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痕下   作者:假日斑马   简介:   隋辛驰x晏山   纹身师x纪录片导演   晏山和康序然在一起五年,寂寞时,似乎身边应当有个爱人,只是五年时光,晏山仍旧不懂被爱的滋味,相爱不过是康序然的眼泪。   他没遇见过比隋辛驰情绪更稳定的人,仿佛世界崩塌,隋辛驰也只会坐在工作室不慌不忙完成他的画稿。所以晏山艳羡应淮,艳羡中又有一些妒,他能被隋辛驰爱着。   如果他变成这爱的持有者呢?   成年人的爱情没那么完美,攻情绪很稳定但心软,看似冷酷实则温柔,受性格明朗善解人意,很会爱人。依旧不止主角的故事。   酸甜、互宠、强强、HE、看似背德其实纯爱 第1章 一条蛇   女人的鞋跟声从天花板狠狠敲来时,晏山正在剪片,浑噩得像干裂的顽石。鞋跟声恍若在脑子里晃荡的钟摆,使晏山联想到厚润的朱唇、紧绷微鼓的小腿肌,以及脚踝后那根硬骨两边深深陷下去的凹槽。高跟鞋踏上平地是曼妙的,成为噪音就是可恨的。   近一周来,楼上住户频频争吵,常伴有重物落地后的碎裂声,争执又多发生在半夜,晏山的睡眠一向脆弱,入睡本就足够艰难,有了噪音便更加彻底地失眠。   忍无可忍,晏山决心登门对峙,气势汹汹地乘电梯上楼,撑开手掌对门重重拍两下,无人应,又是更重的两下,簇拥着晏山一周以来的火气。拍完门,晏山犹疑地将耳朵靠过去,终于听见碎碎的脚步声。   门伴随热浪敞开,率先跳入晏山眼睛的是一条瞳孔赤黄的蛇,他的心慌忙地颤了一瞬,定神才看清那并非一条活蛇,而是皮肤上的刺青,但栩栩如生得近乎生猛,晏山感到蛇的信子湿滑地钻过他的脖颈,蛇瞳孔紧紧把他钳住。能把刺青看成活物,睡眠的缺失让晏山眩晕了,他猛地又愤恨起来。   来开门的女人果真穿了高跟鞋,素淡的五官在宽阔的脸面上随意摊开,下巴稍许方正,平而滑的面孔唯颧骨微凸,好似平地里垒起的两个沙堆,嘴唇是细长的一条,没有搽唇彩,只有一双透亮的眼称得上出众,同其余凌厉的五官中和了,不过眼下也积着青灰,并非憔悴,而是一种天生的虚弱。并且晏山已够高,面前女人竟差不多快和他持平,五官、轮廓、体型的糅合总透着一丝不和谐。   晏山心中顿生猜测,但女人穿一件紫罗兰色的流苏荡领吊带裙,领口垂得极低,雪白的肉从手臂与胸膛勾连处溢出,她非常白,让人想到软化的油脂。   她倾斜了身体,右脚撑住全身的重量站着,懒懒地问道:“找谁?”   她的声音是偏粗的,与她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四肢撕裂开,像两个世界的产物。   晏山清了嗓,收敛几分凶状道:“我住你楼下,你穿着高跟鞋在楼上走实在有些吵。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白天解决,晚上闹得左邻右舍全听见也不太好吧?”   晏山用了平和的语气,自认得体,那女人倒一滞,然后低头快速看了看脚,说:“不好意思,刚才忘了换鞋。”   她立马右脚勾左脚褪下了鞋,再轻晃两下脚腕,两双高跟鞋鸟一般向后悬空飞走了。   这时从女人身后钻出一个穿黑色背心的男人,从黑洞洞的门廊走来,脸庞稚气未脱,五官还算秀气,左臂赫然挤满刺青。他不耐地在女人身边站定,个头比女人矮上几厘米,更要抬头仰视晏山。   男人的态度颇狂放,粗黑的眉毛扭曲成蠕动的毛虫,向着晏山嚷道:“你谁啊?”   晏山从未将刺青与凶狠相连,刺青不过一种选择。大学室友是个极端的怂包,能被各色人等使唤,某天也脑袋抽风,忽地冒出此生所蓄积的尽数勇气,斥巨资在背后纹了只老虎,他体态偏圆,老虎也似吃撑变得肥圆,但去学校澡堂洗澡,竟也吓退几个更甚的怂包。纹身并不代表勇气,龇牙咧嘴地忍上几个小时疼痛,怂包也是可以的。   晏山回答:“我住你楼下,麻烦你们以后动静小点,有点素质。”   “你他妈说谁没素质呢?”男人两眼一横,牙齿切切地咬着,胸膛欲往晏山那边顶撞。   “这不是明显说你吗?”   “我有没有素质你管得着吗?”   男人腿跨出去,冲到女人前面去了,眼见快要蹿到晏山面前去,女人手疾眼快扯住他的衣角,面露窘迫,小声道:“程满满,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晏山嘴角微扬,笑此刺青男的名字如稚童小名,佯装的凶样更显粗糙。   程满满回头狠盯晏山一眼,说:“你笑屁?”   晏山沉了脸,说:“你嘴巴放干净一些。”   女人侧身对着晏山,低声道:“实在抱歉,我们以后会注意小声点。”   晏山下巴对着程满满,说:“我需要他道歉。”   “不可能。”   闻言,晏山脚尖一转,将门抵得更开,门撞上侧边白墙,震出些细碎的墙灰,簌簌下落。   “趁我还有耐心,道歉。”   晏山一条胳膊架在门框上,手臂肌肉悬在程满满眼边,像要撞破他的眼球,他看看晏山如山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羸弱的树苗身板,不自觉吞咽唾液,顿生怂意道:“你还想动手不成。”   晏山嗤笑道:“感觉我一拳下去你得晕几个小时。”   “你放屁......”   晏山的太阳穴狂乱地舞动,眼皮跟着细细地抽搐,一周以来他仿佛寄居在人来熙攘的马路上,感受行人脚步践踏他脸。偶尔再徒手捏死几只振翅嗡鸣的蚊子,留下一小股暗红的血,然后另一只蚊子袭来,带着复仇的杀心持续骚扰他的耳膜,全都是一团混乱,让他精神衰微。   睡眠的缺失、空荡的胃,一切使晏山对世界几乎怀着憎恶,他快将后牙槽咬碎了,没反应过来就揪住了程满满的背心细带,程满满好似变成麻绳捆绑住的鸡仔,惶然被提了起来,四肢竭力挣脱着。然晏山力气大得惊人,程满满的脸憋得乌紫膨胀,只好看向一旁女人。   晏山以威胁的口吻道:“试试。”   女人无奈,只好横插于两人之间,晏山躲了躲,手上泄力,于是程满满乘机脖子后仰,从晏山手里跳脱出去了,朝后踉跄几步,脖子一圈留下红痕。   “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晏山说:“他是不会说话还是智商有缺陷?需要别人帮他道歉。”   女人愣了一愣,朝右让开了,笑着说:“说得有道理。那你打吧,有点分寸就好。”   晏山当然没想真的动手,有些人只用威逼就会被吓破胆。只是没等晏山有所动作,程满满便先开口:“算了算了,今天没心情跟你闹。”   女人用胳膊肘怼了怼他,正巧有住户从这经过,见门口吵闹已面露好奇。   “以后我们会注意。”   晏山不愿过多纠缠引人注目,摆手想揭过此事。   女人又说:“真的很抱歉。”   面对女人的礼貌,晏山也说不出责怪话语,于是转身下楼,听见门哐当被砸着关上的声音。晏山感到迟来的困倦,身子软着出电梯,看见家门口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康序然听见身后响动,自然回头张望,略错愕地盯着晏山道:“你怎么穿着拖鞋?”   晏山摇头:“上楼有点事。来多久了?”   “刚到。”   晏山掏出钥匙开门,先侧身让提着两个购物袋的康序然进门,再跟在他身后。康序然似乎对晏山上楼所为何事毫无兴趣,一言不发地踏入厨房,将购物袋中的新鲜蔬果塞进冰箱,井然有序理好各类食物。   晏山说:“下次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你知道我没时间自己做饭。”   冰箱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康序然半边脸浸在瓷白的光里,也不回答,只问:“吃过了吗?”   “没有。”   于是康序然撕开一袋速冻水饺,揭锅烧水,再愣愣地守候水翻滚,指腹被包装袋染得微凉。   而晏山站在窗边抽烟,看夏日烧灼的夕阳嘶嘶地流淌,天空很有种停滞的蓝,似乎要永久地蓝下去。他听见厨房里刻意制造出的响声,锅碗瓢盆跌跌撞撞一齐响。晏山吸着烟,忍不住地想笑,快三十岁,康序然的示威方式依然幼稚且无聊。   他步入厨房,撑在门框上盯着康序然的背影好几秒。他窄窄的肩和细柔的腰,承接了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手臂肌肉是可爱的、恰到好处的,整个的身体陷入宽大的T恤和长裤里。示威不声不响地静止了,在晏山耳里留下余韵。   单薄的康序然有过于坚韧的意志,晏山是无比懂得的。他想起二十四岁的康序然用三日的不吃不喝向父母出柜,并拒绝晏山的劝说,扬言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斗争。晏山慢慢咀嚼琢磨康序然所说的“一个人”,他的坚韧甚至推开了晏山。   晏山感到难以言喻的疼惜缠住了自己,难以划分出疼惜与爱的界限,那是一个模糊的地带。晏山从后拥抱康序然,让康序然的后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传递一种温和的想念。   晏山问:“工作很累吧?”   康序然的后肘轻轻抵了抵晏山,返还不易察觉的抗拒,说:“热。”   晏山仍不松手,抱得更紧,康序然背上的骨头刺刺的,尖刀一般,抱着他,有时像拥抱一块嶙峋的岩石。   晏山静默了一会,终是叹气道:“你别再生气了,你也知道我爸妈固执守旧,这么多年不肯放弃让我成家,软硬兼施也不行,或许以后都要彼此折磨下去。”   “那你为什么要见那女孩?”   “我说过了,我妈用想我做借口骗我去吃饭,谁知道还有外人在场?饭局结束我就私下和那女孩说清楚了我有爱人,这还不够吗?”   “你在饭桌上就该说清楚你有爱人,为什么要吃完一整顿饭。”   这是无理取闹了。晏山皱眉道:“非要让所有人都难堪?”   康序然将一袋饺子一股脑倾入锅中,用筷子分开粘连的面皮,饺子一颠一颠的,像白色的帆船,摇晃地漂出去好远。康序然胳膊动着,借机彻底抵开晏山,说:“说到底,是你不够努力和坚定。”   “你还要我怎么做?”   那股疼惜渐渐地消隐了,如同不曾抵达过晏山的心头。和父母破碎的关系皆是康序然口中的不够努力和坚定,某种程度上,晏山早已剔除血肉粘连,选择了康序然,但此种反抗对康序然而言依旧无足轻重,他需要晏山同样以自毁的决绝证明爱,平衡他曾经的付出。   “算了,我没有再生气这件事了。”   康序然抬起头来看着晏山,长卷的睫毛小扇般,一下一下击着晏山的眼,他用绝对冷静的声调说:“你出去等着吧。”   于是晏山走出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气闷郁结在胸口,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   好久不见宝们,终于有时间写文了......大概是两个不太正经的人的爱情故事~ 第2章 阻生   隔天康序然休息,当晚便留宿在晏山家中。康序然向来作息规律,不似晏山常常日夜颠倒,待晏山忙完,之后洗完澡进卧室,见康序然裹住空调被像一条灰色的毛虫,头垂得好低,只沾一点枕头边缘,他睡得正熟,呼吸把被子推出去又缩回来。晏山试图分离人与被,康序然沉沉向床边一滚,晏山慌忙兜住他,他迷迷瞪瞪地半醒,攀住晏山的脖子。   晏山想起康序然寒天手足冰凉,暑天又贪凉,空调温度调得低,所以睡觉时身体永远微冷,晏山体热,无论寒暑康序然都抱住他取暖。只是后来晏山各地奔走拍摄,医院事务也繁忙,他们没有太多睡在一起的时间,见面无非吃饭,康序然又好像总在置气,又不发气而只是沉默,为了多少无法言明的原因,全将气哀哀地憋在心头,日积月累成一颗庞然的球,待有一日砸中晏山的头。   好久没有抱着康序然入睡,晏山竟觉得这样的触感陌生,康序然在他怀里胡乱哼了几句,脚不安分地乱蹭,终于找到晏山小腿之间暖和的地方塞进去。康序然此时很柔软,仿佛几个小时前冷硬、固执的僵持是晏山的幻梦,他们从来都是如此亲密。此刻晏山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康序然,需要夜晚入睡时耳边有人浅浅呼吸。   清晨家门被敲响,晏山去开门,楼上的女人提着纸袋站在门口,并非昨日素面朝天的模样,而是略施粉黛,眼线从眼梢恣意飞扬出去,多了几分俏丽。未等晏山开口询问,她率先递了纸袋过来道:“这段时间真的抱歉,我刚在家里做蛋糕,多做了一些,算是道歉礼物。”   晏山早已气消,邻里之间不需要太多仇恨,细想那件事也不是大事,总之不及专程登门道歉的程度,况且女人的态度始终得体,他接了礼物倒显负担,但不接更是傲慢,只好接下后道谢。   女人便很灿然地笑了,说:“我叫童米兰,虽然初始不愉快,重新认识一下也挺好。”   “晏山。”   刚回答完,晏山听见身后有响动。康序然从卫生间出来经门口过,略一停顿,和童米兰对视几秒,径直回卧室去了。   童米兰表情十分耐人寻味,识趣道:“那我先走了,改天请你来我们家吃饭,其实程满满只是脾气很臭,脑袋又不怎么灵光,但实在不算坏。”   晏山没忍住笑道:“你这样说你男朋友?”   “有时傻也是一种幸福,我也挺羡慕他。”   这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引人不得不猜测童米兰的过往,童米兰道别后,晏山转身见康序然又站在客厅内了,视线淡淡在纸袋上一扫,旋即很激烈地收回来,刻意想让晏山发觉他的介意,又装作不在意,轻飘飘撂下一句:“可惜性别错了。”   “她有男朋友,送我东西是因为我们之前......”   “我不太想听。”康序然抬手制止晏山的解释,生硬地笑,“你解释起来也会很累。”   “我解释起来不觉得累,倒是你,什么事都在意又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累吗?”   康序然不说话了,板正地站在原地,攥紧衣服下摆。晏山看到他指甲发白了,他时常觉得康序然像一只能无限充气的气球。康序然总是随心所欲,他要做自己,一如既往地别扭下去,便要求晏山能一如既往包容他的别扭,让晏山独自化解他们情感中的重重危机。   康序然瞧着晏山也不言语,更是憋闷得厉害,自顾自坐到沙发上,开电视,把电视声音调到巨大的程度,也不再看晏山,好似要永久沉默地坐到天黑,只等晏山服软。   但晏山那天终归没有主动和康序然说话,他进了卫生间洗漱,听到客厅一阵砰砰乱响,最后是摔门声,康序然走得干净,厨余垃圾都被他拎走,室内有清香的柠檬气味。晏山站在镜子前,察觉到内心涌上一股如释重负之感,这样的感情让他有些畅然。   一周后,晏山在家附近的健身房门口遇上童米兰,他刚出淋浴间就被叫住。回头看见童米兰朝他笑得灿烂。她说她今天第一次来这家健身房,刚练完瑜伽准备走,没想到这样碰巧遇到晏山,又颇为艳羡地瞧着晏山手臂流畅起伏的弧度,问:“看样子你练了很久?”   “是有好几年了。”   童米兰瘦瘦长长的,一根易折断的树枝,风吹来就断似的,必然是多病的体质,估计来健身房是为了身体健康。   童米兰说:“我身体不太好,不怎么练得出肌肉,只能做一些稍微温和点的运动。”   这时候外面落起磅礴大雨,夏日的雨聒噪,好绝情,匆忙的雨溅上几滴到童米兰的脚踝,她慌忙跳上台阶,满面愁容道:“完蛋,没带伞。”   晏山说:“回家吗?我开了车。”   “不回,要去工作。”童米兰盯着银针似的暴雨,瞳孔流动起来了。   “在哪里?”   “湛桥边上。”   “那刚好也顺路,我送你吧。”   车内有种闷潮的热,童米兰很健谈,路上说了许多自己的事,原来她是刺青师,所以身上大片刺青,晏山眼前浮现出那条蛇冷刺的鳞片。   墨黑的蛇背铠甲似的,暗赤的、柔软的腹窝藏其下,粗莽的蛇身灵活地盘踞在浓艳的花里,云浪堆叠,蛇大开血盆的口,尖刺的獠牙带来一种迟到的钝痛感。晏山感到这个纹身的美是生猛的、刺激的,蛇的尖牙能切开温暖生物的喉咙。他一时好奇纹出此刺青的刺青师的模样,便问童米兰。   童米兰回答:“这条蛇是我朋友给我纹的,他跟我一个工作室。”   “他很厉害吧,我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胳膊上的蛇。”   “约他纹小面积都很难的,幸好和他是朋友。”童米兰说,“要不要见见他?”   晏山回答说好。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迅速利落地应答,仿佛有诱惑牵引着他,是蛇的尖牙?   工作室在河边,沿岸伫立着许多装修别致的小房,有咖啡店和面包房,刺青工作室在一家画室旁,总共两层高,二楼隐在蓊郁的树荫里,大片青绿的草坪中间隔出一条曲折石子路通往大门,招牌上刻着“LIGHT SCAR”。   石子路踩上去发出砾砾响,晏山随童米兰推门而入,清新柚香袭来,之后是视线的天地。墙壁挤满各式涂鸦,黑白的亦或色彩强烈的,有两把躺椅和诸多刺青所需器械,音响正放着英摇,一个男生抱着ipad在画画,见有人进来,抬头望了一眼。   “嗨。”他扬起笑容同晏山打招呼,pencil在手指间转了几圈,“米兰姐,你朋友?”   “嗯。”童米兰向晏山介绍,“小然,刺青师。”   小然笑眯了眼道:“蛮帅哦。”   “隋辛驰在工作吗?”   小然看一眼表,说:“应该快结束了,现在是个半胛。”   隋辛驰在二楼工作,楼梯扶手冰凉,在晏山的指腹擦出一阵悸动,越往上柚香更加馥郁,纠缠住呼吸,盖了满脸。音乐声在扶手上泛起微细的涟漪,震进肉里,长久地回荡。一点一点的,二楼的景象在晏山眼中完整起来,大片大片的灰黑色,墙壁同样遍布涂鸦,以及刺青的照片。   走到二楼,童米兰在晏山耳边悄声说:“那就是隋辛驰,我胳膊上的蛇就是他纹的。”   晏山先看见隋辛驰的侧脸,那是一廓极锋锐的侧影,鬓发连接了狠狠转折且清晰的下颚线,晏山从未见过那般分明的轮廓,尖利的骨简直能将人割伤。突出的眉骨下是专注的眼,鼻梁直挺挺的,头顶的灯影成了他鼻尖上一块黯淡的小疤。他深埋着头,肩骨微微隆起。   童米兰叫他的名字——隋辛驰,三个字,细蚊般钻进晏山的耳,好痒,是那种骨头处轻轻生出的痒,搔不到也止不住。之后隋辛驰闻声转过头,现出完整的他。   隋辛驰有一张冷厉的脸,偏短,眼尾稍挑,有一道温和而宽裕的褶皱。眉上嵌着两颗亮闪的银钉,放射粗粝的光。他的黑发之中横穿几段隐晦的赤金,右侧的发随意地梳了上去,仍是乱的,搭下几根垂在睫毛上。   他没有开口,却又好像用眼神说了些什么,目光停滞在晏山身上一小会,迅速又转到手下的皮肉上了,花臂开始摆动起来。   人生鲜少有这种时刻,一个人的面容会变成一根刺,那并非波动,它没有激起什么。它让晏山的灵魂被阻断了,暂时停止了生长,这是一种静默,在渴盼中无声地等待,等待它某天扎下去,会多么痛呢。   --------------------   老公闪亮登场 第3章 一直飞下去   那日的暴雨持续且汹涌,像永不会停歇,一切都娇弱地被雨水压倒了,枝叶、窗玻璃、听觉都塌陷了。晏山好像置身于密闭的山洞里,世界是安稳又虚空的,待到童米兰叫他,雨声才由弱变强溜进他的耳,周遭有了实感。   他听见童米兰介绍道:“这是晏山,他住我楼下。”   隋辛驰的面貌再一次地,随着雨声一齐跌进晏山的世界。是潮湿的,水淋淋的鲜活,像漫天的雨压在心上,堵得晏山只想抽一支烟。   隋辛驰的手腕被黑色塑胶手套整齐地勒住,带出两条姹紫嫣红的胳膊,精壮有力,他持着纹身机,大臂的肌肉略微鼓起,繁密的图案中有一张兽脸。   客人是一位体型偏胖的男客,黄白的肉在隋辛驰手下慢悠悠地翻滚,像海浪一般。隋辛驰只是抬眼,从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晏山站得近了,新鲜的刺青好油好亮,非常艳丽,人物似要踏破皮肉而出,针将燃料打入皮肤,透着血淋淋、快意的残忍。   此前晏山没有见过刺青的过程,刺青于他只是繁杂的图案,现在他不禁想到,人一生都在规避痛苦,但针在肉体上跳动时带来的疼痛是否伴随了刺激?以至于客人能面不改色承受一切。而隋辛驰两只手臂刺满疼痛的象征,让他成为一颗尖钉似的存在,很痛,大概他的骨头会叫人疼痛。   隋辛驰工作时很专注,晏山甚至觉得隋辛驰不曾眨过眼,以至于他也跟着屏气。   刺青已是收尾阶段,此后隋辛驰交待客人保养刺青的相关事项。晏山扫视着墙面的涂鸦,那是风格迥异的一面墙,含纳多种风格,东亚和西方文化巧妙地融合了。其中一头似鹰的兽占去大部分画面,它有两扇翻飞的巨翅,晏山被其羽毛的蓬勃震撼,笔触猛烈,仿佛兽将要飞落他的肩头。晏山问童米兰:“这是什么?”   “好像是《山海经》里的异兽,叫......”童米兰想了半晌,“隋辛驰,你画的这个叫什么来着?”   “蛊雕。”   隋辛驰摘了手套,揉着脖颈走到童米兰身边来,体内骨头发出零件摩擦般的响动,清脆沉重的劳累之声。   “它没有脚,所以只能一直飞下去,不能落在岸上。”   他站在了晏山的斜后方,视线要穿透晏山的左耳才能看到那头蛊雕,《山海经》里似鸟非鸟的兽,两角错位地长在了晏山的头顶。他看蛊雕,余光里有一片暗沉沉的灰黑,分不清哪一边才是心里的视线。   他们一般高,晏山从前方的镜子里看到他们一前一后站着。隋辛驰的肩把普通黑色短袖撑得很宽,两边锁骨连接耳后都有刺青,像断裂弯折的树枝,他是自然里野生的植被,没有修饰地蛮横地生长。   隋辛驰点了烟,气味先于白烟触摸晏山。他们的视线在镜中对上,极轻极快的一下,水滴撞入湖面的光明,只是融进去就那么不磊落,隋辛驰只来得及看到晏山水墨似的眉眼,洇成好浓的一片,一切都是雾蒙蒙又迅速的。   隋辛驰怅然地吸烟,很是放空,感受精力回笼。晏山转身面对他,所有的凝视都变为正当,隋辛驰自然地散烟,食指碰到晏山的指,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慢条斯理地收烟盒,手放进裤袋里,食指不知为何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像一种迟来的余韵,那小而敞亮的红很快地靠近晏山,猛地一缩。   童米兰说:“老野说这幅画是我们镇店之作。”   晏山说:“老野是谁?”   隋辛驰回答:“我师傅。”   童米兰说:“老野现在是半退休状态,在隔壁开画室教人画画,没点关系的人他不纹,我们以前都跟着老野学纹身,但他最爱隋辛驰。”   晏山看着隋辛驰,很快地笑了笑说:“得意门生?”   隋辛驰说:“这里的刺青师技术都很好。”   三人正闲散地聊着,小然上来说童米兰的客人到了,童米兰转身拍拍隋辛驰的肩,说:“帮我送一下晏山。”   她一溜风地下楼了,晏山说:“我自己下去就行。”   隋辛驰已经拿上靠在墙边的伞,先一步走出去,仿佛没有听到晏山的话,自顾自说:“走吧。”   原来暴雨已停,晏山在二楼竟没有注意,拿着伞的隋辛驰想必也是。天际的日光是温吞的,好像附在手臂的轻薄的纱,很痒,热中带着凉爽,隔壁面包店传来引人垂涎的香气,伴有咖啡浓郁的焦苦,晏山看着隋辛驰的背影,不禁有了走进去喝一杯咖啡的想法。   然后想起康序然嗜甜,最爱酥皮的黄油可颂,软腻的巧克力流心牢牢被包覆住,这像一阵浅浅的敲打。隋辛驰站在草坪的边缘,手臂上的云雾浪交裹,他的刺青如此生动且凶狠,晏山恍惚间站在了火堆里。   隋辛驰突然问:“想过纹身吗?”   晏山的手停在车门把手上,回转头来看着隋辛驰,说:“读大学的时候想过。”   “现在呢?”   “不知道纹什么。”   “我可以给你设计。”   “这么想给我纹身?”   隋辛驰很快地弯了嘴角,却没说些什么,只是稍稍低了头,露出想要把笑容藏匿的姿态。晏山用手摸了摸耳垂,拉开了车门,侧身向隋辛驰挥手:“走了。”   上车就接到康序然的电话,问晏山晚上是否有空,康序然的母亲让他们晚上回去吃饭。   隋辛驰的身影在镜中变成黑点,晏山的视线从后视镜中收回,颇心不在焉地问康序然:“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只是我妈想我了,顺便让我叫上你。”   晏山不禁想,这算什么顺便?分明是上次分别得不太愉快,康序然始终没等到晏山的电话,便用他母亲当作借口,这已算作康序然为难地服软。晏山说好,约定接康序然下班再一同回家。   但晏山下午有支影片的拍摄,给一所大学拍宣传片,网络上小有名气的校园主角迟到了近两个小时,拖延了整个拍摄的进度,晏山最厌烦这些零碎的工作,只是独拍纪录片喂不饱一张嘴。   收工时半边天已织成霞红,晏山倦得成一滩浑浊的泥浆,骨头都轻飘飘地四散了,不得不在车上放空一会,才猛然想起要去接康序然下班,掐断只抽了两口的烟,哀愁地往医院赶去,掏手机才看到来自康序然的两个未接电话。   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中,康序然仅仅只打来两个电话,但足以彰显他所有的愤怒、责怪。最后残存的夕阳踩过康序然斜斜的、直直的身影,晏山在急速变昏暗的医院大楼前注视着康序然,他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眨着他杏仁一般圆滚的双眼。晏山走到他的面前,对康序然接下来所无法预测的所有行为而疲惫。   日光彻底终结了,他们浸透在黑夜里,康序然闪烁他的眼睛,很轻地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晏山如实回答,手心的汗液渗进牛皮纸袋的提手处,他问:“怎么不回科室等我?”   “每过五分钟都会觉得你马上就来,不用上去等了,很麻烦。”   晏山递去纸袋,说:“饿了吧,路过面包店,买了你最爱的巧克力可颂。”   “最近减肥。”康序然没接,从晏山身边擦肩过去,“快点吧,我妈打电话催过了。”   康序然的母亲叶芝退休前是医学院的教授,一名思想开放的高知女性,外貌丰盈且自信,康序然的面容七分都来自她,尤其康序然这几年愈发成熟之后,便深烙上叶芝的影子,只是不及她明朗。   两人到时菜已上桌,还颇为丰盛,晏山心里暗自发紧,果然饭后康序然收拾碗筷,他便被叶芝拉去阳台闲聊,破天荒的,叶芝向晏山寻一支烟,她分明戒掉许多年。晏山的心跟着叶芝吞吐烟雾的动作沉浮,知道她会挑起一个沉重的话题。   叶芝的卷发很松散地盘在脑后,鬓角都是碎发,她总是不见老的,细纹都奇怪地躲了起来。晏山用指尖摩挲阳台外吊兰光滑的叶片,叶芝背靠墙,说:“小然最近总是失眠,你知道吗?”   晏山回答:“他没给我说过,但看他最近气色的确不太好。”   “我一直觉得小然在你面前的样子才是最真实的样子,当初他带你见我,我不是没有过顾虑和担忧,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灵动,好像曾经童年那些灰暗的回忆都被你拂去了。”   晏山耸肩,一时哑然,他竭力将叶芝口中的康序然和他眼中的康序然对应起来,但只是看见了两道极不同的影子。   “我知道小然性格有些缺陷,当年我和他爸离婚,又为了事业出国,几乎缺席了所有他成长的时光,而他爸呢,你知道是个专制得残酷的人,小然没有得到过什么爱,有时表达爱的方式也很别扭,大概是太没有安全感,想要别人不看穿他的在乎,又要紧紧把想要的东西抓在手心里。”   晏山沉默片刻,说:“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以前我总是包容,只是......”   “只是什么?”叶芝笑笑,侧过身和晏山并排站着,眼里好多探究,“只是不爱了?就没办法再包容了?”   不远处的湛桥亮起纷飞的灯,非常像火燎的星点溅在桥上,即将飞进死水一般的湛河,如同死掉的、凝滞的蓝黑水。夜晚整个掐住河的咽喉,即使通明的游船也像僵在上面的钢筋怪物。   晏山就这样恍惚地眺望湛河,揪住最闪烁的星点。他点头,旋即又摇头,把矛盾都塞进如此庞大的一个问题里——还爱吗?   他说:“只是我这几年过得不太顺利,很累。有时希望爱情成为我的慰藉,毕竟生命中能成为慰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是吧叶姨。”   晏山率先结束对话,回到客厅,看见康序然窝在沙发里小口地抿杨梅酒,味道清甜也醉人,康序然向来两杯就倒,喝醉了就变得格外安静,虽说他平时就不喜欢闹腾。他盖着玫红的空调毯,一点一点地吞咽,很艰难的样子,却也固执。   晏山送他回家,驶过燎烧起来的湛桥、夏日傍晚休憩的樟树林。康序然像沉进海里,迷迷瞪瞪朝下缩,晏山只好牵过他的手。   后来晏山听见隐隐的啜泣声,康序然捧着他的手,吻他的手背,嘴唇沾染了杨梅酒的湿气和温度,眼泪似尖利的小石子,一颗颗蹦跳蹦跳着,最后晏山整个手心都濡湿了。   “晏山,我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车停在康序然小区楼下,晏山下车来为他松安全带,康序然却突然激动起来,四处挥举双臂,混乱间他狠命咬住晏山半边的脸颊,溢出好多好多酒气,把晏山围堵得眩晕。   “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康序然忽然笑了,这近乎一种狡黠的威胁和诅咒。晏山看见浓稠夜色中康序然的森森白牙,脸颊的肉跳动着,什么都跳动着。 第4章 老张   晏山在清晨六点接到老张的电话,铃声先于日光劈醒晏山。   老张常年抽旱烟,嗓音被焦油熏得嘶哑,好像有层厚厚的油布敷在喉咙上,乡音又难懂,晏山朦胧中听得也不真切。   “惠英走了。”   至少,晏山听懂这句,在老张沉稳的叙述中捕捉到锥心的悲惘。之后老张挂了电话,他还是不习惯用他那锈红色的老年机,铁盒似的死物不要再传递死亡,那是具体化的漠视。   老张,晏山第一部作品的主角,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头。   惠英是老张的老伴,她不是老张的发妻,老张的第一任妻子难产死掉,留一个五岁的儿子和带血的男婴,第二任妻子和他生活了两年,被村里恶霸拐走,切了腹扔在后山的树下,被发现时身体臭不可闻。老张找恶霸拼命,恶霸一板砖砸在他脑袋上,血像泡沫似的翻涌了出来,老张像风吹的草芥般朝后栽倒。   后来老张瞎掉一只眼,另只眼也近乎废掉,额角留下一块肉粉色的狰狞癞疤。他整日坐在院门口睁着他涣散的双眼,烟筒的白烟散得很高,他的一生好像融在烟里,飘走了。   老张打算孤独终生,然而亲戚介绍了惠英,一个比他活得还要孤寂悲惨的女人。惠英是从别村卖过来的,父母用两只母鸡将她换给一个男人。男人是村里的屠夫,嗜酒如命,喝了酒便展现出残忍的兽性,打得她破相,左眼眼皮扭曲地朝上翻,露出粉红的肉,眼球像随时要脱离眼眶似的惊悚地嵌着。后来男人喝醉后从山边摔下去,尸骨都寻不见,惠英拾荒为生,邻居是老张的亲戚,说不如你和老张凑合过一过,他是一个好人。   之后村里要打造度假村,拆迁后两人分得镇上的一套五十平米小房,足够两人安家,老张辟出一间小屋搞盲人按摩,他的手艺娴熟,按摩营生做出几分名气,再四处借些钱租下店面,纸箱般的小店铺两张长条小床,整日充盈着四散的草药味,惠英也学着按摩手法,劲道不输老张,闲时接些零碎的针线小活,总算把日子过得往前走。   晏山初识老张时,他还在村口石像一般坐着,嘴衔旱烟。那时晏山各地奔波,找素材,全国地图一摊,闭上眼盲选地点,冥冥中选中老张的村子,依山傍水人烟稀少,走进村里寻不见一个年轻人,晏山暴走好几公里进村,一个转角处遇见老张,问老张能否借宿,老张转动他浑浊的眼珠,半晌才说可以,也没怀疑晏山一个生人是否用心不良。后来老张说一个模样那样好的年轻小伙能对半瞎的老头做什么?他只剩一条命。   老张的破砖房潮湿、灰暗,尽是烟草的味道,柴火闷出的饭菜仅仅只能果腹,毫无滋味可言,但晏山将饭菜一扫而光,在旱烟的熏染下听完老张絮叨他的一生。   后来一年的时光里,晏山跟着老张拍摄,时常就住在村里。晏山那时缩在老张家的床上,冬天冷得真是钻心,先是脚没知觉,跟着是手、耳朵,最后浑身都冻成板砖,老鼠在房顶用爪子乱抓,康序然打来电话抱怨,说晏山拍的东西没有太多意义,有多少人愿意看一个瞎眼老头的人生?晏山说你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需要懂得多数人的苦难,于是康序然骂他圣母,他骂康序然冷血。在充斥霉味的房屋里争吵,永远没有结果,没有止境,于是晏山拒接康序然的电话。   康序然不会懂得冬天冷水刷牙的刺骨,也不知道骨头都泡在湿冷里那种绝望,他曾因为晏山的讲述而落泪、愤怒,要求晏山不要再去受罪。但他的心疼只能是一种高傲,如果不去融入主角们,晏山的镜头永远是静止的。   老张在电话里说惠英今天出殡,你把摄影机带上吧。晏山收拾完毕便赶去镇上,出门时下起一阵小雨,这是那日从Light Scar回来以后的第一场雨,稀疏的,伴随日光,似乎很快就会停止。雨带来一些小小波动,好像蝴蝶振翅带来的温热的风,刺青的图案不合时宜地闪过晏山的眼前。   晏山扛着摄影机去老张的按摩店,两扇玻璃门紧闭,玻璃后灰褐色的门帘遮蔽了室内,晏山透过缝隙依稀看见里面有光,敲门大喊老张,没人应,但听见人的脚步声。   等了几分钟,门帘被掀开,晏山听见锁落的声音,老张佝偻着背,身影像被暗光硬生生削去一半,徒张两只凹陷无神的眼,黑白混杂的发硬桩似向上竖,他比半年前还要苍老上许多,嘴唇整个地向里瘪,皮肤的纹路像一道道刀疤。   老张慢慢踱步走进去,靠着墙缩坐在地板上,支开两双赤脚,脚底被磨得又红又黑。他说他们不让他去送惠英,怕他的身体抵不住,总之是封建迷信,老张这辈子最不信神鬼,否则村里恶霸不会活了好多年。   出发去葬礼前,晏山陪着老张抽了许多支烟,老张早已换抽纸烟,气味小了许多,弄得按摩店内烟火缭绕,真像仙境。一旁隔着铁窗户,惠英种的芦荟摆放在外面,绿油油的。老张肠胃不顺,她听说生吃芦荟有通便的功效,于是自种芦荟,晏山想,从此后再没有人逼迫老张喝下苦涩的芦荟碎末,那气味闻着都叫人反胃酸想吐。   老张说:“小晏,录下来吧。”   于是晏山开了摄影机,镜头直对着老张侧脸。老张说他这辈子应该克妻,送走三个女人,前两个还走得那样惨烈,惠英好点,但也受许多痛,他无端地愧疚,觉得他害了她们,只是他不信有地狱,于是也不再有受到报应的机会。老张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很糊涂了,语言逻辑严重混乱。   最后老张忽地停住话头,喉咙耸动一会,说:“你去,拍下来让我看看,她怎么走的,风不风光。”   当然算不上风光,近乎潦草,老张的儿子们并不十分上心丧事,只想草草将人送走,本来都不愿操办仪式,是老张拼死要求。   晏山记录了整个过程,被热浪淋了一身,汗流浃背地站在人堆里,高举摄影机,实在口渴,却也腾不出手喝水,灵堂里风扇也是半死不活的力度。他在聒噪里天旋地转,哭声笑声混杂,鼻间尽是香火气味。   晏山高大,又扛着摄影机,很多人好奇地闯入他的镜头,兴致勃勃说上几句。老张和惠英啊,他们两夫妻真的辛苦......再猛喝一口酒,砸砸嘴,花生米的白沫在唇边蠕动,继续说他们如何辛苦,从早到晚替人按摩,自己倒养出好多病。   在酒与肉的腥臊中,一张张面孔把一个人的一生胡乱地拼凑起来,他们吞吐难懂的乡音,说惠英,最后总是绕到别件事上,笑骂着。晏山有时就蹲在地上,持着镜头,他觉得这些记录的时刻无比迷人,不带表演的性质,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话语,没有妆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故事,这个世界全是故事,每分每秒,晏山想记录下来。   他随了钱,没吃饭就走,回到按摩店,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在Light scar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十分久远,然而晏山也立刻认出那是隋辛驰,他的两条胳膊走在哪里都扎眼。这是一次奇怪的相遇,在参加完一场小镇混乱、原始的丧事后,晏山又见到隋辛驰,这和第一次见面的氛围相去甚远。   隋辛驰也看见他,愣了愣,向他招手。   晏山走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隋辛驰指了指按摩店,说:“我来按摩,但老张今天好像休息?”   “他老婆最近去世了,今天在办丧事。”   隋辛驰露出遗憾的表情道:“惠英姨怎么走的?”   听起来,隋辛驰是按摩店的常客。   “癌症。”晏山说,“你经常来这儿?”   “职业原因导致颈椎不太好,朋友介绍这里推拿不错,也就经常来。诶,你怎么扛着相机。”   “我之前跟着老张拍了一年多纪录片,老张今天找我记录丧事,他没法去,想看看。”   隋辛驰一副了然的表情说:“老张跟我提过你,跟我炫耀他上过大荧幕。”   “这老头还挺嘚瑟,在我面前怎么没表现出来。”晏山失笑,看看表,“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带你去吃饭。” 第5章 刺进肉里的故事   靠近县城,晏山领着隋辛驰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路很烂,早上下过雨,蓄起泥水,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隋辛驰跟在晏山身后慢慢地走,看自己的脚印留在他的脚印旁,简直分不清,形成很蜿蜒、很混乱的痕迹。   隋辛驰弄不懂,为什么爽快地跟着晏山走在这里,偏得可能导航都识别不出,他却信任、放松地迈着步子。   他不擅长记住人的面孔,被认为冷漠傲慢,不过人的记忆有限,记住有意义的事物都不够用。   才见过晏山一次,但他记住他的面孔。晏山有两只非常圆润的眼睛,像注满了水,要他极长的睫毛才能挡住水的倾泻,否则便被淹没、被浸泡。眼是他硬朗五官中唯一柔情的部分,隋辛驰从LightScar的镜子中早早就看到,晏山垂下眼注视他手中刺青的蔓延。   隋辛驰打趣说:“现在有种你要把我拐卖的感觉。”   “你很害怕?”晏山侧过头来望着隋辛驰,“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们去的是传统的农家小院,生意不错,一楼已坐满,二楼也只剩一桌,在里面谈话要扯着嗓子,不然就要坐得近些。   晏山行云流水地点菜,顺道和老板寒暄几句。点完菜他和隋辛驰说话,被吆喝声拦截,隋辛驰听不清,于是坐到晏山身边去,倾过去向晏山那边说:“什么?”   他喷出均匀短暂的呼气,像薄薄的絮降落在晏山耳廓。   晏山说:“糟糕。”   糟糕什么?隋辛驰歪着头看晏山,看他眼睛眨了又眨,怎么带不出第二句了。隋辛驰忽然变得很有耐心,觉得等待是件有趣的事情。   “我忘了问,你能吃辣吗?我点了哑巴兔。”   “不太能。”隋辛驰说,“但可以试一试。”   这一试几乎让隋辛驰整个人都烧着了,眼角到锁骨红成一片,他皮肤白,红得就更骇人。哑巴兔真让隋辛驰辣成哑巴,晏山撑起脸颊看隋辛驰笑,说:“我默认湛城的人从小就吃辣。”   “我不在湛城长大。”   “说得我很愧疚。”晏山将兔肉推离隋辛驰,“别再吃了,我再点两个不辣的菜。”   饭后,晏山买了两瓶酸奶,缓解隋辛驰舌尖的痛。隋辛驰咬着吸管,牙齿被酸味围拢了,清淡的甜藏到牙龈后面去。   他们围着县城消食,很自然地同行,没有人提出分别。县城实在枯燥,唯有一处公园作为娱乐场所,设置年久生锈的健身器材、灰扑扑的长椅,这里又是微型的儿童乐园,一列三座的火车载着两个小朋友不知疲倦地绕公园一圈又一圈,为套圈而存在的布偶有着非常粗制滥造的模样。   但现在是适合沐浴阳光的午后,清净的、良善的。晏山说他的镜头中曾多次出现过这个公园,老张闲暇时的爱好是早晨来这里打太极。公园里曾经有一个男疯子长久地在此地徘徊,他穿一件破洞的小学校服,蓝白花纹,非常脏旧,衣服把他勒成一个异类中的异类。他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他的女儿,扎双马尾,皮筋上挂着粉红色的水晶兔子。无人回应他,也并没有双马尾的女孩出现,只有老张回答他,你的女儿一定会回来。一个疯子拥有点希望又算得了什么?某天疯子忽然蒸发,他可能清醒了,也可能死去,更可能被驱逐了。   晏山说:“我想去到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主角。”   隋辛驰说:“我也想去全世界,在不同的地方给不同的人刺青。”   晏山说起他高二的暑假独自去西藏,瞒着父母出发,坐硬座去拉萨,历经三十多个小时的煎熬,晏山一度以为他还没有达到拉萨之前会先抵达天堂,过青海湖时他开始呕吐,隔壁的姐姐为他递来一只塑料袋,他吐得昏天黑地,泡面的油很黏腻地附再嗓子眼。在唐古拉山前他得到一个阿姨的援助——一块硬纸板,他直接躺倒车厢走廊上,硬纸板成了他的温床,摇晃到拉萨。   至今晏山也佩服那年自己的勇气,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就敢独自闯去西藏。在当雄才知道没有直通纳木错的车,包不起车,也不愿耽误时间住一晚,晏山开始朝着纳木错的方向徒步行走,那么遥远的几十公里,黑蓝色的天地间,荒得西藏差点成为晏山人生的终点,只能竖起拇指边走边搭便车,从货车司机到自驾的旅客,遇见北京人、上海人、湖北人,再听本地人用方言谈论信仰,和牲畜睡在一起,在热烘烘的毛发腥臭中竟感到安心,半懂不懂之间就到达纳木,脚底磨出血泡,和袜子恐怖地粘在一起。   “但你不会后悔那时鼓起的勇气,对吗?”   “永远不能后悔,即使后果是残忍的。”晏山说,“高中毕业后我开始背上背包满世界跑,没有钱,多数时间都靠一双脚不停地往前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我和流浪汉一起睡过桥洞底下,也睡过路边环卫工人的房间,运气好会碰见有人愿意收留我住宿一晚。”   隋辛地盯着晏山的侧颜,他的额浮现下树叶的阴影,叶片的齿痕自由地晃动,他像一片从枝丫上跌落的绿叶,之后永远地被风卷着走,走到天涯海角去。所以,晏山拥有散发阳光气味的古铜色皮肤,新鲜干燥的,他一路走来,多少日光在他身上跳跃。   隋辛驰说:“有机会可以一起出去。”   晏山歪头看隋辛驰,笑道:青旅住得惯吗?”   隋辛驰挑起一边的眉毛,眉钉闪了闪,他说:“我和背包客的气质就那么违和?”   “很难想象你睡青旅的样子。”   “你认为我的娱乐方式是通宵泡吧、玩车、乱搞男女关系?”   “我承认我对刺青师有一些刻板印象,但我不会轻易觉得别人乱搞男女关系。”   “不要对我刻板印象。”   “好吧,我会认识你久一点再作出评价。现在说说你吧。”   “我有太多可说的,你想知道什么?”   人的故事是可再生资源,榨取不会付出代价,只是隋辛驰将故事刺进肉里,很坦诚地展示了一些征兆。   “讲讲你的第一块刺青吧。”   “我读高中时有了第一块刺青,在这里……”   隋辛驰侧过身来,指着肋骨的方向。靠近骨头的地方很疼,疼得隋辛驰的肉里好像有炮弹在轰炸,他咬牙坚持,或许为了耍酷竟没怎么皱眉,刺青师都佩服他。完成后他在镜子里欣赏新鲜的刺青,那么完整明艳,它因为从疼痛中诞生就变得更美了。刺青不仅是美丽的图案,也是美丽的过程,是损坏后又重生的过程。   第一处刺青是隋辛驰养的第一只狗狗,安乐死在隋辛驰的十六岁那年。那是一个颇具纪念意义的刺青,但刺青师的技术非常普通,所以图案不算完美,颜色有所脱落后隋辛驰让朋友补过一次。   “创作的过程让我快乐,那些图案对于客人来说有不同的意义,刺青会带着意义变成永恒。”   “你什么时候开始给别人纹身的的?”   “大学时遇上老野,他完成了我身上的第一次大面积刺青——就是背上的浮世绘,我很喜欢,决定跟着老野学纹身,刚好我是学画画的。其实就是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行动了。”   “本科毕业后我已经能独立纹身,之后在国外留学,去了很多欧美国家驻店,那边纹身的人太多,艺术家也扎堆,简直是不同风格的大熔炉,相比之下国内对纹身的接受度太低了。”   晏山曾经有过纹身的念头,在曾经痴迷港片的年代。结果朋友把女友的脸纹在胳膊上,后来女友变前女友,朋友悲痛欲绝去洗纹身,线条变成丑陋的爬虫,以此警惕每个想要纹身的朋友。   “其实纹身也没必要后悔,纹身有时不代表当下,它只是一个纪念,甚至能代表释怀。”   晏山想了想,说:“我还没有想留在身体上的图案。”   一个小女孩的第二十次套圈以失败告终,无法忍耐地爆发出泄洪般的眼泪,马尾上的浅粉蝴蝶结抖动。隋辛驰站起来,走上前买了十个圈,第八次时套中女孩眼神锁定的兔子玩偶,他将玩偶递给女孩,她在羞红的面颊中有了欢欣,母亲在一旁道谢,牵着她走出很远。   晏山想起那个失去女儿的疯子,他有两颗玻璃似的、随时会爆裂的眼珠,身体散发发酵的酸臭。   隋辛驰抛出最后一个圈,套中一辆汽车模型套装,隋辛驰提着汽车模型走来,对晏山说:“送你,祝你不论以后走到哪都能搭上车。”   该是返程的时刻,隋辛驰下午还有预约,他揉捏着肩颈说:“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找老张按摩了。”   “希望老张能振作起来。”晏山说,“他经历过太多了。”   回省城之前,两人返回镇上,去了一趟老张的家,晏山在门口消防栓里找到钥匙,开锁走进去,老张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了,酒杯歪倒,窗外的芦荟依旧绿得锃亮且充满生机,它会携带苦涩的汁液活下去,即使种植它的人先它一步枯竭。 第6章 请香   母亲夜里打来电话,说外婆生病住进医院,已经插了管,这次有很大的可能挺不过来。从前年开始,外婆的身体断断续续出问题,拖沓到一定地步,简直像一场永不痊愈的流感,要命的流感。晏山从小经常跟外婆生活,外婆是个开明的老太太,不像寻常老一辈的人那般溺爱又或过分管教他,童年生活虽缺少父母的陪伴,但晏山过得十分幸福。母亲说其实之前外婆有几次进医院,但外婆不想告知晏山,这次告诉他,想到可能要见最后一面。   晏山把手机握得湿乎乎的,母亲挂了电话好久,他还是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想到今年过年时陪外婆打麻将,她还气势十足地胡牌,怎么转眼就气息奄奄地躺进医院,晏山感到不可思议的痛苦,觉得人的命数太随便了,分明要竭力地活,却能轻易地死。   他去医院看外婆,医院的窗帘和天空一样蓝。时隔很久他和母亲、小姨一起在医院对面的餐馆吃饭,她们让晏山下午开车载他们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外婆。   母亲退休后很少待在湛城,父亲职位多变动,她经常留在父亲那儿照顾他的起居,父亲在外一身架子,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像个稚儿。年轻时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事业心很强,如今倒多出相伴的时间,晏山记忆里父亲每次过年都从首都带回好多驴打滚,他趴在沙发上嚼糯糯的、甜甜的驴打滚,听母亲抱怨父亲多久才能调回来。他知道母亲从不表现她的孤独,家里一共三楼,母亲多数时间一个人生活在家里。   寺庙很大,新近翻修过,神像通体的色彩都无比鲜艳,晏山去购买香火,随着人流一尊一尊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愣怔地在心里许下愿望,很觉得自己是在表演,有点怅然和天真。   母亲说她要顺便为晏山求姻缘和求子。她总是要求晏山延续血脉,说如果不是有晏山,父亲在北京的那些年,她可能会更加寂寞。   难道有我,你就不寂寞、不痛苦了吗?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什么?   晏山问:“神仙管不管两男人在一起?”   母亲狠命地跺脚,眼睛严肃地盯着晏山,晏山不理,从山腰的小屋走出去,向下是绿植簇拥的石阶,窥探到一汪泉水的侧影,在荒僻处流转,美丽得接近悲哀。小姨从身后追出来,拉住晏山的胳膊,着急道:“不要赌气,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小姨汗津津的手心火钳一般,强势地贴在晏山皮肤上,一种使人厌烦的温吞感。他知道小姨因为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结婚的儿子和五岁的孙子而自豪,她的生活冻结在幼儿园的老师、饭菜、幼稚的蜡笔画中,糖果味、牛奶味的混合让她幸福,这样的血脉相传多么满足,即使儿子很少陪伴她,孙子也不过是一件贵重的寄放品。   为此她时常劝说母亲:你要让晏山尽早结婚,趁你还有力气帮他带孩子,不能不结婚生子,否则死后好凄惨,臭掉没人发现,地府没有纸钱。   母亲和小姨手心贴手心长大,一起推婴儿车在公园沐浴日光,不懂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母亲是不会为此流泪的,也不暴怒,只是犹自叹气、抱怨,从不直面谈起晏山的性取向,好似她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是假的。   母亲后一步追出来,沉默地跟随晏山下山,晏山知道她在等他的怒火冷却,才能平稳地旧事重提。   她说:“我朋友的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前一周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人很漂亮,谈吐举止也十分不错,一会儿上车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行,我先问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余光里母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她的右手放在胸脯上,挽住了小姨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言乱语。”   “到底谁在胡言乱语?”   她坚决地说人必须要体验所谓完整的历程,否则就会被指不正常,一个到了中年也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仅可悲,也是可恨的,最后一定变得癫狂古怪,极大可能变成危害社会的蛀虫。   紧接着小姨非常激动地附和几句,自然提及她儿子所尽的“孝道”,晏山听得头昏脑涨,说:“小姨,当哥的免费保姆就那么让你感到快乐吗?”   话说得难听,小姨面目失色到惨白,一下子噤声,母亲走过来抬手给了晏山不重的一巴掌,但仍让晏山眼前有破碎的、金黄的光晕闪过,他咬住牙根,觉得体内有暖流和寒颤同时交汇而来。   晏山微微地垂着头,刚好看见母亲的发旋,许多根断裂的白发生硬地直竖着。她大概有些后悔,移开了盯着晏山的眼神,很没有希望似的凝视墙角一株形单影只的野花,轻声说:“有时间回来吃饭。”   “一回去就要和他吵翻天,你听了又要抱怨叹气个不停,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把人带回来,怎么又会僵到这种地步?”   这一点晏山算是认同母亲。那时康序然固执地要求晏山将他带回家,急于得到晏山父母的认同,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强硬地展现他们的决心,结果当然是闹得天翻地覆,晏山的父亲做惯领导,他只需要别人听从命令,厌恶任何人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痛骂晏山,把他说成变态、精神的残缺者,这让康序然目瞪口呆。   其实晏山认为获取父母的认同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或者是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他理应负责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愿干涉父母的人生。母亲要提前退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要去伺候父亲,晏山也没劝过她。   专制一些的家庭会教养出两种孩子,极端听话和极端逆反的,晏山显然属于后者,毕业后父亲希望他从政,毕竟家中关系通达,他却要合伙和朋友开传媒公司,自己当导演拍纪录片,为此满世界跑,半路拍些旅行视频做博主,挣些流量和金钱。