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狗百岁   作者:吃板溧   简介: 【正文已完结,全订4块9,小作者码字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高二文理分科,好脾气的学霸程澈与脸很臭的差生贺远川成为了同桌。   趴着睡觉的贺远川看着笑眯眯的学霸:无聊透顶的好学生,揪出去扔掉。   昏暗小巷,程澈仰头靠着斑驳的水泥墙。   刚握拳打完架的手微颤,扣子掉了一颗,领口敞开。   发红的指节轻捏着支烟,破了皮的唇往上吐烟圈。   二人对视,程澈的眼神冷得像在看垃圾。   撞见所有的贺远川愣住:妈的,你小子装乖?   贺远川决定:扔同桌计划暂停。   同桌微信,他骚扰。   同桌要晕,他递糖。   同桌受伤,他心疼。   同桌被递情书,他发狂。   同桌把他按在地上打,他被揍得两眼一抹黑,不还手。   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程澈,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多年后。   因故失忆了的程澈开了家宠物医院,无偿给流浪猫狗绝育。   某天发现店前新盖了栋大楼。   大楼的主人每天戴着副墨镜,拎着只黑白花猫来店里找茬。   “尾巴毛修得太丑。”   “指甲没剪好。”   “猫身上痒,可能有各早。”   再之后,喝醉了的男人连猫都不带,上门赖着不走。   “程医生,收留下我。”   程澈只是笑,心里像被大火燎原。   他不敢抬头,熟悉的气味挠得喉头发紧:   “不好意思啊,远川,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俚语狗百岁】的意思是愿你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在程澈27岁那一年,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百岁。   *食用指南*   -互相救赎,1v1,he。   -校园+都市,现实治愈向。   ————————预收文—————————   《又被发小气吐了》   在六岁那个烈日当头的夏天,小霸王严昭跟着爸妈搬进了乌海巷,第一次见到犯错在门外罚站的衡良。   脸真臭,严昭想。   真娇气,衡良盯着蕾丝伞下的男孩。   一人住巷头,一人住巷尾。   严昭任性脾气爆,衡良脸臭狼崽子,谁看谁都不顺眼。   严昭身体不好,每天要喝中药,嫌苦不肯喝,偷偷倒在巷中老树的根下。   树没给浇死,他差点先被亲爹揍死:“要不是衡良跟我说,我还不知道!”   严昭炸了,到巷尾骂街:“狗衡良!给我滚出来!”   衡良也炸了:“娇气包,让你再跟我妈告状!”   从六岁打到十六岁,狗咬狗一嘴毛。   严昭发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衡良更讨厌的人了。   高考压力大,半夜睡不着,他掏手机给“狗衡良”打电话。   响两声后被接起,对面浓浓鼻音:“凌晨两点打我电话,你有病是不?”   严昭:“出门。”   衡良:“谁去谁孙子。”   他熟练挂断,五分钟后看着裹紧衣服站在树下的衡良,挑眉喊:“孙子。”   孙子沉着张脸,打着哈欠不耐烦:“快点儿的。”   严昭伸手摸衡良的耳垂,指尖揉搓,困意袭来。   摸完严昭翻脸不认人:“滚吧,孙子。”   耳垂被搓到发烫的衡良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   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推到树上啃了。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校园 治愈   主角视角程澈(受)互动视角贺远川(攻)配角《又被发小气吐了》《缠上社畜的艳鬼做起全职保姆了》   其它:破镜重圆,校园,成长,互相救赎   一句话简介:被坚定选择的回避型人格的一生   立意:一起长大吧,去更好的未来。 第01章 找茬   贺远川抱着猫包站在“飞屋之家”门口时,刚早晨八点。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戴着副价值不菲的墨镜,像一根树桩子坚定地立在这家宠物医院的门口。   他身体比例好,往那一站如松柏般挺拔,看起来赏心悦目。   十一月的天,已开始有点冷。   来来往往的人路过,都忍不住抬眼打量一番这个样貌与气度不凡的男人。   看着怎么有点眼熟呢?好像是在电视上看到过?   贺远川无视这些目光,将衣服裹紧了些,低头看腕表。   口袋里手机响了几声,他拿出来接,对面是助理乔焕的声音:   “小贺总,上午有会,关于a市那家合资企业的跨国合作项目,您——在哪?”   “楼下。”   听筒里助理隐隐约约是叹了口气:“不然你把猫给我,我来带去吧……”   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门上挂着的铃铛牌叮铃一声响,贺远川握着手机回头看。   从里面出来位身着工作服的员工,手扶着门把手,很客气地喊他:   “贺总,要不要进来坐着等?程医生一会就到。”   他摆摆手,对那头说句“不用”后挂断电话。   刚放下手机,就远远地看见一辆黑色商务从马路边开了过来。   车开到宠物医院门口的停车位上熄了火,熄火后却迟迟不见驾驶位上的人下来。   贺远川拎着猫包寸步不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车最终还是开了门,下来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看着有点瘦,穿了身白色的印了一排猫爪印的厚卫衣,下面是条水洗蓝色牛仔裤,一双桃花眼生得很是好看。   年轻男子啪地关上车门,手插兜慢悠悠走到门口,像是刚刚才看见这个木桩子似的钉在那儿的人,眉头一抬:“哟,贺总。”   “程医生。”贺远川看着年轻男人,轻笑了声,意有所指:“今天没在车上睡一会了?”   同样的借口用三天,再好用也不好使了。   程澈没看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伸手推门进去,铃铛在玻璃门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贺远川跟在后面,大摇大摆地一起进了门。   店的规模并不算大,两侧都有铁笼子,里面住着各种大小花色的猫猫狗狗。   一眼看去大概五六位员工,大厅侧边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牵着狗聊天的人。   程澈边走边看了眼地上趴着的边牧,“豆丁能走了吧?”   “都能跑了!”牵着狗的男人声音不小,挺开心:   “那天凌晨两点还打你电话,要不是你大半夜愿赶过来,豆丁别说走路了,活都难活!嘿嘿,今天来顺便送面旗子。”   柜台后面噌一声站出个寸头男孩,一指身后的墙,“挂上了程医生。”   贺远川跟着看过去,满面锦旗中,最新的那面流苏锦旗上用黄色烫金大字写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主人翻译:“感谢飞屋之家救我狗命,破折破折,豆丁。”   程澈笑了几声,笑完对着前台的寸头男孩说:“许信,给豆丁拿袋磨牙棒。”   两人一前一后到客厅内侧的沙发那坐着,中间隔了几人的距离。程澈随手从展架上拿了本医学杂志翻阅,明显是不想跟他说话。   “怎么没见送我一袋”贺远川冷不丁说了句。   许信是店里的实习生,刚刚大学毕业,平时机灵的很。   这会很有眼力见地倒了两杯热茶来,一人递了一杯,听见这话便说:“贺总,我去给您拿。”   “三十一包。”程澈头没抬,把书页翻得咔咔响,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微信还是支付宝?那儿有码。”   贺远川看了看墙上贴的码,又看了看沙发上坐着的人,说:“我扫不好,不如加好友转给你?”   “不用,送你。”程澈抬下巴朝旁边偏偏,说:“许信去给他拿。”   许新应了声,噔噔噔跑上楼。   贺远川握着茶杯喝了口茶,墨镜上被哈满了热气,看不清。   但仍是没舍得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也不是想找你茬,不过猫尾巴毛确实是没修好。”   程澈这才抬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贺远川坐得懒散,任他看,猫包就放在他的脚边,里面卧着只黑白花猫,看着有些年纪了,乖得很,正在睡觉。   “是吗。”程澈盯着他说:“我怎么记得昨天我剪了足足有一公分呢?”   “不大好看。”贺远川没看旁边的人,想看也看不清,又喝了一口茶,面不改色地继续胡搅蛮缠:“我认为还是得再修修。”   程澈又看他一眼,坐上转椅后脚一勾,从柜子里掏了把剪刀出来。   “猫。”他说。   贺远川俯身从猫包里把睡着的猫给掏了出来。   睡眼惺忪的老猫刚一睁眼,就见一男人拿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腚,吓得嗷嗷叫。   程澈手揉上猫的脑袋,顺着下巴挠挠,待猫安静后才开始剪。   他动了两下剪刀,停住手:“剪不了,到底了。”   贺远川这才转头过来,等了三秒,墨镜上雾气缓缓散去,才看清眼前的人和猫。   “尾巴尖那儿。”贺远川随意一瞥,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指:“有撮毛过长。”   这句就是显而易见的挑刺加找茬了。   程澈闻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撂,笑道:   “贺总,您三天两头往我这跑,就算猫是有点皮肤病,这尾巴少说也剪了得有三次了,一甩像根鞭子一样,猫估计自己也不乐意吧?”   程澈说着从转椅上站起身来,贺远川盯着男人卫衣下的脊背,很久才开口。   “这猫你认得吗?”他没前没后地问了句。   “嗯。”程澈生得白,英气,偏女相。这会桃花眸子一弯,磨掉了些锐利,显得很随和:“来过这么多趟,怎么会不认得。”   “它叫小刺。”贺远川低头说。   “挺好的名字。”程澈背对着他,坐回去继续翻那本杂志,他们这块离大厅较远,比较安静。   贺远川低头看着杯子中沉浮的茶叶,没再说话。   是挺好,因为是从前我们一起取的。   晚上他去出席一场商务晚宴,对方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主位,正对着落地窗外江边的夜景。   平常贺远川不怎么喝酒。   刚毕业那几年创业,经常出现在财经频道的一些老面孔看人下菜,他作为新人逃不了酒,喝得太凶伤到了胃,后来医生便禁止他饮酒。   如今没人敢劝他的酒,他却沉默着一连喝了好几杯。   桌上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拿着酒杯,为难一个刚毕业的女实习生,对方看着年纪不大,尴尬地手足无措。   贺远川原本不打算管闲事儿,单是仰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朝落地窗外看。   最后还是忍不住倾身,端起面前的酒杯,虎口托着杯壁,声音不大,透着不明显的冷淡与厌恶:“赵总,您随意。”   他坐着将杯口随意向前倾了下,一饮而尽杯中的酒。   桌对面那位赵总咣得一声站起来,带着赔礼的成分,一连灌了自己好几杯,直到眼神呆滞,看着似乎大脑已然停摆。   贺远川才收回目光,淡淡戏谑道:“好酒量。”   随后落下句“失陪”,拎起椅背上的衣服几步进了电梯,他靠墙,看着电梯屏上的数字快速下落。   出门时下了小雨,不显眼处停着辆黑色卡宴,司机打着伞下车替他开门。   从酒店到家距离大概有半个钟的路程。这半个钟里,贺远川靠在椅背上,听着外面愈下愈大的雨出神。   雨水的缘故,路上有些堵车。途经隧道,十秒钟的黑暗,之后再次乍亮。   他闭上眼,哑着嗓子说:“掉头,去公司。”   -   车在办公室楼下停了很久。   贺远川站在房檐下抽烟,雨水滴滴答答从边角处向下滑落。   几滴溅到脚边,他低头看,左手插进衣服口袋,右手两指捏着支烟,就着冷风一点一点地抽。   他站着这块地儿正对着“飞屋之家”,对面的动向从他这边看得清清楚楚。   这会酒劲上来了,他感觉不太舒服,头脑也不够清醒。   对面“飞屋之家”的灯一直亮着,二楼里面的那间办公室也亮着盏小灯。   程澈没走。   他在那抽了快小半盒烟,站得腿脚发酸,黑暗中烟雾缭绕的,整个人昏昏沉沉。   雨势越来越大,一个小时后,灯终于关了。   不一会从店里出去两个抱着狗的人,又隔了十来分钟,一道白色影子从门里闪了出来,打着把伞,背过身子锁门。   他在潮湿的台阶上摁灭烟,将烟蒂扔进垃圾桶,看着对面锁好门的男人举着把伞,往停车位这边走。   “来一根?”贺远川突然出声问。   程澈没想到这里还站着个人,被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哆嗦:“你怎么在这?”   贺远川没回答,酒精催的他嗓子发哑,只是说:“下雨了。”   “是下了。”程澈抬头看了看说,在这刚站了一小会,烟草味便往鼻腔里钻,辛辣呛人,“还不小呢。”   他看着明显醉了的贺远川:“你喝酒了?”   “嗯。”贺远川很乖地点头,眼睛有点红。贺远川高程澈半个头,这会儿微垂着眸看他:“我喝多了有点。”   “喝多了怎么不回家。”程澈没再看他,手将伞柄握得紧了些。   天真的冷了,伞骨凉得有点冻手。   附近基本没人,这一片安静的很,只有不间断的雨声。   “我喝酒了,开不了车。”贺远川小声说,身子微微向他凑过来:“你能不能载我下啊?”   程澈握着伞的手一滞,他看向落到地面被溅起来的雨点。   两人都没再说话,雨水噼里啪啦地击打伞面。   “我不知道你家住哪。”程澈轻声说。   贺远川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但以他的酒量,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家地址的程度。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选择醉得更彻底些。   “我也不知道。”他睁着两只眼昧着良心说。   “你的司机呢?”程澈问。   司机在二十米外的车里坐着等他的指令呢。   “请假了。”贺远川哑着声道,停顿了下,声线拉得有点长,小声说:“收留下我吧,程医生。”   程澈闭了下眼,人直接握着伞往屋檐外走。   贺远川站在后面,一时间晃了神。他看着程澈的背影远了些,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   男人走出去一小截,又再次停顿,在雨中回头看他,声音大了些:“还不跟上来?”   贺远川抬腿几步跟上去,伞面往自己头顶偏了偏。   “你确定你是真的醉了吧?”程澈眯着双桃花眸子打量他。   贺远川的脑袋飞速运转,真正醉了的人通常不会说自己醉了,而是说自己还能喝。   所以贺远川怔怔地愣了会,才说:“没醉啊,我酒量很好的。”   程澈放心了,带着人走到他的那辆黑色商务车旁。   贺远川站着没动,这几年养成的习惯,不用自己开车门,这会酒精催使确实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听见程澈淡淡说:“上车,不然给你扔外面。”   贺远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地拧开车门,弯身坐进副驾,迅速系好了安全带,牢牢扎根于座位上。 第02章 喝醉   到地儿下车后,雨势渐小,贺远川紧贴着男人挤在那把伞下,生怕对方临时变卦。   “那边去点,”程澈被挤得受不了,“要撞墙了。”   贺远川“哦”了声,身子没动,仍是紧紧贴着,说醉话:“哪有墙?”   程澈顿了下站定,低头掏手机:“我给你打辆车吧,送去医院解解酒。”   “倒真的是有堵墙啊。”贺远川慢吞吞松开身子,偏头看了眼稍微远了些的男人的肩,吸鼻子:“好冷,我想睡觉。”   程澈住在城东的公寓套房里,九楼。   和喝醉了的人没法沟通,和没那么醉装烂醉的人更是沟通不了。   程澈手插进卫衣兜,一路上基本没说什么话,偶尔偏过头打量身后的男人一眼。   他最终还是把人带了回来,看着倒是真的醉了。   收留过猫猫狗狗那么多,倒也不差这一只。   电梯叮一声徐徐打开,程澈拎着伞走到一扇门前,拿钥匙开门。   贺远川在身后没跟出去,他身子斜倚着电梯门,醉眼朦胧地朝程澈喊:“这门要吃了我——”   钥匙转动锁芯咔嚓一声响,程澈回头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吃了吧,明天我给你报失踪。”   程澈推门进去,贺远川闭上嘴没说话,腿一抬出了电梯,跟着进去了。   刚进门,面前“啪——”地扔过来双拖鞋,崭新的。   贺远川看着拖鞋停滞了几秒,站那突然觉得自己的腿软,好像需要人搀扶下才行。   眼一瞥见男人脸色不善,于是腿又凭空生出了些力气,扶着墙边站直了。   他老实地坐在凳子上换好拖鞋,评价:“有点小。”   “不穿赤脚。”程澈后脑勺扔过来句话,人往卧室里走,脚上穿着同款式不同色的另一双。   贺远川便穿着拖鞋站起来,又不觉得小了。   他到客厅站定,很有规矩地没有乱走动。   口袋这时响了两声,是司机打来的电话。   雨太大,司机低头看了五分钟手机,再一抬头老板人没了,那一瞬间给自己的辞职报告都写好了。   贺远川看了眼关着的卧室门,掏出来迅速挂断,低头回了条信息过去。   沙发是米白色的,又长又宽,拐弯处的那块堆着条毛茸茸的毯子。   有毯子的那块沙发布料要较旁边的更皱一些,略微凹陷,一看就是习惯在那窝着睡觉。   贺远川在沙发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毯子。   薄得很,这个天盖着睡多少有点凉了。   客厅收拾得很干净,阳台那边堆了数个粉色的铁笼子,顶上挂了几件衣服。   笼子里面倒是没看见有猫猫狗狗,空空的,贴着墙边摆了几个食碗。   大概是平时宠物店若是有需要,程澈会把动物接回家暂养。   地板是浅色木质的,中间放了张矮茶几,头顶是盏米白色的灯,灯光柔和,没有电视,只有张幕布。   程澈又出来了,抱着一套睡衣,递给他:“卫生间有新牙刷新毛巾,你自己拿。”   这会雨又大了些,透过窗听得见。   贺远川没接,客厅很安静,只能听得到雨声和呼吸声。   他抬头看面前拿着衣服的男人,柔和的光被程澈遮去了些,从贺远川的角度看,男人的轮廓落在阴影下,显得很柔和,正垂眸望着他。   程澈把衣服往前递:“醒醒。”   贺远川醒不了,一直昂着头,借着醉意,贪心又缓慢地将这张脸细细地一寸寸描摹。   这次不再是梦了吧?胃那里隐隐地疼,他喝不得酒,但还是喝了。   如果不是怕被赶出去,他一定得伸手去触碰试试看,看看会不会和梦里一样,在下一秒变成一团灰蒙蒙的混沌。   摸不着,触不得。   光再次落下来,男人偏过了身子,贺远川闭上眼。   程澈弯腰把衣服放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指了指次卧:“你睡那间。”   贺远川歪头盯着地板,机会难得,他决定势必将恬不知耻发挥到底。   “我怕黑。”   “有夜灯。”被拒绝。   “我怕冷。”   “有空调。”再次被拒绝。   “不能一起睡吗?”贺远川图穷匕见:“我俩高中是同桌,就算你失忆了,我觉得还是能一起睡的。”   “是。”程澈说:“我就是失忆了,也还得收留一位喝醉了的多年没见的,每天定点定时来店里找茬的——老同桌,我这是什么命?”   最后贺远川还是被发配到了次卧,说是收留,就真的只是被收留了一晚上而已。   程澈的衣服上闻着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气,应该是洗衣液的气味。洗澡时贺远川偷偷看了眼洗漱池。   牙刷杯子都是一份,很好。   他从柜子里挑了支同款黑色的牙刷,用完后很心机地摆到洗漱台那只蓝色的旁边。   牙刷放在程澈拿过来给他用的小纸杯里,杯子上还印着“飞屋之家”的爪印logo,底下写着地址和联系电话。   贺远川摆弄了半天,很满意地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这晚凌晨两三点贺远川都没怎么睡着。   首先是胃疼,酒精烧得他想吐,其次他虽是没醉,但几杯酒下肚,人总归不太舒服,太阳穴发胀。   程澈这没有胃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额角冒层薄汗,一直到天际泛白才昏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应该是还在上学,穿着身红白相间的丑校服,趴在桌子上睡觉。   一扭头,旁边还趴着个男孩,正对着他,闭着眼,看着似乎是在熟睡中。   贺远川努力去看那张脸,从前梦中怎么看也看不清的脸,这次终于能够看清了。   趴着的是二十七岁的程澈,那双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桃花眼褪去了青涩,眉峰利落,看着已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顺着窗帘的边缝照进了家里。   贺远川睁开疲惫的眼,盯着天花板,陌生的灯罩与边角线让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很快他就想起自己昨晚是在程澈家睡的。   肚子上那热乎乎的,有点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   他伸手摸向肚子,从被子下掏出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是个裹着层小被子的热水袋。   贺远川就这样举着热水袋看了很久,以至于头一偏,才看见身边还歪着睡了个人。   梦里的那张脸此刻闭着眼正对着他,睡着了。长睫盖住眼睛,额边的碎发垂落。   程澈本来脸就小小的一张,此时眉头舒展,看着乖得很。   贺远川怔怔地看,无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下男人的眉尾。   那道眉渐渐掀起波澜,随后那双桃花眸子半睁开来看向他,带着倦意与一闪而过又雁过留痕的温柔。   像一汪泉。   贺远川喉头轻不可察地动了下,他轻声喊:“程澈?”   “嗯。”程澈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哑,思维明显还未归位,看着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再贪心一点。   贺远川不敢闭上眼,怕此情此景只是一场他做了多年的梦,昨晚是,现在也是。   他盯着那汪泉水,怔怔凑上前,歪头用唇触碰到了那片柔软。   像一片云朵。   云朵没躲。   原来程澈已经不再抽烟了。   -   从那天之后,贺远川没再时不时往“飞屋之家”跑,毕竟是多年没再见面,先是借着醉意让人家收留自己,结果第二天又把人家给亲了,实在是耍流氓行为。   再一个,程澈失忆了是不假,但他没有。程澈什么性格脾气他知道。   等到他再想往店那儿跑时,一问店员果不其然,程澈干脆连续多少天都没再来店里,问就说回老家了。   被连着躲了几个月,贺远川一点招也没有,心里空落落的。   这晚他的发小乔稚柏来找他,一进来先是将着急忙慌的弟弟乔焕摁着脖子从隔间里拽出来:“你那头发是什么色?”   “炫酷金,”乔焕翻眼看他:“和你说不到一块。”   乔稚柏无语,捏了几根看,看完转身往沙发上一坐。   他随手从报架上拉张报纸展开看,看了两眼作出点评:“每日时经这家媒体拍照真不p的吗,你这个人怎么生图也长成这样?”   “拍你得p。”贺远川低着头在办公桌那翻阅几张文件,偶尔抬笔签个字。   乔稚柏和他在一块就没个正形:“我可上不了财经报纸,我顶多只能上花边新闻。”   乔稚柏比较爱玩,见不得贺远川这么多年的清心寡欲出家人作派:   “你是不是无性恋,是的话我尊重你,不是的话什么时候给我带位嫂子回来?”   嫂子好啊,就是嫂子才给亲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呢。   贺远川把文件合上,竖着在桌面上敲敲,从旁边又拿过一份来:“你再敢给我瞎介绍我就给你弟开了,你自己留着吧。”   乔稚柏又叽咕了几句,贺远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没往心里去。   直到捕捉到几个敏锐的字眼,他这才抬起头:“你刚刚说什么?”   “啊——”乔稚柏啧了声,“我说,程澈,还记得吗?你的高中同桌。”   贺远川看了他会,“嗯”了声,翻开手中的文件:“怎么了?”   可不止是记得了。   “老同学们聚一下。”乔稚柏说:“当年他出事后,一直没怎么联系,后天你有空?”   贺远川不喜欢这种场合,嘴一抬就是句“没空”,说完顿了下,又问:   “哪些人啊?”   -   一晚上贺远川都心不在焉,没吃进去几口菜,只靠着椅背喝酒。   乔稚柏上学时人缘就好,这次聚会,甚至还有邻班的好些个,坐了满满两大桌。   那人明显是躲着他,坐都没跟他坐一桌。   当年班里的同学现在分散在各个行业,有好些个端着酒杯找他的,酒杯口特地低他一截:“小贺总,我敬你。”   贺远川把对方的酒杯往上抬了抬,说:“以前叫什么就还是叫什么。”   “欸,川哥。”对面的也一饮而尽。   一顿饭下来,贺远川当真是喝了不少杯,这次是真的醉了。   对桌的那位连半个眼神都不往他这边看。   贺远川靠着椅背,手指蜷起来揉太阳穴,那人一晚上喝了不少了,对着贺远川的这侧脖颈泛着粉,红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和颊边。   几个嗓门大的一口一个学霸,逮着那人一个劲的劝酒。 第03章 挡酒   贺远川端着杯子一直在看那边,对桌愈演愈烈,那人斜靠着椅背,笑意淡淡,看着是醉了。   贺远川几大步走到对桌站在那人身侧,从程澈手里拿过酒杯,手指堪堪擦过对方的指尖,一触及分。   就着喝过的位置,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桌上人先是愣了一会,才听见王杉拉长声音说:“哦哟,贺总替老同桌挡酒,一杯可不行啊,得三杯——”   程澈带着笑斜靠在椅背上,像是看他,又像是不知道在看哪。   贺远川笑笑,往杯里又倒了一杯,朝众人举了下,说:“敬九班。”   随后仰头饮尽,桌上一时间比刚才更热闹了,王杉在一边拍手鬼叫:“好好!刘俊你快回三杯!”   旁边一个细胳膊细腿的男生骂:“滚你妈的,你怎么不回,我要喝也是敬川哥,要你做好人?”   一帮子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高中生的样子,嬉笑怒骂,短暂忘却大人世界的种种苦楚。   喝到最后,两桌人都喝多了,有的去上厕所,有的家里孩子小离不开人,提前先回了。热闹的大厅少了一半。   贺远川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   他脚步有些不稳,胃里疼,心里也疼。借着酒意,他要去找那个几个月没见着一面的人,狠狠地问问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他。   人找到了,在椅子上坐着,贺远川犹豫了下凑上前,用着最强硬的口气喊:“程澈。”   程澈嗯了声,那双桃花眼带着雾气,抬眼看他。   贺远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两眼通红,说出的话和预想的截然不同,喉头梗得紧:“不要躲我,其实我不恨你。”   程澈又嗯了声,声音里带着沙哑的醉意,男人向后靠了靠,淡淡笑着,轻叹道:“我真不记得了,远川。”   -   分班的第一天,贺远川早早就去了。每个班级虽就那么大,课桌就那么多,可坐哪最适合混日子是有大讲究的。   九年前那会,清野镇的学校还没有安装上空调,夏天气温骤升时,会打开头顶悬着的几盏大电扇,一转就吱呀呀地响。   当时的课桌还是木头的,上面有各届学生用水笔留下的酸溜溜的句子,仔细看还会有古诗词和英语单词的小抄。   首先这个位置得靠窗,这样才能有自然风吹进来,不至于太热;   其次得朝后坐,最好靠着后门,方便进出,迟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摸进来,也不至于被女生送情书时堵住出不去。   贺远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最后在靠近后门的右侧墙边坐了下来,刚坐下就往桌上一趴,面朝墙,一节手臂绕过肩颈虚虚垂着。   他闭着眼趴在那,不时有微风吹进来,舒服得很。   这个位置非常好。   一扭头可以看见办公室,旁边是堵墙,从外面往他这里看,又有个小范围的视觉死角。   这样趴着好一会,周围人声慢慢多了起来,桌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被分到9班的大家都在挑选自己的座位。   清野中学的传统,文理分科后每个班大洗牌,全部打乱重新分配班级。   但镇就这么大,中学也就这么大,文理加在一起拢共就十几个班,难免会遇到熟悉面孔。   所以选择座位时有人自然而然地组成了同桌,也有人环顾一圈没看到认识的同学,只好失望地随便挑个位置坐下。   直到快要打上课铃,贺远川的旁边仍然空着。   有学生头探头,窃窃私语,不时地往这边飞快看一眼。   倒不是不想和他坐,和老套的小说一样,贺远川的名字在清野中学是个时常出现在校园贴吧和微博超话里的存在。   一是因为他好看,身材比例也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十分悦目。青春期无非就那些事,一副年轻蓬勃张扬的躯体,总会让人脑补出很多故事。   二是因为,他打架凶。   关于第二点,贴吧里兴起很多谣言,那几条旧帖子不时会被人顶上去。   这些帖子又延伸出一部分人讨论贺远川的家境,包括他家二层楼的外景照片,身上穿的哪件衣服有不显眼的logo,有识货的人说这logo没有低于两千块的衣服…   乔稚柏刷着贴吧和贺远川说:“你也是一战成名了。”   这场一战成名的架缘由其实也很简单,外貌太出众,人再不合群,这样的人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当清野中学那几个刺头把贺远川的鞋“不小心”踩脏,并且嚼着口香糖满不在乎嘻嘻哈哈时,一直没说话的贺远川摘了耳机。   也没看他们,很寻常地站起身,操起板凳,下一秒像丢垃圾般,直接将凳子砸向为首的那个。   一板凳下去,那人摇摇晃晃,扶着墙吐了,旁边几人脸白了白,回过神后,大骂着脏话扑了上来。   贺远川是这样的人,不主动惹事儿,但也绝不允许有人来试探他的底线。   敢不怕死地来,那他就敢比比谁更不怕死。   贺远川凭一己之力将几个刺头送进了医院。家长闹着要赔钱,他赔,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要见他家长,不好意思,家里没人,谁都见不着。   无论如何,贺远川的目的达到了,他获得了长远的清静与安宁。   贺远川这会才是真感到困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旁边咣地坐下个人。   贺远川连头都没抬,“乔稚柏,滚。”   乔稚柏拿着校门口领的什么机构的传单,随意一折,往身上扇风,嘴里嚷嚷:“热死爷了,什么鬼天!”   贺远川睁开眼看乔稚柏,眼里带着些被吵醒的不悦,还没说什么,乔稚柏的屁股已经先一步从板凳上抬起。   乔稚柏拎着那把破纸扇给贺远川扇风:“我走,我这就走,你睡吧。”   前桌也空着,乔稚柏迅速入座,回头跟贺远川说话:“我身上有味儿还是怎么着,怎么眼没睁都知道是我。”   贺远川没理他,胳膊有点麻,换了个姿势。   “我每天都洗澡!”乔稚柏说。   几分钟后乔稚柏就拥有了新同桌,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圆寸头,乔稚柏自来熟地找圆寸头说话,圆寸头倒是话少,这不耽误他高兴。   乔稚柏朝后斜楞看一眼,说话声音大了些,不知道是想让谁听见:“不跟兄弟坐是吧,害,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有同桌,他身上可没味儿!   乔稚柏尾巴翘了半天,直到被贺远川踢了板凳,才老实把尾巴放下。   没过几分钟,贺远川身边又坐下个人。   他当是乔稚柏,眉头蹙起,从桌上直起身,转过头不悦地开口:“你烦不烦?”   来人唇红齿白,五官英气,校服穿的板板正正,抱着一摞书笑眯眯地看他:“你好。”   窗外恰时吹来阵风,卷得男孩怀中的书页轻轻翻了几滚。   这张脸他不是不认得。校门口旁边那块铁展板,榜首第一附加一张照片,照片里就是这张脸。   贺远川看了程澈片刻,半晌,把头转开。没回那句招呼,但也没说不让坐。   这人看面相,不像是个话多的,更像是个书呆子,只会读书的好学生,挑不出错,但无聊透顶。   于是程澈就这么坐下了。   开学头几天,各科老师的第一节 课其实都没上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基本都是自我介绍,在课上认识认识新同学,剩的时间再把第一章的头两页划划重点。   清野中学在清野镇已经算不错的中学了。然而地方条件毕竟有限,再不错,师资力量也比不了市里那些学校,学生们学习的热情也并不高。   甚至连晚自习这种东西,在清野中学都只是高三专属。   这两种情况一结合,每节课上聚精会神刷刷记着笔记的程澈变得尤为显眼。   每天贺远川就是蒙头睡,睡完掏出手机看会,偶尔在书上画两个字,画完笔一扔头一歪,又睡。   一连睡了几天,贺远川觉出不对劲了。   旁边坐着的这位年级第一,未免有点过于刻苦认真了,简直像一个输入指令的机器人。   才上了几天课而已,这人到底在往书上哐哐记些什么?贺远川看了一眼程澈,程澈感受到目光,转过头朝他笑笑,笑完继续在书本上写字。   贺远川心生烦躁,那天他就应该揪着领子把这人扔出去。   他盯着程澈,看男孩额边因为热而有些湿漉漉的碎发,毫不掩饰地找茬:“你写字声音吵到我睡觉了。”   程澈很温顺地点头,“抱歉,我小点声。”   大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贺远川再次在心里做出评价:程澈,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个人。   下午连着上了三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姓廖,讲起课来像唱歌,五音不全大白嗓的那种。   本来就困,廖老师一讲课,和唱催眠曲差不多,班里睡了一片。   贺远川又看了眼程澈。   这人还是一板一眼地听着课,廖老师在班上恨铁不成钢控诉:“你们要是有程澈这个劲头,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贺远川嗤笑一声,摇摇头。   放学铃响前几秒,已经有同学背着书包从门内一跃而出,身后追着廖老师的几句骂。   骂起来也和唱歌似的,句子末的尾音一定上扬:“屁股长刺了!板凳咬你了!几秒都坐不住了是吧?”   骂完廖老师也倒腾腿加速跑,清野中学的校门不大,跑晚了可真是要排队等个十几分钟才出得去。   程澈在收拾东西,每科的作业规整好塞进书包,贺远川手插兜,没什么表情:“让让。”   程澈让了。贺远川直着身子出去,胳膊撞到程澈。   他头也没回地走出后门,遥望了眼楼下大门处,密密麻麻的学生已经开始排队了。   贺远川低头,心里盘算着,明天来就将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同桌赶走。   不准坐了。爱坐哪坐哪去,没位置就坐地上。   麻烦。   乔稚柏拽着贺远川去吃了一家新开的牛肉汤粉,吃完还要跟着贺远川去他家玩。   遭到贺远川无情的拒绝:“今天不行,改天吧。”   和失望的乔稚柏分开后,贺远川换了条路回家。   他有时愿意走些弯弯绕绕的小巷,这让他有种探索的感觉。   反正家里没人,他不赶时间。   杂乱的电线切割天空,这会太阳刚好快落山,落日残存的余晖柔和了灰蒙蒙的街景。   闻得到饭菜香,听得到大人喊孩子关电视吃饭。   天黑的很快。   不一会功夫,小巷边的路灯都亮了起来。   贺远川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   路灯老旧,昏黄的灯泡不算亮,靠着这点光,他看见前方墙那倚着一个人。   那人手指正捏着什么东西,发着微弱的红光。   红光随着手而移动,忽地变亮,戳破了昏暗的空气,这一瞬的亮让贺远川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熟悉的,他认识的人。   只是,怎么会是这人?   程澈仰头靠着那面斑驳的水泥墙,校服领子凌乱,每天板正扣好的纽扣失踪,只剩一段白色丝线。   左手虚虚捏着支烟,是点燃的。   贺远川看着他熟练地将烟尾递进口腔,长叹口气,唇向上吐烟圈,喉结跟着滑动,露出一小截绷直了的脖颈。   没看错的话,嘴唇破了皮,看着红肿。   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明显刚刚用过力,青筋狰狞,微微颤着。   贺远川怔怔地站在那。   这个画面实在冲击。   妈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年级第一吗?   程澈转过头来,直视他,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甚至是冷的,如一面冰窟。   像在看垃圾。 第04章 初识   程澈将角落里皱成一团的书包拾起来拍干净,默不作声地背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   扣子掉了一颗。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往地上粗略寻了下,没看见。   掉了就掉了吧,他伸手将被扯乱的衣领捋正,往身上拍了几下,确认没沾到灰后出了巷子。   贺远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秘密被发现,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安全。   这片巷子位于老城区,歪七扭八的,又互相连接,像土壤里蚯蚓拱出的一条条路。程澈熟练地拐了几下,拐进了一排栽着树的小路上。   从他踏上这条较为偏僻安静的小路开始,在右侧一长排的围墙上,慢慢从漆黑的角落里钻出几只猫,猫踩着安静的肉垫,顺着水泥墙的上方,跟着程澈的脚步向前。   程澈紧绷的肌肉逐渐松懈下来,偏过头和猫打招呼:“一黑,二花,三玳瑁,哟,四黄今天没来啊。”   猫们自然不会说话。   途径一片茂密的绿色藤蔓,猫们从藤蔓中钻出,头上粘些泛黄微小的叶屑,因为痒而甩了甩耳朵,尾巴笔直竖起。   家前的小商店灯亮着,远远看见老板赵庆穿着老头背心,坐在外面的藤椅上乘凉。   程澈走到他旁边时,他正举着巴掌往身上拍,劲使得大,一巴掌一个大红印:“我扇死你!喝老子血。”   程澈喊:“赵叔,乘凉呢。”   “啊。”赵庆大着嗓门应,边转头过来:“这鬼天屋里太热,今晚才回来啊?”   “老师拖堂。”程澈笑了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锅就朝着廖老师头上扣过去,“李婶呢?”   “她还能去哪,在你家打麻将呢。”赵庆说话间又响亮地往身上打了几个结实的大巴掌。   程澈听着都疼,打完招呼在商店前面拐角处的一扇红色铁门前站定,掏出钥匙开门。   铁门的颜色已经随着年月衰败,部分漆皮早已不规则地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内瓤。   程澈拧着钥匙往下用力,这门不太好开,得用巧劲。   进去后是两层老式弄堂楼,楼上楼下不互通。程澈经过一楼,透着印着小熊图案的纱帘向里看。   眼还没扫进去,耳边先听到清脆的摔牌声,紧跟着一句江蔓怒气冲冲的国骂:   “妈的,今晚手气臭的要死。”   随后是哗啦啦地洗牌声。江蔓今晚背对着门坐,只看的到一颗随意揪着辫子的后脑勺。   程澈顺着露天的砖楼梯上楼。   这楼梯架在一二楼的边上,是红砖摞的,中间掺着稀薄的水泥,砖缝里有青苔,挤着长出几朵黄色小野花。   有扶手,但常年雨水摧磨的原因,铁栏杆也生着绣。   二楼外面是个长长的阳台,半露天的,左手边两扇门两面窗,程澈放轻脚步朝里走。   经过江河房间时,看见里面大灯关了,只留了盏小夜灯。   程澈进了最里面那间房。   房间非常简单,墙刮了大白,顶部角落有隐隐的连片黑斑,木质老桌,铁架子床,一个大衣柜,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贴花纸,泛着黄意。   他拉开老桌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根红霉素软膏,拧开盖子挤出点,随意地往嘴角抹。   有点疼,他没吭声。抹完后药膏往抽屉一丢,去衣柜里扒了件衣服换上。   推开江河房间时,小丫头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书。回头看是程澈,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睡衣袖子往下滑,露出一小截满是针孔的胳膊。   小丫头的两只手在空中飞快比划:你才回来?没事吧?   江河耳朵听力不太好,必须很大的声音她才听得见,小时候高烧烧的,连带着也影响到语言功能,一着急就不愿开口说,只打手语。   程澈笑笑,给她递了碗切好的柠檬,不多,几片。江河接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还是看他。   程澈伸手打手语:没事,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江河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比划:你受伤了吗?   她要去开灯,程澈拦了,和她“说”:没有。柠檬吃完记得刷牙,按时睡觉。   江河听话地点头。   程澈“说”:张嘴,说谢谢哥哥。   越是不愿说,程澈越要她说,语言功能必须得到锻炼,不然时间久了就真成哑巴了。   江河哼了半天,才开口,吐字不清,音调略有些滑稽,但是洪亮:“谢谢…哥哥!”   程澈就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头,告诉她说得很好。   聋人的生活较平常人要艰难些。对弱势群体来说,拥有较出众的外貌,其实是个灾难。   平时舞到面前的,都被江蔓举着菜刀骂走了,但要是在学校里遭到欺负,江河不会和江蔓“说”。   因为怕江蔓担心。   但即使她不说,程澈也能看出来。   十多岁的小女孩再懂事,面子上也藏不住情绪,在心粗的江蔓面前还能装一装,程澈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江河又在学校挨欺负了。   只是这次情况复杂些。   因为没有听力,江河听不见车喇叭声。人行道里时常有人骑着电动车经过,所以平时放学她基本只走沿街店铺门口的小道。   因为旁边就是特殊学校,老板们都很自觉地清理了店门口的杂物,包括盲道,防止这些特殊孩子绊倒。   但没多远便是清野四中,清野镇不愿念书又好事儿的基本都聚集在这学校里。   校外奶茶店里的小混混见江河漂亮,又知道她是个小聋子,起了歹心,一路尾随她进了小巷。   江河听不见,照常走,身后突然扑出来两人,朝着女孩刚刚发育的胸脯就伸咸猪手。   江河被吓到,拼命尖叫,一着急话也说不完整。恰好这时巷口来了人,两个小混混心虚,骂了几句就跑了。   程澈“问”江河:他们长什么样?   江河比划:一个是光头,一个皮肤黑,眉毛有疤。   程澈记下了。   一连在江河的特殊学校门口蹲了几天,九月初秋老虎,天气还是很炎热,街道上的水泥路面吸收热量又发散,烘得人浑身无力。   街上人不多,不时经过几个拎着菜篮子的老阿姨,顺着路边的树荫快步走,嘴里骂几句这天要热死个人,偶尔有走路斜楞八叉的小年轻往清野四中方向去。   好几天都没见着目标人物的半根影子,直到文理分科那天,蹲在树下的程澈才看见这俩人慢悠悠地从街边早餐店勾肩搭背地扭出来,打着连汤带水的饱嗝,嘴里叼根牙签。   光头的头确实够光,皮肤黑的那位也确实黑得像块碳,与此同时程澈也认出来这俩人一个叫张决,一个叫王虎,都是清野四中比较有名的刺头。   平时家长在外做买卖,管不着。   比较难缠。   路边走过一位穿着热裤的女生,俩人的眼睛狗皮膏药般牢牢贴在那女生的腿上,脖子被吸住,走了老远还往后看,朝身后吹了声悠长又轻浮的流氓哨。   女生蹙眉嫌恶,快步离开,光头和黑皮对视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暧昧笑声。   程澈不声不响地跟了他们一路,了解家庭地址和二人常走的路线后,这才掉头回清野中学。   他走的很快,但还是迟到了。   门卫室里有人,程澈往里看了眼,提高声音:   “大爷,开下门。”   其实他完全可以从后门翻墙进去,书包往墙头上一扔,脚踩着碎砖,呲溜一下就过去了。   但今天穿得衣服颜色浅,墙上有青苔。   他嫌脏,衣服脏了得洗。   里面的人出来了,拿着把钥匙,程澈站在那朝来人笑笑,态度非常好。   门卫大爷上下看了程澈一眼,找出钥匙开了门:   “这大黑眼圈,这么重,和熊猫似的,昨晚看书看晚了?赶快进来吧,马上要打铃了,下次可得早点来。”   程澈道了谢,也没解释,背着书包就窜进去了。   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好学生,爱笑成绩好,足够讨绝大多数中年人的喜欢,可以减少规避许多麻烦。   就像门卫大爷宁愿相信他是学习太晚,也不会想到他其实是为了打架去蹲点才迟到,没睡好是在想应该怎么打才不会让人发现。   从展板分班名单上寻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程澈在楼道口遇到从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招呼他:“迟到了?你在九班,三楼,跑快点。”   程澈又谢了一遍,几步并一步跨着大步上楼,从班门口领了一摞新书,呼吸还有些紊乱,深呼吸两口才进门。   好在因为今天刚开学,新环境新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感,即使打了铃,班级内仍闹哄哄的。   老师也还没来,没人注意到迟到了的他。   班里基本坐满了,只有最后排靠墙那,靠着过道边剩个唯一的空位置。   空位旁边坐着个人,面朝墙趴着睡觉,手腕虚虚从肩头垂落。   他也不拖泥带水,抱着书几步走到后面。动静不大,不过那人还是醒了,眼神里有被吵醒的不耐,转过头说:   “你烦不烦?”   脾气不好,怪不得没同桌。   程澈心里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笑容:“你好。”   那人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又趴下去睡了。   看着挺识相,蛮好。 第05章 瓷器   接下来的几天,程澈每天上课前去江河学校门口蹲人。   这俩人虽心虚但也没老实多久。   从那天程澈蹲到他俩后,之后几天的每天早晨,蹲在树荫下的程澈都能看见他俩从街边那个早餐店晃晃悠悠地出来,朝地上啐痰。   老式早餐店,连招牌都没有。   门边靠墙处摆着个加热的炉子,上面架了口黑铁锅,里面热着茶叶蛋,锅边还摆了根长柄漏勺,方便食客自己捞。   程澈看两人从店里出来后,手脚不干净地从老板店门口又一人顺了个茶叶蛋。   走出没多远,两人用手里的鸡蛋砸墙上被雨迹冲淡的公益广告。   鸡蛋碎在墙上,变形的蛋黄挤压黏住蛋壳,树下的鸟扑棱着翅膀受惊飞走。   程澈会在上课铃打响前赶到班级。   新同桌头两天除了睡就是睡,不用费精力花心思处理同学关系,程澈乐得自在。   除了那个娃娃脸斜前桌聒噪了些。通常乔稚柏会回头骚扰贺远川,但贺远川基本上不理他,自讨没趣后,乔稚柏又去骚扰同桌圆寸头。   圆寸头叫秦祎,比贺远川话还要再少些,贺远川偶尔还会骂乔稚柏两句,秦祎是纯哑巴。   最后乔稚柏选择骚扰程澈。   程澈比较好骚扰,每天都笑眯眯的,长得又温柔,除了人有点老实,挑不出错处。   程澈不讨厌乔稚柏,没什么心眼子且话多的男生,一看就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没有烦恼和心事,不需要做任何伪装。   但是没两天,程澈觉得他一直趴着睡觉的新同桌应该是有点讨厌他。   上课时经常余光会看见旁边那位阴沉着张脸从桌上爬起来,自己的脸颊被盯得火辣辣发烫。   程澈只当这人睡蒙了,转过头朝他笑笑,没想到那位的脸更阴沉了,换个方向又趴了下去。   程澈收回视线,想:真是有福气,一天这么多瞌睡,还睡得着,像一只刚出圈的小猪羔。   为了给新老师留下好印象,程澈每节课都听得十分认真。但老师确实也没讲太多知识点,前几章又相对简单,程澈听一遍扫一遍基本就吃透了。   于是他偷偷在书上画画。面子上做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手里握着自动铅笔画了一整排,其中包括一只酣睡的猪羔。   画到一半,新同桌醒了。程澈偷偷盯着那人翻来覆去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但未遂,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听见贺远川充满倦意的嗓音。   “你写字声音吵到我睡觉了。”   平心而论,声音倒是挺好听的,就是说出的话不大好听,简直是刺耳。   这应该是在找茬吧?   但程澈装不懂。   笔尖停顿在小人的头发上,他胳膊往书上虚遮了遮,新同桌板着的脸上被衣服硬边压出了条长长的红印。   半晌,程澈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看着人畜无害:“抱歉啊,我小点声。”   刚开学不宜结仇,虽然这人不招人喜欢。   但程澈原谅他,往书上酣睡的小猪羔脸上加了一条大长痕,旁边画个框,框里写:吵~到~我~睡~觉~了~   得有十五厘米长,程澈心想,这人难道不觉得硌得慌吗?   程澈这边在心里暗暗编排同桌,与此同时,他也确实没想到,他的同桌在想如何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出去。   周五下午放学,程澈把桌洞里所有的书都装进了书包,装完拎了拎试试重量,书包重得像装了几块板砖。   越重越好,好用。   “让让。”   他转头,见贺远川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座位里面。   开学有好几天了,这是程澈第一次正眼看到贺远川直立而非趴在桌上的样子,挺高。程澈抬眸,身子往左边避了避。   被撞到了。贺远川的手肘没往里收,大咧咧地曲着,手插在口袋,撞完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程澈拎着包原地站了几秒,没说什么。他将沉甸甸的书包背到肩上,下了楼。   正门那已经堵了长长的队,程澈看了一眼,根本没打算排队,直接往操场方向走。   清野中学的操场是从居民区外围用砖墙圈出来的,连塑胶跑道都是这几年才修建的。   尽管修建并没有多久,但跑道已经开始干裂,太阳一晒,会迸出些零碎的塑胶颗粒。   程澈背着书包穿过操场的这会功夫,鞋里进了几粒塑胶跑道破碎的渣子,磨脚。   他没管,一直走到操场另一侧的几扇铁门处停下,在最大的那扇前站定敲了敲门。   没一会,就听见门里有锁芯转动的声音。   程澈笑,眯着那双桃花眼,看着门从内向外被人推开:“王姨,又麻烦你了。”   门里站着个烫着蛋卷头碎卷的中年女子,捏着把钥匙喊他:“程澈吧?又堵上啦?”   女人朝他招手:“进来啊,外面不热啊。”   程澈道了谢,背着书包进了门。门口对着房间内是条不太宽敞的过道,过道的另一头还是个门,两门对通。   过道两边各自摆列了几组锈色的网格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杂货和不知名的零食,空气中有隔着包装袋的油脂与灰尘混杂的气味。   墙上钉了台电视,里面播着电视剧,王姨坐回椅子,接着剧情抬头看得入迷。   程澈说些客气话:“又麻烦你啦王姨,真是不好意思。”   边说他边从网格架子上拿了几根火腿肠,想了想,从桌下抽了个硬壳厚本子。   旁边的玻璃柜里有各式的烟盒,他淡淡扫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将火腿肠和本子一并握在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王姨摆摆手,抽空看他一眼后又转过去看向电视,声音落过来,很利落:“哎哟客气什么,早点回家吧。”   程澈拿着东西出了另一侧的门。   这个对通的门缩短了程澈至少十分钟的回家路程。   另外,这条街离清野四中也近,程澈只要再穿过两条巷子,就可以拦到每晚必去巅峰网吧开黑的张决和王虎。   他把厚本子在手心卷着握住,站在网吧必经之路的巷口等人。   盯了好几天,这个时间点最合适。   巷子没什么人,该放学的都放学了,吃完晚饭孩子基本都在家写作业,不会出来玩,上班的也也基本都回到了家。   天还是热,晚上连遛弯的人都少,巷子里偶尔窜出条毛发凌乱的流浪狗,在垃圾桶旁边凑一会就走了。   程澈看了眼手机,七点了,天要黑了。   速战速决,没人看得见。   这样等了一会,程澈才远远看见一颗反光的脑袋和一枚黑溜溜的炭块从巷尾过来了,两人应该是刚从哪吃完饭,压根没注意到电线杆后站着已等候多时的程澈。   两人经过程澈时还在讨论一些低质下.流的话题,嘻嘻哈哈间只见电线杆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接着就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硬物砸到了光头的脑袋上。   一瞬间,张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扯着嗓子惨叫一声,双手捂住脑袋,嘴里骂:   “我艹?”   旁边的王虎先反应了过来,几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程澈的衣领,右手握拳就要挥出去:   “你他妈有病?想死?活腻了?”   王虎的力气很大,程澈斜过身用力躲开,衣领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书包早被他从肩上取下,单手拎在手里,此时他将书包在空中抡起来,巧妙用力,一书包结结实实地甩到王虎身上。   王虎身上挨了盛满了书的重重的一书包,没站稳向后倒着退了几碎步。愣在那喘粗气,整个人愣了会,嘴里骂得比先前更脏了:   “我真是草了!哪儿来的傻比我k,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鞋子里的沙没有倒,程澈这会才觉得疼,但他无暇顾及。   他只记得凭本能麻木地出拳,再躲开迎面而来的拳,衣领被两人中的哪个揪住,他也没去注意。   呼吸跟不上,天旋地转,混乱中脸上挨了谁的一拳头,嘴角火辣辣地疼。   最后他翻身骑在其中哪个人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朝那人抡去,嘴里冰冷地一遍遍反复念: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离我妹远点,听见没?渣滓,再有一次,我杀了你,问你听懂了没,应该怎么说?哑巴了是吗?说话。”   直到旁边惊恐的王虎死命抓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喊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程澈才猛地停下,他转转脑袋,看身下鼻青脸肿的光头,手一松。   “咳咳——咳!我错了,错了…”   充血的胳膊突然卸力,他终于觉出来酸胀。   程澈站起身,张决喘着粗气从地上打着滑爬起来,扶着墙干呕,恨不得把内脏都给呕出来。   两人见了怪物般,看都没敢再看程澈一眼,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程澈闭着眼靠在墙上好一会,才慢慢站起来,他低头看躺在地上的书包,并没有立即去捡。   他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好半天,程澈把手伸进裤兜里,手不太稳地掏出个烟盒。   烟盒差点掉在地上,他定定神,从里面掏出最后一根,将烟盒扔掉。   上下摸摸身子,没有。   目光落到角落缩皱的书包,程澈蹲下去,从侧面掏出个打火机。   烟是从程赴那偷的,打火机也是。没有小卖部会将烟卖给他,当然他也不会去买。   一个虚伪的空壳,没有尽头的一天一天在身上越套越牢。哪个全校第一会去商店里买烟?这不合逻辑。   也不合理。   太过完美的瓷器,一旦受力,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触点,但已足够尖锐,足够碎的万劫不复。   程澈不能让它碎。 第06章 血透   程澈选在周五的目的很简单,即使这次打架受了伤,也完全可以在家休息两天,等到周一上课基本能好得差不多,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整件事里突然多出个贺远川,这让他的心变得不安宁。   那天就不应该坐在教室里唯独空着的那个位置上,不应该和这个人沾上半分瓜葛。   楼下的麻将依旧轰隆作响,偶尔几声清脆的炸音,应该是哪位输钱了,往桌上掼牌,能听见江蔓高着嗓门和人吵:“收你们五十块头子钱多吗?手气不好全送回去了,这个月我就没赢过!”   话是这样说,其实江蔓这个月压根没打上几场麻将,轮不到她的份。一楼客厅常年有人打牌,虽然没有挂牌子,但基本就是棋牌室,家庭版,包水果包茶水。   来打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桌上第一个自摸的得给主人家个几十块钱,这叫做头子钱,算是水果茶水与场地的报酬。   主人家头子钱拿着,就不能占位置,人够一桌时得主动烧烧茶水,人有事临时来不了,不够一桌了,便要自己上去凑个数。   客厅旁边就是程赴的房间,正对着楼梯,缩在那扇掉了漆的铁门后面。   院子中间有根水龙头,裸露在外的,长长的管子突兀地竖立在院子中。   程赴每次抱着他那个看不出颜色的铁桶和几根沧桑的画笔出来,叮呤咣啷洗的时候,江蔓都会抽空从客厅里朝着这边扔几句:“那地我才刷过!”   程赴耳朵塞了驴毛,像是根本没听见,留个后脑勺背对着客厅。污糟糟的颜料顺着水流淌了一地,从破了个角的下水道石板口漫下去。   桶拎出来什么样,拎回去就还是什么样,依旧看不出颜色,雾蒙蒙的颜料牢牢爬在上面,厚厚一层。笔头炸的更开。   桌上人抬起眼示意江曼,摆摆手,撂了张八饼,声音不大似是调侃:“害,老爷们画画赚钱,你刷点地还计较个什么哦。”   江蔓脸色不好看,但也没再吭声。   这会又听见楼下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笔杆无规律地反复敲击铁桶。程澈伸手啪地关了灯,摸索着上了床。   他站在床上把被子朝地上踢。铁架子床和墙壁之间有块不算大的空隙,六七十厘米顶到天了。   被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折过来盖在肚脐上。他挤在这个小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睡了。   程澈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为了更快入睡,他尝试过很多办法。铁架子床原本底下是空的,扫干净后他曾经尝试过睡在床底下。   后来觉得不太吉利,作罢了,又索性用箱子把床底全填上,睡在这条小夹缝里,这样倒是能睡得着。   一觉睡到早上九点,程澈是被热醒的,也是被饿醒的。   半夜还能从纱窗外吹来点风,早上大太阳一出,连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随散着热气的地面一并蒸发了。   昨晚上他就没吃,此时饿的有点难受。程澈坐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才慢吞吞地爬起,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叠好。   下楼时太阳刺得他皱眉,伸手挡着光下来,江河已经站在水龙头下刷牙了。   江河过了好半晌才看见他。看见他先是高兴,咧着白花花的牙冲他笑,笑了会又突然停住,忘记漱口,没端着杯子的手抬起来指他的嘴,啊了几声。   程澈故意做了个夸张的滑稽表情,扯得嘴角疼,做完表情伸出食指贴在嘴边嘘了下,又“说”:多大个事儿,和蚊子亲的一样,别和他们说,不然哥又得挨骂。   江河连忙点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咕噜噜地含了半天。   江蔓虽是继母,就是嘴坏点,爱打麻将,其他方面做的事都说得过去,连偶尔从老家过来一趟的胡翠兰都对这个后儿媳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眼。   所以程澈有热乎饭吃,就是为了顾及江河,肉必须拿水焯一遍,盐也严格控量,不好吃。   家里的事,程赴除了画画其他是一概不管的,平时和这三人也基本没什么交流,沉默寡言,紧闭他那张房门,有时一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些天,饭点也不见出来。   江蔓怕他把自己给饿死了,每天一边骂一边拉开窗户给程赴端点饭菜。   吃完饭程澈出了客厅,往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扫了眼,门锁着。   程赴外出是不锁门的,在家时才会锁。   他上楼梯回房间,从书包里把昨天小卖铺买的几根火腿肠掏出来,有一根从中间断了,在包装里顶着塑料皮凸出一小块。   他伸手把这根变形的给挑了出来,叼进嘴里,剩下的揣进口袋。   出门看见江河抱着书回房间,程澈“说”:到点了,药吃了吗。   江河点头,点完头盯着他嘴里叼着的火腿肠。   程澈知道她想吃,但不能给她。江河的饮食受严格把控,不能出丝毫的差错,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足够引发一场巨变。   他“说”:哥喂猫去,听话,明天透完带你去玩。   江河又开心了。她特别容易满足,生活中的限制太多,这种出去玩的机会她非常珍惜,即使明天能够出门是因为她要去血透中心做透析。   楼下那几只猫没出来,程澈把嘴里叼着的那根吃完了,靠着墙等了会。   不一会,就从赵庆家小商店门口的树后面拱出两个脑袋,毛色和那晚围墙上的几只又不一样。   程澈从口袋把火腿肠掏出来,蹲着撕掉肠衣,掰成几块喂猫。其实猫吃火腿肠并不好,高盐高钠,容易对肾脏造成负担,程澈知道。   但程澈不喂,猫就去垃圾桶里吃垃圾,九月的天,垃圾桶里有各家各户的剩饭剩菜,围着嗡嗡的苍蝇,全是馊臭变质的。   “程澈啊,又来喂猫啊?帮叔看看这电视怎么突然没声了?”赵庆透着窗子朝外喊。   “啊。”程澈应,再抬头时挂着笑意,眼神却是淡的:“来了。”   今天的太阳比平常要晃人,程澈把塑料皮扔进垃圾桶,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烦躁的暴晒过后的粉尘味。   脑袋里反复浮现巷口顿住脚步的那道身影。   程澈掀开帘子进小卖部,赵庆把遥控器递给他,絮絮叨叨地念些七零八碎的琐事。   程澈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今天连搭腔的精力都挤不出来,摁了下解除静音模式后就把遥控器还给了赵庆。   赵庆笑了几声,“学习好,就是干什么事都快!”   他笑笑,没说话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澈带着江河准时坐上了开往血透中心的5路公交。   江河头上扎着个揪,挎着帆布包,包上印着几个掉了些屑的彩印大字,正中间有个托着手的图标。   她像个小尾巴,紧紧跟着程澈,人一多就伸手拽住程澈的衣角。   血透中心在清野镇的东边,比较偏,旁边建筑物不算多。   坐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到站程澈拉着江河下车。   下车时正碰上有人往血透中心楼前的灰色电线柱子上粘东西。   程澈扫了一眼,是几张方正的广告单子,上面字很大,一眼就看得见。   他不动声色地将江河往里侧拉了拉,低头和江河“说话”:勇敢。   江河没看见那边,对着程澈点点头,比划:勇敢。   江河要在医院床上躺四个小时,期间江河睡了会,程澈趁这个功夫出了门。   他将灰色电线柱子上贴着的几张广告传单揭下来,把“水晶棺”等字眼也一并在手里揉成一团。   之前看还有好些张,贴在别的地方,这会看不见了,大概是先一步被别人撕掉了。   程澈将纸团扔进垃圾车,掏出手机看时间,江河一般能睡个半个多小时,这段时间他可以不用陪在旁边。   但也不能离开太久,透析过程中随时会血压变动。   这儿离家比较远,不是他平时日常活动的区域,每次带江河来,医院里的大家表情都木木的,不怎么交流。常年持续性的治疗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   程赴这次回来,不知道能待几天。他一天在家,门一天锁着,程澈就一天拿不到烟。   其实他烟瘾不大,抽的频率不高。烟对程澈来说更像是抑制剂,能让他快速平静下来。   算了。程澈抬步往血透中心的小卖部走,这儿谁也不认识他,谁知道他叫程澈?他说他叫澈程都有人信。   他在玻璃柜上敲敲,喊老板给他拿眼熟的那包,老板看他一眼:“小子,你没成年吧?”   程澈笑,“给我爸买的。”   老板从鼻孔哼了声,很懂的样子:“每个来都这么说,身份证掏来我看看。”   程澈出了店,抬头看了眼太阳,叹了口气,叹完气往隔了两米的对面随意一瞥,整个人突然顿住。   这块儿的路很窄,单一排门面店,剩余的就是路了,平时没有机动车开进来。   这也就导致,在路的一侧说话,对面完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烟没买到,这件事就足够让他心烦。   他的同桌,贺远川,鬼魅般立在对面,再一次目睹了他买烟未遂的全过程,程澈盯着他轻轻勾着的嘴角。   见了鬼了。   “哟,同桌。”几秒后,贺远川不大的声音传来,程澈能听见其中含着的不知意味的笑意:“买烟呢?”   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扑棱着飞走,燥热的空气凝滞住,像一团固体压得人不好呼吸。   程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什么叫阴魂不散。   那两只鸟怎么不在这人的头上拉坨屎。 第07章 再遇   贺远川出现在这儿纯属是个巧合。   周日他睡到快中午,被乔稚柏的电话吵醒,他趴在床上不想动,等着手机铃声自己响完。   谁知一曲结束,隔了几秒又开始响,他强睁开眼摸索着拿起床尾的手机,看了眼屏幕,手指划开接听,朝着电话那头发起床气:“你有病是不是,一上午打七个电话?”   “哎呦爷,中午十二点了快,再不接电话我以为你睡死了呢!”乔稚柏切切实实地松了一大口气:“没吃呢吧,出来吃点?你家阿姨这几天请假,你没饭吃吧。”   “不去。”贺远川看了眼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太热。”   “饿死你得了,赶紧的,我爸让给我弟带点东西,等会到你家楼下接你,开车的,热不着。”乔稚柏说完就马不停蹄地挂了电话,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乔稚柏的弟弟成绩差,马上快小升初了,每个周末被乔爸流放到清野镇的城东边上一对一辅导班,说是从外市特地请的名校教师。   半年补下来,成绩没见提升多少,周边几家好吃的店被摸了个遍。车将将停下来,贺远川就看见前面不远的屋檐底下站了个抱着书包的小豆丁,小学生模样,正伸着脖子大鹅一样朝车里探。   乔焕先看见了坐在副驾的乔稚柏,身子一懈就嚷嚷:“哥!我快饿晕了!”   乔稚柏和他斗嘴,说饿晕了怎么也没看见他躺在地上,乔焕扭着身子还想嚷,这时眼尖地看见后排还坐着一人,立刻站直溜了,也不嚷了,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远川哥哥好。”   乔稚柏在前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没?谁都不怕,就怕你。”   贺远川没搭理他,开车门下车。   三人去吃了辅导班后面一家新开的拌饭,菜单上基本都是老板自己创新的菜式,小菜也是自家腌制,爽脆适口,看着平平无奇,一顿饭下来倒是挺惊艳。   吃完饭乔稚柏给司机打包了一份,三个人躲着太阳从树荫下原路返回。   乔稚柏哥俩的嘴一个比一个碎,一路上都在拌嘴,说着说着两人差点吵起来,贺远川在旁边默默地听,偶尔插几句话,他说话有奇效,乔焕一听就老实了。   乔稚柏笑得得意非凡:“贺远川,你真是克他。”   路上没什么人,后面驶过辆车,车速挺快,贺远川伸手捏着二人的衣服朝里侧拽拽,乔焕梗着脖子喊:“我那是尊敬,尊敬!”   拌饭店离他们的车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乔稚柏从车后备箱拎出一兜子学习资料,递给乔焕:“喏,抱着,爸让带的。”   乔焕装听不见。   乔稚柏拨开他的手,把他死死抱住的书包拿过来拉开,不顾阻拦将那一兜子学习资料贴心地全部装进书包,拉好拉链拍了拍,说:“每份挑一张试卷做,晚上回家我拍照发给他,也是爸说的。”   贺远川看着小哥俩,这会心情挺好。下午课点没到,来回赶路折腾人,他们就在车里开着空调坐了会。没多久乔焕就在副驾睡着了,乔稚柏也打了个哈欠,贺远川倒是不困,上午睡的足。   乔稚柏打完那个悠长的哈欠,咂咂嘴,说:“怎么这么渴,好像中午吃咸了。”   转过头问贺远川:“你渴不渴?”   他们中午是吃了不少店家自己拌的小菜,冰冰凉凉的,很适合这种天气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但毕竟是盐腌制的,吃多了咸。   贺远川确实也有点口渴,他俩转头看了一圈,车上瓶装水之前喝完了,忘了补货。   乔稚柏摆摆手,手搭上车门说:“估计都渴了,我去拎一箱回来吧。”   “我去吧。”贺远川看了他一眼:“我搬得动。”   “我也搬得动,看不起谁呢!”乔稚柏压低声音反抗,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贺远川笑了笑,开车门下去了。   他不是很常来这边,只和乔稚柏一起来过几次,每次来都是过来带乔焕吃饭,车接车送的,没怎么自己走过这边的路。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这片建筑物不是很多,店铺倒是一溜排,但大多是些五金店和百货铺子,不卖箱装矿泉水。   前面不远有栋医院差不多的建筑,走近才看见上面挂着几个大字,大白天也亮着灯,有些笔画的灯管因老旧而闪烁,有几笔干脆不亮。   血透中心。   医院旁边应该会有商店。贺远川环顾一圈,见血透中心的左边有条约莫两米宽的小街,街对面也是一排店铺,有卖水果的还有卖衣服的。   贺远川抬起腿往那边走,心里盘算着等下再带点削好的水果回去。   大中午的没什么人,每家店里的老板都昏昏沉沉,有的干脆躺在躺椅上睡了。   经过一家小卖铺,玻璃柜前站着一个人,背影较瘦削,在白色衬衫下晃荡出利落的线条。   贺远川都已经走过去了,突然觉得那道身影莫名的眼熟,心下觉得奇怪,拔腿往后倒了几步。   那人一看就是个少年模样,脑袋后的碎发垂在细白的脖颈上,手指关节在玻璃柜的某处轻轻敲了敲,从贺远川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这人的侧脸,弧度流畅,嘴角向上弯,应该是在笑。   下一秒便听见那人笑着说:“给我爸买的。”   贺远川停住脚步,突然轻笑起来,昂头笑着看天上的飞鸟,心想他这个同桌可真是挺好玩的,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不怎么老实的。   他又想起巷子里靠着墙抽烟的那道身影,以及那个看垃圾的冷冰冰的眼神,心里的某块微微发痒,好奇与试探掺杂,揉合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趣味。   挺有意思。   他看见程澈从店里出来,应该是没买到烟,老板说要掏他身份证看呢。   贺远川发自内心地舒展开眉眼,看见这位吃瘪,不知为何他感到愉快。程澈站在店门口叹气,眼神带着烦躁胡乱向旁边扫。   贺远川立在那,正面站好,等待被发现。   胡乱扫视的眼神略过他,两秒后又迅速再次聚焦,那双桃花眸子猛地增大,不受控地牢牢粘在他身上。   鸟在头顶上唱着欢快的歌,贺远川觉得蛮悦耳,所以他突然想要往燃着的火上再浇上一把油。   “哟,同桌。”贺远川嘴角向上扬,看着对面那个明显愣住了的男孩,恶趣味地开口:“买烟呢。”   -   程澈带透析结束的江河去吃了点饭。   因为平时接触到的大多都是来透析治疗的尿毒症患者与家属,饭店老板一看江河背着的布袋子,没用程澈额外叮嘱,就指指袋子和他们说:   “你俩自己找位置,点好菜告诉那边的人,我看着做。”   江河这会没什么力气,靠着程澈闭着眼休息。程澈调整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伸手揪掉小姑娘头发上的碎纸片。   吃完饭江河好些了,大眼睛转来转去,拽着程澈的衣角四处看。   她“问”程澈:我们去哪里玩?   程澈想了想,试探地“说”:书店?   江河点头点得很快,弯着大眼睛。其实去哪儿都可以,跟着哥,到哪儿都不用害怕。   程澈引导着“说”:应该怎么和哥说?   江河是很机灵的,立马开了口,这次说得很干脆,波浪状的声调:“好!谢!哥!”   程澈就带着江河坐上了去书店的公交,路上江河犯困,又靠着程澈睡了会。肩膀上沉甸甸的,温热的,江蔓给她扎的小揪此刻痒痒地挠着程澈的脖子,他转头去看车窗外驶过的街景。   没来由的心慌,像不断向后逝去的建筑物。除此之外,程澈感到一种即将要全面坍塌的恐慌。   那个人,一定会说出去的吧?   年级第一,不仅抽烟,还打架。   平日里的温和全都是伪装的,其实心里面冷漠的很,像一块冰,因为处理不好矛盾冲突而选择装乖,打起架会应激暴走,两面派,表里不一。   江河不舒服地顶着脑袋在他肩上揉了揉,转了个方向,洗发露的气味钻进程澈的鼻尖。他抬手试掉小姑娘额角的汗迹,不再去想。   江河在书店里开心地窜来窜去,被程澈强制拉着手停下来,他让江河去选几本喜欢的书,等会买了带回家。   江河去了,每本书都舍不得放下来,摸摸这本摸摸那本,摸完很有规矩地全部放回原位塞好了。基本无声的世界里,江河最爱干两件事,一是看电视,二是看书。   最爱干的是看书,电视还有听不到声音的苦恼,书里却是一个完全坦荡壮阔的世界。   不需要她去听,只需要她用眼睛看,所以程澈没事时就带她来买几本,几本书抱回去,小姑娘能开心个一个月,把书翻来覆去地看。   江河选书的时间里,程澈也在旁边挑了些学习资料。   分科后的课程他很轻松地能跟上,就选了几份延伸知识点的厚卷子抱着,往上叠放了江河精挑细选的几本硬壳书,示意还在兴奋的江河牵住他的衣角。   江河牵住了,程澈抱着那摞书山,从空隙里用头往脚下示意,意思叫江河看好楼梯,二人一步一挪地打算去一楼付款。   刚一下楼,程澈就想抱着书再上去。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一路在没来由地心慌什么。   他僵硬别过身体,妄图将自己隐藏在怀中抱着的书山后面,那边眼尖的娃娃脸斜前桌却早已看见了他,大着嗓门朝这边挥手喊:   “哎呀,那不是程澈吗,程澈!是我,我乔稚柏呀!”   程澈面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第08章 般配   乔稚柏身边还站着一人,程澈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他实在笑不出来,谁有他点背?他再一次觉得文理分科那天,毫不犹豫抱着书坐到那人旁边的自己是个傻比。   清野镇就这么大,清野中学也就这么大,没认识前,两人一次都没碰到过,坐了几天同桌,怎么连放假一天都能遇上个几次的?   “啊,”他很勉强地笑了笑,怀中的书仿佛变得有千斤沉,有气无力地开口:“好巧。”   太巧了,让人想拍手叫绝的巧。   “太有缘了这不是,你来买书啊?”乔稚柏往程澈抱着的书看。   要不是他书包里翻不出一根还能写出墨的笔,他也不会来书店这种地方,和他气质不符,就是没想到八百年来一回还能撞见学霸。   程澈耷拉着眼皮子看了眼贺远川,这位看着…似乎心情也还不错。   程澈突然从心底溢出一种出奇的愤怒,他知道这事儿也确实怪不了人家,纯粹是自己脸黑。   但是被撞上是一回事,小卖部对面,那抹嘴角不知意味的笑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是周末,书店里人流量大,各个角落都人挤人,连结账都要排队。   程澈不想再与这俩人有更多的交流,扯着面部肌肉礼节性地向上提了提,接着身子碰碰江河,示意江河走了。   “你妹妹?很漂亮啊。”乔稚柏大咧咧地和他身后的江河打招呼:“哈咯,妹妹,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乔稚柏挺喜欢程澈的,脾气好没架子的学霸,怎么看怎么顺眼,没有征求程澈意见,自顾自地划为了朋友行列。   江河头都没抬,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拽着程澈的衣角往前走。   乔稚柏摸摸鼻子,干笑说:“哈哈,小美女还有点高冷。”   程澈笑了笑,解释道:“不是故意不理你,她是没听见,我妹妹听力不太好。”   乔稚柏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半夜醒来都要抽自己几嘴巴的程度。   他扭头看看身边站着的贺远川,旁边的人没有说话的意思,这很正常,说了话才不正常。   乔稚柏只能硬着头皮,很诚恳地说:“抱歉啊,我不知道。”   “没事儿。”程澈说。   抱着书站了会,队伍慢慢往前。   把钱付完,拎着那一兜子书走到门口,程澈把东西放在地上,指指两人,弯腰对江河“说”:和哥哥同学挥手拜拜。   江河就弯着大眼睛和贺远川与乔稚柏挥手。乔稚柏赶紧回了个大大的挥手,一直没说话的贺远川也抬手朝小姑娘挥了挥。   程澈拉着江河出门的那一刻,热浪袭面而来,他想,真是孽缘。   回家时客厅里一桌麻将已经打起来了,天还没黑,江蔓站在厨房拎着电水壶往水瓶里充水,看来是今天人够了,江蔓没打上。   他俩中午透析完才去吃的饭,吃得晚,这会不饿。江蔓听见动静,透过窗户往这边看,看见是江河,在厨房里喊:“江河回来了?”   江河听不见,程澈替她应:“嗯。”   江蔓拎着充满了的水瓶出来往一楼客厅去,经过江河时把小姑娘往怀里拉了拉,手腾不出来,头没抬,问:“吃了?”   程澈说:“晚饭没吃。”   江蔓揽着江河进了客厅的里屋,牌桌上有人自摸了,高声喊:“终于给老子摸到一把,给牌子给牌子。”   旁边人不满,从桌下抽屉里数了几张纸牌扔到桌上,他们习惯用纸牌做注,最后再一起结算:“李姐又勒牌,听了好久也不见牌下来。”   江蔓让江河在里屋坐,出来拎着水瓶给每个人杯子里都添了热水。   程澈拎着那兜子书上了楼,拐弯时朝楼下铁门后的房间看了一眼。窗户里面有灯亮。   他把江河选的几本硬壳书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放在江河的书桌上,关了门,之后拎着剩下的半兜子试卷回了房间。   打开台灯在老桌前坐下,椅子嘎吱响,他选了几张下午买的试卷开始认真地写。   他做的很认真,楼下依旧吵吵闹闹,几张试卷做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下来。   程澈往床上一躺,掏出手机看,手机是程赴用剩下的,屏幕裂了条缝。   微信聊天框里没有几条消息,公众号推送,小程序广告,还有廖老师往九班的班级群里转发的几篇古诗词鉴赏。   班级群的顶端是廖老师开学那天发的公告,程澈草草瞄了眼,无非是让每位家长把群ID改成学生姓名。   程澈点开聊天框右上角的三个点,拉到最下,把“我在群里的昵称”那栏里的“cc”改成“程澈”。   几篇古诗词鉴赏看完,程澈准备退出微信,临划走前手指顿了顿,点开“查看更多群成员”,慢慢往下滑。   滑到“乔稚柏爸爸”时,看见“乔稚柏爸爸”的头像是工藤新一,个签是略中二的:一个帅哥罢了。   程澈笑了下,摇摇头,又往下滑,一直滑到底,才在最下面看见一个没有备注姓名的黑色头像。   名字也简单,一个“-”。   他点开头像,顺着黑色头像点进朋友圈。朋友圈很干脆的一条横线,这很正常毕竟不是好友。   背景也是一片黑,个签那块也是空空如也。   够神秘的。   他不是爱八卦翻看别人朋友圈的人,只是这种不对等的感觉让程澈不舒服。   他都快裸.奔了,然而这人除了知道他叫贺远川,家里有点钱之外,其他的都像笼在雾里,模糊不清。   程澈叹了口气,摁灭了屏幕,把手机往身旁一扔。晚饭没吃,他此时觉出点饿,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没在意。   江蔓是不会额外给他做饭的。程澈的热乎饭仅限于中午那一顿,早饭也能跟着江河吃点,但程澈基本不吃。   下午家里就会来人打牌,基本每天都到很晚,麻将声有时能一直持续到凌晨才清静。   不过程澈表示理解。这种有连接但不亲密的关系相处起来没有压力,况且江蔓毕竟不是他亲妈,他怎么能要求她事无巨细地承担起所有责任。   他在这条小巷里不声不响地沉默着长大,不哭也不闹,很少去记恨什么人。   想要什么东西不会开口去要,因为没有就是没有,得不到也不会死掉。   他并没有想要的,也没有在乎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能让他留恋的东西,像梅雨季房间的墙顶上,连片生出的霉斑,沉闷的,潮湿的,不祥的。   江河是个例外。   但那只是因为她太弱了,耳朵听不见,又生着病,像一朵蔫巴了的花,和砖楼梯夹缝里长着的那几朵小黄花一样,歪斜,易碎。   程澈可以得不到,他只要逃就好。但是如果一朵花摇摇晃晃要碎,且要碎在他的面前,那么他会伸手去扶。江河是,流浪猫也是。   高考是他唯一的出口。   -   程澈昨晚试卷写得晚,加上心里有事,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实,浅薄的睡眠里做了几个杂乱的梦,醒来后全都记不清了。   他背着书包上刑场般踏进9班的门,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宣判。程澈想,如果贺远川真往外说了,那他就打死不承认。   预想之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贺远川依旧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前面的乔稚柏絮絮叨叨地扭头跟圆寸头秦祎说话,秦祎抱着课本面朝前,像是隔绝了一切声音,面无表情。   过道另一边的男生刘俊见他来了,本来还昏昏欲睡,立马来劲了,大声调侃:   “程澈,刚别班有女生来给你递情书呢,放你桌洞里了,还贴着粉色小心心,学霸果然就是不一样哦。”   程澈温和笑笑,看着不太好意思:“害,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有什么不一样的。”   最后一排坐着的都是混日子的,每天上课时从前面往后看,根本见不到能坐直溜的,全是歪着斜着睡觉玩手机的。   廖老师就会扯着嗓子唱着歌般地喊:“最后那排都给我坐起来,看看人家程澈!你们羞不羞愧!”   但这帮男生也不恼,根本无所谓。   刘俊拉长声音哎了一声:“还真不一样,都说桃花眼招桃花,我也想长一双。”   话没说完他旁边的几个男生就打趣他,几个人闹成一团:“快得了吧你!你那是缺一双眼睛的事儿吗?”   程澈把书包塞进桌洞,从底下摸出一封信来,粉色信封,上面写着行清秀小字:文科9班程澈收。   他把信塞回桌洞,乔稚柏回头道:“我看了,长得挺漂亮呢!成绩也好,一看就是好学生。”   想了想,乔稚柏下结论:“和你一个款型,还真般配。”   程澈笑笑,没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书开始早读。   没读几行,便听见旁边趴着的同桌轻轻嗤笑了声。   “是吗。”贺远川懒散着嗓音问,声音里含着笑,不知道是问谁。   程澈能听出那笑不怀好意。   他偏头去看,贺远川面朝下趴着,只露个圆溜溜的后脑勺,发尾修剪的齐整。   “当然啊,”乔稚柏向来是听不出话外音的,“难不成和你配啊。” 第09章 低血糖   日子过得快,转眼九月就到底了,天气已经不像刚开学时那样热,电风扇开的频率越来越低。   贺远川看着似乎并没有说出去的意思,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乔稚柏每天照常回头骚扰程澈,程澈就笑着答他的话。   程澈希望贺远川将秘密一辈子烂在心里,但他不相信贺远川的人品。   所以平日里他不去招惹这位,爱睡就睡,爱玩手机就玩,总的来说贺远川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两人间虽然没有三八线这种幼稚的东西,但是泾渭分明,各不越界。   课间有时会有女生带着书来找程澈问题目,他拿笔不厌其烦地划重点,把结构和逻辑讲解得很清晰。   这种时候趴在桌上的贺远川才会动一动,慢条斯理地从桌洞摸出耳机戴上,脑袋一别背对程澈,一副被吵到了很烦的样子。   程澈耷拉着眼皮子往那边瞄一下,心想:怎么不吵死你。   程澈这种带有淡淡疏离感的温柔男孩挺讨同龄人的喜欢,旁边看着不好惹的酷哥贺远川同样如此。   所以很多时候女孩子借来问题目的名义,有的是来看程澈,有的是来看贺远川。   然而还有的其实是来看他们两个,一双眼睛从这个身上转到那个,又从那个身上转到这个,一个英气又柔和,一个硬朗难靠近,很是养眼。   程澈对此是一概不知的,只知道几个小姑娘问完题目后笑成一朵花,回去找同桌说悄悄话,几个人激动的直拍桌子。   程澈不知道她们激动的是什么。觉得可能是题目终于会做了太开心。   没几天就是国庆假期。   七天假的前一天,班里闹哄哄的,大家的人虽在教室里坐着,心早已雀跃地飞走,老师们骂了几句,没用,该吵还是吵。   也就作罢了。老师的心其实也早都一并飞走了,强撑着自己站在讲台再上一天课。   程澈昨晚又没吃。   程赴傍晚喝了酒回来,把家里好一通砸,几个打牌的一圈麻将没打完就走了。   江蔓忙活了一下午,连头子钱都没收回来,还要收拾一家的七零八落,气得大哭一场。   程澈听见楼下的争吵声,直接带着江河出去喂猫了,直到动静平息了才回来。   晚上一夜没睡沉,梦里的江蔓被人扯着头发往地上砸。   不一会,那张脸在梦中慢慢地变形扭曲,程澈眼睁睁看着那脸最终变成了傅萍,痛苦的,蹙眉的。   早上起来程澈就有点不舒服,也感到饿。   本打算到客厅拿个水煮蛋,还没进去便看见程赴和没事人一样坐在餐桌前吃饭,长发杂乱地堆在头上,穿着件松垮的不规则T恤,露出肩后的一片纹身。   整个人呈现种颓态,宿醉的模样。   江河坐在旁边低着头喝粥,蔫吧又小心翼翼,看着才像是那个犯了错的。   程澈把书包往肩上一背,抬腿就出了门。   一上午课他都不大精神,昨晚睡得不踏实,浑身是汗,早上起来冲了个澡,冲完太阳穴一阵阵的疼。   除此之外,他非常饿,前胸贴后背,肠胃蠕动,不时发出声响。   好在后排不算安静,掩盖了肚子偶尔响起的声音,刘俊那几个在桌子底下偷偷打扑克牌,打到激动处几个人差点吵起来。   多少还是怵贺远川,边吵边往这边看几眼,再压低音量。   最后被英语老师指着全体出去罚站了,几个大男孩在外面站一排。   刘俊同桌是个胖胖的男生,叫王杉,家里条件还不错,平时爱到校门口旁边的小商店里买零食,装满一口袋的。   人也大方,每次买点零食,到班级里给前后左右都分点。   青春期男孩子饭量大,饿得快,也经得起毒,中午还没放学就都饿了,给什么吃什么,肠胃硬的像块钢铁。   所以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最后面两排的男生腮帮子全都鼓得跟仓鼠一样,吃什么的都有,王杉什么都买。   有时候王杉买几条劲爽薄荷糖,到教室里也全被抢了,一帮子男生辣的嘶溜嘶溜的,都在吞口水,不知道的以为吸了。   没有学霸架子的程澈让他们觉得很好相处,每次分零食也往这边扔点,乔稚柏有时看见了,也会越过秦祎朝那边喊:“我的呢?我也要!”   王杉逗他,“叫哥。”   乔稚柏倒不是真缺这口零食,但他缺心眼子,钝感力超绝,大家都爱逗他,喊就喊:“杉哥,我要四份。”   要来的零食乔稚柏会给秦祎和后面两位都分点,王杉装不乐意:“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那是你买的吗?”   乔稚柏嘴甜,义正言辞:“杉哥买的,杉哥大气。”   几个吵闹的一走,后排安静下来,程澈肚子偶尔发出的声响就变得十分明显。   今天老师都没讲什么内容,基本都是发些卷子,告诉大家假期怎样安排好时间。   程澈不用记笔记,作业各科老师晚上都会发群里,所以他就那样趴着,趴着趴着,感觉浑身有点难受,额头冒汗。   程澈觉得自己应该是低血糖了。   他坐直了些,伸手往桌洞里掏了掏,摸了半天摸到个硬壳的四方四正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大半个月的那封情书,未拆封地被他塞到书底下,没带回去过。   他把那情书又塞了回去。其实收到的情书他基本都没有看过,但如果当面收到,会很有礼貌且真诚地和对方说谢谢,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尊重。   