照进狭小的宿舍,另三张床都是空的,江遇揉了揉算不得清明的脑袋,一低头却看见正坐在椅子上带着耳机玩儿手游的兰殊。   电光紫,在浅浅的日光下泛出一层茫昧的薄亮。江遇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你怎么在?”   闻声的兰殊仰头,对上江遇的视线后露出灿然的笑:“你醒啦。我怎么就不能在了?”   江遇摇头,翻出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10点半了,“你朋友远道而来你不管了?”   “哦,嗐,”兰殊将耳机摘下挂在脖子上:“去年不是已经管过了吗,他们今天一早就回燕市了,有人接送,用不着我操心。”   “你昨晚就回来了?”   “对啊,我回来灯都熄了,你也睡了,我发现你睡着简直是雷打不动。”   “他们俩呢?”江遇看了眼对面两张空床位。   “子成没回来,我给他和周妮妮在酒店留了房。”说到这儿,兰殊朝江遇露出暧昧的笑,“你懂的。”   江遇又问:“林逸呢?”   “小逸和我一块儿回来的,不过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收拾了两身衣服,”兰殊撇了撇嘴,“说是跟他男朋友去爬山,今晚不回来了。”   江遇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诶,诶,”兰殊招呼他,“你没别的要说的吗?”   江遇停下掀被子的手:“什么?”   兰殊依旧仰着头,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耳机:“你看你看,我都用上了。”   原本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江遇说:“用就用啊,本来就是买给你用的。”   兰殊撇嘴觉得没劲,又忽然眼睛一亮,朝江遇扬了扬自己的手机,紫色的壳子与耳机深浅有异,但相映相合。   “怎么样,搭不搭?”兰殊满脸得色,“你说是不是很搭?”   江遇看着兰殊明澈湛亮的双眸,为了邀功而努力上扬的颌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嗯,很搭。”   “嘿嘿。”心满意足的兰殊这才低下头,再度戴上耳机回到游戏中叱咤厮杀。   江遇自上往下,看着他被耳机压塌的浓密的发顶和那节因垂头而露出的,修长而白皙的后脖颈,他忽然想起昨晚,杨晚溪最后问他的那句话: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第18章 生日(二)   杨晚溪站在岗亭外,向守卫的安保人员报上自己的姓名与来意:“你好,我叫杨晚溪,我是来……”   “啊您好杨女士,欢迎您,”没等杨晚溪说完,高大英俊的安保便微笑着向她致意,“凌总的管家已交代过我们了,”他看向面前形单影只又略显局促的美丽女士,态度十分恭谦有礼,“凌家位于园区最内侧,您看是否需要我们安排车辆送您进去?”   杨晚溪本想拒绝,但看了眼自己脚上的细高跟,又忖度出对方善意的提醒,最终点头:“麻烦你们了。”   “好的,您请稍等。”   杨晚溪紧了紧手里提着的纸袋,在等待的间隙忍不住望向侧方不远处巍峨气派的大门。   不一会儿,一辆干净崭新的观光车停在她的面前,杨晚溪轻抚裙摆上了车,终于进入了这个鼎鼎有名而又潜光影耀的富人区。   观光车安静驶过宁谧的小道,沿路两旁齐整地种着高大通直的银杏,燕市入秋总是慢,杏叶未黄,郁郁苍苍连成一片,浓荫覆地。软风拂过,日光透过沙沙轻晃的叶片投落下来,将她临近车外的那半肩膀印出点点斑驳的影子。   杨晚溪迎风深吸一口气,视线掠过身侧那看不见尽头的人工湖上潋滟的波光,和不远处翠绿绵延的高尔夫球场,又缓缓将气呼了出来。她有些紧张,非因眼前源自阶层的俯视。   她上午完成了凌风集团的第三次面试,见到了那位久闻的集团现任负责人。杨晚溪记得当初兰殊告知她岗位选择。一个是清闲对口薪资普通的法务,一个是繁忙无暇薪资可观的总裁秘书。杨晚溪只问兰殊所谓秘书的具体工作,得到诸如日程与差务管理、会务统筹、文稿撰写信息收集以及与客接待等答案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的本行。高工资对她实在太有吸引力了。虽然离婚争赢了抚养权,分得了学区房和一半的金融资产,暂时没有生活压力的同时她也必须为超五位数的月供和女儿适学后各项不菲的开支早做打算。   远在江南的父母鞭长莫及,况且这套一百二十多平米学区房的首付已然几近掏空二老行医几十年难得积攒的家底。杨晚溪明白她必须要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观光车缓缓驶停在庭院门前。   “您好杨女士,我们到了。”   杨晚溪收回思绪,她道了谢下车。有人上前迎接,她再次报上姓名。   “欢迎您,杨女士,里面请。”年轻的女佣微微躬身,单臂朝前将她引进院内。   杨晚溪再次道谢,未及暗叹兰殊家中做派,跨过不高的门槛,穿过青松偃盖的门楼,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兰殊家很有钱,这件事从大一刚认识他时杨晚溪便知道了。兰殊是非常明显的富二代,吃穿用度一应比普通大学生高出许多等级,出手豪爽又大方,涵养很高而不拘小节,对这个世界充满好感。杨晚溪并不是没有见过富二代,甚至她的众多追求者中家境优越的要占多数,各类影视作品对所谓豪门的渲染也让她有了粗浅的概念。   但眼前的景象显然已不能用“有钱”简单概括。   宽绰到需极目远眺才勉强望到尽头的庭院,浅草迎合巨石与流瀑遥遥相迎,入口处的金桂繁盛丰茂,穿过蜿蜒的曲水回廊,几步一景,薄雾朦胧间,亭台与小楼相映,踏上精雕石桥,身侧绵延清池之中,锦鲤成群游嬉,夏末秋初,樱花已过,红枫仍绿,左右错落有致的翠植之下是常年不败的花团成簇。   杨晚溪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这难掩犷气的北方帝都,一户豪门家宅之中再次看见记忆里那古色生香的园林江南。   终于行至宴客的厅堂,门口有一雍雅的中年妇人正在迎客,晚溪忆起兰殊曾提及母亲离世,却从未说过继母相关,险险将那声“伯母”自唇边收了回来。   “您好,我是杨晚溪。”这是杨晚溪今天第三次自我介绍,明明只简单报上姓名,却忽有种驾轻就熟之感。   果然,那妇人十分和善地朝她笑道:“你好你好,小少爷的同学,欢迎你来,快快请进吧,少爷与朋友们就在里面。”   绕过三米多高的镶金大理石屏风,踏入宽敞明阔的会客厅,告别方才的空明幽静,面前宾客如云,名流与鬓影相织,各类高脚杯在指尖穿行。杨晚溪从佣人的托盘上随意拿了一杯香槟,目光在宾客间逡巡。   多年前在锦市只小小一桌的富二代们此刻占得满堂,印象中肆意而凌人的气势到得今日更为不加掩饰。没有人真正投来目光,却时有视线将她自下而上地打量。杨晚溪感受得到,她竭力忽略。受邀前来的同学必不会只有自己,赵子成周妮妮也好江遇也罢,她很希望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庞。   “晚溪!”左侧有人呼唤自己,杨晚溪转头看去,就见兰殊同身旁的人低声几句之后快步朝她走来。   杨晚溪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带起笑容:“小殊,生日快乐。”她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一点小心意。”   “谢谢晚溪!哎呀我都说了不用准备礼物,怎么你们都不听呢,太不好意思了。”兰殊笑着接过袋子,“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只是一盒自制小饼干,算不上礼物,”杨晚溪道,“我和暄暄,啊,就是我的女儿,我们一起烤的,味道还可以。”   兰殊眼露惊喜:“你们自己做的啊?!那我一定要认真品尝!”   杨晚溪闻言应好,她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   “子成和妮妮已经来了,现在应该是在后院看鱼,你要过去吗?我带你去。”兰殊说。   “啊……不……我想,先去给凌总打个招呼。”杨晚溪不好意思地开口,目光看向右侧楼梯口下站着的身影。   凌砚长得很高,五官凌厉,虽然沉毅寡言,却很有威仪。杨晚溪一进门便看见他了,但自己初到,并不好独自贸然前去打招呼。此时的凌砚正在被三两女孩围住,她们或娇俏或妩媚,每位都非常美丽可人,凌砚看上去对这番应酬并不积极,但也面色平和,没有不耐。   “哦对对,你今天去三面了对吗?见到我哥了是吧?”兰殊恍然大悟,“走走,我带你去。”   “嗯,谢谢你啊小殊。”   “嗐,这有什么可谢的。你今天面试感觉怎么样?还顺利吗?”兰殊一边走一边问。   “感觉不出来,只能说尽力了,”杨晚溪笑道,“凌总很威严,我从他那里没能得到太多反馈。”   “哦,这样啊……”兰殊闻言蹙眉,对杨晚溪歉意道,“抱歉啊晚溪,其他岗位我都能尽力帮你争取,总裁秘书岗只能我哥说了算……不过即便这次没成,之后我还是会把你安排去法务部的,或者别的什么部门,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没有,小殊,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晚溪连忙道,“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朋友之间不谈谢。”兰殊爽朗地说。   “但也实在是多亏了你……”杨晚溪很明白,如果不是有兰殊,以自己空窗多年的职场履历压根摸不到凌风集团的门槛,甚至许多稍有规模的公司和律所都不会选择她这样30来岁的单亲妈妈,“性价比”太低了。   正待再次表达谢意,侧面忽然横插一个人来:“兰少,生日快乐啊!”   两人闻声停住脚步。来人梳着油头,衣着光鲜,他左手持着一杯香槟,腕表上的钻石很是闪耀。   “小宋总,你来啦。”兰殊笑着和对方打招呼。   “嗐,什么总不总的,哥们儿生日,我必须到啊。”那位小宋总说着,右手随意拍了拍兰殊的上臂,“回来感觉怎么样?”   “还行。”   “在家里干呢?”   “嗯,在下头的小公司。”   “基层考察啊?”   “嗐,基层学习。”   几番寒暄之后,小宋总似乎才终于注意到兰殊身旁的异性。   “哟,这位是?”他问道。   “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杨晚溪,”兰殊看向杨晚溪,“晚溪,这是我在燕市的朋友,宋明西。”   杨晚溪点头:“你好。”   “嗯,”小宋总挑眉, “杨小姐在哪里高就啊?” 他目光随意地将杨晚溪上下打量,来自出身的优越感让他在面对一位明显并不属于这个阶层的异性时毫不在意自己显露的轻佻。   兰殊暗骂,这个二货,他正要出声,却听杨晚溪笑着说道:“还没有工作,刚离婚,带着孩子来请兰总帮忙的。”   ……   兰殊被杨晚溪刻意的直白搞得一时语塞,对面的小宋总在听到“孩子”之后立时对眼前的美女失去了兴趣,他随口“哦”了一声,将注意力收回到兰殊身上,互吹了两句之后道别。   “你们忙,我去找老秦他们。”   “好,玩儿开心。”   小宋总走了,兰殊偷偷朝杨晚溪撇了撇嘴:“不好意思啊晚溪,我今天请的朋友太多,有些也不是那么熟。”他得把自己和这种二货的关系给撇清一些。   杨晚溪不甚在意:“小事儿。”漂亮的女性在收获更多善意的同时免不了遭遇更多骚扰,她已经麻木了。   “哥!”兰殊将杨晚溪领到凌砚面前,围在一旁的年轻女孩儿见了他也积极地打起招呼:“兰少。”   兰殊笑着回应。   “你怎么过来了?”凌砚问。   “我带晚溪来给你打个招呼。”兰殊说着,看向杨晚溪。杨晚溪上前一小步,微笑向凌砚问好:“凌总,下午好。”   凌砚点头:“下午好,又见面了。”   总裁对自己有印象,杨晚溪心下微喜:“是,我……”   “希望你们今天玩儿得愉快。”   “……谢谢凌总。”   杨晚溪不算社牛,多余的寒暄被挡回来,她便没能再说出口,只得结束了对话与套近乎。   和凌砚道了别,兰殊想再带杨晚溪去找赵子成和周妮妮。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们就行,你今天是寿星肯定有很多事。”杨晚溪很善解人意。   不远处恰有人唤兰殊的名字,他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行,后院顺着这儿走就到了,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告诉我。”   “好。”   兰殊离开,杨晚溪朝后院走去,她抬头望向纵深十几米的厅堂上如丝般坠落下来的条状吊灯,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楼梯边原先凌砚站着的地方已没了人,方才围拢作一团的女孩也各自散开了。 第19章 生日(三)   踏进古雅有致的后园,在绿荫环绕之下穿过一个又一个错落的随墙门,细长的高跟踩在平铺均匀的鹅卵石小径上,时而出现的岔路难免耗费心神,老实说有点累,杨晚溪暗自想着,看来有钱人必须身体好,否则住得太大,走上一圈也足够费劲了。   思及此,杨晚溪笑了,又在路过石墙之上龟背锦纹的红木窗雕时沉静下来,她放缓脚步,忍不住仔细端详。杨晚溪生在江南,父母从医多年,家境还算殷实,然而说到底依然不过是寻常人家。雕梁画栋、芳径水榭的幽婉园林于她而言更多是闲暇课余参观学习的遥遥历史。   实在是两个世界啊。   又走过一座石雕拱桥,杨晚溪终于在六角亭下看见正在投食逗鱼的赵子成和周妮妮。杨晚溪轻唤一声,周妮妮回头,高兴得立刻将鱼饵扔给男友,三步并作两步下来迎接:“你可终于来了!暄暄呢?”   “在家,阿姨带着,”面对好友,杨晚溪终于毫不掩饰地长叹了一声:“太累了。”四下无外人,她干脆脱了鞋放松双脚。   “就是,这儿的路对高跟鞋太不友好了。”周妮妮附和,白净圆润的脸上写满不耐。   赵子成笑:“人家家里又没女主人,三个男人,哪想得到啊,”说着,他又忍不住继续给杨晚溪八卦,“兰兰之前给我说,他生日之所以搞那么大,请那么多人,就是想把他们圈子里未婚的姑娘都找来,偷摸给他哥搞个大型相亲。”   杨晚溪闻言一愣,想到方才围在凌砚身边的美丽女士,不知该如何评价。   “虽然见到兰殊是挺开心的,点心也很好吃,但今天真太无聊了,满场都是各种二代三代的小圈子,我们在那儿杵着好尴尬。”周妮妮撇嘴道。   “所以你们就躲这儿喂鱼来啦?”杨晚溪说着,看了眼满池子肥美丰腴的锦鲤,要是女儿见了一定喜欢。   “是啊,我早想躲了,这货却非让兰殊带他去跟那些二世祖打招呼,害得我在旁边干等。”周妮妮抱怨。   “对不起啊宝宝,”赵子成连忙道歉,“可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KPI摆在我面前,我实在是割舍不下啊。”   杨晚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也帮忙宽慰道:“子成工作性质是这样,也很辛苦的,你体谅一下。”   周妮妮在燕市一家国企做法务,工作清闲,无需应酬,对赵子成的繁忙的确挺难感同身受。   “江遇呢?他还没来吗?”杨晚溪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道。   “来了,”赵子成说,“和我们一块儿来的,刚来没多久就被兰兰的一个朋友,那个永立建材的二公子给拉去偏厅谈事儿了。”   “咱们同学里头,除开那些留校搞学术的,应该就属他在本专业发展得最好了。”周妮妮感慨。   “他的毅力和坚持,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赵子成说着,只觉自己作为好哥们儿,也与有荣焉。   杨晚溪默默点头,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境遇,实在有些怅然。   “你工作的事怎么样了?”赵子成问,“兰兰说他来搞定,我和妮妮也就没再替你操心,他靠谱。”   “嗯,多亏兰殊,”杨晚溪答,“目前想先面试总裁秘书,如果不行就去法务。”   “也好。”   几人又在亭子里闲聊喂鱼一阵,杨晚溪给家里阿姨打去视频,让孩子一块儿看看锦鲤。中途周妮妮去上厕所,杨晚溪借机问赵子成:“你今天怎么惹着妮妮了?她很少这样不开心。”   “哎,没有,”赵子成有些无奈,“我哪里会惹她,只是今天兰兰带我去跟他那些富二代朋友打招呼,有的吧,彬彬有礼,挺和善,有的吧,就眼高于顶的,态度比较傲。也能理解,有钱人见过的银行经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各个都冲着人家的钱去的,不待见,有点儿脾气也正常。但妮妮在旁边瞅着就受不了,觉得我受委屈了还赔笑脸。”   “说白了还是心疼你。”   “嗯,我知道,所以后来也就没再去凑热闹,陪她到躲这儿。”赵子成说着笑了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不比当初上学,打工嘛,哪有不受委屈的,能屈能伸是一方面,心态调节也很重要。一切都是为了赚钱。妮妮的工作和生活都单纯,每天只要有好吃的就开心,她理解不了,我也理解。”   “她没有理解不了,”杨晚溪说,“她心里都清楚的,你为了她背井离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燕市,她很感激你。”   “嗯,嘿,给你说的事儿,”赵子成乐了, “我首付快凑够了。”   “啊!那太好了!”杨晚溪眼前一亮,“今年?”   “嗯,年底应该能搞定。结婚办酒估计明年上半年。”赵子成转头看向杨晚溪,“妮妮和我都商量好了,你肯定得来当首席伴娘。”   杨晚溪一愣,随即眉眼舒展柔和下来,她没再去纠结自己的身份是否合适,只轻轻点头:“没问题。”   临近预定的晚餐时间,三人回到宴客厅。杨晚溪再次看向楼梯口,却见凌砚与江遇正站在那里谈话。江遇忽一回头,恰与她视线相交。   许久未见,江遇朝杨晚溪点了点头,杨晚溪也回以点头,算作遥打了个招呼。   凌砚此时也看了过来,目光在杨晚溪脸上短暂停留,又同江遇说了几句,江遇侧身应答,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再次落到她的方向。   是在谈论自己吗?杨晚溪暗想。江遇会怎么提起她呢?他们大学时关系还行,表白失败以后她就再没单独约过他,偶尔两人碰见还是能自在如常地聊天,话题都只集中在最表面,最无关私人的事情。他们对彼此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总不至于说自己是班花吧?杨晚溪想笑。   她没有在原地停留,与赵子成周妮妮一道去了餐厅。晚宴是配餐制的,菜品丰盛又高级,与宴的宾客由佣人引领入座,原本放在赵子成身旁的江遇的牌子却被撤走了,杨晚溪抬眼望去,就见凌砚正领着江遇,把他介绍给同桌的几位朋友。   “早就听兰兰说过,他大哥特别喜欢江遇,”赵子成啧啧感叹,“江遇也真是,如果当初毕业第一时间就拜访大哥,又何必辛苦打拼这些年呢?”   杨晚溪摇头:“或许正因为他现在的成就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所以今天才更加得凌总的青睐吧。”   “聊什么呢?”兰殊忽然出现。   “你怎么来了?”赵子成一喜。   “我怎么不能来,我家我哪儿不能去?”兰殊挑眉,随即坐到原先江遇的位子上:“我晚餐就坐这儿了。”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兰殊道,“正好我哥要和江遇聊事儿,我的位子让给他了。”   赵子成和兰殊插科打诨,周妮妮大快朵颐,杨晚溪忽而觉得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大学,可络绎前来给兰殊敬酒的男男女女又将她拉回到现实。杨晚溪晚餐时话很少,听到有趣的话题便笑一笑,她有点累,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发呆,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反而落在细枝末节上。   于是她发觉身旁逗着闷子又应酬着来客的兰殊目光总不时飘去不远处凌砚的方向,猜他大概还是放心不下主桌的一众贵客,随时关注大哥的召唤。   但之后却见兰殊的目光忽然偏离,杨晚溪好奇地随之望去,原来是江遇被人叫走,起身离了席。   叫走江遇的是一位明艳丰满又不失知性优雅的千金,江遇与对方互敬了酒,简单交谈后取了名片递给她。那千金收下名片,又笑着拿出手机,江遇从善如流地也拿来手机。   应该是在扫一扫加好友,杨晚溪判断,那动作很明显了。   随后两人各自回到座位,兰殊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   杨晚溪蹙眉,所以自己刚才脑补错了?兰殊其实是在看江遇?她又瞥了眼身旁的寿星,只觉他相较之前的活跃跳脱,此刻却忽然安静而心不在焉起来。   不知怎的,杨晚溪有种说不清的奇异感觉。   晚宴之后酒会继续,宴客厅还举行起舞会,赵子成拉着周妮妮看热闹,杨晚溪没太多兴趣,端着红酒杯躲到角落的阳台。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杨晚溪深吸一口气。   自到了这里,她便始终绷着一根筋,放松不下来。全职主妇太多年,囿于一屋三人三餐太久,她曾经也十分认真地想过哪怕不工作了也不能停止进步,要努力跟上社会,但现实却是小小的一个家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心神。她很久很久没有参与过这样跨越阶层,夹杂着利益与真情的复杂社交了。所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躲。   呼。杨晚溪吹着风,喝了一小口红酒。不早了,喝完这一杯就告辞回家吧,说不定还能赶上和女儿道一声晚安。   身后阳台的玻璃门忽然开了,来人见到她脚步微顿,而后又如常地走了进来。杨晚溪见状,只得微笑打招呼:“凌总。”   “嗯,”凌砚点头,“怎么没过去玩儿?”   杨晚溪不好意思道:“我不会跳舞。”   凌砚便不再就此多问。   身后的门是合上的,与他在这个小阳台独处实在有些尴尬,杨晚溪识趣地借口告辞。   “想好去哪里了吗?”凌砚在她离开前开口,“集团的法务部,或者哪个你感兴趣的二级公司。”   所以,总裁秘书的岗位她没能应聘成功。杨晚溪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此刻最得体的做法应当是表达感谢,而绝非刨根问底。   “凌总,我可以知道原因吗?”她还是没能忍住,“我是说,总秘这个岗位,我想知道我有哪些方面不够好,是否是因为我全职主妇的经历让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我……”   “我对你的工作能力并没有太多质疑,”凌砚说,“无论兰殊还是江遇,对你的评价都非常高。事实上,你面试表现也还可以。”他略一斟酌,而后道:“让你参与面试是我弟弟的坚持,你的女儿还太小,我想比起优渥的生活,她会更希望你有时间陪伴在她的身边。”   杨晚溪抿着唇,她对凌砚的说辞无力辩驳,也不想争论这其中是否充斥着男性乃至这个社会对于女性对于母亲的刻板印象。   她做这一切的初衷只不过是希望尽可能地承担起父亲与母亲的双重责任,尽可能地让孩子保有与过去同等的生活质量——她争赢了房子和孩子,却没能在抚养费方面占据优势。她不希望因为大人的原因而委屈了最无辜的宝贝。   但此刻这些都没有宣之于口的必要,她终于向凌砚道谢:“谢谢凌总,未来在法务的岗位上,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本来嘛,自己离开职场多年,一出来能找到年薪三四十万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是她太过贪心,看到零星的可能就想去争取。   她再次向凌砚告辞,却在离开之前又被他叫住:“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并没有任何不尊重你或性别歧视的意思。”凌砚说,“我只是认为,母爱非常珍贵,母亲的陪伴会给孩子带来无尽的能量,哪怕是在遥远的以后。”   晚宴结束,宾客相继离开。明天周末,兰殊仍留在老宅过夜。福婶领着佣人收拾残局,凌砚与兰殊回到主屋的客厅。   “哥,今天感觉怎么样?”兰殊把杨晚溪送的饼干盒打开,一边吃一边问,“唔,这饼干好吃!晚溪手艺真不错。哥你来一片?”   凌砚摇头拒绝,兰殊伸直了手臂将饼干硬塞给他。凌砚仍不吃,就这么拿在手里,问:“什么感觉怎么样?”   兰殊来了劲,侧身趴在沙发上看向凌砚:“我叫了那么多朋友,让他们把家里适龄单身的姐姐或者妹妹也一块儿带来,你有看对眼的吗?”   凌砚没能保持风度地横了兰殊一眼:“你很闲么,红岭项目收购的事怎么样了?”   “诶,这些你都知道啊?”   “呵。”   “所以你有看对眼的吗?”兰殊眨了眨眼,一脸期待。   “没有。”   “哦……哎。”兰殊难掩失望。   忙碌整天,大家都很疲惫,小聊两句便要各自回房。临别前凌砚扬了扬还握在手里的饼干,对兰殊说:“你的同学面试没过,她要没有偏好就让她来集团的法务部吧。”   “哦,”兰殊应了一声,又问,“怎么没过呢?晚溪个人能力还是很优秀的,法律专业背景,文字功底也很不错,你不能考虑考虑?”   凌砚摇头,将早先告诉杨晚溪的话又复述一遍:“我只是觉得单亲家庭的孩子或许更需要母亲的陪伴,挣钱是次要的。”   “这样啊……”兰殊若有所思,“妈走的时候我才不到一岁,什么也不记得,我没感受过母爱,小时候都是你陪着我,”他挠了挠头,“可是我想,晚溪现在很需要钱,比起一个陪在身边却充满烦恼的妈妈,孩子可能会更希望妈妈快乐吧。啊我没有要干涉的意思,这事肯定你说了算啦。我先上楼了。”   “嗯。”   兰殊去休息了,凌砚还有工作要处理,他看了眼右手那块小小的淡黄色的饼干,凌砚是不爱吃甜食的,此刻他却想起兰殊上楼前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将饼干放进嘴里。   嗯,甜味很淡,奶味很纯,凌砚略挑眉,的确不错。   兰殊回到自己的房间,礼物已经被福婶找人拿了进来——虽然发出邀请时特意强调了不必送礼,但客人们几乎都还是有备而来。   晚溪烤的小饼干已经尝过了,清甜酥脆。   赵子成送的葡萄酒,嚯,好年份。   江遇……   兰殊坐在羊绒地毯上,今天生日宴实在事多,除开江遇刚来和结束离开时有空说上两句,其余时间几乎都各有事忙。   他这律师做得可真行,来参加个生日宴也能遇着客户,还顺带拓展了两个。兰殊一边吐槽一边抱起面前硕大的橙色盒子左看右看,终于动手拆开。   是一整套的爱马仕茶具。价格不便宜,比赵子成的葡萄酒贵得多。   兰殊坐在床边的厚羊绒地毯上,脑袋倚着床沿,他抽出一片茶碟,对着落地灯轻轻转动观摩,金色的边纹在灯下熠熠晶光,繁复而邃密的图绘描述着古波斯的人文。   的确是商务礼赠的佳选,品质格调都到位了。兰殊垂下眸,将碟子搁在地毯上。他看了眼身旁礼物堆里大大小小的橙色盒子,想起那个紫色的耳机,失去继续拆礼物的心情。 第20章 密室逃脱(上)   林逸和他那男朋友是在大一下期谈上的。   大一下期,林逸忽然约宿舍三人一块儿玩密室,这很难得。赵子成有次调侃林逸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每天除了上课和图书馆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气得林逸在宿舍发飙,质问他是不是觉得所有GAY都是娘炮。说着说着还竟然红了眼:“要我搬走一句话的事,用不着在这儿阴阳怪气!”   赵子成懵了,完全不明白一句随口的玩笑怎么就能让林逸气成这样。兰殊拦在他俩中间好生安抚林逸,骂赵子成狗逼:“他日常放屁你别当真啊。”   赵子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不晓得自己该怎么道歉,他也委屈,觉得何至于:“我日常放那么多屁,你都不理我的,咋就忽然闻这个了。”然后屁股就挨了江遇一腿子:“你好好说话。”   赵子成不满地揉了揉屁股,对眼前三比一的局面没有办法:“你俩别火上浇油啊,我正要道歉。”说着,他心虚地看向依然愤懑的林逸:“对不起啊小逸,我不会说话,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女的啊,我要真这么觉得我就直接追你了……”   江遇闻言又要踹他,被赵子成一闪躲过:“哎不是,我是夸你长得好看,我要是GAY我肯定喜欢你,或者你要是女的我肯定也……哎呀总之我没别的意思,我就只是想说你一天到晚的不出门,又爱干净又爱使唤人,很娇气而已。”   兰殊忍无可忍:“你TM的闭嘴吧!”   所以这次林逸忽然主动约大家出去娱乐,三个人都觉得很惊奇。   “没什么原因,”林逸说得云淡风轻,只可惜刚说完这一句耳朵就开始慢慢爬红,“我就是,谈恋爱了,带他出来和你们认识认识。”   “谈恋爱?”三人异口同声,“和谁?”   “一个学长,叫崔志斌,”林逸答,“高分子材料工程专业的,今年大三。”   “就是经常约你一块儿自习的那个?”江遇率先反应过来。   林逸点头:“嗯,就是他。”   赵子成接着问:“你俩什么时候确认关系的?”   林逸:“今早。”   赵子成:“今早?你出去吃早饭的时候?”   “嗯,对啊,我俩一起吃早饭,他问我要不要在一起试试,我觉得蛮好的,就答应了。”   “什么叫你觉得蛮好的就答应了?”赵子成皱眉,“这么随意的吗?”   “他是Gay,我也是Gay,我俩爱好一致,性格也合拍,这不蛮好的?所以我就答应了啊。”林逸耳朵上的红逐渐褪了下来,方才那点羞涩早就在赵子成的“讯问”中转变为叛逆般的硬气,“你还要问什么?”   赵子成像是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你俩怎么认识的?”   “学校论坛,”林逸答,“同性天地板块。”   “……论,论坛?你确定他靠谱?”   “他不靠谱你靠谱?你是Gay吗?”   赵子成被林逸一句话噎得问不下去。同性恋的确是他的知识盲区,他长这么大唯一认识的GAY也就林逸一个,或者说,唯一坦率承认自己是GAY的只有林逸,其他人不说,他压根看不出来。   “我周六上下午各有一节家教,”江遇出声打破了愈发不够融洽的氛围,“我跟学生家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上午家教的时间往前挪一个小时,下午的也改到上午来。”   林逸的脸色立时由阴转晴:“好哥们儿!”   江遇笑笑,又眼神示意兰殊,兰殊连忙答:“我也OK!我时间肯定没问题的!”   三人最后一起将目光转向赵子成,赵子成挠头:“我当然也没问题啊……哎你们这同仇敌忾的样子是要干嘛呀!我就不能表达一下对他的关心?”   “呵呵,”林逸皮笑肉不笑,“多谢你哈。”   行程就这么定下了。周六下午,兰殊先去江遇家教的地方找他,再和他一道前往约定的密室逃脱店。林逸和他的男朋友崔志斌已经在休息区等待了。兰殊江遇走进店时,那两人正各自低头玩手机。江遇拉住兰殊的胳膊,没有急着过去,他微眯起眼,就在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起崔志斌。   啧,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崔志斌非常瘦,甚至比林逸还要瘦一圈,他的脖子很细,套在黑色的圆领T恤里显得格外空荡,他的手指也长,骨节分明。崔志斌的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眉眼略带异域感,不得不说,骨相是优越的。是个帅哥,但让人没有接近的欲望,原因无他,还是因为太瘦,过于瘦削的人总是容易显得阴郁而颓凉。   江遇本能地不想和这人打交道。   “小逸这男朋友,看起来阴森森的。”身旁传来兰殊的声音。   江遇闻言侧头,见兰殊正蹙眉盯着崔志斌的方向,显然也不怎么满意林逸的这个对象。   “你一会儿别表现出来。”江遇低声嘱咐。   兰殊乖乖点头:“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说说。”   “嗯。过去吧。”   江遇兰殊走上前和林逸打了招呼,又由他介绍和崔志斌认识。兰殊觉得握手太老成太官方,所以向崔志斌挥了挥手:“你好。”兰殊笑得灿烂,崔志斌却似乎不太领情,只勉强回了一声“你好”。他的眼神飘忽,目光与面前陌生的二人短暂相接后便很快避开,一会儿看看不远处的吧台,一会儿又盯着地板,最终落到林逸的侧脸。崔志斌问:“你还有一个朋友呢?”   “赵子成还在路上,”林逸答,“我刚给他发了微信,他还在等地铁,估计再15分钟能到。”说着,林逸朝崔志斌笑:“不过他的时间从来都不能当真,我猜起码还得二三十分钟。”   “嗯,确实,”兰殊赞同地点头,“他就没有一次不迟到的。”   江遇瞥兰殊:“你有立场说他?”   “我和他相比就是准时了好吧。”兰殊立刻申辩。江遇和林逸互看一眼,都扯了嘴角淡笑,却不和兰殊再争。一侧头对上崔志斌的视线,江遇只觉这货的眼神比刚才更冷了。   四人坐回等候区,四张小沙发围着一张圆形的茶几,店员过来给兰殊江遇倒了水,林逸开始兴致勃勃跟他们聊起这次密室逃脱的主题。   “末世主题,有丧尸,”林逸两眼放光,“我选的,怎么样?”   兰殊打了个哆嗦:“有点吓人哈,”他一把抱住江遇的胳膊,“求保护!”   江遇无奈地瞥他,懒得将胳膊抽出来:“看情况。”   林逸把密室简介递给江遇,又和他低声讨论几句,兰殊觉得无聊,见对面坐着的崔志斌正低头刷手机,丝毫没有要加入聊天的意思,便只好也摸出自己的手机。他忍不住瞄向崔志斌旁边的林逸,想不通林逸究竟看上这个姓崔的哪一点。   只是因为长得帅?   国内Gay圈现在到底什么生态啊。林逸这小脸小身段这辣椒一样的小脾气,应该也算天菜了吧?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兰殊产生了一丝好奇。   赵子成匆匆赶来,这回竟然破天荒的说到做到,只让众人多等了15分钟。兰殊正要回头和他打招呼顺带调侃,却一愣,赵子成身后还跟着周妮妮。他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江遇,江遇显然也没有想到,这次出游的主要目的是林逸介绍男朋友给他们认识,林逸情况特殊,任何额外的掺和都是不合时宜,以赵子成的眼力见怎么可能不明白。   “抱歉抱歉啊,我们来晚了一点,妮妮她们文艺部周六开会,搞迟了。”赵子成说。   “没事。” 林逸倒很淡定。他看了眼时间,“人齐了,我去给工作人员说一声,应该马上就能到我们。”   兰殊知道林逸是去买单的,连忙跟上揽住他的肩膀:“我跟你一块儿。”   林逸一边走一边斜眼瞧兰殊:“今天我组的局啊大哥,最后你买单像话吗?”   “有什么不像话的?”兰殊理直气壮,“富二代买单天经地义。”   “你别闹,一会儿咱俩在服务台前面争来争去的难看死了。”林逸给了兰殊腰一肘子。   兰殊灵活躲过:“难看你就别争,真要觉得过意不去,期末帮我划重点。”   林逸叹气,妥协了。室友大半年,兰殊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这人妥妥有买单癖,不请客浑身难受。他只能吐槽:“都有学神帮你开小灶了,还用我划重点。”   兰殊闻言,侧头望了望仍坐在沙发上和赵子成聊天的江遇:“嘿,这种好事,当然多多益善啊。”   到了服务台,林逸报上手机号查询预约,工作人员笑容满面:“是林先生预定的对吧?人到齐了吗?5人对吗?”   兰殊道:“齐了,6个人。”说着,他想了想,问林逸:“周妮妮过来,你没问题吧?”   林逸摇头:“没事,赵子成来之前问过我了,说今天周妮妮一个人在学校无聊,我答应他才带的。”   “哦,”兰殊松了口气,“那就好。”他摸出卡递给工作人员,又回头朝江遇那桌望去。江遇还在和赵子成说话,周妮妮倚着赵子成吃桌上的小零食。崔志斌仍独自一人佝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有什么好看的,兰殊撇嘴。手机当然不是重点,他只是单纯地不满意崔志斌而已。比如现在,这个为了他而组的局,林逸来买单,姓崔的坐在原地没有半点表示。   买好单,工作人员过来发储物柜钥匙,又介绍了一遍故事背景和他们的角色定位以及相关注意事项。   “密室是末世背景,有丧尸NPC,会存在一定的身体接触和惩罚措施,大家可以逃跑或蹲下避开追捕,如果无法接受惩罚,可以左手拍右肩示意工作人员减免,切忌殴打NPC哦。”   存了包,几人刚进密室就被两两分组地投进三间逼仄的小房间,像是被关押了。密室的地点是在末世的一家化工厂,6人皆是化工厂新招入的员工,实际身份却是调查并搜集这家化工厂进行秘密人体试验证据的联邦特工。他们被大BOSS怀疑,因此被监禁,要自行想办法脱困。   两两分组没什么意外,林逸崔志斌一组,赵子成周妮妮一组,江遇兰殊一组。监禁室一片漆黑,顶部的白炽灯间或闪动一下,三组人的房间离得很近,兰殊可以听见周妮妮的轻呼和赵子成的安慰,赵子成一边安抚周妮妮一边大声呼唤其他人。兰殊心里怕得要死,这种幽闭又黑暗的空间外加刻意营造恐怖氛围的灯光实在让他忍不住两腿打颤,但有周妮妮“先一步”表达畏惧,他便不好意思再露怯。   江遇回应了赵子成,林逸的声音也自斜对面传来,几人开始交流各自空间内所有可及的信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很快发现墙壁上刻着的密语。   几人互通信息,发现各自墙面上的网格和数字可以组合成一道不难的数独题,答案很快算了出来,空缺的数字正好是三组密码,几人轮流一试,果然打开了上锁的房门。   离开幽闭的房间,肉眼所及依旧昏暗不堪,头顶的白炽灯仍间或闪烁,兰殊两手紧紧搂住江遇的一边胳膊,根本不敢松开。   林逸和崔志斌走在他们身后,见状毫不顾忌地立刻大声嘲笑。兰殊觉得丢脸,但除了毫无说服力地争辩两句自己其实是在保护江遇怕他太冲动之外,手还是半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最前面的赵子成闻声回头,噗嗤一乐,冲着江遇兰殊道:“嘿,你俩这样子看起来比他俩更像GAY。”   兰殊闻言下意识瞅了瞅江遇,又瞅了瞅林逸和崔志斌,发现比起自己和江遇0距离的亲密,林逸和崔志斌却是各走各的,中间还隔了小半臂的空。于是他也乐:“哈哈哈还真是,江遇江遇,江遇哥哥,嘤嘤嘤,你可得好好保护人家……哎哎,你别抽胳膊呀!我就开开玩笑,哥,哥你铁直,我错了我错了。”   林逸大笑着呸了一声:“该!让你瞎特么演,江遇就不惯着你!”几人继续往前,林逸走了几步才发现崔志斌没跟上,他小跑回去询问:“怎么了?”   崔志斌缓缓摇头,在一晃而过的白炽灯光下朝林逸勉强扯起一个笑:“没什么。”   “哦,”林逸点头,一边努力分辨崔志斌的情绪,一边说,“那我们跟上吧?”   “好。”   江遇开始新一轮通关解密,兰殊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赵子成护着周妮妮负责找电源开关的配件。见林逸过来便开始抱怨:“你俩至于么,刚谈恋爱就非得落这么远腻歪?”   “得了吧你,”兰殊立刻拆台,“你俩五十步笑百步,我和江遇哥哥两个单身狗最惨好吧?”   江遇被兰殊梅开二度的“哥哥”激得打了个寒颤:“我最惨。”   几人又哈哈乐作一团。   林逸侧头,却发现崔志斌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他终于反应过来,刻意放慢脚步,与江遇几人保持了一点距离,而后看向男友,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你在因为他们的玩笑不开心吗?”   崔志斌沉默。   林逸明白了,连忙解释:“嗐,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知根知底的,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崔志斌忽然生硬地打断他,“他们根本不尊重你的性向,也不尊重你的人格。”   崔志斌的声音不大,在这拉扯间已走远的那四人应该听不到他的话。林逸愣住,对崔志斌忽如其来的评断有些不知所措,回过神后只得再次解释:“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直男缺心眼的,嘴巴没把门。”   “就因为他们是直男,所以他们才会觉得你是异类,不管表面装得再像,暗地里还是瞧不上我们,你看那个兰殊,他眼里的同性恋就是个矫揉造作的女人。他们不过是用所谓的平等来掩盖内心真正的俯视而已。”   林逸不说话了。远处传来赵子成的呼喊,催他们快点跟上。   “你不应该对他们抱有幻想。”崔志斌最后道,接着又率先朝前走去。灯光依旧忽明忽暗,不算宽敞的水泥过道空旷又悠长。远处的人已缩成模糊的重影,近处的依然佝偻着单薄的身子,步履缓慢而牵强。   林逸在原地驻足一会儿,在崔志斌回头时快步上前,而后借着晦暗的光看向崔志斌的眼睛,再次认真重申:“他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对我很好。直男是有一些刻板印象,但人因为各自的圈子和立场对其他事物存在偏见,这很正常。况且,”林逸笑起来,哪怕是在一闪而过的光影之下,他的笑依然十分明媚好看,“我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本来就是异类。”   说完,不等崔志斌反应,林逸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大步朝前走:“快点吧,他们还在等我们呢。”   林逸的心情已大好,他感觉到手腕传来的崔志斌忽然的僵硬,又暗暗笑了笑。这是他和崔志斌确认恋爱关系的第四天,周三上午他答应他简单的告白后,两人便各自忙于学业,除了电话和微信,竟没能好好约会相处,所以彼此还抱有过去的矜持,又多了些关系变化后的青涩。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肌肤相亲。   机关破解成功,电源系统恢复,室内终于有了照明。可惜并不是大家所期盼的如白昼般的大亮,而只是自天花板的吊顶散发出一层红色的暗光,使得整个场景更显诡异阴森。   周妮妮失望哀叹,她方才为找总闸配件也是鼓起十足勇气,出了大力的。赵子成又是一通安慰,兰殊也帮腔:“放心啊妮妮,一会儿要真有什么意外,我们肯定把子成推出去挡在你前面。”   “嗯,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赵子成只得用力点头。   密室的设计者努力渲染恐怖氛围,但相熟的朋友聚在一块儿插科打诨,渐渐便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搞定。”江遇松了一口气,随他话音一道响起的是电子锁的滴滴声,接着,走廊尽头的这扇大门缓缓打开。兰殊咽了咽唾沫,不自觉地又挪到了江遇身后,大家开始朝第二个关卡进发。   作者有话说   文中有一处矛盾,不知道大家觉察了没有。嗯,算是一个微末的伏笔(没觉察也毫无影响的那种)。 第21章 密室逃脱(下)   上一关寻找配件时,赵子成捡到了一张残破的信笺,上面模糊说明了第二关的主要任务是解救被监禁的用作人体试验的平民并寻找试验记录。   虽然光线依旧昏暗,但第二关的场景开阔许多,四周分布着五道铁门,门上分别挂着不同解密形式的门锁。他们先尝试敲门,里面没人回应。这一关有个不算太紧迫的时间限制,江遇建议大家依旧按照最初的分组,各自负责一两道铁门,这样更快一些,众人答应下来。   兰殊跟着江遇开始解码第一道铁门,门锁上附着一组图,江遇很快越过视觉误区,看到了大喇喇藏在明处的数字。   门锁随即解开,兰殊兴奋地拉开紧闭的铁门,探头朝里一看立刻吓得大叫:“卧——槽啊啊啊!”转身拉着江遇就跑。紧接着,门内快步走出一身型魁梧面目狰狞的“丧尸”。不得不说,这家密室逃脱虽然收费不菲,在场景布置和演员特效上还是对得起价格的。   凶恶可怖的“丧尸”僵硬又快速地朝二人移动,兰殊吓得没了分寸,拉着江遇一阵狂奔,迎面撞见同样牵手狂奔的赵子成和周妮妮,他们也解开了密码,放出了房间里的“丧尸”。   角落堆放的木箱勉强能够躲藏一两个人,NPC仍旧十分敬业地张牙舞爪着,赵子成把吓破胆的周妮妮塞到木箱后面,自己抵挡在外,手舞足蹈地大喊“你们不要过来啊!”费力拉停了兰殊,江遇终于得以开口:“大家都蹲下!蹲下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这是进入密室前,工作人员给出的提示。   几人连忙照做,果然,经过专业培训的“丧尸”们立刻对眼前大喇喇蹲着的几个玩家视若无睹,摇晃着身子朝别处走去。   赵子成长舒一口气,猫着身子小声奉承:“还得是咱学神反应快。”   没等刚缓过气的兰殊跟风一句,就听身后忽然传来林逸慌乱的惊呼。林逸向来胆大,什么恐怖灵异半点不带怕的,反倒觉得兴奋。谁也没料到几个丧尸居然能把他吓得叫出来。   四人闻声回头,调侃的话还没出口,赵子成皱起眉:“卧槽什么情况?”   江遇没有言语,只表情凝重地立刻起身朝林逸的方向跑去。赵子成兰殊也反应过来,不再管什么丧尸什么密室,一并跟着过去,周妮妮也从箱子后面钻出来,缀在三人身后。   林逸此时正从后抱住大力挣扎的崔志斌,他个头小人也瘦,哪怕崔志斌同是竹竿身材,这样不顾一切地挣扎也让他很难控制。   崔志斌表情凶戾狂躁,双拳奋力朝四周挥舞,两脚也不停向前猛踹,半点不留余力。原本追逐他俩的丧尸演员已站在两三米远,收起尽职的狰狞,无措又无奈地隔空安抚这个比他们更加可怕的客人。先前追着江遇四人的那两个演员也放弃角色伪装,匆匆赶来协调,随身携带的对讲机里传来始终在后台监控密室情况的工作人员的询问,其中一人拿着对讲机,默默退到角落,小声与同事沟通。   江遇插进崔志斌林逸与演员之间,刚想上手控制崔志斌,就被对方一把挥开:“别TM碰我!”江遇只得半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现在没人会碰你,你冷静一点。”   紧跟在身后的赵子成在江遇的眼神警告下将嘴边的责骂给吞了回去。崔志斌不让其他人碰,但林逸快抱不住他了,赵子成只得又从后环住林逸的胳膊,帮他一道把崔志斌从人堆里扯远一些。林逸口中还在不停地安抚,崔志斌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两手脱力垂落,眼神中的防备与敌视却半点没少。   涂着特效油彩的演员此刻脸上满是无辜,都是年轻小伙子,干这行偶尔是会遇到奇葩,大家习惯了,能忍则忍。看出江遇大概是这圈人里能拿主意的,接完对讲机的演员走过来和江遇商量:“客人,是这样啊,咱们密室的规则之前也说过了,会有一些身体接触,后头的关卡还会有惩罚措施,这些你们都是提前知道的呀。”   江遇点头:“是,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没想到。实在不好意思,”知道密室进程已经全面暂停,崔志斌也没再接着闹腾,江遇询问道:“请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正常推进,他们俩解了密码,拉开门,我和我同事就一块儿出来抓人了,一开始还好好的,我们追他们躲,中途那个身量稍小些的客人不小心绊了一下,这耽搁的功夫,我和同事就把他俩给追上了,”说到这儿,那演员苦笑,“然后就变刚才那样了,我们还没干嘛呢。”   江遇听完再次道歉,他回头看了看状态依然不佳的崔志斌,紧抓着他胳膊的林逸,护着周妮妮站在旁边的赵子成,一脸懵逼的兰殊和蔫头耷脑的演员们,叹了口气:“一般这种情况,您这边怎么处理呢?”   演员挠头:“客人是肯定不能殴打演员的,如果只是一时激动引起的磕碰,我们提示一下,也能继续玩儿,毕竟咱们这儿收费不便宜,所以还是很希望来游玩的客人都能有物超所值的体验,有问题我们也尽量理解尽量解决……但现在这个情况,我刚也跟后台监控的同事沟通过了,确实不敢再让那位哥接着玩儿了。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是,把那位哥请出去,我们给他退款,各位继续玩儿,另一种是,您大家伙如果都不想再玩儿了,那就到此结束,费用我们给大家退一半。”怕江遇他们不答应,演员又解释,“咱们这儿有明文规定,绝对不能殴打演员,一经发生是直接终止密室体验,不退钱的。但我们这家分店刚开业,还在做推广,一方面想维护口碑,另一方面也不想流失您这一行客人,指望之后再来做您几位回头客的生意,所以才有这样的让步。您也知道,密室都是预约制的,这段时间预约给您了,您出状况不能玩儿,我们时间和演员都是完全浪费了的。”   江遇点头:“明白,辛苦了,”他没再一一征询大家的意见,现在的局面也没什么征询的必要,“那我们都不玩了,就这么结束吧,实在不好意思。”   演员应道:“行,哎,没事儿,大家也没受伤。”说着,他又用对讲机沟通几句,原本昏暗的密室顷刻明亮,所有游玩的刺激与惊险,冲突的愤怒与无措也随之消散。演员领着众人从隐秘的员工通道离开,回到来时的等候大厅。有其他工作人员前来接应,向众人说:“很遗憾这次的密室没能通关,哪位客人和我一起去办理一下退款呢?”   “退款?”兰殊闻言一愣,而后不好意思地摇头,“不用了吧,是我们这边的原因,不用退的。”   工作人员又坚持了几句,都被兰殊摆手拒绝,她便也不再多争,只温和笑了笑:“那期待各位下次光顾。”   几人走出密室店,兰殊问接下来怎么安排。原计划大家还要一起吃晚饭,但现在看崔志斌的状况大概率是免了。   周妮妮轻扯赵子成的衣袖,赵子成会意,对其他人道:“我先送妮妮回去。”   “嗯,行,”兰殊点头,“那你们回去慢点儿。”   林逸也说:“我和学长也回学校。”他瞥见一旁听他说完立刻掩饰不住抗拒和警惕的周妮妮,侧头问赵子成:“你们怎么回?”   “坐地铁吧,这个点儿地铁还不堵,”赵子成道,“一块儿呗。”   “不了,”林逸说,“我们打车。”   赵子成闻言眼前一亮:“嘿,打车好啊,捎上我俩。”   “想得美。”   “嘁,小气。”赵子成很不满。   周妮妮连忙道:“没关系,我们就坐地铁吧,到时候在滨江公园站下,你陪我去吃小章鱼和蛋烘糕。”   “也好,完事咱俩再去看个电影,嘿嘿。”赵子成又乐起来。林逸问江遇和兰殊:“你俩呢?”   江遇今天的家教已经结束,这会儿没什么事:“看他吧,我都行。”   江遇难得有空,兰殊很高兴:“行啊!那我俩先不回去了,你等我想想怎么玩儿。”   “嗯。”   送走林逸赵子成四人,兰殊仍没想好接下来的安排。江遇干脆带着他返回密室的等候区,让他坐着慢慢想。兰殊挨着江遇坐下,拿出手机点开生活软件翻看本地游玩推荐,江遇也用手机点点写写。江遇的手机很古旧,新版程序运行已经有点困难,屏幕也碎了一小块儿,他用得倒是很顺。   “现在多少了?”兰殊将头伸到江遇的手机屏幕前,“来让本‘债主’看看。”   江遇把手机递给兰殊。上面是一连串相加的数字,小的几十,大的几百,有零有整,还分别记录了时间,都是兰殊请客的日子。   “怎么就六千多了?”兰殊满脸不可置信,“这才一个多学期,我们也没有每次都吃很贵玩儿很贵啊,平摊到人头就更少了。你是不是算错了?”   江遇笑,却没给兰殊细细算,太麻烦。他接过手机,将文本保存了便收起来。兰殊开始后悔:“早知道刚才就该让他们退一半。”   江遇没什么所谓,笑道:“多了就不差这一点儿。”   “嘿,也是,”兰殊立刻释然,“就应该多多益善,等你以后还我个大的。”   “嗯,”江遇点头,“肯定的。”   “直接还钱肯定不行,啧,你到时候得好好想想给我买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但得贵,得一看就知道你花了大钱的那种,比如爱马仕吧。”   “好,我回去查查。”   晚高峰还没到,地铁果然不堵,赵子成很快找到两个挨着的座位,拉着周妮妮坐下。滨江公园得坐5个站,周妮妮倚着男朋友的肩膀打盹。赵子成给林逸发去消息,问他和崔志斌现在怎么样了,是否一切顺利。   林逸很快回了个OK的表情,过了会儿又编辑一条文字过来,解释崔志斌当时只是为了保护他才忽然情绪过激,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没问题了。   赵子成“啧”一声,想再叮嘱林逸几句,又怕林逸不高兴,手指在屏幕上按了半天也没把消息发出去。   “他们两个好吓人。”肩头的周妮妮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今天看那个人发疯,腿都吓软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   赵子成于是按熄了屏幕,伸手搂住女朋友软软的肩膀:“别怕,没事,小逸都给我解释了,人家那是英雄救美救过了头。”   周妮妮撇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不跟他们玩儿啊,我对同性恋什么的没偏见,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太正常。”   赵子成的手一顿,收起玩笑的意味:“那个姓崔的是过激了点儿,但小逸哪有什么不正常的?人长得好成绩好,为人处世虽然有点小脾气,但总体还是很不错的,也细心也和善。”   和赵子成交往以来,他一直非常好说话,非常能迁就人,因此周妮妮对赵子成的这番反驳有些反应不及,只下意识觉得自己大概说错话了,于是讷讷点头:“哦。”   赵子成见周妮妮似乎还有些不高兴,于是将搂着她的手臂又亲昵地紧了紧,低声道:“小逸呢,性向确实是和我们不一致,眼神儿吧,也不太好,但咱们天南海北的,能一个大学,一个专业,一个寝室,那就是缘分,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兄弟。人嘛,总归还是有一些敏感点一些禁忌的,比如你就最不喜欢别人说你胖。”刚说完,胸口就被女朋友的小拳头给砸了,赵子成佯疼着“哎哟”一声,接着道,“咱们社会啊,本身的包容度也不太够,再怎么喊着平等平等,小逸他们那个群体,受到的非议和误解肯定还是比平等多,所以对于性向啊身份之类的问题,肯定也比我们要敏感得多。我们不了解他们的圈子,想完全避免触碰禁区那不现实,但至少我们得理解他的敏感,得坦然地和他相处。毕竟,小逸能交心的朋友估计也就我们几个了。”   收起嬉皮笑脸,娓娓道来的赵子成竟然别有魅力,周妮妮心动了,觉得自己的男朋友真是厚道又体贴,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处成朋友,还能讲出这么多道理,于是再次乖乖点头,又好奇地问:“你怎么懂这么多呀。”   “嗐,江遇说的,”赵子成挠挠头,“有次我把小逸给惹哭了,江遇私底下找我,跟我聊的。你别说,小逸他们是真敏感啊,我就说他像个大小姐,他都能气哭。绝不绝。”   “……哦。” 第22章 踩盘   (踩盘:通常指地产业内人员实地考察友商楼盘。一般分为明踩和暗踩,明踩即向楼盘接待员表明身份直接考察;暗踩即不表明身份,伪装成购房客户进行考察。)   红岭地产的项目收购谈得并不怎么顺。项目是个好项目,红岭着急卖,价格也不错,但对它有兴趣的不止凌风一家,万融也在争取。   “怎么又是万融?!”兰殊皱眉。   许辉耸肩:“地产界顶流无处不在。”   “真有钱。”   “也真激进。”许辉感叹,“他们现在全国总共1600多个项目,在建得占一半多吧。”   “太夸张了……有息负债率多少?”   “去年87%。”   “……牛逼。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兰殊问。   “尽力争取,听天由命,”许辉两手一摊,“毕竟咱们这种老实巴交抠抠搜搜的小房企,预算就那么多。”   ……兰殊觉得膝盖中了一箭。   项目虽然还没敲定,但目前的谈判进展却是需要及时向领导汇报的,许辉把写报告的活儿交给了兰殊,   “周三之前吧,写完先发我看看。”许辉说,“我发你几个模板。”   兰殊连忙道谢应下。   许辉瞧他满脸兴高采烈,暗叹着开始怀念自己初入职场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傻逼样子。   “对了,”许辉又道,“你看看哪天有空,去御林雅郡周边的楼盘考察考察。”御林雅郡就是红岭准备出售的项目,目前一期已毛坯竣备,二三期还在建。   “啊?就我自己么?”兰殊问。   许辉点头:“嗯,我跟元哥要出差去申市,今天下午走,周五才回来。你第一次踩盘,最好找人陪你一块儿。”   “哦,好。”兰殊懵懂点头。原想这周寻个机会向同事们坦白身份,现在看来大概得等周五再说了。   初期的项目汇报比较简单,毕竟连意向都没有敲定,所以报告内容也就只包括了地块指标、项目区位配套、市场情况、工程进度和一些由对方提供的基础财务数据,绝大部分只需要做好信息摘取和汇总就行。兰殊对着区位配套和商品房市场两页内容皱眉,简单的数据罗列能够提供的参考太干巴了,他右食指轻敲桌面。嗯,果然还是实地看看更好。   找谁一起去呢?兰殊翻看手机通讯录。   恰在此时,杨晚溪打来电话。   ……   兰殊站在凌云阁门口百无聊赖地玩儿手机。岗亭外有把大阳伞,门卫怕他站得累,正准备给他搬跟凳子,就见一辆黑色的奔驰G350从旁边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又稳稳停在了大门前。   兰殊抬眼,没等他看清车牌,驾驶座的车窗便摇了下来,露出江遇那张带着银边眼镜英俊的脸。   “上车。”   “哦。”兰殊收起手机,快步走过去,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又麻利地系好安全带,“走吧。”   4T排量的越野起步很猛,兰殊看着中控金属与皮具完美融合的内饰,越发觉得自己的途观输得彻底。可哪怕把家里的库里南开出来他也算不得赢,自己挣的和家里给的哪有什么可比性。   系统女声正在导航,江遇专心开车,没有要开口聊天的意思。兰殊再次掏出手机,一边点开游戏一边用余光偷瞄身旁的司机。   “前方,在道路尽头左转。”语音播报着。   兰殊轻咳一声,“那什么,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江遇答,“陪客户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哦,挺敬业。”兰殊估计自己没话找话的样子应该挺蠢。   江遇问:“怎么想到找我去踩盘?”   “本来没想找你,想找晚溪的,但她今天第一天报道,没时间。”兰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却还是没由来的感到心虚。   杨晚溪前天打电话给兰殊报喜及表达感谢,她总裁秘书岗的面试通过了。虽然不知道凌砚为什么改了主意,但兰殊只管向老同学道贺。   “嗯,然后就改找我了?”江遇的声音里带了笑,“两个大老爷们儿去踩盘,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兰殊一愣,想想江遇说得实在很对。买房看房的通常都是小夫妻,一家三口的也有,单独去的都不多,俩男的更是稀奇。   啧,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呢?   江遇在红灯时侧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兰殊:“怎么样还去吗?小少爷?”   兰殊被这一声“小少爷”激得胜负心起,半分不想让江遇看轻:“去,怎么不去,我明踩不行?”   “哦,”江遇点头,“行。”尾音被有意无意地拖长。   兰殊气了,他双眸直盯江遇:“你明知道我俩一块儿去踩盘有问题,我前天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等着听江遇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辩白,他向来很会找理由。   然而江遇却没有回答。绿灯亮起,车再次启动。   御林雅郡的区位配套很好,附近三公里范围内规划有大型商场、湿地公园和儿童医院,轨道交通也很方便。周围几千亩的纯居住用地分布了大小十一个住宅楼盘。兰殊一口气看不完,计划挑选重点,距离御林雅郡最近的高中低端各看一个。江遇没意见。   与御林雅郡同属中端的佳景湾已建成一年,售房高峰过了,留存的置业顾问不多,都窝在售楼部里百无聊赖。兰殊偷摸深呼吸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心理建设,而后便如他在车上所说,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踩盘的来意,销售人员闻言并没太大反应,挺和善的,也懒得让他们登记,直接领着去看沙盘做讲解,同行踩盘的事儿他们见多了,这会儿反正也没客人,闲着也是闲着。   兰殊掏出手机调出自己做好的备忘录,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问问题,成交日期、成交楼面价、总建面、住宅体量、梯户比、容积率、入住率……江遇在一旁跟着,没走神,但也不插话。   经验老道的销售见兰殊这仿佛小学生记笔记的样子,干脆问他是不是第一次踩盘,顺便好心科普被遗漏的其他要点。被看穿的兰殊有些尴尬,但见江遇憋笑的嘴角,又梗起脖子佯装熟稔地与销售对答。   明踩果然省事,只要销售愿意配合,一通问题哐哐问完,看看沙盘逛逛小区,前后拢共不到20分钟,临走时销售还挺不舍的。   回到车上,不等兰殊用手机梳理笔记,白色的面巾纸递到了他的面前。   “擦擦吧。”江遇的手抬着没动。   兰殊这才发现,方才短短20分钟,自己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薄汗。兰殊接过纸巾默默擦了。   “万事开头难,谁都有第一次。”江遇宽慰道。兰殊直觉江遇是好意,却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开嘲讽。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再到桂兰苑时他得心应手了许多。进门表明来意,接待的销售相较上一个更加健谈和热情。一边给兰殊介绍小区情况一边不忘八卦,一问他们是地产同行还是金融机构,又问他们要收哪个楼盘。   “是红岭的御林雅郡吗?”销售满脸写着好奇,“听说他们资金链出问题了,哎呀,房地产就是这样,赶上好时候,多得是老板一夜暴富,可一旦还不上钱了,说垮就垮。”搞得兰殊很尴尬。   桂兰苑比佳景湾要再低端一些,但占地却大了两倍多,销售领着兰殊和江遇实地感受高比例的容积率和入住率,一圈下来把兰殊累得够呛。   每层两梯六户,面积都不大,60到90平,套内大概40到70平。小区植被很少,光秃秃的,有一小片简单打造的儿童天地,放了几个攀爬架和两个秋千。人车不分离,内部道路又不够宽敞,路遇不少老人提着菜篮子与往来车辆擦身而过。途径小区后门,有丝丝恶臭袭来,“这儿是这片的垃圾站,政府规划的,没办法,”销售向兰殊解释,又连忙道,“咱们这儿侧门就是菜市场,再过去一些就是这片的公立幼儿园,很方便的,所以小区里老人小孩儿都多,二胎三胎的也不少。”   兰殊闻言有片刻怔愣,他脚下步履未停,心里却忍不住地想:“四五十平米的房子,怎么挤得下五六个人?”   离开时销售悄悄掏出手机:“小哥加个微信呗,之后你们哪个楼盘开业要招置业顾问的,别忘了我哈!”   两人再次上车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   礼乐江山的位置稍远,兰殊路上没怎么说话,江遇觉察出他的情绪不高。   “怎么了?”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刚不是表现得挺好,踩盘踩得有模有样的。”   兰殊侧头不说话,将视线放到窗外。   他的确不大有精神,可他没法给江遇说,他不想江遇笑他何不食肉糜。他也的确没有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意思。他只是忽然觉得偌大而光鲜的首都,声色和平歌舞齐鸣的盛景之下,多得是挣扎努力之后无可奈何却又只能自我安慰着囿于困顿的人。将生存解释为生活,以小确幸掩盖肩上巨大的负累。兰殊有点难受,自己因出生于是不劳而获的一切与方才所见相比实在割裂。然而最让他难受的是,他自心底拒绝逃离这早已融入骨髓的富足安逸的生活,于是方才的一切忧戚与不忍都显得极其虚伪。   真挺好笑,行走在当前社会,他理应早已司空见惯这些无处不见的贫富落差。却不知怎的今天尤为感性,忽而便充满了负罪感。   “很厉害了,”江遇忽然开口,“能在燕市主城区这么好的地段买房,一套算下来至少也得400万。我姐在云寿买房,100平米的房子拢共不到50万。”路况稍有些复杂,江遇平视前方,“都是选择罢了。”   兰殊一愣,他再次回头看向江遇棱角分明的侧脸,鼻梁上的银丝眼镜让他看上去风度而精明。   兰殊笑起来,随即说道:“那也比不上你,一出手就是2000来万的豪宅。”   “聪明和努力都是天赋,天赋和际遇都是运气,像我这样的总是少数,”江遇陈述,“抛开极端不谈,不论哪个社会都是少数人掌握多数财富,这是社会运行至现阶段的客观规律。”   兰殊点了点头,却没再接话。他总归是既得利益者,不好意思再顺杆子往上爬。 第23章 过人之处   礼乐江山开盘不到一周,售楼部门前的停车场排着队,江遇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刚腾出的车位。   “这生意也太火爆了。”兰殊下了车忍不住感叹。   “刚开盘,正常,”江遇锁上车门,和兰殊一道朝售楼部走,“万融开发的别墅盘,感兴趣的一定不少。”   “也是,”兰殊不得不承认,“毕竟地产圈顶流。”他忽而转头问江遇:“金融街万融有个高端盘,也是200平的大平层,你怎么没买那儿?”   “想买,”江遇答,“但它们贵,面积250平起,最低也要2800,超预算了。”说着,他朝兰殊笑笑,“还是你们的盘物美价廉。”   “……呵呵,我谢谢你。”   “不客气。”   工巧雅致的宋风售楼部此刻门庭若市,与前两楼盘的清闲大相径庭,兰殊远远便能看见置业销售繁忙的身影。   兰殊正要踏上门槛,却被江遇拍了拍肩。   “看这儿。”江遇指着立在门口的牌子。   【销售繁忙,谢绝踩盘,敬请谅解】   “……这也太直白了。”兰殊道。   “还去吗?”江遇问。   “啧,”兰殊抿着唇把心一横,再次抬脚向里走:“来都来了,大不了暗踩,”也不知是说给江遇还是自己,“一口咬死是来买房的,难不成还能轰我走?”   在接待处排了小会儿才轮到他们。年轻的接待员看着面前二人,比起其他前来看房的夫妻档或几口之家,这两个衣着光鲜盘正条顺的大男人的组合显然更像业内。   “踩盘今儿接待不了,不好意思。”接待员并不打算绕圈子,生意太好,她已经快忙厥过去了,没心情也没工夫虚与委蛇。   兰殊一噎,心想这公司的直白倒是一脉相承,只得如方才暗自演练的那样,梗着脖子道:“什么踩盘,我们来买房的。”   “……您二位?”接待员斜勾嘴角,摆明了不信,她目光再次将兰殊和江遇扫了个遍,面色也露出些许不耐烦,与接待其他贵客时有显见的差别,“两位帅哥,我们没说不让踩哈,等这阵忙过了随时欢迎,组团来都行,今天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真没办法。”   接待台一共开了两个登记口,自己身后还排着小截队,此刻周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兰殊有些心虚,他知道自己和江遇的组合怎么看也不像来买房的,他脸皮薄,为难人的事情又向来很少做,进门前坚定的决心已所剩无多,兰殊打起退堂鼓。要不还是算了,让人置业销售浪费时间忙不迭地陪着转一大圈又压根没想过买,这确实不太厚道。   可正当他打算离开,却忽而被江遇一把揽住了腰。兰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江遇说:“你好,我们的确是来看房的,麻烦你尽快安排。”   江遇语气随和,态度从容,迎着接待员惊讶后狐疑的目光,右手依然稳稳地落在兰殊的腰上。   不怪接待员不信,兰殊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要烧起来了,身上的血液全在往脑子里涌,所有的脑细胞都用来分析处理消化江遇的举动,再也不剩半点内存来解决其他。所以他现在除了一动不动地让自己通红着脸站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年轻的女接待员对当下的情境半信半疑,面前稍高的这位男士言谈反应都十分自然,但他身旁搂着的这位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一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说谎的惊慌。   呃,但是直男说这种谎,至于脸红成这样?怎么越看越有点,娇羞的意思?   接待员拿不准了,不过她脑子很快,方才这些弯弯绕绕的分析也不过两三秒,女接待员脸上再次展露微笑,态度也温和了很多:“好的,实在抱歉先生,刚才是我的失误,没问题的,我马上安排置业顾问,请您二位先验资稍等。”   “……验资?”兰殊终于回了点神,趁机转移注意力。   “是的先生,”接待员点头,脸上仍挂着职业的微笑,“礼乐江山是全国瞩目的别墅项目,您也看见了,前来了解的客户很多,服务人员有限,未免影响客户体验,我们只能设置一些必要的门槛。相信您也能体谅。考虑到首付600万起,所以验资要求是500万,存款或其他金融资产都可以的。”   江遇表示理解,侧头温柔地看向兰殊:“钱可都在你那里,我只有一点零花。”说着,他轻轻捏了捏兰殊的腰。   兰殊被他激得忍不住想躲,十分心虚地瞥向接待员,又转而瞪了江遇一眼,随后掏出手机,打开银行软件。   ……所以果然是娇羞吧?待看清兰殊举到她面前的数字,接待员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态度更是比之前又好上许多分。她一边立刻安排置业顾问,另一边再次为自己方才的唐突真诚道歉。   兰殊收回手机,很不自然地摆手说没事,这份歉意他实在是受之有愧。   不一会儿便见一位穿着黑色工作服的年轻姑娘快步走来,恭敬地向兰殊和江遇打招呼:“两位先生好,我是您们这次的置业顾问,我姓梁。”   “你好,麻烦你了。”江遇道。   “您太客气了,二位请跟我来。”梁销售引着两人朝里走。   江遇终于把手从兰殊腰上撤下,兰殊松了口气,虽然明白江遇的用意,但他刚才实在是别扭得厉害。啧,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对上置业顾问那礼貌专业之下惨杂着丝丝好奇与暧昧的目光,有口难言。   江遇走在前面,见兰殊磨磨蹭蹭,又停下脚步等他。待兰殊终于磨蹭到他身旁才问:“怎么了?”   兰殊懒得理他,这不明知故问?可兰殊似乎又不好对江遇生气,毕竟事急从权,需要明天交报告的人是他而不是江遇,人家好心想辙解围,他不能不识好歹。   但是,他喜欢江遇啊!在江遇面前隐藏这一点已经很难了,他真的经不起这样暧昧又无情的撩拨。兰殊忽然想起林逸曾经说过的:   “直男撩Gay简直是犯天条。”   江遇这个犯人。   可江遇又不知道他是Gay啊,是不是不知者无罪?他算Gay吗?他只喜欢江遇。啧,都喜欢同性了怎么不算同性恋,矫情个屁。   “怎么了?”江遇重复了一遍,他压低声音不太确定地问,“你生气了?至于?”   兰殊终于回了神。他将思绪乱飞时带出的那抹哀怨咽了回去,只留一丝包装成不忿瞪向江遇:“影帝啊你,验个资都要表演,还零花钱。”   江遇闻言笑了:“不是,我买房之后流动资金没那么多。”   兰殊“哼”一声:“江大合伙人还挺谦虚。”   置业销售走在前面,发现身后的两位客户停了步低头耳语,她并不好打扰,只得原地站定稍等,此刻见兰殊抬脚向她走来,这才又微笑着继续引路:“这边请。”   销售将两人领到展览厅,照例先指着墙壁上的行政大地图给他们讲解片区规划:“咱们礼乐江山位于燕市的南部经济发展线上,周边有幼儿园、小学、三甲医院,还有全市第二大的湿地公园,商业配套有咱们万融自己的万融天街和水世界,您二位看,城南区政府也在这儿……”   暗踩果然没有明踩方便。这些业内具皆清楚的纸面信息,明踩时大家图省事都是直接跳过,此刻兰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销售暗中夸大的讲解。比如万融天街和水世界目前还在规划阶段,开发到建成至少还需要三四年,比如湿地公园是不错,但离红岭的御林雅郡更近,和礼乐江山的直线距离有两公里,要想散步还得开车去,再比如配套的公立幼小资质中上,对普通家庭已经足够,但显然达不到富人对下一代精英教育的要求。无怪乎礼乐江山的房价比不过万融在金融街的大平层。   详尽忽悠完区位规划,销售将激光笔射向身后等比例缩小的建筑沙盘,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礼乐江山占地一共18亩,是纯别墅区,有47套别墅,面积从230到310平不等,其中42套是联排叠拼,5套独栋,啊不过现在独栋已经售罄了,叠拼剩的也不多。”销售笑着说,又将激光笔指向沙盘边缘的几套建筑模型,“目前暂时还剩这些可售,上叠和下叠都有,这是户型图,两位对哪种户型感兴趣?”   兰殊扫视整个沙盘,他当然对哪种户型都兴趣缺缺,想了想问道:“你们住宅计容和容积率是多少?”   销售闻言一愣,表情古怪地看向兰殊:“您这问得,还真是专业啊……”   是了,普通人哪有不问价格不问户型,一开口就问这些的?啊,大意了。兰殊正想着如何补救,就听江遇道:“我太太很关注居住环境,尤其是绿化,他事先做了很多功课。”   “哦哦,这样啊……”销售不再有疑,毕竟到她这里的客户都是经过验资的,已然过滤了90%的同行,思及此,销售再次面带笑容:“您二位感情真好。”   “谢谢。”江遇应对得很是自然。   “绿化您不用担心的,咱们这儿住宅计容11000平,容积率不到1,绿化率超过65%,育有植被99种,寓意长长久久,花卉四季长新,还有两个池塘,这些都有专人定时维护,保证观赏性的,”销售向兰殊讲解,话语腔调比先前更加温柔,似乎将他当作了一朵娇花,“一会儿带您在园区内转转,您应该会喜欢,这边请。”   销售继续领路,兰殊终于忍不住一胳膊肘撞在江遇腰上,他力气没收多少,疼得江遇险些没忍住叫出来。   “你TM今天非得占我便宜是吧?太太?哈?”   “大哥,”江遇一边揉自己的腰一边无奈解释,“不是我非占你便宜,关键我俩这分工一看就很明显,我比你高也比你宽啊。”   “……”兰殊被江遇怼得一噎,又对他那副理所当然十分无辜的模样越看越气,胜负欲起,兰殊梗着脖子说:“就不能是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江遇闻言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引得前方的销售回头,江遇朝她轻摆了摆手,示意稍等,随即拼命止了笑,低声凑近兰殊:“是是是,兰总财力过人,样貌过人,我心甘情愿给兰总做1。”   兰殊只觉一股微凉的风顺着江遇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嗓音钻入耳朵,又四散在整个大脑并向四肢蔓延,以至他陷入短暂的麻乱与心痒,直到那勾人的薄唇离开他的耳畔。   兰殊终于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卧槽你TM还是在占我便宜啊!”   而且江遇居然懂1? 第24章 好命   套着同性情侣的外壳,尴尬之余精神上又的确放松了些许,兰殊发现不论他再提什么问题,做什么举动都能被理解了。销售小梁笑容亲切,LGBT文化嘛,要给予最大程度的包容。互联网浸染之下的年轻人都很懂。   况且还是一对长得帅,有文化有内涵又有钱的Gay。   临别前小梁想加兰殊的微信,兰殊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这儿的环境的确不错,方才参观的样板房他也挺满意,他自己不会到城南来住,却动了想买一套送给福婶的心思。   福婶的丈夫已经去世,女儿和女婿带着孙子住在城南,房子是当初凌砚送给他们的,凌风地产自己开发的楼盘,位置在三环内,步行5分钟就是燕市排名前三的公立小学和初中。福婶今年58了,她和凌家父子提过想60岁退休。福婶和女婿关系一般,住一块儿双方都不方便,如果买套城南四环边的别墅给她,周末和节假日女儿带着孙子回来玩儿玩儿就挺好。况且出了城南再穿两个环,到得南郊就是凌家老宅,相互距离不算太远,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兰殊越想越觉得有理,这事不必咨询凌砚,他自己就能做主搞定。于是未及与小梁销售告别便干脆拉着她了解老人友好设施与服务,询问签约购房的手续流程,证件不齐,签不了认购合同,兰殊当场转去定金,乐得小梁满面春风,连连称赞兰殊的孝心,送他们离开前不忘祝福二位又帅又有钱还孝顺的情侣“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听得兰殊脚下一个趔趄。   上了车,兰殊猛灌两口小梁销售殷勤送上的依云,这才觉得浑身的热降下去一些。他接过江遇递来的面巾纸,把额头上的汗水擦了,又默默将纸塞进裤兜。与最初踩盘的紧张不同,他当然明白此刻自己的热与汗都来自于并非由他而起却的确只属于他个人的心虚,和面对某人冠冕堂皇的挑弄时为压抑情感而耗费的大量精力。但这些都是不能告诉江遇的。好在他也没问。   时间临近中午,兰殊道:“我请你吃饭吧,聊表谢意,你想吃什么?”   江遇朝他笑笑:“先记着吧,”他说,“所里有事,我得赶回去。”   “哦。”   “你呢?去哪儿?”   “我也回公司,写报告。”   “好。”江遇将导航调至金融街的凌风资本,“路上要40来分钟,你睡会儿吧。”   “哦。”兰殊于是取了耳机戴上,又调低座椅靠背。   音乐软件的每日推歌向来很能抓取他的喜好,今天却不知为何从中文到英文,从东南亚到欧美,首首都在期期艾艾地唱着爱而不得。兰殊忍了又忍,终于在放到“暧昧让人受尽委屈”时愤怒地摘下耳机。   “醒了?”江遇仍平稳地开着车。   兰殊“嗯”了一声,调直座椅,开始埋头玩儿游戏。   不急,先点进下载平台给音乐软件打一星,什么垃圾大数据。   车载电话响起,江遇看了眼显示屏上的来电人,按下接听。团队的李律师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律所,之前一直跟进的国企并购等着他过审签字,又说到天源与燕商行的债券案,半个月前,一审法院确认天源在债券发行过程中存在虚假陈述行为,判决天源败诉,今天天源上诉了。   “意料之中,正常跟进就行。”江遇没回避兰殊,都是上市公司公示过的案子,算不上商业机密,“对天源发债的第三方机构,律所会计所资信评估公司的连带责任诉讼可以开始慢慢准备,前期工作交给小蒋吧,你教教她。”   “哦,”李律师勉强应了,“哥你赶紧回来啊。”   “知道了,15分钟。”   金融街这个点不堵,江遇略加了速,将车停在明珠大厦楼下,凌风资本就在这里的16层。   “到了。”江遇按下电子驻车装置,没有熄火。   兰殊麻利地解开安全带,“今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应该的。”江遇说。   兰殊下了车,转身关门前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其实很忙?上午耽误你事儿了吗?”   江遇笑答:“还好,上午不忙,踩盘也是为你们公司的项目收购做准备。”   八字还没一撇的项目,何至于由律师亲自踩竞品的盘。但兰殊没再多说,毕竟打电话忽悠别人陪同的是自己,他点头道了声“再见”便关上车门。   午餐高峰已过,电梯里只有零星几个白领。兰殊站在角落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跃升的数字,心情却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完成职业生涯的第一次踩盘并没有让他收获预想的成就感,种种表现不断地印证他不过是一只纯纯的菜鸟。兰殊心烦,他很后悔,他觉得自己其实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他可以把功课再做足一些,可以表现得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一些,可以更专业更自信一些。他可以的,但事实是他没能在江遇面前做好。   兰殊过去从来不在意江遇怎么看他,他知道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懒散而毫无追求的二世祖。他也知道江遇知道他的秉性,更知道江遇同样不在意这些。他和江遇的交往从来都是坦荡又不言而喻的,不论是江遇的优秀还是他的平庸,又或者江遇的贫穷和他的富有,这些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对彼此的价值衡量上。兰殊觉得他们的友谊曾经是全世界最纯粹的,充满玄学的缘与命中注定。好吧虽然一开始是他死贴着江遇,但很快江遇就接纳他了。兰殊曾经以为他永远不需要在江遇面前做任何的伪装,他在江遇面前就像回家一样自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回国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从朋友圈知道他不到30岁就当上合伙人而自己却连博士都读不下来的时候?还是自己意识到喜欢上他的时候?兰殊想起江遇瞧向他时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和那些随意逗弄的玩笑话,又想起刚才黑色大G匆匆驶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对江遇的情感早变质了,却没想过连和江遇最基本的交往也快维持不住。兰殊此刻无比地希望自己可以更好一点,更能干更优秀一点,希望江遇高看他一点,虽然江遇也从来没有看低过他。而最让他焦虑的是,兰殊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努力是一种天赋,他想起江遇说的,很显然,兰殊没有这种天赋。他中了基因彩票,却又似乎注定平庸,然后被他人感慨一句“好命”。   “好命”的平庸者怎么配得上“逆天改命”的天才。   “叮”,电梯门打开,兰殊勉强收回思绪,向公司走去。   宋元禾出差不在,部门的同事显然要悠闲放松许多,李小芸请兰殊吃零食,顺便和他聊起今天听来的一手八卦:“诶你知不知道,大老板的小儿子回国了。”   “……哦,知道。”兰殊拍了拍因为手抖而洒落在衣服上的肉松渣子。   “哟,看不出来消息还挺灵通嘛?”李小芸挑眉,又接着兴奋地说,“听说是留美博士,原先一直传闻他都入籍娶洋妞了,整天满世界游山玩水,跟个果郡王似的,这次忽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不是博士,没入籍,没洋妞。兰殊暗自反驳。而且虽然他也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过几眼甄嬛传,但果郡王这个比喻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小芸一脸认真地分析着:“老凌董年会上说了,他明年正式退位,以后董事长的位子由包括凌总在内的董事会成员轮值。集团具体工作还是凌总全权负责,他也会在今年完成股份转让,全部转给凌总。”说到这儿,李小芸恍然大悟,“啊!所以小儿子是回来夺权的吗?趁着老爹还没退位,股份还没转,赶紧回国插一脚!”她忽然望向窗外,只见阳光明媚,李小芸啧啧感叹,“这就是豪门啊!咱们集团会不会变天呢?”   “……”   “诶你怎么不说话?”   “……哦,会不会呢?”   不会。兰殊在心底平静地陈述。他要当一辈子的果郡王。   项目报告终于写好,兰殊又检查了两遍,然后发给许辉。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手机微信适时震动起来。   【全球代购正品直邮】:   林逸:【everybody!我周一来燕市!】   林逸:【@Lan @江遇 @赵子成-燕商行城北路支行】   林逸:【请各位做好接待准备!】   兰殊:【出差吗?@CX330】   林逸:【休假一周~】   赵子成:【哟哟哟!首都欢迎杨总大驾光临啊】   兰殊:【保证做好接待工作!】   江遇:【想吃什么,我来安排@CX330】   林逸:【兰兰和江大状做东,那必须米其林三星一条龙[墨镜][墨镜]】   赵子成:【米其林懂个der啊,哥带你串巷子吃大排档[机智]】   林逸:【你懂个der】   江遇:【OK,安排。】   林逸:【江大状豪爽威武大气!!】   赵子成:【@江遇 我带着妮妮一块儿行不[害羞][害羞]】   江遇:【当然。】   赵子成:【江大状豪爽威武大气!!】   兰殊捧着手机犹豫要不要跟风,余光瞥见隔壁空了三天的工位忽然放上一只背包,他抬头,竟是许辉提前回来了。 第25章 行业的风浪   “不是说明天才回吗?”兰殊有些惊讶。   “项目不靠谱,元哥说懒得看了,浪费时间。”许辉一边把笔电从包里拿出来一边说。   兰殊皱眉:“这文创基金的项目不说是地产的副总廖总介绍的吗?我之前看报告还觉得挺有吸引力的,又跟全国金融协会合作,又能拿到低成本的国家政策扶持资金,廖总不还说有……的关系在里头吗?”他将右手食指朝上比划了一下。   “你听他瞎几把吹。”许辉很不屑。   凌风地产和凌风资本不在一块儿办公,地产的领导非必要不可能过来,有必要也只会一个电话把人叫去。   这回宋元禾受凌风地产的副总廖仑通过凌风地产财务总监兼凌风资本董事长赵宏光的召唤,屁颠屁颠去凌风地产捧着个项目金瓜回来,又屁颠屁颠地带着下属赶赴申市出差,结果发现金瓜变大雷,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还得应付领导兴致高昂的询问写一堆报告想几套说辞在不戳破其中利益勾兑的前提下把项目给拒了。   “谁接谁傻逼。”作为以上脏烦烂事的直接处理人,许辉此刻已竭尽所能将怨气压了又压。   “这破基金就是个巨坑,外头围着一圈串子找冤大头。”许辉吐槽道,“表面上跟全国金融协会合作,实际合伙的是协会下头一公司,那公司协会只持股5%,剩下95%都是一自然人。”   “你们这次不就是去见那自然人顺便考察他推荐的文创项目么?”兰殊问。   “那货就是围着的串子!”怨气开始暴走,看样子是压不住了,“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张口闭口自己人脉有多广,谁谁谁是他大伯,谁谁谁是他干爹,他咋不说是他亲爹呢?”许辉气极反笑,“个傻逼。”   “……不,不至于吧,”兰殊差点听懵,“那他推的项目呢?一个都不靠谱?”   “靠谱个屁!丫就是两头骗!看先把哪头忽悠瘸!”哥伦比亚毕业的高知许硕士再次口吐芬芳,“特么就差没把找韭菜刻脑门儿上!老子干这行十年有了,这么低级的搞法多少年没见过了,诶你说那姓廖的到底拿了多少好处啊?真当我们下头的人是牛马,闷不声地来替他抗这个雷?”   许辉越说越上头:“你说姓廖的这种货色是怎么混进咱们地产来的,怎么特么还能混成副总的?还让他主管投资?二级公司的高层都得集团总部审批,你说集团那群大佬是年纪到了一个比一个瞎么?我瞧着凌总年纪轻轻的也没戴眼镜啊?”   “……”兰殊心里默默替他哥解释一句:左右都是2.0。   “那有什么我能帮你干的没?”兰殊问许辉,忽然便产生了负罪感,想弥补。   许辉摆手,和自己的小弟这么吐槽一通,他舒畅了一些:“你又没参与,没什么好帮的。对了,你写的报告我来的路上简单看了几眼,挺好没什么要改的,下周和我一起去跟领导汇报吧。”   “好,谢谢哥。”   临下班时宋元禾回来了,他脸色铁青,向来蓬松凌乱的头发此刻看起来更像炸了毛。   “元哥刚找赵董通气去了,”许辉偷偷对兰殊道,“看样子赵董也没站咱们这边,估计打算先顺着廖总把基金成立了,投项目的事儿之后再说,哎他就这性格,惯会做人。”   “哦哦。”兰殊会意,和部门同事们一道将头又埋低了一些,尽量减少存在感,避免招惹显然已经躁郁的顶头上司。   却没想到宋元禾主动叫他,“兰殊。”   “诶,元哥。”兰殊连忙起身,快步走到宋元禾跟前,“怎么了哥?”   宋元禾努力舒展开眉头,把烦心事暂且放一边,他问道:“你来咱们这儿一个多月感觉怎么样?”   “……”兰殊眨巴眨巴眼,原以为宋元禾日理万机,叫他过来大概率还是问红岭项目收购的事情,不曾想听到这样一句关心,“挺,挺好的啊,”他一时不晓得该怎么说。   “嗯,”宋元禾点头,“有遇到什么困难么?”   “没有啊,”兰殊仍没看懂宋元禾这是在唱哪出,但还是乖乖答道,“您和辉哥都很照顾我,部门其他同事也特别和善。”   “那就好,有任何问题随时告诉我和许辉,”说着,宋元禾又拍拍兰殊的肩膀,“好好干,小伙儿挺不错。”   “……谢谢元哥。”   “嗯。”宋元禾又对部门所有人道:“那什么,兰殊来咱们这儿也有一个多月了,这样,我做东,明天周五大家伙儿下班后一块儿老酒门聚餐,完事儿太阳城唱歌,咱们给新同事补个欢迎宴,一起热闹热闹。”   众人听了立刻欢呼附和。   兰殊在同事们玩笑的感谢中回到工位。他还有些懵,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忽然要欢迎自己?难不成宋元禾知道他身份了?兰殊想着,但又很快否定这个答案。如果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不会再对他说“好好干”和“小伙儿不错”。   赵宏光交代的对兰殊的关照任务算是完成了,宋元禾暗叹口气。他对兰殊没意见,他和许辉交流过,兰殊的确行业储备不够,但人还是挺聪明的,也比较踏实,愿意干活愿意学,没什么坏毛病。可明明忙得要死,糟心事一堆,领导不给支持就算了,临走还又专门留他询问关系户近况,还特意嘱咐要多加照拂。换谁谁不烦?哎,算了,好歹还是个能用的,起码不必供起来。趁这机会搞搞团建也挺好。   就是有点肉痛。宋元禾揉了揉自己的小心脏,结婚纪念日给老婆买了包,这月的零花钱没剩多少了。   周五,兰殊再次跟着宋元禾许辉外出谈项目。   走出鹏程地产的办公楼已临近中午,兰殊开车载着宋元禾和许辉准备回公司,坐在后排的宋元禾看了一眼时间,拍了拍兰殊驾驶座的靠背:“前面路口右转,有家湘菜馆不错,我们吃了再回去。”兰殊闻言应好,麻利地打开转向灯。   进了餐厅点了菜,服务员留下茶壶后便撤下菜单走了,兰殊工作这么久也算有眼力劲了,熟练地给宋元禾许辉倒好茶,许辉渴得不行,道了声谢便麻利干了一大口,兰殊又给他续上。等菜期间三人聊起刚才的项目,“怎么最近各家都在卖项目?”兰殊忍不住问,“国内地产的行情这么差了吗?”   许辉摇头,思忖之后才答:“国家的地产政策开始有条件收紧,尤其是金融方面,年初开始施行预售资金监管,融资也卡得更严了,限制借新还旧,压缩发债规模。民众购房意愿降低,企业资金回笼困难,金融机构追得紧,又不给展期,企业就不得不断尾求生了。”   “泡沫累得太大,迟早的事。”宋元禾叹道。   “……那我们呢?”兰殊看向宋元禾,“元哥,凌风地产会受这波影响吗?”   “影响肯定有,但不严重,”宋元禾答,“房子不好卖是肯定的,融资也要麻烦一些,但应该到不了贱卖资产的地步,毕竟我们的资本运作一直比较稳健,最重要的是,上头有集团撑着。”说到这儿,宋元禾笑起来,“所以现在还能有点余力捡捡漏。”   兰殊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回忆起昨天去踩盘的礼乐江山别墅区,那里售楼部人声鼎沸,购房的客户排着长队,哪里有一点行情衰落的意思,但转念一想也能明白,少部分富人的购房意愿并不能代表普罗大众。   “说起融资,哥你那边有消息了吗?”许辉开口问宋元禾,“三道红线什么时候出?”   “房企座谈会时间定在下月,公告应该开完就会出,具体施行大概率在明年。”宋元禾皱眉,“到时候可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行业必定会震荡。”   许辉闻言,表情也严肃起来:“到时候,咱们估计也逃不掉。”   “死应该死不了,掉层皮是一定的。”宋元禾道。   兰殊听得心里发怵,宋许二人皆面色凝重,他轻声问道:“哥,什么三道红线啊?”   “关于房企的融资新规,传闻内容涉及三条红线,”许辉给兰殊解释,“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净负债率和现金短债比。触线企业的有息负债规模会被限速,如果三条红线全触,企业不得再新增有息负债,也就是借不到钱了。”   但房地产企业从来都是高负债运作,毕竟大笔资金沉淀,回报周期也长,市面上几乎没听说过哪家房企全靠自有资金搞项目,而可观的回报让金融机构十分乐意进场分羹。企业的地产开发往往多线并举,极端如万融的,全国800多个在建项目,有息负债近万亿,每年利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平淡如凌风地产的,全国也有100来个工地,有息负债900亿。地产开发周期长,销售也需要时间,沉重的资金成本导致房企必须依靠不断融资,拆东墙补西墙,直到房子卖掉。   三道红线在一片繁荣的地产市场里看其实没什么,房地产关乎民生,确保行业稳健发展是非常必要的。但如果民众的购房意愿也恰在此时开始降低,房子卖不出去,回不了款还不了债,由此拖垮现金流,那对企业的打击就相当大了。   “那这红线具体是要划在哪儿呢?”兰殊再次询问道。   宋元禾摇头:“暂时还不清楚,但就目前趋势来看,不会宽松。估计下个月的会一开完,公司就会让我们开始着手降负债的事儿了。”   菜终于上桌,宋元禾率先取了筷子:“哎呀先别想这些了,吃饱饭再说。”   许辉从善如流,一边动筷一边和宋元禾聊起晚上的聚餐。兰殊的心情却仍有些低沉,他只是个刚进地产圈的新手,行业大势于他而言如同巨浪,翻覆之间压根不可能给他任何犹疑圜转的余地,他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但凌风地产是家族产业,他也打定主意后续会扎根在此,如今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他怎么松快得起来。   凌砚交给他的这份担子,比他以为的要重多了。   作者有话说   这张专业部分是否存在阅读阻碍呢?简而言之就是凌风地产要面临行业系统性危机了,有的房地产企业已经开始断臂求生卖资产保现金流了。 第26章 基层访问   饭吃一半,三人还是没忍住又聊起今天看的项目,讨论交易对价和预期收益,最终结果是马马虎虎,可干可不干。   “不如红岭那个。”兰殊判断道。   “那肯定的,但红岭有万融在争……你说这次政策监管,对万融的影响会有多大?”许辉问宋元禾。   宋元禾摇头:“万融的太过激进了,以至于我反而不敢猜。”   兰殊埋头刨了口饭,他原打算趁着中午将自己的身份给宋元禾交个底,但现在氛围低沉,话题严肃,他实在不想在宋元禾和许辉认真评估项目NPV和IRR的时候跳出来说一句“嘿,其实我是你们老板的老板的老板的儿子”,太不合适了。   吃了饭,兰殊要去买单却被宋元禾挡了回去:“跟哥出来吃饭还能让你掏钱?懂不懂规矩?”说完便叫服务员过来利索地扫码结账。   刚回到公司,宋元禾便被一个电话叫到凌风资本的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时又是火急火燎。他叫住许辉和李小芸:“把最近半年的投融资项目简单汇总一个给我,包括项目概况项目进展和预期收益,进展不顺的写清楚原因……都别太长,每个200字左右。赶紧的。”   许李两人连忙点头,许辉见他要得那么急,问道:“元哥,这是怎么了?忽然让你做汇报?”   宋元禾皱眉道:“凌总马上要来我们这儿视察。”   “啊?!”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兰殊瞪大眼:“哪个凌总?”   “还能有哪个凌总?赵董和蒋总都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宋元禾此刻有些不耐烦,他猛薅了把自己蓬乱的头发,随即又不得不小心地用手抓顺,他嘱咐道:“你们桌子也都收拾一下,别乱七八糟的……李小芸我让你给我交报告你补什么妆?!”   李小芸吐了吐舌头,收起口红和粉饼:“我之前写过,马上整理了发你。”   兰殊还有些恍惚,怎么这么突然?他偷偷摸出手机,想问问凌砚,这才看见一小时前杨晚溪给他发的微信:   杨晚溪:【凌总今天上午见了凌风地产的董事长孙永康和你们凌风资本的董事长赵宏光,他很关心目前地产的资本运作情况,临时决定下午来你们公司做基层访问。预计两点出发,两点40到哦。】   杨晚溪:【顺便也问了你的情况,赵董说你表现很好[偷笑][偷笑]】   ……   兰殊看了眼时间,已经两点20了。他左看右看,宋元禾站在许辉身后和他一块儿梳理项目情况,李小芸把奶茶零食和化妆品全塞进柜子里。除了投融部,其余各个部门也都在积极备战,收拾桌面的、整理仪容的、准备资料的,具是忙做一团。   哎。兰殊忽然很想埋怨凌砚,大周五的都盼着下班儿呢,搞什么突击视察。太不体恤员工了。   没过多久,凌风资本的大门被打开,率先出现的是资本的行政部负责人,而后是一众高管,再之后,资本的蒋总经理和董事长赵宏光满面笑容地迎着一高挺的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凌砚。   凌风资本实在不大,一进门就能看见连片的工位,所有人此刻皆已起身站直,恭敬迎接集团总负责人的大驾光临。   事出突然,出差在外的自然赶不回来,目前留在公司的拢共不到40人,凌砚由赵宏光领着,以部门为单位一一简单问候,各部门的负责人则被单独提出来做了介绍。凌砚长了一张极其适合当领导的,冷峻而不怒自威的脸,态度却和善亲切,下属们毕恭毕敬接受大领导的慰问,对于一套又一套的勉励诚惶诚恐地自谦。   兰殊躲在后排旁观,觉得面前这一出上下尽欢的戏码挺没意思。都是走过场罢了。   他看见凌砚身后跟着的,一身干练职业装的杨晚溪,他偷偷朝她招手,杨晚溪向兰殊微笑,又立刻跟上凌砚的步伐。   投融部作为凌风资本最核心的部门,被赵宏光放在了最后,他先向凌砚介绍了宋元禾,而后看了看站在角落的兰殊,又转头看向凌砚。   他一时有些把不准应当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仍在“微服私访”中的集团二公子。但见凌砚面对亲弟未做任何额外表示,便也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凌砚此行自然不是慰问员工那么简单。各部门一圈走完,赵宏光在请示凌砚之后立刻现场组织开会,除高管外,投融部、财务部、法务部的部门负责人也一并参加。   凌砚还站在投融部工位旁,宋元禾闻言立刻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出列,不敢让大领导久等。正当赵宏光想引着凌砚朝会议室走,却听凌砚开口:“兰殊也来,他该多学学。”   赵宏光微愣,立时明白凌砚的意思,连忙笑着应道:“是的是的,二少迟早要上手的。”说完,又看向角落处还没反应过来的兰殊,恭敬地说:“二少,您请。”   瞬间收到全公司注目礼的兰殊此刻只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实在是太尴尬了!他压根不敢与任何一道直勾勾的目光对视,一边僵硬地收拾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在心里将凌砚骂了800遍。   兰殊跟到宋元禾身边,朝宋元禾露出讨好而满怀歉意的笑,宋元禾顿了顿,同样回他一个讨好而满怀歉意的笑。   ……哎。   会议室的门关上了。门外的工位区陷入短暂沉默之后立刻活跃起来,各部门的人全往投融部的位置挤去,路上还有发微信发语音的,纷纷向没到现场的同事汇报这个惊天新闻。   “你们真不知道二少爷的身份?”有人问投融部众人。   “真不知道啊!他姓兰又不姓凌,谁能猜到啊!”李小芸苦着脸,想着自己在兰殊面前口无遮拦的吐槽,什么果郡王什么夺权,她恨不能找个土堆把自己给埋了。   “啊?连名字都专门造了假?人力审核资料的时候没发现吗?”   “没有啊,资料都是我审的,他就是姓兰没错,从身份证到学业学历证到学信网认证,都是姓兰。我只知道他是个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那你们和他相处得如何啊?他平时什么样?”又有人问道。   投融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兰殊性格随和平易近人,有的说兰殊做人很低调开的车也只是20来万的途观,有的说兰殊很单纯对谁都谦虚工作也挺积极。   李小芸戳了戳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许辉:“平时就你和他接触最多,你怎么看?”   “……”许辉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眼李小芸,又扫了圈围在身旁的那一双双八卦的眼睛,想起兰殊跟在自己后头被自己指挥着当跟班,给人端茶倒水敬酒,跑腿开车写报告的样子,最终将目光落到人力部的某人身上,认真问道:“我现在被开的话,N+1能拿多少?”   会议室内,兰殊和赵宏光互相谦让座位。兰殊说什么也不肯坐到凌砚身旁,却实在推脱不开赵宏光的一再坚持。   “他部门领导都还在后面,你让他坐这里怎么合适?”最终还是凌砚发话放过兰殊。   兰殊得了“赦免”,立刻快步走回会议桌的末席,坐到宋元禾的身边。他再次向看过来的宋元禾笑笑,宋元禾又连忙回敬一个笑。   ……   兰殊再次在心里把凌砚骂了800遍。 第27章 掉马后   好在会议终于开始,凌砚很快进入正题。   他今天下午临时起意来凌风资本,为的正是上午刚得到的消息。   “月末召开地产企业座谈会的事情,我想大家都知道了,”赵宏光说,“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防范地产企业的债务风险和三道红线的监管要求。根据最新消息,国家这次对地产行业过度融资的整顿力度很大,三道红线中,最重要的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红线定在了70%。而凌风地产目前的负债率是76%。”赵宏光除了是凌风资本的董事长,也是凌风地产的财务总监,对相关数据非常熟悉,“所以,我们接下来将面临较为严峻的降负债任务。”   等赵宏光介绍完会议主题,凌砚看向面前众人:“这次座谈会的民营参与方是全国排名前10的地产企业,监管要求也会先在这些企业做试点,所以,我们凌风地产很‘幸运’地,暂时不必面临限贷的困扰。”他笑着在“幸运”二字上稍加着重,与会的各高管中层连忙低下头。   凌砚又道:“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试点一旦放开,我们仍然需要降债,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早作谋划。凌风资本作为凌风地产的资本运营中心和内部投行,在降债的事情上起关键作用,我想听听在座各位的意见,大家畅所欲言吧。”   今天上午前往集团做汇报的是赵宏光,凌风资本的蒋总经理看了眼自己的董事长,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咳嗽两声,主动发言:“凌总,呃,降低有息负债率对各个企业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在我看来,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做努力……这,这个,首先啊,首先是用货币资金偿还债务,其次,增资扩股,引入新的投资,第三是开发优质项目,实现盈利……”   凌砚抬手示意暂停,“说点实际的。”   蒋总经理并非地产出身,他过去是凌风集团二级公司,主营农业科技的凌风农科的运营总监,今年初刚通过各种运作调任凌风资本的总经理,业务不熟不专,日常工作就是应酬喝酒,在赵宏光掌实权的凌风资本相当于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此刻发言被凌砚打断,他额头冒汗却依然说不出干货。   凌砚自然没时间等他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赵宏光很有眼色地接过话头,他说道:“蒋总说得比较提纲掣领,我简单细化一下。对于既有负债,由于集团从全局考量,并没有对凌风地产增资扩股和拆分上市的安排,我们目前能做的还是尽快偿还,而偿还的方法,首当其冲还是加快销售回款,对去化缓慢的楼盘,可以结合市场适当降价,尽量提高周转速度,这一点,我后续会和凌风地产的销售总监再做沟通。对于未来的融资,我们可以转换思路,通过尾款ABS、经营性占款、明股实债和表外等方式处理,具体就让投融部的宋元禾来给凌总您介绍一下。”   被点名的宋元禾并不慌,他之前已经得了赵宏光的通气,虽然时间很赶,但好歹也做了点准备。他定了定神,将被分走到兰殊身上的那点注意力一并收拢回来,挺直腰背开始发言:“凌总,各位领导,在地产企业座谈会的消息出来之后,赵董已经带领我们开始梳理地产的负债情况,制定降债策略,就凌风资本而言,我们主要从融资方面为母公司提供支持……”   宋元禾的诉述直白而有据,非常具体,凌砚听得点头,眼露赞赏。   兰殊坐在宋元禾身边,看着平时一贯躁郁心烦,忙碌凌乱的上司出言有章、分条析理,心里很仰佩,也很高兴,虽然公司里免不了有那么几个混子,但不论赵宏光宋元禾或者许辉,凌风集团还是网罗了许多优秀人才的。   还有,相比过去江遇来开会时听天书一般的情形,他今天已经能听懂大半了,这也很值得自己振奋一下。   “……综上,凌风地产的项目开发与运营一向秉持稳健踏实的风格,相较其他激进的房企,我们受本次政策监管的负面影响相对较小,反倒能有更多机会从中获益。当然,上述策略的实施离不开各位领导以及各部门同仁的支持与配合……”   宋元禾讲完,财务与法务条线的负责人也相继发言。会议直接开到傍晚6点,凌砚卡着时间叫停,最终总结时不忘勉励一番,平日里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众高管们立刻再次毕恭毕敬地感恩集团的英明领导与扶持。   会议结束,赵宏光提出做东,请凌总吃饭,凌砚拒绝了。   “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赵宏光连忙点头应好。   凌砚目光转向仍站在会议桌角落的兰殊,兰殊见状,心里扭捏片刻,还是乖乖走上前。   凌砚问:“你今晚回家么?”   “不回了,”兰殊说,“今晚我们部门聚餐,结束我回自己家。”说道这,他终于忍不住当着赵宏光的面埋怨起来,“我本来想今晚和同事们交底的,你一来,计划全打乱了。”   凌砚闻言很不屑:“屁大点事儿。”   兰殊撇嘴。赵宏光带着一众高管中层跟在一旁也不敢吭声。   凌砚抬脚往外走,路上想起些事,又把赵宏光叫到跟前交代。兰殊跟在他后头,恰与杨晚溪并排,便趁机关心起好友:“怎么样,这几天上班还习惯吗?”   杨晚溪见凌砚这会儿应该用不上自己,于是放松了一些,笑着应道:“挺好的,上一任的闵莎姐还在和我做交接,她教了我很多。现在已经开始慢慢上手了。凌总也很宽容。”杨晚溪看向兰殊,“谢谢你啊,小殊。”   “嗐,都跟你说过了,好朋友之间不谈谢,举手之劳罢了。还有啊,”兰殊微凑近杨晚溪一些,低声道,“你可千万别被我哥骗了,本质当代周扒皮,最精通剥削压榨,目前还没现原形罢了。以后你要是干不下去了就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换岗。”   杨晚溪闻言一愣,随即低低笑起来,哪有人说自己家是剥削地主的。她声音不大,但还是被人听到了。凌砚侧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杨晚溪连忙住嘴敛笑,兰殊却朝他做了个鬼脸。凌砚懒得理他,又将头转了回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将凌砚送上车,临走前凌砚嘱咐兰殊明天记得回家。   兰殊顶着周遭克制的目光囫囵点头。   大公子走了,二公子还在,众星捧月的待遇可不能厚此薄彼。回公司的电梯里,赵宏光亲切问候兰殊的工作情况,又要与他交流凌风资本接下来的业务安排,咨询他对投融资有什么想法。兰殊余光瞥见站在电梯角落一言不发的宋元禾,尴尬地朝赵宏光笑笑:“赵董,我领导还在呢,您这不是让我越俎代庖么?”   赵宏光一愣,转头看了眼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宋元禾,也呵呵笑起来:“是是,二公子说得对。”   兰殊说:“您也别叫我什么二公子,我现在就是个小员工,需要跟着元哥,啊,跟着宋部长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说着,他再次看向宋元禾,“来公司这段时间多亏宋部长一路提点,以后还得继续麻烦部长多多指导。”   宋元禾闻言很是感动,又忽而觉得惭愧:“没有没有,二公子悟性很高,能力也强,我自己给二公子的帮助很有限,反倒是二公子的到来为部门助力不少。”他没说假话,自打把兰殊收进部门,宋元禾只把他当成一个行业经验为零,能力马马虎虎的关系户,虽然不存在苛待,但也基本没有亲自教过他,日常都是直接扔给许辉。   “啊,元哥,真的您就还是叫我兰殊吧,我实在受不了这个称呼了,像个二世祖。”   电梯里的众人闻言皆十分配合地笑起来。   回到公司,再次经历一番极其程式化的请客推辞寒暄告别之后,兰殊和宋元禾终于回到投融部的工位。   在座同事皆立马看了过来,目光望向兰殊的一瞬又十分心虚地挪开。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无所适从之感弥漫开来。   打破沉默的还是兰殊,他双手合十:“是我骗了大家,对不起!”   众人连忙站起身说“没有没有”。   “您有您的打算,我们理解,理解的。”李小芸尴尬讨好。   “哎,”兰殊面向宋元禾,解释道,“元哥,我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我之前以为自己在这儿干不了多久,表明身份大家和我相处起来反而麻烦。谁知道我干着干着干出感情来了,不想走了,我本来是打算今晚聚餐向大家坦白的,没料到我哥忽然杀出来……哎,您千万别怪我啊。”   宋元禾被兰殊这一通道歉加剖白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终于长叹一声:“二公子啊二公子,您可真行,我服了。”   “别呀哥,”兰殊瞪眼,“您一定要继续指导我,我现在实在太弱了,需要大家的帮助才能进步。哥,今晚我越俎代庖请客啊,给大家赔罪,随便吃随便喝随便玩儿,地点你们定。”   听出兰殊的好意,在座众人皆大松一口气,转而因部门从此有集团二公子撑腰而开始窃喜,闻言都欢呼起来。   宋元禾悬着的心也放下大半,他手一挥宣布下班,大家立刻收拾背包,你一言我一语分配坐车前往聚餐地点。   出公司的路上兰殊搭住许辉的肩:“哥,以后你继续罩着我啊,我还给你当小弟。”   许辉吓得差点脚底打滑:“……二公子,你点我呢?”   “没有!我认真的!”兰殊说,“你都一直很照顾我,我心里明白的,谢谢辉哥。”   许辉一愣,他感觉心里一股暖流上涌,多眨巴几下眼睛都能挤出泪珠子,忙笑了两声:“嗐,以后需要你罩我的时间更长……哎你说我这算不算好人有好报啊?”   “那必须算啊。”兰殊认真道,“以后肯定报答你。”   原本的迎新聚餐变成老板做东,起先大家仍放不太开,虽然饭桌上说说笑笑活络氛围,各自尽可能表现轻松,但对兰殊还是有意无意地捧着顺着。   好在酒精作用稳定发挥,理智与所谓的职场情商在一杯接一杯洋的红的啤的共同作用之下被众人彻底抛诸脑后。   宋元禾半醉着,手握话筒引吭高歌,其余人在会所包间昏暗五彩的灯光下摇起骰子,兰殊今天运气极差,连输五六把。   又是一轮,他刚喊了数就被许辉直接跳开。身旁宋元禾还在嚎唱《浮夸》,魔音灌耳,其余人皆在嘻嘻哈哈起哄叫好。兰殊盯着许辉:“哥,你想清楚啊,我以后可是凌风地产的接班人。”   许辉睁着醉意弥漫的眼睛,愣愣呆滞片刻,而后大手一挥:“你小子接班还早,现在先给我开开开开开!”   ……   又输了。兰殊心态差点爆炸。 第28章 “啪”   难得只应酬一轮的周五,江遇把半醉的客户送上车后回公司继续加班,助理小蒋想和他一起,被江遇拒绝了:“蒋总今天特意给我发了信息,让你早点回家,现在已经很晚了。”   小蒋撅起嘴:“我工作的事你可以不管他的。”   江遇笑笑没接这话。   忙到9点过,律所已不剩别人,傍晚摄入的酒精终于找到空隙发挥作用,江遇揉了揉眉心,脑子在高速运转之后开始不由自主地散漫地分神。他看向落地窗外缤纷跳跃的霓虹,黑夜之下那个五光十色的绚烂世界近在眼前,江遇收回视线,目光锁定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案卷文档,半晌忽而拿出手机,拨通兰殊的号码。   作为乙方,随时与甲方沟通跟进项目进展是很有必要的。他如是想。   手机响了挺久才被接通,嘈杂的音乐与人声一并袭来。江遇皱眉:“你在哪儿呢?”   “喂,江律师啊!你怎么这个点给兰二少打电话?他这会儿不方便。工作上的事?”接电话的是许辉。   二少?江遇很快反应过来。   “许总,没什么,本来想和兰总沟通一下红岭项目收购的进展。兰总是喝醉了吗?”   “嗐,喝了两瓶子弹就躺了。二少这酒量简直了,”许辉道,“红岭目前还在谈呢,下周会再沟通一轮,到时候不论结果如何都通知你们,放心吧江大律师,都合作这么久了,凌风资本的项目肯定优先考虑金科。”   “多谢许总。”江遇顿了顿,又问,“许总,不知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你们的位置。”   “哦,我们在太阳城,江律要来吗?欢迎欢迎啊!”许辉说,“888包房。”   江遇再次道谢后挂断电话。   太阳城娱乐会所距离金融街不算远,30分钟后,江遇打开888包房的门。   彩球的光影在昏暗而喧闹的包房内四处游走闪耀,巨大的音乐声与歌声笑声混作一团,有人唱歌,有人玩儿游戏,皆是忙碌一周后放纵松弛的样子。宋元禾见到江遇,朝他热情挥手:“江律来啦?”又招呼他喝酒:“洋的还是啤的?”   江遇先与宋元禾及其他诸人打过招呼,而后道:“宋总,实在抱歉,今天的酒我先欠着。我是来接他的。”说着,他目光看向倒在一侧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兰殊。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宋元禾蹙眉:“……你俩认识?挺熟?”   江遇点头:“我们是大学室友,现在也住一个小区。”   “啊?”大家这下更加惊奇了。   许辉讶道:“你俩这藏得可以啊,上次开会真一点儿没看出来。搞地下恋似的。”   江遇笑:“二少想低调。”反正兰殊喝醉了,也不会反驳。   “是,理解,”宋元禾十分通情达理,“得亏你替他瞒着,不然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这顿酒了。”说完,他也看向兰殊,又看回江遇,“那,你这,现在就带他走了?”   “嗯,”江遇道,“他一喝醉就得睡一天,留这里也没用,我把他带回去吧,免得你们还得分神照顾。”   宋元禾闻言想了想,随即点头:“也好也好,那你们到家后告诉我一声。”打了几年交道,江遇的人品他还是有数的。   “没问题。”   江遇在宋元禾和许辉的帮助下把兰殊背到背上,又婉拒二人的送行,与凌风资本投融部众人道别后走回地下停车场。   周五的夜最热闹繁忙,太阳城的停车场被停得满满当当。虽然每周坚持锻炼,努力维持身型体魄,江遇背着酣睡的兰殊仍明显感觉体力不如从前。长期伏案熬夜和频繁的应酬对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仍是难以忽略的。   “你可以啊,”江遇走在无人的停车场,将背后的醉鬼又向上搂了搂,“以前气泡酒都能醉,这次居然喝完两瓶啤的。”   终于看见兰殊的车,一辆黑色的途观,之前就听赵子成提过,此刻真见着了,他忍不住想笑。   从兰殊包里掏出钥匙开了车门,把人放到后排座椅上躺好。江遇启动汽车,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降出一道窄口,打开空调,这才下车锁好车门。   他回到太阳城,没有再去包房,而是来到前台。   “你好,麻烦888房买单。”   前台的服务员闻言应好,立刻操作起来,很快打出单子。江遇付了钱,又刷了预授权。   “如果包房客人问起,告诉他们是兰先生买的单。”   “好的,没问题先生。”   江遇再次回到停车场。他今晚应酬喝了不少,酒驾是不可能的,好在娱乐会所外最不缺的就是等着挣钱的代驾,江遇刚下单便被接了,不到两分钟就见一推着电单车戴着小蓝帽的代驾匆匆赶来。江遇看了眼在后排睡得香沉的兰殊,将车钥匙交给代驾,随即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直至回到凌云阁,兰殊也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江遇知道兰殊家在哪儿,也搞得定指纹锁,但他过去没有登门过,此刻又觉得未经允许贸然进入他人住宅并不妥当,最终还是决定把兰殊带回自己家。   江遇点亮玄关的灯,空旷的房子迎来了入住后的第一位客人。虽然是个醉鬼。   他本打算将醉鬼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临到头又改变主意,背着醉鬼进了卧室。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还是对他好点儿吧。   客卧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深夜造访,床上只有空荡荡的席梦思。江遇只好把他扔进主卧的大床,然后轻锤了锤本已积劳许久,而今更加不堪重负的腰椎,看着安稳甜睡的兰殊,无奈叹了口气,他关上卧室的顶灯,转而旋亮床头的小台灯,又躬下身替兰殊脱掉鞋袜,扯过一边的薄被盖住他的肚子。   做完这些,江遇再次看向兰殊酣眠的脸,按照大学时的经验,兰殊这一觉会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其间连翻身都不会有。江遇记得初次见他喝醉的那晚,他睡得实在太沉,以至于宿舍三人每隔两小时便要轮番起身探一探他的鼻息。   思及此,江遇笑起来,当这些不堪其烦的经历变成片段式的回忆,余留在心的便只剩年少时单纯而憨傻的意趣。   江遇在卧室的卫生间冲了个冗长的澡,洗净一身因背人而积出的臭汗,又在氤氲的空气中不受控地想起那段斑斓而纯粹的大学时光。他的大学生活总是忙碌的,奔波于家教与课堂,疲于学费与生存,还有孤注一掷的燕大梦和隐秘角落里那永远不会宣之于口却终究没能抑制的错谬的情感。他并不时常想起,他偏执地以为那是与如今的他相比,不够光鲜的曾经,而此刻江遇才发现,抛开他自以为是的回避,那段记忆中有太多散发着淡淡青草香味的只属于那时的他的故事。从过去转身凝望现在,有的梦想已然实现,有的情感仍被掩埋,江遇很满足了,他从不执着于百分百的圆满,情感对于在世俗上已然成功的他而言更加微末。况且,回忆的美好本也源于不纠缠不沉湎的现今。   洗完这个充满哲思的澡,江遇裹着浴袍刚踏出卫生间便被吓了一跳:“卧槽。”   兰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端正地坐在床边,眼神直勾勾盯着脚下的木地板。   “你不声不响坐这儿干嘛呢?”江遇皱眉走过去,兰殊闻声僵硬地抬头,呆滞的目光缓慢地聚焦到江遇的脸上,而后便再次一动不动了。   江遇一愣,他弯下腰,双眸与兰殊对视,兰殊仍没有反应。   这是,还醉着?   江遇觉得好笑,他伸手在兰殊面前晃了晃。   “啪!”   极有力的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在江遇的左脸,直把他扇得脚下趔趄,差点栽倒。   江遇被扇懵了,脑子嗡嗡响,他回过被打偏的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仍面无表情的兰殊,只觉左脸滚烫火辣,疼得像是抹了十层朝天椒。江遇站直身,居高临下俯视跟着他抬头的“施暴者”:“你什么毛病?”   兰殊充耳未闻,只目不转睛盯着他。江遇被他的样子气笑了,真行,8年回来,酒量长了,酒品也野了。   “嘶。”江遇扯了扯嘴角,十分不解地问,“你这是对我憋了多少怨气?”   他倒没指望这个生猛的醉鬼真能回答。   兰殊是断掌,这一巴掌给得也足够瓷实,江遇估摸着如果不立刻处理,接下来好几天自己大概都没法出门。   他又瞪了兰殊一眼,刚抬脚准备去厨房就见兰殊忽然向他伸直双手,眸子里还浸起薄薄的水光,看起来十足可怜。   江遇只觉满腹莫名与火气在这一瞬被消解大半,转而化作深深的无奈。   他顶着刺辣辣的半边脸再次蹲下身与兰殊平视:“又怎么了?”   兰殊的双手落到江遇的脸颊——这次不是扇的。他轻轻地捧着江遇的脸,认真问道:“我们是朋友吗?”   江遇凝看他剪水的瞳仁,心里最后的那点火也被压灭了,他叹了口气,说:“是。”   “一直都是吗?”   “一直都是。”   “那你为什么要亲我?” 第29章 无题   兰殊醒来时脑子还在混沌,他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和陌生的顶灯,半晌才想起昨晚的聚餐。他以为自己在酒店,但见周遭明显生活化的家居摆设又否定了。   左右不过宋元禾或许辉的家,他揉了揉胀痛的头,掀开薄被起身。   卧室里没人,兰殊倒是不急。他先在卫生间洗漱了一通,等神志清明身体活泛了才终于踏出房门。而后又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的酒压根没醒。   “你怎么在这儿?!”兰殊盯着眼前的人。   江遇道:“这我家,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在这儿。”   “……那我怎么在这儿?”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问红岭收购的事,许辉接的,说你喝醉了,我恰好在附近,就顺路把你带回来了。”江遇说着,走到厨房,取出一只新杯子,冲洗之后倒上热水,“给。”他把杯子递给兰殊。   兰殊讷讷接过:“……谢谢。”   “不客气,”江遇又转身回到厨房,“给你准备了馒头鸡蛋,还有酸奶。”   “哦,好。”兰殊一手拿着杯子,另一手趁江遇没看见,猛地拍向自己的额头。真行啊,怎么就能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对了。”江遇看过来。兰殊赶紧把手收回身后,“嗯?”   江遇看着他发红的额头,假装没听见刚才那“啪”的一声响:“你哥今早给你打了三个电话,第三个我接了,他让你记得今天回家。”   “哦。”兰殊点头。   “吃早饭吧。”   兰殊闻言默默坐到餐桌,他盯着早餐看了几眼,忍了忍还是皱起眉:“我不吃水煮蛋的啊……”   “那是我的,”没等兰殊说完,江遇从厨房走出来,将盘子放到兰殊面前,又移走了那颗圆滚滚的水煮蛋,“这个是你的。”   兰殊看着还滋滋冒着热气的煎蛋,笑了:“嘿,我还以为你忘了。”   “快吃吧。”江遇坐到兰殊对面,开始剥蛋。兰殊拿起筷子一口煎蛋一口馒头一口咸菜,煎蛋很好吃,江遇把蛋皮煎得酥黄,一口下去满嘴油香,白面馒头的味道却很一般,工业压制的,寡淡又没什么嚼劲,咸菜也不好吃,兰殊少爷病犯了,默默点评,这早餐质量也过于参差了。对面的江遇吃得挺快,一边吃一边不时看手机回信息,两人没说话,于是餐厅便只剩杯碗轻碰的声响。   煎蛋吃完了,兰殊看着手里还剩一半的馒头,没多少食欲,他瞥了眼江遇又垂头,就着酸奶三两口把馒头咽下去。   他仍对自己一大早出现在江遇家这件事感到很尴尬。   “我吃好了,先回去了。”兰殊站起身。   “嗯,”江遇早放筷子了,低头用手机处理工作,“你的包在床头。车停在负二楼的公共车位,下电梯就能看到。”   兰殊于是先回了趟卧室,再出来时江遇正在打电话,听起来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兰殊走到玄关:“我走了啊。”他说着,给自己换了鞋,认认真真系好鞋带,想了想,又弯腰把拖鞋整齐摆放到架子上,还一并把别的鞋子也理顺了。做完这许多,江遇的电话仍没结束,兰殊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餐桌:“那什么,谢谢你昨晚去接我。”   江遇正向电话那头交代着什么,只遥遥朝他挥了挥手。   兰殊先回自己家换了套衣服,而后驱车去了城郊的老宅。凌砚叫兰殊回去倒没什么特殊原因,凌峰前段时间作为民营企业家代表随商务部领导参加外事访问,昨天终于回来,想两个儿子了。   兰殊于是在家当起了好大儿,陪他爹下棋遛弯,还和凌砚探讨起凌风地产的部分人事安排,比如那位主管投资的廖副总和资本的蒋总经理。   凌砚对兰殊的“告状”不置可否:“这两个我知道,业务能力是一般,处理对外关系却很在行,各有各的用法。”   “可他们的位子也太高了,有能力干实事的被这种人压着怎么乐意?”兰殊说,他想起被所谓文创基金项目折腾得愤愤不平的宋元禾和许辉。   “错误可以纠正,冲突可以调解,但人无完人,你没必要偏袒,”凌砚道,“对外应酬,不能足够代表企业决策层的身份,企业做到我们这种体量,内部关系的处理同样是一门课程,多数时候都要懂得自行想办法化解,而不是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越级提告。”   兰殊窝在沙发里不说话,福婶端着新切的果盘出来,见他那副恹恹的样子,忙问怎么了。   “被他训蔫儿了。”兰殊抬手指向凌砚。   福婶闻言嗔了凌砚一眼,嘴里却说:“那你要再乖一点,听你哥的总没错。”   凌峰睡足了午觉起床,让两个儿子陪他打高尔夫,兰殊不想去,30岁的大男人,对亲爹撒娇躲懒的功夫仍很熟练。   等凌峰与凌砚出了门,兰殊干脆和福婶打了个招呼,起身回自己房间。   “还跟你哥生气呢?”福婶站在楼梯口,抬头问他。   “怎么会,”兰殊驻足答道,“我就是上班累着了。”   兰殊没有说谎,他提不起劲,脑子像被塞了团浆糊,想睡又睡不着,浑身都不畅快。   又是因为江遇。他想起今天见到的江遇,平日精英的派头卸下来了,头发随意下耷在额头,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端着盘子,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卫衣卫裤,那大概就是他的家居服。兰殊的脑子里忽然浮现起当年306的白背心和格子短裤,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又立刻十分厌弃自己的猥琐。   兰殊躺在床上,实在百无聊赖。他点开手机相册,他的相册一直是云同步的,换手机也仍旧保存着。他这些年照片拍得很少,一些异国的风景,或者几张挑灯苦读时憔悴的自己。他指尖飞速地划拉翻页,而后终于从某张照片开始放慢下来。他看到了他们大学的毕业照,一群人将学士帽高抛到天上,又被砸得抱头鼠窜。他看到306宿舍集体备战法考,赵子成光着膀子额头上裹着条【必过】的发带,旁边是林逸“非礼勿视”的白眼。他看见自己满脸惊慌地跳到江遇的背上,一手死死搂住江遇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地上那只未及逃窜的硕大的蟑螂,嘴型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卧槽”。那是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北方小少爷第一次见到如此油润灵活又极富生命力的生物。   兰殊的手指在这张照片前停住了。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又将照片放大。赵子成这张照片抓拍得巧妙,正是他发觉蟑螂的那一瞬,江遇的表情还懵着,手却已不自觉托住兰殊的大腿,将他牢牢搂在自己的背上。   兰殊看得心里堵,说不清原因,但明白这一切并不因为照片上的那个江遇。   现在这个,更加成熟且依然可靠的,内敛而自信,风度翩翩又从容稳练的江遇,明明,是比过去更有魅力……更吸引人的。可兰殊觉得,自己面对他时好像少了过去的那种亲密的安全感,而总是紧张,有时甚至觉得危险以至于想躲,他甚至会在某个时刻讨厌起他来。比如现在。他不喜欢他了?不对,哪怕是讨厌他的时候,只要想起他,兰殊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独一无二的,像过电一样的悸动。 第30章 林逸来了   林逸的航班晚点,落地燕市国际机场时已经半夜,待下了飞机又取好行李,他连眼皮都快抬不动了。   跟随同样满是倦容的人流走进到达大厅,林逸掏出手机叫车,又在群里知会一声,顺便问问明天的安排。   【你们还没睡吧?】他最后问道。   然后一抬头,就看见近处的接机人群中那个极其花哨又闪亮的灯牌:【欢迎林逸老师莅临燕市】。   以及灯牌下三张熟悉的笑脸。   “哎哟我去你可终于出来了!”赵子成两手举着灯牌朝林逸左右晃了晃,“等你快俩小时了!”   林逸取消了叫车,拖着行李箱与他们会合,他想笑,但面对赵子成的抱怨,脱口而出的又变成嫌弃:“你什么破审美,搞出这个丑东西。”   “丑?”赵子成闻言瞪大眼,他放下灯牌,又自己认真欣赏一番,“哪儿丑了?五颜六色的,多喜庆,你感受不到这里面表达的,我浓烈的热情?”   “呵呵,”林逸翻了个白眼,转而和江遇兰殊打招呼。   “你可算回来了。”林逸抱了抱兰殊。   “祖国那么好,我必须回来啊。”兰殊笑道,他接过林逸的行李箱。江遇在前面领路,赵子成抱着灯牌走在林逸另一边,林逸问他:“你们家周妮妮呢?”   “她明天一早开会,我就没让她来。”赵子成说。   林逸点头:“那明晚叫她一块儿吃饭啊,也挺久没见了。”   “行啊,她肯定来。”   “那我把晚溪也叫上。”兰殊说,“趁这机会大家都聚聚。”   “好。”林逸应道。   到得停车场,江遇安排道:“小逸和兰殊坐我的车,子成你自己回去。”   林逸对着黑色的大G啧啧感叹:“江大合伙人混得就是好。”   赵子成在一旁很不服气,他敲了敲自己Q5的前盖:“喂喂,哥也不差好吧?”   林逸挑着眉,勉强附和一句:“也还行吧,继续努力。”   上了车,兰殊和林逸坐后排,林逸将酒店定位发给江遇,兰殊一看便蹙起眉:“你怎么定这儿?”   “嗯?这儿怎么了?这酒店还行啊。”林逸问。   “行是行,位置不好啊,离机场近,离市中心太远了,”兰殊说,“你干脆退了住我家吧。”   林逸想了想:“方便吗?”   “方便,就我一个人。”   “那好。”林逸操作退了房,又拍了拍前排驾驶座的座椅:“司机,改地址了啊。”   江遇答:“收到,您坐好。”   “兰的地址你知道么?”林逸对江遇说。   江遇“嗯”了一声,将车驶离停车场:“我们住一个小区。”   “哦?”林逸挑眉,“巧合还是故意啊?”   “巧合。”   “那你俩这缘分,简直了。”   江遇没再接话,兰殊低头玩着手机。林逸目光扫过两人,总觉得气氛有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妙的不自然,他透过前排正中的后视镜又看了眼正专心开车的江遇,干脆地转了话题:“你们明天都要上班是吧?没人陪我啊。”   “哥哥我陪你啊,”兰殊收起手机,“我请了一周的假。”说是请假,实际也就是给宋元禾还有赵宏光知会了一声,谁会多事到问二公子要假条?   “卧槽,”林逸很感动,“兰兰你这次也太靠谱了!”   “什么叫这次?”兰殊揽过林逸的肩膀,“我向来是306最靠谱的好吧?”   “嗯?那倒没有,”林逸很是公正地评判:“最靠谱的还是江遇……不过这次你赢他了。”   “……行吧,”兰殊勉强接受,他也拍了拍江遇的座椅靠背,“听到没,这次我赢了。”   “嗯,”江遇笑,“你赢了。”   林逸跟着兰殊回到家,兰殊给他备好拖鞋和新的浴巾,让他先去洗澡。   “我趁这时间给你铺床。”兰殊说,次卧有整套的寝具,但因为长期没人睡,保姆换得并不太勤,兰殊知道林逸的那点洁癖,放了一周积灰的床单他是肯定睡不下去的。   林逸满脸狐疑:“你可以?你在国外学会自立了?”   “我可以,我当然可以。”兰殊打包票。但其实他在国外也有家政,他哥还差点给他安排了个管家。   等林逸洗了澡回客房一看,兰殊仍在艰难地与被套斗争,床单歪歪扭扭,枕芯单放在一边。林逸叹了口气,意料之中:“还是我来吧,少爷。”   “别别别!”兰殊一把护住手中被单的绑线,“我可以的!再5分钟!”他指着门边,“你就站那儿等着,看哥给你搞定。”   林逸只好倚着门框叹气:“哥,现在都快1点了,我真的很困。”   “马上马上,你别催,你越催我越套不好。”   “……行行行,随你。”   林逸干脆自便,去厨房的橱柜里翻出一只显然全新的玻璃杯,又从冰箱里拿了牛奶给自己热好倒上。待做完这些,他端着杯子回到卧室,兰殊终于将被子勉强套好,肉眼可见并不平整,但林逸闭嘴没提,免得他继续折腾。   还剩枕头没套,兰殊喜滋滋继续忙活,一边忙一边不忘自夸:“你看,我说我可以的吧。”   林逸囫囵应了两声,他实在困极,强打起精神喝了口奶,忽而问道:“你跟江遇怎么回事?”   兰殊手一顿,他抬头看向林逸,而后眨了眨眼:“什么怎么回事?”   “吵架了?”   “没有啊。”   林逸 “哦”了一声:“你俩吵架又无所谓,反正崩不了。”   “都说了没有了。”   “嗯嗯,没有没有。”林逸懒得再和他争。   枕头也套好了,兰殊长舒一口气,他将枕头放到床头,又把被子甩着平铺开。   “……”兰殊看着眼前打结的被子,“……我好像,把被套的角给绑错位了。”   “……”林逸闭上眼,忽而觉得自己的疲乏感又重了好几分。   “嗐,”兰殊将被子一扔,“小逸,咱俩今晚一起睡吧,我床上的东西都是今天保姆新换的。”   林逸想拒绝,可他这会儿真的太疲了,困意大步跨过底线,驱使他点头并立刻朝主卧走去。   等兰殊洗了澡上床,林逸早已睡去,又因他的动作而昏昏沉沉地转醒。   “哎,小逸,”兰殊感慨着,“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再次入睡被打断,林逸皱着眉很不耐地“嗯”了一声。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好吗?”   “嗯。”   “哦,那就好。我最近经常想起我们读书那会儿的事情。”   “嗯。”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都8年没见了,不过你没怎么变,还是跟以前一样。”   “嗯。”   “变化最大的应该是赵子成,他当初那个二货样,现在居然也要结婚了,他居然是我们里面最早结婚的。”   “……嗯。”   “哦对,我忘了,你不结婚的。”   “……”   “小逸,你谈恋爱了么?赵子成说你还没有。”   “……”   “不谈就不谈吧,宁缺毋滥,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单身……也没什么不好。”   “……”   “哎,小逸,干脆之后几天咱俩都一块儿睡吧?方便聊天啊。咱俩多少年没好好聊天了。”   “想都别想。” 第31章 暴雨夜(上)   入夜,窗外下起瓢泼大雨,赵子成终于结束和周妮妮的视频通话,兰殊忍不住吐槽:“大哥,都大三了,你怎么还能这么腻歪?恶不恶心啊。”说着,他又指向隔壁用卫生纸塞住耳朵看书的江遇,“你看连江遇都受不了了。”   赵子成此刻心情大好,并不介意兰殊的批判,反倒满心包容与同情,“哎,作为一个成熟的哥哥,我充分理解弟弟们的嫉妒与不平,没关系,努努力,你们也可以。”他在“成熟”二字上加了重音,兰殊听得更气了。   “尼玛,你第一次成熟的房费还是我掏的!”就在他去年生日那天!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赵子成十分洒脱地摆了摆手,顺便转移话题,“小逸呢?”   “哦,他和崔志斌出去了。”兰殊说。   赵子成眉毛拧起:“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呗,”兰殊不忘揶揄赵子成,“我们宿舍成熟的可不止你一个。”   赵子成却没接他的茬,只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之前没听他说。”   兰殊道:“今天一早啊,人家凭什么告诉你个一天到晚见色忘义的货?对吧江遇?”兰殊看向江遇。   江遇摘下一边耳塞:“嗯。”   “啧,”赵子成挠了挠自己圆寸,“安全么?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又不是第一次了,大老爷们儿能出什么事?别次次都瞎操心。”   “哎你不懂,他就是个小孩儿……我给他打个电话。”赵子成说着掏出手机。   “怎么不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一次给林逸拨了过去。还是没人接。   “你有病啊这会儿打什么电话,你也不看看几点,”兰殊说,“人家小逸上次出去夜宿都是一个月前了,比你频率都低,你丫别打扰人家。”   赵子成坐在椅子上安静了会儿,再次拿起手机:“我最后打一个试试。”   “嘟……嘟……”电话等待接通,赵子成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指尖不自觉敲击桌面的鼠标垫,垫子是周妮妮送他的,爱心定制款,上面印着两个人的大头照。   闪电在夜空划过,宿舍的门被猛地打开,撞到附近的铁木椅发出哐当一声震响,众人的目光立刻聚集过去,江遇也摘下了耳塞。   窗外的雨仍呜嚎着下个不停,时不时发出几声轰隆起伏的闷雷。林逸站在门口,他浑身已经湿透,水珠子连成串从发梢滴落下来。他眼眶发红,眸光却涣散,见了面前的人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林逸没动,宿舍三人几乎在看到他那一刻便同时站了起来,赵子成大步朝他走过去,“卧槽你这是咋了?!怎么回事儿?!”刚要伸手拉他却被林逸躲开了,“你躲什么躲?你手机呢?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兰殊一把扯下晾在床头的浴巾,手慌脚忙想裹住林逸吸满水的身体,却仍被林逸避开,兰殊看他这样只觉心焦:“发生什么了啊小逸?你怎么这会儿回来,还淋成这样?”   林逸双唇紧闭,眼睛却越发红了,湿发的水珠划过脸颊,也分不清掺没掺杂别的。兰殊因为林逸的躲避没敢上前,他感觉得出现在的林逸脆弱到不行,赵子成却不顾那么多,他抓过兰殊手里的浴巾,无视林逸的闪躲,大手一挥把浴巾罩在他头上,双臂也一道缚住,将人直接搂进屋内,而后用脚一瞪,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说话!”赵子成抓着林逸的两只被裹住的胳膊,觉察出林逸还在发抖和轻微挣扎。   林逸终于开口,低声说:“别碰我。”   赵子成气极反笑:“你这时候还穷讲究个屁啊!我洗澡了今天!”   江遇蹙眉:“子成,你给小逸倒杯热水。”   “我抓着他呢!”赵子成朝江遇吼。   江遇不为所动:“不用你抓,你去倒水。”   赵子成知道江遇是想让他冷静,又看了眼除刚才那三个字之外再没说话的林逸,“哎!”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宿舍里没打热水,他得去隔壁借。兰殊立刻又上前了一些,小心不碰林逸,给他搬过凳子:“小逸,你来,你坐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江遇蹲到林逸面前,抬头仰视他:“别怕,你已经回来了,我们都在,不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解决。”   林逸闻言,涣散的目光终于缓缓收拢,他看向江遇,双唇微隙,努力想说却还是说不出口。好歹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有了松动,赵子成一走,被束缚的胳膊也解脱出来,林逸抬手捂住脸,忽然嚎啕大哭。   同寝快三年了,江遇和兰殊从没见过林逸这个模样,他向来是非常高冷自持的,漂亮的脸上随时写着“生人勿进”。   兰殊被林逸哭懵了,他茫然无措地看向江遇,用眼神询问“现在怎么办?”   江遇摇了摇头,用眼神回应“让他先释放一会儿吧。”   兰殊听话地默不作声。   林逸没有释放多久,赵子成端着热水杯子回来了。   “怎么忽然哭上了?”赵子成皱眉直接扯下林逸捂脸的手,把杯子塞过去,“先喝水,喝完再哭,哥大晚上给你要来的,敲门还被隔壁李狗子给骂了,靠!”   任再多情绪此刻也得被这样骂骂咧咧地打断,林逸止住哭,有些迷茫地抬头望向赵子成,只见他双手叉腰大喇喇地站着,粗壮的身躯和留着圆寸的脑袋把天花板上的吊灯给遮得严实,哪怕是背光,林逸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抑制不住的烦。   “谁他妈晚上11点不到就睡觉啊?!有病!”赵子成骂完,一低头就看见满眼噙泪的林逸,“啧,哥不是说你。”   “……”   “……”   “小逸,你要不先换套干净衣服?”江遇把话题拉回来。   林逸定了定神,他沉默着喝了两口热水,感觉暖流顺着喉管流进胃里,而后分走于冰凉的四肢。他摇头,终于缓缓开口。   “我……”话题实在难以启齿,可他又实在已经穷途末路了。面前的三人是他唯一还敢抓住的稻草,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向谁求助。   林逸咬牙,把心一横,终于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我……我……感染艾滋了。”   ……   ……   林逸缩起脖子,目光小心翼翼地一一掠过眼前已然呆滞懵逼的三人,他彻底无措,再次颤抖着恸哭:“我完了。”   ……   宿舍陷入诡异的死寂,除了怆痛的哭嚎之外再无其他。直到有人吼出一声满含暴怒的“X!”   赵子成在床榻间狭窄的过道来回踱步,右手反复摩擦他的圆寸,他眉眼早皱成了一团,指着痛苦万分的林逸:“你!你你!……”他忽然反应过来,“是那个崔志斌传给你的?!”而后再次怒骂,“你他妈搞些什么啊你!你不做措施的吗?!你不知道你们高危吗?!啊?!”   “我做了!我很谨慎的我真的很谨慎的!”林逸哭着慌忙辩解,“我第一次的时候还带了试纸过去,我让他测,他不测,说不想被扎针,怕疼,说我不信任他。我拗不过……但是做的时候我每次都让必须戴套的!不戴就不做!他就都带了。但是这次,这次他偷偷摘掉了,我没注意……他完事才告诉我,他有艾滋,”说到这里,林逸抖得越发厉害,话也快说不清楚,“他,他说,他太寂寞了,想有人陪他……我,我……”林逸脑中尽是他从酒店夺门而出时一回头看见的,崔志斌那双畅快而癫狂的,怨愤中带笑的眼睛。   “老子给你说了那个姓崔的不是个好玩意儿不是个好玩意儿你他妈就是不信!”赵子成越听越压不住火气,“他妈被下蛊了一样非跟他好!好得你他妈眼瞎脑子也废了!真行!你真行!你他妈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在老子面前横!在那人渣面前跟个鹌鹑一样!老子说一万遍你丫能怼一万遍!全世界就你聪明就你能!我是傻逼!现在呢!你的聪明呢?!啊?!”   “够了!”江遇厉声打断赵子成的咆哮,“你他妈想吼得整栋楼都听见是不是?”   赵子成闻言愤愤住了嘴。但他依旧烦躁,不能宣之于口便只能宣之于其他,于是他一脚踹飞了地上的垃圾桶,撞到墙上撒出大片垃圾。   “你到时候自己收拾。”江遇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还有闲工夫管这个?!”赵子成骂道。   江遇只觉得脑子突突地疼,思绪混乱成一坨浆糊。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严重了,远超他这个年龄这点社会经验可以应对的范围。他抬眼看向已然崩了的林逸、疯了的赵子成和依然懵着的兰殊,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尽快捋清思路。   江遇皱眉问林逸:“事情发生后你自己测了?”   林逸反应了几秒才摇头:“没,没有,我心里慌,直接跑回来了。”   江遇闻言浅浅松了口气。   “几点发生的?”江遇又问。   林逸艰难地回忆了一会儿:“八点……八点四十吧。”   江遇看了眼手机:“现在刚过10点,不到2小时。”他的思绪逐渐清晰:“兰殊打电话给疾控中心,问离我们这儿最近的,24小时值班的能开阻断药的医院。”   林逸闻言一愣,而后睁大眼睛,也顾不得隔离感染,激动地抓住江遇的手臂:“对!对!阻断药!我得赶紧吃阻断药!”但立时又颓了下去,“可是,可是已经好几次了……他说他之前都戴了套,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信他……”   江遇安抚地拍了拍林逸的手:“先顾好这次,不要怕。”   林逸的身体还在抖,闻言不住点头:“对,对,你说的对,”说完,他站起身:“前2小时是黄金期!我们得赶紧出发,快快快!!”   “别慌,”江遇按捺住开始陷入新一轮焦虑的林逸,“2小时来得及,72小时内都可以大概率阻断成功。况且虽然是高危,但性行为感染的概率从百分比上来说还是很低的,你们同房也不算频繁。你先去卫生间将就清理一下,换套干净衣服,我们10分钟出发。”   “好,好。”林逸连连答应着,听话地从衣柜拿了干净衣服,去了卫生间。事情有了微末转机,他整个人终于活过来一些。   “医院,挂号,身份证和手机……”江遇盘算着,他四下看了看,“小逸回来时空手的?”   “啊,嗯,”赵子成也回过神,因为江遇的安排而有了精神,“空手的,大概回来得太急,什么也忘拿了。”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啧”了一声,“东西都还在那王八蛋手里。”   江遇没再这事上耽误太久:“没事,先不管,我把我的带上,去了医院再说……小殊,查到了吗?”   兰殊一边听电话一边应道:“还没有,疾控没人接……啊,接了接了!”他连忙朝电话那头道,“喂,喂,您好,我想咨询一下离锦都大学最近的,能开到那个什么,什,什么药来着?”他再次看向江遇。   “艾滋阻断药,比如替诺福韦和恩曲他滨……手机给我。”兰殊立刻将手机递了过去。   江遇对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简单说明有人发生艾滋高危行为,需要立刻启动PEP,询问距离最近的24小时医院地址,工作人员态度和善,闻言也没有多问,很快告知了附近三家医院地址和值班电话,看起来对这类事情倒也不算陌生。江遇道谢挂了电话,又立刻拨打三家中最近的那家医院电话,得知有医生值班并可以当场开出三联阻断药之后松了口气。   结束通话,江遇回头把手机递还给兰殊,却发现兰殊和赵子成正一道小声嘀咕什么。   “在聊什么?”江遇问。   赵子成摇头:“没什么。”他朝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里头传来淅淅索索的水声,宿舍没有热水,林逸在用凉水清理。   赵子成皱眉叹了口气,又看向江遇,他压低了声音:“小逸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办,要报警吗?”   江遇抿着唇摇头:“很难,不好取证……先去医院再说吧。”   赵子成不再吭声。   林逸从卫生间出来,他脸色还是发白。兰殊连忙上前想搂他的肩膀,却还是被他轻轻避开了。   江遇又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最近的是锦和医院,我们现在打车过去只要8分钟,很快,”他说,“走吧。”   林逸点头,和兰殊一起跟在江遇身后。   “你们先去,我有点事儿。”赵子成忽然道。   江遇蹙眉看向他:“大晚上的,什么事?”   “嗐,”赵子成又薅了把自己的脑袋,“我就想着小逸的包和手机都还在那王八蛋手里,保不齐他再拿着干些什么,你们去医院,我去把包拿回来。”   林逸立刻道:“不行!”   赵子成笑:“怎么不行了?哥又不跟他打炮,真打起来他那个瘦猴样子我一脚能踹飞俩。”   林逸被噎,还没想好怎么接着制止,就见赵子成挥手:“行了行了,你们时间宝贵,快走吧。”   “可是……”   “哎呀都说了放心,别啰嗦,我拿了东西就来找你们,你赶紧吃药去。”   时间不等人,江遇只又嘱咐了赵子成一句“注意安全”后,带着林逸和兰殊走了。   宿舍距离校门本就有一段距离,此刻和时间赛跑,越发觉得遥远,林逸脸色苍白地跟着江遇快步疾行,兰殊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倒了,却总是撑着又走了一步。   出发时兰殊用手机叫了车,路过校门口的值班岗亭,林逸问兰殊借钱还给门卫大叔,多谢他帮忙支付先前回来时的车费。   “刚回来没一会儿呢,这么晚了你们又要去哪儿?”锦大是开放式校园,门卫并不干预学生出入,但夜间还是会照例询问一句。   “去网吧,”江遇答,“开黑。”   门卫大叔显然对这种行为并不认同,但也见怪不怪,只看着几人上车的背影感慨:“年轻人可真能折腾。”   江遇坐前排,林逸和兰殊坐后排,车行了一会儿,兰殊接到赵子成电话:“诶子成……嗯,路上呢,你也出发了?……哦,你等等啊,”兰殊侧头问林逸,“子成问你,你们住的酒店是陆青山山脚那家浮云客栈对吧?几零几号房?”   林逸咬着下唇,赵子成已经决定要去,他没能阻止,现在非常自责也非常担心,所以不想他。   兰殊又听赵子成说了几句,转而对林逸道:“子成说了,你不告诉他,他就去抚云客栈一间一间挨着敲门,被投诉被报警都无所谓,他自己抗……哎你就告诉他吧,子成心里有数的,你放心。”   林逸闻言没有办法,只得开口:“……402。”   兰殊转达给赵子成后便挂了电话,又安慰林逸:“别想那么多,先顾好我们这边。”   陌生的司机安静开车,林逸垂着头,默不作声。 第32章 暴雨夜(下)   医院到了,江遇根据先前电话联系的情况,与前台值班护士沟通几句后直接领着林逸和兰殊上二楼诊室。大学城位置偏,夜间急诊也没多少人,诊室里此刻只有一位中年女医生等在那里:“什么情况?”   林逸坐到就诊椅子上,两耳发红却也没敢支吾:“医生,我……今天发生了HIV高危行为,需要阻断药。”   医生停下打字记录的手,从电脑屏前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孩儿,实在是个漂亮的小孩,又看了眼站着的另两个,皆长得很不错,其中一个还尤其高,医生忍不住皱眉,问:“哪种高危行为,今天是第一次发生?”   “……”林逸的脸红得要滴血,他紧拧手指,喉咙再次卡壳。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安慰,是兰殊:“小逸,没事儿,人家医生什么没见过,你别怕。”   江遇道:“小逸,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林逸眼眶发干,他定了定神,艰难地对医生说:“……无套,无套……之前应,应该都戴了套。”   “对方确认感染艾滋?”医生面无表情地接着问。   “他自述确诊艾滋。”   “这种情况启动PEP没问题,今天这次发生多久了?”医生再次开始敲键盘。   江遇看了眼手机:“一小时40分钟。”   医生点头:“事发第一时间来医院,你们做得很对。暴露后2小时内是黄金期,阻断概率超过95%,”她将打好的单子递给林逸,“先去拿药,吃了药再去做初筛。”   江遇伸手接过单子,走出诊室后对兰殊和林逸说:“我去拿药,你们就在这层楼等我。”林逸这会儿身体虚得很,全靠一口气撑着,压根跑不快。江遇说完转身跑下楼,兰殊陪林逸找了凳子正要坐,林逸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小殊,阻断药贵。”   兰殊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看向江遇离开的方向,又看向林逸:“那你自个儿在这儿可以么?”   “我没事,你赶紧去。”林逸推他。   兰殊忙点头,边跑边说:“我很快回来!”   锦大医院急诊的挂号和缴费是一个口,兰殊下了楼便看见正在排队的江遇。   “你怎么下来了?”江遇问匆匆跑来的兰殊。   “啊,哦,”兰殊缓了两口气,说,“小逸找你,有话要对你说。”   江遇闻言蹙眉:“什么话?”   “不知道啊,”兰殊脸不红心不跳,“你上去就知道了。”剩下的就让林逸来圆吧。   江遇于是点头,把医生开的单子递给兰殊,又给他发了条微信,“这是小逸的身份证号,我上次帮他申请国奖他发我的,你就给工作人员说病人手机钱包都不在身上,医院急诊这种情况见得多了,都能处理。要是不行你再给我打电话。”他嘱咐着,兰殊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上去陪着他吧,这里交给我。”   江遇还是不太放心,他猜兰殊大概这辈子都还没有自己来医院挂过号看过急诊,尤其今天这类特殊情况。但他还是没有逗留,毕竟濒临崩溃的林逸现在才是最需要人照看的。   队伍不长,兰殊没排几分钟就轮到他了,他按着江遇教的,和窗口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报了林逸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又将单子递上去。急诊挂号、阻断药、初筛、肝功检查……零零总总加一起,费用拢共小7000。果然不便宜。   兰殊付完款,拿着收据单松了口气。幸好自己赶过来了。江遇的存款他知道,毕竟都来自奖学金和家教,他的家教就那几家,费用按课时结,大二开始到现在课业愈发紧张,大三起又要备考法考,他的家教频率也不得不降低。江遇的存款大部分都是定期,为以后读研准备的,能挪动的只有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兰殊跟着指引去药房拿了药,又去自动贩卖机买了水,而后赶忙上楼,江遇正和林逸说话,江遇低声说,林逸低头默默听。兰殊将药和水递上前,看了眼时间,还有3分钟满2小时。   江遇先一步接过药盒,照着用药指导把药片和水备好后再递给林逸,林逸看也没看,将药片一股脑全塞嘴里,就着水吞下去,却又被噎在胸腔,猛锤好几下才顺过气。   吃了药,无形中就像多出一道坚实的铜墙挡在他不堪一击的身体与灵魂之前,林逸终于彻底瘫软下来,再次放声爆哭。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江遇单手环过林逸的肩膀,低声安慰,兰殊也蹲下身,扶住他的膝盖:“没事儿了小逸,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吃了药就没事儿的。”   但江遇和兰殊都明白,这事给人带来的压力是极其巨大的,到现在林逸的情况还没有被定性,一切都还是未知,林逸需要释放。   好在林逸这次恢复得挺快,他的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拿过兰殊手里剩下的检查单子,自己上楼抽血,不再让人陪。   “你俩大晚上和我一起来这儿忙前忙后的已经很辛苦了,抽个血而已,我自己可以。”   等林逸去了,兰殊终于垮下肩膀,伸手在后腰锤了锤:“MD,我现在只想去把那个狗逼揍一顿。”   江遇道 “谁说不是。”   兰殊看向江遇,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说,吃了药真的可以那什么,阻,阻断吗?”   江遇摇头:“目前从国内的公开信息来看,还没有暴露后72小时阻断失败的案例,更别提林逸这样2小时就吃药的……但是,其他消息渠道,或者道听途说的,总还是有些阻断失败的情况,比如病毒源存在耐药性导致阻断药失效之类的,也不知道真假。当然,也要考虑小逸他们过去的多次同房究竟有没有把措施做到位。”   兰殊听罢只觉得一颗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那……要多久才能确定呢?”   “服药28天后吧,我记得。”   “哦……”兰殊讷讷应道,又“啧”了一声,心烦意乱,“他一定没事的。”   “嗯。”   林逸还没回来,兰殊无所事事,又戳江遇的手臂找他闲聊:“我先前拿了药上来,看你和小逸说话,你们说什么了。”   “不是你告诉我他找我的么?”   “……哦,对,那他找你什么事儿啊?”   “报警的事,”江遇说到这个,又一次眉头紧拧,“崔志斌这人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小逸大概率不会是他的第一个目标,小逸想报警。”   