晏山并非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但人生也不要活得太妥协和无聊,他从小官场里长大,大人说话绕一千个弯也说不到重点,真实想法都藏在一张脸皮后面,好多巧嘴厉嘴说空泛的话,让他一辈子这样活着不如变癫狂。   “妈,你不要再装傻,你知道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请你不要妄图用外婆威胁我,她早就说过她不在乎我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我就是爱畜生她也接受。”   母亲和小姨气得打车走掉,天热得要烧掉一切,晏山只想回家睡觉。   梦里外婆大病初愈,瞧着比十年前健壮,不知是不是菩萨的暗示。醒来天幕黑沉,晏山一时分不清这是夜间还是第二天凌晨,盘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不愿意把意识聚拢。   手机铃声打破晏山的放空,谭兹文约他喝酒,说找到一家喝精酿不错的地方,装修很有特色。   他们好久没聚,晏山在家吃过晚饭,前往谭兹文发来的定位处,酒吧的门不太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窄小,往深处走才豁然开朗,装修的确别具一格,室内被塞得很繁密,座位分布随心,酒客有坐着的也有站着聊天的。   晏山一眼看见谭兹文,他坐在电视屏幕下的吧台边,电视里正在放一部九十年代的惊悚电影,血浆十分像番茄酱,喷洒得很为壮观。   晏山被画面吸引住了,注意力放在屏幕上走过去,过了一会才说:“老谭,推荐一杯好喝的。”   谭兹文转过来,晏山的眼神顺势落下,康序然坐在谭兹文的身边,不知盯着他看了好久。刚才怎么会完全没有注意到康序然,以前走到哪里,第一眼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晏山一时竟愣住没有动作,直到康序然的手扶上他的后腰,用一种介于责怪和撒娇之间的语气说:“等你很久了。”   晏山觉得这是一件较为滑稽的事情,他和康序然是情侣,却不知道彼此会见面,又或是他单方面不知道今晚会见到康序然。由此晏山想起来,自从上次在康序然母亲家中吃完饭后,他们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只有过一次不长的通话,他们都太忙。   谭兹文的表情显得奇妙,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游走几圈,给晏山推荐了一杯偏苦的精酿。这家精酿的酒名都以电影为名,晏山接过店员递来的酒杯,味道挺特别,有浓厚香醇的咖啡香气。   晏山坐到康序然的身边,康序然却并不怎么看他,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继续和谭兹文聊着医院的事,嘴里蹦出一些晏山根本不懂的词汇,在晏山看来是非常故意地忽视自己,同时博得关注。这是一场表演,康序然演得十分投入、积极,他的双眼因此飞扬地闪烁,牢牢盯住谭兹文。   曾经晏山无比抵触康序然和谭兹文单独见面,他没有装过大度和不在乎,选择直接向康序然说明,既然谭兹文曾经追求过你,那你们理应不应该越过我有太亲密的关系。康序然答应说好,也真的履行承诺,除非谭兹文能成为一件刺激晏山的工具,在康序然看来,嫉妒是爱的证明,最好晏山能够狂怒,这会让他安心。   但晏山不再感到愤怒,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控制情绪的年纪,所以他安静地看电影。   这时谭兹文说:“对了,我认识这里的老板,长得还不错。”   晏山说:“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可惜他有男朋友了,我看看他今天在不在这里......”谭兹文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站起来挥手,“应淮!”   晏山转身向后看去,一个体型瘦长、皮肤白皙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的背心,头发有些许长,挂在耳后,烫得卷了,乱蓬蓬遮住半边脸。   只是晏山的目光没能在他身上停留太久,随后他就看见了男人身边的隋辛驰,男人一只手摸着隋辛驰的后颈,头微微地仰了仰,很慢地碰了碰隋辛驰的额头,慢到晏山听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或者只是背景音乐的鼓点,太他妈密集,晏山要给击晕了,谁想出来的咖啡加啤酒的搭配,苦得真是没边,舌根给胆汁浸润了似的,刚才怎么没觉出这么多苦味,等会一定痛骂谭兹文。   他们那样亲密地靠在一起说些什么,嘴巴小小地动,金鱼吐泡泡就是这样。   --------------------   小山,这就是缘分 第7章 握紧彼此的手   像有人用一根皮筋弹了弹晏山的耳根,火烧似的,烛心一跳一跳,跃到晏山的心上去,的确有什么情绪像箭一般飞过去了,晏山不愿去捕捉,让心像丝绸一般平整、无瑕。   晏山盯住隋辛驰,在隋辛驰走过来的几秒内不曾移开眼神,所以看清隋辛驰所有的运动轨迹,看清他眯了眯眼睛,又睁大,像点亮了一颗灯泡。   隋辛驰站在电视机下面了,噪音让他的面孔显得那么不真实。晏山怀疑面前的人是否是隋辛驰,那个立在老张店门张望的男子,还是仅仅他们十分相像。   隋辛驰说:“真的是你,刚才隔远了还不确定。”   然而真的是隋辛驰,如果没有在镇上相遇,他就仍旧是那个寡言、十分冷酷的纹身师,他们不会相隔这么远就将彼此认出。   应淮嘴里衔着一支烟,白烟暂时隔绝他们的视线,他重心不稳地靠着隋辛驰,眼睛很长,像没睡醒般虚着,隋辛驰的两只手都放在裤兜里,下颚线紧绷,没有任何表情。晏山想起被辣椒激出泪水的隋辛驰,眼睛眨得好密集,简直要扇起爽快的风。   晏山和隋辛驰打招呼,发现应淮一直从凌乱的头发缝隙中看他,从他的眼看到他的脚,表情微妙,依旧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这目光像一种审视,不友好和冒犯,晏山感到被胶水黏住,盯了回去,把应淮也看个透。一把软骨头,走起路来扭着、摇着,身体薄成纸片,放进再窄的缝他都能脱身。   应淮推了推隋辛驰,嘴角高高地吊起,尖着嗓子说:“介绍一下你朋友啊。”   隋辛驰没接话,斜倚在了吧台上,伸出右手接来一杯酒。瞬间没人再说话,谭兹文左瞧右瞧,觉得这气氛怎么就跌向古怪,他是个怕尴尬的性子,非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否则身体疯狂分泌汗液。   “应淮,这位就是你男朋友?”   “嗯。”应淮从背后摸了摸隋辛驰的下巴,两条手臂也就顺势挂上去了,“帅吧?”   没话找话。晏山简直要翻白眼,不想再看下去,侧身过去。这时康序然抓紧了他的手,他才发现康序然的手掌很冰,又非常湿,想到室内空调对康序然来说偏低了,他一定冷得骨头都痛,就问吧台要一杯温水给康序然暖手。   应淮半趴在隋辛驰的背上和谭兹文聊天,谈论某某乐队最近要来湛城演出,他把隋辛驰的一缕金发绕在手指上转,隋辛驰在回微信消息,没有反应,应淮自娱自乐得很愉悦。   晏山的余光不自觉落到隋辛驰身上去,直到康序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反应过来,随口说要去卫生间。   他只是去抽烟,站在卫生间的门外,发觉整条走廊的墙壁塞满壁画,多种风格的画作,色彩狂艳,线条飞扬,画满好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晏山在昏暗的灯光下欣赏壁画,感到某些生物斑斓的瞳孔要把他吸纳进去,神思被牢牢钉在墙上,没有发现隋辛驰从他背后走来。   隋辛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侧过头,看见隋辛驰耳蜗里一颗闪闪的钻,好像为目光找到了一处追随,又向下,发现隋辛驰的脖颈有一小块青灰色的脏污。宇多田光的音乐在此刻抵达顶点,她细腻的声音或许捶打了晏山的神经,致使他迷怔、惘然,大脑成为不会思考的球体,他抬起手,非常缓慢地用大拇指去擦抹隋辛驰脖颈上的脏污。   颈脉的搏动如此温良,还有怎样的触摸才能如此清晰感到生命的流动,像捧着一只鸟,感到它在手心里浅浅地呼吸。晏山接收到隋辛驰心跳的频率,按着他的肉,指腹也滚烫起来了。   怎么会擦不掉。晏山终于重新开始思考,一阵惊醒,他的手如何到了隋辛驰的脖颈上,该怎样解释这样的无常?对隋辛驰解释,或对自己解释。   然而隋辛驰只是笑,嘴唇紧闭的偷笑,把一双眼都藏起来。   “在干什么?”他笑得声音发抖,“那是我的胎记。”   晏山把手放下来,说:“这里太暗了,我以为你洗澡没洗干净。”   一块青灰色的胎记,生长得非常随意,晏山一时憎恨这块胎记让他失了脸面。他接着询问隋辛驰是否要一支烟,隋辛驰点头,流畅地偏过头来,等待打火机绽放的一瞬,将他的五官无限地描绘清晰、深刻,又远离,仿佛退到世界的另一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晏山与隋辛驰不是熟识的关系,即便他们在上一次见面时说过许多话,交换过彼此人生的一小部分,那是微不足道的碎片,或许都不能称之为碎片,而是颗粒,需要多少颗粒才能拼凑出完整的人生?   晏山一时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马上满二十八。”   “我今年满二十九。”晏山说,“你应该叫我晏哥。”   “疯了吧。”隋辛驰笑说,“晏山。”   晏山指着墙上的画问:“你画的?”   “漂亮吧?”   “我喜欢你的画。”   “纹在身上会更美丽,欢迎来找我纹身。”   “你还需要推销生意?”   “纹身师也需要一块好的画布。”   晏山愣怔,看着自己的脚尖和隋辛驰的脚尖对在一起,他们面对面却不看着彼此。   “你纹身太贵。”   “我会给朋友打折。”   “刚才你男朋友让你介绍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你把我当朋友。”   隋辛驰不再笑,吐出一口烟,说:“他并不是真的想让我介绍你。”   晏山并不愿再追问缘由,他不关心应淮的想法,他们应该成为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隋辛驰忽然说:“你男朋友似乎非常宝贝你。”   晏山愣了愣,他没想到隋辛驰看出康序然和他的关系,自然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眼睛。”隋辛驰顿了顿,“你没发现他的眼睛简直要把你看穿了吗?一直看着你。”   晏山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男朋友就在身边,怎么还那么关注别人的男朋友?”   隋辛驰也就用调侃的语气回应:“你吃醋了吗?”   “我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隋辛驰换了一个姿势站着,说:“我很好奇,前两次见面你有察觉出我们是一类人吗?”   晏山回忆之前隋辛驰给他的所有感觉,说:“其实除非同性恋特征太明显,否则我没办法分辨,更多是靠相处中的感觉,如果两个人可能形成不一样的关系,那氛围是不太一样的。”   “所以你有没有看出来我的性取向?”   “这还重要吗?”晏山熄灭手上的烟,从隋辛驰身边走过去,带起一小股风,“现在我确定了。”   酒吧内有人求婚,男人举着一大捧新鲜娇艳的红玫瑰下跪,几乎把他的整张脸挡住。大屏幕上开始轮番滚动两人的照片,周围人的嚎叫声很激烈,使求婚仪式变成一场不知为了取悦谁的表演。   晏山不喜欢将幸福和爱包裹成娱乐产品一般示众,陌生人见证了爱情,五分钟后遗忘爱情,爱情终归化为私密。他走到康序然的身边去,康序然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求婚仪式,他仿佛深深地陷入进去,被女人惊喜的泪光所触动,面容一片柔和。康序然羡慕被大众所祝福的爱情,他一直追求的也就是认同,其实晏山不明白,认同究竟能为爱情带来什么价值。   康序然回过头,握住晏山的手掌,指腹在他的掌心柔缓地摩挲,好像在探索纹路的走向。康序然抬起头来看他,目光是期待的,可能他在幻想捧着玫瑰花的人是晏山,晏山下跪、取出戒指、吻他,屏幕上滚动他们相爱的证据。   有一缕凉意攀上晏山的耳后,但康序然的手心已被温水暖热。他看见不远处站着隋辛驰和应淮,他们也正在注视这场求婚仪式,应淮热烈地鼓掌,随人潮一起吼叫、呐喊,双颊已潮红,他是一个热情的人,而隋辛驰的表情显得冷淡,无论应淮如何在他身边蹦跳,他始终半靠在墙上,投下的阴影把他整张脸套牢了。   可能察觉到晏山的视线,他飞速地抬眸,可以说迎击了晏山的眼,晏山没有闪躲。   谭兹文在晏山耳边说话,问晏山和隋辛驰怎样认识的,又说起应淮夸耀过他的男朋友是一个优秀的纹身师,拿过许多国际奖项,时常被国外的纹身店邀请去驻店,谭兹文听得好烦,怀疑应淮是否是一个被恋爱冲昏头脑的男人。   “今天我算是明白了,像隋辛驰那种男人,得到了大概就不会想放手。”   隔着蓬勃的玫瑰、珍贵的钻戒、男朋友的身体,他们对视。隋辛驰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晏山恍惚的错觉。   晏山看着应淮和隋辛驰交握的双手。突然想——如果隋辛驰放手了呢?但他很快地摇摇脑袋,把康序然的手握紧,再握紧。 第8章 往日   在康序然之前,晏山谈过几次不深刻、不长久的恋爱。   初二时的恋爱或许不能称之为恋爱,高晏山一级的学长某天加上他的QQ,说想和他交朋友,于是频繁找他聊天。此后常约晏山出来打游戏,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昏天黑地地通宵,晏山技术很好,带学长做任务杀怪,学长高兴起来会抚摸晏山的头顶,像对待一只小狗,晏山对此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年级主任在网吧抓到他们时,晏山正在杀boss,耳朵忽然被一只肥厚的手提起来,回头看见年级主任凶神恶煞的嘴脸,拧水龙头开关似的把他拧回办公室,痛骂一顿,晏山听见学长说是他的责任,是他胁迫晏山去网吧打游戏。晏山写检讨,学长记过,因此晏山明白学长对他异常的好。   学长相貌出众,大眼睛红嘴唇,关系好的女生想通过晏山认识他,周末晏山约出学长,学长香气四溢地赴约了,看见一个红脸的女孩朝他笑。   学长的愤怒是动人的,脸颊的红晕只是让他白皙的皮肤饱胀得像熟烂的苹果,一挤压,会满溢稠甜的汁。学长不说话,鹿一样的眼睛是哀怨的,他亲吻晏山的嘴唇,手掌摸向晏山的大腿根。通向网吧的楼梯很少人走,灯泡年久失修,到处是香烟和灰尘的气味,学长却是香甜的,晏山感到体内淌过一阵暖流,接着什么东西在小腹里爆炸。   晏山喜欢上学长,或者说喜欢上亲吻,痴迷两张嘴唇相碰世界就能颠倒,牙齿磕绊,一种诉说,觉醒的证明,他们止于简单的抚慰,两个异类在一段相对孤独的时间内彼此陪伴。   如同在迷雾中找寻到正确的方向,此后晏山所做的不过是继续探索,从肉体的渴求到精神的渴求,直到遇见康序然。   晏山和康序然在川藏线的骑行中认识,康序然一个人入队,队里一半的人都是晏山的朋友,康序然不算善于交际,队内闲谈时习惯当听众,偶尔附和两句,但在那些险峭的路段,或是极端天气里,康序然总能以强大的意志力撑到最后,从不抱怨和妥协,晏山读懂他身躯里不可估量的生命力,于是不可避免接近康序然,带着好奇去探索。爱上一个人难以解释,晏山曾喜欢过一些人,但从没有爱上谁,康序然多么特别。   曾经的康序然多么明媚,这么多年,晏山无法在康序然的转变中找到平衡,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试图爱上康序然变化的品质,要爱上他的多疑、偏执,否则晏山就是始乱终弃。   一年前的冬天,晏山和康序然在商场吃饭,遇见学长。学长手腕挂一只卡通书包,等在一家儿童街舞馆门外,他胖了好些,很大的眼睛周围挤压了细纹,嘴唇灰白。晏山没注意到他,是学长叫住了晏山,问晏山是否还记得他。   晏山迷茫了一会,随即想起初中时代无数个放学后,一个等在教学楼下的身影。   学长和晏山寒暄,谈起初中毕业后各自漫长的人生,康序然借口去旁边买咖啡,透过玻璃窗看他们。   后来一个男孩从街舞馆欢欣地跑出来,扑到学长怀里,几声爸爸叫得现实破碎又扭曲。学长的表情好窘迫,眼神在虚空中不知和谁闪躲,晏山蹲下来捏捏男孩的脸颊,想起学长曾经教他要坦荡勇敢,他们是正常的,社会一定会进步。   分别前,学长固执地索要了晏山的联系方式。康序然从咖啡店出来,旁敲侧击地问晏山和这人的关系,晏山如实说,康序然点点头,小声说原来是你的初恋。   之后学长频繁发来短信,诸多生活的抱怨、悔恨,或是暧昧,晏山没有回复过,他感到鄙夷和憎恶。这却引来康序然的多疑,正因晏山的不回复,康序然认为晏山刻意删去了回复的短信,那段日子,康序然像一只受惊的猫,晏山的手机一响起,他就警觉地竖起后背的绒毛。康序然从不会光明正大向晏山讨要手机,他只是悄悄地看,晏山没有制止过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他觉得这算是给康序然一个安心。   细想来,康序然对他们感情的不确信从那时起愈演愈烈,他很少激烈地宣泄,只是用沉默、冷硬去抗争,晏山不理解康序然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那就坐下来探讨一下吧,原来是家庭,康序然的父亲是一个出轨成性的人。   如何把原生家庭的罪过怪罪给康序然?晏山毕竟心软,只是陈旧的理由听来也让人心烦,无端的怀疑更使人心碎。晏山不是善于忍耐的人,他只是觉得好无所谓,爱情越来越不成为必需品,多数时候他会忽然惊觉自己有个相恋多年的伴侣,没有太多打破关系的必要。   康序然缓慢地折断瓜子壳,薄膜像柳絮般散得满桌逃逸,然后他把瓜子仁全部扔进一旁的空碗里,瓜子仁小山一样垒得愈发高,他始终不吃,谭兹文问他只剥不吃是什么意思,康序然回答他没有胃口,谭兹文皱眉说:“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瘦了?没有吃饭吗?”   “很忙,有时候会忘记吃饭,等想起来时已经不饿了。”   晏山看向康序然日益瘦削的侧脸。康序然一向是吃不胖的类型,以往夜宵吃炸串、喝奶茶也不胖,不禁让人怀疑他的身体是否有吸收营养的功能,晏山很羡慕,他的身材是吃水煮菜、水煮鸡胸肉,泡在健身房里才换来的,食欲很难控制,侵袭大脑时苦不堪言,时常康序然在他身边吃巧克力可颂,他啃西蓝花,抱怨连连,唾液如海啸在口腔里搅弄,康序然用一张浸润黄油的嘴来亲他,就算他不喜甜食,也馋得仿佛能吃下十个可颂。   他不爱吃饭,于是有段时间晏山每中午都去医院给康序然送饭,甚至和护士站的护士关系都熟络起来,康序然在诊室里忙碌,他就和护士们聊天,她们说康医生平时看起来很内向和严肃,只有面对晏山时才会非常轻松地笑,简直很少见。   后来晏山也忙碌,各地来回找素材拍摄,不用说送饭,见面也难得,但医院团建聚餐时,护士们还会发微信来问晏山来不来,康序然因此吃味,晏山无奈,说你不会连女孩的醋也要吃?康序然说是,他不认为谁天生就只能爱一种性别的人。   晏山是康序然的第一个男朋友,此前他和一个女孩有一段认真的恋爱关系,从高中持续到大学,康序然说他曾经考虑过和那个女孩结婚,只是她去了别的国家发展。所以晏山对康序然抱有一种奇特的责任,认为是自己带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以后大概不会再有结婚生子的机会了,和父亲的关系也因他弄得僵持不下,但又想若没有他,康序然也不见得和父亲亲密。   瓜子壳的尖刺扎进康序然指甲的深处,他小声吸一口气。晏山的手穿过破碎的瓜子壳,按住康序然的手,说:“不要再剥了,没有人吃。”   康序然注视着晏山的眼睛,薄薄的眼皮透出血管的青红,抽动了一下。他说:“我困了,想回家。”   康序然想回晏山的家,晏山只能同意,两人在路边等网约车,这条路上的夜生活丰富,近十二点也人声嘈杂,所以车来得慢,地图上一大截的红色,堵得厉害,也没有其他回去的办法。康序然靠在路灯上,频繁地打哈欠,眼角闪出泪花。   晏山去一旁便利店给康序然买水,遇上应淮在柜台买烟,他看见晏山,热络地揽住晏山的脖子,笑着说:“要走?”   “嗯,刚叫了车。”晏山耸了耸肩膀,应淮比他矮一小截,所以他要随着勾肩往下弯曲背,不太舒服自在。   “也不说一声,我叫隋辛驰一起出来送你。”   “不用麻烦。”晏山不知为何补了一句,“其实我和隋辛驰不算太熟。”   应淮好似有些醉意,但身上并无酒气,走路时身体不自觉左右晃动,五指又紧紧扣在晏山胳膊上,晏山不得不暗自使力,维持住两人的平衡。忽地他凑到晏山耳边,若非晏山躲闪,险些嘴唇贴上来,然而也离得太近,说话声嗡嗡的,晏山耳朵里起了好多水汽似的。   “你们会熟的。”应淮用上扬的、尖锐的嗓音说,“你很好看嘛。”   “你很喜欢我的脸?”晏山简直都要怀疑应淮要背叛隋辛驰,勾引他。   “虽然也很喜欢啦……”应淮仰头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但我觉得隋辛驰会更喜欢。”   晏山脑袋霹雳啪啦地响,差点带着应淮一起摔倒在地上。   “所以说哦!你让我非常、极度、特别有危机感,可是你抢不走隋辛驰的,我有秘密武器,你想不想知道?”   晏山没有回答,应淮自顾自用手围着他的嘴,神秘地说:“我不告诉你。”   他彻底地靠在晏山身上了,晏山喉头哽住,甜滋滋的,像直接吞咽下一大口蜂蜜,有硬块刺啦着肉。晏山出神一会儿,没有注意康序然走到了面前,应淮还在笑。   康序然极快地看了一眼应淮,面无表情地说:“车还有多久到?”   晏山掏出手机看,界面已经没有红线,司机快到了。   “两分钟。”他把应淮扶正了,“需要我让谭兹文出来接你进去吗?”   “不用。”应淮终于站直了身体,晏山总觉得今晚初次见应淮不再东倒西歪。   应淮依旧笑着,却是森森地对着康序然笑说:“要看好你的男朋友哦。”   “关你什么事?”   “啊,小猫发怒了。”   康序然还要说些什么,网约车已停到面前,晏山赶紧挽住康序然,将他推进车内,连招呼都没有和应淮打。   在车上,康序然明显不悦,几乎要把脸色憋得发青发紫。晏山说他觉得应淮喝多了,否则就是精神不太正常。其余的话他不知该如何说,解释更像狡辩,应淮状似亲密地靠进他的怀里,末了说出那样一句惹人误会的话,康序然必定不好受,却也不愿意大闹一通诉说不满,至多用指甲掐掐自己,暗自在心理燃起冲天的火,晏山自知是理亏的,对康序然也很歉疚,但康序然什么也不说反而让他烦闷,更是赌气不愿再解释了。   下车后,晏山率先朝小区内走去,康序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始终不说话。他想起童年的放学后,补习班停课,他提前回家,目睹父亲赤裸地和陌生女人重叠着躺在沙发上,他们很肮脏地融出一团看不清的肉色巨物,惊悚的五官被稀释了,此场面成为他记忆中无法消退的画面,持续骚扰他的人生。   高中便在一起的女友去国外的第一个月和他提出分手,隔天通过朋友得知她在朋友圈晒出了新男友。   背叛,康序然觉得他的生命被这两个字锁住,一步步都走得心惊。他爱晏山,时常感到晏山是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另一半,第一次享受被人珍视和宠爱的滋味,所以要牢牢抓住晏山,在每一个怀疑的时刻警告他。   警告他,不要丢弃我,为了你我与家庭对峙,为了你我抛弃千千万万人选择的寻常人生。所以,不要丢弃我。   --------------------   是谁答辩前一晚疯狂写文T_T 第9章 她不叫米兰   程满满把沙发垫劈头盖脸地扔砸过来时,童米兰不得不承认,霎时的恐惧翻江倒海,让她的胃部猛烈抽搐,后脑勺发胀。她忘记了姐姐告诫她,要做一个钢铁般的人。   沙发垫不是凶残的利器,多数时候它给人温暖的印象,但它要是使劲砸出五官的轮廓,还是疼痛的,甚至将呼吸都收纳了。童米兰先失聪几秒,随之迅速作出反应,暴烈地蹦跳起来,举起桌上的遥控器投掷,向程满满反击。   必须要反击,要以更凶猛的张牙舞爪保护自我,否则随沙发垫而来的可能是玻璃、剪刀,这时候扔出去的物体决定她会受到多少伤害。   童米兰憎恨疼痛,即使她曾忍耐过无数痛苦,但只要想到疼这一感受,她的汗毛立刻倒竖、心脏缩紧。   她和程满满之间就像下雨似的疯狂闪烁起来,恍若五彩的罩灯一下一下放闪,只是落在地上都成了石块,砸得地砖砰砰响。   程满满一跃而起,从桌上毛躁奔来,顺道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碗,手臂一挥一放之间茶碗底就狠狠砸中童米兰的额角。童米兰只觉整个视线被一块黑色的油布遮住了,程满满跳起来扑向她时像一只矫健的猫,自己则是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动弹不得。   血徐缓滑行而下,最初只是额角跳得厉害,童米兰狐疑为什么有水滴下来,拙笨地摸摸脸,指尖湿红,立刻嗅到铁腥味。怎么这次没有感觉到很痛?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暴力和野蛮裹挟了,即使从懂事起就在努力地在规避受伤害。很快童米兰感到恶心,她跌跌撞撞向后栽,靠住墙壁,像一只虾子般俯下身去,张开口“哇”得一声呕吐了出来,食物残渣摩擦喉咙的凹凸感使她恐惧异常,她快把所有污秽的、陈旧的东西都吐出去了。她的下巴卡在两膝之间,视线局限在这四方里,她的胃怎么容纳这么多食物,明明她这样瘦。   晏山夜晚回到家时,从地下停车场上楼,在电梯里遇上几个民警,民警和他一同上楼,晏山抵达楼层时留意看了看楼层显示,电梯在楼上停住。   怀着一些好奇的心情,晏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上楼,电梯门开就听见喧嚣的吵闹声,从狭窄的楼道紧密地袭来,晏山被声浪一推,顿了顿脚步。   童米兰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吼叫起来也不尖细,仍旧有些粗糙,语速快起来就粘连成一片,晏山听不清他们吵些什么,走过去看见程满满光着上半身站在门外,背上许多鲜红的抓痕,民警不断将童米兰往门里拉,想要分开两人。   童米兰额角有干掉的血,变成非常深的红褐色,在楼道暗沉的光的映衬下十分可怖,再加上她睁着一双圆鼓鼓的眼,嘴里咒骂不断。她被民警固住腋下向后拖去,两条纤细手臂支伸出来仿佛螃蟹,程满满通体赤红,往前扑,兀自咬紧牙关,民警恼怒了,大声说:“你一个男的打女的好意思吗?”   “他妈的,他也算女的?你自己看看他身份证上写的男的女的!”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民警也愣神了,门外瞬间跌入死寂。   晏山已后悔上楼,更不应该久留,但童米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看到他,眼里盛满许多情绪,碎发被血黏住了,干硬的,好像能一捏就碎成渣,童米兰的心或许也碎成渣。童米兰死死盯住晏山,仿佛除此之外她没有可以注视的事物,她要为眼神寻一个寄托,让自己不必羞愧、心灰。   也不知童米兰哪里来的气力,能挣脱民警跳到程满满面前去,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清脆的巴掌就扇到程满满脸上去,留下五条火辣的红印。民警严肃地再次锢住童米兰,厉声批评她。   这次程满满没闹了,脑袋偏斜着噤了声。   晏山觉得自己该识趣离开,装作一无所知,但童米兰对他轻轻摇头。民警注意到晏山,让他不要凑热闹,童米兰说:“他是我朋友。”   室内狼藉,几乎没有下脚处,民警要求去派出所调解,童米兰拜托晏山跟她一起,站在她的身边时,晏山才发现她抖得厉害,丝毫没有敢在民警面前打人的嚣张气焰。   其实晏山不想掺和到别人的私事中,只是童米兰看他时那样凄哀,晏山心软了。   在派出所,民警让童米兰出示身份证,童米兰把皮包的金属扣摔得震天响,掏出一张身份证,亮到桌上去,那上面的照片赫然是一个男人的面孔,有棱有角的方正脸庞,头发剃得好短。原来童米兰不叫米兰,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童伟强。   民警拿起身份证仔细端详,震惊的眼神在身份证和童米兰的脸上来回游动,最后问道:“童伟强,这是你本人的身份证?”   童米兰的衣服换过,在车上已经把头发梳理好,此时又是精神抖擞的,看人时眼睛毒起来,能剜掉人的一块好肉那般,她声音拐着弯说:“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她一一背出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是在晏山没听过的一个村里。晏山知道童米兰振作起来了,派出所敞亮的环境让她安心,这不再是一个能承受疼痛的地方。   民警点头,让他们去调解室门外的椅子上等候,童米兰用抓夹把头发拢起来,还有闲心从包里掏出镜子照她的伤处。程满满坐在她对面,眼下划拉出的红痕愈发青紫了,他双臂环绕在胸口,愤懑道:“我就知道你们他妈有一腿!”   童米兰收回镜子,恶声恶气道:“你还想挨一巴掌是吧?”   程满满对晏山说:“喂,你知不知道她还是个带把的啊?别骗得像个傻子一样。”   童米兰说:“你今早吃了屎怎么不刷牙?”   两人越吵声调越高,引来民警维持秩序,威胁教育几句,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各自把头偏向一边去,嘴翘得老高。   晏山始终没说话,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对于程满满那些蠢话他也懒得反驳,他连跟程满满说一个字都嫌麻烦,和这种脑袋缺根筋的人沟通纯粹白费力气。   初见童米兰时,她的轮廓透出一些硬朗的影子,晏山有过猜测,但后来便不甚在意,性别很多时候只是表象,人总是在寻找一种舒心的活法,所以他不惊讶,也没当猎奇的事去看。   以一个男性的框架和女人的内心去生存太艰难,社会把性别的界线划分得那么清晰,男女应该做的事从出生起就被规定好,人只管接纳、照做。童米兰是反叛的,她无法泯灭界线,只好跨越,她喜欢在唇上搽满跳脱的红色,配黑色眼影,爱柔软胸脯,既然这些被认为是女性专属,那便做一个女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晏山是一样的。   民警将童米兰和程满满叫进调解室里,晏山坐在派出所内不自在,就走出门外等待。童米兰先程满满一步出来,转身回去说:“你改天再来家里搬东西,今天不想看见你。”   程满满嘴里叼着烟走了,童米兰迎着派出所门口的路灯站得笔直,简直要把自己也站成路灯。此时泪光在她眼圈里一闪一闪,真成了照明的亮光,她不吭声地朝前踏步,直到离开派出所的范围了,才大叫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幸而夜晚街上没几个人。   她哭得悲苦,晏山跟着耳朵发酸发胀,摸遍全身寻不着一张纸,童米兰已经用裙边擦干了眼泪,大声说:“我正在存钱,马上就能做手术了,以后我就能做个真正的女人。”   晏山扶住膝盖蹲下,直盯着童米兰的眼睛,说:“我一直都把你看作女生。”   童米兰瞧着晏山温柔得出水的眼神,喉咙胀得发疼,她做女人的这么多年来,没有遇见几个真的把她当女人的人,异性恋觉得她比女人还娇媚,同性恋把她当掩饰。她连公共厕所都没去过,走哪边都是怪异,活得那样混沌又糊涂,哪儿都没有归属。   她不稳地站起来,踉跄几步,对晏山说:“今晚谢谢你陪我过来,我第一次来派出所,想有人壮胆。”   “没事。”   “我要去隋辛驰家喝酒,喝掉今天的霉运。”童米兰扭着一把细腰向前走,身段靓丽极了,走几步转身问晏山,“你来不来?”   晏山顿住,问:“这么晚了?”   “他不会睡觉的。”   “他一个人在家?”   童米兰笑了笑,说:“他一个人住。” 第10章 酒徒之旅   房子是宽阔的大平层,从落地窗望出去,城市错乱的街景和光亮都浮在眼下。隋辛驰的家有一整面墙的酒柜,另一面墙陈列诸多漂亮别致的玻璃杯。   隋辛驰让晏山挑选一只喜欢的玻璃杯。他们说话时,侧影投射在玻璃上,于是四面八方都是两人的面孔,两对眼睛在某一块玻璃上交合成一对。晏山挑出一眼相中的杯子,玻璃透亮,拿在手里有些重,沉甸甸的。   隋辛驰说:“这么有眼光,这只是我最喜欢的。”   晏山问:“介意?”   隋辛驰弯了弯嘴角,说:“不介意。”   隋辛驰拔掉酒塞,酒液被玻璃切割成好多棕褐色的小块,向下沉积了,晏山闻到醇厚的酒香,立即有唾液从两颊温吞地溢漫。他盯着隋辛驰修剪得圆整的指甲,十个雾白的月牙,似乎能像月亮般散发稀薄的光。   晏山看隋辛驰倒的酒度数实在不低,玩笑说今晚的目标是喝到烂醉吗?童米兰说隋辛驰酒量惊人,之前隋辛驰在俄罗斯住青旅,恰好遇见俄罗斯人聚会,竟用伏特加放倒几个俄罗斯人。隋辛驰摇头说太夸张,那是因为几个俄罗斯人之前已经半醉。   晏山说:“你很爱喝酒?”   隋辛驰说:“以前喝酒只因为能找到快乐。”   国外读书时半夜从livehouse出来,重金属音乐好像把鞭炮甩进了人的脑子里,灵魂滞留在现场,隋辛驰和朋友拿着喝剩的酒瓶慢悠悠地走,走得十分颠倒,期间遇上过几次抢劫,泛银光的刀子初次逼近眼角时,隋辛驰还在愣怔地吞咽酒液,朋友则吓得高举双手,颤巍巍把包和手机全部丢出去,几人全身上下被洗劫一空,只剩衣物和酒瓶,隋辛驰觉得还好有酒精,回到公寓继续喝酒,像做了一场梦,朋友在耳边哭诉她的包是新淘来的孤品vintage,她简直憎恨透了白人。   隋辛驰说:“我曾经觉得被抢劫是一件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晏山说:“我以前在德黑兰也被抢过,那些飞车党像一阵风,回过神来手机已经不见了,当时我一个人站在路边,最重要的工具消失了,不夸张的说真想晕倒,并且永远不要醒来。”   童米兰说:“你一个人去的?”   “旅行很难找到契合的同伴,往往只能在不同地方认识新的人,他们分别可以和我同行一小段,再告别,所有的相遇都成为记忆。”   “去到那些国家,你不害怕?”   “人生会因为害怕少掉许多乐趣。”晏山说,“不过安稳也是一种方式,每种方式都是选择。”   隋辛驰说:“我赞同。有了选择就有了命运。”   童米兰点头,举起了酒杯说:“好吧,我也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干涉我的选择,即便我走得再困难......即便手术和用药让我早早挂掉,我都要自己选择。”   童米兰伤心欲绝,势必灌醉自己。她哭诉程满满或许是个同性恋,每次提起她要去做手术,程满满便怒不可遏,两人不是第一次为此争吵,只是今天闹得大了,吵得人尽皆知,以后还如何回家面对左邻右舍。童米兰回想起来痛觉迟来的耻辱,背后刷刷冒出冷汗,当时闹架只顾占上风,恨不得将程满满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哪里在意周围邻居很可能听到。   “我简直弄不懂他到底把我当男人在爱还是女人在爱。”童米兰露出苦恼的模样。   晏山说:“非要给爱情划上性别条件吗?”   童米兰恨恨地嘟囔:“可爱情就是有条件的!”   隋辛驰无奈道:“程满满有时候比高中生还幼稚,你看中他什么?”   “隋辛驰,你也没资格说我。”   隋辛驰没有接话,把很长的睫毛垂下去,晏山坐在他斜对面,悄声着看他一眼,他整个人靠倒在沙发上,坐得很懒散。晏山很想顺着童米兰的话问下去,但始终没有开口,他奇怪自己好奇心怎么变得旺盛了。   童米兰醉得很快,摇晃着起身,用隋辛驰家的音响放音乐,醉醺醺地拉上晏山和隋辛驰在客厅旋转,晏山转得眩晕,身体卸力地任由童米兰拉着,童米兰的手汗津津,打滑,他无防备地被旋出去,也就让惯性推着走了,半路中后背靠上坚硬的东西,沉静地散发温度,比他宽一些、高一些的肩击着他的肩,音浪推着他们走在窗外的光点里。   不应该转身,转身会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看进去后便无法挽回。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是电影的靛蓝,晏山沉在海底了,呼吸也变得那么急促和悠长,他还是得转身,看电影的画面在隋辛驰的脸上变幻,像好多好多鱼游过去,所以有磨人的海藻缠住他们,四肢动弹不得了。   童米兰醉倒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们离得有些近,晏山看见隋辛驰的嘴巴欲动,他先一步说了话:“醉了吗?”   “她不是说了我的酒量很好。”   “出去喝吧。”晏山轻轻地勾了勾隋辛驰的手指,又很快地朝后退出好几步,急于跳脱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似的,却始终看住他。隋辛驰的眼神一点一点延伸,转移到靛蓝之外了,他想晏山的手指怎么是凉的,好像一滴水珠掠过去。   凌晨一点,他们随手扫一辆自行车骑出去,无数条街道此时只剩荒凉,只有便利店挤满温暖的光。晏山说我们一直骑下去,路过一家便利店买一瓶酒,其实按道理该一人一瓶,但我们玩得温柔一点吧,两人一瓶。   “没有目的地?”   “没有目的地。”   隋辛驰从来没有觉得湛城有这么多便利店,从那些黑沉又弯曲的街巷胡乱地绕,便利店就安静地、温和地从某处出现,像一处舒适的巢穴,柜台前坐一个睡眼惺忪的店员,打着哈欠扫条码。晏山和隋辛驰的两颗脑袋凑在货架面前,商量选哪一瓶酒。   他们随机寻找酒喝,买那些从未听说过的品牌,两人在店门口扯开拉环,啤酒沫亮白的花迸溅了一手,小麦的香冲到喉底去,晏山先喝掉一半,隋辛驰再接过去,酒瓶翻转过来,跌出几滴残存的酒液,其实后喝的人总要吃亏一些。   喝到过难喝的勾兑酒,黄褐色的酒里泡着一颗梅子,只有工业酒精酸辣的味道,总之也喝下去,口袋里的拉环碰撞得哗啦哗啦乱响。晏山喝得酒液飞上睫毛,成为一朵雪花,他闭上眼,隋辛驰的手已经从他睫毛上落下去了,于是他们开始大笑。   喝酒不能混着喝,这是晏山从喝酒第一天起就知晓的准则,否则会醉得快,他懂得,今晚却想一直喝下去。隋辛驰的手指穿过他的手指接他喝过的酒,他的一颗心被顽石吊挂了起来,沉重地悬在半空,他越喝越口渴,脑袋里的泥浆一点一滴灌注起来,四肢却那般轻盈,踩着自行车的脚踏像踩着棉花,听见隋辛驰在前面唱歌,英文歌词,歌声在风声里变成小鸟的嘴啄他的耳,想起Light Scar墙上的那只没有脚的蛊雕,它要一直飞、一直飞,像他现在这样,飞到树上去。   路中间怎么会横生出一棵树,晏山一个有多年骑行经验的人又怎么会在下坡时不知刹车,直愣愣撞上那棵树,四仰八叉地滚到地上去,他痛得眼冒金星,屁股感觉要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坑,是谁说摔倒了要立刻爬起来?他只想长久地睡下去。   视线的混沌中看见隋辛驰的背影停住,他扔了车跑过来,身影左一摇右一摇到跟前了,好急促的呼吸声钻到晏山的耳后来,隋辛驰问他有没有事,两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把他从地上托抱起来。晏山摔得没力气,几乎整个身躯都支撑在隋辛驰身上,手搭着隋辛驰的肩。   “晏山,有没有事?”隋辛驰的声音很平静,又似乎抖了抖,“说话。”   “靠,痛死了......”   旁边有路过的汽车开了大灯,晏山知道司机好心,可觉得十分丢人,干脆脑袋一低埋在隋辛驰的肩上了,想要将脸藏到暗处去,隋辛驰对着司机摆了摆手。然后晏山又觉得好笑,没忍住大笑起来,眼角笑出眼泪,左边脸颊也还麻着。   隋辛驰的气味是一把刀,割掉心里吊着石头的线。他两只手放在晏山的耳朵旁,这样他就捧着了晏山的脑袋,晏山还是在笑,好像被人挠痒那样止不住,隋辛驰的拇指变得湿湿的。晏山的眼角笑起来时翘得很长,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干净又宽阔的褶,多么闪,世间所有的水都浸润在里面了,四周再黑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看到晏山的眼,就能看清许多事物。   隋辛驰用一些力,偏过晏山的脑袋,左脸颊通红。他说:“完蛋,好像摔成了傻子。”   晏山使劲锤了锤隋辛驰的肩膀,说:“滚蛋。”   隋辛驰说:“去看日出吧。”   两人骑到湛城的山上,决定等待日出,带着最后一个便利店买来的最后一瓶酒骑上山顶。他们坐在石阶上,边抽烟边等待,周遭只有鸟叫声、树叶翻转声,静得像今天是末日,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隋辛驰躺下去,阖上眼,半梦半醒之中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隋辛驰,太阳出来了。”   于是他睁眼,看见橘红的太阳现出它的身影,金光之下整座城市都浮动着,晏山的表情很兴奋,将最后的酒液一饮而尽。   这是崭新的一天。   饥肠辘辘的两人去早点铺吃早饭,隋辛驰带晏山去他经常光顾的汤包店,点了三笼蟹黄汤包,汁水把汤包浸得油亮油亮,又鲜又香,晏山饿极,清溜溜的涎水猛蹿到腮边,汤包沾了米醋更是鲜爽开胃,回过神来舌尖烫得雾雾的,不太利索,只好伸出来晾着,隋辛驰望着他笑,觉得此时的晏山真像一只小狗,他问晏山还要不要再加,这里的生煎也很不错,晏山只顾点头。   晏山要回隋辛驰家里拿落下的手机,他们走到小区门口,正巧应淮从车上下来,远远就瞧见他看着他们笑,说不清笑容里有些什么,晏山只是给看得不爽,食欲饱足后困意直逼上来,他打了一个哈欠,只想拿了手机回家饱觉一顿。   应淮没看他,一径笑着道:“隋辛驰,你是刚出去呢,还是夜不归宿啊?”   “昨晚没回来。”   “你俩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隋辛驰回答:“骑车去了。”   “骑车?”应淮指着晏山说,“他没骑到你身上去吧?”   晏山有些恼了,说:“说什么呢?”   隋辛驰皱眉,加重了语气道:“应淮。”   此时应淮不笑了,阴阴地眯着一双长眼,晏山觉得应淮整个身躯都在用力,非常像成熟过头后的果实,随时可能爆裂、淌汁。他看着晏山,仿佛看着一个恨入骨髓的仇敌。 第11章 不凶残   晏山昏睡到下午,起来吃了一顿晚饭又继续倒头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好久没有这样彻头彻尾地酣睡过去,晏山只感到身体所有的负担都给卸下去了,除了脸睡得太肿,晏山简直不忍心照镜子,想起他的手机还在Light Scar,晏山先去了一趟健身房,让脸紧致如初,对着镜子终于是十分满意,但左边脸颊生出指甲大小的淤青,按上去涨涨的,好像一块青苔。   他正苦恼这淤青大概多久才能消下去,镜子中忽地闪进一张圆球般的脸,眼睛很可怜地挤压在肉里,此人穿件白色紧身背心,身材倒很壮硕,典型的脂包肌,身材比例太过残忍,晏山想起隋辛驰问他如何分辨一个人的取向,此人就是明显的同性/恋气质浓烈。晏山预感不祥,转身去收拾东西,他搔首弄姿了一会儿,来找晏山搭讪,声音夹得娇俏,问晏山练多久了,平时吃些什么,一边问一边脚密密地攒动,朝着晏山这紧靠过来,说帅哥我想要你的微信。   晏山只是摇头,脸色冷得要把人冻结,此人却穷追不舍,说帅哥你不要这么高冷,或者你把......你健身穿的衣服和袜子给我也可以。晏山五雷轰顶,一口气噎在喉头差点晕过去。健身房人鱼混杂,晏山常遇见搭讪,多数是女生,最多不过委婉来找晏山说可不可以帮忙卸片,卸完再问能不能加个微信,拒绝后也就作罢,没遇上今天这样猛追不舍又恶心的。   “脑残吧你。”   晏山背了包要走,此人大跨步挡住去路,堪堪只齐晏山的喉咙,终究图穷匕见,右手向晏山下体伸去,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没有,晏山不敢细想,总之回神过来,他的拳头已飞到变态的脸上,脸肉弹起又陷进去好几下。变态撞到储物柜,晏山又踹了他一脚,还想继续踹,眼见他蜈蚣似的蜷起来了,又哀哀求饶,手到处乱挡在身前,晏山觉得没意思,踹一个变态可能会把他踹得很兴奋。   晏山像吞了成千上百只苍蝇,还没办法吐出来,他得自己消化,然后记忆里增添一个永久的黑影。   去找前台投诉,店长连鞠三躬,真诚致歉,承诺要把控会员素质,晏山知道这根本无法把控,毕竟无法根据外貌判断一个人是否为变态。   晏山愤怒地对童米兰讲述了这件事情,一连抽了两支烟。   他对于同性/恋迷恋用过衣物的癖好感到困惑,并且有永久的阴影。大学时有一段时间晏山常丢失内裤和衣袜,为此他十分迷怔,甚至怀疑寝室有神秘力量,但只有他丢失了东西。后来知晓罪魁祸首是他的下铺,偷了他的衣物借他的名义再卖出去,难怪他那时手头阔绰,有闲钱给女友买包包。被发现时他甚至坦荡地劝晏山加入此项营生,保证他们日后会发家致富——至少赚得第一桶金。晏山大骂下铺,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想到他的衣物出现在某个人的手上就足够让晏山作呕。   童米兰欢笑,手指接着眼边的泪水,说:“让你也体会一下女性常面临的烦恼。”   童米兰说她在地铁上经常遇见骚扰犯,即使她有的只是一对假乳,也依旧感到冒犯,不过有次变态摸到童米兰的下体,童米兰相信她也给变态留下了永生的阴影,于是童米兰和晏山一同诅咒所有的骚扰犯暴毙。   隋辛驰在二楼画稿,画稿时他变得更加沉默,晏山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他和童米兰的对话,总觉得隋辛驰在工作时开辟了一个独自的空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融入进去。   晏山问童米兰早上隋辛驰和应淮是否发生了争吵,童米兰说她提前被请出了隋辛驰的家,那时她因为宿醉头疼欲裂,视线被眼屎糊住了,也没看清应淮的表情,只听见应淮非常大声地说话,跟只乌鸦似的叽叽喳喳,闹得她脑袋更加疼,所以一句话也不想听。   “如果你看过隋辛驰和应淮吵架,你会觉得我和程满满昨天只是在友好地沟通。”   晏山听出童米兰跟应淮的关系大概不好,说:“应淮和隋辛驰看起来不是暴躁的人。”   童米兰翻了一个非常优雅、流畅的白眼,说:“你不了解应淮。”   晏山并不想了解应淮。他只是想,昨天见到童米兰和程满满吵架已是惊天动地,隋辛驰和应淮还会吵到怎样夸张的地步?是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涕水连连,还是扔的东西也能堆成小山,应淮瘦削的身体并不像很有力气的样子,隋辛驰的体力一定会占据上风,难道他是一个潜在的暴力狂。一个有肌肉又同时有纹身的人,很容易把他和暴力联系起来。   “那隋辛驰呢?难道他也是个暴躁的人?”   “就我的了解来说,他是一个情绪过于稳定的人。”   已到饭点,外卖员进来送餐,米饭香气扑鼻,闪亮如同瓷白的珍珠,童米兰说她太累,没有了食欲,便将她那份给了晏山。   这时隋辛驰下楼来吃饭,看晏山夹着两只筷子咻咻地把米饭赶进嘴里,右腮含了颗糖似的鼓鼓地动,嘴唇给吃得油亮亮的,本来不饿的胃此时空得紧缩,咽唾液下去都有回响。隋辛驰第一次看人把外卖的饭菜也吃这么香,他坐到晏山身边去,打开饭盒,水蒸气窜出来,滴得手边全是淅淅沥沥的水珠,晏山放慢了吃饭的动作,递来几张纸巾,隋辛驰两手拿着饭菜没手接,晏山就越过他的一只手,帮他把面前的一滩水擦干,一颗头放在隋辛驰鼻尖底下晃动,空调风把晏山半边头发斜着向上吹,发尾也就滑溜溜贴在隋辛驰的下巴上了。   晏山的眉毛很浓很黑,头发也是,像在墨汁里泡了好久。   童米兰问:“晏山,你应该去考虑做吃播,我看你吃饭都饿了,有点后悔把饭给你。”   “我再帮你点一份。”晏山掏出手机说,“很多朋友都建议我去做吃播,但我不是吃不胖的类型,怕体重直逼二百斤,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金钱和外貌上,我要两者兼顾。”   “的确,你太高了,如果再加上一个庞大的身躯,肯定像一个暴躁的流氓,会吓坏所有人。”   “是吗?我以为即使长胖,我也会是个长相和善的胖子。”   童米兰认为晏山对长相和善有非常深刻的误解,她说她对晏山初次冲上她家的的印象历历在目,一开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表情严肃地挡住门,把整扇门遮蔽得几乎没太多空隙,连光都钻不了空。童米兰甚至以为晏山下一秒会抡起手臂挥上来,所以她害怕程满满挨打,因为她觉得程满满会被扇晕或七窍流血,那场面过于凶残了。   晏山不禁笑起来说:“你现在说害怕看到凶残的场面,你知道程满满被你揍得多惨吗?”   “我也被他打得很惨,好吗?”   “隋辛驰。”晏山忽然转过头来望着隋辛驰,下巴撑在手心,胳膊肘抵住膝盖,“我长相不和善吗?”   隋辛驰想装作认真审视晏山相貌的样子,怎么会真的就看怔了,连自己也很恍惚,把晏山带笑的眉眼都看得过分清楚,眼是眼,唇是唇,黑的白的红的都分明,看到最后心里也印上这些影子,原来人心是真的能作画的。   晏山看隋辛驰不说话,笑着推了推隋辛驰的胳膊催促,说:“不用考虑这么久吧。”   推完他立刻后悔,总觉得这个推搡的动作很不光明、很不磊落,但又想这动作实在没有可指摘的地方,他跟他的任意一个朋友都这样相处,勾肩搭背的,比这不知亲密多少。   于是晏山也就蹭着沙发往旁边移了移,跟隋辛驰拉开了距离,又很局促地捏了捏耳垂,说:“不是吧,我难道真的长得很凶残?”   “不凶残。”隋辛驰吞咽着一口米饭,觉得这一口饭实在很难吞下去,要把嗓子黏一起了,“没有凶残。”   晏山觉得隋辛驰说话很有客观性,仿佛他是一个冷静自持、不会撒谎的人。 第12章 孔洞   童米兰说:“我觉得男人都是暴力狂。”   晏山说:“请不要群体扫射,我就是一个厌烦暴力的男人。”   童米兰说她家的所有男性都非常暴力,这让她的童年变成一个战场,所以她期望有一个温柔的伴侣,显然程满满与温柔相去甚远。   隋辛驰说:“程满满不算暴力狂,他只是一个白痴。”   隋辛驰语气平缓正经,既无鄙夷也无戏谑,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不是责骂一个白痴。   白痴和暴力狂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关联性,因为你白痴,所以更可能成为一个暴力狂,但还是白痴更具有侮辱性质一些,可以磨灭掉一个人的绝大部分美好品质。   童米兰有点赌气似的说:“我喜欢他的白痴。”   有一个女生发出惶惑的惨叫。小然在给客人穿孔,女生木木地微张嘴唇,发出吸溜唾液的嘶嘶声,她的嘴唇下方有一颗光滑闪亮的钉子,眼线将要被泪水晕开,成为黑乎乎的墨迹,小然嘴笨,对着疼出泪水的女生像个呆瓜。童米兰给女生递去纸巾,听她扬言揍飞怂恿她来打唇钉的朋友,白纸很快也被浸黑了,童米兰从手提包中翻找出眼线笔,半扶住女生的腰,给她填补眼线。   女生闻着从童米兰脖颈传来的阵阵芬香,双颊粉红了,口齿不清地说:“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脸上穿一个洞出来。”   “不需要问理由,这只是一个洞而已。”童米兰的侧手边摩挲着女生的睫毛下方,“宝贝,你应该换一只眼线笔。”   童米兰有一颗舌钉,说话时在她的口腔里若隐若现。女生的全包眼线又很清晰利落了,浓密的假睫毛下来又上去,豹纹花色的厚底鞋在地板上敲着,她前倾身体,脸快要凑到童米兰脸上去了。   童米兰拍拍女生的脸,说:“你这种喜欢亚文化的女孩不在身上穿点孔是不会舒服的。”   “我朋友说不穿孔不配做亚逼,所以我来了,但其实我很怕痛,怕得要死,来之前做了几百次心里建设。不过现在我是一个合格的亚逼了。”   女生笑起来,腰间满溢的肉也颤了颤,童米兰觉得女生丰盈的身材和麦色的皮肤都很性感。   “但还是弄不懂我朋友为什么说穿孔很爽!”   要问穿孔这类令人痛楚的行为如何产生快感,晏山认为痛楚本身就和欲望连结,缺失才会产生欲念,但当你可以自主决定盈亏,如同用手指捏捏大腿肉那样简单,的确使人感到对身体的掌控,即便掌控是微小的。   女生走后,他们继续谈论穿孔。隋辛驰说穿孔的感觉就像某种生物的牙齿咬进皮肤,血被堵在了钉子里,看上去非常无害且温和,但很容易发炎,还可能增生肉球,只能去医院割掉。隋辛驰直言打rook和耳桥时直冒冷汗,打完后背湿得能淌水,钉子穿进去时,他听到类似海绵被凿破的声音,驯服穿孔的过程是场漫长的自虐。   于是晏山仔细观赏隋辛驰的耳洞,好像有一把剑残忍地贯穿了耳朵。   童米兰问起晏山有没有看过《蛇舌》这部电影,晏山说看过,看完后他爱上了吉高由里子,但再也不想看见她的舌头。   先给舌头挂上环,等穿的洞不断扩大,手术刀再割开舌头,舌头像蛇杏子一样分裂出去,扬起来卷起一边,不同于简单埋一颗钉,这违背了人体的构造,是一种另类的改造身体。童米兰说她差一点就让舌头上的洞外扩,改造身体几乎有成瘾性。   “我以前觉得程满满像AMA,内核是温柔的,AMA喜欢施虐,程满满喜欢使用暴力,这都差不多。”   “但你不是RUYI,你并不想承受这些。”隋辛驰点燃了一支烟,喷出灰雾,他上楼给客人纹身去了。   童米兰开始给晏山讲述程满满。   程满满是一个孤儿,从小辗转在各种亲戚之间,亲戚都对他不太好,狠毒一些的人也虐待过他,时常饱一顿饥一顿,十岁时饿晕了头,直愣愣从楼梯上给滚了下去,所以额头留下好大一块疤痕。如此坎坷的生长经历,他难免仇恨这个社会,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亲近之感,高中毕业后立即去台球厅打杂,最初给社会青年买烟跑腿,后来加入他们,成天打打杀杀的,进看守所蹲过两天,出来后在理发店做学徒,童米兰常在那家店做造型,因此认识程满满,程满满经常免费给她按肩颈。   程满满说不在乎童米兰是跨性别者,比起他从前所遭遇的一切,这种事实在是很无所谓,不过是器官的异同而已。童米兰很同情程满满,一个人至少不该平白无故遭到折磨,因不公而变得尖锐多刺一些也情有可原,她相信程满满本性善良,或者说她认为。   “我很多时候也有非常不端的行为和想法,这没有办法避免,我的生长环境无法支撑我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当然,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嫉妒那些出身优越的人。“显然童米兰不愿赘述她的过往,“比如隋辛驰,刚认识他时我以为他这个人非常冷漠绝情,后来知道他单纯对许多事都无所谓,因为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缺乏的。”   晏山惊讶于童米兰的直白,她把嘴唇翘起来,“嫉妒”两个字轻轻松松就从口中滚出来,如此坦荡地承认了许多人极力规避的情绪。晏山不禁重新地、仔细地打量童米兰,很想把她从内到外看个透彻,一个跨性别者的故事该有多么丰富。   “晏山,你会嫉妒哪种类型的人?“   晏山想了想,说:”大概......是那种十分洒脱的人。“   “我以为你会是一个洒脱的人。   “不,我有时候太固执,譬如说......总想要一个结果。”   但究竟怎样才算是结果?他等待的是一个好结果还是坏结果,亦或此时此刻他已经收获了结果,再往前走不过是结果的延续,不会再有新的变化了。晏山思索着,又摇摇头,苦恼怎么忽然把自己聊惘然了,于是很想振奋精神说些其他的。   正想着,程满满猛地推门而入,带进大片的热浪,他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站到他们面前,架子摆了没十秒就泄了气,焦急道:“童伟强,希特勒呢?”   童米兰换了右腿叠在左腿上,说:“在家里啊。”   “我刚刚回家没看见希特勒!”   “肯定是躲进哪个角落里了,他胆子那么小不是常有的事吗?你非得把他找出来干嘛,肚子饿了自然会出来。”   “我要把他带走。”   “谁允许你带走了?”   “本来就是我捡回来的,所以就该还给我。”   “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养的?”童米兰眼睛一瞪,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有毛病吧!”   “平时也是我照顾他多一些,我挣得少还给他花得多,童伟强,你好意思不给我吗?”   童米兰手指到程满满鼻尖上去,隔空戳了两下,说:“你再叫这个名字试试,我把你嘴巴给缝起来。”   晏山怕两人又一次给闹到派出所去,极有先见之明地起身挡在两人中间,于是程满满看不见童米兰了,急得左右摇摆一颗圆润的脑袋。   “我不想跟你吵,希特勒是真不见了,你现在跟我回去找猫,要是你没关好门让他跑出去怎么办。”   程满满用整个身躯将晏山给抵开,拉住童米兰的胳膊就要往外面拽,童米兰给拽得踉跄好几步,说:“哎呀不会,他根本不敢出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都要把家给找翻天了,要真掉了得赶紧去小区里面找,还得打印寻猫启事。”   晏山终于得知希特勒是一只猫,他几乎如雷劈,想不通为何给一只无辜的猫取如此凶残险恶的名字,这是否过于随意,不,应该是过于慎重。隋辛驰说得没错,程满满是一个白痴,但更可能也是暴力狂。   眼见要被拽出门了,童米兰看程满满是真的火烧眉毛,急得上蹿下跳,今天不把她拖回去不会罢休,只好说:“行了,猫不在家。”   “那到哪去了!”程满满一跺脚,天花板似乎都能给他震出灰渣。   童米兰努努嘴,下巴往二楼一送,说:“我暂放在隋辛驰家里。”   童米兰真也是个人精,早就料想到程满满会把猫带走,今天一早就把希特勒放到隋辛驰家里,打算熬过这段时间再说。夺猫之争战斗出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架势,父母双方互不相让,细算彼此付出,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具象化,也幸好是一只猫,若是小孩,程满满已经会报警抓童米兰。   晏山心想他和康序然之间万幸没有宠物的羁绊,当初晏山有过养一只狗的想法,康序然断然拒绝,认为他们没有时间负责一个生命,想来也是正确的。   “隋辛驰,还我猫!”   一只烟盒从楼上扔下来,划出流畅弧度,砸中程满满的头颅,他哎呦一声。   隋辛驰站在楼梯间,背靠墙说:“程满满,你别发疯。”   程满满已经旋风似的飞奔上楼了,见势要揪住隋辛驰的衣领,隋辛驰也没躲,让程满满抓了,头没偏一下,眼也没眨一下。   “猫先放在我家,你们两个冷静地商量以后再决定谁来我家领走,在此之前谁也别想来抢。”隋辛驰对着程满满说,“童米兰的手术是迟早的事,你左右不了,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趁早分了去找个男的谈恋爱,她就是个女的,别觉得她的外表能给你打掩护,也别再纠缠她了。”   程满满噤声了,手沉沉地从隋辛驰衣领上落下,隋辛驰抬手捋平了褶皱,转身给客人说了声抱歉,继续工作,程满满失神地看着隋辛驰握着纹身机摆动大臂,他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童米兰不久就追了出去。   晏山上楼准备跟隋辛驰道别,隋辛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没看晏山,心思全在刺青上。   晏山还是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叫一只猫希特勒,他俩不会天天阅读《我的奋斗》吧。”   “那只奶牛猫嘴巴上天生有条黑纹,像胡子一样。”隋辛驰说,“程满满取的名字,我说过他是一个白痴,他根本不知道希特勒是谁,只是碰巧在网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第13章 记录者   童米兰的故事应该被拍出来。这样的想法不是突然从晏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大概很早就有了雏形,他跟童米兰交涉,童米兰立马回绝,说她不想出名。晏山也不受挫,他觉得童米兰迟早会答应。晏山半路出家拍纪录片,是一项极为英勇的决定,过程曲折,遭到太多拒绝和冷眼。   起初晏山只是在旅行的途中随意拍些零碎的片段,空闲时间剪辑了发布到网上,收获许多好评,他便认为或许不带繁杂技巧的镜头自有受众,当然他的外貌也是天然的优势。他一个跟艺术不沾边的理工男,只是在大学时加入摄影社,认识几个玩摄影的朋友,就敢毕业后自费去拍纪录片,再加上一个富二代朋友的资助,晏山一个人身兼数职,从海边走到山边,从城市走向乡村,经历太多不顺,最终找到老张。   在拍摄这方面,晏山一直有些高傲,认为自己多少是天赋异禀的,他懂得如何用镜头诉说故事,即便没有经过专业的学习,晏山能一步步自己摸索,也跑过好多剧组打杂,做些零散的剪辑工作,平面摄影的活也接,拍别人或者别人拍他,还去淘宝店当模特,甚至不忘经营自媒体,接一些广告,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是常有的。   晏山从没有明确的理想,他只想人生不要无聊,所以愿意用一双脚不停地走、一双眼不停地看。   他很享受拍摄老张的生活,体验二十多年人生中未曾触碰的东西。肩扛沉重的摄影机跟着老张赶集,走过人群攒动的集市,货车车斗上的水果像小山一样垒起好高,四处都是水果成熟后香甜的气味,以及粮油在阳光烘烤下独有的满足香气,烟熏的腊肉铺满桌子,晏山不爱烟熏食物,光是闻到都觉得舌尖咸得发苦。   他认识好多陌生的蔬菜,它们奇形怪状地躺在灰白色的编织袋上,老张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黑棉袄走在前面,微弓着背,他挑拣蔬菜要把眼睛凑得非常近,再向晏山介绍某种菜该怎么做才好吃,几个卖菜的农民和老张寒暄,用晏山听不懂的晦涩方言,偶尔几辆枣红的电瓶车从旁驶过,掀起尘土跃上晏山的睫毛。   小镇的集市将人的稀松日常容纳了,避不开的吃穿用度都在最质朴、简单的环节,几十块钱买一件冬青色的编织毛衣,衣服用红色透明塑料袋一包,老张的冬天也就凑合地过下去。   乡村的坝坝宴涵盖人情世故,婚丧嫁娶都吃席,无论男女都从天不亮开始备菜,分工明确。老张的孙女嫁人,摆了好多桌,统一红彤彤的桌布盖住大圆形的桌子,再加一层轻飘飘的一次性桌布。   晏山早早来拍摄,凉拌菜一早就码好料,红油明艳,香气扑鼻勾人涎水,每桌最靓丽的菜不过一条鱼几只虾,没有太多摆盘可言,滋味更不算上乘,只是镜头里的人都吃得个个摇头晃脑,面前堆满动物尸骨。   抢肉也要靠功力,看谁筷子伸得长、出得快,还要稳准狠,否则只能捞菜汤和肉渣。晏山从未经历如此场面,筷子还没有旁边小孩快,小孩的两只眼睛从上菜时就紧盯住猪蹄,菜上桌的一刻,只见他屁股从板凳上一弹,左手抓扣着桌布,右手夹筷猛动,最大的一块猪蹄就在他嘴里了,吃得唇边一圈腻得发光的猪油。   老人吃饭最有趣,老张的表哥八十多岁,牙齿全部掉光,也不套假牙,用吊着一层皱皮的干瘪手指慢条斯理撕扯猪肉,舌头率先探出来接着肉,再将肉卷进嘴里,下嘴唇突出来兜好,就用光秃秃的牙龈慢慢地磨这块肉,最后酒将肉顺下喉咙,所以吃饭花好长时间。他还很乐意晏山的镜头对准他,好像有意炫弄他无牙也能吃肉的技术,必须还要品鉴一句:“这个肉今天烧得不好,盐巴放多了。”   女人喝酒也生猛,酒肉都是分不开的,凑在一起气味不好闻,特别在炎热的夏季。晏山喜欢拍喝酒的人聊天,尽说一些平常听不到的话,胡言乱语的很有意思,他们也不管晏山扛着摄影机,只觉得他走来走去很悠闲的样子,端了酒杯就拉晏山喝酒,喝得两眼浑浊脖子通红。   饭后有专门从县城请来的歌手表演,男歌手的头发给发胶梳得好硬挺,强风里也能纹丝不动,音响发出的声音很像在放鞭炮,噼里啪啦完全听不清男歌手唱的歌词,只知道在唱抖音热门歌曲,台下阿姨们喜欢得不行,又拍手又跳舞,脸上洋溢喜气。   晏山跟着老张拍了许久,认识村里好多阿姨婆婆,他的嘴会说,搏得妇女们的喜爱,总想将他介绍给她们的女儿或孙女,闲时她们来老张家嗑瓜子打牌,唠各家长短,老张没见过家里聚来这么多人,只想缩进角落,便总是不耐,说小晏眼光可高着嘞,能留在这儿当乡村女婿?阿姨们觉得老张说得有道理,逐渐不再说媒,却也还是总来找晏山闲聊,说儿女不孝顺,媳妇不肯喝求来的送子汤等诸如此类的琐事,总之她们的生活无非就是儿女,再没有其余娱乐活动。   纪录片的主角是老张,实际上晏山也拍了许多老张身边的“过客”,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具体的姓名,只有一个代号,这个代号贯穿了他们的人生,成为比姓名更清晰的存在。   乌婆婆一生有过六个孩子,死了三个,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没有人清楚她具体多少岁,包括她的儿女,她的脸几乎找不出平整的地方,尽是条条沟壑。听村里人说她以前在镇上经营按摩店,手底下好几个小姐,后来扫黄打非,她逃回村里来住,晏山和她聊天,她对以前经营灰色产业的事闭口不谈,也很可能有意将这段记忆抹去,她的面容很和善,说话时嘴唇黏在一起就发出声音,不像是以前眨眨眼就收取嫖资的人。   衰老让她的记忆停滞、倒退,有时将晏山认成她的大儿子,他去世时跟晏山一般大。她翻箱倒柜地找出积压许久的黄金耳坠,庄重神秘地塞进晏山手里,让他娶媳妇时用,黄金的来历或许不正当,但晏山只能接着,感觉心里一阵暖热,等乌婆婆睡去再放回衣柜。   对村里的女人来说,挨打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更多时候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和频繁,她们在院落被打,扫帚的枝条像细雨一般落在身上,抽得女人尖叫逃窜,最后躺在地上抽搐,但男人不会停手,躺倒的女人更方便他们用脚踹,她们的软肉就像一块橡皮泥,弹起又落下,成为菜摊猪肉般廉价的东西。但这是正常的,邻里甚至不会投以过多好奇的目光,他们认为这是简单的家庭内部纷争,而不是单方面的施暴,最多在男人拿刀追击女人时加以制止。   女人说没有关系,擦擦脸上的泪痕,弹弹衣上的灰,就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完成活计。这让晏山陷入焦虑,他是否应该出手制止这些男人的行为,他们通常矮小、粗壮,他作为一个记录的人,自始至终究竟应该以旁观者的身份扛着摄像头,还是临时介入一场不会中断的悲剧中,这些妇女又是否需要他的拯救。   晏山曾经制止过一场暴力,老张的邻居女人是村里的屠夫,性格很残暴,喝了酒就动手打老婆,在村里众多家暴的男人中,他是最暴戾的一个。   那是晏山初次看到如此骇人的家庭暴力,觉得整个的呼吸都被截堵住了,他冲上去把男人的两只手臂牵制住,男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偏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晏山,嘴里酒气熏天,晏山看着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男人,感觉他某一天会杀人。   屠夫并未报复晏山,他因为被晏山折辱了,更加汹涌的暴力施加在他的老婆身上,一周后女人来敲张家的门,眼圈肿胀得好像脸已无法承受了,她的眼睛里分泌出浑浊的泪水,嘴唇因破碎而无法全部张开,只能含糊地说话:“你不要多管闲事,我男人因为你帮我,把我打得更凶了。”   晏山哑口无言,不知该愧疚还是愤怒,老张抽着旱烟,半躺在竹编的摇椅上,说:“你不要去管,都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以前我报过警都没有用。”   后来晏山完成拍摄,老张搬去镇上,过年期间晏山去镇上看老张,知道那女人竟用丈夫的杀猪刀砍死了他,血流了非常多,从门缝直接流淌到外面去,最小的女儿就躲在饭桌底下大哭,那女人还有时间安慰女儿。晏山听后非常震撼,想到那女人瘦弱的身躯和温吞的性格,怎么把刀举起来劈在了人肉上。   剪辑工作同样是漫长的,比拍摄枯燥、烦闷,十几个小时连续的剪辑中,晏山常感觉生命每一秒钟都在枯竭,时间于他成为无法切身体会的消耗品,没有时间吃饭就喝咖啡,喝到齿缝里全是苦味,左手和右手永远维持一种姿势,僵硬地移动,再点击。   他瘦很多,肌肉缩了水,整个人看上去小一圈。那段时间康序然偶尔来他家住,帮他整理屋子,陪他聊天,让他不至于抑郁。康序然不想让晏山吃外卖,于是成天在手机上刷食谱增进厨艺,收藏夹里全是食谱。   他总是会非常伤心地抱着晏山,说你的脸怎么越来越小,都要跟我巴掌一样大了,晏山说那是因为我的脸本来就很小。康序然不说话了,很像要哭似的皱皱鼻子,小声说你不要干这个了,明明可以有很高的收入和稳定的生活,你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难走的路。晏山沉默以对,觉得康序然说了这些,就代表怎样跟他解释他都不会懂得。   那时晏山和家里早已断绝了经济往来,父母向来不赞成他的选择,便想以经济压制他,但晏山总能想到办法挣钱,况且他的物欲没有过于强烈,怎样的地方都能入睡,冷水泡米饭也是一餐。他满世界到处跑,父母根本不能经常见到他,渐渐放弃掌握他的行踪。   独立纪录片在国内举步维艰,排片在大城市也无法分得好的场次,只能自费,幸而老张的纪录片入围了好几个知名的奖项,也获了奖,晏山有了知名度,终于和专业导演没太多分别。   纪录片上映时晏山认识了明辽,他们一见如故,明辽喜欢他的纪录片,帮他在各大影院周转排片。   明辽是专业摄影师,在国外学策展,回来后去了北京,再来到湛城,他认为湛城是一个适合艺术生长的城市,很大,很外放,又愿意容纳一切新鲜奇特的事物,不愿意抛弃任何人。   明辽比晏山大十岁,留长发,头发在脑后扎起来,小眼睛圆鼻头,又是一张宽脸。他在摄影圈很有知名度,作品获过很多奖,喜欢拍街头生活,深植入现实,所以他喜欢晏山的风格也就理所当然。   那天明辽打来电话,邀请晏山去参观他的摄影展。摄影展在离市的一个展厅内,离市距离湛城不算太远,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机路程,晏山和明辽许久未见,当下立即答应,承诺下个月会如期抵达,正好这也是一次休假,能在离市住一段时间。   --------------------   或许要到修罗场…… 第14章 骑士骗局   谭兹文是晏山大学时认识的朋友,在大学教音乐,本科时他的学校离晏山学校很近,于是经常结伴,渐渐非常熟识。   晏山认识康序然的那次骑行,谭兹文也在队伍之中。回来后晏山听谭兹文提起康序然,他正处于初步追求康序然的阶段,但那时晏山已经常和康序然出来吃饭,连忙问谭兹文进行到哪一步,谭兹文羞涩说只是聊天,还不太确定别人的性取向。晏山是不会退让的性格,谭兹文却是很随性的,愿意只跟康序然做朋友,他是个把友情看得比爱情重要的人,喜好和晏山很契合,声称不会为了男人舍弃晏山,晏山表示很感动,但始终认为谭兹文即便不放弃康序然,结局不过也是惨败,先一步放弃是十分体面的。   因着谭兹文无所谓的人生态度,除去康序然,两人的友情中从未出现太大矛盾,晏山自觉这很神奇,生命里许多大事都有谭兹文参与,那年晏山决心拍纪录片,谭兹文拿出仅有存款资助,不忘开玩笑说以后要连本带利地还。   对于出游,他们都随意,从不细细规划,谭兹文临时起意要去露营,晏山正好最近难得有闲余时间,也就痛快答应,打电话问康序然要不要去,他先是问有谁要一起,晏山说只有谭兹文,于是他回答上班太累,周末想要休息。晏山表示体谅,电话里嘱咐康序然最近要好好吃饭,不要总想着减肥,康序然在电话里轻轻地“嗯”,可能又觉得声气小得叫晏山听不出,又补了一声重重的“我知道了”,然后两人就没有了话。   临出发的前一晚谭兹文打来电话,说他在酒吧和朋友提起露营的事,问有没有人想要同去,隋辛驰正在吧台吃饭,突然说他那天休假,谭兹文很是愣了愣,顺口就问隋辛驰要不要一起,结果隋辛驰立刻答应。   “其实我有点惊讶,毕竟我和他不算认识,感觉他也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但就是因为不熟所以不好拒绝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想想怎么回绝比较礼貌,不过你们认识,应该也还好?”   晏山握着手机壳的五指出了汗,换了一只手拿,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但却故意地冷着谭兹文几秒,待谭兹文催促,才说了好。   晏山和谭兹文一早去超市买露营所需,下来时隋辛驰已在门口等候,他接来晏山和谭兹文手中的两个沉重塑料袋,塞进后备箱,再接上两个谭兹文的朋友,出发去露营地。露营地在山上,距湛城两个多小时车程,晏山换过隋辛驰一次。   他们定了湖边木屋,预备住一晚,这里风光很恬静祥和。抵达营地时几人都饥肠辘辘,零食无法饱腹,急需补充蛋白质,隋辛驰承担起烤肉的职责,晏山和两个女生把各类菜品摆好,便被谭兹文拉着去湖边照相,晏山觉得不应该留隋辛驰一人忙碌,让谭兹文和两个女生先去,隋辛驰却对他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去吧。”   谭兹文是晏山认识的最爱照相的人,如果可能,他愿意把自己每时每刻的活动轨迹都用镜头记录下来。他曾经要求晏山拍一部他做主角的纪录片,甚至他可以自费,晏山残酷地拒绝,认为一个男同性恋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之处,建议他自己拍vlog发到网上,或许还能吸引优质伴侣,谭兹文说他不至于如此饥渴,缘分自会天降,晏山觉得这是消极主义,爱情必须要主动出击才能获取。   在你一张我十张的模式荼毒后,短头发的包包开始咒骂谭兹文,狂怒道:“老谭,你究竟要拍到什么地步才满意,他爹的你又不帅。”   “只有帅哥才配照相?人最重要的是自信,你懂不懂?”   谭兹文在湖边摆弄出无数姿势,要求包包从各个角度捕捉,晏山不得不承认谭兹文并非容貌出众,但惊人得上相,也擅长拍别人。包包是一个热辣的女孩,气得张牙舞爪,她也急切需要在此美丽的湖光景色中留下倩影,微风中的湖面像一块晶莹的果冻,绿植横生,包包呐喊,上来用脚踹走了谭兹文。   组间间歇时,包包说:“老谭,我就不应该对你抱有任何期待,你说有两个帅哥,谁想到两个帅哥才是一对,真的,你去死吧。”   晏山正蹲在湖边欣赏山间景色,一只鸟将长长的尖嘴直插进虫子柔软的躯体,在自然的浸润中,晏山试图将城市的一切剥离出去,因此短暂忽略了包包的控诉,而后撑起膝盖站起来,才猛然反应过来,说:“什么啊?我们不是一对。”   包包露出抱歉的表情,两手交叉挡住胸口,说:“我问老谭要你微信,老谭说你们都不是直的,我下意识就觉得你们是一对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晏山说,却想着——如果隋辛驰听见了这话,该作何反应?   木屋拢共两层,兼有宽敞的院落,铺满灰青色细小碎石,院后种植着一大片直挺挺又错落的水杉,能在水面上划桨。还没走进院子,晏山就嗅到肉香,隋辛驰站在烤架边沉稳地翻着肉,油花滋啦滋啦地四溅,五花肉有着漂亮的纹理,肥肉部分被烤成了金黄色,烤盘里堆着好些肉,包包两眼放光地迎上去,拿起一串鸡肉就往嘴里塞,另一个女生小安给每人倒上饮料、分餐盘。   他们吃饭时,隋辛驰还在一旁烤着肉,晏山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去隋辛驰旁边帮忙,烤糊两块肉后,隋辛驰笑道:“你坐着去吃呗。”   晏山窘道:“我煮面去吧。”   隋辛驰忙到最后才上桌和他们一起吃,晏山从谭兹文手中截下几盘肉留给隋辛驰,痛骂谭兹文是猪精变的,隋辛驰说:“没事,我边烤肉边吃过了。”   谭兹文觉得隋辛驰远比他的外貌看上去好相处,这时也后知后觉刚才的行为多么值得诟病,叹气道:“唉,上班太累了,一接近大自然就感觉放松得有点收不住。”   小安说:“你至少还有寒暑假,知足吧。”   “你知道那些大学生有多么蠢吗?提交作业连压缩都不会!让交word给我提交个ppt上来,老天,我真的心力憔悴,他们究竟是怎么通过高考的?”   当大学老师,谭兹文时常面临道德的两难,上次他监考抓住一个女生偷瞄小抄,他本来想放水,谁知那女生愈发光明正大,几乎是照着抄了,他觉得自己的教师人格受到了侮辱,走到那女生面前摊开手掌,示意她交出小抄,那女生憋红了脸说她没有小抄,谭兹文说你是把我当傻子还是当瞎子?僵持下女生竟开始抽噎,当下就把衬衫一挎,说要脱光衣服自证清白,老师不信你可以来摸!谭兹文吓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手制止,赶紧叫另一位女监考员过来搜身,找出一叠小抄,字体压缩得如同蚂蚁大小。   “还有上次去省上参加教师大赛,我同事答应给我弹琴伴奏,时间紧迫我们没和太多次,他也答应我回去练琴,结果这傻逼上台弹得像坨屎,评审刚好是我师兄,下来给我发微信问我他是不是上台练琴的。”   最后谭兹文总结:“老师很傻逼,学生也很傻逼,这世界全部都是傻逼。”   包包说:“是傻屌好吗?注意你的用词,而且不要忘记我是你的同事。”   谭兹文点点头说:“对不起小包,我差点忘记了,你是一个正常人。反正我想表达的是,尘世太多纷争,回归自然才最美好,我有点想在这木屋里一直住下去。”   隋辛驰说:“你有没有看过《林中小屋》、《致命弯道》这些电影?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组合十分贴切里面的主角们?山间的木屋加上年轻男女,可能会有一个变态杀人狂一直在暗处监视我们,就等天黑下来拿锤子砸碎我们的脑袋。”   小安两手抱臂,摸了摸胳膊,说:“我的天,你别说了,我的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   晏山说:“靠,隋辛驰,难不成你是cult爱好者?”   隋辛驰睁圆了眼睛,说:“这么惊讶?你也是?”   晏山摇摇头,说:“不是......”   谭兹文说:“别看晏山人高马大,其实他胆子很小,当年我们出去旅行,半夜在青旅一起看鬼片,他直接给吓得灵魂出窍了。还有读大学时去玩密室,他不敢一个人做单线任务,要我陪他,我说你叫声谭哥,明明他比我大,没想到他真的叫了,急得像要哭。”   隋辛驰很难想象晏山急得要哭的样子,觉得非常新奇,很想要谭兹文继续讲一些故事,晏山说话了:“我承认我对鬼神有天然的敬畏之心,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就像你看见蟑螂可以把楼下打盹的宿管阿姨吼醒。”   “蟑螂是比鬼还可怕的生物。”   包包兴奋地说:“那我们今晚的娱乐活动就是看《致命弯道》!”   晏山威胁道:“小心看了成真。”   这时隋辛驰探身过来拿矿泉水,手臂从晏山下巴底下横过去,他说:“不要怕,如果真的有变态杀人狂,我会保护你。”   冰凉的可乐好像在晏山手里发烫了,他觉得晏山的语气里带着好轻的笑意,轻到恰到好处,在玩笑和正经之间。隋辛驰淡淡地看他一眼,让他感觉杀人狂举着镰刀、电锯、锤子一系列残暴的杀人武器袭来时,隋辛驰真的会挡在他的面前,保护他。   天,一个帅气的骑士,童话故事里对女孩织下的骗局,某天撬动二十九岁男人的心。   --------------------   怎么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榜单,都找不到自己在哪!! 第15章 湿漉漉   从木屋向山上行走五分钟左右,穿过葱茏的树林,一条冷冽清湛的小溪蜿蜒而下,溪水在碎石处展现了柔韧,蹦跳着向前了。   晏山捧起一滩水朝臂上浇淋,瑟缩地打一个颤,将带来的西瓜放进溪里冰镇,天然的凉气会带走附着的热气,脚踩进水里去,溪水汩汩,啮咬小腿的汗毛,好像被某种生物的舌头剐蹭着。   溪边的人密集起来,不少人支了桌椅,躺得四仰八叉地避暑,玩牌或搓麻将,许多人在啃西瓜,嘴一左一右地在鲜红的瓜瓤上移动,咬出个弯弯的绿月牙,黑籽滚到溪里,沉下去,晏山想象水里长出硕大的西瓜,像儿时父亲的恐吓——西瓜籽在他肚里生根发芽,最终会顶破肚脐,结出同他脑袋一般大的西瓜,他吓得坐在鲸鱼样式的便盆上几个小时,小手很徒劳地捶打肚子。   他把这件趣事同隋辛驰讲了,惹来隋辛驰的笑声,不是那种嘲弄的笑,仿佛是笑一件可爱的蠢事。他偏过头去看隋辛驰笑,肌肉牵动着嘴唇,右下方环着小小的银色圆圈,他的下嘴唇是偏厚的,唇珠很明显,上嘴唇的轮廓像用油笔描上去的,分外清晰,那银圈也就更显眼。   晏山指着自己的嘴唇,问:“接吻的时候......有影响吗?”   隋辛驰没有料到晏山会突然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他用舌尖轻抵了一下圆圈,光溜溜的,然后回忆与人接吻的滋味,有人抱怨过这件事吗?好像是有的,但当时隋辛驰大概回了一句:那就不要再跟我接吻。   隋辛驰回答:“你试试就知道了。”   晏山喉咙发紧,粘在一起开不了口,像有铁环固着,他使劲震了震,不可思议道:“什么?”   隋辛驰看着晏山,后知后觉这句话的歧义,说:“你自己打一个再去和别人接吻,就知道什么感受了。”   “那还是算了。”晏山说,“我想应淮也不会介意,要不然你早该取掉。”   一时静了下来,只剩水流声,两人就互不相看地坐着,好似都有些莫名的窘,需要沉默一段时间。   有几个儿童拿着水枪四处奔走洒水,半空中织出断断续续的银线,漫天飞舞着。   晏山和谭兹文去小贩处买了五支水枪回来,几人穿梭在溪水中打着水枪战,包包和小安一个战队,勇猛地往前,水滋得晏山眼睛都睁不开,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隋辛驰拿着最小号的水枪掩护晏山,最初也用心帮他抵挡一些攻击,奈何他们两人的水枪实在mini,都被淋得很湿,后来混乱中也不分战队,五人都打作一团,晏山扯住隋辛驰的衣角钉他在原地,脸朝向另一边,对准他胡乱喷一通。   隋辛驰一双手握住晏山手腕,也绊住了他。正左右挡着,那边小安猛撞过来,三人追尾,隋辛驰撞到晏山的胸膛上去,两只手不偏不倚摸着,肌肉鼓鼓的,包着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   “怎么吃我豆腐?”晏山怪笑一声,直接弯腰用手心聚了水,向隋辛驰泼去。   汹涌的水完全浇湿了隋辛驰的衣服,在刚才的拉扯之间,轻薄的白色背心直接脱线裂开,隋辛驰半边胸膛敞露,晏山还在道歉,隋辛驰已经胳膊一抬脱了衣服。   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地看到隋辛驰的刺青全貌,在自然山水映衬下,竟很有种震撼的冲击。他的后背正中是一位女神,姿态很是威严,手中捧着一轮圆日,那该是太阳女神羲和,她占去绝大部分面积,线条精细。其余零零碎碎的刺青,有东方或西方鬼神,有纯碎字符图案,晏山都认不出所以,也不解其中含义。   随着隋辛驰脱下上衣,在他身边的人都一齐略微向后靠,本能地避让,隋辛驰并不在意四周讶异的目光,破掉的衣服甩上肩头,扛着水枪回溪边,坐在躺椅上了。   谭兹文在晏山耳边悄声说:“好牛的身材,好精彩的纹身。”   晏山没说什么,不得不收回视线,枪里没有了水,急需补充弹药,对面的小学生已拿着水枪向他袭来,他不能输给一群啃手指的小屁孩。   隋辛驰在不远处看着晏山和一群小孩疯玩,感叹晏山怎么有用不完的活力,他实在是一个高能量的人。   隋辛驰渐渐困倦,他一个人站在烤架边一直烤肉还不觉很累,现在精力枯竭了。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希望能照顾好身边每一个人。擅长厨艺,那就和朋友每次出行中都由他来做饭,有洁癖也不愿强加给别人,一人默默就把清洁的活承担下来。   当初在巴黎,朋友们的胃都非常寂寞可怜,他就常做了中国菜约朋友来他公寓相聚,那时认识一个高中就来巴黎的妹妹,家中突遭变故,忽然要打工养活自己,绝望得不知所措,隋辛驰在她成年那天给她煮一碗长寿面,打两个鸡蛋,女孩是湖南人,他就学做一桌湘菜,女孩抱住他痛哭,说隋辛驰,原来你是个这么温柔的人。   假期游欧洲认识各国的人,偶尔遇见经济困难的留学生,隋辛驰也请他们吃饭,他认为自己经济优越,这些都算小事,他对金钱太豁达,朋友之中也有家庭比他优越许多的,也说无法像隋辛驰那样大方。不熟识隋辛驰的人不会知道他其实很细腻,他的长相、处事之风也太冷了一些,叫人自觉地畏惧。他并不是有意装腔,只是觉得表现感情不必用太激烈的方式,况且对身边绝大多数人,他是真的毫不不在意,情绪毕竟是十分有限的。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摇他胳膊,睁开眼闻见西瓜的甘甜气,直愣愣往喉头钻去。隋辛驰睡得迷迷瞪瞪,世界整个的不太清晰,有好几重影子,他急切地想抓牢些什么,用力捉住了近在眼前的麦色的肉体,感到掌心软乎乎的,发烫又湿滑,两边的骨凸出来,往下又深陷进去,他的五指变成缰绳,勒住了热的、活的东西。   原来他捏住晏山的手腕,晏山没有防备,上半身有倾斜的趋势,眼见要扑倒在隋辛驰怀里,左手不得不使力扶住藤椅,右手攥紧了西瓜,汁水顺着手背坠下,浓腻地粘在他们皮肤的交合处了,更使得肉和肉之间分不开,有种堂而皇之的不理睬心思,反正任由肉黏滑地搅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晏山低垂着脑袋,在隋辛驰上空形成巨大的阴影,完全遮蔽住他,他感到这张面孔有陌生的熟悉感,好像刚在小憩中梦见过,是道朦胧的光影。汁液滴在隋辛驰的膝盖上,终于使晏山眨了眨眼,他似乎更朝下沉了一些。   隋辛驰的手机响了,晏山飞快地瞅一眼,看见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出“应淮”两个字,针一样刺进晏山的瞳孔,瞬间有些挫败和慌张,觉得暗中有双眼睛一直瞧着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连触碰彼此都是有分寸的。   晏山听到隋辛驰好像有意地压低了声音,便识趣地要离开,两人皮肤分开时“嘶”的一声,好像撕开白纸。没想到隋辛驰先站起来了,走到树木繁密的后方,扶住一棵树讲话,晏山只看到他的背影,窄窄的金色的脊背。   不知道隋辛驰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总之他回来时表情没太多变化,只是晏山独自感觉到他的冷淡,其他三人没有察觉,一贯嬉笑着,回木屋的路上晏山怏怏的,落在几人最后面,喉咙里焦渴得很。   谭兹文、包包和小安揽了晚饭的职责,其实也就是将一堆速食煮了或炸了,三人在厨房里也嫌闷挤,还要吵得天翻地覆。   晏山等得无聊,向隋辛驰提议去水杉处划船,隋辛驰没有显得兴趣很高的样子,但却点头答应,晏山也不能再收回提议,于是两人很奇怪地坐在船上,弯弯绕绕地避开水杉,磨蹭地用桨击打水面,荡起慢悠悠的水纹。   隋辛驰说:“休息一会儿吧。”   放了桨,船就自然地跟着风的轨迹游走了,隋辛驰半靠在船上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似乎打算长久地噤声下去,晏山兀然就有些气恼起来,也不知是对着沉默的隋辛驰,还是应淮,或者两者都不是,纯粹就是因为隋辛驰的男朋友打来电话,就把他们的气氛扰得这么僵,这正常吗?晏山的额前出了汗,不管不顾使起坏来,船倾斜了身子,隋辛驰举着烟就跌向水里。   水齐着隋辛驰的小腿肚,他抬眼看见晏山两手撑在船沿,狡黠地朝他笑,白牙齐崭崭的,钢琴的琴键似的。   晏山笑着说:“我看你不开心。”   “我现在是真的不开心了。”   隋辛驰沉稳地抬脚踹向船,船轻盈地晃荡了两下,晏山也落入水里,衣服浸湿了,一缕一缕紧贴在肉上,深暗交替着,好像塑料纸鼓出了许多长条气泡。晏山并不抱怨,爽朗大笑起来,水把他的眼睛冲洗得更亮了。   两人厮打到岸边去,内裤又湿透,衣服算是白换了。   隋辛驰甩着头发里的水,喘着气说:“现在我又开心了。”   --------------------   啊,夏天 第16章 剔骨   晚上真的看《致命弯道》,在巨幅投影的加持下,人被残忍肢解的画面更加具象化了,晏山看得胃里翻江倒海,没有关注剧情,只零零碎碎记住几个血腥的画面,后来包包又翻出《咒怨》,谭兹文和小安被吓得尖叫,晏山却叫不出来,他恐惧得近乎失声了,于是主动退回房间。一共三间房,包包和小安分得一间,他抽中单人间,中签时觉得幸运,现在却对漫漫长夜感到惆怅。   整日的玩乐没能让晏山睡着,他失眠得非常彻底,只感到眼皮酸涩,大脑却精准地回忆起电影画面的细节,他突然憎恨自己有不错的记忆力。   山上多蚊虫,晏山被咬得厉害,脚底板竟被咬出一个红肿的包,痒得他不断用另只脚挠搔着,万恶的长脚蚊。他在心底咒骂,越来越觉得私人的空间无法忍受,哪里都有不洁之物可躲藏的地方,干脆起身去到院落,开阔的地方好一些,不用走到哪都碰壁,眼睛所见即是所得。   木屋的斜前方是一座小屋,用来作茶室,进去就闻见茶叶淡薄素净的清香,晏山喜欢茶叶古朴的气质。   湛城布满茶馆,中心公园更是大小茶馆的驻扎地,即使平日也是扎堆的喝茶人,伴随掏耳、小贩的吆喝声,三百六十五天都热闹。晏山儿时常被爷爷带去茶馆,悠哉坐着度过一下午清闲的时光,那时店家还用最老式的蜂窝煤烧开水,铁壶底部焦黄,开水在竹椅之间降下,倒入盖碗之中,茶叶被烫得卷了边,激出香气,茶汤黄亮清澈,爷爷最爱一种“碧潭飘雪”。   爷爷不让晏山喝茶,说小孩喝茶睡不着觉,他也喝不来,只觉茶水闻来舒适,喝起却使唇齿苦涩难熬。他尝了爷爷的茶,接着就讨要糖吃,爷爷在街边小摊给他买一碗醪糟粉子,粉子吃起来软糯弹牙,他嚼一口废时间,又撑肚,总是剩半碗爷爷吃掉。有时遇见卖叮叮糖的阿姨,一路敲着锤子走来,他老远就听见声响,缠着爷爷买,父母总不让他多吃糖,爷爷宠他,多撒娇几句总能如愿。其实那糖的滋味细想来也不美味,甜得喉咙发齁。   爷爷整日都泡在茶馆里,听书、听曲儿、下象棋,“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晚上就去澡堂泡澡。爷爷去世也将近十年,之后晏山跟朋友去茶馆,终于懂得品茶,但再也遇不见阿姨敲着铁块叫卖而来,醪糟粉子一碗下肚仅仅是开胃。   他想得有些伤感了,忽然意识到鬼神里有至亲的人,本没必要害怕,手心撑在腮边发愣,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户,他抬头看见隋辛驰朝他扬下巴。   隋辛驰从门外进来,在他对面坐下了,说:“看见外面房子灯亮着,就过来看看。睡不着吗?”   “那两部电影后劲太大,而且怪你今天提到我们住的是林中小屋,总感觉阴森森的,好像真有变态杀人狂,比起撞鬼,撞杀人狂是真的有概率的。”   “怪我。”隋辛驰点点头,“早知道不开玩笑,没想到你很怕这些。”   “你不说也不会知道我怕。”   隋辛驰笑了笑道:“也是。”   “我是人怂还想试一试看鬼片,每次都认为这次看完一定不害怕。”   “有些恐惧是没必要去克服的,怕就怕吧。”   晏山说:“我朋友总拿这个笑我。”   “这有什么好笑的?怕鬼证明不了胆小,他们也没办法一个人闯中东吧。”   晏山莫名地被护卫了,于是很安心地圈住了膝盖,脚后跟踩在椅子上。   “你背后的纹身是不是羲和?”   “很少有人知道羲和。”隋辛驰摸了摸后背,“我把她的脸改成了我妈的脸,这是我身上最大的一块纹身,代表她占据我人生的最大板块,不过我爸为此很吃醋,所以我在尾椎的地方又纹了一张我小时候跟他的合照,当然比我妈要小一些。”   “看来你和你父母的关系特别亲密。”   “他们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所以当然非常亲密。”隋辛驰说,“很奇怪吗?”   晏山小小震惊了一下,在他的身边,乃至这个东亚社会,好像没有太多人会这样直白地表达对父母的爱,你可以对伴侣说爱,可以对偶像说爱,但无法对父母说爱,因为他们频繁地试图掌控,而你长久地期望逃离,那不该是爱本该表现出来的底色。隋辛驰那样轻松地就说了出来,没有遮掩、羞耻地说爱。   “不奇怪。”晏山想了想,“只是我和我父母关系不太好,所以有些羡慕。”   “因为什么不太好?”隋辛驰说,“方便说吗?”   “我们家是很典型的父权家庭,我母亲看似强势独立,实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和丈夫,我爸的掌控欲又十分强。”   这样讲父母,晏山察觉到一种悲哀,但他无法改变这种悲哀,儿时的他太过弱小,如今他有能力反抗父亲,却不再有什么必要,父母已是生命进程走过一大半的人,他们抵抗所有想要改变他们的事物,如同晏山曾经抵抗他们。   所以他的选择正是逃离,逃离父母给他的一切价值观,去世界各地吸纳一切新鲜的精华、糟粕,把原生的一切都狠狠凿碎,再混合,他的躯体可以变成一盏容器,满一点,杂一点,直到父母的精神消融了。这种过程像一场漫长的剔除骨血,使他痛苦、快乐、惊叹。   隋辛驰没有接话,他无法评价一个人的原生家庭,那些痛苦是他不能体会的,他认识一个人,只需要读懂他的当下,迎接他的未来,倾听了解他的过去。   “因为出柜的事情,我现在和我爸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见面就吵,我妈干脆是装傻,当一切从来没发生。”晏山问隋辛驰,“你出柜时阻力大吗?”   “阻力?”隋辛驰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词汇。   隋辛驰当时在巴黎和前男友同居,巴黎的市区没有空调,他们热得快窒息了,他的前男友是一个日本模特,法语说得特别烂,隋辛驰自学日语和他沟通,反正两个身处异乡的外国人不需要太多语言也能做。在燥热的天气中极容易产生矛盾,两人不知为何开始争吵,前男友挑衅隋辛驰敢不敢现在就和家里出柜,隋辛驰年轻气盛说有什么不敢,在三人的家庭微信群里说,我要向你介绍我的男朋友。   “我妈那段时间很忙,她在忙着搞她的女权播客,天天在网上和男人掐架,我爸也忙他的事业,总之我记得他们一天之后才回复我,我妈问了一句‘帅吗’,我爸说‘应该没我帅吧’。等我妈飞巴黎看那日本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隋辛驰的出柜经历了一天零几分钟就结束,平淡得让晏山惊颤。他这才懂得童米兰说隋辛驰不一样的含义,他的无所谓和坦然不是因为高傲,而只是因为他的优越和自信。晏山蜷缩着上本身,肋骨紧紧贴住大腿。他被隋辛驰压倒了,甚至品尝到自卑,前二十多年极少体验的自卑,这一刻沉重地鞭挞他。   晏山有些无法直视隋辛驰的眼睛,他想抽烟,此刻,许多支烟。幸好隋辛驰出去接电话,晏山留在茶室,抽了两支烟终于缓过劲来,隋辛驰没有再回转来,晏山用茶室的电视看了几部喜剧电影,但没怎么看进去,只是希望有很吵闹的声音把空间塞满。   等天透出亮光,晏山感到困倦,回房间睡到中午才起,包包和小安的房门紧闭,大概也还在睡觉,谭兹文和隋辛驰的房间门敞开,床上没有人,晏山听见谭兹文在厕所哼歌。   隋辛驰也不在客厅和院落,晏山走到湖边去呼吸新鲜空气,竟看到隋辛驰和应淮站在湖边在争吵。   与其说争吵,毋宁说是应淮一人的崩溃、歇斯底里,晏山不用走近都听到应淮用又尖又沙的嗓子吼叫,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弹起来蠕动,好像钢丝,会随着他的用力断裂,而隋辛驰一如既往平静,只是看着应淮,像观赏一场并不精彩的表演。   晏山被应淮的模样惊到了,犹疑着没再靠近,但两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   隋辛驰的神情终于展现了一丝波动,他夹紧了眉心,对晏山说:“快走。”   晏山觉得现在走就像是逃跑,也像是在心虚,所以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迟迟忘记了动作,总之没有听话地走掉。   应淮指着晏山,说:“我说了让你离他远点!远点!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吗!”   他的头发蓬乱得像一窝杂草,嘴唇毫无血色,两个深陷的眼睛下吊着青黑的眼圈,又是一副狰狞的表情,十分惨不忍睹,狠命地跺脚,瘦薄的躯体像无力再承受体内能量,可能崩裂。   晏山说:“应淮,你冷静一点吧,我又不是什么病菌......靠近我也不得病,你急个屁啊。”   隋辛驰看了晏山一眼,那眼神充满复杂,晏山还没回过味来,应淮又吼叫:“你闭嘴!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你一句话也不用重复两遍吧......”晏山还想说话,想起自己答应要闭嘴的,噤声了,一双眼睛到处动着。   “隋辛驰,我要跳下去。”应淮突然把脚后跟悬空在湖的边沿,只要往后轻轻一倒,他就能沉进去。   隋辛驰说:“那你怎么才能不跳呢?”   “你答应我不见晏山。”   晏山“啊?”了一声,怎么他就掌管了一个人的命运?   隋辛驰说:“那你跳吧。”   晏山都来不及热泪盈眶地感动,只想说隋辛驰傻蛋,现在答应他就行了,眼前就掠过一道乌青色的影子,极快极轻盈,扑通一声砸出好多好多细密的水花,整片湖都为之颤动。   “我的天。”晏山看了一眼隋辛驰,他还插兜在岸边站着,没有打算下去救人的意思,晏山左看右看,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原地独自焦灼,   “他会游泳。”   “但我怎么看他没反应呢?”   人命关天,晏山一溜烟跟着跳进湖里,往湖里冒泡的地方游,拽住应淮衣服的一角,环抱他的腰,他还抵死挣扎着向水下坠,奈何力气实在拼不过晏山,晏山拖他跟拖鸡仔似的,一只手抱着就往岸边游。   力气比不过,只好暗自用力,应淮张嘴,森森的牙齿全嵌进了晏山的肉里,晏山痛得破口大骂,这人咬他真是下了力气,要戳出洞来了。   晏山游过来,隋辛驰蹲在岸边,向他伸出手。   晏山狠狠瞧着他,怒气冲天地说:“你男朋友是个疯子。”   “或许你会后悔跳下去。”   晏山开始怀疑隋辛驰也是个疯子。   --------------------   查询精神状态 第17章 溺水   头发像面条似的缠结在一起,水淋淋地披挂在应淮的面孔上,发梢珠帘般垂挂下好多圆珠,争先恐后地向他衣领里栽去,像小虫踏着繁琐的脚步。他躺在岸边紧闭双眼,眉头锁起来,喘着轻薄的呼吸,侧脸呛了几口水出来,否则脸色灰白得真让人以为他昏过去。   晏山揪住地上一丛杂草,仿佛拉扯一个人的头皮,“夸啦”一声把脸皮扯得变形。根还在土里,晏山挺身坐了起来,面对着隋辛驰的小腿,默默凝视他裤腿上溅着的泥点。他还插手站着,浅淡的目光落在应淮身上。   只是等待的眼神,看不出别的什么了。或许该有几分焦急吧,难道是隐藏得太好?晏山有些惊魂未定地想。他也呛了几口水,腻得嗓子眼不舒服,只能干咳几声,把湿发拢到脑后去,衣服一缕一缕贴在身上不舒服,痒得很,脱下来,两手握住两端扭干,滋啦啦的水。   应淮眯缝着眼,毛绒绒的金光铺在眼前,此时他睁大了眼,鬼魅一样不吱声地坐起来,膝盖触地爬到晏山身边去,指甲一下就刮过晏山裸露的脊背,几乎要攀到他背上挂着,咬紧牙说:“你脱衣服勾引谁呢?”   晏山感到一阵酸痛,一抖肩膀,应淮直缩下去,挣扎着又想起来,躁动地像一只狂乱的猫,晏山的手臂上一圈牙印还清晰可见,耳根酸胀,抬手朝应淮推搡过去,幸而最后一刻卸了力,不然他真疑心要将应淮击晕过去。   “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一半玩笑,一半认真,虽说还是愤慨,但渐渐觉得他可怜了。   “谁让你救了?”   隋辛驰看了应淮一会儿,说:“闹这么久不累吗?休息一下吧。”   应淮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跟在隋辛驰身后走,一根行走的湿拖把,他温顺下来,显得十分人畜无害。三人互不搭理,晏山故意和他们拉开距离。   早上山上温度低,又从水里捞起来,晏山有点打颤,呼出的气团成了雾白的网,他看着应淮的背影,多么想朝应淮的屁股上来一脚,再把他踹回湖里。   谭兹文对于多出的应淮表示奇怪,更对他和晏山湿透了的全身表示讶异,晏山回房间洗澡,出来就见谭兹文坐在床上等着他,满脸的询问,他坐到床边收拾东西,把洗漱用品装进背包,接着开始折睡衣,手缓慢地抚平褶皱。谭兹文看他是不打算主动说起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晏山拉上背包拉链,说:“你觉得应淮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谭兹文想了想,“挺热情大方......的吧。”   “以后少和他接触一点,或者不要深接触。”晏山拍拍谭兹文的肩膀,真诚地劝告。   出房间门,包包说隋辛驰已经带着他的男朋友先走一步,她指了指桌上热气腾腾的水杯,说隋辛驰让晏山喝了感冒冲剂再走。小安提议回程路上她和包包开车,晏山感冒就好好休息。   晏山倚在门框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隋辛驰带着应淮走,简直像一种逃窜,没忍住嘴角带了笑,旁边看的谭兹文脑中更是迷雾重重,怀疑晏山一夜间被什么上了身,表情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失心疯,但他忍着没说出口。   也是第一次用跳水的招数,毕竟能溺人的水源很难找,在水里静静地沉下去没有动弹也困难,但隋辛驰是见惯应淮寻死觅活的场面,早已掌握应对的技巧,虽说看他真的跳下去心里也连震几下,很密切地关注着水里的动静,但没想到晏山跳下去,泳技真不错,背肌鼓动之间就把应淮从水里带过来,一张状况之外的脸,应该吓得很惨,或许连带着认为他也精神异常。   隋辛驰更不知道如何解释,没有人能理解他绑一颗炸弹在身边,他自己被缠住得非常彻底,不知道该怎样脱身了,心软是别人瞧不出的缺点。   总之应淮是赢了,他大概就想晏山去救他,测一测晏山是否也是个心软的人。对待感情,他们都这样心软,隋辛驰想。   应淮躺在后座睡觉,腿脚都伸展不开,那却是他睡觉一贯的姿势,恨不能缩成他身高的一半,他从小就这样睡觉,蜷着腿像一只肥满的蚕,可见也并非长不高,还是随着基因有了不错的身高,只是也很能长肉,可能家里太宠爱的缘故,喂得营养严重超标,零花钱大把大把根本花不完,儿时又只对吃的有欲望,总之到了高中还是有肉的,加之身高不矮就显得更胖,整个人自卑起来,后来减肥到一定程度,饿得在半路上晕倒,隋辛驰背他去医院输营养液,问来才知连续几天只喝白水。   靠着不健康的节食确实瘦得吓人,后来又吃药胖了一些,等到应淮追来巴黎,他的身材已经很正常,不再节食减肥,学会运动后增长了不少漂亮的肌肉。那时候他和隋辛驰刚恋爱,多年愿望已实现,成天浸泡在蜜罐里。   可惜现在——肌肉掉得差不多,身上全是刺刺的骨头,瘦到这个地步,隋辛驰看了都很惋惜,他自己也是,但没有办法再长起来了,更不想去健身房,巴黎的最后时光里他养成了毒骨头。   抵达应淮家门口时他还在睡,隋辛驰把他摇醒,仍旧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他敞开双臂向着隋辛驰,上半身朝前倾了倾,隋辛驰没有动,应淮也就落魄地放下手臂,乞怜地看着隋辛驰。   