程澈看了眼黑板上挂着的钟,离放学还有一会。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深呼吸了一口,想将胃里翻涌上来的灼烧感压下去。   时间变得异常的漫长,程澈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放学铃。但是等待难熬,一分一秒都变得缓慢,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衬得太阳穴也开始发酸发胀。   他盯着书看,当书上的一行行字都开始变模糊的时候。   程澈想,完蛋,他要晕了。   将晕未晕的间隙,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嘴唇向内推。   附加一个柔软的触感,微凉。   程澈条件反射地张嘴,一颗硬物被塞进了口中。   下一秒,甜意从舌尖四散开来。   强烈的柑橘味驱掉了眼前模糊的浓雾,连带着太阳穴的酸胀也不那么突出了。   他偏过头,贺远川已经收回了手。   程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捏着糖果的塑料外壳,咔喳咔喳地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桌洞。   程澈含着糖,那样看了一会。   嘴里的柑橘味没由来地刺得他心慌。   这人是什么时候醒的?   搭在书上的手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掐着指腹。这种情况,他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才正确?   贺远川开口了,声音里没有平时的懒意,少有的清朗:   “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   “谢谢。”程澈说。   这颗糖确实来得及时,及时到他愿意忽略掉贺远川不耐烦的语气。   毕竟差点他就真的一头栽到地上,社死地饿晕了。   “放心吃吧。”贺远川又趴下了,声音从胳膊下传来,“我不查身份证。”   程澈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这让他又想起那天血透中心旁街,小卖铺树下的贺远川,嘴角带着笑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不知意味的,有些戏谑的,溢出好奇的恶趣味。   刚刚心里的那股别扭瞬间烟消云散,人还是那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感到烦躁。   瞧瞧,程澈想,果然还是人品恶劣。   他咬着舌尖的糖,垂眸看指腹中间被指甲方才掐出的月牙。   -   贺远川倒是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只知道程澈挺讨厌他。   这位学霸同桌每天笑盈盈地对这个温声细语,对那个不厌其烦。   但是唯独对他连假笑都笑不起来,冷着张脸,偶尔耷拉着眼皮朝这边快速看一眼,神情冷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远川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关系最亲近的就乔稚柏这个没心眼子的话唠。   什么话都能倒豆子般说出去了,心思全挂在脸上,不用猜,一眼就看的穿。   但程澈不一样。贺远川看不懂他。   为什么会抽烟呢?捏着烟的样子熟练的很,像是抽过很多次了,偷偷的在巷子里,淡漠的,好像被燃着的烟头烫到都无所谓的。   贴墙边的胳膊上青筋鼓起,发着颤,那支看着纤细的手在片刻前用过力,是狠狠揍在谁的脸上了呢?   程澈那件缺了扣子的校服,同样的位置,被用一颗差不多颜色的补上了。   他没再动过要将这位同桌赶走的心思,貌似没那么无趣,贺远川想。   虽然吵是吵了点。   快一个月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耳边那种笔尖滚珠在纸页上沙沙快速滑动的声音。   今天早上耳边却分外安静。   贺远川微抬头看了眼,同桌平时挺直的身体蜷在课桌上,看着很不舒服,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干得起皮。   像一朵蔫吧了的花儿,易折。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贺远川看着蔫吧的男孩想,那就浇一点水吧。 第10章 打架   程澈将那颗糖默默吃完,又看了会书,放学铃声一响他就已经将书包收拾好了。   然而贺远川今天倒是出奇的慢,铃声响完好一会也没见他动弹。   班里人都窜的差不多了,他仍然还是那个姿势趴着,一只手虚虚垂下桌。   睡着了么。   程澈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做为那颗糖的酬劳。   乔稚柏今天也没走,他约了贺远川去吃饭,看见程澈还站在那,奇怪地问:“怎么了,在看什么?”   程澈打心眼里松了口气,他不需要再提供叫醒服务,免除了良心上的折磨,抬手指指贺远川:“睡着了。”   乔稚柏拉长声音噢了一声,伸手拍拍桌上趴着的人:“兄弟,放学了,醒醒。”   没反应。   程澈站在一边,看乔稚柏和拍小狗似的又拍了拍贺远川的头,贺远川仍然一动不动。确定完毕后他抬头看程澈,见怪不怪地说:   “完了,晕了。”   程澈:?   程澈张了张嘴,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谁晕了?”   乔稚柏已经将贺远川从桌上扛了起来,程澈这才看见这人埋在桌下的脸,嘴唇发白且没什么血色。   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浸湿了眉上的碎发。   “他不吃早饭,估计又低血糖了,没事儿,他命硬,拖到校医室灌瓶葡萄糖就行了。”   乔稚柏累的吭哧吭哧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哎哟妈,我累死了要,你快搭把手。”   程澈的脑袋还是不转,木木地上前扛住半边,将贺远川的胳膊抬到自己肩上,两人像扛着麻袋把贺远川扛去了校医室。   校医室在操场前面,一楼有不少做值日的学生,两人扛着一袋水泥疾驰的样子一路自然收获了很多目光和讨论的声音。   程澈低头去看不断向后的地,耳边是乔稚柏连吭带喘的声音。   他架着那半袋水泥,闻着鼻尖那股若隐若现的洗衣粉味,贺远川的锁骨还是什么骨戳着他的肩,有点硌。   得,正好两清。   但是吧,这两清的又不够利索。那颗糖终归还是程澈吃了,所以贺远川才低血糖晕了。   程澈简直想吐出来还给他,他不想担这份人情。   快到地方时肩上动了动,贺远川迷迷糊糊地醒了。   醒来第一是觉得头疼欲裂,第二是觉得脚踝疼,两人光顾着他的头和胳膊,忘了人家腰下还长着两条腿,顺着地拖行。   贺远川咬着牙,双重重击下气若游丝:“卧槽——”   两人将人扛到校医室放下,校医衣服脱了一半,都准备去食堂了,见两人风风火火地拖着一人进来。   被拖着的那个嘴唇苍白脸色铁青,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在哪打架斗殴给人干晕了。   校医掰了根葡萄糖让贺远川喝,嘱咐他在隔间里躺着休息一会。   之后便看着门外两个站着的,还想说什么,乔稚柏赶紧说:“我们在这,你去吧。”   校医走后,乔稚柏也没有去校外吃饭的心思了,说要去食堂打饭。   他把书包从肩上取下来,手伸进去摸,边和程澈说:“你在这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我去买饭。”   程澈心说这是我看得住的吗。   乔稚柏从书包里摸出了开学后一回也没用过的饭卡,把书包往旁边一扔,说:   “你也别回家了吧,我买三份,不早了,一来一回折腾人,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程澈说:“两份吧,我在这看一会,等你回来我再走。”   他不想和贺远川单独在一块待着。别扭。   但是要是真的拔腿就走,他又觉得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乔稚柏当程澈和他客气呢,大手一摆很是豪横:   “跟我客气什么!我请你的,食堂人多,我回来还得一会,那我看着买了啊。”   说完就出门了。   程澈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会,校园里做值日的同学都回家了,此时学校里已经基本没什么人了。   隔间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程澈坐在那出神地看了会落在空地上的一只麻雀,突然站起身,往隔间里走。   别又晕了吧。   贺远川没晕,但并没有按照校医嘱咐的那样乖乖躺着,而是一只长腿撑着地,另一只脚跨踩在床边的凳子上,头正向下看。   程澈顺着目光往下,看见脚踝那的裤子被推上去一小块,露出皮肤上的一片红。   贺远川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把脚放下了,裤子顺着重力滑下去。   程澈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贺远川靠在那没看他,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怪异。   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只有无尽的沉默。   老式盘钟在墙上一格格移动,向停滞的人证明时间没有被按下暂停键。   准确来说,程澈并不知道以何种态度单独面对贺远川,还是那副随和好学生的做派的话,太假,况且他也装不下去。   “你……”程澈张嘴,单音节抵住牙,刚说了个字就卡顿,不知道怎样继续。   想了想,他还是说了声谢。   空气安静了几秒后,贺远川才淡淡开口,目光不知落在哪儿。   嗓音有点发哑,叫他的名字:“程澈。”   程澈顿了下,抬头看他:“嗯?”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贺远川好像随口一问。   隔间里没有窗,光线照不进来,大白天也只能开着灯。   校医室的顶灯是用了很多年的白炽电灯棒,发黄,仔细些能看见灯棒里残存的各类虫子尸体。   不够亮的光从电灯棒下笼罩在贺远川的身上,柔和了边角线条。   片刻,程澈收回目光,“也不是。”   顿了顿,程澈抬起头,直视他:“讨厌算不上,只是看你有点不爽。”   “嗯。”贺远川点头,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程澈不说话了。   “你不累吗。”贺远川突然抛出没头没尾的一句。   但程澈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累吗?这样表里不一,收起所有锋芒,轻声细语地生活,累啊,怎么不累,累得想死。   但是程澈没有选择。他这种人,只有将刺一点点磨掉,带着血吞下去,才能安稳活着。   程澈只说:“关你屁事。”   表面的和平逐步瓦解。程澈发现自己面对着这个人无法真的平和,只要看见贺远川,他的心里就生出痒痒的躁意,无路是出口。   “是不关。”贺远川又点头,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开口:“但这是有条件的,程澈。”   他盯着贺远川的唇,想听听这人还要说什么。   “给我补课吧。”   荒谬。   一个天天趴在桌上闷头睡的人,突然说他想要补课,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不。”程澈想都没想地拒绝。   “那现在关了。”   一个人厚颜无耻的程度是没有下限的。更何况这人是贺远川。   程澈低头想,打一架算了。   他深呼吸一口,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弯,问:   “哪天?”   程澈听见贺远川轻笑了声,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相关的话:   “程澈,你真是挺好玩的。”   程澈猛地往前走了两步,忍住想将这人揪着衣领从床上拎起来的冲动,握拳的指甲在手心里掐出细密密的月牙印。   他咬着牙狠狠道:“三番两次和逗狗一样来逗我,很好玩是吗?”   贺远川眉头一抬,不再笑了,半晌,他看着程澈,很认真地说:“我说真的,不是逗你。”   程澈看着他,贺远川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帮我补到高考结束,那我会考虑帮你保守年级第一既会抽烟又会打架的秘密。”   程澈没忍住,一拳头挥了上去,“我艹你妈。”   这人就是故意的,程澈确认。   逮着他的七寸一遍遍地戳,他确定贺远川就是想看他失控的样子,正如他所说,没有任何伪装的程澈让他觉得好玩,有趣。   拳头直冲着面门去的。   贺远川早已恢复了正常的坐姿,他反应很快,似乎是料到程澈会挥出这一拳。   脸往旁边偏了偏,程澈的拳头堪堪擦过他的下颚,但还是在边缘那儿吃了些力道。   力气不小,看来是真气狠了。   他伸出手指摸摸下颚角,舌头往那块儿顶了顶,程澈看见他的脸上鼓出一小块,又很快平坦下去。   “我妈在洛杉矶。”贺远川眉目舒展开来,露出白牙:“怎么,你想见啊?”   程澈盯着床边坐着的那张脸,悦目的五官让人生厌,脑子嗡嗡作响。   他想,去他妈的。   程澈打架一向狠厉,出拳快,撕破了脸就不会再留情面。   但贺远川的反应非常迅速且同样干脆利落,导致他的攻势基本都被躲掉了。   他嘴绷得紧,索性一把揪住这人的衣领,整个人骑上去,高举起胳膊。   “食堂这样难吃的饭菜,每天中午居然还得排队!大家都没有味蕾的吗?”   程澈的胳膊来不及刹车,已经一拳挥了出去。这次贺远川没躲,闷哼一声。   乔稚柏人未到声先进,双手拎着三份饭菜跑进来时,刚好撞见两人伏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样子。   那声闷哼灼在耳边。   程澈条件反射地停住动作,松开手中死死攥住的衣领,从贺远川身上爬起来到一边站着。   乔稚柏看着贺远川系着扣子从地上慢悠悠地坐起来,差点把手里拎着的一兜子饭扔掉。   他嘴合不拢,眼睛睁得浑圆。   颤巍巍地伸手,点点站着的面色潮红的这个,又指指地上坐着的衣冠不整的那个。   两人沉默地看着指指点点剧烈震惊中的乔稚柏,听见他得出结论,带着大喘气,感觉要撅过去了: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啊,不是——”   “你们怎么是男同啊?!” 第11章 误会   这句话像一颗原子弹,咣地一声将静止的场面炸了个天翻地覆。   什么——什么玩意?   这是怎么就能得出这么个结论来了呢??   程澈低头想,两个一起打吧,顺手的事。   贺远川倒是没说话,慢悠悠地站那把扣子扣好,什么也没解释。   倒显得他们俩人刚刚真的有什么。   程澈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贺远川抬眼看看脸色煞白的乔稚柏,心里断定,自己就算是被绑架了,人贩子搁旁边哗哗数钱,乔稚柏都能搓着一双手,眼冒星星地夸:   大哥你数这么多钱干嘛啊,哈哈哈整这么客气,我们是学生用不了太多,够了够了,再多不好意思了。   看不出他刚刚挨打了吗?锁骨那的红印还没消呢,程澈这小子打人丝毫不留情的。   乔稚柏不知道这两人心里的盘算,心神不宁地把饭放到桌上,猛击了两下胸脯,才把那口气给舒匀称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们在那什么呢。”   “哪什么?”贺远川像是根本听不懂,漫不经心,“听不懂。”   乔稚柏自然没敢说,刚刚一瞬间大脑自动延伸蹦出的画面多少有点不太健康。   便打马虎眼转移话题,招呼那边脸色铁青直直站着的电线桩子:“程澈过来,杵那边干嘛。”   吃,怎么不吃,乔稚柏来了后,两人都没再吭声,三人捧着饭吃,都饿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短暂的安静了会,乔稚柏鼓着满腮帮子饭,低头突然咂了声嘴,一琢磨终于觉出不对了:   “欸还是不对啊——那你们既然不是那样,那刚刚你们抱一块是在干嘛啊?”   “吃你的得了。”贺远川说。   乔稚柏看了看程澈红意未褪尽的脖子,又看了看贺远川满是褶皱的衬衣。   倒也不怪他多想。   这两人都不吃早饭,一个低血糖晕了刚醒,一个虽然没晕但也快了。   架是打到一块去了,但是不尽兴,也不干脆,推来搡去的,一个还骑在另一个身上,一问还都避而不谈。   程澈终于受不了这种误会:“在打架。”   乔稚柏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   他把嘴里的饭快速嚼完咽下去,手点了点坐在床边的那位,面色凝重地问程澈:“他欺负你,是吗?”   总不能是程澈把贺远川给打了吧?放屁!程澈这样的好学生,没有一点这样的可能。   程澈被呛到,咳了几声,乔稚柏的视线太过真挚热烈,照得他浑身不自在。   咳完目光下落,正对面床上坐着的人也抬了头,视线相撞,又很快移开。   程澈几口把饭吃完,收拾了下垃圾,直起身说:“谢谢你的饭,我就先回教室了。”   “哦好,”乔稚柏倒是没想到他会急着要走,愣了两秒便很快点头。   确实是耽误了人家一中午时间,咽掉嘴里的食物说:“谢啥,这儿饭不好吃,下次请你出去吃。”   程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笑,便转身要往外走。   “别忘了。”   贺远川在身后慢悠悠说了句。   程澈脚步顿了下,头没回,出了校医室,身后乔稚柏茫然地问:“别忘什么?你和谁说话呢。”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了,还能听见乔稚柏大着嗓门嚷嚷,声音穿透力很强,程澈不想听也听见了:   “我俩是不是兄弟?你就说是不是?”   之前空地上的那只灰肚子麻雀不见了,应该是飞走了。   清野中学大门口边上的门卫室看着已有不少年数,外墙发黄。程澈并没有按他说的回教室,而是穿过一连串的空教室,越过门卫室往校外走。   门锁着。   门卫大爷眼尖,透过窗户看见程澈,喊:“欸?你怎么没回家?”   程澈和大爷打了个招呼:“同桌生病了,我出去买点药。”   清野中学附近不远就有家药房,校医室不齐全的药品会让去药房买。   大爷又说了两句,给他开了门,这种理由怎么都不会被拒绝。   程澈确实是去买药,但不是给他的同桌,是给自己。早上开始到现在就一直不舒服,只是他没说。   骨头眼冒出酸溜溜的痛感,程澈每年换季必感冒一次,他觉得可能是抵抗力弱的关系。   九月底,天气已经不似刚开学时炎热,但正中午还是有大太阳,程澈顺着店铺檐下走,鼻子有点不通,吸了吸。   今天的天气比前几天要闷热,空气流转不动。   药房没什么人,只有个老板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程澈从货架上拿了盒清热解毒感冒药,又从架台上拿了嗓子含片。   拿着东西去柜台,他掏出手机付钱,老板说了个金额,他嗯了声扫码。   叮一声,付款界面跳转出来,程澈低着头输入数字,输了第一个后,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下。   程澈抬头,说:“抱歉啊,少点东西,稍等。”   他折返回货架,从边上的架子底部又拿了两盒东西,不大,回去一起付了钱。   拎着东西出来时,天有些阴,也不像刚开始那会闷热,起风了。   程澈抬头往天上看,太阳躲进乌云后面,他收回目光,要下雨了。   他得快点。   加快脚步回到教室,看了眼墙上时间,一点多了,教室和楼道里都没有人,很安静。   呼吸间感觉鼻塞更严重了,程澈去水房装了瓶水,配着吃了点感冒药。   程澈没有午睡的习惯,但还是打算回教室趴着睡会,下午有课,尽管是假期前最后一个下午,但课还是要认真听的。   这世上没有不努力就能获得的道理,付出与收获在某种程度上呈现能量守恒。从傅萍离开家的那一天起,程澈每个夜晚都是抱着书入睡的。   傅萍离开的头两年,程赴还没有把江蔓母女带回来,那会程赴经常一个招呼都不打,去外地写生,留他一个人和一些钱在家,当时也还是住在那栋老弄堂楼里。   老城建筑,邻里两家挨的近。这家在卧室打个喷嚏,那家隔着窗户坐马桶上都听得到。   晚上两层楼里连灯都不怎么亮,院子中间突兀的铁水管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绣,晚上程澈就缩在房间里,贴着墙壁听隔壁家的声音。   他不是不懂规矩,他只是作为一个孩子,感到很孤单。   六点隔壁哥哥放学回家,通常六点半邻居阿姨喊吃饭,七点喊孩子写作业。   他就抱着书,隔着墙,守着自己窥探的秘密,和那个哥哥一起写作业,书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宁静的东西。   有时楼下铁门会被人敲响,邻居阿姨是个很淳朴的小镇典型中年女人,心好,是个善人。她知道程澈一个人在家,会送点做好的菜过来。   程澈就会绕过那根伫立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去开门,头也像那根水龙头,昂的高高的,露出甜甜的笑,笑着说谢谢阿姨。   没有人会喜欢愁眉苦脸的小孩。   那是程澈记忆中第二好吃的菜,肉不用焯水,盐也放的够,邻居阿姨的菜和她的人一样,清淡,朴实,像家。   程澈记忆里第一好吃的菜是傅萍做的,但是傅萍做的菜浓油赤酱,也和她的人一样,烫着大波浪卷,穿着一身波点裙和小高跟,很漂亮。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他长得像傅萍。一双桃花眼,笑着能将人勾进去。   程澈习惯做什么事都一个人。有时放学回家迟了,除了门口的赵庆会喊他,邻居阿姨的丈夫工地上干活,看见他也会喊,肩上搭着条毛巾:“小澈,刚回来呢。”   他就弯着眼睛说是呢。   后来,邻居阿姨的丈夫不慎工地上高坠,邻居阿姨像一朵枯败的花,一天天急速衰颓下去。很快那家人就搬走了,逃也似的逃离一砖一瓦的回忆,才能将这辈子给活下去。   再后来,江蔓带着江河来了,院子里那盏老灯被江蔓换了盏新的,一开整个院子都亮堂。   他并不喜欢这个小病秧子,话也不会说,绷着张脸,程澈走哪她跟到哪。   程澈给跟烦了,说,你别跟着我。   江河还是一步步跟着,甩也甩不掉,小尾巴一样。   几次下来,他才发现小病秧子耳朵听不见,换季时他又感冒,烧的浑身发烫。江蔓不知道,他也不会说,自己窝在被窝里闷汗。   迷迷糊糊中听见房门被人拧开了,他眯开眼,江河听不见,一举一动动静都大,她不知道自己把程澈吵醒了。   程澈看着她因为不够高,踮起脚尖去够门把手,进来后又把门关上,绕过老凳子,绕过地上的鞋。   最后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上,摸摸看有没有呼吸,接着是几颗潮湿的眼泪,砸到他的脸上,顺着滚烫发红的起伏下落。痒痒的。   在江河的世界里,发烧是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因为发烧剥夺了她的听力,她怕程澈死。   程澈趴在那儿,周围人声慢慢多了起来,他听见有人说:“让一下。”   程澈睁开眼,从桌上坐起来,刚醒适应不了强光,皱着眉眯着,看清来人后他起身让座。   窗外刮来阵风,带些微甜的土腥味,他抬头看了眼,乌云更浓了,天这会阴沉得不像是下午,更像是傍晚。   乔稚柏去上厕所了,贺远川一个人回来的,经过他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没多久就打了上课铃,程澈看了眼钟,两点多了,他趴着睡了快一个小时。   乔稚柏火急火燎地从后门窜进来,一把揪住秦祎拖出去,自己泥鳅一样地拱进座位。   老师点名骂了乔稚柏,说他像贼,班级里一片笑声,程澈也笑了,哄笑中耳边有人说话,不算清晰。   他偏过头,听见贺远川问:   “你发烧了?” 第12章 乌云   程澈愣了下,这才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确实不正常,烫,耳朵也烫。   他没立刻回答,心说,关你什么事儿,你怎么这么爱关别人的事儿?   再张嘴是带刺的,压着声音:“死不了。”   按理说两人算是正式撕破脸了,撕破脸就要有撕破脸的态度。   贺远川看了他一会,直到快把程澈给看毛了,才把头转回去。   搞什么。   他们俩很熟吗?明明中午才刚打一架,这人还恶劣地要挟他帮着补课——给一个每天猪羔子般昏天黑地睡觉的人。   下午是地理课,连堂上,上到一半,有老师敲门进来,抱了几摞厚卷子发了,说是假期作业,七天假回来的第一节 课就收。   班里哀嚎声一片。   这种课本来就比较废脑子,好一会卷子终于发完了,地理老师为了赶进度,争分夺秒地朝下讲,下面除了前几排在苦着脸听,剩余的都在开小差。   程澈撑着脑袋尽力听,这块的内容他提前看过,老师讲的知识点在脑子里再重新架构一遍就可以了。   外面雨将下未下,偶尔炸几个雷,班里人多,阴雨天空气不流通,闷的很。   雷打的突兀,一响班里就和炸窝一样躁动,地理老师是个老头,个子不高,有点像魔法电影里的小精灵。   底下一吵,地理老师就拍讲台,说:“干什么干什么呢,外星来的都没听过打雷是吧?再吵吵给扔外面去了啊,听个够!”   等班里安静了点,地理老师把手里粉笔往讲台上一扔,意有所指:“国庆回来就年级章测了,我看这一个个上课,头埋在桌洞里当鸵鸟的,到时候能给我考几分。”   头埋在桌洞里当鸵鸟的刘俊和王杉他们几个,上午才被英语老师指出去罚站,下午几个人又在后排把牌掏出来了。   “谁再偷牌谁孙子啊,孙子阳,我他妈话还没说完呢,手里牌放下!”刘俊咬着牙说,说完就感觉脑袋热,耳朵也热,好像是被骂了。   班里的闷味混合着门外飘来的若隐若现的土腥味,一打雷周围就闹哄哄的,程澈的眉不自觉地蹙着,身体往一块缩。   他感到冷,同时也觉得心烦意乱。鼻子呼不上气,他就微微张开嘴吸气。   他们这边的窗户没开,严丝合缝地关着。   余光看见贺远川坐着,书本下盖着个发亮的东西,应该是在玩手机。虽然没听课,但也出奇地没有睡觉。   刘俊他们几个嫌热,往这边看了眼,趁着地理老头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压低嗓子朝斜前方喊:“乔稚柏,好热,开点窗——”   乔稚柏听见了,朝后比了个OK,伸手要去开窗。   这窗户很宽,他和贺远川的位置刚好顺着一人半面窗,从哪边都能推得开。   手刚贴上窗户,就听见身后坐着的贺远川说:“别开。”   乔稚柏手停住,回头问:“怎么了?”   他认为贺远川应该是有什么十分重要的理由。   这扇窗平时基本都是大开着,能从外向教室里吹点风,今天回来看见窗户关着,他还奇怪,以为是做值日的哪位顺手给关上了。   “冷。”贺远川头没抬。   “你冷?”乔稚柏震惊了,确认般又问一遍:“今天三十二度。你冷?”   “嗯。”贺远川答得干脆,手在书下划着手机屏,不知道在刷什么。   乔稚柏想把手里的书扣他头上。   贺远川不知道犯哪门子神经,乔稚柏没招了,正愁怎么和刘俊他们说,贺远川手向后一扒拉,给虚掩着的后门打开了。   风从后门进来,吹向正对着门的几个大男生。刘俊他们几个无所谓是开窗还是开门,反正横竖有风就行,不热就完事,况且门开着风还大些呢。   吹进来的风驱散了班里闷着的空气,程澈感到头脑短暂地获得了清明。   他和贺远川的课桌离后门稍有些距离,风斜着进来,倒是吹不到他。   程澈抬眸看了眼贺远川,这人在很专心地玩手机,书被压着胳膊下面,不知道翻的是哪一页,反正不是老师说的这页,看着是很后面的内容。   隔着裤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下,程澈没管。   身边的贺远川摁灭屏幕收了手机,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书和笔,划拉出一片区域,准备趴下去睡了。   刚趴下去,胳膊就被人拍了拍。   他不耐地转过头,见程澈端着一张烧红了的脸,看着有能一头栽地上去的疲惫,脸上却挂着笑,声音不大:“起来,听课。”   笑里有三分的情真意切。   贺远川盯着这张红脸。   哦,搞了半天,在这等着他呢。   地理老师的声音拉大了些,正讲到几类重要气候形成的原因:“地中海气候——啊,和本人的发型是一个名字,但!”   底下学生笑,有嘴贫地接话:“老师你是地全海!”   笑声更大了,淹没了地理老头的控诉。   贺远川看着程澈,说:“你管我。”   周围人声嘈杂,程澈提高了点音量,说:“既然叫我帮你补课,我就当你想好好学,那上课就得好好听。单纯靠我补,补到下辈子你都还得高考,因为考不上。”   贺远川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说:“听不懂,头疼。”   程澈说:“多听两天就不疼了。”   脸被盯得热,程澈看了眼贺远川:“总之好好听,放假回来章测,你有不会的再问我。”   贺远川拉长声音哦了声,问:“我从哪问。”   “回来再问。”   “那假期呢?”   程澈抬头看他一眼,问:“假期你有写过作业吗?”   “这次写。”贺远川说,“不是叫我好好听?”   程澈想,哦,写,关我屁事。   他夹枪带棒:“那你写呗,写字总会吧?”   “加个微信吧,”贺远川说,“有不会的我拍照问你。”   程澈脑海里闪过那个黑色头像的“-”,所有信息都空空如也的账号。   程澈想都没想:“我没手机。”   乔稚柏回头问:“你俩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啊。”   程澈抬了点声,露出笑容,不知道是想恶心谁:“没什么,我问他题目呢。”   乔稚柏看了看两人,把头又转了回去,心想这两人都有病,一个三十二度天说冷,一个年级第一要问贺远川题目,贺远川他配吗?   “班群里有个人昵称叫程澈,”贺远川扬眉,压低声音凑过来问:“你认识吗?”   “我爸。”程澈面不改色心不跳。屈指可数的几声爸,全是在外人面前叫的。   “你爸没用工藤新一做头像啊。”贺远川笑了,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了,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后面跟了句没头没尾的:“给你爸买的?”   程澈的脸迅速沉下去,教室里刷的一亮,外面打了个闪,紧接着哗啦啦的雨倾斜而下。   下大雨了。   “程澈,你手机揣裤口袋里呢,”贺远川笑淡了下去,说:“我都听见震动了。”   他死死盯着贺远川,太阳穴一凸一凸地疼,没两秒就听见放学铃响了。   前面的乔稚柏迅速背上书包,转过身喊:“快走快走,王叔来接我,把你捎上,快收东西,一会又要堵了。”   喊完转头问程澈:“程澈你怎么回?外面下大了,我把你也捎上吧,一脚油门的事。”   这会他才发现程澈脸红得不大正常,问:“没事吧,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程澈收回目光站起身,说:“没事儿,有点感冒,谢谢啊,我带伞了,你们回吧。”   他没带伞。上午出门走的急,昨天也没看天气预报。   但一想到要和这人一起坐在密闭空间的后座,程澈就感到浑身难受。   贺远川收拾好东西,没等他说话,程澈就闪到一边让出空。   贺远川顿了顿,没吭声,抬腿跟着乔稚柏出了门。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有几个值日的很快做完值日锁了教室门,程澈在一楼檐下站着等了会。   雨势丝毫没有见小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瓢泼的雨从云里倾直向下泄。有几滴溅到他的腿上,程澈睨着脚边的雨点,背着书包向后退了退。   几个值日的经过他,问:“没带伞啊?”   “啊。”程澈笑笑。“我等会。”   值日的也没带伞,说:“跑回去得了,当洗个澡。”边说边往雨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啊啊啊,爽!”   程澈怕下雨,说出去还挺丢人,雨有什么好怕的?但他就是怕,哪怕是这潮湿雨水混杂土腥味的空气钻进他的鼻子里,都不大舒服。   更别说淋雨了。   他靠墙蹲着,看校园里的人逐渐越来越少,连堵着的校门口都畅通了,直到零星的几个人都看不见了,他才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看天上的乌云。   乌云没有飘走,雨也还是没见小,像是下不完了。   他叹了口气,打算去水房接瓶水再吃点感冒药,门卫大爷通常最后还会来学校转悠一圈,确认各个教室都没人了才会下班。   程澈打算到时候问门卫大爷借把伞。   他锤锤刚才蹲得发酸的腿,准备往水房去,刚转了个身,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程澈。”   程澈回头,一个东西被抛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低头看,是一把伞。   早已离开的贺远川此时站在走廊的另一边,程澈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悄无声息地出现,像是借走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   程澈怔怔地看着他,握住伞的指尖发白。   恰时吹来阵风。   那片乌云飘走了。 第13章 伞   “你没走?”程澈握着伞好半天,才像终于回了神,开口问。   “东西落了,回来拿。”贺远川说。   程澈看着他:“教室门锁了。”   “嗯。”贺远川点头,“我看见了。”   程澈不说话了,贺远川也没有往前,中间隔着个几人的距离。   “你没带伞?”贺远川又问。   程澈移开目光,嘴硬,声音发干:“带了。”   “带了还蹲这儿,赏雨是吧。”拆穿的不留情面。   程澈说:“你管我。”   “伞你拿回去吧。”贺远川偏头看了看天。   那片乌云往东边去了,雨在慢慢变小。   “那你呢?”程澈停顿一下,问。   总不能有他把伞拿走,让别人淋雨回家的道理。   “我还有。”   “哪儿还有。”   贺远川站着看他会,还真从书包里掏出把伞来,新伞,底部坠着个吊牌,说:“回去吧,吃点药。”   程澈心里某块像是被掐了一把,有点发酸发胀,又有点疼。他皱着眉,说:“别搞得跟我们很熟的样子。”   “不熟,回吧,我也走了。”贺远川并没有生气,语气寻常,甚至难见的柔和,有点像是在哄小孩。   程澈不吭声,只是垂眸看手里的伞。   贺远川走到屋檐前,啪地弹开那把新伞,回过头看他一眼,说:“微信通过下,程老师。”   说完也没等程澈回应,撑着伞踏入雨中。   程澈看着贺远川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影,出了那道铁门。   他掏出手机,解锁摁开,顶部通知栏果然有条消息。   “-”申请添加您为好友。备注栏里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程澈手指顿了顿,这属于吃人嘴短,他想,只是同意加个微信而已。   门卫大爷举着把大伞过来,待看清这边站了很久的人后,说:“怎么又是你,程澈,你怎么还没回家?”   “就准备走了。”程澈笑笑,把手机装回口袋,撑开手中的伞,“大爷再见。”   门卫大爷摆摆手,收了伞往空教室去,边走边往后留话:“这会雨小了,快回去吧,一会还有的下。”   程澈举着伞出去了。雨确实小多了,乌云离开了的缘故,天色比方才要亮些。   六点多了,又是雨天,学校附近看不到几个学生了。   丢了什么东西呢,要顶着雨下车跑回来拿。   程澈走得很仔细,也很快。   听力和触觉都在雨中因为焦虑变得敏锐,左边车摁了声喇叭,右边孩子在哭,雨滴在伞上打出的声音,溅到裤脚上的水渍。   都让程澈觉得不舒服。   他将伞柄握得紧紧的,只看脚下的路。   一直走到熟悉的小巷里,赵庆在小卖部里看电视,放的应该是体育频道,程澈能听见裁判吹哨子的声音。   在红色铁门前站定,他掏出钥匙开门,雨水避无可避地顺着伞沿落到他手上。   程澈闭了下眼,头脑空白,他无法冷静地找到开门的钥匙。   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他不想与程赴打照面,江蔓可能在打牌,江河耳朵不好,敲门也听不见。   他倚着墙抬手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门从里被人拧开了。   一个扎着小揪的脑袋探出来,抬头一下就看见了门外站着的程澈,登时睁大了眼。   程澈今天一整天都没回来,平时很少有这样的情况,今天从下午开始就下雨,江河在心里越来越担心程澈,但她自己又不能出远门。   她就撑着把小花伞,每隔一会就开门出来,看看巷子里能不能看见程澈的身影。   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没有看见程澈。   江河睁着大眼睛啊了几声,看着很激动,把手里的小花伞往墙上一靠,刷地拉开门。   她一把拽住程澈的胳膊往院子里拉。经过客厅时,程澈这才听见被雨声盖住麻将声。   今天估计是因为下雨,能来的人不多,江蔓就凑了个数,坐在牌桌那正摸牌。   他听见桌上有人问:“外面那人是谁啊。”   左边那人透过小熊门帘,探头往外面经过的两人身上看了看,低下头说:“哦,程家大的。”   程澈头也没回,一路被江河拽上了楼。   要是往常,他会和江河“说”:上楼要小心,这儿的栏杆扶手不牢固,很危险。   但今天他状态不好,连胳膊都抬不动,放任着江河拖着他的胳膊一路向前,只是在拐弯时伸手往小姑娘身后拦了拦。   江河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叠好的干毛巾要给程澈擦手臂上的水。   程澈这会才觉得好一点,从江河手里接过毛巾,先是给江河把湿掉的头发丝擦干,又给江河的胳膊拉过来,仔细地把针孔附近的水小心擦掉。   之后他一手擦着自己身上的水,一手摸摸江河的头,擦完把湿掉的毛巾搭在椅背上,“问”:你一直在等我?   江河看着他,先是点头,又指指他的脸,“说”:你生病了吗,中午怎么没回来?   程澈“说”:中午有事,哥有点感冒,睡会就好了。   江河不让他走,两条瘦弱的胳膊比划的飞快,“说”:你得吃药。   他点头。门卫大爷说得对,雨确实还有的下,屋外的雨这会果然又大了,噼里啪啦地斜着打在二楼半露天的阳台上。   江河让他在床边坐着,自己跑下楼,去端了热水和一碗粥,噔噔地又跑上来。   程澈在江河的监督注视下,掏出药乖乖地吃了,又将那碗热粥慢慢吃完,江河才肯放他走。   江河看他吃完,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划:妈给爸煮的,我盛了碗放柜橱里的。   又“说”:哥别怕,外面走廊上有雨水,等不下了你再回。   程澈确实不想出去,身上衣服没换,他点头,从床沿站起来坐到江河的凳子上,掏出手机看。   江河担心他一天,连书都没心情看。   这会看着程澈吃了药又吃了粥,身上也没见伤,下着雨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她的一颗心才落下去,拧开灯趴床上看书了。   班群里各科老师都在发作业,因为假后便要章测,作业布置的都挺多的,每科都好些份试卷。   文科需要背的知识多,廖老师发公告说假后要抽查背诵。   底下一溜排家长回复收到,“乔稚柏爸爸”顶着工藤新一的头像也像模像样地回了个。   程澈抬手顺手打了个收到发出去。   他划啦着班群的消息,看了会,准备摁灭手机。   手指摸到电源键时,顿了顿又移开,他退出微信,点开了贴吧。   他搜索清野中学,关注后在搜索栏输入贺远川,输完后点确认。   跳出好几页帖子,程澈一点点翻,最上面是条老帖子,图片上是栋看着装修精良的小洋楼,配文是“震惊:贺远川真的是富二代啊!”   程澈没点进去,扫了两眼,心想这些人也是够闲的,这不算侵犯人隐私吗,哪有把人家住的房子拍照片发网上的。   手指又往下翻,下面一条帖高赞被顶上来,标题是:“贺远川把人打进医院了,有人知道内情吗透露透露??”   程澈手顿顿,点进去,往下滑,看评论。   几条高赞评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贺远川就是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傲的很,单纯看那几人不顺眼。   底下还有个ID叫“柏帅”的人发言:那几个傻缺挑衅踩贺远川的鞋才挨揍的,活该。   这条评论点赞大概一百多个,底下也跟了些回复,有人问他怎么知道的,也有人说贺远川好帅,不惯着那几人毛病。   程澈关了手机。桌边靠着贺远川的那把伞,水珠顺着伞骨外侧滑到地上。   平心而论,贺远川的人品在他心中略拔高了一点。虽然中午刚打过架,他才用拳头打在那人的下颚及肩上。   但那人没还手。   关于这点程澈想不通。为什么不还手呢?贺远川不是心甘情愿吃瘪的人。   关于那场声势很大的架程澈也听说过,当时几波家长反复来学校闹,闹着要赔偿,闹着要见贺远川。   一直闹了差不多得有半个月,各个班里都在讨论这件事,最后贺远川被记了个处分。   被记过的那个大课间,程澈站在第一排,看着那个身影挺拔的男生高昂着头颅,一步步踏上台子,周围是交头接耳的声音。   贺远川垂眸握着话筒,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波动,冷淡的,把检讨念的不像检讨,毫无反思之意,倒像是汇报说明报告。   贴吧里的人说得其实对了一半,贺远川这样的人,傲的很。   但这种傲并非是自视甚高的高傲,而是一种底线分明的,纯粹的冷漠。   程澈自认中午时拳头出的急,力度也凶,完全不讲情理地冲着贺远川就去了。可贺远川就那样坐在地上,顶多伸胳膊挡了挡。   动作间他瞥见贺远川的腿向后屈,裤腿伸高,露出那块在水泥地上被蹭出来的红印,看着破了皮。   他那一瞬间晃神,门外听见乔稚柏的声音,条件反射停下动作。   程澈看着伞上的水珠。   贺远川。他想。   但为什么我看不见你的线呢? 第14章 误触   睡到半夜又发了烧,浑身烫,程澈从床边夹缝拐角里神智不清地爬起来。   桌上有水,是玻璃杯装着的,江河睡前无论如何都要端杯水给他,他也就任她放着。   借着月光,程澈摸着端起那杯水喝了,凉水顺着发烫干涩的喉管一路下滑。   睡前还能听得到雨声,这会倒是听不见了。临睡前他怕窗户开着雨水进家,把对着阳台的窗给关上了。   鼻塞得厉害,横竖也睡不着,程澈伸手推开了窗,刚一开,就一股风裹挟着泥土味吹进来,扑到他的脸上。   温差大,程澈抖了下,掏出手机看,凌晨三点四十。   附近的人家都在熟睡,周围一片寂静,远远看见巷口路灯亮着,哪家狗汪汪地叫了几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他从衣柜里想摸件薄外套穿上,手背碰到下午换下来的那条裤子,触感略湿润,与此同时,有个有棱有角的东西硌了下他的手背。   程澈顿了下,伸手将那硌手的东西拿出来。   一盒红霉素软膏,外加一小盒创口贴。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买这东西干嘛,程澈盯着手中的东西,越想越心烦,索性往桌上一扔,纸盒在桌上滚了两圈,斜斜地倚靠在台灯开关那。   开门站在阳台吹了会风,直到打了两个大喷嚏,程澈才老老实实地关门,往垫了层薄被的床拐角夹缝里一躺。   天冷了,这地上快不能再睡了。   程澈这样想着,裹紧半张被子,闭上眼酝酿睡意。半天也没睡着,黑暗中他掏出手机刷了会微博,手机屏幕的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他伸手拉下通知栏,想调低亮度,顶端看见一条发过来很久的微信验证消息。   点开后一条弹窗弹出来,“乔稚柏爸爸”申请添加你为好友,申请栏填了几个颜文字,又是开心又是卖萌的。   程澈通过了这位顶着工藤新一头像的“同学父亲”,越想越觉得这画面在大半夜多少有点诡异。   也不知道加他干嘛,加就加吧,横竖也不差这一个。   他点进朋友圈看了会,“乔稚柏爸爸”的朋友圈可谓是十分精彩,里面常发的是一个小学男生的各种丑照,看着也是张娃娃脸,程澈猜应该是乔稚柏的弟弟。   各种吃过的各种美食,买的球鞋和手办。   程澈本意是睡不着,随便看看,没想到顺带着也看了不少“-”用户的发言,大多是乔稚柏发癫,贺远川泼冷水。   一直划到快最下面,才看见一张略带稚气的熟悉的脸,大概十二三岁?看着像初中生。   程澈抬眼看了年份,四年前,还真是初中生,刚上初一。   画面里,乔稚柏抬臂揽着贺远川的肩,手绕过颈后大咧咧地朝着镜头比耶,乔稚柏笑得明媚,被揽着的贺远川要高上半个头,板着张脸,略青涩的眸子不大情愿地睨着镜头。   配文是:路上遇见了脱衣服的变态,特别吓人,还好我兄弟帮着赶跑了!   这条下面“-”用户评论:删掉。   乔稚柏回:不,这张拍得我很帅。   程澈盯着右边那张脸看了会,想,这脸可真够臭的。   他窝在那儿刷了会手机,直到身上出了汗,琢磨着烧应该是退了,侧躺着又看了会手机,睡意来袭,他握着亮着光的手机,眼皮越来越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程澈是被关门声吵醒的,他皱皱眉,外面天已经大亮,光大剌剌地照射进来。   背下硌得生疼,压着个硬硬的东西,程澈手伸下去把压着的手机掏了出来。   摁亮屏幕,快九点了。   程澈犯懒不想起,刚想收回手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坐起身,手调开微信界面。   “-”界面的聊天界面最后一句不再是“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而是变成了一串杂乱的英文字母。   还是程澈这边发出去的,大概是睡着后不小心误触,还精准地误触到了发送。   时间过了,已经撤回不了了。   程澈愣了会,叹口气,把手机胡乱装进口袋。哪家好人大半夜快四点给别人发一串乱码?   光是凌晨四点不睡觉,点开别人的聊天对话框这件事,就非常的说不通好吧!   有人敲他房门,他打开门,江河站在外面。   小姑娘先是睁着大眼把他浑身上下看了遍,“说”:好了?   程澈“说”:好得透透的。   他没说自己昨晚又发了烧,没什么必要。   江河就笑了,比划:下来吃饭,妈做了面条,香。   程澈跟着江河下楼,砖楼梯夹缝里的那几朵小黄花在雨中逃过一劫,开得更盛了。   确实很香,闻着是西红柿鸡蛋面,两人刚下来,就看见程赴刚吃完饭从客厅出来,长发尾巴那块用根皮筋松散地扎住。   他拿着张纸巾擦嘴,从口袋掏出根烟叼在嘴里,抬眼看见程澈,嘴里有东西声音不太清晰:“起来了?”   程澈没看他,拉着江河就进了屋。江蔓不在家,估计是去买菜了。   程赴也不觉得尴尬,对于这个儿子,他其实没多少感情,自己常年在外跑,取景,画画,程澈就一个人在家自生自灭,不理他也正常。   程赴站在院子里抽完那支烟,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程澈的余光一直盯着那人进去后,肩膀才往下懈一点。   吃完饭程澈就一直在房间里写试卷,一直写到中午,江河过来敲他门,打手语说能吃午饭了。   假期就是这样,睡了吃,睡了吃,吃了没一会又要吃。   程澈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和江河一块下去了,这次客厅没看见程赴,门也关着,但没锁,估计是出门了。   饭桌上江蔓只会给江河夹菜,但会把菜往程澈这边推,程澈抬头看她,江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看什么,快吃。”   下午陪着江河看了会电视,程澈打算上楼去写作业,院子里陆续有人来了,来打牌的。   他低着头上了楼,听见身后的只言片语,压低声音:“和他妈长得真是像。”   “像着呢,可怜,哎,亲妈跑了,爹也不是个负责任的,听说成绩可好,年级第一…”   声音逐渐变小,最后戛然而止,程澈偏头朝下看了眼,江蔓从里面把客厅门关上了。   砖砌的楼梯某块碎了个角,裂出几个零碎的小石块,程澈一脚把那几个小石块踢了下去。   他在房间里写了会试卷,期间掏出手机看了几眼,贺远川并没有回那条英文乱码,也好,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   一直写到傍晚,桌上的手机才响了声。   程澈停住笔,拿过手机看,贺远川回了。   “-”:这是什么   程澈打字:不好意思,误触了。   打完盯着那行字,又给删了。贺远川那边发完没多久,就看见顶端显示个正在输入,于是就等了一会,等了半天也没见回复。   “-”又发:睡这么晚   这次对面很快回了:不小心睡着了,误触。   贺远川笑了下,消息四点左右发过来,这同桌大半夜不睡觉玩手机,点开他的聊天框干嘛。   程澈回完也觉得不妥,有点心虚,毕竟大半夜不睡觉翻别人朋友圈是事实,但说出去的话也不好撤回。   “-”:感冒好了?   程澈捏了捏手中的笔,他和贺远川好像也没熟到这种关心身体状况的地步吧?   但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嗯。   他换季感冒是常事,但毕竟是正值青春期的大男孩,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那边没有动静了,程澈也没心思再写卷子了,眼睛有点难受,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从巷子出来,熟练地拐到另一条大路,这条路的路边支了许多红色的帐篷,多是些大排档,火锅烧烤,还有些路边摊,鸡蛋饼肉夹馍,都是小吃。   程澈基本上晚上都在这儿吃,这儿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烟火味很浓,算一条非常热闹的美食街。   他在一家卖馄饨的摊子那坐下,要了碗热馄饨。油腻的吃不下,吃点清淡的肠胃舒服些。   坐在那吃得浑身是汗,还喝了几口汤,程澈觉得鼻子都不塞了。   身边那桌是带着孩子吃馄饨的年轻妈妈,孩子不大,估计也就幼儿园,可能也是感冒了,鼻子痒没憋住,对着程澈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孩子妈妈拍着孩子背连说了几声狗百岁,本着脸教育孩子不能对着别人打喷嚏,没礼貌,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和程澈道歉:“不好意思啊,孩子感冒了,我给你换一碗吧。”   说着就要喊老板,程澈拦了下,说:“不用,没事,我吃差不多了。”   孩子妈妈又连说了几句真不好意思了,程澈笑笑,摆了摆手,站起身往回走,红棚子里有人划拳,一阵丁零当啷的啤酒瓶声音。   口袋手机响了下,程澈掏出来看,贺远川又发消息了。   没完没了了还,删了吧。   他点开看,“-”:吃了吗。   怎么着,还要约他出去吃饭啊,这人怎么这么没有边界感啊。   手老老实实回:吃了。   不一会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两下,“-”说:要不要再吃点火锅? 第15章 火锅   程澈抬头看了眼红棚子,红棚子里烟雾缭绕,可能因为是假期,基本桌桌满座。服务员系着围巾忙里忙外,食材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空气中牛油与麻辣的香味十分浓郁。   他又看了眼地上散落的垃圾。菜叶子,烟头,还有碎玻璃渣。板凳是塑料的红色凳子,侧边贴着胶布,边缘因为摩擦而翘起发黑,桌子是简易支起来的圆桌,方便老板夜晚收回。   热闹烟火气对标的是人流量大,经济实惠,人流量大与经济实惠对标的则是相对潦草的卫生环境与食品质量。   程澈猜他应该是和乔稚柏在一块。这两个人,吃穿用度都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总不会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应该是属于程澈的。   他低头打字:不了。   这两日贺远川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程澈也琢磨了,但没想通。这种变化让贺远川从一团难以靠近的黑色固体变成了带些色彩的会流动的河流。   不一会“-”的消息就过来了:你回头。   程澈顿住脚步,带着疑惑转过头,这次视线很快固定,身后一个较远的红棚子里坐着几个人,正对着面的是张眼熟的娃娃脸,正看着他挥手。   乔稚柏扯着嗓子对前面站着的那人喊:“程澈!这儿!”   今晚也是巧,听说这边火锅好吃,乔稚柏就叫司机开车把贺远川也给强制接过来了。   他眼尖,透过食材上方的烟雾,听着小摊贩的吆喝,在人来人往里突然看见个熟悉的穿着白衬衫的瘦削背影,直拍贺远川的肩:   “哎哎你看——那不是程澈吗?”   筷子一放,对着背影就喊了几声。   恰时旁边不知哪个棚子里破了几个玻璃瓶,完全盖住乔稚柏的喊声,男孩瘦削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   乔稚柏掏兜拿手机,手机还剩两格电,微信还没点开就自动关机了。   乔稚柏骂了句,无奈地又把手机揣回去,边揣边跟一旁坐着的贺远川说:   “你有他微信吗?叫程澈来吃饭,昨天说请他到外面吃,今晚正好。”   贺远川看了眼他揣兜里的手机:“你怎么不问?”   乔稚柏说:“我手机关机了呀,快点哥,等下人走远了。”   贺远川还是没动作,只是问:“你有他微信?”   乔稚柏嘿嘿笑两声,“我才加的。”   贺远川慢悠悠夹了颗牛肉丸放碗里,筷子一戳,从孔里噗呲爆出汤来,差点没溅到乔稚柏身上。   程澈握着手机,看红帐篷里的人,全是熟悉面孔。   除了乔稚柏和贺远川,刘俊和王杉,还有过道另一侧的几个男生。   这种时候掉头就走总归不太好。他转身往红棚子里去,王杉和刘俊看见程澈,很高兴,招呼:“巧了吗这不是!快坐,那个——阿姨,再上一份餐具!”   乔稚柏说:“也是临时起意,听说这边火锅味正,正好碰到杉哥他们,就一块吃了,刚开始没多久。”   程澈笑笑:“挺好,人多热闹。”   王衫刘俊他们几个关系好,上课经常偷摸打牌,课下也爱一块打球,自然是坐在一块,看了一圈,又是唯独贺远川旁边还剩个空。   这该死的巧合。   程澈想,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便听见一直没说话的贺远川低着头轻笑一声,声音不大:“是挺热闹。”   几人招呼他去坐,程澈有点笑不大出来,腿倒是实诚,直接往空位子迈。   刘俊和王杉开了瓶小麦果汁,感慨:“真的没想到会和川哥在一块吃饭,还是在这种红棚子火锅店。”   他们一帮男孩以前心里多少都有点怵贺远川,觉得这人不好惹,贴吧里不是说的么,跋扈的很,脾气恶劣,公子哥。   虽然他们平时也混,也打架,但总归都是些半大小子,有家里人管着,也都是些做生意的家庭,再混再闹也都顾着家里,没有贺远川这么的…   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完全不在乎后果。   乔稚柏声音大,维护自己的好兄弟,洗刷谣言:“他人可好了,别看着像个不好惹的,心软的很——”   话没说完就被贺远川堵回去,“闭嘴,吃你的。”   这会的贺远川看着才像个活人。不只是王杉和俊他们这样觉得。   王杉和刘俊哈哈直乐,其他几个男生也闹起来,一下子往锅里下了半桌子菜,王杉对吃很有讲究,嚷嚷:“干嘛呢,有你们这样下菜的吗,煮粥呢。”   对面一个戴眼镜的说:“下慢了够你那同桌吃吗,刘俊你他娘的是真能吃!吃慢点,不烫吗!”   刘俊是瘦高个,胳膊细,腿也细,吃得又多又快,旁边刘杉也骂他,“妈的你是不是有甲亢啊,怎么光吃不胖的。”   刘俊咽掉嘴里的毛肚,也骂:“你他妈才有甲亢,老子就是基因好,你羡慕也没用。”   几个半大小子把红棚子闹的差点掀掉顶子,好在假期,每桌基本都闹哄哄的,没人有多余的目光往这边看。   这条美食街虽然离家不远,不过程澈还真没怎么来吃过。这条街属于老街,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红棚子火锅,小时候傅萍带他来过一次。   程澈不怎么能吃辣,傅萍会点鸳鸯锅,把不辣的三鲜锅底转到他面前。   长大后程澈也来过,出来找吃的,脚步就停在这,索性进去了,要了三鲜锅。结果老板太忙,给他上错了,上成了红油麻辣锅。   程澈没说什么,周围每桌都热热闹闹的,他一个人背着书包缩在角落里,坐着张小桌,点了爱吃的虾滑。   虾滑滚进红锅里,煮出来也是红色的,饱满地浮在油汤上,他捞出来吃了,又麻又辣,出了一脑门子汗,差点把眼泪给烫出来。   当天晚上回家就拉了肚子,他肠胃不好,吃不得太刺激的,奶奶胡翠兰说是傅萍当年怀他时没怀好导致的。程澈想,放屁,哪有这种道理呢。   像今晚这样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火锅,是程澈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体验了。确实很吵,耳膜震得难受。   但好像也能接受,没有他想象中的难熬。   红棚子里全是热气,鼻子又有点塞,程澈小声吸了两下。   锅里的菜很快被几个半大小伙子捞差不多了,王杉给桌上的人捞菜,熟的捞出来再下新的,不然分不清哪些熟了哪些是刚下的。   他用漏勺挖了一大勺红油汤里的菜,准备往程澈碗里放。   程澈看着那一勺菜里的花椒粒和辣椒段,楞楞地看,但也没说不要。对于别人的好意,他很难说出拒绝。   菜即将落入碗中的时候,听见身边的贺远川收起手机,淡淡说:“给我吧,他感冒吃不了。”   漏勺在空中打了个弯,送到了贺远川碗里,王杉抬头问:“程澈你感冒了啊?害,早知道让你坐我们这边了,我们这边靠着三鲜锅。”   程澈笑笑,“没事,能夹到。”   王杉换了个干净漏勺,重新捞了些三鲜锅里的菜给程澈。   程澈低头吃着碗里的菜,生菜被煮的软烂,鲜甜得很,这家多少年了都还是这个味道。   大家吹着牛又吃了会,刘俊几个喝了点小麦果汁,话更多了。   乔稚柏心思单纯,桌上的大家平时就都爱逗他,今天喝了点小麦果汁,更是想逗逗他。   等都吃得差不多了,王杉挤眉弄眼:“乔稚柏,我要去付钱了啊。”   乔稚柏手一挥,往口袋里掏手机:“都给我坐下!今天我请客,啊,都别客气,来的时候都说好我请了。”   人也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拎着手机就往门面店里走,要去结账。   程澈听见贺远川叹了口气。   刘俊明知故问地喊:“乔稚柏,你手机怎么是黑屏啊?坏了啊?”   乔稚柏停住,这才想起来丫的手机早关机了,有些窘迫:“哎呀妈,没电关机了,我给忘了。”   “你赖账啊。”王杉已经拿着手机站起来了,边说边朝里走。   桌上几个人都笑起来,程澈也弯着眼睛笑,发自内心的。今晚不仅不那么难熬,甚至还有点让人感到踏实。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的开心过了。   程澈听乔稚柏嘟嘟囔囔地跟在后面一起进去了,有点不服气:“我赖什么账,你付多少,我回头转给你。”   王杉拍他的背,拍的嗙嗙响:“杉哥有钱,下次你再请。”   桌下还剩下半箱没开瓶的小麦饮料,几个男生抬着去退,留一个刘俊,吃多了又喝多了,面色潮红地趴在桌上,和他说话已经不搭理人了。   程澈放下筷子,他们这张桌从刚才的热闹突然变得安静,只能听见隔壁几桌闹嚷嚷的划拳声。   贺远川屈臂搭在桌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程澈又有点想走了。   半晌,耳边听见贺远川的声音,轻轻的:“不是说感冒好了?”   那种痒痒麻麻的感觉又来了,程澈分不清这是什么情绪,但他不太喜欢。   其实他想说,我感冒好没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话到嘴边还是拐了弯,老老实实的:“是好了。”   “好了吸什么鼻子。“贺远川又问。   程澈转头看着他,面色不善。   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你他妈谁啊?你管我?   “没好透。”程澈说,心里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是啊,他的嘴怎么不听使唤啊,这么老实回答这人的问题干嘛! 第16章 红棚子   程澈倒是没想到,刚才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他小声吸几声鼻子,清几下嗓子,贺远川会听得见。   “我吸鼻子声音很大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今天虽然没有再下雨,但直到遇到这一帮人之前,他的心里还像是堵着块东西。   可能是砖楼梯上踢跑的几粒石头不够干脆,可能是馄饨并没有吃饱,他又不愿看那位年轻妈妈难堪,也可能是误触发了那段乱码。   程澈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动物。   明明已经刻意在别人吃饭时压低声音了,这人是千里耳吗。   “嗯。”贺远川放下曲着的胳膊,看了他一眼。   这会的程澈又没了昨天在校医室和他打架的狠样子了,那会揪着他领子时简直像只暴跳如雷炸了毛的猫。   可能因为生病未愈,现在看着整个人有点蔫头巴脑的,反应也慢慢的,甚至连头发都翘起几缕,一看就是在床上揉出来的。   很好欺负。   程澈不说话了,低着头。   贺远川又看了他一眼,才说:“我骗你的,还好其实。”   “哦。”程澈说,“又逗我是吧。”   贺远川笑了两声,“你知道啊。”   “我又不是傻子,我分得出来。”程澈有气无力。今晚的一切都让他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连贺远川都变得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你家住这附近?”贺远川问。   “嗯。”程澈答,看着端着菜的阿姨给邻桌上菜,莴笋和千张,菜码的高高的,他突然就想多说一点:“隔着巷子就是。”   旁边那桌喝到尽兴处了,站起来嚎了几嗓子歌,五音不全大白嗓,程澈想起了廖老师。   “经常来这吃饭啊。”贺远川声音淡淡的,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倒像是朋友了。刘俊在桌上翻了个面,头背着他俩。   “嗯。”程澈闭着眼睛,双手撑着塑料凳子,周围的吵闹衬得他们这桌更安静了,这让他觉得有点困。   小指那碰到一块黏黏的胶,他身子没动,手指摸索着将胶布重新贴正,说:“离家近。”   “有什么好吃的吗,这儿。”贺远川问。   前面第二家的锅巴饭好吃,米饭用油煎出焦焦的脆壳,再翻个面,用脆壳盖住饭上铺满的各种炒蔬菜。对面没多远的一家鸡蛋灌饼也好吃,那个短发大姨特别会做酱,抹在热腾腾的饼上,程澈能一口气吃两张。   但也有吃了立刻肚子疼的,比如街尾那家鱼羊烧烤,已被程澈拉入黑名单。   “很多啊,”程澈说,盯着地上伏着的半根千张,应该是刚才走动间从盘子上掉的:“你没吃饱?”   “饱了。”贺远川说。“下次来。”   “你肠胃扛打吗。”程澈问,“扛打才能来。”   “据我了解,挺扛的。”贺远川笑了,看着挺开心,笑完很认真地点头:“那我下次来能不能找你,小程老师。”   红棚子里是叙利亚装修风格,连照明都只是往棚子顶部的铁架子上攀缠着拉了灯泡,像老墙上趴着的藤蔓。   淡黄的光照下来,贺远川笑着的脸看着柔和,程澈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贴吧里会有那么多人执着于拍贺远川的照片。   “再说吧。”程澈看着他说,这种没必要扮演任何模样的状态莫名让他觉得放松,不用眯着眼睛笑,可以由着嘴乱说:“我很忙的。”   不会再差了。   再差又怎么样呢?顶多甩开膀子再打一架。   话音刚落,那边乔稚柏和王杉就结完账回来了,退酒的那几个男孩没过多久也回来了。   乔稚柏跟王杉肩并肩出来的时候讨论得正欢:“杉哥,我每个月给你两百,你买零食时帮我多买些行不,顶饱的那种,干脆面小面包,都行。”   王杉说:“你在我这办月卡了是吧,是不是哪天忘记买还得打你邮箱里。”   乔稚柏嘿嘿几声:“哪儿啊,杉哥人仗义,想起来时多带点就成。”   他四面八方有三个不吃早饭的,身后两个脑子有病的,还有一个哑巴同桌。对于低血糖这件事,他兄弟命硬死不了。   但食堂饭确实太难吃,给他整出心理阴影了。乔稚柏恶狠狠地决定多买些零食,每天早上让这几个人多塞点。   转头看见贺远川低着头,嘴角朝上扬,不知道在笑什么,便朝着这边喊:“哟呵!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程澈抬头笑:“闲聊。”   王杉出去打了个车,几个男生一块把桌上的刘俊抬走了。   临走时王杉朝几个人挥手,又特别指指乔稚柏:“川哥,学霸,都在这啊,我们先回了,刘俊这死孩子能吃不能喝,放这趴着碍眼,走了——乔稚柏,下回得你请了啊!”   乔稚柏说知道了知道了,几人一走,乔稚柏低头收拾桌下的东西,下午买的衣服鞋,几个购物袋都拎在手里,间隙里抬头对着程澈说话:   “真难得,你都不知道他平时脸有多臭,跟谁欠了他钱似的,凶巴巴的。”   贺远川头都没抬:“滚。”   “你看吧你看吧。”   程澈心里有鬼地端起桌上的饮料抿了一口。他还真知道贺远川脸有多臭,因为大半夜四点翻了别人的朋友圈。   三个人出了红棚子,这会比来的时候少了点小推车,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了些。   三个男孩并排走,路人经过忍不住瞅他们一眼。中间那个娃娃脸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旁边两个人都高高瘦瘦的,垂眸听,右边那边偶尔弯着桃花眼笑笑,很是养眼。   程澈觉得乔稚柏这个人真的很热闹,一直到走出美食街,乔稚柏才说:“程澈你住哪,送你一段。”   程澈摆摆手:“不用了,我近的很。”   他们的车就停在路边,司机探头招手,乔稚柏应了下,转头对程澈说:“那你回去慢点啊。”   程澈说好,刚准备转身离开,贺远川沉默了一路,这会才说话,“别忘了。”   别忘了下回带他吃饭。   程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边的乔稚柏先炸了:   “忘了什么?什么忘了?又别忘什么了,打哑谜是不是,贺远川,你不对劲。”   贺远川长腿一迈上了车:“走不走?”   车都开出去了,还能听见乔稚柏的嚷嚷:“你不对劲,你有事瞒我。”   程澈转身往巷子里走,热闹散去,他得回家了。巷子里路灯是太阳能的,这几天阴雨天缺少阳光直射,不怎么亮。   院墙上钻出几只小猫,程澈和它们打招呼,小猫侍卫们一路将程澈护送回了家,才重新钻回黑夜里。   赵庆还是坐在门口乘凉,拎着把大蒲扇,“小澈回来了啊。”   “啊,叔乘凉呢。”程澈应。   “家前常来的那只小花猫被车撞了。”赵庆说。“就是你常喂的那几只里的,黑白花毛的。”   “在哪?”程澈猛地转头。   “就路牙子那,那猫准备跑过去的,突然开来辆车,那速度快的哦都能飞了,撞完就走了,作孽哦,我去看了,猫嘴里都流血了,也尿血,估计活不了了。”   “那猫呢?”程澈又问,他手心冰凉,越想听越听不大清赵庆的话。   今晚墙上确实是少了几只眼熟的,但流浪猫居无定所,经常会出没在小镇的许多角落,今天看不见的,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又会出现。   “垃圾车里呢,我给装纸箱里了。”赵庆把大蒲扇啪地拍在腿上,不知道是在扇蚊子还是在感叹:“流浪猫,不值当救啊,小澈,回去吧。”   程澈已经往垃圾桶的方向去了,一堆饭菜垃圾上果然有个鞋盒,他也不顾下面恶臭的菜汁,伸手就把纸箱给抱出来。   赵庆叹着气:“叔知道你喜欢猫,但这片流浪猫太多了,哪救的过来啊。你今天管它活下来,能保它以后都吃得饱肚子吗。”   程澈蹲在那,把鞋盒放在地上,掀开盖子   是他常喂的猫群里最怯生生的那只,每次喂食这只黑白花毛的都躲在后面,等别的猫都吃完了才敢过来。   程澈每回会特意给它留半根火腿肠,等别的猫都走了,再喊它出来,猫也知道,每次都特地在拐角里多呆会。一人一猫维持着一种出于纯粹信任的默契,吃完猫会蹭蹭程澈的裤腿,再悄无声息地跑走。   赵庆还在絮絮叨叨地劝,“就是一只小畜生,尤其是公猫,一叫春就要跑了,一年一年的,这附近得换多少茬猫。”   说着说着,赵庆不说了,他突然愣住了,张着的嘴巴动了两下。   程澈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长在这条巷子里。石板路与水泥混杂的地面,程澈在上面摔过跤,也曾和江河蹲在树旁看钻进石缝里的蚂蚁。   傅萍走的那一年,赵庆看程澈躲在那扇红色铁门后面,露出张小脸,不说话也不闹。从隔壁那家男人出事搬走后,被程赴一个人留在家里的程澈要是怕狠了,便会到赵庆的小卖部这,赵庆会招呼程澈看电视。   在赵庆的记忆里,好像还真没看到过程澈哭的样子,这孩子小时候话少,天天板着张小脸,长大些后变得嘴甜,爱笑,学习也好,特别乖,招人喜欢。   “可是叔,”他看着程澈抱着纸箱,菜汤弄脏了白衬衫的下摆,男孩红着眼睛,好像很用力才能说出一句话:   “它还有气儿呢。” 第17章 救猫   小镇虽然有小镇的好,但在医疗方面是严重落后省会的。治人的地方倒还好,治动物的地方,在清野镇,基本等于没有。   程澈也不知道要把猫抱到哪去,黑白花躺在盒子里,嘴里有血,后腿微微抽搐,情况看着不好。   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程澈抱着黑白花上了车,司机问去哪儿,程澈也不知道。   他关上车门问:“师傅,您知道镇上哪里有宠物医院吗?”   师傅是个中年男子,车里打着空调,有点闷。中年男子回头看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说:“清野镇哪里有什么宠物医院?连治人的医院都是二甲,别说救猫救狗了,反正我是没见过。”   师傅从后车镜看他,“你养的宠物?生病了?”   程澈说:“流浪猫,被车撞了。”   师傅咂咂嘴,手握着方向盘敲敲,“也就你们这些小年轻爱心泛滥,这街上哪天不死几只猫猫狗狗的,要我说,都是祸害,危害生态环境。”   程澈皱皱眉,手想拧开车门,想想又收回,说:“师傅你朝江东路开吧,开慢点,我找找看。”   江东路靠近清野四中,位置比较偏,程澈上次去蹲点黑炭和光头时,好像是在那边看见过医院,但具体是不是治动物的,他不确定。但得去碰碰。   程澈伸手搭在猫的鼻尖探探,指尖温热的。   师傅没说话,发动引擎往江东路方向开。程澈偏头往路的两旁看,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尖。   这边果然是偏,连店铺都不多,这会又是晚上,程澈看了眼手机,快十点了,且不说这条路上有没有宠物医院,就算有这时间也得关门了吧。   车一直开到清野四中那儿往南一点,师傅在一个亮着光的招牌前停下了,“哟,还真有一家,就是关门了。”   程澈透过车窗看亮着灯的几个字:仁心宠物医院。门面不大,招牌上画了两只猫。   下面还有串手机号。他抱着纸箱下车,掏手机付了钱。   程澈站在招牌下,为减少晃动把纸箱放在地上,昂头对着上面的数字把那串手机号输进去,铃响了很久,一直到响完都没人接。   他核实了一遍号码,确定没错后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程澈蹲下去看纸箱里的猫,猫后腿和尾巴上被血糊成一团,司机师傅还没走,在身后喊他:“没人接电话吧?这么晚了,附近又偏,路上快没车了,要带你回去吗?”   程澈没说话,脑袋乱得很,蹲那看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师傅突然在后面又喊了声,“哎,小伙子,你看那边,那墙上的竖招牌是不是写着兽医站呢?”   程澈站起来转过身,顺着师傅探出车窗的胳膊看去。   还真是,开心兽医站。旁边就是根路灯,照的那块还挺亮堂,门两侧的竖招牌一看就是年数久远,字发黄,招牌边上的钉子因常年风雨生着锈。   大铁门紧闭,从顶部垂下发黄干枯的野草。   程澈抱着纸箱三两步过了马路,对着铁门拍了几下,等了两分钟也没等来人开门,他贴在门上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死心,程澈又拍了几下,这次用的力气大,门被拍的嘭嘭响:“有人吗?”   他又准备贴上去听,刚把身子凑上前趴门上,门就被人从里面咣地打开了,程澈差点一头栽进去。   等他重新站稳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个板着脸的老头,穿着白色的老头背心,凶巴巴地问:“干什么呢,我都说了马上来。”   程澈还真没听见,他把纸箱赶紧捧着往前举,“这只猫快不行了,车撞的,叔你看看能救吗?”   凶巴巴老头看了眼猫,手伸进纸箱扒了扒头,说:“进来吧。”   程澈就跟着进去了,老头个子高,程澈脚一踏进去,老头就在身后把门关上了。说是兽医站,其实里面是一排小平房,右边一个二层小楼,看着像七八十年代的建筑。   程澈跟着老头进了二层楼,老头侧身打开了灯,房间里一股灰尘与淡淡消毒水夹杂的气味,老头问他:“怎么找到我这的?”   程澈说:“门口有招牌。”   老头哼了声,接过纸箱,把猫抱出来放在蓝色无菌布上,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话:“看着严重呢,估计要拍片子。”   程澈说:“拍。”   老头抬头看他一眼,说:“你有钱吗?我这很贵的。”   程澈想了想手机上的余额,点头:“有的。”   从小到大程赴留下来的钱他都攒着,上高中后程澈去办了张银行卡,把钱全都存卡上了。程赴干别的不行,一幅画确实能卖个不少钱,就是大钱见不着程赴往家拿,小钱还是有的。   老头捏捏猫的胯骨,掰开猫的嘴看,说:“先打个止血止疼针吧。”   程澈站在一边,看老头从里室拿了针和酒精棉,捏起猫的脖子打了两针,打完捏着那块肉揉:“那不是有板凳,坐就是了。”   程澈坐不住,说:“没事,站着就行。”   打完针老头抱着猫进里屋,“你也进来。”   程澈跟进去,里屋是些检查仪器,看着还挺齐全,就是台面上有层淡淡的灰,看着似乎挺久没用过。   程澈看见老头把猫放机子上,指挥程澈:“你把它爪子摁住了,不然拍不清。”   猫身上不少血迹,既有吐的也有尿的,黑色毛那片还不明显,白毛那片就很吓人了,殷红粘稠。   程澈无从下手,他怕弄疼猫。老头大概是嫌他墨迹:“嫌脏啊?”   程澈摇头,伸手摁住猫,猫这会清醒了点,开始挣扎了,他有点摁不住。   老头看了眼他衣角上的菜汤,又说:“把它两只爪子并在一块握,一手握一半。”   程澈听着照做了,红色的定位光照射在猫剧烈喘息的肚子上。老头拍完了,从屏幕前过来说:“放开吧,还拿着干嘛。”   程澈赶紧放开,老头朝他招手,“过来,给你看片子。”   老头指着屏幕里的片子,“肝脏有点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受损,总体来说内脏部分还好,但是耻骨那骨折了,整根骨头歪了,挫开了,你应该也能看见。”   程澈看不懂,但还是点头,“要做手术吗?”   “做是最好做的,但这猫应该不是你养的吧,流浪猫?你家长知道这事儿么。”   程澈不回答,只问:“做要多少钱?”   老头看他一眼,男孩手上殷红一片,他从旁边拿了卫生纸给程澈,说:“要不了多少,你要做我就给你做。”   程澈点头,说:“做,肯定做,我有钱。”   老头笑了两声,“小子口气还不小,门外有水,把你那手洗洗去,衣服那也洗洗,我都闻得见臭了。”   程澈去门外水龙头那洗了手,又把沾了菜汤的那块衣角在水下搓了搓,打湿了的衣角贴在肚子上凉凉的。回来时,老头已经抱着猫上二楼了。   他探头朝空荡荡的楼梯喊:“叔?”   没人应,程澈又喊,加大声音:“叔?”   上面传来一嗓子,炸雷似的:“等会儿等会儿,我说了几遍了,催命呢,等会!”   程澈把身子缩回去,老老实实坐板凳上等,刚准备掏手机看,就听见身边的门被敲了下,程澈吓了一大跳,这院子里除了老头没看见其他人啊!   程澈紧贴着墙看那门被打开了,进来个同样板着脸的老奶奶,七十岁左右,原来是人。   老奶奶凶巴巴地问程澈:“他在楼上骂谁呢?是不是骂我?”   程澈愣了下,说:“不是,好像是我。”   老奶奶哦了声,转身要走,过了会端了盘燃着的蚊香进来,一句话不说又出门了,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程澈这才看见自己腿上几个红肿的大鼓包。   他掏出手机看,快十一点了,锁屏上显示微信有三条新消息,来自半小时前。   程澈解锁点开微信,新消息来自“-”:肠胃失败了。   看来是在某个特定地点发的,程澈笑了声,指甲上有块棕色痕迹没洗干净,他把手机放在腿上,拿了张纸边擦边看。   “-”的第二条:你有失败吗,乔稚柏丢盔弃甲了。   平时怎么也没见这人这么多话的。   最后一条距上一条隔了有二十分钟,“-”:睡了?   程澈把指甲擦干净了,重新拿起手机,想了想,在屏幕上打字:“没呢。”   对面回得很快,“-”:失败到现在吗。   程澈打字:我很成功。   “-”:下次带我吃点其他的吧,小程老师。   程澈肩膀懈下去,懒懒靠在墙上,蚊香有些呛人,他突然生出中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会才觉出累,顺着本能打字:“没时间。”   那边的贺远川正窝在客厅沙发前看投影,旁边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娃娃脸,某人口中“丢盔弃甲失败了”的乔稚柏此时正抱着乔焕看恐怖片,亲哥俩吓得差点返祖。   乔稚柏泪眼汪汪地回头,哑着叫了半天的嗓子跟一直在低头看手机的贺远川说话:“你不害怕吗?好恐怖。”   贺远川看他几秒,很敷衍地演了下:“啊,好吓人。”   “滚吧,你都没看,和谁聊天呢笑成这样。”   贺远川踢了他一脚,“看你的。”   手机屏幕上,“cc”拒绝得干脆:没时间。   又过了一分钟,“cc”再次发来消息,幽怨的:   好吧。 第18章 手术   程澈抱臂倚着墙快睡着了,听到人走路的动静才醒,一睁眼就看见老头抱着猫下来了,厚厚的纱布裹着半个身子。   程澈站起来,哑着嗓子问:“多少钱,叔,我给你。”   老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进去里屋,过会拿了几瓶药出来,又找了干净的纸箱。   “一万。”老头哼了声。   程澈一愣,他低头思考了下余额,说:“不一定够,欠的我赊着,慢慢还您,行吗?”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啊?哪天在外面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老头把猫放进干净纸箱里,又哼一声:“赶紧端走吧,快十二点了,你还想在我这儿睡啊?”   老头不想收钱,程澈看出来了。   程澈说:“叔,我真有钱。”   打扰老夫妻一晚上,且不说老头二话不说就救了猫的命,单说他走投无路时人家开了门,就不能让老头亏钱。   老头把他推到门外面,啪地关了灯,“上高中了?”   程澈嗯了声,看着老头低头锁门:“你真要在我这睡?”   “叔…”   “谁是你叔,我孙子都上大学了,可别乱叫。”   “爷…”   老头无奈了,转过身看着死活不肯走的程澈,一指杂草横生的小院:“看见这草没,过几天来帮我扫了,顺便给猫换个药。   程澈鞠了个躬,抱着猫出去了,老头跟在他后面。   路上已经基本看不见什么人,程澈站在那儿安静地等,一辆车也没看见,老头在后面长叹口气,转身进去了。   程澈扭头看了眼,老头忘了锁门,怀里的黑白花往箱角缩了缩,程澈伸手给盖子拉下来些。   十分钟后远远看见有辆车开过来了,开近才看见正是辆出租。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探头问:“是你要坐车?去哪?”   程澈说:“乌海巷,那边有条美食街——”   司机说:“我认得。”   车掉头,程澈从半开的车窗看见老头又重新出来了,从里面咣地一声把门关上。   车里没开空调,车窗半开,流通性很好,一点也不觉着闷,甚至闻得见淡淡的花香——是真的花香,不是劣质香薰。   前排玻璃前放了两朵茉莉,车开出去一段路,司机回头跟他讲话:“你一个人出来的?”   程澈说是。   司机说:“今晚我要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猫是救了,你怎么办?”   程澈低头不语,他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死在他面前的猫有很多,狗也有,赵庆说的话是因为他冷漠吗?   其实也不全是。人的一生漫漫大几十年,离别是必定会遇见的课题,如果每一次的离别都要从心脏里剥离出一块献出去,那人会痛死的。麻木有时是一种不得不的自我防护机制。   司机看了眼后车镜,可能是误会了他的沉默:“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吗?那老头是我爸,一年到头没多少生意,也不是正规兽医站,自己起的名儿,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程澈安静地听,眼圈发酸。司机语速不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夏夜的风从车窗外钻进来,拂在他的脸上:“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才多说两句,别嫌阿姨啰嗦啊。”   程澈摇头,“不嫌。”   司机打转向灯,说:“你一个小孩,大晚上跑出来,家里人不找你吗?”   程澈笑笑:“我心里有数。”   司机哼了声,这会才看出来劲儿和老头一模一样,“半大小子,心里有什么数。”   这种感觉程澈其实挺陌生的,但他不讨厌。   程澈问:“阿姨这么晚还在外面跑车。”   “是啊,我跑夜车。”司机说,“我专拉小姑娘,你是为数不多的男乘客之一。”   程澈笑了几声,司机继续说:“我这车收拾的不错吧,干净整洁,等会可得给我打个五星。”   车到乌海巷口停住,不远的美食街已经散的差不多了,空空的地面上留了些垃圾。   程澈付了钱,特意打赏了一笔,打赏完看见列表下一溜排打赏的,基本都是女孩子头像。   十二点多了,巷子里人家都睡了。他抱着猫掏出钥匙蹑手蹑脚开门,院子里灯关了,乌黑一片,程澈站在那适应一会黑暗,才轻轻锁上门,端着猫上楼。   江河的房间黑黑的,应该是睡着了。   关了房间门,程澈把猫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黑白花麻醉已经醒了,因为半个身子都被绷带缠住,老实的很。   程澈从衣柜里掏了件不常穿的衣服给纸箱垫上,铺平整后把猫放进去。   猫一声也不叫。程澈蹲着平视它,搓搓它的脑袋。   之后的两天,猫的状态越来越好,就是不能走动,后腿瘫在那儿,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地看。   黑白花缺营养,不可能长期吃火腿肠,于是程澈从网上买了猫粮猫砂,寄到赵庆那。赵庆说:“真救活了?花不少吧。”   程澈心里有气,没表现出来,问就答:“活了,没花钱。”   赵庆说:“这倒是稀奇,买的什么啊,这么大两袋。”   程澈没说话,把东西往肩上一扛,临出门注意到放着的电视又没声了。他伸手拿过玻璃柜上的遥控器解除静音模式,弄完遥控器往那一扔,头也没回地出去了。   赵庆跟旁边择菜的李婶儿说话:“这小子心里有气呐。”   可不得有气,活着的小猫就给装纸箱里了,让它等死吗?但程澈知道,他其实不是气赵庆,到底是气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江河知道他弄了只瘸腿猫回来,可高兴了。程澈特意嘱咐她谁都不能告诉,江蔓也不行。   家里来打麻将的人多,难免有怕猫的,虽然猫现在腿是瘸着跑不了,但以后腿好了,少不了会到处跑。   江蔓不会给养猫的,至于猫痊愈后该怎么办,程澈没想好,但至少现在他得让猫在他房间里养伤,过两天去开心兽医站给老头扫院子,顺便把猫带去换个药。   他没给黑白花起名字,程澈最怕起名字,每天喊猫就喊小猫,和江河两个人跟做贼一样,每天吃过饭就上楼,偷偷地在房间里看,两颗脑袋拱在一块。   期间带江河去透析一次。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江蔓带江河去,小部分时间程澈在家才由他带着。   因为有猫在家,江河变得非常勇敢,乖乖地完成每项步骤,吃过饭也不闹着去玩了,和程澈坐公交回家。   程澈每天早上起来,先给小猫添点猫粮,用塑料小碗装点水,晚上再盛点猫粮搭配火腿肠去外面喂别的猫。   黑白花的状态显而易见地越变越好,开始给自己舔毛,甚至会用没有被绷带绑住的前爪踩奶。   假期的第四天,他拎着猫包坐上了去清野四中的公交。   公交没有直达开心兽医站的,但是俩地离得近。猫包也是程澈现买的,这几天花了他不少钱,余额在减少,程澈琢磨出坐吃山空的感觉,盘算着要不要去哪里找个兼职。   到了清野四中站,程澈抱着猫下车,兽医站门开着,程澈敲敲门,进去了。   老头背对着坐在一列排小平房里的第三间,正在吃西瓜,扭头看见程澈,把嘴里的咽了,喊:“来了?吃瓜吗?”   程澈笑笑说不用了,老头又喊:“不好意思啊?”   手边就递过来一块西瓜,吓程澈一大跳,他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原来是那晚端蚊香给他的老奶奶。   老奶奶说:“猫放那,跑不了,吃。”   程澈蹲那默默吃完西瓜,老奶奶又一指水龙头:“洗洗。”   程澈默默地洗手,感觉被老夫妻俩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老头带程澈去了二层小楼,给猫换了药。黑白花老实的很,老头边换药边说:“恢复挺好,过两周就能跑了。”   药换完老头也没客气,指着院子里杂草丛生的地,“墙边有扫帚,你扫吧。”   程澈把地上的杂草拔了一半,用扫帚全部扫到墙角,老头出来一看,乐了:“还是年轻人有劲儿。”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声,程澈掏出来看。   消息来自“-”用户。贺远川这几天都很安静,上条消息还停留在国庆那天晚上。   “-”:【图片】   程澈点开看,眼熟的很,是乌海巷前面那条美食街。他皱眉,这才下午三四点,这人跑去美食街干嘛?谁大下午三四点出摊啊?   果不其然,“-”的下一条就是:没人   程澈回:有才怪   “-”:正好帮我补课。   哦,图穷匕见。   程澈问:你试卷写几张了?   “-”:不会,你教我   不会的意思是一张没写。   程澈打字:我有事   “-”:那明天?   程澈:明天也不行   对面安静了好一会,才回消息过来。   “-”:程澈,你可是有把柄在我这的   程澈在心里骂,前两天还觉得他像个人了,尾巴没盖住两天,现在又来这死皮赖脸小人得志的样儿。   他无奈地拍了张伏在地上趴着的黑白花,给对面发过去。   “-”:你的?看着受伤了   程澈打字:暂时是,腿坏了   对面正在输入中很久。   好半天,程澈都打算把手机装起来了,手里才震动一下。   “-”:你在哪 第19章 贺临   贺远川消失的这几天其实挺曲折。   乔稚柏和乔焕那晚在他家看完恐怖电影大概就一点左右了,一大一小两人去客卧睡,谁都不敢离了谁。谁知大半夜客卧空调坏了,两豌豆王子没招,又不敢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睡,怎么看都感觉会从四面八方钻出个鬼来。   兄弟俩从客卧爬到了贺远川的床上,贺远川半睡半醒间就感觉两团活物蹑手蹑脚地爬上他的脚边,吓得给了两边各一脚,听到乔稚柏和乔焕的惨叫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三人睡到快十一点,乔父打电话叫乔稚柏把乔焕送去辅导班,等愁眉苦脸的兄弟俩走后,贺远川又在床上赖了会,玩了两把游戏,期间乔稚柏给他弹了几条微信,他也没理。   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火锅味,他拿了套简单的家居服去浴室洗了个澡,换好后从楼上下来。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家,贺远川绕过桌椅从冰箱里拿水喝,刘姨在厨房做饭,见他下来了,说:“少爷,新订的牛奶送来了。”   贺远川仰着头喝水,闻言皱皱眉,他把瓶盖拧好放回冰箱,关上门:“怎么又这样叫我,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叫吗?”   刘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些年了,贺远川不喜欢她这样称呼自己。一是觉得都什么年代了,二是自己算哪门子少爷?   被藏到近千公里外十八线小镇的私生子也能被称作少爷么。   只有一个人会喜欢让刘姨这样称呼自己,一个贺远川连和他待一秒都觉得恶心的人。   刘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一楼靠着后院旁的那间书房,压低声音:“贺先生回来了。”   书房的房门紧闭,贺远川没说话,也没看那扇门,直接转身上楼,刘姨在身后压着声音喊:“你不吃饭了吗?贺先生说要见你。”   回应她的只有一颗越来越远的后脑勺。   贺临回来了。贺远川的心情急速变差,窗外的阳光变得刺眼,他掏出手机,这会才看见乔稚柏上午发的信息,后面又跟了几条新的:   【帅哥罢了】:完了完了,贺远川你快起来吧!!   【帅哥罢了】:我先走了…我弟要迟了   【帅哥罢了】:真没地方去就来我这儿   大概过了五十分钟,下面是乔稚柏发的新消息:   【帅哥罢了】:怎么样了?要不要叫王叔去接你   【帅哥罢了】:回我一下,人呢??   【帅哥罢了】:没打起来吧?!   贺远川打字:没,快了。   发完他把手机扔床上,坐进沙发里,满身烦躁。贺临基本只一年来一次,平时见不到一个信,他不知道这次回来又要做什么,每年的见面都非常不愉快。   门被敲响了,刘姨在外面说话:“少爷开门,贺先生想和你说些话。”   