兰殊闻言正色:“嗯,那我们该怎么办?报吗?”   “报肯定要报,”江遇脸色凝重,“但结果不能指望,取证太难了,不论从理论还是实际上说都行不通。”   “什么意思?”   江遇叹了口气,他和林逸聊,讲到这个程度林逸就都明白了,但兰殊不行,他上课不认真,课后也不积累,这会儿反应不过来,江遇只得给他细细分析:“目前国内的相关法律针对性病恶意传播的立法只局限在卖淫嫖娼的范畴,其他的情况不受这个法条约束,通行做法是以故意伤害罪定罪处罚。但是,这里就有很多实际的取证困难,如果我们这次及时阻断成功,或者小逸压根没有被感染,那么故意伤害的结果就最多只能算未遂,而如果在未遂的情况下要认定他的行为,那么就需要首先有证据确认他的伤害意图必须是故意,未遂是不存在过失情况的,小逸和姓崔的是情侣关系且向来感情不错,学校里能证明这一点的除了我们一定还有别人,传染艾滋这件事姓崔的只口头说过,我们没证据,也就没办法证明他存在伤害的故意。其次是手段,情侣发生性行为,一方不愿戴套,在没有造成危害后果且不能证明伤害故意的情况下,很难被认定为是犯罪手段。最重要的,出于人权与艾滋患者隐私保护等原因,如果小逸没有被感染,那么,在报警后立案前的初步调查阶段,警察没有任何理由去验证姓崔的是否感染艾滋。而如果小逸真的,万一万一,不幸被感染了,警察立案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但也只是能够立案,后续想要定罪依然很难。”   兰殊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开口:“所以,那姓崔的完全不受影响?”   “很遗憾,目前来看,是的。”江遇道。   “那以后他又去祸害别人怎么办?”   “不知道。”   “我如果曝光他,是算侵犯他的隐私吗?”   “你说呢?”   “……操。”兰殊除了这个字再说不出别的。少顷,他侧头再次看向江遇,忍不住问:“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江遇闻言想笑:“你上课认真听讲好好学习,你也能懂。”   “不只是报警的事儿,”兰殊说,“还有阻断药什么的,我压根没听过,你居然连名字都知道。”   江遇的表情停滞了两秒,随即恢复如常:“随便看书看到的。”   “哦,”兰殊点头,“你阅读面也是真广。”   “……”   林逸抽完血下来,他一手用棉签按压着另一只手臂肘弯处的针孔,整个人比先前看着似乎又白了几分。   兰殊忙将他扶来坐下:“这是抽了你多少血啊?”   林逸答:“就两管。”   “那怎么感觉你跟被抽了半斤似的?”   林逸勉强扯起嘴角:“没有,可能是药物作用。”   “药物作用?”江遇皱眉,“刚吃不到半小时,这么快就起反应了?”   林逸摇了摇头:“不知道,总之肠胃很不舒服,想吐,可能也有一部分是心理作用吧,以前看了一堆资料,知道阻断药吃了身体反应很大,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所以当Gay真麻烦。”   “这跟Gay不Gay有什么关系啊,你就是遇到坏人了。”兰殊说。   林逸于是又想哭了,看向兰殊的眼里满是委屈。兰殊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的。”   江遇看了眼手机,现在还不到12点,“回去吧,检查结果没那么快,明早我来帮你拿。”   林逸摇头:“我想就在这儿等。”   江遇并不赞同:“初筛一般8到12小时,没必要耗在这儿。况且你的情况刚发生,现在做初筛只不过是个流程,真要查得7天后。”   林逸还是没动,他抬头看江遇:“可我还是想等……万一之前也有过我不知道的意外呢?我回去也睡不着的。”   江遇对上林逸那双水雾迷蒙又满含疲惫的眼睛,他能感受到他执拗之下未加掩饰的惶然与不安,于是不再多劝:“行,那我陪着你。”他看向兰殊,不待他开口安排,兰殊已抢道:“你别想叫我回去啊,我也要在这儿。”   江遇 叹了口气:“随你。”   夜还很长,哪怕灯火通明又时有人往来走动,医院还是医院,依然摆脱不了那股低沉忧闷的郁气。林逸胃肠的不适愈发明显,这是药物明确的副作用,没什么解决方法,江遇找值班护士接了两杯热水,分别递给候诊椅上的两人。入秋了,夜间温低,几口热水下肚,浑身熨帖不少,兰殊舒爽了一些,他已经开始困了,但没敢睡,他怕林逸在这样的氛围里想东想西的又想不开,于是绞尽脑汁地找话题逗林逸开心,天南地北地胡扯转移他的注意力。只可惜兰殊不是赵子成,他在扯淡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江遇更不行。林逸的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他能感受到好友的情谊与努力,他很感动,所以还是强打起精神,尽力迎合。   但三人依然无法避免的感到疲惫了,熬夜本身就是极其耗费精力的。最终兰殊和林逸相互抵着肩头开始打瞌睡,江遇揉了揉眉心,竭力保持清醒。直到赵子成的电话打来。   江遇接起电话,就听赵子成昂扬的声音自听筒处传来:“喂喂!我到锦和医院急诊门口了!你们在哪儿呢?”   “二楼,候诊大厅,你上来就能看到。”江遇答。   “哦哦,行!等我啊!”赵子成说完便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一健硕的身影自楼梯口飞奔而来,带起一阵看不见的热风:“妈的终于回来了!”   赵子成的动静大,浅眠的两人被他吵醒。赵子成将右手的塑料袋扔进林逸怀里:“手机钱包都在里头,你再看看有别的东西落下没?”他接过江遇递来的纸杯,猛灌一大口温水,“你的背包沾了他的血,我给你找地儿烧了。”   林逸没管自己的包,他站起来,双眸圆瞪看向赵子成:“他的血?你和他打架了?你受伤没有?你沾上他没有?”   “嗐,”赵子成浑不在意地摆手,“没打架,那姓崔的嘴巴不干净,我就踹了他几脚,把他给踹吐血了,丫可真废……我没沾上,帮你掏背包里东西的时候我都小心着,你放心好了。”   “你有病啊!”林逸朝赵子成吼,“你踹他干嘛?!你不知道他什么情况吗?万一溅到你怎么办!”   值班的护士过来严肃提醒他们注意安静,林逸万千句骂人的话被堵在喉咙口憋得脸都红了。   “哎呀你急啥,”赵子成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都说了我没沾到,况且就算沾到了,血在皮肤表面屁事儿没有,生理卫生课我还是认真上了的,你别大呼小叫。”   “好了好了,”江遇打圆场,对赵子成道,“你赶紧再去洗手洗脸,消毒。”又看向已经急得又要哭出来的林逸,“你也冷静点,没有创面,也没沾上,又是暴露在空气里,没事的。”   林逸恨恨瞪着赵子成,依然满是怒气。赵子成却笑嘻嘻的,应了江遇一声之后抬脚朝卫生间走,却又忽然站定,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这一动作让旁边三人再次紧张起来。   “怎么了?”兰殊忙问,“你受伤了??”   “……”赵子成缓缓摇头,又不太敢确定,只盯着自己手指上一小块外翻的死皮,和死皮周围那一丁点深红色的污迹,他招呼兰殊过来看,“你看我这儿,是不是,血啊?”   兰殊将眼睛杵近赵子成的拇指,仔细分辨之后,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好像……是的诶……”   他抬头与赵子成对视,就见赵子成木然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几秒后陡然变脸,面部肌肉开始抽搐一般,表情惊恐到夸张,像是快疯了,赵子成大嚎:“草草草草草!我TM也被感染了!”他不顾护士再一次的警告,一边嚎叫一边朝急诊室飞奔,“快快快!那什么!阻断!阻断!!医生!医生呢!!!”   繁忙与混乱并不只在今夜,在接下来的28天,306的四个人几乎时刻不敢松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林逸和赵子成不能再回宿舍,也没法上课。林逸是锦市本地人,却显然更加不敢回家。好在凌砚在锦市同样置备有房产,虽然在西郊那片人烟稀少的富人区,距离锦大是对角穿城的距离,但装修完善,设备齐全。兰殊打电话找人上门收拾一通后便跟金屋藏娇似的,让赵子成和林逸住了进去。   在得知自己绝大概率不会有事之后,赵子成一开始倒还挺乐呵,虽然跟周妮妮解释原委并叮嘱保密废了些口舌,小一个月见不着女友也让他思念成疾望穿秋水,但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天天窝在房里用1000兆带宽的网络无所顾忌地开黑也实在是非常之爽。   然而赵子成很快便乐呵不起来了。阻断药的负面反应无情地摧毁了他的美好宅男生活。哪怕兰殊给他俩每天订的都是五星级大厨出品的海味山珍也架不住他那饱经沧桑的胃毫不留情地肆虐奔腾并最终随着喉管翻涌进马桶。他弓着腰,扶着厕所的门框一瘸一拐地出来,朝路过的林逸大声诉苦:“你说,哥这回是不是舍命陪君子了。”   林逸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心里那一丝感动很快便被想痛骂他的冲动给盖了过去:“让你别去找他,你丫非去!非逞这个英雄,活该!”   “嘿!”赵子成双目圆瞪,“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肯认哥的好啊。”   林逸不理他了,径自往房里走,一路忍不住抬手去挠自己的脖子。林逸的副作用反应比赵子成更重,除了恶心呕吐,头晕目眩之外,他还起了很多红疹,从脖子蔓延到后腰一大片。   “医生都说了让你别挠!越挠越痒,还留疤,”身后赵子成的声音又响起来,“等着,哥缓缓就过来给你擦药。”   “用不着。”   “得了吧你,不擦药大晚上的你又在那儿哭。”   “我……”   “我戴手套用棉签,一擦一换,绝对干净卫生,行了吧?”赵子成这么说着,林逸还想死撑着拒绝的,但又实在没撑住,在一系列无比折磨的副作用之下,那原本微末的一点痒已然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林逸回房趴在床上看书,这段时间他和赵子成都没有去上课,兰殊花钱雇了两个外校法学院的毕业生帮他们签到答问写作业。可林逸不敢让自己的课业完全落下,一个月后,只要一切顺利……他必然还是要回到学校要独自应付各科考试的。然而很显然,他现在看书的效率是极其低下的,身体的不适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应对那些条条款款。   这可怕的经历必然是他20年人生中遭遇过的最大的浩劫。林逸认命地合上书,将头埋进枕头里。   幸好,幸好,他默默地想,他有这些好朋友,他不必独自面对。   幸好,幸好,他自私地想,幸好赵子成来陪着他了。   28天后,拿到化验结果,确认自己劫后余生的林逸抱住身旁的赵子成嚎啕大哭,哭得医院整个走廊的人都频频侧目,哭得兰殊也红了眼眶。赵子成豪迈地回抱住瘦弱的林逸,又在他那纤细的后背上狠拍了两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儿啊!”   林逸被拍得差点又呕出来,他一把推开赵子成,刚想发飙,仍含着泪的眼睛撞上那二百五似的廉价又实在灿烂的笑容,林逸抿着唇,把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作者有话说   不论男女,我们都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第33章 偷瞄   江遇订的这家米其林餐厅专营燕市本地佳肴,环境古韵清雅,食材上等考究,是接待外来宾客的优选。服务员推开包房的门,林逸一见正坐在待客区的江遇便啧啧感叹:“江大合伙人简直越来越讲究了,”他与兰殊一起走进去,边走边说:“早知道我也当律师,干法务真没意思,工资不高,锅背得倒是不少。”   江遇挑眉:“你猜我为什么今天下血本,还不是为了讨好你这法务总监。”   林逸哈哈笑起来:“你就扯吧,我们这种小公司的业务你们金科才没空接。”   “商业互吹打住啊,子成他们有说什么时候到吗?”兰殊问。   “刚给我发过微信,马上到。”江遇说,“晚溪我也问了,她要再晚一些。”   兰殊闻言点头。   三人在待客区的沙发落座,服务员倒好茶便退了出去。没聊一会儿,包间的门再次打开,赵子成牵着周妮妮进来。   “啊哟,你们都到了啊!”赵子成忙道,“今天迟到不赖我啊,赖妮妮,她慢。”   周妮妮显然很不认同:“我正常下班等你,哪儿慢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三人跟前。   林逸与江遇兰殊相继起身,和赵子成周妮妮打招呼。   “你得了吧,这么多年聚餐你哪次不迟到?你出去应酬也这样?”林逸对赵子成说完,没管他嬉皮笑脸的解释,敛去面上的嫌弃,转头朝周妮妮笑笑:“好久不见啊。”   周妮妮抿嘴回了笑:“好久不见,欢迎你来燕市玩儿,”她问,“你打算在燕市玩儿多久呀?”   林逸答:“一周,我周日回去。”   “哦,这样啊,那你之后几天的行程安排好了吗?”周妮妮又问,“我可以帮你参考,有的网红景点没必要去的,反倒一些老巷子胡同挺有看头。”   不等林逸接话,赵子成“嗐”了一声:“有啥好参考的,我这几天找时间陪他逛不就得了?”   周妮妮瞥他:“你不上班了?”   “上啊,”赵子成答,“找个理由说见客户就行了,问题不大。”   周妮妮没再说话。   林逸目光在二人脸上短暂掠过,对赵子成不以为然道:“还等你陪我?兰兰今天都陪我逛差不多了,之后几天随意走走就行,用不着赵行长费心。”   “今儿一天就逛完啦?”赵子成很惊奇。   兰殊笑:“你当燕市有多好逛啊,就那么些景点,一大半小逸还没兴趣,可不就逛完了。”   “那你来燕市这么多天干嘛?”赵子成皱眉问。   “我来散心不行?非得跟军训似的到处参观?管那么多,你干脆给我报个老年团得了。”   “哎呀随你随你,管不了你。” 赵子成被林逸怼习惯了,压根不往心里去。   “别站着了,都坐吧。”江遇发话。   几人各自在沙发上落座,服务员照例给新到的客人斟好茶就出去了。赵子成一坐下便立刻开始和三个老友热聊,说起江遇隔天要去他们银行总部做的家族信托法律风险讲座,说起兰殊他们公司正在争取的红岭在建项目,又问林逸最近的感情状况。   林逸很不高兴:“什么意思啊?问他们就都是工作上的正经事,到我就问这个?”   “你工作上还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赵子成说,“每次发微信问你最近咋样,你就给我噼里啪啦倒苦水,大到你公司IPO不顺,小到你老板的几个情妇斗法,我现在还有什么好问的。”   林逸又看了眼周妮妮。周妮妮坐在赵子成旁边,低头认真玩手机,就像大学时一样,并不参与他们的闲聊,只时不时用手肘碰一碰赵子成,让他替自己拿茶几上备着的茶点。   “话又说回来了,你感情生活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问你你说没有,一天天发那个朋友圈啊,伤春悲秋的。”赵子成又问了一遍。   林逸道:“没有,哪儿那么容易,你要给我介绍啊?”   “我倒是想,”赵子成摊手,“可惜你们那个圈子门槛儿太高,我也进不去啊,你们又不待见我这一类型的,这不就没渠道又没货源了。”   “怎么你还有过这想法呢?”周妮妮忽然开口。   “我就这么随口扯句淡,”赵子成连忙解释,还不忘表忠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周妮妮“哼哼”两声,又安静下去。   林逸转向江遇,问他:“你们现在招人要求高么,我要是想来,你能收么?”   江遇答:“要求再高你也能达到,随时欢迎。”   林逸闻言点头:“我再想想。”   “有啥好想的,”赵子成摆手,“你就看他人前风光,人后累得跟狗似的,天天加班天天应酬,你才吃不了那个苦。”   林逸立时不乐意:“小瞧谁呢?我要能年入大几百上千万,我也愿意天天加班啊!”   “好好好,加班你行,让你天天陪着肥头大耳的老爷们儿喝酒唱歌洗桑拿,你行?”赵子成道。   林逸被赵子成怼噎了,憋了半天实在不愿意为了一时之气将自己置身于一群老直男丑态毕露的酒池肉林。可他实在又气赵子成那二百五似的优越感和永远把他当小弟的态度,于是闷在那里不说话。最终还是江遇解的围:“你TM怎么把我说得跟个三陪似的。”他对赵子成道。   “嗐,”赵子成浑不在意,“咱俩彼此彼此,不是三陪也差不多了。”说完肩膀就挨了周妮妮不轻不重的一下,于是立马补充,“不过我和你还是有区别的,我是有家室的人,当三陪也当得比你稳重,比你有底线。”   “放屁。”江遇笑骂赵子成,不自觉地瞥一眼斜对面坐着的兰殊。   兰殊背靠沙发,没什么坐相,他听江遇和林逸聊天,赵子成在旁边插嘴嬉皮笑脸。今天陪林逸逛了一天,兰殊有点累,此刻身旁没有外人,他便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的精神并不集中,听得也不怎么认真,涣散的思绪顺着周遭的喧嚣逐渐飘回锦都大学的306宿舍,林逸和江遇认真讨论课堂里提及的司法案例,他和赵子成两个学渣没心力参与,于是他百无聊赖地发呆,赵子成插科打诨地搞破坏,最终招致林逸的白眼。如果他叫一声“江遇”,江遇就会从纸质的案卷笔记里抬头,舒展开因学术而皱起的眉,问他:“怎么了?”,然后他摇头,说自己饿了。时间好像被折叠了似的。   兰殊是不缺朋友的,随意呼唤一声,便有成群的人乐意与他勾肩搭背把盏言欢。但他仍觉得306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合拍并不仅仅因为同处一室的缘分,还因哪怕背景不同仍能彼此认同的三观,相互扶持不求回报的真情,以及肝胆相照毫不避讳的坦诚……   坦诚吗?兰殊偷瞄江遇,他又开始心虚。   ……但大体,大体上,还是坦诚的。 第34章 聚餐   几人又聊了好一会儿,服务员进来续了两次茶,又新端上一盘点心,直到临近8点,杨晚溪才牵着5岁的女儿匆匆赶来。她一进门便连连致歉:“实在不好意思!公司临时加班,害你们等我到现在。”大家都摆手说“没关系”。   杨晚溪拉着女儿向各位叔叔阿姨问好。小姑娘长得很像妈妈,圆圆的脸蛋挂着独属她这个年纪的小奶膘,漂亮的杏眼望向面前或熟悉或陌生的大人,落落大方地朝他们一一见礼,自我介绍大名林暄暄,声音明亮又奶气。见完礼,她飞扑进周妮妮的怀里撒娇:“干妈干妈,我好想你。”眼睛偷偷往另一侧的大人堆里瞄,被周妮妮抱起来,又塞了一块小饼干。   杨晚溪不好意思地解释:“家里的育儿嫂休假了,我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多好,小朋友在,咱们也跟着有活力了。”兰殊笑着说。   江遇邀众人餐桌落座,都是多年朋友,没什么位次的讲究,大家都很随意,只原以为暄暄会愿意左右挨着亲妈和干妈,却不曾想她轻扯着杨晚溪的手绕到另一侧,爬上椅子后,朝身旁的林逸“嘿嘿”一笑,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拉妈妈坐到她另一边。   林逸挑眉,有些不明就里。   杨晚溪笑:“暄暄是颜控,喜欢亲近长得好看的叔叔阿姨。”   周妮妮撇嘴佯怒:“好你个见色忘义的林暄暄,干妈白疼你了。”   暄暄嘴里讨好干妈,屁股却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林逸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没怎么和小孩儿接触过,对人类幼崽也不太感冒,一时不晓得应该怎么和她短暂相处。   “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暄暄倒是很大方。   林逸闻言只得回道:“我叫林逸。”   “叔叔你也姓林啊!我也姓林!”暄暄立时兴奋起来,“我们都姓林,那你能当我的爸爸吗?”   ……   江遇正招呼服务员传菜,其余人暂时都没有聊天,于是童言童语立时传进在座各人的耳里,大家都清楚杨晚溪和林逸的情况,因而一时都不晓得该顺势开开玩笑还是该保持沉默。杨晚溪很尴尬:“暄暄,不要乱说,你自己有爸爸。”   暄暄闻言噘起嘴,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小孩的一时兴起就这么过了,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又聊起他们的话题。兰殊想到今天加班的杨晚溪,关切道:“晚溪现在工作强度是不是太大了?凌砚就是个万恶资本家,你要被他剥削太狠你一定告诉我啊,我帮你逃脱苦海。”   “你就这么背地里说你亲哥啊?”赵子成乐。   “怎么他是神仙说不得?”兰殊问。   “说得说得,你们这些豪门兄弟情都复杂的很,我懂,我懂。”赵子成不忘认真叮嘱,“但你可千万别跟你哥闹翻脸啊,我那几个亿的窟窿可都靠人家凌总帮忙补的。”   兰殊闻言气急:“卧槽难道不是我帮你联系帮你牵线的?我特么为这事还挨了我哥一腿子,你这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赵子成立刻谄笑:“您受累,可惜您不掌权啊。”   兰殊无言以对。   杨晚溪在旁听得咯咯笑,对兰殊道:“谢谢小殊,我现在工作挺好的,忙是忙了点,跟着凌总能增长的见识也很大。别的工作虽然轻松,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成长得更快一点。”她真诚地说,“而且凌总人很好,对下属非常宽容,今天暄暄来公司陪我,也是他得知情况后主动提出的。”   兰殊点头,他对此不意外,他哥向来是面冷心热的。   “林叔叔还带我去买玩具了。”暄暄嘴里包着水果,圆鼓鼓的腮帮子说话含含糊糊,“买了可多了!”   这话倒让所有人感到些微意外,杨晚溪连忙解释:“这次加班是因为明天总办会有新议题要加进来,议题比较重要,凌总等着审稿,暄暄在办公室里待得无聊,嚷着想出去玩儿,我又一时走不开,所以凌总就……”她再次看向兰殊,“实在是为难凌总了,我特别过意不去。”   兰殊笑:“这有什么,你别看他平时冷着一张脸,天天生人勿进的样子,他带孩子很有一套,我就是佐证。”   赵子成逗暄暄:“咱们暄暄公主面子够大的啊,世界五百强集团CEO陪你逛街买玩具。”   林暄暄听不懂什么五百六百,只说:“林叔叔最大方了,他给我买了艾莎,还有乐高,还有盲盒!”说着,她又委屈起来,“可是他也不愿意当我的爸爸,明明大家都姓林的。”   这次大家终于开怀大笑,杨晚溪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越发难为情,只得再次给林暄暄解释:“叔叔姓凌,不是林。还有,你有爸爸,虽然他现在没在你身边,但你的爸爸只有他一个。”   林暄暄看向杨晚溪,终于认真问道:“我爸爸又不管我,也不喜欢我,那我为什么不能不喜欢他?我为什么不能换一个爸爸?”   杨晚溪闻言一愣,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却听周妮妮一拍桌子,赞道:“暄暄说得好!那样的爸爸,咱们不要就不要了,让你妈以后给你找个新的!”   林暄暄立刻觉得自己有了靠山,朝周妮妮用力点头。   杨晚溪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好闺蜜:“你别添乱了。”又对林暄暄道:“你也别听外婆瞎说,爸爸没有不喜欢你。”   兰殊看出杨晚溪的不自在,适时转换了话题,对杨晚溪调侃着问:“集团明天的会议有什么关于咱们地产的策略变动吗?杨总秘能不能给透透底?我这段时间都没和我哥联系过。”   杨晚溪答:“有是有,但其实你都知道的,就是上次凌总来咱们资本开会时说的那些东西。”   兰殊了然。   “什么东西?”赵子成好奇,“方便说么?涉密就算了。”   “不涉密,其实就是国家对地产行业的政策要收紧了,各个企业都面临降负债的压力,搞不好会直接断现金流……你和妮妮打算买的是哪个地产商的盘?不是万融吧?”兰殊对赵子成道。   赵子成皱眉:“就是万融啊,想着大开发商更靠谱,优先考虑的就是万融——啊我没有说你们公司不靠谱的意思啊,就你们也没学区房的大户型啊……怎么这波连万融都会有问题?”   兰殊严肃地点头。   “……”赵子成和周妮妮对视一眼,“行,那我们赶紧看看别的,”说着他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定。”   “那你们和红岭的项目呢?”江遇问,“万融目前的负债情况,要短期内降下来已经很困难,不可能再扩张了。”   “嗯,”兰殊说,“听元禾总说,红岭已经主动联系我们了,明天他们会来一趟,到时候应该会敲定意向。”他笑起来,“恭喜江大合伙人。”   江遇倒很谨慎:“还有律所比选,为时尚早。”   “嗐,”兰殊不甚在意,“那不就是个过场,辉哥都说了,收并购的项目,只有交给你们才放心。”   江遇于是不再谦虚,笑着给身旁的兰殊斟了点红酒,他现在对兰殊的酒量和酒品有了全新且清晰的认识,没敢多倒:“那就多谢兰小少爷了。”   兰殊看着伸过来的那双稳稳端着瓶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抿唇眨了眨眼,忽而又不自在起来。   他不爱江遇这种哪怕玩笑般的恭谦,他觉得以他们的关系是连这些也不必要有的。江遇想要什么,告诉他就行了,他都会努力去替他办。   但他没说话,没好意思。他总觉得江遇和他之间隔了一层,8年前,在一切没发生的时候,这层是没有的。但现在有了。他们还是很熟稔的,但没有以前那么……用什么词形容好呢?兰殊把脑子里一干出现的,亲密、亲近、亲热、亲……哎呀,这些词汇统统扫开,兀自思忖半天,最终还是勉强用上熟稔,嗯,他们没有以前那么,那么的熟稔了。   多年老友的聚会不必如商务饭局般讲究规矩,大家吃喝都随意,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忆往昔。回看如今,赵子成的目光从在座各人的脸上掠过,终于啧啧叹道:“时间啊,真是把杀猪刀,想我当初一个英俊倜傥的阳光少年,现在一天到晚在人堆里滚,满脑子都是房子和钱。”   大家都颇为感慨,林逸说:“那么多年了,谁能不变呢?”   周妮妮道:“兰殊就没变。”   兰殊一愣,他在朋友们齐聚而来的目光中自忖,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有一些变化的,至少应该比大学时更成熟了一些。酒量也上涨了那么一点点。   但其他人好像并没有这么认为。   杨晚溪也说:“确实,小殊还和以前一样。”   “什么一样?”兰殊不解。   “嗯……”杨晚溪想了想,“一样热心,一样细心,一样开朗。”   “一样单纯。”江遇道。   兰殊眼睛瞥向江遇,很想反驳,他知道江遇说他单纯就是在说他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是在说他还是之前的那只金丝雀。   “嗐,”赵子成笑,“兰兰又没吃过生活的苦,不用变。”   于是兰殊没法反驳了。   明天也是工作日,饭后大家没有再二轮,各自散去。   杨晚溪带着暄暄坐在网约车的后排,暄暄晚餐时吃得多,又兴奋,这会儿终于开始犯困,躺在妈妈的怀里打瞌睡。杨晚溪也很累,工作很累,见朋友也很累,一切的情绪输出对她而言都是消耗。育儿嫂休假,她一会儿回家还得给暄暄洗澡,冲牛奶,哄睡,还得洗衣服烘衣服,还得收拾自己。一想到这些,她的疲乏感便更重了。现下意识也终于开始迷糊……   “妈妈。”她忽然听到暄暄的声音。   怀中的女儿睁开了眼,不解又期盼地看着她,“我真的不能让凌叔叔当我的爸爸吗?”   杨晚溪哭笑不得,她想了想,避开长篇大论的道理,转而问道:“你为什么想凌叔叔当你的爸爸?”她以为暄暄会再次提及凌砚的“好”,陪她逛商场,给她买玩具,还长得高。暄暄的亲爹长得也不矮,但凌砚超过1米9的个头让林暄暄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惊叹大呼。   “我觉得,凌叔叔很孤单。”林暄暄说。   “……嗯?”杨晚溪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暄暄认真地想了想,答:“不知道,他让我去选玩具,我选好了,回头看他,他那么高,一个人站在那里,我就觉得他很孤单。”说完,暄暄陷入沉默。小朋友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哪怕是问问题,有时也并不是为了答案,而仅仅是满足一时兴起的倾诉欲罢了。   杨晚溪觉得暄暄大概并不完全理解孤单的意思,可能以为只要是一个人,那么就是孤单。但因为女儿囫囵的形容,她脑子里却想起凌砚欣长挺拔,不怒自威的背影,他似乎,的确,总是一个人。 第35章 夜话   兰殊与林逸回到家洗了澡,保姆已经上门把次卧给收拾出来,床单被套也换了新的。兰殊哀叹,为没法再和林逸抵足夜谈而遗憾,却不想林逸从次卧抱出被子,径直往主卧去了。   兰殊眨巴眼,林逸朝他勾起唇角:“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兰殊嘿嘿一笑,也不管自己此刻表情是不是显得猥琐,只高兴地钻进被窝,“你干嘛要把被子抱过来啊,我这被子够大。”   “大哥,我是个gay啊,昨晚那是迫不得已。”林逸瞥他一眼,“咱俩还是男男授受不亲好一点。”   兰殊“哦”了一声:“那你都授受不亲了今晚为什么要和我睡?”   “有事儿问你。”林逸铺好自己的被子,也跟着上了床。   “嗯?什么事儿啊?”兰殊问。   林逸转过脸:“你和江遇究竟怎么了?”   “……”兰殊眨巴眼,“你怎么又问这个?”   林逸眯起眼,借着床头灯那淡黄色的光仔细端详状似茫然的兰殊:“你俩怪怪的。”   兰殊笑得有些心虚:“哪里怪了。”   “说不上来,老觉得你对着他特别不自然,有点虚,就跟对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林逸撇嘴,“他呢,也差不多,对你有点端着,客套……啧,不过他现在确实比以前端着点,这也正常,都是岁月的磨砺。所以主要还是你比较怪。”   “哈?我,我对他我能亏什么心?”兰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梗着脖子说完还不忘“哈哈”两声。   林逸挑眉,又盯了兰殊几秒,而后干脆地转身:“不说拉倒。”   兰殊松了口气。但见林逸竟然起身抱着被子准备走人,连忙拉住一角:“你走什么啊,听不到八卦就翻脸啊?”   “对啊。”林逸答得理所当然。   兰殊一噎,但没放手:“哎呀,我也有话想问你呢,你别走了别走了。”   林逸觉得好笑:“你还真是心中有大爱一点儿不介怀啊,你就不担心我占你便宜?”   “你又看不上我你占我什么便宜?”兰殊不耐烦道,“赶紧的。”   林逸于是重新上床:“谁说看不上你了,你这种多金大方温柔又长得好看的男人,我们最喜欢。”   兰殊听得一乐:“嘿,原来我在你眼里那么好呢。”   “还行,”林逸道,“说吧,想问我什么?”   等林逸躺好,兰殊才开口:“你最近感情生活怎么样了啊?”   林逸挑眉:“就这?我今天吃饭不都说过了么,没进展。”   兰殊翻身趴在床上,侧头对林逸道:“先前晚溪和妮妮在,我不好多说。那个崔志斌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林逸垂下眸:“你在美国都听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哦,也对,听说他是因为吸毒过量死的,”兰殊皱眉,“早先就因为吸毒被行政拘留,又被学校开除,本来还保研了的。啧,想说他活该,但又忍不住觉得唏嘘。”   林逸半晌没说话,正当兰殊以为他睡着了,才又听他开口:“他其实挺不容易的。”   “嗯?”兰殊侧头,他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肯定恨死他了。”   林逸没接这话,只顿了顿,说:“他一个人从北疆的一个小镇考到锦大,你可以想象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他又是个gay,他们那儿几乎所有人都有宗教信仰的,他比我活得更压抑。”   床头的台灯还亮着,林逸两手枕着后脑勺,抬眼望向天花板:“来了锦大,宿舍的室友呢,都是南方的城里人,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包括信仰都不一样,他们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让他格格不入。他能怎么办?只能继续读书呗。每天端着个玻璃杯泡在课堂和图书馆。他其实也没觉得自己读了书,有了好文凭好工作就能怎么样,他很丧的,你们也都看得出来,他始终觉得这个世界早就不要他了,他就是个被抛弃的异类。”林逸的表情很平静,声音却低了下去。   “你知道他的艾滋是怎么得的么?”林逸问兰殊。   兰殊不答。   “不是滥交,”林逸淡笑,“是黑市卖血。他那会儿大二,想换一台好一点的电脑。没想到这么倒霉。”   “……这样啊……”兰殊讷道,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嗯,”林逸终于叹了口气,“他死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啊?”兰殊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所以他的死不是……”   林逸没答,只接着道:“他电话早被我拉黑了,他用了个新号码,我接起来之后他半天没说话,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能马上知道是他。所以我也不说话了,我也没挂电话,我就想晓得他还想干嘛,我还开了录音……就不放给你听了啊。他后来终于说话了,也没说别的,大概就是道歉,说他当初做错了事,其实一直在后悔。他说他其实一直不想伤害我,所以我们上床他都戴了套,也很小心,茶杯餐具从来不和我共用,我有点洁癖嘛,所以当时还觉得正好。可人如果压抑得太久,总有那么一刻理性不起作用,失控了就容易犯错。他说当时赵子成踹他,他真希望赵子成能把他踹死算了。他说他从那天开始就没想要好好过了,吸毒,吸呗,麻木一刻是一刻,但他没再出去乱搞,总还是不想再害人了……他最后给我说,他实在是活不动了,他早废了,也没人还想得起他,就想着,最后再给我打个电话,也不是故意要打扰我,就是觉得,还欠我一声对不起。”   兰殊安静听着。   “嗐,要是我真的被感染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不把他送进监狱我也不用活了……但是吧,啧,我现在,我说实话,你别骂我。我现在真不恨他了,虽然当初的确被吓得够呛,还害赵子成那个二货陪我一块儿吃阻断药,周妮妮到现在都不爽我。”   “啊?周妮妮有吗?”兰殊疑惑,“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俩今天吃饭不还聊了几句么。哎不过人家因为这个事不爽你也能理解。”   “我有不理解?”林逸瞪他一眼,将话题拉回来,“我现在只觉得崔志斌很可怜,命运有时候的确不太公平。”   林逸说完,又缓缓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将压在心底的郁结一并呼了出来。世事难料,他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但面对这样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他人”的不幸,免不了跟着难受。   他想起那个暴雨的夜,逃离酒店时看到的崔志斌的眼睛,那种绝望中迸发的好像抓住了希望的光,那个报复的快感与凌虐的深情交织的,苍白而颓败的笑。林逸猜想这将是他这一辈子的阴影。但也没办法了。于是他又叹了口气。   “是挺惨的。”兰殊说。   林逸闻言觉得挺稀奇,他笑:“你这怎么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不像你的风格啊兰大善人。”   兰殊“嗐”了一声。的确,他几乎从不居高临下地评判别人的人生,毕竟他一直清楚,自己是地球70亿人里极其稀少的,中了卵巢彩票的那一类。又因个人性格与童年经历,他一向很能产生同理心。但在这一刻,在面对如此现实而凄楚的人间悲剧,他的情感却罕见地极为平淡。他认真思忖,而后恍然大悟。兰殊对林逸说:“他出身比江遇好。”   林逸一愣,他想了想,然后不说话了。   是的,同样来自农村,崔志斌家中还豢养牛羊,江遇家只靠务农,父亲还残疾,劳动力少了一半。崔志斌每月都有几百的生活费,每顿饭还能一荤一素,江遇刚开学那阵子几乎天天白水榨菜就馒头。崔志斌一进校就有手机有电脑,江遇揣着个破板砖机用了大半年,后来为了买台电脑去二手电器城淘了两天。   命运总是不公,但人生走成什么样子,说到底还是看个人选择。   林逸必须承认每每想起崔志斌的结局,他除了哀婉与畏惧之外还有兔死狐悲般的感伤。他会想起自己出柜后父亲平添的白发,母亲每次对他努力微笑都藏不住的那份不安与苦楚。林逸知道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活得很累,但他总还是觉得自己似乎又比其中的大部分更累一些,不论怎么自我安慰,不论洒脱亦或是掩饰,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社会中不合群的那一小撮,而他又不愿自暴自弃,不愿在坦然拥抱性向之后又将自己放逐到醉生梦死荒唐无度的暗岛。于是他在那一小撮里依然不合群。他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同类,他们都克制而矜持,都在这个勉强包容他们的世界里努力生活。结果他没有。   林逸忽然便释然了一些,起码在这出悲剧里面自己不能算是帮凶。他那段年幼无知的初恋早已不剩什么拉扯的感情,崔志斌没有看得开,没能好好把握命运,他已然十分惋惜,但此刻也没那么难过了。   林逸想到江遇,倏地又有了精神,戳了戳一旁还趴着的兰殊:“你就说说呗,你跟江遇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怎么又提啊?”兰殊立刻又不自在起来。   “提不得了?你俩大学那会儿好成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现在这搞得,虚情假意别别扭扭的,给谁看呢?”   兰殊看向满脸八卦的林逸,顿了又顿,想了又想,终于一个翻身坐起来,他“啧”了一声,哎,他其实早也憋得不行了:“我出国前,找大家一块儿最后聚了一次,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锦城宴嘛,你包场,玩儿得好的有交情的只要想来的都叫来了。”   “嗯,那天我们挺嗨的,后来还点了很多酒。”   “是挺多,红的洋的白的,不过我记得你没喝啊,江遇都给你拦了。”   “我没喝,他自个儿喝了不少。”   “是吗?没印象了。”   “是。”   “哦,好吧,那然后呢?”   “然后他把我给强吻了。”   “……”   兰殊侧头看向已然呆滞的林逸:“就是这事。”   林逸半晌才合上嘴,仍定定看着兰殊,而后缓缓道:“卧槽啊……”   压在心底整整8年,让自己辗转难安无数日夜的秘密终于宣泄出来,兰殊只觉内心似洪流冲开了堤坝,立时便亢奋起来。他一把将还僵躺着的林逸从床上薅起与自己对坐:“你说他喝多就喝多,耍什么酒疯?!你都不知道丫喝醉了速度有多快力气有多大!猛地一张脸就给我凑过来了,我TM躲都躲不及!!”   林逸不说话,只又多看了兰殊好几眼。兰殊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一腔刚燃起来的愤愤之火都被看蔫儿下去:“你干嘛,你不该和我同仇敌忾吗?”   林逸摇头:“你接着说。”   “我接着说什么?”   “然后啊,亲了你之后呢?”   兰殊气笑,“还能有什么然后?人江大学霸第二天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发微信问我几点的飞机,要来送机。”   “……断片了?”   “断个屁!老子这么多年也以为他是断片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上个月我和他吃饭,嘿,他居然给我道歉了!”   “你怎么回的?”   “嗯?我,我能怎么回,难不成还为着一个酒疯子的吻和他绝交,还是让他负责?我肯定也就只能,大人大量地原谅他啊!”   “对啊喝醉了亲一下而已,你们直男喝醉了什么干不出来?况且他歉也道了,你还想干嘛?”   “我……”兰殊又被怼了,嗫嗫嚅嚅的没了气势,“我没想干嘛……”   “那你这两天对着他那扭捏的样子,几个意思?你自己都说了,只是一次喝醉了的意外,”林逸道,“况且真要论对错,错也不在你,你对着他,你心虚个什么劲?”   兰殊被怼得哑口无言,宣泄归宣泄,他不敢把喜欢上江遇的事情告诉林逸,他总觉得不太好,觉得这件事太扯了,它开始得如此荒诞,却又让自己显得如此无耻。他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告诉江遇的,他同样希望306的友情可以延续一辈子,他不想林逸以后总是用难以言说的目光看他和江遇。   但Gay装直男也很累啊,兰殊颓然地想着,仰头栽倒在床上。   林逸推他:“怎么了?”   兰殊一动不动,不想理他。   林逸心念电转,顺势趴到兰殊身边,凑近他耳朵,见兰殊完全不躲,林逸勾了勾嘴角,朝他耳朵轻吹一口气。兰殊被痒得一颤,忙挥手推开林逸,大呼:“我靠你干嘛啊!”   林逸被兰殊推得顺势朝身旁一翻,仰躺下来,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止不住咯咯地乐,而后双眸含笑看向兰殊的眼睛:“诶,你不会是被江遇直接给亲弯了吧?”   兰殊一愣,他不知道林逸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兰殊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飞速攀升,然后梗着脖子吼道:“放屁!”   “唔,”林逸点头,“行吧。”   夜很深了,林逸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方才热络和激烈话题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睡了。”   “哦。”   兰殊伸手关掉了身旁的台灯。   “兰兰。”   “干嘛?”   “当Gay很累很辛苦的,你还是当直男吧。”   “……睡你的觉。” 第36章 回乡   林逸回锦市了,兰殊结束地陪再度投入工作。   红岭地产如约上门,态度比之过去又好了不少。项目是个好项目,只可惜在这全国房企降负债的关口还愿意接盘的实在是少,所以尽管凌风地产开出的条件苛刻,有趁火打劫之嫌,红岭也只能咬牙认了。   前期已经沟通过几轮,这回本就是为定意向而来,关键条款约定好,备忘录便直接签了。十分客气亲热地送走红岭的人,回过身的宋元禾脸上早乐开了花。   “今天就把报告交上去,等领导审批完就可以着手尽调了,”宋元禾看向兰殊,“这次尽调就交给小殊来吧,练练手,不懂的问你辉哥。”   兰殊闻言点头,大家当然没意见。   项目过会很快,毕竟捡的是红岭亏本23亿甩卖的大漏,35%的股东IRR在燕市也很难得,报告提交的隔天就顺利拿到高层的批复与授权。与法务部和财务部沟通完合作律所和会计所的比选事宜,兰殊握着手机,心理建设半天后,终于拨通了江遇的电话。   “小殊。”江遇的声音依旧沉稳平和。   兰殊回神:“啊,哦,我就是想告诉你,红岭和我们的合作意向已经定了,公司这边会很快开始做律所的比选。”   “嗯,是个好消息,”江遇道,“谢谢你,小殊。”   “……这没什么,你不用客气。”兰殊还待再说,却听江遇那头传来航班播报。   “你在机场吗?你要出差?”兰殊问。   “嗯,在机场,但不是出差,我回一趟老家。”江遇答。   “怎么忽然要回老家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一点小事。”江遇说,“比选和尽调由我们团队的李兴群律师负责,他的业务能力你可以放心。”   “哦,好。”兰殊垂下眸,“那你一路平安。”   “嗯,谢谢。”   兰殊对着已然挂断的手机屏幕出神,他琢磨不出原因,可他觉得江遇对他似乎越来越客气了。   【你不会是被江遇直接给亲弯了吧?】   林逸的话再次蹦进脑子里,兰殊抿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江遇给亲弯的。   但其实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不该再继续喜欢江遇了。   江遇这次假请得有点突然,江霞告诉他,上回去老家撞见母亲突发胸痛,“痛得厉害,直不起腰。”江霞想带母亲去镇上医院看看,但母亲嫌麻烦不去。她放心不下,只能求助于弟弟。江霞的本意只是想弟弟给母亲打个电话或者视频,好好劝劝,但江遇听了姐姐的描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亲自回一趟更好。   云寿县变化很大,比之过去破败残贫的样子可谓焕然一新,电梯高楼修起来了,百货大厦也有好几家,外卖网购之便利通达,互联网该触及的下沉市场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但一出县城,行至村镇,四周老旧的民屋与连片的农田、水塘又将他拉回那个记忆中的童年。好在路修平了。江遇还记得小时候放假回家,雨后的路面又湿又滑,公交车在泥巴地上起起伏伏,颠得他头晕反胃。他想下车走回去算了,又舍不得脚上那双母亲上月才寄来的新鞋。   搭上今天最后一班下乡的公交,熟悉的青砖小瓦房出现在视线里,江遇想起母亲回家后与他商量的,想等明年开春后将房子推了重修。   “要两层,不,三层的!大别墅!”母亲瞪着她那双浑浊的圆眼,如此笃定地计划着。   江遇收回神,轻叹了一口气。   江遇在路口下车,没走几步便看见自家铁门大开的小院,江父正在院门口的鸡笼前喂鸡,自家地里长的白菜,外层被虫蛀过的,蔫了的菜叶子,干瘪没品相的玉米,统统都是鸡群争相抢食的口粮,一撒下去,没几秒就被分得一干二净,连叶干子都不剩。   “爸。”江遇叫了一声。江父闻声回头,眼前立时一亮,他单手抱着簸箕,瘸腿努力往前却走不快:“二娃,你咋个回来了啊!”   江遇想扶住蹒跚的父亲,却被江父一把抓住了胳膊,将他朝屋里拉。江父很高兴,乡野生活漫长而枯燥,任何一点变量都是惊喜。江父一边走一边不时侧头望向自己高大的儿子,分别一阵,这回在绿叶灰瓦的乡间再遇,他只觉儿子又帅又结实,有知识有文化,举手投足都分外体面,从头到脚都是城里人的样子。   “爸,妈呢?”江遇问。   “在里屋,你妈在地里忙了一上午,午饭没胃口,只吃了一点就去睡了,这会儿刚醒,躺床上看电视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里屋口,江父推开门:“淑华,你看谁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江母坐起身,见到江遇同样惊喜又激动,连忙掀了被子便要下床,被江遇拦了:“妈,你躺着吧,我就回来看看你。”   “哎呀我没什么要躺的,就是有点没力,不想起床而已,你回来了,我浑身都有劲。”江母摆手仍要下床,一边套棉袄一边问:“你咋个不提前打个招呼啊?咋个回来的?路上顺利哇?”   “想回来就回来了,提前说你又要杀鸡,搞得太复杂了,我打了个车,路上顺利的。”   江母点头,套好棉袄和棉鞋,一边朝外走一边抱怨:“你起码该给你姐说一声,喊她来县车站接你,把你送回来,你姐现在月子也坐完了,就算她不方便,你姐夫可以来啊,哪有让你自己打车回来的。”   江遇只当没听见。   分别小一个月,江母似乎瘦了一点,但精神还是不错的,江遇稍安下心。他向母亲提起去医院的事,母亲果然很抗拒。   “我就那么不舒服了一次,有什么好上医院的?”江母说。   江遇却坚持:“你现在这个年纪,小病小痛都要引起重视,更何况姐姐说你上回胸痛得很厉害。”   “你听她乱说!哦,好的不盼,天天盼老娘进医院,安的什么心?”江母又开始骂骂咧咧,她话音一转,问江遇:“她这回是不是又问你要钱了?”   江遇皱眉:“没有,妈你不要这么想姐姐,让人寒心。”   江母闻言,声音立刻尖锐起来:“她还寒心?我才要寒心!自己住在县城,哦,把老娘赶回农村,她这个白眼狼……”   江遇心烦地闭上眼,他又后悔了,明知道自己妈心眼偏,越替姐说话越激她发飙咒骂,自己怎么就没忍住。   今天时间太迟,没有提前准备,杀鸡炖汤是来不及的,江母想挖两颗新鲜白菜,再整点莴笋和胡萝卜,晚上烧排骨。江遇不想母亲忙活,干脆脱了自己的鞋袜换上父亲的塑料凉拖,挽起袖子直接去了地里。   这些活他小时候也干,但干得不多,江母一个人足以撑起全部,江霞也常在地里忙活,并不怎么用得上他,江母那时对他唯一的盼望就是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如今他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回到地里,掰扯着饱满新嫩的白菜,脑子里想起的竟然不是扎根在此的母亲,而是远在县城的姐姐。   他又想起母亲宣布不让姐姐读高中那天,他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坐着,看姐姐在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地里一边弯腰扯豌豆尖,一边抹眼泪。他那时还太小,并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等他真正明白的时候又已经太迟了。   江父手艺很好,排骨烧得入味软糯,糖醋莲白也甜酸下饭,江母胃口不错,肉菜都吃了不少,大白米饭动得不太多,但也属正常。江遇见状,心再安了两分。饭后江母又兴致勃勃地给江遇铺床,和心心念念的儿子摆了好一会儿龙门阵,关心够了他的生活起居,顺便抱怨燕市水土民风半点不养人,借机将月前在燕市遭遇的那些“黑心歹人”全又痛骂一遍,这才满足地回房歇下。   江遇躺在硬实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今年新弹的棉花被,他盯着屋顶角落那永远扫不干净的蜘蛛网,不太睡得着。大学期间兰殊曾意兴盎然地嚷嚷着要来江遇的老家玩,江遇记得他飞扬爽朗的面庞,那双明亮又期待的眼睛。他轻易便能想象兰殊来到这里,对田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非要亲自尝试挖菜喂鸡,又乖巧地向他父母问好,忙前忙后想要帮忙的样子,他甚至可以断定,烧柴生火必然是兰殊此间最爱的“游戏”。可兰殊到底还是没有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遇不顾母亲反对,坚持带她搭乘最早一班公交去了云寿县医院。与医生沟通情况后,趁着母亲做检查的间隙,江遇给江霞发了微信。   没一会儿,他便在电梯口接到了匆忙赶来的江霞。   “弟,”江霞还在喘气,她粗硬的头发有些乱,也没来得及整理,“妈怎么样了?不是胸骨痛吗?怎么要看消化道……”   江遇扶住江霞的肩,她刚出月子,又在哺乳期,身体仍然不算好,江遇把江霞扶到检验科外的椅子坐下:“没什么,姐,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她这次胸痛你发现得及时,医生只是有些怀疑,说做个消化道造影看看。”   姐姐手上的皮肤很糙,指节粗大,是很典型的农家妇女的手。东挂的朝阳照进医院走廊,江遇侧头看向身旁的姐姐,江霞身材微胖,皮肤黝黑松弛,站不直也坐不直,她常年操劳,脖子有较严重的前倾,顶起个不小的富贵包,两鬓新长的白发与月初染的黑发对比鲜明,江霞比他大三岁,今年也不过33,可看上去却起码40有余。   人的命运向来无常,事实上江遇也不知道,如果江霞当年继续上学,生活会比现在这种家庭和睦平淡安稳的状态更好还是更不好。可当他看着眼前的江霞,不自觉想起自己在燕市见过的那些女性,她们自信而美丽,身着精致的职业装,高昂明媚的面庞,笑容得体又大方。   江遇很难不认为自己将永远亏欠江霞。 第37章 你不懂   比选进行得很快,毕竟只是走个流程对付内部审计,一周不到就有了结果,金科中选意料之中。挂断李律师的电话,兰殊给江遇发去微信:【比选结果出了,恭喜!】   直待他等得百无聊赖,才终于收到江遇的回应:【谢谢小殊,费心了。】   兰殊连忙打字:【小事儿一桩,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还要两个星期。】   兰殊一愣,不待他回复,又见江遇发来:【前期尽调你放心,李律师很专业。】   兰殊的手指在键盘上空悬了小会儿,他觉得索然,江遇回老家待这么久必定有紧要事,但他此刻却不想问了。   江遇看着手里的CT片子和诊断书。   几天前他将母亲带去县医院,消化道造影的结果初判为食管肿瘤,县医院设备硬件都不够好,医生建议去市里。于是第二天他便和江霞一道将母亲转去了锦市最好的锦大附属医院。再次胃镜,活检,做增强CT,PET-CT,今天终于拿到结果。   食管癌,前纵膈大转移灶,并淋巴结广泛转移。   情况不乐观,这是医生的原话。而不知是否为了应验医生的谶语,入院后江母的病情急转直下,短短几天消瘦了一圈,每顿饭吃得越来越少,直至现在,江母的状态大不如前。江遇通过人脉辗转向医院高层打通了关系,对于母亲的治疗院方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最终治疗方案已是专家会诊的结果:不具备手术条件,建议化疗加免疫药。食管癌晚期,治疗效果谁也不敢保证。   “没有别的治疗方法了吗?最前沿的,最先进的,什么质子重离子,什么基因治疗,这些能试试吗?”江遇问。   医生摇头:“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母亲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再适用了。”接着,又在江遇的追问下把所有治疗方法的利弊、限制和原理结合江母的病况细细讲了一遍。锦大附属医院在全国排名前三,已经囊括了国内最先进最科学的医疗资源,要不是院领导直接招呼,医务繁忙的医生也没工夫如此耐心地对待病患家属。   江遇依旧没有点头,他再次运用人脉,联络燕市与申市肿瘤专家,将母亲的病例与片子发过去,得到的结论几乎没有区别。   江遇从燕市回来时就已经预想过各种情况,然而当这最坏的一种真实发生,他依然难以接受。今天医生再次将家属叫到诊室,询问他们的治疗意见,催促尽快做决定:“越早干预,对病人越好,不建议你们继续犹豫了。”江遇坐在诊室木质的独椅上垂眸说不出话,只觉得头皮发胀,眼皮直跳,大脑却始终缓不过来,他仍在想有没有新的解决办法。   出国?境外就医?或者再打听打听中医?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右肩,江遇听江霞对医生道:“麻烦您了主任,我们就这么治。”   医生并未着急点头,而是再次看向坐着的江遇。   江霞捏了捏江遇的肩膀:“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就在这儿治,我和你姐夫也好随时照顾她。”   江遇沉默许久,终于朝医生道:“麻烦您了。”   兰殊带着会计师、律师和资产评估师在红岭地产的会议室驻扎了一个多星期。第一次搞尽职调查,兰殊起先没什么头绪,等收到各方发来的尽调清单后便大体懂了,一项一项对照着查呗,无需太高的技术含量,经验很重要。桌上资料堆成小山高,重大债权债务、担保状况、合同签订情况、税收税务、诉讼仲裁行政处罚……要关注的点既多且杂,但很长见识。尽调一趟,地产项目的运作模式也基本摸清了。   项目和预估的没什么出入,红岭展现的诚意很足,工作虽然繁琐细碎,但推进得有条不紊。最后一天收完尾,兰殊爽快做东,请所有人吃饭。如今他的身份已不是秘密,这种和凌风集团二公子联络感情的机会自然没人会错过。   席间宾主尽欢,李律师带着团队的小助理来敬酒,兰殊端着茶起身。   “实在不好意思,我酒量不行,所以只能……”   “没事没事,您随意!”李律师连连说着,一口将酒干了。   喝了酒,兰殊与他聊起接下来的工作:“等尽调报告出来我们就上报过会,接着就是合同的事了,到时候还得辛苦你们。”   李律师忙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二公子您太客气了,您放心我们肯定竭尽全力维护咱们凌风资本和凌风地产的利益!”   兰殊笑:“交给你们,我很放心……就是不知道你们江律师,他接下来会参与吗?”   “会的会的,”李律师答,“合同最终都会给江律过,谈判期间他也会远程参与。”   “远程啊……”兰殊淡道,他垂眸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江律师什么时候回燕市?有和你说起过吗?”   李律师闻言有些紧张:“大概还要一两个星期吧,我昨天和他通话他说月底前能回来……二少,是我们的服务有什么地方不到位吗?您尽管提。”   “啊,没有没有,”兰殊连忙解释,“李律师你们特别好,你们这段时间都用心了,也辛苦了。我随口问问而已。”   李律师松了口气,正准备告辞回座位,又听兰殊问道:“那江律师回云寿是什么事啊?方便告知吗?”   李律师知道江遇和兰殊的关系,略忖觉得没什么不可说,说了还更能争取理解,于是答:“是江律师的家事,他母亲病了。”   “病了??严重吗?”   “好像是癌症,哎,现在社会环境变化,老年人患癌的概率也提高了不少……”   兰殊后面没太听得进去,抽一两分的神应对饭局,余下思绪都集中在李律师的话里。直至散场,他回到家,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拨通了江遇的电话。   “小殊。”兰殊挺久没听见江遇的声音,心脏立时悸动。   “你,你这么晚还没睡啊。”他问。   “还没有,准备睡了。有什么事吗?我听李律师说你们今天进场尽调已经结束了,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尽调很顺利。”兰殊顿了顿,问,“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江遇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答:“还好,你不用担心。”   “是癌症吗?”兰殊追问,他听见江遇轻轻叹了口气。   “嗯,食管癌。”   “医生怎么说?”   江遇再次沉默了,兰殊举着手机,在周遭的静谧中总算觉出一丝尴尬。随即又感到莫名的沮丧与委屈。他明白自己大概又越界了,但他实在厌烦这条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的边界。   “那什么,我只是……”不等他试图缓和氛围,只听江遇道:“发现得太迟,情况比较麻烦,只能先配合免疫药化疗。”   江遇还是愿意告诉他的,于是方才的所有情绪顷刻烟消云散,兰殊连忙继续问道:“你们在哪个医院?”   “锦大医院。”   “化疗和免疫药能治好吗?”   “不确定,尽力一试吧。”   “哦……只能化疗了吗?别的治疗手段呢?要不把阿姨接到燕市来,去燕大医院,我来安排。”   “已经请燕大的肿瘤专家看过片子了,申大的也找过,得出的结论差不多。”   “光看片子怎么够啊,还是直接过来吧,锦大医院是还不错,但国内最好的还是燕大呀。燕大医院的院长和我家很熟的,把阿姨接来,我肯定给他安排业内最权威的教授。”   “不用了,小殊,燕大最权威的食管癌专家是赵信真教授,我已经和他视频联系过了,结论也是他给的。”   “……那,那出国呢?美国?或者日本,我记得好像日本在肿瘤治疗这块还是挺先进的!”   “没必要小殊,不用这么折腾。”   “怎么会没必要呢?你要担心往返太折腾老人家身体收不住,可以用私人飞机嘛,我直接……”   “小殊,”江遇打断兰殊,“真的不用了。食管癌晚期,淋巴结广泛转移,治愈的机会非常,非常渺茫……”他闭上眼缓了缓,轻声说,“但还是谢谢你。”   兰殊一愣,他非常不解:“渺茫,渺茫也要试试啊,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又不是试不起……”他本来想忍住,却无法克制自己忽然应激的大脑,无法掩饰内心的迫切:“那是妈妈啊,妈妈,难道不就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拼了命也要挽留的吗?”   江遇又一次默然,兰殊却再也按捺不住,他实在烦了江遇如今满腹心事却总三缄其口的态度:“你说话!”   他听见江遇未作掩饰的叹息:“小殊,事实是,我们依然会计算利弊,计算付出和回报。不只是钱,还有时间,精力,还有需要承担的压力,还有机会成本。这些加在一起,去换一个渺茫的希望值不值。我们会计算这些。小殊,我本意不想和你说这些,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江遇垂着眸,说出来并不让他觉得轻松,这是原本约定俗成而无需宣之于口的不体面的现实,但面对那样一个纯粹而简单的人,他又实在编不出委婉的谎言。   对兰殊撒谎是很难的,他一直知道。   电话那头不再传来切切言辞,沉默的换成了兰殊。江遇隔好几秒忽而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巨大失当,他暗骂自己两句,忙道:“小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兰殊挂断了电话。   江遇捏着手机,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痛,逢遭变故总是叫人难以静气,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统统裹到一起,他背靠墙壁,闭眼平复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X。”   只可惜事情不会随着这声发泄一并消散,工作、家人……朋友,桩桩件件仍需要他去解决。江遇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吐了口气,转身正要打开病房的门,却见江霞走了出来。   “姐。”江遇叫了一声。   “诶,”江霞应道,又说,“妈睡着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江遇闻言摇头:“你守好几天夜了,今天换我来。”   江霞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不用,妈晚上擦澡,上厕所,这些你都不方便的。”   “有护工在……”   “你请的护工24小时陪床,大家一屋子睡觉,你更不方便。”江霞说完,又隔着门上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江母睡得并不怎么踏实,化疗让她更憔悴了,免疫药的负面反应也非常大,干呕腹泻胸闷,将她折磨得痛苦不堪,早不见当年的泼辣与凌厉,“你待在这儿快两周了,工作肯定耽误不少,明天你就回燕市吧,妈这里有我。”   江遇皱眉:“不着急,等妈这个疗程结束再说。”   江霞却道:“你还不了解妈?你在这儿她反而不坚强,你走了说不定她还能好得快一些。”   “……”江遇没法反驳,他思忖片刻,“今天周三,我等周末吧,也不差这两天。”   “好。”   天色已晚,江霞不让江遇守夜,江遇临走前又回病房再看了看江母。锦大医院是公立,最大的病房也只是个一居,此刻护工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原本半睡半醒的江母睁了眼,她看向江遇,又转而朝江霞张口,她说话已经有些不容易了,声音小,吐字也不够清晰:“我要解手。”   江霞闻言上前,从床底下拖出便盆:“尿还是屎?”   江母不自然地瞥了眼江遇,又瞪江霞:“屎。”   江霞点头,替江母脱了裤子,把便盆垫在她臀部。江遇不好久留:“妈,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陪你。”   江母点头,依依不舍地道:“你慢点啊。”   江霞直起身:“弟,我送你。”   江霞陪着江遇走到电梯间,医院的电梯总是很慢,江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对江霞说:“姐,妈脾气这么多年没变,临到现在了,你多担待。”   江霞闻言笑起来:“这有什么的,你别瞎操心。”   江遇“嗯”了一声,他低下头:“姐,辛苦你了。”   江霞抬手搓了搓江遇的后背:“咱们姐弟,不说这些。”   送走江遇,江霞慢慢走回病房。护工还在卫生间没出来。江母知道她是去送弟弟,倒也没抱怨她回来得晚,只张口道:“我解完了。”   江霞走过去,把装了粪块的便盆从江母身下撤走,观察了一番颜色性状,又取纸巾替她擦屁股,江母身上贴着心率监测的贴片,手上又输着液,没法翻身,江霞皱眉,轻抬起江母一条腿,擦拭得不太容易。   “不孝东西,”江母忽而骂道,她声音依旧弱得像蚊子叫,气势却半分不减,“老子当年给你把屎把尿,现在你敢嫌弃老子。呸!白眼狼!”   江霞手上动作一顿,她垂下眸,瞥见江母嶙峋消瘦的髋骨,手中那条大腿轻得像泡沫,江霞暗暗长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拾掇完,替江母穿好裤子,这才抬头对江母道:“妈,留着点力气,早点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五月开始更新频率会降低哈,一周三更,通常是周一三五 第38章 暄暄   兰殊周五便收到了李律师发来的尽调报告电子档,效率不可谓不高。他仔细看了一遍,内容专业详实,的确叫人放心。他又给许辉看过后,告知李律师报告没问题,下班前便再次收到由律所小助理跑腿送来的加盖好公章的正式版。   兰殊道了谢,本打算送小助理到门口,被对方连连婉拒。   “不用不用,二少您忙,我自己走就好。”   兰殊见过这姑娘几次了,第一次是几个月前再遇江遇那天,在凌风资本的会议室,她摆弄不明白投影仪,兰殊帮了一把。第二次是尽调,她跟着李律师全程参与,找资料跑腿端茶递水任劳任怨,尽调结束那晚兰殊请客喝酒,她在李律师身后,一口一杯白的不带含糊,散场时帮忙打车扶人鞍前马后,神色清明像个没事人。第三次就是今天,她还是扎着简单的马尾辫,一身价格不菲但低调的职业装,额头有汗,眉眼带笑,态度谦虚。   兰殊对她的印象很深,李律师曾向他透露过她的背景,国内某知名瓷砖企业老板的小女儿。   “都以为她这种娇滴滴的大小姐吃不得苦,肯定干不长,没想到,嘿,还挺行,进步很快。”李律师向兰殊感叹过。   兰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大体还是不怎么好受的,好像自己比这一米六出头的姑娘矮了一截。   连同前后脚送过来的财务尽调报告一并交给凌风资本总办会秘书,层层过会递交上去,最终到集团,不出意外下周能有回音——高层卡谁也不会卡集团二公子亲自经手的项目。届时便能正式开始合同的谈判拉扯。   提交报告前,兰殊最后浏览了一遍,他看着最后一页责任律师那一栏江遇的署名,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周六兰殊回了老宅,福婶过来迎他。   “爸和哥呢?”他一边换鞋一边问。   福婶接过兰殊的包和车钥匙:“凌先生去澳门了,大少爷在餐厅。”   “哪个餐厅?”   “自家吃饭那个。”   兰殊于是抬步朝那儿走:“这才刚过3点,他是饿得太早还是中午没吃啊?”   福婶笑:“都不是,大少爷在餐厅加班呢。”   兰殊闻言不解:“加班?加班干嘛不去书房?”   “本来是在书房的,”福婶道,“不过小朋友在里头待不住……”   说话间两人走到餐厅,兰殊见着眼前的场景一愣:“……凌砚你可真是周扒皮啊。”   杨晚溪闻声回头,对兰殊笑道:“小殊,你回来了……啊,我今天来是因为有项目文件需要凌总阅签。”   兰殊道:“晚溪你不用替他说话,他就是本性难移。好端端的非得剥削别人的周末。”   “不是不是,”杨晚溪连忙再次解释,“凌总这周都在出差,昨晚我们才回燕市,很多工作积压了……”   “你跟他解释个什么劲,”凌砚终于开口,“你看他是能听进去的样子?”   兰殊嘿嘿一笑,走过去坐到凌砚身旁,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眼睛也凑向凌砚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什么文件啊这么急。”   凌砚没搭理他。杨晚溪看了看两兄弟,略忖之后主动说道:“是凌风航运第三季度的业绩说明会,下周一开,这次凌总要亲自参加。还有集团今年第二次临时股东大会,时间定在下周四,这周新增了两个提案。还有一些别的项目文件,报集团审批的,”杨晚溪看向兰殊,“也包括凌风地产对红岭地产的项目收购。”   “哟,”兰殊挑眉,“他们速度还挺快,今天都报到你这里了。怎么样,我这报告写得还不错吧?”   凌砚斜睨他:“嘚瑟。”   兰殊“嘿嘿”一笑:“那你签了没?赶紧的。”   被亲弟闹得没法,凌砚终于从业绩说明会的发言稿中抬头:“等信。”   兰殊立刻瞪眼:“你不至于吧?!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凌砚道:“你要是闲就去后院喂鱼。”   “我好端端的喂什么鱼?”话音刚落,就见一娇小身影自餐厅侧门飞跑进来:“妈妈!我看到锦鲤了!真的好大好大好多好多呀!”   杨晚溪忙接住扑进她怀里的女儿:“是吗?有没有数一数,一共多少条呢?”   “没有呢,数不清,我一撒鱼饲料下去,它们就都挤在一起冒出来了!”林暄暄说完,又跳出妈妈的怀抱,跑向站在一旁的福婶:“婆婆,我可不可以再要一些鱼饲料呀?锦鲤太多啦,我觉得它们都还没有吃饱。”   福婶两眼笑眯眯,半蹲下身子应道:“好,没问题,婆婆去给你拿。”   “谢谢婆婆!”   福婶去拿饲料,林暄暄又在杨晚溪的指引下向兰殊问了好。兰殊回了好,想起福婶的话,又看见杨晚溪身旁的餐桌上散落的蜡笔和吃了一半的小蛋糕,这才明白过来,对凌砚道:“合着你让我喂鱼就是让我帮忙看孩子啊。”   凌砚已再次看起文件,闻言“嗯”了一声:“反正你也闲着没事。”   杨晚溪向兰殊道歉:“是我的问题,这周工作日一直在外地出差,没能陪她,所以知道我周末还要加班之后,她居然偷偷用我手机给凌总打电话,凌总就让我把她一块儿带来了。抱歉啊小殊,你不用陪她,她可以自己玩儿。”   “嗐,”兰殊将凌砚的话又重复一遍:“反正我也闲着没事,更何况,”他蹲下身,轻捏林暄暄的小脸,“我们暄暄小朋友这么可爱,我很乐意陪她。”   林暄暄吃痛,但没挣扎,只在兰殊松手后揉了揉自己略红的左脸,而后非常有礼貌地回道:“谢谢兰叔叔,你也很可爱。”   兰殊被她逗乐,恰好福婶拿着鱼饲料回来,他便一手拿着饲料一手牵着林暄暄去了后院:“走,叔叔带你去喂鱼爬树抓蝴蝶。”   “你小心点,注意安全。”凌砚再次叮嘱。   兰殊带着林暄暄走远。“实在抱歉凌总,给你们添麻烦了。”杨晚溪对凌砚说   “兼顾工作与孩子不容易,给予便利是应该的。”凌砚将平板递给杨晚溪:“关于北杜钢材这一块的问答稿是谁准备的?”   杨晚溪正色:“这次业绩说明会因为有您参加,所以总办和董办都参与了拟定,主要是投资者关系部在负责,”她顿了顿,“北杜钢材这块在提交给您之前由孙总助审过一次,做过一次调整。”   “嗯,”凌砚点头,他蹙眉略忖片刻,对杨晚溪道:“你来改吧,关于北杜钢材暴雷的问题,首先凌风航运对它的投资在净资产中占比低于百分之一,没有披露必要。其次北杜钢材暴雷虽然对行业存在较大影响,但凌风航运所承风险与自身市场地位相契合。最后,在北杜钢材暴雷前三年,凌风航运已有所关注并每年对该笔投资进行减值测试,从三年前起已逐步进行资产减值。”   “明白,我现在就改。”杨晚溪立刻投入工作。   “让孙彬明早来我办公室。”   “好的凌总。”   兰殊坐在六角凉亭里,斜倚着栅栏,一边看林暄暄喂鱼一边发呆。虽然他的确乐意带孩子,但毕竟30岁的人了,对小孩儿爱好的玩意儿也实在打不起多少兴趣。福婶这回准备的饲料不少,满满一大包,眼瞅林暄暄那兴致昂扬的劲头,这喂鱼游戏大概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兰殊百无聊赖,想玩手机又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小朋友栽下水都没注意。只得硬生生这么盯着她枯坐。   “诶,暄暄,”兰殊找林暄暄聊天,“你上次真想屋子里那个凌叔叔给你当爸啊?”   林暄暄又撒了把饲料下去,看锦鲤乐此不疲地张着嘴争抢:“说着玩儿的,不用当真。”   兰殊被她大人般的语气逗笑:“嘿,真行,随口给自己找爹玩儿啊。怎么的,现在看不上那个凌叔叔了?”   “也不是,”林暄暄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思考起来,“妈妈说他是领导,他们俩不合适,妈妈虽然很佩服他,但是不喜欢他。我喜不喜欢不重要,给我当爸爸,当然要妈妈喜欢才行。”   兰殊乐不可支,又十分认同地连连点头:“嗯,你说得对,得你妈妈喜欢。”他想了想,又问,“那你干嘛非给自己找个爸啊?你妈妈带着你不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林暄暄撅起小嘴,“可是我幼儿园的同学老拿我没爸这件事欺负我。”   兰殊闻言敛去笑意:“怎么欺负你的?”   “小男生的套路呗,扯头发,恶作剧,”林暄暄满脸不屑,“幼稚鬼。”   “那你没打回去?”   林暄暄昂起小脑袋:“我都打回去了!只不过每次我一打回去,他们就会欺负得更厉害,还会叫别人来帮忙,好几个男生,把我推到地上,又一块儿压着我,不要我起来。他们说我没爸爸,所以不怕我回家告状。”   兰殊拧紧了眉,受欺负不是小事:“你没告诉妈妈?”   “没有,”林暄暄说,“妈妈又要照顾我,又要上班挣钱,已经很辛苦啦,我得乖乖,不给她添麻烦。”她见兰殊面色严肃,噗嗤笑起来,“哎呀,我其实没有受欺负的,就算他们把我压在地上,我也会踢他们,咬他们,然后他们就放开我啦,然后我就会去告诉老师!”   “老师没有叫家长吗?”兰殊又问。   “没有呀,我又没有受伤,”林暄暄耸肩,“好多时候,老师来了,他们哭得比我还大声。”   兰殊沉默了,他没孩子,但他不怎么好受。   “兰叔叔,”林暄暄叫他,“你不要告诉妈妈哦。”   兰殊没有立刻答应,这件事怎么想都应该告诉杨晚溪。   林暄暄见状立刻急了:“你不要告诉妈妈啊!不要告诉她好不好?你如果告诉她,我就再也不理你啦!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不用她担心!”   兰殊看着小女孩那张肖似母亲又兼具率真与早熟的眉眼。   “暄暄,”兰殊问,“你多大了?”   “五岁半,我明年就要上小学啦。”林暄暄再次紧盯着兰殊的眼睛,“兰叔叔,你要答应我哦!”   兰殊舒展眉头,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   “拉钩!”林暄暄伸出自己的小指头。   “拉钩。”   等林暄暄把鱼饲料喂完,又去抓了蝴蝶,爬了树,直累得走不动了,兰殊才将她抱回屋内,杨晚溪的工作也完成了。   “晚溪,吃了饭再走啊。”兰殊道,“都快6点了。”   杨晚溪道谢后婉拒:“不用了小殊,谢谢你和凌总的好意,但家里阿姨已经做好饭了,暄暄晚上也还有钢琴课。”   林暄暄闻言没出声,只立刻从兰殊怀里跳下来,爬上餐桌将自己的小书包收拾好。她看了眼桌上没吃完的那半块小蛋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玩了这么久,她的确有些饿了。   向凌砚道了别,杨晚溪牵着林暄暄离开,兰殊将二人送到门口:“你们怎么回去?我开车送你们吧。”   “不用,”杨晚溪道,“我开车来了,就在你们社区外面。”   “下次直接开进来啊,给门卫说一声就好……你干脆把车牌给我,我让福婶给你们录一个,家里车库随便停。”   杨晚溪闻言笑:“怎么,你还盼着我常加班啊?”   “嗐,”兰殊自知失言,“我不是这意思。”   福婶此时追了过来,手里拿着礼品袋:“这是自家烤的小蛋糕,我看小孩儿喜欢,就多装了一些,请一并带回去吧。”   杨晚溪见状不再推辞,让林暄暄自己接了:“应该给婆婆说什么?”   林暄暄甜甜地道:“谢谢婆婆。”   福婶脸上乐开了花:“不谢不谢,有空就来玩儿啊。”   送走杨晚溪母女,兰殊回到屋内,凌砚还在餐厅看文件。   “哥,”兰殊坐到凌砚对面,“暄暄在幼儿园受欺负了。”   凌砚抬眸:“什么时候?”   “估计有段时间了,不止一次。”   “杨晚溪不知道?”   “不知道,暄暄没说。哥,你找个机会给晚溪说说呗。”兰殊对凌砚道。   “你自己怎么不说?”   “我答应暄暄了,不能说,说了她就不理我了。”兰殊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行吗?你和晚溪天天都见,总能找机会告诉她。”   “……我下周看看吧。”凌砚说完,将视线移回电脑。 第39章 过合同(上)   地产企业座谈会已开完,三道红线的政策试点开启,万融不出意料首当其冲,三线全踩,融资全面受限,现金流中断,企业运转举步维艰。曾经的行业龙头想尽一切办法脱困,在建工程大肆甩卖,但敢于接盘者寥寥。国家本轮的地产政策很显然并非一时兴起,试点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便会全面铺开,搞房地产的,哪家企业负债都很可观,各自忙着从红线之上退下来,哪里还敢接手新项目。凌风地产倚仗凌风集团的支持,已算一众同行中最稳妥的那一拨,但也同样面临触线的危险,承担降债的重压。冒险吃下红岭已不容易,万融的项目比红岭要大得多,在这关口,凌风地产也只能望而却步。   总而言之,泡沫瞬息破灭,大厦一朝将倾,哪怕隔岸而观,也难免倍感唏嘘。   新的周一,公司众人都在讨论这一震荡行业的重大事件,凌风资本在本轮政策旋涡中同样任务艰巨,李小芸摸鱼时间骤减,天天跟着宋元禾开会应酬,忙得脚不沾地。兰殊手里有红岭项目,融资的事情没空多管,但也跟着去听过一两耳朵,只觉地产的尽头果然是金融是财务,跟房子本身关系倒不大了。   凌风资本收到集团的过会签批,兰殊看着文件上凌砚的签印忍不住咧嘴,通过就通过,搞什么神秘。   