隋辛驰说:“以后不要干这么危险的事,我打电话问过阿智,他说你喝到凌晨五点才回去。”   喝到五点,醒了就开车上山找隋辛驰,没有出事已是奇迹,偏偏还要跳进湖里再次找死。   “因为我不开心,只喝酒已经很好了。你不要再见他,好不好?小驰。”   近乎于哀求了,应淮的声音像被装上了弹簧,那么抖,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平复了,尝试控制本就没剩多少的理智,这也是一种手段、一套精湛的流程,隋辛驰很熟悉。又叫出幼年时的称呼,小驰、小驰,应淮那时举着粉藕一般的臂膀,呼喊着,拉他在庭院里疯跑,应淮家里的草坪宽得像海,好像跑不到尽头似的。   隋辛驰说:“我和晏山是普通朋友。”   “现在是,以后呢?”   隋辛驰笑了:“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他现在有男朋友。”   “也可以没有,只要你想。”应淮低下头。   远远还没有到非要不可的程度,隋辛驰很明白,要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就把别人拖下水,太不道德。况且只是一些自然而然的悸动,虽说这样的悸动太久没有过......所以很陌生,处理得太过随便了,隋辛驰认为自己应当控制住。   “你也知道只要我想,所以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你要是有打算,我不会放过他。”   “你威胁我?”隋辛驰倚在车门边,“应淮,我还没有说要分手。”   应淮正想回应,大门处铃声响了。   隋辛驰去开门,见来人一愣,叫了一声“妈”。   桑青也是愣住,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直到应淮过来,叫道:“干妈。”   桑青来给应淮送煲的鸽子汤,保温桶提来,揭盖散出浓浓药膳气。她坐着和应淮聊了两句,见他状态不佳,隋辛驰也很想走的样子,就没有久留,只让应淮有事一定要给她通电话,他妈妈也很挂念他,应淮点头,一直拉着桑青的手舍不得放。隋辛驰看得很烦,站在门边催他母亲快走,桑青偏头瞪了他一眼。   隋辛驰带桑青去吃日料,桑青非要狠狠宰他一顿,说好久没有跟隋辛驰一起吃饭,最近太忙了。   “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还有时间煲汤给应淮。”   桑青笑了笑说:“吃醋啦?珠珠昨晚特意给我打电话来,托我来看看应淮,他最近似乎状态很不好。”   “他状态什么时候好过。”   “小驰,你好像瘦了一些?”   “错觉,最近长了肌肉。你不要没话找话,想说什么直接说。”   “还跟应淮在一起?”   隋辛驰沉默了片刻,说:“还是那样。”   “虽然你们一起长大,我和珠珠的关系又那么好,但自私一点,我可以把应淮当作儿子照顾,只是不希望他让你不快乐。”   “他离不开我,我也不愿意再见到他那个样子。”   “总要离开的,如果你遇到爱的人呢?”   桑青分了一支烟给隋辛驰,他们坐在包厢里。隋辛驰回答不出,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爱一个人,他只知道喜欢与责任。   --------------------   最近的更新频率是根据榜单任务~ 第18章 漂泊心   晏山空闲时会去Light Scar找童米兰,总想拍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童米兰依旧拒绝,晏山说该让人们看见跨性别者,不然好像他们始终是猎奇的。不知是否被这理由说服,她开始松口,不再回绝得斩钉截铁,说要考虑一段时间。   晏山很少有和隋辛驰说话的机会,毕竟待不久,常常和童米兰在楼下聊天,左一句右一句倒很想一直聊下去,觉得多出两只耳朵会听见他的声音,店里音乐都放后摇,他有时应当听得见。隋辛驰在楼上给客人纹身,不常下来,他的预约不太多,只是不常接小面积,大面积很费时间,一个满背能耗几个月。   有时候隋辛驰下楼来抽支烟休息,如果看见晏山,会打声招呼,但不留在室内,出去在院子里点烟。隋辛驰本不是热烈的人,但晏山觉得他冷漠了一些,像回到刚认识的时候,晏山不认为这是莫名其妙,猜测应淮的事多少有影响,他也就不愿找隋辛驰说话。   有次在隔壁咖啡厅吃饭碰见应淮。晏山早上待在那儿剪片,中午点了一份简餐,应淮推门而入,那时咖啡厅的人很少,晏山坐窗边亮处,不能不和应淮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是僵住了,还是应淮先眯眼朝晏山笑。现在晏山见他笑,很脊后发凉,觉得他太会演戏。   应淮自觉地就坐到他对面来,要寒暄的架势,晏山放了叉子,背向后靠了靠,自觉像要谈判或吵架,太不体面,又坐直了。   应淮说:“上次回去感冒了吗?我倒是咳嗽了一整周。”   “多亏隋辛驰走之前那杯感冒冲剂。”   其实不喝也不至于感冒,最多嗓子发紧,晏山从小身体就不错。他故意说给应淮听,恶趣味地瞧着应淮的反应,只一眼就看出来——他不知道。那隋辛驰是什么时候给他冲的感冒药?怎样躲过了应淮的眼睛?两人一身湿回去,晏山立刻钻进浴室了,应淮混乱的情绪攻势下,隋辛驰竟有功夫和心思给他冲感冒药。晏山想象隋辛驰站在桌前搅动银匙,感冒颗粒化成铁锈色,然而在Light Scar,他又不在意他。   显然应淮尴尬了,手指搅住了头发,说:“你总来这里找隋辛驰?”   “没有。”晏山说,“我来找童米兰,而且也不是经常来。”   应淮轻笑:“童米兰成了挡箭牌?”   “你男朋友也没有迷人到让我失去理智,别对我这么有敌意,我又不打算插足别人的感情。”   其实解释也没用处,应淮把他视作潜在危险,那他身上所有地方都危机四伏,这不是他们两个相争,而纯粹是一人的风声鹤唳。这点倒很熟悉,康序然不也是这样?但他和应淮应对方式有所不同,比起应淮一通发疯,康序然的别扭也显得和蔼可亲了,晏山想到这不禁在心里无奈地笑。   应淮无辜道:“我对你没有敌意啊。”   他用手拖住尖窄的下巴,手肘一寸一寸在桌上往前挪,眼皮微微耷拉着看晏山。   “是不是只要有长得不错的人靠近隋辛驰,你都觉得别人要勾引他?人又不是行走的打桩机,除非他有很多前科,一直在出轨?”   晏山问得忐忑,似乎也在害怕一个确定的答案。   这几年圈子里的丑闻多得不可思议,虽然晏山也并不认为他们要比异性恋惊世骇俗,无非基数小太多,所以会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的确被压抑了太久,性又是最容易获得解放的事,公众领域无法得到自由,就只能在私人领域疯狂,称作“找回自我”。晏山向来把情感需求看得比身体需求重要,康序然最初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无法适应深入的身体接触,晏山也很无所谓,只说顺其自然。   朋友圈小文章各有各的离谱,又传到社交平台去,渐渐对他们这个群体有了很深的刻板印象。那些事的主角很多晏山都认识,聚会中见过,也有关系十分不错的,想不到私底下那般无底线。晏山也接收到许多暗示,最后都知道他追求健康的关系,且有一个稳定的伴侣,非常可惜和不甘。   帅哥不多,偏偏又都是看脸的人,往往只停留在记住一张脸的阶段,不需要太深的情感接触,总之结不了婚,没有忠诚的必要。因此遇见帅哥就开始疯抢,朋友间能到撕破脸皮的程度,都说女人最善妒,其实男人也善妒,妒火燃烧起来不会逊色女人,反而更暴力,这是人类本性。前天在酒吧手挽手喂对方果盘,隔天在酒店房间为了男人抓起头发来,脸上抓痕都说是自家猫挠的。帅哥躺在床上看戏,像个帝王,反正他是稀缺货。   隋辛驰长成那样,实在也有兴风作浪的资本。晏山瞧应淮提防过度的样子,开始怀疑。   “我太了解他。”应淮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我们一起长大的。”   晏山不明所以道:“所以呢?”   所以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吸引他。应淮这样想,却并不打算说出来。隋辛驰也不是会出轨的人,他只会先把你踹了,为了留住他,应淮什么没有做过?   他第一次见到隋辛驰就喜欢他,应该是所有人都喜欢他,一个漂亮的小孩,行事又很稳重,孩子间需要发号施令的人,觉得隋辛驰可靠,便跟随他。应淮和表妹因为谁跟隋辛驰更好而打闹,他记得自己看着隋辛驰拉着表妹的背影,一个人站在原地抽泣,盼望隋辛驰回头看他一眼,就一眼,后来贪心了,想要的不只是一眼,而是眼睛里只有他。   他们母亲关系好,时常都在腻一起,每年暑假两家人一起去度假,隋辛驰的父母都去,应淮跟妈妈两人,他总觉得妈妈依恋桑青,他则依恋隋辛驰。隋辛驰耀眼过了头,是一轮太阳,直到高中他都默默看他背影,在巴黎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他能追在他身后跑,可以说穷追不舍了,应该也有投机的因素,那时候隋辛驰也是寂寞的,他们儿时又相伴那么久,总之答应在一起试试,他欣喜若狂,巴黎两年简直像幸福的泡影,隋辛驰恋爱起来不一样的迷人,叫他痴狂。   “隋辛驰肩胛骨那儿有一对翅膀,当时在巴黎我陪他纹的,还找的是巴黎纹身协会的会长,一个有啤酒肚的秃顶小老头,也不是刻意找的他,只是那天店里碰巧只有他有空,进去时店里在放歌剧,他在唱美声,非常糟糕的技巧,但是他的纹身技术特别好,后来隋辛驰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   晏山感觉出应淮在炫耀,他知道隋辛驰的一切,可能从换尿布时期他们就彼此躺在一起。但那又如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对翅膀。他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   理所应当会喜欢自由的人。   “我没兴趣知道你们以前的故事......但我想说,你再了解一个人,就算你活成了他,也没办法成为他爱你的理由,他可能在某一天就爱上了一个他想要探索的人,当然,我不是说这个人是我。到时候你真的要去死吗?”   晏山发现每次见应淮,他的左手手腕都戴着一块表。他发现了,应淮能留在隋辛驰身边的秘密,原来这么简单?那应淮是否早已不再拥有隋辛驰的心?隋辛驰或许会有一颗漂泊的心。   应淮变了脸色,随即咬了咬嘴唇,展现出一种诱惑的姿色。晏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想立刻走掉,却感到膝盖被摁住了,热乎乎的东西爬虫一样地蠕动,向他膝盖上面移动,快要走到中间去。   “晏山,我记得我说过我也喜欢你的脸。”应淮笑嘻嘻的,“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店,你跟我走吧。”   晏山抓住了应淮的脚腕,真细,一只手就握住,抬起来架在肩上也不会费力,何况他又长着那么一张美丽的脸,支撑得住顶上的灯光强照,该有多少男人把持不了,魂不守舍就跟了去。   “别做这么恶心的事情,再有下次,我会告诉隋辛驰。”   晏山甩开应淮的脚踝,“扑通”一声,脚掌砸在了大理石地砖上,在室内显得非常突兀。 第19章 绑(上)   打唇钉的女生约了童米兰纹身,一个绚烂的大满背。她怕疼,每次只纹一小部分,于是经常来Light Scar,童米兰给她画了很久的设计图,一稿完成她就说喜欢。   她叫买买,大四的学生,学服装设计。这很符合她的外表,总不见她的衣服重复过,穿衣风格很千禧,清一色低腰裤或裙子、小吊带,皮肤柔滑得像颗太妃糖,耳朵上坠亮闪闪的大耳圈,指甲涂得五颜六色,嘴唇果冻一般油润润的,一张流畅的小圆脸。   晏山在店里时常和买买聊天,听买买说起湛城有几家不错的vintage店,晏山对此感兴趣,于是和买买相约逛过几次,看她帮忙杀价,和老板一来一回是老手了,助晏山淘得一件品质顶级的皮风衣,还有一只腕表,听店主说是二战时期英国人留下的孤品,也不知真假。   他们逐渐熟悉起来,晏山问过买买既然很怕疼,干嘛非要纹身,还一来就是大面积,买买平时非常爽朗的,眼神竟躲闪起来,舌头卷得也不利索。晏山心里沉了沉,想买买该不会为了来看隋辛驰。也不是没可能,听童米兰说之前隋辛驰在一个纹身展上获奖,视频发到网络,吸引好多女生跑来纹身或穿孔,她们约不上隋辛驰,就约店里其他纹身师,然而隋辛驰单独在二楼工作,她们不太有勇气专门跑上去看一眼。   童米兰同情心泛滥,大概想起学生时代绕路回家就为某一个背影,故意带女生上楼说参观作品。隋辛驰也没生气,过后问童米兰要钱,童米兰茫然说钱?隋辛驰笑笑,说即便参观动物园的猴都要给门票吧,你靠我接了多少纹身?童米兰吓坏,她可是守财奴,再也不带女生上楼。   果然,买买想让隋辛驰和童米兰做她毕业展演的模特,轻松搞定童米兰,但始终不敢跟隋辛驰提起。晏山说不至于这么怕他吧?他又不是凶神恶煞的怪物,其实他很好相处。买买哭丧脸,说你不懂,隋辛驰就是有种天生的压迫感,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也望而却步,晏哥,你说肯定管用,你帮我去探探口风。晏山自觉被信任,使命感油然而生,随口就答应,明知由他说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多了一个理由去和隋辛驰扯皮。爬上二楼,隋辛驰当然立刻拒绝道:“让她去找专业的模特,我没经验。”   “童米兰也没经验。”   “她有,以前兼职做过平面模特。”   “哦,我以前也做过。她都不屑找我,说你太符合她设计的衣服,百年难遇。”晏山开始胡诌。   “活得到百年?那你毛遂自荐去。”   “隋辛驰,你最近对我有意见。”   买买的任务抛到天边去,多么好的破冰机会,晏山直来直去惯了,对谁也不愿憋着闷,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他相信和隋辛驰以后也就只是朋友,多少次微小的苗头都给扼杀了。   隋辛驰停下手上动作,pencil“啪嗒”吸到iPad上去,弹得晏山抽动了一下眼皮。   “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么听男朋友的话,看来他撒泼打滚是绝招啊。”   “晏山。”隋辛驰严肃了。   “嗯?”   “你也看到他的撒泼打滚多厉害。”   “是很厉害,”晏山说,“但也不能让他通过这种方式绑住你。”   绑住他?隋辛驰愣神住,可他旋即让心靠近了这个词汇,此前一直避免接近它,束缚和愧疚让隋辛驰学会忍受,可这么久也一直如此过来了。   隋辛驰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不需要知道发生什么,什么都无法成为理由。”   “你爱你男朋友吗?”   晏山瞪着眼睛问:“什么?”   他不爱,或者并不十分爱了。隋辛驰知道他听清楚问题,下意识反问不过给自己喘息思考的余地,可爱是脱口而出,是毫不犹豫,是心脏和嘴巴联通的震动。   晏山没有等待隋辛驰的二次发问,他说我们不要再讨论如此沉重的话题,你答应买买吧,做一次沉默冷酷的衣架子。从后台走到汇报厅嘎吱嘎吱乱响的木地板上去,舞台灯光要把你的棱角照得凛然,仿佛有穿透铁石的力度,但我明白你的心非常柔软。如果我早一点碰见你,我会将我更加柔软的心包裹你的心,可已经有了一双手捏住它。   晏山说:“之后请你吃大餐。”   “为了买买,你竟然这么努力?”   “为了尊严。”   隋辛驰最终在晏山的软磨硬泡下答应。买买欢呼,确信两人是铁哥们,于是晏山有极大的面子。晏山沉痛地拍打买买的肩膀,告诉她隋辛驰一定不会喜欢上她,说完不忍直视买买的眼。买买的斜刘海像枫叶荡起,她拎起布满hello kitty花纹的蜜桃粉肩包,痛击晏山的腰腹,大叫:“这误会!你不会乱传了吧。”   晏山舒口气说:“放心,我只对童米兰和小然说过这个猜测。”   买买彻底激昂起来,hello kitty那张万年不变的无嘴脸变形了。她的汗刷刷流下,表情很惶恐。   “放屁的心,你必须和米兰姐解释清楚。立刻马上十万火急!不然我和你同归于尽。”   最近碰到了太多失去理智的人,都跑来威胁他,他必须强势一些,晏山想。 第20章 绑(下)   康序然散发出沐浴露的香气,山茶花的馥郁,甘甜中有清苦,被热气烘得好浓郁。他坐在地毯上,两条腿交叠盘着,湿发把晏山的膝盖蹭得水淋淋,他的手向后反方向握着晏山的手,指甲短短的,特别小,手指却很长很细,又那么白。晏山总觉得康序然很纯净,似乎因为泡惯了消毒水。   电脑页面停留在医学文献上,康序然却还在说他爸,侧过身,下巴抵靠住晏山大腿,眼睛里汪出一片水。前段时间他爸做了一个小手术,人狠掉了一些肉,按了变苍老的加速键,康序然去医院看他,吓一跳,说他爸看上去像个和善的小老头。   “也还没满六十,头发却白一半了,衣服空空罩他身上,特别轻。”   晏山捧着摄影杂志,翻了两下,没有接话。   “恢复出院就说要去欧洲旅游,跟一个刚认识的阿姨,让我出一半的钱,这不就相当于我给那女人出钱,我气死了。”   康序然嘟起嘴,声音尖起来,晏山放下了杂志。   还是那套话术对康序然,一个人养你读这许多年书,熬到三十岁才开始存下钱,你理所应当接济我,全然不提康序然学医的一大半钱是叶芝出的。他总是厚颜无耻。那时康序然要去国外读书,他不放人,铁了心栓儿子在身边一辈子,不惜哭闹着要自杀。   “真是把我恶心透了,你说人怎么会三十岁到六十岁一点变化都没有,他从来就没有对我愧疚过。”   他们的家庭有相似性,同样有掌控欲极强的父亲,却走上不同的应对道路。或许因为康序然从小身边只有他爸,那是他获得亲情的唯一来源,他总是不自觉要从垃圾堆里刨出些可用的东西。   晏山问:“你给钱没有?”   康序然哽了哽,才说给了,迅速扫一眼晏山的表情,没等晏山开口,提前说:“那我能怎么办?不给就一直缠着我,你知道他那个德行,狗皮膏药似的,不如给点钱赶他快点走,省得我心烦。”   “你的钱是打水漂来的?”晏山长久地试图将康序然从泥潭里拖拽出来,然而只尝到无力,他在拽,康序然却不动。   “说多少次他烦你就让他烦,不信他还能抢钱。康序然,你脑子被门夹了是不是,忘记他以前怎么对你的?不然你让他跟你打借条。”晏山气闷,语气当然不怎么好,主要也心疼康序然,他不是爱节省的人,被消费主义裹挟的受害者,本就存不下太多钱,还要白送。   “爸爸跟儿子打借条,也不怕把人笑死。”   “你别理他了行不行?”   康序然抬起头,手掌顺势推出去,在晏山膝上轻拍了一下,晏山朝后挪了挪,两人隔开了距离。   “可是他是我爸,难道我要跟他断绝关系?”   “为什么不可以?血缘关系是什么摸得着的东西?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就是怕外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是白眼狼不孝顺,就算让人说也没什么,你又不听不见,我说你别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康序然挺直了腰背,耳根憋得紫红,揪紧了沙发上垂下的小毯,说:“晏山,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以为谁都能跟你似的,说不要爸妈就不要了,和他们当陌生人可把你骄傲的。”   晏山一下坐直了,带动桌上水杯里翻起小浪。康序然把一双眼瞪得圆鼓鼓,向上翻着看晏山,好久也不肯眨一下,一味固执地任胸脯喘着,好像里面窝藏了多大的委屈和愤慨。他羞恼,自知说错话,但错话如指缝漏过的水,光是把人潮湿得难过。   眼见晏山脸色愈发暗沉了,要是在以前,康序然软下语气亲他两下事情也就过去,只是想到前段时间他去山上露营,回来谭兹文提起应淮造访过,康序然就焦得灼心,总往坏处想事情。但没有理由发作,毕竟晏山问过他去不去,是他嫌累,只能独自心里不痛快。如今有个机会发泄,康序然哪愿低头。   他看晏山不说话,更昂高了脑袋说:“他现在还会因为性取向的事跟我吵架,又多了一个理由数落我一辈子。”   康序然出柜那天,被他爸的巴掌直接扇飞在地,塑胶拖鞋砸在肉上脆生生疼,想不通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气力,康序然联想到儿时的恐惧,被他痛打后关进不开灯的卫生间几个小时,镜子里好多眼睛。   晏山在楼下抽烟等康序然,那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清晨,他觉得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在颤抖,心一直紧缩,他在院子的榕树下踱步,烟都拿不稳,之后康序然从单元口出来,带着满身伤痕,看起来非常可怜,慢慢走近来勾住晏山的小指,有几滴眼泪落在晏山的手背上。晏山没有比那刻更爱康序然,认为他们的爱是伟大的、冲破一切的。康序然哽咽地说要晏山对他负责,他已经豁出了所有。   如何定义所有?现在想来,康序然把整个过程看作一场战役,他乐在其中,甚至也不愿和父亲割裂,再恶劣的家庭也能成为他的港湾,向后退的屏障,一种虚拟的代表。他不同于晏山,晏山让自己没有退路。康序然说晏山对父母铁石心肠,但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还记得负责的话。   晏山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有完没完了。”   “我没完。”康序然说,“你不要我了怎么办?”   “为什么要将你的人生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且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谁不要谁,你我都不是彼此的物品,没有要不要一说。”晏山疲倦地按压眉心,他感到康序然的声音离他非常遥远,失真了,似乎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不想吵下去,他们什么时候除了为自我辩驳就说不出话,都如此自私,谁也不要吃一点亏,可爱又不是一场博弈。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真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你认定我们迟早要分开,为什么不现在提早结束。”   “我不要。晏山,我不要。”   康序然像天鹅那样僵住脖子,他要把头抬得非常高,眼睛才能兜住水。霎时两人都沉静下来,晏山手机上连续弹出好几条消息,康序然的注意力跟着就钉死在屏幕上,微信的图标活跃地震动。晏山解锁了手机,是应淮问他在哪,要不要来酒吧。前天在咖啡厅见面的当晚,晏山就收到了应淮的好友申请,之后就不间断发来消息。   从康序然的角度隐约能看到备注,偏还要问一句是谁,晏山简单说了那日在山上的事情,康序然却好像没太听进去,耳朵揪住的只是晏山和应淮见面。他有了光明正大发气的理由,软下来的嗓子又成了一根刺,说话不管不顾起来。   “怎么这么贱啊,你们。”   他要刺伤晏山,他要晏山感到极度的疼痛,他觉得他看见晏山被这句话折辱的表情就会感到痛快。   晏山抬头看了一眼康序然,瞧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变化,只起身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康序然慌张地向前扑了扑,把地上铺着的毯子踢得很乱,他被晏山吓到了,预感到今晚可能会彻底失去他,徒然张了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近不要联系我了,我会好好思考我们的关系。”晏山扭开门,没有再回头看。   晏山顺着湛桥边走,开始走得疾,像要发泄胸中郁气,迎面劈开潮湿的水腥气,泥土的躁这时钻进鼻孔。一路走下去,他不知不觉走到Light Scar,远远看见二楼还亮着灯,周遭景物一瞬间被弱化了。   在门口时,果然开始落雨,小小的雨珠压垮了晏山的睫毛,他闭着左眼,世界像被削去了一半,而后雨一颗追逐一颗地跳下来,很快就将门前的绿植击打得不断颤动,他现在是一个无法承受大雨的人。晏山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因为找不到理由。为什么每次见隋辛驰都要在心里寻觅个正当的理由?见一个普通朋友之前不需要做繁杂的心理建设,也不要压抑和克制,和他对视一眼都要警告自己。   晏山猜想康序然坐在地上正嚎啕大哭,他们的过往从脑海中跌跌撞撞地闪过。   于是他靠坐在墙边,等逐渐磅礴的雨消减气势,他就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隋辛驰开门出来,看见的就是抱着膝盖、无神坐着的晏山,是这场雨带来的一只受伤的小狗,这是奇妙的想法。隋辛驰讨厌雨天,踏入无法躲避的雨幕,天以他乌青的面孔施压,连发丝都消极得软榻下来。   晏山听见门的吱呀声,回头看,头发乱蓬蓬的。雨声是否让隋辛驰的视觉更纯澈透明了,他竟觉得雨天可爱起来,伸手接住几滴雨,痒得很。   他没有问晏山为什么来,正视前方说:“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就今晚吧。”   晏山哑着嗓子说:“还有伞吗?”   “没有了。”隋辛驰遮住了室内的光景,撑开手中的青灰色格纹伞,“只有这一把。”   “好吧。”   晏山跃入隋辛驰的伞下,被包围在隋辛驰的气息中,他没有看隋辛驰的脸,只需要闭上眼就能勾勒出来。 第21章 关于照片的想象   这面墙挂着许多方形小盒,中间一个圆孔,旁边一条黑线垂下来,拉开来,圆孔里立即透出莹白色亮光。晏山用一只眼凑上前去看,微缩的黑白相片,光影在人脸之间流转。   明辽在介绍照片背后的故事,两人朝前走,晏山停在一副摄影作品前。照片中一个穿酱紫色毛衣的小女孩坐在三轮车车斗里弹尤克里里,头发微鬈,双颊大概被风剐蹭得厉害,满是裂口。晏山在照片里和女孩对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他猜测女孩弹什么曲子,为何坐在车斗里,两腿像树枝发芽似的岔开,她在笑,在晏山的世界里,她会无止境笑下去。   所以晏山喜欢观赏摄影展,照片背后的故事任他想象,从一只鸟的眼睛里追踪到它迁徙的轨迹,羽毛会掠过哪一片天空。他也喜欢明辽的作品,像一部电影的不同碎片,多种可供排列的顺序。   逛完展,明辽请晏山吃饭,饭桌上一群文艺爱好者,大谈存在主义和政治,又从社会热门事件聊到两性,男人讲说不要一切上升性别,女人说这他妈就是和两性有关,你们是既得利益者所以闭嘴吧。饭桌上争得面红耳赤,一妇女差点跳上桌,用热汤浇灌对面龅牙男子,被明辽拦住,好言相劝妇女好女不跟男斗。   晏山一边添油加醋地煽风点火,说好女就是要斗,又吵起来,他就乖乖靠椅子上看戏,就喜欢观点撞出点燃万物的火星。   饭后被明辽拖去一家电子乐club,淡蓝墙面单调地凿出四四方方的门,顶上半明半暗的LED招牌灯。进去也并不宽敞,就单是堆音响器具的舞台、暗室里的狭窄舞池,二楼几张金属色的桌椅。一屋子翻涌打翻的红色墨水瓶,人这时都是无骨的软体动物,液体一般从缝隙中穿梭,音乐是池里的水,滚烫的。   明辽穿一件水绿灯芯绒西装外套,花色领结,戴细框暗咖墨镜,他最近开始留山羊胡,胡子剃得很整齐,更显老派。他跟一群年轻人喝酒跳舞,教一个爆炸头的长脸女生跳复古的舞步,强行拉晏山加入。   他们融入City Pop的音乐中,那极具松散的曲调使晏山有一瞬间看到公路尽头漂着巨大的落日,就像走到世界尽头。女孩用面颊来贴住晏山的颈项,汗湿的、略带酸味的肉体蒸出一包热气,他嘴里的烟点燃了她的烟,晏山走了出去。   离市有一个古镇,到处居住着诗人、摇滚乐队、理想主义者,所以这座城市也就塞满乱七八糟的文艺者,二三十岁青年的放荡人生,尽情纹身穿孔睡大街,他们短暂在这里停留,最终变成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平凡普通人,吃便利店买来的速食三明治,已觉得满足。   晏山坐在街边抽烟,深秋的离市冷得他上下牙齿厮杀,他的耳朵缩在帽衫宽大的帽沿里,裹紧了黑色皮衣,明辽的墨镜不知如何架在他的鼻梁上。   手机震动,instagram上有一则应淮的消息,他竟还坚持不懈地联系晏山。晏山逐渐把这视作趣事,之前拉黑应淮的电话和微信,连同微博,他现在竟翻出晏山的ins账号,其专注用心程度堪比侦探。   应淮在巴黎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post照片,通常是他和隋辛驰的照片,或者抓拍的隋辛驰,从巴黎地铁泥灰的站台到黑白相见的公寓,在应淮镜头下的隋辛驰是温软的毛线团,时常蓬松散乱,在床上睡醒的,在路边蹲着啃面包的。   好近好近,有时照片里也看见隋辛驰青灰的胡渣,晏山觉得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眼睛这样看过隋辛驰,他不知道隋辛驰眼尾有颗小痣。他看不见,因为他不能趴在他的身上,努力将眼睛睁大最大,捕捉他肌肤纹理的走向,那样就算再微小的痕迹他也会明了。   还看到应淮口中提过的纹身协会会长,他们三人的合照,隋辛驰笑得非常开心,晏山很少见到隋辛驰这样笑,那时他是个学生,是否性格更加活泼一些。   晏山抽烟抽得凶狠了,深深将烟推挤在肺部。他猜想两人关系的转折发生在在巴黎的最后时光里,应淮大半年没有再更新ins,最后关于巴黎的记忆是机场的斜阳,回国后受限,更新频率更是不高,照片中也不再出现隋辛驰的身影。   应淮是故意的,社交媒体的分享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角,定格的画面,其后延伸的联想才是分享照片的真实目的,晏山自愿走进应淮所布陷阱,真把自己困入其中,有些时候他的确憎恨自我的探知欲。   很容易找到隋辛驰的ins账号,粉丝很多,没有太多私人照,大部分是刺青图案,以及他在不同国家参展、驻店的照片。原来他在国际也很有名气,评论里充满各类语种。晏山只是知道隋辛驰的技术厉害,不知他如此出名,毕竟他外行,只听童米兰提起隋辛驰屡次拿奖,现下才有实感。晏山盯着隋辛驰的主页出神,觉得隋辛驰离他更远,他不再觉得应淮的骚扰是一件趣事。   隋辛驰真的离他遥远,当下属于时空的概念。晏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隋辛驰,来离市前隋辛驰开始休假,去往菲律宾,说要去实现一件计划很久的事。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夏季的末尾,如今步入深秋。   雨季不再来。第一次见隋辛驰听见雨的莽撞,那晚在街角bistro里听见的雨却是克制的。晏山其实没有胃口,点了一盘海鲜烩面没吃几口,就只想喝酒,他在黑板上寻觅,相中一杯“混沌宇宙双倍干投IPA”,酒花香气加倍浓郁,如果喝下去真的可以在宇宙里混沌过活,多么好。   隋辛驰让他有倾诉的欲望,并非仅仅因为他的可靠,似乎能永远保守秘密,还因为他有专注的眼睛和耳朵,他看着晏山,把每个字都吸纳在心上,过一遍,说出他的见解,客观清晰的,没有期望讲述者可以接受的傲慢,更无所谓他的话能留下多少余韵。   晏山讲述和康序然争吵,他说自己为此厌倦,像一直跟在巨型货车后骑行,长久地吸食尾气,左右都逃不开,还要固执地骑到目的地去。他不想再接受无数毫无理由的沉默、无声的责怪。   晏山问:“你认为我还爱他吗?”   隋辛驰少有地露出困惑的表情,表示他也无法给出推论。他曾经觉得爱是浓厚的欲望,但欲望又是缺失后的索取,都说爱不是索取,所以隋辛驰不懂爱的定义,如果没有理论,是否因为从未经历过?他没有对应淮说过我爱你,即使有一直想念他的时刻,并恋恋不舍地亲吻,也说不出爱。   隋辛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还应该继续在一起吗?”   隋辛驰想了想,说:“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晏山舔卷走唇珠上的酒液,说:“隋辛驰,或许我们都有了答案。”   应淮发来一张具有暗示性的半裸照片,在昏暗的灯光下拍摄。晏山 头脑中闪过念想——隋辛驰也会看到这张照片吗?   晏山回复:我不会跟你上床。你一直用这种手段铲除情敌?   应淮回复:一般没有人把持得住。   晏山: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应淮:你喜欢乖的,你男朋友就非常乖。   晏山疲于应付一个疯子,没人愿意和疯子过多沟通,担心自我会被同化。但晏山有时会选择做一个狡猾的恶人,事情可以混乱发展到何种样子?可能酒精助力,他随手将和应淮的聊天记录截图,微信发给隋辛驰,说你的男朋友想跟我上床,我该怎么办。隋辛驰会生气吗?又为了谁?他们或许会大吵一架,最好吵到隋辛驰发火,隋辛驰不轻易情绪激动的,晏山想象他厉声斥责应淮的背叛,还有另外的可能,他红着眼控诉,晏山会比较喜欢第一种。不过激动才是在乎,那么还是平静一些吧。   他晕乎乎等待消息,无聊中点进隋辛驰的朋友圈,发现他新发了一条动态,是一家纹身店的招牌,配文说他最近会在这里驻店,住在这周围的朋友可以来找他。纹身店不在国外,晏山一眼就认出这是离市的古镇内一家店。   明辽从club里摇着屁股走出来,还像在跳舞,他俨然醉了,趴晏山肩上问他还打算在市里的青旅住上多久,是不是舍不得刚认识的朋友,大概一会儿回去后他们还会在公共区域喝酒,可以喝上第二轮。   “不住青旅了。”晏山笑了笑,“想去古镇租个小院住,欣赏风景。” 第22章 飞岛   一大蓬三角梅把屋檐上方遮得严严实实,桃红的花瓣彼此推搡,挤着娇嫩的脸,堵得缝隙都没有了,像华美的裙摆,风来,裙摆从下到上紧密地攒动,这是院里色彩最浓重的一角,衬得余下的景都寡淡了。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溻得湿湿的,随处可见绿植和花朵,大小不一的石头垒砌出置物架,盆栽或书也就随意地乱放着。一只伯恩山趴在前门的木地板上打盹,头枕在它肥圆的肉掌上。   晏山蹲下来摸了摸伯恩山的头,它两个喷气的黑色肉孔一张一阖,有种娇憨的傻气。这时,从屋里闪出两条腿,晏山抬头,一个长发的男人站在晏山面前,头发并非齐肩的长短,而是在腰部上方了,又黑又厚。   “晏山?”   “对。”晏山估计他是民宿的老板,先前在微信上沟通过。   “我是老板,叫我老余。”老余甩了一下翘到额前的头发,“你住201,先拿身份证登记一下。”   老余有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眼睛大得像荔枝的核,微凸,灰白的薄嘴唇,脸色像橘皮的内里,看上去气血不足。   登记完,老余想来帮晏山提行李箱,晏山摆手说不用,他也就不说第二次。晏山跟着老余上到二楼,拐角第一间就是201,栏杆外就是树的头顶,秋千被风吹得前后乱荡。   民宿是朋友推荐的,朋友之前来这里住过半年,说老板老余曾是摇滚乐队主唱,在零几年的时代辉煌过,人很有意思,院里的房间不多,民宿还不够知名,所以才能碰见有趣的人。但今天老余蔫蔫的,也没和晏山多说一句话,递了房卡就扶着墙下楼了,晏山从栏杆外探出头去看,怕老余平地摔一跤,他还得下去扶。   快到饭点,有人陆续从外面进到院子里,只听见有人叫老余,问今晚吃什么。晏山简单收拾完下楼,一楼已不复刚来时冷清,一男一女坐着在客厅看投影,还有一个女人在逗那只伯恩山,把它肚皮翻来覆去地挠。   逗狗的女人朝晏山扬起笑脸,伯恩山就来舔他的腿,舌头又湿又冷,尾巴摇摆个不停,晏山问伯恩山的名字,女人回答说叫“飞行员”。   “为什么叫飞行员?”   “老余第一支乐队的名字。”   有点恶趣味,人生中的辉煌时刻浓缩成一只狗的名字,这到底是纪念还是唾弃,但晏山从老余飘逸的长发中看出他的人生或许还在继续摇滚,或者说还在叛逆。   晏山最常被朋友形容为自来熟,好像没有他融入不进的话题,仿佛他天生有与陌生人攀谈的技能,让他人不觉得冒犯和突兀。于是他很快加入沙发上两人的观影活动,女生小隐捧着一大袋嫩黄的粟米条啃着,两颗兔牙咔嗞咔嗞迅速绞断米条,荡起无数白色粉末,像进入一处施工现场,她分了一根给晏山,说这东西寡淡无味,但却令人上瘾。   晏山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又好像是悬疑剧,前后接不连贯,便和那男生聊天。但恰好播到大尺度片段,小隐眼睛瞪圆了,右腮鼓出一大坨,没动,含糊地怪叫了一声。晏山看清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是两个男人。   一瞬间他背上爬满酸痒的汗珠,眼睛不知该放到哪里,唯有狂啃那根粟米条缓解尴尬,其实知道并没有人在意他的反应。成为同性恋这么久,他对于可能袒露性取向的时刻还是抱有窘迫,下意识会想逃避,不愿应付其后所引来的任意连锁反应,他斜眼看了看两人。   镜头没有持续很久,模糊地过去了,晏山松口气,粟米条软化后黏在了他的牙齿上。   小隐说:“阿轩,许光汉在台湾是不是也很火?”   “是啦,不过我觉得他长一般诶。”   “这还叫一般,他可是直女和gay杀手,你们直男是不会懂的啦。”小隐的语气逐渐被阿轩带偏,也嗲声嗲气起来。   阿轩来自台湾,上一站是北京,谁知下一站就来到离市古镇。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像大学生,一问竟然满三十,比晏山还大上一岁,笑起来脸颊一侧有酒窝,使他看上去更加腼腆。   “我觉得邱泽比他帅。”   小隐不满道:“可是听说他很渣。”   阿轩说:“那你怎么知道许光汉不渣?”   小隐拉了一把晏山胳膊,问晏山:“那你觉得许光汉和邱泽谁更帅?”   “邱泽长什么样?”   小隐立即翻找出邱泽照片给他看,眼神充满期翼。晏山想了想,实际都不太是他喜欢的风格,看小隐是个固执的性格,便随口答一句:“这个吧。”   小隐不屑收回手机,说:“不愧是直男审美。”   晏山笑了笑,没有反驳。   老余从院里的厨房出来,端着一大碗不锈钢盆,冒出一扑扑白气,腾飞出浓郁的卤肉汁水香,激得胃立即朝下坠得发疼,晏山坐了很久车来古镇,早饿得两眼昏花,油花花的肉肥瘦相间,汤汁表面闪着亮,几颗卤蛋也是肥嘟嘟的。老余说今天招待台湾同胞,特意大显身手学了卤肉饭,第一次做,不知味道如何。   老余将长发扎了起来,围着一个熊猫样式的围裙,特别和蔼,又容光焕发的。媛姐从伯恩山身边疾步飞蹿而来,手中已多了碗筷,盛了米饭就要浇灌卤肉,不忘夸赞道:“老余,你简直就是厨神。”   厨神颇为自得地笑了笑,几人围坐在餐桌旁吃卤肉饭,阿轩说这卤肉饭真有他爸爸做的味道,他在北京旅游时也吃过一次卤肉饭,滋味完全比不上老余。   媛姐说:“老余的厨艺可是远近闻名,我们都叫他应该在镇上开家餐馆。”   “我没那个精力。”   晏山吃第三碗饭时,院门口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老余叫他杰森,他一进门就嚷饿。杰森站着干完一碗卤肉饭,老余说饭不够了,他就再配了一个冷掉的大馒头,吃得生猛,简直是在用牙撕扯馒头,看得晏山后颈都酣畅淋漓,呆了眼。小隐淡淡说习惯就好,杰森每次吃饭都像饿了三天。   除去台湾的阿轩,其余三个都像住了很久,彼此之间十分熟稔,杰森说晚上出去喝酒,带阿轩体验内地的酒桌文化,看和台湾有何不一样,阿轩笑笑说他在台湾很乖,不怎么去酒吧,小隐说她可不信,湾湾人都很会玩啦,何况你长得有点像钟汉良,该很受欢迎吧。   晏山也被拉着一起,初次聚会不去不行。他本来想去纹身店附近逛一逛,来场偶遇,计划打破,只得跟着几人去喝酒。   夜晚的古镇寒风愈发冷冽,晏山走出来才觉衣服穿少了,又懒得上楼添衣服。踏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路边缝隙随时冒出一簇花或杂草,窄墙拥着并不宽敞的路面。民宿位置较偏,附近只一家小卖部点着灯,顾客稀少。一行人往前走,灯光才逐渐增多,到了古镇中心,彻底人声鼎沸起来,一路遇见好几个摆摊的人,扯了一张布就躺倒在地上,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晏山初来,看什么都新奇,路过一个摊位就停下来瞧瞧,选中一条手工做的项链,价格也不贵,吊坠是一只巨大的紫色蝴蝶,翅膀斑斓。   喝酒的地方叫飞岛,店面不大,只有零星几张桌子,但前排空旷处挤满人,都站着喊着,有乐队在台子上表演。舞台很小,乐队站上面比底下的人也高不出多少,四个人就能把台子站得密不透风,再上去一个人都得栽下去。   刚进去时,一个欧洲面孔的外国人正抱着话筒鬼哭狼嚎,扯着沙哑的嗓子用蹩脚的中文单词唱歌,不时抚摸他圆润的啤酒肚。晏山听半天,终于听懂他在唱“内裤,内裤”。全靠其余几个乐手力挽狂澜有了点调,但晏山看底下听众看得很爽,瞎乐。   隔了一会,老余上去把外国人踢飞下台,夺了话筒,换了一个鼓手上来Jam。   晏山问:“老余就这么把人赶下去了?”   杰森回答:“飞岛是老余开的,他想踹谁就踹谁,不过这老外是他的朋友。”   晏山不说话了。老余竟然是唱重金属的,其爆发力的震慑之大,前排几个年轻人开始排甩,手中酒液爆炸似的散落,视野中一片白花花。   杰森说:“今晚是飞行员解散纪念日,老余有些伤感,他一伤感,人就疯了。”   晏山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种癫狂,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智的,如果不偶尔完全抛弃理智,那么会永远陷入癫狂。   小隐在和阿轩在玩男生女生配,头摇来摇去,小隐玩不过阿轩的台湾游戏,频频罚酒,缩在椅子上喝得脸颊发红。休息期间小隐偷偷靠到晏山耳边哀叹,说她本想灌醉阿轩,逼问他是否承认“一个中国”原则。   晏山笑说:“要是不承认呢?”   “不承认?”小隐说,“没有想过,也不能让人家游回去......不过我觉得阿轩蛮单纯的样子,他连脏话都不说,最多说一句‘你很坏诶’,我靠,这也太可爱了。”   单纯?晏山更是发笑,刚才阿轩问他们玩不玩ins,在场只有晏山有账号,于是和阿轩互换,发现阿轩账号上的照片许多半裸肌肉照,虽说这无法下定义阿轩一定是玩咖,但大概和单纯相去甚远。   晏山站到人潮的最后一排去,选了一根柱子,刚好倚靠着,喝着酒看老余嘶吼,脖子上的青筋像蠕动的蚯蚓,在躯体里扭转,长发把老余整张脸遮盖住了,又甩起来。老余大概快四十岁,平时在民宿围着熊猫围裙做饭、养花,却也拥有发疯的机会,晏山不禁想象自己的四十岁。   四十岁,那时的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老余宣布今晚会有一支神秘乐队空降飞岛,现在正从机场赶来,底下爆发出欢呼,晏山听见身前的人嘴里蹦出无数个乐队的名字,他并非忠实的摇滚爱好者,因为以前被朋友硬拖去看现场,才认识一些大火乐队。   晏山侧头望向窗外,看见隋辛驰在飞岛外,靠墙站在一堆人的中间。他竟然染了银色的头发,好像从月亮里偷来了光泽,全部盈满在他的身上。   晏山有一瞬间僵住了,随即把心稳下来,步履缓慢地走到门边,踩中一块湿漉漉的碎石,把脚心弄得好痒。他的眼睛定在不远处红砖墙面的爬山虎上,在心里数了五秒,又好像熬过了五百秒的时光,一颗心缩成鸡蛋,再涨成气球,反复之间要把身体压垮似的。   果然一道斜影从边上过来,隋辛驰的声音如愿响起。   “晏山?”   晏山把眼神移下来,他刚才看到的植物是什么颜色?他张大了嘴:“隋辛驰!我们怎么总是在偶遇。”   之后他就笑了,纯粹被自己拙劣浮夸的演技逗笑。但似乎隋辛驰没有看出来。   --------------------   宝宝们 下一章入v啦!周二更两章 第23章 人潮涌动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隋辛驰戴眼镜的样子,一副无框的眼镜,镜腿是银色的,方形镜片,高鼻梁把眼镜稳稳托住,低下头也不会朝下滑。晏山和隋辛驰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挡住了进门的路,于是往旁边让,晏山坐在了一只木箱上,踢着路边躺倒的酒瓶。   晏山仰着脖子,两手插在衣兜里,从下往上地看隋辛驰,瘦长的一条,抓过的银色头发让他看上去像是会出现在涩谷的模特。晏山想起隋辛驰提过的日本前男友,他们的风格有些相似,不知道谁影响了谁。他之前从隋辛驰的ins里翻出很久之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前胸的纹身照,艾特的是一个日本模特。   隋辛驰不是会删除前任照片的一类人,可见他的豁达和不在乎,晏山的云端里也还有几张和前任的合照,但其实并不能立刻想起他们的名字,更多只是纪念,他向来不删任何照片。晏山被前任拉黑过,全平台无一幸免,以至于他无法要回一件钟爱的刺绣棒球衣,衣服是在古着店淘到的,找不出第二件,现在回想依然痛心疾首,所以说人为什么要执着毁灭过往痕迹,好像否定了就能重活一次。   买买前段时间在朋友圈发布毕业展览的视频,隋辛驰的台步属实是独具特色,走得如同一阵凌厉的旋风,他平时走路也是这样走的,眼睛就盯死在舞台最前方,眼里不会有任何人。他的长相和气质多少弥补了台步的生疏,买买说这已是苦训两天的结果。   晏山看着隋辛驰的眼镜,问:“原来你平时都戴隐形眼镜?”   “没有度数。”隋辛驰说,“我做过手术,但总改不掉虚眼睛的习惯。”   “我小时候天天躲在被子里看书,就用手电筒照着看,神奇的是没有近视。”晏山眨了眨眼睛,“算不算天赋异禀。”   “我小时候连电视都不经常看的,但某一天视野就突然模糊了,那我这算什么,天生缺陷?”   晏山佯装哭丧脸,拖长了嗓音说:“小可怜哦。”   隋辛驰忍不住笑:“讲话怎么突然台湾腔。”   “刚刚认识了一个台湾同胞,他讲话太具有传染性了,我保证你跟他聊上几分钟,说话也变很嗲。”   隋辛驰夹着嗓子说:“是哦?”   “是啦。”晏山回敬他,“在菲律宾怎样?”   隋辛驰说:“你知道最传统的纹身方法是怎样的吗?”   晏山摇头。   隋辛驰解释说,要先将动物骨刺绑于木棒上,再让尖端沾上墨水,以小锤不断击打骨刺使墨水渗入皮肤,最终形成图案。晏山听得龇牙咧嘴,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也开始疼痛。隋辛驰说他专门去部落找到使用这种方法纹身的年迈女士,她细纹满布的脸庞两侧皆是部落的图腾,下嘴唇凹陷得几乎消失了,满是褶皱的双手像干裂的泥土,挥动铁锤的样子却十分娴熟矫健。这似乎是隋辛驰肉体所经历过的最痛的体验之一,有几次他甚至想叫停。   晏山觉得此过程稍显残暴,问:“你纹在哪里?”   “小腿上。”   于是晏山紧盯隋辛驰的小腿,隔着裤子布料看出疼痛遗留的痕迹。隋辛驰说他纹了一只鸽子,纪念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外国朋友,纹身的前一周才听闻他的死讯,用最原始的方法会让自己记住疼痛,这是肃穆的。隋辛驰是如此重感情的一个人,晏山不禁十分触动,觉得内心忽地充盈了成片太阳烘晒过的水流。   这时飞岛内已经容纳不下更多的人,人都涌出门外聚集,各自为阵营聊天,隋辛驰又去酒柜扫了两瓶酒,分给晏山一瓶,刚才和隋辛驰站在一起的几人从不远处靠近,隋辛驰简单向晏山介绍了他们。   温小妮是隋辛驰驻店的纹身店的老板,中长头发,又瘦高,又白,五官把一颗鹌鹑蛋似的脸填满了。她并不爱说话,几人中一个寸头男生兴奋地讲着乐队八卦,震碎伦理道德的趣闻轻飘飘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譬如哪个乐手和粉丝在后台玩“多人游戏”,紧接着就上台演出,乐迷以为他生病,殊不知只是太虚脱。说出来都是家常便饭,总之人类的确可以无下限。   晏山听腻烦了酒精和性的融合会造成多么石破天惊的后果,他看向正在抽烟的隋辛驰,觉察出他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   “隋辛驰,我们进去吧。”   接着,晏山不等隋辛驰回答,隔空拉住了他的手腕,穿梭过门口的人群。隋辛驰从后面盯着晏山的背影,恍惚间好像踏入的是云雾环绕的森林,他迷茫在无数条岔路中,晏山牵住他,就能带他走出去。   走到飞岛里面,听觉就被音乐截断了,除非贴在耳朵上讲话,彼此再无法分辨对方的话语。他们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最大程度不挡住后面的人。   一双手搭在了晏山肩上,他费力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却如何想不起他是谁,只是茫然地皱眉。   隋辛驰看那男人艰难地在人堆里侧着身体,中间还隔着一个女生,前胸抵住女生的头,却固执地要够到晏山,还别扭地俯身到晏山耳边说话,他长得实在一言难尽,眼鼻嘴都极不协调,脸像被人拍扁似的,平躺了接雨水都不会漏出去。   女生厌烦地翻白眼,隋辛驰两手扶住了晏山的腰,丝滑地从晏山后面绕过去,轻松换了一个位置,男人的脑袋靠后了,女生的肘弯一个发狠,把他推了回去。   晏山露出疑惑的表情,侧头来看隋辛驰,隋辛驰将嘴巴放在晏山的耳边,说:“他在向你搭讪吗?感觉你不想理他。”   晏山眯起眼睛笑,手在隋辛驰耳边围出一个喇叭:“不是,我认识的一个画家,他让我有空去看他的画展,就在古镇里。”   隋辛驰误会了,有些发窘,为此交换位置失去意义,还显得多此一举,但晏山没有追问,又小声说:“但他的确非常烦,以前骚扰过我很久。”   门口一阵躁动,老余大吼着让人群开一条道,于是几个人在簇拥下挤上台,晏山猜想这就是神秘乐队,他问隋辛驰知不知道他们,隋辛驰摇头,说他不太了解国内的乐队。   但他们依旧站立在这里,即使台上是不认识的乐队演奏初次听的歌,即使周围的人快要把头颅甩飞,似乎看到灵魂飘逸的弧线,也很好,有时候人需要沉浸在一个虚空的世界,耳朵内只有一种声音,生命的流逝会那样清晰。   两首歌后,主唱开了一瓶龙舌兰,一人一口,从前排传到后面来,前排男生个子不够给晏山倒酒,隋辛驰见状接来酒瓶,晏山张开嘴,酒液半空中落下,灼烧他的喉咙,让胃暖得发烫,他半睁着眼,余光中仿佛看见隋辛驰朝他笑,头发银光闪闪的,蓝色的灯光下好像还透出一丝粉。晏山匆忙地吞咽,忍不住,抓了一把隋辛驰的头发,有点扎手,大概因为漂过。晏山一下就不再欣赏银色的头发,他有点心疼。大学时染过五颜六色的头发,最后头发成一丛枯草,养好久才恢复最初的黑色。隋辛驰又会养多久?下一次看见他,他又是什么颜色的?下一个夏天、秋天,中间还有春和冬,他们还会不会见面。   他们都愣怔住了,不约而同的,心底的情绪海浪一般漫上来,晏山要收回手,隋辛驰觉得理智被主唱的声音剥离了,他握住了晏山的手腕,不让他收回去,却没用多少力气,两人的骨头似乎都软塌塌,一捏就碎。   混乱的环境中隋辛驰看见晏山的嘴唇动了四下,隋辛驰并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期望听到,又感到恐惧和悲伤,止于苍白的对视吧,不要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   前面的男女已经彻底疯狂,温小妮竟也是其中一员,头发海带一样盖了满脸,最初她只是表情很酷地站着。晏山率先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要出去,隋辛驰点头。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随之一同回归的是理智,晏山不知该和隋辛驰说些什么,于是两人默默靠墙并排抽着烟,时间滑向凝固,和门内的世界割裂,直到小隐从门内出来,打破两人的沉默。   