这个口气一听就是旁边有人,少爷,只有贺临喜欢这样叫,他是什么,老爷吗?所以才这么喜欢在外面风流?   门又响了两声,贺远川坐在沙发上没动,几秒后就听见一个威严又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贺远川,出来。”   门内没动静,贺临掏出钥匙直接开了门。   锁开了,贺临把钥匙扔给刘姨,门尚未推到底便听见一声充满厌恶的:“滚出去。”   贺临站定,阳光和煦的房间里,沙发上坐着一少年,身形懒散地靠在那,比去年见要高了些,就是满脸不耐烦,眉头紧蹙,连一眼都不愿看他。   “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贺临的语气强硬又严厉,他在生意场上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偏偏这个放在清野镇养着的是个儿子,虽是他一夜情的产物,但终究流的是贺家的血。   贺临扫视一圈房间内的摆设,家具不多,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床尾散落着几件皱巴巴的衣服,连窗帘都只拉了半边,另一半随意地用根绳子揽起来,德行和此刻斜倚在沙发上,坐没坐相的房间主人一个样。   贺临皱眉,转头质问门口站着的不知所措的刘姨:“少爷的房间你是平时进不来,还是我酬劳给的不够?”   “不不,够的够的。”刘姨局促地往前走了两步,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爷?那你是什么,老爷?”贺远川嗤笑一声,充满嘲讽:“三妻四妾是吧,贺总,咱确实是老爷。”   “没教养的东西。”贺临被这句话刺到,他摘了腕表,往旁边的桌子上随意一撂:“从房间就看得出来,你有多么的懒散,没有规矩,毫无目的和规划,简直是个混子。”   刘姨从外面把门关上了,贺远川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合上。   贺远川低头笑了会,抬头看向这个生物学父亲,尽管不愿承认,贺远川觉得自己此时像是在照镜子。   无需做DNA鉴定,只需一眼就能知道他贺远川,是贺临的儿子,因为这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这两年贺临也老了,鬓边开始生白发,只是依旧和贺远川记忆里的一样,不苟言笑。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恶心。   “我没教养没规矩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有娘生没娘养,贺总每年回来都要审判我一番,怎么,私生子烂泥扶不上墙,也能给你的脸上败面子吗?”   “混账东西!”贺临握拳在桌上砸了重重的一下,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从桌上弹起,翻了两圈落到地上,贺远川听到了零件表盘散落的声音。   ”谢谢啊,”贺远川站起来,他没有心思再陪着这位生物学父亲继续下去:“混账东西就是该混日子的,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不该有的期待。”   “站住,”贺临看着往门那走的贺远川,“我这次回来就是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混日子,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可能当年我把你放在这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贺远川在门口站定,听贺临淡淡地说:“年后你回贺家,没人会说你什么,你之后的路我会铺好。”   “因为你发现自己老了,是吧?”贺远川听完那段话,低着头笑了下:“贺家的产业需要人继承,所以我就得从被藏了十几年的小镇里摇身一变去做少爷。你的女儿呢?她三十了,聪明能干,雷厉风行,她难道不配吗?”   贺临从地上拾起已经损坏的表,表盘和指针都碎了,他看了眼,修复不好了,便随意地放在桌子一边:“我会保她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恶心。”贺远川嘴里吐出冷冷的两个字。   谁要被保一生平安顺遂?既虚伪得不堪一击,又从骨子里透出令人作呕的迂旧腐烂掉的臭味,无忧无虑的是笼中金丝雀,他那未曾见过面的姐姐在电视财经频道时常崭露头角,即使这样也没入的了贺临的眼。   “贺总,我也把话说明白吧。哪怕你在这栋房子里装满摄像头,日复一日亮着红灯无死角的监视,你也不会再看见第二个我了,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一坨烂泥,发臭的流着汤儿的,不仅要败光你的脸面,还要败光你的家业,别在我身上打主意了。”   “你别忘了,你目前所有的一切生活开销是靠我支出的,”贺临淡淡说,“再说一遍,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该这样和我说话。”   贺远川摔门而出,低头用手机给乔稚柏发了条微信:来接我。   乔稚柏回得很快:你出来,车在你家斜对面。   贺远川坐进车里时,余光看见自家二楼窗前立着一人,他将车门关上,车很快就启动了,扬长而去。   乔稚柏拿眼睛斜着偷偷瞅了几眼,被贺远川抓个正着:“看就好好看,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干嘛。”   “也没有…”乔稚柏说,他干脆把身子转过去,跟大妈在菜市场上挑肉似的,捏起贺远川身上的家居服左右扒拉:“没伤吧?这次没用皮带吧?”   “没。”贺远川推开乔稚柏的爪子:“他老了,真打起来他打不过我,你当他傻。”   乔稚柏点头说也是。   他和贺远川不同,清野镇是乔父的老家,乔父念旧,自己在外打拼,不愿俩儿子打扰夫妻俩的二人世界,直接把兄弟俩流放到乔祖父这,美曰其名是寻根,让俩孙子陪着老两口安享晚年。   乔家老宅重新翻修过,乔父偏爱徽派建筑,老宅的翻建也参考了徽式风格,屋顶是青瓦和砖砌成的鹊尾式马头墙,粉墙黛瓦,不张扬,清雅简约的美,合院设计。   厅堂往北两间是老两口的房间,往南就是乔稚柏和乔焕的了,南面门对东还有两间客房。   乔祖母特意嘱咐家里阿姨收拾了一间出来,贺远川就在这间房里临时住下了。   出来的急,他什么都没带,就身上穿了一套家居服。贺临当天下午就给他的卡冻结了,除了微信余额里还有个千八百的,贺远川兜里一毛钱现金都掏不出来。   乔稚柏带着贺远川去买了几套衣服回来,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贺远川也不知道贺临有没有回去,他每年来只待两三天,工作很忙,时间一到就得走,有时待半天就匆匆回去了。   到第四天,乔稚柏要送乔焕去辅导班,贺远川坐不住了,不仅是憋的慌,也是心里有点空,他突然想要见一个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20章 收留   程澈删删减减半天,回:干什么?   手机震动,程澈低头看,“-”:好奇。   怎么什么都好奇,真够闲的。   程澈垂眼打字:那就好奇着吧。   一条消息回过去,对面安静了。   顿了顿,程澈点开备注栏,给“-”用户改了个名儿,改完把手机揣进口袋,拾起地上的小锄头开始除草。   老头的院子杂草多,虫子也多,这一会功夫脚踝上被咬了几个红痕。   老头看他热得脸通红,招呼他:“进来歇会!干不完算了,本来就是随口一说。”   “没事,”程澈摇摇头,“不弄完我心里过意不去。”   老头也就随他了,不一会进那排小平房里端了盘蚊香出来,后面跟着老奶奶的骂:“你点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把里屋那瓶杀虫剂拿出去喷。”   老头也炸了:“就你懂得多!猫在外面呐,你药虫子还是药猫呢?”   兜里手机又响了一声。程澈不想理,又除了好一会草,才甩干净手,手指夹着手机边拽出来看。   拥有新备注的贺远川又发消息过来了。   “宇宙好奇大王”:【语音】   哦?程澈抬了下眉。   这次不是文字,是条五秒的语音,不长,后面跟着个小红点。   是用语音骂他吗?程澈抬眼看了下上一条,也还好吧?   程澈蹙眉点开语音,老头这院子不算安静,外面经常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他把声音调大贴到耳边。   语音前一两秒是空白的停顿,没有人声,只有风声,程澈从这段有些嘈杂的空白里听见了车鸣。   应该是在乌海巷往南过两条街,那边有架桥,下面是面湖,离美食街也不远,走路大概十几分钟。   车鸣声后才听见一个不大的人声,慢慢清晰,应该是背过身对着风了。   “收留下我,小程老师。”贺远川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来,带些语音传输过程中被压缩产生的特有音质,有些沉,又有些柔,懒懒的,他一贯的说话腔调。   程澈立刻判断出他说话时一定离手机很近。   这几个字仿佛敲在程澈的耳膜上,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拿远了些。   没过多久,开心兽医站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谁啊?”老头站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站着个眼生的高瘦男孩。   年纪不是很大,上面穿件简单的白t,下面是条浅蓝色牛仔裤,一眼看去十分清爽,五官比院里那个要冷冽些。   老头刚打开就要关上:“走错了,我这不治人。”   程澈蹲着回头看,从即将要关上的门缝看见道熟悉的身影。   他不过是随口一答,谁知道这人真打车来了。   下一秒便听见贺远川说,应该是在伸手指自己,隔着门看不太清:“您好,我找里面那个。”   老头转头看程澈,程澈只好眯眼笑着点头,表示确实认识,张嘴跑火车:“我同学,他喜欢打扫卫生。”   老头嘀嘀咕咕地让开了:“还有这种爱好。”   贺远川两手空空地进来,什么都没带,往程澈旁边一蹲,倒真有点被家里赶出来的样子。   程澈没问缘由,只是默不作声地抱着膝盖往旁边挪挪,耷拉着眼问:“你来干什么?”   “打扫卫生。”贺远川很自然地探过身,要从他手里拿过小锄头。“顺带被收留下。”   “我自身难保。”程澈说,“你好自为之。”   贺远川轻笑了声,没说话,拿锄头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程澈的手背,一触及分。   他用锄头挖草,边挖边问程澈,问得认真:“是这样用的么?”   贺远川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因为用力,手背鼓出淡淡的筋条,顺着骨骼蔓延,程澈盯着那双手,莫名觉得手背痒痒的。   牙也有点痒。   都说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果然还是烦这个人,身体说恨不得想咬死他。   “挖就是了,这也要问。”他收回目光,伸出手拔草,效率明显没有旁边这位快,程澈索性一屁股坐草地上。   横竖有人上赶着来打工,他也确实累了,坐那儿说:“美食街下午不出摊,晚上五点后才出。”   “那回去一起吃吧。”贺远川说,“你请我。”   “没钱。”程澈身子往后仰,眯眼看天空中红通通的太阳。“我只是同意帮你补课而已,不是要负责你的人生,贺同学。”   “暂时负责一下吧,”贺远川说。“我有点可怜。”   程澈低头看他,贺远川在认真地铲一块顽固的草根,说得很随意。   “再说吧。”程澈说,想了会又说:“不是负责,是拔草的酬劳。”   贺远川嗯了声,说:“都行。”   程澈只当他在开玩笑,但是也没说关他屁事这种话,从贺远川敲门到现在,虽然明面上和往常一样淡淡的,但是程澈就是能感觉得到这个人不太开心。   真是奇怪。   程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余光和拿着锄头的那只偷偷做对比,虽然自己的手也算是修长,怎么同样的锄头让那人拿在手里就显得小呢?   两人靠的近,虽然程澈有意往旁边挪了,但他挪一步,贺远川就跟着往这边挪一步,像是故意的。   几次后程澈受不了了,再挪他就要贴墙上去了。程澈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说:“你靠我这么近干什么?”   贺远川没站起来,昂头看他:“不是说看我不爽,我试下是到什么程度。”   程澈站在身侧垂头盯着他,这个角度的贺远川确实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他沉默地将拳头捏得紧紧的,忍住想一拳砸到那张脸上的冲动。   他几步绕开,找了个远点的地蹲着,很严肃地说:“不用试了,你在那挖吧,再过来我揍你了啊?”   贺远川低低地笑了两声,眼见这位真要炸了,才不挪了,用小锄头认真地锄草。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人蹲在一个角劳作,院子杂乱的电线上偶尔飞过几只麻雀。   晴了后的天气还是很热,今天的太阳大,晒得人背后发烫。间隙里程澈抬头用手背擦汗,不经意间看见蹲在那边的贺远川因为热而变粉的耳朵。   以及脖子。程澈断定这人的皮肤一定很薄。   脸倒是没红,光看脸看不出这人热。   贺远川头没抬,但知道有束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看我干什么?”   程澈说:“谁看你了?”   贺远川没反驳,只是似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其实我不饿,程澈。”   贺远川说完就后悔了,这句话一说,意图过于明显,他确实是专门来找这位同桌的,但具体因为什么他并不知道,只知道烦躁了几天的心在见到程澈后莫名其妙地安静了。   程澈心里一跳,手里无意识地拽断了根草,他皱着眉,说得生硬:“哦,这可真是件天大的事。”   贺远川速度快,不像是没干过活的,一会功夫就把小院剩余的半块地锄了个干净,两个人拿着扫帚把堆在墙角的草碎全部扫进垃圾桶,拎出去倒了。   这倒是很出程澈的意料,原本以为贺远川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没想到干得比他还利落。   回来后老头招呼他俩吃瓜,两人没客气,确实是又累又热,西瓜是老奶奶特意放冰箱里冰镇后拿出来的,吃着很是舒服。   怕蚊香对猫有毒,下午时老头给猫抱家里去了。临走时天已经快要黑了,老头给黑白花又从家里抱了出来,贺远川立在院子里,看程澈蹲下去将猫小心翼翼地装进猫包里。   老头在和程澈交待一些事,关于猫后期的康复之类,程澈听得仔细,院子里开了小壁灯,暖黄的灯源给他的五官镀上层柔光。   程澈一直生得有些女相,但眉眼英气,没有表情时其实是略显锋利的。但他笑得多,眼睛一弯,什么锋芒都看不出了。   程澈不知道的是,他蹲着听老头说话的时候,贺远川的目光怔怔落在他身上很久。   面前被镀上了光的人突然让贺远川想起了那天在昏暗小巷里的程澈,那是程澈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第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猝不及防的。   和那晚的暴戾与冷漠不同,和平时对谁都笑眯眯的随和也不同,那双桃花眼此时温柔地像一汪泉水,平静且宽阔,里面盛着那只黑白花猫。   贺远川看得出,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样子,程澈在乎那只猫。   昏暗小巷是模糊雾面被揭开的一角,氤氲的水汽侵袭着那片雾,现在又剥离展露出的第二个角。   他突然想要去探那汪泉。   -   两人是坐公交回的,贺远川本想打车,一想到被冻结的卡和余额上没多少的钱,又作罢了,老老实实地跟着程澈上了公交车。   折腾了一下午,这会已经六点了,因为还处在假期,车上倒是人不多,司机开开停停。   黑白花在猫包里拱了一下,程澈低头看,贺远川坐在他旁边,也低头看。   “它叫什么?”贺远川问,声音不大。   “没起。”程澈说,他伸手碰碰黑白花的背,这几天猫和他接触的多,不像刚开始那样怯生生了,但还是怕人。“不知道起什么。”   贺远川的手机响了声,他掏出来看,是乔稚柏问要不要让王叔接他。   他回不要,消息弹出去,贺远川划屏返回微信界面。   列表里多出一个备注叫“炸毛刺猬”的用户,“炸毛刺猬”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清野四中这边有个开心兽医站,你真要来?   贺远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说,声音有点柔:“叫小刺怎么样?” 第21章 小刺   “什么ci ?”程澈问:“听着怎么有点奇怪。”   “刺猬的刺,”贺远川说,车窗外天色已黑,到处是晕成一团的汽车车灯与电动车鸣笛声,贺远川又重复一遍:“小刺。”   程澈是个取名废,“小刺”总比“小猫”的指向性要强些,他低头试探着喊腿上的猫:“小刺?”   黑白花撅着个大腚,身残志坚抬起那条受伤的腿,费劲吧啦地在猫包里转了一圈,把身子一甩,背对着两人。   看着似乎是非常不满意。   程澈抬眼看看贺远川,没说话,贺远川解锁手机给乔稚柏又发了条语音过去:“不用接了,我晚上自己回去。”   乔稚柏回:你那儿是不是网不好?刚刚不是说过一遍了?   贺远川拿眼瞄了下新弹出的这条微信,没回,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公交车很快就到站了,两人下了车。隔着马路看到长长的红色棚子已经支了起来,小推车小摊子摆成两列,来来往往的人多,很是热闹。   两人在这头等红灯,间隔不远,能听得到食材与油脂在铁板上因为高温煎制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声音,小摊贩叫卖,路边哪家门面里在放《七里香》的前奏,空气中麻辣与孜然的气味十分浓烈。   程澈其实并不太饿,回来前在老头那吃了西瓜,红灯还剩十三秒,他看着路对面攒动的人头问贺远川:“你饿吗?”   “不怎么饿。”贺远川说。   太好了。程澈抱着猫包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搭着边敲了敲,贺远川垂眼看了下。   红灯还剩七八秒,程澈看着倒计时,红色的数字一点点跳动,说:“不如我们就…”   不如我们就各回各家吧,作为一对不那么熟悉与亲近的同桌,程澈认为一下午的相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再多就超过了。   “又饿了。”贺远川说,斩断了程澈的后半句话,“好饿。”   程澈斜着眸子狠狠睨旁边人一眼,这人说话怎么一会一个样子?跟放屁一样。   “翻我白眼儿是吧。”贺远川根本没看程澈,程澈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感觉到的。   贺远川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程澈肩膀上的一小点衣服,另只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口袋边,“绿灯了,走了。”   他本来就比程澈高半个头,这样一提溜跟提溜小鸡仔似的。   “放开我。”程澈有点不爽,晃了晃肩膀,腿倒是跟得紧,贺远川步子大,但是迈得不快,“你自己先说的不饿。”   “年轻人饿的快,没听说过吗?”贺远川一本正经地耍无赖,捏着衣服的手突然往自己身边一拽,程澈人跟着力度过去了点,刚过去就有辆摩托车从旁边驶过。   贺远川松开了手,说:“我还年轻,肠胃好吸收好,不行?”   肩膀那儿贴到了什么地方,温热的,有点硬。大概是胸膛。   程澈不动声色地往外侧移了点,他又闻到了那股若隐若现的洗衣粉味。   “好吧,”程澈盯着那团越来越远的摩托车尾灯,慢吞吞地问,不大情愿:“那你想吃什么?”   “我不挑食的,好吃就行。”贺远川的态度挺诚恳。   二十分钟后程澈就后悔了,后悔没早点将这人从公交车上踹下去。   手抓饼摊前,程澈抱着猫问身边的人:“吃吗?”   贺远川看了会,头往程澈耳朵边歪,小声:“不想吃。”   狼牙土豆铁板摊前,程澈抱着猫问身边的人,“这个呢?”   贺远川看了眼前面排着的队伍,头往程澈耳边又一歪,小声:“人好多。”   锅巴饭小帐篷前,程澈抱着猫,将牙咬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憋出字:“吃?”   贺远川看着油滋滋啦啦的锅底,头又要往程澈耳朵边歪。   这次程澈终于蹙着眉躲了,要不是怀里有猫腾不出手来,他真想给这人脑袋推过去。   高半个头怎么了,很了不起吗?直接张嘴说话他听得见,一直歪头要干什么?贺远川说话吐出的气痒痒的,声音也柔柔的,吹在耳朵边上更烦人了。   “说话就说话,你贴什么?”程澈皱着眉,耳朵因为痒发红,“很痒,很烦人。”   “哦。”锅巴饭小帐篷下垂着的灯不那么亮,贺远川乌黑的瞳孔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贺远川淡淡地说:“其实是怕你听不到,因为人多有点吵,抱歉啊。”   程澈还是头一回见到贺远川这幅模样,有些安静地说着抱歉。   他突然又想起了下午微信对话框里五秒长的语音,一两秒的空白之后,与车鸣前后响起的那道懒懒的人声。   在桥上,背对着呼啸的风,有点沉,有点柔。   还有点落寞。和现在一样。   虽然很不明显,但他确实能感觉得到。   “好吧。”程澈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   他往那个人身边靠近了些,低着头小声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想要吃什么,要是我说,我觉得这些都挺好吃的。”   “程澈。”贺远川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程澈抬起头,米饭被油煎出了焦香味,锅巴特有的香气飘了出来,他问:“怎么了?”   那双乌黑的瞳孔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个淡淡的轮廓,正抬着头。   贺远川没说什么,只是手朝自己伸过来,程澈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肩膀往上缩了缩。   不至于吧,说了句烦就要动手打人吗?   眼皮上被轻轻掠过,指腹擦着自己的睫向上,在眉尾处停下,痒痒的。   贺远川将那根碎草屑捏起来,掐在指腹里揉着玩,面前的男生将眼睛闭得很紧,身子蜷着紧绷绷地向后斜了点,不知道睁眼。   程澈的睫毛很长,浓密且直,贺远川想,难怪平时看着总是无辜。   “好了。”贺远川说,轻拍了下程澈的肩,“睁开吧。”   程澈睁开了,世界突然变亮,贺远川已经往前走了,他两步跟上去,皱着眼睛问:“你刚刚干什么了?”   “没什么。”   程澈不信:“你在我眼皮上画东西了?”   贺远川停下脚步,他到底在这人心中是什么样的恶劣形象?   “画了。”贺远川把手举起来,证据还健在,他将手指递到程澈面前:“画了草屑。”   贺远川的指腹饱满,手指细长,程澈低头盯着那根碎草屑,突然觉得有点难堪。   “走吧,小程老师。”贺远川将手收回去,塞进口袋里,说:“ 我想吃馄饨。”   “嗯。”程澈说,黑白花在包里动了下,他隔着网碰碰猫,“这儿确实有一家,老店,很好吃,皮薄馅大,汤也鲜。”   贺远川没说话,往程澈旁边贴近了些,两个人的胳膊时不时地碰到一块,再分开。   其实他知道这儿有馄饨摊。不仅知道,还知道程澈那碗其实只吃了一小半。   两人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了馄饨摊子。馄饨摊在路边支了几张小桌子,配着矮矮的小板凳,门面里也有几张桌子,但基本都坐满了。   程澈问:“坐外面可以吗?”   贺远川已经在小马扎上坐下了,说:“外面凉快。”   程澈把猫包放在桌上,去店里找老板,喊:“老板——两碗馄饨。”   贺远川在后面说:“我不要香菜。”   程澈没有停顿地接着喊:“一碗不要香菜——”   老板在厨房里面应,从出餐口探个头:“知道了,你们坐外面是吧?”   程澈说是,说完出来也在小马扎上坐下了。   很快两碗馄饨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两人埋头吃,用勺子喝汤,喝得头上冒汗。   晚上路边有风,贺远川吃着吃着,问:“你感冒好了?”   “好了。”程澈说,馄饨有点烫,说话模糊不清:“好得透透的了。”   贺远川笑了声,问:“明天你有空吗?”   “不知道。”程澈其实明天没事,但他不想说,又一时半会找不到一个顺嘴的理由。“明天再说吧。”   “怎么,要和女朋友约会啊。”贺远川舀起颗馄饨,问得随意:“你谈没谈啊,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程澈翻了他一眼,嘴里的馄饨太烫,他昂头往嘴里呼了两口热气,才腾出嘴来说话:“你管我。”   贺远川眉毛一抬,刚刚舀起的馄饨又放回了热汤里,“不会吧,你真谈了?”   “我不早恋。”程澈喝了口汤,学着某位一本正经的无赖:“我是好学生,好学生从不早恋。”   “哦。”贺远川又把馄饨舀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恰时吹来阵风,吹得人懒洋洋的,“那么多递情书的女生,没有你喜欢的类型么?”   “我又没拆开看过。”程澈说。   他确实没有拆开看过,一封也没有。虽然收到时很有礼貌地和对方表达了感谢,感谢她们会喜欢自己。   这是一种来自于女孩子的温柔又强大的善意。   程澈想了想,长到这么大,好像确实没有遇到过心动的女生。以至于程澈不太明白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程澈看着低头吃馄饨的贺远川。   贺远川的头发很黑,颈后的碎发被修得整齐,和正握着勺子的指甲一样整齐。一阵风吹来,程澈看见他额间的碎发轻轻拂了拂,碎发下是同样干净利落的眉。 第22章 报复   “那你呢?”程澈突然问。   贺远川抬头看他,程澈被那道视线晃了下,低头拿勺往嘴里塞了颗馄饨,声音小了点:“看你像谈过不少呢。”   贺远川听完就笑了,扶着碗的手放下来搭在桌上,随着笑声颤动,说:“原来我是这样的面相?怎么,你介意啊?”   程澈说:“我介意个屁,你谈三十个也不关我的事。”   小马扎有些矮,程澈坐得腿有点难受,他胳膊肘撑住桌子,一条腿往桌子外伸长,松松垮垮地坐着,脚边放着猫包。   馄饨摊子生意很好,这会外面的几张桌子也陆续坐满了。   这种状态让程澈感到放松,不用刻意扮演谁讨好谁,爱谁谁。   “那你还问,”贺远川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也不介意。”   程澈看他一眼:“三十个不是我说的,是贴吧和超话里说的,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   无风不起浪,看你这个人就不像好鸟。   “是么,”贺远川问,直击问题的重点,“学霸每天写完作业,还顺带上网搜索下同桌的八卦是吧?果然是好学。”   “搜你的黑料。”程澈说,碗里还剩几颗吃不下了,他侧身拽几张纸巾,往贺远川面前扔了两张,自己拿剩下的擦嘴巴:   “搜不到我就自己编点。”   “那搜到了吗?”贺远川将面前的那两张纸拿在手里,也不擦手,轻轻搓着玩:“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   “一箩筐呢。”程澈瞎扯,凶着脸恐吓:“所以别老威胁我了,我真的会告老师。”   “哦。”贺远川点头,“怎么说,明天几点帮我补习?”   程澈咬牙:“我说我会告老师。”   贺远川说:“早上九点吧,架子桥东边有家奶茶店。”   程澈盯着他:“我起不来。”   “十点,”贺远川站起身,拎起程澈脚边的猫包,非常故意:“我也会告老师。”   程澈沉默地站起来去店里付了钱,付完出来时,贺远川抱着猫,正站在路边等他,像一棵挺拔的树。   “把猫还我。”程澈说。   贺远川递给他,问:“’暂时是‘是什么意思?”   程澈知道他说的是下午那会的微信消息。   “字面意思呗,”程澈接过猫说:“我家不方便养太久。”   贺远川哦了声,问:“那猫之后怎么办?”   两个人顺着路边往乌海巷方向去,程澈没回,只是看他一眼问:“你不回家?”   贺远川说:“我消消食。”   程澈把包往上颠了下,黑白花胆子小,街上人多它就非常老实,这几天因为开始吃猫粮,体重直线上涨,连脸都变圆了些。   “你消吧。”程澈懒得搭理他,“我要回家了。”   “家里有门禁啊?”贺远川的胳膊有点硬,偶尔碰到一起时,倒真像是碰到了一棵硬朗的松柏枝干。“比如几点没到家就不给进门的这种。”   “我家国庆假期早上十点不让出门。”   “今晚现加的门禁是吧,”贺远川说:“别挣扎了,明天奶茶店看不到你,国庆回去我就把你那些事儿都给抖出去。”   “你抖吧。”程澈破罐子破摔,“你又没证据,空口造谣,谁信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贺远川笑了声。   程澈脑袋里突然和炸雷似的,停住脚步,整个人抱着猫愣在原地。   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在巷子里,那道隐秘又一闪即逝的白光,当时他只当是路灯年久失修,现在想来,妈的。   这人在偷拍!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你拍我?”程澈咬着牙问,要不是周围人多,他一定要揪住这人的衣领砸到墙上去。   这几天完全被假象迷惑住了,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   “嗯。”贺远川说,“你长得挺好看的,程澈。”   “删了。”程澈气得太阳穴疼,千算万算没算到今年他命里犯贺远川,怎么偏偏就给这人撞上了。   还没等到回复,程澈感到后背突然被一股蛮力向前推了一把,他没防备,整个人往前栽,怀里猫包也斜着飞了出去。   混乱中程澈将飞出去的猫包拽着背带给拉了回来,黑白花受到惊吓在包里发了疯地乱撞,拽猫包这一举动导致程澈彻底失去平衡,抱着猫一头撞在绿化带外面的铁栏杆上。   脑袋刺痛加眼冒金星,这是程澈跌坐在地的第一感受,额头边上痒痒麻麻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滑到了颊边。   他伸手摸了下,低头看,满手血。   耳边突然传来许多惊呼,接着是骂声和桌椅板凳在地上摩擦倾倒的轰鸣,程澈皱着眼睛艰难抬起头。   贺远川不在身边了。   那一堆倒了的桌椅板凳中,有几个人正扭打在一起,程澈从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看清了,最中间那个人的身影无比熟悉。   正是贺远川。   他皱眉,撑着地想坐起来,一动只觉得头疼欲裂。   黑白花在包里挠纱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程澈用手轻敲敲猫包,轻声喊:“小猫,不怕。”   黑白花就真的安静了下来。   “怎么打起来了啊,快报警。”   “哎哟,这几个人喝多了,推人家小伙子干嘛哦,你看那边坐着的那个,头都撞烂了——”   “天,那一头的都是血吧,这可怎么办,看着年纪不大啊。”   程澈捂着头,嗓子又干又涩。他手心里破了皮,糊了一层水泥地上的细沙。   程澈抬眼朝那几个身影用力喊:“贺远川——”   这一嗓子拉扯到了额头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更多了,一股一股的,衬着太阳穴也疼,程澈猜估计是铁栏杆撞破了血管。   旁边的大姨拿了纸巾来:“我打了医院的电话,真是作孽!那边那个是你同学吗?几个人打一个学生,怎么好意思!别怕啊,一会警察就来了。”   程澈死死盯着扭打的几人中那道他熟悉的身影,他看着贺远川满脸冷漠与戾气,一拳一拳挥向那几个喝醉酒闹事的男人。   他终于见识到了贺远川打起架的样子。   发着狠的,咬着牙的,一拳一拳到肉,完全无所谓自己,哪怕胳膊挨了谁的一脚,也要吃着疼全部还回去,加利息地还,根本不怕死的。   完全像是个不要命的怪物。   和他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程澈想。   我是为了江河,是为了那个跟在屁股后面长大的小尾巴。   可你是为了谁呢?贺远川。   是为了我吗?   程澈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惶恐,甚至是恐惧,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空般要坠入深渊,他想要立刻逃走,要逃走,赶紧、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要再待下去。   本来就是饭点,又正赶上假期,美食街的人流量较平时要大得多,这一会功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大的上去拉架。   混乱中,程澈的瞳孔突然急速瞪大,他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管头上仍在往外冒的血,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冲过去。   旁边的大姨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反应慢了一步,想拽住他,奈何程澈力气太大,没拽住,只好跟在后面喊:   “干嘛去啊孩子,欸——孩子!”   程澈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人的手。   拉架的混乱里,那个穿着汗衫的矮个男从背后的桌子上操起了一瓶啤酒。   偏偏贺远川这会背对着矮个,正被三个酒鬼中的胖子纠缠着,全然不知背后要发生的事。   矮个倒抓着酒瓶高举起来,因为醉酒手不大稳,但那瓶明晃晃的液体却是即将要朝着贺远川的头砸下去。   那只指甲泛黄的手握着酒瓶在空中晃了两下,是在瞄准,也像是在等待最终宣判。   围观的尖叫声更大了,程澈三步并两步往前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额边的血顺着鬓角渗进眼睛里,腌得疼。   程澈闭上一只眼睛,奔跑中拾起脚边的板凳,咣地一声朝着矮个扔了过去。   啤酒瓶碎在半空中,黄色的液体与绿色的碎片四溅,打湿了贺远川的头发,碎片擦过脖颈,有些疼。   矮个男的手被板凳砸了个正着,炸开的碎片也划伤了他的手臂,捂着手腕跪在地上哀嚎。   拉架的人们借此时机一哄而上,将几个人拉开,贺远川被人拽着衣服向一侧拖拽的时候,回了头,看到了程澈。   直到那瓶啤酒碎掉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有人一直在喊他,周围人声闹哄哄的,他听不清。   拳是他先挥出去的。在看到程澈撞到绿化栏铁栏杆抬起的脸上通红一片后,在身后满是酒气的污秽脏话响起时。   眼前的程澈离他大概一米多远,满头满脸的血,顺着脖子流到肩颈上,像一条条蜿蜒的蛇。男孩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皱起来看他,手撑在腿上大口喘气。   贺远川偏过头看地上的板凳,板凳上一个红色的手印,他又看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满是泡沫的黄色液体。   警车鸣笛声越来越近,红蓝光闪烁,好心的大姨给他递了瓶冰矿泉,按在肿起来的发青的嘴角。   整个世界好像在慢动作,贺远川木木地接过水,他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眼前只有红着眼睛和他对视着的程澈。   在流红色眼泪的程澈。 第23章   乔稚柏匆忙赶到的时候, 派出所门口正蹲着两个人,跟两座石狮子似的,一个头上裹着层厚厚的纱布,一个嘴边粘着块四方四正的大创口贴。   美食街周围聚集的几个热心大姨一起跟着警车来了, 此时都聚集在背后派出所的大厅, 里面闹哄哄的。   砸贺远川啤酒瓶的那个矮个儿其实是张决的表哥,刚开学程澈蹲点光头和黑炭时曾经见到过。   先出手推他的也是矮个儿, 今晚矮个儿就是摆明了要来替表弟报仇的。   就是实在孬种, 自己不敢来,还得带两个来, 三打二, 还是没打过,挂的彩比外面蹲着的这俩还要多。   矮个儿梗着脖子喊:“是他们先动手的!”   背后传来几声清脆的巴掌响,程澈歪头往里面瞥了一眼,是仗义大姨出手了,照着矮个儿的稀拉头发就是几巴掌,恨铁不成钢地怒骂:   “明明就是你们先推的人俩孩子!真是臭不要脸的,得亏不是我儿子,不然我得扇死你!”   旁边跟着的几个大妈手掌都抡出来了, 被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叔叔紧急拦住, 声音洪亮:   “欸, 欸!都给我停手,这什么场合还敢打!”   程澈收回目光,往猫包旁边挪了挪。   “准头挺好。”贺远川不知道在看哪, 打破沉默。   程澈看他一眼没说话, 嘴边的大创口贴实在显眼。   他突然又有点想逃跑了。   可能因为是愧疚,可能是因为别的。   又或许都有。   程澈的脚在地上动了动, 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头还疼?”贺远川也将自己团了团,胳膊疼,没团紧。   “还好。”程澈说,其实还疼,但他觉得不应该再说给这人听了,这件事明明因他起,三个人也是奔着他来的。   但是被牵扯得最多的是贺远川。   如果不是他那一瞥,矮个儿手里的酒瓶就朝着贺远川的后脑勺去了,一瓶子下去,程澈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   值得吗。   “我也还好。”贺远川说,顿了顿,又说:“所以别难过。”   “我可没难过。”程澈鼻子酸,他闭着眼,把下巴搭到曲着的膝盖上,闷闷道:“哪有你这样的……”   哪有这样完全不顾后果的,贺远川他敢,可是程澈不敢。   如果贺远川今晚真有什么事,他欠不起这份情。   贺远川看着远方的车流,没说话。   半晌,才听见他慢慢地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程澈。”   程澈把脸埋在膝盖上。   贺远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的像一片飘扬的羽毛,挠得人的心尖痒痒的,眼眶也发胀。   程澈知道他是在看自己,问得温柔却又带着不解: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程澈不说话,他不敢抬头。   贺远川自顾自地又说,声音的方向转了回去,像是声叹息:   “你也不知道。”   乔稚柏从车上下来,只觉得腿有点软。从派出所捞贺远川这件事已经够魔幻了。   更魔幻的是旁边还蹲着一个眼熟的,见他下车了,远远地冲他笑笑。   乔稚柏抖了两抖,不是,怎么学霸也在这啊?   他恍惚地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来的这地儿不是图书馆,是正儿八经的派出所,旁边停着好几辆警车呢。   这俩人怎么又搞到一块去了?   贺远川下午不是说出去随便转转?这就是随便转转?带着人学霸转到派出所来了?   “你俩犯法了?”乔稚柏惊魂未定,“怎么回事儿,你俩被人打了?”   难道是贺远川的爸爸找人把亲儿子给打了一顿,就是因为他不愿回家?那会不会哪天也找人打他乔稚柏一顿?   乔稚柏瑟缩一下,仔细琢磨,又觉得还是不对,他爸打他就行了,总不能连程澈也打吧!   “犯什么法,我是好公民。”贺远川说,一张嘴下巴疼,嘶了声:   “再等会,快能走了。”   程澈默不作声盯着远方,心想好公民刚刚一打三,给人仨可打的不轻。   “你下午说出去随便转转,怎么和学霸搞到一块了?”乔稚柏问。   “什么叫搞到一块,”贺远川说,“刚好碰到。”   程澈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怎么我碰不到,”乔稚柏也蹲下了,“程澈,你头怎么了?”   乔稚柏像个好奇宝宝,一来就是一堆问题,但程澈只觉得他热闹,不觉得他烦,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确实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撞了下。”程澈说,确实是撞了下,只是撞的是铁栏杆,划了条大口子。   贺远川指指下巴:“我也是。”   乔稚柏眉毛一抬:“谁问你了?”   于是门口又蹲了尊石狮子。   基本什么都没问出来的乔稚柏很是郁闷,好兄弟满嘴跑火车,一句答不到点子上,另一个说不出几句话,看着无精打采。   乔稚柏暗自分析,既然不是搞到一块了,那应该就是两人私下里约架了。   这样一想,火光电石间,似乎一切都连上了,没错!   上次在校医室也是撞见这两个人纠缠在地上的样子!当时程澈解释说他们是在打架。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贺远川一眼,又脸色凝重地看了眼程澈。   贺远川用后脑勺想想都知道这人又想歪了,他懒得搭理,也不反驳,毕竟还指望着人家给他俩带回去呢。   程澈被乔稚柏盯得发毛,想解释,又觉得无从下口。   三尊狮子各怀心事,大概二十分钟后,程澈和贺远川进去接受了教育与批评,多亏有热心大姨们的证词,他俩能回家了。   程澈给大姨们道了谢,大姨们摆摆手,出门跳广场舞去了。   矮个儿和胖子一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几位大姨,贺远川临走时经过三人,低声警告:   “别干那不光彩的龌龊事儿,不服直接找我,我奉陪。”   警察给他推出去了:“下次还想来是吧?赶紧走!”   说完一转身教育矮个儿和胖子他们三个:“你们三给我老实点!进来几次了?住我这得了,屡教不改。”   三人出了大厅往外走,程澈从地上拎起放在建筑物阴影里的猫包,乔稚柏这才看见,问:“程澈,你养的猫呀?”   程澈笑笑,说是。   乔稚柏往程澈身边凑,“我家也有猫,是只布偶,刚绝育没几天,是只公猫,你的这只是公猫母猫?”   程澈还没回答,就有个人从二人中间挤了进来。   “你干什么?”乔稚柏看着中间多出的贺远川,不满:“路这么宽不够你走?”   “母猫。”贺远川说,“问那么多干嘛。”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贺远川没了耐心,“还走不走?”   车停的不远,司机王叔探头看见三人,开了车门。   乔稚柏先上去了,贺远川没急着上,转过头说:“你也上来。”   程澈摇头:“我回家。”   贺远川看他一眼:“你怎么回?”   “走路。”程澈说,想了想,补充:“或者打车。”   车上有刺是吧,贺远川是看出来了,这小子一晚上都在躲着自己。   “程澈上来!”乔稚柏在车里嚷嚷,“贺远川下去。”   贺远川没说话,刚踏上车的脚又放回去了。   乔稚柏又忙不迭喊:“上来吧哥,开玩笑呢。”   程澈拒绝不了别人的好意,只好跟着上了车,和贺远川一起坐在后排。   他默不作声地把猫包隔在两人中间,包的硬边碰到了贺远川的腿,贺远川回头看了眼,又把头别了过去。   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乔稚柏在前面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后面没人理他,他就找王叔说。   程澈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好,贺远川是为了他打架的,他这样做确实太冷漠。   可这就是问题所在。别人对他不好,他可以用拳头还回去,别人和他正常相处,他也可以做到自然随和。   但别人对他好,他只会想要逃。   程澈突然想起什么,手往口袋一摸。完了,钥匙没了。   大概是晚上那会混乱中掉到了地上,美食街晚上收摊时,绝大多数的店家都会将地上大致打扫一番。   他掏出手机看,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个点回去,不会有人给他开门的,程赴不在家,江蔓今天没打牌,晚上应该早早睡了。   江河肯定也睡着了。他和江河说过:哥哥出门带钥匙,不用一直等到那么晚。   乔稚柏问:“程澈,你家住在哪儿?我导航一下。”   程澈说,声音有点闷,“乌海巷,或者你搜架子桥。”   大不了他去网吧开个机子待一晚上,明天早上再回去,就是脑袋上缠着的绷带,江河估计得要追着问上个好几天。   乔稚柏说:“我认得,美食街嘛!上次吃火锅那儿附近。”   “别搜了。”字刚刚输进搜索栏,后座沉默着一直看窗外的贺远川说:“去你那。”   乔稚柏扭头,有些愣:“嗯?”   程澈也一愣。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摸钥匙没摸到,懊恼郁闷,到烦躁再到面如死灰视死如归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全部映在倒车镜里。   很不巧,全被贺远川看到了。   “他没钥匙。”贺远川看了程澈一眼,头转了回去:“被我弄丢了。 第24章   程澈张了张嘴, 不是,他怎么就没有这段记忆呢?   但这两句话确实非常及时地替他解了围,他可以不用再去网吧椅子上缩着趴一晚上。   所以他又把嘴闭上了。   乔稚柏看他:“那正好,上我家吧, 我家两间客房, 你俩一人一间。”   程澈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没事, 我…”   “客气什么, ”乔稚柏说,他也看出来程澈怕麻烦自己:   “咱俩谁跟谁, 就当来玩玩, 在我家住几天也成,你这带着一头绷带回去,不得挨家里人一顿骂?”   盛情难却,车已经往乔家老宅方向开了。   程澈微微偏头,隔着猫包坐着的那个人斜着个身子,背对着自己,往外不知在看什么,车窗开了一半, 风吹进来很是舒服。   贺远川的头发就被风轻轻拂起来, 又慢慢落下去, 脖子后面有几条细碎的红痕,车里暗,看得不真切。   程澈盯着那几点红痕看了会, 无意识地低下头, 手掌摊开,看自己的手心。   虎口朝里的那儿破了块皮, 摔倒在地时被水泥地上凹凸不平的细沙划的。   他用指尖反复挠那块透着红的破皮,感受细密的痛意。   车开到乔家老宅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   程澈在车上斜倚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中间醒了一次,皱着眼睛歪头先往身侧看。   贺远川斜着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刻已经换了方向,正对着他,长睫覆着那双平日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睡着了。   就是应该睡得不沉,眉毛微微蹙着,或许是做梦了。   程澈偏头的第一眼,就刚好对上这张不算平静的熟睡中的脸,嘴边粘着的创口贴翘起了一个边。   车里很安静,只有风灌进窗的声音。王叔下意识放轻动作,副驾上露半个后脑勺的乔稚柏打着轻轻的鼾。   程澈的身子朝后缩了缩,黑白花在猫包里也睡着了。猫包边上搭着另一只手,松垮垮的,随着车的颠簸滑下去。   他盯着滑下去的那条胳膊上的淤青,好半天后,用食指关节去触碰靠着纱网的猫咪脑袋。   触得温柔。   在突如其来的某一个瞬间,其实他想触碰的不止是猫。   车在老宅前的树荫里停下,厅堂北边的两间关了灯,黑洞洞的。乔祖父母已经进入梦乡,院子里寂静无声。   厅堂往南的两间还亮着灯,被亲哥勒令一定要誓死保密的乔焕还没睡,抱着枕头苦等了一晚上,终于给人等回来了。   一位是他又怵又尊敬的远川哥哥,嘴边贴着大创口贴,另一位是个眼生的,没见过,但也生得好看,白净瘦削,温温柔柔的。   就是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着是受伤了。   乔焕莫名地喜欢这个桃花眼哥哥,抱着枕头跟在程澈屁股后面转悠。   乔稚柏看见弟弟,压着声音问:“没说漏吧?”   乔焕把手遮在嘴上,鬼鬼祟祟回:“没漏,放心吧哥。”   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娃娃脸交头接耳,跟地下党换情报似的,程澈看着,觉得有趣。两个娃娃脸交换完情报,乔稚柏手一挥,说:   “走,程澈,你住这边这间。”   贺远川下车后就没说话,眼看乔稚柏要带着程澈到面朝东的那间空客房,站那停住了,没吭声。   乔稚柏一开灯,傻眼了。   他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往里走了两步,环顾满房间的杂物,惶惶问:“乔焕,从哪儿来天降的这么多东西?”   “不是天降,是奶奶降的。”   乔焕说:“布丁不愿上奶奶那屋睡,奶奶就让方阿姨把北边那个杂物间收拾出来了,说是东西先都堆在这儿。”   程澈猜布丁就是乔稚柏晚上说的那只布偶。   乔稚柏这两天不着家,完全没在意这茬。   早上送完乔焕去补习班,下午贺远川说要去美食街那边,还不让他跟着,他干脆一通电话找王杉和刘俊又去唱了一下午歌。   他转头过来看程澈,有些不好意思,语速加快启动应急方案:“你介意睡我弟房间吗?他前两天看恐怖片,晚上不敢一个人睡。”   乔家兄弟二人这几天晚上确实是在一块睡的。   并且是紧紧抱在一块睡的,兄弟俩都嫌弃对方胆子小,睡着睡着又嫌对方挤着自己烦,半夜起来还得吵一架。   吵完气得冒烟也还是抱着睡,谁也不敢独自睡一间房。   谁知这话一说完,乔焕突然就变得扭捏了,抱着枕头眼神飘忽,说:   “没事哥,我和这个新哥哥睡一间房也可以,就是不知道新哥哥愿不愿意。”   程澈想去网吧开机子了。   倒不是嫌弃这个娃娃脸小孩,乔焕和乔稚柏一样,都是天生不容易招人烦的类型,他只是不喜欢别人因为自己感到为难,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不想因为自己改变别人原来的生活轨迹。   “他不愿意。”乔稚柏咬着牙说,揪住扭捏的弟弟给拖进了自己房间里,半分钟后又脸色不大好的提着乔焕出来了。   他的房间也没有被奶奶放过,床上堆满了几床捆好了的大棉被,一点空子都没有。   这下连乔稚柏自己都要和乔焕挤一张床了。   乔稚柏垂头丧气,也是觉得没面子,说:“今晚先两人两人一间吧,明天我找方阿姨给房间拾出来。”   他抬眼看浑身伤的两人,沉思片刻,这俩人关系应该不大好,睡一起别半夜打起来。   沉思结束,乔稚柏转头和旁边站着没吭声的贺远川说:“我俩一间吧,让乔焕和程澈睡一间,床大,挤不着。”   贺远川看他一眼,终于说话了,简单干脆又无情:“我不和你。”   “和我怎么了?”乔稚柏困了,没力气吵架,无力地说:“那你和乔焕一间。”   乔焕抱着枕头往后退了退,小脸蜡白,哼唧:“哥……我又有点想和你睡了,我俩睡吧……”   没招了,乔稚柏又看了战损版的二人一眼,带着担忧痛下决心:“程澈,那你和贺远川一间,可以吗?”   贺远川已经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了,太晚了,程澈不好意思再耽误时间,虽然他不是很想和贺远川一间,但还是说:   “我都行,你快去睡吧,今晚因为我连带的你们都这么晚还没休息。”   乔稚柏把一个哈欠生生憋了回去,难受的两眼含满热泪:   “你又说那见外的,要是我说,程澈你哪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以后别再说那客气话了嗷!”   说完就揉着眼睛进屋了,兄弟俩在屋里又叽叽喳喳地嚷嚷几声,听不真切,好像是争谁先去洗澡。   贺远川走出去不远,程澈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远,然后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淡淡地看向他。   程澈看不清那双眼睛,甚至看不清那张脸。院子里不够亮,只有屋檐边挂着的两盏壁灯。   “过来。”   那道身影说,声音不大,有些疲惫,又有些无奈:“别躲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程澈终于抬脚了,不够纯粹的黑暗里,贺远川的身影一直立在那儿,直到他走近了,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躲你。”程澈突然想解释一句,解释完觉得干,他确实是在躲着贺远川,虽然不愿承认。   但是他确实也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应该,只好转移话题,又问:“你脖子后还疼吗?”   问完觉得更干了,程澈选择闭嘴。   贺远川偏头看他,脚步没停,几秒后把头转了回去,说:“疼。”   “我明天去买药。”程澈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贺远川啪地打开灯,“我没那么金贵。”   自己顶着头绷带,流了满脑袋的血,却只会问别人疼不疼,说要去给别人买药。   这人怎么这么傻的,智商都用去学习了是吗。   乔家老宅每间都配了卫浴,程澈没有多余的衣服,身上的那件粘满了灰尘和暗褐色的滴状血迹,肯定是不能再穿了,贺远川便找了件自己的递给他。   手递着衣服伸出去,却没人接,贺远川挑眉问:“怎么了?”   那双桃花眸子看着他,有点严肃地问:“那你穿什么。”   这使贺远川想起了暴雨的那天下午,程澈也是这副认真的表情问他,“那你呢?”   那你呢?   院子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在这个瞬间,贺远川突然非常想要告诉对面的这个在悄悄小心翼翼的男孩一件事。   面对程澈,他出奇的有耐心,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程澈,”贺远川说,他弯了点腰,伸手将程澈的手腕轻轻抓过来,把衣服放到他的手里。“给你就拿着,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程澈有点愣,手里的衣服干爽,有股太阳晒干后特有的气味。   贺远川给完衣服后并没有直起身,维持着那个姿势平视着他,嘴边的创口贴鼓起来,从翘起的边,程澈看见里面肿起的一块。   贺远川说:“我还有呢,你穿你的。”   说完又伸出了手,朝着自己的脸。程澈立刻紧闭上眼,肩膀条件反射地缩起来。   头上的伤口被拉扯的疼,他眉毛皱的紧,脑袋一片空白。   那只手凉凉的,指尖触上他的眼角,像一只昆虫轻爬,又很快飞离。   “程澈。”头顶是贺远川的声音,带着睡眠不足的尾音,比飞去眼角的那只昆虫还要轻:“受伤了,应该先问问自己疼不疼。” 第25章   程澈抱着换下来且已经搓洗干净的衣服从浴室出来时, 贺远川已经在床外侧躺下了,背对着浴室,呼吸平稳,身体有规律的轻微起伏。   似乎是睡着了。   程澈放轻动作, 将手里拧得皱巴巴的衣服展开, 担在椅背上。   黑白花被安置在了客房拐角的小沙发上,蜷着睡了, 伤腿直直地伸出去。   他摸摸猫, 便踩着拖鞋蹑手蹑脚地去关了灯。   还好房间里有多余的拖鞋,他不至于要和贺远川穿同一双。   程澈站在那适应了一会黑暗, 才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走到床边, 从床尾慢慢爬上去。   床很大,两个人睡完全绰绰有余。躺下后他像一只鹌鹑用半侧身子死死贴住墙,蜷缩成一团,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墙里面去。   程澈一个人睡惯了,乍不乍身边多出个人来,怎么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贺远川躺得离他有段距离,关了灯的房间黑洞洞的,窗帘拉的严实, 房间里一点光也没有。   程澈盯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天花板愣神, 尽管在车上的后半段他并没有睡, 但此刻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黑暗里,他慢吞吞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太阳穴上缠着的纱布。   动作间带的衣服上的气味若隐若现地钻进鼻尖。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 应该是把脸转了个方向, 呼吸声变远了。   程澈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这人醒了。   “你和墙长一块了?”睡着的人突然说话, 程澈吓了一跳。   他搭在纱布上的手一个激灵,干巴巴地清清嗓子:“我……我热。”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澈都快要以为他又睡着了,才听见贺远川闷着声说:“你别听乔稚柏瞎说。”   “什么?”程澈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不是。”黑暗里贺远川又抛来一句,说得很快。   “不是什么?”程澈还是没反应过来,贺远川又不说话了。   他盯着乌漆麻黑的天花板自己慢慢想明白了。   这人误会到哪里去了!   想明白的那瞬间,脸上烫的像发了烧,羞耻与恼怒融成一团,程澈急眼了,结结巴巴地说:   “没,我…我真的是热!我也不是!”   “哦。”贺远川翻了个身,没理会他那蹩脚的理由,彻底背对着他,后脑勺说:“都不是那就睡过来点,大大方方的。”   程澈为表示大大方方,往中间挪了点,蠕动了大概四五十公分,终于不再紧贴着墙,但和贺远川还是有段距离,横竖也挨不着。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困意渐渐袭来。   一夜无梦。   程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体没有蜷在墙边那块小角落里,而是松松垮垮的斜着。   他睁大眼迅速转过身,旁边没有人,贺远川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被子四方四正地叠好摞在枕头上。   看了会那床叠得整齐的被子,程澈又重新躺了回去。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他眯着眼躺了会,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叠好了自己的那床被子,铺平床单。   穿好自己的鞋,推门出去时,院子正中间的躺椅上躺着个打扮时髦的老妇人,穿着身质地良好的旗袍。   一见他,老妇人就笑着喊:“小澈是吧?昨天奶奶睡得早,今天才见着你,长得真乖。”   程澈笑了,喊奶奶好,这位应该就是乔稚柏的奶奶。   乔祖母坐起身子:“听稚柏说是你那脑袋是摔的呀,这两天在奶奶家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程澈没说还是不好,只是弯着眼睛笑笑。   他在这种时刻会有些不太明显的迟钝,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   恰时乔稚柏从客厅里探个脑袋出来,朝他招手,嘴里塞得满满的:   “程澈,快来吃早饭!我买了大包子,好几个馅呢。”   程澈进客厅时,贺远川背对着门坐着,听见他的声,没回头,只是在程澈经过身侧时开口说:   “醒了?”   程澈嗯了声,瞥了眼,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都是直男,大大方方的。   程澈身上穿得衣服眼熟得很,乔稚柏眯起眼仔细一看,竟然是贺远川的,便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脑子,昨晚忘记给你找件睡衣。”   “没事儿。”程澈笑笑。   他刚刚坐下,对面的乔焕就害羞地给他端了碗八宝粥,程澈说谢谢,乔焕眨着大眼睛,扭捏:“不客气。”   乔稚柏吃了三个大包子,边吃边拿眼睛打量这两人,心里急速分析。   程澈黑眼圈不算重,贺远川倒是眼下有些乌青,但今早两人愿坐在一块,甚至程澈穿得是贺远川的衣服。   要知道贺远川的衣服可不是谁都能穿的,他这位好兄弟,对贴身的衣服要求很严,绝不穿别人穿过的。   乔稚柏想,估计这件以后再也不会看贺远川穿了,程澈穿着倒也好看,就是比贺远川身形小点,有点瘦的身体在衣服下晃悠。   看来昨晚应该还算是和平。至少应该没有再出现扭打纠缠的现象。   等乔焕一滩水似的流回对面的座位后,程澈才低头问:“看见猫了么?”   出来时小沙发上没见着,猫包里也没有。   贺远川没抬头,用勺子往嘴里递了口粥,嘴一张就疼,于是又把盛着粥的勺子放回碗里:“早上一开门自己出去了,在和布丁玩吧。”   程澈抬眉:“它不是不能走?”   贺远川说:“不能,爬出去的,一大早布丁就来挠门了。”   程澈笑笑,也往嘴里送了口粥,有点烫。   这样的时刻难免让人感到轻松。   昨晚虽是睡得晚,但很难得地睡得挺沉,程澈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多说些话:   “它原本胆子可小呢,以前喂猫,它都是躲在后面,等别的猫吃完了再出来。”   桌上的手机响了声,屏幕上弹出条信息。程澈听到声音抬头扫了一眼,很快收回。   他不好奇,看别人的手机信息多少有些不道德与越界。   余光里贺远川伸手拿过桌上的手机,看了眼便放进了口袋。   “流浪猫么?”贺远川问。   程澈点点头:“我家附近的,被车撞了。”   乔稚柏听见后真心实意地赞叹:“你救了一只小猫,特别了不起。”   程澈淡淡笑了笑,一带而过:“刚好碰到。”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事实上喂流浪猫也不是因为他想喂,只是纯粹的看不下去。看不下去猫饿死。   很简单的目的,稀疏平常。   吃完早饭后乔稚柏要把乔焕送去辅导班,临走前和程澈说:“你在这玩两天,等伤好了再回去吧。方阿姨今天就来收拾屋子了,我送完我弟就回来,帮着弄。”   程澈摇摇头说:“不啦,不麻烦了,我得回了。”   “别别别,可千万别怕打扰我,你要是嫌无聊,我们下午出去玩。”乔稚柏说。   程澈还没回答,一边的贺远川接过了话:“乔稚柏,你作业写几个字了?”   “哎哟我去,”乔稚柏愣了,激情反驳:“你写了?”   “回家写。”贺远川说,“我走了。”   “你也要走?你真要回去写作业啊?”乔稚柏说,大漏勺一样往外漏:“你现在回去,那位走了吗?”   那位,程澈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眼。   “嗯。”贺远川淡淡说,“衣服先放你这吧。”   乔稚柏骂:“靠,你真的假的。”   “真的。”贺远川说:“我要补习。”   这个消息可太震撼了,乔稚柏印象里基本没见到过贺远川写作业的样子,他压根不能把写作业和贺远川这两样东西给联系起来。   更别说什么补习。这说的是中文吗?   “我靠。”乔稚柏推着乔焕往外走,“我俩走,疯了都疯了。”   程澈找到黑白花的时候,黑白花正和布丁翻滚在一块。   他没当回事,把黑白花拎起来装进猫包,乔祖母出去跳舞了,不在家。   程澈抱着猫包出去时,贺远川也从客房出来了,两手空空。   乔稚柏交待把院子大门从外面关上就好,程澈去客房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拿了出来,没干,湿湿的一团,攥在手里。   两人把院门关上,贺远川问:“你怎么回去?”   程澈说:“坐公交。”   两个人顺着乔家老宅往街边走,街头拐弯有家卖早饭的,热气萦绕的,程澈在门口站住了。   贺远川走出去两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你等我一下。”程澈说完就进了早餐店,贺远川看着他和老板说话,不一会拎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东西递过来,原来是给他的。   贺远川接过,是一杯豆浆,袋子里还有根吸管。   “喝。”程澈说。   手里的豆浆热乎乎的,有些烫,贺远川看着豆浆,抬眉:“还有加餐的?”   程澈看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往前走。   贺远川握着那杯豆浆,低头笑了两声,看着前面越走越远的人喊:“小程老师,帮我戳一下。”   前面人干脆的拒绝,后脑勺扔下几个字,冷冷的:“你自己戳!”   “我胳膊疼。”贺远川说。   哦,疼,疼到不能往豆浆上戳上一根吸管。   程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等贺远川走到自己面前,才把猫包放在地上,接过那杯豆浆,冷着脸,取出吸管啪地一声戳进去。 第26章   “前方即将到站乌海巷站, 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提着菜的老年人,有背着书包去上补习班的孩子,程澈独自坐在后排,临到站前伸手将头上的绷带取了。   绷带和伤口粘到了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咬着牙,将绷带从粘着的伤口上硬生生拽了下来。   额角瞬间冒出细汗, 真是疼得人一哆嗦。   被取下的绷带上有一滩洇上去的血迹, 他没细看,约摸着还带下来一块皮。他闭上眼睛缓了会, 将其握成一团, 攥在手里。   缝了五针。程澈侧头,车玻璃的倒影里反照出他的额角,上面爬着蜿蜒扭曲的黑线,这让他莫名想起了胡翠兰用针线缝的衣服。   车吱呀一声停了,他拎着猫包下车,手里的纱布扔进垃圾桶。   扔完没急着从巷子回家,而是先拐弯去了家前面不远的百货小商店,买了一顶黑色鸭舌帽, 卡在自己的头上。   回家路上贺远川没再提补习的事, 他也装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多, 他作业还剩些没做。   学习是程澈排在第一位的事,耽误不得。   他并不是智力一骑独尘的选手,所有的分数都是每个夜晚听着麻将声, 写满一张张试卷, 记录梳理知识点得来的。   远远地看见江河坐在赵庆小卖部门口的小马扎上,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一直到程澈走近了,江河还是在愣神。   他蹲下去,用手在江河面前先挥了挥,才轻拍下江河的肩。   在聋人基本无声的世界,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惊吓到。   江河这才抬头,一看他,眼睛瞪大,嘴一拉拉,落下几滴硕大的眼泪。   赵庆从窗户里看见他,摘了老花镜快步走出来,“程澈?这孩子,回来了?昨天去哪了一晚上没回来,你快回家看看吧,乱套了!”   程澈用手背试掉江河的眼泪,眉毛轻轻蹙起,问:“怎么了?”   赵庆说:“你奶奶来了!”   这话一出,程澈心里就有数了。   江河急着问他昨晚在哪,手比划的快,眼圈有点肿,应该是哭过好几场了。   程澈用手说:一个朋友家。   江河又问:你头怎么了,戴帽子干什么?   程澈拍拍自己的脑袋,笑了笑:帅吗,走,跟哥回家。   黑白花一晚上加一早上没吃东西,饿的没精神。程澈把猫包拎起来,想了想,还是转身跟赵庆说:   “叔,猫先放你这,行吗?”   赵庆叹了口气,拉长声音:“行,怎么不行——给我,我放小桌底下,外面看不着。”   程澈说了声谢。   拉着江河进门时,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程澈停下了脚步。   院子的水泥地上满是破碎凌乱的玻璃与瓷器的碎片,花纹熟悉,是厨房的碗盘子,还有江蔓常用的那个玻璃水杯。   除了这些碎片,院子里四处散落着麻将牌,远些的粘满了潮湿的青苔,几颗掉进下水道沟边,从那个坏了个口的水泥板嵌进去。   院子正中间那根水龙头身子歪斜着,看着不像是还能使用的模样。   萧条,混乱,污糟。   客厅里有人在高声争吵,伴随着家具轰倒声,最尖锐的那个一听就是胡翠兰。   里面的人遥遥看见了他,把门从里一推,门咣当撞到墙上又弹回去。   程澈还没看清人,咒骂就扑面而来砸到脸上:“一晚上死哪去了?你也要跟你老子学夜不归宿了?”   门那站着个怒目圆睁的老奶奶,眉毛倒吊着,瘦,嘴巴绷得紧。   程澈将微微发着抖的小姑娘朝身后拽拽,皱起眉,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些:“我钥匙丢了,在同学家睡了一晚上。”   “同学,什么同学?”胡翠兰手伸出来,突然气极般发着抖,几步上前来指着程澈的鼻尖:   “你老子十几岁滚到男人床上时,第二天回来也和我说钥匙丢了!进不去家,还是人找来了我才知道这事儿——”   客厅里啪地碎了个什么东西,江蔓尖叫一声,程澈抬眼看,窗户那站着个人,萎靡不振垂着头。   “什么?”程澈脸色变得难看,嘴唇动了动,江河在身后小声啜泣,拽紧程澈的衣角。   程赴喜欢男人?这事儿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胡翠兰不常来,每次来都少不了一顿鸡飞狗跳,但都是因为别的。   他一直以为胡翠兰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程赴,包括他。   他站在那,脸色发白,目光刷得移到窗户边垂着头的那人身上。   “他没和你说过是吧?他不说,我替他说!”胡翠兰的脸色也难看极了,整个人发着抖:   “多少年过去了,程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腆着脸惦着他?那个姓唐的要真是个好人,怎么会把自己欠的赌债都扔到你头上!”   “够了!”程赴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了出来。   程澈这才看清他,一头的长发凌乱散落,打结,没有剃的胡茬冒出头,衣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浑身粘着看不出颜色的颜料。   程赴高高扬起手臂,却又停在半空。   “你打!你怎么不打?”胡翠兰转身看程赴,眼里滚滚落出泪:   “我这辈子欠你们程家的!你爸打了我一辈子,怎么,你把傅萍打跑了,现在连我也要打了?”   程澈只觉得头痛欲裂,额边的伤口被帽檐压的疼,他闭上半边眼睛,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   他看着程赴把手又收了回去,破败且了无生机的模样,那头打结的长发看起来像开心兽医站门头上的杂草。   铁门被人从外面咣咣敲了几声,赵庆在外面喊:“小赴,都少说两句,孩子大了——”   程澈站不住了,他手向后拉住江河上楼,江河手心湿漉漉的。   “他有病,程澈你不能有!”   “我有什么病?”   “你什么病你自己知道,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家大男人留头长发?夜不归宿不三不四的,你爸这些年头抬起过吗?”   “他已经死了!”   关于程赴喜欢男人,其实蛛丝马迹里也能觅得个大概,只是程澈没往上想过。   程赴不常在家,有时会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运气好时,醉醺醺的程赴会从皮夹子里掏出几张钱,数个三四遍,次次数出的数都不一样,最后一把拍在程澈的面前。   程澈不和钱过不去,给就收着,一边把钱往口袋里装,听程赴一边酒气熏天地带着笑说:”剩的我得给你唐叔。”   唐叔是谁,程澈不知道,也不稀的去想,只当是程赴的什么朋友。   大多数时间运气不好,不仅得挨醉醺醺的程赴一顿打,程赴不在家时,还得被上门讨债的朝身上砸几块板砖。   后来他学聪明了,有人来讨债,他就装作不在家。   一楼的灯常年不开,他把二楼的灯也关着,自己蹲着窝在阳台边上,啃放学从路边买的包子,任凭那些人把门拍烂了也不吭声。   包子吃完,等到那些人要走了,他才拍掉手上的碎屑,地上放着他路上顺便捡的一把小石头。   从中选颗最大的,对准那一帮人中砸门最凶的那个砸过去。   砸完身子又缩回去,从塑料袋里再掏个包子出来啃。   汗腌得伤口疼,程澈摇摇头,把江河带回房间。   江河吓得不轻。   一大早胡翠兰就来了,刚好撞见程赴喝了一夜醉醺醺地回来,再一问,程澈也一夜未归,这才吵了起来。   具体的她听不见,只知道他们砸了很多锅碗瓢盆,连江蔓的一桌麻将都被拖出去扔到了玻璃碎片上。   加上程澈昨晚没回来,她也实在担心,一上午跑出去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害怕程澈真出了什么事。   程澈“说”:我没事,昨晚在同学家呢。   江河还是默默地流眼泪,比划:但你的头破了。   程澈“说”:只是摔了下,很快就会好的。   帽子遮住了大半伤疤,至少现在看起来不如公交车窗上倒映出来的可怖。   他从桌上拽了两张卫生纸,给江河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说”:别哭了,等会他们不吵了,哥带你喂猫去。   这时候程澈又有点庆幸她听不到声音,毕竟玻璃时不时破碎与炸裂声确实惊心,咒骂的语句也着实不堪入耳。   只是江蔓呢?看样子她明明全都知道,为什么不走?   兜里手机响了一声,程澈掏出来看,额头疼的他有些烦躁,索性站起身去了阳台,顺手关了江河的房间门。   【宇宙好奇大王】:到家了?   程澈往自己房间走,低头盯着聊天框,边走边看。   楼下声音小了,他将身子往栏杆外探,朝下看。   门被人从外面摔上了,不一会,江蔓拎着扫把从客厅里出来,满地的碎片被扫帚聚集在一块,发出零碎且尖锐的声响。   他没回贺远川的消息,回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个烟盒,前两天从程赴房间里顺的。   取出一根咬在嘴里,在房间抽有味儿,点燃后他咬着烟去了阳台。   烟头忽明忽灭,程澈在阳台站了许久,期间带着猫粮和江河去喂了次猫,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回复那条消息。 第27章   程澈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 晚上去赵庆那喂完黑白花回来,就坐到书桌前写作业。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多,这会他才有空认认真真地写上几张试卷。   江蔓今晚很早就睡了,程赴出去后也没有再回来。程澈写了会卷子, 再抬头看手机,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他心里有事,写作业时还能让自己不去想, 写完了那些看不清的情绪便如蚁虫筑巢, 悄无声息地啃咬。   老凳面硬,他坐得腰酸, 高举着胳膊从老凳上站起来, 把自己直直地往床上栽。   后脑勺砸到床上,向上弹了弹,坠得额边的伤口疼。这会房间里就他一人,黑色鸭舌帽随意地挂在门口的勾子上。   窗户开着,不时有风拂进来,带着潮湿的气味。不一会就下起了雨,程澈歪头透过窗朝外看,不想动。   江蔓和江河第一次来乌海巷的那夜, 是早春, 天降暴雨, 江蔓在瓢泼的雨中,抱着高烧惊厥的江河四处拦车。   女人头发糊了满脸,身后跟着她暴怒的前夫, 没有一辆车敢为这个绝望的母亲停下。   车来车往中, 外出一个月没回家的程赴下了出租,挥拳打趴母女二人身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 将江河抱去了医院。   程澈在二楼写作业,楼下有动静,他关了小台灯,悄悄地出来趴着看。   黑了一个月的院子又重新亮了起来。   这一眼首先看见的,便是苍白着张脸,狼狈憔悴的江蔓,怀里抱着个发着抖的,同样脆弱的孩童。   不是讨债的,是和离开了的傅萍一样,是要逃离不幸的女人,那一瞬间,程澈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早已经离开了的傅萍。   可如此好若英雄的救世主角色,也是会将自己所有的不如意与痛苦用暴力倾注给同样无辜的另一位女人。   在童年的很多时刻,他看不到爱的影子。毋庸置疑,程赴不爱傅萍,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向杂乱恶意的闲言碎语们做出证明,一个蹩脚,轻浮,残忍,且自私的反击。   傅萍是被凿穿的树,程澈是树里流淌出的罪恶,是那个证明。   人类的本色过于复杂,层层切面叠出个人来,他看不透,也不想看。   程赴喜不喜欢男人,这不关他的事,他管不着。   但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一些事情来。   程澈伸手摸摸头,咀嚼头上的钝痛,触碰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黑白花这样放在赵庆那儿不是个长久事,他不爱麻烦别人。但拎回家也不是事儿,且不说他的房间靠着阳台,猫能跑能爬后有从阳台上掉下去的可能。   他还是高中生,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他没有保护这只猫的能力,虽然很残酷,但事实如此。   平躺在床上盯着顶灯里飞虫尸体,直到眼睛酸涩,才掏出手机解开锁屏。   【宇宙好奇大王】:?   时间是一个多小时前。   没什么好别扭的,贺远川说了他不是,二人充其量也就是同桌情谊,只是最近事情有点多,自己敏感了。他又想起贺远川说的那句“大大方方的。”   是啊,该大大方方的,别扭这劲倒显得他像心里有鬼的。   手指点开,键盘弹出来,顿了下,程澈打字:到了。   贺远川回得很快。   【宇宙好奇大王】:快报警了。   程澈握着手机的小臂泄了力地向后一摔,整个人懒懒地平铺在床上。   好半天后打字:抱歉,忘了回。   这次对面安静了得有五分钟。   【宇宙好奇大王】:【图片】   程澈点开看,对面没发原图,模模糊糊的,看着是道题,看不清字。   这人还真的写作业了?   程澈蹙眉,回:看不清,发原图。   手机震动了下,这次有了下载键,程澈下载完将那道题看了一眼,叹口气,慢吞吞打字:这不是第一题?   【宇宙好奇大王】:嗯,不会   程澈:教材第49页,自己看去。   这次又消停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手机再次响了,程澈点开对面发来的图片,两眼一闭,图片上是第二题。   【宇宙好奇大王】:不会。   程澈:52页。   对面安静了一会,隔了十来分钟又发了张图片过来。   程澈耷拉着眼点开,没猜错,这次发的是第三题。   这人没完了。   懒得打字,他大拇指摁着语音键,直接甩了条语音过去。   那边贺远川躺在床上,旁边散落放着几张试卷。   【炸毛刺猬】:语音   他眉头一抬,点开那条三秒的语音。   程澈隐忍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一听就是咬着牙呢:“我不是小猿搜题。”   贺远川将那条语音听了三遍,听完躺那低低地笑了会,伸手点了收藏。   刘姨在门外喊他,他应了声,身子没动,单手将手机提到嘴边:“怎么做啊,小程老师。”   【炸毛刺猬】:不知道。   贺远川再次把手机举到嘴边,微不可闻地拖长腔调:“教教吧。”   隔了一会,对面又发了条消息来,是张草稿纸的照片,上面简单写了几个步骤,字迹潦草且漫不经心,压不住的怨气。   不愧是第一,思路清晰明了,没有多余的步骤。   贺远川点评完,非常愉快地点击保存,摸起旁边的试卷,一手举着,一手打开相机,对着第四题咔喳又拍一张。   拍完抬眼看了时间,打算十分钟后再发过去,骚扰也得是进退有度的,不然容易招人烦。   “少爷,贺先生让你接电话——”刘姨敲他的门。   “和他说我死了。”贺远川漫不经心地答。   贺远川不会接的,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向贺临低过头,贺临每年回来都是带着愤怒走,哪怕皮带在身上抽断了,贺远川也绝不会服软。从前是,这次也是。   所以刘姨也没有再执着,不知对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脚步声远了。   他又看了眼时间,还剩八分钟,百无聊赖,索性拿起试卷看。   正面,反面,他举着张试卷,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心里飞快地列出式子与解题思路。   今年清野中学进的这批卷子质量不太好,纸张粗糙且油墨味劣质,题目难度不高,连笔也懒得掏,一遍看完各题心里都有个数。   从很小的时候,贺远川就发现自己学起东西很快,记忆力也牢固,在身边同学因为数理化薅秃鬓角头发时,一看题目他的脑海里会自动回放出课堂老师说的公式与原理。   但这项技能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毕竟扮演一个扶不上墙的废材,才是对贺临最好的回报。   八分钟到了,贺远川点开对话框,将第四张照片发过去。   这次消息如石沉大海,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复。   贺远川等了许久,期间接了次乔稚柏的电话。   乔稚柏应该是在外面玩,旁边听得到刘俊和王杉在起哄,不时有啤酒瓶碰撞的叮当声。   “家里没啥情况吧,出来玩?”   手机听筒里有音乐的喧嚣吵闹声,估计是在街头那家开了有些年份的ktv。   “没,不去。”   “猜你也不会来。”乔稚柏在那边叹了口气,“没事就行,我放心了。”   贺远川“嗯”了声,正准备挂,听见乔稚柏说:“孙子阳说要喊程澈来玩呢。”   贺远川重新将手机拿起来,声音淡淡的:   “他头上有伤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帮子人,我都听见声儿了,还不够玩?”   乔稚柏说知道知道,那边几个人隔着话筒要和贺远川打招呼,乔稚柏嚷嚷:   “别挤了,哎哎我手机——说就是了抢我手机干嘛,他又没聋,听得见!”   王杉和刘俊他们几个在那边扯着嗓子喊“川哥——”,明显是喝大了。   乔稚柏捂着话筒,又说:   “所以你们俩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搞的一身伤啊?怎么问都不告诉我,说实话,你有时候真的让我感到心寒,咱俩兄弟这么多年,现在你有小秘密了。”   语气很夸张,一听就是喝了点,伤春悲秋呢。   “我上哪有小秘密,”贺远川说:“挂了,好好玩吧。”   耳膜被炸得疼,他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扯过刚才的试卷看。   十分钟还短吗,这都嫌烦,下次隔二十分钟吧。   躺了会,他闭着眼把手机摸过来,确定并没有误触静音。   睁眼调到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二十多分钟前发的那道第四题。   这人睡着了吗?   贺远川突然又想起了今天早晨的程澈。   他醒的早,一睁眼,就看见对面躺着的那个人正蜷缩在里侧那片小角落,紧贴着墙,被子被压在身子下面,面正对着他,闭着眼。   头上明明缠着绷带,表情却宁静,甚至称得上乖巧。   那人睡得很沉,呼吸又长又缓,身上穿着他那件印着logo的家居服。   家居服有些大,穿在那人的身上略有些松垮,领子边斜斜地耷拉在锁骨上,露出光洁的肩头。   风时不时掀起纱帘的一角,从缝隙里挤进一道金灿灿的光。   这道光随风而动,爬上程澈的额,再到眉峰,再到眼睫。   爬到眼尾时,程澈终于蹙了蹙眉,但没醒。   贺远川盯着那人皱起的眉又一寸寸地缓下去,随后便整个人往里边又贴了贴,似乎是想要躲阳光,也或许是想躲他。   也不怕着凉的?   他没急着起床,躺在那看了好一会,才伸手,拽着那人身下压着的被子,慢慢地往他这边拖了些。   随后才站起身,轻步走到窗边,将那抹轻飘飘拂动的纱帘往里侧塞,遮挡住刺眼的阳光。 第28章 春梦   程澈没回消息, 握着手机就那样睡着了。   这晚他做了一个非常混乱且难以言喻的梦。梦里先是暴怒的程赴,再是痛苦的傅萍,爷爷还没死,胡翠兰还再遭受暴力。   之后开始下雨, 他躲在房间床边的夹缝里, 听着邻居哥哥一家的说话声,随后楼下铁门便被敲响了。   是邻居阿姨要来给他送菜吗?他起身要去开门, 脚刚踏出去, 敲门声却越来越大,随后震耳欲聋, 外面的人没了耐心, 喊:   “程赴——他妈的还债!”   他弯腰往房间走,关了小台灯,雨太大,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溢进家里,滴落到床上,书桌摊开的书,再到自己的身上。   越来越大,越漏越多, 最后雨水像倾斜而下彻底浇透了他。   黑压压的屋顶像是要吃人, 衣服粘腻地贴在身上, 浑身是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快要不能呼吸。   场景突然变换,身边是连排的红棚子, 雨不再下了, 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燥的,一抬眼, 贺远川在街对面正被几个人推搡,有矮个儿,胖子,还有王虎和张决。   酒瓶子就要再次落下,程澈发了疯似的往前跑,摩托从身边擦肩而过,要赶不上了,那瓶酒朝着贺远川的后脑勺去了。   不要——不能——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一头栽到地上,喉头发紧,快要窒息的临界点,世界乍然明亮。   他红着双眼睛抬头,身处的场景又变了,自己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窗户边的纱帘轻飘飘地拂动。   安宁,平静。这里像乔稚柏的家,但布局又有些出入,旁边躺着一个人,眉眼熟悉,是仍在熟睡的贺远川。   下一秒,贺远川醒了,他张嘴说了什么话,没有声音,只有那张唇上下轻动,嘴边微微扬起,温柔的,安全无害的。   和所有人看见的贺远川都不一样的贺远川。   在说什么?程澈怔怔看着,什么都听不见。他突然特别想知道答案。   这里没有狂风暴雨,也没有碎掉的酒瓶与玻璃,只有痒痒爬上眼角的小飞虫,告诉他“受伤了要先问问自己疼不疼”。   他疼。   于是他慢慢地爬起来,凑过去,俯下身,落在那人的怀抱中,对着柔软的答案,贴了上去,想要读懂听不清的话语。   好像不是烦……   原来是一见到你,因为感到太过温暖,而惶恐到想要逃跑的心啊。   -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   程澈面色古怪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也没动。他低头看了眼,又面色古怪地叹了口气。   一直坐了得有二十分钟,他才僵硬地从床上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弹起,慢吞吞地从衣柜里拿了套衣服,去了旁边的卫生间。   清野中学虽是师资力量有限,但该教的的也都教了。青春期嘛,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很正常。   只是梦里的对象不大正常。   他就着水龙头搓洗衣服,越洗越心烦,搓完后他拿着回了房间,找根衣架挂在了窗户边上。   直男会这样吗?贺远川会这样吗?   应该不会吧,他说他不是。   程澈心烦意乱,掏出手机看,微信栏有新消息,他点开看。   消息来自昨晚,是贺远川拍的照片,第四题。   他看了眼试卷编号,从自己的那摞试卷里找出这一张,正面反面拍完,正准备发过去,顶部时间显示才早晨六点多。   这个点,他应该还在睡吧?   他又把手机揣回去,从门口取了黑色鸭舌帽戴上,小心避开伤口,又从猫粮口袋里用塑料袋装了些猫粮,装完密封好,拎着一兜子猫粮下楼。   院子里静悄悄的,江河和江蔓都没起床。打架的那天晚上钥匙丢了,他得去配副钥匙,不然出行不方便。   程赴的房间门也关着,没锁,估计又是一夜没回,他把铁门虚掩上,拎着塑料袋去找赵庆。   昨晚刚下过雨,地面上还有些潮湿,带着青石板也滑溜溜的,走起路来要小心。巷子里没有人,赵庆开门还得一会,通常早上七点多会从里拉开小卖部的卷轴门。   墙边有几只小猫,都是眼熟的,玳瑁,狸花,还有一只新小猫,个头小小的跟在玳瑁后面。   程澈往树荫下的干燥地上倒了点猫粮,剩余的攥起来还有一小拳头,他把塑料袋团紧塞进口袋。   时间还早,拐口不远的有俩家包子铺,他在常去的那家顿了下,还是去了另一家。   这两家他爱换着吃,吃到在店主快对他感到十分熟悉的节点巧妙停止,再改吃另一家。   坐在包子铺吃了两个刚出炉的包子,喝了碗八宝粥,吃完付了钱,他返回乌海巷。   赵庆果然开门了,一边拉卷闸门一边回头看他:“这么早,上哪去的?”   “吃了个早饭。”   见程澈站那没动,赵庆说:“哦,来看小猫啊?”   “啊。”程澈说,一直看赵庆将卷闸门支上去了,才跟过去,帮着开了灯。   “你奶奶回去了?”赵庆把货架往外搬,程澈从他手里接过,很自然地搬了出去。   “差不多吧,”程澈把货架摆放好,“反正是走了。”   “也好,”赵庆点头,叹口气,“你别当回事,听见没,好好读书,大人的事别往心里去,随便他们。”   “嗯。”程澈低头应,“我知道。”   猫包里空间不算小,两侧都是镂空的纱网,闷不着,但即便如此,一只猫在里面待太久也还是会难受。   他蹲在那给拉链拉开,赵庆在玻璃柜后打开了电视,坐在靠椅上说:“昨晚你李婶要给它放出来,它害怕。”   “嗯,”程澈说:“它胆子小呢。”   “我看这猫长胖了些,你喂它吃的那是啥呀,猫粮啊?要我说,就家里的肉汤拌点饭喂喂得了。”   程澈没吭声,赵庆又说:“你爸能给你多少钱啊,省着点用,留点心,以后上大学开销大着呢,你指望她给你啊?”   身后的声音拐了个弯,程澈猜赵庆是在拿下巴指自己的家。   