项目框架合同的初稿是跟着项目一并报上去的,集团首肯后便立刻发给了红岭。首轮谈判很关键,宋元禾特意抽空参与,和红岭地产的人约在了周四上午。   兰殊当天到得很早,他有些紧张,合同谈判是整个项目投资中最核心的环节,虽说李律师很靠谱,宋元禾来压阵,但他毕竟第一次做项目主导,兰殊怕自己露怯,底气不足。   他将合同的初稿又看了好几遍,9点40,李律师准时到公司,兰殊正要和他再商量几句关于项目债权清偿和交易方式的条款,就见李律师身旁并排跟进一人,兰殊怔在原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遇道:“今早。”随即与宋元禾打了招呼。   10点开会,红岭的人还没来,宋元禾让大家先到会议室等。兰殊默不作声走在最前面,听身后跟着的宋元禾与江遇寒暄。宋元禾问:“令堂还好吧?”   “目前状况还好,正常治疗跟进着,多谢宋总关心。”江遇应道。   “哦,那就行,哎,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总免不了出些毛病。”宋元禾感慨。   江遇点头:“子女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兰殊抿了抿嘴,推开会议室的门。   几人在一侧坐定,兰殊和宋元禾坐中间,法务部负责人带着下属坐宋元禾另一侧,江遇坐到兰殊身边,李律师带着小助理坐江遇旁边。   江遇刚一坐下,兰殊便觉后背细浅的汗毛闻风而动,很不自在。又是一身笔挺修身的西装,银丝眼镜,江遇的状态挺好,脸上不见半点疲态,他垂眸翻阅手中的合同,兰殊与他隔着小半个肩膀的距离,闻到一股淡淡的咖啡味。   干等着无聊,宋元禾转头笑问:“江遇和二少你俩居然是大学同学啊。”   兰殊尴尬“嗯”了一声,又担心自己这样敷衍的态度会不会给江遇带来麻烦,于是补了一句:“四年室友。”   “嚯,”宋元禾笑,“这么多年又一块儿共事了,这缘分,真是老天爷赏的。”   江遇点头:“是,能和二少做室友,确实幸运。”   兰殊瞥向江遇,见他面色如常,嘴角含笑,似是说得真心实意。他最烦江遇这种口吻和态度。   红岭地产的人掐点到的,来了五六人,和凌风资本这边差不多,分别是投融部、法务部和律师。双方简单寒暄后坐定,直接开门见山开始过合同。   所谓项目转让,其实质是对项目公司的股权转让。地产企业通常不会以企业本部出面拿地做项目,而是选择新成立专门的项目公司,方便融资,捋清账务,更方便隔离风险。   合同是李律师拟的,内容自然偏向凌风,所以这次谈判的基调必然是红岭“发难”,凌风拆招。   兰殊正襟危坐,目光严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沉着。其实这次收购,凌风地产和凌风资本是绝对的甲方,没什么好紧张的,兰殊如此,还是因为自己经验不足,业务也不够精,说白了就是心虚。   红岭方律师清了清嗓:“首先请看第一条定义,第1.1.21项关于目标项目可售面积,未免存疑,我方希望补充说明,目标项目1号、4号地块处于开发建设过程中,其上正在开发建设及未来拟开发建设之建筑物均未计入本协议项下的目标项目可售面积范围。”   法务部负责人不置可否,宋元禾老神在在,这是很小的事儿,可加可不加,双方谈判过程中对项目可售面积并没有歧义,红岭增加这一项只是律师出于职责规避风险罢了,他侧头示意兰殊。兰殊眨巴眼,先花了几秒消化理解红岭律师的意思,而后才开始思考,握笔的手不自觉收紧,掌心冒出薄薄的细汗。行……行吗?能加吗?有没有什么自己看不出来的坑?   “没问题。”身旁传来江遇的声音。兰殊侧头,江遇神色自若,银丝眼镜之下双眸带笑,“这类小事今天就不必专门提出来了,后续律师直接沟通汇总吧,不耽误各位领导时间。”说完,他看向兰殊和宋元禾几人,“二少,宋总,周总,你们看行吗?”   兰殊回过神,没多想便点头:“当然。”   红岭方的负责人也应声表态,红岭律师讪讪,他本意是想迂回一些,免得刚开始谈就陷入焦灼,如今看来倒显得自己不专业了,于是不再浪费时间:“那请看5.2.6股权质押担保吧,在第10页。”   众人闻声翻页。   为红岭项目提供开发贷的银行是裕丰银行,红岭当初为了贷款,给裕丰做了三重信用增进,一是红岭集团提供连带责任担保,二是项目土地抵押,三是项目公司股权质押。而这次凌风对红岭的项目收购是承债式项目收购,收的就是项目公司的股权(标的股权),同时也承接红岭对裕丰银行尚未清偿的贷款。凌风在合同中承诺,会将届时受让所得的标的股权全部再次质押给裕丰银行,为开发贷款继续提供质押担保。   红岭律师继续道:“目前的问题在于,要实现股权转让,必须先行解除红岭在裕丰银行股权质押,而这将减少开发贷款的信用增进措施,无法通过银行风控审核。有实际上的操作困难。”   红岭投融部负责人接话补充:“我们已经和裕丰银行联系,也说明了项目转让的情况,希望他们给予便利,能够暂时解除股权质押,等咱们办理完成股权转让后,由贵方将股权再次质押给他们,但裕丰不答应。他们提出,可以由你们凌风先提供担保,以此补足信用增进后,他们再来解除质押,这样风控才能过审。”   兰殊闻言脱口而出:“不可能。”说完又立刻紧张了,自己拒绝得是不是太快了些?都没好好过脑想。偌大的会议室因为他方才的发言而陷入短暂的安静,红岭的人被拒绝得太果决,没料到对面这位方才还紧绷绷左顾右盼的传说中的凌风二公子此刻却忽然乾纲独断起来,一时尴尬。凌风资本这边,宋元禾与法务部负责人对兰殊的表态都很认可,他们只是在等自家小老板继续发表意见,。   然而兰殊在一时情急之后却已然词穷,他知道红岭的提议很有问题,可在短时间内他又组织不起最合适的听起来最专业的语言来反驳。   还是因为经验和阅历。   十来双眼睛都盯着他,兰殊咽了咽唾沫,右手拇指抠住合同文件的白边,他终于忍不住,转头望向身旁的江遇。   江遇立刻会意,顺势接过话茬:“不论前期沟通,还是框架协议约定,我们双方都同意首笔转让价款的支付条件之一是裕丰银行书面确认同意解除标的股权质押及股权转让,或实质配合完成股权转让的工商变更登记。”他食指轻敲了敲面前几十页厚的合同初稿,笑道,“现在合同都还没生效,股权也没拿到,你们就要我们为你们6个多亿的债务提供担保,怎么可能。”   谈判果然陷入焦灼。凌风这边毫不退让,宋元禾提出让红岭用自有资金或者找找过桥,比照尚未清偿的贷款金额给裕丰存足保证金,等股权转让完成了,凌风接手质押担保了再取出来。红岭这边却苦笑着摇头说目前企业还在脱困,实在力不能及。   几经拉扯也没能得出两方都满意的结果,最终只能搁置下来,先过别的条款。   两个多小时,合同堪堪过完,实质性问题几乎都没得到实质性解决,许多都需要各方下来再商量汇报,想其他办法。 第40章 过合同(下)   送走红岭的人,江遇与兰殊宋元禾等人再次回到会议室,对这次合同谈判进行总结。   “裕丰银行的股权质押问题是目前的当务之急,”江遇道,“从裕丰的风控角度来说,如果红岭无法提供足额保证金,他们不同意解除质押也是合理的。”   兰殊皱眉问:“那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江遇歉意摇头:“作为律师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辛苦贵公司从上层渠道解决。”   “上层渠道?”兰殊不懂,宋元禾却已了然。   “嗯,”江遇看向兰殊,“请凌风地产,甚至凌风集团出面,与裕丰银行接洽。”   兰殊恍然大悟,正待再问找谁出面,怎么接洽,就对上宋元禾与法务部周总殷殷期盼的眼神,他一时语塞,而后尴尬地说:“额,我明天回家和我哥说说……”   宋元禾与周总双双展颜,大松口气,连道:“辛苦二少辛苦二少。”   江遇掩去笑意,又说:“二少,宋总,周总,还有一个问题今天在红岭面前我不便提起。是关于项目延期竣工的特别尾款。”   几人闻言再次低头翻阅手中的合同。   地产企业从政府拍得土地使用权,都需要在政府规定的土地竣工期限之前完成土地开发,否则将缴纳数以亿计的延迟竣工罚款,这是政府为避免企业恶意囤积土地的必要措施。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企业的土地开发总会受到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无法按期竣工的情形时有发生,彼时企业可以积极与政府沟通,请求延期。红岭地产通过项目公司拍下土地后,开发进度缓慢,后期资金紧张,又逢三道红线出台,这次项目转让使得项目再次停工,耗费不少时间,按期竣工已绝无可能。因而自谈判伊始,红岭便承诺会积极与有关部门沟通,取得延期竣工的许可。   “我们在合同中已约定了3亿7千万的延期竣工特别尾款,用于应对红岭无法如约从有关部门取得书面延期竣工许可的情况。”江遇说,“不过在实际的操作中,书面许可的取得非常困难,尤其是红头文件,基本不可能。从过往经验看,红岭最终大概率只能拿到一份政府内部会议纪要的复印件。”   江遇看向周总、宋元禾,最终锁定兰殊:“我们在协议中对书面许可的文件类型约定得比较宽松,因此想再问问各位领导,是否需要从风控与合规的角度,把文件卡得更严。”   江遇没说完的是,假如卡严,要求必须是公开的延期调整通知书、土地出让合同补充协议或其他加盖政府公章的原件文件,红岭如果拿不到,那么将有大笔尾款凌风不用支付。   兰殊轻咬下唇,想起今天红岭地产来的那几个中层,他们态度挺好,不卑不亢,但每说起合同,眼神中的颓然还是挡不住。这真是一个好项目,好地段好房子,融资投资开发,前期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如果不是忽然出现危机,谁舍得卖。   宋元禾与周总没出声,这次红岭项目宋元禾是打定主意让兰殊主导的,只要他愿意拍板,就都让他拍。兰殊摇头:“再加一条吧,甲方认可的其他书面许可文件,之类的,放宽一点。只要最后主管部门没真因为延期处罚,造成我们的实质损失,该付的钱就正常付吧。”   江遇目光柔和下来,他微笑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正事谈完已过12点,宋元禾和周总对江遇李律师表达了感谢,又竭力留他们一道吃午饭。江遇歉然拒绝,说一点半还有个会:“休假堆积了不少工作,这两天得集中处理。”   宋元禾表示理解,又对他百忙之中将凌风的事放在首位再次表达谢意,约两位律师之后有空一道出来喝酒,江遇应下。   几人于公司门外的电梯口道别,兰殊在电梯门打开时忽而道:“我送你们下去。”宋元禾与周总见状便要一起,又被他拦下,“没事儿,我一个人就行。”宋周二人于是不再坚持。   正值午休时间,写字楼里的白领们从格子间里释放出来,纷纷下楼觅食果腹或散步放松。于是原本高速的电梯每逢此时便显得无比缓慢而笨拙。每一层都要停一停,又每一层都要再拥挤一些。江遇和兰殊起先是并排站着,到后来却被一点一点挤到了角落,与同行的李律师小助理隔开好几个人。   兰殊卡在电梯的转角,江遇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面前。“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人流又往里涌了一些,两人原本也没剩多少的距离此刻再次被动拉近。   江遇比他高,兰殊知道,大学时他认真比划过,兰殊如果垫起脚,勉强可以与江遇对视,此时后跟落地,他的嘴唇正对着江遇喉结。前额忽然扫过一阵浅浅淡淡的风,兰殊晃神,觉得者风吹透了他的天灵,漫到背脊骨,像是被人轻挠,有点麻。他反应过来,那是江遇洒落的呼吸。太近了,兰殊不自在地侧头,短发擦过江遇的下颌,带来微末的如同摩挲般的触觉。   兰殊于是收回脑袋,不再有额外的动弹,就这么安静杵在角落里。电梯门再次打开,进来三个女孩,人群麻木地朝内挪动,兰殊的后背早已贴到墙上,退无可退。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抵在他耳旁,江遇以此稳住身形,没有向前。兰殊暗松口气,又忽而觉得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怪异。他下意识抬头,嘴唇堪堪掠过江遇的淡青色的胡茬。江遇是剃了胡子的,兰殊没由来地想,用的应该是电动剃须刀,不如刀片刮得那么干净彻底,所以才能在那瞬间,在他的唇珠上扫过细刺般的痒。他的眼睛下意识看向江遇,江遇却没有低头看他。   电梯内并不安静,打招呼的聊天的,零零星星,拥挤的厢内弥漫着熟食与未消散的烟草的气味。兰殊的头仍旧微微向上抬着,他终于看见江遇隐藏在银丝细框眼镜之下的那两抹淡淡的青。   电梯缓慢如老妪,磕磕绊绊终于行到3楼,门打开,进来两个大腹便便的男士,人群开始又一轮的内涌,兰殊立在原地,在江遇偶然圈起的一隅里没受影响。他恍然想到,江遇现在的姿势是不是叫壁咚?而后被这个词暧昧得恶寒又心慌。   暧昧吗?过去到现在,他和江遇之间的关系和暧昧可以说完全搭不上边。兰殊抬眸看江遇的眼睛。江遇终于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垂头同他对视,兰殊看见他眼中的探寻,看他双唇缓缓开合,在周遭熟食与烟草的空气里敏锐地捕捉到那丝淡淡的咖啡味。   江遇低声问:“怎么了?”   兰殊听着他的声音,脑海中恍惚浮现8年前那个弥漫酒香的吻。   “哔--哔--哔--”电梯的警铃尖锐地响起,打散兰殊越发混乱的思绪,他听见有人抱怨:“超载了。”   方才上来的两个男士只得歉笑着走出电梯,沉重的门再度缓缓合上。   兰殊喉头发干,对上江遇仍旧等待他回应的眼神,他摇了摇头:“没怎么。”   电梯终于停在一楼,所有人都解脱般喟叹,人群开始向外流动,方才的逼仄渐渐消失,江遇撤回手,和兰殊一道走出电梯。李律师带着小助理继续往下,去负一楼的停车场开车。   来到开阔明亮的写字楼大厅,又穿过旋转门到达楼外候车的平台,面对豁然开朗的环境与车水马龙的声音,兰殊深深舒了口气。   “今天谢谢你啊,”他朝江遇道,“老实说,今天开会我本来很紧张的。”   江遇点头:“看出来了。”   兰殊一噎,斜眼瞥他,又无奈地收回了目光:“你在旁边还是给了我很大的底气。”   江遇没料到他会说这个,片刻后才笑笑:“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开头有点紧张,之后就游刃有余了,不论股权质押的条款还是集团担保的条款,你都反应很快,也越来越从容。”   兰殊听江遇娓娓夸他,想起大学时候江遇也是经常这么夸他的,带着一点优等生的俯临。兰殊从不觉得被冒犯,江遇就是比他优秀,比他成熟,比他做得好。他就是需要这样优秀的江遇的肯定。   “谢谢啊。”兰殊说。   “不客气,这都是乙方该做的。”江遇恢复玩笑的口吻,兰殊也被他逗乐了。   江遇问:“你特意送我下来,总不会就是为了道声谢,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其实没有。兰殊心想,无非是,太久没见了,想再和你待会儿。这样的念头一过脑,兰殊又被自己给恶心着了。简直像个痴汉。   但他想着的时候,心底却很平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情感流动,没有半点复杂的外意。   江遇这样问了,他又不得不说谎——哎,也算不得说谎,他的确也很关心这个事情:“伯母现在怎么样了,治疗还顺利吗?”   不怎么顺利,免疫药物是提高免疫系统识别对抗癌细胞的能力,产生的副作用是概率性和系统性的,江遇仔细询问过相关专家,从免疫药的选择开始就非常谨慎,最终结果却是江母仍旧出现了明显的副作用反应,包括严重的肺部炎症和脱皮,江遇为此几番与医生沟通,在回燕市前医生已确认江母不宜继续服用免疫药。单靠化疗,病情的治疗效果要打非常大的折扣。甚至在此之前江遇可以算是将大部分的希望都寄托在免疫药物上。   江遇离开得很不放心,江母已准备出院,江遇为父母和江霞在医院旁边订了酒店式公寓,方便他们生活和就医,之前医院的护工也在,找到一个能长期服侍江母并取得她部分信任的护工不容易,江遇为了留住她给她涨了一倍工资。   除此之外,江遇没有别的能做的了。   他想起临走前母亲那双瘦削的手和浑浊的双眼中满满的眷念与不舍。单单一次治疗已几乎击垮了这个向来精干强悍的老妇人。   江遇很不想走,但他没办法,他需要事业,需要赚钱,这是他照顾家人的基础。如今的行业竞争之激烈,脑力劳动的价值正逐渐与体力劳动趋同,即便优秀拔萃如他,也不是完全无可替代。他已经离开两个多星期了,一大堆的甲方等着他去应对,哪怕有如此合乎人情的休假理由,除了言语上的关心,冰冷的企业并不会给予更多体谅。他还有一整支团队要养。   但这些都和兰殊说不上,江遇所经历的一切都与兰殊的世界相去太远了。   江遇点头:“顺利的,你放心。”   “哦,那就好。”兰殊讷讷道,“后续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开口就行。”他挠了挠头,“那天,我说话说错了,对不起啊。我,我把我自己的情况代入到你身上,这样很不好。你别介意。”   江遇看着面前耷拉着脑袋,浑身都因歉意而不太自在的兰殊,他忽而生出如细丝缠绕着的深沉而遏抑的感慨。   兰殊实在是一个,单纯又善良的人。   “是我应该向你道歉。”江遇对兰殊说,“我那天情绪不好,所以说话没注意分寸,一定让你很不好受,但我的本意绝没有牵扯你和你母亲的意思,我只是想表达你的成长环境让你不需要为很多世俗的困难与计算烦恼。”   江遇说:“对不起,小殊。”   兰殊没料到江遇会向他道歉,他愣了愣:“……嗐,你不用解释我也知道的,我没多想。”   他看着江遇那双被银丝眼镜遮住的泛着青的眼睛:“你和我说话,本来也没必要讲什么分寸啊。”   江遇笑:“要讲的,毕竟是甲方。”   “哦,”兰殊说,“那你叫声爸爸听听。”   江遇当没听见。   李律师和小助理把车开上了平台,又特意下车跟兰殊打了个招呼。江遇打开后座的车门,回头对兰殊道:“我走了。”   兰殊点头:“再见”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之后,五一期间就不更新了,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节日快乐,节后见 第41章 二三代们   将合同第一轮谈判的情况整理好提交上去,兰殊在下班前被赵宏光请到办公室聊了聊对红岭项目后续的想法。其实最重要的价格两方早已达成合意,合同过的都是双方实现缔约目的的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商业风险和法律风险,确保合同尽量利己,损不损人看对方本事。江遇和李律师已经将所有情况都考虑进去,没什么需要他额外操心的。可毕竟红岭是兰殊第一个主要负责的项目,除了前期一路绿灯的领导层决策,兰殊明白赵宏光这次找他来只是想再次表达不愿僭越的态度。   兰殊和赵宏光聊起红岭项目股权质押的事情,本意是看凌风地产自己能不能搞定,赵宏光是凌风地产的财务总监,在银行的关系不少,皱眉思忖之后坦言只能尽量一试:“我跟裕丰燕市分行的行长打过交道。过去还好说,但现在国家地产政策刚出来,三道红线卡着,银行对地产企业的态度不比以前了,恐怕不会买我的账。再加上国内最近接连曝出几起信贷风险事件,超过5个亿的开发贷想要绕过风控,我估计分行的行长不敢拍这个板。所以,可能还是需要再上一层出面沟通。”   兰殊闻言略有失望,但也很快理解,看来这事确实得找凌砚才行。   从赵宏光办公室里出来,兰殊长舒一口气。在自家上班就是这样,所有人捧着顺着,没有小鞋只有恭维的同时也必然要承受更多的目光,承担更多的责任。兰殊本不是个能担责的人,他被人引领惯了,从来没做过排头兵。   真不轻松啊。   下班时间已过,兰殊今晚有局,不打算加班,临走前见李小芸还在工位上埋头忙活,发际的杂毛乱飞,眼睛几乎要杵进电脑,平日那又黑又大的美瞳早已被取下,换成了十分朴素的框架,手边相框里当红偶像的俊美笑颜再也无法治愈她半分,李小芸眉头紧皱,手上敲敲停停,时不时打电话发信息,又和身旁同事讨论几句。凌风地产降债压力相较作风激进的房企而言不算大,从首批试点到全面铺开也还有段时间,但凌砚作为集团总裁亲自来凌风资本开会过问,这事对下头小员工的压力就不是一点半点了。赵宏光盯得很紧,要求起码本月末要把负债先通过表外等方式降到75以下,得让上层看见他们的行动积极性。融资团队已接连加了好几天班,各个都疲惫,兰殊想劝他们别这么熬,身体第一,又明白自己虽然是所谓的二公子,现在却没半点实权,不负责他们的绩效和工资,说得再多也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只得闭嘴,下楼到附近的white mansion订了几盒巧克力甜品送去。等长红灯的间隙一刷朋友圈,看到李小芸刚发的甜品摆拍,配文:【甜品界的爱马仕果然名不虚传~感恩老板投喂的白公馆~[爱心][爱心]】,他随手点了个赞。   今晚是中学同学小聚。兰殊初高中就读于燕中国际,同学除了外籍精英子女就是各种二代三代。兰殊性格不算跳脱,但人缘一直很好,他的长相是一方面,他哥凌砚曾经在学校留下的学神传说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他背后一年净利就高于好几家上市公司总市值的凌风集团。   今天做东的是徐开易,兰殊曾经的班长,家中经营国内知名的生物制药公司,兰殊和他关系还不错,他本硕在燕大读医药,当初每年兰殊生日他都会招呼还在国内的中学同学一道飞锦市为他庆祝。不止兰殊,他们那一圈子的朋友,不论谁过生日,只要他有空,他都这么做。所以这次徐开易做东,来的人也不少。   徐开易包了一家融合私房菜,在西二环的胡同里,兰殊因为高峰堵车而到得晚了一点,大家都没急,左右聊天等他。他们这一圈朋友,毕业后继承家业的占多数,根据地依然还是首都燕市,平日里各有各的小团体,日常聚会其实不少,喝酒放松应酬,相互介绍人脉,相互成为对方的人脉,感情从进入燕中国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够纯粹。等到真正步入社会,彼此的关系伴随更加直接的利益交换而愈发复杂又愈发简单,没有比这更坚不可摧的友谊,也没有比这更提防戒备的交际。   兰殊刚踏进这四合院,便听见里间传来的无所顾忌的谈笑声,有男有女。服务生躬身将他引进包房,又目不斜视地躬身退出去。众人见到兰殊便相继打招呼,气氛热络。兰殊也连连告罪:“实在抱歉,来晚了。”   “那一会儿得多喝两杯啊。”有人说,又有其他人跟着附和。   “小殊那酒量,算了吧,”徐开易笑着从主位起身,将兰殊接引到他右手边的空位坐下,“回国工作挺忙?”   “还行。”兰殊知道他只是随口问,于是也随口答。   果然,徐开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招呼大家开席。新派美食接连上桌,服务员见贵客的目光都不落在珍馐,便乖乖闭嘴免去介绍环节,安静离开。共同举杯之后各自聊天继续,徐开易招呼自己的太太与兰殊认识,是位面容素雅却极有气质的女士,一眼便知身后家族对其谨严缜密的培养与熏陶,待徐开易口吻随意地道出其父与祖父的名字身份,女士的一切便更显理所应当。兰殊不傻,对徐太太的态度更加温和了。   徐开易又和他东拉西扯地寒暄一通之后终于说到正题,徐开易毕业后进入家族企业,在激烈的兄弟竞争之中不占优势,做了几年冷板凳后被委以开拓医美赛道的重任:“我们自主研发的注射类药品已经进入临床,肉毒素、聚己内酯和聚左旋乳酸这些产品目前国内生产线的发展时间不长,和国外相比还不占优势,但以我们旭禾生物的研发与临床资质,后起超车不是难事。”徐开易一手搂着妻子的肩膀,一手持着酒杯与兰殊侃侃而谈。兰殊对这个领域压根不了解,也没多大兴趣,闻言也只是泛泛点头,“嗯嗯,你们家在医药这方面没什么对手。”   徐开易笑:“国内医美行业发展时间短,但前景巨大,现在的姑娘谁不爱美,光子水光玻尿酸瘦胳膊瘦腿瘦斜方肌,这都是家常便饭。连我老丈人都要热玛吉,没办法,重要场合形象状态得保持啊。这次旭禾在注射药品上的发力只是第一步,”他将上半身略朝兰殊的方向倾了倾,“我们在谈申市的一块产业基地,计划打造医美产业园,怎么样,你们凌风地产有兴趣没?”   聚会的主题看来就是这事,兰殊心里有了数。他对项目兴趣不大,总感觉不太靠谱。但徐开易虽看似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难掩灼灼。兰殊只得接话问:“哦?这地在申市哪儿?有项目可研么?”   “可研有啊,我回头发你,地就在宁安区,前期审批开发资质我们都能搞定,你要有兴趣,合作方式我们可以再谈,保证不让你吃亏。”徐开易忙道。   宁安区?兰殊心念电转,想起之前把宋元禾许辉气得够呛的文创基金和镰刀样的文创项目:“安家园那块地?400多亩那个?”   “你知道啊?”徐开易眼神更亮了,“就是那块,申市CBD唯一的大面积厂房改造项目,非常适合搞产业园。”   得,韭菜换了一茬,镰刀还是那把镰刀。兰殊腹诽完,面上却还是保持微笑:“行,你回头把可研发来吧。我让公司的人看看,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徐开易闻言有些失望,他点了点头,又笑道:“兰二少太谦虚了。”   “哎,没办法,地产政策刚下来,房企压力大。”   “嗐,”徐开易不以为意,他目光朝不远处的座位瞟了一眼,“降债这事宋明西家里头疼我理解,人就是纯搞地产的,你们凌风地产想降,直接让集团注一笔完事儿,有什么压力?”   兰殊叹气:“要真有徐总说的那么轻松就好咯。”   徐开易哈哈一笑,揭过这节,聚餐虽有目的,却不便深聊。正事谈完,他又恢复成班长的模样,和兰殊聊了几句同窗情,关心他的感情状况。   “还没对象呢?回头让文茵给你介绍。”他轻捏了捏妻子的肩膀,徐太太闻言也微笑点头:“兰总芝兰玉树,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那提前谢过嫂子。”兰殊应下。比起徐开易,兰殊觉得给这位徐太太留个好印象可能更重要一些。   三人聊完,徐开易带着妻子与其他人联络感情,兰殊在原地招呼了不少前来寒暄的当年同窗。有人与他聊目前的事业,兰殊说不出太多,他今年下半年才刚从国外混了个半吊子文凭回来,身上的书卷气还没脱干净,比不得那些早在家族企业干了好几年的继承人准继承人,他又不够纨绔,少爷们的各种明星艳情酒会盛宴他也没兴趣参与。也就宋明西过来和他谈起最近的降债风波时与他同病相怜地哀叹吐槽了两句。   兰殊趁着间隙动筷吃了点东西,上班耗神,下班堵车,他早饿得不行。这家餐厅味道实在不错,菜品创新融合的分寸把握得很好,兰殊一边吃一边想着,下次拉上江遇,嗯,还有子成晚溪一块儿来。   身旁放上了一杯红酒,白皙的指尖随意地搭在细长的杯脚,兰殊顺着指尖朝身侧看,他咽下嘴里的龙虾,又喝了柠檬水润喉,这才开口:“大小姐,有何指示?”   谢知微对这种程度的调侃没什么所谓,乌黑浓密的大波浪卷发被她随意抚到背后,明艳美丽的大小姐斜靠在不属于她的餐椅上,对兰殊扬了扬下巴,道:“问你个事。”   兰殊端正坐直洗耳恭听:“您尽管吩咐。”   谢知微笑了,她不是普通的娇娇女小公主,作为国内最大汽车生产商领御集团创始人的独女,谢知微MIT毕业后直接进入公司,负责开拓电动汽车市场,主导研发的商务轿车与SUV凭借前瞻性科技成功挤占进口车份额,让领御在新的赛道继续领跑。能力出众,外貌也不凡,大小姐从来不缺恭维与夸赞,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甚至网络上都有一众她的拥趸,财经自媒体已发表过不知多少文章,分析她的履历并展望她和终将由她执权的领御的未来。哪怕今天这种同类聚会,谢知微依然是核心之一,她的成功有目共睹,已然与在座的绝大多数拉开了明显的差距。但兰殊捧她,她很喜欢,除了对等的家世,谢知微明白兰殊的调侃与吹捧不含目的,他是从不居高临下也从不曲意逢迎的,谢知微从中学起就知道,和兰殊相处最放松。   谢知微问道:“你的那个大学同学,江遇,有女朋友吗?什么背景?”   兰殊闻言一愣:“你问这干嘛?你怎么认识他?”   “你生日啊,你忘了?”谢知微随口道,“那段时间正好在忙股权激励,永利建材的郑二就把他推荐过来,我和他聊了几句,业务能力确实不错,比我家律师靠谱。长得高高帅帅的,分寸感也好。”   兰殊终于想起自己生日那天,谢知微的确在晚宴时加过江遇的微信。他忽而便有些不得劲:“怎么,你喜欢他?”   谢知微被他的用词逗乐,她保持着风度,只莞然道:“不至于,看上而已。”   兰殊皱眉,因谢知微随意的一言而感到无法忽略的冒犯。他其实很明白,在此空间的男男女女向来目无下尘,他们拥有的实在太多,以至零星撒落的一点对普通人而言都是幸运。被领御的大小姐看上难道还不够?   “他进你的赘婿名单了?”兰殊问。   谢知微像是没听出兰殊话里的刺,她耸了耸肩:“这不来找你先了解了解么。上道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兰殊按捺着层层堆叠的不爽,他知道谢知微甚至没有半点恶意:“你不是有他微信?你自己问呗,想查他的底细还不容易。”   谢知微深看了兰殊一眼,而后挑眉,叹了口气:“哎,这个江遇,分寸感也太好了些。我和他啊,除了业务,别的都聊不深,两三句就客客气气地把话题给结果了,”想到这儿,谢知微眼带玩味,“有意思。”   兰殊却觉得没意思透了。他收敛了笑,终于认真道:“他不是那种人,你别招惹他。”   谢知微的表情愈发意味深长起来:“哦?哪种人?怎么?你觉得我会拔吊无情?”   兰殊对谢知微的用词倍感无奈,他摇了摇头:“他不攀附的。我和他大学相处了四年,我很清楚。”   不攀附?好高尚的用词。谢知微看着兰殊显然比方才更加认真的眼睛,忽而觉得江遇这人一定比预想的还要有趣。   谢知微撇嘴点头,故作正经地说:“这么洁身自好刚正不阿啊,那我得好好关注,说不定就真动心了呢。”   兰殊被谢知微噎得差点说不出话,他实在疑惑:“你要找的对象不就两类吗?一类乖乖听话入赘的,一类我哥那样的,你何必浪费时间在江遇身上。”   说到凌砚,谢知微脸上难得有了点丧气。   凌风和领御的关系并不浅,领御的汽车远销全球,与凌风在集装箱航运上的合作十分深入,兰殊的爸爸凌峰与谢知微的爸爸也是多年好友。凌砚英俊挺拔,业务能力青出于兰,不论谢父还是谢知微在许久前就已将他视作联姻的重要选择。然而凌砚却对此表现十分寡淡,始终没有给出首肯的意思。   “你哥我是不指望了,”谢知微叹,“那就是块喜马拉雅山上的石头,谁都捂不化。”谢知微的注意力已全然被凌砚吸引过去,她问兰殊,“你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那种普通的富家千金?蠢一点的?还是御姐?喜欢丰满的还是清瘦的?啧,反正不是我这款。”   “他就是看缘分,”兰殊喝了口茶,“你这是缘分未到,你再努努力呗。”   谢知微笑:“干嘛,鼓励我当你嫂子?”   “那敢情好啊。”   “算了吧,”谢知微活动活动近来总是酸胀的脖颈,“大家时间都宝贵。”   “那你还有时间去招惹江遇。”   “那不一样,招惹你哥我得精心考量从长计议,招惹江遇,那就是餐后甜点劳逸结合。”谢知微端起自己的红酒杯,轻轻碰了碰兰殊的茶杯,而后施施然起身,“走了啊,小气鬼。”   她嘴角擎着笑,正红色的口红在餐厅明亮堂皇的灯光下格外艳丽大气。兰殊猜她今天大概一口菜都没动过。   饭吃到一半,众人的兴致渐高,中学毕业至今已十几年,即便继承家业,混的也各有高低,有的人独当一面风光无限,有的人困于内斗汲汲营营,有的人坦然无争甘于平庸,有的人挥霍无度不怕坐吃山空。谈天说地中本性渐显,内敛或矜持的不发一语作壁上观,不可一世桀骜放荡的则无所顾忌大谈酒色财气。   宋明西将酒杯搁到桌上:“我们家去年那个盘,燕桂世家你们都知道吧?有次的局,忘了是谁,把那个许晶晶给带来了,就是那大花,嘿好家伙,酒都还没喝几口,人扭着腰就坐我旁边,给我说想买我们那儿的一个顶层,说1亿5她拿不出来,只能拿5千,剩下那一亿,丫问我,有什么能替我做的。哈,这脸皮真他妈绝了。”   “人前傲得二五八万,人后谄媚得像条狗,”说话的是姜淮,家中经营电影与电视娱乐制作公司,旗下有独立院线,不论投资、制作还是发行皆强悍又强势,几乎是各路艺人争相上拜的码头,“戏子不都这些玩意儿?”   包房的灯仍旧明亮,少爷小姐们微醺着悠游听着,不时睨个眼或扯个嘴角,算是给了反应,这些小人物和小人物的故事,不过是连生活调剂都算不上的寡淡的笑话。   姜淮无聊地刷起手机朋友圈,忽然“嘿”了一声:“韩臻这会儿在附近。”   “韩臻?”有女同学来了兴致,“顶流?”   “就他,在隔壁巷子录节目,”姜淮点头,“最近刚接我们的电影,头回吃饭他经纪人就屁颠屁颠过来加我微信。等着啊,我让他来给你们敬酒。”   “行啊。”有兴致的女同学不止一个,“姜总召唤,谁敢不来?”   姜淮的虚荣心得到小小满足,他给韩臻的经纪人发去微信,对方几乎是立刻回复。姜淮看了一眼便得意地收起手机:“等着吧,一会儿就来。”   兰殊对这些没兴趣,本计划跟徐开易打个招呼就先走一步,听见韩臻的名字又决定再留一会儿,他不追星,但也不脸盲,大街小巷的地广让他对这位顶流有点印象,最近一次见到他那张帅脸是在几小时前,李小芸的办公桌上。   果不其然,过了20来分钟,包厢的门再次被打开,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老板,我们来迟了。”女人连声道歉,态度十分恭谦。   年轻男人在她身边,向在座诸人略鞠了个躬。   不愧是顶流啊,兰殊暗暗心想,这脸长得是真好,比杨逸还好看两分。而且人家年轻啊。   韩臻大概是刚下了活动就匆匆赶来,脸上的妆也没来得及卸,本就俊秀的五官更显精致,浑身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气息。   姜淮单手一招将他二人叫了过去,没说几句便叫服务生端来酒杯,让韩臻围着餐桌一位一位敬酒。   今天聚餐拢共来了20多人,打一轮的量可不小,韩臻二话没说,端着酒杯便从姜淮开始敬起,他的经纪人跟在一旁作陪。   兰殊在不远处坐着,他的位置和姜淮有点距离,韩臻敬过来得有一会儿。桌上的人没有停下聊天,对于在外备受吹捧的顶流偶像的敬酒表现得索然而疏离,兰殊不远不近地看,觉得韩臻挺不一样,他脸上带笑,嘴里也说着恭敬的话,该鞠躬鞠躬该行礼行礼,但兰殊觉得他始终并不谄媚,没有什么索求讨好的意思。他觉得韩臻的态度就像是在工作,在不厌其烦地应付脑子不好却偏偏得罪不起的甲方。   思及此,兰殊忍不住笑了。徐开易问他怎么了,兰殊摇头,随口扯道:“没,就忽然觉得工作挺不容易的。”   徐开易疑惑,不容易你还笑?又恍然明白过来,不容易的又不是他们这群人。   韩臻终于敬到了兰殊这里。   “这位是凌风集团的二公子,兰殊兰少。”他身旁的经纪人介绍道。   兰殊挑眉,对韩臻身旁这位世故圆滑的女士多了分佩服,连他这样刚回国几个月,名不见经传的二世祖也能了解知道,这经纪人有点东西。   “您好兰少,我是韩臻,请您多多指教,多多提携。”韩臻笑着微微躬身,双手执酒杯。   兰殊站起身,他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酒量特别差,所以就没喝酒,你这杯也随意。”   “无妨无妨,您随意就好。”韩臻说着,和兰殊的茶杯轻碰,一饮而尽。   喝了酒,兰殊没立刻放韩臻走,而是道:“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韩老师是否方便。”   兰殊从敬酒一开始,态度就很和善,平易近人的,但韩臻虽然仍将姿态放得很低,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道:“您说,我有能力的一定办到。”   “嗐,”兰殊挠挠头,“就是,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签名啊?”   韩臻一愣,随即由衷笑起来,他松了口气,又暗暗觉得这位兰少爷真太逗了。他当即点头答应:“没问题。”而后看向身旁的经纪人。   经纪人已麻利打开自己的皮包,取出一张韩臻已签好名的写真照片,交给韩臻,韩臻再双手递给兰殊。   兰殊很高兴,他想了想,再次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照片我拿来送给我的一个朋友的,韩老师你能不能再帮我写句话什么的啊?”   韩臻略忖一秒便再次点头答应了:“没问题。”他接过经纪人递来的签字笔,将照片放在餐桌上,就这么侧身弯下腰,“您朋友叫什么?”   “她叫李小芸,木子李,大小的小,草字头芸芸众生的芸。”   韩臻于是动笔,先写下【TO 李小芸:】   “您想给她写什么话呢?”   “嗯……”兰殊想了想,“祝她工作顺心,事业进步吧。”   韩臻点头,正要开写,又被兰殊打断:“呃不好意思,不写这个了,改写……天天开心身体健康吧。”   “行……好了。”韩臻再次将签名照递给兰殊,“您看这样可以吗?”   兰殊非常满意:“当然当然!很可以!”他笑着对韩臻说,“谢谢啊韩老师,我家是搞实业的,又没有什么消费品,都是船啊房子啊农产品啊之类的,可能一时没法还你这个人情了。”   韩臻连连摆手:“不值一提。”一张签名照的事,实在小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拿来当个人情。   作者有话说   小韩本章友情客串,后续不会再出现了(其实写他也只是因为我想他了0 0),关于顶流的故事可以看我的上一本完结小说《不太甜》。 第42章 暄暄爸爸   周五一早,兰殊先去了凌风集团的总部大楼。   他径直上到顶层,出电梯左边走到底被玻璃门隔断的是董事长办公室,他爹今天不在,右边则是凌砚的总经理办公室。   门口有一类似小前台的工作区,坐在里面的姑娘起身向他问好:“二少。”兰殊朝她点头招呼,而后打量一圈,问:“怎么没见杨晚溪?”   “哦,杨秘书昨天就飞宁市了,替凌总考察那边的供应链项目进展。”   “这事儿不该孙助理干么?”   “孙助理去凌风农科做企业监察了。下个月才回。”   “这样啊。”   “您现在进吗?李总监正在里头。”秘书姑娘又问。   兰殊这次进步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位李总监正是当初害他挨了凌砚一脚背的,他们凌风集团今年新聘的财务总监,想到自己来找凌砚为的事,兰殊对秘书姑娘道:“我先不进去,麻烦你给我哥说一声,我在这儿等他。”   “好的二少,”秘书姑娘走出自己的工位,将兰殊引到会客休息室,“您在这里稍坐。”又问了偏好之后,替他倒了柠檬水,端来果盘和饼干。   休息室隔音不错,设施齐全,沙发也软,兰殊好吃好喝等得实在惬意,就是时间有些久,所以秘书再来请他时,他嘴里含着半块苹果,都快睡着了。兰殊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捋了捋自己变了形的头发,面对想笑又不敢笑的小秘书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在家随意惯了,没注意场合。”秘书忙摇头:“您快别这么说……请跟我来。”   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秘书姑娘在开门之前还是没忍住,朝兰殊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二少,这儿。”   兰殊恍惚两秒后反应过来,伸手拍了拍唇周,果然拍到不少饼干屑。啊,有点丢人……他故作正经地咳嗽两声:“咳咳,你们这个,待客的饼干选得不太对啊,怎么能掉渣呢?多不合适。”   小姑娘忍俊不禁:“是,二少,我们之后一定改。”   “嗯,下不为例啊。”见小姑娘笑,他也就高兴了。   门开了,凌砚和财务总监李睿平都在,李睿平站起身迎接,兰殊连大跨步过去双手握住对方的右手,微微躬身,恭敬道:“李总监,您好您好,我是凌风资本投融部的兰殊,您叫我小兰或者小殊都行。”   四十多岁的李睿平被他这套操作给整懵了一秒,随即爽朗笑道:“二少真是虚怀若谷。”不论小兰还是小殊,他暂且都不合适这么称呼。   凌砚发话:“说正事吧。”又点头示意李睿平和兰殊都坐,“红岭和裕丰的股权质押具体什么情况?”   “哦,是这样的,”兰殊看向凌砚和李睿平,“红岭项目的开发贷找的是裕丰银行的燕市分行,除了土地和红岭集团担保,项目公司的股权也质押给裕丰了,现在裕丰要我们和红岭补足信用增进之后才能解除质押让我们完成股权转让。”   “明白了,”李睿平道,“红岭目前经营压力很大,三道红线之后就更困难了,正常的保证金是拿不出来的。”   “对对,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这边也不可能替他们出担保。”兰殊说。   “嗯,”李睿平低头略一忖,对凌砚和兰殊说,“凌总,二少,这样,我下周一和裕丰总行的周副行长联系,请他帮这个忙。和裕丰约个时间,也联系燕市的产权管理部门,各方配合一下,解质押、股权变更和新质押争取一天完成,非要保证金的话,红岭少交一点,意思意思。给裕丰的交换条件也很简单,就是继续在他们那里做开发贷,这足够让他们动心了,毕竟现在大环境如此,除了裕丰多得是银行愿意接。凌总二少,你们看这样行吗?”   “行行!当然没问题!”兰殊满口答应,李睿平的建议比赵宏光宋元禾预想的更好,花的是人脉,谈的是双赢,对公司的影响最小。   “裕丰目前对红岭的开发贷利率是多少?”凌砚问。   兰殊答:“6.3%。”   “太高了,”凌砚说着,看向李睿平,“降到4.3以下,否则换。”   “好的凌总。”李睿平忙道。   正事谈完,李睿平便离开了,兰殊看看时间,还有一会儿就到中午,干脆决定留在凌砚办公室玩会儿,在集团吃了午饭再走。凌砚无所谓,只是他今天忙,没空管他,办公室不时便有人来汇报工作,凌砚没将兰殊赶出去,每进来一个高管,也让他过来打招呼。兰殊自己很不自在,想离开凌砚还不让,于是只好窝在待客的沙发上,发微信给赵宏光和宋元禾同步项目进展。   “叩叩,”敲门声再次响起,小秘书推门进来,“凌总,金科律师事务所的江遇律师来了。”   兰殊闻言噌地坐直了身,望向凌砚:“江遇为什么来?”   “当然是为正事,”凌砚朝秘书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文件,“难不成为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兰殊悻悻道,话音刚落,江遇便走了进来:“凌总。”转头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兰殊,他一愣,随即微笑招呼:“小殊。”   “嗷。”   “嗯,来坐。”凌砚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红木椅子,江遇身后的小秘书也麻利地泡好茶端到他面前。江遇低声道谢。   凌砚开门见山:“我上周和孙卫国聊过了,这次的案子不大,标的额也只有百来万,但涵盖境外委托、保险和公海、又涉及自然灾害认定和承运人的尽责义务,很有代表性。赢只是一方面,年底了,我想让你在这次诉讼的基础上,整合凌风海运过去几年同类案件的诉讼情况,分析争议焦点和海事法院的审判尺度,拿个章程出来,对货运的合规指引做个完善。”   江遇认真点头:“没问题,这次和瓦伦纳保险公司的纠纷主要集中在航运途中集装箱落海时,海上风浪的天灾认定和我方是否尽到了审慎运输及照管的义务。从既往司法案例看,法院审判的主要依据是货轮出港前的离港风险控制检查清单和事故发生后的国际船级社和LOC的事故调查报告。前者没什么问题,后者主要考验船舶高级管理团队,包括船长大副和轮机长对WRGS指引的判断能力和对极端情况的反应能力。就目前的案例总结,遵循WRGS的指引是更稳妥的免责方法。当然,不同海事法院的审判尺度会有不同侧重,这些我会在报告中一一明确。”   “很好,交给你我很放心。”凌砚将签字笔随意地扔回桌上,“海运的诉讼每年都不少,财报不至于提,又摆脱不了,蚊子再小叮多了也烦。”   “明白,不过做得再合规,应诉还是不可避免的,”江遇道,“各家法务都得有活干。”   “所以该你们挣钱。”凌砚说完,和江遇相视而笑,他又道,“孙卫国在我面前夸了你不少。”   江遇谦虚道:“谢谢孙总监认可,更谢谢凌总的信任,我和团队会继续努力,用最专业尽心的服务回报公司。”   “你和我还打什么官腔。好好干就是了。”凌砚说完,将视线转向不远处沙发上的兰殊,接着,又摇头叹气起来。兰殊立刻炸毛:“不是哥你什么意思啊!非要表达得这么明显吗?”   凌砚像是没听见似的,对江遇说:“这么多年了,怎么和你差距越来越大。”   江遇笑:“小殊是璞玉。”   “也就你还愿意说他是玉。”   兰殊翻眼瞪凌砚,又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凌砚对他的评价。自己这懒散无能又没追求的样子,的确是没什么可雕的。   不像江遇。兰殊用余光看向凌砚对面笔挺端坐的人。刚进凌风集团的律师库,成为凌风海运的常法,他已经对海事法务如数家珍了。其间还有大半个月在因私休假,还要处理凌风地产和凌风资本的项目,还有其他很多大客户。他的时间究竟是怎么分配的?他到底睡不睡觉?   正事说完,午餐时间也到了,凌砚留江遇下来一道吃饭,集团有专门的员工餐厅,高管在上一层单独用餐。兰殊和江遇分坐凌砚身旁,一顿饭吃得很和谐,兰殊基本不说话,江遇则随时回应凌砚业务和生活上的询问。   “还没对象?”凌砚道,“工作第一,这没问题,但好的婚姻和稳定的家庭可以让你更理解责任,内心也更安定,并不是坏事。”   “您说得对,”江遇虚心受教,“一直没遇见合适的,估计缘分还在路上吧。”   凌砚说:“没关系,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也会帮你留意。”   “你还管他呢?你要不要先管管你自己?”兰殊忽然插嘴。   凌砚斜睨兰殊一眼:“你也好好管管你自己,我说江遇,你当我没在说你?”   兰殊正要回嘴,却被江遇打断:“谢谢凌总。”   凌砚缓和了神情:“私下不用这么客气,叫哥就好。”   “好的,凌砚哥。”   吃了饭,兰殊和江遇一块儿下到停车场,江遇回律所,兰殊回凌风资本。兰殊先找到自己的车,他回头叫住江遇:“周末晚上你参加吗?”赵子成这周末要向周妮妮求婚了,他搞了个惊喜,让所有哥们儿都来帮忙。   “不确定,我尽量。”江遇答。他今晚就得飞回锦市探望母亲,已经跟赵子成说明过,这种事赵子成自然不会有意见,只让他回得来就还是到场给他加把劲。   “兄弟那么多,只有你在,我才踏实。”赵子成如是说。所以江遇才会决定尽量赶回来。   “哦。”兰殊拉开车门,“我走了。”   “好。红岭合同的细节我们已经在和对方律师对接了,下周一会发给你。”江遇说。   “嗯,”兰殊看着江遇那不说疲惫但显然称不上抖擞的精神状态,在他转身前开口,“不急,”兰殊顿了顿,“我是说合同的事,没那么急,起码不是非得周一。”   江遇闻言挑眉,随即笑了:“行,多谢老板体谅。”   “……不客气。”   中午有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凌砚偶尔有空也会闭目养神一小会儿。总经理办公室内嵌有一间卧室,凌砚刚躺上床,手机便震动起来。是私人手机。   他拿过一看,来电是燕市的陌生号码。知道凌砚私人手机号的都是身边人,无端的打扰很少,凌砚思忖之后选择接听。   “你好。”   一年轻女声传来:“您好,请问是凌先生吗?”   “我是,请问哪位。”   “您好凌先生,我是城北幼儿园梅花鹿大班的班主任,我姓周,是这样的,今天暄暄在幼儿园和几个小朋友产生了一点小冲突,把他们给……咬伤了,需要家长过来处理一下。”   ……凌砚静静听完,花两秒辨明这不是诈骗电话后想通了其中关节。所以那位班主任周老师说的其实不是“凌”,而是“林”。   电话那头的班主任态度很好,仍在耐心解释目前的状况,听起来大概也知道林暄暄父母离异的情况,觉得给没有抚养权的父亲打电话不太合适:“我们有跟暄暄妈妈联系过,但她那边电话一直关机,所以才联系的您。”班主任略有些尴尬地解释,“主要是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也过来了,需要大人出面解决一下。”   “……我知道了,请稍等,我现在过来。”凌砚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而后翻身起床。杨晚溪这会儿应该还在从宁市回燕市的飞机上,他没问那位班主任是如何知道自己手机号的,答案显而易见。   凌砚走出卧室,又把值班秘书叫进来,将下午的安排做好调整,腾出两小时的空。“如果两小时我没回来,特急联系我在线签。”意思是别的就先搁着。   “好的凌总。”小秘书立刻应下。   城北幼儿园离凌风集团有点距离,但不算太远,凌砚坐在车上一边养神一边思考接下来的问题。比如幼儿园老师是否真的没有见过林暄暄的爸爸,比如会不会因为他对林暄暄的情况知之甚少而起疑,最重要的是,林暄暄究竟把其他小孩咬成了什么样子,他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暄暄在幼儿园受欺负了。】凌砚想起兰殊曾向他说起。他本想找时间和杨晚溪提一提,但这周先是忙于业绩说明会和临时股东大会,后杨晚溪又独自出差在外,没有来得及。   还是应该抽空提起的,凌砚忖着,是他疏忽了。   现在不是放学时间,幼儿园门口的路还算畅通,司机缓停好车,温声提示后排的凌砚:“凌总,到了。”见凌砚点头,他麻利地下车给凌砚打开车门。   城北幼儿园是燕市排名不错的公立幼儿园,虽说公立,但根据就近入学的原则,能进这里的小孩家庭都负担得起12万一平的房价。杨晚溪家住附近,这个凌砚知道,兰殊替她向自己找工作时,也曾透露她背着高额的房贷。   凌砚环视周遭不新不旧的楼屋陈设,想到今天自己前来处理的闹剧,他鼻息轻叹,何必呢。   梅花鹿大班在三楼,凌砚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指引。教室是空的,小朋友们都去午睡了。凌砚朝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距离尚远便已听见几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把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一进门,凌砚将情况收入眼底。两个老师相对而站,一个正好声好气安抚满面怒容的家属,另一个也躬身赔笑的同时将板着脸的林暄暄护在身后。凌砚放下心,还好,放声大哭的不是林暄暄。他抬手在打开的办公室门上叩了叩,室内几人同时回过头来,见到来人都有片刻怔愣。   凌砚五官深邃,肩宽腰挺,因从公司过来,穿着也相对商务,定制西服恰如其分地勾勒出结实紧致的线条。凌砚的压迫感向来很强,这不仅因为他过高的个头,更因长居高位日理万机而逐渐形成的自内向外的厌倦感。   啼哭的男童们同时噤了声,他们身后方才姿态凌厉的大人也不自觉收敛许多。年轻的女老师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身后的林暄暄大喊:“爸爸!”   凌砚反应一秒,随即从容向林暄暄走过去。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座各人的表情,确定两位老师和几名家长都并没有对他的身份产生更多质疑。不曾想他刚走近,那两个男孩忽然再次爆哭,且哭得比先前更凶了,一边哭还一边往各自家长的身后躲。家长们也回过神,略有些尴尬地安抚孩子。   凌砚并不在意他们,只单手将林暄暄抱起来,对她身前的老师颔首:“你好,我是暄暄的爸爸。”   “啊,林爸爸您好,我是梅花鹿大班的班主任。”说是班主任,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在对方的气场之下只觉束手束脚,说话举止都比之前拘谨许多。   “你好周老师,我们通过电话。”凌砚道。   “对对!辛苦您跑一趟……呃,这位是我们班的保育老师,张老师,这两位是吴光瀚小朋友的父母,这位是刘浩宇小朋友的妈妈。”她将其余大人依次向凌砚介绍了一遍。所有人都未觉得这种引荐有任何问题。   凌砚的目光一一落在诸人脸上,等周老师介绍完才略微点头算作回应。周老师见状立刻又说起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今天午餐后,暄暄和光瀚、浩宇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在教室里闹起来,小朋友之间的打闹很正常,这也是他们社交学习的一部分,只是这次可能没有注意轻重……暄暄就把两个小朋友都咬伤了。”   “诶周老师,你这么讲就太偏心了吧!”说到孩子,原本敛下锋芒的家长再次强硬起来,“什么叫没注意轻重!林爸爸,大家都是成年人,受过教育也知道体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自己看,你女儿把我儿子咬成什么样子了?”名为刘浩宇小孩儿的妈妈将儿子的左胳膊举起来,拉开他羊毛衫的衣袖,“你看看,隔着两层衣服,还能咬出血!这是不知轻重吗?这得下多大的死劲才干得出来!”   另一边吴光瀚的父亲也紧接着拉开孩子的衣领:“你看看!你女儿一口咬在我儿子的锁骨上,看看这牙血印!我儿子现在还在喊痛!”   两个男孩没再哭了,被各自父母拉拽着抱着,眼神怯怯地仰望凌砚,又瑟缩着收回视线,不发一言。   凌砚目光扫过那两处伤口,的确很深,尤其锁骨那个,牙印周围淤青一片。小丫头下嘴是真狠。   凌砚看向被他抱着的林暄暄,低声问:“是你咬的?”   林暄暄干脆地点头:“嗯,我咬的。”她紧抱住凌砚的脖子,没有半点懊恼或害怕的意思,甚至昂首挺胸,带着胜者的盛气。不知为什么,她十分确定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凌叔叔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凌砚单手将林暄暄又往上搂了搂,另一手护住她的背,他说:“那你向他们道歉吧。” 第43章 道歉   林暄暄愣愣看向凌砚,没有反应过来。凌砚于是重复了一遍:“暄暄,你把人咬伤了,你要道歉。”   “我不!”林暄暄大声叫道,她开始在凌砚的怀里用力挣扎。凌砚将林暄暄搂紧了,让她挣脱不开。林暄暄在显而易见的力量悬殊之中败下阵来,她嚎啕大哭:“是他们先的!我不道歉!”   从被老师叫来办公室,面对呼天抢地的始作俑者和他们身后高大严厉,目光骇人的家长,林暄暄始终挺胸抬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她不道歉也不卖惨,她知道自己没错,她知道对面两个男孩就是想看她受不了之后哭唧唧求饶的样子。她偏不。   可是现在,她万分信任的凌叔叔让她道歉。林暄暄实在太委屈了。   “是他们先的!他们骂我没有爸爸,他们扯我头发,把我推到地上,他们压我,我好痛!我要起来,我才咬他们的!我没有错!妈妈说过,别人先打我,我就可以还手的!我是正当防卫!!”   两个男孩见状,刚收起没多久的眼泪再度决堤,双双跟着爆哭,办公室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凌砚目光没在那两小孩身上停留。眼泪是孩子最重要的武器,孩童的哭声总能扰乱成年人的方寸。但那两个小孩,自凌砚来到这里,已经哭三回了。孩子父母再次蹲下身,不胜其烦又不得不好言安慰,与此同时不忘回头出言反驳:“我们大人不是不辨是非一味护犊子,小孩子没心机口无遮拦,说话没轻重是不对,和小姑娘开玩笑推搡下手没分寸也有点问题,老师该批评批评,我们该教育教育!这些都合情合理。但你家姑娘,下嘴这么重!这太超过了!不是说我们孩子没错,而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暄暄爸爸,我知道你和她妈妈离婚了,平时对孩子的管教就少了一大半,这些我们理解,单亲家庭不容易,但不能因为我们理解你们,就让我儿子白白受这么大的委屈,这事,你是一定要拿个说法出来的!”   怀里的林暄暄仍犹自不管不顾地哭,一双肖似母亲的杏眼噙满了水,眼泪一颗一颗,连成串地往下掉,头发在挣扎中散乱了,小辫子松松垮垮地耷在脑后,额前尽是汗,圆圆的小脸争得通红,她张着小嘴嗷嗷地嚎,甚至在对方家长一句一句的道理和说法里越嚎越大声,任凭鼻涕口水邋遢外流,混合着眼泪挂在嘴唇和下巴上。实在很可怜。   凌砚抱着她,给她理了理头发,又用手指一一擦去她的眼泪,口水,鼻涕。一边擦一边想,他是有点双标的。   待指腹抹过鼻尖,林暄暄才后知后觉,她睁大红红的双眼,定定看向凌砚的大手:“我的鼻涕弄到你的手上了。”   “嗯,怎么办呢?”凌砚问她。   林暄暄没有带纸,她为难地想了想,毅然道:“你擦我衣服上吧!”   凌砚笑:“衣服沾鼻涕,你妈妈不会批评你?”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左侧的胸膛。   “我衣服的内口袋里有手帕,我手没空,你帮我拿出来吧。”   林暄暄于是低头,小手伸进凌砚西装内侧,探宝般摩挲一番后找到了内口袋,扯出一张银灰色的丝质手帕。凌砚将就粘着鼻涕的手接过手帕,揉搓手指,林暄暄又主动帮他擦了擦,大致清理干净了。如此忙活一通,方才连串的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止住了。   凌砚终于得空理会对面的家长,他并不在意他们之前那番滔滔不绝的言辞,那些单纯站在己方立场的论调并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他只再次温声对林暄暄说:“暄暄,不管怎么样,你让他们受伤了,向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吧,”5岁多的林暄暄并不轻,但凌砚的手臂始终很稳,“相信我,我有数的。”   林暄暄闷不吭声地看着凌砚的眼睛,过一会儿才终于委屈巴巴地噘着嘴,朝对面那两个讨厌鬼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那两男孩儿的哭声也再次停了,他们抬眸看凌砚,又瑟缩着收回眼,并不敢搭腔。   如果只是孩子的一声道歉,何必非要家长出面。吴光瀚的父亲作为受害者家长代表,再次梗着脖子对高他一个头的凌砚呛道:“暄暄爸爸,听说暄暄妈妈,哦,你的前妻,以前是做律师的,法律我也懂一点,小孩都是无民事行为能力的,这件事重要的是家长的态度。”   “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凌砚语调沉稳,情绪也无甚起伏,“费用由我报销。”他习惯解决问题,此刻也一样。   “……我们说的也不是报销的问题……”浩宇妈妈在看不见的威压之下讷讷开口。   “其余损失也可以列出来,”凌砚说,“各方面的。”   家长的话被噎了回去,对方如此干脆,他们再多说,就显得胡搅蛮缠一般,但又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干瘪地应下,仿佛今天就为讹钱而来,此番形象他们也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于是浩宇妈妈支吾道:“我,我们这里说的是态度……你们的态度,也过于居高临下了。”   可惜只言片语仍难消弭凌砚内生的俯视——决策是他的日常,不论有意无意,他的确并不认为自己与对方几人完全对等。凌砚不再理会对方,只抱着林暄暄转身对班主任周老师道:“请调看一下教室监控。”   被忽然点名的周老师本能地点头:“好的林爸爸,您稍等。”班主任是有教室监控的权限的,相关视频她早已调出来,也在凌砚到场之前,给其他家长放过了,现在她简单敲击键盘,又把电脑显示器调整向凌砚,按下播放。   视频中刚吃完饭的林暄暄被两个男孩叫住,他们嘲讽她的衣服和鞋子,两三句话便熟练地将一切引向她没有爸爸,林暄暄显然不愿搭理,径自要离开教室,却被名为浩宇的男孩扯住羊角辫,男孩力气不小,将没有防备的林暄暄直接扯倒,膝盖狠狠嗑在地上。凌砚皱眉,浩宇的妈妈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林暄暄反应很快,直接从地上爬起来便两手猛推浩宇,她显然使了全力,男孩被推得后退几步,接着就和身旁的光瀚一道向林暄暄扑来,三两下将她按在了地上,两个男孩前后骑压在林暄暄身上,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腰,林暄暄奋力地挣扎,两只小手不甘示弱地挥舞,却拉不开那两人,在被禁锢了双手后,林暄暄终于扭动脖子,一口咬在浩宇压住她的手臂上。疼得浩宇立时便卸了力,手脚发软地嚎起来,林暄暄趁机将他推开。教室另一头正监督小朋友收拾碗筷的老师似乎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连忙赶去,但重新站起来的林暄暄已扑到光瀚的身上,拼命咬上他肩骨,疼得他哇哇大叫,老师上前想拉开林暄暄,竟一时都没有拉动,好不容易分开,两个男孩早已哭得天昏地暗。老师先检查了林暄暄的身体,确认她除了头发和衣服脏乱了些外没有其他擦伤,这才回头看那两个男孩,一撩袖子和衣领,立刻大惊失色,忙叫上另一保育老师,将两个孩子抱出教室。   周老师适时按了暂停,她有些尴尬,但自认自己的处理没有太大问题,她是优先顾及了身为女孩的林暄暄的情况的。   她仰视凌砚,谨慎地开口:“这件事实在是一场意外,我们老师也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小朋友冲突的升级,没有及时制止暄暄过度的行为……”她忽然噤声,后背被凌砚那一眼扫得出了一层汗。   凌砚问:“针对我女儿的霸凌,这是第几次?”   “霸凌?!”   “霸凌?!”   方才还处于下风的几个家长此刻却忽然不顾形象地尖声叫起来:“暄暄爸爸!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什么霸凌?五岁的小孩子,懂什么霸凌?!现在这个社会,校园霸凌有多敏感你不知道吗?!这种帽子不能乱扣!”   周老师也慌了,连连解释:“那个,暄暄爸爸,虽然视频里面,的确是两个男孩子先动的手,但暄暄并不是完全避让的……我,我的意思是,这个阶段的小朋友,自我意识都比较强,他们需要在集体中明白社交和相处,成年人的过度干预并不是好事。我们幼儿园是有口皆碑的幼儿园,您之前从没有参与过我们园的亲子互动,今年也和暄暄妈妈分开了,可能有些情况您不太了解,我们园是燕市最早引进意大利蒙特梭利教育理念的公立幼儿园,我们倡导……”   “周老师,你还没有回答我,”凌砚打断她,“这是第几次?”   周老师很为难,只能继续尝试纠正道:“林先生,我,我们还是需要先沟通一下,这样的情况,的确算不上霸凌……”   “第几次。”   “……”   “这周内,这是第一次吗?”   “……”   凌砚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吴光瀚的父亲重咳一声,将无言以对的周老师解救出来:“林先生,咱们孩子在幼儿园也当了两年多的同学了,我们和你不熟,但是和暄暄妈妈还是很熟的,之前每次亲子活动我们都有交流。暄暄是个好孩子,哪怕!哪怕她今天把我儿子咬伤了,我也不认为她的秉性有问题,也不会觉得她有暴力倾向!这就是基于对孩子的了解!”站在他身旁的妻子和浩宇妈妈连连点头附和,吴爸爸受了鼓舞,更加理直气壮起来:“林先生,我们虽然没见过,但对你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你在券商工作,搞金融挣得多,也很忙,现在又和她妈妈分开了,所以对女儿的成长学习都没有什么概念,也不像暄暄妈妈那样,对幼儿园的情况有那么多了解,所以,你一来就把小朋友的社交,一点小小的打闹就看成天大的问题,还扯上什么,什么什么霸凌,这些,我们也,勉强情有可原。我自己的爸妈,一说到孙子的情况也是像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平时见得太少了啊!”   凌砚并不回应,只淡淡看着他,吴爸爸被他的目光看得小虚一瞬,又在身旁妻子和老师的认可下坚定了立场:“林先生,我们家不搞金融,我和我太太都在机关,我岳丈在城北区教育局主持工作,我们也是高知,不是什么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家庭,在外也有头有脸的,今天要不是孩子受伤流血,我们根本不会来,更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我们只是想解决孩子被咬伤这一个问题。结果呢,你女儿咬伤了人,你反倒来给我儿子扣一个霸凌的罪名,你不觉得可笑?这霸凌两个字,是非常严重的!我儿子虽然小,但也有名誉权的,这要是传出去,你让他怎么办?你让我们父母怎么办?”   同一件事,家长先后态度如此冠冕堂皇地转变,凌砚并不在意,更不会与之争论,他再次将目光锁定周老师,比起本能偏袒孩子的家长,园方的立场和态度更重要。   周老师对凌砚满眼讨好与安抚,如此凌砚便了解了。   凌砚的时间从来宝贵,到如今已极少用作说服或争论。他没再强调关于霸凌的认定,没意义,提出也仅为表明态度,他不需要他们的道歉。   他仍抱着林暄暄,腾出的另一只手请周老师递来纸笔。   “后续费用请联系这个电话。”他将便签纸递给那位吴先生。对方不自觉抬手接过。凌砚向周老师,保育老师略一颔首:“今天就到这里。”说完,他便抱着林暄暄向外走。   吴爸爸恍然回神,忙叫住凌砚:“不是,林先生,刚你提霸凌……”话说一半,他却收了声。凌砚侧身看向他,那一眼明明是平静的,却不知为何直叫他感到比方才更甚的无形的高压。   “有任何问题,联系这个电话就可以。”凌砚最后道,而后便带着林暄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券商打工的,拽什么拽?”等凌砚彻底离开,吴爸爸才再次愤然开口,“他哪家券商的?”   周老师继续她没完没了的安抚工作:“家长们都消消气,孩子先道歉了,孩子爸爸也愿意赔偿,咱们先带小朋友去医院好好看看吧,张老师会陪同一道的。”   “周老师,这个事情你们幼儿园也是有责任的!”吴妈妈将没能撒完的怒火对准周老师。   “实在是不好意思……”除了道歉也没别的法子了,周老师心中很苦,免不得又暗暗小小地埋怨不知轻重的林暄暄。   “哎,算了算了,孩子要紧,我们先去医院吧。”刘浩宇妈妈说道,又掏出手机,“光瀚爸爸,那个便签纸你给我看看,我记一下。”   过了这么久,小孩儿的早没喊痛了,血牙印看着吓人,其实也只是皮外伤,不然家长也不会淡定地拖到现在。两男孩听不懂大人的交流,也不在乎,趁着父母交换联系方式的档口,脑袋凑到一堆偷聊。   “林暄暄的爸爸,真的是黑社会吗?”   “好像是……”   “所以她之前没有骗人,她真的是黑社会老大的女儿!”   “你刚刚,她爸爸进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被吓哭了。”   “你才被吓哭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前更了,下次更新在下周三哦(也可能是周二) 第44章 治愈   离开办公室,凌砚把林暄暄放下来:“去教室拿书包吧,”他说,“要带回家的东西都装好,你自己可以么?”   林暄暄点头,没答话,径直跑回了教室。凌砚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林暄暄背着个橙黄色的小书包出来了。书包是幼儿园统一配的,款式非常普通,甚至有点土,唯胜在结实耐用。林暄暄穿一身灵活好动的浅绿色卫衣裤,套一件厚实暖和的亮紫色羽绒服,再将那肩带短紧的橙黄色小书包勒在背上,闷不吭声走在前面。凌砚落后两步,看着眼前花里胡哨的半大团子,他的世界里已很久没出现过如此不忍直视的撞色审美了。   林暄暄垂着头,两手抓着自己的书包肩带,迈着小腿走不快。她的沉默持续到了幼儿园门口。现在不是放学时间,门卫尽职地将这一大一小给拦了下来:“怎么个情况?要提前离园?”   不等凌砚开口,林暄暄便道:“曹伯伯,我今天请家长了,要提前回家,你给周老师打电话吧。”   “是暄暄啊,”门卫认出了人,态度亲和许多,他一边回门卫室打电话一边趁着拨号问,“是谁欺负你还是你欺负谁呀?连你爸爸都叫来啦?”   林暄暄闻言撅起嘴,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含起了水花。电话接通,门卫说几句便挂了,转头朝凌砚道:“林爸爸,且等一等啊,等老师送出门条来,你们就可以走了。嗐,园里的规定,也是为咱孩子好对吧?”   凌砚理解地点头:“有劳了。”他趁间隙联系司机,收起手机便见林暄暄仰着头,眼眶红红地看他:“我们去哪儿?”林暄暄问。   凌砚答:“去公司,你妈妈一会儿也会来。”林暄暄便又不说话了。   闲着也是闲着,门卫本想再跟暄暄爸爸唠两句嗑,但见他那不怒自威生人勿进的架势,又讪讪闭了嘴,缩回门卫室打盹。   没多久,周老师便拿着签好字的出门条跑来:“实在抱歉林爸爸,刚才情况复杂,我也一时把这事给忘了。”   “无妨。”凌砚伸手牵起林暄暄——这会儿林暄暄又乖乖让他牵了。   周老师将纸条直接交给门卫,门卫检查一番后,干脆地按开了电动门。周老师体贴地将凌砚二人送到门外,边走边再次道:“林爸爸,哎,其实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不愿看见的。小朋友打打闹闹,暄暄行为稍微过激了一些,毕竟有小孩受伤了嘛,家长的情绪难免激动,真的特别谢谢您的理解和让步,不然这事不会这么平和顺利地解决。”   平和顺利?凌砚挑眉看了周老师一眼。周老师顿觉尴尬,她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道:“这次归根结底,是小朋友玩闹造成的意外,我没有第一时间关注到他们情况的升级,的确有很大的责任,”周老师想到自己被扣的奖金隐隐肉痛,但此时更重要的事情还在眼前,“可是林爸爸,霸凌,对5岁的小朋友而言,还是过于言重了。3到6岁的孩子还处于心智发育的初期,处于对个人行为边界的探索阶段,有时的确会存在没注意轻重的情况,光瀚浩宇是,暄暄也是。儿童社交能力发展的最好的方式,是尽可能将问题交给他们自己解决,所以我们才没有在他们有冲突的时候就立刻介入,我们园方从过去到现在都绝对不存在包庇或放任所谓霸凌的意思,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   凌砚笑了笑,不置可否。周老师见状很是无奈,只得再将话说得更明:“我们园在幼教方面一直有口皆碑,不然不会被像您及您太太这样优秀的,有社会地位的家长青睐,我明白,您在券商工作,一定有各类社会关系,希望您不要因为一时的气愤而将矛盾升级。我们可以像您保证,后续一定会加强小朋友之间友好互敬这方面的教育,也会更加关注暄暄的身心健康,对光瀚和浩宇,我们老师也会认真沟通,提醒,让他们向暄暄道歉,并且保证再也不犯了……林爸爸,您今天也听到了,光瀚爸爸和外公也有他们的关系网络,我们园方也必然会努力维护这么多年树立起来的口碑,我们实在不希望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最终闹到各方都得不偿失的地步……”   “周老师,”凌砚打断她,“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和暄暄的妈妈商议。”   周老师这才又想起,林暄暄爸妈是离婚了的,而且暄暄是判给的妈妈,所以这事,林暄暄爸爸并不能完全做主。   哎,看来今天很难有结果了。她按下失望,只理解地点头:“啊是是,希望您和暄暄妈妈能慎重考虑,相信我们。”   凌砚的车已驶到面前,司机下车小跑绕来给凌砚拉开后排车门。林暄暄自觉地爬进车里,凌砚向周老师略一点头便也跨了进去。车稳稳驶离,待再看不见半点车尾的影子,周老师才恍然回神。   那标志是,劳斯莱斯?   林暄暄的爸爸,开的怎么会是劳斯莱斯??   她原地停顿两秒,而后拔腿向园长办公室跑去。   车上,林暄暄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依旧不吭声。凌砚侧身替她系好安全带,又从中间的酒柜和冰箱取了杯子和鲜榨果汁,给她倒了一杯。林暄暄看着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和里面黄澄澄冒着甜味的橘子水,舔了舔唇,没再坚持她那似乎无人在意的小脾气,乖乖伸手接了,满足地小口小口喝起来。过了会儿,凌砚才开口:“暄暄,我知道你本来期待我更强硬地和他们争论,教训他们,我没这么做,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林暄暄举着杯子的小手一顿,她定定看着杯中酸甜的果汁,指尖仍有杯壁投来的丝丝凉意,她把头垂得更低了,随即小小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在表达自己的确失望了,还是在说没关系。   “你没有错,”凌砚说,“下嘴狠了点,不过没有错。”   听到这话,林暄暄终于抬头,她看着面前其实加上今天也只见过三次的凌叔叔,这个让她信任又让她失望的,妈妈的领导,林暄暄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她真的很委屈,她不懂什么霸凌,什么边界什么社交,她只知道凌砚让她道歉,她很委屈,凌砚没有让他们向她道歉,她更委屈。   凌砚用纸巾替她擦眼泪,又摸了摸她的头:“想让一个人真诚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是很难的。争论只能争一时之气。如果道歉不发自内心,那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还让我向他们道歉!我一点儿也不想道歉。”林暄暄立刻反驳。   “让你道歉只是为了方便解决问题。”凌砚说,“相比一句对不起,我更关心怎么让你避免经历这类事情。”   “可是,”林暄暄眉头紧皱,她刚哭过,鼻子抽泣着,“我很难过呀,我到现在也很不开心,他们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的爸爸妈妈还好凶好凶,不讲道理。”   “我知道,”凌砚说,“不开心是难免的,只有这一阵,以后就好了。”   “以后?什么时候是以后?”   “以后,就是你发现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的时候。”   “不在一个世界?”林暄暄两眼瞪得圆圆的,“他们是死了吗?”   凌砚忍俊不禁:“没有,不是死了,是对你而言无关紧要了。”   回公司还有一段路,被似懂非懂地安慰好的林暄暄侧头闭上眼。她情绪消耗极大,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她终于放下戒备,睡着了。   凌砚靠在另一边的座椅上,打了两个电话后也闭目养神。车缓缓停下,机灵的小秘书已等在停车坪。   “凌总。”她跟到凌砚身后,顺手帮林暄暄将书包提在手里。   “他们联系你了么?”凌砚一边走一边问。   小秘书道:“家长目前还没有,幼儿园的园长有来电,我两下打发了。”   凌砚因她的用词而瞥去一眼,小秘书吐了吐舌。凌砚转而问道:“杨晚溪什么情况?”   “航空管制,杨秘书的航班被取消了,改签到晚上7点。暄暄的事儿我也简单和她沟通了。”   “这么不走运。”   “是,不过凌总放心,我会照顾暄暄,送她回家的。”   “嗯。我离开期间有事么?”   “只有凌风能源有一份文件流转到您这里,是您之前已经过目过的,北燕山风电的事情,我看了,立项申请已经按您上次的审批意见做了一对一修改。”   “嗯。”   待电梯停在顶楼,凌砚叫住小秘书:“小江。”   “在,凌总。”   “去燕大读MBA吧,集团出钱。”   小秘书闻言一怔,干巴巴站在原地没动。凌砚走了两步才回头:“怎么,不愿意?”   “啊不不不不不不!愿意愿意!”小秘书忙道,“谢谢凌总!谢谢集团!我一定好好珍惜!绝不辜负您的栽培!!”   燕市作为首都,航空管制时有发生,杨晚溪却是头一次遇上,她有些焦虑。她向来是不疾不徐的,但今天情况特殊。她给凌砚发去信息,陈述工作情况又表达了诚挚感谢和歉意,凌砚没有回。等到航班终于落地燕市,时间已将近10点。出差两天,车就停在机场,杨晚溪一脚油门直奔南郊。   飞机落地时他看见同事小江的留言,暄暄被凌砚带回家了。   ……   好在机场就在南边,去凌宅不远,杨晚溪把车开到岗亭附近,她来过这里两次了,对富人区内那又长又深的银杏路记忆犹新,然而今天实在没心情做那缓慢漏风的观光车,她正打算与安保人员沟通两句,请他通融放自己开车进去,就见车前的挡杆自动抬起,温柔而冰凉的智能女声传来:“欢迎回家。”   站岗的小伙还朝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   呃,行吧。杨晚溪粗浅地估计了一下年前的工作量,猜想自己以后来的次数大概不少。   杨晚溪把车停到凌宅门口,稍理了理自己坐皱的衣摆便按下门铃。   对讲机通了,不等她开口,大门也一并缓缓打开。   “杨小姐,车也一并开进来吧。”是管家福婶的声音。   杨晚溪朝对讲机道了声谢,又将车开进大门,顺着地灯指引停进凌家的私人车库。福婶已在那里等她了。   “听说你这会儿刚下飞机,晚餐吃过了吗?”福婶一边引着杨晚溪朝楼上走一边关心道。   杨晚溪忙点头:“出发前在机场用过了,谢谢福婶。”   “别客气,”福婶朝她笑笑,又轻声说,“暄暄很乖,在家吃过饭又玩了会儿,我看她犯困,就自作主张给她简单洗漱,现在已经睡下了。”   “……实在太麻烦您了。”杨晚溪说着,心中不安更甚。   走出室内电梯,福婶朝客厅方向唤道:“大少爷,杨小姐来了。”也没听见回应,福婶并不在意,只招呼她换鞋。   杨晚溪终于见到了凌砚。屋内地暖很足,凌砚穿一身家居常服,正靠在沙发上看平板。他显然已经洗漱过准备休息了,平日一丝不苟后梳的头发此刻全然安顺地落了下来,将他凌厉的五官也包裹柔和了不少。   “凌总……”杨晚溪紧握公文包提手,尽量让自己的惶乱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本就是如今职场最不待见最麻烦的用工类型,却天赐机缘做着如此体面高薪又如此繁重的工作,杨晚溪总是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背景淡化,试图用竭尽所能的努力和坚持不懈的进步让所有人尤其是凌砚忽略掉她无法割舍的另一重身份。   但好像总是事与愿违。她不记得自己已经因为林暄暄麻烦过凌砚几次了。   “我实在没想到今天会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杨晚溪绷紧了后背,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对不起,凌总。”   “港口施工进度如何了。”凌砚放下平板,抬手指了指自己侧边的的单人沙发,“坐。”   