她同晏山讲杰森借酒劲靠在了媛姐的肩膀上,喜获媛姐的一个巴掌,而媛姐则跟阿轩聊得火热,一会儿问台湾女生是不是都很会撒娇,一会儿问阿轩觉得大陆女生漂亮还是台湾女生漂亮,阿轩说都很漂亮。   “总之是修罗场,我看杰森要被嫉妒之火给烧得失心疯了。”   小隐说杰森已明恋媛姐许久,从媛姐住进民宿的第一天起,杰森开回他那辆维修已久的坦克300,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媛姐了。媛姐是上海来的大律师,绝不会看上杰森那样的老油条,成天穿着始祖鸟,脖子捆一张花哨的方巾玩户外,在外面裹一身泥浆回来。   “媛姐肯定喜欢那种穿西装的精英男……但阿轩也是个嫩头青,还是对岸的同胞,所以我感觉媛姐在逗他玩。”   小隐絮叨着,晏山听了一半,耳朵漏出去一半,喉咙里见缝插针地“嗯”一声,算是有了回应。小隐说疲倦,停下来喝一口酒。此时隋辛驰问晏山住在哪,她才反应过来晏山认识旁边一直偷听的银发帅哥,刚才偷偷瞟他好几眼了,看他长相出众,才忍住没发飙,还想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隐一下腼腆了,拢拢耳后的碎发,对隋辛驰抱有一定的歉疚。   晏山说在北门那边,离这里有些远。隋辛驰又问他要住多久,晏山说还没定呢。没说本来都不打算来这里。   “你住哪里?”   “我在温小妮的院子里住。”隋辛驰补充了一句,“还有她女朋友。”   小隐说:“警车怎么来了?”   晏山猛地打直了背,路那头一辆警车上下来几个穿制服的执勤人员,一路吆喝着走过来,每人都惊得不轻,酒都不敢往嘴里继续送。警察说飞岛的演出太大声,扰民,可这片区域又不是居民区,周围都是店铺和酒吧,这时也没剩几家还在营业。一个喝大了男的搅着舌头要来攀警察的肩,说警察叔叔,我们在唱歌,在发展艺术,警察把他手一拍,怒道:“什么艺术?赶紧给我撤了表演,不然我们强制让你们关门了。”   鼓声停了,贝斯也停了,最后主唱也闭嘴了,老余让大家安静些,耐心等执勤人员走掉,人群真的也静了,像一场大型的集体短路。摇滚、自由,最后还是给人当孙子,乖乖听话吧,接受扫兴的人生。老余走出来抽烟,遥望警察的背影,杰森说:“怎么了老余,给你买橘子去了?”   “滚蛋。”   隋辛驰问:“走吗?”   晏山也问:“去哪?”   “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第24章 如诗   诗人的睫毛是雪白的,他大概想营造出冷若冰霜的气质,眼尾像骆驼一样吊下来。他站在道路的转弯处诵读一首他写的酸诗,显然喝得有点太多了,膝盖酸软地颠来倒去,没骨头支撑似的。诗人自诩艺术家,艺术家要贴着社会运行规则的边缘行事,那靠什么反叛?他做过最反叛的事可能就是性,诗词里总离不开胯下那点寒酸的肉,口水反复喷个没完了。   晏山听得喉咙发苦,实在很想让这位诗人闭嘴,同时又好奇,便走到他面前去翻烂布上摆的几本书,诗人停下高昂的声音,含了块石头似的说这是他的自传。   封面用纸劣质,纯蓝色的背景图,几个白色正楷大字——《我的一生》,一问诗人年龄,他说十八,晏山差点笑喷,想说你是不是就打算活到十八岁。翻开书,页面纸张很磨皮肤,开篇讲诗人读小学时候的事情,看见诸如“女老师”、“裙底”的字眼,屎尿屁横行,通篇无病呻吟,用着状似华丽的词藻,实际语句都读不通顺。诗人把前进帽摘下,反过来面对晏山,晏山放下书,扔了一支烟进去。   诗人说:“哥们,不买一本?”   晏山说:“你能不能别念了?我要听吐了。”   诗人的嘴巴还有些天包地,说:“我就要念,碍着你了?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   “再念把你这堆低俗的书给烧了。”晏山威胁。   十八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即刻吓得花容失色,诗人盘腿晃悠悠坐了下来,摆出弹吉他的驾驶。晏山再一伸手,说:“也别弹你这破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技术烂得令人发指?而且我不喜欢听民谣,再弹琴也给你烧了。”   晏山回到小隐的身边,迎接她崇拜的目光。他们忍受了几天这人恶心的文学迫害,晏山终于按耐不住,前去为民除害。小隐说他明显是来体验生活的公子哥,用文艺男的身份博取女生关注,但真的也诓骗成功,前不久他身边跟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他念诗,她跟着在后面拍掌呐喊。小隐最憎恨文艺男,因为她曾经被欺骗过。   谈到恋丑癖,小隐又有些惭愧,她的确钟爱于长发文艺男,最好瘦得能看见胸前根根肋骨,自带萎靡气息,除了背着电吉他在台上甩头,其他时刻最好跟死了没两样。晏山说你竟然暗恋老余?小隐狂躁地怒吼说老男人例外。   晏山说:“对不起,你的审美或许太超前,我宁愿落后一些。”   小隐吸了一口烟,说:“抽象是我的人生态度,即使抽象文艺男都是傻逼。我也不知道自己痴迷他们的理由,鼓起勇气说出来都感觉丢人。”   晏山表示不不理解,但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像他喜欢漂亮的脸,许多时候也充满偏见地先入为主了,以为好看的人也会跟他有相契合的灵魂,不过事实不就是好看的人才会让别人有想了解的欲望。晏山长相突出一些,从小便受过许多隐形的好处。   晏山说:“只是现在长得丑的也抽象,长得帅的也抽象,那不如选一个长得帅点的。”   “像你朋友那样帅的太有距离感了,万一只是个脑袋空空的帅哥,生活就太无趣了。”   “隋辛驰?他不是脑袋空空。”晏山说,“他挺有趣的。”   小隐看晏山的眼神变了一种滋味,看得晏山不甚自在,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尖。   “原来你们关系还挺好。”   “什么意思,你以前觉得我们关系不好?”   “我以为你们是那种不太交心的朋友。”   “怎么说?”   小隐翘起嘴唇,歪头想了想,晏山有些急,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肩膀,催促她给个理由。小隐瞪他一眼,不明白晏山为何如此纠结这个答案,说:“你俩有时候相处有些刻意。”   晏山乐了:“这算什么鬼理由。”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回忆他和隋辛驰相处的样子。晏山在古镇住了一周多,经常跑去纹身店找隋辛驰,还拖着小隐一起,去了就聊天,晏山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反正不会让气氛冷下来,纹身的客人和晏山聊天解闷,聊半天才知道晏山不是纹身师,怪不得看起很闲。温小妮说开店到现在,这是最热闹的一段时候,晏山你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还在店里遇上几个粉丝,捂住嘴就说你是那个谁谁谁,你竟然这么高,真人比视频里还帅啊!粉丝要合照,开玩笑说能不能把自己剪进视频里。晏山被夸,笑得花枝乱颤,屁颠颠跑去跟隋辛驰炫耀,说我也是网络红人了,请抱我的大腿,需不需要我的签名?就算以后没成为出名的纪录片导演,好歹也是个百万博主。隋辛驰就看着晏山笑,也不在客人身上继续打底,笔塞到晏山手里,说签吧,晏山懵着问签哪?隋辛驰四处看看,说签我手机壳上吧。   这怎么就相处刻意了?晏山不明白,非常想不通,苦闷地捧着脑袋。小隐看他一脸纠结,忙说:“我是乱感觉的!你别在意了。”   晏山的心下沉得特别厉害,瞄到斜对面诗人一脸衰样,又觉得好笑。   小隐也在卖诗集,晏山陪她过来摆摊。小隐的诗写得有水平,字里行间的感情像牛奶般顺滑,也不算多么有技巧,单纯用情感打动人。晏山第一次读小隐的诗时很惊讶,她是个跳脱的女孩,怎么笔下的文字却如此悲怆,好像背负太多。   只是小隐不会主动提起自己,晏山仅仅知道她从家里跑出来,写诗卖诗,也写文章挣些稿费,还在古镇咖啡馆工作。小隐不愿意说,晏山当然也不会问。   有女生拿了两瓶啤酒过来请两人喝,之后蹲在地上翻看小隐的诗集,女生看得认真,脑袋要埋进书里,看了几首诗,她的眼眶红了,抱住小隐开始狂哭,小隐手足无措,朝天乱晃着胳膊,眼神向晏山救助,晏山慌张地为女生扯来纸巾,安慰她几句,不管用,女生哭得更凄凉。   他等待女生说起她的故事。经常遇见这样的人,提几瓶酒坐过来就开始倾诉,大多过得不如意,在人生重要转折点一下撞上墙的人,没有前进的路,退后更是不行。失业、离婚、丧父丧母,不明白生活怎么会成为一摊无法重塑的烂泥,来古镇散心,以为能逃掉,醒了以后还要奔着死亡去活。   听太多,晏山也变得低迷,逐渐聊得疲惫,情绪的传染性太强。女生说她妈妈刚在一周前去世,从出生起她们没有长久分开过,分开竟是死别。晏山听不进去,只想接连地抽烟,有点残忍地想让女生停止哭泣,他不想再听伤心的故事,因为吸收过多的负面情绪,他快要变成一支蔫掉的花。   隋辛驰发来消息问他在哪,他回说在陪着小隐卖诗,顺手带了定位发去,然后关掉手机屏幕,听女生抽噎。心脏要爆破了,他数着数,数字变成花生米在地上弹来弹去,一秒、两秒……第几百次十秒,天,到底还要哭泣多久。   古镇的巷道错综复杂,隋辛驰跟着导航七拐八拐,抬头是一条死路,和青白的石墙看对眼,又自己感应着方向乱绕,总算走到大路上。   去找晏山之前,他在半路上遇见一个算命的,那人支一张简陋的桌子,大晚上戴一副墨镜,谁知真瞎还是装瞎,隋辛驰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瞎子面前了,伸出手让他摸手相,瞎子故作神秘地摇晃脑袋,嘴里念念有词。隋辛驰有些后悔浪费时间,很蠢地坐在这儿算命,分明也不是迷信的人。   他说隋辛驰今年要做一个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可能会彻底改变某些人的命运,他必须思虑周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故弄玄虚,早该料想到只能得到模棱两可的话,隋辛驰起身站起来,瞎子把付款二维码朝前一推,说:“十五元。”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两边是不同的路,隋辛驰突然想起瞎子的话,他关闭了手机导航,随便选了一条路走,路边有家烧肉店还在营业,几个年轻人围坐在店门外烤肉,烤盘滋啦滋啦乱响,隋辛驰感到一阵饥饿把胃紧紧攥住。   晏山就坐在路灯旁边,双臂环绕膝盖,这样坐也并不会让他的身形看起来小一些,他还是那般显眼,表情好落寞,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光芒被他的脸全部承接住,平整而又光滑。   隋辛驰走过去,说这位先生我认识你,我看过你拍的纪录片,非常喜欢,现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静待晏山的回答,好像也不止如此,他似乎也在好奇是否会等来一个不堪设想的后果。 第25章 山在说话   青苔好像腿上的一小块淤青,踩上去,脚尖打了旋,身体往前栽,意识都提前预想好了脑门撞上地面的痛,隋辛驰及时把手臂支来,晏山扶上去,借力挺直了背。   “看着脚下,小心点。”隋辛驰转身来说。   天还没亮,四周黑黢黢的,景物的轮廓影影绰绰,看不清上坡的路。   是隋辛驰提议来这相隔十几公里的村庄,说村庄的码头看日出绝顶美丽,于是借了温小妮的摩托车。路上,晏山在后座抱紧隋辛驰的腰,冻得仅剩舌头尚存知觉,隋辛驰说你把手放进我的外套口袋吧,于是晏山先让指尖蹭进去,然后是整个手掌,口袋的位置偏高,晏山的手心盖在隋辛驰的肋骨上,捂着,养出一株火苗,慢慢地烧起来。   温小妮女朋友的头盔上有粉红的猫耳朵,晏山下车,拉开面罩,两只耳朵竖在他黑子似的瞳仁上方,怪诞,又有点合适,露出的恰好是他五官最柔美的部分。隋辛驰小小地翘起嘴角,隐在黛蓝的夜色中,可晏山清楚地瞧出来了。   好像存心逗隋辛驰,晏山眯起眼睛,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扯着嗓子问:“可爱吧?”   码头的狂风呼啸,轰炸在耳边,巨大到足以吞没他们,撕裂他们的头发。隋辛驰不回答,转身向前走,那片湖沉默地流淌,远到看不清边界,地面生长着成片的强劲的黄褐色的草,成为一张黏在他们脚下柔软的毛毯。   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末世,在地球边界,背后是延绵的山脉。一道缓坡让他们的步伐加速,慢跑起来,隋辛驰银白的发变成晏山眼中的一颗星,指引他,再不需要脚下的路。月色一点一点灌进晏山的身体,他冷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喘着气站定在隋辛驰的身边,侧目盯着他,感到喉咙连着心脏都干干地痛。   缓了几分钟,晏山说:“隋辛驰,你为什么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湖边的浪要卷到他们脚边来了,隋辛驰站在一颗树边,问:“什么消息?”   “应淮给我发的消息,你没有看到吗?”   那晚等好久隋辛驰的消息,睡前都没能收到,第二天中午确信隋辛驰不会回复,直到见面。隋辛驰没提起这件事,好像当作无事发生,晏山也没提,但始终没能忘。其实消息发出去他就后悔,有种向老师打小报告的鬼祟,更何况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你。”隋辛驰说,“你明知道这是圈套,而我认为你不会走进这个圈套。”   “以前有人走入这个圈套吗?”晏山想绝对是有的,“那是背叛,没有几个人能忍受爱情中的背叛。”   隋辛驰噤声了,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嘴唇。晏山等了一会儿,觉得隋辛驰并不想回答,正打算换一个话题,隋辛驰开口:“他和我们不太一样。”   “所以背叛也是合理的?”   “相比于他以前的行为,那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曾经把我半个衣柜的衣服都烧了,然后躺进了那堆火里,幸好只烧到他的一小块皮肤,但烧烂的肉里渗出脓液的样子我不会忘,一块腐烂的肉,似乎也有腐败的气味。他的背叛也是自毁,而这样的自毁方式比起跳进火里算不了什么。”   “我不明白……”   “晏山。”隋辛驰叫住他,“因为他变成这样有我的原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明白,或者我希望你不要明白。”   好的,所有事情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原因太过残忍,那么晏山也不愿知道,他明白隋辛驰不会再说更多,那是事物隐秘的侧面,正如同他也不想展现太多他的负面。此刻他们暴露在自然下,只希望谈论一些足以使心情畅快的事情。   他们走上湖边的桥,强风平息了一些,至少对话不再费力。隋辛驰的鼻尖被刮得泛红,他趴在围栏上,很安静地遥望湖面。晏山反靠着围栏,视线里只有前方黑沉沉的山脉。   他说他爬过那座山脉,十九岁的时候,刚上大学。隋辛驰跟随他的目光朝后看,那是离市一座有名的山,因其诡异而出名,太多离奇的传闻发生在这里,使这座山光是伫立在那儿,似乎都有一层挥不去的邪气环绕山体,隋辛驰没有想到晏山竟爬过这座山。   十九岁,一个勇气无限大的年纪,那时晏山和朋友几乎每周要登一座山,认识一个叫刀刀的向导,刀刀带他们爬过不少野山,一天能翻九座山。晏山和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山立在那里就是要他们去爬,感性一点称之为山野的呼唤,神秘力量的指引。   后来某次爬山时遇上密集丛林挡住去路,一蓬蓬乱植东倒西歪的,轻易就刺得皮肤豁出小口,刀刀凶悍地从包里掏出一把砍刀,刷刷两下劈得植被抱脸逃窜,断叶四散开来,刀刀站立之地如同热带雨林,他像个英勇的侠客,由此知道他的外号为何是刀刀。一条临时的山路由此从刀下诞生,他们踩着泥路勇往直前,才真正印证了鲁迅的那句话。靠双脚踏出一条路多么艰难,下山比上山更折磨,大脚趾已痛得像要坏死,晏山连摔无数跤,屁股分不出原本颜色,恨不得一屁股就此永久坐下去,像溜滑梯一般滑下山。   “有时候站在山间向下望,根本没有尽头,仿佛爬一辈子也爬不完这座山,真的会有点绝望,但爬山是没有退路的,其实生活有时都有太多退路,如果不喜欢可以选择不接受,爬山没有选择,总不能猛地跳下去,只能向上爬,爬到终点,在山顶的宽阔中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勇敢,那样骄傲,便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山。”   最初爬山没有装备,登山杖也没有,全靠一双手乱抓,揪住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树干树枝、草根,它们远比晏山想得坚韧,所有的植物都是向阳而生的。累了就啃几片牛肉,也不敢吃太多,担心吃困了爬不动。   “最初是喜欢,后来就是痴迷了。”晏山指了指前方,“在最痴迷的阶段来了离市,爬那座山。”   那是晏山爬过最毛骨悚然的一座山,山上生长着他从未见过的植被,以诡谲的姿态生长,他们请了当地的彝族人做向导,预计走一天能出山,谁知那彝族人也迷失了方向,在面前树上刻一道痕,转个身就再也找不到那颗树。迷雾轻悠悠地从半空飘来,瞬间像置身在云浪之中,一根长绳连接了他们五人,每人把绳抓得比命还紧,一刻不敢松懈,怕丢失了绳子再也寻不到同伴。   植被千奇百怪地扭曲肢体,在雾中像某种怪物支伸着臂膀,他们踏过一片毛茸茸的杜鹃林,放佛进入到吃了毒蘑菇才能看到的幻境。山中还有瘴气,树叶死亡后的腐烂气味,浓度不高,却足以使晏山眩晕,到后来遇见一条粗肥的蛇,隔着几步远和它黄色的眼睛对视,晏山以为是幻觉,镇定地跨过了蛇的身体,好像有碰到他冰冷的蛇身,才意识到并非幻觉。   夜晚他们开始失温,温度的变幻也是莫测的,再走不出去他们会和树叶埋葬在一起,被野生动物嚼烂尸骨。彝族人用刀在指腹划一道小口,一路滴着血,一边祈求山神庇佑,终于在第二天带他们走出山里。   “无法形容看见山脚下住户时的心情,只是很想痛快地睡一觉,然后把这座山的一切都忘掉。我在山里时以为这就是我人生的终点,队里胆子小的人大哭,甚至开始写遗书,带着其他人都写,但我没写。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死亡,我发觉我并不想给世界留下什么,也不在乎活着的人的感受,这样说是不是太冷血了?”   隋辛驰说:“因为你的思维和情感都消失了,躯体也会腐烂,还用什么去在乎?在乎是留给活人的情感。”   晏山小小地吃惊一下,说:“对,我是这样想的,我不要管别人的感受,但那时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   隋辛驰眼前的山换了一种面貌,很奇特,他想到晏山曾为登上此山而险些丧命,如果那时彝族人不以血指引,他们就无法站在码头上谈论生死。这经历十分离奇,自然的事情总是说不清的。   他们坐在一块庞大的岩石上,晏上躺了下来看满天的星子,背硌得好疼,可觉得星子好美,城市里是看不见这样繁多的星和纯澈的天,空气是冰块融化的气味。   这天凌晨他们横跨十几公里路程,吞进冷风、听湖水翻滚,仍旧没能看到日出,因为大雨突如其来,最初豆大的雨滴缓慢地下落,最后紧锣密鼓地砸在肉上。晏山大叫,在雨里急切地奔跑,隋辛驰倒也不慌,脱了外套把两人一同罩在里面,不浪漫版的《爱情自有天意》,因为他们谁都没有办法躲进对方的臂弯,并且隋辛驰的外套对他们来说太小,还是淋湿一大半。   跑到一处房屋下,终于喘口气,各自扫扫身上雨珠。晏山看着来势汹汹的雨,遗憾未曾谋面的日出,也担忧他们如何回古镇,一时有些郁闷和焦躁。隋辛驰却说日出每天都可以看,他可以明天、后天再带晏山来,但雨不是随时都有。他平静地观赏雨,丝毫没有让雨破坏心情的迹象。   “不要急,等雨停我们就能回去。”即使隋辛驰的外套湿透,“雨终究会停的。” 第26章 给我一份你的快乐   一场雨,换回一个生病的隋辛驰。那天趁大雨喘息,他们火速地骑上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回古镇,隋辛驰外套全湿,一件薄T被风吹得紧缩,晏山冷得在民宿门口来回跺脚,嘴里不断说好冷,邀隋辛驰去客厅喝热茶,茶泡好,晏山抱着飞行员取暖,恨不能让飞行员成为一张毛毯披在身上,光是会伸出滑溜溜的舌头,留下微酸的口水味。隋辛驰没有表现出冷,生病的却是他。   初冬即将来临,雨来一次,气温骤降一点,隋辛驰发低烧,躺在床上看一本书,是关于日本神鬼的书,温小妮主纹日式传统,所以家里很多日本文化的书籍。   房门敞开,晏山自然就坐到隋辛驰身边,头靠过去也看书的画面,书里的小鬼模样不吓人,该说是很滑稽,统一有凸凸的眼球。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看了好几篇,看到小豆洗,晏山笑出声,说这小鬼好寒碜,接着嘴里跟着念:“洗小豆呀,抓人吃呀,刷啦刷啦……隋辛驰,你要被吃掉了。”   隋辛驰看那小豆洗瘦骨嶙峋的模样,一脸囧样,再看晏山贼贼地笑,掐细了声音模仿小鬼,有点像逗小朋友,鬼要是长这样,谁还会怕。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灰白墙,水泥地面,墙上的涂鸦是手绘的,最顶上有一道彩虹,门框和窗户的线条都十分粗犷,油漆随便抹抹就算完事,果然是温小妮的家,听说院内一切装修都是她独自完成。隋辛驰所躺的只是一张简单的床垫,铺了深紫色团花锦簇的床单,被子绣满白色蕾丝。晏山第一次踏进去时,说隋辛驰,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暴发户?隋辛驰摊手说这是温小妮女朋友的审美,极繁主义。   晏山才想起手中提了一袋感冒药,放在隋辛驰床头柜上,撕开一张冰蓝色退烧贴,大手一把撩开隋辛驰的头发,啪地将退烧贴粘上隋辛驰的脑袋,还用掌根不重地拍了两下,隋辛驰稻穗似的前后摇。   “好了,你现在看上去傻乎乎的了。”   “这才是你的目的?”隋辛驰的嗓子有些哑,吞咽唾液时刺刺的,说话费了力气。   “你平常看起来太聪明了。”   “聪明是好事。”   “聪明要让别人看不出来。”   前院传来嘈杂的人声,像在吵架。晏山问这是怎么了,隋辛驰摇头,两人从小院穿到前面的纹身店,店面并不大,温小妮站在最边上吧台旁边,端着一杯咖啡,置身事外的样子,中间她女朋友正指着一个男人的鼻子大骂,仔细一看,男人手臂上纹了半截图案,显然还没完工。   骂得全是脏话,也听不出骂架的理由,那男人缩着脖子沐浴在口水里,好几次涨红脸想要反驳,结果被温小妮女朋友针线一般密集的语言艺术堵回去,渐渐哑火了,认命地要逃,隋辛驰移过来把出口堵住了,不让人走。   刚才温小妮给他解释了缘由,这男的来纹身,先是语言上骚扰温小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诸如此类,温小妮经常遇见这类状况,男顾客在纹身时向她搭讪,她通常就是不理睬,冷着脸把纹身刺完,收钱了事。今天这男的不依不饶,言语逐渐低俗下流,真是没脸没皮了,温小妮说我女朋友在店里,她脾气很暴躁,打人也蛮厉害。那男的登时变了脸,恶声恶气道:“同性恋?真他妈恶心。”   这话恰好让温小妮女朋友听见,几步就跨过来破口大骂:同性恋把你爹操了还是怎么了你这么恨?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张猪脸,长得就像闹着玩似的。   温小妮都不用费口舌,她女朋友一张巧嘴自替她把话都说完了。店里还有一个纹身师见怪不怪地继续给人纹身,头都没抬,只是把顾客惊得不吭声了,默默闭了眼趴着。   晏山站旁边,像在看一场戏,他以前觉得自己挺擅长骂人的,比起温小妮女朋友也差一截。初中班主任莫名不喜欢他,对他充满偏见,区别对待非常明显,早上早读困得睁不开眼,他和前桌都趴在桌上打瞌睡,书立起来遮住脸,班主任看见只是拍了拍前桌肩膀,数落一句,却叫晏山站在教室后面清醒,还把他训得狗血淋头,当全班面用些侮辱性词汇。   后来知道班主任找过晏山父亲办事,没帮他,连见也不愿见,满腹怨气都撒到晏山身上。晏山冲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理论,偌大个办公室坐好几个老师,他把四十多岁的班主任骂得脸涨如茄子,两只鼻孔大大张开喘粗气,几次欲张口只来得及吞几团热气,将自己噎得像气球,这种欺压惯别人的人,遇上能压他一头的,通常就怂得没边,晏山那时懂得了这个道理。   班主任要处分他,要求必须开除这样的无耻学生,晏山就跑去跟校长理论,校长听半天问所以你爸是谁?晏山说关我爸屁事。也明白自己不会受处分,但因为是父亲的原因,自觉很窝囊。   总遇上愿意忍让的人,觉得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太执着反而让事态恶化,但晏山从来不愿意忍让。他欣赏温小妮女朋友的态度,骂人有时是自卫的武器。   她骂够了,指着门边撂下一句“滚蛋”,男人匆忙走到门边,又让隋辛驰给拽回来:“给钱,全款。”   温小妮收了钱,删掉这人微信号,说:“纹了三分之一收了全款,也算意外收获了。”   温小妮女朋友恨她一眼:“掉钱眼里了啊你?下次再有人犯贱,我不帮你了。”   温小妮拉了拉她的手,讨好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呀,宝宝。”   晏山给温小妮谄媚的样子打闷住了,想她这样酷得抬眼都嫌费事的人,撒娇更让人浑身激灵。他不禁斜眼看隋辛驰,脑海中闪过隋辛驰说“宝宝”的样子,觉得应该也不是无法令人接受,只是他一定不会说这种话,说也不是对他。从手心升上一股热气,晏山倒是被这个想法惊到了,隋辛驰瞧见他的表情,有所误会。   “姚芝的脾气一直很火爆,我们都习惯了,温小妮就喜欢她这一点,都说温小妮其实是潜在受虐狂。”   “哦。”晏山含糊地应着。   温小妮和隋辛驰是在一次纹身展上认识,隋辛驰得第一,温小妮得第二,之后温小妮又通过隋辛驰认识姚芝,彼时温小妮好几年没恋爱。她以前在高中教美术,带几个文科班,文科班女生多,很多漂亮的,温小妮也漂亮,长发配长裙,学艺术又很会搭配,还自己扎染裙子穿。班上一个女生特别白净,个子娇小,没事就找温小妮聊天说想考艺术,温小妮作为美术老师也不用管着学生,觉得和学生走近点无妨,让她加了微信,有时周末带她出去吃饭逛展。   后面她们就变得暧昧,女学生黏温小妮到了一定地步,其他学生稍和温小妮走得近些,她也要吃味,又哭又闹,温小妮认为自己当时对她也是不纯的,于是非常煎熬,为人师表总要断绝了可能,便不再和女生来往,班上见她分外漠漠,当陌生人。   女生不服,告到学校说温小妮勾引她,连同朋友一起作证,温小妮就一张嘴,完全辩不过,况且闹出这样禁忌的事,又是师生又是同性,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校方想要息事宁人,让温小妮主动辞职,她同意了。离职当晚女生来敲她门,声泪俱下地道歉,说温小妮我是真的爱你,你不是老师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是下跪也没换回温小妮的原谅。   此后温小妮变得有些冷漠,对谁都紧闭一颗心,隋辛驰说也只有姚芝可以用炮弹轰开温小妮的心房。   这比喻让晏山忍俊不禁,主动的人机会多多。午后的古镇钻出了阳光,晏山说隋辛驰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可能感冒会好得快一些,隋辛驰说好,他在房间闷了几天了。   走出去几步,晏上想起把隋辛驰脑门上贴的退烧贴给摘了,扔到垃圾桶里,隋辛驰的额头冰冰的,晏山没忍住用手背摸了摸。   预备选家咖啡馆坐外面聊天,古城几家咖啡馆的老板都成熟人了,没想到路过一家书店,里边传出人声,几人坐在两旁的软垫上听前边的人说话,他们正好碰上一场读书会。   这家书店晏山经常路过,没人看店,自己就能进去读书借书,中间一张木板做桌子,底下用成堆的书撑起来,两边墙体是嵌入式的书架,书很多,绿色盆栽也多。   两人在门口停驻片刻,听里面的人讲话,那人讲得投入,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头发打结毛躁,穿着一双拖鞋在前面走来走去。他们听了五分钟就走不动道,主讲余华的一本书,再通过这本书讲特殊年代,那书名在网络上没有词条,晏山和隋辛驰都是第一次听见这本书。   那人口才极好,用词又十分幽默,许多话是危险的,晏山也并不赞同,但读书会这件事本身也是不同思想的碰撞,无所谓谁要说服谁,坐他前面的一个女生还背着巨大的登山包,一身装备还没卸就坐到里面经受思想交融。   后来到自由交流阶段,晏山和隋辛驰就退了出来,背着太阳朝前走,两人默然了一会,或许都还没能从读书会里挣脱出来,一霎那间觉得这世界闭塞极了,明明可以靠一双脚不间断走下去,脚走断也不会有尽头。晏山忽然想爬山,他已经有半年没徒步过,登山徒步曾是他唯一觉得世界庞大无边的渠道。   晏山说:“你有没有被人说过恶心?”   隋辛驰想了想,说:“似乎没有,至少当着我的面没有。”   “其实我被说过,但我没能像姚芝一样骂回去。”晏山说,“因为是我爸和我妈说的,他们说你不嫌恶心吗?我说不,他们说可是我们嫌恶心。”   从小便是这样,我觉得你会冷,我觉得你这个发型不好看,我觉得你不快乐,我觉得你要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事业有成的人生。一度晏山听见“我觉得”这三个字就头晕目眩,有了应激反应。   “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很快乐,站在这里沐浴着阳光。”   隋辛驰说:“那我和你共享这份快乐。” 第27章 失眠夜   那边有一男一女在吵架,各自抱了一块废纸板彼此推搡,冲劲跟两头生牛犊一般,皆不肯服输,呲牙咧嘴吸引了半条街的目光。女生矮半截,胳膊又像杨柳条那样细,很快败下阵,即刻从旁插进来两个她的朋友,协助撞击。   晏山随意拉了一个相识的人问缘由,听闻那两人都摆摊看病,说是中医,女生在中医大学读书,说男的每天背一个包在旁边偷听她问诊,学点皮毛也跟着她摆摊,今天可算气不过,找他理论。而男的那边又说自己是中医世家,女的天天偷学。说不清谁对谁错,现场乱成一团毛线。   晏山在古城看惯吵架场面,在这摆摊的多数孑然一身,都不管不顾后果,几个月待完卷了行李走人。晏山倒是喜欢看热闹,小学放学后看见街上老太斗嘴,端着一碗凉粉举得高高的,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钻,抢前排的一等站位。公交车上遇见人吵架,他能站人跟前去听,听得入神,坐到终点站都不知,下车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   这边吵架比起湛城的人有素质得多,普通话使脏话都变干净了,不像湛城大妈大爷让祖宗八代轮番上阵。   三个男人在翻看小隐的诗集,一张口便知他们是东北人,话密,又风趣,小隐跟他们聊天被逗得一直笑,说了点自己的事。   小隐说她初中读完父亲就不让她读书了,奶奶宠她,还是让她偷偷地自学,干完活就躲进山里看国内外名著。十五岁那年,父亲本想把她卖了给弟弟筹日后的彩礼钱,奶奶帮她逃了出去,一出来就是七年,期间交过一个男朋友,是个作家,写作水平却不如她一个初中文凭的,偷了她的文章去投稿,又屡次出轨,总之小隐被骗得很惨,漂泊好久才来到古镇。   三个男的一人拿一本诗集走远了,晏山说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小隐狡黠地眨眨眼,说这是卖书的艺术,身世越凄惨越好,因为我精湛的口才和编剧能力,今天我们可以收工了。说完,小隐把方布的四个角一搂,扎紧,甩在背后站起来,说走吧。晏山跟在小隐背后走,分辨小隐的故事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大概并不是全部捏造,她讲这些时,眼里闪闪的。   之前阿轩也会来陪小隐摆摊,最近几天没来,被媛姐叫去飞岛喝酒,最近媛姐迷上了一个贝斯手,直接上台唱歌,站在贝斯手身边眉来眼去的,把杰森气得够呛,这附近的人都默认媛姐和杰森是一对,也是杰森自己乱造谣,现在都说媛姐把杰森这个老东西踹了。   老余在民宿办观影晚会,放晏山的纪录片,见晏山回来,推他到台上讲话。院子里挂着很大一块投影幕布,前面座位竟被人填满了,晏山也不知道老余放他的纪录片,还喊来这么多人,没准备地就站在前面,幸好他不是怯场的,清嗓,便讲述他怎么认识老张。想起纪录片第一次上影院,底下坐了好些人,一半是熟人,反复说的也就是这些话,很紧张,自己都觉得语句漏洞百出,现在是熟悉了,见到再多人都不会嘴瓢。   隋辛驰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晏山刚说完,下去时在门边肩碰肩。隋辛驰说我看老余朋友圈发今晚放电影,晏山说不是电影,是放我的纪录片,但你来晚,没有听到我发言。隋辛驰笑笑说是吗?那怎么办,不如你再为我讲一遍?   当然不会再讲一遍,隋辛驰淡淡开玩笑,晏山也就淡淡地笑,从客厅里搬出两张折叠椅,坐在最后看。院子里一片黑沉,唯有幕布发散各种色彩的光,让隋辛驰的皮肤换了好多颜色,他的五官没有动,影片的推进却使他好像摆出不同表情,晏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盯着什么看,纪录片里老张的乡音熟悉且亲切,每一帧画面他都熟烂于心,但此刻坐在这里像看了一部崭新的影片。   夜晚更冷得人发抖,老余在最前面支起了火炉,上面煨着一壶滚滚的热茶。但热气又传不到后面来,晏山冷得搓耳朵,哈出白色的气团。   晏山问老余要了一张宽大的毛毯,缩进椅子里,又问隋辛驰冷不冷,他的感冒才好不久。隋辛驰点了头,于是晏山分他一半的毛毯,他们因此靠得很近了,但没有触碰到对方,毛毯中间空空地陷下去,一道沟壑。飞行员乖巧地趴在隋辛驰的脚边,它也亲近了他,他用一只手挠骚它的下巴,它舒适地摇尾,最悠闲的就是飞行员,除了吃睡,就是被不同的人变着花样抚摸。   晏山被温暖折服了,有些困倦。此前他连续几天轻微失眠,闭了眼翻来覆去睡不着。   始于谭兹文一次电话,说康序然最近频繁找他喝酒,每次总喝很醉,醉了就念晏山名字,最后开始哭闹,哭得谭兹文没有半点办法,任何安慰都不管用。谭兹文是知道内情的,康序然肯定同他讲。   然而谭兹文是外人,无法说清谁的对错,只是让晏山至少给康序然打个电话,他撂下一句不联系不算负责,在康序然看来,这像变相的提分手,他承受不了,崩溃是难免的。看来在康序然的讲述里,是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晏山在电话里沉默很久,说我离开一个多月,他也从来没有给我来过一个电话,甚至是一条微信消息,他总认为我会先服软,因为把我爱他当作理所当然,如果他低头,以后在感情里会低我一等。我非常累,因为他所以不愿意再待在湛城,看见他哭我或许会心软,你知道我向来不能忍受他的眼泪,只是心软不是一件好事。不能因为我不哭,所以认为我就好受啊。   他的确不好受,晏山难以想象康序然崩溃的模样,他矜持且高傲,永远保持不妥协的姿态,他会咬紧牙,把眼泪憋回心里,即使心中流淌成海洋。原来他会嚎啕大哭,躲在晏山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的面前。如果康序然愿意为晏山展现软弱呢,哪怕一点?他们会不会走不到这个地步,让那么多忍耐、失望、妥协硬生生阻隔他们,可怕的是他们都僵成这样,他还是不愿改变。   有树枝绕着晏山的胳膊生长,缠得那么紧,似乎要把他整个身体给扯吊起来,眼前闪过康序然哭泣的面容,哭嚎折磨晏山,而后听见另一个声音叫唤他的名字,就快想起声音的主人。晏山快窒息了,猛地撑开眼皮,一双骨骼格外凸显的手圈住他的胳膊,指甲略微有些方,不是要将他吊起来,而是拉他出一个淤泥似的梦境,他活了过来。   “你也是少有的看自己作品还能睡着的人。”隋辛驰说。   晏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盹着了,好像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入睡,只在刚才才短暂与世界脱了轨。   “好困。”晏山没能清醒,含糊着嗓子说,“我睡了多久?”   院子里已经没有人,投影的光熄灭了,隋辛驰一直坐在这里等着他,毯子还盖在他们的腿上,沟壑没有消失,晏山这边的毛毯有一小截滑到了地上。   “大概半个小时。”隋辛驰没有看时间,“回房间早点睡吧,老余说你最近都没有睡好。”   “是有点,所以精神不太好。”   “不要想太多。”隋辛驰顿了顿,“一般睡不着就是想太多的事情,任何事都不应该阻挡睡眠,等醒了再烦恼也不晚。”   晏山将毛毯全部披回身上,眯瞪着眼,拖沓着步子上楼,走一步清醒一些,清醒到把每个物体的微小细节都看得好清楚。突然,晏山快步奔起来,最后站定在房间的后窗前,向下望,果然看见隋辛驰长长的背影,招摇得路灯都黯淡了。   “隋辛驰!”晏山打开窗,一下让声音从嘴里跳跃出去,却不知接下该说什么了,说什么都苍白。   隋辛驰转过身来,寻找了一会儿声音的来源,终于疑惑地望着晏山。晏山喊不出来了,好像一瞬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有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只是朝隋辛驰挥了挥手,然后看见隋辛驰也向他挥手。   他到底想说什么?不敢太深入地回想,只能按了按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得有些过于快了,窝藏着一面巨型的鼓,鼓槌敲得震天响。晏山点起了一支烟。 第28章 朝圣   上寺庙要走一小截山路,这山路对晏山来说跟走平路没区别,但阿轩还掉队。他们在半山腰遇见一个跪拜的僧人,走几步便趴下来,嘴里念着经文,匍匐在地,鼻嘴牢牢紧贴住尘土,双手合十向着天。   他青灰的头皮反着一层光,厚厚的棕黄袈裟让他在石阶上成为庞然巨物,不动时好似就此和山中植物一同扎进了土里。晏山上山,僧人下山,在拐角处僧人站起来,对晏山展露出一个笑容,泥垢把他脸上每一道干裂的血口填满,肉乎乎的鼻头上泛出大量油光,额头在冬天也满挂汗珠。他的指缝里是污黑的,手背比树皮还粗糙,皱得看不出是人皮,身上散发汗液和泥土交融的腥酸。   他对晏山说“扎西德勒”,声音浑厚,不像从喉咙发出的,似乎是将灵魂的发声震了出来,甚至晏山疑惑他有没有张开嘴唇。晏山也说“扎西德勒”,之后僧人说了些什么,他一概听不懂,只会茫然地点头。走到上面的亭子处转身,看见跪趴的僧人成为一滴浊黄的水,一路对着香客说“扎西德勒”。有一个小男孩模仿僧人的姿势趴下去,被他的母亲呵斥了一顿,对他摇头,说你是傻子吗?   朝圣的傻子。   阿轩没能从震惊中挣脱,他不明白僧人这样跪拜的意义,又要去到何地,承受可以规避的苦难是愚昧,为什么要主动选择成为愚昧的人。晏山说僧人心中的信仰支撑他去到任何地方,即使信仰只是虚无,最终无法让人获得幸福和平安,但那是他们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力量,况且我们又如何定义他们心中的意义。   晏山拍过一支短片,在去拉萨的路上遇见朝圣的队伍,他们手上绑住皮革和木板,趴下的姿势像一条在陆地上挣扎的鱼,再用全身的力量撑着站起来,每人额头上挂一颗紫葡萄似的硬茧,队伍里甚至有几岁的小孩,远处看他们不过是十几个干瘦的泥人,焦炭似的脸上唯有牙齿净白。   静止不动的佛像在远处等待,不知能否真的感受到他们义无反顾的虔诚。抵达拉萨是他们的执念和归宿。路途中风雪交加,如果死亡呢?晏山问过。一个藏民无所谓地说,那就死吧。他的眼里除了信仰还剩下什么?晏山再也看不到。   阿轩说:“这太愚蠢了,我没办法理解。”   可以永远无法理解,但不要嘲弄。晏山对阿轩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自认聪明的人看藏民朝圣总有侥幸的心情,因为聪明人断不会踏上这段艰苦的旅程,因此更加珍爱自己的理智。   寺庙前面是烧香拜佛的地方,老余在后院等待他们吃斋饭,饭堂寂静,一人一碗杂粮饭,再用盘子盛素食,虽不见荤腥,味道竟十分不错,只是吃饭时不能讲话,把阿轩憋惨,出来还要用山里冷冽的泉水洗碗,搓得手指像十根胡萝卜条,阿轩说不会之后手生冻疮吧。   在寺庙借宿一天,帮忙扫地劈柴,干完活就跟随师傅禅修,静坐好几个小时,晏山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升天。   晚上睡大通铺,山里的静是喧闹的静,风拍打树叶哗哗乱响,晏山的右手叠在左手上,放在胸前,姿势规矩地放空。阿轩呼噜扯得一声更比一声高亢,误入一片施工现场。修行半天,可惜晏山觉得自己什么也悟不到,思维还是那么飘散,师傅告知他要跟随本心,可是说比做容易太多,何况他连本心的方向都分不清。   隔天早上用过斋饭后下山,几人都把修行看作渡劫,发誓以后不要来吃苦,忆苦思甜都是打压。阿轩说他现在有点佩服朝圣的僧人,能一路走去拉萨的话,人生也没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做到。   下山路上,小隐说之前看错阿轩,以为他是个腼腆的男生,结果他并非腼腆,而是矫情,那么一点下山的路都要唧唧歪歪半天,一路还不断问需要多久。小隐黑着脸要来踹阿轩的屁股,阿轩尖声叫说两岸人民的友谊你不要了啊!赶忙跑了,速度之快,于是小隐很欣慰地点头,说孺子可教也。   晏山在古城门边看见隋辛驰在白墙上画画,让老余停了车,说你们先回吧,我找隋辛驰。小隐说你怎么每次见着隋辛驰就走不动道,他是什么景观吗?晏山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景观,下次你找他说话我收你钱啊。   隋辛驰坐在伸缩梯上,脚边摆满了各种颜料,腰间围一块黑色的皮质围裙,手腕慢慢地摆动着。他瞧见晏山朝这边走来,便举着笔刷侧过身来,问:“修行结束了?”   “嗯,不适合我,简直没办法心静。”晏山说,“这墙能随便在上面画画?”   “政府找我做墙绘。要求体现传统文化,不能太新潮。”   “你业务也太广了,还帮政府做墙绘,新时代好青年啊。好青年,你画的这是什么?”   隋辛驰说他画的是大傩十二兽,十二兽分别要吃十一种鬼疫。世间的疫鬼如果碰到十二兽,就会被掏心、挖肺、抽筋、扒皮,然后吃掉。十二兽的相貌都狰狞凶残,但正因如此,疫鬼十分惧怕它们,只要它们一出现,疫鬼都会望风而逃。   晏山想起Light Scar里的墙绘,也难怪政府会找来隋辛驰,他画出的墙绘那么漂亮,好像笔下的事物不是静止的,而是活着的,会跃出墙来变立体。   “你一个人画得完?”   “温小妮她们有空会来帮我。”   晏山坐在旁边的竹凳上,仰着头看隋辛驰手中的笔刷变换不同方向,逐渐勾勒出一只兽的模样,隋辛驰说这只画的是穷奇,晏山听过穷奇,四大凶兽的一只,隋辛驰给他介绍其它十一只,那就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看来隋辛驰为了画十二兽,查过不少资料。   晏山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对隋辛驰说起上山时看见一个正在朝圣的僧人,他或许才开始踏上去往拉萨的旅程,又讲到他拍摄过的那支朝圣队伍,男女老少皆有,和晏山一同去往拉萨的同伴把朝圣看作猎奇,他们同情这些藏民。那期视频发出去,底下评论也吵得不可开交。   晏山说其实他有点能理解他们,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也害怕被视作疯子。他热爱登山,去往的山的海拔一座比一座高,有时候从山脚向上攀登,要抱有走单程的决心,朋友说他不敬畏自然,更没有对自己负责。晏山只想说去他的,一个人究竟要负起多少责任,对父母、爱人,甚至自己,在他看来对自己的责任是使自我快乐,登山让他快乐,或许朝圣也让那些藏民快乐,至少是心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   不必多说,晏山明白隋辛驰懂他,只用看隋辛驰的一双眼睛就知晓他会说的话。隋辛驰身上那样多刺青,夏天露出皮肤,不免让人多看两眼,在这个环境里肯定被人在背后说过好多闲话,纹身师是受歧视的职业,不正经是好多人的刻板印象。隋辛驰是不会在乎的,那些话绕着他转,绝不会到他耳里一丝一毫。隋辛驰之所以是隋辛驰。   “要试试吗?”隋辛驰递来笔刷,对晏山说。   晏山摇头:“我的画技非常糟糕,可以说是灾难。以前上美术课,老师都说我的绘画能力无可救药,叮嘱我以后要远离画笔。”   同学和老师嘲笑晏山的画作给他留下阴影,此后最厌烦美术课,讨厌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在白色画纸上留下扭曲的线条,永远自信落下第一笔,而后每一笔都是败笔,无法拼凑出来一个完整的画面。他不懂同学和他有同样的十根手指,每一根功能齐全,形状美观,怎么他画出来的东西那么怪异,狗画成猪,猪画成熊。   “那是你的老师不会教育。没关系,只是简单上色,你画成什么样我都可以拯救,而且这只是一面墙而已。”   隋辛驰给了晏山信心,他接过隋辛驰的画笔,又在颜料盘面前犹疑,说:“要用什么颜色比较好?”   “你喜欢就好。”   第一笔落在穷奇的脸上,晏山心里呐喊完蛋,他仿佛是三岁小孩在玩涂色,笔笔笨拙,色彩又不均匀,后背热汗似小虫滚爬。他斜眼看隋辛驰,见隋辛驰还是淡然地捧着调色盘,专心瞧他落笔。   晏山心虚:“隋辛驰,我快要毁了你一上午的成果。”   “不会毁了。”   总感觉隋辛驰笑了,来不及回头看,隋辛驰就靠过来,握住晏山的手腕,站在他的身后,相隔一步,也没身贴着身。   晏山的手腕跟随隋辛驰动,隋辛驰的呼吸轻扫过来,像一根细细的线,全往衣领里钻,晏山最受不了有人在脖子跟前说话,带得整个右半身都酸胀,几乎要跳起来,但他不好意思真跳起来,多傻啊,也有点不想躲,就咬着下嘴唇憋,痛劲把酸劲抵过去了,此时好像更傻了。默默祈求隋辛驰不要讲话,一讲话他肯定笑不停,跟有人挠痒痒似的。   越不想什么来,什么就得来。隋辛驰冷不丁说:“这颜色好看。”   “哎呦。”   晏山一激动,右手胳膊肘怼开隋辛驰,隋辛驰哪有防备,全心全意在那只穷奇身上,给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笔刷辗转中落在他的脸上,在人中处长长地横了一道。   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两只手对抱着,拢在厚厚的外套里,脖子缩进衣领,靠着炉子打盹儿。晏山说:“我是想问……你吃不吃烤红薯?那大爷卖的烤红薯可香可甜了,我请你吃。”   “吃……啊。”隋辛驰还没回过神,觉得嘴唇上面凉飕飕的。   晏山一把拉起隋辛驰,说:“坐地上干嘛,多凉啊,快起来。”   说完捧住了隋辛驰的脸,一股脑就用袖口给隋辛驰擦脸上的颜料印记,他闯的祸,万万不敢透露笑意。心想隋辛驰都成童米兰那只叫希特勒的猫了。 第29章 蝴蝶林场(上)   杰森问晏山要不要去爬山,在离市县城的一处林场,名叫蝴蝶林场,覆盖面积几千亩,天然的吸氧宝地,知道此地的人不太多,周内去更是人少,可以避免去看人而不是爬山。晏山说林场是有很多蝴蝶?这个季节也看不到。杰森说因为从上空看林场的轮廓像一只蝴蝶,所以才取名蝴蝶林场。晏山觉得林场的名字很美,希望风景能匹配。   晏山的名字注定和山有解不开的缘,答应杰森后天出发。小隐打工没时间,老余和阿轩是不用问的,他们能坐车绝不会使用双脚。阿轩更是上午从来不见他人,要到午饭时才会见他从房里慢悠悠现身,眼皮和下眼睑亲密地争斗一番,一口口菜依序消失在嘴边,整个人便恢复运转。   媛姐本是答应和他们一起去,出发前的早上敲她门,她在门缝里露出一只半闭的眼,披头散发,室内热气差点轰倒杰森,她说昨晚喝太多,实在去不了,气若游丝,杰森哪里忍心责怪她半分。   杰森的本质目的破灭,扭头看晏山,晏山咬牙切齿,登山杖甩到杰森的屁股上,威胁说记住是你约的我,要是反悔我不会放过你。杰森颠了颠背后的登山包,说我们是好兄弟,我怎么会舍弃你,走吧,我们向着蝴蝶林场前进。   开杰森那辆纯黑的坦克300出发,他走过蝴蝶林场大环线两次,已不需要导航。   在车上,杰森还是很哀怨,说他故意选了一条有些难度,又不至于危险的路线,想着很多路媛媛一定会走得艰难,特别是下山的路,几乎是完全直下的坡,还要过一片湖,湖上架的独木桥青苔遍布,又很残朽的样子,他可以光明正大牵着媛媛的手带她走,媛媛会心生依赖,他能借机赚取不少好感。   媛姐看起来可不会如此柔弱,爬不上去也绝不会扶杰森的手,她极大可能是让杰森抓住某处借力点,她再揪住他的头发,头皮往天空一蹿,她就能稳稳落地。   晏山痛骂杰森神经病,说:“你要是再年轻十岁,长得再帅一些,又不猥琐,真诚地追求她,或许媛姐会考虑你。”   “前两个条件对我来说不可能,只能忽略。但我想说我哪里猥琐,哪里不真诚了?我真的喜欢她。”   晏山语重心长道:“人最可怕的是不自知的猥琐,刻意表现的猥琐可以改,但如果你都没意识到自己哪里猥琐,还怎么改?杰森,早点放弃媛姐吧,或许你应该找一个能欣赏你的猥琐的人。”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懂得爱情。”   好吧,晏山无话可说,只能缄默。没有办法和一个深陷在自我感动里的人讲道理,他以为执着能感化一切,很难说明他爱的是他者,还是爱自己的眼泪与奉献。至少杰森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的猥琐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轻松的笑料,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交友的优势。   山路险峭,路窄,又毫无防护,路中遇见一辆车半路停着,刚好又是一个向上的缓坡,杰森摁喇叭,那车还是不动,分明车里有人,两人都十分郁闷。晏山想下车,欲开车门,前面的车刚好发动了,车是很老旧款式的银灰色捷达,只听发动机一声巨响,结果捷达往后滑,惊得两人大喊一声,电光火石间,杰森挂了倒档火急火燎要往后倒,幸而捷达车是停住了,晏山摸了摸胸口,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冲动之下很想下车把前车的人痛骂一顿。此时捷达朝前开了一截,在一个稍开阔的地段错开了车。   杰森摇下车窗,骂:“你找死是不是啊?脑子不对。”   他们都没看清车里的人的相貌,只看到是一个男人。   此事一出,晏山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心抖动得很厉害,到下车开始登山都是这样。   前天晚上下过一场小雨,山里的路轻易干不了,一些路段有些湿滑。晏山跟在杰森身后,一双鞋渐渐变成土黄色,爬到陡峭处向下望,感觉人成为苍绿树木之中的落叶,小到风都吹带不走,山野间云雾遮绕,什么都踩在了脚下,走上山路,心里只有朝前走下去的念头,其余的都变成无所谓,至少在此刻。   中午十二点左右,他们在一片灰叶杉木之中停留休息,几十棵杉木直挺挺地生长,只有少数几棵微斜,杉木把他们密密地簇拥起来,晏山倚靠的那棵树枝干外层爆裂,像一株裹上苞叶的玉米。杰森说起他前往珠峰大本营的经历,观赏珠峰伟岸的姿影,那是如此冰冷又鲜活的山体,他的梦想是登上去,即使他会在途中成为一具尸体,那死亡就是宿命。