他眉头皱了点,说:“不指望,她凭啥给我。”   “哟,没在哪还护上了。”赵庆哼了声,“你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看着是乖巧懂事,心里有主意的很呢。”   黑白花的腿明显好多了,这会看见程澈,胆子大了些,从包里爬出来,去蹭程澈的手。   程澈对赵庆笑笑,打马虎眼:“哪有什么主意。”   他在那摸会猫,等黑白花把猫粮吃完了,活动了一会,才把猫装进包里,抱起来说:“叔,我回去了。”   赵庆抬眼看他:”嗳,先别走,给我电视调个体育频道,我看打羽毛球。”   赵庆记不住频道对应的数字,程澈腾手拿遥控器给他调了,一下就调到了,赵庆拍手:“得嘞,还是年轻人脑子好使。”   门口这时进来个中年男人,程澈瞄了一眼,是巷尾里面的那户人家,张姓,好像是叫张立柱,平时偶尔会来他家打麻将。   “没酱油了,小孙子说要吃炖猪蹄,他奶奶怕不烂乎,一早上起来就炖上了,差我来买呢——”   “孙子回来了?”赵庆没站起来,往里一指,“货架搬这边来了,里面那排就是。”   程澈往侧边避了避,想装作没看见,但张立柱还是认出了他:“程澈吧,抱着这么大一包,装的啥啊?”   程澈只好转过脸来笑了下,左邻右舍的,都住一条巷子,再装看不见就说不过去了:“叔,来买酱油啊。”   “这是什么,还动呢。”尽管程澈将包往里拦了拦,张立柱的脸还是没有边界地贴了过来:   “哟,你咋养猫啊,经常去你家打牌的那个,叫什么,哦对,王海国,你见过的,你王叔他猫毛过敏啊——”   程澈才不记得什么张叔李舅二大爷的,赵庆接过话:“我怎么不认得哪个什么王海国,你堵人家孩子路干什么?”   张立柱让开了,眼还是看着程澈:“王家那个,来你这买过啤酒的,不认得了?”   程澈压住心里的躁意,笑了笑没说话,拎着猫出门。   “不认得。”赵庆把电视声音调大,比赛解说的声音覆盖住张立柱的声儿。   前脚刚出门,后脚透着嘈杂的赛事背景音,就听张立柱压低声音问赵庆:“程家昨天又闹起来了?这次又是因为啥啊?”   “我怎么知道。”赵庆没压着声,“炖你的猪蹄去吧,十五块啊,扫二维码。”   程澈推开红色铁门,进去后转身小声关上,落了锁。   江蔓应该是起来了,客厅内隔屋那一个走动的身影,程澈看了眼,抱猫上了楼。   江河也醒了,站在门口发懵,头发乱糟糟的,她今天要跟着江蔓去血透中心。   眼见程澈上来,端着猫,小姑娘大眼睛一弯,胳膊一举:猫接回来了?   程澈点头,拉开猫包拉链。   黑白花不怕江河,甚至说它有些喜欢江河。   小姑娘摸了两把猫,心满意足地下楼了。   这会应该快八点了,程澈掏出手机看,八点零六,也不知道醒没醒。   他点开贺远川的微信聊天框,把卷子正反两面的照片都发了过去,并留了条语音:   “不能照抄,不会的再看吧。”   发完鬼使神差地点开昨晚对面发来的语音。   “教教吧。”   他手一抖,直接大退到桌面,面色古怪地回了房间。 第29章 章测   没有钥匙, 程澈哪也去不了,江蔓带着江河出门后,他坐书桌前看了会书,做了几套自己买的卷子。   额边伤口处发硬, 似乎是要结痂了, 有点痒痒的。右手握着笔,左手忍不住想去挠, 刚碰上又强制收回, 几次下来他啪地给了左手一下,拉开抽屉掏出那管剩的红霉素软膏。   抽屉深处躺着一盒崭新的创口贴, 他盯着盒子看了会, 慢吞吞地也一起拿了出来。   去了绷带后伤口容易发炎,这两天洗澡都是尽量让头避开水源,但难免还是会溅上些。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消息栏很安静,便调开相机,挤出点软膏对着伤口涂抹均匀后,用了四张创口贴,横着贴上。   贺远川消息进来时, 程澈正把垃圾拾到手里, 攥着拿去扔掉, 手指上残存着药膏黏糊糊的,他又去洗了个手,才回来坐到老凳上, 打开手机看。   说老实话今天的他有点难以面对贺远川,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心里有鬼。但是明晃晃的未读消息太过显眼, 手鬼使神差地就点开了。   他又想给自己来一下了。   【宇宙好奇大王】:我看不懂。   他打字:哪里不懂?   【宇宙好奇大王】:都   程澈回:。   【宇宙好奇大王】:。   不一会又问:只有一张吗?   得,程澈把旁边那一摞试卷拿过来,正反两面全拍过去。   照片浩浩荡荡地轰炸过去,对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半天,【宇宙好奇大王】:谢了   一上午贺远川都没有再发消息来。   假期快结束了,为了节后的章测,程澈多写两套卷子,之后掏出课本看,划了些重点,想了想,又从旁边抽出张空白的a4纸,把划到的重点摘抄到了纸上。   其实他不需要这些,脑子里过一遍就完全足够了,写完那满满当当的一页纸,程澈盯着纸发愣。   自己写这个是为了给谁呢?   他摁亮手机屏,壁纸干净,没有消息。   算了,程澈打开相机对着纸工工整整地拍了张照片,给贺远川发过去。   好歹昨晚确实是做了人家的梦,不干点啥程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至于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也许是因为听了胡翠兰说的话。   又或是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男人,跟程赴一样。毕竟没有直男会做这样旖旎的梦——和一个男性,还是自己的同桌。   像程赴这件事让他的心里难以自抑地泛起恶心。   程澈握着手机从老凳上站起来,往床上一躺。   他从小到大对女孩子都没有过任何悸动的感觉,程澈一直认为是自己情感缺失导致的。可是自胡翠兰来过之后,很多事突然就想得通了。   比如一见到贺远川,心里会生出些又痒又烦的躁意。   比如从一开始的单纯想将他摁到地上暴揍,到看见他被碎片划破的后脖颈,想要伸手去触碰。   虽然不愿承认,那晚在车上的后半段,程澈之所以没有睡着,是因为藏匿于昏暗的车厢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里,他偏头看了熟睡中的贺远川很久。   程澈从不奢求过什么东西,他习惯于得不到,所以得不到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大事,反而稀疏平常,得到了才是不寻常。   贺远川不是说他不是吗,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而自己的想法一贯不重要,就算自己是又如何?   他可以偷偷地拥有心事,这份心事隐秘且天衣无缝,他会有足够的空间与自由及时撤退。   贺远川夸了句字不错,之后两人没再联系。   假期很快过去,程澈抽空配了钥匙,江蔓也重新买了麻将回来。   对此程澈表示十分理解,在程赴不会提供经济来源,还得顾及江河的情况下,江蔓只能用这种方式增加收入。   这次开学后,程澈发现贺远川不怎么睡觉了。虽仍是不怎么听课,但是试卷都很认真地写完了。   程澈把那把伞带给了贺远川,贺远川说:“你留着呗。”   程澈摇头,“我有。”   贺远川就收了回去。   章测安排在两周后,这两周时间里,贺远川经常用自动笔往题下面一划,推过来问程澈怎么做。   程澈就低着头,凑近他,将解题思路讲给他听。   有时候贺远川会说:“听不见,你过来点。”   后排确实很吵,王杉刘俊他们几个指着抄程澈的呢,压根没把考试当回事,该打牌打牌,玩手机的玩手机,有时候动静太大被老师提溜到门口站一排。   程澈不疑有他,只能往旁边再贴近些,一边靠近一边心虚,僵着半边身子,声音反而越来越小。   但这种时候贺远川又不说他听不见了,头贴过来听得认真,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乔稚柏哭丧个脸回头说:“我爸说这次考不好要揍死我。”   贺远川没理他,乔稚柏皱巴个脸继续补充:“说不定我也要被流放了,和乔焕一样天天去补习班。”   贺远川这才说:“谁叫你不写作业?”   “我写不下去啊,没人教我。”乔稚柏眼巴巴地看着程澈,嘴里不忘反击某人:   “真是铁树开花野猪上树了,贺远川也知道用功读书了。”   秦祎上厕所去了,这会不在,贺远川毫不留情地将乔稚柏探过来的大鹅脑袋给推了回去:“滚,找你自己同桌去。”   王杉刘俊他们几个的计划落空了。章测那天廖老师抱着试卷进来,大着嗓子让大家上台抽号,按号落座考试。   王杉不可置信地朝这边压低声音喊:“不是,什么玩意儿?不是按老位置坐?我靠,那学霸不能和我坐一块了,我全指着学霸呢!”   乔稚柏已经心死,什么都听不见,失了魂地飘走了。   程澈抽了个二号,坐最前面靠着墙的第二排。   贺远川抽了个一号。   坐他前面。   得。   程澈说:“你自己做,别回头。”   贺远川看他一眼,说:“知道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挨着去了前排坐好,很快就发试卷了,廖老师分了四摞,从第一排往后传。   贺远川直着身子没回头,试卷哗地传到后面。   程澈被吓了一跳,这人还真的是一点头也不回,他接过卷子拿了张往后传。   教室里一时间只听得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滑动声,最后面有几个在情难自抑地小声叹气。   题目不难,虽然廖老师为了威慑大家复习故意说试卷很难,但程澈一眼就看出来,题目非常基础,他给贺远川划得重点基本都涵盖到了。   他很快写完了,检查一遍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半个多小时。   前面的人低着头写得认真,就是左手不时地动一动,不知道在干嘛。   程澈托着腮,不那么明显地眯着眼透过间隙看。   橡皮往桌上一掷,滚动几下,右手再拿笔往试卷上写字。   哦,在掷骰子选答案呢。   如果是在之前,程澈会觉得这人无可救药,上课装比睡觉,考试不会活该。   但是现在,贺远川脖子后面被碎玻璃划出的红印过于扎眼。程澈叹口气。   掷就掷吧,孩子不会总不能给他踢死,他不会可不得掷骰子吗?最起码没有完全放弃到趴着睡觉。   于是考试的这两天,程澈写完自己的卷子,就会托住半边脸,细长的手指虚遮住自己的眼睛,悄悄地看前面的人。   脖颈那细碎的红色伤口已经快好了,结上了小小的痂。贺远川的皮肤确实薄,脖颈直且白,偶尔偏头看得到利落的喉结。   这几天早晚开始冷,程澈已经不再地上睡了,只是从搬回床上开始,每晚都很难入睡,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快一个多小时才睡得着。   睡着了也不沉,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   贺远川穿了件长袖的薄卫衣,白色的。   人往桌上一倾,程澈从后面能非常直观地看见这人卫衣下流畅的线条,肩,胸膛,腰,再到……   身材挺好。   程澈面色铁青,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要了命了,自己这个样子真要成变态了。   考试成绩没两天就下来了,程澈毫无意外地依旧第一。意外的是,贺远川各科都稳定地涨了十分,名次直接前进一大截。   廖老师挺激动,给贺远川叫到办公室好一顿夸。   乔稚柏急眼了:“你背着我偷偷学,是不是兄弟?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秦祎还是不在,估计又是去上厕所。   “不好就不好,”贺远川漫不经心:“什么时候背着你了?”   确实没背着,甭管上课下课,人小同桌俩天天都是两个脑袋靠在一块,一个人听,另一个拿着笔小声说,叽叽咕咕的,像两只小老鼠。   尤其是贺远川那副嘴脸,听得一本正经,时不时勾起嘴角笑笑,他要是回头说点啥,还会被贺远川给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回去。   给乔稚柏气够呛。   不过说什么也没用了,乔稚柏倒是没真的挨打,就是直接被他爸流放了,每周六日要跟着乔焕一起去补习班补课。   一晃又过去半个月,天更冷了,穿件薄卫衣路上会觉得冷,程澈从橱柜里翻出了加薄绒的衣服出来。   黑白花腿已经完全好了,就是有时跑起来会有些不明显的瘸,猫也比刚来时要胖的多。   江蔓重新组织起了牌场,每天下午依旧有人来打麻将。程澈上下学会把黑白花关在房间里,锁好门窗。   尽管如此,他养猫这件事还是被发现了。 第30章 感冒   这事还得怪张立柱。   已是十一月, 算是深秋,上下学路边树下满是金黄色的枯叶,早上天还没亮透,就有环卫大叔或是阿姨提着大扫帚哗哗地扫。   程澈换季又感冒了, 他不太会照顾自己, 非得等到感觉着冷了再添衣服,已是来不及。   一开始只是头疼加鼻塞, 贺远川每天依旧拿着根自动铅笔往题目下一划拉, 再推过来问程澈:   “这个怎么做?”   程澈手捂着口鼻,身子不自在地向过道边侧, 朝书上看了眼, 说:   “上次不是教过?”   “忘了。”贺远川没当回事,只是抬眼往他身上不经意地瞥了下,“躲我干嘛?”   “没躲。”他说,“我说话你不是听得见?”   再之后感冒开始加重,因为气温下降,教室里不经常开窗了,本来鼻子就塞,空气又不流通, 程澈觉得闷的慌, 脸发红。   于是时常小声咳嗽, 鼻翼被纸巾擦的通红,这下谁都看得出他感冒了。   贺远川每天跟个问题篓子似的,一天要问程澈十八个问题, 每次问都要朝这边倾个身子, 程澈怕给他传染感冒:   “我感冒了,你离我远点。”   “远了听不见, ”贺远川握着笔,头没抬,“再往那边斜,你干脆坐过道地上得了。”   他没动,贺远川索性伸手,拉着衣服给他轻轻拽了回去,随意地问:   “你好像经常感冒?”   程澈不自在地坐直溜了,嗡声嗡气地说:“一换季就感冒。”   “吃药了?”   “吃了。”程澈点头。   他一生病就变得很老实,本来头发发质就软,生病了没精力,连额顶的碎毛都软趴趴地垂着。   这节自习课,代课老师临时出去有事,教室里吵吵嚷嚷的。   章测之后,乔稚柏也不骚扰他同桌了,每天忧愁无比地写补习班布置的卷子,过得十分痛苦。   他比程澈感冒感的还要早。   周末去补习班的路上把车窗大开,才做的发型,非得显摆一下,要不是车顶滑,恨不得直接站车顶上开一路屏。   吹冷风开屏的后果是烧的两眼一抹黑,因为章测考的惨不忍睹,还没好点就被乔父勒令作业必须完成,每晚拍照检查,不然从此停掉他的零用钱。   这会老师不在,乔稚柏愁眉苦脸地拎着张卷子,扭头过来,声音因为感冒变得很粗:“程澈,救我——”   程澈要去接卷子,旁边先他一步伸出去只手,将乔稚柏的头推了回去:   “上课呢,别乱回头。”   乔稚柏这段时间本来就看贺远川不顺眼,这会可算找到毛眼了:   “干什么!我问学霸,又不是问你,我问问都不行?!”   “你那是问吗,恨不得把卷子给人家让人家替你做。”贺远川说,“头转过去,别传染给我们。”   “我靠,”乔稚柏气不打一处来,“你嫌弃我?行,我以后喷嚏都得攒着回头打。”   “嗯嗯。”贺远川敷衍,“回头打,看我揍不揍你就完了。”   “我只能传染给你,”乔稚柏哼了声:“程澈已经感冒了,我俩夹击你,你在劫难逃。”   不知道是不是乔稚柏的诅咒生了效,放学后贺远川没从板凳上起身,坐那抬头和程澈说:“我头有点疼。”   程澈看他,坐着的人表情很认真,看着确实像是不舒服,没什么精神。   下午明明还好好的,这会突然就蔫了。   “嗓子疼吗?”程澈问,心说这人体质也不太行嘛,说了让他别贴过来别贴过来不听,这下好了,真给传染上了。   贺远川清清嗓子试了试,说:   “有点。”   程澈叹口气,从桌洞里拿出书包背上:“我说我感冒了,会传染,你不信。”   贺远川坐那不动,问得真诚:   “那怎么办啊?”   “你家有感冒药吗?”   贺远川低头想了想,斩钉截铁:“没有。”   家里药箱里的药都是上个月刘姨才换的,烫伤,跌打损伤,感冒咳嗽,绷带碘伏,什么药都涵盖。   但是贺远川还是认为,药这个东西,不亲眼看着包装,谁知道有没有突然过期呢?最好还是得吃现买的。   比如程澈买的。   程澈又叹了口气,抬腿往门外走,教室里还剩几个值日生,贺远川也跟着站起来,长腿一迈跟上,“去哪?”   “买药。”程澈瞥他一眼,为了不显得太亲近引起对方的误会,补充:“给我自己买,顺便送你一盒。”   “嗯。”贺远川点头,脚步轻快:“我感觉我还有点鼻塞。”   大门处挤满了学生,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运行。   程澈和贺远川站在队尾,程澈往左一步,贺远川跟着往左一步,程澈往后一步,贺远川跟着往后一步。   几次下来程澈认命了,可能这个人就是爱贴,他横竖不反感,索性由着对方去了。   贺远川变本加厉,他本就高程澈半个脑袋,这会爪子又不老实,伸手拨弄程澈的头发。   程澈身子僵硬,不敢动,这个距离总让他想起些不太健康的片段:“你干什么?”   贺远川若无其事地拨正程澈头顶竖立的头发:“头发翘起来了。”   天黑的比之前要早得多,这一会功夫,天色已经不像下午那时明亮,有些昏暗。   头顶痒痒的,一个微凉的东西若有若无地擦过耳边,将触未触,程澈微不可闻地一个激灵,嗓子发干,咳了一会才缩着脖子说:“……谢了。”   贺远川垂眸看他,程澈没敢抬头,前面的人群刚一疏通,就抬腿逃也似的往前走,走得飞快。   俩人去了学校旁边的药房,程澈拿了两盒三九,想了想,蹲着从底层货架上又拿了两盒嗓子含片,贺远川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   “含片。”程澈言简意赅。   “管嗓子疼吗,”贺远川问,半弯着腰指指旁边的粉色盒子:“我想要草莓味的。”   程澈抬头看他一眼,说:“那是儿童装。”   “嗯,”贺远川点头,“我要这个,我吃不了苦的。”   麻烦。程澈没吭声,把手里的换了一盒。   买完拎着袋子出去,程澈把贺远川的那份掏出来递给他,刚递出去又收回来,把自己的那份从袋子里掏出来装进书包,剩下的连着袋子递过去。   贺远川接过袋子:“怎么吃?”   “有说明书。”程澈急着回家写作业,黑白花还没喂,掉头就想走。   “程澈。”贺远川喊。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怎么了?”   贺远川站在那看着他,几秒后,他吸了吸鼻子,眼睛闭起来,身子往前晃晃,说:   “我好像有点头晕,晚上要是有不会的题目,能不能给你打视频啊?”   -   程澈到家时,客厅里麻将正轰隆作响,江蔓今晚没上牌桌,拎着瓶水正好从厨房出来。   他和江蔓向来交流少,往常江蔓看见他,也只是头一低,和没看见一样,两人交谈的契机一般都是源于江河。   所以程澈没当回事,关上门后准备上楼。   江蔓站在厨房门口没走,一直到程澈从他身边经过了,突然叫住他:“程澈。”   程澈扭头看她:“嗯?”   “我套了床厚被子,在江河那,你抱你房间去。”江蔓顿了会说。   程澈笑笑:“好,谢谢姨。”   他转身准备上楼,江蔓又叫住了他:“你养猫了吗?”   他停住,身子又转回来,看江蔓。   “嗯。”程澈说,他没想撒谎,也没想隐瞒:“流浪猫。”   江蔓还没说什么,客厅里倒传来个耳熟的中年男音,咳了几嗓子,是张立柱的声儿:“我就说吧,他养猫了,王海国你还不信——”   “我猫毛过敏啊,”另一个男声,比张立柱的声音更难听些,“有猫我可来不了了下回!”   江蔓掀帘子带着话进去了:“他搁楼上养,离这么远,有啥啊,大不了我头子钱少收点——”   “那我也不乐意啊,今晚得少收点,猫也得弄走,”王海国叼着烟哼笑几声:   “流浪猫有什么可养的,浑身都是病菌,这满巷子不都是——”   “嗨哟,至于吗——”江蔓给几人杯子里都添了水:“下回也得来啊,多大事儿,可别把我麻将场给弄散了。”   程澈在外面站了会,默不作声地上了楼。   张立柱会告状他不奇怪,他也提前做过这样的打算,这天来得早来得晚,都得有来的一天。   他不会让江蔓为难,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要将猫送到哪里去。   赵庆说过,实在不行就放他那里,但程澈不肯。   他把被子从江河房间抱了回去,小姑娘垂头丧气,打手语和程澈说:他们知道我们养猫了,这可怎么办呢?   程澈“说”:没事,哥有招。   他有什么招,他什么招也没有。   送到江东路边的那家宠物医院呢,怕别人对猫不好,放在赵庆那,他又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   想来想去,脑海里又跳出了开心兽医站的凶巴巴老头。   老头人好,但是人家已经被自己麻烦了这么久,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跑去找人家。   晚上贺远川视频打过来时,程澈兴致不高,贺远川显然也不是为了问题目:“你怎么了?”   “没事。”程澈兴致缺缺。   “你脸色不好。”贺远川问:“你吃药了吗?”   程澈叹了口气,可能因为两人之前都接触过猫,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贺远川较旁人要更亲近些,便没忍住把这事说给了贺远川。   没想到贺远川眉头一抬,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坐直了说:   “多大事儿啊,愁成这样,我可以养啊。” 第31章 同桌   程澈闻言愣了下, 低头一琢磨,声音有点小,也有些迟疑:“可以吗?”   家里不是有“那位”?程澈虽不知道上次乔稚柏口中的“那位”是谁,但听起来肯定和贺远川的关系不大好。   “嗯。”贺远川说:“你愿意的话。”   程澈怕给贺远川带去麻烦, 但对面答得这样干脆, 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他自然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 他还有一丝道不清说不明的私心。   心里堵着的事儿突然卸下去, 程澈这会轻松多了,他打个又大又响的喷嚏, 拽过张纸巾擦鼻子:“谢谢啊。”   这句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又欠了份人情。   黑白花不像刚开始时怯弱了, 胆子大了些。   如果只有程澈或是江河在,它会喜欢在家里窜来窜去,可能因为活动量增加,近来饭量也明显增长。   擦完鼻子他长吸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作业有不会的吗?今天的做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难。”   黑白花在右上角的小屏幕里四处乱窜,显得安静坐着的程澈整个人看起来更蔫吧了。   脸颊边泛着淡淡的不正常的红意,眼睛也不大精神地眯着。   “这是正常的,因为套卷最后两道有点超纲。”程澈说得认真。   傍晚药房旁边, 说要视频问题目的贺远川撑着胳膊肘, 看了他好一会, 才说:   “没了,你早点睡吧。”   “哦。”程澈蔫蔫点头,思维因为感冒变得缓慢, 没想太多, 点完头很老实地说:“好的。”   他确实困了,但是晚上真躺床上了, 他又睡不着。   “那我挂了。”   刚要伸手挂断,屏幕里的人说话了。   “你药吃了吗?”   手又收了回去:“嗯。”   其实没吃,忘了。   对于吃药程澈十分随意,想起来就吃点,想不起来就算了。   贺远川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想起上顿药还是早上出门前吃的。   对面的贺远川煞有介事地点头,问:“三九应该喝几袋啊?”   程澈说:“一袋?差不多了。”   “凉水还是热水泡啊?”   程澈翻眼看了下:“你说呢,凉水泡不开。”   “嗯。”贺远川又点头,这会表情变得认真,不笑了,语气淡淡的:“去把药吃了再睡。”   “好的,”程澈老实答,答完才反应过来,突然抬头“嗯?”了声。   这人怎么知道他没吃药?   对面毫不留情地拆穿:“程澈,你药盒都还没拆封呢。”   他一低头,完整包装的两盒药刚好躺在镜头的边角处,连封口贴都没取。   程澈沉默思索几秒钟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视频。   第二天贺远川就问他什么时候接猫。   刚上完早晨的第一堂课,学生们基本都没什么精神,趴在桌子上补觉。   教室里很安静,程澈压低声音,看着贺远川又把耳朵朝他贴过来。   反正大家都感冒了,他也不怕再传染给谁,便也没躲,压低声音说:“都行,看你哪天有空。”   “周五吧。”贺远川也压低声音,往他旁边凑凑:“刚好你再请我吃顿饭。”   这倒正合了程澈的意,原本还在愁怎么还贺远川的这份人情,他不喜欢欠别人太多。   “行啊。”程澈说:“你想去哪吃?”   “美食街吧。”贺远川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从胳膊上偏过半张脸看他:“离你家近。”   周边安静的环境里,两个人这样凑近窃窃私语显得隐私又亲密,轻轻柔柔的嗓音描着耳廓再一丝一缕地钻进耳朵里。   程澈不敢转头看桌上趴着的人,坐得笔直像个兵。   于是周五下午,贺远川名正言顺地跟在程澈屁股后面一起回家了。   乔稚柏问:“你俩去哪?”   贺远川说:“有点私事。”   “哦。”乔稚柏已经习惯了,不像刚开始那样炸毛,要不是他急着和刘俊王杉他们去打球,怎么也得跟着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私事。   “那我先走了,你俩也得早点走,等会大门口该堵了。”   乔稚柏风风火火地下楼了,两人收拾好东西也出了教室门。   从阳台上朝下一看,果不其然。   密密麻麻的学生逐渐聚集在大门口,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向校外飞奔而去,跑得跟逃命一样。   边跑边叫唤,猿猴一般,听着是乔稚柏的声儿。   贺远川跟着程澈下楼,正准备往人群里走,旁边的人脚一抬,打了个弯。   天慢慢暗下来,程澈往大门的另一端走,板板正正地背着个书包。   贺远川顿了下,抬脚跟上,他步子大,程澈也并没有走很快:“你要去操场?”   程澈“嗯”了声,说:“跟着我走就行了。”   操场边上围圈有几根稀稀拉拉的路灯,暖黄色的光,灯泡因老旧并不算明亮。   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平时下午放学还会有些个打球跑步的学生,周五下午压根见不着半个人影,   两人走到操场中间时,周边更加暗了,程澈感觉身边的人往他这边贴了贴。   胳膊透过衣服挨在一块,程澈有些想就这样一直贴在一起。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偏开了点。这种清醒着坠入的感觉有点难以控制,这不够安全。   “好黑啊。”贺远川转头看了他一眼,头靠过来说,不大的声音落在程澈的头顶上:   “空荡荡的,怎么感觉有点吓人呢。”   程澈的脚步一顿,他抬眼看贺远川:“你害怕?”   “有点。”贺远川说,看起来特别认真:“我从小胆子就不大。”   程澈心里叹口气,最近他对贺远川总是过分宽容:“那你过来点。”   贺远川就再次贴了过来,胳膊肆无忌惮地与程澈的紧贴在一起,头稍倾下来,说:“现在好多了。”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程澈麻着半边脑袋,僵着半边身子,边走边想,果然是直男啊,对于这些身体的接触不会像他一样敏感。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到了那家小卖部的铁门旁。   一小会功夫,天色已经暗下来许多,看不清人的五官。   门是开着的。   程澈抬脚进门,贺远川也跟着进去,程澈笑着和坐在玻璃柜台后的蛋卷头女人打招呼,“王姨。”   贺远川手插口袋立在旁边,程澈伸手从下面拽拽贺远川的衣摆,贺远川很上道,也跟着打了声招呼。   王姨正在看电视,闻声转过头来:“哎呦,是你啊,校门口又堵上啦?”   王姨对贺远川没什么印象,跟着又问:“同学呀?”   “对呢。”程澈弯弯眼睛说,每回来他都得光顾下王姨的生意。   便从过道边上摆着的塑料罐子里拿了几根棒棒糖,贺远川站在旁边看着程澈挑挑选选,说:“我要草莓的。”   程澈头没抬:“拿了。”   挑完他从里捏出粉色包装的那支,往旁边一递,被接过去后程澈掏手机扫码付钱。   他付钱的空隙里,贺远川摊开手看手心里的棒棒糖,两个人都高高瘦瘦的,身体靠的近。   王姨乐呵呵地看着他俩:“小同学俩关系挺好啊。”   程澈手指一顿,没吱声只笑笑,旁边的贺远川倒是一扫平时出门在外沉默寡言的样,开了口:“挺好,我俩是同桌。”   “哦,怪不得。”王姨说。“很多学校都不让男女生坐一块,怕两人眼一搭上早恋,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两人从对通的门出去时,贺远川还在回味:“她说我俩关系好。”   “嗯。”程澈低着个头,声音小小的:“还可以吧。”   他习惯于在心中划出区域储存遇见的人,其他人一类,江河和黑白花一类。   他伸手在这些区域里又拨弄出一块来,抖落掉灰尘,往旁边竖根小学生歪歪扭扭字迹的字牌。   这一小块地方没有窗户,密不透风且无人知晓。牌子上写得是什么字,只有他自己知道。   -   这次贺远川没有像上次那么多要求,也没有再说不吃这个不吃那个,倒是程澈一直在反复跟他确认:   “你真的只要吃一份八块钱的素锅巴饭?”   “嗯。”贺远川已经坐下了:“你不是说好吃?”   “是好吃。”程澈也坐下了,书包依旧稳稳地背在身上,被贺远川说了声才想起取下来。   他把书包放在旁边空余的圆凳上说:“但我怕你吃不饱,因为真的全是素的,没有肉。”   “就吃素的,”贺远川说:“感冒,吃点清淡的。”   两碗滋滋作响的锅巴饭很快端上来,听着声音就感到烫。   油脂与米饭结合的焦香味随着袅绕的烟雾溢进鼻腔,饭上覆着层脆脆的金黄色锅巴,油亮亮的。   筷笼是老式竹质的,摞在桌边,看着使用年数已多,边缘因为时间太久自然变色。   贺远川从筷笼里拿了两根勺,一根递给程澈。   程澈看了他一眼,接过去说:“烫呢,得把菜从锅巴下面挖出来。”   旁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这家的锅巴饭确实是好吃,开了好多年,价格也实惠,走一个冲销量的路子。   焦香的锅巴笼罩聚集着米饭与蔬菜的热气,两个人用勺子敲开锅巴,边吃边哈气,因为烫,一时间都没说话。   程澈却仍觉得放松,身子不用坐那么直,也不用考虑该说些什么。   这么吃了会,听见贺远川念他的名字,声音不大,混杂在嘈乱的背景人声里,坐在对面的他刚好听得到:“程澈。”   “嗯?”他鼓着腮帮子抬头看贺远川,很自在地呼出口长长的白雾。   “以后经常一起来吃饭吧。” 第32章 怀孕   程澈顶着鼓鼓的腮帮子, 一时间忘记咀嚼。   “这儿离你家不近吧。”程澈看了会贺远川,吐字不大清晰,低头说:“你回家方便吗?”   “方便啊。”贺远川说得随意:“我一个人住,没有门禁, 几点回都行。”   “哦。”程澈说得很慢:“行啊, 那就一起来。”   贺远川轻笑了两声:“嗯”。   “嗯”完下巴朝程澈身后点点:“那家里脊夹饼好吃吗?”   程澈回头看了眼说:“好吃,你吃么?我去买。”   “下次吧。”贺远川说, 又问:“那家烧烤呢?”   是程澈拉进黑名单的鱼羊烧烤。   说别人坏话总得小点声, 程澈不由自主地把头向前凑,捂着嘴压低声音说小话:“他家食材不卫生, 卖隔夜熟食, 吃了拉肚子。”   “那不去了。”贺远川也压低声音,“怪不得没生意。”   两人鬼鬼祟祟地叽叽咕咕点评了一番,吃完背着书包往乌海巷走。   巷子又长又暗,清野镇的公共设施更新的并不及时,很多巷子里的太阳能灯都是老旧的,性能不稳定。   傅萍离开的那年,程澈刚刚上小学没多久。   自傅萍走后,上下学不再有人接送, 空荡荡的小院也不再亮起灯。   傅萍在时, 他爱板着小脸耍耍小孩子脾气, 菜不好吃,衣服颜色不喜欢,商店里的那架小飞机一定要得到。   等到只剩自己一人, 不好吃的菜也吃, 不喜欢的衣服也穿,玩具小飞机得不到无所谓, 他倒是无师贯通地学会了挂着笑容融入到人群中去。   傅萍要带他走,是他自己不愿。   程澈也从不怪傅萍的离去,相反他对妈妈有着盛大的祝愿。   让苦痛用离别终止,不再被束缚,不用做无援的浮萍,要随风飞去,越过眼泪跨过他,从这片潮湿逼仄的老式弄堂楼顶彻底刮过,傅萍应该从此自由。   渐渐的他习惯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在黑夜中。   不是每段路都有灯,在自己只有围墙一半高时,他爱贴着墙走,因为怕黑走得飞快。   红砖围墙上覆着层细灰,每晚他都带着身灰回家,再把衣服丢进盆里,拧不动就一点一点地拧,小手拧的通红也不吭声。   再之后巷里开始有猫,他也不再比围墙矮上那么多,小猫们顺着墙头送他回家,再从藤蔓后隐入夜色中去。   数不清的日夜更替,板正背着书包的背影从一个瘦弱小男孩慢慢变成了稍显瘦削的少年。   今晚除了围墙头躲在枝桠后的猫们,瘦削少年的旁边多出了另一道身影,挺拔从容,肩背笔直又宽阔。   小巷寂静安宁,两人的影子有时会重叠在一起,贺远川的影子较他的要更宽大些。   程澈踩着影子,将小小的雀跃藏进回荡小巷中的脚步声里。   这儿没有其他人。只有猫知道,沉默的红砖墙知道。   -   黑白花被接走后,程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江河也每天耷拉着小脸。   贺远川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每天都会发来几张黑白花的视频与照片。   程澈就把手机拿给江河看,小姑娘看见猫就开心,打手语说:是不是长胖了?   程澈又看了眼视频,其实他第一眼就看出黑白花胖了,现在连江河都看出来了,看来贺远川是真的将猫照顾得很好。   因为有猫的存在,两人在学校讨论的话题更多了,放学回家后,贺远川开始经常给程澈弹消息和打电话。   “它现在好像不那么怕我了。”贺远川在电话里说:“会蹭我的腿了。”   程澈刚写完作业,正在阳台上吹风,快十二月了,风里带着冷意,吹得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他举着手机老老实实回房间关上门,隔挡住冷风:“应该是熟悉你了。”   “我也觉得是。”贺远川说,他现在也跟着程澈叫黑白花“小猫”:“昨天乔稚柏把布丁带来,小猫把布丁揍了一顿。”   “哦?”程澈抬眉:“我记得它挺喜欢布丁的。”   那次在乔稚柏家里,黑白花拖着条伤腿也要身残志坚地去和布丁一起玩,临走时程澈也是在布丁房间找到翻滚在一起的两只猫。   “对呀,”贺远川的声音隔着电话失了些真:“很奇怪吧?”   贺远川有时会打视频,有时会打电话。   如果是打电话,程澈会给电话录音,晚上睡不着时便戴上耳机听。两人的电话中,总是贺远川说的多,他说的少。   “嗯。”程澈耳朵有点痒痒的,说:“也许是因为换了新环境,还没完全适应。”   “可能吧。”贺远川说:“明天下雨,你记得带伞。”   贺远川的声音是好听的,带着少年的清朗,又带着他特有的懒意,语气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但是轻轻柔柔,听着很好入睡。   这样录着录着,手机列表的录音文件慢慢多了起来,程澈根据日期编了号,给文件夹设置了访问密码。   和同桌关系越变越亲近,程澈有时也想过,会不会总有一天被贺远川发现,发现自己居心不良,以及那天晚上他撒了谎。   其实也不算是撒谎,那天晚上他自己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取向与心意。   但程澈仍是抱着侥幸心,他自认天衣无缝,电话每天都是贺远川拨过来,他基本不会主动找贺远川说话。   喜欢人哪有这么喜欢的,所以程澈又安心了。   抱着自己的小秘密,这样连着很多天下来,程澈入睡困难的毛病得到了显著改善,连黑眼圈都减轻了些。   十二月到了,早中晚温差大,加厚绒的卫衣穿着都有些冷,得穿小夹袄才觉得暖和。   贺远川这晚给他发完黑白花的照片和视频,额外叮嘱了一句:“明天要降温,别再穿你那件卫衣了。”   程澈开着免提,正在看黑白花的照片和视频,说“知道了”。   手指将照片放大,他把眼睛凑到屏幕上仔细看,看了会退出点开视频,把视频看了好几遍。   视频里黑白花懒洋洋地伏在地上,旁边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松松地搭在猫脑袋上。   程澈保存视频,迟疑地问:“你觉不觉得它这一个多月变得有点太胖了?”   贺远川“嗯”了声,“最近它饭量很大,是不是我喂的太多了?”   程澈也不知道,两人又絮叨了会题目,才挂了电话。   这样又过了些天,黑白花的肚子明显大了起来。   贺远川又给程澈发了条视频,视频里黑白花侧躺在浅色木质地板上,肚子鼓鼓的。   贺远川伸出的手轻轻在猫肚子上按了按,说:“有点硬硬的。”   程澈原本是歪在床上的,看到这坐了起来,蹙着眉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它的肚子好大啊。”程澈说,有点担心:“是生病了吗?”   贺远川其实也有些担心,嘴上安慰程澈说别怕大不了带去看看,晚上百度查了好半天。   两人在一个周末带着黑白花再次坐上了去往开心兽医站的公交车。   程澈严肃地把猫从猫包里掏出来,这么一掂量,黑白花确实比刚开始那会重多了。   老头看了眼手一搭,很淡定:“怀孕了,估计快有两个月。”   怀孕了?谁的?   快两个月,那得十月份之后怀的。   这么一捋时间线,隐隐约约嫌疑猫很快被锁定了。   程澈面色有点难看,他看了贺远川一眼,贺远川也在看他。   二人无言地对视,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程澈张了张嘴问:“爷……刚绝育的公猫有生育能力么?”   “短时间内可能有的。”老头关了灯,“估计还有大半个月就要生了,你从我这拿几片无菌布回去吧。”   程澈摆手:“没事,我从网上买。”   “网上买不要钱呐?”老头锁门:“你俩在这吃饭,今晚包了饺子。”   程澈抬眼看光秃秃的小院。   老头说:“没草了,别看了,不用你拔。”   程澈嘿嘿笑了两声:“爷,你次次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下次我不敢来了。”   “不来你找谁去,”老头哼了声:“前面那家仁心宠物医院关门了,老板去大城市发展了,这清野镇除了我这,上哪还能找到治动物的地儿。”   这事儿程澈知道。   因为他俩先抱着猫去了仁心宠物医院,到门口一看,门上挂个上了绣的环锁,玻璃门内空空荡荡,地上散落些垃圾,已是关门大吉。   老头实在盛情难却,于是程澈和贺远川在那吃了顿饺子,猪肉白菜馅,老奶奶包的,味道非常好。   吃完饭,程澈和贺远川把院子里里外外给扫了一遍,老头劝不动也就随他俩。   院子里虽是没有草,但是碎石头落叶还是有的,他俩装了整整一桶,拎起来特别重。   垃圾车还在老位置,两人轻车熟路地抬着桶去倒,抬到地儿贺远川说:“你到后面去。”   程澈说:“我来吧。”   “站后面。”贺远川没动,身子朝后示意:“那儿。”   程澈只好松手,朝贺远川指的地站了站。   垃圾咣地一声倒进去,激起一大片白茫茫的灰尘与难闻的气味。   贺远川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阿嚏!” 第33章 狗百岁   “狗百岁——”程澈小声说。   贺远川拎着桶咳了好半天, 程澈因为站在后面,倒是没被呛到。   他伸手去拍贺远川的背,落下前迟疑一瞬,还是拍了下去。   贺远川好些了, 回头哑着嗓子问:“那是什么意思?”   “哦。”掌心触及到的脊背坚硬且温热, 程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啊,你说那个啊, 就是句俚语。”   他故意说得模糊不清, 从贺远川手里接过桶:“小时候我一打喷嚏,我妈就会说这句话, 应该是句祝福什么的吧。”   “嗯。”贺远川没急着走, 带了几分笑意逗他:“那你是在祝福我么,又不想揍我了?”   程澈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看了他一眼:“现在有点想了。”   他拎着桶掉头就走,身后的人没跟上了,他停下回头:“你还走不走?”   贺远川笑了两声,几步跟上来。   肩上一沉,程澈垂眸看了眼贺远川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细长的手虚虚垂着。   “我没想到它会怀孕, ”程澈收回目光说正事, 那只手随着走动幅度在肩头轻轻晃动, “如果我知道它怀孕,就不会把猫放在你那里养了。”   “怀孕怎么了,”贺远川说:“多几只小猫而已, 热闹。这事儿有乔稚柏的一份, 他得来给我打工。”   “可万一上学时它生了怎么办?”   “王姨在家呢,家里有人。”   “要是半夜生了呢?”   “它就住在我房间, 我会发现的。”   “但你一个人行吗?”   贺远川应该是看了他一眼,声音近了,停顿一下才说:“我要是说不行,你要来吗?”   “来。”程澈点头点得毫不犹豫。   “怎么来?”   程澈还真低下头认真思考了:“打车吧。”   “来什么来。”声音又远了些,“真半夜生,你上哪打车去,我逗你呢,我行。”   不知是哪家的院墙头上朝外伸出来根铁丝,程澈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光顾着担心猫,差点撞上去。   铁丝又细又长,且不显眼,但一旦戳到皮肤就立刻能刮破一大片,如果是戳到眼睛,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在铁丝即将划到自己的前一秒,肩头一直垂着的那只手突然用力,程澈整个人被带着顺了力道往侧边倾,躲开了那根突出来的铁丝。   贺远川松开搭着他的胳膊,声音淡淡的:“程澈,看路。”   “谢谢啊,”那根铁丝尖锐且锋利,程澈瞥眼看得心惊肉跳,“我看着呢。”   “你看了么,你压根没看。”这小子最怕麻烦别人,贺远川算是看出来了。   他顿住脚步,低头看程澈:“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麻烦,所以你真的不用怕麻烦我,迎接新生命很有意义。”   贺远川很喜欢倾点身子平视程澈,这种时刻的贺远川比任何时刻都要认真。   这让程澈又想起了那个暖黄灯光的房间,只有他们俩个。   两人拎着桶走到开心兽医站门口时,铁门那站着个扎了双马尾辫的小女孩,年纪不大,估计就七八岁。   小女孩拎着包东西正探着脑袋朝里看,旁边突然多出两个人来,小女孩被吓了一大跳,朝后飞快退了几步。   “是要找谁吗?”程澈好奇地问:“里面是个兽医站。”   “我知道。”小女孩眼睛大大的,伸手朝胸膛上拍了两下喘匀了气,有点迟疑:“迟爷爷在家吗?”   老头名字叫迟信来,还是程澈下午时不经意间在墙上看见的。   “在呢。”程澈说,“你要进来吗?”   小女孩就跟着一起进去了。   迟老头正在平房里看电视,听见动静看过来:“魏小燃,你怎么又来了?”   魏小燃飞快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墙角一放,落下句“我妈让我送来的,说谢谢爷爷救了小白——”就兔子般跑走了。   迟老头站起身出来了,拎起墙角的东西,看样子是一大袋子水果。   从里面又掏出了封信来,嘟嘟囔囔地:“就随手救了条小狗,来几趟了都。”   迟老头看见他俩,往水龙头边一指:“洗洗手去。”   程澈和贺远川便去洗了手,之后把垃圾桶扫帚整理好,听迟老头交待了些母猫生产时的注意事项,抱着黑白花回了家。   从这天起,程澈总是时不时从微信上拍一下贺远川。   拍完隔不了太久,对面就会打来视频电话,次数多了,画面里难免会照到贺远川的一部分。   有时是半截手臂,有时是穿着拖鞋的脚,踩在浅色木质地板上,但都比较模糊,一闪而过。   视频里的贺远川蹲在躺着的黑白花旁边说:“肚子会动呢。”   程澈“嗯”了声,视线不由自主地从猫身上偏移,盯着猫脑袋上那几根指甲修剪干干净净的手指,目光顺着青色的纹路蜿蜒。   乔稚柏也知道了这事,在班里嚷嚷着他要当爷爷了。   王杉听见了,在后面喊:“乔稚柏,你是爷爷,那我得是太爷!”   刘俊和孙子阳本来低着头在玩手机,听见了也抬头跟着喊:“那我就是是太太爷!”   男生间爱拿这些开玩笑,个个都要多叠几个“太”字上去,谁要少叠一个都像是吃了大亏。   “滚滚滚啊!”乔稚柏回头嚷嚷:“等下我就把窗户打开冻死你仨的!”   大课间班上闹哄哄的,贺远川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程澈在写套卷。   贺远川嫌乔稚柏闹腾:“干脆给你个喇叭,你站到讲台上吵。”   乔稚柏装作听不见,探长脑袋扭过来对程澈说:“程澈,你得算姥爷,咱俩是亲家。”   程澈握着笔笑了两声,贺远川说:“得了吧,布丁是你弟,充其量你也就算个叔。”   乔稚柏依旧没理,捂着嘴跟程澈叽咕:“程澈你可别和他学,他这人可不老实呢。”   声音不小,故意说给旁边那位听的。   贺远川原本脸上挂着淡淡的不耐烦,听到这突然噗嗤笑了一声。   乔稚柏觉得自己被莫名嘲笑了,终于转头过去:“你笑什么?”   贺远川没说话,趴那笑完了,才说:“没笑你。”   “那你笑谁呢?”乔稚柏摸不着头脑。   程澈耷拉个眼往旁边看,没说话。   笑谁呢,笑我呢。   -   由于清野镇的地理位置独特,导致雨水较多,所以还没晴个几天,赶在冬季真的到来前,又下了场雨。   清野中学有自己的校服,统一的红白配色,夏季是红白短袖,春秋季是红白长袖。   款式肥大且老套,穿在身上不大好看,学生们都不爱穿。   春秋天时校园里基本看不见穿校服的,清野中学也没有校规强制学生每天都必须穿校服,也就每周一上午的早会才要求穿一下。   但冬天一到,校服便成了好东西。宽大的校服质量结实,耐磨,穿脏了直接扔进洗衣机里洗也不会心疼。   有些学生会将手藏进长长的袖子里,充当手套的作用,可以挡风还可以保暖。因为肥大,校服往厚厚的外套上一罩,这样怎么往课桌上蹭都不怕衣襟和袖子脏了。   所以程澈也在衣服外把校服给罩上了,拉链拉到脖子下面,非常板正。   贺远川看见了会问:“拉这么高,你不勒吗?”   “不勒啊。”程澈说,“拉低了脖子冒风。”   贺远川不爱穿,他嫌丑,王杉他们几个也不爱穿,但是廖老师会告家长,所以几个小伙子还是老老实实地穿着。   但贺远川无所谓告不告家长,问就说校服找不到了。贺临的电话很难打得通,他妈蒋青早多少年就飞洛杉矶定居去了,更是联系不到。   廖老师只能逮着他本人骂,他吊儿郎当地站那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直到某天撞见因为班上学生校服没穿整齐这事儿,廖老师被教导主任大骂一顿。   下个周一程澈便看见贺远川难得地背个书包来上学,鼓鼓囊囊的。   “装的什么?”乔稚柏问。   “空气。”贺远川没好气地答。   上了两节课,大课间下楼去操场,贺远川一直磨蹭到最后也没走。   教室里的人都要走光了,贺远川的屁股还钉在板凳上纹丝不动。   贺远川每次都要程澈等他一起,久而久之程澈养成了习惯,便看了他一眼问:“你不走?”   “走。”贺远川板着脸从书包里掏掏掏,最后掏出件崭新的校服,不情不愿地穿上了。   这样又过了些天,赶在十二月下旬,黑白花终于要生了。   生的那天正好是个周六,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终于停了,天放晴。   黑白花从早上起来就精神不好,有些显而易见的焦虑,一会钻到床底,一会跳进柜子里去。   贺远川早早就给黑白花布置好了产窝,网购的,连猫粮猫砂带羊奶粉,七七八八的把微信上剩的钱用的差不多了。   自卡被冻结之后,王姨仍是保证了他的日常饮食开销,但是钱没有了,贺远川看着越来越少即将为零的余额,长叹了口气。   大不了找份兼职去,贺临的目的就是逼他认错,他偏不。   看了眼手机,刚八点多,他强睁开眼,先是给乔稚柏发了条微信:“速来,接生。”   发完慢吞吞地挪下了床,拉开窗帘抬头往外看,确定这天色不会再下雨了之后,才给程澈打了个电话:   “小猫要生了,你来不来?”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刚刚睡醒,带着惺忪的睡意长长地“嗯”了声,“嗯”地贺远川喉结滚了两滚,才晕晕乎乎带着哑地说:   “啊,去呢,我这就起。” 第34章 不服软   乔稚柏到的时候, 贺远川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简单用毛巾盖着。   贺远川穿了身家居服,掀起毛巾擦头发, 乔稚柏一进门就看他一眼, 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又想不出是哪儿不对。   他匆匆扫过贺远川, 像是掠过了空气, 张嘴就喊:“猫呢?猫呢?”   “楼上呢。”贺远川边擦头发边抬眼看了墙角的某处,收回视线:“你他妈小点声。”   咚咚上楼的乔稚柏闭了嘴, 从栏杆空隙里龇牙咧嘴地做口型:“忘了忘了。”   黑白花这会状态又好些了, 伏在产窝里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乔稚柏蹲在旁边看了会,十几分钟过去,也没看见猫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揉揉发酸的腿站起来往床上栽,贺远川头发还未干透,湿湿地趴在脑袋上,看着少了些平日里的冷淡。   “你头发不吹啊?”乔稚柏懒洋洋地问,虽然对于母猫生产一窍不通, 但是临时抱佛脚地搜了百度, 皱着眉头读了生平最认真的一次书。   “不用。”贺远川低头看手机。   “看着还湿呢, 你也不怕感冒的,不过也是,你好像很少感冒, 上次还以为会夹击你呢。”   乔稚柏平躺着看天花板, 原本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些,嘴比脑子跑得快:“那个, 那位——后来有找过你吗?”   贺远川没说话,好半天才“嗯”了声,说:“我没理。   乔稚柏长长叹了口气:“这次没给你卡停了?”   “停了。”贺远川说,“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乔稚柏坐起来,贺远川仍低着头在看手机:   “你养猫不得花钱么,大猫生完有小猫,猫粮猫砂不都得买,我还听说学校下学期要进好些资料,到时候都需要学生自费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贺远川心里都有数。   “你这人真的比块刚都要硬,从小就这样,我说你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值得么?”   乔稚柏边斜眼观察沙发上坐着的人边说:“不过我也不劝你,我理解,我就是看你这样我心疼。”   “心疼就v我点。”贺远川说。   “我也没钱了。”乔稚柏咳了声,这倒是实话,他手里也紧张得很,乔父断了他的零用钱:“兄弟可以给你提供精神上的理解与支持。”   其实就算他给贺远川钱,贺远川也不会要,他不是没给过。   贺远川的自尊心和他那头硬邦邦的发茬一样,永不低头,永不服软,永不展现脆弱。   至少他没看见过。   乔稚柏和贺远川在两人都还是小豆丁时便认识了,第一次见面,贺远川就冷着脸替乔稚柏打跑了欺负他的大孩子,打完骂乔稚柏就知道哭。   自那之后,他认定了贺远川是大哥。一起长大的这些年里,他曾见过贺临几次,总而言之,贺临在他心中是个难以接近,固执且不讲情理的人。   印象最深的还是小学的那年,他带着点心来找贺远川玩,还没进门便远远地听见王姨焦急又为难的声音:   “不能打了,再打要打坏了,可不能再打了——”   伴随着的还有声声到肉的闷响,这声音他熟悉,他爸用皮带恐吓他时,皮带划破空气便是这声儿。他爸只是恐吓,皮带从未真的落到他身上过。   但贺临不是。   他丢了点心冲进去,客厅里站着的那位男人只是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乔稚柏便愣在原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贺临。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根本不用介绍,他立刻就明白这人就是贺远川那位只一年回来一次的神秘父亲。   贺临扔掉手中的皮带,转身上了楼。   贺远川身上很多地方都发红发肿,乔稚柏哆嗦着手给他擦药,贺远川没哭,乔稚柏嘴一咧倒是哭上了。   这次比任何一次打得都要狠。   他边哭边说:“他心咋这么狠呐,怎么什么都怪你呢?”   贺远川疼得说不出话,但硬是咬着牙不吭声。贺临要他道歉,他不,不就挨打,打就受着。   横竖打不死。   他和贺临顶着干了这么多年,贺临越不让做什么他越做,贺远川知道挑什么点最能激怒他。   不服软的后果就是一步步被抽离掉生活的基础,先是冻结银行卡,再是停掉饮食开销,再之后换掉门锁,将他赶出家门。   这些他都经历过,但现在不也还好好活着。   “叫我年后跟着他回去,”贺远川说,声音淡淡的:“你觉得我能回去吗?”   乔稚柏听完沉默了半天,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低声说:“早干嘛去了?把你当什么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有这样当爸的吗?”   “行了。“贺远川终于放下手机,熄了屏:“别担心我了,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乔稚柏心不在焉。   这会黑白花又开始有要生的迹象,不再睡觉了,坐起来小口喘气。   贺远川坐在沙发上,一直边看手机边观察着猫,看到这说:“吃过了就去洗手,应该快要生了。”   乔稚柏哗啦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事到临头他才感到慌:“就我们俩吗?王姨呢?”   “昨天请假了。”贺远川说,“我俩还不够?”   “孩子姥爷呢?程澈呢?不是说一会来么。”乔稚柏六神无主,在车上看的那点接生小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他掏出手机就要给程澈打电话,在他心目中,程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犹如一颗定心丸:“我要找学霸!”   “别打。”贺远川从沙发上站起身,蹲到黑白花旁边:“他有事,不来了。”   程澈在接完那通电话后的半个小时左右,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是有点事,去不了了。   之后便没了音讯。   贺远川跟着发过去好几条消息,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这不正常。   程澈看猫看得很重,他今天之所以给程澈打电话,也只是因为怕程澈在家瞎担心,倒不是真的需要人做什么。   黑白花的呼吸变得急促,不时痛苦地叫两声,按迟老头说的话,小猫马上就要降生了。   能让程澈抛下即将要生产的猫,贺远川的睫毛掩去了些情绪。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   黑白花生完所有小猫时,天已经黑了。   可能因为是第一胎,它生得很慢,贺远川泡了点羊奶粉,用针管喂给黑白花喝。   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共生了两只,两只都是白毛,看着倒是像布丁。   贺远川问乔稚柏:“布丁在哪里绝育的?”   “我爸带到他那边做得手术。”乔稚柏底气不足,黑白花的生产场面给他带去了巨大的震撼:   “那天就应该把布丁锁起来,就不该让它俩见面。”   贺远川没说话,他问这个倒不是为了怪罪谁,毕竟谁能想到公猫绝育后短期内还可能会有生育能力呢?   他是看猫生产这样痛苦,想带黑白花去做绝育了。   面对黑白花,他久违地会感到舍不得,看到猫痛他会心疼。   贺远川小心地给猫换了张干净的蓝色垫片——这还是程澈之前买的,非得让他带回来。   中午乔稚柏订了外卖,两人精神紧绷了一天,晚上没什么胃口,都不太饿。   眼瞅着黑白花又伏着睡了。   “不是说猫一般都生三四个么,”乔稚柏问:“只生了两只,你说会不会肚子里还有?”   “谁知道呢,”贺远川伸手轻按了按黑白花的肚子:“摸着不大像还有。”   乔稚柏松了口气:“那就好,看着可痛苦呢,生完就能睡会了。”   两只胖乎乎的小奶猫趴在黑白花的肚子那,贺远川“嗯”了声,手指轻轻挠了挠黑白花的脑袋,神色是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温柔。   -   程澈收到贺远川发来的照片时,人正背靠在医院天台的栏杆上,吹着冷风抽烟。   他右手捏着那支烟,很慢地抽完,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待燃尽后在水泥地面上踩灭,捡起扔进垃圾桶。   他手指往上滑,在他发过去的那条消息下面,跟着是贺远川的几条。   黑暗里,手机屏的光异常明亮,刺得他眼睛发酸。   【宇宙好奇大王】:忙你的。   隔了二十分钟是第二条。   【宇宙好奇大王】:没事吧?   又隔了快一个小时,贺远川发来了第三条。   【宇宙好奇大王】:别担心,猫很好。看见记得回。   这样又过去很久,贺远川拍来张猫的照片,后面跟了条语音。   他单手用右手大拇指费劲点开,贺远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生了三只,一切顺利。”   语音里有杂音,贺远川的话不是很清晰。   程澈将话筒贴到耳边,手指调大音量,慢吞吞地将这句话又听了遍,才点开照片。   照片上是虚弱的黑白花,旁边卧着三只小猫,两只白色毛,一只奶牛配色的黑白花毛。   白毛的那两只都很胖,虎头虎脑,奶牛花色的那只倒是又瘦又小,乍一看像只小老鼠。   他想了想,单手打字:我没事,没担心,你做得很好。   “叮——”   手机很快就又弹了条语音出来,程澈退出照片,再次将话筒贴到耳边。   这次的声音没有了杂音,带着隐隐的不常见的急切,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可我担心,程澈。”   程澈呼吸一滞,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听语音里的人顿了两秒,继续说着:   “你有事,对吗?” 第35章 讨债   程澈确实有事, 这事还不小。   早上起床后他到隔壁卫生间洗漱,他们这片的水管老化,水压上不去,二楼的水流小。   小倒还好, 能接受, 大不了多等会。   但因为管道是从外部接进来的,每到冬天下雪时, 水管会结冰甚至开裂, 这种时候程澈就只能去一楼用江蔓的卫生间。   带着寒气的水从脸上流过,程澈用冷水洗了脸刷完牙, 想着要不要去巷子前面那家包子铺买点早饭带过去。   他摸摸身上, 没摸到手机,想起来刚才放在桌上没带出来。   他把毛巾挂回去,一转身看江河站在门外笑盈盈地看着他,打手语说:哥哥,我和妈妈去医院,你一定要多拍几张小猫。   程澈笑,比个OK,看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了。   黑白花怀孕这件事他和江河说了, 于是蔫巴巴的江河重新流动了起来。   他和江河都很容易满足。江河是纯粹的单纯, 阈值低, 而他是没什么想要的。   程澈对这个世界有种纯天然的钝意,老天给他什么,他便伸手接着。   哪怕有时给的是片轻飘飘的云, 有时给的是带着棱角的冰雹。   铁门从外关上, 赵庆嗓门大,隔着门能听见招呼声:“带孩子去治疗啊?”   江蔓应了一声, 剩下的模模糊糊听不清了。   程澈回房间,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快九点了,他得动作快点。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锁上房间门,下了楼。   周六的早晨,长长的巷子里没什么人,十二月的天有点冷。   他今天穿了身米白色的小夹袄,夹袄后头带个帽子。   风一吹,他耳朵疼,便伸手把小夹袄的兜帽戴上,手插进口袋往巷口走。   程澈的步子快,低头呼出口白雾,没注意到旁边突然闪过了几个黑影。   待余光里看到人影,他心里顿时感到不妙,脚步一转就往巷子里跑。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那几人猛地窜上来用力拽住他,程澈被拧着胳膊制住了——   “老实点——”其中一男子开口骂道:“他妈的终于给老子蹲到了,你小子挺能躲啊?”   程澈没吭声,兜帽被人一把拉下去,动作粗暴,连带着头皮被拽得疼。   他不由自主地皱眉,视线里场面混乱,估摸着得有四五个人。   这地儿偏就偏在这,巷口外不是马路,而是另一条相互交错的巷子,数条巷子蚯蚓般纠缠不清,这一片统称叫乌海巷。   沿边的店铺少,又是周六,零星开着门的几家连里面有没有人都不知道。   就算有,很快也会在听见动静后悄悄关上门。   胳膊被几人死死困住,背后有个硬硬的东西抵着他。   尖锐的,接触面极小。   应该是把刀。   “程赴呢?躲哪去了?”背后那人恶狠狠地说:“别又说你不知道,他就住这儿,去哪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程澈面无表情,“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你们要找找他去。”   “找谁?找程赴,还是找唐运生?”   背后那把刀抵得紧了,程澈能感受到布料被划破的临界点所发出的撕裂声,“我要是能找到他俩,还他妈能来找你啊?”   一双两双…他低头看身旁的鞋子,连他自己一共六双,十二只。   他估计得没错,来了五个。   “唐运生欠了老子三十万!”旁边的人吼起来,将他的胳膊攥得更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就别他妈的给老子上赌场充大爷!”   “谁欠的你找谁去啊。”程澈说:“唐运生欠的关程赴他妈的什么事啊?”   五个人里正对着程澈的是个眼熟的,眼睛下面有道长长的凸起且丑陋的疤痕,从眼下蔓延到下颚。   程澈长大的这些年里,和他打过数次照面。   印象里身边的人都叫这位疤爷,看着五十多岁,在清野镇是大家都不愿粘上的存在。   疤爷站那看他,突然伸手,拍了拍程澈的脸。   这个动作充斥着不怀好意的羞辱意味。   程澈别脸避开那只手,下一秒又迅速转头,对着那只黑黢黢的手就一口咬上去。   咬到的面积不大,但足够狠,他咬着那块不松口,瞬间便是个极深且泛着青紫的牙印。   “草!真他妈跟狗一样。”疤爷立刻把手抽了回去,倒吸口冷气。   旁边几人见状,撸起袖子就要上,身后那人更是将刀抬了起来,并从后猛地把程澈往前一推。   “干什么呢?”疤爷怒目圆睁,“让你们动了吗?”   程澈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冲得向前踉跄了下,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充满陈年烟草与老人味的怀抱里。   身后的几人听话地停下了动作。   他一把推开疤爷,扶着墙根控制不住地干呕。   “不愧是亲父子俩,感人至深,这时候你倒还护上他了?”   疤爷这会又突然得有起了耐心,饶有兴趣得像是唠家常,歪着脑袋往这边凑,声音压下来:   “程赴和唐运生是一对儿,你知道这事儿吗?”   程澈不说话,只是嫌恶地盯着他。   “他俩上过床,男人和男人也可以上.床,听说过没,稀罕吧。”   疤爷笑了几声,这种感觉让程澈胃里翻涌,哪怕他从起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小子,成年了吗,看过h片了吧?   “我说了,你找他们去。”程澈盯着他,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咬着牙根冷冷道:“谁欠的找谁去,我他妈又不欠你的。”   “同性恋会遗传,你知道吗?”疤爷无所谓地咧开一口黄牙,玩味地看着他。   那双带有浊气的眼睛一丝丝贪婪地抚上他的脸,从额头到眼睛,再到嘴唇,像吐信子的蛇,冰冷又黏腻。   程澈盯着那口黄牙,神经紧绷,指甲在口袋里反复掐掌心里的肉。   “所以小子,你是不是啊?”疤爷问完,暧昧不清地说:“不如你给你爸抵债吧,我算你折个三十万。”   “哦对,差点忘了,还有你那小同桌,我观察好几次了。”疤爷一拍手:   “他也是吧?”   -   程澈靠在栏杆上,听完贺远川的语音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来,颤着手点燃。   他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下巴那块又青又紫,身上也有,衣服盖着看不到。   早上还是米白色的夹袄此刻灰不溜秋的。也是,在地上揉来揉去那么半天,可不得脏。   他趴在栏杆上,瘦削的背影快要隐入黑夜里。   一根胳膊搭在栏杆外,另一根时不时抬起来,往嘴里递烟,他用栏杆撑着自己疲惫且酸疼的身体,垂眸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沉默着一口一口抽完那根烟,还想去拿第三根,盒子空了。   他叹口气,把垃圾扔掉,头搭在栏杆上,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伏在那儿。   脑袋还是不够清明,混乱中他是怎样空手直接夺了那刀刃,身上挨了谁的拳头与鞋头,这些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在听完那句话后,他猛地冲出去给了疤爷一拳头,用尽了全部力气。   疤爷带着血吐掉了颗牙,终于发火了。   挨打的时候,程澈只庆幸今天江河和江蔓不在家,不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混乱。   其实长大的这几年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乌海巷见到过这些人。   偶尔会在校外碰见,程澈会低着头,远远地躲着走。   程澈自小就知道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   在人数完全碾压的劣势下,不能做莽夫硬来,自己暂时吃点亏没关系,不能影响到赵庆,街坊邻居都是平民老百姓,他不愿牵连到这些人。   大不了下次挑石头从阳台偷摸砸人脑袋时,挑更大颗的,以一个较为安全的方式给还回去。   今天疤爷他们拿刀其实也不至于真的把他怎么样,轻佻的言语骚扰也好,肢体上的接触也罢,只要他不在乎,伤不到他。   他好歹还是未成年,疤爷他们再有人脉,在这方面还是不敢以身试险的。   真正激怒他的是哪句呢?   可能是“你的小同桌”那句。   在听见的那一刹那,程澈感到自己的思维难以控制地瞬间停滞,突如其来的耳鸣吵得他无法忍受,体内无数分子在剧烈翻涌。   他这才突然切实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和贺远川的呢?   在哪些地方,以什么方式,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怎样他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在乌海巷子里像一颗野草无章法地长大的,这些混乱与暴力他习以为常。   可贺远川不行。   程澈伏在栏杆上,远远的地方乍亮,接着是轰隆的雷声。   又要下雨了。   雨点不大,零星的几滴,打在他的背上,再是头顶。   衣服穿的厚,背上的感觉不出来,从头发丝上滑落的那滴顺着耳廓向下。   天台边上的塑料瓶被风从栏杆缝隙里刮了下去,几秒后便落到底,在下面咣得响了一声。   按理说他不该再和贺远川这样下去,他的身边是片散发着瘴气的沼泽,从沼泽里伸出无数双手。   可就在程澈要淹没时,有股风向上托举起他,将他这只即将要坠落的塑料瓶拾回了岸边。   程澈摁住语音键,声音喑哑难听变了调,像赵庆家后那棵枝干劈叉了的树:   “贺远川,我能不能见见你啊。” 第36章 鸵鸟   程澈一整天都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一个人挂号排队,取药。   他察不到饿,只觉得身体里有个巨大的黑洞,空虚得让人难受。   诚然, 自己就算了, 他不该再将贺远川也拖入到深渊与沼泽中去。   所以也不该说出“能不能见见你”这种话。   太贪心,并且危险。   可在觉察到危险的同时, 像是突然惊醒, 程澈才意识到自己那份填不满的空虚源于他剧烈地——想要在此刻见到这个人。   想要咬他的手,闻他身上的味道, 感受他倾身子过来的阴影与温度。   想到骨头眼里都冒着酸, 站不住。   那块插着牌子且暗无天日的地也妄图要窥得一点光。   他控制不住。   不大的雨点打下来,顺着头发滴落。程澈特别讨厌这种被雨水裹挟住——衣服紧贴在身体上的感觉,会让他喘不上气。   但今晚的他实在没力气,寒气随着雨水一并从布料的针脚缝隙里透进去,好在夹袄有一定的厚度,渗不到里面。   贺远川赶到天台时,看见的便是一个蜷缩着伏在墙角的影子。   他站在门那儿撑着腿喘了几口气,视线在那团人影上顿住, 几大步走上前。   电梯有人, 他来不及等, 从楼梯一路跑上来。因为跑得太快,贺远川的声音有点紊乱,但唤得很轻:“……程澈?”   那道影子这才动了动, “嗯”了声。   声音又干又涩, 刺得贺远川心里一疼。   “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   贺远川没问什么, 拉链一拉便脱了自己的外套。   他匆匆看了眼这道湿漉漉的影子,没忍心看太久,很快便收回视线,凑上前用衣服包裹住男孩。   夜晚楼顶没有光源,只有几十米外隔壁建筑散落些光过来,昏暗无界。   程澈没动,下巴抵在膝盖上,沉默了一会,才特别小声地说:   “我躲着呢。”   男孩头顶上的有一小片伸出去的铁皮,顾头不顾腚,只能大概遮住个脑袋。   要是雨再斜上那么一点,连脑袋都顾不住。   贺远川无奈,他伸手够了下铁皮,轻轻柔柔地说:“这么一小片,能躲住什么呀?”   程澈现在看起来特别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还像只会把脑袋塞进沙地里的笨蛋鸵鸟。   带着温度的外套罩住了他,贺远川将衣服从前面拢紧,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雨势并不算大,也不够急,细细密密的。   贺远川并没有问程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程澈左手那绷带以及浑身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他也跟着蹲在那,和程澈两个人都把脑袋塞到那片巴掌大的铁皮下,一起顾头不顾腚地做鸵鸟。   “头发湿透了,”贺远川捋程澈的头发,“冷不冷?”   程澈乖乖地任他弄,声音闷闷的:“还好。”   “好还抖。”贺远川捋完程澈的头发,看程澈身上披着的衣服大咧咧地敞着,便说:   “转过来点。”   程澈不吭声,抱着腿在地上挪挪挪,身子往贺远川那边转了点。   贺远川伸手替他把下面的拉链孔扣好。   程澈低头看,出现在视频电话里很多次的手,一只拽着他的衣角,另一只捏着金属拉链头一路向上。   他里面还穿了件夹袄,灰不溜秋又脏兮兮的,贺远川怕他冷,没让他脱。   导致拉链不大好拉,鼓鼓囊囊的。   “抬下巴。”贺远川捏着拉链看他。   程澈就把下巴抬起来,那只手跟着拉链嗖地到了顶。   贺远川松开拉链,在他胸前轻拍了拍,附加一句表扬:“做得好。”   程澈没忍住,这才笑了一下,说:   “哄我呢?我就抬了个下巴,跟逗小孩似的。”   说完觉得自己这口嗓子可真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抽了三十年烟呢,或者是有小人在他喉咙里拉大风箱,咣哧咣哧的。   “啊。”贺远川也笑,应一声,说:“哄你呢。”   程澈终于抬眼看了下贺远川——这人身上没了外套,单穿着件白色的长袖,这一会功夫长袖已经有些湿了。   “你把衣服脱给我,你不冷吗?”程澈问。   贺远川的侧脸一半匿在夜色里,另一半被远处的光源映照着,柔和了轮廓,在昏暗的楼顶显得异常温柔。   他的五官本就冷冽,平日里没什么表情,显得很凶。又臭又凶但是好看——贴吧微博里都这么说。   程澈低着头想,这些人都说错了,其实一点都不凶,也不算很臭。   这不是看着还挺温柔的么。   贺远川摇头:“不啊。”   程澈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贴上去就收不回来了。   四周昏暗,程澈不知道自己的那双桃花眸子在此刻要较平时更亮。   贺远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从衣摆下摸索到男孩冰凉的右手。   握住后他说:“我真的还好,你摸摸看,是不是比你的要热一些?”   确实热一些,程澈低头看了眼,没舍得松开。   那只带着暖意的手将他的右手攥得很紧,像是要将所有的温度都隔着皮肤传递给他。   “回去吗?”贺远川握了会,松开手问。   程澈心里有愧意,跟着就“嗯”了声,点头说:“回。”   下着雨的大晚上和耍小孩子脾气一样,给别人打电话说想见人家,并且这人二话不说撂了电话还真来了。   程澈想站起来,刚一用力又歪了回去。   “腿麻了?”贺远川手一扶,程澈才没磕到栏杆上。   程澈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他张了张嘴,因为觉得自己声音难听,说得又慢又小声:   “没麻,我就是……有点怕下雨,一淋雨就动不了……你可不可以拉我一下啊?”   -   最后他是被贺远川背下楼的。   本打算横着把他抱起来,但程澈浑身疼,贺远川一碰,他就忍不住“嘶”一声。   贺远川便很有耐心地换地方,用手轻轻试,挨个问他:“这儿呢?”   “嘶……”   “这里?”   “嗯……”   “疼么。”   程澈实在是不想再麻烦了,他怕贺远川再这么下去着凉,便说:“嗯……不疼。”   贺远川看他一眼,声音淡淡的:“眉毛皱着还说不疼。”   从哪给自己搞来这一身伤,贺远川各个地方都试了一遍,就没见程澈的眉头放下来过。   程澈不说话,贺远川放下手,到他面前背对着蹲下了。   “上来。”   程澈盯着那块脊背,突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太好吧?   “好冷,快。”没有等到身后人的动作,贺远川又说。   程澈这才慢慢吞吞地将上半身伏上去,胳膊刚一搭上,就被贺远川反手扶着腿背了起来。   他小声惊呼,贺远川笑了声,说:“怕?”   程澈摇头,摇完意识到前面的人看不到,又张嘴,干干巴巴的:“这有什么好怕的。”   “不许怕。”贺远川背着他走动起来:“我背着呢,稳稳的,摔不着。”   周边的建筑跟着晃动,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贺远川背上的程澈连带着被抬高视线,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车变得很小。   贺远川背着他进了楼道,头顶不再感受得到雨水了。   “手疼就搭在我肩上,”贺远川在前面说,“我不碰。”   “没事。”程澈说,“我举着就行。”   他的胸膛和贺远川的背紧紧贴着,贺远川的发茬硬,偶尔在颠簸中,他的下巴会碰到贺远川的头发。   有点扎,伴随着而来的是清爽的洗发水的气味。   程澈悄悄感受着这份隐秘的温度,听贺远川和他说话,声音很轻:“有人欺负你吗?”   程澈说:“不是,是找我爸的。”   贺远川没说什么,只是问:“是在你家巷口吗?”   程澈“嗯”了声,肚子这会咕噜咕噜叫,饿过饭点了,其实他并不太想吃东西。   贺远川没带他坐电梯,就那样一路从楼顶背到了楼下。   “放我下来吧,”这么被背着一路,程澈赶紧说:“到了。”   贺远川没停,只说:“等会。”   程澈只好将身子撑起来些,尽量让身下的人不那么累。贺远川背着他出了医院门,脚一拐,进了医院旁边的一条街。   “去哪?”程澈问,身子往下滑了点,他不由自主将胳膊又拢紧了些。   贺远川胳膊环着他的腿,朝上颠了颠,偏过头看他一眼,“吃饭。”   程澈说:“我不饿。”   “哦,不饿。”贺远川说:“肚子其实没叫,是在唱歌对吧,你今天一天吃什么了?”   程澈没好回答,贺远川也没追问,背着他顺着店铺从屋檐下走,雨淋不到,可以一家一家地看。   “拌饭吃不吃。”贺远川问。   “不想吃。”干巴。   没胃口的时候程澈什么都要嫌一遍。   “鸭血粉丝呢。”   “不。”这场面有些熟悉,程澈想到了那天在美食街,只是俩人对换了。   “牛肉面?”   “油。”程澈说。   他现在像个赖叽小孩,还是最不听话没事就哼哼唧唧的那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贺远川停下脚步,反过来扶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想吃什么?”   程澈想了想说,声音小小的,带着些没有底气的不确定:“白粥吧……可以吗?不然就算了吧,我看这附近好像也没有。”   贺远川已经向前走了,手扶着他的腿根,说:“为什么不可以啊?我们找找。”   走了会又说,声音轻轻的:   “程澈,我不累,你趴我背上吧,我有点冷。” 第37章 白粥   他们俩在大街上逛了一整圈, 程澈好几次说算了吧,身下的人却将他背得更牢,说:“算什么,还没走到头呢。”   “今天连十度都没有, ”程澈说:“你衣服在我身上呢。”   “我知道, ”贺远川说:“我脱的,我能不知道吗。”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转过头看他俩, 程澈有点不自在, 把头往下面埋。   “放我下来吧,我能走。”程澈闷声道。   贺远川这次站住了, 蹲下去给他放了下来。   “谢了。”程澈站稳, 腿有了些力气:“衣服我洗好,周一再给你带过去。”   贺远川没说话,站那看着他,旁边是家水果店,音响里放着大分贝的嗨歌。   “我给你打辆车,车里有空调,你坐车回去。”程澈提高声音,说着就要去路边拦出租。   “我不走。”贺远川看了他会, 干脆地拒绝。   程澈脚又折回来, “怎么了?”   贺远川看着不大高兴:“你赶我啊。”   “什么赶你不赶你的, ”程澈单纯怕他冻着,“这不是怕你冷?”   贺远川懒懒靠住墙:“你说想见我我才来的。”   有人拎着兜塑料袋水果从店里出来,往他们这边看了眼。   “这不是——见、见到了?”程澈脑袋轰的一声, 急得有点结巴, 他简直想缝上贺远川的嘴:   “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问能不能——”   “能。”贺远川点头,确认道:“你想见我就来。”   “你声音小点……”程澈整个人飞速升温, 往左右两侧偷摸摸看几眼,刚刚拎水果出来的人走远了。   “哪怕你是要找我打架,你说想见我我也来。”贺远川接着说。   声音一点没小,眼见着路过的几人又要把头转过来,程澈连忙冲上去用右手捂住这人的嘴,压低声音警告:   “你能不能别乱说话?别人听到会误会的。”   哦,这会又怕误会了。   下着雨可怜巴巴给他甩一通电话,没头没尾地说能不能见见时,可是没怕有什么误会的。   “嗯。”贺远川盯着他,眨巴两下眼,看着人畜无害:“能。”   声音被盖住,在手掌下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程澈的手心贴着贺远川的唇,触感柔软的同时有点微微发凉,他触电般松开手。   手刚一松开,便听见贺远川歪过头,非常疑惑地问:   “误会什么啊?”   程澈腿脚顿时不疼了,他三两步走到街边挥手,也不管声音难不难听,扯着嗓子喊:“出租车——”   今晚就见到这儿吧。   当然最后程澈并没有和贺远川只见到这儿,两人往前又稍微走了约五米远,便在转弯的拐角处真的发现了一家粥店。   挂着老招牌的店面从树后不显眼地探出来,但凡他俩多走几步都错过了。   但就这样不多不少,刚刚好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店面不大,里面的食客倒是挺多,玻璃门上有淡淡的雾气,里面看起来很暖和。   贺远川一抬眉:“幸好没算了吧?”   “居然真有?”程澈有点震惊,推门进去时热气扑面而来:“唔,好暖和——”   大概贺远川确实是有一种魔力,不仅拥有哆啦A梦的任意门,还拥有吃了便心想事成的魔芋。   程澈只要了碗白粥,贺远川要了份皮蛋瘦肉粥。   店里几乎满座,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大米与食材的香气,程澈闻到味儿,终于觉得饿了。   对着门还有两个空位,贺远川头往那边点:“你坐那等。”   程澈就去空位上等,他和贺远川一起吃了好些顿饭,乌海巷那片的美食街基本快要吃了个遍。   长此以往形成了种默契,没有多余的客套,两个人你请来我请去,程澈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贺远川低头扫码付了钱,朝这边走过来。   玻璃门中间合得不严实,时不时冒点凉风。   程澈坐那儿堵着缝,贺远川拿着号牌过来时,他指指里面的空位:“你进去坐吧。”   贺远川看他一眼,没说话,贴着他进去了。   粥很快端了上来,米粒被煮得皮开肉绽,米汤又白又浓,简单质朴的清香。   两人拿着勺低头喝粥,一时间都没说话。   白粥其实并不寡淡,倒是有股清甜味,不用配什么菜,程澈能空口吃掉一碗。   他吹着热气把那碗慢慢吃完了,吃得浑身发热。   相比之下贺远川的速度就慢得多,程澈抬眼看他,把头探过去,小声:“不好吃?”   这是他俩近来养成的习惯。   吃饭时可以不说话,但快吃完时会头挨头悄悄点评一番,程澈怕不礼貌,声音特别小,贺远川也压着嗓子回。   从旁边听叽叽咕咕的,像两只小老鼠。   贺远川小幅度摇头,头挨过来,手搭在嘴上:“我吃着姜了——”   贺远川不爱吃姜。   程澈嘿嘿低声笑,说:“皮蛋瘦肉粥可不得放姜,不然得多腥呐,让你别点你不信。”   临走时贺远川又打包了一份,拎着跟程澈说:“给乔工带一份,他在家看小猫呢。”   程澈替他推开门:“他吃粥吗?”   “不吃也得吃,他没有选择的权利。”贺远川抬腿出去,问得随意:“程澈,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看什么,小猫吗?”程澈在后面关上门,贺远川站那等他,程澈跟上来才继续走。   “对啊。”贺远川看他一眼说:“小小的,叫起来声儿倒是不小,名字还没起呢。”   夜晚的街道人不是很多,路边栽着绿化带,被雨淋了后有股泥土青草混杂的气味。   程澈陷入了沉思,贺远川在旁边慢悠悠的一句接一句地念:   “挺可爱的。”   …   “和照片视频里看起来都不一样。”   …   “今天是小猫生日,我觉得还挺有意义的,你觉得呢?”   …   魔音声声入耳,蛊惑人心。   程澈可以拒绝贺远川,但拒绝不了三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猫——还是他养的黑白花生的。   坐上跟着贺远川回家的出租车时,程澈盯着后视镜,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贺远川倒是看起来心情不错,靠在那看他,眼角微微弯着扬起来,说:“脑袋递来。”   程澈身上的那些淤青虽然还是疼,但是现在坐在车里,旁边是贺远川,他又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疼。   车内暖气开得足,司机放着无人声的轻音乐,专心开着车,这儿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放松,这儿没有危险。   他伸手拉开拉链,嘴上说“干嘛?”,脑袋已经递了过去。   真是奇妙,程澈在这一瞬间突然生出种莫名的畅快,几个月前他俩还是在校医务室扭打——互看不顺眼的关系。   在那时,他祝愿头顶的鸟可以在贺远川头上拉屎。   现在他却可以完全相信,自己将脑袋递过去,得到的会是一张干燥的替他擦拭头发的纸巾。   或是只好看的——修长的手,插进他的头发替他拨正碎发。   而不是一记暴扣,既不会是尖刀,也不会是拳头。   他猜对了。   贺远川不知从哪掏出包纸巾来,握着展开的纸,不紧不慢地替他揉干头发上的水。   “从哪里来的纸?”头上的触感轻轻柔柔,程澈突然感到困。   “粥店买的。”贺远川声音不大,程澈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贺远川这个角度刚好看得到:“你困了吗?”   “有点儿。”程澈维持着歪头的姿势闭上眼,任对方的手搭在自己头上,声音带着倦意问:“我能睡会吗?”   贺远川“嗯”了声,收回了手,临撤开前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睡吧,到了我喊你。”   “拍我脑袋干嘛?”程澈坐直了,身子朝后靠,头蹭来蹭去寻找个舒服的点,哑着嗓子说:“拍了长不高。”   贺远川低低笑了两声,将手里潮湿的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手里,“你还要长多高?”   程澈虽是比贺远川矮些,但也有个一米八左右,长胳膊长腿的,两人坐在出租车里还得略显委屈地曲着腿。   “比你高点吧。”程澈困意上来了,说话完全凭本能,压根不过脑子,由着嘴说:“比你高半个头,下次说话我也贴在你耳朵边说,让你看看有多痒。”   哟,这小子还挺记仇呢,一件事记快仨月了。   两人的膝盖不经意间挨在一块,程澈困到注意不到这些,抱着胳膊头昂着睡了。   手机响了声,贺远川看了旁边睡着的人一眼,掏出来调成静音,把亮度拉到最低。   乔稚柏发来好些条消息,他一直没来得及看。   【乔工】:你人呢?我就去上个厕所,一出来你人不见了,你人间蒸发了?   【乔工】:哦,还知道换件衣服出去,我还以为你就地飞升了呢。   五分钟后。   【乔工】:【图片】   拍得是他换下来的那套家居服。   【乔工】:这不是上次程澈穿得那一件??怎么回事?你不是有洁癖吗?不是别人穿过的你就不要了吗??   【乔工】:兄弟的心伤透了,其实你只是嫌弃我。   又过十分钟。   【乔工】:我要吃光你的零食。   贺远川打字:带了粥,回来了。   他收回手机,也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和程澈靠在一块的那条腿收了些力道。   刚好碰到一起,又不会在急刹车时撞到这小子腿上的伤。   这是贺远川在昏暗车厢里,听着身边男孩均匀的呼吸声,不多见又控制不住的温柔。 第38章 晚安   程澈是真的困了, 在车上睡了大半路,睡得很沉,期间还做了个杂乱无比的梦。   中途出租车一个急刹,他从梦中惊醒, 头顺着惯性猛地向旁边栽。   原以为会狠狠撞上车框,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脸撞到了个软乎乎的东西, 程澈思维还有点迟滞,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车厢里很暗,这一瞬间程澈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很快他就分清了。原来自己旁边隔着手掌宽的位置, 便是另一张脸。   从他的角度看, 这张脸距他极近,下颚线流畅,基本没有什么毛孔,眼睫毛很长,覆着下面的黑眸。   这双黑眸显然也是刚醒,睡眼惺忪的。   程澈脑袋这才通上电,咣的一声坐得笔直。   他沉默着坐那,面色古怪地在脑海里重复放映方才那瞬间的触感, 柔软的同时带着些许凉意, 可是鼻子是有软骨的……   贺远川哑着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程澈有点虚脱, 慢慢吞吞地问:“那个……你的脸有没有一点疼?”   “有点。”贺远川嘶了声,伸手去摸嘴角:“疼。”   程澈的面色更古怪了,困意全无。   嘴疼…他用脸撞的…所以说……   亲到了?   贺远川亲到了他的脸??   一朵蘑菇云在程澈的脑海里轰隆爆炸。   他只顾坐那专心地尴尬, 把贺远川说“到了喊他”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说“到地喊他”的人怎么可能睡眼惺忪呢, 事实上贺远川压根就没睡。   程澈睡着后他先是靠在那歪着头看,看了缠着绷带的手, 拉链下面灰溜溜的小夹袄,鞋子上沾到的水渍。   后来车开到一片树荫下,路灯照不到,车里又没有光。   贺远川便凑上去肆无忌惮地观察程澈的脸。   程澈的脸很小一张,睡着时眉头舒展,额边的碎发搭下来,有点湿漉漉的。   睡着的程澈看起来非常乖,贺远川想伸手偷偷摸一摸他的头发。   手还没抬起来,下一秒这张侧脸便猝然贴到了他的正面,迎上了他的唇。   亲到咯。   贺远川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放烟花。   这可不能怪我。   贺远川边放烟花边竖了块刻有免责申明的大牌子。   -   后半段程澈没有再睡,一直盯着车窗外发呆。   贺远川坐在旁边时不时就轻轻“嘶”一声,程澈被反复提醒着想起刚才的事,想从车窗跳下去。   贺远川也很审时度势,几次后便见好就收。   车在一栋两层小洋楼外停下,贺远川付完钱先下了车,程澈跟着也下了车。   楼外面是一排篱笆,里面有块长长的小花圃,只是看着光秃秃的,花圃里只有黄色的土。   贺远川没急着进去,转过身对程澈说:“帽子戴上。”   程澈没听清,问:“什么?”   贺远川站定,手朝他伸过来。   程澈看着那只手绕到自己的头顶,又听贺远川说:“转身。”   程澈不明所以,转了个身子。   他身上罩着件贺远川的外套,自己的夹袄被裹在里面,连带着帽子也被塞在了外套底下。   贺远川伸手把他的兜帽从外套下面拉出来,再拉到他的头顶盖住。   程澈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快,他现在还是觉得有点尴尬,所以贺远川给他戴完帽子,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下一秒贺远川的胳膊便揽住了他,身子带着他往院子里走。   ”怎么了?”   “低头。”贺远川轻声说,声音离他的耳朵很近,虽然隔了层布料听起来也足够清晰。   程澈没问什么,听话地低下头。   兜帽前方的光线被一只手虚虚得遮挡住,程澈看着那只手,一路跟着进了篱笆,走过一段鹅卵石地面,进了房子。   