说到工作,杨晚溪定神:“基本按计划推进,前期填海造陆因气候原因有所延误,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码头和泊位已经动工,其他港口基础设施也与施工单位沟通评估了,会同步跟上,排除不可抗力影响,预计明年3月竣备。”杨晚溪微提一口气,“这次去主要查看了仓库,复核了从可研批复到航评环评、水利防洪和岸线报批的全套审批文件,核对了全部预算和施工账目,没有大的问题。具体情况我已经在汇总整理,明天发给您。”   凌砚点头,他还算满意:“下周一交上来,不急这两天。”   “好的凌总。”杨晚溪应道。   “接下来聊聊你女儿的事。”凌砚说。   杨晚溪刚刚释下的重负再度提起,她忙开口解释:“我完全没有想到暄暄她会背下您的号码,更没想到她竟然让您去冒充……”   凌砚抬手打断她:“她在学校的遭遇,你现在了解多少,是否知道她被长期针对。”   杨晚溪一愣,思绪被凌砚带着转了个弯,回到她一开始便竭力压抑的部分,情绪顷刻间低落下来:“是,但她的班主任把这形容为小孩的玩闹,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当时在机场也很匆忙,所以并没对此做任何表态。”   事实上,周老师话刚说一半她便险些直接发飙。都是成年人,也是社会人,各自的小九九不言自明,她一听便懂。但她还没有见到女儿,不清楚情况,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而让自己反倒落入被动,所以才忍而不发。   “我想先和你沟通我的想法。”凌砚道,“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杨晚溪平复了心情,对凌砚点头:“当然凌总,您请说。”   凌砚于是继续道:“城北幼儿园的确不错,我明白你把女儿送进去的用心。但任何有人的圈子就有等级,有的明显有的隐秘,你和你前夫的背景不够出挑,日常没什么问题,但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你女儿的利益会被滞后考量。在这样的环境中争取公平,你们会非常辛苦。”   杨晚溪沉默听着,他知道凌砚说的是事实。   “我建议你给林暄暄换一所幼儿园。”凌砚提出了他的想法。   杨晚溪却没有应下来。   哪有那么容易呢?城北幼儿园是她能给林暄暄找到的,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幼儿园。有先进的幼教理念,媲美私立幼儿园的师生配比,还双语同步……杨晚溪不是不明白凌砚的意思,她也不想忍,也担心女儿再回到那个环境是否适应,面对难以信任的老师和欺负自己的同学,这是否会对她造成心理伤害,甚至形成童年阴影。但兼顾教学质量、离家距离和幼儿资质,杨晚溪想不到更好的选择。   杨晚溪明白他的这些纠结对从来不缺选择的凌砚来说是很难懂的。所以她收起情绪,对凌砚说:“谢谢凌总,我会好好考虑的。”这就够了。   “嗯,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那么可以把林暄暄转去云河国际。”凌砚道。   “云河国际幼儿园?”杨晚溪忍不住重复一遍,“全燕市排名第一的私立幼儿园?”她有一瞬间竟然想笑出来。凌砚已经帮了她很多,杨晚溪自然是感激的,但这些建议,未免也……过于何不食肉糜了。杨晚溪飞速盘算如何委婉地拒绝,但最终觉得不如实话实说:“云河国际当然很好,但学费实在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而且,”杨晚溪说,“我的个人情况放在云河国际里,更加暗淡,更加没办法保障暄暄的利益能被公平考量。”   “你只是担心这些?”凌砚问。   杨晚溪疑惑:“这些还不够吗?”   “如果只是这些,那就没问题,”凌砚眉心舒展,“云河国际的创始人是我MIT的校友,我在创园初期以个人名义参股做财务投资,如果林暄暄转过去,费用可以按内部价,她应该只上半年然后升小学,那么价格再对折,6万,你应该负担得起。云河国际离你家远,但是离集团近,且延时服务到晚上9点,它的幼小衔接也是全市做得最好的。”当然,由凌砚出面的话,暄暄在里面的各项待遇都不用担心。   杨晚溪沉默了,说不心动那是假的。这对暄暄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没什么可犹豫的。但总有一道槛拦在她面前,让她没办法就这么答应下来。   凌砚对她和林暄暄的照顾,实在是过于多了。   “不用现在回答,”凌砚说,“你可以慢慢考虑。”   “……好的,实在感谢您。”   杨晚溪又提到关于林暄暄咬人的赔偿,凌砚让她直接和小江对接。   正事私事都说完,杨晚溪起身准备接孩子告辞。凌砚示意她自便。于是她离开客厅去找福婶。   “这么晚了,就不走了吧。”福婶挽留着,“孩子睡得可香了,杨小姐干脆也住下,明天吃过早餐再走。”   杨晚溪婉言谢绝了福婶的好意,仍坚持上楼把睡梦中的林暄暄叫醒。小姑娘迷迷瞪瞪,见是妈妈便完全听之任之,由着杨晚溪给她穿好衣服,又抱下楼。   路过客厅,凌砚已经没在那里了。杨晚溪垂眸,又由福婶陪着下到车库。   林暄暄坐在后排的安全座椅上继续打瞌睡。这个点了,贯通中轴的和平大道已没多少车辆,金色的霓虹一簇一簇地后退,杨晚溪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向自己的女儿,大脑似乎在这一刻才终于从高度的紧绷中松懈下来。幼儿园的含糊其辞,航班延误,凌砚的建议,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非她本意。她感到困顿且疲惫,好像自己忙碌努力了半天却依然什么也做不好。心底时不时便萌生出“就这么算了摆烂吧”诸如此类的想法。然后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林暄暄在逼仄的安全座椅里睡得很香,一身花花绿绿又土又哨的衣服是她趁妈妈不在而得以坚持的个人审美。杨晚溪莞尔,随即又想起周老师与她通话时提及的那一连串有关霸凌的所谓辩解,懊丧与自责便瞬时压向了她。她实在是一个自以为是又无比失败的妈妈。如果不是凌砚……杨晚溪长舒一口气,多亏了凌砚。可凌砚实在帮她太多了,太超过了。   为什么呢?   杨晚溪蹙眉,她有自知之明的。她长得漂亮,但早不年轻了,还离异带着孩子。要说凌砚这种什么都见过了的大佬喜欢她,杨晚溪的脸皮没那么厚。   “妈妈。”后排的林暄暄忽然轻唤,杨晚溪趁着红灯回头,却见女儿双眸合着,只是偶然呓语。她放下心来,随即不太确定地忖度,凌砚是否,在用对自己的帮助,来治愈童年的遗憾呢?   作者有话说   晚溪和哥哥的故事暂到这里,下一章回归江遇 第45章 母亲   江遇抵达锦市已近凌晨,他的酒店房间就订在之前为江母安排的酒店式公寓,只不过最近江母情况不好,又回医院住院观察了。江遇知道时间晚,但还是打算到病房门口看一眼。他本不想不打扰母亲和姐姐休息,却在医院的走廊碰见半夜出来打电话的江霞。江霞见着他有些惊讶,但很快了然,她的弟弟向来是很有孝心的。她与那边又低语两句后挂断。   “姐,是姐夫的电话么?”江遇问。   江霞点头:“你姐夫想明天过来替我,我拒了,妈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他不方便的。”   “嗯,”江遇低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了?”江霞笑,“要不是你,妈能住单间,能有专家教授给看病?妈这么大的病,我们愁这愁那的,唯独没愁过钱,还不都是因为有你撑着。”   江遇却不以为然,久病床前无孝子,贴身照顾才是最难的。江遇和江霞坐到病房附近的长椅上。江霞关心道:“大晚上坐飞机回来,累不累?”   “还好,不累。”江遇答,又问:“妈最近怎么样?”   江霞沉默片刻,叹着气摇头:“就那样,没什么精神,吃得越来越少了。”说到这,江霞眼眶红了,“都说食管癌的病人大多都是饿死的……”   江遇轻搂住江霞的肩:“不会的,姐姐,妈还年轻,还有希望的。”   事实并不如他所想。晚上隔着门框匆匆一瞥,母亲的情形尚不明晰。第二天一早,当江遇看到病床上与枯槁无异的老人,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不过离开了一周而已,怎么又瘦了那么多?   江母平躺在蓝色的病床上,头上戴了顶毛线帽,她两眼微睁着,面色蜡黄,皮肤因骤然暴瘦而留下许多的褶子。这会儿刚输完液,脖子以下的身体都被严实地裹在被子里,意味不明的电线从缝隙中钻出,连接到床头冰冷的仪器上。她表情麻木,闭口不言,江霞低声对江遇说,江母从三天前开始无法直立行走,只能躺着,偶尔坐着,生活已彻底不能自理。   听到这边的动静,江母缓缓转过头,见到来人后终于展露出情绪,脸上的皱纹拥作一团,睫毛颤抖着挂上了水汽,她嘴唇微张,想说话,声音却轻得像蚊子飞。江遇跨步来到她身边,弯腰握住她被子里枯草般的手:“妈,我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然而江母却又闭上了嘴,只摇头落泪,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儿子的手握紧却只能勉强合上掌心。   “妈,”江遇感觉到了,那个印象中总是权威而干练,泼辣而坚强的母亲,此刻正害怕得发抖,“现在医疗已经进步很多了,我们找的又是全国最顶尖的医院最顶尖的医生,你只要乖乖听话,配合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只能如此不断地温言安慰。   江母却似乎感受不到分毫鼓舞,依然簌簌流泪,泪珠顺着皱纹四散开,布满脸又滚落下耳畔,浸湿了枕头。江遇扯了抽纸替她擦泪,他感到无所适从,又不得不强压下所有的代表悲观与怯懦的负面情绪,打起精神,就好像前路仍光明璀璨。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这次为什么会如此脆弱?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   江遇想把湿掉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江母却仍拉着自己的儿子不肯放手。江遇只得将就这个姿势把纸揣进兜里,又坐到江母床边的独凳上陪她。抹完泪的母亲终于有了倾诉欲,她直直地看向自己能干的儿子,用细丝般微弱的声音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江遇坚定地摇头:“谁说的,你治疗明明很顺利,只会越来越好。”   江母却像是根本不信,闻言嘴角又抽搐着带起了哭腔:“我都听到了,我得的是癌症,你姐给你姐夫说的,我这病,已经好不了了。”   江遇闻言愣住,他想回头看江霞又忍住了,只对母亲说:“癌症是比感冒咳嗽难治一些,但现在技术进步得很快,癌症治好的可能性也提高了不少,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江母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累了,没再接江遇的话茬,只缓缓闭了眼,睡了过去。江遇这才松开手直起腰。江霞见状过来问他:“妈说什么了?”   江遇看向姐姐,片刻后摇头:“没什么,她只是害怕了。”   “哦,”江霞表情平淡,“你在,她就会这样子。”   “……嗯。”江遇看了眼表,“我去找医生聊聊。”   “化疗的效果还是有的,”诊室里,今天恰好值班的主治医生调出江母的档案给江遇,“但你母亲目前的身体很虚弱,毕竟60岁不是20岁。而且她不够坚强,求生意志也薄。你看这里,她的肿瘤开始向内生长,目前已经出现进食困难,未来严重的时候会彻底堵住消化道,导致无法正常进食。再这么下去,她不仅承受不住化疗,连基本生存都难以保证。”   江遇皱紧眉头:“像这样的情况,有什么解决办法?”   “我们的建议是胃造瘘术,也就是从体外插一根管子进胃里,通过管道直接向胃进食。”   “……这风险大吗?老人未来长期这么进食,身体是不是会很不舒服。”   “风险是不大的,小手术,术后创口恢复也很快,”医生解答道,“舒服肯定谈不上,但咱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延长病人的生命,争取治疗时间,对吧?否则等她连汤都喝不下去的时候,单靠营养液注射维系的话是根本经不起化疗放疗的,生命也没有任何质量可言了。”   江遇默默听完,又盯着医生灯箱上的片子仔细看了许久才终于沉声说:“我知道了,谢谢您医生,您费心了。”   走到诊室门口,他停下脚步,“周医生,我想多问一句,我妈妈……治愈的可能性,现在有多少呢?和入院时候一样吗?”   “……食管癌晚期的治愈率是不高的,5年生存率也不到30%,还要考虑病人的年龄,身体素质等各个方面的影响。如果免疫药起效的话可能会稍微好那么一点,但其实整体概率也都摆在那里。家属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相信我们,配合治疗,癌症治疗是相信奇迹并努力创造奇迹的过程。如果家属都灰心了,那病人生存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回到病房,江遇发现父亲、姐夫和大侄女来了。江母半靠在床上,正在看孙女给他表演新学的古典舞,难得面露慈爱的笑。江父坐在江母旁边,佝着腰替她按摩大腿,姐姐和姐夫则在另一边削水果。   打过招呼,江遇绕到江父对面,和他一起替母亲按摩,江母却连连摆手,示意儿子不要累着。江霞和丈夫在一旁安静地切梨,没有吭声。   “姐更累,我不累。”江遇手上不停。江母瞥了一眼江霞,不以为然。   等江母再次困了,所有人才安静下来。江遇和江霞走出病房,到了走廊稍远些的地方,江遇向姐姐说起胃造瘘术的事情。   江霞皱眉闷不吭声地听完,重重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嗯,”江遇说,“不管大小,总归是要在身上砸孔子的手术,我到时候会回来守着,但前期的一系列检查,术前准备都还是只能辛苦姐姐。”他感到很惭愧,“对不起,工作上的事实在很多,我没办法长时间守在这边了。”   江霞抬手捏了捏江遇的肩头:“傻弟弟,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都在做分内的事情。你挣钱也很辛苦。”   江遇鼻子一酸,拼命忍住了。他和江霞聊完便又朝病房走,路上江霞忽而感慨:“妈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江遇脚步微停,他看向身旁的江霞。江霞发觉弟弟没往前走,于是也回头看他。   “弟?”   “姐。”   “嗯?”   江遇想起母亲惶惶不安的眼神,想起她用蚊子般的声音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他心很沉,胸腔像被压着巨石,但面对江霞,嘴边的话还是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摇头:“没什么。”   江霞正打算拉开房门,却又被江遇叫住:“姐。你辛苦了,这段时间不论有任何的需要,爸妈的,你的,姐夫的,你都告诉我,我一定解决。”   江霞笑:“哪有什么需要,这儿全都有了,你放心回去。” 第46章 求婚   赵子成把求婚地点定在了他家附近的电影院。兰殊对此感到些许担忧,只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林逸已经在群里吐槽了:【土不土?】   好吧是有点土。   赵子成解释:【我偷摸观察很久了,妮妮每次刷抖音只要刷到电影院求婚的都会目不转睛盯着看,有时候还能感动哭了,最近又正好有她偶像的电影上映,她天天嚷着要冲票房,说什么第一部一番电影,我这电影院求婚相当于是包场一个厅啊,两全其美。】   不过赵子成的计划还挺费劲,要把周妮妮的爹妈朋友都召集过来,一起先假装陌生人看电影。等电影结束了再来个大大的surprise。这事说起来简单,真实施起来,前后调度都很复杂。   【放心,我网上找了个搞求婚策划的工作室,挺靠谱的,已经准备好了。】   见他胸有成竹,林逸和兰殊也就放下了心。   赵子成:【小逸你来吗?问你几次了你都待定】   林逸:【来不了。】   赵子成:【行吧】   林逸:【这不公司准备IPO吗,时间真挪不出来,我连加半个月的班了已经。】   赵子成:【哦】   赵子成:【[我没事我很好.gif]】   林逸:【……】   赵子成:【江遇呢?能回来不?】   江遇:【应该可以。】   赵子成:【@CX330 你看看人家,你看看!】   林逸:【滚】   林逸:【等你办酒席看我不吃垮你】   周末,兰殊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电影院,外头是寻常观影等着取票的客人,兰殊找到闸机口挂着特别工牌的小哥,刚报名字便听有人叫他“兰总”。兰殊回头,见那朝他兴奋招手的人还挺眼熟,片刻后想起是赵子成网点的一个客户经理。对方十分热络地把兰殊引进了影院的3号厅,里面正热火朝天,有人吹气球,有人藏气球,有人分发纸炮,有人检查灯牌,那灯牌五颜六色花里胡哨,很有赵子成的风格。兰殊甚至还看到了电吉他和架子鼓。   嚯。这阵仗,比他预想的还要大些。   赵子成不在,他正忙着和周妮妮约会吃晚餐,现场负责统筹的是他花钱请的策划和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此外不停忙活的还有好些网点的员工和兰殊不认识的赵子成的朋友。江遇没回来,兰殊没见着一个熟人,他倒不存在怯场,只是这种大家伙儿都说说笑笑忙忙碌碌的场景,他一时也融不进去,想着搭把手,但见各处都已经开始收尾,于是也就不费那个劲了。婉言谢绝那位客户经理的陪同,兰殊路过中间两排座位,看着端坐着的中年男女和围在他们身边的年轻人,猜想应该就是周妮妮的家人。兰殊特意过去打了个招呼,对方似乎也听闻过他的名字,对他很是客气。兰殊观察那中年妇人的神态,见她笑容满面,精神灼灼,他放下心,看来这丈母娘,赵子成总算是拿下了。   兰殊按照事先的安排坐到后面的某个位子,身旁还有个空缺,是赵子成留给江遇的。   距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统筹在电影开场前又招呼大家一块儿喊了两句之后会用到的口号,大厅伴随这银幕上龙标的出现而彻底暗下来。   电影叫《暴雨前夜》,主演是韩臻,兰殊忍不住想,这位韩顶流果然魅力无边。该说不说,电影还挺好看,悬疑故事,节奏很快,兰殊没一会儿便也入迷了。直到又过了10来分钟,大厅前面的门被开了一小缝,钻进三个猫着腰的人,是赵子成带着周妮妮和杨晚溪来了。晚餐赵子成特意叫上杨晚溪,方便配合对接影厅,顺便拖延时间。   乌漆嘛黑的电影院加上迟到打扰他人的不安,周妮妮果然没注意周遭,埋头找到座位便快快坐下。坐他们斜后方的兰殊还听到周妮妮对赵子成小声的埋怨。   电影还在继续,兰殊猜赵子成这会儿必然是半点儿看不进去的,可他无所谓,他今天任务简单得像个观众。于是兰殊再次入了迷,啧,这凶手到底是谁?难不成真是布尔兰拜?   故事快要走到尾声,兰殊身旁忽然传来响动,他侧头,身旁空了近两个小时的位子上多了个人。是江遇。   “来了?”   “嗯。”   刻意维持安静的场景里,谁也没有额外交谈的意思。于是这样简短的一声招呼后,兰殊便没法继续关注江遇了。他收回视线,只记得周围成片的黑将身边人整个包裹进去,独留巨幕上明灭的光影忽闪着照在他的脸上。   江遇好像很累。靠着方才短暂的一瞥,兰殊如此猜想。是因为工作吗?还是他母亲的病?他这个点过来,吃晚饭了吗?他饿不饿?兰殊如此散乱地想着,恍惚间电影已然落幕,再回神时,眼前的银幕上映出的竟是赵子成的那张大脸。   “亲爱的周妮妮同学,surprise!”被影院的巨幕放大几十倍的赵子成龇着一口白牙,笑得无比灿烂。   前排只剩下周妮妮和杨晚溪两个人,这一切的策划者已经提前尿遁去做下一步的准备了。影院的灯依然暗着,兰殊听见周妮妮短暂的惊呼,而后又转为低低的抽泣。   嗯,赵子成果然很了解他交往多年的初恋。   “子成这招挺灵。”耳畔忽然凑来一句低语。兰殊觉得自己整个右半边身体都跟着麻了一瞬。他堪堪点了点头,“功课做得很到位。”   “接下来又是什么节目?”江遇的头没有收回去,继续悄声问。   “……”兰殊定神,“好像是乐队演唱。”   “他唱?”   “不知道,应该吧。”   话音落下,影厅终于亮了。一群工作人员飞速上台布置好乐器,吉他贝斯鼓手就位后,一身西服的赵子成拿着麦克风上了台。他也没废话,伴随着响彻全厅的音乐开始放声高歌。   兰殊蹙眉,赵子成这KTV麦霸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可他唱的是什么?没等兰殊继续猜想,斜前方的周妮妮已从座椅上跳起来,高声呼喊,给自己的男朋友疯狂喝彩:   “啊啊啊啊啊!!!太帅啦!!!!”   兰殊忍不住笑起来,没别的意思,他只是在这很难不认为滑稽的场景里由衷地感受到了相爱的魔法。有回应的爱实在很美好。   兰殊不自觉地看向江遇,他坐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样微笑着欣赏,甚至伴随赵子成抑扬顿挫的歌声用手打起了节拍。他的鼻子上仍架着那副银丝细框眼镜,兰殊眯起眼细细打量,镜片是不是比大学时更厚了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而想偏到这些细枝末节上,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此刻的江遇和他们周遭的热烈与明艳看似相融,实际格格不入。他大概也是这样追随着他一起被抽离了出来。   “怎么了?”江遇终于觉察到兰殊的异样。   “哦,没什么。”兰殊转过头,和江遇一样打起了节拍。   杨晚溪按照计划好的,在赵子成演唱的最后一个高潮时将周妮妮牵上了舞台。回到座位前,她看到了后排坐着的兰殊和江遇,笑着跟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   舞台上的赵子成已经单膝跪地掏出了精心准备的戒指。刚开口问完:“你愿意嫁给我吗?”周妮妮便忙不迭地点头:“愿意愿意!”   这个答案对于已经携手走过10年的恋人来说是意料之中的。赵子成为了留在燕市,为了周妮妮所付出的努力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赵子成当初追周妮妮就是青春期躁动,见到好看的妹子就往上扑。”在一众祝福的欢呼里,兰殊偷摸跟江遇感慨。   “嗯,你没想错,”江遇说,“但这其实和他的专情并不冲突。”   兰殊想了想,认同地点头:“人女孩子愿意等你10年,怎么专情怎么用心都不为过了。”   赵子成求婚成功,在场的一众亲友欢呼之后,身侧的银幕又开始播放录像,是没到场的朋友们的祝贺,里面也有林逸的。兰殊看着林逸不苟言笑地叮嘱拱白菜成功的赵子成好好工作好好养家好好对待周妮妮,忍不住和江遇吐槽:“你说小逸这个嘴啊,什么时候能不毒舌。”   “不毒舌还能叫小辣椒?”江遇笑。   紧接着,又听到一声高昂的尖叫盖过在场的一片“卧槽”之声,视频里出现了当红顶流韩臻的脸。   “嗨,子成、妮妮,你们好,我是韩臻,首先,恭喜子成求婚成功……”   这是兰殊收到赵子成委托后送给周妮妮的小惊喜。   眼见周妮妮一边紧盯银幕,一边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抱着赵子成又蹦又跳,兰殊也很高兴。他私以为这应该才是周妮妮今晚最喜欢的礼物,于是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视频播放完毕,随着现场策划的口令,所有人齐声大喊“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又拉响纸炮放飞气球,巨大的灯牌璀璨闪亮。周妮妮的父母也上台拥抱女儿和准女婿,送上老一辈的祝福。   求婚仪式终于在欢腾热闹的氛围中走向尾声。兰殊觉得自己该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兴奋而满足,这是赵子成人生中十分重要的时刻,作为见证了他们的最初与现在的旁观者,感同身受是最容易也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可兰殊却发现自己的情绪似乎始终缺了那么一点。   他再次看向身旁的江遇,他看见他站得笔直,嘴角含笑,眼里带着由衷的祝福,手中还握着刚刚拉放完的纸炮。江遇明明没有任何额外的表达,明明所有行为所有情状都恰如其分,兰殊仍自以为是地认为相比外界的一切欢歌笑语,江遇的心底仍留存了一片深深的沉寂。甚至正是这一干毫无保留的欢歌,才让这份沉寂愈发深刻。   兰殊无法忽视他自认为察觉的沉寂。   啧,好像有点对不住赵子成呢,这大喜的日子。兰殊想着,又看向台上笑得眼睛都没了的赵子成,确认他压根就注意不到角落里的这点不合时宜。   求婚仪式落幕,赵子成和周妮妮朝在场所有亲友鞠躬致谢。老一辈言笑晏晏相携回家,留下一大群仍在浪漫与热烈的余韵中雀跃兴奋的年轻人。赵子成早安排好了二轮,拉着周妮妮请所有到场支持的朋友们夜宵。杨晚溪顾念在家的女儿和明天的工作,提前告了辞。赵子成转身拉住江遇和兰殊的胳膊:“你俩今晚可不能走啊。”   “放心吧,”兰殊看了眼神色自若的江遇,“没想走。”   “靠谱靠谱,这才是好哥们儿!”赵子成喜滋滋,又故意吐槽,“不像锦市那个没良心的。”   今晚刚求婚,赵子成的心思总要分一多半在周妮妮的身上,于是江遇便包揽了接下来的招呼和安排,将所有今天前来帮忙并留下来二轮宵夜的亲友都照顾妥当,让赵子成能安心地和对象你侬我侬。赵子成的夜宵订的是一家江湖菜,周妮妮很爱吃烤羊排。   “我就瞅着那姑娘,小脸圆圆的,小嘴油乎乎的塞满羊肉,那腮帮子,鼓得跟仓鼠似的,哎呀我的心,当时就被击中了,啧啧啧,就没见过吃东西这么香的妹子。”赵子成一边喝酒一边甜蜜蜜美滋滋地回忆,被周妮妮不好意思地锤了一记胳膊。   满桌人都跟着起哄:   “老赵你是真不要脸啊,刚进校就把人姑娘惦记上了。”   “该说不说,老赵长得倒是一脸正气,挺能唬小姑娘的。”   “主要还是咱们妮妮单纯。”   赵子成立时不乐意了:“嘿你们怎么说话的,我那时候还是非常阳光正直且帅气的好吧!我们宿舍那都是全锦大出了名的帅哥宿舍。”说完不忘拉扯江遇和兰殊,“你俩说,是不是?”   “嗯,”江遇真诚点头,“子成是我们宿舍最受欢迎,人缘最好的。”   “听见没听见没!我们江大状最公正了!”赵子成背挺得更直了。   现场又是一片嘘声。大家起哄归起哄,重点还是没跑偏,对于赵子成和周妮妮的爱情长跑也给予了很高的赞叹。几杯大酒下肚,赵子成网点的同事竟然感慨落泪了:“我们赵主任真的特别,特别不容易。我前两年真他妈的怕他直接喝死过去。”   赵子成大概也想起自己先前的努力,眼睛发涩却还是笑嘻嘻地举杯:“去你的,咒我呢,来喝酒喝酒!”左手被人轻轻握住,他转头,看见周妮妮眼眶红红地朝他笑。赵子成立时便有些忍不住,一口把酒干了,左手紧紧回握。   后来大家开始互敬,赵子成和周妮妮一起打了一轮,兰殊时隔多年后见识赵子成的酒量。大学时赵子成的酒量不好不坏——肯定比他好,但不如江遇。现在的赵子成,简直海量。兰殊在赵子成敬过来时表达了此番感慨,赵子成哈哈一笑,说哥这些年的进步可不止是酒量,“况且要说酒量,我还是比不过江大状,想当初他刚进律所,我半夜捡他都不晓得捡了多少回。到这两年,我再没看他醉过。”   “懂了,所以这杯不能你敬我,该我敬你。”江遇笑着说。   “嗨,咱俩还用说这个?”赵子成哈哈大笑,他伸手搂住江遇的肩,重重地叹了一声,“咱们这两片在首都漂泊的浮萍啊,总算都扎上根了。”   兰殊在一旁垂下了眼。   赵子成的朋友也来敬酒,尤其是他银行网点的那几个客户经理,对兰殊非常热情周到,酒杯低得只挨到兰殊茶杯的杯底。兰殊连道实在不用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于是新结交的朋友们又纷纷掏出手机要加他的微信。   等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赵子成偷摸朝兰殊道:“人家想上进,我没法拦着,不然就跟想霸占你这金馍馍一样。你多担待。”   兰殊瞥他一眼:“怎么你也开始给我来这套。恶不恶心。”   “也?还有谁这么恶心?”赵子成惊讶地问。   明天是工作日,夜宵之后的第三轮就免了,原地解散。赵子成喝得微颠,半醉半醒地跟所有人道别,江遇让周妮妮看好他,自己去给大家送行,开车喝酒了的给喊代驾,没开车的也都给叫好网约车。等其余人都走了,江遇又回头把小两口塞进车里,嘱咐代驾一路小心。   餐厅门口终于只剩他和角落玩儿手机的兰殊了。兰殊见江遇走过来,摘了耳机:“完事儿了?走?”   江遇点头:“走吧。” 第47章 僭越   兰殊的途观就停在餐厅门口的空地上,江遇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不下啊。”   驾驶座的兰殊朝旁一看,只见隔壁的位子堆满了各种水果点心,座椅下方还放着一只硕大的保温盒,兰殊记得里面装的是福婶亲自熬的花胶鸡。每次周末回老宅都是这样,福婶恨不得把他这辆小途观给塞满,今天只发挥了一后备箱加一个座位,算是很克制了。   兰殊连忙尴尬地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伸手把这些玩意儿全拿开,就见江遇关上了副驾驶的门,转而坐进后排:“那就辛苦二少给我当回专车司机了。”   “……”兰殊收回了手,“这是另外的价钱。”   离开热闹喧嚣的美食街,车刚开上和平大道,窗外立刻沉静下来。燕市已入冬多时,车外寒风凛凛,车内暖气腾腾,兰殊忘了脱外套,这会儿被热得出了汗,不太舒服。和平大道宽敞开阔,夜间不堵,兰殊安静开车,视线望向前方没有尽头般的路,思绪逐渐离散起来,这好像还是江遇第一次坐他开的车,兰殊想着。他驾照拿得很早,在锦市读书那会儿想了好多次买车,到最后却仍作罢,他喜欢和江遇一起坐公交,挤地铁,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打车。总之跟着江遇,他觉得什么都有意思。右侧有车灯一晃而过,兰殊一惊,眨眼重新将视线聚焦。背上的汗又冒了一层。呼,他暗舒了一口气,感官此时又变得很灵敏。兰殊两手握着方向盘,认真看路,耳畔却似乎总能捕捉到来自斜后方平稳又和缓的呼吸。他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瞄向江遇,见他右肘撑着窗边,目光落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兰殊收回眼,继续开车。   其实,正常来说,拼车回家的两个人,路上应该,还是会,聊点什么的吧?兰殊腹诽,却没有打破车厢里的安静。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开口,可能是怕一开口反倒显得没话找话,很傻,也可能是觉得比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江遇更需要的是休息吧。   直到他打起转向灯,将车驶离和平大道,距离金融街不过两三公里,江遇终于叹了口气:“居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嗯?哦,”兰殊回正方向盘,“是啊,子成和妮妮都要结婚了。”   本以为话题开启,彼此能就这么顺着聊下去,却没想到江遇感慨了那么一句之后便又没了声音。   兰殊再次用后视镜看他,江遇已靠回了椅背,眼镜仍架在他挺立的鼻梁上,眼眸则安静地合上了。   可兰殊的心已被方才那简短地一句来回挠得静不下来,他想和江遇多聊几句,聊一些日常的,生活的,无关身份和工作的东西。红灯亮起,兰殊点下刹车。他扭头看江遇,又见江遇不知何时睁了眼,这一扭头,目光便直直地对上了。   “怎么了?”江遇探寻地问。   兰殊撇嘴,把头转了回去:“没怎么,就好奇你居然真把我当专车司机了。”   江遇笑:“我哪儿敢啊,就是在想工作上的事,一时没注意氛围,抱歉抱歉。”他将背又打直了一些,振作起两分精神,“来,聊聊吧。”   “……”兰殊泄了气,闲聊这种事,明明应该自然而然才对,现在这样简直刻意到家。可他又舍不得拂了江遇的好意。   “伯母现在怎么样了?”兰殊问。   江遇没有立刻回答,兰殊便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忖着该怎么把话题给圆过去,忽听后方传来响亮急促的喇叭声。   “绿灯了。”江遇提醒。   “哦。”兰殊踩下油门。   “正常治疗,”江遇说,“癌症毕竟不是别的病,情况要麻烦些。”   “……嗯,总之有任何需要,你都告诉我。”兰殊说。   “好,谢谢小殊。”   “不客气,”兰殊摇了摇头,也不知江遇看不看得见,“你真的不用和我客气的。”   江遇笑了:“我知道,我没跟你客气。”   兰殊打着方向盘,将车缓缓开进凌云阁的地下车库。终于快到家了,他松弛了一些,又生出浅淡的舍不得。他问江遇:“你将来什么打算?”   “嗯?”江遇反应片刻,说,“没什么具体打算,就赚钱吧,还房贷,攒老婆本。”   “怎么,想找对象了?”   “还行吧,都30了,你看子成和妮妮,不挺好的。你不想?”   “……”兰殊忽然觉得车厢里实在闷热得让人受不了。他单手扯了扯脖颈处半高的羊绒衣领,汗水黏了一圈,一松手,绒毛又紧紧依附上去,无济于事。   “嗐,”他将黏糊糊的手又放回方向盘上,“我着什么急啊,标准的钻石王老五好吧。”他调侃着,“嘿我还没跟你提过是吧,上回谢知微,就是领御的那个大小姐,还跟我打听你来着,你现在也是他们的法顾了?你觉得谢知微怎么样?”   “只是进了律师库,和你们集团一样。”江遇说,“我和谢小姐平常没什么往来。”   兰殊显然不信:“没有吗?她当时表现出来的,对你的兴趣很大啊,”他没有发觉自己情绪忽然的波动起伏,只将涌至喉头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你要真和谢知微好了,还需要攒哪门子的老婆本,她嫁妆都……”   兰殊终于刹住了车。他又说错话了。   “我,我不是让你吃软饭,我的意思是,那有条件好的,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对吧……”他解释着,只是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兰殊不想跟江遇说这些的,但他好像又只能说这些。他觉得自己的嘴也不是嘴,脑子也不是脑子,什么都说不好,只会惹人不快。   还不如安静当个专车司机。   兰殊果然不再说话,默默将车开到负二楼。替他解围的还是江遇,兰殊听见他开口前那声带着笑的短短的叹息:“那看来我魅力还行啊,能让谢大小姐看上眼。”   “嗯,长得帅,能力强,你不吃香谁吃香。”兰殊顺着江遇的话道。   江遇笑出了声:“二少对我评价挺高。只可惜山猪吃不了细糠。”   找到自己的车位,兰殊眼瞅着电子屏开始倒车:“猪拱白菜不常有吗?你看赵子成就拱成功了。”   “我的意思是,”江遇道,兰殊停好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恰巧看到江遇那双含笑的眼睛,“高门大户,我高攀不上,也不打算去攀,出生境遇差别太大了。做合作伙伴可以,我僭越一些,做朋友也行,但谈恋爱甚至结婚,不合适。”   兰殊回过头,直对上江遇仍弯着的眸。兰殊知道自己应激了,也明白自己的情绪即将再次掌控脑子,他可能又要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了,可他实在忍不住:“你什么意思?你点我呢?”   江遇有些懵,他敛了笑,又挑起眉,很是无辜:“我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咱俩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兰殊问,“我没她有钱?你僭越什么了?”   江遇无奈道:“我和你,我们是大学一个宿舍的缘分,不是简简单单的萍水相逢,四年朝夕相处下来,友情基础是不一样的,也不单是我俩,还有子成,小逸,在我心里,你们都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兰殊根本不买账:“意思是如果我和你不在一个宿舍,你就压根不会和我有交情了,是吗?”   “没有这种如果,”江遇抬手捏了捏自己发胀的鼻梁,“我是说……”   “你捏什么鼻梁?怎么我很胡搅蛮缠吗?你答不出来就答不出来,你一副无辜无奈的样子是怎么个意思?”   江遇被兰殊骂得愕然:“我捏鼻梁都不行了?”   “不行!”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是什么?”   “我就胡搅蛮缠怎么了?我告诉你江遇我忍你那些莫名其妙曲意逢迎阴阳怪气的态度很久了!”   “我TM什么时候莫名其妙曲意逢迎阴阳怪气了?你学会用成语了很了不起是吧?”   “你TM有没有你自己清楚!还有我TM当初985是自己凭本事考上去的!我TM是文科生本来就会用成语!”   “……”   江遇终于被这乱七八糟的对话荒诞笑了。   “你笑屁啊!我TM现在很生气你知道吗?!”兰殊仍不依不饶,甚至因为江遇此刻的态度而更加愤愤。   但江遇没法继续和他这么胡闹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正色着将话题拉回正轨:“我刚才可能用词不当,我从来没觉得和你当朋友是僭越,我只是针对你刚才提到的谢小姐,我说的高攀是谈恋爱和结婚,我和你不存在这些情况,所以……”   “怎么就不存在了?万一我想和你谈恋爱结婚呢?万一我喜欢你呢?”   ……   车没熄火,途观的静音做得一般,密闭的车厢被灌满发动机的闷鸣和暖气 “呼呼”的风声。兰殊扭着身子,他竭力面向江遇,又被厚实的羽绒服和卡着肩膀的安全带箍得臃肿又笨重。汗水从脖颈闷到脚心,只额头那一片能顺畅地冒出来,黏住几捋碎发,大喇喇地挂在他的脸上。然而兰殊此刻并无暇顾及身上这明显又微末的觉知,他双眸仍紧盯江遇,脑子却是空的。   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于是也不晓得接下来应该作何反应。他盯着江遇,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只好把视线往下,掠过他挺立的鼻梁,闭合的唇,泛着淡青色胡茬的下巴,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再往下看就不礼貌了。   兰殊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慢,否则江遇不会任凭这尴尬的氛围如此延续而不做任何打破僵局的表达。于是他的目光便也只能锁定在江遇喉结的位置。   兰殊想起他是如何确定自己喜欢上江遇的,在那之前的很长时间,他都只以为自己对江遇的所有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只源于那个猝不及防的醉吻。他很少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却能清楚地记得那荒诞的春梦,他还记得醒来后,那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和点点黏腻的触感。   兰殊真的很喜欢江遇,比他过去每一段青春的明恋都要喜欢得多。可即便是他也明白,成年人的喜欢怎么可能像少不更事时那样纯粹而简单。他明白江遇压根不需要他的这份喜欢,甚至会很困扰,会因为他的喜欢而苦恼于无法继续和他做朋友,兰殊也不想失去江遇这个朋友,他知道自己是个废柴,但他还想帮他更多。   他比谁都知道,江遇很不容易。   兰殊每天都刷江遇的朋友圈,里面大多是业务文案,江遇只偶尔发一点生活,也几乎都与工作相关。法院的大门,看守所外的梧桐树,异地取证,跨省开庭,最高法再审胜诉的裁定,协会论坛演说,全国各处奔波,西北的星空,西南的云霞,东部海岸粼粼的波光,东北山间皑皑的白雪,还有京都的红枫,悉尼的日落,还有蒙特雷一望无云的蓝天与灿烂的日光。钱伯斯领奖,升任合伙人,团队亮相,开启新征程。兰殊窥得江遇这一路零星的印记,在遥远的角落见证他的世界一步步开阔,走过兰殊见过的没见过的风景,经历兰殊无从经历的人生。   兰殊从散漫游荡的思绪里回了神。   如此坚韧努力又野心勃勃的人,自己这样一事无成又不愿意担负纨绔的骂名混吃等死,于是厚颜无耻地跑自家小公司占坑位的废柴有什么资格对他表达喜欢呢?   所以刚才那段气势汹汹的诘问算什么玩意儿。比起告白,它更像一场发泄,一场憋闷太久的大放厥词。   只是情绪上头地发泄完了,爽了,贤者时间过了,他不得不面对江遇,面对自己口嗨的后果。要怎么做?兰殊不知道。老实说,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他依然没本事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小殊啊,”江遇低声叫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小殊啊小殊,你真的,和以前一样。”   “……哦。”兰殊反驳不了,“我确实没长进,说话做事不过脑子,没恒心没毅力没你聪明没你牛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江遇看了眼表,“今天很晚了小殊。”   “嗯。”兰殊转回身,麻利地熄火,解锁车门。江遇开门下车,站在一旁等着。兰殊这才磨蹭着出来:“你回吧。”   江遇瞅见他那低眉耷眼的模样,知道他还在和自己较那莫名其妙的劲,只能自己造个台阶先下来:“车上东西那么多,我替你搬上去吧。”   兰殊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你确定?”   “我确定。”   “行吧,那我回去了。”   “嗯。”   江遇便真走了。   兰殊背靠着车门玩手机,直到江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缓缓抬头,将手机揣回裤兜,直起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福婶塞得实在太多了,他认命地把东西一趟一趟往家里搬。每每这时他便想是不是还是该有个纨绔的样子,前呼后拥,事无亲力,理所当然享受父辈的福荫。读大学前倒是有可能的,大学后就再没这心思了。   江遇仰靠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手边放了一杯蜂蜜水。蜂蜜是江霞给他寄来的,老家熟悉的蜂农采的槐花蜜,用透明的塑料罐子装得满满当当。江遇今晚喝得不少,赵子成备的酒都不赖,喝了不至于头疼,但胃仍舒服不起来,泡一杯解酒正好。水还烫,杯壁上挂着薄薄的雾气,江遇望向窗外的夜色,他住得高,看得也远,和平大道上明亮的街灯在这里依稀能辨出些影子。他算是有些成就了吧,胃酸翻涌,他习以为常了,不大在意,只这么静静地想。   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他便已经如此想过了。从云寿乡下的小村到首都金融街的大平层,怎么看都算阶级跃迁了。可为什么还是没多满足多高兴呢,为什么还是有挥不去的怅然。就好像这些年拼尽浑身力气拼到手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那些彩色的,明媚的,绚烂的东西,依然始终游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万一我想和你谈恋爱结婚呢?万一我喜欢你呢?】   居然是这样。   江遇想起那猝不及防的一巴掌,他忍不住扯起半边嘴角,仿佛火辣的刺痛仍在。   果然是这样。   时隔这么多年,兰殊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半点心事也藏不严实的天真的小少爷。   江遇看着窗外星光与灯火不灭的首都,和窗户上朦胧阴影中的自己,失声笑起来,笑到仰起脖子,双肩不自觉颤动,他抬手取下眼镜,又将双掌覆上面庞。   居然是这样吗?   掌心黏着咸湿的水汽,鼻尖嗅到淡淡的槐花蜜香。屋内依旧安静,只零星流出压抑不绝的短促又沉重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   两章连接比较紧,加上这章比较重要,所以把周三的量提前在今天更了,下次是周五哈 第48章 当Gay累么   大三下,临近五一,班长在群里号召大家集体活动。   兰殊看到消息时刚从澡堂回宿舍,一推门便直接问江遇:“你去不?”   江遇摘下一边耳机:“什么?”   “班群的消息,老于在组织五一去云遥古镇。”兰殊放下盆儿,两步蹦到江遇跟前,“你去不?”   “不去。”江遇没看手机,对兰殊道,“有家教。一个学生家长订了五一突击课,数学连补三天。”   “我靠,这学生真惨,几年级啊?”正打游戏的赵子成回头插嘴。   “高一。”   “哦就是上学期数学吊车尾,结果被你给补成全班前五那个是吧?”   “嗯。”   “那是得补,我记得人家长给钱贼爽快,出成绩还给你硬塞了2000红包。”   兰殊背靠江遇的衣柜,有些遗憾:“你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你俩连体婴啊?非得一起?”赵子成恶寒地抖了抖,“Gay里Gay气的。”   林逸从书桌前探出头瞪向赵子成:“Gay气是什么气?来你给我解释解释。”   “哎呀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子成立刻怂了,“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看你,忒敏感了是不是?”   林逸呛完便不理他,赵子成转移话题:“这都大三下了,老于怎么忽然想起来组织活动?开窍了?”   “说是大家马上要备战法考了,法考结束又是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想再聚齐估计难,所以趁着五一最后出去玩儿一次。”兰殊说,“你俩呢?去么?”   “嗐,去吧,”赵子成掏出手机给周妮妮发去微信,对方回得很快,“妮妮她们寝室也都去的。最后一次了毕竟。”   “我不去。”林逸说。除了宿舍这仨,他和其他人都不算熟,而且他已经开始准备法考了,“我五一计划好了刷题。”   赵子成闻言吐槽:“我是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学霸,干嘛你们一个个的都打算考600分啊?”   “所以我是学霸你不是呢。”林逸哼哼道。   “兰兰呢,江遇不去你还真不去了?”赵子成问兰殊。   兰殊很犹豫,他是想去玩儿的,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错过了总觉得有点可惜。但江遇不去,他又有些不得劲。兰殊在班里不缺朋友,他性格好,又大方,没人不喜欢他。可大学生哪能没有小团伙,江遇林逸不去,赵子成又随时和周妮妮腻歪在一起,他如果不想形单影只,就得蹿去别的团伙,虽然也行,但那样总还是没办法彻底放开的。   啧,兰殊很郁闷,都大三了,自己怎么还是没能交个女朋友。   他挠头,对赵子成道:“我要不还是先不去了吧。”   “哦,行吧,”赵子成是无所谓的,只不过他也“啧啧”两声,“你咋真跟江遇小媳妇似的,没他还不行了。”   “滚。”   江遇转头问兰殊:“法考你考么?”   兰殊想了想:“考……吧,你们都要考,我不考多无聊,考呗。”   江遇道:“要考的话就争取考过吧,时间和精力都不白费。”   兰殊瞪眼:“卧槽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平时学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江遇说,“我觉得你能考过。”   江遇说得云淡风轻,语调都没多少起伏,兰殊看向江遇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些诸如调侃或鼓励的意思,只可惜那一双平和的深褐色里除了隐约一点自己的影子外什么都没有。   “算了吧还是,”兰殊撇着嘴,仍拒绝了,“我就算能考过,那也得掉层皮吧。我有没有证无所谓。”   没成想江遇竟然又继续劝道:“没那么难,我帮你。”   兰殊闻言立刻摇头:“你别管我啊,你好好整你自己的,万一我把你给耽搁了我简直只能切腹谢罪了好吗?”   林逸忽然插嘴:“兰兰你也太小看学神了点,他现在进考场都没问题,还怕捎带你?”   江遇也不谦虚:“400没问题,再高还得努努力。”   “真行,又让你装了个大的。”赵子成忽然觉得手里的游戏不香了。   江遇没理,只又看向兰殊:“我和小逸就不说了,子成也是必须要拿证的,到时候全宿舍都在努力,只剩你一个人在混,你会很不适应。”   江遇了解兰殊,这话一出,兰殊便沉默了,没再继续反驳。片刻后道:“行……行吧,那我试试,不过先说好,不要对我报太大期待哈,我总觉得如果连我都过了,是不是对法考有点不尊重。”   江遇笑:“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这会儿傍晚,几人都已吃了晚餐,林逸收拾背包问江遇要不要一块儿去教室晚自习,江遇答应了。兰殊和赵子成是不去的,他俩晚上要开黑。嗯,法考的事,还是五一后再开始吧。   等江遇和林逸从教学楼里出来,天已大黑了。林逸看了眼时间,10点半,现在回去澡堂也不排队,正好。   锦市入夏了,夜里凉风吹过心,透着丝绸滑过般的舒服。教学楼和宿舍距离远,周围都是朝同一方向前行的学子。锦大用功读书的自然不止他们两个。走在回程必经的长桥上,林逸背着双肩包,两手插进连帽衫的前兜里,他和江遇这一路话不多,此刻吸了吸鼻子,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嗯?什么事?”江遇问。   林逸没看他,目光仍聚在远处半隐在夜色中的桥头,三两结伴的学生从旁侧经过,有说笑的,有背书的,有步履匆匆的,和之前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两样。   林逸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正如身旁一瞬而过的各类闲谈:“你是不是喜欢兰殊啊?”   江遇倏地停下脚步,林逸也跟着停了,他转头看了眼江遇凝重的表情和变换的脸色,耸了耸肩:“当我没问。”然后回头继续往前走。   江遇隔了几秒才跟上,他腿长,三两步便再次与林逸并行。他没提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惊天一问,沉默地走在林逸旁边。他俩日常交流本来也不算多,学霸有学霸的默契。可现在的氛围却和往日显然不同,表象的平和之下暗藏的全是尴尬。谁尴尬?反正不是林学霸。   但林逸也不是那么欠的人,这波情状是他多嘴惹出来的,收拾残局也属分内工作。于是他轻咳一声,再度开口:“你保研资料准备怎么样了?”他感觉身旁紧绷的江遇终于松动了那么一点。   “这周拿到推荐信,导师也拜托李教授帮忙搭上线,差不多了,就等夏令营报名。”江遇答。   “还是只考虑燕大?”   “嗯,上不了就算了,出来工作也挺好。”   “你这绩点要是都上不了,燕大干脆别外招。”林逸侃道。   江遇微微一笑:“借你吉言。”   林逸感叹:“也就你们这些学神,一边夏令营一边准备法考,想想都觉得累。”   “还好。”江遇问林逸,“你真不打算读研?你想的话,保本校或者四大校都没问题。”   “算了,”林逸无甚所谓地摇头,“好学生我也当够了,早点当社畜早点经济独立好出柜。”   ……   “小逸。”   “嗯?”   “当Gay累么?”   “你指哪方面?”   “外界压力。”   “哦,不在乎就不累。”   “嗯。”   “只是没人能真的不在乎。”   终于走过漫漫长桥,自河岸吹过的风也瞬间停了。初夏的热再度涌来,两相毫无过度地交替,叫人难耐地叹了口气。   “圈子又乱,你知道的,所以啊,”林逸扯了扯压在肩膀上的背包带子,他背的东西太多,肩带磨久了,一挪开便是一排红印子,“有的选就不要当Gay。”   ……   回到宿舍楼下,江遇的手机震动,他看过又动手打字回复。   林逸随口问:“怎么了?”   “没怎么,”江遇按下发送,“之前要补数学的那家改主意了,说决定让孩子休息几天。”   “哦,那补课费没得挣了,”林逸有些惋惜,“小两千呢。”   江遇也小叹一声,随即道:“没事,这几年挣的,加上国奖也还可以。”   “那云遥古镇你还去吗?”林逸又问。   江遇想了想,低声说:“去吧,毕竟最后一次了。”   林逸知道江遇在乎的压根不是这个。闻言也忖了片刻,道:“要不我也去吧。毕竟最后一次了。” 第49章 拜佛   兰殊得知江遇要去后立刻改了口,在班群里接龙报名。吃住行班长统一安排,班费之前还有剩余,但有人不去,所以不好动用,这次参加的同学每人预交200,多退少补。消息刚发不到2分钟又被撤回了。   【本次出游费用全免!感谢不愿透露姓名的大佬全程赞助!让我们一起说一句:谢谢大佬!】   【谢谢不知名大佬!@LAN】   【谢谢大佬做好事不留名!@LAN】   【感恩大佬!@LAN】   【@LAN 大佬我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兰殊:【……】   兰殊在宿舍诉苦:“我TM是真想低调来着。”   赵子成嘻嘻笑:“全年级除你之外就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有钱还大方的,你低调个毛啊。诶话说你出手了咱必须得吃住升级吧?”   兰殊还沉浸在马甲半秒掉落的郁闷中,闻言只讷讷道:“老于说标准照旧。还按人均200来。”   “……这老于,也过于实诚了点。”赵子成很是无语。   “人老于不就靠着实诚当的班长么。”林逸说。   五一当天大早,老于安排的大巴准时停在了校门口。原本报名了三十多人,一说免费后,全班五十人几乎到齐了。兰殊跟着江遇上车,挑了个偏后的位子坐下。两天一夜的旅程带不了多少行李,兰殊图省事,干脆把用作换洗的T恤内裤拿小口袋一扎,直接装江遇的背包里。   云遥古镇距离锦大一百来公里,从校门口开到酒店大约三个半小时,兰殊昨晚睡得迟,今天起得早,刚上车没兴奋多久便又打起了盹。江遇不困,他从背包里取出刑诉法和笔,就着初升的日光边看边勾写。   右肩一沉,兰殊毛茸茸的脑袋压了上来。江遇看着书页上被划拉出的那道细长的黑线,无奈地收起右手的笔。只这一点简单的动作,就招来兰殊的不满,一颗毛头在他肩颈处拱来拱去,直到找着舒服的位置才消停下来,嘴里不忘咕隆:“再长点肉多好。”   江遇被他气笑,却还是没再动弹,只左手拿书,继续默默看。   坐在后一排的林逸目睹全程,他蹙眉,五味陈杂。他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去干预。有些事本来也无可干预的,感情在许多时候是种选择,但在更多的时候只是个被动接受的结果。比如林逸刚踏进306时,压根没从这几人里嗅出半点同类的气息。   而现在,这TM的谁能想到啊。林逸闷不做声地观察眼前两人,一块金雕的朽木,一棵忽然长弯的青松。   啧。林逸心情沉重,没人比他更明白圈内圈外看不见的巨大落差。哪怕如今各处宣扬爱不分贵贱,性向人人平等,谁拉谁下水仍是绝对卑鄙的。林逸想,唯一能让他松口气的,大概是江遇的品性吧。   思及此,林逸摇了摇头,没等他感慨完,自己的左肩忽遭重压,林逸不由侧头,就见赵子成那硕大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肩上。今早上车,赵子成想和周妮妮坐一块儿腻歪被拒,讲义气的周妮妮要和宿舍姐妹搭伴,舍弃了自己的男友。委屈无奈的赵子成转头便屁颠屁颠地挤到林逸身边:“咱们也讲讲宿舍爱哇~”林逸送他一个白眼。   此刻赵子成大张着嘴,睡得十分安详,圆寸扎在林逸的脖子上,挠得他难耐。林逸攥着拳头,将情绪往下压了又压,终于抬手将那颗烦人的脑袋一把掀开。赵子成竟然这样也没醒,兀自舔着口水,又枕上窗户继续睡了。林逸见惯了他没心没肺的贱样,没觉得稀奇。他将右手在裤腿上摩挲几下,只想消去掌心按向他头皮时留下的,一时没能挥去的刺痒。   大巴停到快捷酒店门口,同学们鱼贯下车,一群20来岁的成年人不必再如小孩般仔细安排招呼,上午没有集体活动项目,老于去前台办了入住又分派完房卡便就地解散。房间都是标间,自己组队,兰殊自然是拉着江遇一块儿,赵子成和林逸一间。   距离午餐还有个把小时,赵子成拉着林逸找周妮妮杨晚溪等出去闲逛,江遇留在房间看书,兰殊见状便也不出门了,窝在床上打游戏。一局刚结束,兰殊收到江遇发来的微信,是份PDF。   “这什么?”兰殊张口问完,又读起文件标题,“司法考试备考计划?”   “这几天抽空给你搞的,五一结束到考试前这段时间,你每天按着计划表学就行。”窗边办公桌前的江遇抬头。   兰殊“哦”一声,点开文件:“卧槽这么具体的吗?!”他瞪大眼。   他以为江遇也就给他划定个复习范围,做个简单的时间规划,多久多久前学完哪一门就好。不曾想江遇竟然将计划细分到每天上下午,学习内容具体到各门的各要点,看什么课件的哪一章节,做哪本书哪套真题。   “知道你一看法条就犯困,所以给你免了,好好看课件视频就行,给你找的也是讲课比较有趣,深入浅出的老师,你只要乖乖按这个计划学,不可能不过。”江遇说。   兰殊没开腔,半晌才抬头看向江遇:“我得给你磕一个吧?”   “磕头就不必了,叫声爸爸就行。”江遇说。   “爸爸!”兰殊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神情唤道。   江遇笑,没应他,只接着说:“课件视频是小逸在闲鱼买的大套餐,之前有分享到群里,你自己找找,别再花冤枉钱了。”知识产权保护什么的,法学生也是学生党。   “行行行。”兰殊点开306群,从聊天记录里找到林逸分享的网盘信息,“早听说闲鱼是万能的,”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舔着唇道,“诶我忽然觉得学习热情高涨,有点迫不及待了。”   江遇不当真:“你过三分钟再说。”   三分钟后。   “哎我再躺躺。”兰殊边说边缩回床上。   江遇不以为意,只继续看他的书。“江遇啊,”他听见某人唤他,调子拉得老长,“江遇啊江遇,你说,我这大学要是没遇见你,怎么过得下去啊。”   午餐简单,但大伙不介意,一个个吃得挺香。下午的集体活动是攀岩,云遥古镇有处天然崖壁,不高,开发作攀岩场地正好,当地没有浪费,打造成了特色项目。毕竟算小极限运动,虽然猎奇的占了大多数,总有人不感兴趣,那便自由活动,这古镇历史悠久,虽然商业化程度不低了,但也有不少值得一览的古迹。上午赵子成陪周妮妮闲逛时发现一座古寺,门牌介绍说有700多年历史,当时时间短,他们便计划下午再来。赵子成对攀岩很有兴趣,但为了女朋友也不得不舍弃。   到了下午,赵子成刚要出门就接到周妮妮电话。   “不,不去了啊?”赵子成一愣,“晚溪那么虎呢?这次报名攀岩的女生可不多。那你们去攀岩我也……啊?哦,行吧……没有没有!我心甘情愿!爱你宝贝么么么!”   挂了电话,赵子成整个人都垮下来,转身哀怨地看着靠床看书的林逸:“小逸,我被抛弃了。”   “哦,活该。”林逸头也不抬。   “妮妮要陪杨晚溪攀岩,我还想着正好一起去,可她让我到庙里替她拜拜,祁个福,保佑法考顺利。”赵子成耷拉着脑袋,从门口踱回屋内,“小逸,我好惨啊。”   “得了吧你,”林逸压根不买账,“平时秀恩爱那嘚瑟样,惨也是活该。”   赵子成撅起嘴,复又屁颠屁颠地跑到林逸跟前:“小逸,你陪我去吧?”   “免谈,外面太阳那么大,想晒死我?”   “哎呀,求求你行不行?”   “……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骨气是啥?你说我一个人去多无聊啊,路上咱俩还能唠唠嗑。”   “……”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烦死了!”林逸坐直了身,“速去速回啊!”   赵子成点头如捣蒜:“好嘞好嘞!”   两人走到酒店大门口,赵子成停下脚步:“等一会儿。”   “又怎么了?”林逸不耐烦问。   赵子成道:“我叫了江遇和兰殊,他们马上下来。”   林逸一愣,而后转身便往里走,被赵子成一把拉住,林逸气不打一处来:“你丫有病啊!有两个人陪还不够?”   “哎呀小逸,”赵子成仍不放手,“好不容易出来玩儿,你不要一直闷在屋里,跟哥一块儿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光合作用一下,多好。”   不论是因为力气的差距,还是因为两个男人站大门口拉拉扯扯太不好看,总之江遇兰殊下楼后看到的是笑得一脸灿烂的赵子成和他旁边生着闷气的林逸。   “走吧走吧,我听说这寺庙看起来普普通通,其实还挺灵。”赵子成热情地招呼。   五一小长假,古镇人流如织,东云寺的香火也比平日好上许多,佛门之地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三两僧侣穿行其间,端的是闹中取静。寺庙分前后殿,前殿供弥勒佛,后殿则是大雄殿,供释迦摩尼佛和文殊、普贤菩萨。旁侧的偏殿内还有观音和罗汉。   四个人都不信教,赵子成是领了任务来的,目标明确,直奔后殿的文殊菩萨而去。余下三人站在弥勒殿前面面相觑。笑呵呵的弥勒佛在其身后,眉目慈爱,看起来豁达又随和。   兰殊挠头:“来都来了,拜一个?”   林逸耸肩:“拜吧,来都来了。”   江遇不置可否。   兰殊和林逸到弥勒佛面前的蒲团跪下,兰殊两手合十,闭上眼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他没许愿,想不出什么非得求神拜佛才能达成的愿望。   睁眼起身,江遇没了踪影,兰殊猜他大概去别处闲逛,无所谓,只和林逸一道继续往后面的大雄殿走。途径法物流通处,林逸拉兰殊去逛。庙里的纪念品都是法物,不能叫买,只能请。林逸看重一款绿色珠子的手串,有居士从旁介绍,说是助事业的,林逸不算多信,但手串好看,他还是掏钱请了回来,又跟着居士去开光,挺费了些周折。兰殊全程陪着,他不戴首饰,只看个稀奇。如此折腾一通,两人才又去大雄殿。   大雄殿修得巍峨,迎面便感岁月沉积的厚重与庄严,兰殊抬头看着高处肃穆的黑底匾额,不自觉敛了吊儿郎当的闲气,生出些对未知的敬畏。   他和林逸抬脚跨过半膝高的门槛,望向慈悲垂眸的如来,不约而同地跪上脚边的蒲团,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兰殊磕了头,没有急着睁眼,耳畔忽而传来击钵的回响。   咚……咚……咚……   木槌敲在金铜钵体上,震出清明而沉炼的颤音,穿透游人的喧声与脚步,由远及近地,震在叩首的片刻信徒心上。兰殊深吸一口气,耳畔那声音似乎回荡不绝,   他再次俯首,对慈悲的释迦摩尼默道:“求佛祖保佑我全家,我爸和我哥,都平安健康。”他顿了顿,闭眼朝前又拜了拜,   “佛祖啊,我还想拜托你,保佑我的好哥们儿江遇以后一切顺利,他真的特别不容易,以后别让他这么不容易了,拜托拜托。”   兰殊缓缓睁开眼,短暂的迷蒙后看清身前,他站起来轻舒一口气。林逸仍还跪着,额头抵住合十的指尖,两个拇指挂着刚请的绿珠手串,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身后有人排队等着磕头,兰殊让到一旁,方才敲击的颂钵已经停了,他环视一圈,目光由怜悯众生的佛像落到不远处那方木质的功德箱。兰殊从裤袋里摸出钱包,将里面粉红色的钞票都拿出来,他现金没带多少,沿着那粗宽的横缝一股脑全塞进古旧光滑的木箱里。   许那么多愿,是该好好表示。   林逸也结束了,他四下打量一圈:“那俩货呢?”   “不知道啊……诶你看那儿!”兰殊指着大雄殿的角落,目光穿过往来游人,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赵子成佝身坐独凳上,两手夹在膝盖间,前伸脖子,仔细听红桌对面那老和尚解签。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和尚皱眉,摸了摸下巴,“年轻人,你这是寻得命定之人了啊,是上上签。”   赵子成闻言大喜,咧嘴露出八颗牙:“真的吗大师!哎呀您说得可真准!”   和尚微微一笑,又道:“只不过你这姻缘,须得花点功夫才能修成正果啊。便作苦菜,于有缘人亦甘之如饴。果如所求,然其路之艰,唯情真意韧可抵。”   赵子成听不得文绉绉的话,但他不在意,只知道是上上签便心满意足。20岁就遇到命定之人,这难道还不够容易?人得知足。他朝和尚连连拱手,又掏出20块钱压在和尚目光示意的红布之下,这才回头,向兰殊林逸打招呼。   “嘛呢?”兰殊问。   赵子成喜笑颜开:“解签呢,问姻缘。”   “哦?怎么样?”   林逸说:“你看他那笑得找不着北的样子,还能不知道?”   “嘿嘿,”赵子成很得意,“上上签。”   “牛逼牛逼。”兰殊由衷赞道。   “江遇呢?”林逸问。   赵子成左右看看:“刚还看他在这儿呢,我给他打电话。”   两三句后,赵子成挂了电话:“大门口等我们呢。”   三人于是往外走。赵子成回头问:“你俩拜文殊菩萨了吗?”   兰殊和林逸摇头。林逸两手插兜:“我不需要。”兰殊笑:“我这水平也不给菩萨添乱了。只求了佛祖保平安。”   赵子成大为不解:“来都来了,咋不求点实在的?我可是很认真求菩萨保佑我和妮妮法考通过。”   到了寺庙门口,赵子成拉过江遇:“你拜了吗?”   江遇侧头:“什么?”   “文殊菩萨啊,你拜了没?”   “没。”江遇言简意赅。   林逸道:“你觉得江遇像是信这个的人?求佛还不如求他自己,能跟着进庙里转一圈不错了。”   日头大,林逸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逛了。几人这便打道回酒店。简单修整一会儿,赵子成看时间还早,给周妮妮发了消息后决定再去攀岩的地方找她,临出门前被林逸叫住。   “咋了?”赵子成问,就见林逸隔空朝他抛来个东西,他忙伸手接住,是个串儿。   “这什么?”赵子成将串勾在食指上左右看,“给我?”   林逸懒散地点头,五月初不算太热,阴凉地里走走也挺舒服,但下午两三点的日头最盛,他被晒了一路,此刻昏昏欲睡:“看到了随手买的,颜色挺衬你。”   赵子成皱眉看那一颗颗饱满的绿珠子,无奈瞪向林逸:“你这辈子是不可能盼我点儿好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把串戴在了左手腕上,“不过无所谓,哥的姻缘上上签,不怕这些。”   林逸再懒得搭理他,倒头睡了过去。 第50章 少女心事   晚餐老于安排的是露天烤全羊,50来人围坐了一大圈,厨子在中间升起篝火,架上好几只处理好的羊羔,就这么烤,油冒得滋滋响,肉香扑往四面八方,引得这群年轻人馋虫乱搅,食指大动。   江遇四人和杨晚溪宿舍四人坐在一起,8个人正好分到一只羊。服务员将烤好的羊用大铁架子架到几人面前,又在下面点上炭盆。兰殊早饿得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扯羊腿,被江遇一掌拍回来:“烫。”   江遇用刀切了羊腿肉给兰殊:“急什么?”   “我饿死了啊,”热油包裹孜然,香味直往鼻腔里钻,兰殊再顾不得多说半句,一口咬了下去,舌头被烫得弹开,不得已将羊肉脱口,噘着嘴嘻嘻呼呼地吹,按捺着味蕾的躁动,改为小口小口地撕啃。   终于解了点馋,兰殊分出精力对江遇说:“早知道就不听子成的,攀岩攀一半我就不行了,后头全靠面子撑着。”   “看出来了。”江遇看他盘子快见底,又拿刀划拉了块半肥瘦的过去。   赵子成隔着林逸朝江遇道:“江遇你得说公道话啊,这哪能怪到我身上,我就走之前问了一句去不去,兰兰自己答应得飞快,跑得比我还猴急,你说他是不是看上哪个在攀岩那儿的姑娘了?还为了面子不肯下来,现给谁看呢?”   兰殊闻言压根不恼,还认真应道:“我倒是想呢,这都大三了,怎么还没个能跟我看对眼的妹子?”   林逸呵笑:“想跟你看对眼的妹子可不少,你自己不跟人家对上,怪谁?”   兰殊仰头长叹:“我虽然饥渴,但不随便。这就叫正直,你们不懂。”   赵子成不屑一“嘁”,给自己的亲亲女朋友端茶倒水:“慢点宝宝,别噎着。”周妮妮吃东西的时候最可爱了,吃嘛嘛香。他又想起自己的那根上上签,心中无比满足。一扭头,见林逸盘中空空,啧啧两声,抬手给他切了大块排骨肉:“你这么斯文干嘛,来来来,这块香。”   林逸连忙端着盘子后撤:“拿走拿走,我不吃。”   赵子成不听,一手拿刀叉起那大块肉,另一手伸向林逸,扯过他的盘子,把肉怼盘子里:“瘦的跟个猴似的,还不吃,要成仙?”   比蛮力林逸和赵子成差着好几段位,他余光瞥向赵子成另一侧的周妮妮,见她仍埋头大快朵颐,应是全然没顾上这边的半分动静。   赵子成两个手腕都空着,先前戴出门的珠串已经被他收起来了。   “攀岩的时候不方便,就摘了。”赵子成这么主动提了一句。林逸用“哦”作为回应,半点不去追问为什么之后没再戴回去。   这露天的空地本就是野餐和露营的场所。饭饱后服务员上前将羊肉架子和餐桌一撤,中间篝火旺盛燃烧,全班这么围坐搞起晚会。有活跃的主动上来弹唱跳舞,老于被大伙起哄着也嚎了一首风味纯正的陕北民歌。愿意表现的表现完,注意力便散了。可时间还早,就这么结束的话也太囫囵了点。老于提议:“今天人齐,我们干脆击鼓传花吧,传到的人,真心话大冒险!”   响应者很多,爱热闹是一方面,日常参与集体活动不多的也本着来都来了的传承精神加入进来。赵子成是非常积极的,兰殊也很兴奋,江遇和林逸则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成全306的完整。大冒险和真心话的题目都是网上游戏题库里的,老于自告奋勇击鼓,问服务员拿了个铁盆便徒手敲上。传的花是杨晚溪今天攀岩比赛得第一时,攀岩店老板送的捧花,倒挺应景。   一轮开始,自杨晚溪往左传,江遇几人和她们坐在一块儿,很快轮过了,花最后停在圆圈对面一女孩手中。她怯生生地选了大冒险。抽了个题库号码。   老于拿手机大声念道:“找个异性,跟他深情对视20秒!”   众人闻言立刻起哄。   那女孩名叫余晓玲,兰殊几人对她印象都不太深,只上课答到时知道有这一号人。   此时的余晓玲已满脸通红。在周遭的催促中不知所措。   “好机会啊玲子!”身边的室友两眼发光地哄道。   余晓玲连连摇头:“不不……”   “怕什么!都是游戏!平时让你从他旁边走过去你都不好意思!现在的时机,千载难逢!”   “你想想,大学四年你连句话都没跟他说全过,你甘心?!”   “那可是你的男神诶!”   她抿起唇,上眼皮止不住颤,她抬眸偷看对面的人,耳朵里全是室友的怂恿。50人围出的圆不小,所谓的对面与她相隔十好几米,余晓玲只看得清他百无聊赖的坐姿和侧对旁人的脸,然而他的神态,表情,他微张的唇在说些什么,她不知道。   “玲子,真的,就你这性子错过这一回,再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了!”   “一鼓作气吧!”   余晓玲猛地站起来,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垂在腿边的双手紧握成拳。身旁安静了几秒,余晓玲转身,绕着圆圈的外围朝某人走去。于是周围再度爆发热烈的呼声起哄声加油声。熟稔的不熟稔的男男女女都兴奋地等待着必将到来的好戏。余晓玲听见自己的室友在原地一边大笑一边为她打气。她咬了咬牙,目视前方,目标清晰。   余晓玲是个小透明。这点她自己向来很清楚。长相一般,成绩一般,性格内向,为人畏缩,几乎不会有谁将额外的目光投递到她的身上。余晓玲对此其实无所谓,她也不是进大学才透明的。老实说,虽然很多人,包括她爸妈,都把大学生活描绘成苦尽甘来的奖赏,像个可以随心所欲放任自流的天堂,可在余晓玲看来,这里和高中也没什么两样,她依旧早起上学,晚上自习,到点熄灯睡觉。当然也不是完全一样,比如可以大方地用手机,不用穿校服,身边的女孩开始化妆,一到夏天,满走廊都是飞扬的裙摆和漂亮的凉鞋。只是余晓玲没怎么变,她还是穿着普通的运动服,素面朝天,还是不怎么用手机。   她中学也住校,没办法,她家太远了,回去一趟要翻四座山。当时宿舍里住的都是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大家境遇相通,挺能聊到一起,高考结束,四散天南海北,她们有时也会联络,但渐渐的,各又有了新的朋友圈,关系自然而然地淡了。余晓玲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室友算不算她的朋友圈。她们对她还是蛮好的,见面都会笑着打招呼,一起修的课,上下学也能一道走,有好吃的,她如果在场也分给她。可她不常与她们聊天。有时她独自下课回宿舍,也能察觉前一刻的欢声笑语在她进门后立时低了下去。她们结伴出去玩,逛街看电影也不怎么叫她。她们好像有人恋爱了,分手了,有人喜欢班上的某某,但她们不会与她分享。她们有个微信群,余晓玲也在里面,但那个群总是安静的。余晓玲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在意这些的。可当某一天晚上,她们在宿舍热聊时忽然回头问她:“晓玲,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她停下刷题的笔,默默点了点头。   室友们见状立刻兴奋起来,不停地追问:“是谁啊?谁啊?”   “我们学院的吗?”   “我们班的?”   “……嗯。”   有人轻呼:“我们班的啊!谁?”   余晓玲不好意思讲。她们倒很理解她的羞涩,于是决定猜,把班里的男生都罗列一遍,总能知道是谁。   这事进行得比她们预想的还要顺利,因为当她们报出第一个名字,余晓玲便又点了头。她看见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眼神,她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兰殊啊。”   “玲子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兰殊的?不会是他把你书撞倒了那次吧?”   “……”余晓玲再次轻轻“嗯”了一声。   “哦。还有谁喜欢他来着?”   “周明丽?我之前听说王莎莎也喜欢他。”   “哎呀,他那个条件,喜欢他多正常。”   余晓玲抿着唇,将视线重新落到面前的法考真题上。室友们还在聊:“那兰殊喜欢谁?”   “不知道啊,以前好像传过他喜欢杨晚溪。”   “看着不太真呢,而且杨晚溪喜欢江遇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哈哈哈哈,三角恋啊?”   ……   余晓玲就这么默默退出了话题,没人再多问她一句,比如喜欢他什么?要不要倒追?这些问题在得知对象是兰殊后就都没有意义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喜马拉雅山和马里亚纳海沟。余晓玲说不清自己刚才被忽然问及时为什么要回应,她其实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高考因为大学因为宿舍的分配规则是按随机生成的学号排序,她和她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她的确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想要试试有没有一点点,和她们推诚相与的可能。   余晓玲在恍惚中回神。在周遭的起哄声中一步步走向她注视着的那个人。她知道,她长相普通,性格怯懦,家境贫寒,她没指望受人瞩目,她安于自己默默无闻的身份。她喜欢的人很优秀很耀眼,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她鼓足勇气向他走过去,不是为了别的异想天开的可能,她只是很想跟他说句话,最起码,她想面对面地,昂首挺胸地看一下他。   当余晓玲站定在兰殊跟前,身旁的喧闹达到顶点。兰殊早在确认余晓玲是在走向自己时便站起来笑眯眯地等着了。他看着余晓玲那张通红的找不到一处原色的脸,大声地高兴地谢道:“多谢余同学啊,太给面子了。”   “没,没事。”   老于在不远处喊:“准备好了吗?”   兰殊回:“准备好了!”   “余晓玲呢?”老于又问。   余晓玲的脸更红了,她垂眼点头:“嗯。”   “好的,计时——开始!”   “1——2——3——4……”在场众人一道帮数。   余晓玲抬眸,微吸一口气后,将目光决绝地撞进兰殊的眼睛里。对面的兰殊也正看她,黑色的瞳仁又圆又亮,他嘴角上扬,笑得友善而率真,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余晓玲思绪纷乱,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喜欢的人离自己这么这么近,她实在很难将精力集中。于是脑子开始不受控的发散,20秒原来如此漫长。余晓玲定不住了,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兰殊脸上小范围游走。兰殊长得可真好,皮肤又细又白,短碎发半遮额头,遮不住他那双明眸,兰殊鼻梁挺,嘴唇偏薄,不是女气的长相,却显然是被娇养长大,没吃过半点苦的。兰殊在法学院很出名,他太有钱,又实在大方,有传他家是房地产商,也有传他家是造船的,有人斩钉截铁地说兰殊家是世界五百强,对此,其他人觉得恰当,以普通人贫瘠的见识,能这样毫无所谓地大肆撒钱的,大约也就是全世界最富的那一拨了吧?这样一个超级富二代,身旁最不缺的就是善意与赞美。可余晓玲有些为兰殊可惜,兰殊身上是有许多远比“有钱”更好的品质的,就像明明是她自己行色匆匆撞到他身上,兰殊仍会不断说着对不起,满脸歉意地蹲下身帮她把散落一地的书捡起来。余晓玲如此想着,兰殊实在很完美。   而自己这样一个平凡甚至相比而言可谓卑微的人,又怎么能和天之骄子混为一谈呢?宿舍里家境良好无忧无虑的室友她大概还想着亲近的可能,而兰殊这样和她彻彻底底生活在两个维度的人,她又哪里会有什么心思去肖想,去喜欢呢?   “17——18——19——20!”   时间终于到了,兰殊眨眨眼,朝余晓玲笑得更灿烂了,他右手半向前伸,余晓玲反应两秒,才犹豫地伸出右手,接着便被兰殊握住晃了两下:“谢谢余同学!”兰殊再次道。   于是余晓玲便也只得再次红着脸回应:“没事。”她垂头转身便走,脑子一恍惚,右脚被椅子腿绊住,整个人反应不及地朝前扑。   “小心!”一只手臂前伸,将她从大马趴的边缘给救了回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立时传来。   “余晓玲至于吗,对视完腿都软了啊?”   “兰殊的魅力果然够大哈哈哈哈哈。”   余晓玲听见身后的兰殊笑骂:“扯屁啊,明明是江遇为了显摆他腿长把凳子往后移了。”但其他人显然并不买账,在找到下一个玩笑之前,他们大概停不了调侃的嘴。余晓玲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知道自己应当把这些声音理解为善意的玩笑,可她难以自控地感到无地自容,她没法辩驳,这明明只是个意外,却到来得这么凑巧。余晓玲沮丧至极,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抱歉,”有声音自头顶传来,离得很近,大约几公分,“怪我椅子往后移,你没事吧?”   余晓玲这才惊觉自己居然还抓着对方的手臂,她连忙松开,慌乱摇头:“没,我没事。”   周围的笑闹渐小,余晓玲听见对方轻叹一声:“哎,实在不好意思。”他没有明言,但余晓玲知道他理解她了。只这一点理解,便很好了。余晓玲打起精神,再次道:“真没事。”说完,她抬起头,朝江遇略弯了弯嘴角:“谢谢你扶我。”然后快步跑开。   回到座位,老于开始招呼第二轮游戏,余晓玲将花递给身旁的人,室友仍意兴盎然地讨论她方才的冒险,余晓玲只笑笑,没继续参与自己的话题,目光伴着铁盆敲出的鼓点跟随捧花渐远,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与鼓点合二为一,一声又一声,又重又明晰。她想起大一那个小小的意外,洒落的书被捡起放回她手上,天之骄子在获得她的谅解后告别,她站在原地继续整理清点,却发现少了一本。   手中的书都是刚从图书馆借的,丢的是馆藏孤本,89年译注版的《唐律疏议》。地上没见着,余晓玲慌了一瞬便被一个声音打断:   “原来是你借走了,”江遇把书轻轻放回余晓玲手中的书摞上,“余同学,可以麻烦你还书后告诉我一声么?”   余晓玲的目光从失而复得的《唐律疏议》上移,停留在江遇的面庞。西落的太阳透过教学楼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穿过他清爽的短发与欣长的身体,最终洒在暗灰色的地砖上,留下金色的光圈和被拉长折叠的影子。   余晓玲没有应声,她莫名地想起老家那漫山遍野的橘子树,时节一到,空气里尽是清澈微酸的淡香。农忙时她也会陪父母一道摘橘子,把又大又饱满的用油纸包好,等收橘的人来拉走。剩下个头不够的,母亲会再劣中选优,挑出最好的给她吃。余晓玲家的橘子是日本引种的爱媛,她还记得母亲告诉她名字时,轻抚过她头顶的那粗糙又厚实的温暖。   “余同学?”   余晓玲猛地回神,对上江遇探寻的目光。   “啊,好……好的。”余晓玲看见江遇舒然地笑了。   余晓玲有喜欢的人,她从不对另一个世界的天之骄子抱有半分肖想,她注视的,是同样来自寒门,来自南方小村,同样一步一步无比艰辛地走到这里,走到锦大西教学楼余晖之下的那个人,是虽然来自寒门,却始终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无比从容又无比优秀的那个人,是她心中所期盼的寒门贵子。   这是余晓玲最隐秘的心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不是不好意思,喜欢上一个无比正确的人让她很骄傲。可喜欢是一种十分亲密的情感连接,哪怕是单向的也会不自觉消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余晓玲觉得他们之间一定要有距离才行。她不希望因为她的平凡与卑微而让旁人略过他的优秀与出众,将目光投向他与自己一样贫困的出身。如果旁人再善意或非善意地说一句“你们还挺配的”,她一定受不了。   那是承载着她的所有梦想般的人,他必将拥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未来。而渺小平庸的自己,只用在角落送上祝福就够了。 第51章 真心话   夜色渐浓,击鼓传花版的真心话大冒险进行了好几轮,大家都有些疲了。老于看了眼时间,宣布最后接下来一轮,众人都应好。   铁盆再次被砰砰敲响,大概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轮,原本倦怠了的皆又打起精神。捧花被飞速传过一双双手,兰殊看着它途径赵子成林逸而后落到自己怀里,敲击声响了好一阵,按老于的习惯差不多该停了,兰殊立刻将花抛给左边的江遇,果不其然,那连贯紧促的声响戛然而止,随后是众人一如既往的起哄。江遇看着手中几经“蹂躏”已然蔫耷的捧花,无奈地叹了口气。   身旁的兰殊赵子成更加兴奋,跟着大伙一道“哦哦”地叫。   “恭喜学神!”不远处的老于笑喊,“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江遇想了想,说:“大冒险。”   抽了数字,老于念道:“找一个异性,在她身上做10个俯卧撑!”题目一念完,周围立刻更热闹了。   “卧槽啊,男神送福利了各位!”   “有没有女生自告奋勇的啊?!”   “10个也太少了!学神直接30个看看实力!”   玩了这么多轮,被抽中的人基本都选大冒险,老于这题库是什么风格大伙早清楚了,不外乎变着法的两性互动,满足正值青春的男女们骚动的荷尔蒙。深情对视的,捶胸口说“你真讨厌”的,壁咚的皆有之,江遇蹙眉,之前那些他厚起脸皮大约能做完,可这次的题目,他仔细思忖仍觉得有点超过了。太暧昧太有性暗示了。   江遇余光看向身旁的兰殊,见他听完题目后也是一愣,随即向自己投来探询,赵子成停下咋呼,与林逸周妮妮吐槽:“嘿这题不适合现在玩儿啊。”   江遇的声音穿过鼓噪的人群,对老于道:“换一题行吗?”   于是立时便有各种反对声传来。   “男神玩不起啊。”   “做做俯卧撑而已,害羞个什么劲。”   “不然5个呗,5个总能做了吧?”   “哎呀有没有女生主动一点啊,拯救我们大学霸于水火。”   江遇课余并不怎么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在家教打工,社交圈子小到几乎只有306。其他法学院的同学他大体认识,却不熟悉。但他长得帅,又稳坐年级第一,在法学院是有名气的,欣赏江遇的人很多,而因成绩与外貌收获的远距离关注中混杂的那丝丝恶意顺着细微的言语裹挟着调侃与玩笑的外衣渗透出来。   为什么不喜欢江遇,如果这么问,所能收获的答案一定比预想的更多,觉得他虚伪,觉得他装,觉得他和杨晚溪暧昧不清,尤其反感他一心贴着兰殊的样子,就差没跪舔了。总之,不喜欢江遇总能找到理由,理由又不代表客观的真相,就像喜欢或者不喜欢本身就是主观的。   “大冒险没题了,”老于还算厚道,“要不换真心话吧。”   “好。”   周围有短暂的嘘声,方才那大冒险题目多么带劲啊,老于又说:“换题得有惩罚哈,真心话得知无不言。”   “行。”江遇应下。无关人等这下终于满意,开始兴致勃勃等待新的好戏。   老于咳嗽两声,翻出真心话的题库:“初夜是什么时候?”   果然还是这一类。江遇想笑,但还是老实答了:“毕业后吧,现在没时间。”   “切~”果然又有人不满。   也有揶揄的:“学神居然还是处啊~”   “你懂什么,不能影响学习。”   “阴阳怪气什么呢?”兰殊骂,“什么叫洁身自好懂不懂?”   那几人闻言眼神交汇,撇着嘴角憋笑:“哎呀,懂~懂~”   “咱们学神当代柳下惠好吧。”   “学神会亲自打飞机吗?”   兰殊正待站起来对骂,被江遇拦住了。   “不觉得恶心吗你们?”柔婉而明亮的声音打破小群体愈发肆无忌惮的阔论,杨晚溪看向那几人,“离开下三路就不会说话了?”   杨晚溪很漂亮,待人和善,她是文体部的部长,人缘向来不错,院内院外追求者甚。杨晚溪喜欢过江遇,这事不算什么秘密。此刻她坦然地厉色直言,动机不纯的人悻悻住口,他们记得今天下午杨晚溪攀岩的勇猛英姿,冠军的捧花现在正躺江遇怀里。   有相同想法的不止杨晚溪一人,调笑窥私也讲限度,有人开头,附和的就多了。   “烦死了,谁爱听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满脑袋的黄色废料还好意思显摆出来?”   “老于你行不行啊,不会问问题就别问,还不如让我们来。”   老于闻言立刻让贤:“行行行,你们来。”   方才出言的女孩双眸骤亮,轻咳一声便毫不羞怯地看向江遇:“江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哦哦哦~”起哄声再度响起,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随之消减下去。   江遇答:“看缘分的,没有特别想法。”   女孩有些失望,随即狡黠一笑:“说好真心话知无不言,那我继续问了哈!江遇你有喜欢的人吗?”   江遇答:“有。”   “啊……”有女孩闻言轻呼,复又立刻用手捂住了嘴,低声与旁人耳语,窸窸窣窣的,不时瞟向江遇。又有零星目光瞥向杨晚溪。杨晚溪则神情自若。   反应最大的当属306。兰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的好哥们儿,又满脸委屈疑惑地转头看林逸和赵子成,那二人皆两手一摊,都是浑然不知的样子,林逸看上去甚至有些慌。   “卧槽谁啊?怎么连我们都不知道!”兰殊诘问。他声音大,这一问便也算是真心话的一环了。   江遇答:“你们不认识,隔壁美院油画系的。”   这话一出,兰殊脑中便不自觉勾勒出黑长直配白裙子,手持画笔的少女。啧,还别说,像是江遇会喜欢的类型。他暗自忖度着。   原先提问的女孩有些失落,没再开口。老于见好就收,招呼大家收摊散场。兰殊回去路上仍沉浸在江遇有喜欢的对象而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以及对那位神秘对象的脑补上。赵子成陪周妮妮散步去了,他拉过林逸想和他探讨两句,却被林逸不耐烦地躲开:“你就听他吹吧。”   “啊?”兰殊看回江遇,“小逸什么意思?”   江遇面不改色地朝前走:“我瞎掰的意思。”   “哈?”兰殊懵逼地扯住江遇袖子,“什么瞎掰,说好的真心话呢?”   “我没说真心话。”   “你怎么这样!你这不是属于赖皮?!”兰殊不干了,“你简直浪费我的感情。”   这话单拎出来听实在充满歧义,江遇笑了:“我浪费你什么了,你自己傻。”   兰殊闻言便要抬脚踢江遇的屁股,却被对方长腿一迈躲过了,“行了,赔你一次真心话的机会,你问吧,这次肯定说真话。”   兰殊瞪江遇,又捺不住今晚被勾起的好奇心:“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江遇看向兰殊,他眉眼轻弯,笑得很淡:“有。”   “卧槽!”兰殊再次震惊,“还真他妈有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   江遇耸肩:“只有一次机会,我刚已经答了。”   “靠!”兰殊不干了,他跳上江遇的背,勒住他脖子:“还是不是好哥们儿了!你丫连这种事都不告诉我!”他勒得用力,江遇脖子被卡得难受,又怕兰殊从他背上摔了,还得抬手扶住他大腿,实在架不住这么折腾,只得道:“行行行,你放开,我告诉你。”   兰殊这才勉为其难松手,从江遇背上下来:“说吧,将功补过。”   “人特别好,但我和他没可能在一起,”江遇扭了扭自己受苦的脖子,缓缓道,“所以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去,除了增加对方的烦恼和负担之外,没别的好处。”   兰殊闻言愣了愣:“至于么?连我也不能说?我认识的?”   “嗯,所以不能,你藏不住事儿。”   “……”兰殊对此无法反驳,可他的好奇心又的确仍在疯长,“什么人啊你就这么确定没可能在一起,未来的事儿哪有说得准的。”   江遇摇头:“你就当我和他之间有天堑,不能在一起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你就这么理解。”他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锦市位于盆地,常年多云,天上看见星月的时候少之又少,今天也没有例外。   江遇说:“别再问了。” 第52章 日出   看日出是赵子成提议的,当然这个提议来源于周妮妮。同住一屋的林逸不得不答应,兰殊是必然要凑热闹的,于是江遇也会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赵子成给周妮妮打电话,周妮妮却赖在床上起不来,又一次痛快地放了男朋友的鸽子。屋外天还漆黑,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林逸便掀开被子准备重新躺回去,却被赵子成一把拉住手臂:“别呀,妮妮不去咱们去呗。”   林逸万分不解:“你这每天在宿舍不睡到10点不起床的货今天转哪门子的性?”   赵子成笑得灿烂:“来都来了。”   敲响隔壁的门,先出来的是江遇,后面跟着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兰殊。   “你女朋友呢?”江遇问。   “起不来,不去了,”赵子成随口应着,“就咱们去。”   “行吧。”   日出观赏点离酒店不远,前台值班的小哥很热心地给画了个简易路线图。等爬上那座小山包,天边刚出现一些红。几人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席地而坐,兰殊还疲着,小臂挂在江遇肩膀上,又将脑袋靠过去打盹。江遇侧头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远空的红云。林逸两手撑在身后,瞥见斜前方这两人,他撇了撇嘴,什么都懒得多说。赵子成拿手机确认日出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咱现在干点啥?”   “坐着歇歇得了。”林逸道。   可赵子成向来是闲不住的,左右晃荡一圈又坐回三人身边,开始找话聊:“你们以后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你看啊,这大三马上结束,咱们学分都修满了,大四除了法考外就是实习和论文,估计大伙在宿舍的时间都不多了,然后就是毕业,各奔东西,咱们是不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嗯?”兰殊撑着江遇肩膀坐起来,“不至于吧?想见还不简单?”   “也就你想得容易,”赵子成盘腿给兰殊上课,“你看啊,小逸是锦市本地人,他已经决定毕业就在锦市工作了,我呢还要看妮妮的打算,她在哪儿我在哪儿,当然她要愿意和我回庆州最好,不回庆州也没事,我男的总比她在外地飘着好。江遇就不说了,剑指燕大,你么,兰兰你定下了么?出国还是怎么搞啊?”   兰殊挠头:“我还没想好呢。”   赵子成点头:“哦,但你看如果我毕业回庆州,咱们就已经分三个地方了。你要是再出个国,我们就真四散天涯海角了,以后是不是很难再见到。”   兰殊半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天边的云愈发红了,拉出绵延的色带,像是色盘调得太重,横着一笔抹过长空,而后才过渡出淡淡的金晖,含蓄而谨慎地散发循常的光晕。   兰殊抬眼问江遇:“你保研准备得怎么样了啊?”   江遇答:“差不多了,等着申请夏令营。”   “嗐,江遇肯定没问题,”赵子成道,“凤凰总要飞上天的。”   江遇笑:“吹过了啊。”   这会儿大家都放松,兰殊心思散乱,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接茬:“为什么是凤凰不是龙?”   赵子成顺着便大言不惭:“他那身板当龙太瘦,得哥哥我这样健硕魁梧的身躯才镇得住。”   林逸翻了个白眼。   纯粹瞎侃,兰殊倒来了兴致:“嘿,你们一龙一凤了,那我呢?”   “兰兰你么……”赵子成摇晃着脑袋,一时没想出合适的飞禽走兽。   “小殊,”江遇忽然开口,“你是一只金丝雀。”   兰殊愣了两秒,随即暴起,:“你拐着法骂我呢?”   “我没那个意思……”江遇想解释,兰殊没给他机会。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说的是那个意思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卧槽兰兰你绕口令呢?”赵子成大笑。   “去去去!气头上呢。”兰殊飞瞪赵子成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继续怒视江遇:“说!怎么个意思!”   江遇苦笑:“我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生活的环境很好,人生很顺利。”   “……虽,虽然你说的是没错,但是!你这背后的意思是在嘲讽我不食人间烟火娇生惯养对不对?!”   江遇看向兰殊那双满是不忿的眼睛,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嘲讽,我不觉得娇生惯养地长大有什么问题,现在的你很好……”   “屁!”兰殊全然不买账:“和你比我不就是没常识不独立不自理何不食肉糜?”   江遇无奈了:“你撒娇呢?”   “我撒……你滚犊子!”江遇发现兰殊气得两个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他低叹,然后请罪:“是我的问题,我说错话了,抱歉。我真觉得你这样很好。”   兰殊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火气卸了个干净,但仍觉得自己气势不足,遂又梗着脖子补了一句:“以后再看,谁靠家里谁是孙子!等哥混出人样,看不闪瞎你的眼!”   “嗯,是,”江遇忍着笑,现在要是笑出来,兰殊又得炸毛,“那是一定很闪很闪。”   “犊子扯完了?赶紧的,日出了。”林逸拍了拍手,从地上站起来,“别白来一趟。”   几人闻言望向远方,赤红的云不知何时已缓缓游散,带着镀上的光,晕开大片大片的橙黄色的飞霞,不断向四周延伸,几乎要漫到这头来了。太阳在遥遥的山间探出一浅浅的弧,刺目的光便遮掩不住地立时大开而来,橙黄的飞霞随之愈发明亮,也愈发隐淡,伴着忽起的朗风,渐渐朝东飘去。太阳彻底高悬于空了,充盈的光照出云层起伏的形影,也晃得人不由得闭眼。   江遇闭上了眼睛,感受照拂在脸上逐渐明晰的暖意。他想起昨天的东云寺,赵子成问他有没有像文殊菩萨许愿。他说没有。他没说谎,但他其实很认真地拜了如来。   他没求别的,之于自己,他习惯了起始之艰,行之多舛,如果求,最多求个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这又何必求呢?江遇相信,他凭自己就可以。   江遇在释迦摩尼巍峨而慈悲的塑像前虔诚跪下,认认真真三叩首,口念阿弥陀佛,心里想着,佛祖保佑,保佑兰殊这辈子能一直这么顺下去。 第53章 优化   红岭的合同终稿出了,期间线上对接沟通的是李律师,跑腿送过来的是小助理。兰殊没再主动联系江遇。那晚的事就像漂浮的水雾,天一亮便蒸发得无影无踪。项目后续和投融部关系不大了,兰殊手头事情一空,又开始抓耳挠腮地想江遇。   所以江遇是知道他心思了吧?他向来很了解他。兰殊想着,江遇现在已经够忙够烦的了,兰殊记得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见到江遇,他几乎都有遮掩不掉的疲倦,工作的事,家人的事,自己能帮他些什么呢?兰殊一直以为哪怕不是凭他自己,单凭他爸他哥,他一定可以帮到江遇。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能给到江遇的,江遇好像都不需要。   反倒是自己从认识江遇开始,就一直在给他添麻烦。澡堂洗澡非拉他搓背,每次考试都得靠他开小灶,法考江遇那么精心准备的备考策略,天天耳提面命哪怕在保研夏令营也不忘打电话督促换来的依旧是自己没过线的成绩单。如今江遇工作饱和,母亲重病,哪还有闲情应对来自于同性的突如其来的感情。所以自己到现在也依然在给他制造麻烦。   江遇会不会觉得很膈应很恶心?兰殊皱眉,他趴在电脑前,呆愣地看着漆黑显示屏上自己不甚清晰的影子。应该不至于的,兰殊自我安慰。有林逸长时间让他耳濡目染,他也从来没表现出半点排斥,再加上8年前那个仿佛万恶之源的吻,江遇醉得再厉害,如果真的反感同性恋,生理本能也亲不下去吧?   兰殊晃了晃脑袋,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无论他膈不膈应恶不恶心,他都不是同性恋,也不可能喜欢自己。   啊啊啊。兰殊后悔得恨不能捶胸顿足,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兰殊很长时间没再见到江遇,私底下也没有沟通。年前赵子成和周妮妮领证发了朋友圈,又把结婚证晒进群里。兰殊和江遇各自点赞各自道喜,依然没有交集。   春节兰殊收到江遇的微信,   江遇:【律转鸿钧,新元肇启,值此新春佳节,诚挚感恩您的信任与支持,并祝愿:新岁维祺、骏业日新,万事胜意。金科律师事务所 江遇敬上】   兰殊盯着几行字看了半天,抿唇回复:【江遇新年快乐。】   节后三道红线开始全面铺开,国内房市大震。国家三道红线的实质是限制房地产企业的融资规模,可房企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高负债运作,地产开发周期长,回本慢,其间许多企业都是依靠不断融资借贷来维持企业运转和再投资,负债率年年攀高。哪怕稳健如凌风地产,背后有大集团支持,也不过是在节后才堪堪将各项指标压到红线以下。然而红线始终存在,这便是始终悬在头顶的剑,再融资的前提是先还钱,动辄几年的投资回收周期致使企业短期内投资计划全部作废,卡住了扩大再生产的可能。   仅是不能投资尚算好的,怕的是像万融那样超高负债运作,一朝被卡,现金流彻底枯竭,所有项目停摆,高台崩塌最终走向破产。许辉告诉兰殊,先前打过交道的,万融东三角公司负责投资的那位副总汪伦,前两天给凌风东三角公司的张方平打了电话,问凌风有没有职位空缺。一夕之间,无数房企都如红岭地产一般开始甩卖资产断臂求生,整个房地产市场如同一个大地摊,里面全是优质资产却没几个买主敢接,各家都紧捂钱包,谨慎地度过寒冬。   居民同样感受到房企的这次地震,购房意愿伴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动而大幅降低。就连赵子成和周妮妮的学区房也不急着下手了,年前年后价格降了将近100万,赵子成找兰殊打听,收到的答案是还有得降。   凌风地产的日子并不比其他同行好过多少,行业系统性的动荡谁都逃不开。虽然优质资产都保住了,年前还趁机捡了红岭的大漏,但这已是投资最后能做的事情。   现金流紧张对企业的整体经营造成了剧烈影响,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各大企业开始裁员。首当其冲便是投融部,曾经何等风光,到现在却成了最闲散的部门。   赵宏光把兰殊请到办公室,一同在场的还有人力总监。他手里是凌风资本的优化计划。兰殊一边翻看一边听赵宏光给他介绍:“目前的方案是这样的,首先中层以上每月底薪发70%,绩效延后,中层以下有两种方案,一种是优化百分之五的员工,剩余员工保留底薪,绩效延后。另一种是优化百分之十,绩效发一半。”   兰殊沉默半晌才讷讷开口:“如果不优化呢?   赵宏光耐心解释:“不优化的话,基层员工的底薪也只能发70%,这是人力资源部会同财务部一并测算的结果。”   兰殊心里仍有些挣扎,赵宏光补充道:“目前手里的项目去化都很缓慢,营销部门测算的回款周期会比预计的慢得多,照此下去,哪怕现在不优化,下半年也还是会优化的。”他将声音又放缓几分:“这是行业大势,怪不得谁。”   兰殊单手抹了把脸,他觉得难受。凌风资本人不多,虽然关系分个亲疏远近,可大半年下来他几乎和每个人都认识了。优化不只是数字那么简单,优化的背后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和他们各自打拼至今的人生。   兰殊没胆子做这个主。赵宏光很理解,他早看出来这位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少爷天真得很,和他那杀伐决断的大哥完全不同。于是道:“二少要是没意见,我就和各部门负责人再合计一下,等最终方案定了再给二少你报备。”   兰殊闻言点头,又忽而问:“这两种方案,投融部要优化多少人?”   赵宏光顿了顿,答:“两种方案都是2个人。这已经是权衡考量过的最低人数了。优化的考量标准是多方面的,其中一条是员工的薪资效率,目前的行业局势,投融资很难推进。”   话说到这个地步,兰殊没法再反驳什么,只再问道:“名单确定了吗?”   “基本定了,”人力总监殷勤地帮兰殊把面前的文件翻页,指着其中一个表格:“二少您看,这是这次优化的人选。”   兰殊看过去,而后怔愣住。人力总监站在一旁贴心介绍:“李鹏飞的情况您大概也知道,他太太生二胎,燕市成本太高,养孩子不容易,他本来就有离职回乡的打算,这次我们选择优化他,其实也是企业的另一种人文关怀。”毕竟主动离职可没有n+1拿,人力总监脸上堆笑,“这也是考虑他是投融部骨感的缘故。”说白了,花的是凌家的钱,揣摩的是二少的脾性。   兰殊果然没有反对,他指着李鹏飞下面的名字问:“为什么是他?”   人力总监定睛一看,随即解释道:“哦,许辉啊,是这样的的二少,考虑到公司后续的经营发展,投资相对融资面临的困境更大,停滞也会更明显,我们也跟宋元禾宋总沟通过,这次优化集中在投资条线,只要保留两个名额就够了,目前公司负责投资的包括您在内拢共四个人,李鹏飞已经定了,孙跃和许辉嘛,各有优势,我们详细了解过了,许辉是东北人,业务水平确实不错,工作也挺上进的。那个孙跃呢,是燕市本地人,虽然去年才来,但能力还行,另外呢,他父亲是城北区住建委建管科的科长……”   兰殊心往下沉,他忽然想起他爸之前说过的:   【燕市是首都,到处都藏龙卧虎,甲有能力乙有背景丙有资源,各显神通,大家都习以为常……】   有能力的总能找到,但背景和资源却可遇不可求。孰轻孰重一眼既明。   可兰殊觉得事儿不能这么干。   凌风资本的薪资待遇不错,干金融的到了一定年限总能让自己体面,只是体面也分人,有的开豪车带名表下班回家住着爹妈的大house,每天干好手头那点活便能得过且过。有的好车好表也装点上,一回头仍得精打细算地攒房贷养小孩,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手里没筹码于是只能拼命卷自己。   兰殊承认,整个投融部许辉和他关系最好,可即便说是最好,也不过工作上那点交集。   “名单再缓缓,”兰殊的视线落到赵宏光身上,“我想把许辉留下来。”   赵宏光点头:“好,我们再调整,其他人员二少您还有什么想法吗?”兰二少来公司半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利用身份干预经营。   兰殊又看了眼面前的表格,黑色宋体印刷的名字看上去疏离而冰冷。他沉默片刻,说:“没有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伪善。 第54章 天真   兰殊下班时给赵子成打了个电话,对方接得很快:“咋了兰兰?”   兰殊站在写字楼门口的平台上,朝外“哈”出一口白气:“你在哪儿呢?”   “网点呢,”赵子成说,“等轧账。”   “你后天结婚了,今天还奋斗在第一线呢?”   “嗐,轻伤都不下火线,更何况哥哥我红光满面。”   “哦,”兰殊缩了缩脖子,燕市的冬风依旧凌冽,“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都准备好了,你明天下午记得来参加彩排就行,”赵子成嘿笑,“明天伴娘也都会到场,除了晚溪还有仨呢,个顶个漂亮,家世背景都挺好。”   兰殊无语:“怎么的你还打算顺便给我牵红线?”   “认识认识有啥不行,”赵子成语气忽然变得诧异,“难不成你的婚姻大事你其实做不了主,你家还打算让你去搞什么豪门联姻?!”   “滚你丫的。”   “哎不过话说回来,普通背景的姑娘嫁到你家估计会有压力。啧,牵不了你的红线牵牵江遇的也行。”   兰殊垂眸:“也行啊……那什么,他最近干嘛呢?”   赵子成闻言敛了笑,长叹一声:“回锦市了吧,他妈状况又不好了,我本来想跟他一块儿回去看看的,他没让。”   “哦,”握手机的指尖露在外头太久,被冻得僵了,兰殊于是换了只手,“那他怎么样呢,他还好吧?”   “我昨天听他声音还算镇定,哎,他妈那个情况也拖那么久了,多多少少都有心理准备。”赵子成道,“不过具体等他明天下午回来再当面问问吧,我的意思是,要真不太行了,咱们还是得去看看。”   兰殊忽然觉得委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之前说帮忙的,他不同意。”   “嗐,”赵子成闻言却不甚在意,“癌症治疗到哪儿都大差不差,锦大医院已经够好的了,他自个儿也能使上劲,没必要把老人折腾来折腾去,况且你还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了哪件事他找我们帮过忙的?他不都是自己来?”   兰殊没吭声。电话那头有人远远地叫赵主任,赵子成答应了一声,又朝兰殊道:“我忙去了啊兰兰,你别瞎想啊,更别因为这点事儿跟他置气……话说你俩这是吵架了?”   “吵啥,能有啥好吵的,”兰殊不耐烦道,“忙你的吧。”   收起手机,兰殊把再次冻僵的手揣进羽绒服厚实的口袋,黑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他面前,司机王师傅下车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少爷,进城那段发生了连环车祸,堵了大半小时,我来晚了。”   兰殊摇头:“没事,我也没等多久。”途观送去保养,他索性没开车,让家里人来接。   王师傅替兰殊开关车门,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兰殊缓了过来,他仰躺在厚实的皮质座椅里,伸直双腿,脑子在氤氲的暖气里有些转不动。   “大少爷已经回家了,”王师傅开车很稳,“凌先生也在,福婶让李大厨置办了一大桌好菜,就等您回去了……”   兰殊笑着应和几句,思绪却没有跟过去。王师傅适时地闭嘴,后排的小少爷已经闭上了眼睛。   兰殊今天压根不可能去给赵子成帮什么忙,他和他爸说好了回老宅,他也知道赵子成没什么需要他帮的。他只是想了解江遇的近况。算一算,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联系了——春节那群发的商务短信就免了吧。   他半抬眼皮看向车窗外,周五傍晚一如既往的拥堵,缓行的车流捺下疾驰的秉性,伴随明灭的车灯一点一点向前挪,尾管喷出的热流遭遇冷气化作一团团的白雾,在车轮间连成一片。豪车与否,在这挤塞熙攘的车潮里分不出高低。   兰殊毫不意外地再次联想起江遇。兰殊总是觉得江遇很厉害,做什么都能成功,似乎努力对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便能办到的事情,于是他所得到的一切也都仿佛轻而易举起来。然而他究竟是如何在这冰凉而拥挤的首都孤独地打拼了八年,如何毅然决然地将自己无数次投身到这川流不息里。他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怎样的代价才终于拥有了如今这微末的回报。而他现在所拥有的就必然稳固必然亘古不变了吗?凌风资本优化名单里一方方凉薄而板滞的宋体字仍印在兰殊的脑中。   兰殊收回视线,麻木地看向前方。他很想江遇,想见到他,想拥抱他,想对他说一声“辛苦了”。   晚餐时兰殊给爸爸和哥哥提到优化裁员的事情,凌风地产目前面临困境,集团出面帮衬一把他以为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毕竟凌风航运去年净利润有1400多亿,随便漏一点给地产也足够地产脱困了。然而不论爸爸还是哥哥竟都没有点头。   “凌风地产目前的现金流足够支持日常经营,在建工程也能正常推进,优化是市场作用到企业的正常决策,没什么好奇怪的。”凌砚道,“不说我们,国有地产企业同样在优化。”   凌峰站在大儿子这边:“不单是凌风地产,集团和凌风航运也分别在AH股上市。给地产注资涉及关联交易,集团的独董很谨慎,不一定批,即便批了,被证监会问询也是可预见的。尤其现在的房地产市场环境,行业下行,注资不论通过何种方式,无息还是有息,利息多少,各方的股东都不容易买账。”   兰殊“哦”了一声,低头扒拉饭,他知道爸爸和哥哥说得有道理,然而这些都是企业家们依托数据作出的理性判断。而数字背后的人怎么办?兰殊知道自己天真,如果凌砚凌峰也像他这样感性而优柔寡断,凌风集团根本不可能发展到今天。可他已经这样天真30年了:“我部门,我进公司就带着我的许辉差点要被优化掉了,我出面之后赵宏光才决定调整名单。”他看见凌砚放下碗筷,知道自己马上要挨训,忙道,“我知道我利用身份干预企业决策有问题,可我实在不想许辉这样有能力的业务骨干只因为背景资源比不过别人就被牺牲掉。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规则。”   凌砚不置可否,凌峰则满目慈爱地看向自己心软的小儿子:“没事,想留就留下吧。”   “指标在那儿,留下他,又另外开除谁?谁当这个倒霉蛋?难不成只对那一个人心软?”凌砚道,其实指标也不是不能调,测算也能重做,这些对上位者来说都是微末的小事,但有一点凌砚和凌峰都清楚,凌砚对凌峰明言,“不能这样教他。”   凌峰知道大儿子的考量是对的,于是也不再坚持,只对小儿子耸了耸肩:“你哥说的有道理。”   兰殊默不作声地听完,他抬头看向凌砚:“那开除我吧。”   凌砚眯起眼,衡量兰殊话语里威胁的成分,他觉得兰殊应该明白,这点事情压根威胁不了他任何,可又觉得兰殊这种决定下得太儿戏了。啧,他怎么忘了兰殊做事本来就经常儿戏。   “你想清楚了?”凌砚问。   兰殊愁眉苦脸:“我没办法啊哥,不这样我良心怎么都会不安的。”   凌砚差点笑出来。凌峰忖了片刻,说:“也好,把名额空出来,你心里舒服,”他对上两个儿子的目光,“在凌风资本也待够半年了,休息一阵,下半年你挑个区域公司,去历练吧。”   兰殊闻言松了口气,他觉得爸爸的主意十分好,于是乖乖道:“谢谢爸爸……谢谢哥。”   晚上兰殊睡了,凌峰和凌砚在书房谈事,聊过地产的情况,凌峰问:“你真打算未来让小殊接手吗?”   凌砚想了想,答:“他如果有兴趣,我觉得可以试试。当然他现在需要长进的地方还很多。”   凌峰叹了口气:“小殊我们之前养得太娇贵了,从小没吃过苦,锦衣玉食到现在,他和社会其实是有一点脱节的。让他肩负这么大一家公司,对他来说担子过于重了。”他看向自己精明强悍青出于兰的大儿子,“你比我了解他,他现在感兴趣,只是因为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不容易,照我的意思,你是有余力的,不如还是由你来吧,小殊啊,就让他这辈子继续锦衣玉食天真烂漫地过了算了。”   凌砚没点头也没拒绝,他垂眸,右手的食指摩挲大拇指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倒刺。 第55章 婚礼彩排   兰殊赶到酒店时有些迟,婚礼的彩排已经开始了,赵子成站在新搭建的半高舞台上,听婚礼主持声情并茂地背词:“尊敬的各位来宾,亲爱的各位朋友,现在,让我们与新郎一起见证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将目光投向那幸福之门!……看啊!美丽的新娘身披圣洁的婚纱,在父亲的陪伴下向新郎款款走来!……”   今天仅是彩排,为着婚礼连轴忙碌多日的周妮妮蓬头垢面,身上套着臃肿的红毛衣,神情困倦而麻木地挽着她父亲从宴会厅门口朝里走,而赵子成站得笔直,胸膛高高挺起,两手紧贴裤缝,居然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伴郎和伴娘分立在舞台两侧,兰殊顺着角落偷偷溜过去,站到了江遇身边。   “来了。”江遇低声招呼。   兰殊没回头,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周妮妮已和周父一起来到赵子成面前,这位刚退休两个月,当了大半辈子清水衙门公务员的岳父大人正打算对他那差强人意的女婿耳提面命一通,拿着话筒的手堪堪举起,就见黑西装白衬衣的婚礼策划两个箭步冲上台:“暂停一下暂停一下哈,新郎和新娘这里要再侧过来一点,到时候婚礼摄像是在这个位置,得保证他们能顺利拍到哈。”摆弄完新人,这灵活的策划又两个箭步飞速下了台,“来,继续!”   岳父咳嗽一声,再次抬起话筒:“子成啊,周妮妮是我们全家捧在手心的宝贝,今天我把她托付给你,我有六个点要先交代……”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不远处的音响里传来方才那策划的声音,“叔叔,麻烦你往后一步……再往后半步,哎,这样就对了,来,您继续。”   这音响正安放在舞台两侧,效果着实好,穿透力极强,震得兰殊双肩一抖,不自觉朝右撤了半步,猝不及防便撞上江遇的左臂。   这次兰殊不得不抬头,朝江遇道了声:“抱歉。”   江遇面色平静:“没事。”   被接连打断的岳父大人终于失去了发言的兴致:“不排了不排了,下个环节吧,赶紧的。”说完,他将周妮妮的手塞给赵子成,转身便要下台。   “诶叔叔,您慢点,这里得慢慢走,要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哈,新娘一边牵着新郎,一边回头看向自己父亲,要看他苍老的背影和苍白的头发……呃叔叔头发挺黑哈,总之就是要有一种眷念的感觉……诶对!就是这样!”被音响再度震得心颤,这回兰殊身型是稳住了,肩膀仍旧耸了那么一耸,他尴尬地小声找补:“这音响效果还真挺好。”   江遇很配合:“嗯,够洪亮的。”   往后那音响继续洪亮了好几回,有心理准备的兰殊终于没再被吓到,也因此愈发心不在焉。几个月没瞧见的人站在自己旁边,身型依然修长,短发没有抹发胶,清爽地垂落着,他穿着浅咖色的羊绒衫和牛仔裤,脚踩一双灰白配色的运动鞋,从上到下都是闲适的打扮。可兰殊觉得矛盾,江遇的背是微佝着的,镜片下的眼睛也没含住多少神采,更遑论那仿佛刺青般嵌在他睑下的黑眼圈。江遇还是一如既往地疲惫着。   其实上回他俩并没有闹崩,分别时也平和地打了招呼,可几个月后再次见着,兰殊却没法子和他如常地相处。他们之间那八年后平白生出的隔隙在之前大约还朦朦胧胧似有似无,到现在则愈发厚重而清明。里面是他们渐行渐远的人生轨迹和他忽然展露无疑的私心。   仪式的彩排结束,赵子成送走家中长辈,回过头安顿伴郎伴娘。伴郎除江遇兰殊外另两个都是赵子成网点的员工,先前没来得及和兰殊打招呼,这会儿也分别热络地上前攀谈。周妮妮和杨晚溪并另三位伴娘也走了过来,合计明天的婚礼细节,江遇和他们今天到得早,晚餐也是一块儿吃的,该认识的那时便已认识了,该加的微信那时便也加好了。陌生的女孩对兰殊态度很好,言语间姿态也放得稍低,亲近之意包裹着矜持,维持在表面的言笑晏晏中。只杨晚溪对他一如过往。兰殊记得自己大学时人缘一直很好,男生女生都挺喜欢和他玩儿,常拿他富二代的身份开玩笑,无所顾忌地薅他羊毛,有好感也自在地表露。然而离开校园日久,那样的自在与无所顾忌再难见到了。比起他,江遇显然更吃香一些,彩排的事聊得差不多,便有姑娘找江遇闲谈其他,拿不知哪个朋友的离婚案子咨询江大合伙人的法律意见,又谈起自己外企的待遇问题,询问是否符合劳动法。兰殊心里不得劲,却也明白现今豪宅豪车齐备工作体面还高大帅气的江遇在婚恋市场简直香得不能再香,赵子成这种爱当月老给朋友凑对儿的帮忙牵根红线也无可厚非。最重要的是兰殊清楚自己和江遇压根没可能。   可他还是不得劲,按捺着外放的酸气把那凑过来的姑娘一阵打量。外企很牛吗?纽约大学的硕士又如何?含金量比得上江遇燕大的保送吗?燕市本地人怎么了?靠着家里花钱打点铺路得来的一切有什么好拿出手的?如此审视完,兰殊惊觉不对,他好像,把自己也给一道批了。   赵子成已跟婚礼的酒店订好房间,明天一早在酒店接亲,大家都懒得回家。时间还不算晚,赵子成显然睡不着,笑嘻嘻地要拉他的伴郎们再一道去吃个夜宵,自然也不落下自己的亲亲媳妇和她的好友。杨晚溪婉拒并先告辞回家了,原因陪孩子是一方面,下周凌砚出差的行程和项目文件她还得加班再梳理两遍,从机酒宴席到天气冷暖都得细细留心,项目进展和参与各方的具体信息也得事先牢记。不过杨晚溪当着兰殊的面只提了孩子的原因。周妮妮先回去睡觉,她明天要早起化妆,怕水肿所以半点不敢熬夜。其余伴娘则都挺大方地应承了下来。几人于是开车出发去附近的大排档。   露天的桌子上摆满重口美食,明天有大事,大家都没喝多,一人一瓶啤的有个氛围就行。兰殊开了车,于是连这瓶啤的也免了。赵子成感慨万千——自求婚成功,他已经不知道感慨过多少回了,但明天是婚礼,哪怕证早领了,婚礼总还是带有婚姻起始的意义,这大概就是仪式感,于是他的感慨又继续伴随些微酒精滔滔不绝地涌来,说到深处,赵子成居然又开始落泪,抱着江遇的胳膊涕泗横流,一边哭一遍诉说和周妮妮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自己奋力打拼,佳人不离不弃,“我俩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动摇那么一点点,早散了。”   江遇没嫌弃他的鼻涕,反倒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兰殊坐在一旁默默扒拉烤串,他从私心来说,觉得赵子成是比周妮妮更加不容易的。他之前不这么想,女孩的青春向来是最宝贵的,可他最近,老实说就这几天,他心态变了。等待与坚守虽然不容易,但如果知道自己托付的这个人本就是这世界上再难遇到的值得全心托付的人,那么等待与坚守起码没有那么那么不容易吧?兰殊知道自己这么想有很多问题,其中不乏男权主义,难掩社会既得利益者的片面与高傲,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他的确很偏心。毕竟虽然没亲眼见证赵子成这一路的打拼,他却也近距离观察江遇的繁忙与疲惫挺久了。   宵夜到一半,兰殊提前撤了,林逸今天夜班飞机,他说好了去接机。所有人都站起身送他,兰殊连忙按住江遇的肩膀,阻止他从众,也拒绝了他的同行,而后迅速打完招呼离开。当然临走前没忘把账先结了。   兰殊到机场的时候,从锦市到燕市的航班刚落地,他在到达口稍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林逸轻装简行从里头走出来。兰殊主动提过林逸的小包,到了停车场又体贴地替他开门,殷勤得让林逸狐疑。上了车,林逸放低了座椅,半躺着饶有兴致地看向兰殊。   “咋了?”兰殊开启转向灯,踩下油门。   “没怎么,”林逸抻了个懒腰,“这阿斯顿马丁坐起来确实比途观舒服哈。”   “讽我呢?”兰殊笑,“下次想坐什么?我回家开来。”   “仇富了啊,”林逸瞥他一眼,“也就你说这话我才不觉得是吹牛。”他好整以暇,“说吧,先是非要来接我,现在又这么殷勤,非奸即盗,坦白从宽啊。”   “嗐,”兰殊不自然地拨弄空调,这辆车他其实没怎么开过,上班有小途观,老宅有司机随行,这次他做贼心虚非自己开,空调半天也没能拨弄出个所以然来,“能有什么事儿啊,想你了来接你不很正常?你旅途辛苦了我服务到位点不也很正常?”   林逸“哼哼”两声:“得了吧少爷,您今天这架势明显是有备而来,反正早晚都得说,现在跟我矜持个什么劲呢?”   车开上机场高速,路况立时变得简单许多。兰殊终于打开了暖气,身旁的林逸舒服得闭上了眼。兰殊手握方向盘,在乏闷的快车道上目不斜视,一副全然专注的模样。但他的专注自然是掺了水分的,就像林逸虽然闭上了眼,却很显然没有睡着,还等着他的坦白从宽。   “小逸啊,”兰殊轻轻地开口,“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直男?”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前更新,从明天开始到端午节结束都不更了哈,祝宝宝们节日快乐。 第56章 坦白从宽   林逸的眼睛睁开了,他侧头看向仍目视前方的兰殊:“怎么忽然问这个?哪个Gay喜欢上你了?”   “……没,哎你别急着反问我啊,你先回答我行不?”兰殊的语气里终于有了无法掩饰的情绪,“有过么?”   林逸闷不吭声地看了兰殊好一会儿,才说:“有。”   “卧槽!”兰殊猛地回头,“什么时候?谁啊?我认识吗?”   吓得林逸连声叫喊:“你丫看路!看路!”   “哦哦,”兰殊再次乖乖开车,但内心的躁动忍不住,“谁啊?”   林逸不耐烦地再次闭眼:“你不认识。”   “哦。”   “你问这个干嘛?”   “没干嘛,就,好奇……那你喜欢上一个直男之后,你怎么办啊?”兰殊压下心虚,接着问道。   林逸笑:“能怎么办?难不成还想方设法把人家掰弯?缺不缺德啊,只能算了呗。”   “这样啊,”兰殊的声音有些低,“那对方就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事儿。”   “干嘛要知道,”林逸抬眸,他侧过脸,看向车窗上自己的倒映,“人家现在过得可好了。”   “……你说,”兰殊抿了抿唇,“你喜欢的那个直男如果知道了你喜欢他,他会怎么样啊?”   “这什么破问题?”   “你就胡乱假设一下呗。”   “啧,”林逸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象不出来,不过我觉得按他的行事风格,大概率也不会和我撕破脸,我们俩应该还是能在面上继续做朋友的。”   这话题实在叫人徒劳伤感,兰殊没了声,恍然回神的林逸立时生出怨气:“你莫名其妙问这些到底要干嘛?”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正当等得不耐烦地林逸准备继续发飙,兰殊终于开口了。   “小逸啊,”兰殊的声音闷着,语调也变得含糊,林逸盯着他俊俏的侧脸,瞅着他那逐渐发红的耳朵,仔细分辨他囫囵的言语,“我弯了。”   “我喜欢上江遇了。”   “我还一个不小心让他知道了。”   “你说,我和他还能继续做朋友么?”   ……   ……   ……   林逸的沉默在兰殊的意料之中,车仍一成不变地在机场高速上开着,距离目的地起码还有十几公里,兰殊十分体贴地给自己推心置腹的好友留够了消化和反应的时间。期间他偷瞄林逸,发现他几乎一动不动,这没什么,兰殊对此早有准备,然而林逸的表情却和他预想的有那么些微偏差,比起全然的懵逼,林逸看上去似乎还多了许多纠结和犹豫。兰殊一时也分不出心思去深究,   许久后林逸才缓缓开口:“你……弯了?”   兰殊理解地重复:“嗯,弯了。”   “你喜欢谁?”   “江遇。”   “哪个江遇?”   “还能有哪个,”兰殊无奈,“就你认识的那个,唯一的那个。”   林逸又不说话了。好在这次没有隔太久,他眨巴许多下眼睛,终于开始捋清情况:“你,你跟他告白了?”   “那个,倒是没有。”   “??”   “哎,我就是有一次,话赶话的,侧面的,隐晦的,但是他肯定能get的,让他知道了。”   “?????”   于是兰殊一边小心翼翼地开车,一边吞吞吐吐地把那晚的情形讲给林逸。林逸听到后来已彻底没了表情,看向兰殊的眼神也从先前那些复杂情绪的堆积逐渐简化成单一的看大傻子。   兰殊讲完时正好下高速,等过了收费口,林逸说:“你现在这情况有什么好纠结的。”   兰殊无法理解:“我怎么可能不纠结啊,我暗恋被发现了诶大哥!”   “……你看江遇现在那态度不就摆明了当没听懂吗?你要想维持以前那种关系你就也当没那个意思呗。按江遇那情商,你俩肯定还能好好处。”   在红灯的路口停下,兰殊觉得自己的心情比首都深夜的路况复杂太多了,他憋了半天,问:“那,那我要是,万一,跟他没法再维持以前那种关系了呢?”   “你想和他在一起?”林逸这话接得飞快,兰殊觉得他语气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兴奋的意思。   但兰殊很快反驳:“怎么可能啊,他一个大直男,你都说了,我要真去掰他,我那是缺德。”   “……”   “我的意思是,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自从他知道我的心思之后,我已经没法再跟他装普通朋友了,跟他待一块儿我都尴尬到想找个缝藏起来。”   林逸这下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了,豪车的内外循环自然是好的,氧气充足,可林逸觉得自己快憋死了,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最后只能统统化为一声“咳”:“那你现在究竟想干嘛?”   “我就是不知道我才来咨询你这个‘业内’啊。”兰殊说得理直气壮。林逸想翻白眼的冲动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语气尽量调节到轻描淡写:“你直接跟他讲清楚算了。”   “什么?”   “你跟他讲清楚呗,你们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个情形,不明不白的,你不是觉得尴尬么,那干脆就开诚布公算了。”林逸说,“你还是要信任江遇的情商。他不至于和你翻脸的。”   “……翻脸是不至于,”兰殊表情纠结,“但他肯定也会躲着我。我了解他。”   你了解个der啊,林逸暗自吐槽,随即收回思绪继续道:“说得就跟你现在好意思见他似的,不都一样?还不如把话说开了,那万一,”林逸顿了顿,“万一,他那什么,也喜欢你呢?”   兰殊一个急刹,带得林逸直直前倾,猝不及防间被安全带卡得生疼:“我靠你毛病啊!”好在夜深了背后没车,不然一顿喇叭加远光是少不了的。   兰殊堪堪平复好心绪,重新轻踩油门,又隔了一会儿,他才骂道:“我靠你才有毛病啊!有那种可能吗?直男忽然就TM弯了。”   “你不就是忽然弯的?”   “……我那是意外!是遭遇人生冲击!”   “什么冲击?哦哦,就是你那个被他喝醉酒亲走的初吻?”   “……总而言之!抛开别的不谈,退一万步说,咱们寝室也不至于4个男的就有3个是弯的吧?”   “万一呢?”   “哪有这种万一啊大哥!”   “都说了是万一了,万一呢!”彻底消化事实之后的林逸变得不耐烦起来,“你就过去,跟他说,你喜欢他,你看他什么反应呗。你本来就藏不住事儿,不说能憋死你,还跟我在这儿扭扭捏捏扭扭捏捏的,恶不恶心,MD上次来燕市你也是这么扭扭捏捏扭扭捏捏,全因为江遇,我上次就告诉过你,让你当直男,你丫不听,怪谁?”   “那是我他妈不想当直男吗?”兰殊简直委屈到无以复加,“你都不问一下我是怎么会喜欢上江遇的……”   “哎哎,打住,我实在不想听你的弯史,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初吻引发的血案?喜欢就喜欢了呗,他也招人喜欢,你眼光还行。”   “……”   “总之一句话,你去说清楚。”林逸最后重申了一遍,“万一呢?”   作者有话说   林逸:我tm容易吗我!   今天双更哈 第57章 婚礼   伴郎不是那么好当的,比如兰殊早上6点就被叫起来换衣服收拾做发型,配合着录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婚礼素材,而后跟着新郎一块儿去抢亲,塞红包撞门答题脚踩指压板套保鲜膜,忙活得西装都快打湿了又开始满屋子到处找婚鞋,周妮妮和她的伴娘们可真能藏,任是江遇把天花板的排气口都给扒拉开了也没找着,最后还是赵子成的丈母娘看不过去,终于好心指路解救众人。   一大早的忙碌兰殊没觉得多累,全程都维持着极高的肾上腺水平,显而易见地乐在其中。收红包的活交给周妮妮的亲戚,赵子成指挥江遇和兰殊站门口替他发喜糖,顺手逮住想溜进宴会厅的林逸。   “你们三个大帅比就站这门口,给哥们儿撑撑场面。”赵子成笑嘻嘻地交代完,又立刻回身到迎宾台当起他的人形景点,与往来亲友一张接一张地合影。   林逸和兰殊认命地端起装满各色糖果的托盘,江遇则见人便抓一把递到手里,嘴里熟稔地说着“欢迎欢迎”,“里面请,里面请”,“对对,喜鹊厅,新郎新娘在里面”,“啊厕所啊,厕所直走右转”……   林逸已然百无聊赖,他嘴角挂着假笑,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我看赵子成那脸都要笑僵了。”   兰殊回头看了眼迎宾台前逢迎的新郎,那个标志性的憨厚明朗的笑容像被紧紧焊在他脸上,半点没落下来过,兰殊耸肩:“就这么保持着挺好,别一会儿又在舞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宾客已至大半,江遇指完路,趁这暂时没人的间隙扯了扯自己的领结,兰殊立刻便注意到了:“你,你要不进去坐会儿吧。”   “没事。”江遇摇头。   兰殊不说话了,江遇也安静站在那里,林逸昏昏欲睡,于是三人所在这小小一隅也跟着抽离般安静下来。   直到林逸一声长叹:“还剩三个。”   “什么?”兰殊问。   “我们仨,”林逸答,“306还剩三个单身狗。”   江遇笑:“306已经维持三个单身狗很多年了。”说完,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也不一定,兰殊这些年谈过么?”   兰殊一愣,他摸不准江遇这样问的原因,是别有深意吗?还是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可江遇知道他喜欢他了的。虽然兰殊没有和他阐明过,但江遇一定是已经知道了的,兰殊十分确信这一点。那他这样问又何必呢?自己喜欢他,又怎么可能还和其他人谈恋爱呢?他是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吗?兰殊心里想着。是了,还有另一种可能。兰殊垂下眸,他隔了一会儿,才又像赵子成那样扯起嘴角,说:“没谈过啊。你呢?”   “我……”没等江遇说下去,林逸哼笑一声:“他谈个屁啊谈,没忙死算不错了。”   “……”江遇瞥林逸一眼,不再说话。   兰殊眨了眨眼,问林逸:“嘿,你咋这么肯定,万一人家地下恋呢?”   “得了吧,什么公众人物啊还地下恋,”林逸端盘子端得手酸,又不好放下来,干脆直接塞江遇手里,一边揉手腕一边说,“赵子成说你一天天差点住律所了。这些年我和兰兰呢,距离远鞭长莫及,老赵还是和你很近的,你要是有什么情况,他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可能不嚷嚷。”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江遇,“钻石王老五嘛,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江遇感到无奈,只得说:“我话还没说完。”   “我帮你说了,”林逸大手一挥,“不用谢。”   天就这么突兀地被林逸聊死了,兰殊隐隐觉得林逸是有深意的,却摸不清楚,于是更加尴尬。好在这没有持续太久,周妮妮的姑母很快跑来将他们都叫了进去。   婚礼即将开始,迎宾台前的新郎新娘也正要离开做最后的准备,赵子成见他们进来,立刻嚷嚷着朝他们挥手:“快来快来,咱们四个还没一块儿拍呢。”   三人于是加快脚步,来到赵子成身边,兰殊调侃他:“你还笑得动吗?”   “嗐,”赵子成立刻咧起嘴,含混地说:“这下是标准的肌肉记忆了。”   新郎新娘站中间,江遇站赵子成身旁,兰殊和林逸站周妮妮旁边,婚礼摄影举着相机,十分专业地拍下照片。   “回头我发群里。”赵子成一边说着一边朝宴会厅方向小跑,周妮妮则去后面换婚纱。   兰殊和江遇作为伴郎,跟着婚礼策划一道去候场准备,林逸独自先去餐桌落座。   婚礼流程昨天已彩排过了,今天一切都进展顺利。当然,赵子成看见穿着婚纱的周妮妮挽着父亲款款走来时还是十分不争气地哭得稀里哗啦,兰殊被策划有意交代过,专门在兜里揣了纸巾,于是立即小跑递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周妮妮刻意交代过,岳父大人今天宽厚了不少,交接新娘时,对赵子成的叮嘱告诫从昨天的6个点直接对半砍,只讲了3点。   但也很长了,岳父讲完,新郎新娘又要继续互诉衷肠。这段时间的伴郎伴娘是纯粹站在两旁充当背景板的,兰殊穿着统一的燕尾服西装,站得笔直地发起了呆。   他目光自然地落在舞台中央的那对壁人身上。赵子成结婚了,他的大学室友,他10年的好朋友,兰殊的脑子不受控地回闪着大学的那些片段,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火锅到毕业前的狂欢,中间再穿插一些难忘的大小事。赵子成结婚了。他牵着初恋的手,举着话筒一边哭一边真诚地诉说爱意,兰殊还记得他嘚瑟地炫耀自己的上上签,他真的做到了。兰殊忽然便情绪翻涌起来,眼眶也隐隐发干。他着实为他感到高兴,也努力用这份高兴掩盖心底那一丝极细微又极不体面的嫉妒。   祝他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他也把这祝福写在了红包上。   兰殊想,306的下一场婚礼大概就是江遇的了吧。也只可能是江遇的啊。他有点难受,又在这样绮丽而浪漫的场合中无法停止地想,江遇也会穿着成套的西服,庄重而澎湃地迎接他的新娘吗?也会牵起她的手,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下倾诉衷肠吗?会的吧,他还有一双无比多情的眼睛。但江遇应该是不会哭的,兰殊如此笃定,他总是强大而克制的。万一,万一哭了,那也很好啊,那说明他找到了那个愿意共度一生的人,说明他获得了真爱。这世界上还有比获得真爱更美好的事情吗?兰殊在舞台光影的角落里偷偷抿嘴。等到那一天,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羡慕的。   台上的新郎新娘交换戒指了,新郎新娘拥吻了。兰殊努力鼓掌,努力欢呼,好像每一次鼓掌每一声欢呼都让他感到自胸腔往上抒发而出的畅快。   仪式终于走到了尾声,兰殊从清早到现在几乎一直站着,因而走下场时忍不住锤了锤不堪重负的腰,江遇看上去比他好些,只回座位后没再在乎坐相,仰头撤掉蝴蝶结大舒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与同桌其他人打了招呼,兰殊一边感叹,一边抓起桌上的筷子,他快饿趴了。   “嗯。”江遇掏出手机,而后又皱起眉,开始回复微信,然后离桌去打电话。兰殊看向他的背影,隐约听他称呼对方为“总”,看来又是工作上的事情。他默默猜着,咬下一大口牛肉。   “这牛肉炖得还真不错诶!”兰殊两眼放光,急吼吼地给身旁的林逸推荐,林逸没理他,兰殊转头,饿鬼的诸多感慨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他惊讶而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好友:“你咋了?咋哭了?我靠不至于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林逸瞪他。   兰殊伸出手,左右指了指林逸发红的眼眶:“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啊。”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丫也太弱了吧,我刚在台上我都忍住了。诶你想到啥了你哭这样?”   林逸终于翻起了他招牌的白眼:“想到我前途未卜的事业,想到我前路茫茫的感情行不行?”   “哎呀哎呀,”兰殊揽过林逸的肩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放宽心放宽心,你好事儿在后头。”   林逸“呵呵”两声:“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得了,”他话锋一转,“你今天要去跟江遇说清楚么?”   被转移了话题的兰殊悻悻收回手,整个人的蔫儿了下去:“……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好想的?昨晚不是利弊都跟你分析清楚了么,”心情好转不少的林逸执起筷子,夹了一坨炖牛肉,“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嘿这牛肉炖得真挺不错诶。” 第58章 告白   江遇终于打完工作电话回来,他坐到兰殊身旁的空位上,拿起筷子却没有下箸。兰殊默默转动桌上的转盘,把清淡的时蔬转到江遇面前。江遇的心思显然并不全在这里,他没能注意兰殊的刻意,只自然而然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片黄瓜到碗里,然后又不动了。   兰殊看不过去,他们几个一大早就开始忙,早餐各自对付了两口面包,到现在没有不饿的。   “想什么呢?”兰殊问。   江遇回神,朝他笑笑:“没有,一点工作上的事。其他公司的。”   兰殊低低地“哦”了一声:“不急这一会儿吧,吃点东西先。”   江遇闻言于是直起腰,长舒了一口气:“好。”可他还是吃的很少,油腻重口的都没碰。他没胃口。   兰殊在旁边坐着,他不敢一直盯着江遇看,只能拿余光费力地观察江遇的表情。江遇没什么表情,他显然又开始想事儿了。他现在真的好忙啊,兰殊想,自己刚回国那阵,江遇也挺忙,但大体还能看出是游刃有余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疲惫已经彻底成为常态,是因为江母的病情吗?兰殊偷偷地猜。   林逸让他跟江遇说清楚,可兰殊怎么想也不觉得现在是恰当的时机。   还是,还是别给他添乱了吧。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杨晚溪站在周妮妮身边,赵子成身旁跟着另两个伴郎。“来来来,哥几个,感谢大家今天到场啊,尤其感谢兰兰和江遇,辛苦了辛苦了哈!我先干为敬!”   杯中酒早被换成了矿泉水,那两位伴郎动作之迅猛,不愧是赵子成的得力干将。喝了酒,宾客便可以选择走了。赵子成和周妮妮还得去敬下一桌,江遇仍见缝插针问他后续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赵子成连连摆手:“没了没了,感谢哥们儿。”   赵子成今天必然还有很多事要料理,接下来是没空应付他们的,于是这个局到此便算半散了。江遇没有再多耽搁,与兰殊林逸打了声招呼,起身欲走。   兰殊讷讷朝江遇点了点头,眼看他转身的背影,肩头被人猛地一推,兰殊回头,就见林逸对他疯狂地眨眼,那眼神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他实在不好意思视而不见。   婚礼宴席厅很大,他们作为新郎的至交好友,桌席在里侧舞台附近,江遇要出去,还得穿过整个宴会厅,这距离不短,算是留给兰殊最后一点犹豫的时间。   “要不还是算了吧,他很忙的。”兰殊低下头,轻声对林逸说。   林逸却似乎全然不体谅江遇的辛苦,只道:“再忙也不差你这点事儿。”   兰殊瞪眼:“这怎么能叫一点事儿呢?我说了他肯定会很为难啊,这不是纯添乱么?”   “你不说你怎么知道他会为难?”林逸抬头看了眼江遇渐远的身影,“赶紧的!他已经走到门口了!”   “这不明摆着?”兰殊很无力地说,他忽然觉得在关于江遇的这件事上,他和林逸似乎总在错频交流,永远沟通不到一块儿,他觉得显而易见的问题林逸却好像永远看不见,只一个劲让他告诉江遇,压根不在乎两人的关系是否会就此疏远,是否再也做不成朋友。   这种沟通太累人了,总有一方得妥协,得进入对方的频道里才行。兰殊觉得自己的拒绝愈发艰难,于是为他那双不听话的已逐渐站起来的双腿找了这样一个理由,他只是拗不过林逸而已。   总之他终于还是站起来了,然后不管不顾地追向江遇。   “江遇!”兰殊跑到江遇身边,他有些喘,叉着腰缓缓给自己顺气。   江遇已经停下来了,从听见他喊他,他便等在了原地,因此见他现在这气喘吁吁的情状,无奈地笑了笑:“你急什么。”   兰殊顺过气,咽下口水:“怕你赶时间。”   江遇摇头:“不差这一会儿。”   兰殊眨了眨眼,想起林逸说的“不差这点事”,他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我,咳,我有话跟你说。”   江遇点头答应了,但他不是立刻答应的,而是先愣了片刻,又微微蹙起眉,眼神也变得深邃而模糊不清,然后才答应的,“找个地方吧。”   赵子成的婚宴选在燕市一家豪华酒店,这里占地不小,出了宴会楼朝后走有一片清幽的植被林,在无阳的冬季里屏息般安静,又被偶然抚过的短风吹动枯枝与深叶,带起簌簌的声响。江遇和兰殊顺着石板路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走到四下无人的深处才停下脚步。   “这里行么?”江遇问。兰殊不自然地左右看了看,然后点头:“就这儿吧。”   于是江遇好整以暇,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兰殊暗暗吸了一口气,他抬头,孤勇般看向江遇隔着镜片的眼睛。   江遇的眼睛真好看啊,他不自觉分神,脑子里又忽而回闪到9年前那个凌乱无章的晚上,他想起那时的江遇,那双迷蒙又锐利的,猛然朝自己逼近,让他无处躲闪只能僵在原地的醉意深刻的眼睛。兰殊微颤着上眼睑,再次凝望眼前的这双眼,它们与当初是如此的不同,如此地平和而沉静,里面满是心知肚明与无可奈何。   兰殊感到无比地矛盾,他十分明白如果想要保住自己和江遇之间的情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是虽然掩耳盗铃却更粉饰太平的做法,他们都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大人了。可他还是和江遇一块儿走进了这个就像大学时那片暧昧的小树林一般幽深宁谧的角落。紧握成拳的双手和沉击般跳动的胸腔仿佛不受控般将他引向另一个选择。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结局却也代表着解脱的选择。   “我喜欢你,”兰殊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江遇。”   我喜欢你很久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在遥远的无法与你相见的远方,我一个人,默默地喜欢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短,明天长度还可以 第59章   “怎么忽然决定出国了?”林逸问兰殊,“之前不说回燕市工作么?”   “嗐,”兰殊一边打游戏一边说,“这不春招太火爆了,我这法考都没过的压根排不上号么,法考要是过了,我可能还有点儿理由在国内混混,现在这情况,干脆去国外干代购得了。”   赵子成闻言从床上探出个脑袋:“兰兰你这主意好啊,要不咱俩合作呗,我当你下游,国内总渠道怎么样?”   兰殊忙着放大,嘴里囫囵道:“行啊行啊。”   赵子成乐颠颠地缩回头,他正跟周妮妮发着微信,顺手便把群名改了。“全球代购正品直邮?”林逸翻了个白眼:“我就不信你个银行狗以后还有时间搞东搞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子成说得煞有介事,“优秀的人,总是能把一天过成25小时。是不是啊江遇……江遇?”   江遇回过神:“哦,什么?”   “嗐,没什么,扯淡呢,你咋了?”赵子成问。   江遇摇头,微扬了扬手里的书,说:“想问题去了。”   兰殊立刻不乐意地嚷嚷:“还是不是人啊,燕大保研也过了,再这么用功给谁看?能不能给学渣留活路!”   赵子成帮腔:“就是,就是,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学霸!”   江遇没回嘴,只笑笑放下了书。   拿到燕大offer的时候兰殊比江遇更激动,大吼大叫着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卧槽啊江遇!我就知道你一定行!卧槽你怎么这么牛逼啊!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江遇那时脑子还懵着,身体正如释重负般卸了力,于是兰殊这猝不及防的猛扑让他险些朝后栽倒。勉强稳住身形后他下意识托住身上人的大腿与后腰,怕他摔,又惊觉这样的姿势过于亲昵甚至暧昧于是立刻松手。重新落地的兰殊两只眼睛仍然亮晶晶的,有藏不住的灿烂,他笑得特别开怀,露出不止八颗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巨大的快乐与满足。兰殊压根没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任何问题,他们是最好的哥们儿。只有心怀鬼胎的那个才会不自在。   而现在兰殊要出国了。   兰殊的留学计划定得非常仓促,但306一定是率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江遇自那时起便会时不时地发呆,保研燕大的兴奋伴随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被磨去,于是挥之不去的闷愁便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他将去到他的家乡,而他要前往更远的地方了。江遇告诉自己这些想法其实很没有必要,因为他知道时间和距离并不会让他们的友谊变淡,而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不可能比现在更亲密了。   时间平淡地过,论文,答辩,毕业典礼,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地进行。今天开始收拾行李,兰殊说他明天就得飞回燕市。   江遇买了几个新的蛇皮口袋,把4年的家当分门别类地装进去。福婶本想遣人过来,被兰殊大言不惭一口回绝,然而他在衣柜面前站了半天:“怎么收啊这。”   江遇手上没停,闻言只道:“你休息吧,我一会儿帮你。”   兰殊立刻大松一口气,他懒懒坐回椅子上,手扶椅背,又把脑袋枕上去:“你说没你我怎么活啊。”   赵子成听得直犯恶心:“你俩干脆在一起得了。”   “嘿,我没意见。”兰殊乐。   江遇没理他们。   林逸问兰殊:“今晚怎么安排的?”   “锦都宴啊,我包场了,吃饭喝酒都在那儿,想玩到几点就几点,”兰殊答,他看了看手表,“一会儿咱们就过去吧。”   林逸点头:“行。”   赵子成仰头感慨:“哎,兰兰明天就飞燕市了,我得啥时候才能再体会这种有钱人的生活啊。”   “随时啊,”兰殊说,“想体验就给哥哥打电话,包机包食宿。”   赵子成立刻谄媚:“好的哥!谢谢哥!哥我还想体验拉斯维加斯一掷千金可以么哥?”   “滚。”   这仿佛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下午,江遇和林逸默默忙各自的事,兰殊和赵子成插科打诨说着没营养的废话,直到日光渐渐收敛,兰殊回头看向江遇:“我饿了。”   江遇从兰殊的衣柜前起身,扣上那只硕大的铝镁合金行李箱:“正好收拾完,走吧。”   晚餐很热闹,一整个年级的人几乎全来了。兰殊是买单的大金主,他将招呼统筹的活全交给了班长老于,自己只管跟朋友们吃吃喝喝。   但江遇不让他喝酒,兰殊没纠结,他知道自己酒量奇差,听江遇的没错。法学院的最后一次聚餐,所有人都放得很开,都是临近毕业的大学生,酒量不高,热血不少,饭吃不到一半,现场已没剩多少矜持。抱头痛哭的有,在一旁大笑嘲讽的有,趁着酒精告白的有,起哄的有,当然,从头到尾都清醒的也有,这其中女生占了大多数。   赵子成喝得二麻二麻的,指着不远处那正在撕心裂肺地向暗恋4年对象告白的某男生放肆嘲笑:“李二狗这怂货,这TM都毕业了,喝高了才敢告白……你瞧瞧你瞧瞧,人女生那脸,尴尬得就差没找地缝了。”   林逸不感兴趣,只呵呵两声:“少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怎么五十步了?我出手那简直是快准狠好吧?!我和妮妮大一就,嗝,就在一起了。”   江遇给赵子成倒了杯热水:“你也差不多了,少喝点。”   赵子成回身一把揽住江遇的肩:“好兄弟,还得是你,兰兰跑太平洋对面吸洋气,林逸要一辈子老死在锦市不走,以后就剩咱俩在燕市相依为命了。”   江遇不买账:“得了吧,找你家周妮妮去。”   “嗐,那不一样,兄弟和女朋友能一样么?到了燕市,还得是咱俩相互扶持。”赵子成说得十分诚恳。江遇却半点不信。说到这个,他还有些不放心:“你真想好了么,一个人去燕市工作,离老家离这儿都太远了,谁也帮衬不了。”江遇虽然也去燕市,但他要先念书,等毕业了,他已再次积累新的高质量校友导师资源。   而赵子成呢,回庆州有父母照顾陪伴,留在锦市有同学有老师充当人脉,去燕市,除了周妮妮和同样一穷二白的江遇外,赵子成真是什么都没有,彻彻底底从0开始。   “男人嘛,出去闯闯有什么不好的?”赵子成大手一挥,说得豪气,随即却又叹息一声,“妮妮是燕市人,她回去是应该的,我要不一块儿,我俩就散了。”他舍不得啊,他真的很喜欢周妮妮。   “你劝他干嘛,”林逸忽然开口,“他那恋爱脑又不是一天长成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赵子成立刻坐直了身,皱眉十分严肃地对林逸说:“小逸,你这脾气得改改。男的都不喜欢你这样的。”   林逸夹菜的手一抖,又好奇又好笑地看向这个半醉的直男:“你懂个der。”   “我怎么不懂了,”赵子成瞪林逸,“男人,不管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只要是男的,那本性还是一样的,那就是喜欢比自己弱一点的,温柔的,单纯的,你一天到晚跟个斗鸡似的,在择偶市场没有优势。”   林逸听得脑壳胀,但赵子成现在的状态显然是教训反驳都没用的,于是他只草草说了句:“我有数。”   “你怎么有数了?”赵子成挪了挪自己的椅子,更靠近林逸了一些,“来,哥考考你,假如一个Gay,他遇到两个选择……”   林逸听不下去,他将目光越过赵子成投向江遇:“你能管管这个直男吗?”   江遇笑着把赵子成的椅子朝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引来对方的不满,他不慌不忙地说:“周妮妮找你。”   “找我?哪儿呢?”赵子成连忙左右张望,然后起身朝自己的亲亲女友跑去。   林逸松了口气。   兰殊近距离围观完李二狗的告白现场,兴致勃勃地回来:“诶诶,你们听见李二狗吼的了么?知道的理解他酒壮怂人胆,得靠吼才开得了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小珍欠他钱呢。”   “听到了。”江遇用公筷给他夹了块牛仔骨。   兰殊一边咬牛仔骨一边问:“赵子成呢?”   没等江遇回答,班长老于端着酒杯跑过来:“哎呀哎呀,我还没敬咱们的东道主呢!”   老于的脸半红着,,他目光炯炯,笑容满面,表情举止比起平常也夸张随意了很多,看上去已喝了不少。他一把揽过刚站起身的兰殊的肩:“来来来,兰少,我必须好好感激你,感激你这四年对咱们学生活动的大力支持,感谢你豪气干云,义薄云天,挥金如土,甘当冤大头……”   “班长,”兰殊苦笑着看向身旁这酒气盖不住的醉鬼,“你趁机讽我呢?”   “哎!怎么会!我谢你还来不及啊!”单纯言语的表示显然不够,老于搂住兰殊肩膀的手也跟着紧了又紧,将兰殊朝他胳膊里带,下一秒,手腕处便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挂在兰殊肩上的整条臂膀都扯开了。   “老于,少喝点。”江遇松开老于的手腕,温声劝导。   长相老成的班长撅起嘴皱起眉,瞪向打断他的江遇:“这才哪到哪。”他举起另一手的酒杯,“兰殊啊,这杯酒我一定得敬你,感谢,感谢啊!未来咱们也得多联系,感情可不能变淡了!”   兰殊尴尬地应声,拿起自己的饮料杯子,却立刻被老于制止:“怎么个意思兰大少,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哪能啊,”兰殊对这醉鬼赔笑脸,好声安抚,“我实在没你这海量啊班长。”   老于却丝毫不买账:“不差这一杯,不差这一杯啊!”说着,他开始在桌上薅酒杯,用分酒器倒满:“四年同窗情,抵不过一杯酒??”   这醉鬼,舌头都打捋了,话还能一套一套的,他不考公谁考公?兰殊暗自吐槽。老于这杯酒是躲不过了,兰殊看着眼前的白酒,明白自己这杯下去铁定倒。好在江遇就在旁边,咋回去倒是不用担心。思及此,兰殊把心一横,正要接过酒杯,身侧径直伸出一只手,将杯子接了过去,兰殊侧头,就见江遇手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江遇的动作飞快,兰殊和老于尚未反应过来,拇指大小的杯子便已空了。   酒精灼烧喉管,顷刻便带起一阵火辣,江遇难耐地咳嗽两声,随即朝老于道:“他一杯倒,实在喝不了,我替他敬班长了,咱们四年同窗情,这点面子班长得给我的。”   老于迷蒙地盯着江遇那双含笑的不堪酒精刺激而略微发红的眼睛,片刻后才悻悻摇头:“学神,你这少爷的护法是打算当到底了啊。”江遇只笑,没接话。他觉得老于可能更想说的是“狗腿”。   老于走了,兰殊撇撇嘴和江遇坐回位子:“哎呀,我喝也无所谓,大不了睡过去,你把我背回宿舍就好了。”   江遇喝了两口柠檬水,笑:“那我还是情愿自己喝。”   老于只是个序曲,接下来的时间,前来找兰殊喝酒的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渐渐多了,时不时便来一波,有的是单独来,有的是三两结伴来,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有拿洋酒、白酒、红酒的,也有拿饮料的。即将告别校园,半只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们仿佛一时之间全开了窍,开始明白人脉的重要,开始重视巨额财富背后的巨大影响力。但手法还是生疏而直白的,带着独属于这个阶段的青涩。饮料兰殊自己笑眯眯地喝了,含酒精的被江遇一律挡下。无视来人的不满与戏谑,江遇只温和地笑,让干杯就干杯,让多赔一杯就多赔一杯。兰殊轻扯江遇的衣摆:“刚那个度数很低,就小半口,我觉得我可以。”   江遇瞥他:“得了吧。”且不说他当初气泡酒都醉的光辉历史,哪怕这次没倒,一旦他开了喝酒地口子,后续的酒就不好拒绝了。   喝到最后,江遇终于站不稳了。