晏山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矿泉水让面包在胃里静静地膨胀了,他也到过珠峰大本营,所以明白杰森的感受,山永远在原地等待他们。   他们继续出发,原来杰森懂许多植物,向晏山科普它们的名字、种类,有些植物能作为药材。晏山现在认为杰森应该找一个同样热爱自然的姑娘,喜欢徒步,他们能跟上彼此的脚步,她能懂得杰森的魅力。   路边有野菜,杰森说可以采一点回去让老余晚上炒出来,便爬到小山坡上去摘,附近还散发鱼腥草的气味,酸腥得晏山犯恶心,他讨厌吃鱼腥草,觉得那味道跟嚼一条死去的鱼没有分别,于是对杰森说他在前面的木屋处等他。   木屋底下用木板隔出一个高高的空间,像是用来饲养牲畜的,但显然已废弃了。木屋很简陋,旁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女人用的斜挎包,晏山奇怪有谁会背着斜挎包来登这样一座野山,或许包的主人登到这里已十分懊悔。   晏山准备绕到木屋后面去,找个遮蔽处解决生理需求,途中几只苍蝇迎头飞来,他厌恶地用手挥开它们。   在木屋后面,晏山先看到了女人的一双小脚,粉白色运动鞋高高地悬挂,鞋底好多干掉的深褐色泥巴,脚晃得好像在跳舞。她的头颅穿过一根麻绳,眼球是两颗滚圆的玻璃珠,快被硬挤出去,舌头长长地伸出来,贴在腮边。她像肉摊上用铁钩刺穿的猪,有死物特有的悲哀。女人的旁边还有两颗男人的头颅,如出一辙的表情,他们相互挨挤着身体,风来,就脚尖对脚尖地乱撞。   晏山的胃部剧烈地痉挛着,他向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他很想大声地尖叫,但恐惧把他紧紧攥住了,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拔腿就跑,遥遥看见杰森弓着背采野菜的身影,心依旧在耳朵边上跳动,咚咚咚。   他终于忍耐不住,右手按在胃上,疯狂地呕吐起来,眼泪、鼻涕全混在一起,他看见了刚才未消化完全的食物。 第30章 蝴蝶林场(下)   晏山的后颈仍旧在出汗,把衣服一圈领口浸得湿湿的,可是他冷极了,寒栗不间断从尾椎升到头皮,一点一点攒劲,他泄恨般抓挠几下,终于只剩火辣辣的疼,疼多好,能将一切情绪都压到后面去。   杰森走在前面拐了脚,一屁股坐到泥地里去,再站起来时膝盖软成一块松海绵,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小声地嚷着说我有点走不动路。杰森没有直接看到两个上吊的人,已怕得不行,方才被晏山的呕吐吓呆愣了,听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后,野菜一扔从山坡上直直滑下来。   下山路还有很远,他们决定原路返回,这样更快,走到上山的地方才有信号能报警。   从未觉得失去信号是一件如此可怖的事情,山林密得阳光都穿不透,因此似乎哪里都能藏匿某种生物,晏山觉得出现一个变态杀手会比较幸运,但如果是超自然生物,那就毫无办法了,生命终结在蝴蝶林场。一个拥有美丽名字的地方怎么出现三具僵硬的尸体。   在一片果树下寻回信号,杰森迅速拨通了报警电话,描述尸体出现的大概位置。   晏山在旁边等待,他需要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脱离陌生的、恐怖的记忆,回到现实的世界来。他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第一个位置是康序然,连续几年他都在首位,在视野最明显的地方,曾为了在频繁的通话前方便寻找他。晏山感觉他摁下通话键的手成了湿软的橡皮,好多嘀声后,没有康序然的声音,晏山等不到机械的女声,他的心疯狂地胀大。那边杰森挂了电话,让他快走。   他和杰森之间一句话也没有,默契地都让自己沉默成一棵树,晏山撕扯着指甲下方的倒刺,嫩红的肉敞开了。他还是眩晕,粉白运动鞋的鞋带一直在他眼前晃,恶臭味挥散不去,想吐,但不会再吐出来任何东西,刚才吐到胃只反出透明的酸水。杰森说我车上有果丹皮,你吃一点压一下恶心,晏山摇头,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媛姐和老余在客厅玩游戏,一人一手柄,正在对战,媛姐大概把老余虐很惨,老余脸色万分灰白,但进来两个脸色更加灰白的人,把媛姐和老余惊得放下手柄,连声问他们怎么了。   晏山想他一定像个逃难的人,内里的速干衣湿了又干无数次,满身的泥浆。媛姐掐尖了嗓音说小山,你的袖口怎么有血迹?媛姐的声音细细的,像钢琴最高的音阶,丝滑得多么让晏山熟悉,他觉得自己还踩在云上,一口气冲下山又懵然地奔逃回来。   他不知道手指什么时候被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可能是柔嫩的叶片,在触碰的一瞬变成最锋利的器具。晏山说媛姐我很想吐,媛姐去拿垃圾桶,放在晏山面前,他蹲下来,对着黑油亮的垃圾袋发愣,没办法吐了,只感到鸭舌帽底下捂出湿汗。   杰森开始解释发生何事,他说我没有看到尸体的样子,但是晏山看到了,我都不用看到,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   晏山回房间睡觉,衣服脱光,摔进床里,用被子把眼睛底下所有的部位蒙住,竟能昏睡过去,一颗脑袋翻来覆去地颠倒,有零散的梦闯进来,好像贴在他的眼睛上,梦到女人的身体在高高的天上挂着,他想绕到她的面前去看清她,是一张熟悉的脸,晏山惊醒,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的脸。   他去洗澡,水淋下来时混着泡沫进到眼睛里,止不住要闭眼,闭了眼又觉世界太黑,慌张地要睁开眼,酸得痛,澡洗得胡乱匆忙,也不知洗发露是否完全冲洗干净。   焦渴得烦躁,房里没有水了,要到旁边的商店买一桶水上来,然而开门看见隋辛驰背对门口站着,上半身支在栏杆上,埋下去得特别低,以至背就高高弓起来了,有点像起跑前的姿势,白烟从他面前斜着向上飘,把他塑造成一抹幻觉,深深的幻觉。   此类似幻觉的背影将晏山定在门框前,隋辛驰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栏杆上搁置着烟灰缸,里面躺倒几只燃尽的香烟。大概隋辛驰站在这儿等了不短的时间。   晏山问他:“在等我?”   还会等谁呢?就直面晏山的房间站着,不声不响的,除了等待晏山扭开门把的时刻,隋辛驰还会有别的什么目的吗?晏山直白地问了,似乎是想要得到隋辛驰的一个确定答案。   于是隋辛驰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他说:“在等你。”   在隋辛驰这里获得所有不加修饰、纯粹的回答,不用绞尽脑汁想其话语背后会有隐含的意义,他开心时眼睛就淌出甜水来,不开心是让眼神冻成一块冰,但还没有见过他多么生气,最多是十分有教养地斥责,那也足够震慑住人。怎么会有能把情绪厘清得如此干净的人,不含糊也不弯弯绕绕,喜怒都澄澈地独立在他心中。   晏山觉得跟隋辛驰待在一起很舒心,他想,“S“是一个靠后的字母,如果在山上时他给隋辛驰打电话,是否能安心一些,跑下山时不会那般提心吊胆,好像憋着此生的最后一口气。但晏山对自己的想法生出非常轻微的嫌恶,有了安心是种糟糕,可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一定不会有的。   晏山说:“怎么不直接敲我门,要是我睡到明天早上,你要等到天亮吗?”   他在开玩笑,也撑在栏杆上,和隋辛驰肩并肩地站着,院子里此时没人,老余和媛姐或许出门购物了,昨天就听说他们今天要去市里超市大采购,晚上吃火锅。想到火锅翻腾的牛油锅底,粉红的肉片被油泡顶得沉浮,肉味、花椒味、油味,晏山又有点作呕。   隋辛驰提起嘴角,说:“或许会吧。等待这种事说不清,可能愿意等上几个小时,也可能一秒钟也不想等,全凭当下的心情。”   晏山说:“你很有等待的经验,像我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讨厌等待,只要是需要排长队的事情我多数时候都会放弃。我喜欢我家门口一家卖春卷的店,但生意太好,常常都排很长很长的队,所以我其实没吃过几次,我会想为了一个春卷真的值得吗?排队的人站在太阳底下,愁眉苦脸地排上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为了食物进到胃里那几分钟的快乐。总之排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   晏山一下想不起来比排队还无聊的事情,于是很断然地补充说:“最最最无聊的事,过程中又非常心慌,总是想还有多久能到自己,所以做不了其他事情。”   隋辛驰说:“我以前为了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前面还剩一个人时我被告知办不成。那天实在太倒霉了,就剩一个人而已。”   “然后呢?你暴跳如雷地把办事的人骂了一通?”   隋辛驰摇头:“没有,我只是走了。”   “隋辛驰,你脾气有点太好了,如果是我,我肯定在那一瞬无比憎恨这个世界。”   “生气和烦躁都没办法弥补我的时间,而且即使那两个小时我没有等待,可能时间也会以其它形式浪费出去。”   “老天,你是不是没有过跟别人吵架的经历?”   隋辛驰作出思考的模样,他试图在他海一样深远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任何与吵架相关联的事情,结论是似乎没有,争执是有过的,或者别人单方面情绪激动地对他输出。他认为吵架也是顶无聊的事,两个人在最不理智的情绪下,搜刮出一切能攻击对方的话语一来一回,但彼此永远不能互相说服。如果对方是一个蠢货,隋辛驰对他至多三句话。   晏山有点被刺痛,发尾的水珠一颗接连一颗掉进衣领,也跑到眼角,就像眼泪积聚起来。晏山抬手摸了摸眼睛,说:“我好像是一个喜欢吵架的人……也不是喜欢吵架,就是不想忍气吞声,别人骂我就必须回击。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吵架又不分对错,况且你很会说话,”隋辛驰看着晏山,“我的嘴比较笨,吵架也不会占上风。”   晏山嘀咕:“还说自己不会说话。”   “什么?”   “我说你其实很狡猾……”晏山轻笑,五指穿过头发,把半干的碎发往后铺,露出光洁的、饱满的额头。隋辛驰不说话,眼睛里有甜丝丝的水,狡猾的他就不要再狡辩。   这时有人敲院门,敲得很大力,铁门震得厉害,晏山和隋辛驰一前一后下楼,开了铁门,外面站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先出示了证件,说要了解在山上发生的事情。   晏山觉得自己的脚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又展现出防备的姿态,他惊觉在踏出房门的十多分钟内,和隋辛驰站在外面闲聊,他完全忘记了早上发生的事情。晏山回头看了一眼隋辛驰,他的表情很淡然,没有因为警察的到访显露惊讶,晏山意识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门口等待就是因为清楚所发生的事情。   隋辛驰用幻觉似的背影做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等晏山开门的时刻在幻觉中分辨出不可抵挡的真实,等晏山走近,东拉西扯一些闲话,什么等待和吵架的琐碎,其实隋辛驰心底压着晏山的阴影,他知道晏山惧怕神鬼一类的东西,山里见到尸体就使人联想到不洁,但他不会说“你没事吧”之类的废话,因为清楚没有人遭遇此事会坦然,那就绕过。   隋辛驰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抽烟等着警察在客厅里向晏山了解事发经过,一束伸展的绿植正好将晏山的侧脸挡住,警察问了些什么,他就点头或摇头,长睫毛把眼睛罩住,认识晏山这么久,好少见到他低落到灰心的地步。   画墙绘时遇见老余和媛姐,两人骑着一辆电瓶车经过城门口,媛姐停住车,脚支过来,说隋辛驰你知不知道晏山跟杰森爬山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他们两人都吓疯了……   媛姐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隋辛驰听得出冷汗,他问晏山在房间吗,媛姐说他应该在睡觉。   隋辛驰扔了画笔,解下围裙,骑着摩托朝民宿赶。他明白晏山会害怕,连在山上看恐怖片后都能失眠。他停在晏山的房门口,看着门上贴一张晏山的Q版画像,无聊时晏山拜托温小妮的女朋友画的,她以前学动画设计。   之后隋辛驰被自己从墙边到房间的一系列动作怔住了,他微微喘气,发觉在路途中他丧失了一些思考的能力。   --------------------   没有刑侦剧场 我们是纯爱 第31章 魂   记不清具体是多少岁发生的事情,大概在读大班,又好像已经上一年级。晏山只记得白色瓷砖地上短短一截的剪影,来回晃动、挣扎,最终被某种强大的吸力吞食了。   那时父亲的职位还不高,没有发福,标准的、略方的脸膛上有深陷的眼窝,瞪眼时两个鱼珠子好像要弹射到晏山脸上,于是他下意识频繁眨眼,想通过不看,就能躲过父亲的怒火,没有用,父亲两只精壮有力的胳膊像钢夹,提小狗崽那样掐住他的腋下,他短暂地脱离地面,双手在半空中死命乱抓,泪眼中瞥到母亲撑着拖把站在一旁,表情是淡漠的。总之死不了,教训而已。   顶嘴变成哀嚎和求饶,甚至于开始辱骂自我,但不知为何这样的行为更惹恼了父亲,晏山是被扔进卫生间的,随后听见落锁的声音,世界就全部黑沉下来。   他们还住旧屋,卫生间闭塞得可怕,如同一副宽敞些的棺材,指甲抓上梨黄的木头门,鸡皮疙瘩在皮肤上膨胀了,鼻涕糊得晏山满脸满头都是,他觉得背后黑暗中有眼睛在盯着他看,随时会有爪子伸出来带走他,他哭,他保证下次不再犯,但他已经忘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他并非坏小孩,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他搬来塑料凳,踩在上面,拉开墙壁通风扇,只有人经过时,楼道的声控灯才会急促地亮一阵,但时间很晚,几乎没有人这时上楼。晏山把眼睛使劲压在通风扇的空隙间,眼珠被吹得凉飕飕,他又跳下凳子去拍门,这时已哭不太出来泪水,只能扯着嗓子干嚎,累了就停歇一会儿,抽噎一阵,继续嚎,停下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卫生间里太静了,静得晏山毛孔大张。   父亲来开过一次门,晏山本缩在角落里,立即扑过去揪住他的裤脚,父亲的脸嵌在虚浮的光影中,把他整张脸描得威严,他说你再乱喊试试,安静点。   做到安静的哭泣并不容易,晏山在恐惧中睡过去好几次,被噩梦不断惊醒,最后一次醒来他窥见通风扇外稀薄的晨光,木门敞开,母亲的双手伸过来,她边叹气边说:“所以你为什么要惹你爸生气,何苦呢?以后要听话点,知道了吗?”   他不知道。母亲怜惜的话中饱含责怪,晏山无法明白,为什么在安慰中他得不到一个拥抱。他迎接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缕光芒,只能闭上眼,薄薄的眼皮下被刺激出清透的泪水,他的脸颊非常干,全结满乳白色的硬痂,一耸动鼻尖就往下落絮。父亲有遗忘症,一定是的,他隔天对晏山笑脸如常,在饭桌上为他夹来一块排骨,对他的暴力和凶残绝口不提,在此后的所有时光,他就像遗忘了一切,仿佛他从来是一个和蔼的父亲,最大的过错无非较少陪伴晏山。   父亲之后把他关进卫生间好几次,直到他平步青云,搬入更好的楼房,卫生间不再具备幽暗禁闭场所的条件,他也不再能有能力掌控晏山,无法轻易就提起他,扔他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但晏山从此怕黑,连续许多年床前有窄定时小夜灯,半夜醒来发现灯灭,必须慌张得又开一次,反反复复不安宁。当然也就十分害怕鬼神,对于那些灵异的故事避之不及,虽然他声称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实则那是一个幌子。   晏山从未对人说起他怕鬼的原因,连康序然也没有,因为他暗暗觉得这是耻辱,代表他生长环境充满污点,让别人认为他也是一个有着性格缺陷的人,并且可能遗传了暴力。   警察走后,晏山在和隋辛驰去买水的路上,很突然地说起这件事。第一次完整讲述阴影的源头,他说得极其不连贯,缺乏他讲述事件时一贯有的生动和风趣,可以说很糟糕,只顾奔着结尾去。   晏山停止讲述后,不敢立刻寻找隋辛驰的眼睛,隋辛驰不会有相似的童年,他的眼里应该有同情和怜悯?对世界上存在如此父亲的不可思议?他当然有资格对此质疑。   但隋辛驰说:“你的确应该逃离你的父亲,永久地逃离,但不要因为这个而愧疚,他那样对待你的时候应该预料到未来。有时候伤害并非只是身体上的,精神控制有同等的效应。而且怕黑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只需要一盏灯就能规避,非常简单。”   晏山提起一桶水,红色拉环把手心的肉吃进去,有点痛,过一会儿再换只手提。先让隋辛驰进房间,他给他泡一杯茶,咕噜咕噜倒水烧水,等水生硬地鸣叫,有一生那般长的时间过去,他和他各自占住床的一角,把自我圈在安全的领地里。晏山反撑住手向后仰,最后跌倒进床垫,软得他弹起又落下,老余的床垫选得好,软得他的脊背都变挑剔了。   水烧好了,隋辛驰先一步端起水壶往茶杯里倒水,杯里的茶叶蜷曲变深,他坐回去,挨得晏山更近了些,几乎可以碰上彼此。这时晏山的手机开始震动,康序然打来回电,问晏山上午给他打电话什么事,当时他在开会,一下午又在看诊,今天病人多,现在才有时间看手机。   康序然的嗓音夹得紧,听出他的忐忑,晏山说现在没有事了。隋辛驰的头偏过来,专心地看他。康序然不作声一会儿,说你多久回来,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晏山说不清楚多久回,但他会跟他好好谈。康序然又说你一个人去的还是和朋友,晏山回答一个人。大概康序然要松一口气,但晏山不在意。   “你现在一个人待着吗?”   隋辛驰转回了脑袋,他捧着茶杯轻轻吹气,白烟成了不规则的波浪。晏山说是,说完心狂跳,不道德、不诚实,他想到好多能抨击他的词语,是死的字,活的人,人要活成什么样子其实都可以。   康序然问:“那要不要视频?”   “不了,今天有些累。”   隋辛驰吹气的动作停顿了,他像是猜测到电话那头是谁,并且隐约明白谈话的内容,用极为深邃的眼神盯着晏山,晏山有些心虚地抖动了手指。对视,长久的对视,康序然还在说话,晏山预感到这是一场没有出路的、无声的交谈,隋辛驰要走。   几天后警察发布通报,山中的三人的确是自杀,并非有灵异或残忍的谋杀事件发生,三人都来自外省,甚至其中一人横跨了大半个中国。他们在一个“约死群”里认识,相伴来这座山上结束生命。后来晏山听说,其实约着自杀的一共四人,他和杰森在山下碰到的坐在银灰捷达里的男人和三人一起来,他是临阵脱逃了,赴死的决心不够坚定,目睹三个人真将绳子甩上树,脖子轻易地钻进去,吓得跑回车里去,这蠢货在车里干坐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可能是精神有点失常了。   任何一个人见证如此场景都可能精神失常,又在一个相对孤立的环境中,怪不得倒车当前进,差点又多死三人。   独自自杀太孤独,非要有人相伴,并且选择的是相对困难的方式,先要登上一座山,穿过陡峭的路段才能找到一处合适的死亡地点,这样的死亡很繁琐,可能爬着爬着就不想死了,死要一鼓作气。想不到他们在登山途中会有怎样的对话,是否产生过退缩,生活中多么庞大的苦难才使他们选择不易施救的地点,走向无法扭转的窒息。   晏山的小姨将自我结束生命的人称为脑子有病的人,同时脑子不对的人还包括三十岁不结婚的人,一件严肃的事情和彻底的封建残余划了等号,小姨就是这样一个随便的人,母亲大概也十分赞同,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即将成为脑子有问题的人。这符合多数人的刻板观念,死亡不应该成为能自我选择的事,自杀是因为承受能力太低。   十多年前有两个男人在蝴蝶林场自杀,双双喝了农药,口吐白沫躺在丛林中,僵硬的手脚交缠,像地下打结的壮实树根,将他们分开都困难,这是古城的老人后来忽然回忆起的事情。   杰森在小卖部买烟,门口围坐的几个七十多岁老太老头拉了他聊天,颇神秘地努力支出他们薄而凹陷的小嘴,七嘴八舌地问杰森,你们有没有看到两个口吐白沫的身影。   根据他们的说法,十多年前蝴蝶林场发生诸多怪事,本地人去山上采野菜,看见两个双脚离地的身影,一转眼就不见了,陆续还有人在林场失踪。杰森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老人回答事情发生得太久远,很多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已经去世,前几天山上出事使他们久远的记忆又重新复苏。   这是那两个人的亡魂重新出来报复世界,一个老人用被烟熏成砂纸的嗓音说。对两个男人的关系,几个老人脸上现出暧昧又嫌恶的神情,眼波在他们之间流转,斜眼抿嘴,不费一语把话都说尽,这种事是不能经口说出来的,不然犯忌讳,恶俗且违反道德。   杰森回去在客厅里转达这件事,说:“我要是知道林场发生过灵异事件,怎么也不会去的。”   老余说:“十多年前的旧事现在提有什么意义?况且很多灵异事件就是以讹传讹,人的嘴加起来那么多,说的话有几句可信,我说你不要制造焦虑和封建迷信,能不能传递点积极向上的事情。”   杰森还是抚着胸口,说总感觉最近睡觉不安稳,就像被东西缠住了,醒过来觉得非常疲倦,怕不是男人的鬼魂附了他身。   老余翻白眼说:“那我得小心明天早上起床,发现你撬我门锁睡我旁边。”   杰森攀住晏山的肩,说:“要找男人也应该找晏山这样的,你一看就让人毫无欲望。不过还是不要让我接近任何男人,只听过女鬼找男人,还没听过男鬼也要找男人,感觉这更加可怕。”   他打了一个夸张的冷颤。   晏山说:“同性恋对你来说比鬼魂更可怕?”   杰森一下愣住了,似乎真的在谨慎思考这个问题,从而能给出合理的答案。老余看了晏山一眼,默默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第32章 陪你   晏山骑着老余的电驴,从温小妮的纹身店经过。隋辛驰果然坐在门前台阶上喝咖啡,穿着黑呢厚外套,头上围着一块深橘红的扎染头巾,夕阳的颜色。他的银色头发长长了一些,掖到耳朵后头去,微微打着卷。他对晏山抬起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晏山的那块方巾绕在脖子上,相似的图案,但是颜色是芥末黄,三角的结向后飘扬。他得意地推起墨镜,架到头上。   前天他和隋辛驰一起到上次去过的码头等待日出,无云的好天气,终于让晏山在铺了层油布的湖面上看到升起来的太阳和烧红的天,晏山用牙齿撬开两瓶啤酒,白沫激出来黏他一脸一手,于是蹲在湖边清洗,湖水冻骨,冰得他龇牙咧嘴地回去,看见隋辛驰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喝酒。   看完日出他们在村庄里闲逛,这是一个人少的村庄,早上更没几家店铺开门,走很久才找到一家早餐铺,两人买了一个包子边走边啃,红豆沙馅,甜得晏山牙齿浸浸得疼,赶紧喝几口豆浆清清口,烫得舌头在烧灼的铁块上舔过似的,忙伸出来透气,隋辛驰看他舌尖的鲜红,觉得他像那只叫飞行员的伯恩山,是神态像。   准备走时看到一家开门的做扎染的工坊,一个婆婆坐在院内的竹凳上拿着针线,对着一块白布密密地刺,那婆婆看起来总得有六七十岁,皱纹很多,小麦色的皮肤。院内悬挂好多扎染后的各色的布,多数都是蓝色的,大小都有,最大的能遮住好几个人,婆婆就坐在布的前面,布飞起来时像她的一丛长发。   那天婆婆看见他们两个外地人,很是热情,请他们到院里坐,倒上茶水,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晏山说吃过,她就端出水果。婆婆示范扎染的方法,那双手的动作灵敏又利落,针在她手上就不像单纯的针了,好像是件随她心走的法器,每一针都落在最正确的位置。她让两人试试,握住晏山的手,老茧深厚,手掌宽大有力,热烘烘的触动,这是一双充满故事的手,一刻不停地摩擦布、针线、锅碗瓢盆的手。   晏山想起他的外婆,外婆也有一双操劳的手,硬而粗糙的手指揪他的鼻头,当然不重,类似逗弄,说你怎么还没进家门就知道今天吃什么,真是长了一个狗鼻子。想到外婆的身体,最近听母亲说她又住进医院,晏山喉头酸苦。   婆婆感受不到晏山的低沉,还在用她不甚清晰的、略夹杂方言的普通话讲解扎图案的技巧,隋辛驰看到晏山黑瞳仁之中闪烁的光圈,轻撞他胳膊,问他怎么了。晏山等婆婆去拿东西,悄声说我想我的外婆,之前去山上,在庙里烧了好多香求她平安,也不知有没有用。隋辛驰说你不要多想,事情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扎好的白布进到染料里浸泡,婆婆挑出湿湿的两块布,拿去太阳底下晾晒,等待的过程中说起她十岁起就学扎染,到现在七十五岁,她结过两次婚,第一任丈夫心黑,酗酒后就没命地打她,她毅然决然带着女儿跟他离婚,遇见的第二任丈夫是个不错的人,他在前年刚去世。   说起儿女,她枯裂的脸庞上第一次显露出庄重的痛苦,她只有过一个女儿,五岁时生病聋掉,也就哑掉,没钱买助听器,只能余生都沉默地活。问起女儿在何处,婆婆说女儿去集市上摆摊卖衣服去了,她的手比她还巧,用扎染出的布做裙子、衣服。   婆婆留他们吃午饭,两人推辞不了,吃饭中知道这村庄平时很少有外地人来,年轻人也少,现在多数人都不愿留在村庄做些挣钱少的手艺活儿,婆婆的女儿因为是残障人士,不然她也希望她出去看看外面世界,婆婆是愧疚的,坚持说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没把女儿及时送进医院。隋辛驰说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必须要有耳朵听,走出去,靠一双眼睛去看,或者在各色的布料中寻找世界。婆婆一个劲点头,阳光漏进她的细纹里。   婆婆要送他们两块扎染布,两人坚持给了钱,还买了更多的布回去,送给认识的人,温小妮当即表示非常喜爱,系在腰间做裙子。她说有时间也想去村里找婆婆学扎染,自己做衣服是件有趣的事。   扎染布的上的图案无一重复,多么独特。晏山理了理脖子上的方巾,说:“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你去不去?”   “去。”隋辛驰放下咖啡,跨上老余的电驴,他坐在后面略显憋屈,“回来以后要继续纹个满背,纹完继续画墙。这几天累得要疯,刚好散心去。”   晏山扭转把手,隋辛驰往前一耸,扶住晏山两边的肩膀,冷风嚣张地刮,方巾的一角吹到隋辛驰的唇上来,那上面染了晏山身上的味道,某种植物混合水果的香气。   集市在一条极长极长的街上,两边的摊贩密不透风地紧挨着,统一的红色的塑料布一铺,商品垒上去,前边基本都是卖吃的,瓜果蔬菜和油香的早点,都是晏山不熟知的本地小吃,因此他走几步停一步,看看制作过程,遇到前边刚买完的人还问一句好不好吃,转眼手上提了好多闷出水汽的塑料袋,集市的水果新鲜,比古城里的便宜些,便一顿采购。隋辛驰跟在晏山后边,嘴里也被塞满食物,晏山尝到好吃的总转过来,一根竹签插了热腾腾的食物,示意隋辛驰张嘴。那种自然而然的投喂。   遇到几家卖衣服的,纷纷贴了大甩卖的横幅,衣服山丘一般杂乱地堆在塑料薄膜上,晏山竟能从中挑到适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脱离了四五十块钱的低级审美感,到底是有一张可以随意挑战时尚的脸。隋辛驰十分讶异,若非有晏山,他此生不会靠近这类卖衣服的小摊,从无数年前的过时货里寻觅精品。   期间碰到一个安静站在树边的女人,她与那些举着喇叭、站在桌椅上吆喝的人不同,因此显得另类而奇特,但她所卖的衣服并非过时的甩卖货,而是非常漂亮的精品,经植物浸染的裙子有着与自然相呼应的色彩,森林在雨后被水雾浇融了,各色都汇聚一处,又绕开彼此。衣服的剪裁也精致,看出是出自人手的一针一线。   隋辛驰知道女人是婆婆的聋哑女儿,她会说话的眼睛告诉了他,他也明白晏山突发奇想来赶集的原因,谁知他在哪里打听到婆婆的女儿会在集市卖衣服。   隋辛驰相中一件衬衫,想问价,又不知怎样开口,晏山对着女人一阵比划,女人的眼睛活过来了,她比出几个数字,隋辛驰点头,女人转身取下衣服给他包装。   隋辛驰说:“你竟然会手语?”   “以前拍过一个聋哑人的小短片,所以学过一些简单的,没想到还能再用上。”   “你喜欢哪一件?”   “这些风格倒不适合我,打算买几件回去送给媛姐和小隐,她们一定喜欢。”   晏山脚前一袋东西,车把上一袋,隋辛驰两手各一袋,老余的电驴负重前行,却丝毫不减行驶速度。   隋辛驰陪着晏山把东西提进院里,未曾想杰森请了一个道士在做法,场面混乱不堪。院里正中一张八仙桌,铺着一张黄色的坛布,桌面依次摆放着香炉、酒杯、供盘、烛台等物件,一个身穿道袍的长胡子老头右手持柳木,左手托一只碗,用柳木沾了碗中水在院内四处泼洒,嘴里叽里呱啦不知念叨什么,杰森跟在道士旁边,接着那水跟接着仙露似的。   晏山和隋辛驰都被此隆重仪式给惊得呆愣在原地,他们相互看一眼,都有点想退出去。   杰森看晏山回来,忙不迭奔过来,握住他的胳膊,说:“晏山,你回来得正好,我请了道士给我们驱鬼,你接触尸体最近,肯定身上怨气最重,快让大师给你净化一下。”   隋辛驰推了一下杰森放在晏山胳膊上的手,不满道:“我看你入魔了吧,赶紧把这神神叨叨的人弄走。”   杰森不听,坚持要拉晏山去道士身边,说如果不驱除恶鬼,他们整个院子都不得安宁。隋辛驰东西一扔,也不跟杰森争执,拉了晏山就朝门外走,晏山看见那些法器,听见驱鬼之类的话,给弄得浑身发凉不自在,好不容易这几天没想到这些破事,也算睡了几个好觉,这时又迷糊起来。   隋辛驰感觉到晏山的表情不太好看,说:“你别管他发疯,这道士我知道,就是古城里一个江湖骗子,被人送到派出所好几次了,等会老余要是回来看到杰森搞这些,肯定得把他赶出去。”   晏山“嗯”了一声,心里有点想笑,总感觉隋辛驰比他还急迫,他倒也没胆小到这地步。但还是配合隋辛驰的担心,装得脆弱一点?   “隋辛驰,我感觉我有点站不稳。”晏山小小地扭动了一下,扶住墙壁。   “没事,我陪着你。” 第33章 sticker   老余牵着飞行员从路口遥遥走来,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哼着一首十年前他写的歌,见晏山柳树似的扶墙站着,调侃他:“这是低血糖了?”   隋辛驰说:“你进去立马高血压。”   飞行员用四条腿率先跨越门槛,它永远热爱奔赴前线,狂吠不止,老余觉出不对紧跟步伐,背影停顿几秒,剜人的目光即刻锁定杰森,手中黑塑料袋旋风锤一般抡出火星,朝着杰森就砸去,边砸边骂,让杰森马上收拾行李滚出去,杰森抱头逃窜。塑料袋里的东西打着他还蛮疼,软中带硬,好像还温热,他想说别用吃的东西打人,随着老余手酸一泄力,塑料袋掉地上,两团黑褐色的椭圆形的东西滚了出来。   “老余!他妈的你用狗屎打我!”   飞行员再次欢叫,满意它的排泄物成为武器。道士一看大事不妙,早就火速打包好桌上物品,要从门口溜走,带着他的驱鬼神器一路狂奔,在转角处还脚底打滑摔一跤。晏山说这要是鬼来了都追不上他,比老鼠都贼。   隋辛驰说:“他俩要闹上好一阵子,去纹身店吧。”   晏山把手中东西扔在墙角,拍拍手说:“走吧。”   通往纹身店的路走过太多回,基本轻车熟路。晏山两手揣进衣兜,微微低着下巴,躲避风的侵袭。他说:“其实我觉得这些事是说不清的。”   隋辛驰疑惑:“什么事?”   “之前惠英姨下葬一天以后,老张就住进医院了。老张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身体一直不错,连生病也很少。我去看望他,他坐在轮椅上,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头歪着,半张脸都像是被钩子给勾扯到一边去了,他儿子说他闹着要出院,不想死在医院。结果惠英姨头七过后,老张身体竟慢慢康复了,要知道之前医生都让家里人准备后事的,你说这事是不是说不清?”   “有可能只是爱人去世后引起的悲伤,才导致身体出了问题,情绪对人的健康影响很大。”   “可是有些事还真无法用科学解释。”   “那是目前的科学还不能解释清楚。”隋辛驰说,“怎么成了你劝我相信超自然现象?”   晏山嘿嘿一笑,说:“你不会这样吗?先是否定一通自己,再让别人反驳,这样心里会比较踏实。”   隋辛驰点点头,说:“那我是不是长得特别不好看?”   “你长这样还......”晏山顿悟,“对,是这个意思,还挺会学以致用的,太聪明了。”   晏山浮夸的称赞使隋辛驰倾露一个最自然的微笑,这让他想起幼儿园时的老师,总对他竖起大拇指,再给他一张超级绚烂的sticker,说你真聪明。得到sticker的四岁隋辛驰是宇宙最幸福的小孩儿,闻闻胶纸的气味都兴奋好久。他的确是一个在称赞中长大的小孩,也逐渐忘却了最初称赞带来最原始的雀跃。当下,晏山犹如一张让他快乐的sticker。   约满背的是一个头发白如雪的大爷,外圈一长溜头发围起中间光秃的头皮,他一进店,温小妮怀疑这大爷进错店,说大爷您找谁?大爷把鹅黄色的薄羽绒服一脱,身穿暗灰色保暖毛马甲背心,圆滚滚的肚皮把皮带撑得老高,说我找隋辛驰纹身。   隋辛驰一进门,温小妮就先拉他到边上,说你怎么约了个老大爷,这么大岁数能受得了纹身吗?隋辛驰说微信号明明是个年轻男人的,他就问了句是否成年,对方还发了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过来。晏山旁边幽幽来一句:“你们有没有看过《本杰明·巴顿奇事》?”温小妮白他一眼,说你能不能少看点电影。   大爷并非潮流人士,看穿衣打扮,就像每天早上在小区公园里打太极、下午在河边下棋的普通老头,既不时髦,还有些呆板。隋辛驰再三确认大爷是否决定好要纹身,一旦纹上去没有反悔的可能性。而且由于他的皮肉很松垮,纹身的视觉效果不会太完美。大爷嘴一瘪,说你别这么多废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隋辛驰也就不吱声了。   隋辛驰准备着纹身前的工作,晏山坐一旁旋转椅上,看大爷眉毛倒束,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趴着,就找大爷闲聊,说大爷你别紧张。大爷腮帮子鼓了鼓,说我没紧张。   晏山说大爷您今年贵庚啊?大爷说他明年满七十。晏山说您看着不像七十岁的人,身体还这么硬朗。大爷没接话,问隋辛驰:“你没给老年人纹过身?”   “很少。您是我纹过的客人里年纪最大的。”   大爷声音有些发抖,说:“纹身真的特别痛?”   “肯定会痛,而且您还非要纹大面积。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但不同意。”   “儿女不同意吧。”   大爷没吭声。   国内对纹身接受度低,主要的歧视集中在老一辈的人当中,纹了这辈子就跟体制内无缘了,好像这辈子也就完了。大爷说主要是妻子觉得他脑子不对,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人,会主动选择伤害自己,他这么大年纪也不嫌丢人。   隋辛驰的父母足够开明,他要纹身,他们没意见,留学回来做了纹身师,他们也没意见,但中国这么个人情流动的地方,亲戚的闲话免不了要听,隋辛驰是不在乎的,过年敞亮着一脖子刺青,唇钉也不摘,亲戚笑着说他看起来吓人,小混混才随便纹身,问纹身痛不痛,隋辛驰说你们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问纹身意义,隋辛驰说没意义,单纯他乐意。又反复问他打了唇钉是不是会漏水,隋辛驰听得烦,冷脸不答,想这些人脑子发育太不健全。他妈外套一脱,炫耀似的给亲戚展示她手臂处的一小块纹身,说我儿子给我纹的,好看吧。于是亲戚都闭嘴——别人亲妈都不在乎。   隋辛驰打印好纹身的图案,让大爷确定好图案的位置和比例,接着再转印。大爷裸着上半身,温小妮把空调往上调了几度,她刚完成一个穿孔,目前闲着,提心吊胆地站在隋辛驰旁边,看他把图案转印到大爷的背上去。   晏山碰碰她的手,小声地说你怎么比纹身的人还紧张,温小妮心想倒是很多未成年找她纹身,回绝了就行,这七十岁的人来纹身,还纹大面积图案,要出事怎么办?她的店估计都得关门,而她不想惹上麻烦。   隋辛驰问:“您常住这里?”   “纹多久我住多久。”   “那您受不了随时说,一次不纹太久,怕太久您受不住。”   晏山很想问大爷是不是年轻时混过黑社会,或者目前仍是,只是深藏不露,毕竟他要纹的图案是一只唐狮。他坐在旋转椅上,看隋辛驰把每块图案依次印到大爷身上去,拼凑出完整的图。   隋辛驰举着纹身机准备开始,大爷才开口解释说微信号是他儿子的,儿子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想纹满背,他不同意,说纹身是社会混混才做的事情。听到这,温小妮有些嘲讽,说:“纯粹是社会偏见,怎么不说那么多罪犯都没有纹身?要我说我还歧视没纹身的人。”   “以前哪懂这些,只是觉得脑子有问题的人才去花钱遭罪,后来逼着他考公,也就再没机会纹身。”   晏山说:“那您儿子呢?”   “医院躺着呢,治疗癌症治得像竹竿一样,别说纹身,皮肤上被纸划出小口都要恢复很久,哎,日子不久了。他朋友说他有个特喜欢的纹身师在湛城,”大爷扭头看着隋辛驰,“我去湛城没找到你,说你在离市要待一段时间,我又马上赶了过来。”   唐狮是他儿子想纹的,大爷也有所顾虑,才没拿自己的微信号预约。隋辛驰想怪不得跟这人沟通特费劲,消息半天才回,还错字百出,那些错字也不同音,原来是手写输入导致,约图案、交定金这些事都要解释,一般他遇上这类客人会直接不接单,耗费双方时间都不值,约他纹身的人还排着队,但这人可执着,缠他半天,他可算没拒绝,也幸好接下,不然总感觉会损伤功德。   晏山看了一眼隋辛驰,他正埋着头,小小的薄汗聚在眼角,他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变化的,有触动也不会太外露,但晏山看出他嘴角绷紧了一些,神色多出严肃和认真,其实隋辛驰是一个容易被情感打动的人,至少人类间纯粹的细腻情感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不像许多人,让情感如同废水般排泄。   晏山心中很不是滋味,多数是唏嘘,人到即将要永远分离时才懊悔,到了病痛带来生跨越到死,才可以什么都不纠结、不计较,一切都能妥协和原谅,却并不十分有用。大爷只能将刺青纹在自己身上,这是退而求其次,始终非常迟了。   这会是一片大量消耗隋辛驰情感和精力的纹身。温小妮为刚才生硬和不客气的语气产生一丝愧疚,但她在被学生背叛的事件中明白心软不是件好事,于是旋即恢复冷酷,开始清理她的工作台。   第一次纹身,大爷坚持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说忍痛的能力会逐次递增,争取下一次他能趴更久的时间,病痛不等人,必须赶在儿子闭眼之前完成这个满背。   大爷走后,隋辛驰关掉空调,摘下了头巾,他很热,两边的脸颊闷得有些发红,晏山打开了朝向后院的窗户透气。   温小妮说:“这次又要做没完没了的尾活。”   隋辛驰说:“没办法,总不能让老年人一次性待几个小时。”   温小妮说:“上次给一哥们纹手臂,每次纹了二十分钟就喊受不了,我真想扇他巴掌,还不如老大爷。”   客户能选择纹身师,纹身师多数时候没法选择客户,遇上奇葩也只能认命。隋辛驰说刚做学徒时只要有人约他都无条件接,有人找上来说要在私处纹身,老天,智力有缺陷的人才会寻找这种刺激。遇上改稿十几次的人,隋辛驰耐心地给改了,最后来一句我还是觉得初稿最好看,饶是隋辛驰情绪再稳定,也想骂街,永久将此人删除拉黑。   温小妮翻了一个白眼,说:“我遇上过还有保鲜膜都没给他盖,就穿上衣服跑走的人,还有纹完了这不满意那儿不满意拖着不给钱,明明纹之前反复让他确认过图案对不对。纹身的确不便宜,但我们也没鼓吹纹身,给不起钱能不能别来纹,买个一次性的纹身贴过过瘾得了。”   “特烦遇上不爱干净的人,夏天一热室内全是他身上的恶臭,一用力还能给他皮肤搓出泥,我差点以为我是搓澡师傅。”当时恶心,隋辛驰现在回想只是感到荒谬和可笑。   晏山双手交叉抱住胸口,皱眉说:“我要吐了,你们别说了。”   温小妮说:“虽说纹身是混混干的事是刻板印象,但目前来纹身的人混混多也是事实,所以能碰上好多没素质的人。许多人觉得纹身师一天就是花天酒地,私生活混乱,拜托,我除了扎人就是在画稿,别人休假我还是在扎人,能有多少时间玩乐,所以谈恋爱都找同行。隋辛驰,你是不是就没时间陪应淮?”   晏山的眼皮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咙紧缩,让他不自觉发出咳嗽声,听见应淮的名字成为了应激的反应,他又为自己无法克制的声音感到羞耻。   隋辛驰的朋友都知道应淮,提起他是那么轻巧,隋辛驰的男朋友应淮,这像是警示。他没有再看隋辛驰,而隋辛驰也没有回答温小妮,他只看表说该回去吃饭,温小妮说你要不要留在店里吃饭,他回答说不了。走出门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店里的水杯,也不再想进去归还了。 第34章 疯狂点   老余喝醉酒,一剪刀把头发剪成老鼠啃过的样式。他在一地黑色长发中酣然入睡,晏山第一个下楼,还没开灯,差点以为又进入命案现场,凄凉地叫了一声,把老余吓醒,慌张地四顾,造型像一个被炮轰过的人,一截截长发如同黑色的爬虫,被风推着蠕动。   老余哭丧着脸,手臂盲目地向外刨伸,把头发拢到心口,珍视地凝望脱离宿主后、好像失去光泽的断发,并懊悔地憎恨那把剪刀,显然它并不锋利,因为老余的发尾现在像一把锯齿。   晏山说你幸好只是剪掉自己的头发,而不是去剪自己的耳朵,或者别人的耳朵,那样会血流如注,请和酒精保持较为健康的关系,否则下次你醒来的地方会是看守所。   于是老余决定把库存的酒卖完,就让飞岛歇业。其实飞岛那地方本身就没怎么盈利,又不是为了卖酒,还得添音乐设备进去,飞岛存在的意义是摇滚乐的一个中转站,通常是不知名乐队在这里唱几首歌,就要流浪到下个城市去。飞岛,老余的摇滚乌托邦。反正老余是一个实打实的富二代,富得能让他的儿子变成准富三代,他有一个在北京读国际小学的儿子,前妻正预备带他移民美国。   无所谓。老余说,就算前妻带儿子移民到火星也可以,反正那小子现在叫一个蓝眼珠的男人“daddy”,听起来比“爸爸”亲密太多。听说那人是个律师,发际线都后移到头顶上了。不过这是老余愤恨后的夸张说辞。   好吧,老余只能骑上他的电驴,在古城转悠,找到一家理发店,将他的头发卖了几百块钱,回来请大家吃烤肉。   饭后他为他的头发举行一场小型葬礼,要求每个人低头默哀十秒钟,晏山想掀翻桌子,但觉得烤盘太重,最后还是礼貌而同情地说:“老余,我感觉你的精神不正常,需要去医院。”   飞岛即将短暂歇业,要清酒,反倒成为痛快喝酒的借口,人也比平时多,他们只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位置。   自从老余被最挚爱的姑娘遗弃后,他就开始留长发,姑娘当时迷恋长发男人。当然那个姑娘就是他的前妻,曾经是一个乐队的主唱,有一副奇特的嗓子,唱腔独一无二,像用一根尖针在心上轻轻刺挠,初次听让人不禁起鸡皮疙瘩,第二次听觉得可以忍受,再听那就着魔了,老余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老余和曾经心爱的姑娘做过最疯狂的事是私奔,他们跑到了漠河,花钱买了一张漠河舞厅的门票,相拥跳了几个小时的舞,那是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怀旧地方,头顶彩色的灯球使对方的脸碎成彩块。他们决心舍弃各自的家庭,完全的赤裸,完全的初生,睡在破旧旅馆发霉的床上谈未来,畅想如何偷渡到俄罗斯,冰天雪地里与熊搏斗,说到最后疯狂傻笑。第七天,在钞票花完的边缘,他们决定返回北京,父母同意了他们的爱情,同时也笃定结局不会完美。   “即使我不想承认,但为什么很多时候父母对爱情的判断会成真?这是不是他们有诅咒的技能。”   此时的老余接近于光头,他用电动剃须刀将剩余的头发全部铲除,早该连根拔起了。太平洋毕竟太宽广了,酒后剪掉头发不过是预兆。   晏山说:“所以你才这么宝贝你的头发,老余,你是一个痴情的人。”   “它代表了我曾经付出的真心。”   “真心用说的会稍显廉价,最好的办法是自我消化。”   老余问:“你没有为爱情做过疯狂的事情吗?看起来你像是一个随心所欲、干过不少疯狂事情的人。”   晏山陷入思索。老余说的没错,他干过许多疯狂的事。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因为邻座大叔将漆黑恶臭的脚放上他的腿并美美入睡,晏山选择直接下车,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游荡,此前他从未听说过此地,他连本地人的方言都听不懂。再随便买张汽车票,搭客车去不知名的地方,司机走神,车差点开到悬崖底下去,被一棵树截住了,他跳下车,骂了司机一句“傻逼”。说来怪,那时没觉得害怕,坐在悬崖边上抽了一支烟,将烟头扔下悬崖,本来他可能也要变成这支烟。继续靠一双脚走到目的地,发现这是个没人的小镇,死气缠绕,他无事可干,又觉得让他险些丧失生命的地方不能白来,就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张电影票,在只有一个影厅的电影院包场看了一部极其糟糕的电影。   但为了爱情?似乎没有过。晏山竟然在爱情中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好像恪尽职守的企业老员工,不期望任何错误产生,以免被时代淘汰。   他摇头,老余震惊地来与他碰杯,说:“不是吧,我记得你快三十了。”   “这是说我老了?”   “狗屁,男人三十还是一支花,你还有许多年可以年轻放肆,”老余的手搭在晏山肩上,“要为爱情做点疯狂的事。”   晏山不以为然:“四十岁就没有疯狂的权利了?”   “就算七十岁也有,只是很难找到陪你一起疯的人,况且心境总该发生变化了。”   老余的话中暗含一种深层的启示,并非他存心,是晏山自我的转化,把单纯的话附上另一层含义。他像睡醒了那般挺直了背,在最后一口酒液在胃里缓缓发热时,他忍不住问:“你和你前妻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老余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我个人是没办法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爱一个人已经是很耗费精力的事情。虽然我太多朋友游走于几个人之间,他们把一切发生过性关系的都称为爱情,苦恼究竟爱这个多些,还是爱那个多些,这些人普遍道德底线很低,遵从的生活原则不过是快乐。”   “只爱一个人听来是件俗气的事,用现在的眼光看,几乎不可思议。”   老余神秘地挑眼,笑道:“你出轨了?”   这个词语是一击重锤,敲在晏山耳边,有一阵长久的回音。   “没有。”   “那就是快了。”老余的语气是玩笑的,似乎他认为出轨不是很大的事,难道如此稀松平常吗?因为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出轨,这就可以被谅解?人心浮动又那么不受控,专一才是强人所难,是违背人的天性的。   可理智毕竟是强大的,控制住想去吻一个人、拥抱他、说不道德的话。但没法让心不向着他靠拢,眼睛不去看他,诚实的眼只会看想看的,只有那一刻才会亮起来,生命美满地流动。   晏山慌张起来,简直不该问老余这些问题,问出来不就是想要得到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他的脸应该浅红了,羞耻的、惭愧的,他甚至开始斥责自我。   晏山说:“我以前有个闹翻的朋友,她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几乎我们这一圈朋友都被她骂了个遍,包括她认识十几年的发小,甚至也有认识几天的朋友,骂得都很难听,无一幸免。但她没怎么骂我,唯一说我的话是什么,你猜一猜。”   “不会暗恋你,才没说你坏话吧。”   “不是。她说我道德底线高,虽然感觉也算不上一句赞美的话,多少有点暗讽的意味。”晏山说,“我得承认她说得对,即使在许多人看来这是虚伪。”   “是你非得自我催眠你道德底线高,又或者没遇上足够让你违背道德的人。不过你要分手不容易吗?既然爱上别人,就快刀斩乱麻了,你们的恋爱又不以繁衍为目的,超越了社会的许多条条框框,选择伴侣不就是跟着心走吗?”   晏山一愣,说:“怎么看出来的?”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非常擅于洞察,没有我看不透的。”   被看穿,晏山有些不好意思,担心老余认为自己不够坦诚,便说:“我不是故意有所隐瞒,只是也不想到处宣扬这事,总不至于拿着喇叭说吧,反而成了奇怪的事。”   “明白。都是普通的人,我对你们完全没有偏见。只是那天我跟杰森讲了这件事,让他以后说话注意点,结果他好像有点在意,还以为他是个思维很开放的人。”   难怪最近杰森总躲着晏山,午饭晚饭都不在院里吃,免不了打照面的时候也不似从前热情,故意将晏山视作透明人,越过他跟其他人打招呼。晏山见惯了这样的人,本来对他挺好,一听说性取向后态度大转弯,眼神黏黏糊糊地躲避,看得晏山烦躁,心想不能痛快些吗?直说“我恶心你”。能把人恶心到是一种本事。   杰森是个有趣的人,即使脑子经常犯病,也可以作为常联系的朋友,但不要也可以,对于这方面晏山想得很豁达,从前他尝试让所有朋友接受他的真实面目,这明显不可能,后来觉得失去一两个朋友不是大事,也不再试图让朋友理解他。   老余的眼神向后看,说:“隋辛驰他们来了,今天营业最后一天,我叫了他们过来。”   晏山没有向后看隋辛驰,而是把脸埋进了双臂之间,趴于堆满瓜子壳的小桌上,热气从鼻孔里出来,撞到眼眶周围,他不想看隋辛驰,看他整张脸写着错误。干脆装醉,他知道隋辛驰站到身边来了,一双鞋进入雾蒙蒙的视线,脚尖朝向他。听见隋辛驰说,晏山这是怎么了?竟然能喝醉?晏山想撑起手起来,摇晃隋辛驰的肩膀让他闭嘴,他光是听见他的声音也很浮动,也摇摇欲坠。   老余摊手,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   隋辛驰说:“受了什么打击?”   “我只是让他疯狂点,勇敢点。”   晏山晃了晃桌子,老余闭了嘴,瓜子壳全往地上倾倒了。 第35章 不正确   晏山和杰森爆发了一次争吵。   起初是晏山和媛姐从外边吃饭回来,媛姐的胳膊放在晏山的臂弯中,正说一些私密的话,晏山不得不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媛姐的嘴巴。媛姐说,你不应该选择逃避,要正视心的警示,你以为行为的背叛才是背叛吗。晏山跌入沉思的漩涡,没注意杰森靠近。   杰森习惯了媛姐对他不理睬的态度,但尤其今天觉得这是无法忍耐的事,他的目光集中在两人靠一起的手上,许多情绪的堆积让他燃烧了痛苦的怒火,并失去了一部分理智。   