光线乍亮,贺远川的手还是没放下去。   他俩一直穿过亮堂的客厅,上了楼,再之后贺远川拧开了一间房门,直到两人进去后关上门,贺远川才松开胳膊,说:   “取下来吧。”   程澈拉下帽子,迎面是一个亮堂又整洁的房间,家具不多,中间一张大床,拐角一张桌椅,一把沙发。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眼熟得很。   乔稚柏听见动静从床上坐起来,一看见程澈,嘴巴张得大大的:“程——程澈!”   他伸手指指程澈,又指指旁边站着拎着东西的贺远川:   “不是,你俩怎么又搞到一块去了?贺远川你突然消失原来是接学霸去了,什么情况,学霸不是今天有事吗?”   贺远川带着程澈去床的另一侧看猫,抽空骂他:“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黑白花看见程澈有点激动,叫了两声,挣扎着要从窝里爬起来。   他蹲下去伸手摸黑白花的头,又轻轻挠了挠猫的下巴。   三只小猫,因为太小了,看着过于脆弱。   新生命诞生的感觉实在奇妙,程澈没敢伸手去摸,低着头看了好久。   乔稚柏睁大眼睛,他眼尖,看到了程澈手上缠着的绷带:“程澈,你的手是怎么了,又受伤了?”   程澈笑笑:“小意外。”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乔稚柏问得认真,“有人欺负你,你得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揍回去。”   乔稚柏并非只是说客套话。   他就是这样一个赤诚的小孩,从小就是在明媚阳光下长大的,所以看见程澈时不时受伤,他是真的感到担心。   虽然事实上他所担心的程澈是一打三,而他自己是一被三打。   程澈笑着点头说“好呢”。   乔稚柏又嘴贫:“别怕麻烦我,到时候我说贺远川,上!贺远川就上了,我说贺远川,回!贺远川就回了。”   “你他妈当唤狗呢。”贺远川骂了句,掏了件衣服穿上:“粥你不吃我倒了啊。”   乔稚柏连说几声“吃吃吃”,到桌子那坐下吃粥去了。   边吃边点评:“是我爱的牛肉粥!话说这家粥真挺好喝的,你在哪里买的?”   “医院那边。”贺远川从衣柜里找了套干净的睡衣,拿过来递给程澈,声音不大:“去洗个澡换上。”   程澈接过衣服,人没动。   他斜眼看了下床,小声:“这不太好吧,我睡哪啊?”   “有地儿睡。”贺远川垂眸看他:“不冷吗,里面衣服还湿着呢。”   “你俩吃过了?”乔稚柏吃着粥含糊不清地问:“一起吃的?”   “我找不到浴室在哪。”程澈小声说。   “我带你去。”贺远川也说得小声,“浴室在楼下,我把那块灯关了,你可以不用戴帽子。”   两人在这边说悄悄话,那边乔稚柏淡定自若地吃着粥,也不炸毛了。   几个月下来,乔稚柏已经完全习惯他俩这样凑在一块说别人听不见的话。   关上房间门,贺远川说:“这儿。”   程澈跟着一起下了楼,贺远川给他找了双新拖鞋,拿了条干净浴巾,说:“吹风机在柜子里,牙刷也有新的,你自己拿。”   程澈刚准备关上门,贺远川又递进来个塑料袋。   程澈:?   贺远川说:“手包上,不然洗澡得进水了。”   刚说完贺远川就叹了口气,他直接伸手轻抓过程澈的手腕,低头仔细地将塑料袋系好。   “好了。”贺远川抬头,拍拍他的肩:“洗吧。”   程澈心神不宁地在浴室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澡,出来时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偷感很重,脸上透着隐隐约约的红意。   贺远川给程澈找的衣服应该是他自己的,程澈穿着有些大,身子在衣服下晃悠。   他原本想给贺远川的外套连带着他换下来的几件衣服搓了,手实在不方便,遂作罢,看了一圈有全自动洗衣机,便想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早点,放洗衣机里洗。   当天晚上程澈不知为何,死活不肯跟贺远川睡一张床。   贺远川没招,他没什么奇怪的心思,纯碎就是怕程澈在陌生的地方睡不习惯。   一晚上贺远川都没怎么睡着,大概凌晨两三点时,迷迷糊糊的贺远川听见了一道极轻极浅的脚步声。   他今晚没关门。   结果还真的诱捕到了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刺猬。   可能是赤着脚,那人走得极轻,也很慢,大概是怕吵醒他。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那人慢吞吞地摸索着,从床头小心翼翼地爬上来,但也只是在床头,离他有点远。   房间里虽是漆黑一片,贺远川仍是能看到一团不那么深的黑影子,在床头蜷着睡了。   程澈今晚穿得是他的那套白色睡衣。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贺远川看了会那团影子,伸手摸了摸那人的头发。他没出声,怕惊吓到这人。   尽管如此程澈还是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惊魂未定且小声:“你没睡?”   “你不也是。”贺远川声音有点哑,同样小声:“睡不着?”   “睡不着。”程澈一听贺远川的声音就迷糊,戴着耳机听习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清:   “你再小声说两句吧,我一听你说话就困。”   贺远川轻笑了声,躺平了,睁着眼看天花板。   “我还有这个功效?”他低着声音说,“你缩着睡不累么,床大,摊开了睡没事。”   程澈也不知道叽咕了句什么,在床上挪挪挪,展开了身体。   伸展完又叽咕了一句,这次贺远川听清了。   原来是句“晚安”。 第39章 接放学   关于那三只小猫, 名字是程澈和贺远川一起取的。两只白毛中胖乎能吃点的叫包子,瘦点爱睡觉的叫豆浆。   乔稚柏提出抗议:“能不能起点脱离早餐铺子的名儿?”   被贺远川一口拒绝:“有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刚打完上课铃,老师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   乔稚柏背对着窗, 从前面将身子转过来, “和我多少也有点关系吧,我接的生呢——”   这倒是, 乔稚柏确实是本分打了一天的工。程澈笑了两声, 问:“你想起什么名字?”   “要我说,一只叫小廖, 一只叫小潘, ”被cue到的乔稚柏很得瑟地朝贺远川耸肩晃脑袋,清清嗓子,中气十足:   “小潘啊,最近换洗发水儿了吧?应该是换到假货了!”   地理老头姓潘,班上学生私下里爱叫小潘。   程澈和贺远川低下头沉默,他的话少同桌秦祎拿胳膊肘捅他,乔稚柏不明所以,边扭身子边喊“疼呢你干嘛”。   嘴里继续补充:“原本不富裕的头发雪上加霜, 又掉了些, 简直岌岌可危!”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乔稚柏隐约觉得后背涌起股不详的凉意。   “来我办公室一趟。”头发岌岌可危的小潘此刻鬼魅般站在窗户边,阴森森地飘进来句话。   乔稚柏被修理了一顿,回来时垂头丧气, 也不关心小猫叫什么名了, 老老实实地掏出书本出来听课。   最瘦最小的那只小猫长得像黑白花,不像布丁。   贺远川凑过来问:“你想叫什么?”   程澈正在做题, 握着笔想了会,才说:“叫小刺呢?”   当时这个名儿是给黑白花起的,但没用上。   如今给黑白花的孩子用,也算是一种传承,黑白花是流浪猫,如今它和它的孩子都不再是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儿是贺远川取的。   只要有这只猫在,这个名字在,贺远川和他永远都会存在一种若隐若现的——隐秘且亲近的连接。   这个连接他知,贺远川知,此外再无任何人知晓。   贺远川抬头看了他眼,明知故问:“是刺猬的刺么?”   “也可以不是。”程澈笔没停。   “是吧?”贺远川不明显地拉长声线,小声说。   一用力,手下的自动铅笔断了点笔芯,程澈面不改色地又摁出来截,声音轻轻的:“好的。”   -   自上次在医院见过那一面后,之后的每天下午放学,贺远川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跟着程澈回乌海巷。   今天是要去吃那家锅巴饭,明天是要买什么东西只有乌海巷那边有。   反正横竖是一定要跟着程澈,看见他从红色铁门进家了,才掉头折返往巷外走。   几次下来,程澈不干了。   他本来就担心和贺远川继续走太近,会被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窥探着伺机而动的疤爷他们盯上,这很危险。   贺远川和他不一样,贺远川可不认识什么程赴和唐运生,贺远川谁都不欠。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因为在他身边多出现了几次就被疤爷记住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贺远川越远越好。   情感上自己却实在不忍心拒绝贺远川要一起到美食街吃饭的请求,舍不得挪开在昏暗深长的巷子里二人靠在一起的胳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脱离他的控制,程澈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抽身。   “美食街基本都吃遍了,”程澈跟旁边的贺远川说:“吃够了,下次换地方吃吧。”   贺远川看了他眼,说:“不吃饭,我去那边逛逛。”   “乌海巷什么都没有。”程澈说:“你早点回去吧,天黑得早呢。”   贺远川还是步步紧跟,程澈无奈:“就非得跟着我?”   “嗯。”贺远川点头:“你到家了我再走。”   程澈不走了,他是个聪明孩子,看得出贺远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没事,他们不会再来了。”   “是么,”贺远川淡淡说:“要是真的不会再来,你就不会赶我走了。”   这么多天下来,程澈越来越了解贺远川,同样的,贺远川也在越来越了解他,这是个双向的过程。   程澈没招,每天只能继续让贺远川跟着。   只是两人每晚在聊猫这个话题上又多了个步骤,贺远川到家后,按照程澈的要求,会首先发来条微信:到家。   程澈回:OK。   次数多了,程澈又提出了新规定,打字看不出是不是本人,万一被绑架了,谁都能拿手机打出这俩字,所以得再发条语音过来才能确认。   于是贺远川发完“到家”后,会摁着语音键说:“程澈,明天早上我要吃包子配豆浆。”   程澈就再回一条:知道了。   然后第二天从乌海巷口打包两份带着去上学。   -   今年过年晚,得二月中下旬才到新年,所以他们这学期的课程非常漫长。   元旦假期过去一段时间后,某天廖老师在班里说:“年后有个数学集训营,校长从市里争取了十个名额,在全校范围内按期末考的成绩择优来评选名额——”   “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关系到咱们班,希望大家都能积极点,认真对待。”   在集训营的最后,各校间会有一场竞赛,这关系到清野中学的荣誉。   所以为了这次集训营,学校特意开设了专题冲刺班。   从每班挑上几名成绩拔尖的,晚上一起到五楼再上两节数学课。   作为年级第一的程澈自然是逃不掉的,被廖老师直接点名安排去上课。   如此一来,程澈没办法每晚再跟着贺远川一起回家了。   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对贺远川说:“你先回吧,我上课去了。”   贺远川点头说好。   当天晚上九点放学,程澈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出门。   路边有好些个停着电动车或是小汽车接送孩子的家长,这些喧闹与他无关,程澈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路边的大树光秃秃的,枝干上被涂上了白色的漆。   程澈边踢石头边走路,马路牙子上伸出个不显眼的枯树枝。   程澈光顾着踢石头,没看着,给绊了下,差点没跟咕噜噜滚动的石头一起摔到树坑里去。   站稳后程澈面色不善地盯着那根枯树枝好几秒,抬脚就是一个飞踢,将树枝扫进了树坑。   小小树枝,还挺会伪装。   踢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在他斜前方说:“程澈,这呢。”   他抬头顺着声源看,贺远川裹着条黑色的针织围巾,背着书包站那看着他。   程澈愣住了,他三两步走上去,倒豆子般一口气问:“你傻啊?这天这么冷,你就在这站着等?不是让你回家吗?”   贺远川没回答,只是站那看着他说:“你又不看路。”   敢情刚刚那一幕又被看了个全程。   对此程澈已经见怪不怪,并且有种身心俱疲的认命感。   自从认识贺远川后,无论他干点什么,关键节点这人总会冒出个头来。   今晚程澈心里还多了股说不来的滋味,有点发酸发胀,他板着脸绕开贺远川往前走,听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跟了上来。   “我在旁边上网呢。”贺远川说:“打完游戏一看,哟,九点了,刚好你放学。”   程澈不说话,闷着头往前走。   贺远川拿眼看他,伸手很自然地拉上他的兜帽。   程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鼓鼓的一件,帽子也是鼓鼓的,戴上帽子显得整个人像只企鹅。   “我不冷,真的。”贺远川把手往他面前递,“不信你摸一下,热的。”   程澈没摸,他盯着那只手看了会,指尖红润,掌心向上。   看着确实是暖乎乎的样子。   “你别对我这么好。”程澈小声说,收回了目光,脚没停。   路上有人按喇叭,接到了孩子的家长骑着小电驴,后面坐着裹了厚厚围巾的学生。   贺远川是个很好的人,程澈知道。   会把他的猫照顾得很好,会赶走欺负朋友的人,会在书店回应江河的挥手再见——哪怕那会他们还不算对付。   声音不大,贺远川听见了。   他垂眸看着戴着帽子的男孩,这让他又想起了秋天时的那个夜晚,男孩没有接过他递给的衣服,只是问他:“那你呢?”   程澈是个配得感很低的人,低到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好。   也很难做到坦荡接受别人的爱。   这不是事儿,他可以等。   慢一点也没关系。   贺远川没有收回手,他倾了点身子,拉住程澈裸露在外被冻得泛着红的手。   程澈身子一滞,手到底还是没有抽回去。   贺远川将那只冰凉的手握着揣进了自己的兜里,热乎乎的温度通过相贴的肌肤传递过去。   “那怎么办啊?”贺远川边走边说,“我自己想啊。”   程澈的手在贺远川的口袋里动了下,贺远川覆着手背慢慢握紧,手指轻轻地拨了下男孩的掌心。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程澈紧张时,手心里会出层薄汗,滑溜溜的。   程澈跟着一起往前走,身子靠得近了些,小声问:“那你能不能不想?”   “不能。”贺远川说:“所以我来接你回家。” 第40章 烤芋头   程澈在冲刺班上了半个月的课。   每天晚上九点钟放学后, 他从校门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出来时,不再是低头踢着小道上的石头回家,而是第一眼会看向校门口。   除了靠着车等待孩子的家长,那儿一定还会站着个高高瘦瘦五官冷冽的男孩, 系着条黑色针织围巾, 哈着白气喊他:   “这儿呢。”   男孩的身影挺拔,路灯一照, 地上落得个又长又直溜的影子。   程澈便一路小跑过去, 跑到一半贺远川说:“看车程澈。”   程澈停下,等别人的摩托车骑走后, 再背着书包跑过去。   贺远川通常会伸手替他戴上帽子, 然后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地回家。   路上如果遇到有推着老式铁炉子卖烤芋头的小摊,贺远川会问他:“吃不吃?”   寒冷的夜晚吃个热腾腾的烤芋头,是一件幸福的事。   每天为了赶晚上的课,下午那顿程澈吃得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有时干脆不吃,提前到五楼教室里做题。   所以九点放学后他确实会感到饿。   程澈点头,贺远川便买,挑个大的掰成两半, 从老板那要两个白色小塑料袋, 两个人一手插口袋, 一手举着烤芋头斯斯哈哈地吃着回家。   他们会戴手套,一是防止寒风冻手,二是这样拿着芋头不那么烫。   程澈总想不起来带手套, 贺远川便会给他分享自己的一只:“戴上。”   递过来的通常是右手的那只, 带了点热乎气,也带了些淡淡的贺远川身上特有的清香味。   两人都不是左撇子, 次数多了程澈就说:“你戴右边吧,给我左边。”   但递过来的仍是右边。   其实程澈的左手好得差不多了,在贺远川的催促下,期间他断断续续去医院换过好几次药,换完药两人又去了拐角里的那家粥铺店吃粥。   贺远川没再要皮蛋瘦肉粥,他们尝试了海鲜粥和酒酿红豆圆子粥,最后觉得甜甜的酒酿红豆圆子粥更胜一筹。   这样又过了段时间,按理说两人的关系应该更加的亲近,然而贺远川却突然变得不开心了。   程澈不知原由,问了一次,贺远川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上课时又开始把头对着墙一歪,面朝里趴着睡觉了。   程澈成绩好,脾气也随和。   平时如果有同学来问题目,他都会不厌其烦,一遍遍讲解直到对方确实是真的听懂了才结束,所以班上的同学都挺喜欢他。   加上他长得好看,没什么学霸架子,平时在学校里看起来非常乖巧,所以隔壁几个班的学生有时要是在过道楼梯上碰着程澈,也都会和他打个招呼。   程澈所在的九班在三楼,靠着边,隔壁不远就是八班。   八班这次为了集训营挑了好几位学生晚上去上冲刺班,里面有一位常年排在年级第二的男生,戴着副眼镜,看着斯文的很。   这位年级第二叫蒋知遥,也是时常出现在校园贴吧里的存在。   程澈上冲刺班的这段时间,刚好是跟蒋知遥前后桌。   有时会互相帮忙带个材料收个试卷什么的,再后来,为了方便,蒋知遥干脆来九班门口等程澈,再一起去五楼上课。   放学时闹哄哄的,九班学生看见门口站着的蒋知遥便说:“蒋知遥,又来找我们班程澈啊?”   蒋知遥笑着点头:“他没走呢吧?我跟他一块去上课。”   “没呢。”同学热心地朝后指指,“在那儿收拾书包呢,你们真是辛苦,晚上还要上课,吃饭了吗?”   蒋知遥说:“没,等下就去。”   同学打完招呼下了楼,蒋知遥从窗户那探个脖子朝里看,程澈正弯腰从桌洞里掏书,往书包里塞。   一月份的天黑得早,这会已经快黑透了,走廊里的灯不算亮,蒋知遥在走廊站着等。   他一直在看程澈,看着看着,隐隐约约觉得脑门发烫。   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斜,便看见程澈旁边这会还坐着个人。   别人都放学了,唯独那人靠墙坐着不动,眸色沉沉地正盯着他看。   蒋知遥好逛贴吧微博,认得这人,就是记不清名儿。   打架闹事写检讨,成绩也差,平时就是来混个日子的少爷,也不值当他记名字。   蒋知遥没当回事,就是那束直勾勾的目光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刚准备身子向后退退。   这边程澈头一抬,刚好看见了门口那站着的蒋知遥,声音大了些:“你先去吧!我少了本书,我找找——”   蒋知遥摆摆手:“没事儿,我等你。”   程澈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本《数学必刷进阶3000题》,翻眼看贺远川:“你让下,我看看在不在你那摞书里。”   “不在。”贺远川说,身子没动:“你落家里了吧?”   “我昨天都没带回去。”程澈说,手伸出来推他,头就要往桌洞里塞:“你过去点,我看下,说不定是你不小心拿错了。”   这本书不是老师要求的,是他自己额外从书店买的,当时翻了两页觉得有意思,晚上上课老师没来时,他就会自己写几页这本书。   贺远川坐得纹丝不动,巍峨得像座山。   程澈无奈,只好拉好拉链背着书包站起来,问:“你还不走?天黑透了。”   “不走。”贺远川说,听着不大高兴:“我今天有事,晚上不来接你了。”   “哦。”程澈愣了下,很快说:“没事,你忙你的,到家和我说一声。”   当天晚上放学,因为贺远川说他有事,程澈出了门就没往路边看,踢着小石头顺着小道回家,脑子里在想晚上老师课上说得那些题目。   走着走着,他猝不及防一头咣地撞上一人,这一撞结结实实,整个人都因为惯性朝后退了两步。   鼻梁那儿有点疼,撞到的东西软软的,程澈紧紧捂住自己的鼻梁,忙说:   “对不起啊,我没看着——”   被撞的那个人没说话,程澈揉了两把鼻子,心想完犊子了,这人咋不吭声啊,还能给撞坏啦?   他一抬头,面前赫然站着个贺远川。   程澈愣住了,手收了回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事?”   贺远川面色不太好看,板着个脸,看起来确实是凶巴巴的。   “事办完了呗。”贺远川说:“你怎么天天都不看路啊?”   程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我想题呢,给你撞疼了吧。”   “疼。”贺远川也不客气,手指指自己的下巴,又指指自己的脑袋:“你给我也揉揉。”   程澈把手从口袋伸出来问:“我刚撞你哪了?”   贺远川胡搅蛮缠:“哪哪都撞了。”   说完便把脑袋倾下来点递过去,程澈理亏,没纠结他比人矮一截怎么又撞下巴又撞脑袋的,伸手呼噜呼噜两把,跟摸小狗似的。   呼噜完又对着下巴挠了两下,说:“好了。”   贺远川收回脑袋,这会又不板着脸了,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裹着的烤芋头。   “感觉这十来秒我又当小狗又当猫的,”贺远川把烤芋头递给程澈:“顺手买的,你吃吧。”   程澈确实饿了,晚上找书耽误了些时间,急着去上课就没吃饭。   他吃着芋头含糊不清:“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啊?快期末考试了,不能天天睡觉,得听课,老师开始划重点了。”   贺远川沉默了会,突然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那楼道不是有灯吗?”   程澈点头:“是有啊,还挺亮。”   贺远川又问:“你一个人去五楼害怕?”   这个问题听起来多多少少有点无厘头,程澈情不自禁地笑了几声:“不怕啊,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哦。”贺远川也点头,意有所指,慢悠悠说:“我还以为是害怕呢,所以两层楼还得两个人一起爬。”   程澈这才反应过来,脚步顿了下,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贺远川这是——在生气?   生他和蒋知遥一起上课的气?   他偏头看看贺远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解释一下:“只是一起去上课,一晚上我和他都没说几句话的。”   贺远川“哦”了声,说:“上呗,说话也没什么。”   程澈也“哦”了声,沉默地啃两口烤芋头。   两人这样无言地走了一小段路,旁边的人朝他这边靠了靠,贺远川头歪过来,小声说:   “我看那人不像个好人。”   程澈斜眼看他:“你一共也就这几天见了几面,这也看得出来。”   “嗯。”贺远川说,“我看了他的面相,属于刻薄自傲的那一类。”   程澈又“哦”了声,问:“那我是什么面相?”   “你是比较好骗的乖小孩面相。”贺远川说得一本正经:“反正你别跟他一块走了。”   胡话说完了,图穷匕见。   程澈笑了两声,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这句“好骗”指得是此时此刻。   但如果是贺远川的话,被骗一下就被骗吧。   “行不行啊?”贺远川见他光笑不说话,声音拖长了些,又往他这边凑凑:“我下巴还疼呢,不行也得行。”   程澈还是笑,他觉得贺远川好像有点可爱,真有点像只小狗。   “行吧。”笑完了程澈才说,声音柔柔的:“我可不能被别人骗。” 第41章 下雪   之后蒋知遥再来找程澈, 程澈就笑笑和他说:“你先去吧蒋知遥,我有点事儿。”   程澈的旁边总是还坐着一个人,靠墙盯着他看。   蒋知遥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脚向后挪挪, 原本想说的“没事我等你”又咽了回去。   后来几次再放学, 他从九班窗户那探头朝里看,后面那排已经空空如也, 没人了。   程澈旁边那位也不见了。   他问教室里出来的九班学生:“你们班程澈呢?”   做值日的同学拎着两根拖把, 看他一眼说:“哦,他好像是走了吧?刚放学就背着书包从后门出去了。”   同学拎着拖把往卫生间方向去, 蒋知遥的目光暗下去,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说程澈,为了避免某位再生莫名其妙的气,每天下午放学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噔噔噔就上了楼。   对此贺远川表示非常满意,上课也装模作样地开始听课。   蒋知遥又来找过几次,次次都见不着人,但是每次晚上上课,程澈还是和原先一样, 客客气气的, 看不出什么异常。   这天他特意提前收好了书包, 铃一打就出了门。短短一会功夫走廊里已经窜出去许多学生。   天气预报说寒潮就要来临,没两天就快要下雪了,大家都不想堵在大门口那里排队, 冻得慌。   快速流动的人群里, 蒋知遥隐约看见个熟悉的背影,背着个书包逆着人流向上跑。   他喊:“程澈——”   那道影子跑得更快, 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人流将他冲到了后面,蒋知遥好不容易爬到五楼,看见程澈已经坐在座位上低头写试卷了。   蒋知遥把书包塞进桌洞,很自然地伸手拍程澈的肩:“这几天放学都看不见你影子,跑得挺快呀,你吃饭了吗?”   “没呢,”程澈垂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笑:“人多,我就先上来了。”   那只手还是没收回去,在自己的肩上拍了拍,拍完也没见抬起来:“我带了面包,一起吃点?”   程澈不明显地偏了点身子,避开那只手:“谢谢啊,我不饿,你吃吧。”   自认清自己的性取向之后,程澈对于男生之间的身体接触变得敏感了许多,也更加注重这方面,有些时候别人不经意的触碰他会悄悄避开。   另外,蒋知遥对他的态度也好像有点过于热情了些。一晚上上课,那只手时不时地就要从后面拍拍他,不是问题目就是借东西。   晚上放学程澈收拾好书打算出教室,身后的人跟上来:“程澈!一起走啊。”   这种情况总不好说拒绝,蒋知遥的肩贴着他的身子靠过来,程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稍微让了点,低头说:“行啊,走呗。”   路上程澈没说几句话,只是偶尔笑笑,蒋知遥倒是话多,喜欢用手推眼镜,说一些学习上的事:“听说这次的集训营在省会,周边市区的重点高中都去呢。”   程澈漫不经心:“是吗。”   “我听上届学长说,这种集训营一般要在那住个一周,学校嘛,开得都是两人间,到时候我俩搭个伴呗?”   程澈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问:“不过我听说,这种一般不都是老师安排好的吗?”   “可以自己换的,”蒋知遥说:“和老师说一下就行。”   两人说话间已经出了校门,门口围着些接送孩子的家长。   蒋知遥原本是贴着程澈走,这会突然手一伸,拍拍程澈的肩:“没事,到时候我去找老师调。”   程澈眉毛蹙起来,原本想说“到时候再说吧”,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有人说:“程澈。”   他抬头,见贺远川站在几米远的街对面,手插兜看向这边。   程澈应:“来了——”   刚准备和蒋知遥告声别,贺远川已经大步朝这边走过来,身后一辆小电驴擦着边驶过。   “看车啊。”程澈扒拉他,往他身上看了两眼:“碰到你了吗?”   贺远川没回答,上前伸手把他背后的帽子拉到头顶,说话意味不明:“没碰着我,倒是碰着你了。”   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来。   拉上后贺远川没收回手,将程澈脖子下的按扣也扣上了,全程当立在旁边的蒋知遥是个空气。   “聊什么呢,有说有笑的。”贺远川松开手问:“什么两人间?”   蒋知遥看着贺远川的侧脸,先程澈一步开口,笑容下是不可察的晦暗不清:   “害,就是集训营的事,一时两时说不清,我说要和程澈搭个伴呢,你们班主任应该也在班上说过这事儿的吧?”   “哦。”贺远川淡淡说:“我当什么大事呢。”   他朝程澈摊开掌心:“手。”   程澈伸手,估摸着贺远川是要递手套给他。   结果贺远川从口袋取出手套,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直接给他戴上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带着警告意味: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个什么劲儿?”   贺远川一手握住程澈的手腕,一手调整程澈指缝里的边角布料。蒋知遥盯着那手没吭声。   到底是谁动手动脚?   他心里虽是看不起贺远川这种毫无目标的混日子差生,但知道这话就是明晃晃奔着他来的,也见识过贺远川打起架有多狠:“程澈,那我先走了啊。”   “哦。”程澈手还在贺远川的掌心里,一只手套戴了快半分钟,歪头说:“拜拜。”   之后的日子蒋知遥明显收敛多了,不但放学后不再去九班门口等,晚上上课时也不再从身后用手拍程澈的肩,程澈乐得清闲。   没两天清野镇就下了场大雪,鞋子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整个世界都一夜之间变成了素白色,房顶、电线杆、树上堆了层厚厚的雪。   赵庆小卖部门口的小顶棚上也铺了一层,赵庆个儿不高够不着,程澈便拿了根大扫帚说:“叔,你进屋,等会再砸着你。”   赵庆忙不迭往屋里跑,他曾经让屋檐上的冰锥砸过脑袋,有阴影:“你小心点啊小澈,地上滑呢。”   程澈说“没事”,抬扫帚把顶棚上的雪顺着边“哗啦啦”地都扫了下来。   江河特别开心,穿着江蔓给她买的小熊雪地靴在家门口那一片跑来跑去,踩了一串脚印。   江蔓给程澈也带了一双,说是顺道买的,程澈穿着有点儿大,自己又往里塞了双厚鞋垫。   他穿着新鞋子,给贺远川拍去一张照片:很厚实。   贺远川很快回过来:可以穿着去堆雪人了。   星期五当天又下了场大雪,这场雪是清野镇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了,刚下了几个小时,外面原本结了层冰壳的积雪就又覆了厚厚的一层。   这场雪从早下到了傍晚,到快要放学前才终于停了,路面上的积雪快到小腿深。   最后一堂课放学前十分钟,老师出去了,说是要发几张试卷让学生带回去。   乔稚柏便趁这个空档在班里招呼了一圈子人:“走啊,放学打雪仗去!”   王杉说:“天黑透了,上哪儿打去,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人都。”   一边的刘俊头趴在桌下在看小说,这会头一抬,激动的很:   “害,我还真就知道有片空地,那儿有一溜排路灯,不说多亮堂,但看得见人,场地还大,上那玩去呗!”   孙子阳几个也起哄:“是吗?那去呗,都去,人多热闹些,好玩——”   程澈在刷题,贺远川趴在桌子上,摘程澈胳膊肘那儿磨出的小毛球。   乔稚柏回头:“你俩也去!反正明天也不上课,晚点回没事儿——”   “不去。”贺远川手没停,戳得程澈胳膊肘痒痒的。“冷。”   程澈抬头,看了眼,听到这话又低了下去。   贺远川看见了:“你想去?”   “不是说堆雪人?”程澈小声说。   乔稚柏正在招呼他同桌秦祎也一起,秦祎是个闷葫芦,但出奇地听乔稚柏的话。   贺远川拍乔稚柏:“改主意了,去。”   “喔唷,难得。”乔稚柏没听到后面两人刚才叽咕的话,和平常一样大大咧咧不着调地开玩笑:“谁给你吹枕边风了?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程澈握着笔的手一顿,贺远川看他一眼,慢悠悠说:“谁啊?我也不知道。”   放学后一帮子男生浩浩荡荡地往空地方向去,刘俊走最前面带路:“兄弟们装备带齐了吗,血战啊血战,打起精神来都给我,尤其是你王杉,别又使那阴招——”   “你再给我装——”王杉从地上拾起一把雪就朝刘俊洒过去。   “哎哟我靠,我就知道你爱整这阴的,雪进我衣服了凉凉凉啊——王杉我操你大爷的!”   刘俊和王杉边走边打,扬起一片雪沙。   乔稚柏跟在后面,拽着闷葫芦秦祎和猿猴一样,边跑边喊:“秦祎,抓雪,上啊!”   几个大男生在前面跑着闹起来,乔稚柏回头喊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的俩人:“跟上,别落下了——”   贺远川看了眼程澈,说:“他们好暴力。”   程澈笑了声,“打雪仗不就是这样玩的。”   “我好像打不过啊。”贺远川说得认真且无辜。   打不过吗?   程澈的脑海里回想起美食街那晚的一战,贺远川以一人之力将三个人打得鼻青脸肿,挨几下必加倍还回去,要不是矮个儿耍阴招,贺远川怎么也落不得下风。   “所以你只能帮我。”贺远川头倾过来小声说:“记住没。” 第42章 生日   空地离学校不远, 是一片荒废了的民居楼房,乍一看就是没有屋顶的半截房基,没门窗,水泥砖裸露在外, 但每间房的大致格局都尚还存在。   据刘俊说是当年盖了一半被人举报, 后面就烂尾了。   路边确实有排路灯,这片空地往南四五百米就是另一个老小区, 偶尔会有人经过。   “像不像废墟, 有股末日那味儿。”刘俊从砖头上抓了把雪,“咱们分队吧, 两人一间房, 充当安全屋,躲屋里就不能再砸了——”   “行啊,”王杉补充,“但不能在屋里待太久,不然还玩个啥。”   几个男生嚷嚷着组队,“抽签还是石头剪刀布啊?”   “不是我说,你们幼不幼稚?多大人了还石头剪刀布,”乔稚柏梗脖子:“手心手背吧。”   “你他妈又好到哪里去。”王杉“啪”往乔稚柏身上砸了个雪球, 乔稚柏立马从地上团了个结实的还回去。   几个男生自动分成了几队, 王杉刘俊一致对外, 就是一言不合容易起内讧;闷葫芦秦祎跟在乔稚柏的屁股后面,乔稚柏像个镇山大王,一手叉腰一手指挥, 威风得很。   孙子阳和旁边几个男生互相又组了个队, 到处都是扬起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得见闪着光落下的痕迹, 原本寂静许久的空地一时间变得无比热闹。   贺远川也从地上攥了一块雪,捏成了个硬邦邦的动物:“看,像不像小鸭子?”   程澈还没来得及看,混乱中谁往他们这边扔了块巨大的雪饼,准头很好,兜了贺远川一头一脸。   雪从头顶和帽子上簌簌落,贺远川立马抓了块雪站起来,前脚刚挥出去。   头一偏便看见身边的程澈咬着牙从地上迅速团了个特别大的超级雪球,扔铅球般“嗖”一声朝着雪饼刚刚来的方向砸了回去。   贺远川愣住,有点懵,程澈三两下拍掉他头上的雪,把人往自己身后揽:“你团的太小了,路上就得散。”   贺远川看着他说:“冷呢。”   “嗯。”程澈一本正经:“哥保护你。”   有点母鸡护犊子的即视感。   贺远川没忍住笑了:“你比我小吧?你不是二月份的生日?”   程澈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猜。”这会天又开始飘雪花,贺远川伸手接,岔开话题:“下了,我们找地儿躲会。”   前面一帮子男生打得浑身是雪,不一会越下越大,雪花鹅毛般飘下来。   刘俊干脆快给雪球淹没了,“王杉你再偷摸往我头上砸个试试呢!”   王杉说:“哎?川哥呢,刚那会不还在这儿呢么。”   刘俊:“你别转移话题。”   “真的哎,贺远川不见了,”乔稚柏回头找,“学霸也不见了——”   贺远川收到乔稚柏微信时,正和程澈两人蹲在楼后的一小块角落里堆雪人。   这块有堵墙挡着寒风,头顶还有片宽敞的彩钢瓦,淋不到雪吹不到风,他俩刚才瞎逛发现的地儿。   程澈戴着贺远川的手套,蹲那一会堆一个小雪人,地上摆了整整一排。   “小刺,像么。”程澈握着个奇行种,说完自己先笑:“算了,小刺知道自己长这样,该骂我了。”   贺远川低头回消息,间隙里抬头看程澈拿着的雪人,看完也笑:“比我堆得好。”   “这倒是,”程澈把奇行种塞回雪里,问:“谁啊?”   “啊。”贺远川直接把手机屏给他看:“乔稚柏问我俩去哪了。”   程澈没看,“哦”了一声,也掏手机出来,对着地上的一排小雪人拍了几张照片。   当天晚上回家后,程澈从晚上拍得照片里挑了两张发了个朋友圈。   很快就收获了一小排点赞,大多是些班上的一些同学,乔稚柏在下面评论:好啊,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俩人呢,堆雪人去了是吧!   程澈莫名的心虚,没回,把手机揣回去开始写作业。   楼下不时响起阵洗牌声,程澈心无杂念地写到了十点多。   写完打算洗漱下睡觉,二楼的水管果不其然地上了冻,放不出水。   程澈在卫生间等了半天,叹口气,裹紧衣服踩着棉拖鞋下楼,想着去一楼用下江蔓的。   天冷了,打牌的人要求开空调,客厅的门便早早地关上了,程澈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从院子里穿过客厅,刚要拐进去,便看见程赴拎着个看不出颜色的涮笔桶出来了。   两人差点撞上,程澈看他一眼,没说话,身子向后避了避。   程赴端着桶立在那,“上次他们来找你了?”   程澈不想回答,但眼见程赴没有让开的意思,低低“嗯”了声。   “打你了吗?”程赴从口袋里摸根烟出来点上,那只小铁桶在手里晃晃悠悠,打火机“啪”一声响。   烟草味顺着凉空气钻进程澈的鼻腔,他没回答,只说:“让下。”   程赴深吸了口烟:“别人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好好上学,缺钱就和我说。”   程澈没耐心听他说这些,蹙着眉冷声:“做你的慈善去。”   说完直接抬腿往里走,肩膀撞到了程赴的,小铁桶甩起来,他没管,进去后便关上门。   装什么装?   程澈再出来时,红色铁门后的那个房间已经亮起了灯,门关着。   他收回目光,三两步上了楼,露天楼梯有点滑,鞋打滑差点摔,心有余悸地回了房间。   临睡前看贺远川给他的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评论了个刺猬的emoji。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晚上捏的那只奇行种,程澈垂眸笑了会,摁灭手机睡觉。   -   二月中旬就是新年,清野中学安排在二月初期末考。   赶在一月的最后一天,这天一大清早,贺远川就收到了来自遥远洛杉矶的消息。   【蒋青】:生日快乐宝贝。   【蒋青】:妈妈给你卡里打了些钱,今年回不去看你了。   蒋青常年在国外定居,虽然说的是“今年”,实际上贺远川已经记不清上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蒋青结了婚,有了孩子,修正了年轻时的那段错误轨迹,现在过得挺好。   贺远川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对见不见面的这些倒是无所谓。   记忆里蒋青曾经偷偷来看过他,买了一堆玩具,看着不像个妈妈,像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女大学生。   “变形金刚。”蒋青蹲在地上和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小男孩说话,小心翼翼:“奥特曼,你喜欢吗?”   他不喜欢。   其实贺远川对这些玩具没什么兴趣,乔稚柏说他像个小老头,不看动画片和动漫,没事时会看些红红绿绿的财经频道。   那时的贺远川还不知道这便是遗传基因的可怕之处,尽管后来他竭尽所能地避免自己像那个一年只来一回的男人,但是自己还是在各个方面都控制不住地朝他生长,性格,脾气,外貌,甚至于爱好特长。   包括那时站在蒋青面前的自己,也是个缩小版的贺临。   蒋青从小在国外长大,被家里保护过好的女生,爱就是爱了,轻信了男人的诺言,有身孕后才知道对方原来隐婚多年,长女只比她小上几岁。   她实在不忍心打掉腹中已成型的孩子,自己年纪不大,做事考虑不够全面,也不敢和家里人说,怀着一腔孤勇偷偷回国生了下来。   蒋青对小小的贺远川说过:“不管如此,拥有小川的那一刻确实是因为爱。”   贺远川将这句话记了很多年,度过了很多个夜晚。后来他想,其实这些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他是系统运行中的偏轨,程序制订时的bug,是一场错误的证据,这件事板上钉钉且无法改变。   所以他对生日没什么期待,和平常的任何一天一样,没有区别。   贺远川看完那条信息,在床上躺了半天,最后还是回过去一条:谢谢。   对面熬了一整晚的女人在等待回复,他到底还是不忍心。   因为期末考试临近,每科老师都拖了会堂,恨不得把一整本书上可能会考到的点都给再讲解一遍。   贺远川今天兴致不高,程澈提着早饭给他时,他说了“谢谢”,接过后没有吃,塞进了桌洞里。   “不吃么,”程澈看他一眼,取下背上的书包:“一会豆浆得凉了,天冷呢。”   “不怎么饿。”贺远川趴着,脸朝下,声音有点闷。   “感冒了?”程澈从书包里掏书。   “没。”贺远川说:“没睡好,有点困。”   程澈往四周悄悄看了两眼,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伸手呼噜两下贺远川的头。   “摸我是吧。”贺远川头没抬,手伸出来轻且准确地抓住程澈的手腕,听声音确实是困了:“我可感觉到了啊。”   “失眠了?”攥得紧,程澈收不回手,只好小声问:“你中午回家么。”   贺远川“嗯”了声,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回,在这得多冷。”   说完他趴那好半天都没等到下一句。   贺远川刚一打算抬头,便看见了一张放大了的脸正在自己的胳膊边,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险些贴上他的唇。   下一秒那双眼睛瞬间睁大,程澈连忙往后退。   贺远川吓了一跳,松开手:“怎么了?”   “哦没事,那个…”程澈拍了两下胸脯,说完停顿了会,凑过来小声说:   “我就是想说……祝你生日快乐啊,贺远川。” 第43章 长寿面   程澈是怎么知道贺远川生日的呢, 自那天晚上打完雪仗后,贺远川的那句“你比我小吧?”就一直扎根在他的心里。   程澈的生日在二月二十号,有时候赶得巧,可以赶上大年那几天。   同时也因为生日在二月, 同年生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比他小, 贺远川那么言之凿凿地说程澈没他大,程澈琢磨着那贺远川的生日可能就在一月。   不过也说不一定, 或许贺远川直接大他个一年。   程澈不大想直接去问贺远川, 这样显得太刻意,不自在。   他调到日历一算, 一月份拢共也没剩下几天, 他开始频繁在贴吧和微博里大面积地搜索。   “贺远川生日”“清野中学贺远川””清野中学臭脸帅哥”……   删删减减,尝试了许多种排列组合,最后连贺远川三年前初中的老照片都扒出来了,也没搜到贺远川的生日是哪一天。   直到某天廖老师在班上找学生去办公室整理材料,程澈难得主动请缨。   到了办公室一看,他猜对了,是学校前些天刚问他们要的个人信息复印件,还有一些试卷, 厚厚的几大摞。   程澈做贼心虚, 抖着手从一众学生名单里悄悄扒拉出贺远川的。   生日那栏是空白, 贺远川甚至从来没有填过自己的生日。   还没来得及失望,视线往上一抬。   便看见了一排长长的身份证号朝他招着手。   -   每年生日的这两天,贺远川的心里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闷得慌, 日子越近心里越堵。   十二点刚过就收到了乔稚柏的生日祝福:   【乔工】:生日快乐兄弟!新的一年继续开开心心!   他趴在床上回:收到。   乔稚柏知道他的生日, 每年会卡着点第一时间发来祝福。   在部分他与贺临没有矛盾冲突的时间段里,他可以用钱去买绝大多数感兴趣的东西, 得到的过于容易,导致物欲不高,也很少有珍视的物件。   东西丢了还可以再买,不喜欢了就直接扔掉。   一晚上他都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天冷了后刘姨给他房间的地上铺了层毛茸茸的厚毯子。   小猫们已经一个多月大,没事时会在毯子上爬来爬去。   房间里熄了灯,他赤脚下床,脚踩在厚毯子上,在黑暗里慢慢摸到阳台。   没开灯,他在那窝着摸了一会小猫,才站起身。   从黑乎乎的角落里慢腾腾地翻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   所以早上当昏昏沉沉的大脑听见程澈说“祝他生日快乐”的这一刻,贺远川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思维一时间无法归位,怔怔看了面前男生许久。   “你怎么知道?”贺远川轻声问。   “你猜。”程澈用他的话还回去,脖子后面有点红:“中午别回了吧,请你吃好吃的。”   班上闹哄哄的,到处是人声,偶尔桌椅板凳在地上摩擦“哧——”的一声响。   冬天的教室极少开门窗,空气不流通,但他们坐的位置靠着后门。   后门关不严实,这是个大问题,丝丝缕缕的寒风会从不够严实的门缝里挤进来,化冻的天,这风吹在腿上,半天就能吹出一片红色的硬疙瘩。   前几天在程澈打了个结实大喷嚏后,贺远川索性从家里带了块长长的小毯子,给自己盖上的同时给程澈的腿也盖上半块,问就是“毯子长了,不盖浪费。”   之后上课时他便经常能看见程澈红着一张脸坐得笔直,专心听课。   他看见了,会问:“脸怎么这么红?”   程澈咳了声说:“热。”   此时此刻,淡淡红意又从男孩的脖颈缓缓弥漫到耳边。   其实他想问,程澈,那现在呢,也是因为热么?   在这片吵闹的喧嚣里,贺远川这样看了程澈很久,才重新把下巴搭回胳膊上,没舍得挪开目光,就那样偏头一直看着,轻笑两声说:“谢谢同桌。”   放学后贺远川便有理有据地彻底黏上了程澈。   程澈走哪他跟哪,像一根牛皮糖。   “我要被挤到墙上去了。”程澈翻着白眼说,“你往那边去点。”   贺远川闷声闷气:“挤挤暖和。”   程澈说不过他,今天的贺远川看着状态不大好,他心里隐隐觉得大概是和家里有关,没多问。   路面上还存有些被踩结实了的雪,结了层厚冰壳,贺远川闲得没事伸脚去踩,踩完身子不出意外地朝前一纵,快栽倒前歪头说:“好滑,你扶我一下。”   程澈无语,怕他真的摔,到底还是伸手去扶:“你说你踩它干嘛?”   他们顺着校门口外的过道往饭馆那边走,路上有很多回家的学生,熙熙攘攘的。   偶尔有骑着小电驴的学生从他们身后穿过,这种时候贺远川才会重新直起身子,将快被挤跑的程澈往自己身边揽。   程澈带他去了一家面馆,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师傅,店里热气腾腾。   “这家的三鲜面特别好吃。”程澈推开门,回头和贺远川说:“泡椒甜甜辣辣的,汤头鲜,皮肚肉丝猪肝…料可多了。”   店里有几桌人正在吃面,价格表贴在墙上,老板看见程澈便招呼:“哟,小澈啊?”   程澈笑着寒暄:“方叔,今天忙吗?”   “今天还好,天冷了,出来吃面的不多咯。”方叔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还是吃三鲜面?”   “是呢,”程澈应得乖:“加两个鸡腿方叔——”   程澈把书包从肩上取下来,对贺远川说:“你在这等,我去上个厕所。”   贺远川说“好”,抬头看程澈到店里面去了,里面那儿还开了个门,挂着一门帘,看不到里面。   他掏出手机看,微信好友栏又弹了条新消息出来,这会店里暖气吹得他足够放松。   手指在主页面顿了会,最后还是伸手点开。   是他这几个月来拒绝多次的人,附加验证消息那儿是一句:“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后果。”   要考虑什么后果呢,他一个今天刚满十七岁的学生,得到的不是父亲的半句祝福,而是一句货真价实的警告。   贺远川盯着消息栏里的这句话许久,坐在板凳上的身子无意识发僵,喉头涌起一丝不可察的不安。   明明店里的空调是暖的,却仍开始觉得冷。   半年前他可以说走就走,什么都可以不要,凭着一身反骨昂着那颗绝不低下的头,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打不服,怎样都能活。   贺临即使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彻头彻尾的商人,也永远拿他没办法。   但现在的他不行。   他有了四只猫,有了昏暗路灯下排列成行的小雪人堆,有了上课时搭在腿上的小薄毯和凑在耳边的悄悄话。   有程澈。   贺远川坐在那愣神的功夫,程澈已经从帘子后端着什么出来了。   他们坐的这桌在角落,离其他几桌略有些距离,贺远川看程澈将那个冒着热气的碗放在自己面前。   他低头看,碗里是根长长的面,旁边卧着个荷包蛋。   贺远川看着那碗面,听程澈在头顶说话,轻声细语的:“过生日总得吃长寿面,这家老板我认识,小时候我过生日,我妈会带我来吃。”   “你做的?”贺远川没抬头,问。   “啊。”程澈似乎是有点不大好意思:“我擀的,一根面擀得有粗有细。”   贺远川还是没抬头,拿起筷子将那根面夹起来,程澈说得认真:“不能咬断,得一口吃了。”   贺远川凑上去,将那根面慢慢地一口吃完,含糊不清:“好吃。”   有点烫,烫得他觉得舌头发麻,心头也发麻。   “很好。”程澈盯着那根面有没有被咬断,确定是完整被吃进去后,才老爷爷般点了点头,说着以前从老人那听来的吉利话:   “面一口吃完,以后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贺远川听着,夹起那个蛋黄溜走了的空心蛋,没忍住笑了两声,声音有点闷:“还有个鸡蛋呀?”   程澈也笑:“技术有限,没好浪费老板的蛋,下次再给你打个完整的。”   “没事,我不爱吃蛋黄。”贺远川吃了那颗空心蛋:“说话算话么。”   “算。”程澈今天出奇地有求必应,“生日快乐,贺远川。”   贺远川端起碗喝了口汤,暖意涌进四肢百骸,这才抬头看他:“程澈。”   “嗯?”程澈弯了点腰,伸手呼噜他的头发,小声:“昨晚没发是因为想亲口和你说。”   贺远川闭上眼睛,再抬头时眼圈发红,声音涩得不像话:“弯腰,我抱抱你。”   程澈的身子顿了下,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没动。   在这一刻,他突然生出些剧烈的不安,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打破,蝴蝶要破蛹,海面要翻起巨浪,他不知道打开这个盒子到底会带来什么,或许是场暴雨,又或许是场动荡的海啸,宁静会自此终结。   他突然想逃。   他听见贺远川叹了口气,胳膊朝他张开,用那双红红的眼睛看着他,换了种说法:“我想你抱抱我。”   店里人声吵闹,老板在厨房忙碌,没人会注意到他们这里。   程澈看着贺远川想,算了,先不逃了吧。   他站在那,亲手打开盒子,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等待着他的拥抱中。 第44章 浴池   程澈弯着腰, 贺远川坐在凳子上举起胳膊,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了很久。   在青少年的校园流言中,贺远川跋扈,性子冷, 难以相处, 不好惹。   但程澈将这颗脑袋摁在自己胸膛上时,硬硬的发茬戳着自己的手心, 痒痒的。   他的心里突然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贺远川确实是无坚不摧的。   这个人甚至拥有奇妙的魔法,雨天的伞, 拐角处凭空出现般的粥店, 带有余温的外套,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他,就像那晚在医院顶楼说的:“稳稳的,摔不着。”   只要有他在,程澈永远摔不着。   程澈总是下意识忽视一些东西,可在此时此刻,有一个微弱的念头从土里隐约冒出头,虽然晦暗不明, 却无法再忽略。   ——我好像也在被他所需要哎。   师傅端了两碗面过来时, 两人手忙脚乱地分开。   其实手忙脚乱的只有程澈一个, 贺远川看着倒是慢悠悠的。   程澈有点做贼心虚,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眼睛往方叔脸上瞅了好几眼。   好在方叔应该是没看见, 神色和往常无二, 转头正和厨房里的员工说话。   两人吃完面回学校时,路上没什么人, 车也少,很安静。   天气冷,沿街的门面店安上了厚厚的透明门帘,可以挡住寒风,同时也隔绝了大部分声音。   这两天还在化雪,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一吹,和刀割似的疼。   程澈昨晚翻箱倒柜找到了自己的围巾,又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手套来,今天特地带来了。   事实证明他带对了,从来没有忘记带手套来学校的贺远川今天破天荒得忘记带了。   程澈:“要吗?”   贺远川说:“你戴吧,我有口袋。”   程澈还是递了只过去,“戴吧。”   贺远川没说话,接过去戴上,快到校门口时说:“现在回去太早了吧?”   程澈看了看门卫室,门卫大爷还在吃饭,从窗户看去朦朦胧胧一个影子,正守在电视机前。   “那去哪?”他转头看沿街的店铺,“那边有家奶茶店,不然去里面坐会?”   贺远川:“学校后面有面湖,你去过么。”   “没有。”程澈还真没去过,上学这些年基本每天放学了就回家,学校附近有什么还真是没注意过。   “去不去?”贺远川呼了口热气:“咱俩溜冰去。”   贺远川带着程澈轻车熟路地去了学校后面。   倒真的是有面湖,在一片掉光了叶子的枯树林里,两人猫着腰进了林子,湖的面积不算大,但也不小,对面远远的有几户人家。   这地儿平时有树枝遮挡,不容易照到太阳,岸上还有不少积雪未化完。   湖面确实有冰,看着挺厚,程澈拿脚踩了踩冰,贺远川从旁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没事儿。”程澈将身子重量压上去,踩完说:“挺厚,真能试试。”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把两只脚都放上去,全踩上去后挪了几步,“哧溜”一下,程澈没忍住笑起来,他觉得好玩儿。   贺远川的手一直虚虚拦在他身后,程澈笑着回头看那只手:“怎么,还怕我摔啊?”   “你小心点。”贺远川也笑,“不然你回来吧。”   “没事儿。”程澈试着用鞋子在冰面上打滑,“我试了,厚着呢。”   贺远川带程澈来这儿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溜冰,纯粹是想找个没人的地儿,拉面馆里的那个拥抱太过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悄悄的再近一寸,再多一分。   但现在看着摇摇晃晃展开胳膊踩在冰上的程澈,什么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贺远川有片刻的出神。   程澈今天穿着厚羽绒服,看起来像只企鹅,他很少有这样纯粹开心的时刻。   贺远川就站在在岸边,看这只摇晃的企鹅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   可爱。   好看。   简直想要一口吃掉。   “过来点。”贺远川说:“别跑太远。”   程澈大声说“好”,其实他没走出去很远,贺远川说了他便转身往回滑。   然而没走两步,便听见脚下传来一阵清脆且不祥的“咔嚓”声。   程澈停住动作,低头看脚底,冰在鞋子底下裂开了一道缝,从中心往四周蛛网状蔓延。   他慢慢抬头,贺远川明显是急了,跑着要过来拉他。   人还没跑到,程澈就“嗖”地一声跟着突然碎掉的冰层下去了。   第一反应就是真冷啊。   第二反应是原来贺远川跑起来这么快,力气也大到可以一把将他从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拽出来,才没有整个人都淹没进去。   “鞋子脱了。”贺远川脸色有点难看,蹲下去给他脱鞋袜,程澈的下半身被泡了个透,湿答答地滴水:   “裤子……”   贺远川看向程澈的裤子。   程澈顺着目光低头看去,布料因为吸了水此刻紧贴着腿,导致某个部位显露出不太妙的轮廓……   程澈瞬间脑袋轰地声响,伸手一把捂住:“裤子——裤子不能脱!”   “没让你脱。”贺远川咳了声,指着岸边的一块石头无奈道:“坐那儿。”   地上落着层积雪,他离石头还有些距离,程澈犹豫了一瞬怎么过去,下一秒视线里便多了一只皮质雪地靴。   “踩着。”贺远川说。   “不好吧?”   “那就踩雪。”   程澈紧紧捂住裤子,光着脚踩上那只靴子,想借个力过去。   谁知刚踩上去,先是感觉脚下皮料的触感有些凉,人还没站上去,紧跟着就有只有力的臂膀从他身下越过去,一把将他横着抱起来。   突然悬空让程澈小声惊呼了下,失重感支使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胳膊搭上这人的脖颈。   贺远川的脸离他很近,呼吸柔柔地落在自己的额边,他听见贺远川轻笑了声,说:“别捂了,我不看。”   程澈抬头,贺远川正垂眸看着他。   “我哪……哪捂了。”刚对视上这道目光,程澈就移开了,他突然不敢看,说话也结巴起来:“你把眼——眼闭上。”   贺远川闭眼弯腰将他放到石头后才起身。   “我可以睁开了吗?”问得倒是一本正经,虽然该看的刚开始都不小心看到了。   程澈在石头上挪挪挪,把鞋里的水倒掉甩干,穿上后又低头确认完,才说:“嗯嗯。”   贺远川直接带着程澈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浴池,平时的丑校服派上了大用途,系在腰上垂下去,能挡住风。   尽管如此,路上程澈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贺远川在旁边接:“狗百岁——”   程澈揉揉鼻子扭头看他,嘿嘿笑:“你记得?”   “反正没忘。”贺远川说,拉着程澈走快了些。   其实不止是记得,还查到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   程澈拒绝了淋浴间,这家浴池规模大,男女浴室各占一半,除了大混池还有单人小浴池。   大混池的票价稍微便宜点,贺远川没要,买了两张单人池的票,把手环给程澈一只:“戴上。”   这倒合了程澈的意,一个人脱光了滑进温热的单人池里,冻得起鸡皮疙瘩的腿这儿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舒服地哼哼。   浴池没有门,只搭着个帘子,能遮挡住视线,但不隔音。   贺远川在他隔壁,估计是听到了动静,似乎是笑了,问:“不冷了吧?”   “岂止是不冷了,”程澈把毛巾叠起来枕在脖子后面,眼睛闭上:“暖和得都有点想睡会儿。”   “嗯。”旁边的贺远川说:“睡会儿也行,一会我喊你。”   “几点了?”程澈有点迷糊地问,问完又说:“算了,你手机也不在旁边。”   “两点了。”贺远川声音不大:“我这墙上有钟。”   “啊?”程澈顿时睡意全无,哗啦一下坐起来:“怎么突然就两点了?”   两点十分打预备,别说两人现在浑身未着一物地泡着澡,就算是立刻马上把衣服穿好,跑回去也铁定迟到。   程澈有气无力地躺了回去,透过氤氲热气看天花板:“这算逃课吗?”   “算。”贺远川在隔壁说:“不知道会不会记过呢,说不定还得写检讨,周一还得到操场在全校师生面前念一遍。”   程澈躺不住了,哗啦又坐起来,人刚准备扶着池边站起身,便听见贺远川在隔壁慢悠悠地接着说:“躺着吧,请过假了。”   “你又逗我是吧?”程澈扶着池边重新躺回去,对着天花板喃喃:“我怎么这么好逗啊?你说什么我怎么都信呢?”   “嗯。”贺远川笑:“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下次不信你了。”程澈眼皮沉下去,他闭上眼睛说。   “信一信吧?”贺远川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轻轻柔柔地透过墙壁抚上耳膜:“困就睡会儿。”   程澈“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应哪一句。   他确实睡着了,这点他也觉得奇怪。明明自己的睡眠质量奇差无比,但是在贺远川旁边,他总是能够很快入睡,跟被下了安眠药一样。   中途醒了一次,贺远川的影子投在帘子外,人站在外面跟他说话,说是有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程澈说好,很快那道影子消失了,他睁开眼,睡意也跟着一起消散。 第45章 心愿   程澈在浴池泡了好一会, 帘子外时不时过去几个人影。   冬天来泡澡的人多,他昏昏沉沉地泡着,贺远川走后他便睡不着了,头枕着毛巾看天花板。   等了很久贺远川也没回来, 程澈没有干净衣服, 哪里都去不了,前台送了条干浴巾, 他慢吞吞裹上, 准备去大厅坐一会。   手刚搭上帘子,外面显出个人影来, 一只手伸了进来, 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   他低头看那只手,青筋浮现,贺远川的声音从外传来:“衣服和鞋,换上。”   程澈没说话,也没伸手接,只是问:“你特地去买的?”   “嗯。”贺远川说:“刚好看见。”   程澈“哦”了一声接过来,自己的指尖被水泡得发皱,动作间触碰到了这人的手, 有点凉。   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 人影从帘子后消失:“你穿吧, 我到大厅等你。”   两人在大厅坐在垫子上看了会电视,出来时才发现要下雨了。   本来这段时间天黑的就早,因为空中连片的乌云, 下午五点就黑透了。   这一天过得有点魔幻, 程澈觉得生日当天得吃个蛋糕才算圆满,拉着贺远川去买了个小的。   买时程澈问贺远川要什么味的, 贺远川没回答,只问:“你喜欢什么?”   程澈摇头:“你过生日,你选。”   贺远川低头在玻璃柜上看了会,指尖在草莓蛋糕上停顿,绕开后要了一块芒果蛋糕。   程澈没说话,垂眸盯着虚虚搭在玻璃柜台面上的手指。   贺远川偏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程澈收回目光。   贺远川最后还是买了程澈喜欢的芒果味,虽然——程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可能是王杉分零食时,他偏好拿芒果味的东西,但这点小事,细枝末节且不显眼。   贺远川了解自己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这让他既感觉到危险,海浪翻涌上来,他又实在舍不得收回没入一大半的脚。   两人拎着小蛋糕找了个避风的楼道口,蹲在地上把蛋糕从盒子里掏出来。   程澈数了一遍,蜡烛不够十七根,贺远川说:“插七根吧,意思一下。”   程澈不愿意,让贺远川在那等着,自己又拐去蛋糕店多买了盒蜡烛。   回来满满当当插了十七根,掏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勒额饿——”程澈蹲那唱,边唱边拍手,说:“你许愿呀。”   贺远川看着他笑,“嗯”了声,闭上眼,双手合得虔诚。   关于生日的概念与流程,程澈其实也不算特别了解,记忆里每年生日的清晨,傅萍会给他煮一根长长的面,旁边卧着颗荷包蛋。   若是程赴在家,傅萍便会带他上方叔的那家面馆,在面馆给他煮,晚上回家再买一个小蛋糕,插上蜡烛让程澈许愿。   程澈闭着眼,就着摇曳的烛光许下心愿。   他的生日愿望大多和傅萍有关。   愿自己长得更高更强壮些,可以举起扫帚赶走挥着拳头的醉酒男人。   愿自己的学习再好一点。   这样以后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带着傅萍搬离这片潮湿的弄堂老楼,可以在流浪猫狗奄奄一息时,有足够的能力与金钱救活每一只。   后来他不再过生日,那年程赴难得在家,唯一一次鼓足勇气开口要,程赴意外地答应了。   程澈很高兴。   晚上兴高采烈背着书包回家,连走路都是蹦着走,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到家后发现铁门紧锁,小院里黑洞洞的,没有芒果蛋糕,也没人在家里等着他。   程赴完全忘了这回事,已经坐上下午五点的火车去了外地。   连钥匙都没有留给他一把。   那几天赵庆有事回老家,小卖部关着门,当天晚上下大雨,程澈靠在树下淋了一夜,第二天烧得两眼发黑,模糊中被临时回来的赵庆抱去了医院。   他在赵庆的肩头,跟着颠簸想,爸爸,我很廉价吗。   这是程澈对生日的全部印象,比较久远,他像模像样地扮演起傅萍的角色,给贺远川煮上了那碗面。   这次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他却收获了紧密温热的拥抱,不是自己生日,却依旧得到了一块为了他而买的芒果蛋糕,和一份迟来的回答。   以及一个关于他的生日愿望,祝程澈以后可以健康平安。   另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一直陪在程澈的身边。   这个程澈不知道。   这是贺远川藏匿于那个楼道口,湿漉漉且私心的十七岁的心愿。   -   贺远川将程澈送到乌海巷后,才抬脚往回走。   他到巷口伸手匆匆拦了辆出租,一边开车门一边低头看手机,给刘姨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他坐进车里关上门问:“找到了吗?”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贺远川的眉头蹙起来:“平时我不都是把门关上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握着手机听了会,“嗯”了声,说:“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长长叹口气,抬头和司机说话:“师傅,能开快一点吗?”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车里开着暖气,师傅转头过来:“这会儿堵车哦,小伙子,今晚有暴雨,路上都是人,我尽量啊。”   贺远川应了声,身子沉沉朝后靠,偏头看车窗外。   车里昏暗且有点闷,天色也暗,透过车窗看得见带有雾气的团团车灯,不一会细密的小雨点落在窗户上,啪嗒啪嗒,模糊了他的视线。   还好他俩跑得快,用不着淋雨。   贺远川再次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   今晚当真有场大暴雨,手指慢慢往后滑,看样子得下一整晚。   手机弹消息,是程澈发来的。   【顺毛刺猬】:坐上车了吗?   贺远川开了点车窗,冷空气从那条缝灌进来,他打字:坐上了,到家和你说。   【顺毛刺猬】:好,明天还吃那家的包子吗?   贺远川蹙着的眉一寸寸缓和:你想吃吗。   【顺毛刺猬】:我想吃隔壁的。   他笑了声:那就隔壁的。   程澈回过来个小猫的表情包:「好的」小猫眨眼.jpg   贺远川抬眸,从中午的那条申请消息后,微信好友栏一直在契而不舍地弹消息。   指尖停顿,他盯着那条消息提示,风吹得太阳穴发胀。   闭上眼,好半天后,伸手点了通过。   车在小洋楼前停下,贺远川边付钱边开门下车。   刘姨打着伞迎出来,往他这边一路小跑。   这会儿雨下大了,噼里啪啦地落到伞面上,声音由远及近。   车在身后开走,贺远川站在雨里,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和着雨声低头摁着语音键,给程澈发了条语音:“我到家了,你早点睡。”   刘姨举着伞遮到他的头上,说话急:“怎么不等我过来再从车里下来啊?这雨就这样淋着。”   他等不及。   手机屏上一层雨水,他不在乎地装进口袋抬腿往小洋楼里走:“下午我回来锁了门的,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听了你的,他问钥匙我就说丢了。”刘姨说,说着说着开始伸手抹眼泪:“他找了开锁的来,我拦也拦不住。”   贺远川“咣”地一声推开院门,压着声:“不怪你。”   他几步上了楼,刘姨在身后收伞,贺远川一把推开房门。   门锁那只剩个空洞,把手被人卸掉了,随意地丢在一边。   他进去弯腰找了一圈,床底,阳台,平时猫会躲的沙发后面。   一只也没了。   四只猫连大的带小的,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口袋因为弯腰露出条缝隙,手机顺着褶皱滑落,在厚地毯上弹起来,又砸下去。   贺远川湿着衣服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头发“嘀嗒”往地上滴水。   除了猫,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抽出来一半,衣柜门大咧咧地敞开,全都张着大嘴,仿佛在嘲笑着此刻的他有多么不堪。   剧烈的愤怒催得他头疼欲裂,贺远川情不自禁闭上了眼,嘴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刘姨收好了伞,拎着条干浴巾跟上来,声音发着颤:“我看是拎着个包出去了,不知道装了几只,哪知道他今天突然回来……平时我都注意着不让猫出来,就怕被他看到……”   “他人呢?”贺远川问,他长长呼出口气,尽力控制自己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开车走了。”刘姨说,用手抹眼泪:“不知道上哪去了,我也没敢问。”   贺远川在房间低头站了会,这期间无数念头疯狂地在脑海中翻涌。   “你先回房间吧,刘姨。”贺远川淡淡说,俯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手机,视线往地上搜寻。   “擦擦吧。”刘姨把浴巾递给他,“冷呢这天,猫等会我再出去找找……”   “不用。”目光停住,贺远川垂眸从地上拾起哑铃,是乔稚柏带来的,拎在手里掂了掂:“你找不到。”   贺临带走的东西,没人能找得到。   四只猫对贺临来说,找个地儿随便扔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贺临不在乎这些,带来不了任何价值的东西,会和他一样被扔在陌生的小镇独自生活这么多年。   窗外暴雨越下越大,贺远川面无表情地拎着哑铃出了房间,在刘姨惊恐的目光中举起来,用力砸向墙角闪着红光的设备。 第46章 破戒   贺远川当天晚上沉默着砸掉了家中所有的监控, 碎片四溅,一些塑料颗粒落到他的头发上,零星的溅入眼里,他低头揉揉, 砸完所有后将哑铃随意一扔。   哑铃在地上滚了两滚, 咕噜噜堆到墙边。   他推门出去,穿过光秃秃的花圃, 黄土被雨水冲洗出污糟的浑汤, 大步出了篱笆院门。   暴雨铺天盖地泻下来,砸得人挪不动步。   慌乱的脚步跟在身后, 他回头看了眼淋着雨的刘姨, 还是接过了伞。   雨太大,即使打着伞,裤子也很快湿了。雨点溅在脚边,不一会儿就浸透了他的鞋,感受到冰冷的湿意缠绕在皮肤上的那一刻,第一念头不是好冷——   是幸好学校旁的那家浴池开着门。   他在雨里麻木地站着,不知道要去哪。   贺临每年在清野镇待不了几天,除了这栋小洋楼, 不会再有其他住处。   贺临或许会将猫直接扔掉, 或许会带着猫离开清野镇。   再扔掉。   无论哪种, 在这样的严寒加暴雨的晚上,贺远川想不到四只猫要如何存活下去。   也想不到这件事该怎么和程澈说。   附近的角落他都一一去看,没有踪迹, 他去了好些地方, 皆无所获,意料之中。   最后在街边看见了只大着肚子的猫, 躲在店铺门口倾斜的广告牌下,瑟缩着身子喵呜叫,大概那个小拐角比空荡荡的门口更具有安全感。   拐角太小,广告牌看着破落多年,在暴雨下用处不大。   清野镇的路政做得和巷子里的灯一样差,下水道凹陷处堆满积水,贺远川举着伞在路对面站了很久。   这里落后,封闭,遥远。   且孤独。   他知道贺临到底想要什么。   皮带在身上抽断了也不哭,被踹膝盖也牢牢钉子般笔直站着,还有什么会比看这样一个高昂着脑袋,永不低头的犟种服软更加畅快的事呢?   在从前,贺远川觉得万物各有命,不去插手任何因果,同样的,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因果从始至终都是他独自受着。   大肚子的猫头顶落下把伞,贺远川顺着屋檐空着手往回走,他抬胳膊捂了把脸,擦去雨水,久久才放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从列表中翻出傍晚在车里通过的那个微信,打了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笃信的信条在逐步瓦解,不由自主地开始去插手一些东西,猫也好,其他也罢。   他想接住下坠的塑料瓶。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多年后的程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去想,没有答案。   在他后来与贺临打过的数次交道里,程澈大概看得出贺临的为人,对那样一个冷漠重利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个机会。   那四只猫是贺远川的软肋。   不。   其实猫不是。   贺远川一定是放弃了一些东西,所以被丢到荒郊野岭的猫才会重新被找到,完好无损。   放弃了什么呢?   贺远川不曾提过。   但即使他不提,程澈也足够清楚。   这是一切的起始。   -   贺远川第二天没来上学,一问说是请假了。   程澈拎着从隔壁早餐店买的包子豆浆,旁边是张空荡荡的桌子。   他吃了自己的那一份,把贺远川的那份放进隔壁桌子的桌洞里,上了半天课,他还是没忍住,赶在大课间给贺远川发去消息:你没事吧,请假了?   贺远川回得慢,程澈发完握着手机趴着等了好一会,手机才弹条新消息。   【宇宙好心大王】:没事儿。   程澈手指动了动,打出又删,删删减减半天。   他不信没事儿,但是问乔稚柏,乔稚柏也是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昨晚贺远川给他发了条语音后就再也没说过话,要是平常晚上洗好澡后,一般贺远川还会打来个视频,让他看看猫。   一晚上程澈都没睡好,在床上折腾到凌晨两点,心里堵着烦,最后从录音列表找了条之前录的语音,戴上耳机才睡去。   程澈叹口气,打字:真没事?   【宇宙好心大王】:真真的。   【宇宙好心大王】:「拍胸脯」.小猫jpg。   这套表情包是程澈先用的,主角是只沙雕奶牛猫,看着有点像黑白花和小刺,他觉得可爱就收藏了整套。   谁知道他用一个对面偷一个,一段时间下来,已被偷得所剩无几。   程澈无奈,明知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守着那张空桌子坐了三天,上课时总是忍不住偏头去看。   看完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摇摇脑袋继续听课。   晚上回家微信一问,贺远川反正就是说没事儿,但是当程澈想要打电话或是打微信,对面就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不能接。   “好困,想睡了。”   或者是:   “我不在家,别担心。”   “很快我就去上课了。”   到第四天,程澈背着书包来上学,进教室前目光就透过玻璃窗看向后排。   并没有看到熟悉的人,那儿依旧空空荡荡。   程澈板着脸上了一天的课,实在坐不住了,再次问了乔稚柏:“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次乔稚柏明显表情犹豫了一瞬,和上次的一脸茫然不同,底气不足:“我不知道啊。”   程澈看着他,乔稚柏挠挠脑袋,又挠挠脖子,这样浑身刺挠地扭了会,最后长叹了口气:“哎,他不让我说,你又真的想知道,你俩闹矛盾了吗?”   没,但快了。   乔稚柏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了:“他发了几天的高烧,差点烧晕了,还是刘姨打车送去医院的,猫丢了他找了一整夜,估计淋到雨了——”   “发烧?”程澈嘴唇动了动,哑了好半天才开口:“猫丢了?”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不时一个惊雷夹着闪,凌晨两点睡不着,他起床摸黑关上了窗。   “连着几天三十九度多呢。”   乔稚柏也有点蔫蔫的。   朋友生病他当然担心,贺远川体质好,除了因为不爱吃早饭好低血糖,基本不会感冒发烧:“他爸给扔了,他全给找回来了,哎,不多说了。”   要不是那天刘姨打电话过来让他帮着请假,他还不知道呢。   谁知他刚说完,身后的桌脚在地上摩擦出“哧”地一声响,动静挺大,程澈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后门那走,步子快,留个匆匆的背影。   这会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的课间,上完今天的课,再过两天他们就要期末考。   马上就要打上课铃,乔稚柏愣住,喊:   “哎哎——你去哪啊?猫找到了,都好好的呢,程澈!”   王杉刘俊他们几个也朝这边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束背影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后门,门带上了。   说实话,程澈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原先是担心,现在是担心混杂着愤怒,以及其他说不清的各种情绪在他心口堵得难受,快要爆炸。   他噔噔噔下了楼,贺远川的家他去过一次,他知道在哪。   上课期间清野中学的大门按照惯例关着,旁边留个小门供老师和清洁人员进出。   即将要越过门卫室时,听见门卫大爷在里面跑出来喊他:“站住!你去哪?没放学呢!”   程澈匆匆往小门那跑,来不及说话。   大爷眼疾手快抬手关上了,程澈脚直接一打弯,往学校后门跑。   身后跟着门卫大爷的喊,混合着铃铃作响的上课铃。   他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跑到后门围墙那,脚踩着碎砖,刺溜一下就翻了过去。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墙头上积雪未化完,带些淤泥,蹭到了羽绒服的衣摆。   没在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程澈往路边跑,伸手拦了辆车。   程澈扮演好学生的角色这么多年,校服拉到最上面,扣子扣到第一颗,乖巧懂事。   上课认真听讲,不出错不踩线,按照标准的路线成长着,比机器人更像一个机器人。   这是他十七年来没有伪装地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其实他只是想问问。   为什么不说?   出租在那栋熟悉的小洋楼前停下,程澈付钱下了车,一转身目光定住,看向篱笆围着的小院内。   几天没见的人此刻正靠在一楼露台边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厚毯子,头偏着不知道在看哪儿。   门没锁,程澈就那样进了院子,没说话。   瘦了。   几天没见,贺远川本就不大的脸小了一圈,五官更清晰,下颚的弧度硬朗,有种疲态。   贺远川回头了,原先飘忽的视线落在站着的程澈脸上,眉一抬:“来了?”   语气稀疏平常,对面前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仿佛程澈今天就是他约来做客的。   程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半晌,上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左手握拳高举到半空。   “打吧,没事。”贺远川闭上眼,说得很慢也轻:“我知道你生气。”   那只紧握的拳在空中停滞,不显眼地发着颤。   “为什么不打?”没有等到疼痛,贺远川闭着眼问。   连续三天的高烧让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唇发白。   指甲嵌进肉里,程澈面色难看,胳膊久久不落。   明明心疼得要死,开口却是冷的,咬着牙:“为什么不说?” 第47章 等等我   家里有刘姨, 单纯跑丢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这点程澈非常清楚。   程澈没见过那位,不知道那位什么手段,他只知道贺远川一个人在这儿住了好多年。   背着大书包独自回家的日子他过过, 他比谁都更懂那是什么滋味。   作为程澈, 他会感到孤独,贺远川难道就不会吗?   他一个人贴在卧室墙上, 假装自己和邻居阿姨一家一起生活时。   贺远川呢?   程澈看了躺椅上的人很久, 拳头越攥越紧,然而高举着的胳膊就是迟迟不肯落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那人似乎是轻叹了一声。   随后一只手从毯子下伸出来, 手指较之前要更瘦削,筋条更显眼。   手背上有几个针孔,那只手抬起来,轻握住他举在空中的拳。   针孔处发青,程澈盯着手背不放。   紧握住的两只手攀着一路下移,最后他的拳被一起带进了温暖的毯子下。   明明那只手没比他的热上多少。   在毯子遮挡住的角落里,那人的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加重些力道握紧, 试图将本来就不多的暖意传递给他。   “程澈。”躺椅上的人轻声念他的名字:“手怎么这么凉, 你的手套呢?”   程澈不理。   天气预报今日无雨, 贺远川的身上还是溅到了几滴,温热的,落在下颚处顺着边缘滑进脖子。   有点痒, 潮湿的温度慢慢消散。   贺远川睁开眼, 仰眸看着面前的男生,声音温柔得像海:“不要自责, 和你没关系。”   程澈明明什么都没说,毕竟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股汹涌叫嚣着的情绪是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无所遁形,其实那拳头是想挥向自己。   如果没有他,没有猫,贺远川不会这样——至少不用生这场病。   就像猫突然消失,猫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再次出现。   “有些话没有和你说过。”那只手在毯子下挠了挠他的手背:“因为害怕,怕你逃跑。”   “我什么时候跑过?”程澈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贺远川笑,“真不跑?”   程澈沉默,明明自己是来找这个人算账的,现在手拉着手算什么意思?   “你说的啊,不跑。”贺远川闭上眼,声音又轻又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说?”   程澈低头盯着他。   “因为舍不得。”毯子下的手缓缓下挪,轻撬开他掐住自己手心的指尖,抚着凹陷进去的月牙:   “舍不得你担心,舍不得你自责——虽然你还是会自责,你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好。”   程澈不说话,他不敢开口。   心脏在胸腔下剧烈跳动,他怕一张嘴,那颗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贺远川确实看透了他,他现在真的有点想跑了。   “程澈,你很善良,也很勇敢。”贺远川还在说,很有耐心。   抚着手心的那根手指也抚在程澈的心头:“像一块璞玉,和你的名字一样,澄透、清澈,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没有人这样描述过他,程澈从不知道这样的词可以安在自己的身上。   他扭了扭,想抽出那只手,却被攥得更紧。   “所以为什么不打?”贺远川仍闭着眼。“你的问题我回答了,你也回答一下。”   “我就要打呢!”程澈喊,力气不足显得虚虚的:“把我的手还给我!”   “不还。”贺远川耍无赖,睁开眼看他一会,才轻声说:“程澈,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就是想揍死你。”程澈咬着牙嘴硬,目光躲闪。   “揍死我吧。”贺远川把脸凑上来,那双湿漉漉的黑眸倏然近了:“怎么不揍,不是还有一只手?”   程澈虚张声势地举起另一只,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好吧。”程澈的肩膀懈下去,有气无力,那双黑眸好像快要将他吸进去。   他偏头小声叽咕:“我好像……也有点……sh&*e”   “有点什么?”贺远川又凑近了些。   斜眼一看,嘴角勾着,一看就是明明全都听见了,故意装听不见呢。   程澈顿时一肚子火,在贺远川面前他好像很容易一肚子火,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全说了:   “我说我舍不得!行了吧?舍不得打你,你不是听见了?”   贺远川“嗯”了声,很认真地点头:“做得好。”   听见这话程澈肚子里的火倏然又泄了,他脑袋垂着,站在边上闷闷地:“在你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得很好。”   贺远川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突然说:“头弯一点。”   程澈就弯了点头,又听贺远川说:“眼睛闭上。”   程澈于是就闭上眼。   他出奇地信任这个人。   布料摩挲的声音,这儿一片住户不多,小道上基本没有人。   有什么东西覆上他的额头,可能是贺远川的指尖,痒痒的,拂开了他额边的碎发。   这次他没有躲,四点多的天,明明再不一会就得黑了,这会儿居然出了久违的太阳。   阳光照在眼皮上,程澈看到红色的一片。   额头的触感消失,程澈刚想直起身,黑色的影子挡住了他视线里的那片红。   下一秒,有什么微凉且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额头。   那团柔软在他的额头停留了三秒,程澈霎时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慌乱得有点儿站不住。   几秒后那柔软消失,程澈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睫毛颤动。   随后是他抖动的睫毛,很轻,睫毛被柔软盖住,程澈连心尖都发着痒。   可能是怕弄疼他,很快就分离。   “因为在我看来,你确实特别特别好。”暖暖的红色重新从眼皮上方涌上来。   毯子下的手擦拭掉他手心涌出的薄汗,再攥紧:“陪我躺会吧,就一会儿。”   程澈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晕晕乎乎地上了贼船,贺远川将身上的毯子分给他一大半,期间还拿纸巾擦掉了他衣摆上粘着的那片脏:“哪里蹭的。”   “不知道。”   学校后门墙头上蹭的,因为急着来见你,门卫大爷不给出门,情急之下翻了墙还逃了课。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贺远川替他掖好被角,两人躺在宽大的椅子上,脸盖了一半在毯子后。   冬天的太阳果然难得且吝啬,看着天色要黑了,太阳也快要落下去,远远的透过建筑的天边泛着红粉的霞光。   落下去也没关系,至少现在他们还可以靠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暖洋洋地晒一会。   “坚实的同桌关系。”程澈闭着眼说,他又困了,这几天他都没怎么睡好,贺远川身上估计有什么催眠药。   “只是同桌啊?”贺远川笑,声音也轻:“同桌也给亲亲额头么?”   程澈心猿意马“嗯”了声,又摇头:“不能,你耍流氓。”   “抱歉。”贺远川道歉得诚恳,“下次先征求你同意。”   毯子下的那只手一直在轻拍他的手背,程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已经分辨不清贺远川到底说了什么。   他装模作样地又“嗯”了声,带着倦意:   “你等等我吧,远川。”   等等他先睡一觉,等等他再长大一点,等等他再勇敢一点。   “嗯。”贺远川伸手拉平他脑袋下的帽子,让他能躺得舒服一点,轻声又认真:“我等等你。”   程澈在躺椅上睡了这几天来最沉的一觉,醒来后天已经黑了,自己也不在躺椅上,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   房间里很暗,只在床头柜上留了盏夜灯。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又转头看了会夜灯,才想起这是上次他来贺远川家里时,执意要睡的那间次卧。   这样愣了一会,程澈突然猛地一掀被子。   只脱了件羽绒服,衣服还是他上午穿得那些。   