聚餐走到尾声,但许多人都没有散场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闹到天明的。兰殊早已买好单,接下来的事他管不了了。林逸已经先一步离开回学校,赵子成今晚要和周妮妮待一块儿,兰殊跟他打了声招呼,艰难扛起醉得走不动的江遇坐上出租车。   到了校门口又是一番折腾,兰殊尝试背起江遇,没走几米就累得果断放弃,继续转为半搀半扛,一边步履维艰地走,一边不停呼唤江遇:“哥,你别睡死啊,你脚得走起来啊,你要是不走,我就真没法子了。”   好在江遇还算听话,不管快慢,总归脚还是动的。晚风缓缓地吹,拂过兰殊额头地汗,体贴地送来零星凉意,临近暑假,深夜的小路很安静,偶尔有人匆匆而过,彼此并不照面,只剩不知哪棵树上的蝉鸣,绵延而热烈地填满夏夜的校园。兰殊其实挺想驻足的,或者再悠然一些,带着数不清的回忆与道不尽的感慨,走过他在锦大的最后一个夜晚。但此刻兰殊身上还挂着一个人,于是只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专注于运送他这一件事情,将那些大多与他相关的校园故事统统抛诸脑后,用他也曾无数次背着自己毫无怨言地走过这条路为理由,勉为其难地坚持下去。   “江遇啊江遇,你,呼,你可真牛逼。” 第60章 吻   好不容易将人搬回宿舍,兰殊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江遇安顿到椅子上,又看他东倒西歪险些栽倒,只得又将他的脑袋掰靠到上床的梯子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撤出手,见他那晃悠的脑袋终于勉强支撑住,这才卸了劲直起身。等做完这些,兰殊大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不堪重负的腰背,又拿杯子打算给江遇倒杯水。   宿舍没热水了,隔壁寝室灯也熄着,今晚男生几乎都去聚餐了,这会儿除了他俩一个也没见着。   对了,林逸呢?兰殊左右看看,好奇两秒便不多管,最多不过又去自习了,林逸今天也没怎么喝酒,清醒着呢,可不比旁边这个醉鬼。兰殊又看一眼双眸闭着,倚靠楼梯睡得安稳至极的江遇,拿起他的杯子下到一楼的宿管值班室,找宿管大叔接了杯热水。   等他小心翼翼抱着热水爬上三楼回来,却见江遇端坐在凳子上,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表情十分严肃正经。   “嘿,你醒啦。”兰殊松了口气,“醒了就好,正愁一会儿不晓得怎么把你整上床去呢。来,喝水,喝完赶紧洗洗睡了吧。”   江遇接过水,却没有立刻喝,紧蹙的眉头也没有舒展开,他不时眨眼,抿着的唇微启,发出“啧”一声,像是忽然有什么十分棘手地事情,让他倍感困扰。兰殊被他的神情唬住,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咋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遇摇头,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向兰殊,眼神中有浓烈的疑惑。江遇问兰殊:“你怎么会没过呢?”   “啥玩意儿?啥没过?”兰殊反应不过来。   江遇没有回答,只兀自继续抒发他的不解,这件事看上去实在令他苦恼:“我都已经替你准备到这种程度了,你怎么还是考不过?”   “……”兰殊这下明白了,“我说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我啊,”他挠了挠头,“那可是法考,法考啊!哪怕有你的加持,我这资质考不过也很正常啊。”   江遇对兰殊的说辞显然不认同,他再次摇头:“不应该,这不应该。”   “哎呀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尽力了,我,我也,也算是尽力了,过不过的对我来说差别不大,没必要纠结。”兰殊说着,又指了指江遇手中的水杯,“你喝不喝啊,我可专门去老王那儿帮你接的,你不喝就算了,赶紧上床睡觉吧。”   江遇仍坐在椅子上,没理他,也没动。嘴里只念念有词:“不应该,不应该的……”   兰殊咂摸出些不对,江遇这样子,像是还醉着?兰殊挑眉:“江遇,江遇?”   江遇不理他。   “江遇,叫声爸爸听听。”   江遇还是不理他。   嗯,兰殊确认,江遇的确是醉了。兰殊一乐,嘿,这可真难得。   他连忙把自己的椅子拖到江遇旁边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跟个机器人似的醉鬼。   “诶,江遇,我明天就回燕市了啊,后天飞美国,”兰殊对江遇说道,“你记得想我知道不?”   江遇依然不理他,但嘴里的念念有词停下了。   兰殊也不恼,他说这些只是为了逗逗江遇,权当开场白。接下来他要问的,才是重点。   兰殊斜靠在椅背上,两眼放光,咧着嘴贼兮兮地问:“那什么,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给哥们儿透透底呗。”   江遇终于有了点反应,他转过头,盯着兰殊。兰殊也不怵他,表情哀怨,声音却狡黠:“哥们儿明天就走了,临走前还不知道你的人生大事,这说得过去么?”   “你要去哪儿?”江遇开口了,他的嗓子有点哑,声音又低又轻。   兰殊竖着耳朵才听明白,“我回燕市啊,然后飞美国。”   “美国……”江遇垂下了眼,“什么时候回来?”   兰殊偏头仔细想了想:“这个,说不准啊,快的话4年?慢的话不知道,哎也可能就不怎么回来了。”   江遇又不说话了,他一动不动,只剩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兰殊。兰殊笑,伸出双手在江遇脸上狠揉了一把,“嘿,二愣子似的,我得给你照下来。”他正准备起身却被江遇扯住了手臂,兰殊挣了挣,没挣开,“你到底是不是醉了啊,警惕性还挺足,拍个照都不行了,”兰殊只得又坐回椅子上,“而且是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赶紧的,你喜欢那究竟是谁?哎呀你放心我保证不说出去。”   “你不准备回来了?”江遇问。   “嗯?哦,只是可能,说不准的,”兰殊摆手,“说你呢,怎么又问我了,你丫肯定是装醉,不然嘴巴怎么还这么紧。”   江遇站起身,自上而下凝视兰殊,再一次问道:“你不准备回来了?”   兰殊有点不耐烦:“可能,我都说了,只是可能,我……唔!!!!”   兰殊懵了。江遇俯身的速度太快,右手箍住他的速度太快,凑近的速度太快,所以他没反应过来太正常了。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每每兰殊想到此刻,每每他谨慎而严肃地复盘分析,他都是这样总结的。于是当这一切迅雷般骤然发生时,兰殊只能瞪大了眼,僵在原地。这不怪他,真的不能怪他。   嘴唇上柔软又强硬的触感是什么?兰殊在满心满目的空白中缓缓寻摸神志。江遇把他箍得太紧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觉出一丝痛。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江遇在亲他!卧槽江遇疯了!!   兰殊终于彻底缓过神——也不算真的彻底,但他好歹,好歹明白现在需要挣扎。于是他开始奋力地挣扎,他坐在椅子上,两腿被压在江遇的腿间,抬不起来,只剩被紧搂住的脑袋和上半身在缝隙中勉强能动。兰殊死死闭着自己的嘴唇,他不敢张开,他直觉如果张开哪怕一点点,更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抬起手臂拼命扒拉身上的醉鬼,奈何醉鬼的力气实在是大,他使劲浑身解数,拼了命地左摇右晃,挥拳猛打,好不容易找到个空隙将手抵住江遇的锁骨,而后猛地一推!终于,终于推开了!   兰殊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切都过于荒诞,脑子里除了愤怒与畏惧外还有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太累了,挣扎得太累了,他颤巍巍地用手背抹了把湿漉漉的嘴唇,小心地抬眼看向刚才一切的始作俑者。   江遇被他推倒时发出“嘣”的一声巨响,不知嗑到了哪里。此刻他正仰躺在地,闭上眼一动不动。   兰殊喘匀了呼吸,慢慢站起身,警惕地靠近地上的醉鬼,他用脚踢了踢江遇的小腿,见他没动静,心中升起不安,两步走到江遇肩旁,他蹲下身,用食指在江遇鼻尖停了停,直至感受到节奏平缓的热气一簇一簇地洒落他的指节。兰殊收回发烫地手指,他咽了口唾沫,双膝跪在地上,将耳朵靠近江遇的口鼻,再次确认他的呼吸匀称而有力。   兰殊终于放下心,他瘫坐在地,看着身旁沉睡过去的人,方才那些被短暂扫落到一旁的混乱的咆哮的思绪再度席卷他的神经,从扛着江遇回宿舍到现在,兰殊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没法捋清方才那如奔洪般袭来的一切,也没法捋清自己脑子里纷乱如麻的杂念。他可真想像眼前这人一样,眼睛一闭一睁,什么都过去了。   兰殊气急败坏地抖着手朝江遇指了又指,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扶着椅子站起身,最后回头看了眼倒地上的江遇:“鬼才管你,感冒活该!”放完狠话,他拖上那醉鬼白天替他收拾好的行李,背上自己的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图书馆回来的林逸推开门,被笔直坐在床上的江遇吓了一跳:“卧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遇没看林逸,只低声道:“回来一会儿了。”   “哦,”林逸将书包放回桌上,“兰兰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走了。”江遇说。   林逸回头:“走了?”他看了一眼对面兰殊的床位,“不是说明早?怎么今晚就走了?他床上的东西都不要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遇摇头:“没什么。”   林逸觉得奇怪,江遇的状态不太正常。他试探性地问了句:“你告白了?”   “没有。”   “哦。”江遇不会骗他,于是林逸更加疑惑,他摸出手机给兰殊打电话,兰殊关机了,他又给兰殊发了条微信,让他开机后联系。林逸忍不住感慨:“这分别得也太突然了,兰兰这一走,得好长时间见不到了吧?”   “嗯,”江遇抬头,看了眼宿舍灰白低矮的天花板,“得很久见不到了。” 第61章 对不起   “我喜欢你很久了,江遇。”   江遇站在原地没动,也不说话。他比兰殊高一点,于是看向兰殊的目光总难免带些俯临,就像现在,他半垂着眸,似乎毫不费力占有对方拱手献上的主动,似乎可以居高临下地把玩那份惶惶不安的真情。   江遇凝视兰殊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地描摹过兰殊的眼睛了。但这一刻,空白的时光被无形消解,记忆中灿烂而天真的明眸再度彻底占据他的全部视线。它们一点也没有变,依旧是灿烂而天真的,洋溢着自内而生的青春气息,又额外覆上一层隐匿不住的紧张与自馁。   江遇的眉心微拢,向自己告白对他而言一定非常艰难,江遇这样想。他过去从未在兰殊的眼里见过这样消沉的情绪。他感到困惑。只要兰殊愿意,他会将上回的一切权如表象般看作一次争论时的口不择言。所以兰殊现在拼着就算不能再做朋友也非要如此告白的理由是什么呢?   江遇很快释然了,不需要理由,兰殊是藏不住事的。   面上仍堪堪维持波澜不惊,江遇不好奇兰殊喜欢上他的原因和契机。情感的波流向来很难客观分析,而契机又已如此显而易见。   他当时的确是醉了的,不然他不敢。但他又的确没有醉得彻底,他都记得的。他记得那一刻的冲动,记得兰殊慌乱着不断放大的也不断模糊的脸,记得他的迷茫与挣扎,江遇记得兰殊是如何推开他的,就像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亲手放开那道抑制冲动的阀门。   “对不起。”江遇说。   江遇看见兰殊的神情松解下来,他仍耷拉着眉眼,塌着肩,但方才干紧的面部肌肉现在却能自如地活动了。   兰殊消沉了大约一秒,旋即露出显见释然的笑:“嗐,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啊,突然跟你说这个,你肯定很困扰。你一个大直男拒绝我再正常不过了,我压根没想……”   “对不起,小殊,”江遇打断兰殊滔滔不绝,中止他为彼此寻找台阶的努力,“我知道,是我当年酒后失态害了你。我没能控制好情绪,行为过激了,我原本从来没想过要让你走偏。”   “没有没有,怎么也谈不上‘害’啊,那就是一次意外我知道的,你酒品不好而已,况且正常人遇到这种事也不会有我这种反应……”兰殊下意识为江遇开脱,这次告白实在是他非常单方面的自私的举动,他抑制不住了想说是一回事,让江遇愧疚甚至将过错大包大揽那绝对不行,要果真坦然接受了江遇如此心软的歉意,他兰殊就太不是人了。可兰殊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没……控制好,情绪?”兰殊的眼中渐渐浮起迷茫,他偏头,就像当初遇到做不来的题,只要江遇在,他就不会费劲思考,他自然而然地展露无知,全身心地信赖江遇,“原本,没想过,又是什么意思?”   江遇笑了,他舒然叹气,微微弯了弯眉梢与嘴角,而后摇头。在那样赤忱而忐忑的注视之下,他说不出截然相反的谎言。他应当报以同等的坦诚。   可不坦诚已几乎融于他的本性,成为他装点自己坚韧精神的重要缀饰。他已很久没有直面过那些从意识到起便明知不可为的荒谬的情感。那是他汲汲人生中难以避免却可绕行的错碍,是他妥善规划的未来中无法行差的岔路,是他拒绝承受的沉重结局。江遇一直很清楚,他这辈子需要闯过的关隘实在已经足够多了,穿越的荆棘已成为沿途麻木的风景,他有太多无可避免的难关,他已经很累了,所以那些自找的深坑与远途,就免了吧。   于是直到这一刻,那些理当剖白的话,他依旧说不出口。他只能摇头缄默,在对方茫然懵懂的眼神里再度道歉:“对不起。”   兰殊的眼神愈发迷惘,他凭着最为浅薄的直觉感知江遇的道歉并非仅仅出于他所以为的拒绝,可如果不是为了拒绝,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渴望从江遇的眼睛里探到一点答案,但隔着镜片的泛青的眼睛除了讳莫深邃的瞳仁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   “江遇……”话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打断,江遇接起电话:“李总……”江遇一边与那头沟通,一边眼神示意兰殊,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又指了指兰殊身后那条来时的小径。   兰殊讷讷点头,江遇便几步上前离开了,到距离兰殊不远的位置继续通话。兰殊滞留原地,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百无聊赖地挫踢脚下的石板路,他脑子还是乱的,但江遇不在,他便随即停止迷惘与挣扎,将思绪放任自流了。   江遇还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聊他听不懂的工作,兰殊在这低沉如催眠般的声音里不自觉想起江遇在短暂方才的道歉,想起他提及的醉后失态。兰殊被拉回了那个转折般的夜,江遇再度将他禁锢在冷硬的座椅里,用他炙热而微醺的酒气包裹他的呼吸。兰殊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热感自上而下蔓延,一如当年。他想起江遇一遍一遍反复问他,为什么没有考过法考,想起江遇给他准备的事无巨细的备考资料,想起不厌其烦的重点解答,想起江遇毫无怨言给他收拾的行李,想起江遇无数次的无可奈何与纵容,想起他坚实的背和总能有力地托住他的双臂。踢动的脚尖停下了,兰殊眨了眨眼,他偏过头,觉得自己好像摸索到了丁点答案,他不确定那是否就是正解,因为它太扯了,可,可那似乎又的确是,当前情形最合理的解答。兰殊有点不敢继续深想,哪怕他已经开始动摇,他很难不认为自己如今的想法和花痴无异,像是白日发梦。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平白生出一个丑陋而贪痴的灵魂,与他一向推崇的谦厚自知相抗,不断地鼓动他,大胆一点,格局打开一点,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其实也很清楚了对吧,他如此这般的行事,还能有什么理由?   “抱歉,小殊,”江遇接完电话回来,他面色已恢复如常——他好像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如常的,“案子比较紧迫,我得走了。”   “哦哦,”兰殊点头,“你走吧。”   “嗯,再见。”   “再见。”   江遇就这么大步离开了。兰殊没想拦住他,只站在原地回望他渐远的背影。江遇还在视野里,兰殊抿了抿唇,又来回踱了几步,又垂头玩了会儿自己白净的手指,实在百无聊赖了才抬眸,江遇的身影已经微渺到几乎看不清楚,兰殊“啧”一声,又单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这才慢吞吞掏出手机,慢吞吞点开微信,慢吞吞打字:   【江遇】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第62章 变心   江遇已经消失在远处的拐角,他步履匆匆,正事繁多,兰殊不知道他有没有抽空拿手机出来看一眼。总之江遇暂时没回他。   兰殊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收起手机,回到宴会厅。满座的宾客已走了七七八八,兰殊那一桌只剩林逸还在等他。兰殊坐过去,林逸连忙靠过来,双眸炯炯盯着他:“怎么样?你说了吗?他什么反应?”   兰殊终于从林逸那怪异的急切中品出些缘由,他皱起眉,上下左右打量眼前人,直看得林逸发毛:“你干嘛?”   兰殊摇头,片刻后才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江遇喜欢我了?”   林逸一愣,随即不以为意道:“知道啊。”   兰殊瞬间坐直了身,目光炯炯的人换成了他:“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跟你说的?”   林逸认真想了想:“挺久了……大三?也可能是大二。反正我是大三发现的,你只要在,他就会一直关注你……啊不是那种跟痴汉似的盯着你,那样你肯定早察觉了,他是不论在做什么,只要你在旁边,他就会留一分精力在你这儿。他只对你这样,我和赵子成他是不会管的。嘿,”林逸嘚瑟地笑,“这种事也就我能发现了,换赵子成那个二货,八百年也发现不了。”   没等来预想中的感叹,林逸看向兰殊,才发现兰殊一动不动,两眼无神,魂早不知道飞去哪儿了。林逸觉得奇怪:“怎么的你俩刚才互诉衷肠没诉个彻底?他这么忙的么?”   兰殊堪堪回神,他僵硬地摇头:“他,没告诉我。”   “……没告诉?没告诉你什么?”   “没告诉我,他喜欢我。”   “啥玩意儿?那你跑来问我是几个意思?”   “我猜的,”兰殊表情很无辜,“顺便诈你。”   “……靠啊,”林逸又气又悔,“我居然有一天能被你骗。”   骗不骗的,这显然早不是兰殊关注的重点。震惊与亢奋在顶峰逐渐消退,脑子开始无意识地发蒙,兰殊勉强控制自己的唇齿,尽可能让颤音不那么明显:“他,他从那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啊,他当时亲我,也是因为,喜欢我,吗?”   林逸“呵呵”两声,准确捕捉到眼前不经意飘散而来的,若有似无的恋爱的酸臭味,他为此感到万分不爽。   没等他吐槽,兰殊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眼尽是迫切的求知欲:“可他不乐意告诉我啊,他是不是以前喜欢我,现在不喜欢我了啊?”兰殊觉得自己这个猜想实在非常站得住脚,“我和他8年没联系啊,整8年时间,能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对吧?他肯定是不喜欢我了。大学时候的感情本来就不牢靠。”兰殊坐在赵子成和周妮妮的婚宴现场,如此笃定地说。   林逸翻了个白眼。   宴会厅几乎空了,完成迎送的新人总算能松一口气。周妮妮回去卸妆换衣服,赵子成一屁股坐到兰殊旁的位子上,桌上的菜还剩不少,但早凉了,赵子成没管,抄起江遇的筷子开始夹菜,将就江遇的碗大口扒拉。边吃边叹:“饿死哥了,MD喝了一中午的矿泉水,一泡尿撒出去全没了。”   林逸这会儿没心情揶揄他,只把那盘没怎么动过的烤鸭转到赵子成面前。   兰殊也没工夫理会赵子成的感叹,他脑子里现在除了江遇之外别的什么也装不进去。等赵子成吃噎着,满桌子找水喝的时候,兰殊才薅住他的肩膀,认真问道:“江遇来燕市这么久,他谈过恋爱没有?”   “啊,啊?”赵子成胸口还被噎着,压根反应不过来。   “哎呀,”兰殊不耐烦地给他递上茶水,又问了一遍,“他这些年谈过恋爱没有?”   赵子成牛饮了茶,垂着胸堪堪顺了气,这才慢慢回过神,有些奇怪地看向兰殊:“你咋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你别管,你就说他谈没谈过吧。”   林逸无语:“先前迎宾的时候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没谈过。”   兰殊不放心,毕竟林逸平常隔的远,且当时江遇对此始终没有表态。   “哦,”赵子成认真想了想,啧啧两声后说道:“你要说他没谈吧,他律所那个李主任,我印象中应该是把他亲侄女拉来跟江遇相过亲的。”   “他去了?”兰殊问。   “去了啊,”赵子成道,“一次两次的拒绝了还能找找托词,江遇那家庭背景,自带劝退debuff,可李主任慧眼识英雄啊,嘿,那时候江遇还没当合伙人呢,李主任是天天劝天天劝,把他侄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非让江遇去相一次,江遇都愁得跟我打电话让我支招了,我有啥招,这种好事儿我干嘛给他支招,丫就是拎不清。金科主任的亲侄女,你要是跟人成了,你还怕自己在金科混不开?而且那姑娘人条件确实好啊,燕市本地人,爹妈从政,自己也是燕大医学院的在读博士,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的,狗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说是不是?”   “……然后呢?”   “然后就相呗,前后见过三次还是四次来着,一起喝咖啡,吃饭,看电影什么的,就是那些常规操作。诶你们说,见第一面叫相亲,见第二三四面,还算相亲吗?是不是就可以算谈恋爱了啊?”   “算什么算啊,”林逸道,“最多不过目的明确地深入了解。哪有这么谈恋爱的,牵手了么亲嘴了么?”   赵子成若有所思:“唔,也是……哎主要我也没相过亲啊,你看我这命,多好,初恋就结婚……”   实在没功夫听他嘚瑟,兰殊出言打断:“见了几次面之后呢?”   “还能有什么之后啊,”赵子成恨铁不成钢,“人姑娘跑去跟自己亲舅回话,说不来电,算了。嗐,说是这么说,那话里话外都在表达自个儿对江遇还是挺有意思的,可惜江遇不积极啊,见她跟见甲方似的。江遇接李主任电话的时候我正巧在旁边,嘿,你们是没见他那副没招了的样,尴尬得我都觉得可怜了。”   兰殊听完半晌不开腔,他垂眸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抬起头,满眼迷茫困顿地看向林逸,认真求解:“你说他这,算不算变心啊?”   林逸一时说不清,状况外的赵子成也挺疑惑:“变心?变谁的心?江遇以前喜欢谁?”他忽而恍然大悟,“哦哦哦,你们是说他大三提过的那姑娘是吧?捂得特严实那个,也不知道是谁。”赵子成摆摆手,斩钉截铁道:“那个肯定不可能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大三到现在,我算算……10年!10年诶,谈上还好说,没谈上想个啥?人姑娘指不定都当妈了。”   兰殊如鲠在喉,半句话也说不上来。赵子成填饱肚子,问他们:“你俩咋安排?”   林逸道:“我一会儿就去机场,回锦市。”   “这么着急?”赵子成有些不舍,“你这一趟也太匆忙了。”   “明天工作日啊哥,”林逸无奈,“我年假上回已经用完了。”   赵子成只得道:“那我下回去锦市找你玩儿。”   林逸应了一声。   “兰兰呢?”赵子成又问。   兰殊反应两秒,才道:“……哦,我也回去了。”   “行吧。”江遇林逸都走了,兰殊独自留下的确无聊,赵子成今天分身乏术,顾及不了他太多。   赵子成还得去安排家中留下的亲眷,他将兰殊与林逸送到门口便被周妮妮的电话给喊了回去。   兰殊对林逸道:“我送你啊。”   林逸摇头:“得了吧,看看你现在神情恍惚的样子,我还想多活几年。”   “嗐,”兰殊有些赧然,但没反驳。   林逸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你要不也让家里司机来接吧。”   兰殊闻言笑了:“哪至于啊,又不是小年轻,我一把年纪了还能为这点事儿搞得魂不守舍?”   林逸撇嘴,没再多说。   但兰殊又的确不敢亲自开车送林逸了。   等林逸离开,兰殊踱步走到酒店的停车场,这地库还挺大,他一时迷了道,找了半天才找着车。这里的空气不太流通,兰殊脑子有点胀。他拿出手机,没有新消息。兰殊想起林逸临走前那多余的叮嘱,一时没敢发动车子,只开了暖气无言地坐着,又觉得暖气吹得他更晕了。   兰殊放倒座椅,安静地躺下。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全是江遇,于是只得双目圆瞪地望向车顶,然而渐渐地,纯灰色麂皮车顶上那几不可见的绒面开始自四方融汇,一点一点地拼凑成那张挥之不去的人脸。兰殊认命地闭上眼,对脑海里对一切浑然不知般温和笑着的人问道:“你还喜不喜欢我啊?” 第63章 倾诉欲   “就这样,散会,”会议桌上首的凌砚沉声说道,他一边起身一边看向自己的左下手,“李睿平来一趟。”   财务总监连忙应好。   杨晚溪和秘书小江收拾好凌砚座位上的与会资料,两步小跑跟到凌砚身后,等凌砚和李睿平都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摆好文件泡好茶,两人才又一块儿退了出去。   关上门,小江大舒一口气,朝杨晚溪吐了吐舌头,拉着她走远几步才低声说:“凌总今天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刚才总办会差点没把我吓死。”   杨晚溪轻轻摇头:“不知道。”   小江抄起胳膊认真分析:“唔,不像公事,集团最近还算太平,各公司也挺稳当,啧,地产是拉胯了点,但那也没办法,宏观问题不可抗力。”   杨晚溪轻弹小江的脑门:“别瞎想瞎打听,凌总的私事我们不管的。”   “嗷,”小江抬手揉了揉被教训的脑门,“晚溪姐,我也就跟你八卦一手,其他人我哪敢。”   杨晚溪的表情略微严肃:“这不是开玩笑,凌总个人的事,不论公私,都不要在外讨论。”   小江见状终于收敛了闲意,认真说:“我知道了,晚溪姐。”   杨晚溪立时又温和下来:“别介意,只是以后你跟在凌总身边,警醒一些总没错的。”   “嗯嗯,”小江朝杨晚溪俏皮一笑,“有晚溪姐在,随时提点我就行啦~你转作总助又不是调去其他岗,办公室不就在这隔壁嘛~”   杨晚溪却道:“我调岗后会到各家子公司做督查巡检,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集团的,所以你得多多靠你自己。”   “这样啊,”小江把嘴一撇,十分惋惜,“那我会很想你的。”   杨晚溪宛然:“等咱们交接完你上手了,一边工作一边读MBA,到时候你再看有没有空想我。”   “啊啊啊,快别提了!”小江痛苦地捂头。   闲扯完,杨晚溪回到工位整理子公司资料。她微微侧头,见小江也已将注意力转回手头的工作上,这才放松了肩膀,将方才狠压在心底的尴尬和莫名的心虚一点一点卸下。   呼。她暗叹一声。资料整理到一半,她想起今天总办会上的决策,消息应该下午就能传回凌风地产,略忖之后,她给兰殊发去微信:【地产后续的投资策略会从土地开发转为收并购。】   这么重要的消息可能兰殊早听凌砚亲口说过了,杨晚溪心道,但提前知会一声总没错的。   没成想兰殊的电话立刻追来,杨晚溪接通了,她压低声音:“喂,小殊。”   “啊,晚溪,那什么,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   “小事儿,”杨晚溪说,“晚些你们公司也会收到信的。”   “哦,”兰殊轻咳一声,“我最近没在公司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啊不过我已经把你的消息转发给我们投融部的同事了。”   杨晚溪闻言有些意外。她随即很快释然,兰殊工作不工作都是很合理的。   “嗯,好。”杨晚溪说。   简单一件小事讲完,差不多可以结束通话了,电话那头的兰殊却迟迟没有开口,杨晚溪觉得奇怪,但也不多想,她正准备转由自己来完成社交礼仪,忽听兰殊问道:“晚溪,你现在忙不忙啊?嗯,那什么,有些事,我想和你聊聊。”   杨晚溪一愣,她眨了眨眼,没想两秒便利落起身离开工位,找了间没人的会客室,关上门:“不忙,你说。”   “哦……”然而手机那头的兰殊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杨晚溪不知道兰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自忖自己和兰殊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可以分享私生活,又觉得寻常事并不值当他特意单独电话告知还如此这般谨慎地开口。因而对于接下来将要听到的事情,杨晚溪感到有些紧张而郑重。   是凌砚已经把那件事告诉兰殊了?杨晚溪想了想,否定了这个猜测。凌砚和兰殊感情深厚,可兰殊并不能成为凌砚的倾诉对象。杨晚溪不自觉垂眸,她大约是了解一部分凌砚的,他没有人可以倾诉。   “晚溪啊,”兰殊终于结束了长久的踟蹰与困顿,好像跨过了什么艰难而深亘的鸿沟,他的语速加快,同先前的支吾与沉默对比鲜明,“其实,我喜欢江遇,我上周末跟他告白了。”   ……   杨晚溪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现了一点什么问题,又或者不是耳朵,而是她的脑子,具体来说,应该是她脑子里关于接收处理外界信息的那部分神经出现了问题,导致她把兰殊口述的原话扭曲成如此诡异如此荒诞的结果。   然而没等她为自己的理智分析感到庆幸,电话那头的兰殊又道:“真的,你别不信,我喜欢他8年,哦不对,今年应该是9年,我喜欢他9年了。”   杨晚溪现在觉得不止某一根神经,自己的整个CPU都快被烧干了,温和从容了一辈子,就连离婚分手都尽量维持住体面的杨班花生平第一次想骂句脏话。   当然也不会很脏,只是“我靠”而已。   “喂,喂,晚溪,晚溪你在听吗?”兰殊连声询问。   杨晚溪背靠墙壁,有气无力地回:“我在听。”   兰殊放下心,他忽而又从那不顾听者死活的状态中猛地转身,十分善解人意地没去追问对方对他刚才那骇人听闻的发言有什么感想,只自顾自道:“哎,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震惊,老实说我自己知道我喜欢上江遇的时候也很震惊。我也不是故意要忽然吓你,就是,我上周末跟他表白之后,他就再也没理过我了……我实在是很迷茫,很彷徨,就特别想找一个人商量商量,哎,也不是商量,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就是,忽然倾诉欲爆棚。正纠结呢,你刚好给我发微信来了。”   所以自己这是幸运还是倒霉?杨晚溪一边艰难地消化所闻,一边自我调侃。   “对不起啊晚溪,我这自顾自地就来打扰你,肯定让你很困扰。”兰殊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杨晚溪回神:“啊,嗯,没事。”她顿了顿,“那你说完,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有的有的!”兰殊忙道,“哎我就是憋这么多天憋难受了,跟你一说,心里就舒畅了。谢谢你啊晚溪。”   杨晚溪无奈地笑了笑:“不客气。”   恢复些精神的兰殊这才想起问她:“你现在是在集团吗?我听我哥说他要给你升总助啦?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怎么样,哪天有空,咱们一起吃饭庆祝庆祝。”   “调令暂时还没下来,”杨晚溪说,“谢谢小殊,等之后我请你吃饭,实在是多亏了你。”   “嗐,是你自己优秀。”兰殊道。杨晚溪毕竟还在上班,倾诉完的兰殊不好继续耽误人家,三两句后结束了通话。   摁灭手机屏,杨晚溪颓然地垂下手。她脑子里依旧被兰殊亲口倾诉地惊天新闻缠绕。兰殊喜欢上了江遇?杨晚溪仔细思量,发现这事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比如兰殊对江遇的关注的确比对其他人更多更细腻。但好像也仅此而已了。毕竟他们当初在大学那么要好,很多亲近的互动延续至今看上去也毫不突兀……那么江遇呢,江遇有可能也喜欢兰殊吗?杨晚溪皱起眉,左思右想,她看不出来。江遇读大学时的确对兰殊很好,可那时兰殊同样对江遇很好,不论外界怎么说,与306稍加接触就能知道,兰殊是非常主动地亲近江遇的。那么江遇对兰殊的好里,是不是有投桃报李的成分在?况且江遇说过,他在大学时有喜欢过一个姑娘的。而现在,杨晚溪轻轻“啧”了一声,她想起先前的几次见面,江遇对兰殊……要比过去疏离一些了。不是那种敬而远之的疏离,而是那种亲近里包裹着的分寸感,或者说是客套。这的确是时光与社会砺炼的结果,又是否可以看作江遇对兰殊并不抱有那份心思的佐证呢?   琢磨至此,杨晚溪算是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消化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震惊,这归根到底是他人的事情,本应,本应是与她无关的。   杨晚溪没有立刻离开会客室,她依旧背靠着墙壁,目光落在天花板角落那盏小小的射灯上。这会儿接近中午,屋子里光线充足,她没开灯,就这么盯着那远远的毫不起眼的黑色灯圈,一眨不眨。良久,她再次抬起手臂,摁亮了手机屏,点开微信那个已置顶大半年的头像。   晚溪:【很抱歉。】   很快,对方回复。   凌砚:【不用道歉】   凌砚:【下班后谈谈】   晚溪:【好的。】   兰殊举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朝杨晚溪倾诉,满胀在胸腔的倾诉欲终于排遣掉一些,没那么憋人了。可还不够,他觉得那个终于见光的秘密就是个全自动充气筒,而自己的整个身体像个气囊,不用多久就又会被撑爆。   兰殊打开通讯录,一边朝下翻一边想,这么大的事,没道理告诉了杨晚溪却不告诉好兄弟。他终于翻到Z打头那几行,姓“赵”的联系人不少,“子”字得排后,兰殊仔细地翻,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喂,喂,诶,子成啊,你干嘛呢?”   ……   凌晨3点,赵子成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惊醒了睡梦中的周妮妮。   “怎么了老公?”周妮妮揉着眼睛,迷蒙地问。   赵子成没答话,就这么枯坐良久,久到周妮妮即将再次睡去。   “靠!”赵子成一声爆喝,“TM的啥玩意儿!”   赵子成实在太气,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放光:“搞半天老子才是那根独苗??!!” 第64章 我不愿意   兰殊在床上打了个滚,翻身坐起来,他揉了揉自己草窝似的头发,趿拉着拖鞋开门下楼。   他没了工作,最近搬回老宅住。养家的那二人一个出差一个上班,他闲得发慌,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睁眼。一睁眼便要去拿手机,点开微信看过后,又恨不得自己根本没醒来。   今天周五,江遇已经晾他5天了。   “福婶!我饿!”兰殊朝楼下喊道。   福婶在楼梯口探出了头,极不赞同地说:“小少爷,你这几天也太颓了点,跟当初大学放假似的。”   兰殊闻言垂下了眼,他现在敏感得很,听不得半点跟江遇沾边的东西。   “这一日三餐啊,还是得按时吃,对胃好,对肝好,对气血也好,……”福婶不知道他的这些小肠子,自顾自接着絮叨。兰殊顶着自己的草窝头闷不吭声地下楼,这会儿已过中午,福婶领着家中佣人早用过饭了,刚有人来报,说后院池塘的锦鲤一下死了好几条,她同兰殊招呼一声,又叮嘱几句厨师,这才转去处理。   菜肴都是按着他的偏好烹制,兰殊独自坐在偌大的餐桌前,觉得这里空荡得不是滋味。今天睡得太久,脑子仍裹了一层浆糊,兰殊用筷子扒拉米饭,半天送不进嘴里,就这么原地又发起呆,隔好一会儿,他另一手摸出手机,惯性地再次点开微信,又惯性地收起,而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放下筷子。   忽然就不饿了,甚至还有点吃饱了撑的似的。   兰殊找到江遇助理的微信,   兰殊:【你好,请问江律师今晚有安排吗?】   隔了大约四五分钟,那小助理回复了:【您好兰总,江律师今天晚上有饭局,现在还在开会,如果您着急,会议结束他会先给您回电,或者我这边先联系李律师为您处理,您看可以吗?】   兰殊抱着手机,盯着那白框黑子看了许久,终于撇撇嘴,回:【不用,不是大事】   左右还是江遇的工作更重要些。   小助理收起手机,朝身旁的江遇道:“江律,我已经给兰总回了,他说不是大事,不用您回电。”   江遇仍在看卷宗,闻言只“嗯”了一声,并不抬头。小助理觉得奇怪,江大律师对客户关系的维护向来很有一手,凌风集团二公子致电,就算有同窗情谊在也必然得上一万份心。甚至说,正因为有这层同窗情才更应该重视维护,所得的回报必定比其他关系要大得多。最显见的例子就是,这位小兰总一回国,他们立刻便拿下从凌风集团到旗下各公司的法务合作。因此江遇这明明有空却避不联系的态度才显得反常。   但她没问,一个是江律师的靠谱已经到了让团队所有人盲目信任的地步,另一个是江律师从母亲病重开始情绪都不怎么好,最近尤甚,她还是少说话多做事为妙。   开会是假的,晚上的饭局却是真的,应酬一如既往复杂又冗长,满桌的佳肴没动几筷,肚子被酒装满,饭后唱歌,洗脚按摩,小助理早被送回家,江遇带着团队的男律师全程作陪,能参与的参与,他捧场买单。凌晨一点过,江遇终于回到凌云阁的地下车库。代驾停车结单,江遇摇摇晃晃地关上车门,单手提着西装外套和公文包,缓步走进不远处明亮的电梯厅。他半醉着,意识还清醒,只手脚不听使唤,行动迟缓。他眯着眼,寻摸一阵后终于找准上行键,抬手堪堪按亮便困倦得再提不起劲。午夜已过,此间除他外唯一尚未沉寂的大约只剩角落那摄像头上闪烁的红点。江遇斜靠着墙,没精力顾及形象,他艰难分出些许神志,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摸索到远程门锁的软件,点开看了眼实时影像,空无一人。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江遇撑起身,蹒跚着走进电梯,弥散的思绪伴随向上的数字被不断拉扯,他恍惚间想起早些时候,饭局刚开始,手机收到家门锁的提示:   【有人在门口长时间逗留】   他那时忙着敬酒,精力尽数集中在眼前的酒杯和句句机锋之上,无暇他顾。类似的防控提醒他过往时不时也会收到,大多是楼道保洁正巧打扫到家门口触发的。于是直到酒局结束,歌也唱尽,将贵客们送进按摩的包间后,他才在半醉乏闷间百无聊赖地翻出那条提醒,又顺势点进被系统自动保存的短暂画面,然后便看到了一张耸眉搭眼的脸。   视频只有10秒,兰殊按了他家门铃,然后抓耳挠腮地等,画面最终停在他侧耳贴门时露出的蓬乱的头顶。   之后,兰殊便没再出现。   江遇低眸看着门锁的实时监控,画面一如既往平静而空乏。兰殊那张俊俏而不安的脸在脑中与这一片空乏相融,挥之不去。江遇觉得自己可真是狼心狗肺冷漠无情。可他又的确别无他法。于法庭上辩口利辞,于人际中八面圆通的江大合伙人唯独不善对兰小少爷说谎。于是他永远只能隐晦而片面地顾左右而言他,亦或是委婉而自以为不露声色地误导。总之,他疲于应对那双真挚而坦率的眼睛。   避而不见是最好最轻松的办法。   至于想念,至于源自本能的靠近的冲动。这些基于他个体而产生的一应情感,对江遇而言则是最容易处理的。他心中有坚悍而沉重的磐石,足以压下所有不当不利的妄念,掩埋全部阻碍他恳行于世的羁绊。   同性恋哪里是什么好路,脱开角落里那晦暗的小圈子,看看这光明的社会,看看那些自在的大多数,看看林逸。江遇不太理解兰殊这种向来只挑简单的题来做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显见更难的这一条路。是自己害的吗?得知彼此心意相同的快乐大约只存在了一瞬,余下至今的分分秒秒,江遇只感到无与伦比的歉疚。   可现在除了逃避之外,他不晓得自己还能怎样补救。他又比任何人都明白情感除了奔涌般袭来又退去,还能涓涓萦绕,无声地遍布四肢百骸。10年了,如果可以,他也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从那片无望的裹挟中抽离出来。   于是现在,他还是只能逃避。   “叮”,电梯门再次打开。江遇的酒似乎在这短暂的封闭中醒了那么一点。他稳住身形走出电梯,一转身就看见自家棕木色的大门,和旁边角落蹲着的兰殊。   江遇驻足,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仍觉视线模糊不清,他没有上前,只原地打量那一坨卡在门锁监控死角的黑白相间的影子。他知道那是谁,他不需要看得多清明。他就这么模糊地看着兰殊从蜷缩着的一坨慢慢舒展,立直,又飞快地佝偻下去,开始揉腰揉腿。   “蹲太久,麻了。”兰殊苦着脸说。   江遇还是没动,也没开腔。倒不是故作疏离,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把刚才那瞬间崩断的思绪给接回来。   直到听见兰殊抱怨:“你什么应酬啊,搞这么晚。”江遇才终于再次挪动步伐,伴随着轻叹松解下肩膀,他用指纹开了门:“进来吧。”   这是兰殊第二次来江遇家,他没什么不自在的。见江遇前的一系列忐忑无措在此刻忽然神奇般消失殆尽了。他没等江遇帮忙便自己从鞋柜里翻找出上回穿过的那双拖鞋,换了鞋又径自朝卫生间走,在门口等了大几个小时,他早想撒尿了。   等一身清爽地出来,兰殊左右找了一圈,看见江遇正在厨房给他倒水。江遇听见声音,没有回头,只道:“给你倒的温水,要加蜂蜜吗?”   兰殊摇头:“我又没喝酒。”   江遇便不再问,将陶瓷杯递过去。兰殊接过杯子,拿在手里摩挲两下,感受了适手的温热后却不喝,他抬头:“我不是来喝水的,我有正事问你。”   江遇从橱柜里拿了蜂蜜,问:“什么正事?”   兰殊将杯子放到一边:“你还喜不喜欢我啊?”   粘稠的蜂蜜挂在不锈钢勺子上,江遇将勺子在水杯内壁轻敲几下,然后才倒入热水,他边倒边搅,手一直很稳。   兰殊有些急,又觉得自己等得起,他看着江遇的背影,生出一腔孤勇般的洒脱:“林逸说你大学喜欢过我,你如果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那就算了,如果你还喜欢我,那我俩就在一起呗。”   水壶嗑在餐台的边缘,发出“嘭”一声脆响。江遇没有回头,只两手并用将水壶扶稳。从背影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兰殊偷摸撅了撅嘴,耐着性子等江遇终于端着杯子从容转身,才说:“江遇,你别不理我了。”   兰殊一直盯着江遇看,没有错过他几次翕张的唇,却一个音也没听到。兰殊不气馁。人的开窍似乎就在一瞬间。他曾经如此的惶惶不安,带着那份他以为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晦爱意鬼鬼祟祟地关注江遇,扭扭捏捏地和他站在一起。   而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江遇还喜欢他。虽然江遇什么也没说,可兰殊就是知道。   理由非常简单,如果江遇不喜欢他,不管是委婉的还是直白的,江遇现在一定已经告诉他了。可江遇什么也没说。所以江遇还喜欢他。   兰殊觉得自己简直聪明得没边了。   想明白这最关键的一点,兰殊又开始往前倒推。江遇喜欢他,所以对他若即若离,所以他们之间多出那层隔阂,所以江遇总是在友情之外又额外多一分客气……兰殊皱眉,这说不通。江遇喜欢他,所以可以在踩盘的时候那样开玩笑……他喜欢江遇,他做不到。   所以,所以江遇真的还喜欢他吗?   兰殊又重新觉得自己蠢笨如猪。   江遇看着兰殊那阴晴变化的脸,实在难以忽视,于是问:“又想什么呢?”   兰殊太委屈了:“你明知顾问啊,”他说,“在想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能不能给个痛快话。”   江遇终于回答,他顿了又顿,说:“小殊,同性恋是一条歧路,你应该走康庄大道。”   兰殊一愣,方才的阴霾一扫而逝,他的脸开始泛红,眼中满是明媚的光,嘴角快要裂到耳根:“你果然还喜欢我!”他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就像刚遇水的跳跳糖,活跃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没法再这么干站着,他要靠近江遇。   刚一抬脚,就听江遇说:“我没办法再回应你更多了,小殊,”他的目光深邃而克制,言语说得缓慢又清晰,“只要你愿意,我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愿意,”兰殊停在原地,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们早回不去了,不是吗。你骗谁呢。”   江遇解释:“我没骗你,真的……”   “我不愿意。”兰殊重复。   江遇知道兰殊的脾气上来了。他叹气。小少爷几乎是没脾气的,他善解人意,也很有同理心,这源于他优秀的家教,也源于世间一切都唾手可得,于是对万事万物抱持的平常心。可兰殊其实还是有点脾气的,很偶尔,他会为自己极端渴望又无法获得的东西抓狂。这一点,江遇曾经是不知道的。因为兰殊的物欲其实挺低,他人生的常态是得到和无所谓。他总能得到很多他觉得无所谓的东西,比如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讨好与殷勤。他也总对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觉得无所谓,比如他无所谓学历,无所谓心动的班花没有选择自己,无所谓付出了努力也没能通过的法考。   “我不愿意,江遇,”兰殊说,“我就要和你搞基。”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更,以后应该也会这样,隔时间长一些,一次多更点。   嗯,大约再更三四次,这篇文就会完结了   这次写文转换了方式,但自己能力实在不足,于是写得很遭,自己在写作过程中也常感不满意,最终结果也反映在了文章的数据上。   有遗憾,但不算后悔,有的事情总是要尝试了才甘心,才能确认究竟适不适合自己。   感谢依然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感谢你们的包容 第65章 你信我吧   房间里安静得不像话,江遇恍然再次感受到酒精不可抗拒的强大影响,他感到轻微目眩,又在模糊间看清了兰殊面色冰凉的脸和一双发红的眼睛。   江遇被兰殊的话堵得张不开口,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兰殊终于踏到他跟前,脚尖对脚尖。距离太近了,兰殊需要仰头才能和江遇对视。于是他仰头,半点不觉得累。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隔阂仿佛被他这一脚踏破。   江遇低垂下头,与眼前人对视。他没办法,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兰殊是一定要和他说清楚了。   淡淡的酒味萦绕在兰殊颊边,江遇缓缓道:“小殊,谢谢你喜欢我,我知道感情对你来说是纯粹的。可对我来说不是。”他尽量舒展开眉,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平和而沉稳,好像是简单而寻常的陈述,“我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用尽全力,我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允许自己陷入一场显然会无疾而终的恋情里,我们并不相配。”   兰殊皱眉,他有点听不懂,无法理解为什么江遇对他们感情的预判会那么消极。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小殊,”江遇说,“你值得更好的。”   哦。兰殊终于明白了。江遇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他们虽然彼此喜欢,但他不愿意和自己谈恋爱。理由是他俩门不当户不对,指定不能长久,所以干脆就别开始,浪费彼此精力和时间。   兰殊挠头,嘴里“啧”一声,他一直不善于解决复杂问题,可他现在必须得认真思考,然而他想不出来。门户问题是客观的,他必须承认,从现实社会角度考量,他和江遇的家境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有截然不同的成长轨迹,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认知也天差地别。可他从没觉得自己与江遇合不来啊,他们从大学开始一直都很合得来……回国之后,兰殊承认,他俩确实是有点距离了,可抛开他对江遇的喜欢不说,他依然很崇拜江遇,佩服他,认可他的所有思想所有努力。总之他压根不认为门户之别能构成什么实质影响。   或者就像江遇曾经说的,做朋友可以,做恋人就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   兰殊不明白。   他要怎样才能改变江遇的这种想法?他们都已经彼此喜欢那么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江遇还是觉得他俩没法长久?他又要怎样才能让江遇相信他们能够长久?   很不合时宜地,兰殊想起自己在美国读博的日子。组会不想参加,Paper写不出来,也不敢和朋友出去鬼混,有负罪感,于是只能闷在公寓里整日整日地蹉跎摆烂。他那时候总想,要是江遇在他身边就好了,要是江遇在,江遇肯定能带他。他也分不清究竟是想找个帮他脱离苦海的救星,还是单纯地想念江遇。   而现在,他的救星在他面前,给他出难题,他答不上来。   “江遇,”兰殊问,“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们能长久呢?”哪怕到现在,他仍无法摆脱对江遇的依赖。   江遇笑了,说他也不知道。   “所以算了吧,小殊。”江遇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身旁的餐台上,然后转头看向兰殊,语调又低又柔和,“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还能继续做朋友。我不想我们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他们靠得太近了,江遇隔着镜片能清晰地看见兰殊不停颤动的睫毛和不安又不解的眼睛,这是越过安全边界的距离,他们过去是无所谓安全边界的,兰殊喜欢贴着他,喜欢趁他不备跳到他的背上,开心的时候会猛地给他一个熊抱。而他们现在是需要安全边界的,需要一些显而易见的距离感。于是江遇微抬右腿,朝后退一步,却被兰殊忽然扯住右手的手腕。   “不。”兰殊说,“江遇,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我俩谈吧江遇,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你信我这次好不好?”他不知道怎么证明未来的长久,江遇也不知道,那这道题他搁置了可以吗?这张答卷也不止一道题对吧,这点分数他不要了,他把以后的题都答好行不行?   兰殊的声音里有摆烂,有撒娇,还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祈求。他仍在仰视他,仿佛自己多么卑微。江遇无法忽视这样的兰殊,他知道这并非什么惯常的伎俩,他的卑微也好,撒娇祈求也好,都是如此珍贵,是仅自己可见的坦诚。   可他回应不了。拒绝的话在脑中百转千回,却似乎忘了挣脱紧抓着他右腕的那只手。   江遇说:“小殊,你有退路的,我没有。”   “我也没有退路的啊,江遇,”兰殊急切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我除了你还能看上谁啊,我早没退路了,”他的右手顺势握住江遇的左手腕,“我不敢和你分手的江遇。”他担心自己的全部心思传达不到,怕因为一丝一毫的遗漏以致江遇产生不可挽回的误解。于是兰殊踮起脚,将最后那点因身高差而产生的距离抹去。他的鼻头轻轻擦过江遇的鼻尖,目光深深坠进对方碧潭般的双眸,他的唇停落在对方那浅淡的薄唇之前。   他用力拽住江遇的双腕,“真的,江遇,”兰殊说,“你信我吧。”   江遇垂下眼,移开了视线。皮肤触碰毫厘之外洒落的呼吸,鼻尖萦绕魂牵多年的恬淡香气,沉重的心跳扯动血管与神经,在仿佛静止的时空里愈发明晰,他无法在这样微醺般的氛围里与兰殊对视。他只能再次短暂地逃避。   兰殊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双眸放光,兴奋地说:“江遇,我们签合同吧!你来拟合同,你是专业的,咱们约定好,如果分手了,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给你,这样行不行?你不会吃亏的!”   江遇被荒谬笑了:“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兰殊噎了一下,“我就想告诉你,我很认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兰殊让脚后跟落了地,他仍仰头,目光仍紧紧追随江遇:“我不知道要怎么证明,我们结不了婚,就算结了也可能离,也可能分开,但我自己清楚,我对你的喜欢是可以一辈子的,是可以的,江遇。”兰殊看向江遇再此抬起落在他眼里的眸光,“林逸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我都懵了,我们浪费了这么多年啊江遇,我太怕你已经变心不喜欢我了,我怕因为自己蠢没第一时间发现你喜欢我,就这么平白错过你。我来找你就是我想清楚了,你要是已经不喜欢我了,那我自己活该我认,你要是喜欢我,那我一定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绝对绝对不能再错过你了,我没那么多八年十年的可以等,我想不出不和你在一起的理由。江遇你信我这一次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让你的所有付出都白费的,我不会让你走歧路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信我吧江遇!”   江遇再次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怎么拒绝。他从没见兰殊如此迫切地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对上那样一双渴望的明眸,似乎所有理智的思考都变得冰凉而空洞。他怎么舍得他失望呢,他狠下全部决心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好。”江遇说,“我们在一起。”   兰殊怔愣,他眨眼,又眨眼,小心翼翼地问:“在,在一起,就是,谈恋爱那种,对吧?”   江遇看着他惶惑又期待的样子,忍不住展颜,他低叹一声,脱开被紧束的双手,捧起这张俊俏而明净的脸,在那微张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浅尝辄止,他今天也是迷醉的,喝了很多酒,但10年的沉淀已将汹涌的情潮一点一点化作缓慢的涓流,与曾经的沉重热烈交织,汇作无言寂静的深潭。   “对,”江遇说,他再次轻啄那已如冰冻般僵化的唇,“谈恋爱那种。” 第66章 藏不住   兰殊醒得很早。他昨晚压根没怎么睡,现在精神却亢奋至极,一点不困。几小时前的每一帧画面像4K高清电影在脑中循环放映。江遇亲他,亲了两次。他懵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把对方扑倒,噘着嘴就开始啃。身边有陶瓷碎裂的声音,兰殊没空管,他只知道他和江遇奇迹般地谈恋爱了。他要亲够本。他们吻得胡乱又激烈,真真是久旱逢甘霖,兰殊一边回忆一边嘿嘿哈哈嗷嗷地叫,手脚无序地舞。他忘了他俩后来是怎么把嘴分开的,只记得江遇的唇角有血印子,他俩似乎嗑到好几次牙。啧,还是经验不足,下次,等下次就好了。   江遇的杯子被他碰到地上摔了,兰殊想起来,去年生日江遇送给他一套爱马仕的茶具,又商务又套路,看得他心堵。现在好了,嘿,拿过来给他俩当情侣杯,这么一想,商务气没了,套路也可爱了,物尽其用物超所值,兰殊美滋滋。   闹钟响了,兰殊翻身起床,精神抖擞地洗漱了出门。今天江遇要回锦市看他母亲,兰殊自告奋勇要送他去机场。兰殊本想跟着一块儿回,但江遇拒绝了,兰殊理解,也明白到这个阶段,除了无关痛痒的言语慰问外,他已经半点忙也帮不上了。   13号楼和5号楼有些距离,兰殊怕耽误江遇的事儿于是加快了脚步,等按响门铃,他额头上出了层薄汗。江遇换下了家居服,整个人已打理妥当,是随时都能出发的样子。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卫衣和牛仔裤,没有抹发胶,短发清爽地垂落,鼻梁上仍架着那副银丝眼镜,像大学里被学妹偷偷觊觎的校草学长,嗯,读博士那种。兰殊看得心花路放,浑身躁动,他现在有名正言顺的身份,身心都自由,于是立刻毫无顾忌地扑过去抱住面前的男朋友:“你怎么这么帅呢?”   江遇笑,他单手搂住兰殊的背,嘴唇轻触额头,便顺势落下一吻。正待松开转身,腰背上的缚力却丝毫未减,兰殊半抬起头看他,明明不发一言,目光炯炯,瞳仁如落水般明亮,又按捺不住般舔了舔唇。江遇顿住,让后将另一只手压上兰殊的后脑勺,低头与他深吻。   刚谈恋爱,逃不过唇舌肌肤的饥渴期。   兰殊忍不住把江遇箍得更紧,以此得到更多更确定的安全感。江遇用更深的缠绵来回应。   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善人吧,做尽好事的那种。亲得太久,思绪止不住地乱飞,兰殊想,老天爷未免对他太好,连如此生僻小众的渴望都为他满足。   等到分开,两个人脸上都泛起缺氧的红,呼吸密集而沉重。兰殊与江遇对视,在对方的眼中难得看到起伏的情潮,他咽了咽口水。   “江遇,”兰殊说,“等你这次回来,我们做吧。”兰殊定定凝望江遇,“我想做了。”   江遇只觉浑身一滞,而后便又被奔涌的热浪猛烈反扑,他将兰殊压在门上,再次吻了上去。   实在是,都憋太久了。   直至擦枪走火到下一秒就收不住,欲望迷蒙双眼,理智的弦将断未断,两人才终于堪堪将唇舌分离。   兰殊的声音带着难耐的低哑:“走,走吗?”   江遇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急,还有时间。”他直起身,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先吃早饭。”   兰殊一愣,“你还做了早饭啊。”   “嗯,”江遇给兰殊摆好拖鞋,又牵他来到饭厅:“知道你没空吃。”   加了培根、鸡蛋和西红柿的三明治,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兰殊原本没觉得饿,此刻却好像刚跑完2千米,肚子空得咕隆响。   江遇已经吃过了,他坐到大快朵颐的恋人身旁,用平板处理尚未收尾的工作。   等兰殊吃完,江遇把牛奶杯洗干净晾好,两人这才提上行李包出门。   金融街距离首都机场挺远,开车近一个小时,兰殊刚要拉驾驶位的门就被江遇拦下:“我来开吧。”   兰殊乐:“说好了我送你,你来开像什么话。”   江遇只道:“我开过去,你路上好好睡会儿,这样回程开车我也能放心点。”   确实,靠肾上腺素顶上去的精气神总免不了在某个瞬间被猛地抽干。于是兰殊没再争,一边转去副驾驶侧,一边挺不好意思:“我这小途观江大律师开得惯么?”   江遇笑而不答,只熟练地启动引擎,车子平稳地开了出去。   确认关系后再次同乘,兰殊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在车里口不择言地泄露心迹,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想逼仄的车厢冷场,于是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话题。然而没想几秒,他眼皮一沉,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江遇怕他热,把车内暖气调低了一些。机场高速只要不变道基本可以保证平稳,江遇不想分神,但车开久了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过去他爱想工作,想手里没了结的案子,想需要出意见的项目,想大客户的需求。现在这些繁事依然存在,他的脑子里却空得只能装下身旁和缓又绵长的呼吸。   他们奇迹般地在一起了,江遇想,尽管总有些磨难,但不论学业、事业、爱情,老天爷终是善待他的。兰殊睡得很香,江遇知道他昨夜必定失眠,因为自己也一样,只是这些年早习惯了,熬夜已然成为生活的常态。江遇忍不住回味他们交往的这短暂时光里那些热烈而酣畅的吻。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显得十足肤浅又好色。但沉抑多年的感情就像蛰伏的活火山,要么一辈子风平浪静,要么奔涌喷薄炙烧大地。江遇为自己找的这冠冕堂皇又十足正确的理由感到好笑。说一千道一万,他就是想与他肌肤相亲。   漂亮又善良的小少爷,竟然真的来到他的怀里,成为他的恋人。他过去从未期待过。   兰殊醒来时车已开下高速,上到出发口的平台。这里停车下人有时间限制,电子眼无情记录所有超过3分钟依然留置原地的惜别。兰殊伸了个懒腰,有点儿不好意思:“辛苦了哦。”   “没事。”距离登机还有40分钟,江遇把车停好,开门去后备箱拿行李。   兰殊也下车,时间紧,这里人流也大,他不好意思再去找江遇索吻索抱,只得原地难耐的挠头:“一路平安啊,到了说一声。”   “嗯,”江遇关上后备箱,回过身帮兰殊捋了捋他睡乱的头发,落手时轻捏他的耳垂。兰殊的耳朵长得很好,粉嫩又剔透,小小的耳垂又软又圆,被捏过后迅速翻上一层红。他过去从未这么做过,不代表他不想。   兰殊眼珠子四下转,确认没被别人看到,才轻舒一口气,又实在喜欢这样隐晦的蜜意,看向江遇的眼睛亮晶晶的。   江遇笑得温柔,谁能对上这样的目光不温柔。“我走了,你路上开车慢点。”   兰殊点头,终于依依不舍地和江遇分别。   航班降落在锦市机场,江遇开机给兰殊发去微信,   江遇:【我到了】   兰殊:【好哦】   兰殊:【等你回来】   兰殊:【嘻嘻】   兰殊:【代我向伯母问好】   兰殊:【还有伯父和姐姐】   兰殊:【我有点想你】   江遇勾起嘴角,回了一个【好】。   江遇:【我也是。】 第67章 无题   江遇到达锦大医院。江母的病房在尽头,她上个月住进来后便没能出去。医生曾建议他,可以考虑转到环境更好的私立疗养医院。毕竟锦大医院作为公立三甲,医护每天都忙得像陀螺,对临终关怀这一块做得并不到位。况且床位实在紧张,而江母目前的情况,化疗已经停了,她承受不住,于是除了输入营养液和在她每次出现心衰时注射强心针以外,医院也没别的可做。江遇对此总是沉默,又总是在沉默后说“再看看”,“再等等”。万一有什么奇迹,不论是江母自己忽然如有神助地挺过来,又或者某种对症的新药恰巧过审上市,总之,万一有这类的奇迹,留在锦大医院都比去私立医院好。   江遇调整自己的表情,推开病房半掩的门。江母正躺靠在病床上看电视,姐姐江霞坐在她身旁,拿着遥控器替她换台,本地电视台下的影视频道正在放一部90年代的老剧,江霞侧头问母亲:“这个行不?”江母面无表情地点头,幅度极低,但江霞捕捉到了,又替她调高音量,一转身,这才看见门口的弟弟。   江霞笑:“怎么杵在那儿?”又弯腰对江母说:“弟弟来了。”   江母闻言,缓缓转头,浑浊的双眼看向江遇。   江遇走过去,脚下像被缠了千斤石,每一步都沉。江遇来到床前,看着枯黄麻木的母亲,轻轻牵起她树皮般的手,抚摸她手臂上靠胃进食而勉强撑起的皮肉:“妈,我回来看看你。”   江母艰难地扯起一丝嘴角,江遇透过她泛灰的瞳仁捕捉到那点殷殷的眷赖。肿瘤增大与扩散难抑,自上月起,江母已彻底无法说话了。   现今能陪母亲做的事已很少,她身上有各种管子,尿管胃管输液管输氧管,还有心电机的导线,于是动不得也碰不得,江遇打来温水,用毛巾替母亲擦了擦凹陷的脸颊和脖子,又小心地挽起她的衣袖和裤腿,擦洗四肢。做完这些,他便无所事事,只能搬来凳子坐到她身旁,陪她看起四集连播的老剧。   江霞趁这机会出去给丈夫女儿通电话,中途医生查房,见江遇在,便掩了门再次低声建议他把江母转院。   “从病人的住院体验上来讲,公立肯定是比不上私立的,”医生说,“令堂现在这个情况,疗养医院能做的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私立的环境和服务都比我们这里更好,如果有负担能力,我个人还是建议让老人的晚年过得再舒服些。”   江遇垂首听完,他明白医生委婉的表达,开年后的每一天都在不断加深他对母亲寿命的体悟。他终于不再拒绝:“好的,谢谢您,我这两天就看看。”   医生走时恰逢江霞回来,江遇于是又在门口与江霞沟通。   “没这个必要吧?妈现在这情况在公立住挺好的,又能报销不少。私立医院多贵,我听人说一天就得千八百,还全自费,你要告诉妈,妈也不答应。”江霞皱眉说。   江遇却道:“钱你不用担心,姐,这些对我不算负担。”他朝门内望去,电视剧已播到片尾,江母定定地看,神色漠然,“况且我们都知道,已经花销不了多少了。”   江霞闻言沉默下去,半晌后叹着气,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一早,江遇探望母亲后便出发四处考察。锦市作为省会,私立医院不少,专科的综合的都有,重症患者护理与临终关怀服务相对成熟的有几家,江遇时间紧,赶在傍晚前都看了一遍,选定一家,沟通好明天派车派人来接。他回到锦大医院,江霞正给母亲准备晚餐,将炖好的猪牛肉和蔬菜一并用破壁机打成沫,方便一会儿直接入胃。江父也来了,在帮江母按摩大腿。   江母神色依旧恹恹,只看到江遇时短暂地明亮了。江遇坐过去陪母亲说话,问她今天的感受,没错过江母几不可见的点头与摇头。江遇低声温柔说起转院的事情,江母没有表态,她也很难明晰地表态了,于是一切都交给儿子。江父闻言还是有些担忧费用:“你在北京工作不容易,我和你妈妈都知道的。锦医条件已经够好了,没必要再花冤枉钱。”   江遇说:“不冤枉,妈舒服就值。”   江父便闭嘴了。   等江霞给母亲“喂”完饭,江遇看了眼时间,准备动身去机场。明天周一,他一早有会,今晚得赶回去。转院他已安排妥当,疗养医院的客户经理很积极热情,江霞带着江母什么都不用做,只管上车走就行。   江遇躬下身,替江母理了理耳边的软发,轻声道:“妈,我走了,下周末再回来看你。”   江母把视线从电视剧里收回,她如今行动艰难,此刻却偏用尽全力转过头,定定地凝望自己无比优秀无比孝顺的儿子。她没再点头或摇头,看不出洒脱或不舍,枯朽的脸麻木而僵硬,干瘪的唇翕张,半个音也吐不出来。   江遇按捺住胸腔爬蔓而起的闷痛,挤出寻常的笑:“你好好的。”   江霞拿上待洗的破壁机筒,又从床头的小柜里取出洗涤剂,跟江遇一道离开病房。   江遇一路上又嘱托起明天转院的事情,江霞耐心听着,应好,让他放心。江遇点头,没法告诉江霞他自与母亲告别那刻起便平白升起的空乏而强烈的不安。半年来每日每夜侍孝床前的江霞已尽心尽力,所承受的精神与肉体疲累也足够沉重了。   “姐,你辛苦了。”江遇说。   江霞听他这话听得耳朵起茧,一如过去般回道:“你更辛苦。”   江霞把江遇送到电梯口,江遇回头,看了眼灰白而深长的走廊,目光穿过往来的医护病属落到尽头那道窄门前。他忽然很想再回去看母亲一眼。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看一眼又能如何呢?除了短暂地抚平心中绵延的不忍,他已无法再为母亲做更多了。   开启飞行模式前江遇给兰殊发微信报备:【我登机了,预计10点半到】   想了想,又发去一条:【太晚了,不用来接我】。刚按下发送,聊天界面弹出白色对话框,   兰殊:【我来接你!】   兰殊:【……】   兰殊:【哦】   兰殊:【[可怜.gif]】   江遇忍不住勾起唇角,打字安抚:【机场打车很方便】   江遇:【我到家找你】   兰殊:【好!】   兰殊:【嘿嘿】   兰殊:【那我在家等你哈!】   兰殊:【一路平安哦】   江遇:【嗯,起飞了】   江遇:【我很想你】   江遇开启飞行模式,将手机收起,挥之不去的郁抑被简短的文字轻轻安抚,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平板,开始看明天的议题资料。   入夜飞行,时间被繁星拉长,又在专注间恍然跨越。起落架摩擦陆面,带起明显震感,机舱灯亮起,江遇从工作中回神,看了眼表,十点一刻。飞机逐渐减速,空姐温柔的播报继续。江遇关闭飞行模式,正待网络连接后给兰殊及江霞报平安,便见系统提示有4个未接来电和9条微信。都来自江霞。   他心一沉。   电话是8点过连着打的,那时他刚起飞不久。江遇切换到微信,尚未点开聊天框,便看到江霞头像后面接着的,那行灰色的最新消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妈走了】   飞机终于停稳,送别广播并着此起彼伏的解扣声开柜声行李滚轮的滑动声占据整个机舱。江遇有一瞬的晕眩,双目短暂地失明又堪堪清醒。包握手机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又麻木地抖动,江遇站不起来,也思考不了。身侧的乘客忍不住拍他的肩,请他侧身借过,他全然无知。   几乎是凭本能点开江霞的微信,最末尾那三个字向刀片划进他的眼睛。江遇的眼皮拉扯般颤动,他终于看全了江霞的消息。   江霞:【弟,妈又心衰了】   江霞:【赵医生过来给妈打针】   江霞:【不行,心率没降】   江霞:【妈没醒】   江霞:【弟,你不在,我慌】   江霞:【妈心不跳了】   江霞:【赵医生还在想办法,还在给妈按】   江霞:【上机器了】   ……   ……   江霞:【弟,赵医生说没办法了】   江霞:【妈走了】 第68章 葬礼一   江遇站在院门口抽烟。村头的老张一早便来了,开着一辆小皮卡,载满殡葬的一应所需。包括江母的遗像。   都是江霞提前置备的。江遇忙,她便没与他商量。江霞选了母亲前年生日时的照片,那次江遇从燕市回来给她庆生,她高兴,拍照也很有耐心,闪光灯一亮,嘴角眼角都弯着,如今喜庆的红衣褪去,变成寡淡的灰白,那张笑脸里又平添一丝极难得的温柔。   江遇看见照片时终于嚎啕痛哭,直不起腰,紧捏着相框的手扭曲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江霞红着眼眶给他反复擦眼泪,就这么站在他身旁陪着。哭够了,江遇挂着一脸的水痕朝江霞挤出笑:“姐,照片选得好。”   江霞抚着弟弟的背,依然什么也不说。   母亲的遗体昨天当晚便由殡仪馆拉走了。江遇赶回锦市已凌晨2点,由江霞的丈夫接上直接往云寿县去,经乡道与山路回到小村的家门前,江霞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灵堂大抵归置出来了,就在小院里,用油布支起棚子,里前方摆上桌案,案几上置几只碗碟,碟里装满新鲜水果。江霞还买了花,医院门口有花店,白嫩的花瓣在深夜的灯光下照着仍水灵,她便临走前带了几株,回来找两个陶罐子,加上水,就这么插进去。外侧放上桌椅,等着白天招待来客吃席。总之,江遇回家时,江霞已将能料理的都料理好了。   天蒙亮,金纸铺的老张忙活完,勾着腰也来到院门口,跟江遇借了火抽烟。花圈堆在院门外,江遇侧了侧身,把烟头小心避开。   “辛苦了张叔。”江遇给老张点了烟,哑着嗓子说。   老张叼着烟,随意地摆了摆手:“吃着这碗饭,有什么辛苦的。”他狠吸了一口提神,一边掸烟灰一边缓缓地吐烟圈,“李三姐就这么走了,啧,可惜。”   江遇顿了顿,将最后小截烟吸完,踩灭那一点星火,才低“嗯”了一声。   家中亲友昨晚江霞已通知得差不多了,同村邻里住得近的,待天一亮便来帮忙,村里向来如此。白烛燃起,江遇点了香,听着老张娴熟而寡平的悼念词,朝母亲的遗照深深叩拜,而后是江霞和丈夫孩子。敬了香,江遇把江霞扶起身,此间的所有火光便要燃上一天一夜。江霞拿出黄纸在白烛上点燃,放入铜盆,嘴里念叨起空想的嘱托:到了那边收收脾气,别再泼辣,免得得罪各路神魂,钱不够就托梦回来,安心往生,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江遇站在家门口迎客,人人见他都凄切,道一句“节哀”,江遇弯腰行礼,将人请进去。上午9点过,置办席面的妇人也来了,不知道江霞是什么时候开始绸缪的,早前便留好了联系方式,妇人们来自邻村,踩一辆脱了漆的电三轮,拉来满满一车厨具食材。席面要大锅大灶,寻常人家没有,她们便连砌灶用的砖块也一并带了。江霞抽空出来领她们到院落一角,那里刻意空出一片,专留给她们生火造饭。今天是办白事,妇人们知情又麻利,连说主人家不必操心,保准把席面置好,让江霞尽管去忙别的。江霞便不再久留,她要去堂前看火烧纸,又不放心席面的事情,于是叫来丈夫,让他在安置客人时分神留意那边。江霞的丈夫姓宋,温吞老实,闻言点头应好,又揉了揉妻子的肩:“今天一整天,晚上还要守夜,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找机会进去眯一会儿。”   江霞朝丈夫笑笑:“不累,没事。”   上午客人来得差不多了,江遇回到院子里,和姐夫一道招呼诸人,安置座位休息,瓜子花生与茶水奉上,陪着聊几句家常,说一说母亲的生平,听邻里一反往常对母亲大肆夸赞。泼辣变成了率性,自私变成了持家,种种龃龉一概不提。当年与母亲互薅头发打了二里地的那位村委女干部,今天竟也到了场,塞了帛金上了香,坐在位子上感叹,再没见过比李三姐更凌厉果敢的妇女。她见着江遇还有些不好意思,忆起当初自己赌气不给这小辈盖章,本意是让那李三姐低头求她,而江遇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没找上来过。她不知道这事对江遇的大学生涯究竟有没有造成影响,大约是有的,没钱总是很难,村里谁都清楚,她有愧。又见江遇如今混得这么出息,在首都上班,当大律师,过去没少听李三姐扯着嗓门大声炫耀,她表面不以为然,心里又有悔。总之今天她来了,假意与真情矛盾地杂糅在一起,化作对逝者的一句句哀婉与夸赞,。   “舅舅!又有客人来了!”小侄女风一般从门口跑进来。   前来悼念的客人很多,上午到的多是邻近的那部分,江遇没细想,闻言便朝院外走。   顺着院门口延伸一条可容二人并行,尚算平直的小土路,两侧是小块的田,可种自家的菜蔬,原本江家在后门外还有一片颇大玉米地,年少时母亲与姐姐总掩没在那里,等姐姐嫁人,他读大学,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无需再养活孩子,玉米地便索性外包了,只留前院这两方小田供养自己。之后江遇去外省读研,母亲上了年纪搬去县城,院前的小田便也搁置下来自生自灭。再后来母亲与姐姐置气,也不肯留在首都,便又一次回到这里,又一次垦种,洒下自给自足的菜籽,埋怨着将成熟的时蔬装框,送到县城,也寄往首都。直到现在,母亲病倒,门口熟悉的青色在无人打理的时光中蹉跎成枯黄,日渐凋落进脚下的土地,融入这荒凉的画里,又在今时今刻成为身后这片黑白卷上不甚起眼的背景。   江遇的目光越过眼前寥落的种种,伴随狭隘而平实的小路向前,在不远的尽头看到那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黑色的车轮沾满新鲜的泥印,车身也布着泥点。车旁站着两人,一个高大壮硕,身上的黑衬衣被胸肌撑得有点紧,左腋下夹着黑皮包,寸头下偏和身旁人说话,另一个身材纤瘦,个子略矮,被前者衬得娇小但利落,他抱臂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地听着。隔了片刻,车后排的门打开,又下来个人。江遇眯起眼,分开三天,他的头发怎么好像长了许多,同样黑衣黑裤,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衬得更加皙白。   兰殊挠了挠这一路过来被椅背压塌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江遇。他连忙抬手用力挥了挥,顾不得赵子成和林逸,飞快朝江遇跑去。   蹙紧许久的眉终于舒开了些,江遇提高点声量:“慢点儿,当心。”兰殊没听,大步朝他奔来,在面前小半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兰殊喘着气,看着面前瘦削的恋人,满腔的话说不出口,喉结滚了又滚,终于挤出一句:“我过来了。”   