他尖酸地说:“媛,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的喜欢装成同性恋,就为了更方便地接近女性。”   媛姐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杰森,晏山消化了几秒这句话,说:“你有病啊?这几天没理你是懒得跟你计较,你非要犯贱才舒服?”   杰森可能认为他在争吵方面占弱势,便义无反顾挥出了拳头,但显然他在打架方面也无法取得优胜,晏山一只手接住了他的拳头,甩了出去,杰森向前栽了几步,飘飘然扶住墙壁才站稳,然后立在原地,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像在盘算怎样才能命中晏山的脸。   媛姐站出来稳定局势,主要是挡住无理智的杰森,至少不要动手。两人吵了几句,把老余和阿轩都给招来,纷纷劝和,晏山心情本就烦躁,觉得众人一开一合的嘴像待投喂的麻雀,眼花缭乱,扭头上楼回房间,在小沙发上愣坐了一会儿,还是风将窗帘吹得使劲臌胀,他才猛地回神,走去关窗。   窗户不太好关,晏山费了一些力气,这时手机又响起来,他急于去拿在桌上的手机,脚趾撞上桌脚,钻心的疼痛,咬紧牙在地上跳了几下,伸手够过手机,没来得及看清来电显示就接通。   小姨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她让晏山尽快回家,父亲正在被隔离调查,每天由小姨夫开车送他去指定地点谈话,半夜才能结束,小姨夫睡在附近的宾馆,好几天没回过家。   最开始大家都没想到这次事件会持续这么久,直到闹出人命,涉事人员从小区顶楼跳下去,才知不妙,有举报信寄到上面,其中出现了晏山父亲的名字,说他为自己的亲妹妹提供了便利。母亲最初的意思是不用通知晏山,毕竟以为事情很快就能了结,可迟迟没有结果,她焦虑得睡不着觉,精神过于恍惚,身边又没有使她安心的人,小姨私下觉得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知会晏山。   母亲的脖子上悬着一把刀,这把刀也会来到晏山的脖子上。晏山嫌恶父亲的官腔,走到哪永远有领导的派头,拍拍人的背,笑着就把人生哲理说得满天飞,他最爱教人做事。但晏山也知道他爸的本性,在那个位子上永远战战兢兢地做事,有时候正直得死板,只是人情的事最难化解,亲妹妹来求帮忙,怎么拒绝?   晏山开始收拾行李,并订了明天上午的一班飞机,买了许多东西带不走,只能下楼麻烦老余,让他有空帮忙寄。   提前的离开让几人都很不舍,阿轩说他下周也要回台湾,下次来大陆还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再不能相聚。老余说古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群陌生人在这里度过一段亲密的时光,也是唯一相见的时光,此后大概率不会再遇见,他已经习惯了分别。   媛姐用拍立得给大家合照,贴在冰箱上,冰箱此前已有许多张照片,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晏山和隋辛驰有一张合照,贴在最下面,是媛姐在他们打游戏时抓拍的,晏山的表情有些懊恼,隋辛驰却在笑。晏山说他想将这张照片带回去。   来迟的小隐买来一个小蛋糕,分蛋糕时她悄悄凑到晏山耳边,说其实她没骗那三个东北人,因为晏山不像她认识的许多男生一般粗俗,对女性非常傲慢无礼,她感到被尊重,所以才愿意谈起自己。晏山笑着说他知道,他以后还会回来,希望能再遇见小隐。小隐送给他一本她的诗集。   杰森听闻晏山走得如此匆忙,倒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客厅倒了第五次水后,晏山终于拦住他,说你不要再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坐下吧。   杰森说:“对不起。”   “是因为我要走了,所以无所谓了?”   “我的前女友曾经有过一个所谓的同性恋友人,她甚至当着那个男人换衣服,后来他们睡在了一起,不是肩并肩纯睡觉的那种。所以我对你们这个群体有着阴影,而不是偏见。”   “不要用少数人代表一个群体。”   “所以我说抱歉,是我太冲动。”   “我理解你,爱情的确容易冲昏人的头脑。”   他们就此和解,在晏山待在古城的最后夜晚,两人回想到曾共同经历过一次恐怖事件,都十分感叹,杰森握紧了晏山的手,真诚地说:“你确定你是天生的同性恋吗?而不是被十多年前的鬼魂附了身,我就说应该让那道士留下。”   晏山立即松开杰森的手,说:“你还是滚远一点吧。”   媛姐说:“小山,你给隋辛驰说了你要走吗?”   “还没,”晏山看了一眼表,“现在有点晚了。”   “他肯定还没睡。”   杰森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如此!就我没看出来?”   小隐说:“就你没看出来。”   晏山摇了摇头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有点晚,但还不算太晚,晏山决定去找隋辛驰。他走得慢,想把这条路在记忆里拖长一些,停留在古城的两个月像是生命的附加部分,他随心所欲地走在路上,去纹身店找隋辛驰,不用任何理由,坐在店门外的躺椅上喝咖啡,回头就能看见给人纹身的隋辛驰,结束工作的隋辛驰会褪下黑色手套,站在门口抽上一支烟放松,晏山沉浸在隋辛驰面部所带来的阴影中,他唇边的银钉成为唯一的光芒。   晏山站在了纹身店的台阶上,室内几盏小灯还亮着,温小妮在画稿,见到晏山,指了指后边院子,说:“隋辛驰在洗澡。”   于是晏山靠在墙边等待,夜晚的小院是寂寞的,只有植物私语,晏山竟期盼等待可以延长。隋辛驰带着白色的水汽走出来,浑身散发肉的芬芳,晏山的鼻腔感受到热浪,他无声地站到隋辛驰的面前,分了他一支烟,用自己烟头的火星点燃了烟。   隋辛驰预感到无形的悲伤从周围猛冲过来,晏山正试图把自己揉进晦暗的夜色中,他需要一双手拉住自己。   隋辛驰开口说:“发生什么了?”   晏山低下头,说家里有急事,他明天早上要离开。但没有详细说具体的事,隋辛驰也不会细问,他一时被失落占据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相对无言地吸烟,很快烟雾就把对方的面容遮盖了,似乎这样更容易对话。晏山说:“你打算多久回去?”   “想留在这里跨年,之后国外有一场纹身展,大概会待上半个月再回去。”   晏山在心里默默计算日期,说:“那大概有一个月不会见面。”   隋辛驰没说话,晏山又接着说:“也可能不止一个月,湛城那么大。”   “你还是可以随时来Light Scar找我。”隋辛驰说,“我们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隋辛驰叫了一声晏山的名字,顿住了,似乎阻拦了一句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度的下降僵得隋辛驰鼻尖通红,他又穿着单薄的站着,晏山感到隋辛驰这般模样是可怜的,他也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晏山拿起隋辛驰脖子上搭的毛巾,盖在他的脑袋上,蒙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然后两手来回地揉搓隋辛驰的头发,湿意很快抵达晏山的指尖。隋辛驰微低头,一动不动地任由晏山动作,把洗发露的香气在空气中揉开了。   晏山忽然稍稍弯下腰,脸庞闯入毛巾底下,和隋辛驰对视,他们差点就要额头碰着额头。   “没有好朋友之间会这么暧昧地给对方擦头发,我们没有做正确的事。”   半晌,隋辛驰说:“是不正确。”他的嗓音是沙哑的。   “所以我们不应该是好朋友。”晏山说,“我会一直等你回到Light Scar,隋辛驰。”   --------------------   快了快了! 第36章 事故   晏山进家门时,看见周笛在扫地。她扫地的姿势多么怪异,身体前倾得厉害,像风中细草摇来晃去,左手扶住电视机旁的置物柜,右脚悬空着,扫把柔软地塌下腰身,往一切能使它发声的硬物上碰撞。晏山把行李箱放在墙边,才发现他母亲的右脚肿得触目惊心,从脚趾到脚踝一片高高耸起,如同山脉连绵的走势,颜色像熟透了的紫葡萄,这只脚看上去非常可怜,似乎下一秒就要坏死了。   她勤勤恳恳地要去扫桌下的缝隙,或许太过专注,直到晏山叫了她一声,她的脸部肌肉才倏地抽动了一下,直起身来撑住扫把站好了,微微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随后便明白过来晏山知道了家中发生何事。   小姨在电话里未提起周笛的脚伤。他问:“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周笛稍皱眉头,倚靠着置物柜。不走运,好好等红绿灯都能被电瓶车撞上,不是在人流多的路段,旁边除她一个行人也没有,肇事者很惶恐地从地上爬起来扶她,她仰天躺倒,惨白的天空缩成一条窄缝,她痛得根本坐不起来,晕乎乎像置身云上,声音却是醇厚夹杂着痛苦,说你没长眼睛吗?这么宽的地方你非要往我身上撞!我跟你有仇吗?肇事者说姐对不起,刹车失灵了。随后他被她的眼泪愕住,眼泪是顺从地朝下淌,在她的眼角结成几颗滚圆的玛瑙。多日的焦躁让周笛在疼痛中爆发了,她甚至想不顾形象地撒泼打滚。   晏山说:“去过医院了?”   “医生说没太大问题,今天脚却肿成这样,根本没办法沾地,站久了还坠着疼,下午约了肇事者去医院,还是要照个CT。”   晏山夺走周笛紧握的扫把,扶她去沙发上坐着,说:“脚都成这样了,还要站着扫地。”   “在家躺着太闲太闷了,而且地上很多头发,看着心烦。”周笛蹦跳着,像左脚下安装了弹簧,光脚掌将地面跳得“咚咚”震响,她说昨天穿拖鞋跳着走,以至于狠狠摔了一跤。晏山想等会应该去楼下打声招呼,送点道歉的礼物。   “怎么不让小姨过来?”   “不麻烦她了,让你小姨夫天天开车够不好意思的了,但你爸司机也在受调查,这事交给外人又不放心。”   周笛有重度的洁癖,在外面回来是不能直接坐沙发的,必须要换了家中干净的衣服。洁癖到了一定程度就并非是好习惯,反而让自己深受折磨,周笛常常是一面抱怨,一面毫不手软地擦拭家中各个角落,就算请过家政也不心安。父亲对日常生活各方面一窍不通,像个稚儿,其实若不是智力有缺陷,怎么都该做得好家务,只是心安理得地不愿意劳累,这是一场对峙,谁的底线低谁就像享受,周笛显然更无法忍受脏乱。   晏山继续未完成的清洁工作,周笛指挥他,渐渐让他生出不耐地说,又不是缺一双眼,哪里有灰尘我看得见。晏山也爱干净,但从不逼迫他人也要一样干净,同理,自己很累时绝不会动一根手指头,不想就不要做,他觉得周笛是主动把自己憋成了受气筒。   差点和周笛产生争执,看见她抬起来的青紫右脚,晏山又把话咽回去了,说:“这几天我住家里照顾你,你就不要再乱动了。”   “你小姨本来说给我找一个护工。”   “算了吧,我也不放心。”   还没购入拐杖,晏山从柜子里取出两根他以前的登山杖,先让周笛将就着,下午去医院再买,看情况可能还需要轮椅,但周笛拒绝轮椅,没有必要浪费钱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是她不希望被人用轮椅推着到处走,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磨损。晏山讽刺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坐轮椅的人都是失去自尊的人?”周笛眉毛一竖,说你少歪曲我的意思,他们坐轮椅是没有办法,而我是根本不用坐。   晏山无语,周笛让他上楼在她房间把她的古诗集拿下来,腿瘸了脑子再不能绣,她要背背古诗。因为受伤不方便上下楼梯,周笛睡在楼下的客房,但好多东西都在楼上,一人在家拿不下来,晏山回家刚好帮忙,他前前后后被使唤了几次,终于说明要罢工,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才问:“我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周笛嘴里捋着《将进酒》,做着口型却并不出声,瞪着眼默背,而后深深地叹气,手把翻开的书反过来压在腿上,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爸是没有问题的,但上面不肯放人,还在问话,那种封闭压抑的环境最折磨人......”   每次周笛说起晏之立的事,语气就自动变得很禁忌似的,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晏山读书时,过年晏之立还能在外面的餐馆和家里人聚餐,谈到某些事,大人会降低音量,各自眼神都警惕起来,在外也不能随意提起父亲的名字,因此许多时候,晏山觉得父亲不是一个真实的形象,而是模糊的雕塑,很金贵,他触碰不到。   晏山安慰周笛道:“只是要走正规的流程而已,又不会诬陷他,你不要操太多的心。”   “怎么可能不操心?”周笛拖着两个垂吊的黑眼圈。   是的,让周笛不操心是不可能的事,她操心已成了永久的习惯,从和晏之立结婚后她就开始了漫漫的操心之路,包括她自己的工作、晏之立的工作、晏山的学业,以及现在,晏山虚无的婚姻。她年轻的时候体态偏胖,脸是肉乎乎的鹅蛋,脖子不往后缩也是两层下巴,皮肤粉白,四十岁之后整个人被削去了一半,两腮凹下去,晏山每次见她,都总觉得她又瘦了一些,此时更是消瘦,他都怀疑她没有吃饭。   “你操心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你倒是会安慰人。”周笛说,“现在想想,你不走这条路是对的,你做事向来沉不住气,难免会得罪很多人,到时候没有人收拾残局该走得多艰难。”   “不要假定毫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当初你们都跟我置气,现在变脸倒是很自然。”   晏山习惯周笛的数落,想到他要是走父母规划的路,早已喝出滚圆的大肚,脑袋上剩不了几根毛,酒杯变着法地高低碰着,心里一股恶寒。他看看表快到医院预约的时间,说我们去医院吧。   肇事者在门口候着,小个子男人,顶着一张干瘪的面孔赔笑走来,他提早借好医院门口的轮椅,周笛搀着晏山的手,有些不情愿地坐下,很深地陷进轮椅当中,这让她显得分外矮小,晏山有些不习惯如此模样的周笛。男人说周姐,这是你儿子?长得真帅真高,你简直太有福气。周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铜墙铁壁不会被几句套近乎的话攻破,该有的赔偿一分不能少。   男人话多,一路都在翻动嘴皮子,说他的车一直有刹车不灵的问题,前几次都是自己摔跟头,不管摔多惨都是拍拍手站起来,也没在意,那天脑袋反应迟钝了,直直撞上周笛,才出了大事故。晏山说你这不是故意祸害人吗,明知车有问题还不修,你要是往一辆货车上撞,有几条命都不够你折腾的。男人狂点头,连声道歉,说已经将车拿去修了。   医院人多,排队等着叫号,男人抱怨起昨年父亲生病住院,母亲身体也频频出问题,周笛警惕地直起背,以防男人是卖惨博取同情心,她丈夫还被变相关禁闭呢,谁同情她?他叫周笛姐,实际只比周笛小一岁,周笛随口问他儿女多大,结果他回答说他还没成家,于是周笛偏头来看晏山,嘴唇曲折地颤动,好像在和晏山说:看吧,如果你执意不结婚,这会是你五十岁之后的结局。晏山识相偏转过脸。   医生的手按得周笛在诊室狂嚎,晏山在旁听得揪心,暗自咬紧牙关,疼痛肯定是顶级的,连周笛这样好面子的人都无法控制声音,他把手放在周笛肩膀上,看他妈整张脸皱成一团,纹路蜿蜒下去,心疼得鼻酸,抬手揉了揉鼻尖。医生说不用打石膏,上网买个踝关节固定器就行,晏山要掏手机搜,周笛拉住他的手肘,说:“小杨,你帮我看看。”   男人手机用得不熟练,字也写不来,臊得直挠头,晏山看不下去他的窘样,说我来买,你把钱直接转给我妈就行了。男人缴完费急着要去上班,晏山留着陪周笛照CT,排队的人有几个一看就是重症,其中一个光头的男人从轮椅上下来,立马两膝触底跪下去,身体软成一根橡皮糖,怎么捏都成不了型,妻子慌忙拉拽住他,将他一边肩的衣服向上扯,露出分明得像洗衣板似的肋骨。   晏山急迫地移开眼神,大概那些无意又自觉倾泻的怜悯和庆幸都是冒犯,让他体会到作为健康人类某种程度的阴暗。周笛显然也注意到重病的男人,目光变得有些呆滞,她的嘴唇咬上纸杯的边缘,摩擦,直到椭圆的边沿薄成一张纸。   “外婆的情况还是很不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晏山说:“哦。”   他正在打字,告诉隋辛驰他已经到了湛城,刚才他还想和隋辛驰发一句什么消息,但经由周笛打岔,他完全忘记了,于是对话框中就只剩一句“我到了”,没头没尾,也读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晏山没有任何必要向隋辛驰报平安。饶是晏山在记忆里如何搜刮,他还是想不起来,但他一直努力地回想,似乎想得越久,外婆不好的事实就能被掩埋过去,所以晏山几乎将隋辛驰的头像视为救命稻草了,即使隋辛驰迟迟不肯回复他。   晏山心想糟糕。不是觉得心灰意冷,也不是要改变原定想法,他只是差点忘了,隋辛驰也可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第37章 白色病房   周笛愿意自己和自己置气。拐杖双双横倒在地,她一手还使劲抓握花洒,显然出于求生本能,可洗漱台上的乳液被掀翻在地,乳白稠厚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动。她坐在狼藉中,身子保持跌倒前的惶恐,不忘尽可能高地抬起脚。晏山刚踏进家门就被响动惊扰,奔到浴室,尽量对混乱保持镇定,照顾周笛的十多天他不断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要生气。周笛发气似的连声哀叹,抱怨脚痛,这气不是对他人,是对她自己,因为声音是压进喉咙里的。   “我说了你洗完澡就出来,不用收拾浴室,你怎么这么固执。”晏山找准空隙踏脚,想将周笛拉起来,周笛一下抵开了他的胳膊,自顾自要靠自己站起来,动作僵硬又缓慢,手硬得像块石头,干巴巴地让晏山递拐杖,她使用拐杖的姿势始终不熟练,笨拙地像只鸭子左右摇摆。   晏山蹲在地上擦拭乳液,捡玻璃碎片时手指被划出小口,他下意识用嘴含住伤口,结果吃了一嘴护肤品,口腔涩得难受,于是他还是生气起来,非常想就此不管不顾。   周笛窝在沙发里,半边湿发遮住她的脸,看上去蔫蔫的。晏山将买来的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周笛只是掀了掀眼皮,象征性吃了几口菜,便把筷子撂下。此前他们因为吃饭的事闹过不愉快,晏山没有时间天天做饭,考虑到周笛不放心外卖,有时便会去楼下买饭菜,周笛对此颇有微词。   晏山再次问周笛饿不饿,周笛赖洋洋地摇头,晏山也全无胃口,进厨房把剩一大半的饭菜全部扔进垃圾桶,扔完他是有些后悔的,但这种抗议没有回头路,路过客厅时周笛不正眼瞧他,全然视他透明。晏山觉得不能再和周笛共处一室,烦躁快要把他压垮了。   永远是这样,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久一些,各自都生出许多不痛快,似乎他们心平气和共处的时间是有界限的,界限内他们是母亲与儿子,偶尔能互诉心意,界限外他们是仇敌,彼此厌恶、攻击。   晏山把照顾周笛看作职责,他应该在母亲受伤时陪伴她,因为她很孤独,虽然这种孤独看似是她的自我选择,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被强迫的,“晏之立夫人”的称呼让她少去多少自我。所以晏山试图忍耐孤独的周笛的次次刁难,他不想承认可他必须承认对周笛的同情,他有选择她却没有,一生只被浪潮推着走。改变不了她只能疏远她,晏山想,他实在应该给周笛请一个护工。   他感到有些无处可去,徘徊在小区门口,看见有小贩在卖草莓,推车上的草莓挤挤攘攘地躺在塑料盒里,草莓是那么鲜艳那么充满生机,阿姨吆喝着晏山买,保证草莓的味道很好,晏山尝了一颗,草莓的籽弹在他的牙齿上,阿姨没有骗人,味道的确很好,晏山喜欢酸甜的水果,相反他讨厌只有甜甜汁水的水果,甜腻的汁水只会齁住他的嗓子。   想起外婆喜欢吃草莓,以前总自己熬制草莓酱,草莓捣碎了放进大锅里慢慢熬煮,满屋子飘荡着草莓的香气,晏山被香气勾引着来到厨房,靠在外婆臂弯里凝视锅里粘稠的红色浆糊翻起白色泡泡,伸出食指蘸一点偷吃,酸得倒牙,一只眼止不住抽搐,外婆笑说她还没有加糖,当然酸。加了白糖就有甜滋滋的味道,抹在烤过的吐司上,又香又响又脆。   外婆喜欢草莓是否跟她喜欢红色有关联,她喜欢买红色的舞裙,在舞厅里旋转时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裙摆让她整个人绽放了,外公因此吃她和舞伴的醋,她夸赞舞伴的舞步,外公不屑地摇头说,那个死老头。外婆是一个会享受的老太太,退休工资高,因此不会节俭,喜欢各地跑,也去国外,在名胜古迹前展开她的红色丝巾。她充满活力地度过了七十岁生日,红色头发在宾客的眼里成为她还年轻的象征。红色,外婆拒绝黑白灰一类冷静克制的颜色,晏山觉得幸好有外婆,他遗传了她。   但是恣意的外婆为什么躺进了医院,瘦弱得成为了一捆木柴,针管扎进她细细的青色血管,手背那么多的小孔,她终于是躺进她最不爱的白色世界,她整个地被白色绑架了。   晏山提着一大袋草莓去病房看她,她正在吃午饭,医院的饭菜看起来使人毫无食欲,她也没有食欲地吃,也不是吃,是硬塞,嚼十多下才能艰难把食物累在胃里。她看见草莓,敞开塑料袋闻,鼻孔翕动,她说水果对于她的胃来说太过寒凉,但是闻一闻味道也很好。晏山把脸贴在她皱巴又干瘪的手背上,那手指是修长的,手背却挤满褐色的小斑点,他充满眷恋地想嗅到儿时草莓酱的气味,但是徒劳,只有消毒水的刺鼻,消毒水让也草莓甘拜下风,圣神的白色让生动的红也惭愧。外婆说她以前为什么会嫌弃腰间的一圈赘肉,现在她的腰间只剩下了骨头,骨头太过悲凉了。   表哥牵着孩子来看外婆,孩子并不懂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外曾祖母已经站在生与死的边界,毕竟他的人生才开头,他只是一个劲地吵呀闹呀,把草莓在手心里抓烂,抓得果肉黏糊汁水四溅,再张狂地塞进嘴里,满嘴猩红像个怪兽。这是晏山不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晏山生气地让表哥把孩子带出去,于是表嫂带孩子去楼下的花园里玩。   晏山去为外婆接水,表哥跟过来,摆出想要和晏山闲聊的架势。他问周笛的脚好些没有,但晏山并不想提起周笛,就随意地点头。表哥说外婆很喜欢他的儿子,这也算是满足了外婆的一个心愿,四世同堂。晏山冷笑,说谁告诉你外婆的心愿是四世同堂,她的心愿是走遍全世界,跳一辈子的舞,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于是表哥的表情变得不好看,可以说是惨白,他尴尬地拿着水杯,底气不足地回击,说外婆就是被你气出了病,你那变态的爱好让我们全家都蒙羞。   晏山觉得表哥的脸十分丑恶,几乎恶心得他透不过气,他简直想将壶里的水尽数浇在表哥的脸上,好让他闭嘴,永久地闭嘴。晏山知道表哥一直嫉妒他,他跟外婆长大,外婆理所应当地偏爱他,而他总是能让外婆争气,相貌、成绩、性格超出表哥一大截,表哥只是不受宠的外孙,从小便活在晏山的阴影下,结婚生子是他觉得唯一能超过晏山的地方。   但晏山只是斜着眼睛,极其不屑地看着表哥,他确定他把蔑视和厌恶深深传递进表哥的心里,因为表哥被他这幅姿态打击到了,表哥肯定回忆起了以往所有的自卑,他认为自己的婚姻成为了一个笑话,晏山丝毫没有艳羡他的婚姻并且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有谁可以走进婚姻而坦荡荡地说不曾后悔过。   晏山说:“你知不知道我男朋友见过外婆?外婆很喜欢他。”   表哥怔住了,晏山从他的身边擦过去,他把表哥撞得踉跄了一下。   晏山回到外婆身边,外婆靠在枕头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晏山应该摇头但他最终选择了点头,他说他过得很好,才旅行回来,古城的小院多么美丽自在,湖水的颜色像蓝色的宝石,他遇见一个做扎染的婆婆让他想起她,以后她应该跟他去古城转一转。   最后晏山握住外婆的手,说他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他此前的人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外婆挤出笑容,问他叫什么名字,晏山说他叫隋辛驰,听名字就是一个自由的人,我喜欢自由的人。他摊开外婆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上隋辛驰的名字,外婆的手心湿冷湿冷的,他写得那么急躁,迫切地想让外婆了解隋辛驰。   他完全遗忘了一切,遗忘了隋辛驰和他还都有男朋友,遗忘了喜欢隋辛驰是他从未说出口,甚至在心底也否认的事情,外婆虚弱不堪的双眼随时会一闭,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性,所以他急不可耐地要挖出埋藏最深的秘密,也是不堪的、丑恶的秘密,将它包装成一个纯洁正当的爱告诉外婆,显然外婆相信了,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认识了“隋辛驰”这个名字,复杂的笔画刻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但晏山欺骗了她,他的喜欢是一厢情愿,是不应该发生的,他会遭到所有人狠狠的唾弃,这不是自由,跟自由一点也不沾边,他背叛了康序然和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向外婆隐瞒了他是个卑鄙的小人。   晏山流出眼泪,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掉过眼泪,眼泪被认为是脆弱,他不能脆弱因为他要坚强起来做许多事。但他在外婆慈爱的凝视下哭泣,眼泪像海水一般奔腾,他把眼睛埋在沾湿的睫毛下,泪水使眼球胀痛又酸涩,洇湿外婆病服的袖口,他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哭得放肆而悲痛。   晏山说不清他为什么哭泣,为了外婆的憔悴还是为对爱情的不忠诚,不忠诚是罪过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可是他可以用道德约束自己对不对,用责任连接他和康序然。   外婆轻柔地摸着晏山的头,说小山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你一哭外婆也想哭。外婆很开心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多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外婆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但是也可以认识他。   晏山哽咽着,湿发在额前黏成一绺一绺,他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纹身师,他给许多人纹出漂亮的刺青,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看上去有些冷冰冰。可是他们的故事?晏山想他们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他们还不是拥有故事的关系。   可是外婆,我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得到他,他不会爱我因为我不足以使他刻骨铭心,真的外婆,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要你在天堂看着我时唾弃我,你一定会瞧不起我。 第38章 过去的南公园   湛城的跨年有过古老的传统,那传统是陈旧的疯狂的,它属于千禧年之后的放肆,在女性穿吊带露出肚脐不会引来侧目的时代,跨年的聚会充斥着一些暴力的元素,为什么那时候的湛城人会那般癫狂,像举行一场集体暴动,彼此都不再假装矜持和正常。   晏山连续参加过几次跨年的集体聚会,南公园里挤满了人,那时候他住在南公园附近,从他家到南公园书院的一截路可谓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人举着充气塑料棒,踏着沉重的脚步前进,挺进到公园中心的喷水池,那些塑料棒颜色形状各异,好多是狼牙棒的形状,在半空中变换着角度挥舞,挥到陌生人的头上肩上屁股上,就算是塑料做的也会带来实打实的疼痛,但没人会责怪对方,因为今晚是一个狂欢和发泄的时刻,一切都可以不被计较,况且在拥挤中也无法找到击打你的人。   才上初中的晏山把聚会视作玩乐,他没有想过成百上千的人举着铁锤一样的东西互相乱锤,是多么轻易就能激起真正的暴力,以现在的目光来看称得上惊悚又震撼。   十二点一过,公园响起的吼声像要将湛城所有的楼房震垮,人群渐渐散去,剩下一地干瘪的塑料狼牙棒,扭曲地躺倒在地上,它尽了娱乐的职责,在人们身上留下不痛不痒的印记,然后变成了真实的狼牙棒。   晏山和发小待到了十二点,发小说接下来才是好戏上演的时候,他的帮派要和另一个帮派进行火拼,这是硬战,他为此期待了好久。晏山立即感到无聊和幼稚,蹲在地上放出狼牙棒的气,裹成一团塞进垃圾桶,说我不要参加,打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中二少年虚伪的表演。发小说你参加吧,你长得这么高很有气势,可以吓吓对方。晏山还是摇头,他从来没有兴趣参与男孩们之间的愚蠢争斗,他劝发小跟他一起回家,火拼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时面对的可不是塑料狼牙棒,是会把人砸得血肉模糊变成一张馅饼的狼牙棒。   他好言相劝,发小不听,执意要去,于是晏山独自经过书院回家,撞上一群拿着银光闪闪的铁棒的青年,他们的脸蛋看上去也十分稚嫩,晏山回头看他们的背影,他以为铁棒是一件摆设,是他们假装凶狠的工具,他回家躺上床,倒头就睡,没有再想起那群暴力的青年,新的一年他睡得如此香甜。   但那些摆设砸碎发小的眼睛,他成为院里的独眼怪物,愈发叛逆和暴力,整日吵嚷着报仇雪恨,后来晏山搬出大院,不再有他的消息,许是发生过太多不可控的暴力事件,跨年聚会被时代淘汰了,隐退是悄无声息的,晏山根本没有记忆是在哪一年南公园的跨年夜变得祥和了,每年定时定点举办歌舞表演。   晏山为发小的瞎眼惆怅过,后来意识到那是一种含糊的愧疚,他应该更坚决地迫使发小和他一同离开,他有这个力气,或者留下来保护他。   二十九岁的晏山明白离开和保护都没有办法改变发小的命运,他注定奔向暴力,被打碎眼睛也不应该晏山自责,可他毕竟还是自责了,他喜欢揽尽责任的性格那时初步体现出来,凡事他都要负责,这是优点,有时也是重大的缺点,优点多数时候是对别人来讲,缺点是对他自己。谭兹文说过,有时候不要活这么累,你难道想让别人对你感激涕零吗?   他对跨年夜始终抱有一丝不咸不淡的阴影,那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但他也会在每年的跨年夜和朋友一起度过,租一个独栋和一群人彻夜欢闹,或者爬雪山,在营地时和陌生人一起倒数,看并不会改变的世界照常运转。后来和康序然一起度过,跨年就彻彻底底变成愉悦的事,一起携手跨过一年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亲密,也对未来怀有更多的憧憬。   买一个康序然喜欢的巧克力蛋糕,晏山不喜欢甜食,但他会尝一小口,剩下的都由康序然吃掉,那是一年中少数他放肆吃甜品而不担忧长胖的时刻,其实他明明就不易长胖,还是要愁苦地说我怕长胖你就不爱我,晏山说不会啊,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不爱你。是的他不会因为这个白痴原因不爱他,可他终究因为其它原因不爱他。   今年的跨年夜收到外婆的病危通知书,刚挂断小姨的电话,晏山就载上周笛向医院赶,路上他不断超车,被好几个人按了喇叭,险些直冲冲闯了一个红灯,是周笛大叫一声他才踩了刹车,他们被巨大的冲力带着向前栽,后座的靠枕掉下来。   周笛颤巍巍地说:“注意安全!”   来不及责怪,她当然也急,急得掉眼泪,想不通几周内经历两次变故,她不是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但这次她知道是终点,她有强烈的预感,母亲曾经和她通过一根脐带相连,她被母亲的腹部包裹养育又跳出来,母亲预感到她的降世就像她预感到母亲的死亡。   周笛没有杵拐杖,她走得太匆忙,她用伤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甚至不要晏山的搀扶,走到抢救室门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才察觉出脚痛得要爆炸,它只是被另一种痛苦掩盖了。   凌晨十二点零一分,外婆过世,医生出来摘下口罩,他的口罩就是一次暗示,晏山他们不需要再问就懂得了一切,从他们坐在门外起时就预料到了一切,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只需要医院开具一份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按照常的流程一路顺利地进行下去。   小姨跌倒在表哥的怀中,她的悲伤是外露的显而易见的,她的哭声让氛围不那么死寂。晏山没有哭周笛也没有哭,晏山想在这样的时刻他和周笛是很相像的,最悲恸的时刻他们都没有眼泪,眼眶干干的像要裂开。他低垂着眼睑,余光中周笛俯着身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她的背上。   晏山拒绝看停止呼吸的外婆,他情愿外婆在他心底永远保持微笑的模样,红发飘扬,他不要看见白布覆在外婆的面容上。   小姨对周笛说姐,后续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受伤所以早点回去休息吧,小山你陪着你妈,陪她住一晚上。   晏山终究给周笛请了护工,这或许使他们两人各自都松了口气,面对面终于保持了平和。晏山刚要发动汽车,周笛说你带烟没有,晏山说我带了,周笛说给我一支烟,我想抽。   记忆里周笛戒烟很久,在晏山成年前她始终藏着掖着似的抽烟,但晏山闻出来柠檬味的口腔清新剂的底色是香烟,她不像晏之立抽烟会把自己弄得很臭,毫不伪装,她会进行掩盖,连她的牙齿也一如既往地洁白。有段时间她抽得非常凶,在晏山面前也不避讳了,再后来她就宣布要戒烟,说戒就戒,她的意志力总是很顽强。   他们并排抽烟,并无言语,只剩烟头燃烧的“嘶嘶”声。康序然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周笛看了一眼晏山的手机屏幕,晏山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名字,她很快地偏过头,继续抽烟,晏山有意似的拖延了接电话的速度,但他还是走出了车内,靠在车门上,接起电话,等待康序然说话。   康序然先是说:“你是不是回湛城好久了?”   得到晏山肯定的答案,康序然就开始质问他,为什么不通知我,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谈一谈,可是如果你都不跟我打电话不跟我联系我们怎么沟通,天呐晏山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不想好好处理我们的关系吗?你说要谈一谈都是骗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离市跟谁待在一起,我现在才明白谁才是破坏者,原来我一直误会了警惕错了人,我以为你要出轨也是找我这种类型,但是你是腻了,你腻了我!你要是这么腻你为什么不说!   他喝了酒,他一定喝了酒,跨年夜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也只有酒精才能让他鼓起勇气给晏山打这个破碎的电话,他哭着说完也可以说是吼完这些话,静静地抽泣,空气进到嗓子进到肺。   晏山没有立刻回话,沉默让康序然忐忑也清醒,他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可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经常表达这样的意思吗,即使他没有用嘴巴说出来,他的表情、行为都表现出来了,晏山不是每一次都向他服软,说我爱你吗?他以为这一次也会一样,他等待,好像会等一辈子。   晏山说:“外婆刚刚去世了。你见过的,她夸你长得好看。”   康序然哽住了,他喝得有些醉飘飘,但他不是喝成了痴呆,他立刻就理解了晏山的话,并且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比吞了一万根针还要难受。   “我......我不知道,小山对不起,你现在还好吗,我来找你好不好?”   晏山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吧,毕竟分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他把分手说得那么轻飘飘理所当然,让康序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从没有在晏山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因为晏山把分手看作严肃的事情,他说出来就代表他真的想好,康序然的心崩塌了,他不会分手,他不可以分手。康序然要说话,晏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晏山返回车内,周笛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他送她回家,说:“我有点急事,今晚不能睡家里,你可以一个人吧。”   “你要去找他?今晚这个日子。”   “我是要去和他分手。”   周笛眼中闪过光亮:“什么?”   “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虽然晏山很不忍心在今晚让周笛的心再次破碎。   “你外婆让我接受你,但我想凭什么要逼我,逼我背离我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念,我曾经试图理解你们,真的,我甚至去看电影、小说,但我还是为两个男人接吻拥抱而恶心,我没有办法接受。”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晏山驶过南公园,那个曾经诞生过荒诞暴力的地方,现在它优雅华丽,被绚烂的灯火簇拥着。 第39章 告别之时   很奇怪,晏山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这时候他按理应该想他们关系分崩离析的原因,既然结果已注定。   不是谁的错,感情里论对错是自私的,高高在上的。晏山要摸着胸口坦率地说,他无限纵容康序然别扭的性格是变相的逃避,他并没有花时间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多时候他选择把问题放在一边。   康序然带着凝重的表情说我愿意跟你试一试。那时他的语气、神态,包括僵硬的五根指头用力团在一起,指节青白青白的样子历历在目。“试一试”是一句试验性的话语,代表还有后退折返的余地,不行马上放弃,也不会有太多损失,多美妙的行为,但对康序然来说不美妙,反而是没有回头路的,因为这表示他从此踏上全新的道路,并很可能一去不复返,所以他应当是深思熟虑的。晏山当即问他,你确定好了吗?你真的是用恋爱那样的喜欢来喜欢我吗?我们没有办法像正常男女一样恋爱、结婚,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跟我在一起?康序然微微踮脚,嘴唇像果冻般印在晏山的下巴。他可能是准备亲吻嘴唇,但因为陌生的羞涩,他最终改变了航线,但晏山已足够满足,他把羞涩都视作可爱。   晏山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彰显了他的不自信。是的,在他们最初的情感里,晏山才是不自信的一方,他一度认为康序然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朋友说你傻不傻,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曾经有过女朋友的男人所说的喜欢,他们最擅长把依赖错认喜欢,等着瞧吧你会被伤得很惨,到时候你不要找我哭诉。晏山辩解说康序然以前没有彻底分清自己的取向,他是在等待一个觉醒的时刻,我让他意识到了另一种选择,人生本来就有那么多选择。   他这么信誓旦旦地跟朋友们说,心里却是忐忑的,他惧怕看到康序然的后悔,有时甚至不敢直视康序然的眼睛,如果里面有怨恨该如何?所以他加倍对康序然好,他应该对康序然好,对他好成为了责任、习惯,什么时候这责任变得折磨他,晏山不知道。不再有爱就是折磨。   他不爱康序然了,所以不需要再对他好。长久以来,晏山在心底决绝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他放松了,手脚绑的石头都被卸掉了。但心上的石头不能完全消失,或许还要经过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被磨灭。   晏山看到康序然和朋友一起走过来,朋友搀着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步伐不稳,脚尖脚跟的方向全是错乱的。朋友对晏山说我帮你把他护送回家了啊,你好好照顾他。   晏山点点头,像接棒一般接过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朋友斜睨着他,很淡又很急促地用鼻孔出气,那气像对着他撒的,他很明了,静静地和康序然的朋友对视:“你对我有意见?”   以前是见过的,相处比较融洽,但其实晏山明白康序然会频繁跟她说起自己,在她的眼中,康序然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她理所当然对晏山怀有深深的敌意。   朋友收敛了表情,说:“我当然对你有意见,你害他很受伤......”   康序然忽然伸手捂住了朋友的嘴巴,他一直都醒着,他怎么可能会睡得着,把脑袋歪斜地靠在晏山的胸前,还觉得有非常微弱的掌控感,就像他无数次抑制自己的情感,连情感都无法抑制他怎么掌控人生。朋友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晏山说:“你能自己走进去吧?”   他看穿他的装醉,看穿也就不能再躲避。康序然默不作声将脑袋挪开,沉着头按指纹,门弹开了,同时预示他的防线也被凿开了。   康序然在黑暗中坐下,他把自己坐成了静止的石像,晏山拉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那盏灯是晏山买的,他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看电影,康序然就可以在他旁边安静地睡。现在这样的灯光也那么合适,让他们肩并肩坐着,却无法看透对方的表情,这样很好,省去多少心软和不舍。   二十楼朝下看到的灯光比平日多,是因为跨年夜的关系吗?多出成片躁动不安的灵魂,渴望遇见,人和事都好,只要是崭新的,能重新激起新鲜感的。康序然环抱住膝盖,觉得自己身上扑了一层黏糊糊的灰,他那么破旧了,他不再有新鲜的爱带给晏山。   前些时候,朋友和他一起谴责晏山,竟然和一个有魅力的人在异地待上那么久,一定有预谋、有目的,他们发生了什么只有天知道,但绝不会清白,不可能清白,这两个人实在猖狂,如果不是对方男朋友告诉你,你还要被蒙在鼓里树错情敌。狠狠的批斗后,朋友也说出一些实感,她说你应该不要再那么拧巴,你为什么对晏山就如此生硬?康序然说,我改还不行吗?新的一年我的目标就是对他再多点信任,但是这通电话是我最后一次任性,那个隋辛驰不是个普通人,我有强烈的第六感!   一通电话毁了一切,康序然想到这通电话不禁汗毛根根倒束,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无言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说:“我很喜欢外婆的红头发,没有多少老太太像她那样时尚,而且她又那么可爱,我还记得她握着我的手时,手心温热温热的,笑起来眼睛特别美。”   最初将康序然介绍给外婆,只说康序然是他的朋友,外婆对谁都笑盈盈,对康序然也不例外,他们在一家私房菜馆吃饭,那是晏山他们家聚会时常去的地方。外婆没有问晏山怎么突然带朋友见她,单单跟康序然聊天,你跟小山怎么认识的啦?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医生哦,那很忙吧,平时要注意休息。菜还吃得惯吗,不够我们再加。聪明如外婆,晏山对上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明白,她比谁都明白,她不用点破,笑着就容纳了康序然。   晏山说:“其实我应该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但真的迎接这一天时,怎么还是不知所措,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外婆还是在广场上跳她的交际舞,头仰得高高的,背挺得特别直,旋转,不停地旋转。”   他继续说:“我以前小时候就常想到外婆的死亡,死亡是我们唯一确信能预测到的事情,好荒唐,为什么总把最可怕的事和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呢?后来明白那是惧怕,外婆生病发烧我都能急得上蹿下跳,不停叮嘱她吃药,我怕她有意外,怕她永远离开了我,到时候我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最终还是要正常地面对世界,晏山说。什么都没有改变,明天早上他还是会照常起床刷牙洗脸,可能没有心情吃早餐、午餐甚至晚餐,但他迟早会因为饥饿而进食,他得活下去,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痕活下去,在以后每个跨年夜悲痛,但这悲痛会随着时间减淡。   “最爱的人去世不过也是这样平淡的过程。”   康序然忽然转过身,抓住了晏山的手臂,他的两只眼水光熠熠,底下拖拽着长长的痕迹,他多久开始哭的?哭得竟是寂静的。   他猜到接下来晏山要讲的话,他们仍存在着默契,即使不说出那些话,他也懂得。但是晏山必须说出来,他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到康序然的家,才坐在这昏暗不堪的客厅里,听康序然不出声地哭泣,他立刻知道他不会再为了这眼泪妥协,即便这眼泪还是让他的心稍微地破碎。   康序然恳求似的看晏山,他没有说出哀切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不会比此刻更急迫,可他咬紧了嘴唇,这又是多么矛盾,眼睛想说话却把嘴死死地扣住。   晏山索性偏过头不看康序然,他说我们应该分开,在一起使我们都感到负担和折磨,你继续猜疑而我不愿再辩解,这样无望的感情没有再持续下去的必要。和你分开我一定会难过,但再难过都会过去,我们如果勉强地在一起,这难过就不会过去了。   康序然被最后一句话震住了,他显得堂皇又惊异,不禁咽了咽唾液,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开过口了,嗓子被轻轻黏住,以至于再次张嘴时的拉扯就让他的眼眶更湿润,意识中他应该说点挽留的话,但说什么都非常苍白和愚蠢。他在这一刻竟然憎恨晏山,憎恨他为什么要说出使他哑巴的话,憎恨他绝情,憎恨他在多年前对自己的追求,使他现如今怕得把指甲掐进肉里。   “是因为隋辛驰。”康序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现在最想说的话,但他毕竟脱口而出了,没有收回的余地。   晏山的眼神变得失望与难堪,他说:“不是因为他。”   “现在还要骗我吗?”   “我不会骗你,有他没他我们都会分开,只是今天和明天的区别。我不想和你说以后还要继续做朋友的傻话,你做不到我更加做不到。”   康序然的眼泪落在沙发上,接连的快速的,应该配合一场大雨的眼泪,外面却那么干燥,干得叫人鼻腔都痛。   晏山站起来,再不起来他的一部分就要长进沙发中。但是康序然依旧坐着,他的腿无法支撑他起身,于是晏山蹲下来,蹲在康序然的面前,很轻地拥抱他,默许他再一次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就像许多年间无数次做的那样,充满依恋的、甜蜜的。   晏山轻声说:“或许你也没有那么爱我,你只是习惯了我在你身边,因为即便到了必须告别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说一句不要走。我觉得我没有过被爱的感觉,但我曾经却真的、真的爱过你。” 第40章 他的新年快乐   温小妮在她女朋友姚芝的腿上躺着,躺着躺着她就想闭眼睡觉,好几次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姚芝捏她的耳朵,说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放烟花了,你别睡着。温小妮含含糊糊答应,困得天旋地转,干脆坐起来。古城这么热闹,所有人都倾巢而出,没有那么多酒吧能容纳下这么多人,于是他们都盘腿坐在路边,打牌、喝酒、吹牛、唱歌。   吹牛的居多,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汇集在一起,融成一大锅的故事会,华丽虚妄的故事会,把故事都说成了梦想。梦想实现了他们何必坐在青石地上,喝廉价的易拉罐装啤酒,穿从离市最大的旧货市场淘来的旧衣裳,那里的衣裳来自零几年,甚至可能九几年,拥有强烈的可怕的霉味,温小妮去那里淘衣服时,将自己形容成收破烂的,她通常对半砍价,心有多大砍价的能力就有多大。   当然,温小妮想把那个弹吉他唱《成都》的男歌手一脚踢飞,他油腻的被烟腌入味的嗓音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她不想不断走在成都的街头,她希望一年要听上一百次的这首歌能消失,灰飞烟灭,或者只在成都出现,她没有去过成都,但她要因为这首歌而恐惧那个地方了。   