床尾那放着一摞干净的睡衣,像是料到他会醒似的。   房间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他又默不作声地盖回了被。   历史重现,这天晚上他还是没睡着,蹑手蹑脚,偷偷地再次潜入了某人的房间。   谁知虽是关着灯,贺远川依旧根本没睡,捕捉到他不经意间细微的动静,朝旁边的床拍拍:   “过来。”   程澈有点尴尬,身上穿着贺远川的睡衣,抱着枕头立在那,小声:“你没睡啊?”   “等你呢。”贺远川说:“上来,地上凉。”   程澈手足无措地立了几秒,一闭眼,心一横,抱着枕头就抬腿上了床。   他扭来扭去地躺好,贺远川俯身过来给他盖被子,程澈躺得笔直一动不动,脸脖子和耳朵全部发烫。   不是?这就盖上一床被子了?   这天晚上他俩头挨着头,聊了一些更深入的东西,聊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聊清野镇,慢慢聊到小时候,以及彼此的妈妈。   “恨么。”贺远川问。   “不。”程澈说,“你呢。”   “我也不。”贺远川的声音还是有点哑意,“没恨过,觉得她过得好就够了,也不需要再和我有过多接触,就是,就这样吧,大家都往前看,像两条岔开了的线,这样也很好。”   程澈闭上眼,从嗓子里闷闷“嗯”了声。   这一刻的两人,在某种程度上说,比拥抱和亲吻都来得更为紧密和亲近,一个人说,另一个完全懂。   “贺远川。”程澈突然开口。   “嗯?”   “认识你很开心。”他闭上眼睛。   一只手呼噜上他的头,片刻后收回去:   “嗯,我也是。” 第48章 花圃   第二天两人睡到很晚还没起, 有人敲了敲门。   贺远川醒了,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偏过头。   程澈还在熟睡,脸埋了些在枕头里,他伸手, 用指关节碰了碰, 然后赤脚下床开门。   门只推开一半,他探出脑袋, 头发凌乱, 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小川,你的那位朋友好像不见了。”刘姨小声说:“就剩一套衣服在床上, 我看着有点脏, 我给洗了啊?”   没有贺临在时,刘姨会叫他小川,刘姨看着他慢慢长大,和看自家孩子没差。   “嗯。”贺远川打了个哈欠:“没事,在我这儿呢。”   刘姨愣了下,贺远川这么多年也就往家里带过那娃娃脸兄弟俩,带同学回家倒是稀奇事儿:“哦,我做了早饭, 热着呢, 下来吃。”   又问:“那孩子醒了么?我做了两份。”   贺远川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转头往床上看,男孩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压在身下。   “留一份热着吧。”平静的眼角漾起了些许波澜, 贺远川头转回去:“不急。”   清野中学这学期已经结课了, 这两天布置考场,他们不用去学校。   热心的小乔同学眼疾手快拿到了他俩的准考证号条, 一个电话扫来,把数字念给贺远川。   念完又重复了一遍,问:“记住了吗?”   “嗯,你拍给我不就得了。”贺远川说:“程澈的也拍给我。”   乔稚柏纯粹是想从声音听听贺远川恢复得怎么样,再考虑要不要招呼刘俊王杉他们提几个果篮来。   “干嘛,你要抄啊?”恢复得不错,乔稚柏打消念头:“学霸的号你要去干什么?”   “抄。”贺远川敷衍:“ 发我。”   等程澈慢悠悠转醒时,已快到中午。   醒来首先意识到自己的睡姿过于狂放,他闭着眼睛在床上“啪”地立正,手脚规规矩矩放好。   被子在背后压得疼,他蠕动了一会,蹭蹭蹭挪挪挪,终于寻到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头随意一偏,睡眼惺忪地对上了一张脸。   这人睁着眼,正侧躺着看他。   程澈的目光从那双黑眸慢慢下移,大脑开始工作,昨天的记忆全部上涌。   三秒后他弹簧般从床上“咣”地弹了起来,刚睡醒嗓子有点哑:“你……你醒了?”   “嗯。”贺远川说,手托着腮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程澈不自在地咽了下口水,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贺远川放下撑着的手,懒懒地伏在那儿:“你睡得很熟,就没喊你。”   “哦。”程澈捂了把脸,肩膀重新松懈下去,肚子恰时咕噜叫了几声。   贺远川笑,程澈拿眼斜楞他:“笑什么?”   “你饿了。”不是询问,是陈述。   “我饿了。”程澈老老实实地承认。   贺远川起身揽过他的肩,两人出门下楼,胸膛贴着背,热乎乎的:“走,哥带你吃饭去。”   “大半个月也是哥?”   “大一天也是哥。”   “我不会叫你哥的。”   “嗯,不叫,以后再叫。”   “以后也不叫。”   “那以后叫其他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身子倒是挨得近,下楼后程澈习惯性往后掏帽子戴,一摸没有,睡衣哪来的帽子。   “摸什么呢?”贺远川看他。   “我戴帽子,”程澈低头说:“不是要戴么。”   “不用。”贺远川伸手把他的衣领拨正:“以后也不用了。”   于是程澈就穿着贺远川的睡衣,坐在客厅的顶灯下坦坦荡荡地吃了顿饭。   他确实饿了,闷头吃了会,听见在厨房洗菜的刘姨笑着说:“这孩子吃饭真招人喜欢。”   程澈给看得不好意思,嘿嘿笑两声,嚼完咽下去才说话:“好吃。”   “好吃就多吃,还有呢。”刘姨一边洗菜一边面朝两人说话:“昨晚你俩在椅子上睡,没着凉吧?”   “没。”贺远川坐在旁边喝了口汤,慢悠悠地又接了句:“是挺招人喜欢。”   程澈头埋得更低了,呼哧呼哧喝汤,差点没把脸塞进碗里。   吃过饭他俩回房间躺了会,下午出了太阳,两个人又把昨天的躺椅搬出来,到一楼露台那摆好,躺上去晒太阳。   今天的太阳特别好,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层金色的光,刘姨抱着衣服出来到院子的另一侧晒。   家里有烘干机,贺远川时常说:“不用那么辛苦,塞里面烘干就行。”   但刘姨觉得还是得晒干,穿起来有太阳的味道,其次衣服也更服帖。   贺远川便不再劝说,看刘姨每日固执地掐着点,寻找阳光,只为了给他多一点的太阳味。   他也被爱着。   椅子很宽敞,两人一起躺在上面,一点也不觉着挤。   “我找到你手套了,”程澈说:“在你的枕头下面。”   倒不是他故意翻别人的东西,早上六七点时其实他醒了一次。   一夜无梦,他突然醒来,没有任何诱因。   冬日总是天亮得晚。   一点点微光从窗帘外照进来,房间里昏暗且朦胧。   贺远川睡得不算踏实,眉头皱着。   程澈看了好一会,最后抬起手指,一点点抚平。   那张脸贴在他的手心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脑袋一翻,枕头下有团黑影子。   “嗯。”贺远川说:“我知道。”   “怎么会在那里?”   贺远川没立即回答,顿了会才说:“因为我也睡不着。”   程澈不说话了。   他想起自己手机语音列表里编着号的一条条录音。   贺远川给了他很多东西,但他好像没给过贺远川什么。   除了猫。   但那或许更像是一份责任的转接,不是给予,只是移交。   他俩这个位置,刚好对着院子里的小花圃,光秃秃的,矮围栏边缘渗出些泥水。   “你有一块小花圃。”程澈看着那块说。   “嗯。”贺远川问:“光秃秃的。”   程澈挺喜欢花,但弄堂楼里没有场地,只有砖楼梯的夹缝里能勉强生长着几朵黄色的小野花。   “可以种么?”程澈问,他也想留点什么。   “当然。”贺远川点头:“你想的话就当然可以。”   “等到春天,我们在这里种上一大片,”程澈手伸开比划:“花海,应该会很好看——你不过敏吧?”   “不过敏。”贺远川笑,声音懒洋洋的:“行啊,那就春天。”   刘姨换了个位置朝他们这边来,旁边的人立马往毯子下滑。   “藏什么呢,”贺远川歪头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问:“你不好意思啊。”   “没藏。”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程澈又直溜溜地往上挪了点,只是耳朵红,脖子也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刘姨晒完了衣服,从家里拿出两个枕头,过来给他俩。   程澈躺得板板正正,义正严辞。   毯子下却有什么正窸窸窣窣地伸过来,顺着他的手攀爬,然后握住了。   原来是一只手。   刘姨往他俩脖子下一人塞了个枕头:“枕个枕头,脖子能舒服点。”   程澈说了声谢谢,牵扯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笑完往旁边斜着看了眼。   贺远川闭眼躺得安详,让抬头就抬头,让躺下就躺下,   他明明紧张得要死,这人还非得赶在这时候耍流氓是吧!   存心的,故意的!   他泄愤般回握,将那只手攥紧。   不是因为想握,是自己想要捏死这只手。   对。是这样的。   谁知那只手变本加厉,最后十指相扣,程澈挣了两下,没挣开。   在严冬难得的晴朗阳光下,刘姨就站在身旁。   一眼看去是两个男孩盖着毯子闭着眼,安静地晒太阳。   然而在毯子的遮挡下,是偷偷的,小心翼翼且紧密牵在一起的两只手。   就是小川的新朋友,好像太阳一晒就脸红。   -   贺远川的感冒在期末考的前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程澈一颗心也算放下了。   他也没在贺远川家待太久,看了一下午小猫,当天晚上吃完饭就回去了,一是怕江河担心,二是他得回去看看书,顺便再刷点题。   从前他拼命学习是为了给江河治病,现在又多了个目标。   他说让贺远川再等等自己,那他也得加快脚步再往前一点才行。   心里暗无天日的小地块终于透进了光。   其实是光也来寻他了。   他给贺远川划了好些重点,各科都汇总成密密麻麻的几张纸,拍照发过去。   “你可以根据我写得这些看,重要的我都圈出来了,看不懂的话再问我。”   对面一直“正在输入中”,良久后,才发来一句:“谢谢同桌。”   之后考了三天的试,考完正式开始放寒假。   寒假开始没两天,程澈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写会寒假作业就想打开手机看看。   期间他带着江河去做了次透析,坐公交回来时和江河坐在后排,愣神片刻又想到了从开心兽医站回来的那个夜晚。   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原来是有点想某位。   但明明每天都通电话,也打视频,醒了早安睡了晚安。   没两天又下了场大雪,路面结了厚厚的雪冰,清野镇发布红色预警,车轱辘在冰面上打滑,出门根本打不到车。   程澈再次开始失眠。   本来只要听着人家的录音就能睡着,自从牵过手后,就变得不那么容易满足了。   其实不光他是这样,贺远川也是这个状态。   甚至更糟一点,贺远川头一次这么想开学,最起码每天都能见到面吧?   于是在新年快要到来的某个凌晨,路上积雪仍未融化完全,贺远川忍无可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给程澈发去了一条语音:   “坚实的同桌程小澈,我们见一面怎么样?” 第49章 张立柱   程澈看到消息已经是大半个小时后。   半梦半醒间枕边似乎是响了声。   闭眼摸索到手机后摁亮屏幕, 挤开一只眼看。   待看清后倏然清醒,他操着口迷迷糊糊的哑嗓子,给对面回了条语音:“怎么见啊,天多冷啊。”   莫不是雪化了?   说完他一掀被角, 从热腾腾的被窝爬起来, 赤脚跑到窗边向外看。   地板凉,又只穿了身睡衣。   踮着脚看了会, 心里的雀跃暗了下去。   程澈踮着脚又一路弹回了床上, 用被子连头带脚全一把盖住,抖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乌海巷离贺远川家挺远, 上学那段时间, 光是每天送完他,贺远川再打车回家都要好一会儿。   更别说路上现在打不着车。   虽然并不真切,但他可以确定,对方说得“见一面”是指——   贺远川会想各种办法,单方面来乌海巷找他见面,而他甚至连鞋都不用换。   “十分钟后你出来。”手机又弹出来一条。   程澈没等到十分钟,脸都没洗,裹上大棉袄噔噔噔就下了楼, 砖楼梯上结了冰, “哧溜”一下差点一头卡到地上。   他心神不宁地打开红色铁门, 门一开就往外张望。   巷子里的青石板变了颜色,白茫茫一片,他左看看, 右看看, 没看到人。   脚下的棉拖冒风,他打了个哆嗦, 从口袋里掏手机,给对面发去消息:“路上全是雪,你慢点啊。”   发完站那把手机揣口袋里,远远从巷口来了个人,走路身高都不像,但他还是眯起眼睛看。   看清后嘴一咂,顿时想进家。   没等来贺远川,倒是等来了张立柱。   因为天冷,赵庆早早地给小卖部的门窗都安装上了一层厚厚的挡风塑胶皮,暖和是暖和了,就是视线不好,从外往里看,泛着黄的雾蒙蒙一片。   张立柱腿倒腾得快,估计也是路滑,没两步就过来了。   看见程澈后脖子一扬,问:“在这杵着干嘛呢,你妈呢?”   他指的是江蔓。这巷子里谁都知道他程澈喊江蔓从来只喊姨。   程澈懒得搭理,转身就准备进家。   “哎哎,这孩子,跟你说话不搭理人。”张立柱手从口袋里伸出去,重重拍两下程澈的肩。   表面上是作出长辈的样子说教,实则是觉得被拂了面子,借此泄愤,使的力气大。   张立柱心眼子小,打牌时也经常和牌桌上的人因为一块两块钱吵:   “别跟你爸一样啊,要给你奶奶争口气。”   程澈被那两巴掌拍得胸腔里嗡嗡作响,脚底下又滑,差点没站稳。   他挣脱张立柱搭在肩头的手,刚准备张嘴说话,余光见赵庆的小卖部门帘一掀,从里面快步走出个人来。   随即张立柱就被突如其来的巨力猛拍了两下肩。   人顿时给拍懵了,站那儿剧烈咳了好半天,差点把抽烟多年的陈年老肺给咳出来。   程澈看见了来人,脚步停下,微仰着头看。   他很少会把情绪表露在脸上,首先是没用,其次是不利于隐藏。   想念了好些天的人突然出现,他会有点藏不住。   “谁啊!”张立柱喊完又咳了声:“谁他妈拍老子!”   “我。”淡淡的声儿。   贺远川往程澈这儿垂眸看了眼,又淡淡收回,俯视这个虚张声势的中年男人:“他不搭理你,我搭理。”   张立柱同时也是个怂货,江蔓举着菜刀出来骂街时他不敢来,程澈平时笑眯眯的,得空他就得来蹬鼻子上脸,故意恶心人一回。   贺远川个子高,面无表情时五官冷冽,压不住的凶意。   张立柱消了声,没敢直视回去,翻眼看了看程澈,抬脚就要走,嘴里不干不紧地嘀咕:“和他爸真是一个媚样…”   没走两步就被什么绊了下。   张立柱癫痫发作般踩着溜溜滑的冰,胳膊扑棱起来,身子斜楞着往边上栽。   程澈盯着这道即将砸到自己身上的踉跄身影,脚无情抬起,默默向后挪了两步。   “咣——”张立柱摔了结实的一跤,脸撞上树桩子,伏在那“哎呦”了半天,爬不起来。   “你他妈故意的是吧!”哎哟完还能抽空骂一句。   “嗯。”贺远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伸手一粒粒扣好程澈穿着的大棉袄上的纽扣,漫不经心:“故意的。”   直到扣完最后一粒扣子,贺远川在他胸脯那轻拍了两下,偏头看地上的人。   嘴角突然勾起点笑,这会儿才看得出刚开学那时吊儿郎当的痞意:“媚叔,以后我天天来搭理你,别嫌烦。”   张立柱不骂了,伏在那不说话。   贺远川转头过来,搓了两把程澈的乱头发,对着赵庆的小卖部喊:“庆叔——我走了!”   “哎——”赵庆在店里喊:“知道了——”   两人转身往巷外走,手被贺远川握着塞进羽绒服口袋,程澈问:“你认识?”   身后小卖部的门帘“啪嗒”一掀,听见赵庆从里面装模作样地小跑出来,掐着嗓子惊呼:   “哎呀,张兄,你怎么摔倒啦?隔着门帘看不清,还以为谁家乱丢了一大包垃圾出来呢!没素质!”   “刚认识。”贺远川现在也学会了程澈的嘿嘿笑:“我说我俩是同桌。”   半天扶不起来张立柱的赵庆:不是,谁问了?   程澈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来了一会了,庆叔调不好体育频道,我帮着调了下。”   “怎么来的?”   口袋里暖烘烘的,贺远川也笑:“乔稚柏他爸给他报了寒假突击班,司机临危受命,我蹭了顺风车。”   两人出了巷子,去早餐店吃了顿饭,程澈就穿了双拖鞋,贺远川怕他冻着,没去远地儿,就去了上次他说的那家隔壁包子铺。   期末考前没吃着的包子,今天到底是吃到了,两人挨着坐,喝了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寒假后早餐店的生意更好了,没几天就是新年,在外乡务工的男女老少都回家过年,清野镇开始热闹了起来。   店里人挺多,贺远川喝了口豆浆,透过嘈杂的人声问程澈:“拍你肩的那人叫什么?”   “张立柱。”程澈说,嘴里有包子,说话不清晰。   外人面前他规规矩矩的,嘴里嚼碎咽完了才会说话,和贺远川他不会在意那么多。   他可以不用在意那么多。   “哦。”贺远川点头:“我看柱子没立起来,人倒是挺嚣张。”   程澈扑哧笑出声,告状:“就是他和别人说我养猫呢。”   “他讨厌,你就凶他。”贺远川也咬了口包子:“别怕,我给你撑着腰呢。”   “我可不怕。”程澈谁都没怕过,他是懒得在从小长大的巷子里起事端。   贺远川的意思也不是真的指“怕”,他见识过程澈浑身戾气的那一面,也见识过那利落决绝扔过来的一板凳。   他看了眼程澈,说得慢:“你是不怕,你只是不在乎。”   程澈嘴硬:“哪有,我在乎的可多了。”   “嗯,在乎猫,在乎你妹妹,在乎我。”   贺远川说完,停顿了好一会,才跟下一句。   “就是不在乎你自己。”   程澈埋头到碗里喝豆浆,不说话。   头被人摸了两下,他闷闷说:“又摸我,会长不高。”   贺远川笑着“嗯”了声:“够高了。”   拉长了声音,轻轻的:“程澈,也在乎在乎程澈吧。”   -   吃完饭他俩顺着巷子转回去,贺远川今天穿了身黑色长款羽绒服,本来就高,皮肤也白,在雪地上站着,身影挺拔,很吸人的目光。   墙头上跑过两只小流浪猫,两人买了几根火腿肠喂了会,程澈掏出手机拍墙顶上吃食的猫。   拍完手机下移,贺远川站在取景框里,正抬头看猫,侧脸流畅。   唇被冷风吹得红。   程澈对着框里的贺远川看了会,按下快门,之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机。   临走时贺远川说:“回去把你袜子穿上,过两天我再来。”   因为即将要分别,程澈原本蔫巴下去的心,听了这话又重新流动了起来,但面子上还要装一下:“你还来啊?”   “不想我来啊。”   贺远川逗他,这小孩在他面前心思全写在脸上,比如早上那会眼下发红是因为有点委屈,比如现在那双桃花眼倏然亮了是因为开心。   小孩自己还意识不到,特别好玩。   “也不是……”程澈说,小声问:“你来一趟麻不麻烦?”   “不麻烦。”贺远川把人送到红色铁门前的树下:“知道我要来就行,下次记得换双鞋,冻脚。”   这次分别后,两人又在微信上早安晚安了两天。   程澈的状态较刚开始放假那两天要好多了,可能因为才见过面,每天在家也不愁眉苦脸了,有时候会拿着手机找江河显摆几只小猫的照片。   江河笑,打手语:真可爱,长大了是不是!   程澈点头,在相册里翻翻翻,翻到了那天早上喂食时拍的墙头上的流浪猫。   顿了下,他又往右划了下,慢吞吞地把手机屏侧给江河看。   江河眼睛一亮,飞快比划:我认识这个人,上次书店见到的!   程澈心里放烟花,昂着头打手语:帅吧,是哥哥的同桌哦。 第50章 新年   赶在大年二十七, 贺远川再一次来到了乌海巷。   道路上雪化得差不多了,但是街上出租车仍然少,即将就是新年,清野镇的人们大多选择上街买些年货, 辞旧迎新嘛, 穿新衣服新鞋,更有种过年的感觉。   这次程澈早早起床, 听话地全副武装后才出门, 对此贺远川表示高度肯定,给予了一定的表扬。   他问贺远川去哪, 贺远川带他去吃了个早饭, 打不到车,两人便顺着乌海巷往南走,过了两条街,经过架子桥。   桥上来来往往的行车多,他俩走在大桥内侧的人行道上,说话得稍微提点声儿。   “快过年了,”程澈走在挨着桥栏杆的那边,他俩走得慢, 也不急着去哪儿:“确实热闹多了啊。”   “嗯。”贺远川说:“前面有条街, 卖年货, 我俩看看去。”   程澈点头,细而窄的盲道上有块小石头,他抬脚给石头拨开到一边, 问得随意:“你在哪过年啊?”   “家。”贺远川也答得随意:“刘姨回老家前会包很多饺子, 吃完饺子再看会无聊的春晚。”   程澈低头踩着盲道走,张了张嘴, 没说话。   过年时程赴也不一定回来,大部分的新年是江蔓做上一小桌子的菜,控盐控油,他和江河挤在小院里放上一小挂鞭炮。   江河听不见炮响,但她喜欢闻那股味儿,因为听不见声音所以察觉不到危险,每年点炮都自告奋勇。   程澈胆战心惊地看她点,等火星子一亮,就一把捋起小姑娘扛着就跑。   炮放完后,三个人会坐在客厅的小桌旁,闻着硫磺味沉默地吃完年夜饭。   尽管不热闹,可好歹家里有三个人,能听得见走动咳嗽声,闻得到饭菜香,也算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年。   “那个,”程澈在脑袋里措辞,说得慢:“我能去你家吃饺子吗?”   贺远川闻言笑了一会,两人顺着架子桥往下走,远远能看见那条街了,乍一看去红通通的一片。   “不用疑问句,”贺远川笑完说,说话间还有股子没消散的笑意:“用肯定句,我要去你家吃饺子,这么说。”   “我要去你家吃饺子。”程澈学得快。   “做得好。”贺远川说,下坡时拐角那儿有个凸起的砖块,他拽着程澈胳膊肘的袖子往空地拉:   “来,什么馅都有,肯定比你在外面吃得要好吃。”   程澈“嗯嗯”点头,图穷匕见,再次现学现卖:“所以你先来我家过年。”   贺远川脚步顿了下,偏头看他。   程澈说得认真:“你要说好的。”   贺远川看了他一会,抬臂揽上男孩的肩:“好的。”   车辆在他俩身侧不远处疾驰。   轮胎摩擦地面滑出声响,裹挟着贺远川的嗓音也变得有点失真,但程澈听得清:“不只今年,以后也一起过吧。”   那条红通通的街近了,这才看清原来之所以这样红,是因为每家店铺的门口都摆了各式各样的红色年味摆件。   地上铺着特别大的福字,顶梁的网格上悬着一连排的红灯笼,有大有小,看着拥挤又热闹。   除此之外还有些带有流苏的挂件,主体部分都是红色的,下面提溜着五颜六色的铃铛。   拎着挂件一走动,铃铛响,看着喜庆,听着也喜庆。   街上人多,都是一大家一大家带着孩子出来置办年货,顺便玩一圈。街边有好些个小推车摊子,卖什么的都有,呲花鞭炮,糖葫芦,棉花糖。   程澈多看了两眼糖葫芦柜儿,再转头身边人不见了,贺远川已经站在柜台前,举着手机正扫码呢。   “过年涨价。”程澈凑上去小声叽咕,怕给老板听见:“这两天得翻倍朝上卖。”   贺远川“嗯”了声,指节轻敲柜台,问他:“你吃什么的?”   柜子里的草莓糖葫芦个头大,冰糖壳看着又脆又透亮,确实是个好吃样。   程澈不挣扎了:“草莓吧。”   贺远川便要了两串草莓的,付完钱递给程澈一串,说:“怕什么,想吃什么都有,跟哥在一块,饿不着,你就放心吧。”   两人举着糖葫芦吃得咔嚓咔嚓响,期间但凡程澈多看一眼,再转头身边的贺远川必然消失。   掏手机付钱去了。   一条街逛下来,程澈终于对贺远川有钱这一传言有了深刻的了解。   贺远川手里提了一堆东西,烟花鞭炮大呲花,连店铺顶上挂着的红灯笼串都不砍价地挥手买了两对儿。   程澈举着一大根芒果味棉花糖,手里空空如也,边走边吃,边吃边歪头看,这样啃着啃着觉得于心不忍:“那个,给我一袋提着吧。”   “吃完的。”   程澈加速吃,奈何棉花糖太大,他把头埋进去也吃不完。   旁边几个小孩子提着亮彩灯唱歌的玩具灯笼路过,程澈没在意看了眼。   于是很快手上又多了两只唱着歌的玩具灯笼,贺远川说他和江河一人一只。   买完年货贺远川把他送回了家,烟花鞭炮什么的也放在程澈这儿了,唯独拿了一对红色灯笼串回去,说是要跟程澈挂同款。   到家后拍了张照片过来,喜庆的红色灯笼串悬挂在卧室门的两侧。   程澈看着图片笑了声,举起手机对着自己的窗户也拍了张。   寡淡多年的老窗旁钉了两颗新钉子,一边挂着串灯笼,风一吹,铃铛轻轻响。   -   大年三十这天,贺远川早早地就来了,穿得周正,还很有礼貌的不空手,拎了水果牛奶。   程赴依旧不在家,程澈提前和江蔓斟酌着打过招呼,江蔓跟他一向话不多,只说:“来呗,人多热闹。”   江蔓在厨房洗菜切菜,贺远川见缝插针地找活做。   程澈怕他头一次来不自在,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江河就是程澈的小尾巴,程澈走哪她跟哪。   不大的厨房被三人挤得挪不动脚,最后被江蔓全部轰到了楼上。   江河被那只既会亮灯还会摇头唱歌的玩具灯笼收服了,笑眯眯看着贺远川,很兴奋地跟程澈打手语:这个就是上次照片里的那个帅哥哥对吗?是你的同桌?   程澈点头,目光一偏见贺远川也在看,笑:“她认得你,夸你好看呢。”   贺远川习惯性摸摸程澈的脑袋,俯下身和江河打了个招呼,转头问他:“谢谢应该怎么说?”   他一手伸拇指,向前弯动两下。   贺远川也照样子对着江河比了下,江河弯起大眼睛捂嘴笑。   小姑娘待了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了,“说”是要去看书。   前脚她一走,后脚贺远川就坐在老凳上张开胳膊,对程澈说:“抱。”   “干嘛呀,不抱。”说是这样说,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胳膊已经抬起来朝那个怀抱去了。   清野镇没有禁鞭,每年大年三十的下午会陆续在不同人家的门口响起炮声,傍晚吃完年夜饭,整个小镇烟熏火燎的,空气中闻起来有浓浓的硫磺味。   前两次见面都在外面,即使肩挨着肩,在口袋里偷偷牵下手,但还是收敛的,没有这样完全坦荡地拥抱过。   现在四下无人,房间门被江河关了上,周围非常安静,偶尔听见楼下远方炸起鞭炮响,接着是狗叫,十来秒后又重归寂静。   程澈不得不承认,拥抱是件很幸福的事。   他俩抱了会,又并排横躺了上半身在床上,腿顺着垂落床边,脚踩在地上。   角度刚好看得见天花板掉皮的边角处暗暗连成片的霉斑。   程澈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提议这样躺。   沉默中旁边伸过来只手,寻到了他的,一寸寸覆盖着牵住再扣紧。   哦,不用后悔。   他其实会被完全接住。   吃年夜饭前,江河从家里拿出一挂短鞭炮,今年照例是她来点,只是火星子亮了后,扛着她跑的变成了两个哥哥。   四个人聚在厨房吃了顿饭,电视里放着春晚,充当背景音。   吃完饭江蔓要找人来打牌,程澈把之前和贺远川上街买的几袋子烟花拎出来,带着江河一起去巷子里放。   蹲着点火时来了股风,火舌拂到了手,程澈“嘶”了声。   “烫着没?”下一秒打火机就被旁边人俯身接过,贺远川蹲下来挡住风,点燃引线:“倒霉孩子,等下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火星“呲——”燃起来的那一刻,蹲地上的程澈被贺远川整个抱起,端着往前跑,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程澈被吓得“啊啊啊”叫了会,颠簸中伸手抱紧这个人,再趁江河掉头看到前松手。   “嗖——”五颜六色的烟花团从炮筒中跃起升空,在乌黑的夜色中四散着炸开,照亮了半边乌海巷。   江河特别激动,站那儿昂着脑袋看,蹦蹦跳跳的,脖子酸了也舍不得低头。   烟花买得多,各种款式的都有,三个人放了一晚上,程澈也开心,掏手机出来对着亮堂的烟花拍了好些张。   拍着拍着,听见旁边人说:“程澈。”   他带着笑意转头,“咔嚓”一声,贺远川正举着手机对着他。   “你偷拍呀。”程澈抬高声儿,桃花眸子弯着。   烟花在视网膜上忽明忽暗地绽开,哪家又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   在这串连绵的炮声与绚烂的烟火里,贺远川俯下身,越过硫磺味的烟雾,吻了他的眼睛。 第51章 饺子   弄堂楼内麻将声轰隆作响, 快到十二点时各家各户开始放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片,一家放完接着一家。   他俩一直陪江河守岁,放完鞭炮后, 三个人到客厅里边的房间挤着看了会春晚。   没看多久江河就困了, 眼睛眨巴眨巴,程澈让她去睡, 她不肯, 说要到十二点。   最后还是撑不住,要上楼睡觉, 临走前贺远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 给兄妹俩一人递了一个,江河没好意思要,手往身后背。   程澈也没接:“我没有给你的。”   贺远川笑:“你也没问我要什么。”   程澈问:“你要什么?”   贺远川倾了点身子,往一大一小杵着的人手心里挨个塞了一个,声音不大:“你说呢。”   “我可不知道。”程澈装听不明白,盯着手心里的红包,愈发觉得烫手,到底还是往口袋一揣, 嘟囔:“不是说下次先征求我的意见?”   贺远川闻言站那笑了一会, 江河已经上了楼, 他跟程澈肩并肩往院子里走,越过客厅。   两人的背影挨在一块,笔直且长, 牌桌上有人抬头看了眼:“碰——这小伙子长得帅啊, 看着板正,就是眼生。”   江蔓推了几张牌, 从后头又补了张,在手心里摸,抬眼看两道愈来愈远的影子。   牌掷到桌上,有种畅快的清脆:“三饼。”   出了院门贺远川才回答那句话,很诚恳:“我的错,现在征求还来得及吗。”   亲都亲了,还征求个什么劲儿,假模假样。   巷口回来几个晚上在外面放炮的,程澈怕贺远川再干些流氓事儿,叫人给看了去,说得快:“原谅你了。”   “谢谢。”贺远川点头,低头慢慢问,平时也没见这么有礼貌过:“请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不牵。”程澈面红耳赤,还好天黑看不见,巷口的几个人近了,他咬牙小声:“有人啊——”   “那没人的时候呢?”贺远川锲而不舍地又问,行人越近他越说,程澈恨不得给他的嘴堵上:“我的手有一点儿凉,你的手热乎吗?”   “不热乎。”程澈拿胳膊肘杵他:“给我闭嘴。”   贺远川收了声儿,头耷拉着,几个人从身边经过,往巷尾去了。   程澈偏头看了眼,确认人都走了之后,才转回身,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摸索着探到那人的口袋里。   很快就被一只温热的手回握住,又上当了。   “一点也不凉。”程澈斜着眼说,夜空中绽出了一大朵烟花,紧接着又是几朵,两人边走边抬头看,五彩的光落在肩头。   “所以是可以。”口袋里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攥紧,语调轻快:“回家吃饺子咯。”   -   除夕过去没几天,程澈的生日就到了。   他对自己的生日一向不大在意,也从没有和江河江蔓说过。   大年三十那晚他在贺远川家吃饺子时,随口说了句好吃,第二天贺远川送他回家时就给带了一点。   他怕贺远川没得吃:“你留着吧,刘姨还得几天才能回吧?”   “没事儿,”贺远川说:“我也不能天天吃饺子,你吃你的。”   他的生日今年赶在大年初四,每年的这天江蔓都要带江河回老家走亲戚。   程澈就琢磨着到时候自己煮点饺子吃。   大年初四程澈睡醒后,家里果然静悄悄的,除夕夜过后放炮的少了,他睡了个好觉。   就是一觉睡得太好,醒来完全忘了生日这事儿。   昨天实在闲着无聊,他看了一下午的书,晚上又写了会题,十一点没到就倒头在床上睡着了。   早上起来发现人裹在被子里,倒是严实,手机没充电关了机。   他插上接口给手机充上电,摁着电源键启动。   屏亮了后弹出几条微信新消息,然后是几个未接电话,都来源于同一个主人。   程澈没先看微信,直接从未接来电的界面拨了回去,嘟了一声就被接起:“你打我电话了?昨晚睡着了,手机忘了充电。”   “刚醒?”贺远川说,听声音正在走路,气息不大稳:“我以为被外星人捉走了。”   程澈笑,手机贴在耳边,这才看到桌上还有张钱。   是张新的,估计是江蔓默不作声给的,让一个人在家的程澈拿去买吃的。   他从桌上拾起那张钱,放手心里揉搓:“你打电话找我有事啊?”   “微信没看,对吧。”贺远川生出了千里眼,一下就说中:“日期也没看,对吧。”   “这不是急着给你打电话,”程澈顺着话说:“得说一下我没被捉走。”   贺远川在电话那头笑,笑完说:“下来开门。”   程澈这才举着手机从老凳上站起来,踩上拖鞋噔噔噔地出门下楼,气息不稳的变成了他。   到楼下开门一看,果然站着个人,是提着蛋糕的贺远川。   程澈站那不动,扶着门的手抠着门框边,这一大清早还过年的,这人上哪儿买的这蛋糕,得起多早。   “生日快乐。”贺远川说,蛋糕举到他面前,哄小孩的声儿:“自己的生日也能忘,还好有我吧?”   -   除了蛋糕,贺远川带了好些好吃的来,还额外拎了个包。   从包里掏出牙刷,睡衣,拖鞋等等等,程澈问:“这是?”   “收留我一下。”贺远川说得面不改色:“刘姨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落落的,今晚在你家住,行吗?”   “行是行……”两人也在同一张床上睡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拘谨的,就是程澈这条件肯定不到贺远川家,他怕贺远川睡不习惯。   “嗯。”贺远川点头,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摆进程澈的房间,“行就行。”   东西拾掇完,贺远川说要给程澈煮面。   两人去了厨房,贺远川撸起袖子,看着挺像模像样的。   期间打碎了个碗,锅里水没擦干净,煎鸡蛋时油花四溅,烫得差点没叫出来,还被锅把手撞了下腰。   程澈看得胆战心惊,贺远川捂着腰一声不吭,坚定表示:“完全不用帮忙,你坐着等吃就行。”   他在家练习过好些遍,再笨的鸟也总该会飞了吧?   最后端出了一碗热气微弱的面,程澈看了眼碗中粗细不匀的整根面棍,又看了眼略有点泛黑的煎蛋。   贺远川咳了两声:“蛋别吃了,好像有点糊。”   程澈拿起筷子全吃了,贺远川站一旁说:“今年有点仓促,你等我练习一整年,明年肯定能做碗好吃面。”   “挺好吃的。”程澈说。   就是有点难嚼,嚼得太阳穴疼。   “面一口吃完,以后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贺远川也学上次程澈的样子说祝福语,声调拉长,听起来像个老爷爷。   说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两个人头凑到一块笑了好半天,贺远川问:“怎么说出来和你说的感觉不一样呢?字儿不都一样吗?”   程澈还在笑,筷子在手里一颤一颤的:“我哪知道啊。”   说完两人又嘿嘿哈哈笑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戳到了笑点,筷子掉一根在地上咕噜噜滚,都要笑上一会。   “你在面里下药了是不?”程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声音变了调,嘴一咧咧弯成type-c接口,哭了起来:   “不是,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啊?谁家好人大早上天不亮出门找蛋糕店啊,你不冷啊?”   “我穿得多。”贺远川不笑了,蹲下去,凑过来看他的脸:“真不冷,过生日可不得吃蛋糕嘛,这还是你上次说的。”   “不冷你手冻得通红——你傻不傻啊?”程澈偏头不看那双眼,喉头发梗,用力压也压不住:“过着年呢,哪家蛋糕店开门啊,你得找多久啊?”   “没多久。”一只手抬起来贴上他的脸,用拇指试掉了他眼角的泪:“我运气好,我有魔法。”   程澈听完两眼一闭,没忍住“呜”了一声又伸手捂住嘴,眼泪更多了。   是啊,他确实有魔法,所以雨天会送伞,乌云会飘走,街尾当真会有家粥店,想见时就一定能见面。   “你能陪我很久吗?”程澈的声音一抽一抽的,那只擦眼泪的手又拂在他的后背,轻轻拍。   拍得他忍不住在此刻想要再多说一点,想要再奢求一点,和着咸咸的眼泪,耍着小孩子的赖:“能的话才能对我好,不然我不要。”   那只手扶着他的脸转过去,两人面对着面,程澈眼通红,不看他。   贺远川说:“看着我。”   程澈眼睛转过去,和这个人对视。   那双黑眸深且静,长睫垂着,在这一刻有无尽的温柔。   “我们两个,只有你不要我。”贺远川说,声音又慢又轻:“没有我不要你。”   程澈突然不敢看,他要收回目光,一双手却适时伸出来,捧住他的脸,拇指往旁边摩挲掉滑落的眼泪。   “别躲。”贺远川轻叹,程澈迫不得已看回去。   那双黑眸变得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狗:“但前提是,你得要我。”   程澈怔怔看着,听对面的人再次轻声开口,带着一声叹息:   “所以程澈,你要我吗?” 第52章 约定   之后的很多年, 贺远川都记得程澈当时的答案。   记忆中程澈盯着他看了很久,发干的嘴唇微张,说:“我要。”   他也记得自己的回答,一遍遍确认, 反复的, 哄着的。   “要谁。”   “你。”声音哑。   “我是谁。”   “贺远川。”   最后他们拥抱,头抵着头, 呼吸相撞, 两只孤鸟觅得到暖,大火燎原, 世界变了颜色。   在贺远川的记忆里, 那年的他们还尚且青涩,一切都小心翼翼。   带着隐秘的冲动与孤注一掷的献出,不可言不能说,原来爱是炽热,在混乱中试探,坦荡到连风雨都避让,稚子雏心,爱就是爱了, 涌上来的潮水会席卷、填满所有贪念。   他们不是没有过好时候。   -   那个冬天过得很快, 路面的积雪和着暗红色的炮衣一点点融化, 寒假也随之结束。   赶在开学之前,两人带着黑白花去开心兽医站,找迟老头做了个绝育手术。   给钱迟老头肯定不收, 他俩索性直接带了几箱牛奶和吃食什么的, 和猫一起拎了去。   三只小的在家里,刘姨看着, 等小猫们再长大些,比如今年夏天之后,就可以都带来做个绝育,一了百了。   两人坐公交车到站,拎着猫包和东西走了会,便见开心兽医站门口站了好几个孩子,看着约莫都是小学生样子。   带头的是个面熟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辫,雄赳赳气昂昂,跟旁边几个孩子说话:   “迟爷爷就在这!关着门也在里头,你们把东西都搁外面就行,他不会扔,你们走了他就出来拿了。”   其中一个胖点的小男孩说:“可我这是感谢信呐,放外面给人拿走了怎么办?”   “你那信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别人拿走也看不懂,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程澈认出来了,说话的这个小女孩叫魏小燃,是他和贺远川上次来的那一晚送水果的女孩。   “魏小燃?”   程澈试探性地喊了声,女孩转过头来,愣了下也认出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哦!你是上次的那个哥哥。”   程澈笑,问她:“你们站这儿干嘛呢?”   魏小燃说:“迟爷爷给好些小动物看病,我们想送封感谢信给迟爷爷。”   旁边的小胖男孩接话:“还救了我的小鸭子!”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一问才知道,自魏小燃家的小狗在开心兽医站治好了后,她便在自己的小伙伴交友圈里宣传了一番——   咱们清野镇原来真的有救猫救狗的地儿!以后小猫小狗再生病,就不用在家里等死了。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不仅有孩子抱着动物来找迟老头,还有大人来,只是迟老头不收孩子钱,只收大人钱,还不收多,成本往上加个辛苦费,再多给也不要了。   外面闹哄哄的,半天也没见人出来,贺远川拎着几箱牛奶吃食,程澈看着都觉得重,便上去敲了敲紧闭着的铁门。   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开心兽医站门头上的杂草不见了,脏兮兮的老旧铁门牌也被人擦得亮堂。   “你们也是来送东西的吗?”魏小燃问,看程澈怀里抱着的猫包:“哦,原来是带小猫来的。”   说话间里面有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迟老头从里面开了门,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迟爷爷”,听起来像很多个葫芦娃。   他板着脸“哼”了下:“吵死了,睡都睡不安稳。”   怀里还抱个大信箱。   迟老头拎着把锤子出来,抱着信箱的手里捏着几根长铁钉,“咣咣”几下将信箱钉在开心兽医站旁边的墙上,脸还是板着:   “以后信往里投,东西可不要再送了啊!自己留着吃去。”   程澈和贺远川跟着进门。   迟老头斜眼看:“来干嘛?”   “找您有事儿。”程澈嘿嘿笑:“给猫做个绝育,以后不叫她生了。”   带来的东西到底没再带回去,迟老头不要,他俩索性全堆在院内小平房的门口。   临走时老奶奶出来留吃饭,他俩就又在那儿吃了顿饭,吃完把地扫了,碗也洗了,两个人才抱着黑白花回家。   贺远川开始每天给程澈报送小猫的状态:“一切都好,今天可吃了不少。”   “挺好。”程澈笑。   “挺好,”贺远川点头,问:“你呢,好不好?”   “好得快冒烟了。”程澈伸了个懒腰,余光看见床头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脸又“唰”地红起来。   他们有分寸,没到那一步,但手确实是挺累。   还有就是……嗯,在某方面来说,贺远川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大哥。   开学后没多久,为了迎接新学期新气象,廖老师在班上说,他们的座位会进行一次变动,根据实际情况随机调。   长期在固定的位置坐,对视力确实有一些或多或少的影响。   比如说程澈现在上课时就经常会眯着双眼睛看黑板,偶尔看不清还得探着脑袋往前挪点,不然会有点模糊。   他在心里担惊受怕了一个周,怎么琢磨都怎么觉得廖老师肯定会将他俩给调开,这样日思夜想,连吃饭都不那么香。   一恍惚又觉得时间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去年刚开学那会儿,他还有过想要赶紧调走的想法,现在半年过去,想法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转变。   晚上回去两人通视频电话,程澈还是忍不住说:“怎么突然就要调动座位了呢。”   “怕什么。”贺远川从手机里抬头看他一眼,“也不一定就调我俩。”   程澈抱着手机,趴在桌上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几句。   手机模糊了一部分声音,贺远川没听清,问:“什么。”   “我说——”程澈慢吞吞抬了点声儿:“我不想跟你分开坐。”   贺远川在那头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完说:“我也不想。”   后面又安慰了几句,程澈的心情这才好一些,临睡前两人又磨磨唧唧地在被窝里打了会电话,互道了晚安后才睡去。   在程澈生日后,贺远川曾问过他:“什么时候能转正呢?”   “什么转正。”程澈一遇到不好意思回答的问题就好装听不懂:“听不懂。”   “别装,”贺远川拆穿得毫不留情:“你别翻脸不认人啊。”   “谁翻脸不认人了?”程澈打马虎眼:“咱俩这样不挺好的么。”   “我不管,”贺远川也耍无赖:“哪有你这样的,那天你搂我脖子哼哼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于是两人做了个约定,在贺远川的反复强调下,很幼稚地互相拉了勾,约定等明年生日便立刻转正,说谁反悔谁是狗。   一问就是没谈,一打电话就是到晚上十二点。   事实证明,程澈的担心确实没有多余,在春天到来之际,某天廖老师在班里投屏了一张新的座位表。   座位表上他被调到了前排正中间,贺远川依旧在老位置,廖老师临走前说第二天来就按照这个新表格的位置坐。   程澈急了,放了学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要往办公室里跑。   他要去找廖老师给换回来。   人刚站起来,衣服就被贺远川拽住了。   程澈扭头看:“怎么了?”   “你去哪?”贺远川问。   “我要去找老师,”程澈说:“松开,一会找不着人了。”   虽然他也没想好怎么说,用什么理由,但是大脑告诉他得立刻去。   班里的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出门,聊着这次调座位的事,有高兴的,也有小同桌俩被调开,两个女生都红了眼圈的。   “坐中间不也挺好么,靠前。”贺远川坐那手没松,看了他会儿,才说:“我看了,也不算很远。”   声音不大,旁边几个拎着拖把的值日生从走廊外经过,边走边顺着窗户好奇地看这俩人。   程澈要迈出去的脚站住了,低头盯着他看,问:“你什么意思?”   贺远川没说话,程澈目光下移,又看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冷声:“我说松开。”   那只手放开了。   程澈板着脸,不往办公室去了,弯腰把所有的书都装进书包里,试卷,笔,看都没看,通通往书包里一塞。   确认全部塞完后,他“嗖”地一声拉上拉链,背着书包掉头就走。   贺远川在身后喊了两声,他头也没回地下了楼,出楼道时地上落着半截红色的粉笔头,程澈抬腿一脚踢飞。   粉笔头倏然弹射出去好一截,还有一小部分碎在他的鞋头上,染了小片红色的痕迹。   天黑得越来越晚,他从乌海巷里左拐右拐地回家,越过麻将声上了楼。   到房间后关上门,拉开书包拉链,倒着往桌子上抖。   掉出来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连卷子带些杂七杂八的资料。   他盯着看了会,伸手一本本收拾,越收越烦躁,索性抱起来往床上一扔,只留了两本晚上要用的在桌上。   写了会作业,又看了会书,自天气暖和后,二楼恢复了用水,他在二楼卫生间洗了个澡,期间听见手机响。   他没管,手机响了会就没声儿了。   程澈慢腾腾洗完后回了房间,没有收拾的心思,从床上又抱起那一摞子书扔回桌上。   之后踩上床,将左边那个枕头朝地上踹下去,给手机调成静音,拉被子睡了。   转他大爷的正。 第53章 警告   第二天程澈背着书包从前门进, 一上午都没回头。   下学期就是高三,这学期老师的讲课进度明显和上学期不同,从一开学体感上就紧得多。   前排视线好,不用再眯着眼睛探头看。   一整天他心无杂念, 听课听得认真。   下午放学他背着书包又从前门出, 余光见后面靠墙那坐着一人儿。   不动,正在看他。   程澈头没回, 抬脚目不斜视地出了门。   回家路上从美食街带了块鸡蛋灌饼, 张嘴时习惯性说两块。   说完顿了下,又改口。   程澈低头扫码把钱转过去,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差点把金额输错,付完后拎着饼边吃边回乌海巷。   晚上写了会作业,快到十点时贺远川发来两个小猫表情包: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探头」在吗.jpg   半小时后又是一个: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哭泣」好伤心.jpg   这个备注是他在年前冬天的某个夜晚偷偷改的,现在越看越觉得刺眼。   他盯着两个表情包看了会,手指搭上键盘。   滑上去看,又滑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敲点什么。   “我看了,也不算很远。”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句话来。   也~不~算~很~远~   程澈把手机熄屏往桌上咣当一扔, 从衣柜里拿了睡衣抱着洗澡去了。   门后放了双新拖鞋, 比他的大个一码半, 洗完澡他回来关门,低头看见了,朝那拖鞋又踢了一脚。   踢完怒气冲冲地爬上床, 关灯睡觉。   两人就这样冷战了几天, 准确来说是程澈单方面愤怒,贺远川每晚倒是都持之以恒地发消息来。   一开始是小猫表情包, 后来发语音,每条都不长,后面跟着孤零零的红点。   程澈会等到临睡前再面色不善地点开听。   不是因为想听,是因为有强迫症。   “程澈,理理我。”听着可怜巴巴的。   程澈板着脸,打字:不理。   又删掉。   发现没有效果后,小贺同学在早春的天,突然就“生病”了。   “上次你给我买的那个含片叫什么?”说完还咳了两声。   程澈的心拎起来点,在被窝里腾出手,关了灯的乌黑背景里,手机屏异常刺眼。   他挤着眼睛看,到底还是回了这么几天来的第一条,打字的,简短冰冷地表示自己的态度:草本。   【宇宙好心大王】:我感冒了。   几分钟后又:   【宇宙好心大王】:qwq   程澈盯着最下面的颜文字,看了好半天,删删减减。   再次打出冷冰冰的五个字:感冒就吃药。   这样又过去了两三天,廖老师在班里通知,数学集训营要开始了。   这周六上午带齐个人用品,在清野中学门口集合,到时候统一乘大巴去省会。   程澈不出意外地被选中了,同样被选中的还有隔壁班的蒋知遥。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蒋知遥无意间看见了坐在班级正中间的程澈,原来那两人分开坐了。   和上学期一样,他又开始时不时跑到九班门口找程澈:   “老师从隔壁市弄的联考卷,难度挺大,给你也印了张。”   “谢谢。”程澈接过。   蒋知遥跟在程澈的旁边,讲一些集训营和自己从前奥数得奖的事儿,也不管人是不是在听。   路上遇到几个学生往他俩这儿看,蒋知遥不明显地挺直腰杆,声儿也不由自主往上抬一些。   程澈偏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蒋知遥确实对程澈有好感,但也没有其他举动,就放学会一块走一段,从楼道口到大门拢共约莫百来米。   可即便如此,某人也彻底坐不住了。   周五放学前程澈照例背着书包从前门走,听见后排有人喊他:“程澈。”   程澈回头,老同桌贺远川站在后门那看着他。   “有事?”他没什么表情。   贺远川没动,看了他会,才说:“晚上我家没人。”   “哦。”程澈说:“和我说这个干嘛。”   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做值日的几个早早完事儿后也走了。   “能不能请我吃饭?”贺远川问,教室里的电棒管用了多年,傍晚时显得不够亮:“我很饿。”   “不能。”程澈盯着他看,拒绝得干脆:“我不请你,你就没饭吃了?”   说完掉头就要走,听后面人又叫了他名字。   “对不起。”那人声音淡,说得认真:“是我错了。”   靠着后门的男孩站得直,这会儿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怜。   程澈心里一跳,抬起的脚顿住,到底没有跨出去。   校园里变得很安静,大概是人走得差不多了。   被三番五次找上门的家长拽着衣服扭打,被记过并要求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   这样一个自尊高高挂起的人,见不着眼泪,也从不退让,性格和发茬一样硬得扎人。   现在却在他面前低着头,很认真地说自己错了。   程澈突然就有点站不住。   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你别这样。”   程澈不是不知道贺远川的心思。   后排位置离黑板远,加上高中课程紧,老师有时为了赶效率,板书会挤在黑板上,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看不清时他便伸着头眯起眼睛看,费力辨别黑板上的字,贺远川每天都偏着个脑袋,没事儿就看他,肯定也看见了。   但没说过什么,只是提议要带程澈去配副眼镜。   程澈摆手拒绝:“没事儿,也不是近视,就是字有点太挤了,不知道写得什么。”   两人接触得越久,彼此越了解,各方面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渗透。   贺远川会知道高考对于程澈来说有多么重要。   江河胳膊上的针孔,躲在大树后的弄堂老楼,天花板上连片的黑色霉斑。   这些藏不了,无处遁行,总会被发现。   “别躲我,好不好,”贺远川的声音很轻:“我很想你。”   程澈没吭声,看那个人慢慢往他这儿走,说:“停。”   鬼鬼祟祟前进的贺远川停住。   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找老师,也不是因为以后坐不了同桌,我不是那无理取闹的人,教室就这么大,不做同桌也能一块上下学,没多大事儿。”程澈说。   贺远川轻轻“嗯”了声。   “所以就是不想连累我呗,怕我看不见字儿,耽误高考,自作主张做决定,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程澈眼睛有点红:   “贺远川,你不信我啊?”   “我信。”   “你信个屁。”   程澈咬牙接着说:“坐最后一排我也照考年级第一,你看我从排名榜上下来过吗?我就是坐犄角旮旯里,只要我想学,天王老子来也耽误不了,你说你瞎操心个什么劲?”   “我知道。”贺远川说:“你一直都很厉害。”   程澈一颗心终于软了下去,他盯着面前的人,命令:“胳膊张开。”   贺远川就张开了胳膊。   他上前两步抱上去,头埋在这人的颈窝里,闷声说:“也别瞎道歉,你没错,就是有时候有点烦人。”   “嗯。”一只手贴在他的后背上下搓了搓:“我争取以后不那么烦。”   程澈的角度背对着门,四周一片寂静。   蒋知遥放学后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见九班灯还亮着,有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教室正中央。   他连忙加快脚步,从栏杆往楼下看,稀稀拉拉的基本没人了。   难不成程澈还专门等他呢?   蒋知遥生出些雀跃,三两步到九班门口,刚准备朝里喊,下一秒便猝不及防地收了声。   确实是程澈,但不只是程澈。   还有一个人,这人蒋知遥认得,也见过。此刻他与那人面对着面。   那人眸光沉沉地越过程澈盯着自己,眼神冷得像块冰。   他们在拥抱。   那绝不是一对普通朋友能够有的力度。   没看错的话,程澈的脸贴在那人的颈窝,而那人的手揽着程澈的腰,充满占有意味地一寸寸收紧。   蒋知遥的脚步向后退了退,没出声。   那人仍盯着自己,垂眸半睁着眼。   明明隔了段距离,蒋知遥却出奇地感觉自己正在被俯视着,一种不舒服的被压迫感。   那是种警告,多方面的。   不要靠近,也不要多嘴。   蒋知遥看得懂。   外面有阵又轻又匆忙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程澈抬起头,狐疑地朝身后看:“有人吗?”   “走错了。”贺远川漫不经心地说,胳膊收紧,扶正他背到后面的脸,下巴抵上他的额头:“抱着呢,别走神。”   从学校出来后两人去了美食街,一人吃了碗馄饨,吃完贺远川把程澈送回乌海巷。   这算正式和好了。   就是第二天程澈就得去省会参加那个数学集训营,两人又得分开一段时间。   趁着四下无人,他俩在巷口又腻腻歪歪地抱了会儿。   等到远处一来人,程澈迅速撒开手,逃也似地进了巷子:“我先走了——”   “明天上车跟我说。”贺远川说。   他本来打算去送,被程澈坚定拒绝,后来一想也确实是太明显,就作罢了。   “知道了——”那道影子越来越小,贺远川看着笑,孩子两条腿倒腾得挺快。   一直到程澈进了那扇门,贺远川才转身回家。   晚上程澈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之后去洗了个澡。   回来看见门后前几天被自己踢乱的那双新拖鞋,弯腰拾起来,仔细又工整地摆放在自己的鞋子旁边。 第54章 集训   那头程澈跟着大巴车走了, 这头贺远川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   两人从认得开始就没分开这么远过,即便现在不在一块坐了,好歹每天还能见到面。   如果目光有温度,程澈早晚给贺远川盯得一把火燎起来。   上车后他掏手机给贺远川发去消息:坐上车了嘿嘿。   贺远川很快回:「小猫点头」好的.jpg   又回:你嘿嘿, 我不嘿嘿。   程澈眼睛弯起来, 手指打字:为什么不嘿嘿。   对面这次停顿了会,才回过来:你明知故问了啊。   隐隐约约的怨气。   程澈笑起来, 伸手戳戳对面的头像:很快就回去。   贺远川最近换头像了, 不再是乌黑一片,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看不出模样的小雪人。   乔稚柏很新奇地问了许久, 没问出个答案来。   只有程澈知道那是什么, 因为那玩意儿就出自他的手,是捏失败了的小刺。   旁边径直过去个人,朝后面去了。   他扭头看了眼在最后排坐下的蒋知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蒋知遥见了他和见了鬼一样。   校门口遇见了,不仅没有再凑上前找他说话,刚才明明他旁边有空位,蒋知遥却直接忽视,逃也似地去了最后一排。   就像在故意躲着他。   到地方后程澈拖着小行李箱从车上下来, 酒店门口停了好些辆大巴, 附近各个市来了不少人, 规模挺大。   廖老师充当了这次的带队老师,程澈跟着人群进了大厅,廖老师嗓门大, 举着小旗子喊:   “清野中学的到这集合——身份证都给我, 我开房间!”   一会功夫大厅里站满了人,几个几个队伍分开站, 闹哄哄的。   程澈从书包外侧掏出身份证交上去,廖老师清点完,确认收齐后说:   “两两一间啊,男生男生住,女生女生住,我们在c楼,等会拿到房卡别走错了哈。”   身后已经有一队办好手续从侧门出去了,廖老师拿着身份证和房卡念名字。   念了几个号后,程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后面还跟了个熟悉的人名:“程澈,蒋知遥,你俩一间啊,c508。”   程澈看了眼人群,周围吵闹,人员也有点混乱,没看见蒋知遥。   分完房间后廖老师带着学生们出侧门去c楼,坐电梯上去。   门卡一人一张,蒋知遥不知道上哪去了,电梯到五楼,程澈独自拉着箱子往里走,找到c508“滴”一声开门。   房间看起来有些年份了,标间双床房。   但整体看着干净整洁,这家酒店平时基本不对外营业,主要就是针对教培、业务交流等方面提供租住服务。   程澈蹲那打开行李箱,拿了些日常用品出来,转头看两张床,把自己的衣服放在靠里的那张床上。   之后去卫生间洗了脸和手,早春的水还是有些凉,虽然有热水,但水温似乎有点问题,放出来烫手,怎么调都调不到正常水温。   他索性直接用凉水洗了,洗完感觉脸被冻得有点麻。   考虑到长途奔波劳累,第一天没有什么安排,让学生自由活动,也方便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到地方就快中午了,廖老师在群里通知去大厅三楼吃饭。   程澈这会确实有点饿,拿着手机和房卡关了门,坐电梯下去时撞见一个眼熟的男生。   也是清野中学的学生,程澈曾经在实验楼遇到过,男生也拿着张房卡。   在异地他乡,撞见同校同学总会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两人打了个招呼,程澈刚准备走,就听男生问:“你也是住c508吗?”   程澈停住脚步看他一眼,“嗯”了声:“怎么了。”   “我也是,”男生有点兴奋,程澈记不得他的名字:“我刚拿到房卡。”   这不对啊,廖老师当时念的是他和蒋知遥一间,程澈眉头一挑,问:“你和蒋知遥换了?”   “啊,他找我换了。”男生说:“说周辉是他朋友,好久没见来着——你去吃饭?等我一块可以吗,我不知道在哪。”   程澈其实也不知道在哪,酒店好几条路,指示牌也不清晰。   心里涌起些好奇,他对男生说:“那你先上去放行李箱吧,我等你。”   男生应了句,坐电梯上去了。   手机响了声,他站在电梯旁边,靠墙摁亮。   【宇宙好心大王】:两人间?   程澈打字:嗯。   【宇宙好心大王】:你和谁啊   程澈:首先排除你   【宇宙好心大王】:别气我了,没和那小子一间吧   程澈:你猜   对面一连串发了几条消息来,每条间隔不超过一秒。   【宇宙好心大王】:还能换么,找老师换一间呢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翻滚」耍赖.jpg   【宇宙好心大王】:不要TT   程澈没忍住笑了声:别滚了,他自己又找老师调开了。   想了想又打字:他今天好像有点躲着我,坐车时也坐最后一排,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奇怪吧?   【宇宙好心大王】:嗯,奇怪。   程澈:你没找人家麻烦吧?   【宇宙好心大王】:怎么可能。   是没找,只单方面恐吓了一下,谁知道那人这么不经吓。   就是还算有点眼力见。   换房间的男生叫宋冉,是个特别开朗的人,中午吃完饭后两人一起回了c508。   程澈趴在床上掏了书出来看。   宋冉在房间里坐不住,和程澈打了个招呼就出去找同学玩了,临走前还问了句:   “你要去吗?中午反正也睡不着。”   “不了,”程澈笑笑:“我有点晕车,你去吧。”   宋冉“哦”了下说:“晕车可以睡会儿,房卡我带走了哈,你要是睡觉的话就睡你的,不用管我。”   程澈应了声,门从外被关上。   一下午宋冉都没有回来,程澈靠着枕头想睡,但没睡着。   今天周六,他躺在床上,给贺远川打了个电话过去。   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下午没课?”   “没呢。”程澈翻了个身,趴着懒洋洋的:“明天才开始,你在干嘛?”   “躺在床上。”话筒里的贺远川声音也带点懒,说:“怎么办啊,程澈。”   “什么怎么办。”   “这一周多怎么过啊。”   “该怎么过怎么过。”程澈空出的手去揪白色的枕头,尖角放在指头上摩挲,痒痒的。   “可我很想你。”电话那头说,声音拉长。   贺远川操着这口轻轻柔柔的嗓音面不改色地提要求:“你得每天都给我打个电话才行。”   这人真是能轻而易举逮到他的七寸,贺远川肯定知道自己用这种腔调说话他无法拒绝,阴险,狡诈。   这让程澈又想起自己房间晃动模糊的天花板,炽热的手掌握住他,在崩溃决堤的临界点,耳边覆上片柔软。   也是这口嗓音,极近的距离攻入他的耳廓:“程澈,以后这儿只有我能碰,记住没。”   他悄悄哆嗦了下,身子软下去,呼吸有点乱,努力平复后才开口:“假如我忘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贺远川说。   “进不来,”程澈说:“大门关着呢。”   房间里非常安静,下午时他拉了窗帘,只留了一点缝。   天色渐暗,宋冉还没回来,程澈在想要不要下去开个灯,人却一直懒洋洋地趴着不想动。   “翻墙,遁地,”听筒里的人说些不着调的话:“所以你要记得和我联系,不然我真的会从地里冒出去找你的。”   程澈只当他在开玩笑,两人又聊了会,絮絮叨叨的小事儿,聊到外面一点亮光也没有了,谁也舍不得挂。   直到听见门口“滴”的一声响,随即是门把手的拧动声,程澈才小声说了拜拜,收了手机。   第二天出了个意外,清野中学的一个男生从楼梯上踩空翻了下去。   摔得挺严重,鼻梁似乎都摔断了,救护车来拉的时候,只看得见男生糊了满脸的血,甚至都分不清是谁。   摔伤的男生坐在程澈的后排,120也是程澈第一时间打的。   混乱中谁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手,握着的手机一个没拿稳,咕噜噜滚动到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跟头,当时就给屏磕碎了。   他上去捡,手机自动关机了,试着重启好几次都开不了机。   应该是坏了。   程澈叹了口气,心想手机临死前到底是做了件好事,也算是功德圆满,死得其所了。   就是联系不上贺远川了。   他也想过要不要借其他人的手机跟贺远川说下情况。   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宋冉白天见不到个人影,他也不想和蒋知遥说话,只能作罢。   程澈在省会这边脱离了互联网,过着规律无比的集训生活,完全想不到在清野镇这边,一场关于他的谣言正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大肆传播。   同时在这场高热度传播的漩涡中心,还有另一个名字。   以另一种方式,和他一起高居清野镇贴吧与超话的话题榜首。   所有的这些程澈在断网了两天后才知晓,他蹙起眉头,盯着张着大嘴震惊又兴奋的宋冉问:“你说谁要来?”   “贺远川!”宋冉喘了口气,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满是不可思议:   “贺远川替补了个空位,就是高一打架不要命的那个,哦对,就是你们班的——”   “我靠,他不是倒数吗?他怎么来的?” 第55章 险招   最先炸破清野中学贴吧与超话的帖子刚开始其实还没有偏离正轨。   标题是《出事了——数学集训营有人受伤了!》。   配图为两张让人有些生理不适的现场图, 背景是可容纳近千人的大型会议室。   图片正中间歪斜坐着个捂着脸的男生,拍的侧面——旁边围了一圈人。   拍摄者大概是混乱中赶忙掏出手机拍的,视角模糊,人员众多。   夹缝中拍摄, 看不清男生是谁, 只有那满脸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第二张图片要更让人揪心,几位医护人员拉着担架床上救护车, 从床上垂下半条腿。   看着了无生机。   自帖子发出后, 十分钟内便激增几百条评论,并且一直在不断地被往上顶。   大家都在好奇被抬上担架的是谁。   但原帖主发完帖子后便石沉大海,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清野中学的人。   “我靠!发生了什么???这人是谁啊, 怎么一头一脸的血。”   “好吓人,这是摔的还是打的?看着好严重!”   “这谁啊,我的天,都来救护车了?楼主人呢??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啊!”   ……   “看着怎么有点像那位呢,难道只有我一个这样觉得吗?”   “哪位啊,能不能别打哑迷?”   “不是,你们看不出来吗?这体型就很像啊!”   ……   一时间众说纷纭。   这次集训营清野中学一共就去了十个人,有个同学下午因为家里有事还临时请假, 算来算去还剩九个。   随着半天时间的发酵, 以及个别所谓现场人士的爆料下, 无方向的箭头逐渐归拢,聚集到了某个断网了的人身上。   “是程澈吧!看着像,他年级第一, 这次不是去了吗?”   “是谁无所谓啊, 人到底咋样了啊?有没有现场的朋友能说下情况?”   “我在现场,当时确实是听到了有人喊程澈, 不过不确定哈,现场乱糟糟的,是摔的!鼻梁断了,当时就凹进去了一块。”   ……   当时确实是有人喊程澈,因为程澈就站在最中心,打完电话后手机摔了,他便弯腰去捡,没想到却因此被人误会。   但流言就这样浩浩荡荡地传开了。   哪怕后来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说其实是另一个人,但也很快被淹没在讨论的浪潮里。   ——最先看到这帖子的其实是乔稚柏,他握着手机喘了口粗气,抖着手给贺远川打电话。   正在通话中。   挂断,隔两分钟又打。   正在通话中。   这边贺远川盯着手机,程澈的电话从昨晚开始就打不通了,微信也没回。   这不大正常,他俩约定好每天都要联系的。   出神间手机响了,手顿了下,视线先往来电人的名字看。   片刻后接起,声音淡淡的:“有事?”   “真有事,”对面的乔稚柏听着心神不宁:“你看贴吧和超话没?”   “没看,”他皱眉:“有事说事。”   乔稚柏被那两张血腥的照片震撼得不轻,没立刻回答,先问:“程澈电话你打通了吗?”   贺远川没回答。   乔稚柏这才说话,有点哽咽:“不好了贺远川,程澈估计是摔伤了……”   其实事情即便发展到了这里,贺远川再担心,也只要即刻启程去省会,找到集训营的程澈便是了。   流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但是随着“程澈”二字的提起,渐渐的,超话与贴吧里却突然兴起了另一种声音。   轨迹是从此刻开始发生的偏离。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打开手机开始刷新贴吧与微博,一条帖子恰时从天而降,标题露骨直接,像一把利刃劈开人群,而后潮浪再次轰然上前:   《年级第一程澈的亲爸出轨已婚男士,为爱做0!》   首页是程赴的照片。   长头发的程赴手里捏着只烟,烟雾缭绕中看得出似乎是在海边,旁边还有个男人,二人在拥抱,背后竖着块画板。   这条帖子一发出去,瞬间爆炸,基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短短一小时内转赞评破千。   “我靠,程赴不是清野镇那个画家吗??听说卖画卖不少钱,搞艺术的同性恋多难道是真的。”   “??什么情况?啊?怎会如此啊,这真的假的……荒谬的我有点不敢信啊……”   “博主是怎么知道的,发这个是利益相关么?”   然而很快,这条关于程澈的高楼被另一条横空出世的帖子给压了下去,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横空出世的帖子名叫:   《都认识贺远川吧?原来校霸深藏不露啊,刚刚得知消息,贺远川要替补去集训营了……》   握着手机的大家吃瓜吃了个爽,一个瓜接着一个,根本吃不过来。   最好吃最惊掉下巴的,莫过于漩涡最中心的——   在校长办公室沉默不语,连做三套数学全市联考卷,全部满分的贺远川。   学渣校霸控分,这个话题的劲爆程度碾压式地席卷,稳稳居于榜首。   -   当贺远川出现在程澈面前时,程澈整个人是发懵的。   宋冉很识相地再次换了个房间,贺远川拎着c508的房卡,站在门外看着他。   他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甚至连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一个。   看着有点狼狈。   程澈盯着他,一时间二人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你没事。”贺远川嗓音哑。   他坐了能选择的最早的一班车,下车后就往这边赶,在路上他想过最坏的结果。   起码照片上的人还能坐着,就算是摔坏了,破相了,他有钱,他能带着去治。   “我没事。”程澈闭上眼,心里涌起酸涩,再开口嗓子也是哑的:“不是我。”   “嗯。”贺远川在门口朝他张开手:“不是你。”   程澈没动,只是站那儿说:“我手机摔坏了。”   “摔坏了我给买。”贺远川说,气息不稳:“可以过来一下么。”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看到这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听见程澈说手机坏了,贺远川甚至生出些庆幸来——   起码网上的那些,这个人没看见。   但与此同时,无数只蚁虫蔓延啃咬,在他的胸腔前撕出了块口子。   “贺远川。”程澈还是没动。   这层住着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没回来,走廊的顶灯没亮,整体看着昏暗,只有拐角处敷衍亮着两盏淡黄色的小灯。   “在呢。”他慢慢收回手臂,突然有点站不稳。   贺远川靠着门框,四周寂静无比。   电梯在这层停住开门,他偏头看,无人。   空的。   大概是谁按错了。   程澈重新睁开眼,声音又哑又暗淡,哑得他心头一晃,不敢再听。   “你说的,哪句是真的?”   是了,那把闸刀还是落下了。   这个问题一天存在,头顶上就永远拉着块闸刀,高举着对着他的头颅。   一开始是不想说,后来是说不了。   在与贺临的约定生效期间,他可以忽视即将到来的离别,再多陪伴一天,再多爱一天。   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去圆。   怪不得别人,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下场。   贺远川突然呼吸不了,不由自主往前走两步,嘴唇动了动,喊:“程澈。”   “啊。”程澈看着他,说得慢:“你让我有点儿害怕。”   “对不起。”   “不要那样。”男孩的脸色有点白,摇了摇头:“我说过的,不要说对不起。”   明明靠的如此近,贺远川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心慌过,蚁虫啃咬出的缺口汩汩朝里灌风,他甚至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就这样了,可能。   是他弄砸了这一切。   不够坦诚的人,最终该自食恶果。   是他活该。   脸色苍白的男孩摇完了头,垂头看了会地板,而后一步步朝他走来。   也许是要挨一个耳光,贺远川想。   没事,他应得的。   他垂眸,看男孩走到自己的身前,踮起一点脚,伸出手。   情不自禁地闭上眼。   一个温热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住他,再一点点收紧。   啊。   不是耳光。   原来是一个拥抱。   贺远川重新睁开眼睛,程澈紧紧抱住了他,哽咽着说:“你有苦衷,对吗?”   他没说话,只低下头,看那枚圆溜溜的脑袋发着颤地贴在自己的胸腔上。   “程澈。”贺远川看了会,轻声喊:“抬头。”   红着眼睛的那张脸听话地抬起,嘴里还在说些腔调软的话:“我信你,你以后可别骗我了。”   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贺远川垂眸想。   没有危机意识的人,被吃干抹净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一只胳膊揽紧怀中的人,抱着往房间里走了点,另一只朝后伸,拉门关上。   新年已经过去,他们十八岁了。   可以做些比拥抱、牵手更紧密的事情。   手心向上托住男孩的后脑勺,贺远川俯下身,一寸寸地碾磨上那片柔软。   贺远川的身上还带些外面的凉气,他单手脱了自己的外套,衣服掉到地上。   鼻尖撞到了对方的,他微睁开眼。   睫毛打架,痒痒的,吐息间程澈的身子缺氧般,失了力气地往下栽,他伸手扶着腰托住。   口腔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有点咸。   这小子真属小狗的,撒气呢。   “程澈。”分离的片刻他说,唇边被利牙刮得疼。   黑色的瞳孔倒映出男孩的脸,轻柔的嗓音带点压不住的哑:“呼吸。” 第56章 坦白   于是程澈就听话地偏开一点, 气刚刚喘匀便被再次追上。   氧气稀薄,这次的攻势要更猛烈,准确来说对方更像是在掠夺。   心里虽是有气,他到底还是恨不起来。   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丝丝缕缕钻进唇齿, 啃咬生效, 这人是疼的。   “嘶。”   泄愤中断,程澈条件反射地停下, 随后倏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自下而上抱起。   下一瞬背紧贴着墙, 颠簸中他伸手去抱那张脸。   “破了。”手指抚上这人的唇边,缓慢触碰:“疼?”   “疼。”睫毛覆着半片黑眸。   程澈看一眼都似乎快要栽进去。   他低头看了会, 情不自禁地怔怔低头去寻, 听那副嗓音顺着耳朵往里痒痒地钻:“我喜欢你咬我。”   于是程澈再次啃咬,背后是冰凉的墙壁,胸膛前是另一片炽热,紧密相贴,挤压。   强烈的温度对比刺激着感官无限放大。   好安全。   连脚趾头都想要蜷缩起来。   “啪。”唯一一盏顶灯的开关被无意间按到,房间瞬间失去所有灯源。   窗帘没有拉完全,因为嫌屋里闷,程澈白天时开了点窗, 结果并没有作用。   那会儿没等到的风此刻挠着窗帘轻轻拂动。   不够纯粹的黑暗里, 凉风吹着裸露在外的汗毛, 程澈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连牙关都磕磕巴巴上下撞击着,仿佛置身于多么可怖的寒潮中。   身体失控, 强烈的恐惧与不安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探索到此结束, 那只手离开了。   “你在抖。”不是责备,只是确认。   “……”程澈闭上眼, 从紧咬着的牙里尽力吐出话来:“抱歉。”   脑袋被呼噜了两把,随后他被揽进一个温热又紧密的怀抱中去。   “傻不傻。”一声轻叹。   他们并没有踏进那条线。   -   程澈从卫生间出来时,贺远川正靠在床上,拿着本书看。   顶灯重新被打开了,初次之外还多开了两盏床前灯,这会挺亮堂。   书是程澈带来的,这两天每天回来后他都会趴床上翻一会,白天时他刚看了一半,没来得及收。   旁边的矮柜上扔着个屏幕粉碎的破手机。   他抖了抖手上的水,坐下从纸盒里抽出两张卫生纸,将手指及掌心擦干。   粗糙摩擦中带了些干燥的纸屑味,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别的味道,程澈垂眸慢慢地擦,耳朵尖还尚存红意。   擦干后将卫生纸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没有干净的衣服。”贺远川抬头说:“得出去买。”   “能出去吗?”程澈没看他,看起来很忙:“你这样出去算耍流氓吧。”   贺远川什么都没带来,两手空空,身上那套衣服再一脱,现在出去可真得有人报警了。   “我穿下你的,”贺远川笑:“你帮我找一套。”   “我的你穿着小。”   “没关系,我不嫌小。”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程澈只好到行李箱边翻翻捡捡。   贺远川的身形较他的要宽一些,小倒是不至于,就是肩那块儿估计穿着会紧。   程澈回想了下方才的触感,大概把控了下肩膀尺寸。   想着想着开了小差,不知道又是想到了什么,蹲那悄悄一个激灵。   贺远川静静看着蹲在行李箱旁边若有所思的那个背影。   从他的角度看,男孩穿着身松垮的白t,脖颈后发红,有块痕迹。   等下出门不能穿这件了。他想。   贺远川这次来颇有种全然不问身后事的意味。   贴吧和超话对他的讨论沸沸扬扬,顺带着有人又扒出了陈年老帖,无非就是之前老生常谈的那些事。   富家子弟,楼下停宾利,来这十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城纯粹是因为体验生活balabala——   见到程澈前他在各平台把手机刷到快要冒烟,真见到后手机塞兜里一晚上也没想起来看,除了付钱时掏出来一下。   省会比清野镇大得多的多,两人跟廖老师请了个假,打车到市中心的商城买衣服去了。   贺远川嘴上说是给自己买,实际上只要买就是两套,同款不同色。   程澈:“你别给我买,我有衣服。”   “衣服还怕多,”贺远川又从架子上拿下来件,卫衣,带着个兜帽,正中间印了个不显眼的商标。   这个标让这件衣服的价格多了个一位数。   他举着衣服往程澈身上样:“好看,过段时间就能穿了。”   程澈看了眼商标,小声说:“贵。”   “嗯,”贺远川收回手,“再贵哥也给买。”   买完衣服两人在一楼吃了晚饭,拎了大包小包的,贺远川留了两件够穿,剩下的当天晚上全部寄回了清野镇。   吃完晚饭又寄完衣服,两人顺着江边往回走。   这条江比清野镇的架子桥要大,远远的望不到边,晚上人少,早春的天,在江边还有些凉。   所以贺远川又义正严辞地将程澈的手揣自己兜里了。   “手酸不酸。”贺远川问。   程澈没反应过来:“酸什么。”   很快他就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你滚啊。”   贺远川笑,笑完说:“不酸回去还能。”   程澈停下来,抬腿就踢了他一脚。   踢得听见“嗷”一声,他又心疼,凶巴巴地问:“你不知道躲啊?”   “不躲。”贺远川也停下来:“我愿意受着。”   程澈不客气,又给了他一脚:“那你就受着。”   贺远川忍痛“嗯”了声,问:“脚疼不疼?”   “我真是服了。”程澈长叹一口气,什么火也没了。   贺远川看了他一眼,这才往前走:“不生气了?”   “气着呢,”程澈说:“气炸了,见过河豚吗,我就气成那样了。”   “我看也不鼓啊。”   “心里鼓。”   “回去我揉揉。”   “……你别说话了。”   两人顺着江边走了一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又很舒服。   一种轻飘飘的舒服,大厦未崩塌,一切都还好。   “骗你是我做错了。那会每天白天,上课就盯着你看,晚上一回家就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吃了没,睡了没,睡得怎么样?每天顶着副大黑眼圈,看着可不像睡好了的样子。”   程澈没说话,贺远川慢慢地说,他也慢慢地听。   “所以又想你为什么没睡好,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还是有受什么委屈吗,控制不住,你对我下了什么蛊,程澈,你说说。”   程澈望着江的对岸,眼眶有点发酸:“我那时不知道啊。”   “我没说,你上哪知道去。”   贺远川笑,笑得也淡,像夜晚的江面:“后来有了猫,每晚都能跟你说上话,知道你吃了晚饭,黑眼圈看着也不那么重,我就开不了口了,说不出来,可能……是害怕打破,也是我开始贪心。”   程澈偏头看了眼,深呼了一口气,喊他:“贺远川……”   撕开伤口是件难免狼狈的事。   贺远川继续说,淡淡的声儿:“我是私生子,我妈不是原配,甚至他俩没有婚姻关系。”   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俩曾经聊到过这些,贺远川虽然没有直接明说,但程澈多少能猜到些。   “私生子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我一个人在这边生活,除了卧室,家里四处都是摄像头,方便贺临观察我。直到半年前他告诉我,他帮我铺好了路,要接我回去。”   原来那位叫贺临,程澈垂眸。   “说来挺好笑的,因为那场谎言我才得以出生,我恨他,从小就千方百计地跟他对着干,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活是对他的报复,觉得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关注,彻底烂下去也无所谓。”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谓的呢?程澈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   “远川……”他又喊了声,不走了。   口袋里的那只手反倒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和他争取到了,所以程澈,”贺远川也停下了,他倾了点身子,很认真地平视着他:   “我可以待到高考,就是之后可能需要你等我一段时间,我和你保证,事情一安定下来,我就立刻回来找你。”   “你不参加高考?”程澈愣住。   贺远川很慢地点头,看了他会,才说:“那对我没意义。”   可什么有意义呢,没有动荡地陪着他参加完属于程澈的高考是吗?   怎么争取?得到对标着失去,就像那个丢了猫的雨夜。   他开始小声哭:“是因为我吗?”·   “哭什么,”贺远川替他擦眼泪,越擦越多:“只有决定以后要好好生活是因为你,不许瞎想。”   “你会受委屈吗?”程澈问。   “不会。”贺远川说,“你看我什么时候受过委屈,没人敢欺负我。”   “我就欺负你了。”程澈说,说着说着鼻涕快要下来了,他昂着头,流着泪自首:   “我刚刚还踢你腿了。”   “那是我活该。”贺远川拿纸巾给他擦掉鼻涕,“谁让我骗小孩儿。”   “贺远川。”程澈确认了,喉头紧得慌,说话都得用大力气:“我好像是爱你。”   “嗯。”江边的风大了,贺远川挡在风口,低头吻了他流泪的眼睛:   “不是好像,我爱你。” 第57章 席卷   那个数学集训营很快就结束了, 清野中学在最后的全市竞赛中拿到了个名次,大家都很开心。   回去的那天,程澈和贺远川坐在大巴车的后排,肩膀挨肩膀, 车窗那儿拉着遮光帘。   车厢安静, 这些天下来学生也都累了。   回清野镇的车程挺长,开始还有人会聊几句, 一会功夫就都不说话了, 靠着椅背休息。   就是时不时会有人像是不经意般,回头看后排的两人一眼, 再默不作声转过身去。   目光里带着好奇的探究意味, 没有恶意。   但程澈还是有些不自在。   车上人多,他俩没有牵手,手搭在腿上。   偶尔车身动一下,贺远川的腿虚虚靠过来,两层布料的隔绝下是淡淡的热。   手碰着手,如果没人看的话,那只手便轻轻抓一抓他的。   程澈感到安定。   后半途他开始熬不住,晕乎乎地犯困。   某人昨晚拉着他进行了一些熟练的探索教育, 到现在还手腕发酸。   始作俑者把身子朝他这边递, 程澈的脑袋随着车的行驶一滞一滞, 最后还是滞到了贺远川的臂膀上。   那种探究的目光又来了。   爱看看吧,程澈闭上眼。   无所谓了。   一帮人回清野镇后,廖老师终于打听到了大概, 既激动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刚接手这个班时便听讲班上有好几个刺头, 最大的莫过于这个贺远川。   作业不写上课不听,好打架, 还请不着家长。   老廖当时就两眼一抹黑,本想指着这届能评个职称,这下是彻底没戏了。   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这个最大的刺头他改邪归正,从良了!   碍于贺远川寡言淡漠的性格,廖老师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选择不过问。   只是在回去后的某一天,把贺远川叫到办公室,问他需不需要往前坐一坐。   贺远川拒绝了。   小城的孩子没有兜底的巢,高三一年至关重要。   他若到前排去,自然会有人被调到后排来,座位就这么多。   没那个必要。   贴吧和超话里关于贺远川的那条帖子还时不时会被顶上来,下课后的窗外经常看得见陌生面孔。   青少年的好奇心大多简单纯粹,隔着教室远远看一眼,不多做打扰。   也有青涩的学生拿着信和东西来送,对此贺远川一律不收,问就说有喜欢的人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猜这个人是谁。   日子过得快,因为今年新年过得晚,下半学期也短。   程澈和贺远川虽是没有坐同桌,但每天放学都雷打不动地一起走。   有人时分开站点,没人时就肆无忌惮地在巷子里牵手,接吻。   乔稚柏和秦祎还在一起坐,每天嚷嚷着不想再去补习班了,和稳扎后排的王杉刘俊他们几个人依旧上课传零食吃。   这种时候乔稚柏便叹气说:“学霸不在这儿坐了,我又多拿了一份。”   贺远川垂眸转笔。   集训营后他不再睡觉,上课开始认真听讲,作业每天都写,下课时也拿出试卷来做——他和程澈一起去买的。   对于贺远川控分这事儿,乔稚柏在家里无能狂怒了三天,给贺远川打了数不清的电话,直到被拉黑才老实。   他无法接受一起长大的发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欺骗了他十来年这件事。   精神恍惚了好些天,小柏同志又自己调理好了——   自己以后可以抄贺远川的作业了!   乔稚柏看了他会,冷不丁说:“你现在看起来和程澈一样。”   “是么。”贺远川淡淡说,目光越过几人,看前排正中间背部挺拔的男孩。   “啧——”乔稚柏摸下巴,探头仔细打量:“感觉长得也有点像了呢,真奇怪。”   贺远川伸手推那张凑过来的娃娃脸:“别烦。”   “你最近吃什么了,老上火。”   乔稚柏收回脑袋,开不着调的玩笑:“嘴角边又破了,小伙子你火气挺大,憋得啊?”   “滚。”   骂得罕见的有点底气不足。   好在乔稚柏心大,完全没听出来,挨骂也美滋儿的,一扭头又找秦祎说话去了。   在春天穿薄卫衣的那几天,赶在周六,两人去清野镇最西边的花鸟市场买了些花种子。   他俩挑挑选选了很多花,各种颜色的都有,都是好打理的,平时他俩要是不在,刘姨也能帮着浇浇水,修剪起来不那么麻烦。   临走时见旁边最拐角的店铺门口有一排淡紫色的花,花朵密集,看起来像一团团的棉花糖。   程澈看了两眼,贺远川便去拿。   一问花名,原来叫“落新妇”,耐寒且花期较长。   于是两人又空出点手,带了点棉花糖花回去,到家后蹲在小花圃那里栽。   拿着小铲子劳作半天,程澈累得腰酸,贺远川笑,叫他到一边坐着去:“我来弄。”   程澈不干,眉毛拧起来,手叉着腰:“你笑什么?”   “不笑了。”话是这样说,嘴角还是扬着:“一家有一个腰好的就够了。”   程澈弯腰从花圃里抓了把土,扬了这个臭不要脸的。   “谁跟你俩一家。”   “我俩。”   “谁跟你俩,”贺远川站着给他扬,程澈扬完也笑,抬手去掸贺远川头上的沙:   “你种吧,我要进屋喝水,渴。”   他把小铲子递给贺远川,贺远川接过去。   程澈在客厅喝了半瓶矿泉水,拧瓶盖时听站在外面的人说:“程澈,我也要喝。”   “我给你拿。”程澈咽了嘴里的,说着就要去冰箱拿。   “不用。”   贺远川人已经进来了,从他手里接过剩的半瓶,很自然地喝完。   两把铲子并排插在外面花圃的土上,今天太阳大,一会功夫铲把就晒得发烫。   喝完水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会,程澈枕着贺远川的腿,掏手机出来看。   手机是贺远川买来送他的,程澈原本不要,贺远川说不要就扔了。   程澈还是不要,结果这人二话不说真给扔了。   他只好咬牙切齿地收下了,这孩子拿钱不当钱,好好的手机扔了多可惜。   “拿远点看。”贺远川说,手拨弄他的头发:“不近视也得近视了。”   “知道了。”程澈就拿远了些:“你像个老爷爷。”   “那不喜欢么。”   “……喜欢。”没招儿,他小小声。   江河最近透析的次数多了,小姑娘每天没什么精神,江蔓为了哄她,便给江河买了个电话手表。   