他的头发依然没什么型,在飞奔间愈发凌乱,江遇很想拥抱他,将他紧搂入怀,就在这泥泞的小路,伴随草麦磕碰的风声,替他理一理顽皮的头发,说一点含蓄而诚实的想念。但身后的黑瓦白布,黑墙白烛,单调而极端的颜色忽而融会成一双双分明圆睁的眼睛,静默地凝视他。他被压得怯懦,于是抬起的手又放下,只对眼前人弯起眼尾眉梢,轻道了声:“嗯。”   跟上来的赵子成林逸只当没看出这乡间小路上隐秘浮动的情愫,简单与江遇打招呼,赵子成轻拍江遇的上臂:“节哀。”   江遇目光一一落过困乏的三人,由衷道:“辛苦了。”他领他们走进院子,先给江母上香,向江霞夫妇致意,而后去里屋探望江父,期间赵子成找了个机会,将几份帛金塞给江遇:“我们几个的,晚溪的也在里面,她原本想一起来,但还在外地出差,实在走不了。”   江遇没有推辞,接过后递给身旁的江霞:“嗯,我知道,她来过电话。”   江父依惯例不上灵堂,他靠坐在里屋的躺椅里,神色恹恹,由几个亲友陪着说话。江遇向他引见赵子成等人,提及兰殊时顿了顿:“……也是我的朋友,在燕市帮过我很多。”   兰殊有些局促,紧张地问候,尽量表现得乖巧,揣摩试探着讨好的尺度。   江父和善地点头,向几人表达谢意。   外间传来开席的呼唤。江遇又将人领出去,招呼他们落座。   乡村白事的席面总是粗犷而丰盛,满满一桌子,没什么口味可言。大家伙热闹地吃喝,一扫先前的阴霾,杯碗碰撞声迭起,不时还能听见高谈呼和。赵子成看着穿梭游走在各桌的江遇,皱着眉感叹:“我有点怕他撑不住。”   林逸夹起片蒜薹腊肉,入口尝了尝味道便搁了筷:“不至于,他可以的。”他转头看向身旁出神的兰殊:“你怎么样?”   兰殊将视线从江遇身上收回,他微蹙着眉,隔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我还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   林逸闻言,定定看了兰殊好一会儿,伸手揽过他的肩:“你来了,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安慰了。”   “真的?”   “真的。”   说话间,江遇朝这里望来,与兰殊的目光遥遥想碰,他的眉目便在此间柔和下来,露出浅淡的笑意。兰殊终于信了。   “那我就在这儿陪他。” 第69章 葬礼二   下午又来了许多人,有江霞及她丈夫的好友,也有江遇的朋友。金科燕市所的同事由李主任带队前来,所里其他团队的合伙人虽未亲至,也通过电话微信表达问候,托人带去帛金。服务多年的企业法务部负责人,高管甚至创始人也同样致电表达慰问,并让他安心家事。李律师和小蒋助理走完流程仍没落座,帮着江遇前后忙活。江遇很感激,他孤身往燕市扎根,锲而不舍地寻求机会,此刻终于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不舍昼夜的付出所收获的涓流般的回应。贫瘠而落后的起点是他无可选择的不幸,但努力便有回报又何尝不是难得的幸运。   燕市来的朋友交由兰殊和赵子成作陪,闲聊夹杂些商务,也很自然。   晚饭过后,葬礼宾客的部分便算结束了。一众人在渐落的夕阳下离开,林逸与赵子成结伴同江遇道别:“我们先走了,你注意身体,别太累。”赵子成说。   今天周一,卷疯了的林逸赵子成能请出一天假已不容易,江遇没有多留,将人一路送到车旁,认真嘱咐林逸开车慢点。   林逸点头应下,又瞥向跟在江遇身边的兰殊,这位跟他们一道来的社会闲散人士很显然并不准备跟他们一道走了。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多言。赵子成坐上副驾,从右侧后视镜回望还在原地目送他们的那对……情侣。更远处的烛火伴随车轮滚动已微不可见,夕阳之下仿若相依的两人也因背光看不清表情。赵子成情绪复杂,紧拧的眉松不下来,他原本对江遇兰殊谈恋爱这事没什么实感,整体还是懵的,就像影视或小说忽然读到荒诞的章节,而此刻他终于沉浸,开始体悟真切,于是没由来地焦虑:“他俩以后咋办啊?”   “什么怎么办?”林逸一边开车一边问。   “……”赵子成说不清。   林逸笑:“一个有钱有能力,一个……更有钱,如果连这样的两个人还得操心以后,那同性恋真灭绝算了。”   赵子成被怼惯了,没回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呢,你以后咋办?”   乡间的路不平,这辆领御G9他刚换不到半年,一向开得很小心。   “能咋办,我现在挺好的。”   赵子成又叹了一声,306从没论过年龄排辈,但他的确是最大的那个,他总觉得另三个小弟不论如何总是需要他操心的,他将日子过得安稳平实,于是对小弟们游离在主流边缘的生活选择总难免担忧。   “单着挺好的,”赵子成说,“你别出去瞎约炮啊。”   “……你在说什么屁话。”   “哎呀真的,我最近天天研究你们圈子的事儿,啧,前段时间一群Gay跑山里……”   林逸猛踩一脚刹车,颠得赵子成朝前扑,又被安全带卡回来。林逸耳朵发红,不等赵子成抱怨,他骂道:“你没事看这些有病啊?”   “卧槽,”赵子成恼了,“我他妈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几个。我又不是你们圈的,我不得多了解一点吗?”   “用得着吗?”林逸毫不领情,“还是你觉得我、江遇、兰殊,我们会出去乱搞,群交?”   “……我没那么想也没那么说。”   “刚不是你说我出去瞎约炮?”   “我他妈就是善意提醒一句!”赵子成脾气上头,吼道,“老子担心你你丫听不出来?非得跟我对着干是吧?”   林逸安静了,赵子成这么多年几乎都很迁就他,随他怎么耍性子闹脾气都笑嘻嘻地包容。唯一一次朝他发火是10年前那个雨夜。今天这是第二次。   林逸眼睛发干,抿着唇不说话。他也不看赵子成了,将头转回去,挂挡踩油门,沉默开车。涩得难受的眼眶终于自救般蓄起些水汽,林逸拼命眨,好不容易没让水珠子顺脸落下。   只可惜鼻子不给力,一吸气,带起连串鼻涕音。于是所有情绪都露了馅儿。   林逸觉得丢脸,赵子成则慌神:“哎呀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一下子没控制住。你别哭啊你。”   林逸用鼻音死犟:“你才哭了。”   “是是是,我哭,”赵子成满口认下,又关切道,“你要不要纸?”   “……”   气氛被这么一打岔便轻易缓和了。赵子成先头地话没说完,现下放轻了声音,态度变得小心翼翼:“你看你,长得好,工作也好,人还单纯,你们圈子水深,多个心眼总不会错的。”   “……嗯。”林逸终于应下了。   赵子成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哎我也不是要你封心锁爱,要真遇到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你也该谈谈该恋恋啊,别白瞎了一张好脸,”赵子成说,“真觉得合适,带来我们几个见见,哥哥我看人眼光可以的,或者你不信我,也可以信江遇嘛对不?”   林逸忍下想再次怼人的冲动,耐着性子应了。   车终于驶离粗犷的土道,开上平滑的沥青路,两人都松了口气。赵子成还要赶飞机回燕市,林逸得把他送去锦市机场,路还长,赵子成乏得不行,招呼一声便放平靠背开始小憩。林逸打开车载播放器,选了舒缓的轻音乐,在柔和的曲调中独自把着方向盘,就这么一路往前开。   “哪儿那么容易找。”他小声嘟囔一句,便再无话了。   灵堂里还有留下的亲戚聚拢在烧纸的铜盆边聊天,几步外摆了两张方桌,一桌在麻将,一桌在炸金花,江霞扎堆在聊天的人群里,丈夫则去麻将桌买马。总之,此时的众人都已缓过了哀戚的劲,开始流向熟悉的生活节奏。   兰殊与江母素未谋面,只是江遇的一个“好友”,于是在这群江母生前亲近的家人中显得有些特别。江遇简单解释说兰殊有工作急于与他对接因而留下,深居乡村的众人想不到旁处,只觉得大城市的工作节奏大概果真就是这么繁忙,连老母的葬礼都不肯放过。   江遇把兰殊带回他的房间,破旧的屋舍与儿时没什么差别。他初中去到镇上,高中又被挖去市里,一路住校,只长假才回家,父母便没考虑过翻新的事情。   外头人多,洗澡也有些麻烦,江遇给兰殊烧水回来,方便他简单擦洗,让他先休息。床还是那张当年母亲亲手打的木板床,江霞替他铺了新被褥,坐上去嘎吱响。   “那你呢?”兰殊问。   江遇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纸笔,在床旁那张旧书桌前坐下:“我捋一下明天的悼词,过会儿出去守夜。”   这会儿才刚过8点,兰殊哪里能睡着,他趿拉着鞋子下床,走到江遇旁边,撑着桌沿坐上去:“我陪你。”   江遇抬头看他,细嫩白净的俊脸与身后残旧的陈设格格不入,只眸光被屋内昏黄的电灯映得明亮,江遇笑:“好。”   江遇取下笔盖,思忖着下笔。兰殊盯着他修长而附茧的手指和指间快速游移的笔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会是我当初送你的那支钢笔吧?”   “嗯,”江遇写完眼下这句才停笔,“要看看吗?”   兰殊点头,江遇把笔递给他。笔身表面略有些褪色,笔尾与笔帽的贴合处掉了点漆,握笔处也是如此,但总体仍是温润而光洁的,显然时常被人把玩使用,半点没有尘封的灰败感。   兰殊摩挲手中这细长的小物,有些懊恼:“早知道送你一支更贵的了,这支质量不行,不够耐用。”   江遇笑:“挺好的,写了这么多年都没坏,出水很顺畅。”   兰殊闻言又看向那银色的笔尖,于是再次恍然:“这个就是你微信头像的笔尖?”   “嗯。”   兰殊再看向钢笔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珍重。他小心翼翼地将钢笔交还给江遇,在对方低头准备继续拟稿时两手捧起江遇的脸,他认真地盯着江遇的眼睛:“你一定特别特别喜欢我。”   江遇一愣,随即展眉,他放下笔,右手握住兰殊的左手腕,将抚在脸上的手摘下,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背。   兰殊的耳朵红了,他挣脱江遇跳下书桌,后知后觉地心虚着四下张望。屋外的白烛正燃着,黄纸源源不断地烧。虚妄的故灵盘旋在留存之人的心间。   不敢继续打扰江遇,兰殊只得回到床上耍手机。   喧声渐渐小了,麻将牌局散了,围坐聊天的妇人三两相挽地招呼着离去。江遇停笔,将稿子又看了一遍后收进包里,起身对床上兰殊说:“我出去守夜,你早点睡。”   兰殊闻言摘下耳机,支吾应好。他没法说什么陪你一块守夜的话,不合适。   江遇出门换下忙碌一整天的江霞,让她去休息。江霞让江遇后半夜叫她,两姐弟换着来,江遇答应。夜风吹堂,抚得烛光微晃,江遇批着外套,一把一把地烧纸。他不怕,倒希望发生点怪力乱神事,好叫他补上那最后一面。   时间过得慢,江遇有点无聊。他看着母亲黑白的遗像出神,将儿时成长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着,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母亲总是泼辣,乾纲独断,自私而市侩,因无知而无畏。她便是用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护住一家,养活老小,在劳苦而粗鄙的一生走过大半,耕种到终于开花结果的时候,她又带着满腔的不甘与挂念离去。这样一个俗不可耐,总叫他为难让他苦恼的老妇人,的的确确辛劳地养育了他。江遇仰望母亲黑白的含蓄的笑容,长长地叹息,他到底是做得不够,没能赡养好她,他不得不承认,于事业与亲情相冲的关隘,他总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前者,没有事业哪能照顾好她们,没有事业哪能让她长脸,让她洋洋得意地炫耀,没有事业哪能对得起她这么多年的付出与日复一日关于出人头地的嘱托。他的确做得不够,他明白自己不论如何坦然,于内心深处仍免不了将那乡野间贫乏而困苦的曾经与如今得来不易的光鲜脱钩,免不了对脱胎换骨的渴求。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儿子。   江霞一觉睡到早上6点,她看了眼时间便立刻翻身而起,批着衣服推门出去。江遇仍在灵堂遗像前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手里拿着平板看资料。案台上白蜡火光曳曳,香烟盈盈,江霞连忙过去:“你怎么没有叫我?”   江遇抬头,对姐姐温和笑道:“你昨天太辛苦了。”   江霞心软得不行,她捏了捏弟弟的肩:“还有一个小时,你快去眯一会儿。”江遇没再拒绝,今天事情重,他需要些体力撑着。   兰殊还没醒,陌生的床让他睡得不够踏实,于是当身旁的床垫下凹,凉意钻入被子,陌生而熟悉的气味缠绕着钻入他的鼻息,他迷蒙着睁开了眼,而后便看见疲惫的恋人回到他的身旁,单手隔着被子轻拢住他的腰。兰殊和江遇有太多同窗的回忆,宿舍的床前后相邻,他们抵足而眠了整整四年,却从未同床共枕过。于是兰殊立刻清醒,并浑身僵硬,心跳频率骤升,以至于快无法呼吸。可他又在下一秒从那瞬间的沸腾中冷褪下来,所有源自爱意的旖旎都在江遇微皱的眉心淡淡晕开,化作柔和而澄净的珍视。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还有很多的旖旎婉转,而在江遇人生中十分沉重而深刻的此时,他只要无声地陪伴他就可以了。   江遇睡足一个小时,姐夫敲门喊他时,院子里已再次热闹起来。江李两家的近亲皆等在那里,左胸佩戴白花,上臂绑着黑纱,正三两聚在一起说话。江遇和兰殊简单洗漱,又接过江霞备好的早餐吃了,卡着时间上路。   江母的遗体仍躺在锦市殡仪馆里,今天上午得火化。参与最后祭拜的已是与江母生前最为亲近的两方族亲,唯有兰殊这一个“外人”。江遇了解兰殊,他没有那么强的内核,在这样特殊的场合他必定会不自在。所以他本想将兰殊顺路送去机场,让他先回燕市。而兰殊抿着唇摇头:“我陪着你,等你忙完,我们一起回去。”   天光尚未大亮,他们在院子的角落说话,几步开外便是一众亲眷,兰殊的手里还拿着他不爱吃的水煮蛋,两人相隔不近,一眼观去不过泛泛之交。江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微弯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兰殊的鸡蛋,放到桌上的空陶碗里:“就放这儿,我爸中午吃。”   他朝旁看了眼,道:“走吧。”   院外的村路上停着好几辆黑车,左侧后视镜都绑着红绸,来的亲属多,众人七嘴八舌商量分座,江遇和兰殊一道坐姐姐姐夫的车,时间差不多了,江遇抱起母亲遗像,与父亲告别后上路。   姐姐与姐夫坐在前排,江遇和兰殊坐在后排,气氛有些沉得尴尬,副驾的江霞便开口与兰殊简单聊天,问他昨晚睡得如何,又感谢他今天愿意同往。   “姐姐不用客气,我和江遇十多年的好朋友,今天来是应该的,我也算我们宿舍的代表了。”兰殊讲着他盘算好的说辞,江霞便又借此感谢了兰殊和未到场的朋友们对江遇在异乡的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兰殊有些惭愧,“当年读书,江遇照顾我更多。”   殡仪馆如今服务极好,待他们到时,灵堂已将一应备齐,挽联高挂两侧,江遇把遗像摆上案台,江母的遗体由工作人员缓缓推出,稳稳停放在鲜花簇拥的正中。直系的子女与配偶站在台前,由葬礼主持简单开篇,同到场亲友深鞠躬后,儿子江遇发表悼词。   江遇再次向台下鞠躬,他垂眸,略平复心绪后开始发言。悼词在昨晚草拟时便背得差不多了,此刻他脱稿,用低沉而有些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来。他感谢诸位长辈亲友,感恩他们多年来对他一家的诸多照顾与包容。他感念母亲,回顾她这一生的艰辛与不易,描述她对自己成长路上的谆谆教导,他罗列了母亲的诸多优秀品格,勤劳、坚毅、勇敢……江遇知道母亲其实没有那么好,她的负面评价总是多于正面的,他清楚,江霞清楚,台下的众人几乎也清楚。但在此时此刻,没人会反对他不算公正的悼言,没人会对一个已然安详地躺在鲜花中的老人再置喙什么。便让她作为一个勤劳坚毅勇敢的母亲度过留存于世的最后时光吧,便送上这最后的善意吧。   江遇发言结束,葬礼进行到下一项,到场者排队围绕江母的遗体走一圈,再一一与她的子女握手致意。兰殊排在陌生的队伍里,侧头看向繁花中那娇小而枯瘦的老人。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透明棺柩中的她已由入殓师装扮齐整,花白的头发柔顺地梳在耳侧,施了粉黛的皮肤白里透红,嘴唇略弯,带着细微的笑意,她身上穿着金丝银线密缝的精致寿衣,双手交叠于腹上,仿佛只是安然深眠。兰殊生出没由来的胆怯与愧意,他不曾于她在世时拜望问候,却在她病重时悄无声息地拐走了她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拉着他同他一起走进那条明道之外的深巷。   实在对不起。   兰殊跟随队伍来到逝者子女面前,轻轻握住江遇冰凉的右手,在短暂地那一秒里偷偷用力,想为他渡去一点浅薄的温度,他们的视线在满堂肃穆的白光之下无声交汇,又默契地分开,一切默然流动,那些掩在其下的情感化作细丝,悄然缠绕在心间。   仪式结束,众人鱼贯而出,留江遇及江霞一家前往后方的火化房,目送遗体作最后道别。   江母的遗体已被抬放到火炉前,火化师熟练地摆弄好一切,按下按钮前问道:“要跪吗?”   “要。”江霞说。   “那跪吧。”   江霞和丈夫、江遇一道,在苍白的瓷砖地上跪倒。火化炉被打开,遗体缓缓送入。江霞忽而放声大哭,难以自抑。江遇和姐夫一道牢牢抱住几欲起身扑向母亲的姐姐,眼泪也决堤般奔涌。母亲的离世在这一刻终于拨开重重昏暗的雾霭,化作实质,如尖锥般一下一下刺在心上。   他不再有妈妈了。   遗体被彻底推进炉子里,火炉的门再次合上。见惯死别的火化师朝地上的人说:“好了,可以起来了。”   江遇抹了把脸,和姐夫共同将已瘫软的姐姐架扶起来。   “火化估计要半个小时,你们去前面等吧,完事会有人来通知。”火化师说。   江遇点头道谢,扶着姐姐出去了。   兰殊在殡仪馆门口的空地等着,江李两家的亲戚也在,男人们相互发烟,也不忘兰殊这里,他道谢拒绝了。兰殊是唯一的陌生人,老一辈叼着烟与他闲谈,兰殊依旧搬出那套说辞,大伙也不多疑,只说他们这些朋友很够意思,也再次代表家族朝他道谢。兰殊受之有愧,忙说不敢当。   江遇和堪堪恢复精神的江霞走了出来,向众人表达感恩之情,又一一安排他们乘车离去。兰殊是跟着江霞的车来的,江霞的丈夫提出先开车送他去机场,反正火化还得等一段时间,剩下的都是江家直系子女的事情了。兰殊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已是此间唯一“不相干”的人,照理应当走了,于是看向江遇。   江遇正要点头,却听身旁的江霞道:“小兰和我们一块儿吧。”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喑哑鼻音,话语又轻又柔。   兰殊瞪大眼,无措地将目光在江遇江霞两姐弟脸上游移。他原本是拿不定主意的,但被江霞这么一说,却慌张得只想逃。   “不不,”他眨着眼,连连摆手,“这不合适的,姐姐。”   江霞没答,只看向身旁的弟弟:“你觉得呢?”   江遇看着已然凌乱的兰殊,接收到对方求助的眼神,于是对江霞道:“今天还是算了。”这太突然,的确不是好的时机。   江霞理解地点头,兰殊顺势道:“姐姐你们不用送,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就行。”   姐夫却道:“没事的小兰,这儿得等一阵,机场离得挺近,我送你。”   “真不用,真不用。”他此刻惶恐得要死,那种干了坏事被发现的慌张几乎让他窒息,万万不敢再和江家诸人单独接触,只得再次偷瞄江遇。   江遇会意,说:“没事姐夫,我送他下山打车就行,你留这儿陪姐姐。”   毕竟江霞大哭之后精神不好,姐夫便不再争,按着江遇的意思办了。   两人走下山,江遇用手机打好车,替兰殊摘下身上的白花与黑纱放进自己口袋。   方才那出实在惊心动魄,现下逃离出来,兰殊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挠了挠头,嗫嚅着开口:“那,我去机场等你?”   江遇点头:“嗯,”又嘱咐道,“过会儿还要接骨灰,下葬,事情多,忙完估计得两三个小时,你中午好好吃饭,先不用买机票,等我过来再一起。”   “好。”被安排妥当的兰殊终于镇定了一些。车到了,兰殊和江遇告别:“我等你啊,你不用急。”   “嗯,到了给我打电话。” 第70章 葬礼三   送走兰殊,江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山下没风,他也什么都没想,像给长时间高速运转的大脑来了个关机重启。而后再次转身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骨灰领取处外贴心地安置了一排长凳,旁边还有饮用水和一次性纸杯。江霞与丈夫并坐在那里。姐夫见江遇来了,朝他招手,又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温水:“刚问过了,还得再等20来分钟,你坐着好好歇歇。”   江遇道谢接过水,坐到江霞的另一侧。江霞朝弟弟温和笑了笑,眼眶的红还在,眼眸明澈了许多。   江遇和江霞都没提方才那突兀的挽留,有的事是不言而喻的,江遇已彻底成为江家新的支柱,他的生活,他的选择,江霞干预不了,也从未想过干预。她只是个再普通再微渺不过的农村妇女,她的弟弟比她能干百倍,见过的世面比她多过百倍,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呢?随他吧,平安就好,健康就好。   三人安静地养神,偶尔交谈几句这两天的人事和接下来的安排。江遇这周要出差,行程半月前就定下了,是凌风航运的事。江母走得有些突然,江遇没把这事告诉航运的人,兰殊不知道他要出差,所以大概也没来得及通知凌砚。总之,出差不变,他今天回律所料理好其他工作,周三便得飞一趟埃及。所以母亲后续的一应事务,包括遗物遗产的处置都还是得交给江霞来。   江遇自事业起飞以来陆续给江父江母打了不少钱,如今江母离世,尽管江遇就是最专业的律师,江家这样的寻常人家也不可能全然依凭民法典继承法来做遗产分配。江遇分文不要,全交由姐姐。江霞对此早有数,江父往后跟着她住,现金存款也都转给父亲自己拿着,老人家兜里有钱心里更安稳,江家没什么别的贵重物什,左不过子女境况好了之后送的小玩意,包括江霞丈夫前年为丈母娘打的两只金戒指,这些江霞一并收着放保险柜里就行。于是此时与弟弟说起,两三句便讲清楚了。   “李淑华的家属,李淑华的家属在不在?”骨灰领取处的窗口打开,有工作人员探头出来喊。   江遇江霞走过去,出示身份材料,对方瞥一眼,点点头:“骨灰出来了,你们的骨灰盒呢?”   江霞丈夫忙双手递上,对方从窗口接过,打开放在身边,从身后推上一辆小推车,顶层放着一个大铁盘,江霞一见,眼眶便又红了。   工作人员戴上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装骨灰,先装未烧开的碎骨片,拿镊子一片一片,轻轻夹进去,途中见到黑色的小块碳化物便挑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是已烧开的灰末,用小铲子小刮片配合着从铁盘里铲起来,装进骨灰盒。最后是大块的骨片,看那弧度,应该是头盖骨。江霞捂着脸抽噎,江遇搂住姐姐的肩,作她的依靠。等全部装好,老师傅又最后拿出一把毛刷,将铁盘各个角落细细扫一遍,扫汇出的灰末又再次倒进骨灰盒中,如此才终于将盖子盖好,裹上红布交还家属。   江遇抱着骨灰盒,跟着江霞一道朝公墓走。江霞年后便特意来选过墓地,她知道江遇事多,也明白母亲尚未离世便先选墓说起来总是不太好听,但她日日陪护,没人比她更清楚母亲的状况,早选早定好位置,也免得将来慌乱。事实证明,江霞实在有远见。   石碑今早刚刻好,已由人背到墓前立毕,江遇听人指挥着,跪地将骨灰盒放入洒扫干净的墓坑,江霞从包里取出装满硬币的陶瓷罐,用红布封口,放到骨灰盒旁,又仔细封墓,浇筑水泥,最后打扫干净,摆上鲜花。姐弟俩先后叩拜,完成最后的流程。江霞与丈夫相互搀扶起身,见江遇等在一旁,她看一眼弟弟,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对方了然:“我先下去开车,你们别急,慢慢走。”   等姐夫行远,江遇才扶住姐姐的手臂,与她一同走在窄长的公墓阶梯上。两侧是层叠的墓碑,放眼一片灰白,与远方的青山相映,确作这繁花市井间闹中取静的安息之所。   “姐,”江遇扶着江霞走了好长一段,终于说出他最想说的那句,“对不起。”   江遇对江霞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歉意,他有太多的对不起。儿时抢占了姐姐念书的名额,读大学的学费用姐姐的嫁妆,工作后他久不归乡,又将父母尽托与已然为生活十分繁忙奔波的姐姐。还有母亲,偏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母亲,她每一次显而易见的重男轻女,都是加在江遇心上的砖头。   江霞明白江遇的意思,他没法直说已故之人的不好,歉意里包含着本不应他承担的愧疚。江霞轻叹一声,她拍了拍弟弟的背:“没什么的,弟弟,我已经过得很好了。”她的释然不是伪装,从她看着母亲入土,接纳她与世长辞的事实,过往的种种委屈,种种不甘便也随她一并辞别了。   可她的好弟弟却没能想得开,于是江霞挽住江遇的上臂,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妈以前虽然也偏心,但她对我的态度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最近几年,她的脾气才越来越差。”江遇低低应了一声。   江霞继续道:“其实妈对我的转变,是从你在律所的工作走上正轨开始的,非要说个节点的话,那差不多就是从你给家里打第一笔钱开始。”   江遇心头一紧,当初他终于独立办案,收到第一笔大额的律师费是10万,扣了税到手7万多,他当即给母亲打去3万,给姐姐打去3万,他的想法很简单,家人供养他成才,赚钱了理当回报,却没料到这6万块钱竟然加深了母亲看待子女的落差。他急于开口解释,却被江霞捏了捏手臂打断:“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比我能干,赚得比我多,这在妈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妈不待见我,烦我,不是嫌我赚得少,是她心中有愧。”   江遇怔愣,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姐姐,江霞仍目视前方,表情平淡,她继续说:“当年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娃读书,妈选了你,没选我。她面上理直气壮,心里其实没那么过得去。”江霞笑,“你越来越出息,离我们越来越远,钱越赚越多,妈心头那根刺就越扎越深。”   江遇没有反驳,只沉默地听。   “妈是个绝对不吃亏的人,她越想啊,越觉得我怎么可能不恨她,她断了我的路,我怎么可能不报复她?”江霞低眉笑了笑,“所以我不论怎么对她好,她都觉得我虚伪,觉得我装,觉得我一定在暗地里给她使坏。”她轻叹,“说到底,都是她心虚。”   江霞不再继续说下去,江遇低声问:“姐,那你恨过她吗?”   江霞摇头:“没有。”她说,“委屈是有过的,但谈不上恨,而且其实委屈也没委屈多久,我挺快就放下了,弟,你晓得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姐姐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江霞语气轻快,甚至有点玩笑的意思,“我知道,我弟很聪明,读书也好当律师也好,干什么都能成。可我们江家哪能那么走运,祖坟冒烟一次不够,还想次次冒烟?我读书马马虎虎,考不考得上本科都不一定,毕业出来无非也就是在城里给人打工,一个月赚着小几千块,省吃俭用都供不起城里的房子。”   快到山脚了,停车场已经出现在视线的尽头,江霞隐约看见自己老实温厚的丈夫正倚在两人的那辆小车边抽烟。她弯起眼角,接着说:“我想过的,如果妈选了我读书,你没读,那我们全家都必定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日子,窝在山沟子里庸庸碌碌,你再能干,没文凭没学历的,成事也难。如果我俩都读书,我照样马马虎虎,你照样飞黄腾达,你孝顺,对我也好,可咱姐弟俩说直白些,没了你对我的那些愧疚,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照顾我?动不动大几十万地给我打钱?”   “姐啊……”江遇无奈。   “实话实说嘛。”江霞语调上扬,有点俏皮。   远处的丈夫也看见了他们,他忙抬高手臂朝他们挥舞,江霞也向他挥了挥,目光柔软下来:“如果那样,我也遇不到你姐夫这么好的人了。”   江遇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其貌不扬的敦实的男人,当年他们刚结婚,自己考上大学,姐姐除了嫁妆还额外问自己的新婚丈夫借了一笔,他立刻答应,当天就跑银行转钱。等自己赚足家教费还债,他几番推辞不收,说弟娃读书不容易,拿着钱,别东奔西跑的那么累。江霞与他结婚多年,超市经营难免起早贪黑,但夫妻和美,日子平顺,江霞眼见着心宽体胖了不少。   “嗯,”江遇说,“姐夫很好。”   “妈找的,”江霞说,“他一从省城打工回来,妈就拉着我上门,让我和他相亲。”   江霞笑:“妈眼光挺好。”   江遇也笑。   江霞停下脚步,看向江遇:“所以啊弟,你别再想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现在就是咱们家最好的安排。”   江遇回看江霞,温柔注视她平和恬静的双眸,看她眼尾的细纹,看她黝黑的皮肤上难掩的晒斑和鬓角没染到的白发,他眼眶发干,雾气一点点弥漫上来,可他不能再辩驳什么了,他只能点头:“嗯。” 第71章 坦白   江遇和兰殊一道飞回燕市。路上和他提起自己出差的安排,兰殊一愣,半晌后才讷道:“这么远啊……”   “嗯,”江遇替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小毯,“国际贸易形势变化,托运的埃及经销商现金流断了,拿着提货单不来提货,本来不算大事,但这次货值比较高,分销处理比较困难,凌总让我过去了解情况,配合本地律师再和对方谈谈。”   兰殊点头,他知道江遇在工作上向来很拼,可仍觉得他这次毫无间隔的奔波实在太辛苦了。他有点想给凌砚说一声,哪怕把出差时间稍稍推迟几天也好,可这想法只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便被按下。他明白江遇一定不想要自己这种方式的关心。   飞机落地,江遇和兰殊一起回家。回的是江遇家,兰殊不想和江遇分开。屋子空置了一个周末,空气与尘埃一并被围困在沉寂的空间里。江遇把密闭的窗户打开通风,又去厨房烧水,回头对兰殊说:“冰箱里有喝的。”   兰殊“哦”了一声,没去拿,他倚靠在江遇身后的餐台边,看向江遇的背。江遇的外套已经脱下了,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羊毛衫,柔软的面料将他宽直的肩膀与挺拔的背脊勾勒得无比清晰。兰殊觉得自己简直色得可恶,怎么能在这样消丧愁闷的氛围里满脑子春光。他只得暗骂自己,然后走过去抱住江遇的腰,将前胸贴上那坚实而紧致的后背,鼻息落在江遇的颈侧,兰殊在这一刻觉得实在太累了,拾掇不出半点力气,仿佛刚经历完人生大悲的那个人是自己。他靠着江遇的脖子深吸,用力攫取属于对方的气息。江遇握住兰殊环在腰间地手,侧头问:“怎么了?”   兰殊闭上眼摇头,又吸了一口,才说:“我累了,没劲。”   “去床上躺会儿吧。”江遇说,“飞机上没吃好,我点些外卖,等送到了叫你。”   兰殊应下,却没放手,只抬起脑袋:“你陪我躺吧。”   江遇想了想,说“好”。   时值下午3点,江遇的窗帘选得厚实,遮阳效果很好,左右一拉,满屋日光立时隐匿无踪,留下木质家具无声而晦暗的影子。江遇拉开衣柜,找了套干净睡衣给兰殊,兰殊不避他,就这么换了,然后躺进床。没一会儿,江遇也上床了。兰殊侧身看他,江遇的手放在被子外,正举着手机点餐,屏幕散出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抚过他微蹙的眉,落进他深邃而疲倦的眼睛。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到得这暧昧的空间反倒怯懦般统统消失不见,兰殊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闭上眼,果然睡了过去。   两人小憩之后吃了点东西,江遇要回律所处理工作,晚上大概率加班,为后天的出差做准备。兰殊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干脆开车回了老宅。   凌峰在澳洲度假。凌砚今天回家挺早,在主楼客厅看见躺尸般懒在沙发上的兰殊倒也不意外:“回来了?”   兰殊闭着眼“嗯”一声,又想到什么,一个翻身坐起:“哥,我给你说个事儿。”   “什么?”凌砚一边走一边把外套交给佣人,福婶孙女过生日,她这两天休假回家了。   “我谈恋爱了。”   凌砚停下正待上楼的脚步,侧头看了眼自己那仿佛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弟弟,他略挑眉:“能耐了。”   兰殊咽了口唾沫:“你不问问我对方是谁么?”   凌砚却再次抬脚上楼:“没兴趣。”   兰殊追到楼梯口,仰头望向哥哥:“哎呀哥,你有点兴趣行不?”   凌砚见他那殷切的样子觉得好笑,便转身倚着扶手,好整以暇又勉为其难地开口:“哦,说吧,我认识的?”   “嗯,”兰殊顿了顿,又眨巴好几下眼,“是江遇。”他看着哥哥疑惑的眼睛和逐渐皱起的眉,再次道:“我和江遇谈恋爱了。”   凌砚沉默片刻,对兰殊说:“去书房等我。”兰殊乖乖应了。   等凌砚换好衣服来到书房,他已冷静下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从容。他坐到兰殊对面的皮质沙发上,隔着极其商务的原木茶几,不理会兰殊讨好般提前泡上的茶,径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   兰殊在大哥的威压之下收起嬉皮笑脸,在柔软的沙发上坐得笔直,认真回答:“差不多10年前……刚出国没多久。”   “出国后?”凌砚皱眉,“什么契机?”   “也,也没什么契机,”兰殊挠头,“就是出去之后发现忘不了他。”袒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实在羞耻,可凌砚目光如炬,兰殊只能简短而直白地表达。好在凌砚还算有良心,不再深究,没放任那抹浓郁的红继续在亲弟脸上大肆蔓延,他转而问:“江遇和你一个想法?”   “……差不多吧。”   “也是你出国,分开之后才意识到的?之前没感觉?”   “……嗯,嗯,也是的。”兰殊含糊其辞,那些他亲自经历又亲自错过的,校园时青葱的暗恋,他没资格擅自宣扬。而那个破窗的吻,自然也一并隐去了。   “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凌砚又问。   兰殊答:“就上周。他一开始还不愿意来着……”他嘟囔。   “你威逼利诱了?”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凌砚勾起嘴角,兰殊见状,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   “你们谈恋爱这事,你身边的朋友知道么?”凌砚问。   “知道,”兰殊说,“子成,林逸,晚溪,我给他们提过了。”   凌砚若有所思地点头,没再继续问。没别的好问的。他了解江遇,更了解兰殊,唯独不了解他们的性向,但这都不重要。也不必考虑未来,不必究问他们是否足够认真,兰殊告诉他,他们在谈恋爱,那么兰殊就是认真的。   “等这趟出差结束,让他到家里来。”凌砚道。   “好。”兰殊应下,又忽然想起来,对凌砚说,“江遇妈妈前天去世了。”   凌砚闻言一愣:“什么原因?病逝吗?”   “嗯,癌症。”   凌砚叹:“我对小江的关注不够。”又问兰殊,“你去吊唁了?”   “去了,今天刚回来。”兰殊答。   凌砚不再多说。他挥挥手,让兰殊出去。   兰殊打开书房的门,离开前回头叫凌砚:“哥。”   “嗯?”凌砚已来到书桌前,准备继续工作。   兰殊顿了顿,问:“哥,妈妈,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凌砚抬眸看向弟弟,目光却有些恍惚。母亲离世太久了,久到就连他也并不能全然回忆起她的样子,他如今很忙,忙到难再如何专注地思念她,她成为模糊的剪映,只极偶尔地入梦回眸,蹲下身,摸一摸他的头。   隔了一小会儿,凌砚才说:“就是个单纯,善良,爱漂亮的小姑娘。”   现在的他已经比她大许多岁了。 第72章 告白与offer   杨晚溪陪暄暄洗了澡,给她擦脸擦身体乳,又穿上漂亮的小睡衣,和她一起窝进床,把柔软的女儿搂进怀里,给她讲绘本。她忙了一整个周末把巡检工作收尾,今天上午一回燕市便直奔集团,赶上例会的末尾做了巡检汇报。身体已然力竭,而当育儿嫂体贴地提出今晚让暄暄挨着她睡,林晚溪还是摇头拒绝了。她如今陪伴林暄暄的时间相比过去全职主妇时缩短了太多太多,于是仅剩的这一点亲子机会她一定不能再错过。   暄暄很开心,也很兴奋,杨晚溪讲了一本又一本,林暄暄仍半点不见困。杨晚溪干脆把书放到一边,带着女儿一起躺进被窝,给她掖好被子,一边轻拍她的小肚子,一边和她聊天。今天在幼儿园开不开心,饭好不好吃,和小伙伴玩儿了什么。一点一点地聊。林晚溪也会讲自己的事,林暄暄并不能完全听懂,她会尽量简单地说,妈妈今天的工作是和一些叔叔伯伯聊天,不,和我们现在不太一样,妈妈要偷偷观察他们有没有说谎……   林暄暄没有转学,这是杨晚溪深思熟虑地结果。她不确定林暄暄在那个与她们所在阶层相去甚远的圈子里是否真的能够适应,全新的环境总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性,现在这个幼儿园,虽然有家教不良的男孩儿,却也有林暄暄十分喜欢的好朋友,园里的老师在通常情况下大抵能做到尽心与公平。而曾经的那些冲突,不得不说,在凌砚出面过一次之后,已然被基本化解了。男孩不敢再找暄暄的麻烦,甚至似乎有些怕她。   “我现在是大姐大!”林暄暄这样告诉杨晚溪,“班里谁受欺负了,都来找我,我保护她们!”她小脸昂扬,好不得意。杨晚溪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嗯,真厉害,但不可以主动动手哦。”   “我知道的,妈妈!”林暄暄眼眸亮晶晶的,“我不主动打人,如果别人打我,我就可以打他,这叫正当防卫!”   杨晚溪乐得捏女儿充满胶原的小脸蛋,又忍不住亲了好几口。林暄暄性格虎,育儿嫂曾委婉地像杨晚溪提过,要不要还是教育一下暄暄,让她更温柔淑女一些,更有女孩儿样一点。杨晚溪没听。虎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虎一点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不是吗?她想着,这些年遇到的许多人似乎都因为她柔弱的外表而误解她,包括他那被捉奸后仍大言不惭趾高气昂的前夫。也包括凌砚。可她真的柔弱吗?她承认,在一众不让林暄暄转学的合理原因里,她藏了一点源于自尊的私心。   杨晚溪按灭床头的台灯,轻搂着女儿沉沉睡去。   这次巡检之后,杨晚溪可以稍放松一段时间,每天按时上下班。她如今不是总秘,不必事无巨细跟在凌砚身后,但也称不上闲,总助的工作对专业要求更高更严苛,她还不想像上一任孙总助那样被换掉,于是仍需要抓紧时间充电。   周五,等凌风农科的总经理及财务总监前来找凌砚汇报完工作,杨晚溪收到凌砚关于项目跟进的指示后,起身将两位老总送出门,正准备一并离开,并暗自庆贺可以度过一个不必加班的周末,便听身后的凌总道:“杨晚溪留一下。”   杨晚溪转身回来,又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她走到办公桌前:“凌总。”   “嗯,”凌砚没有抬头,只用手中的钢笔点了点她身旁的皮椅,“先坐,等我一会儿。”   杨晚溪依言坐下,凌砚今天下午行程很满,临近下班依然有文件要签,这些她都是很清楚的。她猜凌砚留她下来大概是想再多了解些巡检的细节,毕竟凌风体育虽然是凌董事长基于爱好创立,在集团内不怎么起眼,但多年经营已拿下国内多场职业赛事承办权,这次巡检查出的财务问题不少也不小,从票据不清到虚构交易,从挪用集团专项资金到大宗采购猫腻,严重的已可入刑,凌砚大概率不会轻拿轻放。主要情况她已在会议中做了报告,但还有许多细节是来不及说的,凌砚要问的应该就是这部分。杨晚溪兀自在心里将巡检情况又过了一遍,腕表上的时针刚指向6点,凌砚便停了笔。   “下班了,”凌砚说,“我是否可以请你共进晚餐?”   “……”杨晚溪的脑子还没能从那一大叠合同发票里回转过来,闻言只能木讷地回一句:“啊?”   “我想请你吃饭,”凌砚重复,“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我印象中你今天是没有的。”   杨晚溪终于反应过来,她在飞速的眨眼间组织好语言:“谢谢凌总,只是很遗憾,我今晚和女儿说好要回去陪她的,不好失信。”   凌砚说:“可以带暄暄一起。”   杨晚溪略一蹙眉,有些尴尬地笑笑:“可能不太合适。”   凌砚理解地点头,又问:“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需要带暄暄上舞蹈课。”   “晚餐时间方便吗?”   “……”   “午餐也可以,如果仍不方便,一起用早餐也行,”凌砚说,“我弟弟曾提过城东有家早茶不错。”   “……”杨晚溪败下阵来,在上位者难得的俯身讨好般的邀请下维持体面而分寸的拒绝太不容易了。她只得卸下职场伪装,认真询问:“为什么呢?”   她以为他们之前已经聊得很清楚了。杨晚溪知道凌砚绝不是那种会穷追不舍公私不分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明确拒绝对方的告白后继续从容地留在他身边工作。   他们之间仍隔着那张堆叠着无数公事的实木办公桌,凌砚双手随意交放在桌上,刀刻般凌厉的脸上仍留有挥之不去的久居高位的倦意,凌砚和兰殊长得不像,最大的区别来自于那双承袭于凌董事长的幽邃眼眸,此刻那双眼睛正无比专注地凝视她,带着恪守分寸的深沉。   “针对你之前的担忧,我找到了相对合理且可行的解决办法,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再次探讨。”   杨晚溪语塞。   凌砚初次向她告白是在上周,她刚收到调岗通知后陪同凌砚外出谈事加应酬,结束后送她回家的车上。司机体贴地下车了,宽敞而封闭的迈巴赫里只剩他们两人。凌砚喝了点酒,有些累,但顾及她在,所以衬衣领带依旧妥帖而严谨地束在脖颈上。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工作指示,却听他询问:“你是否愿意,以结婚为前提与我交往?”   杨晚溪的脑子就像今天一样没能立刻转换过来。凌砚给予她足够的耐心,安静地等待她反应。老实说,面对凌砚这样一个高大英俊事业有成还涵养绝佳的男人,几乎没有哪个女人能完全不动心。杨晚溪不是异类。她只是年纪大了,经历多了,担子重了,比小女孩更明白自己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未来。所以在大脑发蒙的情况下,她礼貌而得体地感谢了凌砚的欣赏,同时表示需要认真考虑。凌砚爽快答应,并给予她充足的考虑时间,承诺不论结果如何,除非基于她个人意愿,她的工作不会受任何影响。   紧接着第二天,杨晚溪就接到兰殊的电话,得知那个近乎魔幻的消息。   然后她拒绝了凌砚。   而现在,凌砚是什么意思?   杨晚溪看向面前好整以暇的顶头上司,半年的相处让她了解这位大BOSS的执行之强悍,处事之坚定,她这种小角色压根没有与他周旋的能力。于是只得道:“要不就今晚吧。”   凌砚挑眉,没问她改口的原因,只从容起身,一边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问:“晚餐有什么偏好?”   杨晚溪说:“没有,都行。”   “要不要带上林暄暄。”   “……不用,我爸妈今天来燕市了,他们会陪孩子。”杨晚溪为自己先前那个小谎尴尬。   凌砚点头:“走吧。”说完径自开了办公室的门朝外去——并非他不注意绅士风度,毕竟在公司,杨晚溪走他前面太不合理,让人生疑。   杨晚溪连忙跟在他身后,路过秘书处不忘与小江打了招呼。高管的电梯是单独的,总助自然能跟着一起,杨晚溪陪凌砚等在电梯间,明明早已习惯的场景,她却只想将头埋低。   电梯开了,里面没人,杨晚溪松了口气,就这么跟着凌砚到停车场,坐进那辆熟悉的迈巴赫。   凌砚说了地址,司机平稳而安静地开车。几人皆无言,杨晚溪猜自己大概是这密闭空间内唯一忐忑的那个。   宽大的MPV谨慎地驶入逼仄的胡同,顺着小道左拐右拐,终于停在一处四合院门前。低调的院门看不出多少名堂,但杨晚溪知道这里,她陪凌砚来会过贵客。   下了车,迎在门口的经理优雅而恭敬地引路,这里施行预约制,但凌砚显然不受此限。   明明见过二人,知晓男女的身份落差,经理此时却面带微笑半蹲下身,温柔询问坐在凌砚对面杨晚溪的口味偏好。杨晚溪尽职报了凌砚的喜恶,暗暗赞叹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士出类拔萃的眼力见。   安排好菜谱,又奉上新茶,经理退了出去。凌砚示意杨晚溪尝一尝茶:“口感不错。”杨晚溪端起杯喝了,她已五味杂陈,嘴里半点品不出味。   凌砚倾身替她续上茶,放好了壶再次坐直,双手交握落于膝前:“希望你可以再次考虑我的告白。”   杨晚溪眼眸垂下,目视眼前的茶杯,她感到口渴,却不敢喝。良久,她问:“为什么是我呢?”这是她第二次这么问。上一次,凌砚认真回答了她许多理由:“美丽、大方、坚韧、独立、有进取心。”他甚至直言不讳自己对她身上母性的欣赏。而这一次,凌砚舒展剑眉,深邃的眼眸敛去锐利,流露淡淡笑意:“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吸引力?你是一位非常优秀,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杨晚溪有些无奈,她整理措辞,坦言道,“我不太相信跨越圈层的吸引力,更不认为这会发生在我们之间,相比起基于情感的告白,我所感受到的,是您对我个人的一种……认可,您认可我的资质足够成为您的伴侣,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挑选。”   杨晚溪苦笑:“不论是上次,还是现在,与其说是告白,您的态度都更像是在给我提供一份待遇优厚的offer。”   说完后,屋内陷入沉默。隔了许久,杨晚溪听见一声极不自然的咳嗽。她抬眼,有些惊奇地在凌砚脸上看到从未见过的表情,他,似乎,有点,懊恼?   凌砚居然会懊恼?杨晚溪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于是短暂地与哥伦布同频,产生一瞬的由衷的兴奋。很可惜,飞速敛去的笑意仍然被对方精准捕捉。杨晚溪看见凌砚的懊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的松弛与眉目间柔和的笑意。好吧,这也同样很难得了。   凌砚对上杨晚溪闪烁不定的视线,轻笑着摇了摇头,说:“抱歉。”他仍坐在原处,维持着与先前差不多的姿势,只脖颈松落了一些,肩臂灵活了一点,杨晚溪却发觉那股自她认识凌砚以来,无论何时何地都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忽然消散了。   凌砚说:“是我的问题,我以为比起突如其来的殷勤,维持一如既往的相处方式会让你更适应一点。”他略一皱眉,流露出些许困惑,“我很担心如果自己忽然对你过分热络,是否会让你感到很不习惯,甚至觉得有点,油腻。”   杨晚溪一怔,她眨眼,被这个从未想过的角度噎得哑口无言。脑子不受控地想象凌砚对她嘘寒问暖甚至端茶倒水的场景,然后吓得打了个寒颤,结巴道:“倒,倒也不必。”   凌砚理解地点头:“好的,那么我后续会注意把控追求与工作的界限,妥善处理分寸——如果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杨晚溪闻言,思绪再次从那隐隐上浮,逐渐飘忽而迷幻的空气中怦然落地,回归真实而具体的生活本身。   凌家产业遍布各行各业,凌风集团市值已过万亿,他们不是普通豪门。尽管自己因机缘结识兰殊,又借兰殊接触到凌砚,尽管兰殊总是随和又热情,凌砚持正而宽容,杨晚溪从未模糊自己与他们的现实差距。说到底,不论挣多挣少,平庸出挑,她都只是亿万普通人里,中不溜的一个。她没有当女强人的心气,承接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她的人生还有一道绝对的命门,她可能做得还不够好,但不代表她不能为之奉献一切。   她看向面前这个几乎完美的男人,她有必须拒绝的理由。上一次,她罗列了许多他们不合适的原因,这一次,她决定单刀直入。   “凌总,我不会再有除林暄暄以外的孩子,”杨晚溪说,“这是从她来到我生命中那一刻起,我对她的承诺。”   凌砚对此毫不意外,他了然地点头:“我知道,你之前提过,虽然夹杂在一堆的拒绝理由里。”他说,“我今天希望你重新考虑,也是针对这一点,我希望你听一听我的解决方案。”   杨晚溪蹙眉。的确,杨晚溪之所以认为自己不再生孩子是她与凌砚绝无可能的根本原因,正是由于凌家如此宏大的产业必然需要一代一代地传承。   她犹豫着开口:“您不会是想让兰……”   “我弟弟和江遇谈恋爱,”凌砚没等杨晚溪说完,接过了话,“如果感情稳定,他将不会有后代。”   所以凌砚已经知道了。杨晚溪眉头皱得更紧,她不解甚至产生警惕。她已想得非常清楚,不论凌砚开出怎样的条件,她都不会同意。诚然,如果和凌砚结婚,她将带着林暄暄轻松实现阶层跃迁。且不论依靠他人给予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根本握不住。如果她为凌砚生下孩子,林暄暄在这样的超级豪门里会是怎样的存在?她被边缘化几乎是必然的,而自己呢?在显而易见的阶层对比之下,她还能保留多少母爱给这个无关于凌家的女儿?就像林暄暄在那个小小的幼儿园里一样,平时大约相安无事,如果真到取舍关头呢?谁会被优先考虑,谁永远是容后的那个?巨额的财富与残缺又残缺的爱,将塑造出一个怎样的孩子?杨晚溪怎么敢拿林暄暄的人生做赌注。   凌砚向杨晚溪投去安抚的目光,并不绕圈子,他说:“我可以没有自己的血缘后代,我可以书面承诺并进行公证。”   “……”杨晚溪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脸上的困惑把凌砚逗笑了。他短暂欣赏眼前因迷茫而褪去防备的美丽女士,为她解惑:“你考虑的没错,凌家的家业需要有人继承,彻底交给职业经理人是不现实的。而在我与兰殊都无法拥有后代的情况下,还有至少两种方法可行。”   凌砚说:“第一,如果林暄暄愿意……”   杨晚溪慌忙打断:“不!她不愿意!”哪怕不考虑血缘问题,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那还在打架咬人,天天宣扬自己爹是黑社会,一边穿花里胡哨的丑衣服一边当大姐大的女儿一夕之间成了万亿资产继承人。   这太魔幻了!   凌砚笑:“还早,不急。”   杨晚溪汗颜,只能道:“您说第二种方法吧。”   凌砚因她不自觉流露的态度转变而愉悦。   “第二,我父亲其实还算年轻,日常健身保养也到位,最近一次体检是在上月,身体各项指标都不错。”凌砚说。   “……”杨晚溪觉得凌砚似乎在讲一个笑话,但凌砚的表情又挺认真,于是她只能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与接受能力是否出现问题。为什么凌砚可以把这么离谱的事情说得这么自然?凌董事长,快60岁了吧?   凌砚不以为意,继续道:“我母亲去世许多年,我知道他是有一些红颜知己的。只要他愿意,我想,再有后代并不是难事。”   ……   杨晚溪忍不住向凌砚确认:“你,认真的?”是的,她已经顾不得礼节说不来敬词了。   凌砚:“hundred percent.”   “你怎么确定凌董的意愿?”   “他是个理性的人,比起亲手创立的庞大产业自我之后无人继承,他需要再额外付出的实在太小了。”凌砚说。   ……   杨晚溪陷入混乱,最让她惶恐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点被说服了。   凌砚没催她,只安坐着好整以暇地等待她新的回答。可杨晚溪回答不出来,她断然没办法答应,可她,她不得不承认,她在动摇。   她对凌砚究竟什么感觉?她从未对他产生过如花样年纪时那般的怦然心动,那种满眼都是粉色旖旎的小鹿乱撞般的爱慕。可她也的确仰慕他,被他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深沉所吸引,因他一以贯之的果决与持正而钦佩,为他多番数次的体谅与援手而感激。他引领她不断进步,成为更好的自己,在他身边,杨晚溪觉得非常安心。   可这足够让她答应他,从此走向那个她没有信心掌控的未来吗?   “我,我想我还是需要再考虑。”最后,杨晚溪只能这样回答。   凌砚十分理解地点头,他声音磁性而柔和,充满蛊惑:“这对我而言已经是很惊喜的答案了。”   敲门声适时响起,周到而优雅的经理带着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前来上菜。杨晚溪松了口气,有种得救的错觉。   凌砚看懂她心思,不点破,只说:“吃饭吧,希望不影响你的胃口。”   当然影响。杨晚溪腹诽。可她竟然在吃下第一口凉菜后感到前所未有的饿,以至于最后当她看到凌砚放筷,几乎是用强大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继续进食的欲望。   “再吃一点,没关系,”凌砚说,“可以尝尝这道汤,还不错。”   杨晚溪礼貌摆手:“谢谢凌总,我已经用好了。”   凌砚看着眼前克己复礼的杨总助,有些无奈:“走吧,送你回家。”   离开四合院时天已尽黑,前排的司机依旧缄默不言,凌砚体谅杨晚溪的不安,与她谈论工作,回归她熟悉的相处节奏。车缓停到小区门口,凌砚与杨晚溪一道下车。   他依旧秉持风度,负手距她一步之遥,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希望下次我能让你放松得更久一些。”   杨晚溪一愣,匆匆而拘谨地回道晚安,不再顾及下属的本分,转头快步走进小区的大门。   她的心跳很快,以至于呼吸都有些缓不过来。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晚安罢了。   【我后续会注意把控追求与工作的界限,妥善处理分寸】。   除开让她倍感无措地告白,这是凌砚第一次,对她表达超越职场身份的关心。   她竟然因为这一点关心,便忽然产生了,如花样少女时那般的怦然心动。   凌砚回到车上,任职多年的司机依旧专注本职,凌砚闭目养神,半晌后睁眼,侧头看向暗色车窗外倒退的霓虹,发散的光线被特质的窗面阻隔干净,只留下一点一点如遥远繁星般的光源。杨晚溪总是温婉的,她擅长将拼搏与野心包裹于柔美的外表之内,非刻意绝分辨不出她隐秘而坚韧的内核。   杨晚溪工作很拼,做秘书时尽职尽责经手他一应所需。事情只用交代一遍,同样的问题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她会在他到公司前把文件按轻重缓急并公司层级与上报时间甚至负责人与他的亲疏关系分列排序,也会在晚上10点开越洋电话会前为他准备提神的咖啡和果腹的软点。凌砚看得出,她做这一切并非游刃有余,她只是比别人更拼,绷得比别人更紧,而她又的确就这么努力地做到了。凌砚欣赏她的韧劲。   凌砚并不否认自己对她的倾心有部分源于她的母性。或许杨晚溪也明白这一点,甚至将其作为主因。   只有凌砚记得那个凌晨结束的会议,他侧头看见她在一旁对着笔记本电脑打盹,头发仍高盘着,牵引着脑袋上下晃荡,双眸已不自觉合拢,只留精致的睫毛微颤,被干练的红包裹的薄唇翕张,隐约可见纯白的贝齿,她的手甚至仍端放在键盘上,仿佛前一秒还在兢兢业业地记录他的高论。额间落下一缕碎发,晃荡着磨在她的鼻尖,引她皱眉。说出来杨晚溪大概不会信,他半道收起堪堪触及她发丝的指节,就这么看着她反复舒紧的眉头,一下一下,直至她终于睁开迷蒙的眼睛,就这么迅捷地动了心。 第73章 回头   江遇在亚历山大港待了四天,案子标的额很大,但取证与谈判比预想顺利。他们联系海关取证,又到卸货港看了滞留的货物,配合当地办事处联络分销渠道,为购入滞留货物后的去化做准备,案子涉外,双方合同约定适用承运人所在国法律,管辖权归承运人所在国,若真起诉,埃及的托运方公司没有优势,于是口风很快便松了,愿意和解,条件好谈,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未来走两国海运大概率还得靠凌风。但卖卖委屈哭哭穷还是在所难免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公司现金流实在紧张,滞纳金违约金想再谈一谈。   原定7天的工作4天便忙完,余下的时间大家伙倒不至于那么爱岗敬业,机酒都是提前订好的,带队的航线贸易部负责人拍板,不玩白不玩,一行中的年轻人便立刻开始谋划短途旅行。只江遇婉言谢绝甲方各位的同游邀约,改签明天回国。   “江律你这也太拼了吧,”法务部的姑娘感慨,“连一天的假也不给自己放吗?”   江遇笑:“服务业哪敢休息。”   几人说话间刚从酒店下楼,准备出门去当地知名的餐馆小小庆祝一番。埃及经济发展落后,城市生活条件一般,凌风航运的行政又对这地经验不足,网上预订的港口附近五星酒店对比国内大概勉强三星,临港区域流量极大,并不宽敞的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喧闹得像赶集。一行人倒已习惯,鱼贯出了正门,订好的商务车正在不远处排队,江遇趁机给兰殊发去微信。   【忙完了,明天回来】   【明天下午】   【不用来接,你明天在家吗?】   【在家等我好吗?】   最后一次按下发送,江遇一愣,这种啰啰嗦嗦的聊天风格实在不像他。更像兰殊。他不自觉笑了笑。身旁同行的法务见了,有意调侃:“哟,江律跟对象报备呢?”   江遇闻言没有反驳,点头道:“是,要提前回去,给他说一声。”   余下几人闻言立刻好奇地围上,尤其两个年轻姑娘:“江律你有女朋友了?!”   “什么时候谈的啊?上次不还说单身?”   “上周刚谈,”江遇答,“我们是大学同学,认识多年了。”   女孩不约而同略显夸张地“哦~”了一声,笑嘻嘻地道喜。熟识的男同事有些不忍直视,心中暗道节哀。   商务车顺着接踵的车流终于快要挪到他们跟前,江遇手机轻震。   兰殊:【嘿嘿】   兰殊:【嘿嘿】   兰殊:【嘿嘿】   江遇不自觉勾唇,能见面的心情他当然懂。   江遇:【傻乐】   兰殊:【给你个惊喜】   江遇:【?】   兰殊:【回头】   江遇微怔,他立刻回头。隔着透明的酒店玻璃门,大堂内的嘈杂喧嚷映入眼帘,蒸腾的汗液与颇具当地特色的香料气相伴混杂在空气中,仿佛一只大型沙丁鱼罐头。江遇眯起眼,在那片棕麦色流动拥挤的人潮里终于寻得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它高举过一众起伏的头顶,在浑浊的空气中用力摇晃。顺着这只鹤立的手,江遇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笑脸。   兰殊与江遇的视线对上,立刻笑得更加灿烂,手挥舞的幅度更加夸张,他一蹦一蹦,快步朝江遇方向去,却在半道被背过身的江遇一个手势制止了。   江遇在身旁同行人即将顺着他的视线朝后望时果断回头,商务车已停在他们面前,江遇站在原地,扶额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突然觉得头晕……”   “啊!怎么了呢?”   “是不是中暑了?”   大家纷纷送上真诚的关心,江遇一一回应,贸易部长对他表达最后的慰问,让他务必好好休息,江遇坚持送几人上车,又目送他们驶离。等那辆黑色的商务面包车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他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回酒店。   兰殊靠在墙边,玩着手机等他。他走过去,阴影刚覆过眼便被察觉。兰殊抬头,明亮的双眸仍装满兴奋,而后俊俏的五官立刻皱拢:“你刚才干嘛不让我去啊。”   江遇被这句话带得有一瞬的恍然,眼前的恋人与10年前青葱校园里张扬又率真的男孩无缝重叠。   兰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而不加修饰地朝他表达不满了。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断联,又在复联后变得虚伪而小心翼翼。当然,虚伪的是他。   江遇展颜,带起释然的笑:“这里地方偏,你忽然出现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更何况他刚坦白自己有了相识于校园的恋人,兰殊现身得实在过于凑巧。   “哦。”兰殊挠挠头,想想也是,他又不管航运的事,来前只拜托杨晚溪帮他查到了行程信息,没跟相关诸位打过招呼,确实出现得挺莫名其妙的。万一给江遇添麻烦就不好了。   江遇看着兰殊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开,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满目期待地望向他:“接下来怎么安排?我都过来了,还是明天就回去吗?”   周围人太多了,身后不时有目光停留,浓厚的宗教气息弥漫在神秘的地中海古国,江遇的视线落在兰殊开合的唇,按捺触摸他皙白肌肤地冲动,说:“先回房间吧。”   “好。”   江遇提起兰殊身旁的行李箱,走在前引路,兰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两人默契地回归缄默,兰殊看着江遇骨节分明的手按动电梯的上行键,在电梯门打开,人潮涌出时又抬起护在他跟前,他自然不需要被这样小心地保护,但不妨碍他因此窃喜又惬意。进入电梯的不止他们两人,兰殊退到角落,江遇站在他身前,状似无意地隔档出方寸空间。兰殊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呢?他记不太清了,但那时他们的关系必定还克制地坚守在朋友的界内,兰殊想,原来那些暧昧的悸动不仅仅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们在闷热的梯厢内依旧不发一言,江遇住的楼层高,电梯老旧而缓慢,每层都要停一停,不断有人上下,兰殊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点点按按。江遇腿侧的裤袋传来震动,他掏出手机。   兰殊:【怎么办啊】   兰殊:【想亲你】   江遇一怔,随即无奈地低笑。他看向身前仍埋首摆弄手机的人,瞧他那副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社交平台散乱而无益的流信息在指尖飞速滑动,江遇越看越觉得兰殊可爱至极。江遇收起手机,自然地垂落右手,在电梯门再度开启,人流再度涌动时,仿若不经意般触碰身前白皙的左手背。   粗砺与温润往复摩擦,修长而分明的手指微曲,伴随惯性的摆动就这么恰巧掠过滑腻的掌心。江遇感受到身旁人骤然紧绷,眼尾瞥过那逐渐攀红的耳朵,唇角不自觉上扬。随即,他的小指被勾住,不再是若有似无的触碰,而是直白的,明确的,坦然的拉扯。江遇愕然一瞬,他环视四周,拥挤的人潮成为厚重的城墙,掩盖住低矮处微小的牵绊,方才逗弄的怡趣悄然退后,触碰的渴望自隐没的角落被猛地捞起,豁然萦绕在交缠的指尖。江遇再度偏头,兰殊仍在看手机,耳上的红已经退了,绷紧的躯体也松弛了,浑身透露着如他方才般的闲适,只留单手的指尖仍源源不断地收力。江遇再次笑了,他笑出了声,有人投来一眼,他不再在乎,兰殊抬眸看他,他与他对视,目光中饱含许多情绪,复杂而明朗。只要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能回到安全而私密的空间,他已忍过如此漫长的过去,又已拥有同样漫长的未来。实在没必要在这短暂地片刻冲动贴近。江遇松开勾缠的小指,在对方不满但隐秘的眸光投来的瞬间,将五指插入他的指缝。   楼层终于抵达,他们短暂地分开,一前一后走出电梯,保持沉默直到江遇刷开那道木门。   “嘭”!未置阻尼的木门传来响亮的碰撞,与此一同贴合的还有两双满含热意的唇。   他们紧密相拥。语言成为最拖泥带水的表达,伴随呼吸一并被攫取的还有一切多余的思量。江遇拼命收拢双臂,将怀中人往自己的身体里揉压,回应他的是同样激烈的拥抱与舌尖交缠的水声。他太想他了,太渴望触碰他,渴望一切肌肤相亲,牵手、接吻、拥抱、欢爱,他都要。他懊恼自己瞻前顾后而维持缄默的过去,如果早知道与他心意相通将收获如此强烈的满足,他怎么舍得这样浪费光阴。但没关系,他一切沉寂的思念从未停止在晦暗的角落里堆叠,一点一滴汇聚成冰凉而巍峨的雪山,当他朝思暮想的恋人终于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一伸手,一攀爬,便立刻奔涌着崩塌,将他彻底掩埋。没有挣脱的可能了,就像现在,他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承接他全部的情感。   他最后还是捞回了一点神志,在兰殊急不可耐地拉扯他的皮带时竭力克制汹涌的情潮,轻按住他焦躁的手。   “这儿条件不好。”江遇哑声说。   房间实在简陋,空调半转不转,送不进凉风,老旧的家具在海岸高温的蒸烤下肆意散发霉味。床也硬,被子也糙,稍一侧身就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动。   怎么能这样慢待他的小少爷。   “啧,”兰殊一把扯开那只阻挠的手,他此刻压根没空跟江遇讲什么道理,表什么爱意,他只想把眼前这人扒拉干净,然后跟他胡搞。   但仍有一件事是他急需与江遇确认的,兰殊从满身满脑的热浪里拨出一条半清不明的道:“我们谁睡谁?”而后又在江遇愣神的功夫里心一横手一挥,“哎呀你睡我吧,来来来,赶紧,啧,你能不能自己脱衣服,或者你脱我的也行,这样快点儿。”一边说,一边对着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与喉结咽口水。他愈发焦躁,手上的动作匆忙而杂乱,于是皮带扣仿佛化作无解的死结,怎么都打不开。兰殊心烦意乱,埋头将全部精力用作与之斗争。然后他的双颊被一双手托住抬起,他皱眉,不耐于被再次打断,双眸直愣地撞进江遇深不见底的眼里。   “你想好了?”江遇的声音低进他的骨头缝里,震得他浑身都颤。   欲壑难填,兰殊重重点头:“嗯。”   于是一切都变得轻易起来,难解的皮带轻易解开了,整排的衬衣扣顺从而欢脱地拨离了,还没赏够那精瘦结实的胸膛,他两眼一黑,两手一抬,身上的T恤不见,紧接着是他松紧带附着的短裤。天旋地转,他坠入那场朝思暮想的热潮。   兰殊很迷茫,他感到狂放而压抑,像在经历热带漫长潮湿的雨季,耳畔连绵着无止境般的嘎吱声响。他仿佛躺在灼热的铁轨上,又似乎坠入虚浮的云层里。   痛感原来是另一种满足,以至于当它逐渐减弱,逐渐被纯粹的欢愉取代,他竟还有些意犹未尽。而后被再次席卷的热浪推入新一轮沉迷。   他放声大叫,放声说爱,生理与心理的潮席卷而来,不说不行,他要说,每说一次,他的恋人就会更激动一分,他们的纠缠就会更热烈一分,他爱死他了。   他果然干什么都行。   这是兰殊被淹没在漫天的白光之中,飘荡在战栗的神魂里,迷蒙间迸发的唯一感想。   他没有放空太久,江遇扶着他去浴室冲洗。兰殊已没了半分力气,于是整个人理所当然地挂在江遇身上,将后续一应动作尽数交予对方。   江遇关了水,替兰殊擦干身体,又抱扶着他回到卧室,扯掉乱作一团的被子,和他一块躺进险些不堪重负的床里。江遇的手放在兰殊的后腰,缓慢而温柔地替他按摩。兰殊感到惬意又矛盾,他一边累得抬不起眼皮,一边又亢奋得压根不想睡,于是干脆合了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江遇聊天。   “明天回国吗?”他想起之前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江遇手上按抚不停,他略作沉吟,说:“不回,但不留在这里,换个地方吧。”   他并非执意要隐瞒恋情,而是考虑到他和兰殊的身份,如果关系被集团内的人知道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行啊,”兰殊慵懒地挪了挪上半身,寻摸到更舒服的姿势,把头埋进江遇的肩窝,“去哪儿?我去哪儿都行。”   “去美国吧,纽约、新泽西,”江遇说,“看看你读博的地方。”   兰殊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没读下来啊。”   江遇笑:“好歹生活了8年,我想看看。”   “行吧,”兰殊想开了,反正他什么德行,江遇从来清楚,“那我一会儿给那边的管家打电话,让他把公寓再搭理一下。”   “嗯。”江遇翻身下床,拿过手机,又从各自的行李箱里取出护照,开始看机票,他们都有美签,入境不是问题,从亚历山大到纽约没有直飞,不如先乘车到开罗,这样路程可以缩短到14个小时。还是有点久,往返耗时太多,江遇想了想,干脆给律所行政发去信息,休年假。团队的律师都已成长起来,未完的工作他也可以远程做。亲情与爱情,他刚经历人生最重要的情感起落,休养是必须的,江遇给自己突如其来的甩手找到十分正当的理由。   安排好一切,江遇以为兰殊必然已经睡着,一回头才发现他睁着一双明眸,不知看了自己多久。江遇回到兰殊身边:“不困了?”   “不困了。”兰殊没撒谎,短暂的闭目小憩已让倦意消散,身体的亢奋占据了上风,“我们今天接下来怎么安排?”   江遇产生客观的诧异:“还蹦跶得动?”   兰殊有点脸红,但还是诚实地点头:“蹦跶不太行,但不想窝在房间里。”   江遇明白了,他看了眼时间,将近7点,窗外天光还大亮着,他忖了片刻,说:“我们去海边吧,看夕阳。”   兰殊眼前一亮:“行啊!” 第74章 日落   有了目的地,兰殊没再耽搁,立刻翻身下床穿衣服,刚弯腰又疼得往床上栽,被江遇一把捞住。江遇很犹豫:“确定要去吗?我更希望你在房间里休息。”   “去啊!”兰殊身略残志极坚,“我本来就闲不住,和你一块儿待房里我更闲不住了,随时兽性大发。”   江遇更无奈了,瞧他那站都站不太稳的样子,伸手拿过衣服替他穿:“你发一个我看看。”   “嘿嘿。”兰殊也就皮一句。他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两个人刚在一起三天就收到江母离世的消息,忙完葬礼没来得及调整心情,江遇又匆匆飞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出差。江遇很能干,也习惯自立,不需要他的疏导,可兰殊放心不下,他想陪着他,想帮他转换心情,于是估摸他正事大概忙活过半了便悄没声地赶了过来。   欲望是他自生的,但一场酣畅淋漓的爱潮何尝不是一次彻底的宣泄。兰殊觉得自己这趟来得简直太对了。各种意义的。   所以更不想浪费分秒。他要再接再厉,猛攻之后送上柔情,夕阳多美,他要和他一起看。   兰殊来这里有跟凌砚报备,行程接待也交由福婶安排,埃及不够繁华,旅行相关的负面舆情也不少,福婶不太放心,干脆派了两个保镖跟过来。兰殊知道江遇住处,所以没有订酒店,商务保姆车保镖和地陪则始终待命。   兰殊出门前打了个电话,到得酒店外就看到商务车已候在平台,两个保镖站在车旁,专业的国人地陪热络地迎上来:“老板,一切都准备好了,您两位先上车。”   二排座椅是分开的,兰殊规规矩矩地半躺着,又不安分地侧头看江遇,和他偷摸地眉目传情。司机老实开车,三排的保镖目视窗外,只副驾的地陪仍喋喋不休:“老板您好品味啊,亚历山大没什么景点,游客比开罗少得多,但其实这里的海滨日落特别漂亮,看一次肯定能记终生!港口那里太乱,货轮堆着,海水也脏,咱们不去,但也不走远,我知道一个地方……”   坐着六人的车厢只江遇时不时厚道地应和两句,兰殊从来不是冷漠高傲的人,他只是看江遇入了神,一边回忆恋人滚落汗珠的喉结和迷醉的眼睛,一边不停在心里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食髓知味要不得!   哎,其实地陪说了那么多,兰殊也不是一句没听。   【看一次能记终生。】   他眯起眼,目光仍锁定在身侧相隔半米的人,满心期待。   亚历山大港作为埃及第二大城市,车流颇大,晚间还会拥堵,本地的司机挺有经验,征求意见后从主路拐了个弯,钻进灰黄鳞次的居民区,亚历山大港也是有繁华地段的,但兰殊看着车窗外老旧的道路,散乱的垃圾和近得几乎要吻上的楼间距,明白他们正在经过的显然是这座城市被折叠起来的另一面。   蓝白的天空遥挂在巷道尽头,司机一踩油门,被紧密高楼围拢的阴影飞速后退,腐旧与压抑豁然消失,辽阔的地中海与无边的云在远方相接,文明的美景回归视线。前后对比太过强烈,于是入目的冲击便也随之放大,兰殊忍不住“嚯”一声,对所见报以由衷的赞叹。   太阳仍缀在高空,地陪颇为自得:“怎么样,还不错吧?一会儿日落更好看!包各位满意!”   又驶过一段滨海公路,司机在一处临建的围栏铁门前停车。门后是一片金黄细腻的沙滩,门口拦着一桌一人,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本地大汉热情与这一行显眼的亚洲人打招呼,但外语水平欠奉,只会一句“hello!”   好在有地陪,他解释:“这里海滩都拦起来了,进去得收个门票。”又同那大汉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后示意兰殊:“一人10埃镑。”江遇于是掏钱,地陪见他数了60,忙摆手道:“我和司机就不去了,在这儿等着您几位。”   江遇付了钱,和兰殊一道走进去。海边已聚集不少人,这大概的确是个观景宝地,最临海的位置已被占满。兰殊没什么所谓,夕阳又远又高,他们坐后面些也一样能看见。保镖尽责地守在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穿着短袖POLO衫,看起来倒也不至于唬人。   太阳有了些往下落的势头,兰殊左右逡巡一圈,干脆席地而坐,江遇挨坐在他身边。有小孩头顶硕大的托盘过来兜售零食,兰殊看着男孩那漂亮的黑眼睛,掏钱全买下了,自己留一份,余下的保镖大哥婉言谢绝,兰殊便拜托他们分散给前方共赏美景的陌生人。   亚历山大港不算旅游城市,游客少,亚洲面孔更少,知晓这片沙滩的外地人更是寥寥无几,于是在座大多还是本地居民。意外收到礼物的总免不了回头瞧一瞧是哪位如此慷慨。于是一片接一片,无数视线落到江遇和兰殊身上。审美总是共通的,两张俊秀的亚洲面孔立时受到热烈的瞩目,眉目多情的异域姑娘羞怯地红了脸,成年人总难免矜持,天真烂漫的小孩则无所顾忌,如同看稀奇般直愣愣盯着两人看,更大胆地干脆跑到他们跟前,保镖对着这群孩子有些犹豫,见兰殊回头向他们摆了摆手,便没动,继续原地待命。   小朋友们三三两两的来,用刚学的英语同兰殊江遇打招呼:   “hello,where do you come from”   “what’s your name”   “nice to meet you!”   “do you like Egypt”   “you are very handsome!”   “i like you!”   江遇把哄小孩儿的工作全权交由兰殊,兰殊便周到而热情地回应所有问题。小孩来得愈发频繁,有的甚至滞留不走,排队与他们合影。兰殊觉得自己和江遇似乎成为此地临时的增值景点,或者是免费的英语角。   但没关系,他对上那一双双水灵灵圆嘟嘟的大眼睛,尽心尽力地当起口语陪练和合影机器。   “are you gay”   娇俏的女声询问。兰殊微愣,侧头看向那小姑娘,深色的皮肤细腻光滑,自然卷的长发随风飞扬,她双眸闪亮,问得磊落大方。   亚文化果然不分国界啊,兰殊分神想,他笑答:“yes.”   太阳终于从高悬的空中开始缓缓下落,小孩的父母呼唤他们归去,不愿错过风景的不止远道而来的客人。兰殊得以解脱,重新坐回江遇身旁。   云层浮于深蓝色的汪洋,红日坠入其间,半隐起光,照得海平面泛起连绵的橘,海岸线朝左延伸,在尽头处拐了个弯,高垒的集装箱和长臂般的吊机化作黝黑的阴影,锐利的棱角染上朦胧的金,柔和地伫立码头,融进远方,成为海平线的始点。   这里仍是喧闹的,小孩蹦跑的笑声,大人起伏的交谈,太阳则十足宁谧,于是橘色的云,深蓝的海,黝黑的码头也一并陷入不可言说的空寂。   是很美啊。值得记一辈子。兰殊安静地遥望,这是他们作为情侣经历的第一处风景。   兰殊恍然想起许多年前云遥古镇的日出,他们也是这样并排坐着,心境却大不同。思绪翻飞,太阳已半坠入地中海无尽的浮波,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们还好赶上了。   撑在身侧的左手被厚实而温暖地包裹,兰殊轻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周遭仍是吵闹的,江遇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温润又深邃,将这一隅隔绝,兰殊弥足陷入这样的目光,感受心间如蝴蝶振翅般的颤动,听江遇低沉而磁性的嗓音摒弃所有喧嚣,包裹他的全部注意:   “有句话我早该讲,却一直没讲。”   “嗯?什么话?”   “我爱你,爱你很久了。”   【完结】   作者有话说   总算赶在8月尾巴更新完结了(上一章还在审,希望能顺利啊)   谢谢看完的所有小可爱,感恩你们一直以来的包容   希望下一本,我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