有了手表的江河终于开心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加上了程澈的微信,没事时就给程澈弹两条消息。   这会又给弹了:哥,我要看小猫!   程澈回:等会哥给拍。   两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躺着,刘姨抱着东西进来,路过时看着两人笑:“真好。”   是啊,贺远川将那缕碎发绕在指尖细细地揉,真好。   中午吃了饭,下午从院子里的水笼头接了水管,拉到花圃那给每一株都浇饱水。   花圃被种得满满当当,不久后慢慢地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什么颜色都有,最后排是好几种颜色的落新妇,看着像一团又一团的棉花糖。   花绽得精彩,下学期也过得快,没多久就期末考试了。   这次清野中学打乱了考场,然而贺远川和程澈还是在一个考场,慢慢的,校榜上也开始出现贺远川的名字。   他要正大光明地靠近。   考完试大家并没有感到放松,因为即将到来的就是紧张的高三,他们总共没放上几天假。   在这几天短暂的假期里,贺远川与程澈又去了开心兽医站一趟。   迟老头的兽医站越来越热闹了,他俩没带猫去,纯粹就是去看看老头身体怎么样。   里面有人,他俩就没进去,带了封信,从铁皮邮箱外面学着那些小孩的样子给投进去。   信上是对迟老头和老奶奶的一些祝福,好人该有好报。   等到高考完,程澈打算趁着那个空闲的暑假,来帮忙碌的迟老头打打下手。   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开学了,班上的气氛明显和高二时不同。   清野镇是小城,高一高二再怎么玩,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高三应该严肃对待。   尤其是——这可能是他们人生中唯一一次从小镇离开的机会。   王杉和刘俊罕见地买了资料回来愁眉苦脸地写,翻一页,八题不会,一面总共就八题。   乔稚柏也认真了起来,虽然乔父跟他说,学不好就别逼自己,咱家智力水平就在这儿,考不好爸也能养你一辈子。   但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学,贺远川更是不用说,每天拿着根笔掏出试卷就是写。   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这种环境里荒废时间。   他们开始上晚自习,每晚十点放学。   贺远川每晚还是要送程澈,这次程澈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他得半年没见到过疤爷了,程赴最近也老老实实的,这段时间都在家里,没出什么幺蛾子。   程澈说得坚决,贺远川便也听他的,没再这样要求过。   学校后有片林荫大道,大道边的两侧栽满了梧桐树。   傍晚下课他俩去校门口买饭吃,吃完回去时就顺着梧桐大道慢慢走,说些杂七杂八的话。   一个人正着走,一个人转过身看他,朝后倒退,两人说些只有对方懂的话,和着蝉鸣声一起畅快地大笑。   肆意,自由,无忧无虑——   起码在那一刻。   这样美好的生活,于这年夏季末,随着满墙张贴的大字海报戛然而止。   张张海报像漫天的风雪,裹挟了程澈生活的各个角落,学校,乌海巷,家门口。   画面的主人公是浑身未着一物的程赴,身上纠缠在一起的男人亦如是。   未熄尽的余灰随呼啸的风火星渐起,从那张放大的图片中复燃。   席卷。 第58章 小狗   先是乌海巷中的邻里不再愿意来打牌了, 一问就是有事儿,再问干脆不接电话。   平时出门在外看见江蔓,若是迎面撞上了避不开,才会不自在地打个招呼。   久而久之, 江蔓便不再约人打牌, 牌场就这样散了。   牌场一散,江蔓的收入也跟着一起断了。   再之后, 尽管在第一时间贺远川就去撕掉了校园外看得见的所有海报, 乔稚柏、王杉刘俊几个也帮着去撕了些。   这件事还是从不显眼的小缺口中散播了出去。   上次点名道姓的那个帖子在人们的记忆中重新复苏并串联,开始不断发酵。   散播消息的人是唐运生的亲儿子。   程赴不再替唐运生还债后, 唐运生被追债人逼到楼上, 走投无路时一跃而下,命大没死,但从此背上了巨额医疗费。   生米恩斗米仇,程赴第一次帮唐运生还债时,他收获了感激。   之后的每次,程赴都会得到些东西,飞蛾扑火般赴入火海,一点点增加, 直到自己也万劫不复。   最后他获得的是翻涌叫嚣着的仇恨。   原来爱是换不来的。   程赴在家宿醉了半个月, 暴瘦得两只眼睛从眼眶中凸出去, 搭配那头凌乱打结的长发,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是我欠你的。”程赴低着头和程澈说,“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呜呜地哭, 泣不成声:“我知道他跟我是图钱, 我都知道,但我爱他。”   程澈看着他, 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无声上楼,留那道颓废的身影伫立在小院中。   在贺远川的记忆中,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校园内陆续出现一些不好的声音。   “父亲同性恋”、“出轨已婚男”等等字眼如瘟疫般蔓延。   话题的最中心,是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的程澈。   仍是有部分人会默默撕掉墙上不断新增的海报,在暧昧不清的讨论中站出身争辩几句。   贺远川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某天在厕所里撞见了嬉笑着的讨论声。   听着是两个男生,清野中学冲水管道有问题,不大的空间里混合着尿骚味,隐隐灼灼冒着白色烟雾。   不知道哪班的两个男生正躲在厕所抽烟。   一手握着自己的东西,对着小便池,一手捏着烟头舍不得灭:“你这咽哪买的,抽起来不够劲儿。”   “滚啊,你他妈给老子钱了,天天蹭烟还挑三拣四,要脸不要?”   “说下而已,火气这么大,给我尿都吓回去了——”   贺远川在旁边洗手,低着头慢慢搓指节,预备铃响了一遍。   “你尿不尽啊,在外面玩多了?”里面那个笑了两声,明明是高中生,笑出了一股浊味:   “嗳——那个程澈,知道吧,出了名了,不都说同性恋会遗传么,你说他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我说真的,你看过他脸没,乍一看真跟小姑娘似的,”旁边那人尿了半天还没完,站那把烟往嘴里递,也笑,说话有点不清:   “细皮嫩肉的,啧,可惜老子是个直男,不然高低得试试——”   话刚说完,后面突然袭来股蛮横的力道,整个人直接连烟带家伙都被踹进了尿池里。   “我靠——踏马的谁啊?!”   他手忙脚乱地从尿池里爬起来,裤子被尿浸湿一大片,闻起来异常刺鼻。   拉链没来得及拉,看着狼狈不堪:   “活腻了?你有病啊踹老子??道儿这么宽不够你走?”   旁边人看了贺远川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伸手去拦同伴:“上课了,走吧——”   那人一把甩开,提手指贺远川,还想骂几句。   面前站着的人个儿高,垂眸定定看着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能感受到无尽的冷。   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收了声儿。   脚刚往后挪了点,便看见一只手伸出来,直奔自己,揪住他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往边上拖。   力度极大,头皮像要被生生剥离开的疼。   他疼得直“喊:“啊啊啊疼疼!放手——”   贺远川面无表情,随手拿起身侧靠着的脏拖把。   捅了过去。   由于厕所这事儿,贺远川再次被记了个大过。   他动手在先,全程自己也没吃着什么亏,给那俩打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该赔钱赔钱,他认。   校园里议论的声音自此显而易见地小了许多。   之后,贺远川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方法让程澈开心。   有时是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紧紧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   他不再撒娇说自己要吃哪家哪家的包子。   而是很早就起来,根据程澈的口味去常买的店里买现做的,带到学校后的梧桐大道,看着程澈吃完,两人再一起回班级。   甚至搬出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吉他,从校外找了个吉他班,歪歪扭扭地练了几天。   其实他练得不错,但为了哄程澈能多笑一点,故意弹得结巴又磕碜。   他用了很多的心思与力气,不厌其烦。   尽管如此,程澈还是一天一天地逐渐消瘦了下去。   上课时坐着的背影像是在听课,但贺远川知道他在走神。   下课时就趴在桌上,看着没有精神。   程澈开始频繁地发呆,那双桃花眼里失去了一些光泽。   有时两人在外面吃饭,程澈会出去接个电话,回来便吃不下,剩个半碗说不想吃了。   贺远川心里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每天晚上程澈很早就睡了,他俩一直通电话到程澈睡着,听到那头呼吸声渐匀,他才去洗澡。   有时电话就这样连一整夜,到第二天早晨互道早安后才挂断。   他也跟着瘦了一些。   去年的衣服翻出来,穿在身上打晃悠,刘姨看见了很是担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偶尔也会问:“小川,最近那个小伙子怎么不再来了呢?”   晚上贺远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瘦得多的那个其实并不是他。   秋天天气转凉,就这样慢慢直到有一天,程澈突然又开始笑了。   像是从那片阴霾中走了出来。   尽管时不时仍然会有窃窃私语的打量,但是程澈不再在意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出去接个电话。   程澈不说,贺远川也不问。   他们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在梧桐大道上聊天,弯着腰大笑。   太阳下山的早,傍晚看不清人,他俩在梧桐大道上,张开臂朝前跑。   “跑起来,”贺远川转头看身后的程澈,“我俩比赛谁跑得快。”   “跑到哪儿去啊,”程澈拉长声调问:“哪里是终点?”   “前面那儿,”贺远川伸手给他指:   “那排椅子后面的灯那儿,谁跑到最后谁是小狗——”   “你幼不幼稚。”程澈说完先跑了。   他步子没贺远川大,不耍赖真要当小狗了。   贺远川抬步就追。   两人真的跑了起来,幼稚得像两个小学生。   贺远川落程澈几步距离,没追上,喊:“你等等我——”   程澈跑得更快了:“你当我傻呀?”   最后是程澈赢了,贺远川后一步到。   他站在路灯下弯腰喘气,边喘边嘲笑贺远川:   “哈哈哈,你是小狗。”   贺远川停下来看他,也弯腰喘气。   眉眼柔和,“嗯”了声,认输:“我是小狗。”   “是谁的小狗?”程澈朝他伸手。   “你的。”贺远川说,弯着腰将脸递过去,闭着眼睛,挨着手心蹭蹭:“程澈的。”   那只手微不可闻地朝后缩。   他伸手抓住后退的手腕,亲男孩的手心。   “痒。”程澈低头看他一会,没忍住笑出声来。   贺远川亲完也笑,两个人顺着小道往回跑,黄色的路灯下是两个肆意奔跑着的少年的背影。   之后贺远川开始骚扰程澈,时不时问程澈:“能不能转正?”   “说好到明年生日的嘛。”程澈说:“我俩拉过勾的。”   贺远川还是坚持不懈的没事就问一遍。   次数多了,程澈设置了个“转正考察清单”,表上八个序号,黑体加粗:   第1条:一起看部恐怖电影,确保胆量合格。   第2条:带三只小猫做绝育,确保小猫健康合格。   第3条:一起做次手工,确保耐心合格。   第4条:一起去唱次歌,确保音准合格。   ……   一直到第8条:一起拍张合照,确保长相合格。   程澈神秘兮兮地将做好的表格递给贺远川,贺远川一拿到手里就没忍住笑了:   “有点像政审。”   “确保你根正苗红。”   程澈点头:“也不多,总共就八条,都做到了咱就提前转正,不愿意我就收回来了啊?”   贺远川自然愿意,每条都像是一场约会,他高兴还来不及。   高三的时间紧,周六被考试挤占,只有周日白天有半天空余。   一共八条,一周做一条。   眼下刚十一月份,一个月有四周。   这样一算,两个人可以赶在年尾的跨年夜转正。   程澈的状态确实好了起来。   上课时候不再跑神,认真听课,晚自习回家后,每晚都刷题到很晚。   他俩打着视频电话,手机靠在一边。   他在这边埋头全神贯注地写,那头贺远川趴在桌上,时不时抬头看着屏幕里的人。   这些程澈不知道,家里已经空了快两个月。   小院里的灯再次灭了,逼仄的弄堂楼里只亮着程澈房间里的这盏灯。   但这一次,他不用再贴墙去听了。 第59章 清单   根据“转正考察清单”的条例, 在第一个星期的周日,他俩去了清野镇中段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影院旁边在拆迁,开了挖掘机进场,空气中弥漫着纷纷扬扬的灰尘。   电影院是小镇上的唯一一家, 设施陈旧, 厅也不算大。   但一切都是刚刚好,这周恰巧上映了一部恐怖影片, 说是从别国引进的, 特别吓人。   他俩买了票和最大桶的爆米花,进去后才发现基本都是两两一对, 前面约莫坐着三四对。   票是后排票, 两人弯腰进去坐下,回头看,后面没人。   电影很快就开始。   不得不说画面确实十分具有冲击力,音效也很好,身临其境,甚至电影院的椅子会从下面冒凉风。   放到三分之一时,贺远川偏头小声问程澈:“怕么?”   程澈强撑着嘴硬:“不怕。”   贺远川又看他一眼,凑过来说:   “可我好像有点害怕。”   程澈评价:“你不合格。”   贺远川点头:“不合格。”   为了安抚胆子小的贺远川, 程澈只能扛起大任。   主动握住了贺远川的手。   影片是比较老套的jump scare, 搭配些心理恐惧, 后半段鬼从床下猛地突脸,程澈坐不住了,身子一哆嗦, 脸歪着朝后缩。   这时候“不合格”的贺远川会伸出胳膊揽紧他, 用空出的那只手虚虚遮在他眼前。   手有点微微发凉,贴在眼皮上说不出的安心。   程澈在这只手后慢慢闭上眼睛, 身子不动,心思不在电影上。   不知飘到哪里去。   放到最后,前面的几对情侣慢慢凑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会做些什么。   偶尔有模糊却暧昧的声音传到后排,屏幕里的鬼在特别吓人地尖叫,屏幕外的人亲一亲缓解恐惧。   很合理。   贺远川也伸头过来,程澈推他:“有监控。”   于是贺远川将巨大的爆米花桶举起,挡在两人的面前,笑:“看不着。”   “欲盖弥彰。”程澈说。   说是这么说,两颗圆圆的脑袋躲在大桶后,接了一个轻柔又漫长的吻。   “甜甜的。”贺远川咂嘴说:“爆米花味。”   程澈也咂嘴:“是挺甜。”   清单第一条后面画了个小勾,后面跟着的是贺远川硬要补上去的大字:合格!   第二周,两人从贺远川家里逮捕住已经长大了的三只小猫,一起扭送到了迟老头那儿做了绝育。   大半年过去,门外墙上的邮箱多了些时间的痕迹,两人到时,迟老头正拿着把枣红色的钥匙,打开邮箱的门从里掏信。   看见他俩来,打了个招呼:“好久没看到了啊,高几了?”   程澈笑:“高三了爷。”   “高三好啊,”迟老头掏完了信,用那把钥匙重新锁上邮箱:   “高三可得努力,以后上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别困在这小城里。”   程澈“嗳”了一声,迟老头带着他俩和猫进了院子。   小楼还是老样子,一溜矮平房也是。   老奶奶在屋里看见他俩,起身出来说话,看着很高兴:“哎哟,这俩孩子,好久没来了吧?”   十一月份地上其实没什么草了,剩点松散的小石头和尘土,两人扛着扫把都给扫了。   偶尔来一阵风,贺远川便放下扫帚,伸手去捉程澈袖子下的手,试试看凉不凉。   凉的话就把程澈的衣服拉链朝上拉拉,不凉的话还得夸一句:“真不错啊,热热乎乎的。”   尽管有意在他人面前避嫌,身体上的亲昵却骗不了人。   他俩在小院里扛着扫帚,墙边一颗小石头模样奇怪,两个人都能靠在一块笑上一会。   “像你。”   “像你。”   “你。”   “你。”   “你!”   “我。”   类似这种话题,程澈总是能够获胜,像丑石头的人最后一定是贺远川。   期间老奶奶出来洗菜,边洗边看,看完低头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三只公猫挨个进场去势,谁也逃不掉。   迟老头手起刀落,完事儿后把三只直板板昏迷的猫排成一排,出来洗手喝茶。   程澈和贺远川把地扫完了,抬着垃圾桶出去倒完回来,迟老头说:“在这吃饭。”   下午有考试,他俩这次没在这儿吃,临走前硬塞给老头五百块钱。   老头不要:“上次买的牛奶我喝到过期还没喝完,我要你钱干嘛?”   “收着吧。”程澈说:“没多给,等高考完我来帮你打下手,爷,你就当是我交的学费。”   老头拗不过,这次收下了,说:“高考前不许来了啊,来了我也不开门。”   两人出了门,迟老头“哼”了声,扶门要关,头一次朝他俩露着牙笑:“爷爷祝你俩金榜题名。”   第三周班上开始流行性感冒,先是乔稚柏昏昏沉沉地发烧。   之后是瘦瘦的刘俊,再之后王杉、孙子阳,连带着半个教室,上课都在用卫生纸擦鼻涕。   因为感冒发烧容易觉着冷,虽然理论上说要开窗户通风换气,但还是没人愿意开窗户。   不时听见哪个人打个剧烈的大喷嚏。   英语老师推门进来时吓一跳,捂着鼻子去开了点窗:“我的个老天爷,门窗关这么紧,你们在这养蛊呐?”   程澈体质不好,平时就好生病,这次贺远川特别注意。   听说姜茶抗寒,为了这口姜茶,他熬黑了两口锅。   煮出来的汤寡淡无比,看着像姜的洗澡水。   刘姨实在看不下去了,要帮他熬。   贺远川摇头:“你不知道要放多少糖。”   甜了不喝,不甜不喝,程澈挑起嘴来比谁都愁人。   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带来亲眼看着程澈喝完才行。   程澈讨厌姜,龇牙咧嘴的:“难喝,我可不喝。”   “听话。”   于是程澈端起来皱着鼻子喝完,还行,没那么难喝。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还要啰啰嗦嗦地帮程澈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里面再加件背心。”   “不要,热。”   “我看看你底下穿的什么。”   程澈就穿了条牛仔裤,光着脚,心虚装没听见:“我去洗漱了啊。”   “回来。”贺远川不笑了,没什么表情:“你袜子呢?”   程澈只好老老实实找了袜子套上,坐床上把两只脚举起来给屏幕里的人看:“喏,穿上了。”   “嗯。”贺远川说:“洗漱去吧,明天记得穿背心。”   程澈小声骂了几句,觉得人啰嗦,对面的贺远川懒洋洋:“我可听见了啊,明天咱俩见着面的,程澈。”   程澈“啪”给挂了,洗漱完回来睡不着,又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地给人拨回去:“就那个什么故事,你再给念一段吧。”   念故事是贺远川要求的,刚开始程澈说这么老大人了谁听这玩意儿,听了两晚睡得像被人下了药,一夜无梦。   听听也无妨。   老大人了还有人给念,给念他就听着。   于是贺远川也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一直念到电话那头的人呼吸均匀又悠长,才合上书关了夜灯躺下睡。   虽然折腾,但是今年换季,程澈真的躲过了这场流行性感冒,没有再像往年一样生病了。   周日他俩去镇上新开的手作店,烧了一对玻璃戒指。   两人用火枪将玻璃烧热到软化,倒进模具里用剪刀和钳子修整形状。   老板是个返乡的年轻人,三十来岁的男人,脑门后扎着小揪。   店员二十来岁,在柜台后跟老板说话:“那两个男孩看着亲近呢。”   老板抬头看了眼,擦杯子:“挺好。”   做到一半程澈又出去接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回来了,贺远川看他一眼,程澈神色和接电话前一样,看着无碍。   “冷了,能打磨了。”程澈用手指探了探。   贺远川“嗯”了声,收回目光。   冷却塑形过后的玻璃戒指再次打磨,逐渐变得光滑后上色。   最后程澈拥有了一只乳白色的琉璃戒指,贺远川的那只是浅灰色的。   色泽温润,戴在手指上略微有点凉,但是摸起来很舒服。   出门后贺远川举起牵着程澈的那只手,对着太阳看:“这算不算定情信物?”   程澈看着那两只手,笑,没说话,过了会没头没脑地说:“看到戒指就想到人了。”   贺远川放下手,攥紧了些,两枚戒指轻轻磕碰在一块,微不可闻地响。   “想到没用,得见到才是真的。”贺远川说,他把男孩的手熟练揣进自己的口袋:“走,吃饭去。”   第三条合格,贺远川在昏暗的小巷中索要了一个亲吻。   他们最近总是亲吻,程澈的吻很急,微扬着脑袋,扶着他的肩去寻。   喘不过气的时候,贺远川会松开些,告诉程澈要呼吸。   但是下一次,程澈还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伸手紧紧摁住贺远川的后脑勺。   即使那双湿润的眸子因为缺氧变得无神,男孩也还是竭尽全力般地投入到这个吻中。   像是要拼命抓住些什么。   他们的考试越来越多,每天的教室下课后不再是嬉笑打闹,而是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赶在课间补觉。   转眼间,“转正考察清单”已经划去了三条,十一月还剩最后一周。   第四周的周日下了场大雨,贺远川打着伞去乌海巷接人。   雨水大,带着寒气,程澈腿没力气,刚尴尬地抬头朝人笑了下,下一瞬自己就被贺远川抱了起来。   “难受我们就下周再去。”贺远川偏头看他:“雨淋不到我们,放松。”   程澈脸色不大好,只是摇头,哑着声说:“就这周吧。”   说完去寻贺远川的唇。   他们在暴雨的伞下接吻。   街上无人。   这儿只有雨声,只有他们俩。 第60章 告别(三合一)   下周有考试, 学校要布置考场,所以这天下午没课,晚上也不用上晚自习。   他们打车去了乔稚柏常去的那家开在街头的KTV。   小镇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这家KTV开了有些年份, 一推门就从里面出来了几个人, 生意好,挺热闹。   他俩推门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温乎乎的暖气。   在前台刚准备开个小包间, 旁边不远处的洗手间响起冲水声,随后出来个人。   那人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洗着洗着“嘶”了声, 探头朝他们这边看。   大鹅一样上下点了几下头,待看清后孙子阳喊:“哎哟我去——太巧了这也!川哥学霸,你俩咋来了,有朋友在这儿?”   程澈笑笑:“是挺巧。”   孙子阳跟王杉刘俊,还有些别班玩得好的一起在这边唱歌,他小麦果汁喝多了,出来上厕所。   “没约吧?那正好,一块呗——”   孙子阳急着回去, 压根没考虑这俩人为啥会出现在这儿, 三两下洗完手说:“早知道你俩也爱唱歌, 我就给你俩叫上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来这种场合呢。”   孙子阳甩了两下手,从旁边拉了卫生纸擦干,非常热情:   “快来, 就对面这间, 人多热闹啊!乔稚柏那孙子在路上了,迟到了, 等会就到!”   两人坐在大包间里时,还觉得像在梦中。   程澈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今天却是没拒绝。   场子很热,刘俊活跃得像一只蚂蚱,满房间乱窜。   包间里大多是熟悉面孔,还有几个隔壁班的,大家都认识他俩,之前在刘俊的带领下去撕过几次海报。   偶尔学校里遇到几个讨论这些说话不干净的,他们还会上去威慑一下,让对方嘴巴放干净点。   这些他们没在外说过,事干了就是干了,干完也没当回事,只是纯属看不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行为。   所以程澈和贺远川进去没用介绍,就有人腾了位置出来,还给两人面前塞了几瓶小麦果汁。   原本还想塞话筒,程澈笑笑说不会唱,几个大男生便拿着话筒鬼哭狼嚎地唱着五音不全的歌。   耳膜受到摧残的其他人受不了了:“唱的啥这是,孙子阳,你去给他俩话筒夺了!”   伴奏声大,说点话得用很大声音,一帮人闹嚷嚷的。   他俩坐在靠门那儿,贺远川偏头过来跟他说话,观察他的表情:“不然我俩去开个小间。”   “不用。”程澈垂眸含着笑,靠在皮质沙发背上看热闹的那群人:“就这儿吧。”   贺远川看了他一会,在嘈杂的音乐里,伸手把他脖子下被挤成一团的兜帽慢慢拉平整,没说什么。   动作幅度不大,四周灯光很暗,即便亲近也不易被察觉。   唱到一半乔稚柏来了,一进来首先看见他俩,嘴巴张开震惊,脚往后一挪,伸手点点点:   “我靠!你俩怎么在这?谁能给你俩约出来,是谁这么牛比——”   他还没震惊完,那边把控点歌台的孙子阳就喊:“乔稚柏你又迟到!自罚三杯,都给你开好了啊,这次再顺着嘴角漏酒我就给你扬咯——”   乔稚柏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身子一转去那边对峙了。   唱歌是次要,聚在一起总会玩些酒桌小游戏。   程澈没玩过这些,从前不喜欢,今天觉得好奇,一招呼就去了。   就是运气欠佳,输得多。   输了就喝,一昂头就是一杯子下肚,旁边人抬着声儿,没恶意地感叹:“好!学霸真是畅快人——”   旁边的贺远川过来要接他手中的杯子,程澈躲着不让,下局输了,昂着头又是一杯子下肚。   大家都喝了不少,起哄起来没个度。   程澈似乎也喝多了,脖颈红,耳朵也红,看人的眼睛发着迷,反应迟钝。   “给我。”   “不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不要喝了。”   “要喝。”   “你喝多了。”   贺远川低头看他,程澈把杯子攥得紧,手指捏得发白。   密闭空间里开了空调,外套脱了担在旁白的沙发上。   “没多。”犟得很。   贺远川伸手攥住程澈的手腕,强制拿走了他手里的杯子,脸色不好看。   “哎呀,川哥对老同桌可真好啊,还给代酒——”旁边不知谁喊了一句,刚准备起哄,就被人用胳膊肘杵了下。   那人收了声儿,一帮子人活跃气氛:“下一个谁下一个谁——乔稚柏,是不是到你了?”   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俩身上了,贺远川将程澈从沙发上拉起来。   “疼。”程澈皱眉,酒精催使下一口嗓子轻飘飘地发软,身子也软。   贺远川“嗯”了声,带着人出门,到门边时弯身子拾起程澈的外套,扶着人的腰:“疼就对了。”   “我不走。”程澈确实喝多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胀,哼着说:“我疼。”   说话没人理,他被贺远川拽着拉出了包间门,脚软走不动。   这人似乎是生气了,没理他,一直到出了KTV的玻璃大门。   程澈里面就穿了件薄毛衣,刚下完雨,又乍然从温暖的室内到室外。   凉风一吹,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贺远川于是停下脚步,松开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把手里的外套抖开给他穿上。   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冷:“手。”   程澈就把手从外套袖子里伸出去。   “那只。”   程澈就递了另一只。   边递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里面袖子卡住了。”   贺远川还是没理他,拉过他的胳膊,两指撑开外套袖子,另只手伸进去,给他掏毛衣的袖子。   “你生气了吗?”程澈问。   贺远川不说话。   两只胳膊穿好又掏平整之后,两人立在大门旁停着的汽车旁,程澈看着贺远川半蹲下去,给他拉上了拉链。   程澈低头看那只手和脑袋后修剪干净的发茬,晃着愣了会,突然有点委屈:“贺远川,我说我疼。”   手拎着拉链头一路向上,贺远川终于抬头看他,好半晌,站起身。   他们间隔了半人的距离,贺远川定定看着他:“哪里疼。”   “头疼。”程澈指指自己的脑袋,舌头有点僵直:“感觉有小人在里面打我。”   贺远川垂眸看了他好一会,问:“还有呢。”   “还有,”程澈想了会说:“太阳穴也疼,一跳一跳的。”   “还有呢。”   “手腕也疼。”程澈声音开始颤,手伸出给人看,高高举起来露出手腕,哽咽却不流眼泪:“你力气太大了,你帮我看看红了没?”   贺远川没看,只问:“还有呢。”   “没有了。”程澈低下头,默默又收回了手,看着很可怜地说:“如果有那么多地方疼的话,我就会疼死了。”   贺远川看着他,而后伸手,贴上他的胸脯,淡淡地问他:   “这里——这儿不疼吗。”   心脏在那只手下跳得快,衣服厚,程澈赌他感受不到。   “你有事瞒我。”贺远川说,声音很轻,听上去像离了很远:“我看得出来。”   那只手顺着胸膛上移,抚上他的脸:“可我也看得出你不想说。”   指尖在脸颊上轻轻扫两下,有点凉,指尖凉,脸颊也凉。   “程澈,”贺远川说,嗓音不大,带着想不通的困惑,一点点摩挲着他的脸,轻声问他:“你的眼泪呢。”   “明明很难过,不是吗,满手心都是自己掐的月牙。”   程澈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   他希望自己能更醉一点,这样就不用听接下来的话。   一字一句,又轻又柔,却要剐掉他心上的一块肉。   “我看不到你的眼泪了。”那只软软的指尖摸摸他的眼睛。   程澈闭上眼,突如其来的耳鸣。   那天晚上是贺远川背着程澈回家的,前半段两人都没说话。   程澈伏在贺远川的背上,脑袋里晕晕乎乎,街边的电线杆变成了一条狗。   电线狗走过来跟他说:“你真是个让人难过的小孩。”   程澈说:“我知道。”   吐字不清,他在背上扭了扭,想把电线狗踢走。   很多片段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播放,后又退去。   “困?”贺远川没听清,抱着他向上颠了颠,手从他的腿窝里绕出来:“快到家了。”   程澈模模糊糊“嗯”了声,胳膊顺着脖子揽紧,情不自禁地喊:“远川。”   “啊。”前面的人说:“远川在呢。”   “远川。”他又喊,耍赖。   “远川在。”又是句回应。   程澈这样喊了多少遍,贺远川就应了多少遍。   “我喝多了。”程澈终于不再喊,皱着脸很苦恼地说:“我刚刚看见电线杆子变成了狗。”   “是喝不少。”贺远川说:“下次不跟他们玩了。”   “我自己喝哒,”程澈有点大舌头:“不能怪他们。”   “那也怪。”   “怪我,不怪人家。”   “那你亲我下。”   于是醉醺醺的程澈就低下脑袋,伸出去,对着贺远川的脸“吧唧”亲了结实的一大口。   亲完有点晕,思维全部断掉,整个人就那样愣了会,回过神后才问:   “我亲了没?”   贺远川面不改色心不跳:“没。”   程澈就再次伏下脑袋,又亲了一遍,问他:“响不响?。”   “差了点。”贺远川胳膊揽紧些,避开了一辆车:“手给我,我摸摸凉不凉。”   程澈嘿嘿笑,这会儿是真醉了,酒精上头,说话断片。   他没给手,把双手伸到他的脸上抱住,又“啵啵啵”小鸡啄米似的侧着脸啄了几口。   旁边过来几个行人,往他俩身上看。   “响不响,响不响——”不得到个夸奖不罢休,发酒疯:“我觉得特别响啊。”   贺远川手下移,他终极还是对这人硬不下心。   他握住程澈的脚踝,很有耐心地夸奖这个小醉鬼:“响,真棒。”   “我想听你唱歌。”程澈满意了,脚踝那痒痒的,他在背上动了动。   “想听什么。”贺远川问。   “什么都行。”程澈的脑袋伏下去,酒精这会儿催得脸发烫,也有点难受。   他的脸贴着贺远川的脖子,这样可以闻到这人身上的味道,太阳穴能不那么炸起来似的疼。   贺远川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轻声唱: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   程澈闭着眼睛笑,带点鼻音:“摇篮曲啊。”   贺远川也笑,“嗯”了声:“摇篮曲,你想不想睡?想睡就闭上眼,我唱给你听。”   程澈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   臂弯结实有力,脊背宽阔温热,他伏在上面,像一个孩童,感受席卷而来的困意。   吞噬,坠落。   无所谓。   他摔不着。   背上的人慢慢没了动静。   贺远川没停,轻声唱了许久。   天黑了,街上没什么人,他背着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   快到乌海巷时肩头动了动,几只流浪小猫从黑暗里钻出来,顺着墙头跟着这两人往巷里去。   小猫侍卫又来护送他们回家了。   程澈挤开眼睛,看墙头的猫。   电线狗消失了,现在只有正方形小猫。   “远川。”声音哑意浓厚,不像是才醒的样子,他斟酌着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我俩离得有点远,或者说——哪天我俩吵架了,我犯轴逃跑了,你知道的,我这人总是爱逃跑。”   说完程澈就停顿住,不说了。   “干嘛。”贺远川问。   程澈这才慢吞吞开口:“我说,如果这样子,你会不会恨我啊?”   “你要逃去哪?”贺远川问。   “我也不知道呢,反正是逃跑了。”   贺远川的手拍拍他的腿侧:“没有如果。”   “我是说假如嘛。”程澈小声问:“你会不会啊。”   “不告诉你。”   “哎呀。”程澈借着酒意撒娇,哼哼唧唧:“你告诉我嘛。”   “恨。”贺远川说,低头看脚下的路:   “你要是哪天不要我了,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我要是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会恨透的。”   喉咙发干,程澈清清嗓子,点头。   刚想开口,就听见背着他的人继续说:“你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   程澈张了张嘴,没吭声。   小猫从墙头回去了,赵庆的小卖部灯关着,人回老家去了。   离家门口还有段路。   贺远川不着急把他放下来,说得慢:“我不会恨,程澈。”   风吹着话往树枝上飘,巷子里寂静,时间仿佛可以在这里凝滞。   程澈希望就这样凝滞。   “我希望你自由,希望你快乐,如果真的有如果,我会祝程澈睡个好觉。”   程澈的手心冰凉。   半晌,他声音干涩无比,是一句请求:“还是恨吧?”   贺远川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   他伸手去触碰这人的耳垂,颤着唇凑上去亲了亲,发着抖,细细密密地啃咬,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求你了。”   他哑声说:“恨吧,好不好?”   贺远川这次停下了脚步,没点头也没摇头,偏过脑袋看他,说:   “所以你永远都不要扔下我。”   “转正考察清单”完成了四条。   后来的两周他们去了学校后面的湖泊那儿,用石头打了水漂,之后去贺远川家里,两人一起亲手做了一顿饭,和刘姨一起吃。   打水漂程澈胜出,但还是给贺远川打了个合格的勾。   做饭过程鸡飞狗跳,不过做出的菜确实还不错,两个人都吃了两大碗米饭,刘姨也夸了好吃。   只是程澈开始频繁地抽烟,身上时常有若隐若现的烟草味,两人在一起时,程澈会出去几分钟,接完电话再回来。   有时久久没见人回来,贺远川便出去找,就这样撞见过几次。   靠着墙抽烟的程澈让他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夜晚。   其实他当时没拍到照,夜晚手机自动设置了延时三秒,拍出来是模糊的。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   看着眼前的人,贺远川突然生出些恍惚。   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随后上前,从程澈虚虚捏着的指尖接过烟,含在嘴里吸了口。   烟头是湿润的,有个凹陷进去的牙印。   他用舌尖轻轻刮着那儿的痕迹,被辛辣的烟呛得咳起来。   程澈靠墙看他:“你别抽。”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抽烟对身体不好。”   “那你为什么抽。”贺远川躲开程澈伸过来的手,边咳边又往嘴里递了口,“你也别抽。”   程澈看了他会,头转了回去,看着有点疲惫:“傻子,吸到嘴里要往外吐。”   “你还没回答。”   “好。”   “说到能不能做到?”贺远川朝外吐了个烟圈,他学什么都快,抽烟也是。   “能。”程澈说。   于是贺远川摁灭了烟,他们在昏暗的小巷里接着看不清五官的吻。   唇齿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有点辣又有点苦。   最后还差两个没完成,一个是到去年冬天的浴池里一起泡个澡,一个是拍张合照。   清单完成到第七条的倒数第二周,江河于医院病危。   排队等待多年的肾源被人临时调走。   同时期,在江蔓走投无路之际,程赴取完卡里所有的钱,全数打进了唐运生的账户。   也是同时期,调查完“程澈”所有信息的贺临突然返回清野镇,结束了对程澈长久以来的贬低与警告,以肾源为筹码,强制要求贺远川即刻启程飞往伦敦。   弄堂楼的栏杆松动数年,终于断裂。   在与程赴扭打争执的过程中,程澈随断裂的栏杆一起背对着大地坠落。   他在空中不断下坠,阳台上站着目瞪口呆被吓傻了的程赴。   四肢无力垂着,没有挣扎。   脑海中一闪而过贺远川的脸,手指动了动。   沉寂的夜被一颗石头划破烦闷的空气。   可惜只完成了六条。   也是同时期,昏迷数天在病房里醒来的程澈,从半透明的窗户那儿,第一眼看见的是被贺临一脚踹弯膝盖跪下去的贺远川。   贺远川不再高昂着脑袋,而是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句揭开自己的伤疤,试图用血淋淋的肉去换得什么。   “你不是说过欠我的?那现在还。”   “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生活,一个人吃饭,睡觉,上学,打雷的时候我怕过,独自在家时也感到寂寞,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没问你要过任何,我就要这一次。”   “你救救他们。”   贺临看了他许久,高傲的少年终于垂下硬朗的肩背。   “你真是疯了。”贺临说完,突然露出个戏谑的笑容。   他赢了。   “救哪个,贺远川,你是为了谁?”   再之后,绝境中的江河得到了不知名人士的救助,换了肾后脱离了生命危险,病情逐渐稳定,慢慢康复。   像所有狗血的桥段,醒来后的程澈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   期间有人替他结清了所有医药费,每天会送搭配好的饭菜来,各种菜式营养均衡且清淡,都是他爱吃的。   唯独角落里会放着碗颜色不太好的汤,闻起来有股姜味。   他在病房里躺了快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每天来送饭的人额外送来了一块芒果蛋糕。   上面插着块小牌子,铁画银钩的几个字:祝程澈永远自由快乐。   贺远川没有再去过那个病房。   那双茫然的雾蒙蒙的桃花眼刻在他的心头,永远忘不掉。   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在室内待得过久,本就白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   看起来像个孩子,一开心就咧开嘴笑,弯着眼睛,无忧无虑。   这样也好。   他不是没感受到那只风筝在逐渐脱离他,似乎要越飞越远,线勒在手上不敢放,绷得紧,缠得疼。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哪怕勒得发红发紫,他愿意。   他不怕疼。   他只是怕风筝会折。   原来“转正考察清单”的目的不是转正。   ——是用了半年时间,像一点点了却身后事般,和他告别。   ——程澈藏着的秘密是,默不作声地策划着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   伦敦的日子湿冷且难熬。   贺远川不适应当地的饮食,尤其是各种豆子,冷食,一段时间过去瘦了好些。   伦敦的冬天也十分漫长。   时常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天黑的特别早。   他交到了些新朋友,只是很少再笑了,有时会盯着手机发呆。   国内送饭菜的人会发来几张照片,图片上的男孩头上缠着纱布,吃饭吃得乖。   他靠在窗边听外面细细的雨声,一下午就过去了。   乔稚柏时不时会赶在伦敦白天时给他打个电话,诉说一些学校的事,电话的最后免不了落下几滴眼泪。   说了刘俊,说了王杉,说了廖老师。   有时候还会说一下程澈:“程澈回来上课了,就是不在咱们班了,调去了另一个班,不过我们都说他还是九班的人,看着还是爱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远川停下打字的手,没说话。   “那天我碰到他,他看了我好半天,还没想起我名字来,我心都碎了真的。”   “瘦了吗。”冷不丁问。   “我吗?我没瘦,还胖了,我奶奶最近做了好多好吃的,说是为了高考。”乔稚柏有点感动,兄弟心里有他。   “……程澈呢?”还是没忍住。   “还行,脸尖了些,我见到的次数也不多,忘了就忘了,不好再去打扰他的生活了。”   贺远川不说话了。   “兄弟,我真老想你了,你还会回来吗?”   他垂眸看自己搭在键盘上的指尖,轻声道:“以后吧。”   赶在高考前的那个晚春,贺远川回到了清野镇。   乔稚柏带头的一群人给他接风洗尘,他们就快要高考了,之前贺远川走的急,一些手续没办完。   说不想见面是假的,他去程澈的班级外面看过,教室里没看到那道身影,课间有学生看见他问:“来找谁?”   他摇摇头,握着手中的材料说路过。   这几天他回了小楼一趟,房子空了,没有人住,看着多少有些萧条。   唯独那块小花圃开得灿烂,他虽是没好意思嘱托过,毕竟以后再也不付人家工资了。   但刘姨仍是会定期回来一趟,修剪打理,浇浇水。   有些花枯了,刘姨就用落新妇给填了上,落新妇5-8月的花期。   他这个季节回来,刚好开得盛。   整个花圃一片毛绒绒的落新妇,风一吹,棉花糖团子就摇一摇。   贺远川紧赶慢赶地办完手续,办公室里廖老师拍他的肩,长吁短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班里一下子少两个学生,虽然具体原因不那么清楚,但总归是让人唏嘘的。   出办公室门时刚好赶上他们拍毕业照,一个班一个班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清野中学特地从镇上的照相馆请来的摄影师。   廖老师就招呼他:“正正好,一起拍。”   “我就不了。”贺远川看着操场上的人群,不知道在找什么:“手续都办完了。”   廖老师从后面推他:“办完了也是九班我廖安怀的学生,我说能照就能照。”   乔稚柏他们几个看见了,远远地喊:“快来,川哥!你站中间——”   贺远川去了,摄像师喊:“三二一——茄子!”   一班人热热闹闹地跟着喊:“茄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在操场只待了一会,很多班还没拍完,便下起了雨。   “真是邪门,”廖老师手遮在头上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雨啊?”   雨越下越大,摄像师抱着摄像机等设备赶紧去室内躲雨,学生们也捂着脑袋从凳子上跳下来,四散着往校园里跑:“啊啊啊——爽啊!”   贺远川站在雨中盯着某个方向,没动,乔稚柏忙着往回跑,伸手拍他的肩:“愣着干嘛?走呀?”   贺远川没回答,突然抬起腿,疯了般往某个方向跑。   乔稚柏搓了把脸上的雨水,喊:”嗳错了!在这边啊,你跑去那边干什么?贺远川——”   贺远川没回头,他步子大,跑得快。   在距离他几十米的距离,有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收回了先前高举着的手机,也抬腿跑,动作有点慌乱。   雨水顺着贺远的额头流进眼睛,他闭着一只眼,从模糊的视线里去寻。   那道影子他不可能认错。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   雨太大了,砸得人快挪不开步。   “跑去哪儿啊?哪里是终点?”脑海里回响起一个人声。   明明没过去多久的,却像是在上辈子。   前面的人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   “谁跑到最后谁是小狗——”脑海里又响了,是另一个声音。   地上确实滑,塑胶跑道上的碎颗粒进到了鞋子里,贺远川也跟着摔了一跤。   “你等等我——”   “你当我傻呀!”   “哈哈哈,你是小狗。”   ……   “谁的小狗?”   “你的,程澈的。”   ……   他平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不再追。   那些声音走马灯般杂乱地在脑海里翻滚涌动。   也许是自己认错了,他想。   程澈害怕下雨,不会来操场的。   他被雨水淋了个透,眼睛被腌得生疼,慢慢闭上眼。   ——程澈,我说过的。   ——我祝你。   ——永远自由。   -   贺远川从伦敦回来后已经二十多岁,他不再隐藏光芒,悟性高,也肯用功吃苦。   一路披荆斩棘从名校毕业。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与联系上亲姐姐一起,查到贺临集团内部暗藏多年的灰色地带,秘密调查两年掌握证据后一举扳倒。   事成后直接将提供证据的小职员派送出国逃避报复。   贺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最后是亲女儿和亲儿子将他扭送进了大牢。   谁都不稀得继承他的家业。   贺远川的姐姐叫贺澜,是个聪明又有能力的女人,商场上驰骋多年。   懂礼仪知进退,和贺远川确实是一脉相承的狠,靠着多年努力累积下来的资源与人脉扶摇直上。   从此贺澜的人生会波澜壮阔,她不再被看作金丝雀。   姐弟俩年龄差距大,又都是冷淡的性子,自贺临彻底倒了之后,二人默契地不再联系。   本就没什么情感,未来各自安好。   贺远川开始靠自己创业,基本等于白手起家。   好在他天资聪颖,也够审视度明,凡事豁得出去,有勇有谋留退路。   刚开始的两年,商场上的前辈看不大上年轻人,酒是少不了喝的,他喝得也爽快,从不拖泥带水。   喝完回家抱着马桶吐,那时他没有司机,公司刚起步,规模很小。   喝了酒开不了车,就路边打个出租。   司机问:“上哪?”   男人把自己塞上了车,忍着弥漫上来的恶心,脑袋转不动,凭本能说话:“我上乌海巷。”   “乌海巷?没听说过。”司机说:“咱们临锦市没有那地儿啊?是不是记错啦?”   贺远川才强撑着睁开眼,摇摇头,又说了个小区名,司机这才启动引擎开出去。   晚上睡不着觉,他把自己缩进角落里,靠着墙,学着那个人的样子。   这样好像确实能睡得着。   他也开始抽烟。   一根接一根,有时晚上他不回家,坐在车里关着灯,看着大道外面疾驰的车呼啸而过,能一口气抽掉一包。   心里有个大洞,很空,汩汩灌着风。   不重视自己身体的结果就是喝到胃出血,经常咳嗽,眼睛下面有消散不去的黑眼圈。   他被乔稚柏催着去看了医生,说是以后都不能再这样喝酒了。   乔父的公司规模虽然比不上业界的大企,但足够乔稚柏和乔焕啥也不干地吃一辈子了。   在贺远川最难的时候,乔稚柏和当年一样,做了贺远川最坚实的后盾。   某天带着公司职员去和商圈里某个有名的大人物谈业务吃饭,在饭桌上职员被人刻意为难,灌了好几杯还不肯罢休。   最后贺远川站起来从职员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后带着公司的职员离开了。   没多久大人物的公司被人摆了一道,损失惨重。   又过了段时间,贺远川才知道摆了这人一道的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贺澜。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贺远川的公司终于慢慢做大。   贺澜暗中给予了他不少帮助,姐弟俩在不同的领域凭借骨子里的才能与清晰的头脑做得风声水起。   贺远川也开始在财经频道崭露头角。   饭桌上不再有人灌他的酒,他被安排在对着门的主位,主办方会着重考虑他口味偏好。   但他还是感觉不到快乐,好像得了情感缺失的病症。   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来接近他,男女都有,抱有各种各样的目的。   也老套地遇见过送己上门的情节,也是男女都有。   贺远川这么些年,身边没见过人,人们摸不透他的取向。   只知道他的无名指上戴着枚浅灰色的戒指。   对此也有人专门对着照片研究过——应该是琉璃材质,看着不大像婚戒。   哪有婚戒用玻璃做的?   想要接近的人多,但没有人成功过,贺远川独行独往,一直如此。   某次要去隔壁市考察个项目,得出差半个月左右。   乔焕实习来了贺远川这儿,小伙子干事儿有眼力见,就是爱玩了些。   临行前乔焕准备好了行李,跟着贺远川一块去了隔壁市。   酒店靠着湖,晚上从落地窗往外看。   湖景很漂亮。   旁边就是架大桥,很高,比清野镇的架子桥高得多,也长得多。   晚上贺远川下楼到桥上抽烟,胳膊撑在栏杆上,他朝湖面看。   恰是深秋,不时吹来一阵风,拂得远处的湖面在灯光下波光闪闪,很温柔。   他穿了件质地良好的黑色羊绒薄大衣,夜晚桥边有些凉,他嘴里咬着烟,裹紧了些。   桥边停了几辆车,几辆黑色商务,车里关着灯。   贺远川在桥上一根接一根地抽。   被烟雾包围时,他会想。   原来人类想要抽烟,沉溺于酒精时,是因为感觉到了痛苦。   他在桥上抽烟,一直到深夜才回酒店。   在贺远川转身上电梯后,架子桥上一辆黑色商务才启动引擎,轻声开走,隐入了夜色。 第61章 奇行种   乔稚柏像一只信鸽, 在那些年里时不时会在跨洋电话里给他带来些消息。   比如:“咋办啊,我考了个三本,我想复读,我爸说我就这狗脑子, 怎么读都没用呜呜——”   比如:“好消息, 王杉刘俊孙子阳全他丫是三本,复读爷爷个腿, 我们报了同一所大学!”   再比如:“我靠, 学霸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程澈考上京北大学了!”   “廖老师激动坏了,逢人就说那是他之前带过的学生, 学校还拉了大横幅呢——”   只有这种时候, 贺远川才会抬起翻书的手,淡淡地说:“挺好。”   乔稚柏在那头唏嘘感叹了一番,才说:“忘了时间,你那边不早了吧?早点睡吧,我去给豆浆油条喂点粮去。”   当时他出国走得太急,带四只猫也不方便。   乔稚柏主动请缨,将猫接到了他家去,临走前贺远川没舍得, 最后带了黑白花和小刺一起来了英国。   豆浆油条长得像布丁, 乔稚柏的奶奶非常喜欢, 贺远川便放那儿了,两个也好做个伴。   两只猫就这样陪了他很多年。   从锦临市开车到清野镇全程共计611公里,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收费站换了三茬人, 清野镇东边50公里左右的数个路口, 去年刚换了六盏新的红绿灯。   他不是没回来找过。   说不抱目的是假的。   他想看一看,人瘦了没有?   还会经常性地忘记吃饭么, 那样对胃不好,比如他现在就因为想不起来吃饭而时常胃疼。   眼睛下的黑眼圈还在吗?一夜一夜到天明的滋味不好受,他也尝过了。   大学生活快乐么?全新的环境,没有程赴和讨债的人,不会再浑身是伤了。   烟应该也不再抽了吧?答应过他的。   算了,这小孩儿说话不算数的。   他是小狗。   两个都是,谁也跑不掉。   以及——有想起过他吗?   最后一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他疯狂地想要个答案。   清野镇这些年变化大,街上多了许多新建筑,原先的很多老楼都重新进行了粉刷。   就是路政依旧差,巷子里的灯还是昏暗的,不亮堂。   头两年赵庆的小卖部还开着门,他赶在假期第一次去乌海巷时,赵庆坐在门口的折叠椅上转着碗吃粥。   贺远川笑着喊庆叔。   “哎哟,我记得你!长大了,比那会儿还要俊,刚才远远的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赵庆把烫碗往边上一放,吹了吹手指头,站起来拍他的肩,很激动。   只是拍完又叹气,问他:“你来是找程澈?”   贺远川“嗯”了声,树后的铁门上了绣,门口落了层黄色的枯叶子,树杈高高地透过屋顶伸进去,杂乱无章。   “搬走就没回来过。”赵庆说,忍不住地连叹好几声:   “那孩子命苦哦,亲老子坑惨一家子,之后说是连夜坐车去了外地,再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贺远川低头看老树的根旁一溜排的蚂蚁,没说话。   老头抬手搓了把眼:“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别说,这一两年见不着,我这心里都空出去一块。”   赵庆带他进了小店,电视开着,是个藏语频道,赵庆又找不到台了。   贺远川没吭声,拿柜台上的遥控器调到体育台。   赵庆看着了,愣了下,又开始搓眼,搓着搓着浑浊的眼眶变得红通通的,跟贺远川说话:   “康复后他来搬家,还好我看着没怎么瘦,就是孩子认不得我了,你婶当时就哭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唉——我跟你婶说,忘了就忘了吧,当时摔下来时差点以为活不了了,最后不也活下来了——你是他同学,那会儿你俩玩得好,叔才跟你说这些——叔平时也不知道跟谁说,你可别嫌叔烦。”   贺远川坐在旁边,声音很轻:“不烦。”   赵庆就接着回忆继续说,电视里哨子响,两人谁都没看体育台:   “他从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从一个走路都摔的小毛头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跟我亲孙子没差。这孩子哦,可犟,你都不知道,我就没见着过他哭过,小时候爱板着张脸,也不笑,倒是长大后开始笑了,他长得好看,一笑和他妈妈一个样子。”   学会爱笑了。   哪怕他并不开心。   这是小小的程澈在成长中,一点点探索到的生存法则。   “青石板滑,才好点大呀,摔着了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膝盖磕得血糊糊的,孩子家里没人,你说能怎么着?总不能叫他自个儿回家去,我就给拉到我家里来,你婶给他擦酒精,涂药膏,疼得满头汗硬是一声没吭。”   贺远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庆真的是憋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   “他妈妈走的时候,也没哭!一个人躲在那铁门后面,露半个脑袋,傅萍出来一摸口袋,身上四十七块零三毛,皱巴巴的票子带硬币,攒点钱全塞给他妈了。”   贺远川闭上眼。   他突然很想抽烟。   “我说程赴确实不是个人呐,也不是咱爱把嘴放在别人家家事上,傅萍走后这孩子就没过过一个生日,我说这可是亲老子啊,答应好的给孩子买块蛋糕,结果人转头就给忘了,钥匙都没给留一把,我那两天回老家去了,那晚下大雨,我怕房子漏给东西淋坏咯,第二天早上赶着回来搬货。”   贺远川开始坐不住,他听不下去了。   “那会江蔓还没来呢,得亏我回来了,孩子进不去家,在外面淋了一整夜雨,烧得像块炭,和他说话都没反应了,趴我身上也说胡话,给我吓得不轻,生怕给孩子烧坏咯。”   贺远川站起身,匆匆说:“叔我出去一趟。”   他在外面狠狠抽了根烟,久违地被呛得咳嗽,咳完抬头去看那棵树,透过树看另一个人。   程澈怕雨,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比他和程澈坐同桌还要更早一些。   那是高二开学前的暑假,他和乔稚柏出去吃饭,回家时天下起了雨,乔稚柏踩滑了一颗石头,跌了一跤,给膝盖摔破了。   当时估计晚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抬头一看这条街的前面刚好有家药店还开着门。   买完药乔稚柏打电话让司机来接,饮料喝多了憋不住,打伞挪着伤腿去公厕上厕所。   他一个人站在药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人回来,雨越下越大,贺远川把脚往里收了收。   一偏头,看见药房里面靠窗的桌子上趴着个人,那人似乎是睡着了,眼睛闭着,面对着他。   皮肤白,脸小。   头发看着很软,似乎是湿了,虚虚地贴在额头上,呼吸均匀。   就是下巴有伤,青紫色的一片。   这样看着的小会功夫,有几块地方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估计是刚用酒精冲洗过没多久。   伤处就那样大咧咧压在胳膊上,似乎察觉不到疼痛。   药店很快就关了门,他和乔稚柏在门口等了会司机,那人刚睡醒,也站在门口。   眼睛睁开了,是双桃花眼,那人鼓足了一口气,冲进了雨中。   他的视线跟着看,司机刚好开车到了,他收回目光,和乔稚柏前后上了车。   路边有块倾斜着的大广告牌,上车后他偏头。   刚刚冲进雨中的男孩瑟缩着躲在广告牌下,头埋在膝盖上,发着抖。   一团黑乎乎的,皱在一起的影子。   雨声响了好一会,最后那块广告牌的旁边落下了一把伞。   命运是如此奇妙,在一年后,他的伞又盖在了那只大着肚子的流浪猫头上。   他本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后来的赵庆搬回了老家居住,小店不再开门,自那年程家出事后,也陆续搬走了很多人家。   整条巷子像死了一般。   贺远川不再去了。   忘了就忘了吧,所有人都和他这么说。   从那些污糟的烂泥里钻出去,那就向前跑吧。   大胆跑。   别回头。   -   上楼后他在沙发上靠了会,习惯性地摸口袋。   摸到后又停手,掏出来把烟盒扔到茶几上。   这家酒店的总统套有面落地窗,正对着江景,远方是一排的灯,模糊的。   目光向下落到那座桥上,沉沉地看了会,他转身离开。   这样在各个城市乃至各个国家之间往来的生活固然奔波琐碎,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又足够充实。   充实到可以让他短暂忘却一些东西。   有时工作不那么繁忙,他便日复一日地泡在健身房,尽量让大脑放空,在汗水与力量中渐渐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   肩背仍旧挺拔,在此基础上添了些成熟男性的稳重。   肌肉线条较几年前要更流畅利落,手臂、肩背硬朗结实。   年岁的更迭加之这些年的经历,五官本就冷冽,如今不苟言笑,一双黑眸没有波澜,如一抹风淡淡透着压迫感。   他开始越来越像贺临。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的手段较贺临要更干脆更狠厉。   他手握权力,命在自己手中。   房子越搬越大,账户上的金额越来越长,他吃更多的药,熬更长时间的夜。   心也越来越空。   有时彻夜难眠,他就从床上爬起来,不开灯,一个人靠在落地窗边坐一整晚,直到天色渐亮曙光起。   这些年贺远川给全国各种流浪动物救助协会捐了不少钱,他物欲低,会赚却不知道要怎么花。   所以捐出去的款项笔笔惊人,看得乔焕肉都疼。   协会寄回来的纪念物摆了满满一个玻璃展柜,什么样式的都有,猫爪印的小奖牌,小狗头的大纪念杯……   新闻媒体就这件事情特地报道过,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了一番,结果当天晚上就被人秘密撤掉。   也是贺远川的手笔。   有企业因他的某个决定蝴蝶效应从而一夜破产,也有人自此梦想破灭,绝望爬上楼顶后举臂高坠。   他是商人。   世界无情,规则无情。   不是荣誉,只是赎罪。   向谁?   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来自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纪念物。   纪念物模样奇怪,看着像一个奇行种。 第62章 落新妇   那时他的办公楼还在市中心, 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   乔焕拿着东西进来时,他没当回事儿。   “远川哥,”乔焕摆弄手里的东西,胳膊夹着张硬壳证书:“还头一次见这种造型的纪念物, 奇形怪状的, 丑丑的。”   贺远川在翻阅文件,低着头没说话, 直到乔焕打开那张证书, 开始念上头的名字:“飞屋之家负责人…程——程澈,哦,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   纸张边缘锋利无比, 稍微愣神就割破了手。   血珠瞬间从指尖涌出,疼得尖锐,贺远川猛地抬头。   乔焕手里赫然拎着个奇行种,两只手拎着纪念物歪歪扭扭的胳膊上下晃动。   贺远川的工作微信号和私人微信号一直是分开的,私人微信里的好友寥寥无几。   唯独置顶了一位,黑色头像,聊天时间停留在九年前。   点进朋友圈,自分别后, 对方再也没有发过动态。   这个账号像是被尘封了, 贺远川不确定对方还是否在使用。   他们甚至没有熬过那个新年。   以至于乔焕这么滴溜了一路, 没有人发现,这个奇行种其实几乎和小贺总微信头像里的那团东西一模一样。   多年前的某个瞬间跨越时光击中了他。   乔焕看着男人站起身几步朝他走过来,一把从他手里将那丑东西夺过去:“远川哥你看呢,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好丑?你还真别说, 丑得牛比也是种本事,很有记忆点——”   丑也分档次, 一点丑,比较丑,很丑,非常丑,丑得牛比。   男人没理他,将那团丑东西翻来覆去地看,手不听使唤地发着颤。   乔焕站那儿举着双手,有点愣。   哪怕头两年被人不怀好意的灌酒,被媒体刁难,也从来都大方得体,看不出情绪。   乔焕没看见他这个样子过。   丑东西的屁股后面有一块刺绣,绣着朵棉花糖模样的淡紫色小花——这是落新妇。   他们一起种的,在那个春天。   贺远川开始听不见声音,他有点耳鸣,用那根受伤了的手指自虐般去反复摩挲那块刺绣。   层层叠叠的丝线磨得指尖疼,血迹染了些上去,小花变成了红色。   小刺。   贺远川闭上眼,嘴发白。   那晚是清野镇那些年最大的一场雪,一帮子男生去学校前面的空地打雪仗。   他俩从喧闹的人群里悄然撤退,胳膊挨着胳膊,在楼后找到片小角落。   小角落边上有堵墙,头顶伸出去块宽敞的彩钢瓦,淋不到雪吹不到风。   两个男孩躲在彩钢瓦下,压着跳动的心,分享同一双手套上的温度,在风雪声里安静地堆了一排的雪人。   最后的最后,程澈用雪捏了一只奇形怪状的猫。   但是这不对啊。   他明明全都忘记了啊?   那几天,乔焕总觉得小贺总看他不大顺眼,自己莫名其妙有种被针对的错觉。   不是他端去的茶烫了,就是从外面订得饭不好吃,连好不容易申请的假期都没给他批。   贺远川把玻璃展柜最中心的那排全扫了出来。   一堆子纪念品委屈地全部被塞到最上排,而那只毛茸茸的小刺加上证书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正中间。   确保一进家就看得见。   当天晚上贺远川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玻璃柜门共计被反复打开87次,毛绒绒的小刺一夜之间变成板绒。   差点被盘秃了。   贺远川先是强烈的愤怒。   不是说让他恨吗?还求求了。   行,好,他恨,如他所愿。   这么多年也恨过来了,再多恨几年顺手的事儿。   不就是计划着离开,什么都不愿给他说吗,不就是憋着事儿,时不时来试探他一下吗。   他说过的,他这人走了就不会回头。   再之后是一些委屈。   不是,怎么能这样啊?   他一个人保留着所有记忆苦苦念了这么些年,手机里存着几张照片。   一张新年的,一张靠墙抽烟的,还有几张医院病房里吃饭的。   全是不同时期的程澈。   他靠着这么几张照片和收藏的那几条语音过了这么老些年,怕打扰人家的生活不敢去找。   结果这人明明全都想起来了,却一句话都没有,就给寄了个东西来。   什么意思?   钓他呢?   脑海里掀起无数巨浪,凌晨五点天蒙蒙亮。   太阳穴发胀,疼得慌。   盘算一整晚的贺远川想明白了。   千言万语归总成一句话。   这人心里有我。   他神清气爽地爬上床,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当天下午给自己收拾得利整,戴上墨镜。   轻车熟路导航到“飞屋之家”宠物医院,带着小刺一脚油门就开去了。   他想着,第一句话应该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这种,到时候自己可不能流眼泪。   方向盘在手心越抓越紧。   时光飞快,不知不觉已经九年过去。   他们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是没谈,程澈呢?   自己没有陪在程澈身边的这些年里,他凭什么要求程澈也孤单一人呢?   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真的见到面时,自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头梗得发紧,喘不过气,对方穿着身墨绿色的工作服,胸口挂个牌子,上面画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猫爪印。   程澈大学选了动物医学,毕业后真的开了家宠物医院,并且成立了动物救助协会,协会名和店名一样,叫飞屋之家。   绑上气球就能飞的家,可以带着小猫小狗逃命的家。   贺远川拎着猫站在那儿,视线在年轻男人的身上一寸寸牢牢地看。   “哦。”程澈笑笑,将笔塞进口袋,弯着那双桃花眼,用客气的口吻问他:“你是不是叫贺远川?”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   贺远川没说话,再张嘴时声音哑得不像话:“是。”   所以还是没想起来。   尝到了见面的滋味,这次他舍不得再放手。   没想起来没事儿,那他就让他一点点想起来。   没过几天,在宠物店的前面,浩浩荡荡盖起来了一栋崭新的大楼。   贺远川的钱终于有地儿用了。   黑白花因为早年流浪过,身体底子差,年初时寿终正寝,安安稳稳地离开了。   小刺现在也是只老猫,但他照顾得好,猫毛油光水滑,腿脚也稳健,看不出老猫的样儿。   能折腾。   所以他开始带着猫去持续性骚扰楼前宠物店的医生。   “小程医生,你看看我家这猫,尾巴毛是不是太长了?”贺远川问。   恰是快下班的点,店里人不多。   程澈看他一眼,又看看猫,拎起尾巴看了看,笑:“是长了点,我给修修吧。”   贺远川坐在旁边等,店里前台坐着个寸头男孩,他来了两趟,摸清了男孩名叫许信。   年龄不大,估计刚大学实习,看着很机灵,他一坐下男孩就端了杯热茶过来。   比乔焕机灵。   乔焕的眼力见水平在贺远川的心中已下跌至少三个层级。   那个纪念品多可爱啊,毛绒绒的,还绣着花,花叫落新妇。   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用心雕琢,胳膊歪点怎么了?   小刺胳膊本来也没多直溜。   一根猫尾巴修了半个小时,程澈修得慢,他也慢慢等。   两人都不说话,安静的店里只听见剪刀轻轻的“咔嚓”声。   程澈做起事来很专心,当年两人打视频电话,程澈在那头写卷子,能数个小时都不抬一次头。   他便借着这种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却又贪心地描摹着男人的脸。   这些年程澈瘦了些,原本就不大的脸更尖了。   额头边还是垂着碎发,软软的。   但身型已褪去当年的少年模样,看着是个成年男性了。   肩背看着比高中时要有力。   手指也是。   他盯着毛发上活动的那只泛着健康粉意的手,垂眸喝茶。   想含。   一杯茶喝完,许信又给添。   他在程澈的店里心猿意马地喝了三杯茶,程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笑:“行了,你看看。”   贺远川也笑,看着彬彬有礼:“感谢,看着精神多了,程医生手艺好。”   “客气。”程澈眼睛弯:“下次有需要再来。”   两人这样客客气气地你来我往了会,看着倒真像是两个多年没见的老同学。   临走时贺远川约程医生吃饭,程医生以有事为由拒绝。   很快程澈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老同学每天雷打不动往店里跑,甚至有时他还没到,人就在门口站着了。   “程医生,猫好像有点胖。”   “十斤不算胖。”   “猫身上痒,程医生你给看看,能不能驱个虫啊?”   “上周才驱过,不建议。”   “程医生,猫尾巴长癣了,是不是得把尾巴再剪短一点?”   “……再剪就到肉了,带点药回去吧,一天涂一遍。”   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人纯粹只是挑刺,猫明显被男人照顾得很好,压根不需要往宠物医院抱这么勤。   每天程澈开着他那辆黑色商务一到店门口,就远远看见男人戴着墨镜拎着猫,准点准时来找茬。   他在车上躲了好几天,没用。   他在车上坐一个小时,男人站一个小时。   坐两小时,男人站两小时。   偌大的公司不要了。   整天就像一个门神。 第63章 喝醉   “我真不记得了, 远川。”男人说。   贺远川低头,玻璃杯从手中滑落,咕噜噜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后碎裂。   弹起碎片,溅在自己的西服裤脚边。   质地良好的黑色皮鞋上粘了些杯中残存的酒液。   厅中人少了一半, 程澈这桌拢共没剩几人,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多了。   刘俊趴在桌子上睡觉, 王杉和孙子阳他们几个醉醺醺的, 起身去上厕所。   “哎哟我去,你别跟着我行吗?”王杉走路往墙上撞:“孙子——阳, 这么多年了, 每次喊你名儿都感觉我无痛当爷了。”   “滚滚滚,谁跟着你了,腿不听我使唤,我能怎么着?”   几个人出了厅门,互相搀扶着找厕所去了,声音慢慢变远。   王杉在锦临市做零食生意,开了好几家分店,快开成连锁店了。   孙子阳考了编, 每天像模像样教小学生, 为人师表, 看着不那么吊儿郎当了,就是好被学生起外号。   刘俊毕业后回了老家清野镇,接手了父母的店, 家里催着相亲, 忧愁得够呛。   还醒着的就他们俩。   他垂头愣了会,手伸进西装外套里去摸, 领带被扯出来,歪斜耷拉在衬衫上,看起来萎靡又了无生机。   喘不过气。   贺远川干脆伸手硬生生拽开扣着的衬衫衣领,力度大,纽扣从手指缝隙中掉落,和玻璃杯碎片一样在地上翻滚后落下。   喉咙里低低地喘,像是濒死的人求得最后一口氧。   酒店开了暖气,他感到快要窒息。   贺远川站那儿摸了好半天,摸出个毛绒绒的纪念物,递到男人面前,指尖因用力而失血发白。   “这不是你做的?”   男人不说话,嘴角含着抹笑,长长的睫毛覆着那双桃花眼。   “这儿——落新妇,我俩一起种的。”他把纪念物翻过来给男人看,手对着刺绣指指:“你看,我没有撒谎。”   男人还是没有看他。   “你寄给我的。”   贺远川手就这样在空中递了会,好半晌,失去力气般,握着东西垂落回身侧。   “是小刺呢,你捏的……”他喃喃,非常珍惜地将那个纪念物小心翼翼重新塞了回去。   “你喝多了。”   男人终于说话了。   “是多了。”   贺远川闭着眼点头,眼眶酸涩,连带着整个脑袋和鼻腔像被塞进了一颗剥开了的柠檬:“程澈。”   “嗯。”   刘俊还戴着那副框架眼镜,这会儿喝多了,趴在他俩对面。   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俩。   这一幕让贺远川想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红棚子火锅,一群子男生扛着箱子去退酒。   那会也只剩他俩,那会儿的程澈还张牙舞爪像只刺猬,毛炸起来,在医务室把他按在地上打。   和后来的程澈不一样,和现在坐着的也不一样。   九年的时光终究会改变很多东西。   “猫没病,好好的。”贺远川说。   “嗯。”   “吃得好,睡得好,这些年基本都没生过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嗯。”男人答得耐心。   也是,宠物医生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这儿疼。”   贺远川俯下身,对着男人指自己的胸口,手攥着朝上用力点了点:   “疼啊,好疼——程医生,你帮我也治治,好不好?”   “远川。”男人轻叹。   “啊,”贺远川下意识点头,脱口而出:“远川在。”   男人终于抬头看他。   酒精催使下视线不够清楚,贺远川看不清男人的脸,眼前有许许多多的重影,脚在地上打晃。   “上一个让我治治的是只暹罗,”男人低头笑,缓解气氛似地问他:“程医生治不了呀,你是什么?”   “我是小狗。”贺远川的黑眸里是层雾:“你的。”   男人又不说话了,手指搭在酒杯上摩挲。   “程澈——对不起啊。”贺远川站不住了,猝不及防开始道歉。   铺天盖地的愧疚与悔恨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终于在此刻借着酒精厮杀出片缺口。   这些年那些个睁眼到天明的夜里,他很难不去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早一点发现,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程澈能不能不疼?   栏杆旁边有块砖,明明一伸手就够得着。   为什么不够?   他自以为接得住,可程澈还是摔着了。   以一个惨烈的方式,不挣扎的、毫无求生意志的。   “我以为我接住了,我没接住,是我太迟钝——”   “他在牢里,我亲手给送进去的,他能一直在里面坐到死,别怕啊程澈,以后都没事了,这次是真的——”   “江河生病住院几个月,你明明怕黑,一栋楼就你一个人在家,我为什么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凭什么不知道啊?”   他语无伦次说了一堆,脑袋疼得像是要四分五裂地炸开。   他尽力站稳,在模糊的重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一个,往男人耳边凑,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气音:   “程澈,你在向死啊……”   -   散场后乔稚柏也已喝多,被司机拉走了。   剩下几个人在路边拉拉扯扯,王杉和孙子阳扛着刘俊伸手打车,一扭头看见程澈扶着贺远川出来。   王杉:“学霸,你住哪,一起呗?”   对外程澈说自己记性差,人名对得上,事儿想不起,望大家多担待。   一帮人说多大事儿,以后多聚聚。   没和他见外。   “不了。”程澈笑笑:“代驾在路上,很快到,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得嘞,”王杉说:“你知道川哥家住哪么?乔稚柏喝多了,我也忘了问。”   程澈还真不知道。   男人在肩膀上沉沉往下坠,西服面料滑,抓不住。   他的手从西服底下自下往下,顺着伸进去,扣住男人的腰,触感硬。   再往下便是道凹槽,手指抵着人鱼线,隔了层衬衫也觉出烫来。   没人看得见他的手:“没事儿,等会我问问。”   出租在路边停下,王杉几个扛着刘俊上了车,和程澈打招呼:“走了啊程澈,以后再联系。”   “嗳。”程澈应。   出租开走后他扛着男人站那等代驾,乍然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风一吹还有些凉。   肩上的男人似乎感到了冷,往他身上靠紧了些,脸侧对着他的颈窝,呼吸杂乱地喷上去。   痒得没有章法。   他偏头垂眸看,好半晌后才转回头,到底没把男人的脸扶过去。   逞什么英雄。   外面冷,程澈想了想,还是把男人一路搀到了地下车库。   贺远川歪着步子走,边走边说话:“你是谁呀?”   “绑匪。”程澈随口说,扶着人:“等会把你装进麻袋,从桥上扔下去。”   “别扔我。”贺远川大舌头:“我可以给你钱。”   “谢谢,不缺钱。”程澈找到了自己的车,到旁边后拧开车门,想把男人塞进去。   男人不肯,拒不配合,右胳膊紧紧攀住他的肩膀不放。   “松手。”他没招。   “不。”贺远川皱眉,醉意晕染下脸色难看:“别扔我,喝醉了游不起来,会死的。”   “那埋了。”   “唉。”贺远川叹气,嘴唇发白:“我难受呢,腿软,好像有人偷了我的脚。”   程澈咽下一句“该”,把后座的抱枕拾起来扔到副驾,无奈自己弯腰也一起探进去。   把浣熊一样赖在身上的男人往车里放。   “咣。”   沉闷的一声响。   贺远川头磕碰在车梁上,闷哼一声,程澈手一乱,两个人抱着栽进了车后座。   气氛突然变得非常微妙。   他倒在人身上,一时间面色古怪。   不是吧?   不是喝醉了?   他不敢细想,下意识想起身,刚一动,身下的男人咕噜了下嗓子,喉咙里响了声。   尾音上扬,发颤。   “……”   空气诡异沉默了三秒,程澈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再动,身子发麻,脸唰地红完了。   真服了。   要起身就不可能完全不接触到。   他也不是很想接触。   虽然不是没接触过。   他一时间进退两难,起来也不是,趴着也不像话。   身下被压着的男人睁开了眼。   程澈突然感到慌乱,躲开目光。   男人视线先涣散了几秒,而后缓慢聚焦,蜗牛般爬行到他的脸上。   寻到目标后定住,那双湿漉漉的黑眸开始一寸又一寸描着他的脸,贪婪又温柔。   “啊。”声音被酒精浸得哑,描完一遍后他喃喃:“是梦啊。”   程澈低头盯着男人看。   男人拔酒瓶塞似的从他身下抽出自己的手,抬起看了看后,抚上他的脸。   有点凉。   他没躲。   “能摸着。”贺远川说:“挺真。”   程澈不说话,垂眸看他。   贺远川那样怔怔将他从额头到下巴全都仔细看了一遍。   而后抬头,因为用力而全身发抖,贴上了他的唇。   呼吸也抖,乱得很。   酒味。   有点涩,有点苦。   有点烫。   不是有点,好烫。   有人下来了,能听见几个人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几点了?”   “十点多了。”另一个说:“明天还要上班,真烦,好想在家收租。”   “我想明天就退休。”   “谁不想。”   人声与脚步声离他们很近,大概隔了一辆车的距离。   程澈反手关上车门,车内密闭,能够遮挡住外部的视线。   或许觉得是梦,男人昂着脑袋细细地吞,程澈向后退,男人不嫌累地去追,脖颈鼓出数条明显的青筋。   氧气变得稀薄,贺远川撑不住了,累得嗓子里咕噜两声,头还是舍不得放下去。   傻子。   他伸手托住这人的脖子,安静的车内回荡着密密啃咬声。   小兽发出模糊又满足的喟叹。   缠绕,交换。   好软,吐息间是淡淡的茉莉味。   鼻梁贴在一块,热的。   呼吸相撞,发着颤。   被赦免般获得短暂的空气,而后再次被掠夺。   这人用了和他一样的漱口水。   什么时候换的?上次那一夜之后么。   或许他也醉了。   程澈闭上眼,手机响了两声,代驾到了。   他没管。   就当是醉了吧。 第64章 合照   最终程澈也没问乔稚柏小贺总到底住哪儿。   人带去了自己家, 从下车到进单元楼再到上电梯,男人就没松开过搭在他身上的那只胳膊。   出电梯后他摸钥匙开门,半边身子被压着,口袋在另一边, 他说:“站直。”   “正直?”   “……你扶住墙, 我掏钥匙。”   “掏脚趾?”   程澈不说话了。   反手去够裤兜,费劲巴拉掏出来开门, 把人扶到门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男人明显轻车熟路, 手撑着门框,坐下后两腿朝前一伸, 说:“请给我拖鞋。”   程澈没弯腰, 从鞋柜底下踢出去一双,上次男人穿过的那对。   贺远川自己慢腾腾换好了,眼睛往程澈脚上看。   程澈没理他,自己换好拖鞋,边脱外套边进客厅。   男人一直在小板凳上坐着,看着程澈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会进卧室,一会去卫生间。   似乎是把门口环抱长腿板正坐着的人给忘了。   他在卫生间放温水洗脸, 门外窸窸窣窣的, 距离有点远, 不一会听见男人说:“我还在这儿呢。”   程澈手接水擦完脸,洗完擦干,踩着拖鞋出去, 隔着张桌子看了会:“我背你?”   “好。”男人头点得很快:“谢谢。”   程澈转身离开:“自己起来或坐电梯下楼, 选一个。”   门那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不一会男人就挪到了客厅沙发上, 头向后靠。   程澈翻出睡衣自己先去洗了个澡,水响了大概十来分钟,他拿着毛巾出来时,沙发上的人已经靠着睡着了。   呼吸均匀,就是皮肤发红,看着就不大舒服。   他歪脑袋边擦头发边看,擦完毛巾随手担椅背上。   秋天了,晚上凉。   这么光着睡一晚,别说喝了酒,就是钢筋铁骨也熬不住。   他经常盖的那条毯子洗了,晒在阳台上。   程澈绕过茶几去阳台取毯子,胳膊一抬,睡衣掀了起来,肚皮有点凉。   毯子取下来,他伸手对折,往男人身上盖,手刚搭上去,睡着的人就睁开了眼。   “你别在这睡,”程澈站起身:“……次卧有床。”   贺远川没说话,眼睛追着他看,好半天才操着哑嗓子开口:“我要洗澡。”   程澈上下看他一遍:“你……这样子能洗?”   “不能的话,你会帮我洗吗?”   “不会。”   贺远川说:“那能。”   程澈于是去卧室给他拿睡衣,也是上次那一套。   掏衣服时突然生出中怪异的错觉——尽管有意后退,这人还是悄无声息蛮横地渗入进了他的生活中来。   比如手里这件洗好了的睡衣,又比如柜子下那双没有收进去的拖鞋。   衣服递过去,男人接了,站起身歪歪扭扭朝浴室去。   也是轻车熟路,跟自己家似的熟稔。   酒喝多了,记性倒是挺好。   程澈盯着他的步子,一直盯到人踩着浴室的门边进去了。   门没关,他叹了口气。   三分钟后,浴室里“咣”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男人的哼哼。   程澈跑过去看,贺远川脱了衣服,换下来的堆在架子上,人穿着条平角裤栽地上。   正捂着头,后面便是墙。   他心下一惊,几步上去把人扶起来,凑上去扒拉脑袋:“摔哪了?”   “疼。”贺远川闭着眼说:“我摔了。”   “我没瞎。”和醉酒的人无法沟通,他用手摸,摸到后脑勺侧边一点有块鼓起来的包。   估计是真摔得挺结实。   男人在他手心里拱着蹭,脑袋包也递上去蹭,气得程澈拍他下巴。   “包,包——”这么大一包,这人不知道疼的吗?   男人被拍完后老实了,表达诉求:“帮我洗澡。”   “……”能不能就这样洗。   很快男人就告诉他,显然是不能。   贺远川坐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脱。   “你别——”程澈反应过来忙伸手,还是慢了一步,制止无效。   赤条条。   他脑袋轰隆一声响,一双眼睛胡乱往空中飘,不该看的全都看到了。   “冷。”男人说。   程澈黑着脸,抬手摁开暖灯,花洒试过水温后往男人身上浇。   “烫。”   “烫死得了。”无力。   正面冲完,他有气无力:“转。”   贺远川就转过去,他给全身冲完,男人又发号施令:“沐浴液。”   “用完了。”赶紧冲冲结束。   “有呢,”贺远川说:“我摸过了,重,别这么小气。”   程澈咬着牙咣咣挤了好几泵,胡乱抹上去,一面抹完男人自觉转身,他又给背上搓了点。   虽然但是。   怪好摸的。   服了。   “没抹匀——”男人又开始了:“我腿还没——”   “你给我适可而止!”程澈忍无可忍,对着光洁的背“啪”就是泄愤的一巴掌。   贺远川再次老实,站那乖乖给冲。   冲干净泡沫后,程澈心力交瘁地扔给他一条浴巾:“……擦吧。”   他头也不回地出去,身后没动静,怕人再摔,没忍住回头。   刚一回头就抬眼,往天花板上看:“快点儿的,十二点了。”   贺远川披着浴巾飘出来了,问他:“我睡哪?”   “次卧。”   贺远川“嗯”了声,人径直跟着他进了主卧门。   光脚没声音,程澈一回头吓一跳:“你干嘛?!”   “我睡觉。”男人趴床上,浴巾一抖就散了,露出结实的肩背:“我不睡多,就睡这一小块。”   程澈站那看了他一会。   首先,他扛不动这样一个肌肉紧绷结实,且比他高半个头的成年男性。   其次。   和喝醉的人计较,怎么想都觉得没意义。   明天一大早,赶在这人酒醒之前他就开车走,远远离开此地。   今晚离谱的事儿又不差这一件。   算了。   程澈沉默着关了顶灯,上床躺好,男人蜷在床尾,真的不再动,说睡一小块就是一小块。   程澈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了会,叹着说:“你不冷?”   “有点儿。”贺远川脸埋在下面,瓮声瓮气又可怜:“因为我没有被子。”   “……”程澈闭眼,底线一退再退,声音不大自然:“……床大,不然你——”   话刚说出去,黑暗中床尾的男人爬了过来,被子被掀起条大缝,热气退出去些,还有点冷。   再之后,一团热乎乎的人钻进被子中,应该离他不远,温度顺着汗毛朝他漫过来。   “不冷了。”贺远川说。   程澈“嗯”了声,有气无力:“睡吧。”   黑暗中沉默了约十来分钟,程澈睡不着,身体僵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贺远川也没睡着,开始晕乎乎地哼。   先是小哼,后是大哼,还叹气。   “你哼什么?”   程澈给烦得没招,拧着眉问。   “我想亲.嘴儿。”   “……我真服了。”程澈咬牙:“你给我赶紧闭眼睡觉,不然就滚犊子。”   他今晚就应该给人直接从电梯扔出去。   男人不说话了,安静一会后又开始念。   “……我难受。”贺远川说:“我脑袋疼,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因为脑袋有包。   不是骂人,是真有包。   “疼能怎么办?”快一点了,程澈也累了,给猫给狗都洗过澡,唯独没给人洗过:“……等明天,睡吧。明天你自己上医院看看去。”   “你带我去吧。”贺远川说:“我没有车。”   “嗯嗯。”程澈敷衍,没车不关他的事儿,他困了:“睡吧。”   贺远川满意了,“你还没有跟我说晚安。”   这次黑暗中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似乎是都已经睡着了。   好半天后,程澈才哑着嗓子轻声说:“晚安。”   -   程澈做了个特别沉的梦。   很杂乱,这些年他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   程赴还没自尽时,他总梦见小小的自己,他和程赴一起走在路上。   梦里的程赴永远是远远走在他前面,只留个背影。   他还是个小孩,步子小跟不上,即使跑起来也跟不上。   程赴永远在他的前面。   他喊:“等我一下可以吗?”   程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大步往前走。   后来程赴死了,再梦见程赴时,男人变成了画架上的水彩颜料。   像他那个看不出颜色用来涮笔的小铁桶。   程赴一生画了许多痛苦的长发女人,扭曲着身子,看着像断裂的树桩,也有的看起来像干枯的藤蔓。   再之后,长发女人们都变成了程赴的脸。   白色担架上垂下去一只手,那只小手随着担架的起伏而晃动,了无生机,耳边是女人的嚎哭。   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江蔓的,也可能是傅萍的。   还好,程澈知道,江河救回来了,江河一切都好。   再之后画面又一转,躺在担架上的人变成了贺远川。   一头硬发茬像开心兽医站门头的枯草,双目紧闭。   程澈扑上去追,喉咙绷得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攥住那只手,跪坐在地上,像是在真空中喊不出声音。   他皱眉,用力喊。   没有人听得见。   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   他竭尽全力偏头对着医院门无声嘶吼:“不要跪——”   再一偏头,贺远川就正跪在他的对面,两条胳膊背在身后,像是被捆在神架上。   骄傲的少年跪坐着,头颅颓废地垂下去,看不清脸。   下雨了。   他抬头看,满天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砸到眼睛里,腌得疼。   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喘不上气。   他没急着跑,第一件事是去摸自己的兜。   拍到了。   程澈在暴雨中颤着手滑动手机屏,调开相册。   就是隔得有点远。   因为被发现,慌忙中拍糊了。   好在,只有他是糊的。   照片中,他人位于取景框的最左侧,身后是远远的正在拍毕业照的某个班级。   那个人和他一起出现在照片里。   程澈闭上眼,该躺在操场上的人是他,该跪下的人也是他。   他的身边是片沼泽,会张嘴吞噬掉所有人。   贺远川。   他想。   第八条合格。   我们也算是有一张合照了。 第65章 远川   头顶是医院的白织灯, 不是很亮。   嗓子干,他尝试说话,一张嘴扯破了干枯的唇,从撕开的伤处溢出铁锈味, 他伸舌头去舔。   头那片坠着疼, 身上四肢百骸从骨头眼里发酸发胀,动不了。   床边的仪器“滴滴”运作, 正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 病房外小推车“哗啦啦”经过。   有人在说话,压着声儿, 似乎是刻意不让他听见。   “你是畜生不是?”是个愤怒的男声, 听声音得有六七十了:“你怎么忍心把钱给转走的?他们等着钱救命,你让他们等死吗!”   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在推搡,身体沉闷撞击在墙壁上,仔细听还有个女人在啜泣。   “你要不要等你儿子醒了亲自问问他,他从小到大因为你,挨了旁人多少顿打?有你这么当爹的?!”   有人厉喝:“这是医院,干什么呢——”   没多会声音散下去, 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头, 一个女人。   程澈静静看了他俩很久, 期间老头尝试跟他说话,女人低着头,手里拎了个保温桶。   女人拧开保温桶, 肉汤的香气氤氲涌出。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老头说:“以后考个好大学,远远地到外面去, 好日子在后头呢。”   程澈沉默着。   他不认识这两人。   自他醒来后发现,他不认识任何人了。   老头也发现了,似乎是很失望,也很伤心:“我是你庆叔,她是你蔓姨,乌海巷——有印象吗?你在那儿长大的,院子里有棵老树,夏天还会开花——”   没有印象。   不仅如此,一切都突然失去色彩,投在视网膜上是正常影像,传递到大脑后却是另一个模样。   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像是被笼罩了一层雾。   电视、盆栽、甚至外面的阳光,全是水墨画般的颜色,寡淡单调,有种湿毛巾捂住口鼻的闷。   但唯独有一个人不同。   那是他昏迷数天苏醒后第一次睁开眼,脑袋是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像是刚刚降生的孤鸟,游离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之上。   门外垂首的少年颜色鲜活,五彩缤纷,从周围的人群中剥离出去,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没问你要过任何,我就要这一次。”   这人是谁,他要什么?   三个大字倏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心脏被死死攥住般的疼。   紧跟其后是与贺远川的所有记忆,洪水开闸奔腾着充斥了他。   其实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连自己名字都没有记起的时刻。   首先想起的会是贺远川。   也不是想不通。   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欠贺远川够多够多了。   他不愿做那个累赘的拖累。   也不要做谁的软肋。   程澈像一个孩童每天赤脚在地上跑,被护士看见少不了一顿骂:“程澈,你怎么又光脚!”   因为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每天就吃几小口。   恶劣地把蔬菜埋进饭下,被骂就装作听不见,要不然就是装睡着了,一段时间下来脸显而易见小了一圈。   所以之后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他按住跳动的心,平静地问:“你是?”   对面的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中各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地掺杂在一块。   他不敢看,惶恐自己差点露出马脚。   贺远川一言未发,过来横空抱起了赤脚的他。   他挣扎了一下,听见这人说:“别怕啊,我不是坏人。”   他被放回了床上,这人拿出带来的新袜子,蹲下去慢慢给他穿上。   程澈腿长,跟腱与脚趾都瘦。   穿的时候另一只光脚从床边垂下去,骨骼明显。   即将要落到地板上时,底下伸过来只黑色皮面靴子,触感微凉,接住了他的脚。   他踩着那只鞋,用脚趾悄悄磨着皮靴侧面的金属扣,不说话,低头看搭在另只脚上的手。   袜子毛绒绒的,很厚实。   手也是热的,动作温柔。   “地上凉,以后别光脚跑。”   穿完后贺远川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水声,不一会拿了颗洗干净的芒果出来。   仔细剥了皮,用水果刀切成小块,喂给他。   “你不好好吃饭。”那人边喂边说,芒果很甜,喂完拿纸巾给他擦嘴:“饭菜不喜欢?”   擦干净后抬手拨正他额边的碎发,而后托起他的脸。   贺远川站着,他坐着。   高度差异使他不得不在那只手里用力昂起脖子。   那人俯视着他,自上而下用拇指和虎口缓慢摩挲他的唇。   嘴唇缺乏水分,干燥无比,粗砺刮着对方的手心。   皮肤绷得喉结发紧,程澈昂着头,闭上眼,吞掉涌上来的眼泪。   “怎么又忘记喝水呢。”就这样刮了许久后,才听见那人喃喃:“……忘了就忘了吧。”   贺远川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温度后递给他,直到看着他喝完那杯水后,才转身离开。   上次的女人后面也来过数次,带了炖好的汤,汤里加了合适的盐。   明知没有回应仍自顾自地跟他说话:“江河做完手术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换个地方住。”   他还是沉默,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知道江河是哪位。   但是听见这个消息,他的心里某块出奇的轻松,就好像这件事困扰了他许久。   贺远川不再来了。   每天开始有人给他送饭菜,虽然没人说,但他知道是谁送的,包括角落那碗颜色不太好的姜汤。   他抱起来喝完,干干净净,没有浪费过一次。   送饭菜的人有时会和他聊天,说是需要拍客户照片,回去装订成台账。   拍之前喊他:“看这里——哎好。”   他便放下姜汤的碗,对着镜头弯起眼睛笑。   一月的最后一天,他早早就起了床,穿上厚袜子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许久。   外面下了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不比去年下得小。   那天过去没多久后的一天,他收到了一块插着牌子的芒果蛋糕。   铁画银钩的几个字:“祝程澈永远自由快乐。”   他关上门,独自屈膝抱着腿,把脸埋进膝盖上。   不一会双手捂住脸,肩头颤动,压着喉咙低声呜咽。   贺远川,在某种时刻,其实我庆幸我们间隔着那样遥远的山川。   骄傲的少年该昂起头颅挺直脊背,怀着折不断的傲气,要朝前随风去,应登高扶摇上。   那才是你。   远川。   -   康复后他跟着江蔓搬了家,摔坏了的老手机怎么都开不了机,他拿着手机跑遍了清野镇的各个手机维修店。   “修不了。”通常都是这么一句话:“不然你上别家问问去。”   从最后一家店出来后,老手机被锁进书桌的抽屉里。   程澈又开始失眠。   与此同时,以贺远川为运作轴心,记忆开始流动,如墨水在皮肤纹理上蔓延,蛛网般四散开来。   大学他选择了动物医学,迟老头在高三那个暑假的尾巴中了风,开心兽医站关门了。   钥匙给了他,大学寒暑假时他会去开门营业,跟迟老头一样,不收孩子钱。   毕业后他索性直接搬进了兽医站里住,魏小燃带头的几个孩子雷打不动来打下手,赶也赶不走。   隔个几天孩子家长就来兽医站找人,从孩子堆里揪着哪位的耳朵出去。   每次来的家长不一样,被逮捕的孩子也不一样,话倒是一样:“你老师说你又没写作业,给我滚回家写!”   “哥哥哥哥,大学真的教这些吗?”魏小燃眼睛亮亮的:“小鸡小鸭小狗小猫,甚至路边的小鸟,都会教怎么治吗?”   “会的。”程澈说:“所以你今天作业写了没?”   几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没过多少天,孩子们又来说:“哥哥,我考到九十分了,我以后也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门外墙上的信箱重新填满了孩子们的感谢信,收件人变成了程澈。   刚开始程澈每隔几个月会寄一笔钱给迟老头,但通常没多久迟老头便又给钱寄回来:“赚几个钱啊?爷有钱!你拿着用吧,没事儿记得把那草除除。”   后来程澈就不再寄了,   他头脑灵活,学什么都快,自己做副业积攒了点钱,在各地开了好几家店。   低盈利模式,低调不张扬,后面组织了小型的流浪动物救助协会,地址就设在开心兽医站。   每年的一月底他都会写封信,收件人是贺远川,收件地址填了贺家那栋两层小洋房——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   花这些年开得倒是好,有时他开车停在洋楼路边,远远看见刘姨弯着腰给花浇水。   他坐在车里,一直看到头发发白的老妇人关上门才驱车离开。   信他倒不是真想寄出去,寄出去也没人收,所以通常是塞进开心兽医站的邮箱里。   拍糊了的那张合照打印出来,放在二楼办公室的桌上。   有人来时就把正面朝下放,没人时他好窝在角落的宽大沙发里,裹着毯子缩成一团,透过照片看墙上电视里的财经频道。   他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指标不感兴趣,通常这种时候,睡眠不好的他才能小睡上一会。   但通常也睡不了好一会,许信便会因为有人找而上来喊他。   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年。   程澈慢慢睁开眼睛。   卧室里阳光很好,昨晚忘记拉窗帘。   对面有人,醒着的,正在看他。   “程澈。”   那人开了口,声音轻,黑眸像一片深邃的海,叫他控制不住地要跌落进去。   程澈怔怔看着那双眼睛,分辨不出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贺远川就那样看着他,哑着嗓子轻声说: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有什么从眼角那儿痒痒地滑落,程澈紧闭上眼,脸往枕头上微不可闻地蹭了蹭。   这场梦确实太长,长到他不敢轻易醒过来。 第66章 戒指   贺远川订了早餐, 赶在这个节点刚好敲门送到。   程澈松了口气,刚醒还带着倦意,提着声儿喊:“谁?”   “我订的粥。”贺远川说:“我去拿。”   程澈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被窝里起身, 打算穿上拖鞋去开门:“算了, 我去吧。”   刚站起来就感觉腿根那儿不大舒服,头一低, 脑袋轰地一声响。   手不动声色拽了拽裤子, 往男人那儿又看一眼。   男人闭目养神中。   程澈踩着拖鞋出去把门开了一半。   人缩在后头,拿了东西道谢完迅速关上门, 略显鬼鬼祟祟。   少了酒精的庇护, 家里的气氛诡异地较昨晚要生疏些。   程澈拿完早饭就去卫生间洗漱了,男人在卧室里躺了会,听着外面的水声和刷牙声,懒懒地没动。   一直到水声结束后十来分钟,他才光着脊背出去,进浴室拿了自己的衣服。   拎手里看,穿不了,且不说衬衫皱得没眼看, 扣子还掉了颗。   单是拿着都能闻到若隐若现的酒味。   贺远川在浴室里站了几分钟, 偏头朝客厅问:“能借我件衣服么?”   外面的脚步声进了主卧, 不一会出来了,递给他件卫衣。   黑色的,没有花纹。   只前面印个简单的logo。   贺远川盯着那只甲床圆润的手, 接过去套在身上:“谢了。”   “客气。”   客套得谁也看不出昨晚俩人刚接过吻——且漫长激烈。   一份酒酿红豆圆子粥, 一份牛肉粥。   程澈在阳台够衣服,贺远川低头拆完包装, 在手里揉塑料皮,站那儿等他。   阳台上的人看着很忙,一会儿去厨房,一会去卫生间,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衣服短,一抬胳膊露出小半截腰,又白又细,似乎一只大掌就掐得过来。   程澈出来第三次时,男人还站在那儿没动。   程澈说:“你先吃呗。”   “不急。”   程澈没说话,又去卧室里转了一圈。   床已经被人铺平整,被子叠好摞在两只枕头上。   昨晚车内的画面丝丝缕缕钻进大脑,他喉结翻滚下,闭眼认命般飘了出去。   好在贺远川似乎是全然不记得了,神色如常:“你吃哪份?”   “都行。”程澈说。   “甜的,也有咸的。”   “……甜的吧。”   贺远川把酒酿红豆圆子的推给他,勺拆好了递过来。   程澈垂眸看了三秒,伸手接过,两人就这样坐下来吃粥。   味蕾比记忆要更先一步。   粥的味道很熟悉,像清野镇医院拐角的那家粥店。   但他们已经不在清野镇了。   勺子在手中顿了下,贺远川的视线看过来。   程澈没说话,低头往嘴里又递了一勺粥。   这种时刻平淡又带着股潮湿的灰尘味。   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贺远川身上穿着他的卫衣,椅子离得近,鼻尖是米粒被炖煮得皮开肉绽的香气。   谁也不愿打破,两人专心吃粥,都不再说话。   客厅安静,就像先前数次在店里剪猫尾巴毛。   一个故意剪得慢,一个不摧坐着等。   快吃完时贺远川才说话:“我昨天喝多了。”   喝多了,但不耽误基本都记得。   在车里亲了,在浴室摔了。   半夜某人小动物般无意识挤进他怀里,两只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头埋在颈窝里蹭。   树懒一样紧紧贴在他身上,四肢缠得紧。   他一夜没睡,数次险些揭竿而起。   又怕吓到这人。   上次亲了下就连着躲了好几个月,这要是真那什么了,会老死不相往来的吧?   一问就说不记得,现在抱着他算怎么个事儿。   横竖急不得,好歹中间隔了九年时光,慢一点也好。   慢一点不容易跑。   于是贺远川就这样反复深呼吸一直隐忍到凌晨后发现。   树懒它。   立了。   真正全然不知的程澈偷偷舒了口气,笑笑:“是多了点。”   “断片了都。”贺远川也笑:“估计得真喝不少,早上一摸脑袋一个大包,也不知道在哪磕的。”   断片了,断片好啊。   太好了。   “浴室地滑,磕墙上了。”程澈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说得随意:“去医院看看最好。”   “我没有车。”贺远川看他一眼:“程医生方便送我一段么?”   “贺总不是有司机?”程澈心怨自己多嘴,感觉吃饱了。   贺远川也放下勺,他压根没胃口,胃也烧得疼,吃这两口粥回去就得吐。   “司机请假了。”贺远川说:“带一截呗,回头我请你吃饭。”   医院和飞屋之家顺道儿,话说成这样程澈也不好拒绝,吃完饭两人收拾了垃圾,拎着一起坐电梯下楼。   小区里遇见每天散步的大爷,拉着条狗,看到了招呼程澈:“上班去啊。”   程澈“嗳”了声,垃圾扔桶里:“遛狗呢大爷。”   “是呗。”大爷说,眼睛一直往贺远川身上看,看完又看程澈:“养眼,站一块更养眼了,我刚刚远远一看,还以为哪来的两个明星呢。”   大爷牵着狗都走出二里地了,旁边人的嘴角还是勾着的。   头凑过来:“他说我们养眼。”   不是哪个,是我们。   程澈装没听懂,到车位那拧开门上车。   贺远川的外套也没带,落这儿说以后来拿,上身就穿了他的那件黑色卫衣。   他不动声色调高车内温度,一脚油门给人送医院去了。   男人下车后从车窗外探头,手扶着车门:“程医生,微信没换号吧?”   程澈看他一眼,无奈:“嗯。”   “得嘞。”贺远川直起身,指指手机:“之后再联系。”   程澈发动引擎,车开走了。   -   没两天贺远川就联系了他,尘封了九年的微信置顶跳动,弹了条语音。   程澈关着门,窝在二楼办公室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财经台充当背景音。   收到消息的那一瞬间,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程澈把音量调大,贴到耳边。   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旁边有点吵,不知道是在哪儿:“今晚忙么,程医生,一起吃顿饭?”   程澈把语音听了好几遍,身子向后靠,盯着天花板叹口气。   愣了半天后他举起手机,对着语音键拇指摁上去:“忙。”   松手后“嗖”弹了出去。   不多会又是一条语音,一秒钟,很简短:“是么。”   他心虚。   刚准备坐起来,身侧便传来敲门声。   上一秒还在听筒里的声音此刻从门外传来:“程医生,吃烤芋头吗?”   最后烤芋头吃了,饭也没逃掉。   他被男人逮捕归案,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程澈头顶的碎发还乱得和鸡窝似的,先前在沙发上揉的。   走动间贺远川低头朝他看了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然后抬手给他拨顺头发,他下意识将脑袋往手心里塞了塞。   身体反应确实骗不了人,程澈骨子里就是信这个人。   哪怕装作想不起,那只手搁在自己头上,除了条件反射般想要靠得更近一些,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些事——   比如两位正常社交距离的成年男性,是无法自然而然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的。   比如男人的肩膀贴过来,他不应该迎上去。   而是应该要躲开才正确。   程澈跟着贺远川面无表情且头脑发蒙地出了门。   前脚玻璃门刚一合上,后脚许信就从柜台后钻出来,“嘶”了声。   摸着下巴跟旁边女生说话:“贺总刚刚是不是摸老板头了,我看错了吗?”   “没有。”女生叫周洁,店里干了好几年了,此时眯眼盯着门外分析:“不仅摸了,还揉了——你看你看,贺总还给老板开车门呢——”   “我靠。”许信手里东西一扔,追过来看:“怎么我一摸就差点被辞,贺总摸就没事?”   许信刚来时不知道这事儿。   某天程澈蹲着从柜子里掏东西,一颗圆润的脑袋搭配软乎乎的头发,过于具有诱惑力,他没忍住就摸了一把。   第二天,可怜的许信就因为左脚迈进大门差点被开除。   “怎么感觉磕到了。”周洁一双眼睛钉在那辆车上,边咂嘴边晃脑袋:“以我磕cp多年的经验来说,啧,只能说——不简单。”   “你别瞎说,我感觉贺总跟咱老板关系不大好。”许信摆手:“上次贺总要袋磨牙棒都没要着。”   许信给周洁情景演绎了一遍。   “那更好磕了,”周洁看完后捂嘴小声尖叫,“你不觉得他俩站一块很配吗?一谈就是个总,咱老板也是幸福了!”   程澈不知道身后的这些事儿,贺远川选的餐厅建在水上。   二楼拢共就三张桌子,他俩坐在里面那张,旁边两桌没人。   坐在餐桌前偏头看,看得见江边的夜景与远处城市间的霓虹灯。   灯光温柔,一种安静的惬意。   食物很合程澈的口味。   两人没喝酒,要了些芒果汁。   “前几个月没来店里?”贺远川冷不丁问。   “嗯。”程澈低头:“回老家了,过了个年。”   “清野镇吧。”   程澈又“嗯”了声,端起杯子喝了口。   早春,晚上有风,江面不算平静,他俩的位置可以闻到风中水的气味。   贺远川看着他,瞳孔被灯映得柔和:“我前段时间去乌海巷了,庆叔的店被租去开了家理发店,包子铺也没了。”   程澈没吭声,低头好半天后才说:“啊,是么。”   “是呀。”贺远川说:“学校边的浴池还在,那年我们俩还去泡过澡。”   老低着头不像回事,程澈挤出个笑来:“还有这事儿啊。”   “你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了。”程澈笑两声,又喝了一口芒果汁。   “一点都没有想起来么。”   “……也不是。”程澈看江边的水面,光源落在上面跟着起伏,声音干涩:“一点点吧。”   贺远川把手举起来,露出无名指上的戒指。   浅灰色的琉璃戒,做工并不是很精良,甚至算得上略粗糙。   程澈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个还记得么。”   搭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是什么?”   周边很安静,只有他们俩。   脚下是缓缓的水声,叫人的神经也情不自禁跟着缓下去。   贺远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程澈心跳猛地变快,心慌从脚底生。   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没注意到呢?   男人看了他许久,久到程澈在椅子上突然开始坐不住。   “程医生,”贺远川轻声唤:“今天戒指怎么没取。”   程澈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心下一惊,下意识往手上看去。   一只白色的琉璃戒指静静戴在无名指上。   是啊。   这世上哪有永不透风的谎言呢。 第67章 迟信来   这天晚上程澈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贺远川。   是, 我全都记得,可是这九年来我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这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他像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里长达九年,突然被人拽着脖子撅出来,要去见天光。   逃跑是有瘾的, 面对冲突时, 人习惯于践行已拥有的经验。   所以程澈连夜再次缩回了自己的壳中。   贺远川第二天再去飞屋之家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微信不回, 电话不接。   贺远川气得头疼, 那晚就应该直接做,犹豫个什么劲儿啊?   他每天都去飞屋之家等人。   每次也不白去, 让乔焕置备了一堆东西带着, 吃的喝的玩的,周洁和许信两人惶恐哆嗦不敢收。   贺远川持之以恒地往店里送,后面干脆甩了两张卡,没别的目的:“有你们老板消息请务必告诉我。”   除了到店里等,贺远川开车去了程澈开在其他城市的好几家店。   期间也回了清野镇,去了乌海巷,去了开心兽医站,门关着, 敲也没人应。   甚至去了程澈后来和江河江蔓一起租住的老居民楼。   无果。   跑遍了各个城市, 半个月下来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这不奇怪。   程澈从来都是这么个人, 看着不大说话,心里有主意的很。   程澈决定了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不会发生改变。   但他是贺远川。   他或许比程澈本人都要更明白程澈的心, 车里的亲吻不是梦, 默默调高车内温度的手也是真的。   程澈在面对爱的时候缺少一点勇气,小脑袋瓜子总是好把一些事揽到自己身上。   但这不并是程澈的错。   那头贺远川雷打不动驻扎在飞屋之家, 他就不信这人能躲一辈子。   这头程澈每天缩在开心兽医站里装死,有人带宠物来找他,开门也小心翼翼的,像地下党接头。   次数多了,有老客好奇,开他的玩笑:“没事吧?最近程医生状态好像不大好,有点像在躲债主。”   程澈笑两声,打哈哈:“没事儿没事儿,谢谢关心。”   清野镇这两年许多地方都在翻新,高中那会儿开心兽医站这边还偏僻的很,现在也开了一溜排的店面。   许多年轻人返乡创业,喜欢慢节奏的生活。   老式居民楼大多都重新粉刷,地面铺成了柏油路,看着有点焕然一新的样子。   今年恰逢清野镇的邮政改制,招聘了一些新面孔。   前几天迟老头的电话里就提到了这事儿:“我孙子考上了,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名,嘿嘿,等明年我回清野镇看看。”   程澈笑着说恭喜,两人又聊了一些日常琐事,老头忘记吃药,听筒里老奶奶把迟老头大骂一顿,两人才挂了电话。   一周后,程澈笑着恭喜的迟老头的好大孙正式上岗,顺路特意关照了爷爷家的邮箱。   从开心兽医站门口取出一些信件,数了遍,贴邮票写了地址的共九封。   地址是同一个,收件人也是同一人。   九封里有几张信封略黄,还有一封新崭崭的。   剩下一叠字迹稚嫩没有收件名的,他又投了回去,把写了地址的这九封摞在一块,一起带走了。   说来也是巧,当年迟老头为了保护周围孩子们的感谢信,安装的是市面上最结实的邮箱。   足够坚固,且遮风挡雨,太阳晒不着,雨渗不进去。   以至于程澈的信这些年就这样大剌剌地塞在邮箱里,到今天都还健在,除了纸稍微黄了那么一点。   程澈不知道这事儿,第二天还悠哉悠哉给许信打了个电话:   “手机我给寄去了啊,你帮我送到锦临市商业新街c区,那儿有家手机维修店,老板说能修,你这两天抽个空帮带去就行。”   “得嘞。”对面的许信说:“我下班从那走。”   程澈“嗯”了声,刚准备挂断电话,听许信又问:“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等吧。”程澈往小院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朝后靠,懒洋洋的:“不急。”   “很忙么那边?”听筒里的许信又问,这次声调有些僵硬:“……记得要,要吃早饭,哦哦,还有早晚凉,多穿点哈。”   程澈奇怪许信突如其来的殷勤,倒是没想太多:“知道了,谢谢。”   这边许信挂了被迫开着免提的电话,旁边围着俩人。   一个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周洁,一个是怎么躲都躲不开的贺总。   “交待到了。”许信看了贺远川一眼,尴尬笑两声:“贺总对老板很关心哦,不愧是老同学,哈哈,哈哈。”   “什么手机?”贺远川问。   “哦。”许信正了色:“好像是一个摔坏了的老手机。”   “老手机?”贺远川重复。   “是的。”许信说:“这几年老板一直找人修来着,基本都说修不了,我看到过一次,屏幕碎得厉害,估计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贺远川不说话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信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握在手里,垂眸看杯中沉浮的茶叶。   一言未发地坐了会,期间店里来人,周洁和许信忙去了,贺远川把凉了的茶放在茶几上,出了门。   杯中茶水满,叶片沉底。   很快贺远川就收到了许信发来的消息:“贺总,应该是在清野镇,东西是从开心兽医站寄的。”   可怜的许信又要因为右脚迈进大门被辞退了。   没办法,贺总给的实在太多了。   贺远川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抽烟,一根抽完摁灭,从桌上拿起车钥匙乘电梯下楼。   抓人去。   -   贺远川没直接去开心兽医站,而是在路上先打了个电话,安排几个家政人员去把贺家小洋楼里外清洁一番。   房子在清野镇落了好些年的灰,刘姨年纪大了后,贺远川就不让她来回跑了。   院子里的花若是在花期时,大概十天半个月的,有时间的话他会自己回来打理,没时间就找人上门打理。   但是毕竟许久没住过人,得彻头彻尾打扫一遍。   他开得很快,轻车熟路,这条大道这些年他开了不知多少遍,哪个路口有几个红绿灯,闭着眼睛都记得。   平时七个小时的车程,今天他开了六个小时多点就到了。   快到收费站时接了个电话,家政人员打来的:“贺总,有人来送信。”   “信?”贺远川蹙眉。   房子都不住人了,哪来的信?   出了收费站,他一打方向盘,往贺家小洋楼开。   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家政人员清扫完毕后就离开了。   说是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了,一共九封。   长途车程开得他很累,拿钥匙开了门,从冰箱里取了水喝。   也是下午时交待人买了带来的。   仰头喝了两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下滑,他转过身,边拧瓶子视线边落到不远处的桌子上。   客厅灯不是很亮,该换了。   看了会,他拎着瓶子往桌边走,拿起几封信中的一封,随意看了眼。   熟悉的字迹。   站那儿突然喘了口气,手里瓶子没拿稳,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手上有水珠,他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后拿起每一封看。   信封上写着年份。   每年一封,颜色随着年份的往前而逐渐变黄。   最前的一封是他们高三的那年,也是刚刚分别的那一年。   最新的应该是才写的,字迹新鲜,纸张白又利整。   他颤着手,拆开最新的一封,一点点展开信纸。   “今日天气晴。   我又当了逃兵。   本应该生日再给你写信,晚上失眠,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吧。   其实我也想不通,为什么看不到时想要见面,真被发现了,又只想要逃跑。   远川,我的身边是片泥沼。   所有人遇到我后,好像都没有过好事情。   傅萍走了,程赴死了,江蔓抑郁,江河病危,胡翠兰也疯了。   你也是。   真正对不起的人是我,骗了你这些年。   好像没有脸面和勇气再见你,但又控制不住。   应该不会再有像我这么糟糕的人了吧。”   ……   “今日天气雨。   远川,生日快乐。   汇报近况,我终于开了宠物医院。   今天有没有吃到蛋糕呢。   记得你帮我过的那个生日么,其实当时我许的愿是,希望贺远川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吃到草莓蛋糕。   我没有说出来过,所以会成真吗。”   ……   ……   他就这样一封一封看,透过字迹和泛黄的信纸,看到了那个瘦削的男孩,伏在课桌前,藏着自己的一片心事与眼泪,小心翼翼又决然地放手,自顾自要给他个前程。   “今日天气阴。   生日快乐,贺远川。   今天煮了姜汤,很难喝,怎么煮都不是那个味道。   听闻你要去隔壁市出差,前些日子我开车偷偷去看了眼。   有点像私生饭,抱歉啊。   不得不说,你的烟瘾有点太大了。   你不听话啊,抽烟对身体不好,我都听你的话不再抽了。   算了,我也不听话。”   ……   最后一封年份最远,信纸也最黄。   贺远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字,他站不住,捏着信蹲下去,靠着桌子。   信纸上字迹被几滴晕染开,新的覆着旧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今日雪。   迟来的生日快乐,远川。   住院时没有信纸,出院后才来得及写。   听说你去了英国,远远地往前飞吧,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悄悄说,其实你的电话我都录了音,可惜都存在老手机里,摔坏了。   我去了清野镇所有的手机维修店,都说修不好。   我又开始失眠。   很想你,姜汤我全都喝完了哦。   愿你自由且快乐,那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我爱你。”   九张信纸散在地上,贺远川在那儿靠了很久,最后直起身,脚步不稳。   他从桌上拿起钥匙,三两步出了门。   上车发动引擎,目的地明确,疾驰。   对于爱逃跑的小孩来说,软的不吃。   那就只有硬的吃了。 第68章 夜空   清野镇的面貌确实大变样, 但是晚上的天空还是有许多星星。   早春的天,虽然这几天已开始回暖,但早晚还是挺凉的。   程澈睡不着,从屋里取了自己的小毯子, 到院子底下的躺椅上靠着看天。   夜空中闪着许多颗星星, 静谧且宁静。   刚毕业那两年睡眠差,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在网上搜了一圈也没搜到那个款式, 最后还是某次去别市出差, 无意间在二手市场看见的。   他那会儿刚把店开起来,手里并不宽绰, 有点钱都投设备物资上了, 给自己买点东西还要比对价格。   但躺椅倒是没还价。   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塞进自己的小车后备箱宝贝似的拉了回来。   之后日子慢慢好起来,遵求迟老头的意见后,他把小院重新装修了一遍。   现在的小院看着既亮堂又整洁,家具也基本全换了一遍。   唯独这个旧躺椅舍不得扔,有时候在上面窝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脖子疼背疼,全身没一块好地方。   即便如此, 也不耽误他第二天晚上还窝在上面睡。   他在那靠着靠着, 听见有人敲门。   看了眼手机, 十二点多了。   程澈推开毯子从躺椅上起来,边往门那儿走边问:“谁啊?”   门外没人说话。   程澈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把门开了条缝。   躲着归躲着, 万一找他来治猫治狗的就是个哑巴, 总不能给人家耽误了。   眼往外一耷拉,便想立刻关上门。   不是哑巴。   债主真找上门来了。   看表情十分不善。   债主开口了:“舍得开门了。”   程澈看了他眼, 没说话,关门。   一只手倏然伸进门缝里,险些夹进去。   程澈慌忙停住动作,下意识抓起那只手看:“疼不疼——你不怕夹手的?”   “那就夹,”贺远川垂眸看着他说:   “夹断夹烂,最好夹到接不上,这样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耗你一辈子了?要你给我喂水喂饭,给我穿裤子穿鞋,我需要用手才能做的事,你全都得帮我做完,不用手就用别的,一辈子都必须留在我身边,跑不了躲不掉——”   程澈低声咬牙:“疯子。”   贺远川看着他。   “所以你舍不得夹疯子的手。”男人淡淡说:“其实我还能更疯一点,你想不想看?”   程澈掉头就走,门没关。   身后跟进来个人,接着是铁门锁落闸声。   他闻声回头。   身子刚侧了些,迎面伸过来只手,顺着他的喉结上托,迫使他抬头。   “咳——”短暂窒息。   他去抓脖子下的手。   贺远川垂眸看他,长睫覆住一半的瞳孔。   “所以你叫我怎么办呢。”   男人轻声说:“我往前,你退后,我好像永远也抓不住你。”   程澈的视线避无可避、无法躲藏地撞进那双黑眸中。   他刚看一眼就愣住,怔怔看了许久后,手慢慢放下去,停止挣扎。   “别躲我了。”贺远川说:“好不好?”   “……我不值得。”声音涩。   “你说得不算。”   “那什么说了算?”程澈的声音越来越小。   脖子上的那只手缓缓摩挲他的下颚,喉结在掌心里不自觉地滑动。   “我的心。”   程澈突然就说不出话。   他喉咙痉挛,放下去的手重新举起来。   小心翼翼又缓慢地贴到男人脸上。   一点点拭掉贺远川的眼泪。   烫,烫得指尖疼,心里也疼。   要有多痛苦,才会叫这样一个人落下泪来呢?   擦不完。   擦了又有,有的落到他的眼角,有的落到他的唇边。   落到唇边的叫他舔了去,咸意弥漫在舌尖后再咽下去。   程澈开始哽咽。   “对不起。”他抖着声音:“对不起。”   贺远川低头吻他。   追击,吞噬,毫不留情地撬开。   吞掉他颤抖的声音,唇边被滴落的眼泪,从嘴角流.淌下的清.液,也吞掉他所有不安。   他努力昂头迎着,声音被堵在喉咙模糊不清,身子被席卷的力道抵着向后倒。   一只有力的手随即从后面托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朝前揽,让他能紧贴在那片宽阔结实的胸脯上。   铺天盖地都是熟悉的味道。   “程澈。”唇.齿分离的片刻,贺远川轻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只是爱我而已。”   他们甚至来不及去家里。   九年来的所有思念,从前止步在最后一刻的探索,于此刻刑满释放。   没有人会来,他们在安静夜空的星星下坦诚,从彼此的眼眸中闻到了渴望。   风一吹,腰背上泛起层鸡皮疙瘩。   落入那个滚.烫怀抱中后,张开的大掌从后袭来,掐住,程澈瞬间战.栗。   多啦a梦贺远川使用了魔法,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两件东西,真男人从来都是有备而来。   托贺远川的福,瓶子里凉凉的补充剂与轻柔的预习很好缓解了他的紧张。   待习惯后,狂风暴雨骤降。   程澈买的同款大躺椅此时发挥了作用,就是年数久了零件不稳,很吵。   薄毯铺在上面,不硌,男人的手挡在躺椅的边角,防止他磕碰到。   恍惚中他看天上摇晃的星星想:没地震吧?   抖得趴不住,脸被迫埋进毯子里,嗅着空气中的露水与其他气味。   凶狠的债主没有手下留情,牢牢箍住无法动弹,他差点溺死在这片雨中。   算了,也许他更吵一点。   -   程澈这晚是半梦半醒间被人抱回车上的。   大脑在风雨中空白了三次,整个人差点被树枝凿穿。   身上有汗,风一吹冷的很。   他打了个喷嚏,在椅子上蜷着要睡。   快睡着时有只手贴了贴他的脸,带了点未消散的情.欲,哑着声:“困了?”   程澈精疲力尽“嗯”了声,随即一件大衣包裹住他,里料滑滑的,直接接触到肌肤有点凉。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衣服被人从前面拢紧。   熟悉的气味也一起覆盖下来。   “搂好。”这句话他今天听了数遍,下意识熟练地抬手,环绕。   之后便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抱着他的人脚步匆匆。   天色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黑,从天际泛出些白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的人家都在沉睡中,对面停着辆车。   “几点了?”一张嘴,嗓子难听到了让人觉得好笑的程度,程澈没忍住,闭着眼无声地笑。   一笑嗓子疼,他又皱眉。   呛到了凉风,咳了几声。   “四点多了。”贺远川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语调轻柔像是在唱摇篮曲:“累了就睡,很快就会到了。”   “去哪儿?”程澈打了个哈欠,粗着声儿又问。   “回家。”   车里温度适宜,空调持续运作了四小时,车窗紧闭,隔绝了一切冷空气。   汽车在寂静的深夜发动引擎,程澈攥着大衣,靠在椅背上。   贺远川从衣摆下摸索到他的手,指关节在他光洁的腰上蹭了蹭。   他攥住不老实的那只手。   手变本加厉,与他十指相扣。   路灯还亮着,四周一片寂静,车灯照起前方的浮尘。   程澈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   中途醒来过一次,男人抱着他上楼,紧接着他被放在了一张温暖的被褥上。   眼皮重到睁不开,酸意从四肢百骸漫出,胯骨、腿根,腰腹处是集中受灾区。   模模糊糊中贺远川似乎为他穿上了干净的睡衣。   干燥、温暖,他在炽热的怀抱里昂着头去寻。   寻到了。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把人给撩拨了起来,结果亲完自己头一歪,睡着了。   实属恶劣之举。   贺远川关了大灯,只留盏夜灯。   人坐在床边,垂眸看着熟睡男人浑身的痕迹,伸手一点点触碰,一处处轻抚。   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等到了。 第69章 眼泪   昨晚星星下的贺远川还算温柔, 怕某人吃不消,特意收了些力道,没有莽着硬来。   到程澈突变唐老鸭,再到变成小哑巴。   他看着发不出声音筋疲力竭的人, 确定把人喂饱之后, 才起身到一边自己解决,目光舍不得挪走。   即便如此, 尽管做足了准备, 程澈还是差点一头没昏过去。   早在高中他就明白贺远川是大哥,如今业务实操了才知道这人的体力也充沛到了可怕的程度。   再醒来时天大亮, 他孩童般蜷缩在贺远川的怀中, 男人的手插在他的头发里。   缓慢又温柔地揉搓,另一只结实的小臂绕过他的下颚,指尖搭在喉结上。   手掌摁住锁骨,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啊——”大脑反应过来时,程澈顿感四肢酸痛得厉害,没忍住叫了声。   浑身没一块好地方,就没有不疼的地。嘴角也疼,被狗啃了。   低头看, 他穿着贺远川的睡衣, 胸前纽扣大剌剌地散开了几颗, 从衣服下露出的皮肤简直没眼看,一片暧昧的斑斓。   始作俑者从身后环抱住受害者,声音贴在耳边:“醒了?”   不妙, 犯人持枪。   程澈不敢动, 操着口破锣嗓子艰难道:“……嗯。”   阳光透过窗帘落在床边,说起来清野镇已经连着阴了好些天, 上周刚下完一场雨。   今天倒是放了晴。   难得的阳光。   “你睡得很沉。”贺远川抱着他问,手抬起来搓搓他的脸:“喊了几遍都没醒。”   “几点了?”程澈这才想起来问。   被抱住的感觉过于安全,他用脸蹭那只手,换来了一个落在耳垂上的亲吻。   “下午一点了。”气息从耳朵那儿喷过来,“饿不饿?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痒,又难熬,他下意识朝后缩,脑袋撞到了贺远川的下巴。   “疼不疼?”他俩一起问。   问完都歪着脑袋笑,两个人脸蹭到一块,热乎乎的。   贺远川用手掰过他的脸,手揉着他脑袋方才撞到的地方。   程澈高昂起头,于是他们在阳光下接了个又轻又柔的吻。   接完贺远川舔着下唇说:“疼。”   程澈胳膊肘朝后杵,没舍得真用力:“亲都亲了,还要干嘛。”   “要。”   程澈忙不迭甩开搭在他腰上的两条胳膊,坐起来就往前爬。   胳膊腿酸痛无比,爬得他龇牙咧嘴:“没这样的啊,我和你说,真的会死人的。”   没爬出去多远,四肢使不上力,手腕一抖人差点栽到地上。   于是又被人捞了回去在怀里抱着,歹徒持枪顶着人质:“还要跑去哪啊?哪也不许去了。”   “我要上厕所。”程澈有气无力:“要尿裤子了。”   他没尿到裤子里,被人抱到卫生间里把着,恶劣的歹徒甚至好心情地逗他:“要不要嘘一下?”   “滚啊。”他恶狠狠,声音劈叉丧失了一些威严,凭空多了些疲惫与可怜:“……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那我不看。”贺远川果真闭上眼。   艰难地完成这项工作后,他被贺远川抱下了楼。   “……其实我能走。”程澈伏在男人身上,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有点难为情。   其次,这人到底要立到什么时候?   “能走,但是不能爬,一爬就摔。”贺远川说:“对吧?”   程澈没话说了,胳膊揽紧了些:“你不累?”   “不累。”贺远川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小程老师不信的话,也可以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了,他信。   男人把他抱到一楼浴室的洗漱台上,大理石台面凉,也坚硬。   贺远川铺了条浴巾在上面,把人放上去,观察他的表情:“可以么。”   炸裂的酸爽。   程澈皱眉“嘶”了声,贺远川下一秒又给他捞了起来,扛到肩上,手揽紧腿弯:“疼?疼咱不坐了。”   最后他树懒一样贴在人身上,脚踩着贺远川的拖鞋。   男人单手托住他的腰,另只手拿热毛巾给他擦脸:“抬头。”   程澈就抬头,微微发烫的毛巾拂过脸颊,舒服得连身上都没那么疼了。   擦完脸后又帮他刷牙,“张嘴。”   程澈有点无奈,但还是听话地张开。   从昨晚开始他就非常听话,这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牙刷在口腔里小心翼翼地游走,程澈模糊不清地说话:“我感觉我要五体不勤了。”   “吐。”贺远川说。   说完抱着他往前凑,他紧紧攀着那条有力的胳膊,无意识摩挲小臂上凸起的筋条。   程澈低头吐掉嘴里的泡沫:“你太惯着我了,弄得我不像是二十七岁,感觉更像是七岁。”   “我愿意惯着。”贺远川给他漱口,淡淡的茉莉清香:   “最好把你惯到——想要的东西没买到都要哭着喊着大闹一场,见过熊孩子没,在我面前你只管熊,烂摊子我替你摆平。”   程澈嘿嘿笑,快三十的人了,一笑还是和当年一样,真诚又漂亮:“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呢?”   贺远川抱他出门,听见这话低头亲他的眼睛,亲得程澈直喊痒,才说话:“是像梦一样。”   他赌程澈见不得自己的眼泪。   他赌对了。   两人坐在桌前好好地吃了顿饭,肩膀靠着肩膀,一瞬间好像所有尘封的时光穿透了时间的缝隙,扑面而来。   同样是靠在一起,这次和上次吃粥又有些不同。   今天的一切都足够安定,自在,惬意。   暴风雨不会再来了。   吃完饭程澈被贺远川抱上了楼,饭后不宜运动,两人窝在一起,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粘在一块儿。   太阳远了些,窗帘和贺远川拉上了,遮掉了照射进来的大半阳光。   房间里有些暗,有顽强的几束光顺着缝隙挤进来,在床尾落下耀眼的光斑。   “再也不许走了。”贺远川脸埋进他的颈窝,轻轻地蹭,高高的鼻梁刮着他颈部的肉:“转正了都。”   程澈被蹭得痒,下巴朝后缩,一缩磨到了男人的硬发茬,痒得打了个激灵:“不走,再也不走。”   “转正了吧?我要听你亲口说。”贺远川对这个问题很执着,执拗地要他给个答案:“做都做了。”   不说还好,一说程澈的大脑满脑子都只剩昨晚不可言说的画面。   吱吱呀呀的躺椅,摇晃的天空,又低又急的合奏,霎那间空白的海啸。   连带着开心兽医站他都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了。   一张脸从脖子红到耳朵尖,他一把捂住贺远川的嘴,不住点头:“正了,正了。”   于是他们亲吻,共享着方寸大乱的呼吸,到氧气稀薄再到气喘吁吁。   期间歹徒又持枪,碍于人质身体不适,放了一马。   他们一起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上,贺远川把他揽进怀中,两人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来没说的话一次性全都给说了。   “信我收到了。”贺远川说。   “纪念品是小刺,背面还绣支落新妇,戒指天天戴着,见我之前才取,每年还给写封信祝生日快乐,结果天天躲着我,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程澈猛地抬头:“信?你怎么知道有信?”   “有人送到了我家,”贺远川摸他的耳廓:“可能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程澈不说话了。   贺远川伸胳膊揽着脖子朝后带:“又难过了?要不是看到了信,我还真没法确定。那晚在架子桥上抽烟,最后面那辆黑色商务是不是你?“   “是。”程澈闭上眼。   那段时间他刚接到程赴死讯没多久,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瞎想,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   然而不顺心的事一件赶着一件,他跟别人合作的项目临时出了点差错,每晚捧着电脑熬到凌晨三四点补救。   别市分店遇到人投诉,他不仅垫了医药费,对方借助互联网舆论恶意施压,小范围地闹了一圈。   人总好在一些瞬间钻牛角尖。   冥冥中上天再次指引,他听着车里的财经台,重新握好松开的方向盘,打了个弯,往隔壁市开。   贺远川在桥上抽烟,他揉着因连夜赶车而疲惫发酸的太阳穴,透过车窗,沉默着看那道背影。   男人抽了多久的烟,他就在车里看了多久。   那一面后,失控的塑料瓶有了支点,再也没有落下去过。   “别难过。”贺远川侧过来亲他的下巴,吃掉他眼角迟来的泪:“别难过,程澈呀,睁眼看看我,我在呢,我永远在程澈的身后。”   “那晚我特别想你,”程澈紧闭双眼,声音发着抖:“想到整个人快要疯掉,想要跟你接吻,想闻你身上的味道,想跟你做,想狠狠咬你,让你抱抱我。”   贺远川眼圈红,把男人往怀里抱得更紧,骨骼贴住骨骼,似乎要嵌在一起。   “但我不敢。贺远川,我想着,以后就这样远远看着你,不奢望得到就再也不会失去……”程澈说得艰难,哽咽着:   “但你还是来了,你怎么又来了呢?”   他喘不过气,声音断断续续,哭得跟小孩子没差。   贺远川沉默着,不厌其烦吻掉他不断涌上来的泪。   有些东西一旦开口便不受控地倾泻而出,爱是,思念也是。   “因为我爱你。”贺远川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声音又轻又缓:   “程澈不会再失去了,因为远川一直在,只属于程澈的,远川永远都在。”   被一遍遍反复肯定,整个人被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这让程澈生出了莫名且剧烈的充盈。   好安全,像是置身于母亲的子宫内,他会被完全接受。   就像昨晚他颤着失声时被含住的脚指头。   他的每一寸、每一离都会被完全接受,他无需是任何人、无需是任何模样。   他只需要是程澈。   贺远川来时,雨便不再下,他的黑白世界里姹紫嫣红,重新生出了色彩。   原来手不凉可以被夸,原来洗脸刷牙都可以被人全程代劳,原来他会被这样爱着。   程澈抽噎着昂头寻到男人的唇,吐息间泪眼婆娑地忏悔:“可是我很少对你说过爱。”   也不是,只是程澈不记得了。   在高三的那些个两人打着电话入睡的夜晚里,凌晨三四点时,贺远川总会因为听筒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醒来。   久而久之,他的睡眠浅了许多,对面一有动静,他便会睁开眼。   听筒里是睡迷糊了的男孩,离手机近,模糊不清地唤他:“远川……”   一开始他以为程澈醒了,哑着嗓子应,结果对面说完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呼吸均匀。   黑暗里他笑了声。   刚准备躺下去睡,便听见听筒里又是一句。   小声又迷糊:“……我爱你。” 第70章 发烧   虽然贺远川从见到人之后满脑子都是那什么, 恨不得给人直接钉在床上。   但念及程澈身体,没有硬来,得给孩子点消化的时间。   两人在床上抱着亲了会,怕磕碰坏了, 两枚戒指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到床头柜。   戒指摞在戒指上。   晚上他俩腻腻歪歪地吃了个晚饭, 窝到一楼的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了什么,贺远川不知道。他把程澈揽在怀里, 一双手顺着从脖子摸到腰。   那天在程澈家里, 男人举着胳膊在阳台取东西时他就想掐掐这腰。   昨晚终于掐着了,细溜溜的。   从前就瘦, 这些年一个人生活, 肯定又没按时吃饭。   至于其他的,他那天预测得没错。   一只大掌从后面覆上去果然刚刚好,就是没忍住,没怎么收住力道。   程澈的皮肤薄且白,一受外力容易发红,因为有周围正常肤色的对比,一红看起来就十分明显。   光洁瓷白的肌肤上现在就残存着红印,他把手贴上去轻揉。   边揉边盘算, 以后得把程澈从头到脚给好好地再养一遍。   多种方式地喂养, 确保能营养全面。   男人除了耳垂, 腰窝那片也更敏感,手一搭就颤。   这事贺远川九年前就知道,运用起来也十分熟络。   他心坏, 自己看不进去电视就故意招惹, 指尖擦着凹陷处蚂蚁般地绕。   程澈确实是正儿八经在看电影,回过神后腰那儿痒痒麻麻, 身体不受控。   颤着扭来扭去,声音变了调哼哼着骂:“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贺远川装无辜,“我摸摸我老婆不行?”   “谁是你老婆。”   程澈一张脸红了个透,“我看电影呢,你别烦。”   身后男人轻笑,故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之前说要我,还算数吗?”   气息喷在耳廓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男人抱得更紧了,一种明显的触感叫程澈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贺远川低头亲他的头发,可怜巴巴地刨根问底:“算数么,算数不?”   程澈给勾得呼吸困难,拍身后的人:“难受。”   结果伸出去的手也一块被擒住,之后连带着上移,一团湿润的柔软碰了碰他的手指尖。   凶手吃他的手指,明知故问:“为什么难受呢?”   他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喘了口粗气。   电影也不想看了,歪头急不可耐地去寻男人的唇:“……算数。”   然而贺远川恶劣地起了报复心。   一人燎一次火,不负责灭。   昨晚他的火烧了一整宿,某人呼呼大睡,现在他手欠真给人火燎起来,亲了两下又故意不给亲了:“哪里难受?”   程澈无法思考,紧盯着几厘米开外的那团红润的目标:“不知道。”   沙发突然朝上震了震,他惊呼一声,伸手去抱男人的脖子。   当年在校医室里,程澈就曾经骑到贺远川的身上,两人狠狠打了一架,准确来说是程澈单方面殴打贺远川,贺远川没还手。   今晚也是如此。   因为某人的恶作剧实在过分,程澈忍无可忍,又翻身做了主人,贯彻当年的姿势,时光重叠,他单方面再次“殴打”了贺远川。   只是体力不足且战技生疏,腿软腰酸,天花板晃到有重影时,某人好心还了“手”。   他真以为对方是好心,昂着脑袋刚准备宽容,某人就收回了好心,不动了。   程澈泪眼婆娑,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了,气得没招,低头用手直拍男人的胸膛:“哎呀,哎呀!”   这时候他倒真的怀念起昨晚的地震来了。   被卡在临界点的滋味太过难受,程澈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又拉了两把摇杆,一点力气没有,架没打过瘾。   刚要张嘴哭,被人一把掀了下去,后脑勺被一只大掌稳稳接住,恶作剧结束,风雨袭来。   天空乍亮,闪电将要落下的瞬间。   一切都再次暂停。   “你是谁。”贺远川低头看着他,提问。   “……程澈。”他想去抱,距离不够。   “你要谁。”贺远川没有立刻回应他举起来的胳膊。   “……”程澈脑袋空白,有点委屈:“你…要你。”   “嗯,我是谁。”提问还在继续。   “……贺……远川。”   被引诱着一步步陷入,心甘情愿。   “嗯。”贺远川声音有点哑,夸赞他:“做得好。”   暂停键重新松开,天旋地转间那道闪终于也快要一起落下。   程澈的眼角落下泪,和着雷声说:“抱我。”   于是那人覆下来,将他完完整整地完全抱住,贴在耳边递了句话,蛊惑又轻柔。   程澈获得赦免,在一个温暖又坦然的怀抱里,全身心放松,连脚趾头都蜷缩。   他终于见到了那束耀眼的光芒。   -   两人在贺家小洋楼里这样天昏地暗了整整两天。   再好的身子也挨不住这样造,更别说这两个天天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可劲嚯嚯的人。   于是第三天一早,程澈与贺远川就华丽丽地感了冒。   准确来说免疫系统已经厮杀完一轮了,那晚在开心兽医站赤诚着大战到凌晨四点,身上一层细汗。   早春的风再一吹,延迟三天感冒已经算够给他俩面子了。   贺远川带回来的一瓶已用完,其他的小盒差不多也消耗完毕。   两人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也不烧火了,一人裹着张被子,一个烧到38度4,一个烧到38度8。   贺远川订了药,没多久就有人敲门送到。   热水壶多年没用,落了层灰。   他裹着被子把壶给刷了,插电发现还能用,于是从冰箱里取了两瓶矿泉水,烧了壶热水。   热水烧好又刷了几个杯子,挑了个刷得最亮堂的冲了感冒药,摸着不烫了才端上去给程澈。   程澈缩在被子里,抱着杯子瓮声瓮气:“你喝了没?”   “不急,你喝完的。”贺远川带着鼻音:“我等会儿。”   程澈昂头喝完了,杯子要往床头柜上放,贺远川说:“给我。”   程澈就把杯子给了他:“怎么这么冷呢?”   “再量一遍,”清野镇跑腿只能叫到水银的老式温度计,贺远川把温度计递给他:“夹好了。”   “才量过没多久呢,刚刚多少来着?”   “38度4。”   程澈嫌麻烦:“不想量,夹麻了。”   一抬眼看贺远川噙着笑,程澈就知道这人又在想些不健康的东西了,随手捡个抱枕砸他:“我说胳膊,胳膊!”   “我也没说什么。”贺远川被砸得还挺开心,给体温计放了回去:“行,孩子不想量就不量了吧,困就睡会儿吧。”   程澈“嗯”了声,闭上眼。   贺远川拎着手机下楼,随便拿了个杯子冲一杯感冒冲剂。   壶里的水烫,他没注意,光顾着看手机,烫得直皱鼻子。   乔焕这两天给他打了不少电话,每次打来时他都很忙,没顾得上接。   这会儿清闲了,他端着杯子边喝边给电话拨回去。   响了一声后接通,对面乔焕刚喊了个“远川哥”,手机就被人接了过去。   乔稚柏在那头喊:“你去哪了?怎么一个音都没留,我还以为你被哪个仇家给绑架了呢!”   “老家呢。”贺远川把杯子里的喝完:“干嘛,有事啊。”   “清野镇?你回去了?”乔稚柏说:“是在你家吗,那正好,我下午开车回去,带刘俊他们几个去找你玩。”   “别——”他抬头看了眼楼上,又看了看沙发毯子上的一片泥泞:“不在家。”   为了更有信服度一点张嘴就来:“我回来有点事,很快就走。”   “下午就走?”那头的乔稚柏有点失望,但很快答应:“行吧,知道了。”   贺远川挂了电话,心里松口气。   他把两个杯子刷了,地上散落好些件衣服,他和程澈的都有,从衬衫到睡衣再到……他站那儿盯着看了会,没去收拾。   不急。   这样堆在一块还挺好看。   他从手机上订了粥这些好消化的吃食,和程澈一起吃了。   吃完叫了跑腿从生鲜市场买了一兜子生姜和红糖,刚把围裙一系,程澈就给他揪上了楼:“你脸红得快要炸了知道吗?上来睡觉!”   他系好的围巾被程澈扯掉扔到地上,人被推上了床上。   程澈往他额头贴了张冰冰凉凉的退热贴:“明明烧得比我还高,怎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呢?”   贺远川笑:“我不拿也没事儿,你拿我当回事儿呢。”   两人都像只烧红了的小炭块。   本来发烧就容易冷,他俩物理降热,没敢盖太多被子,也没穿什么衣服,一人露着小半片胸脯在外。   不一会又冷。   最后他俩还是抱到一块去了,一个烫着另一个,这烧横竖也是降不了了。   这头两人一块生着病,抱抱亲亲,你你我我,那头乔稚柏已经开车带着兄弟们正式上路了。   乔稚柏虽然也已是个成年人,但成天什么事儿都不用他操心,吃喝不愁,光长了年纪,心眼子一点都没长,依旧还是那样单纯。   结合当年的往事,这些年他愈发觉得他这个兄弟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人,纯纯的硬汉。   做事虽狠,但却柔情,当年一句“瘦了吗”就足以证明。   这几天见不着人影,说不定是又遇到了什么困难,想要独自消化,也许黯然神伤地躲在老房子里看着旧物件舔舐自己的伤口呢。   嘴上说是下午就走,其实也大概是碍于面子,不好展露自己的孤独。   车上浩浩荡荡一帮子人,后备箱里塞了烤架和各种食材。   他们要去贺家小洋楼,带上这个孤独的男人潇洒热闹一番。 第71章 男朋友   程澈和贺远川在床上抱着睡了个回笼觉, 高烧作祟,两人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后体感上好受了些,就是嘴干,喉咙像被火烧的疼。   他胳膊绕在贺远川的脖子上, 眉头皱着挤开眼, 嗓子疼得咧嘴。   人刚一动,对方就醒了。   “渴?”听声音这人嗓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点头, 男人便起身。   要出去给他倒水。   程澈胳膊缠着不想放人, 四肢牢牢盘上去,贺远川索性一手托着屁股, 单手直接给他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叫他懵了一瞬, 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被那只有力的胳膊抱着朝上颠了颠。   紧紧的。   贺远川怕他不舒服,诱导:“腿呢,应该怎么放?”   他把双腿挂在人的腰胯上,树懒一样抱着,瓮声翁气:“知道了,知道了。”   贺远川就笑,抱着人下楼。   家里开了空调,室温开得高, 他俩白天时为了退热没穿上衣, 裤子也只穿了条最里面的。   两人就这样光着个胸脯在家里行走。   “没好好吃饭吧这些年, ”贺远川手不老实,手指从他腿根后面翻上去,转圈摩挲着:   “怎么把自己养这么瘦?”   程澈看腿上搭着的手指, 伸手盖上去攥住:   “我一直都这样。”   “哪这样了。”贺远川刮了刮他手心:“以前腿上摸着还能有点肉, 现在别说肉,抱起来也轻。”   “给你减轻负担。”毕竟走哪被抱到哪儿。   “我倒情愿你压死我。”贺远川给他倒了杯热水, 单手递给他,侧脸看着他喝:“以后别糊弄自己了,每天吃什么我要检查。”   “烦人。”喝完水程澈嗓子好多了:“贺总的控制欲有点过于强了。”   “嗯。”贺远川也不否认,意有所指:“控制程澈也挺强。”   被猛烈撞击到即将登顶也要由某人赦免后才放行。   前后夹击,此刻搭在腿上的手会在最重要的时刻握住他的把柄。   恶劣至极。   程澈捂他嘴,贺远川也不再说,两人脑袋靠脑袋琢磨了一会晚上吃什么。   烧应该是退得差不多了,从手机上订完晚饭后,贺远川抱着他去洗脸。   程澈又开始了,一会嫌毛巾烫,一会说人要掉了。   于是又被抱着朝上颠了颠,毛巾也重新浸了遍温水。   说来也奇怪,他从不是个磨人的性格,少年时受伤自己去药店买瓶酒精冲冲,伤口随意摁在胳膊上能忍着疼睡着。   懂事乖巧地长大,成年后也是把工作放在自己前面的作风。   刚开始那几年他不分日夜地工作,哪怕是在大冬天半夜的睡梦中接到电话,程澈也会二话不说开车去店里。   救命要紧。   既要忙店里的事,又要忙活兼职的项目,人累得团团转,经常一夜一夜只睡两三个小时。   他本就体质差,身边要是没人管,吃穿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打发,加之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感冒发烧那是常有的事儿。   38度算什么,40度他也烧过,烧到骨头眼里冒着酸,大半夜起来给自己倒杯凉水灌下去,习以为常。   但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就想赖叽呢?高中那会儿是,现在也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于这一点程澈思来想去很久。   可能是医院天台下来后吃到的那碗热腾腾的粥。   不,或许还要早。   搭在头发上的手,奋不顾身冲出去为他举起的拳。   再早一些,半睡半醒间耳机里的声音,空无一人的校园里递过来的那把伞,还是即将晕倒时被塞进嘴里的那颗柑橘味硬糖?   太多太多契机,他寻不到头。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爱哪能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呢?   现在他们彼此拥有,未来也会这样抱着爱着到七老八十,到头发花白走不动路,拄着拐,也要在街头的路灯下接个吻。   这就足够了。   洗完脸程澈要去沙发看电视,贺远川随他,往他身后塞了两个软乎乎的大抱枕,又给盖了毯子。   转身看见地上的一堆衣服,垃圾桶里也扔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明天叫个保洁吧,今天太晚了。   他绕开地上的衣服上楼拾起围巾系上,去厨房洗早上买的姜。   削了皮切片放锅里煮。   调成小火后他闻了闻手,挤洗手液十指揉搓着洗了好几遍,又闻了闻,确定没有味道后擦干,去沙发上找人。   程澈身子往前挪,给他挪了个空,贺远川不客气地挤进去,两人分享一张毛毯,前胸贴后背,热腾腾的。   两人抱着时,贺远川喜欢把脸从后面埋进人颈窝里,歪脑袋一会啃啃锁骨,一会咬咬耳垂。   烧退了,某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沙发边上还扔着仅存的两个小正方形,贺远川伸手要去拿,程澈一把拽住他的手。   “怎么了?”贺远川咬耳朵问。   程澈打了个激灵,腰也麻:“生病不能那什么,你没看过新闻?”   “退烧了。”贺远川说:“没事的。”   “不行。”程澈自己倒没什么,毕竟劳作的不是他,他是担心贺远川:“又不差这么两天。”   话刚说完身后伸过来只手,顺着边溜进去,把柄被抓住。   程澈腿朝后蹬人,无果,几分钟便被送上了顶。   最后恶劣的贺远川要了自己的回报,结束后抱着程澈去漱口。   门铃响了。   “外卖到了吧?”程澈探脑袋朝外看,嘴上还沾着水:“给我吧,你开门去。”   贺远川“嗯”了声,把漱口杯递给他,人往客厅走,从椅背上顺手摸了件大衣外套披上。   又摸了条裤子,套上后去开院门。   他懒得穿整齐,大衣随意拢了下,想取了东西就进家,室内外温差大,他鼻子冻得红,手拧着锁芯拉开。   “surprise!”门外赫然站着个乔稚柏。   贺远川人一愣,受到了惊吓,脚连着往后退。   “你果然在这儿。”   乔稚柏接着院里的小灯打量了兄弟两眼——   面色潮红鼻尖也红,一看就是情绪激动,说不定是才偷偷哭过。   他朝身后大手一挥:“扛来吧,我就说在家呢!”   贺远川伸手就要关门。   乔稚柏脚往门阶上一插,身子就挤了进去,笑得爽朗:“哈哈哈哈,干什么,还不好意思让我进啊?怎么,家里藏嫂子了?”   贺远川想揪着这人的脑袋给扔出去,咬牙:“我不说了我不在家?”   “这不是在么,得亏我来了。”经过身边时乔稚柏扒拉他的大衣:“哎哟,里面真空呢——不是我靠,你在家干什么了,该不会真有嫂子?!”   贺远川拍掉那只爪子,乔稚柏的车就停在门外,从车上乌乌泱泱下来了一堆人。   刘俊扛着个烤架朝这边招呼:“嗳——川哥!”   贺远川两眼一闭。   刘俊身子单薄,搬个烤架哼哧带喘。   王杉和孙子阳辱骂他:“细狗,闪一边去。”   刘俊回头对骂,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九班当时坐最后那一排的。   一帮人扛食材的扛食材,扛小麦果汁的扛果汁,浩浩荡荡跟着乔稚柏的步子就进了小院。   门是关不住了,贺远川三两步抢先进了客厅,然而为时已晚,乔稚柏跟着也一起进来了。   身后吵吵闹闹的一帮子人也跟着抱着东西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的一堆衣服,凌乱堆在一起,沙发边上还搭着条男士短裤。   其次,靠近门的垃圾桶内满满当当,空气中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奇妙气息。   一楼浴室里还亮着灯,里面一阵水声,有人在洗澡。   空气安静了三秒,瞬间爆发剧烈的起哄声:“哇——川哥你——”   “金屋藏娇啊川哥——”   这里面数乔稚柏叫得最欢,机关枪一样:“怪不得不让我介绍啊?真有啦?什么时候的事儿——这大家伙在这围着不大好吧?我们先出去,等会再进来?”   贺远川沉着脸不说话,他感觉脑袋有点充血了,想一脚给这人踹出去。   乔稚柏转身看他,拍贺远川的背:“哈咯?”   起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了。   刘俊王杉为首的一帮人收了声儿,移开目光咂嘴看四周:“这院儿可大哈。”   “是大,天上星星也这么多呢。”   乔稚柏感到奇怪:“怎么了呢?”   他往身后看,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浴室门那站了个人,嫂子光着上身,单下面系了条浴巾,正张着大嘴愣愣往这边看。   乔稚柏赶紧僵硬扭回头,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不是,嫂子怎么洗完澡不穿衣服啊??   嘶,不对,嫂子怎么看着有点魁梧,感觉像男的呢?没看错的话还是薄肌,挺白。   靠!怎么感觉还有点眼熟呢?   身边的人动了,绕过他几步上前。   周围一帮子人抱着东西抬头看天,乔稚柏也朝天上看,心想原来兄弟喜欢豪放派。   贺远川脱了外套将那人罩住了,站在身前挡住视线,把扣子全部扣好。   自己光着线条流畅的上半身,肌肉因为不久前才用过力而分外明显,松垮穿着条牛仔裤,低头用毛巾给那人擦头发。   旁若无人地轻声问:“洗头了?”   那人轻轻“嗯”了声,想往里躲,贺远川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没让。   他从浴室里拿了吹风机,打开开关给男人吹头发,声音不大:“我在呢,不怕。”   贺远川耐心拨弄男人柔软的碎发,吹着吹着抬头,像是刚刚才想起来般,对着门口说:   “对了,给大家介绍下。”   贺远川揽过男人的肩,待抬头看星星看月亮的那堆人视线归位,脸上浮现出个笑来,有点似曾相识的痞。   “其实大家都认识,程澈。”   他低头温柔亲吻程澈的手背,而后高举十指相扣的手,光明磊落且大方坦然:   “我是他男朋友,我们在谈。” 第72章 远川不远【终章】   在贺远川原定的计划中, 他和程澈在一起这件事是需要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在程澈准备好的情况下正式隆重地公布出去。   现如今他俩这副模样倒变得像是在地下偷.情,一个里面真空,一个刚洗完澡, 客厅乱码七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栋小楼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既然如此, 那就大大方方的。   ——贺远川与程澈确实是在正式交往中。   一帮人愣了一小会,王杉刘俊打圆场, 鼓掌起哄:“好好好!这么多年了可算修成正果了——”   “啥时候的事儿, 不够意思啊川哥学霸,你俩闷声干大事啊, 要不是今天撞见了, 还要偷偷甜蜜到什么时候哦——”其他人也跟着闹。   一时间客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大家卸了搬着的东西。   “搬你的东西去——”孙子阳指挥:“还有好几斤肉呢,等会跟我再跑一趟。”   一晚上除了程澈懵,乔稚柏整个人也是做梦没醒的状态,不笑不说话,好若受到了什么剧烈的冲击。   程澈懵完就被拉着胳膊上二楼换了全套的衣服,手办似的被贺远川往身上套了件高领毛衣。   “脚。”贺远川拿了双袜子,蹲着抬头看他。   程澈坐在床边无奈:“我今年二十七岁, 穿个袜子还是可以的。”   男人捉他的脚, 他只好听话递出去, 边看边感叹:“以后离了你我要活不了了。”   “离什么离,不许说那不好的话。”   贺远川轻拍他的脚面,托住脚心往上拉:“快说呸呸呸。”   程澈说他迷信, 手伸上去摸男人的硬发茬, 搓了两把,笑:“呸呸呸——再也不说这破嘴话。”   贺远川也笑, 被这样摸很容易让他想起高中的时候,程澈总喜欢像摸小狗一样摸他。   他喜欢这样,头在手心下蹭蹭,夸赞:“嗯,很好。”   给程澈穿好后贺远川起身从衣柜里找自己的衣服,一转身后背上几道又细又长的红痂。   程澈心里爆了句粗,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男人慢慢悠悠穿衣服,身型硬朗。   摸起来好摸,用起来也好用。   临下楼前程澈突然昂头亲了贺远川的脸。   贺远川揽过他的肩,低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程澈晃脑袋:“饿了,出去吧。”   总不能说是因为看见自己给人背上抓出好几道新鲜的伤疤而感到愧疚与心虚。   刚下楼就闻到了食材被炭火烤制的香气。   贺远川怕程澈不自在,寸步不离身,时不时探身子去试他手的温度,确保不凉。   不凉夸一句,凉了就顺理成章牵着塞进自己口袋里。   贺远川做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倒是程澈不好意思,做贼似的,手一牵上就歪头偷偷往后看。   “我们不是在偷.情。”贺远川看见了,打趣:“当然,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演一下。”   “我喜欢你现在闭嘴。”   两人生着病,大家伙不让他俩干活,叫他俩上一边玩去。   他俩索性去了楼边上的小花圃,拎着小铲子松土除草。   落新妇快要到花期,看样子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开了。   程澈有人哄,乔稚柏没人哄。   期间有人送外卖来,别人都在忙,乔稚柏没什么心思地开门去接,一看,情侣套餐。   他彻底干不下去活了,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窜:“谁能掐我一把?谁能掐我一把?”   王杉拿着把蒲扇往烤架上扇风,听见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拳:“傻了?”   “嗷——”乔稚柏捂肩惨叫:“我让你掐,没让你捶,感觉肋骨都要碎了。”   “你家肋骨长肩上。”   王杉把串翻了个面,抬头往花圃那看了眼,转头朝乔稚柏点点,声音不大:“啧,看见没,蛮好的。”   贺家小院很大,站十几个人也完全绰绰有余。   旁边人吵闹,他俩在这边说话,风一吹,花圃那儿蹲在一起的两道人影远远地听不见。   “不是,”乔稚柏顿时来气了:“我看你们个个都挺平静,怎么感觉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王杉看他一眼,叹气摇头。   旁边搬蔬菜的刘俊经过也看乔稚柏一眼,叹气摇头。   孙子阳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傻呗。”   “兜兜转转十来年,嫂子竟在我身边。”乔稚柏蹲那抱着脑袋。   当年贺远川那样一个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肯去撕海报,肯去为程澈打架出头,连喝酒都看得紧,死死护着怕喝多咯,已经够说明很多东西。   其实这些乔稚柏不是不清楚,甚至他见过的比王杉刘俊他们要多得多。   他虽是神经大条,高中时也能看出贺远川对程澈跟对别人不一样。   贺远川从小嘴巴就硬得像块钢,但他从没见过贺远川对程澈说过什么重话。   只是一隔这么多年,他们都长大了,在各自的生活里扮演不同的角色,不再是当时的少年。   原以为只是大家青春里的一段小插曲,没想到爱确实能够跨越时光抵万难。   也好。   乔稚柏看着烤架上吱吱冒油的肉串。   以后就不用再孤单一个人咯。   他们带来的食材多,分工明确,小院热热闹闹了一整晚,大家聊了当年上学时候的一些琐事,都喝了不少。   喝到尽兴时哪个没忍住挤了点眼泪,原本觉得做个成年人是自由又惬意的事。   真长大了,装作成年人的模样融入社会中去,反倒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清野中学那扇吱吱呀呀的大风扇。   原来长大和想象中并不一样啊。   程澈和贺远川坐在一块,听着听着垂眸,贺远川便轻拍他的手背安抚,指尖揉搓他手心里下意识掐出来的几个小月牙。   “怎么又掐自己。”声音轻,男人拨起他的指尖搭到男人自己的掌心:“掐我的,我不怕疼。”   程澈不掐,只是往人胳膊那靠了靠,身子倚上去。   “还吃不吃?”距离缩短,贺远川偏头说话更方便了,垂眸看他,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他点头。   贺远川便取了根刚烤好的串,用筷子把肉拨到碗里,之后将盛着肉的碗放到他前面,把他的空碗拿到自己那边。   其实程澈掐月牙的频率近来已经低了许多,从前状态最差的时候,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掐到烂尝到疼才觉得安定。   现在不用了,他的安定就坐在他身旁,   一直闹到很晚,大家都喝了酒开不了车,就把车留在这儿第二天再来取,一帮子人收拾干净小院后拎走了垃圾,去路边打车离去。   这晚一面后,贺远川和程澈在小洋楼里又住了些天。   之后乔焕再给贺总打电话,得到的是亲哥的飞踹:“你这死孩子,没急事就等几天再打!”   他俩一直住到感冒痊愈,期间某人又让跑腿送了两盒东西,消耗完毕后开车带程澈去了趟开心兽医站。   是程澈要求去的,衣服鞋都在那儿,没记错的话睡椅上的毯子这次回去可以直接扔了。   他俩在屋里收拾东西,进来几个青少年,为首的是魏小燃,看到了贺远川:   “哎?这个哥哥我小时候见过呢!”   孩子们都长大了,现在上初中的上初中,上高中的上高中,还有几个大的已经参加完了高考。   当真是报的动物医学。   程澈笑:“记性挺好。”   魏小燃爱看小说漫画,盯着他俩看,左看看右看看,嘿嘿直笑:“挺好,挺好啊。”   说完慈爱地看了两人好一会,没忍住捂着嘴巴从喉咙里打了个鸣,面红耳赤地跑开了。   太好代了……太好代了……   这脸这身材,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个高的那个偶尔还摸摸程医生的手,手背上还浮着青筋……   天爷啊,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   程澈不知道魏小燃脑子里翻天覆地想了些什么。   收拾完东西低头一看,锁骨上几个大红印子,吓一跳:“昨晚不是还没有?你什么时候种的?!”   贺远川看了眼,“今早。”   “……”完了,全被看见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睡着了。“贺远川笑两声:“不过什么都没耽误。”   程澈拾起件衣服就朝人砸过去,难怪今早的梦奇奇怪怪。   收拾完东西两人离开了清野镇。   贺远川原本想让程澈直接去他那儿住,大平层空间大,小刺也在家,平时有阿姨,生活起来更方便些,离公司离飞屋之家都挺近。   谁知车刚开到市里程澈就接了个电话,小狗急症店里处理不过来,贺远川就给他送去了店里。   处理工作时的程澈没有多余的情绪,跟平时笑呵呵的模样完全不同,具备丰富专业知识与能力的同时带有锋芒。   果断中险路求生。   贺远川坐在店里的沙发上看忙碌中的男人,难免不自豪。   不愧是他贺远川看上的人。   恍惚间回想起抱着小刺刚来的那会儿,现在想起当时,两人明明什么都记得,还装作生分的客套模样。   背地里恨不得把人推到二楼办公室桌子上狠.做,他看过了,桌腿够结实。   面子上只能抱着茶杯人模人样坐在沙发上,盯着剪刀上的手心猿意马地喝茶。   程澈在店里整整忙活了三天。   贺远川怕他饿着,每天订了特别多的菜式送到店里,几家酒店轮着订,所有店员一起闷头苦吃才吃得完。   订这么多也只是盼着某个嘴挑的人能多吃点。   期间贺远川也忙了两天,赶行程连着开会,事情安排好后就上飞屋之家找老婆。   许信刚开始还是不太信,毕竟回来后老板忙着工作,和贺总两人看着虽是亲昵,但也还行。   他给贺总端上去杯热茶,下来后跟周洁说:“也不一定吧,也可能就是老同学感情好呢。”   “你得了吧。”周洁懒得搭理他:“跟你个小直男说不到一块去。”   许信的坚持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旦忙起来,程澈就想不起来吃饭,贺远川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每天到程澈二楼的办公室里坐沙发上等。   稍微空出点时间,程澈便上楼找人去。   如此频繁来往的频率,程澈桌子上那张合照自然而然就被看见了。   与其同时,他爱看财经台里的贺远川这件事也自然而然被发现。   “其实是第八条,我总觉得该做完。”   程澈轻声道,上前抱住红着眼睛的贺远川:“……以后我不会跑了,真的,再也不跑了。”   贺远川回抱住他,慢慢身体开始发颤,好半天后他痛苦闭上眼,艰难开口:“我以为你已经不再害怕下雨了。”   “害怕,但没那么害怕了。”   程澈把脸埋在男人紧紧的怀抱中,从前的往事种种件件浮现在眼前,叫他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声音有点抖,爱意终见天光,也说得艰难:“……因为发现最害怕的其实是一张照片都没留,就那样……跟你再也不见。”   于是他们吃着眼泪接吻。   贺远川红着眼睛把他摁在桌上狠狠惩罚了一番,待程医生再下楼时,衣服虽是穿得周正,但是走路腿会打颤,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几次下来后,某天许信亲眼看见早上还好好的老板上楼一趟,再下来跟做贼似的,缩着脖子急匆匆出了门,到门口那还差点绊了一跤。   后脖颈的碎发下一片红色的吻痕。   不一会,穿戴整齐的贺总戴着墨镜也下来了,急匆匆的,好像是追人去了。   许信很快接受了现实,加入了以周洁为首的老板的娘家军。   “为什么是娘家军?”直男许信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上还是下。   周洁眯眼睛:“一种直觉。”   店门口外远远的拐角处有两道黑影,一个比另一个高半个头。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拥抱。   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老板确实好命,贺总那是真宠啊。   -   程澈拗不过,最终还是搬到了贺远川的大平层那儿住。   衣服家具什么都没带,贺远川全给买了新的,他就带了个人去。   房子挺空的,贺远川一向不爱装饰这些。   程澈去了后,他反倒兴致勃勃,没事时就开车和程澈两个人一起去逛家居店。   买些稀奇古怪的小摆件或是画回来,把空荡荡的家一点一点填满。   程澈有时嫌浑身酸疼,贺远川索性打电话要往家里送台功能齐全的按摩椅。   程澈骂:“我酸疼是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错了。”说是这么说,诚恳又可怜,但下次还敢。   贺远川刚连轴开完会,边回办公室边在电话里轻声哼哼唧唧:“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程澈也不是真生气,晚上回来被抱着一哄一磨就消了气,吵着说要吃芒果冰。   贺远川便开车带他去。   没两天椅子就安装好,程澈看一眼价格,咂舌,有钱人的世界太可怕。   人躺进去一试,哦吼太爽了,值!   可怕就可怕吧,他自己的人,程澈的人。   两人大部分时间住贺远川那儿,平时有空也会来程澈房子这儿住几天,两头跑。   两边都备了东西,草莓味,芒果味,茉莉味。   有时贺远川会将他整个人都抱起来,他被那双有力的臂弯护着,双脚悬空,体重自然下坠,昂着脑袋低.叹。   他不再失眠,贺远川也是。   小刺很喜欢程澈,就是年纪大了,比较嗜睡。   猫确实如当年程澈所想,做了他和贺远川之间紧密的那条连接,将他俩再次绕在了一起。   两人回去看过江蔓和江河。   江蔓的抑郁好多了,江河恢复得不错,不用再定期去透析了,出落成了大姑娘,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   这几年和程澈见面虽少,但心里还是念着,不觉得生分。   看见他和贺远川站在一块,弯着眼睛打手语:“真好。”   她早在那个新年便知道了,或许是摸脑袋的那只手,又或是烟花下偷偷的贴在一起的两个脑袋。   她那样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敏感呢?   程澈和贺远川在江蔓那吃了顿饭,临走时偷偷往江蔓桌子抽屉里塞了一笔钱。   回来后没多久,某天贺远川问程澈有没有什么想做的,程澈说想把流浪救助协会再做大点。   贺远川问:“那你呢?”   程澈就抬头亲亲他:“我的愿望是贺远川永远在我身边。”   贺远川看他,回应这个吻,“嗯”了声。   这也是17岁的贺远川的心愿,今日终于得以实现。   程澈的第一个愿望也很快实现,贺远川给飞屋之家流浪动物救助协会捐赠了一笔钱,许信知道数额后吓傻了。   “我靠,我靠,“许信喃喃:“现在终于对总的实力有了个确切的了解。”   咱老板确实是幸福了。   程澈拿着这笔钱,给开心兽医站聘请了几个专业能力扎实的兽医,依旧贯行低盈利模式,确保他不在时兽医站能够正常运转。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几年后以魏小燃为首的孩子们纷纷回到了清野镇,接手了开心兽医站,在贯彻旧模式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   不仅管治,还管吃喝住,流浪猫狗饿不死了。   她们在清野镇很多小区门口都设置了自动喂食机,有专人看管,确保不会存在投毒与食物变质的情况。   并且定点定时监督,在人类生活快速发展的同时,还了小动物们一片生存的空间。   程澈知道后又往回打了一笔钱,金额充足,再次做了孩子们身后的那个大哥哥。   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贺远川有天在公司收到了件没有署名的礼物,平时他不收这些,没有署名代表危险与未知。   后来才知是贺澜送的,打开后是两枚价值不菲的对戒,设计简约,应该是贺澜亲自挑选。   附了张小卡片:小川与小澈幸福下去吧。——贺澜   落新妇开了一整个花期,他们回清野镇时会去看,然后顺着路边手牵着手散步。   一只手上戴一枚戒指,手指纠缠在一起时,戒指也会轻轻磕碰在一块。   -   在花开的尾声,他们去了海边。   海边太阳晒,贺远川给他细细擦防晒,两人去踩水玩,脚被海水漫上来,又被沙子覆住,暖呼呼的。   吃饭时程澈又挑嘴了,这不吃那不吃,唯一喜欢的虾,贺远川剥好了塞他嘴里:“拿你怎么办,不好好吃饭。”   “吃着呢。”程澈嚼,海风吹得他懒洋洋的:“好吃,你也吃。”   贺远川也吃了只虾,不一会说:“张嘴。”   “干什么。”程澈不明所以。   “检查你有没有吃完,”贺远川说:“有的小狗小猫会把不喜欢吃的东西藏在舌头底下,我看看你是不是这样。”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看看嘛。”贺远川嗓音一拖,对面的男人就张嘴了。   “啊。”   “舌头抬上去。”   “……呃啊。”   “吃完了,很乖。”贺远川揉他的脑袋,拿纸巾擦程澈的手。   不远处有卖特产的,吃完两人出去逛,程澈想吃糖。   买来一尝,其实并不太好吃,味道奇怪,甚至有些冲鼻子,可能中间掺杂了些当地的草料,他们吃不惯。   一入嘴程澈就皱眉,刚要说什么,下一秒贺远川的手就出现在他嘴边。   “吐。”贺远川说。   “唔嗯嗯。”意思口水,脏。   “不脏。”贺远川解码,“吐吧,没事儿。”   程澈确实吃不下去了,没忍住背着小摊老板吐了,吐着舌头龇牙咧嘴:“你洗洗手吧。”   贺远川不在意,用卫生纸包着扔进垃圾桶:“嘴巴我都吃过的。”   旁边过来两个人,程澈从下面亮拳头,压着声儿警告:“在外面呢,别乱说话。”   贺远川笑,用另只手握住他的拳头,牵着人往前走:“知道了,知道了。”   “哎。”程澈叹气。   贺远川看他一眼,男人又炸毛了,和当年十几岁时没差,刺猬似的。   刺猬好,他喜欢没有遮拦的程澈。   自由的,做自己的程澈。   “回家再说。”贺远川低头吻他的头发,又不怀好意地跟一句:“回家再吃。”   他们顺着松软的沙滩往回走,热烈的阳光落下,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跑起来——”程澈说:“我们比赛,从这里到那棵椰子树下,谁跑到后面谁是小狗——”   说着说着他抬腿就跑,贺远川没说话,脚顿了下。   男人跑出去几步,停下脚步回头看。   于是程澈又跑了回来,牵住贺远川的手,抬头冲男人笑:“这次我俩一起。”   贺远川看着他,也笑,伸手擦掉他额边的细沙,点头说“好。”   他们手牵着手,耳边是呼啸的海风。   海浪痒痒覆住脚面,水花四溅。   他们大步向前。   远川永远在,远川不远。   在二十七岁生日来临前,程澈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百岁。   自此,响彻山谷的洪涛得以平息,红日藏于云层后的天际。   今日放晴,雨停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