温小妮看看不远处的隋辛驰,他还在画稿,那十二兽只差最后一只了,不停地改不停地画不停地不满意,隋辛驰比她想象得还要尽心尽责,她说政府应当给他颁发奖状。   上面领导来视察,站在隋辛驰创作的壁画前赞不绝口,即使他们全然不懂什么是十二兽,单纯被它们凶悍的外表震慑。记者对着隋辛驰的背影一阵猛拍,说大画家您转个身吧,隋辛驰转身,脖子泄露出纹身,眉钉吓退领导和记者,众人大惊失色,领导干干地笑说只照大画家的背影就好,记者说合照怎么办呢,这篇报道本打算放在头版上。   当晚温小妮刷微博,看到隋辛驰脸上的钉子和脖子的纹身被p得无影无踪,俨然一个干净白皙的好市民形象,她不禁感叹科技的力量,隋辛驰说他高中毕业后没这么清纯过。   清纯?这个词用来形容隋辛驰合适吗?温小妮难以想象高中时清纯的隋辛驰,她说你快讲讲你高中时是怎么清纯的。隋辛驰想了想说他高中没有谈过恋爱。   温小妮大张嘴唇说什么你竟然没有过早恋?我不信,你是不是觉得暧昧对象不算恋爱?   隋辛驰摇摇头说千真万确,我高中时只暗恋过我的一个朋友,他长得非常不错,我得承认我的确看重外貌,但是他性格也很好。   不是吧,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温小妮说。她不愿意把暗恋和隋辛驰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怪异的组合。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喜欢他,暗恋不像是你会玩的把戏。   隋辛驰说我有想过告诉朋友,最坏结果不过是不再做朋友,毕竟以朋友名义暗恋感觉有点卑鄙。但是他不知为何就提前知道了,并且绝情地把我骂了一通,我很受伤并且马上就觉得他毫无魅力。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应淮告诉他的,那时候应淮是我信任的朋友,但我还要很久之后才能领教他的手段。   手段,应淮大概真的太有手段,温小妮心想,他竟然可以把隋辛驰留在身边这么久,不管隋辛驰爱不爱他,总之她是看不出爱的,但毕竟隋辛驰在应淮身边,暂时没有人夺走隋辛驰,未来会有人夺走他吗?温小妮作为隋辛驰的朋友,曾经感情的受害者,希望有人能出现夺走他,在爱情里,掌控是最最恶心、失败的事情。   温小妮偷偷告诉隋辛驰她碰见过那个陷害她的学生,不是巧合,她来店里找她纹身,社交媒体真是精准地推送熟人。温小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应该愤怒地一句话不说把她赶出店,她毁了她的名声和清白,一个教师最重要的名声和清白。但是温小妮没有这样做,可能从心灵最深处她很没有底气,很心虚,她对自己的学生产生过不该有的情感,一想到这她就觉得恶心透了自己,就认为学生该去举报她。   温小妮说她跟我道歉我说你不用道歉,你不要来找我才是最好的,她哭着走了,我想她在余生也会愧疚,她其实是想看看我过得好不好,并且想要补偿我,我们都被愧疚支配着。隋辛驰若有所思地望着温小妮,想说我们都是容易愧疚的人,习惯了惩罚自己,此时此刻我也在惩罚自己。   隋辛驰手中的apple pencil许久没落下去了,只在手指间旋转。温小妮真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对隋辛驰说:“今天跨年,你还是不要工作了,我们去放鞭炮。”温小妮的家还有昨年过年没放完的鞭炮。   他们三个人开车找了片空地放鞭炮,一大袋子各种款式的炮。隋辛驰并不热衷于放炮,他只是为温小妮和姚芝点燃她们不敢靠近的炮,然后走回她们身边,看绚烂的火星冲上去,像一棵非常温暖的树。其中有种像陀螺的烟花,甩到地上边燃烧边旋转,温小妮很喜欢这种鞭炮,姚芝胆小一些,甩了炮就往温小妮身后躲,抱住温小妮的腰。   放完炮,温小妮说:“之前跟晏山约好跨年时一起来放炮,结果他先回去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聚在一起。隋辛驰,快给他打个视频电话。”   隋辛驰没有动,他盯着满地燃尽的纸,空气到处是难闻的气味,烟花爆竹燃烧的几十秒多么美,过后产生的气体却极度恶臭,它们的尸体是焦黑的。温小妮见他不动,撞了撞他的胳膊,说:“你怎么了?”   “你打吧。”   温小妮说:“闹别扭?”   “没有。”隋辛驰说,“你别用这么模糊的语气。”   温小妮抽着烟,收拾满地的狼藉,她说隋辛驰你当我们眼瞎啊,当我们看不出来啊,他走之后你就怪怪的,你在怕什么担心什么,怕应淮找他麻烦吗?我感觉他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禁忌的关系,要与传统道德观念硬碰硬的刺激,没关系你就承认吧,我和姚芝都看惯这种事了,我们非常开放且没有正确三观。   姚芝捶打温小妮的胳膊,说:“温小妮你疯了吧,你想在新的一年就吵架吗?谁没有正确三观了,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出轨或者你出轨都能被谅解?行吧你等着,明天我就去找个女的一夜情,你最好也能容忍。隋辛驰,你别听她瞎说,我支持你坚守自己道德的行为。”   “说什么呢,我只是针对隋辛驰说这句话,你认识应淮吗,你不认识就没有发言权,隋辛驰哪是因为道德,你以为他这么高尚啊。”   隋辛驰说:“温小妮,你少乱说话。我们不会有什么。”   “我没说你们有什么,我只是说你心里有什么,要不然你怎么不敢打电话,你打呀,跟朋友打个电话怎么了,刚好要放烟花了。”   温小妮得意洋洋,逗隋辛驰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她以前老是让隋辛驰看穿,于是她一直不服气,势必有一天会看穿回去。隋辛驰这样把感情分得清清楚楚的人也有乱成麻线的时候,她得多说两句,呈口舌之快也好啊,这纯粹属于看热闹的心理。   零点,烟花在他们远处的天空绽放,隋辛驰眼中的颜色不断变换着,零点零一分,他给晏山打去了电话,这是个好时机,可以说新年快乐而不让他们之间无话,晏山很早之前发来的微信他一直没有回,因为当时不知道怎样回,回了又有什么意义,想回的时候已经晚了,似乎就更应该当作没看到永久地让对话框沉下去。但现在打去电话可以视作一种弥补,对晏山没有收到回信的弥补。   隋辛驰听着音乐声感到紧张,他手心里竟出了汗,他多久没有这么紧张了。但晏山没有接电话,一直到烟花放完他也没有接。隋辛驰说不清他是解脱还是失望,他潜意识不愿意去分辨情感,他知道温小妮在打量他,他故意不去看温小妮,他把她的眼神晾在一边,让探究的目光自生自灭吧,让裹成线团的感情也自生自灭吧,他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不把每一件事握在手心,他听任它们发展。   他们回到飞岛,门外还是有非常多的人,甚至比离开时还要多了,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跨年之后是另一番景象,人们都变得更加不清醒,更把这里当作了梦境,他们痛哭流涕,他们鬼哭狼嚎痛骂这个世界,然后又亲吻这片土地,请求新的一年世界善待他们。   一个男人大声宣称他会魔法,要把周围的人都变成猪,所有人都为他鼓掌,加油打气,大家愿意一起变猪,好吃懒做地躺在猪圈里等待人的投喂,吃饱喝足乖乖上路,男人嘴里嘀咕一长串咒语,之后他直挺挺撞上了电线杆,他的头撞出了鲜红滚圆的肿包,让所有人哈哈大笑。   老余从人群中挤出来,说幸好酒在今天彻底解决完,明天飞岛就正视歇业。他还说他几十分钟前跟晏山通过电话,晏山的外婆在抢救呢,这太不幸了,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   隋辛驰知道了晏山为什么没有接他的电话,他的心好像被蜜蜂轻轻蛰了一下,这实在是不妙的心情。他裤子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就像是魔法导致的似的。晏山的回电,但隋辛驰有些不敢接,这会是一个沉重的电话。   不过晏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舒心。他说隋辛驰你给我打电话了,那时候有事所以我没接到。新年快乐隋辛驰,但今晚我们不适合视频。然后他继续说,我分手了隋辛驰,你听见没有,我分手了,他在我面前一直哭,可是我没有心软,我觉得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非常冷硬,我是不是有些无情? 第41章 愧疚   隋辛驰当然听到,他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敢说听见这个消息时,心里最初没有涌上喜悦?当然不敢,但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喜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不能基于喜悦回应些什么,他只是靠在飞岛的门口,听晏山继续说话。   晏山的嗓音逐渐变得清晰,好像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隋辛驰的身边,一如既往地碎碎念,他的话多,隋辛驰却不怎么听得腻烦,他喜欢听他说话,观赏他说话时每个微小的表情。   隋辛驰尤其讨厌工作时客人找他聊天,他们喜欢问东问西,或者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的故事,自我感动自我陶醉,隋辛驰想说他是纹身师,并非心理咨询师,既然他那么难预约就不要说一些浪费时间的话,他是那么不想了解陌生人的过去。但他想要知道晏山的过去,他浏览完晏山更新的每一个视频,从胡乱的剪辑拍摄到如今成熟的风格,他好像跟着走过了晏山的所有旅途,所以他给晏山特权,让他在自己工作时讲他的故事。他给他特权,他给他独一无二的位置,这是太疯狂的讯号。   晏山说分手并没有他想象得困难,说出口其实很容易。不过他从康序然家里出来,在电梯口干站了十几分钟,那十几分钟内他的大脑呈空白,四肢好僵硬,僵硬得不能去按电梯键,最后他想:这就是五年感情的结局,一个拥抱。他忽然非常不甘,想要向谁讨要回五年的时光。   “是应淮告诉康序然我和你都在离市,谁知道他会怎么捏造我们的关系呢?但很奇怪我并不生气他告状,他越捏造我越开心,如果我把他说的话都变成事实,那就不是捏造了,你说对不对。我讨厌他胜券在握的笑容,似乎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原谅他,我不明白你的原谅,我唯一对你感到疑惑生气的事就是你对他的容忍,你容忍得不开心,那么我来打破,我会打破的,即使我不知道原因。”   晏山从来都这么直率,他的直率让隋辛驰都发愣,都佩服。   隋辛驰只能说:“应淮在住院,他妈妈打电话过来拜托我回去看他。”   那边的呼吸有所停顿,但没有持续多久,晏山好像释怀地笑了笑:“怪不得,不然以他的性格可能早就来找你,怎么会让我们风平浪静地待在一起。”   “他干过这样的事,店里那时有个学徒,他觉得我或许会和他有什么,于是行李也没带就找过来,大闹一通并且要住下,我觉得无所谓,古城的环境可能会使他平和一些,但他和温小妮互相看不惯,天天都有小摩擦,他说温小妮活该被学生诬告,这把温小妮彻底惹毛了,从此她禁止应淮再踏入店里一步。”   “你的朋友大概都不喜欢他?”   “他也同样憎恨我的所有朋友。”   “那他现在应该最憎恨我,我很少被人憎恨,我比较招人喜欢。”晏山说,“所以你要回来看他?”   “我应该回去看他。”   “那你顺便回来看看我吧,隋辛驰,我最近也过得太不好。”   两天后,隋辛驰在病房外碰见桑青,她挽着珠珠的胳膊。珠珠拿着粉白色的手帕按住眼泪,她不用擦的方式,那样会破坏她精致的妆容,但她没有搽口红,这样她在不失美丽的情况下也有了凄美的憔悴。   三人迎面碰上,隋辛驰叫了她们一声,桑青皱了眉,珠珠热情欢迎他、感谢他,眼泪都要把她那张手帕浸湿透了。珠珠永远优雅,至少外表优雅,看望住进病房的儿子也要优雅地看望,即使她没有伪装悲伤,当一个人一大半的人生都在竭力塑造完美的幻象,这幻象对她来说就是真实。   珠珠握住隋辛驰的手,用力捏了捏,遗憾地说:“但是应淮刚刚吃了药睡下,可能下午很晚才会醒。”   “没关系,那等明天早上我来看他,我会在湛城待几天。”   “待几天?可以等他出院吗?”   不等隋辛驰回答,桑青笑着说:“隋辛驰,带我和你干妈吃饭去。”   饭后,珠珠坐车回家,隋辛驰送桑青,桑青看起来不太开心,手肘支在车窗边沿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好蓬松,隋辛驰说妈你不要这样吹风,一会儿感冒。他关掉副驾驶的车窗,桑青收起弯曲的手肘,叹气:“应淮的病是好不了了。”   “他自己也不愿意好。”   “你知道这病跟你无关。”   “这病跟我有关。”   隋辛驰有些难过地说,我还是会做噩梦,梦见应淮躺在沙发上,赤身裸体地躺着,嘴边流淌着涎水,他的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勒痕,锁骨和背上被指甲抓得皮肉都翻了起来。事情过去这么久连我都忘不掉,他怎么忘掉呢?无论应淮多么疯,多么极端,但我只要想到那天接到应淮电话去找他,掀开帘子看见应淮的样子,我就再也说不出重话。   那天下午隋辛驰回公寓,撞见应淮和K在接吻,K是隋辛驰的朋友并爱恋着隋辛驰,但显然他的爱恋并不十分坚定,竟轻易走入应淮的花招里,那是隋辛驰初次见识到应淮的手段,应淮带着炫耀的口吻说隋辛驰你看见了吗?喜欢你的人这么愚蠢地就上钩了,他们的喜欢多廉价多破碎多不堪一击啊,只有我对你的喜欢最珍贵你懂不懂。   在这之前他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危机,应淮早有预感,他无法忽视更不要放手,他天真觉得是他们之间有了第三者的破坏,第三者很好解决,他不要其它不好解决的原因。   隋辛驰厌恶透顶,不管对应淮还是K,都不想再看见他们的脸,他对应淮说我根本不在乎K,他就算爬上我的床我也不要他,没有K我今天也是想跟你分手的,现在请你搬离我的公寓,最好离开法国,我不管你去别的国家还是回国,你必须远离我的视线,不要让我连我们以前所有的回忆都唾弃。   应淮使劲浑身招数哀求,他甚至跪下环抱隋辛驰的小腿,某种程度上来说,隋辛驰已经成为他的梦想,他实现过梦想后就不愿意再让它破灭,那样会要了他的命,他哭得死去活来鼻涕蹭满隋辛驰的裤脚,隋辛驰给他擦眼泪和鼻涕,动作那么温柔又绝情,亲自把他送出公寓,将钱包手机给他,说今晚你先睡酒店,明早我来找你把你所有的东西带给你。应淮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只是要K离你远点,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啊。   应淮没有去酒店,他随便在商店买了一瓶酒,边走边喝,在路边他遇见一个外国男人,那人问他还要不要酒,应淮喝得已经有些迷糊了,便点头接过男人的酒,他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这瓶酒是开过封的。   他在一家同志club的暗室独自醒过来,一丝不挂地仰卧着,全身的酸痛告诉他在他失去意识的几个小时内发生过什么,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从里面看见身上所有的伤痕。应淮崩溃了,有一个男性走进来想和他亲热,他尖叫着用中文让他滚出去,男人听不懂却被他发狂的样子吓坏,连忙退出暗室,随后应淮拨通了隋辛驰的电话。   一个中国男性受到侵犯,法国警方似乎并不愿意耗费太多精力去调查,并且他们认为是应淮自身想寻求刺激才去到暗室,他对酒精的依赖也给了犯人机会,他应该反思自己放纵的生活。   应淮被呵护着长大,他只感到深深的羞耻,根本也无心找到那个犯人,更多时候他只想逃避,就算找到犯人又如何,依旧改变不了事实,所以他投入酒精和药品的世界,欧洲给了他沉溺这些事最好的遮蔽。珠珠对于他是极度的宠爱,源源不断的物质放纵了他,他嗑药,喝到酒精中毒被送去医院,他精神恍惚,于是更需要隋辛驰的陪伴,他说隋辛驰你不可以跟我分手,而这次隋辛驰答应了他。   桑青说:“我劝过珠珠送他去戒毒所,但珠珠舍不得,我总觉得珠珠会毁了他,可珠珠那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在应淮的事上竟那么一意孤行。”   出事后珠珠赶来巴黎,她给了隋辛驰一巴掌,温柔的干妈,从小只对隋辛驰露出体面笑容的干妈,第一次面孔狰狞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看好应淮,他来法国找你我就不同意,他英文又烂又人生地不熟的,我拜托你照顾好他,你就是这样照顾的吗?”   隋辛驰想,如果那天不只是把应淮送到公寓门外,而是送到酒店里,结果会不同吗?或者他就那么无法忍受应淮再住一晚,非要把他赶出去吗?   隋辛驰对桑青说:“如果我离开他,他只堕落得更深,我们都不想看见他这样。最开始我不该答应和他在一起,那时我只是比较寂寞,而他刚好出现在了一个对的时机,我们又那么相熟,于是我想试试也可以,我也的确蛮喜欢他,后来一切都不太对了,但我以为事态还可以控制,感情难道不是痛快就可以结束的吗?没想到他的爱太偏执,我害了他。”   桑青不作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起应淮窝在病床上,嘴唇发白,夸夸其谈那些他幻想中的事物,而隋辛驰要陪在这样的应淮身边,她觉得难以呼吸,即使这样的想法太不近人情。   隋辛驰知道晏山会在Light Scar等他,晏山在童米兰处得知他今天回湛城。   晏山在隔壁喝咖啡,远远从玻璃窗外看见隋辛驰的车。晏山走出来,等待隋辛驰下车向他招手。隋辛驰走到晏山的面前,他们站在干燥的石子路上,晏山朝隋辛驰笑了笑,很收敛地笑,却不说话。   隋辛驰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   晏山回答:“看见你很开心。”   “傻乐。”隋辛驰不自在地避开晏山的目光。   “我外婆前几天去世了。”晏山尽量让语气平常一些,“我昨天回去收拾她的遗物,找出来好几本她的相册,里面有许多我的照片,她以前可喜欢给我照相了,几乎每个年龄段都有照片,因为我比较上相,而且又会做表情摆姿势。我发现照片里我通常都是笑着的,原来我这么喜欢笑,外婆也喜欢笑,我想这也是遗传,于是我决定不要再因为她的离开悲伤,她会喜欢看见我笑。”   隋辛驰不禁看向了晏山,他说话时嘴角稍稍上扬着。他的确喜欢笑也擅长笑,他对自己的笑容保持绝对的自信,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把瓷白瓷白的牙齿露出来,敞亮地对着空气,隋辛驰真希望看他笑能看久一点,至少别打破他的笑容。   可他偏过头,说:“晏山,你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吗?即使你分了手,就算你是为了我分的手,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   明后天都会更呢 第42章 傻瓜与聪明人   晏山决定在老野的画室里学书法,童米兰说你的预谋有些太明显,晏山说这不止为了方便接近隋辛驰,更是为了让你答应我出演纪录片。童米兰说想不到你这么贪心。   他记得小学时有过一门书法课,全班人挤在一间充满油墨味的书法教室,在宣纸上跟着老师一板一眼写毛笔字,握笔的手被老师评价为一只只鸡爪,一节课下来所有人满手乌黑的墨迹,纸上横七八竖只有不协调的汉字。可画画对晏山来说太高难度,书法说不定能学出个模样来。   老野的得意门生小跳读六年级,写一手漂亮的行楷,画画的笔触也是行云流水,颇具特色。晏山最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和小跳的作品放在一起对比,好残忍,三十岁的人被十二岁的人碾压。小跳长得就过于严肃,拥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老野说小跳宛如缩小版的隋辛驰,隋辛驰跟着他学纹身时天天都摆出严肃的脸,比做师傅的他还像老师。他们都是老野的优秀学员,不同领域的。   老野是个光头,身材倒是挺高大,年纪大后趋于萎缩了。童米兰说他年轻时是个魁梧的壮汉,而他脾气也确实很臭,他们跟着老野学纹身挨了不少骂,童米兰的原话是骂得她真想给他几个耳光,只有隋辛驰极少挨骂,他真是天赋异禀,老野那样的臭老头都对他和颜悦色,或许因为老野是老一辈的纹身艺术家,他希望手艺能传承,这也是把Light Scar给隋辛驰的原因。   隋辛驰纹身一个小时的价钱惊得晏山合不拢嘴,童米兰说约隋辛驰纹身的人都排到半年后去了,可隋辛驰不管,他还是去国外参加他的展,给那些外国模特纹身,模特身上没地方纹,只能往脸上纹,毁皮就玩完了。那天晏山和童米兰他们在店里用ipad看直播,最后隋辛驰得了第一,晏山觉得比他自己获奖还要开心,他说得买个蛋糕庆祝吧,再喝点酒,童米兰嫌弃地说又不是你得了第一你这么兴奋干嘛,你看看你现在一陷就陷这么深,我可真是担心你。   晏山说你别忙着担心我了,为什么我只是去了一趟离市,你就跟程满满重归于好了,要不是那天我在电梯里碰见他抱着希特勒从外边看完病回来,你还打算瞒着我多久?说好的洒脱相忘于江湖呢?当初谁骂程满满猪狗不如啊。晏山恨铁不成钢,他始终无法喜欢上程满满。   童米兰心虚地叠起双腿,用半边臀部紧贴住沙发,逃避的姿态。她说:“他来求我和好,说爱我,每次他求我时都表现得非常真挚。”   “所以你选择再一次相信他?”   “不是相信,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信任,我只是觉得还有人能对我表现得真挚就足够了,现在谁不是光明正大地敷衍,装都懒得装。再说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我们彼此势均力敌,两清了,再一次两清代表可以重新开始,话说回来最重要的是,能有多少人能接受我不男不女的样子?”   晏山认为这是胡扯,但他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总之童米兰开心就好,她又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她睚眦必报,如果不喜欢寂寞就不要与寂寞为伍。   但提到买买。晏山说买买应该伤心欲绝,我差点误以为她喜欢隋辛驰,后来反应过来她其实喜欢你,每次她来店里都是找你说话。买买很久没来店里了,她说她在忙毕业设计,谁知是不是受了打击,输给程满满算是奇耻大辱。   童米兰抽着烟说:“买买?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比我想象得还要单纯,我摸她的头时她竟然还会脸红!太不可思议了,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酷,在情场中身经百战的样子。可惜我不是同性恋,我把她看作一个妹妹,我喜欢听她叫我米兰姐,她把‘姐’这个字咬得特别重,让我觉得我的女性特质完整地被看见了。”   晏山有些同情买买,童米兰显然把买买的喜欢视作小姑娘不成熟的情感,不太有必要重视,过几天她会另外喜欢一个女孩或男孩,喜欢在年轻人身上是非常轻易能转移的,童米兰不信爱情,可以说蔑视。喜欢像鸟屎你知不知道!童米兰笑着说。晏山问为什么像鸟屎?童米兰说因为随时可能砸在人的头上,倒霉透顶,你以为被人喜欢都像中彩票?   晏山拍了拍手掌,笑说:“那你觉得我喜欢隋辛驰是让他有被鸟屎砸上的感觉呢,还是中彩票的感觉?”   “你觉得隋辛驰被谁喜欢会有中彩票的感觉?被他喜欢可能让别人有中彩票的感觉。”   晏山说:“太一针见血了。他让多少人有过中彩票的感觉?”   “这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不过千万不要误会他是个清心寡欲、自视甚高的人,实话说,帅哥清心寡欲都是笑话,偶像剧里才有的情节。”童米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羽绒服缝线处的羽绒,优雅地扔到空中。实际她现在离优雅相去甚远,她怕冷,在冬天裹成了一只粉色的熊。   晏山表示赞同,隋辛驰毕竟是个凡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他思考了一会,忽然说:“他喜欢我。”   童米兰惊讶:“怎么瞬间这么自信了?隋辛驰亲口说的?”   晏山摇头:“我还在等他承认。我过生他送了我礼物,一台相机,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提过我喜欢这台相机,但他却记住了。”   童米兰拍拍晏山的肩膀,眼神带着一丝怜爱,她似乎看见了晏山身上的天真。   “他只是擅长记住每个人的喜好,我过生时他送我的礼物也是我想要很久的,他把送朋友生日礼物看作重要的事。不是说过吗,他远比任何人都还要细心。”   显然晏山有些失落,他的嘴角向下。收到快递时他那么激动和喜悦,因为外婆去世,他不想过一月份的生日,他让生日在冷淡的睡梦中度过,直到隋辛驰的消息发来,他说签收一下你的生日礼物,以及生日快乐。三十岁生日理应好好地庆祝,晏山拆开快递盒看到了相机,在灯光下注视它精密的按键,无意中瞥见电视柜上的汽车模型,那是隋辛驰套圈得来的,他们还不熟悉时他就收到了隋辛驰的礼物,即使也算不上礼物。   现在晏山想,相机不过是回礼,只因为在古城他也赠送了生日礼物给隋辛驰,礼尚往来,中国人的优良品德。晏山有些希望当初没有给隋辛驰送礼物,那他还会收到相机吗?   晏山沉下肩膀:“好吧,我确实有些自作多情的成分,但是他一定对我是有好感的,我又不迟钝,这个还是能感觉到。”   童米兰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但是好感有多深呢,晏山不清楚,好感显然不足以支撑隋辛驰和他在一起,又或者隋辛驰喜欢暧昧的关系,暧昧使人身心愉悦使人毫无负担,如果隋辛驰能给出最多的东西就是暧昧,晏山想他应不应该接受,这会使他把自己玩进去玩得像个傻瓜,还是隋辛驰会变得逐渐失去魅力。这都是有可能的,也都是有风险的。   晏山问:“隋辛驰和应淮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隋辛驰不愿意说,我每次问他他都很会转移话题。”   “大概隋辛驰最好的朋友才知道,他们一起留过学,对隋辛驰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最好的朋友?”晏山说,“那我不如直接问应淮,前提是他不撒谎。”   --------------------   心结需要小山帮小隋慢慢解开,不要急~ 第43章 打破   “你就那么想和他在一起?”童米兰发问,问得真挚、困惑。她说互生好感的两个人也不必非要在一起,恋爱让你和他彼此许诺忠贞,眼泪婆娑得相拥相吻,然后呢,都是虚伪的废话。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就想和他亲亲嘴上上床,你别光笑不说话呀,我懂你们男人,别以为我是女人我就不懂,我做过男人,就算我没做过你们也很好懂。   晏山笑倒在了沙发上,他说对呀男人就是很好懂,我一直没办法琢磨女人的心,幸好我也没有必要去琢磨你们女人的心,不然我就得去补课,补一门“速通女人心”的课程,童米兰你可以去讲授这门课,我感觉以你的口才太适合了。   “你不要转移话题,快回答我。”童米兰凑近来掐晏山的腰,左一下,右一下,晏山仰头笑着闪躲,头脑中产生幻想,提到这些事就无法不让人虚构出画面,他想得耳朵发烫却不能责怪空调的温度,要不然是欲盖弥彰。   晏山说:“我是个矜持的男人。”   童米兰斜眼说:“你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我没有说要马上跟他在一起,毕竟我刚从一段不成功的感情中走出来,没把握去经营一段新的感情,而且我还没对他说过喜欢。如果只是想上床,我可以去找其他人,找那些干净利落,一晚过后互删联系方式永不相见的人,但我不愿意,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你直接说你只想和他干那事不就行了。”   晏山掐掉烟,对童米兰无语,他说你能不能含蓄一点,我暂时没这种心思。你是不是很久没喜欢过谁了所以你遗忘了这种情感,当然我知道你肯定没那么喜欢程满满,你不过是可怜他,觉得你们是同一类的人,都没有办法找到归属,是的就是归属感,程满满喜欢男人但他要用你来代替,他已经习惯了骗自己,而你,跟他在一起越久就越要接受他的错认,其实你们都在演戏,并且迟早有一天会疯。   童米兰再一次笑了,但笑容不那么轻松,她说你怎么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不愧拍过那么多人的故事,你已经看透一百分之一的我,再接再厉吧。现在晏导,请看看你的右边。   于是晏山看他的右边,玻璃窗上贴着一张脸,黢黑的瞳孔狠狠地瞧过来,面如土色,鬼魅一般,手指隔着玻璃戳晏山,一下两下很多下,落雨似的急促。晏山惊了一跳,手放在胸前,朝童米兰那边靠了靠。他问童米兰:“他每天都没事干吗?就算再是富二代,也不用去上班?比如学着接手他家的庞大公司,挥霍积蓄到挥霍不动的那天。”   童米兰说:“旁边的咖啡店是他开的,你不知道吗?他过来就是在上班。”   晏山戴上绒线帽,走出去说:“现在是饭点,我请你吃饭吧,你有想吃的吗?我想吃汉堡,天山北路有一家汉堡店很好吃,是一个美国人开的,他是我的朋友,吃饭还能打折。”   应淮没好气地说:“你决定好了还问我。”   晏山说:“你开车还是我开车过去?还是我开吧,感觉你车技不太好的样子。”   “你有毛病啊,晏山。”   应淮吃了两口蔬菜沙拉,之后致力啃一根酸黄瓜,小口小口地咬,仓鼠似的碰着上下两排牙。晏山说你不喜欢吃汉堡怎么不早说,应淮说没胃口。他开始抽烟,一口酒配上一口烟,好像烟能饱肚子,比晏山嘴里爆出汁水的牛肉饼和奶味的芝士更像食物,他使劲抽,晏山更大口咀嚼,没有形象,只有享受,食物仿佛在他舌尖跳舞。晏山和老板对话,随意的闲聊,流利的英文,应淮说没想到你英文这么好,也留过学?晏山说没有。他是跟许多外国人对话时练出来的,他一直很敢讲,以前出国时口语一塌糊涂,他也自顾自地讲下去,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等他们自个意会去吧。   我感觉那些老外看我的眼神显得他们更像白痴,我很得意。晏山说。   应淮笑了,应该是真心被晏山逗笑,笑容不邪乎了。他指了指晏山的头,说:“你男朋友出轨了?”   “太无聊了,绿色帽子的这种隐喻非常俗气,凭什么怀着这么大的恶意对绿帽子,显得特别猥琐。不过你如果喜欢这个隐喻,我送给你,用它祝福你。”   晏山用湿纸巾擦手,白色碾过他的一根又一根手指,应淮吐烟圈,看他,觉得他不善良,不如想象中善良,说话带刺,不过没关系他不怕他的挑衅,他拥有得比他多,多二十几年,那可是二十几年,拿硫酸都销毁不了。   他们不会有和平,此后连表面的和平都不会有。他要用脑袋狠狠撞晏山,烟灰都弹进他的水杯中让他喝下去,捂住他的嘴他的眼。晏山只要提一句隋辛驰的名字,看隋辛驰一眼他都要吼叫,他诅咒他的脸变丑陋,因为他恨他,恨他流畅的英语满足的吃相,恨隋辛驰可能爱上他的种种可能性,他恨透了他。   应淮说:“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上床?”   以前没有人成为他真正的仇敌,隋辛驰不看他们,懒得施舍给他们一个暗示的眼神,于是他勾勾手指他们就跑过来脱下裤子,把隋辛驰抛在天边,这算什么爱,根本不值得他的恨。可是晏山,像条狗围在隋辛驰身边吐舌头,冒热气的舌头。应淮真想吐,他的手背上全是指甲掐的弧形小窝。   晏山也点一只烟,略微眯眼看着应淮,他想应淮又瘦了,脸色憔悴得难看,他对应淮有了初步的了解,从他嘴里冒出再惊世骇俗的话都是正常的。晏山回答:“因为我不想和你上床。”   “我不够好看吗?还是你觉得我技术不会好,我的技术很好,非常非常好,隋辛驰都......”   晏山打断他:“我分手了。”   “什么?”   “拜你所赐,我分手了。”   他们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远处秃树的枝丫瘦骨嶙峋,一颤一颤地哆嗦,晏山发现应淮也在哆嗦,他有些奇怪,今天也不算冷,他们正对着太阳温暖的光辉。   晏山瞧应淮不说话,就继续说:“你和隋辛驰之间的情侣关系不过是假象,是你威胁出来的,你觉得这样的关系能有多牢靠?不过是没有人打破而已。你要和我上床,是因为想让我离隋辛驰远一点,而我不愿意是因为你不是隋辛驰,绕来绕去的我烦透了。我来打破你们脆弱的关系,可不可以?我说可以,你不用回答了。”   晏山笑起来,他脱下帽子,走到应淮的背后,将帽子戴上应淮的脑袋,他充满关切地说你很冷吗,冷就把帽子戴上,应该会好一点吧。他真的关切他,其实他不算太讨厌应淮。   你他妈有病!应淮说。他使劲扯下帽子,随之有好几根头发一起脱落,夹在指缝中,他把帽子掷在地上,扬起灰尘。 第44章 雨季未来临   晏山和小跳蹲在门外观察绿叶上的昆虫,通体褐色的虫子滑溜溜地在叶片之间乱蹿,小跳对昆虫有些研究,刚在寒假读完小学生必读书目《昆虫记》,写了四百字读后感,认为自己成了昆虫学家。他开始画昆虫,晏山在一旁帮他削铅笔。他画画时像个成熟的大人,开口的嗓音却十分稚嫩,他盘腿坐在石砖地上,让晏山教他追女孩。   今时不同往日,小学生也向往爱情。在晏山的小学时代,男女生属于敌对阵营,喜欢不过是在楼道间你追我赶,扯她的头花揪他的手臂,按键手机摁得啪啪作响。   晏山说:“我不会追女孩。”   小跳说:“你骗人。”   “真的,我从来没追过女孩。”   小跳鄙夷地看过来:“你真失败。”   小跳把“追过”和“追到过”弄混淆了,不过晏山懒得和他解释,他又不会懂男生喜欢女生之外的可能。小跳问恋爱是什么感觉,你肯定恋爱过吧。晏山说恋爱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如果你要恋爱你的恋爱会单纯简单。小跳说那你们大人的恋爱就不单纯简单了吗?晏山说是的,大人的恋爱复杂又不单纯,要顾虑的事情很多,多到就算喜欢也可能不会恋爱。小跳摇头说果然很复杂,我不能理解互相喜欢为什么不恋爱,太浪费了,我喜欢的女孩要是喜欢我,我就马上要和她在一起。   晏山说:“要珍惜你现在能简单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还有另一个男生也喜欢她,他是我们班最胖的人,外号是‘胖墩’,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这外号是不是有点歧视,但大家都这么叫,我没有叫过,她也没有叫过,可能我们都不太喜欢给人取外号,如果人人都叫别人的外号,那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呢?”   上周班上组织他们参加志愿活动,小学生列成两队,男左女右,手拉手走到两条街外的公园捡垃圾,队伍浩浩荡荡,小跳刚好站到喜欢的女生左边,真是百年难遇,每天放学他们也列队出校园,他从没如愿站到女生的旁边,但今天他能拉她的手走过整整两条街。他把手贴着裤缝擦了又擦,确保手心干燥整洁,女生长长的手指晃呀晃,近在咫尺了,胖墩突然站到了他的前面,没有理由地横插进来,身体的一切都那么滚圆拙笨,小跳急了,说胖墩你为什么要插队,站到后面去。女生看了小跳一眼,小跳感觉那眼神中饱含鄙视,好像在说原来你也要叫别人的外号,我以为你不一样。小跳羞惭地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他一直低落地走着,公园的垃圾都比他快乐。   “可是我不怪她的瞧不起,我就是喜欢她不叫别人外号,她跟别人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她的特别。”   晏山被小跳感动了,他竟然因为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喜欢触动,他要说小跳的喜欢是纯洁的,甚至还有一些高尚,相比之下,他感觉他们成年人的喜欢甚至有点俗不可耐,因为成年人的喜欢是忍受不了鄙视的,成年人也很难说出“我就是喜欢她的......”这样无所顾忌、不顾一切的句式,对喜欢充满天真的幻想。晏山有点羡慕小跳,在小学时代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应该在纯真的年纪纯真地喜欢一个人。   不过不纯真就不纯真吧。晏山想了想,他要说就是喜欢隋辛驰的什么?就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太肤浅。但肤浅怎么了,谁说肤浅就十恶不赦了,隋辛驰的确长得好看啊。小跳画画的笔尖把纸摩擦得沙沙响,晏山胡思乱想,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隋辛驰没想吓唬晏山,他只是脚步很轻,没发出太多声音,本能地不愿意惊动晏山,但晏山还是从地上弹射而起,随后尴尬地拍打着屁股的灰尘。他能立刻感觉到隋辛驰是因为先闻到他的气味,非常独特的味道,算不上很好闻,那绝对是洗衣粉的香气,人体是没有气味的。晏山想到他能说就是喜欢隋辛驰的气味,但是他颠倒了,他因为喜欢隋辛驰才喜欢隋辛驰的气味。   隋辛驰染回了黑发,他曾经抱怨再漂发头皮就要承受不住了,不过都好看,晏山就是喜欢隋辛驰的黑发和白发。他穿得有些少,最近的气温总是起起伏伏,穿衣很容易混乱。   晏山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完他又有些不自在,隋辛驰回来为什么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这种带有理所当然的口吻太傲慢了。   隋辛驰说:“我前天回来的。”   小跳抬起头看了一眼隋辛驰,他说我和晏山在讨论爱情,一下子使话题的内涵拔高了。小跳从来都直呼他们的姓名,或许因为他想要塑造成熟的形象,为此不惜使用爱情这个他根本不懂的词汇。尤其在隋辛驰的面前,他知道老野说他像隋辛驰,而他觉得像隋辛驰是件不错的事,这个冷静自制的大人。   隋辛驰被逗笑了,他当然明白小跳不会懂爱情,但他不戳破小跳,他看着晏山问:“那你们讨论出来什么了?”   晏山也笑:“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很难讨论出来什么结果。”   小跳说:“其实你们大人也不明白,晏山竟然说互相喜欢但是不能在一起。”   老野出来让小跳回去上课,小跳抱着画板回画室去了,晏山看着小跳的背影,摸了摸鼻尖,说:“你小时候也像他这么沉稳吗?假装小大人。”   隋辛驰说:“大概吧,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沉稳。但我小时候其实闯过不少祸,有次冰球比赛赢了,有人不满意来找茬,骂人很脏,甚至侮辱了我父母,我一拳过去把那人打得鼻血直流,我妈第一次非常严肃地批评我,后来我没再干过打人的事。”   晏山想想他小时候闯下过的祸,相比把人打出鼻血也不算什么,他说:“你妈有你这样的儿子应该很省心。”   “我妈只是愿意让自己省心。”隋辛驰说,“你来找童米兰?”   “她同意让我拍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不容易,我成天在她身边转,终于攻破了她的心房。”   “你坚持不懈的精神不得不让我佩服,童米兰是一个不容易被说服的人。”   “她其实很愿意诉说她的故事,让别人能够理解她,理解她们,没有比镜头更好的方式。”晏山说,“你怎么晚回来这么久?”   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向店里走,隋辛驰的鼻尖被风吹得有些红了,晏山在说话,想的却是隋辛驰会不会感冒,他真是有种微微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心脏到脚跟的这一片都又酸又涨,太大事不妙。晏山突然觉得能够回答小跳,他明白爱情,爱情是下雨时的思念,会想到他是否带了伞,晏山现在有着同样的心情。他爱上隋辛驰了吗?他希望来一场雨佐证,但雨季还未来临。   隋辛驰去了一趟泰国,帮童米兰询问手术的事宜,隋辛驰在泰国有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朋友认识跨性别者。童米兰最初不想出国做手术,毕竟没有安全感,但上半身的手术在国内做得不算成功,后遗症颇多,她决定还是去泰国,存了那么久的钱,为的就是彻底摆脱男性特征的这一天,隋辛驰多方联系,才在泰国找到值得信任的朋友,他在泰国待了半个月,帮童米兰确定好医院和医生。   隋辛驰接了一杯水,看得出他很渴,喝得急,喝完用舌头舔走了嘴唇余下的水珠。晏山盯着隋辛驰的喉结,说:“对了,我在跟着老野学习书法。”   隋辛驰说:“之前没听你说过你对学书法感兴趣。”   “我确实不感兴趣。”   隋辛驰好像哽住了,半天没有接话,晏山觉得隋辛驰这是无措了,看他这样的反应很好玩,晏山忍住没有笑,说:“上个月你男朋友来找过我,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聊天的说法太文明,准确说应淮那天是被气走的,而且被气得不轻,晏山喜欢看他吃瘪,一直就还记得他气急败坏地把烟扔到地上,狠命用脚跺着,他闯红灯过马路,几辆车被迫急刹车,狂摁喇叭,看得出那些司机气炸了。晏山没想过制止应淮,他感觉场面非常滑稽,应淮走路的姿势也滑稽,反正应淮不会让自己出事。   隋辛驰皱了眉头,他不喜欢晏山用“你男朋友”的说辞,可以说排斥,所以他不说话。   “他一定跟你说过了对不对,或许还说我是个恶毒的人,他怎么骂我的?那天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不好,感觉他的小腿快比我的胳膊还细了,有点恐怖啊。隋辛驰你根本不是他的精神支柱,即使你在他身边,他还是那么糟糕,说不定你离开他他还能故作坚强一些。”   “他找你的时候刚出院,下次要是见到他你别理他了,也不要单独跟他在一起。”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我发现你有很狡猾的一面。”隋辛驰笑了,“我还能是担心谁。”   隋辛驰想起在病房见到应淮的那天,他非常地焦躁,问隋辛驰和晏山都在古城干了些什么,他说你是不是已经干过了晏山,我能想象到你们抱在一起的丑恶样子,你爱上了他,你肯定爱上了他,他用身体勾引了你,我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嘴巴也缝起来,我真的敢这么做你信不信。应淮想摔东西,但身边没有能给他摔的东西,他就紧紧抓住床单,他说他不放过晏山。   隋辛驰很少感到恐惧,应淮从前拿着刀在他面前晃他也不恐惧,但那天他非常害怕,怕到手指止不住颤动,他想吸烟,可是病房里不允许吸,他就咬住了嘴唇,咬得很重。他遗憾自己不是疯子,不然他可以说你不能不放过晏山,不然我把你的眼珠子也抠出来,他不疯狂,所以说不出来如此残暴的话。   他发不了疯,可他很生气地看着应淮,说:“你不要靠近晏山,他出事我也不能放过你,真的,你给我离他远一点,他没有缠着我。”   直到应淮去见晏山,隋辛驰差点买机票飞回来,他给童米兰打电话问晏山的状况,童米兰说晏山很好,你为什么要担心晏山受伤害,就体型来说晏山可以一只手就把应淮掀翻,所以说隋辛驰你怎么也变成了傻子。   隋辛驰想说自己不是傻子,但这行为的确有些傻,他也好像刚反应过来晏山有自保的能力,但是他依旧害怕。   现在他看着完整的晏山,看着他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那些害怕的心情终于才消退了一些。 第45章 春夜   那穿黑背心的男人膝盖向前一顶,屈髋,俯身提起杠铃,再起身,两边脸颊像充了气,反复被吹得膨胀,他打颤,肌肉似筛糠一样抖,几个行程内他的喘息哀叫如同一层厚厚的凝结的猪油,覆在了健身房每个人的耳膜上,一个阿姨从他身前过去,正巧他将杠铃一摔,巨响中阿姨单边跳跃起来,怒道:“小伙子你这样很危险,伤到我你负责我下半辈子啊。”   他回怼,凶神恶煞的,大腿比阿姨的肩还宽,肌肉全是死的,挂着像一颗颗瘤子,阿姨吓得贴壁走了,他继续喘叫,几天宿便堆在肛门口出不来似的,堵得脸乌紫。晏山趁他擦汗,过去说:“哥们儿,你小声点呗。”   说罢顺手指指镜上标识“请勿摔扔器材”,那一刻晏山是英雄,他感觉到所有人在为他鼓掌,摇旗呐喊,这增加了他的底气。黑背心男人的声音过于限制级,使晏山刚才泄力,哑铃差点砸到脚,发生事故。   健身容易使人焦躁,晏山尽量心平气和,他想自己说话很得体、礼貌,还是免不了男人暴怒,晏山捏着心中的小搓火苗,要回击,被人拉着后退几步,隋辛驰忽地就挡在他的前面了,镀了光圈,黑沉的铁馆里他是天使,头悬圆环,背后黑色翅膀,晏山不禁偷笑,打过药的肌肉壮男算得了什么。   “如果你要摔器材,就请出去找别的健身房练,这里不收没素质的人。我不想和你废话,也不愿意吵架,你去找老板直接退款。”   肌肉男欲张嘴,但愿他的口才比肌肉厉害,可惜话全被逼退,隋辛驰说:“如果有意见,你现在就报警。”   报警多有威慑力。男人僵直地走了,晏山发现男人的腿走起来闭不拢,硬碰硬,像只熊,想他在国内上公厕怎么用蹲便,感觉肌肉会阻碍他蹲下去,睡觉也是全身被石头滚过一般吧,他把这些想法讲给隋辛驰听,边说边眨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凑近在隋辛驰的耳朵旁边,是不想人听见还是故意,说还是我这样适中的肌肉比较好,美观大于实用,当初有几个一起健身的朋友还怂恿我打药,我不干,打药就毁了,我宁愿多流几滴汗少吃几口饭。   他拉过隋辛驰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装作放松其实暗暗用力,督促肌肉充点血,他说怎样?隋辛驰也装模作样说什么怎样?晏山说我练得怎样啊。他拿眼睛瞟他,湿漉漉蒸出水汽,脸是潮红的。隋辛驰在晏山找男人对峙的前几分钟就看见他了,在他后面看他练得呼哧呼哧,他不发出声音,但能想象到他喘气的声音,肯定粗糙,他动作,只露出腰腹的一小截,就那么一点白色的肉,珍贵,上次玩水时看见的什么样来着,浑圆的粉色,他练得果真很好。应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肯定干过他了。直白的词汇连接最直白的欲望。   他骁勇,冲过去就打破隋辛驰的不干净不体面,现在握他手让他摸是几个意思?快要坐实了勾引。   隋辛驰说:“不怎么样啊。”   要不说男人在健身这回事上有点烦人的胜负欲,晏山给激着了,转而摸上了隋辛驰的身体,说是吗我练得的确不怎么样,那我要来感受一下练得好的身材是怎样的。隋辛驰当然不要晏山肆意妄为,他劫住他不安分的手,说:“你练完了吗?”   “差不多。”晏山说,“你才来,我等你啊。”   晏山洗完澡,坐到外面去等隋辛驰,老板刚好结束一节课,出来和晏山闲扯。老板是隋辛驰的朋友,隋辛驰也是铁馆的一个小股东,铁馆近几年收益很客观,男女都追逐健身举铁的风潮,下班周末无事可做,坐一周办公室坐出一身慢性疾病,只能泡健身房,还算有点安慰能健康一些,工资到手就给了教练,说这是自我投资,说不清是不是也是一种精神慰藉。   老板说刚走的女学员是对面证券公司的经理,四十多岁离异,独自抚养上高中的女儿,之前有些精神抑郁,来健身后便容光焕发。   “她天天微信上给我分享她的健身心得,说感谢我拯救了她的生活,我说姐这不至于吧,她就开始给我哭诉她身材发胖后的种种自卑,其实她以前也算不上多胖吧,虽然我带着人减脂塑性,但从来不崇尚瘦弱的美,可好多人拼死拼活就是要减到瘦骨如柴,劝都劝不动。”   晏山说:“没办法,社会大环境就是如此,瘦才是美,特别是那些女孩们,也不怪她们减肥减得魔怔。”   “畸形审美。”   “虽然是不提倡过度减肥,但你们这儿也太夸张了吧。”晏山指了指桌上的炸鸡奶茶外卖袋子,“太割裂了。”   “我们也是人,有时候需要适度的放纵,一个月就吃一次,不然活着不如死了。每天不是上课就是健身,隋辛驰不也是这种生活,不是扎人就是画稿,我们都是一样的忙,还让人说私生活混乱,实际哪有时间泡吧胡搞,还是你这种自由职业者比较好,时间多灵活,如果我有艺术细胞,我也要搞艺术创作。”   晏山笑笑,不作评价,健身房那些事他听得见得也不少,不能说单纯只是误解。   “今晚我和朋友开的酒吧开业,你来吗?”   “你不是才说了没时间泡吧。”   “赚钱和泡吧是两回事。”   “隋辛驰去吗?”   “他肯定去捧个场啊。”   老板的朋友是交际圈广泛的人,酒吧开业请来一些网络红人,堆积在偌大的店里,闹得不行,晏山本是跟着隋辛驰一起进去的,半路中有人拉走他,眼瞧着隋辛驰离他远了,才感到后腰被人轻轻捏一下。   是以前合作过的一个小模特,算是标致的脸蛋,一眼是躺过手术台的。小模特穿低腰裤,窄腰软得像果冻,转眼间就缠上晏山,香水味好扑鼻。   小模特哀怨道:“我听说你分手了,以前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就因为你那个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晏山有些不适,分手这种事当成八卦在人的口中流转,他摆不出笑脸。   小模特看他脸色不佳,觉出开晏山玩笑的界限,笑笑说:“因为我一直关注你嘛。”   只当他们说话是放屁,酒一喝多对谁都说真爱,晏山知道小模特要一夜寻欢,不是讨情爱,好打发,他望着隋辛驰那边的方向说:“我正在追求别人呢。”   小模特脑袋摇摆,东张西望:“谁啊。”   “那个脖子上有纹身,穿了唇钉的男的。”   “你追隋辛驰啊,也不怕他那个疯癫颠的男朋友把你碎尸万段。”   看来应淮的疯也是出名的,晏山倒是惊讶,又镇静下来说:“人生就是充满挑战。”   喝了几杯酒,逐渐无聊待不住,晏山把隋辛驰从人堆里拉出来,说我们去吃夜宵吧。于是他们去寻找吃食,一路走到湛桥边上,河边全是烧烤摊,他们选了一家人最多的,坐在店门外,夜风微凉带着水汽,但空气已有了春夜的气息,那种苏醒的气息。   等烧烤的间隙,晏山吃花生米,他有些困了,风一吹过来让眼睛又干又涩,油烟缭绕,这么多这么多的烟将他们围困,一整个摔进了食物中,他按住胃,按住食欲,按住欲望。等肉上来他要大口吃,抵消掉一些别的什么。但等老板端着一大盆烧烤走过来,铁盘油腻腻地摆在他们面前,他和隋辛驰都没有立即动筷子,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很深很漫长的一眼,隋辛驰说我困了,我们应该先睡一觉。   他们让老板打包刚端上来的食物,老板边翻白眼,边将烤串装进白色塑料盒中,他或许会想这是两个有病的年轻人,但无所谓,他一定在凌晨一点的城市见识过更多有病的人,夜晚是人容易做出疯狂决定的时间段,有科学研究证实过的。   睡一觉,晏山靠在酒店柔软的枕头上,他的后背陷落了,他的心也要陷落了,手边是隋辛驰的手,两指宽的距离,两只手都不动,但他们同时地感受到皮肉下隐秘的抽搐,抽搐是无声的无形的,悄然的寂寞的,他渴求他发现,他渴求他做点什么,没有开灯,窗外的夜色足以勒出两道忐忑的人形,拥有纠结的影子。   他们靠得那么近,小声说着话,好像怕谁偷听。然后晏山说隋辛驰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吗?在隋辛驰同意前他就把手伸出来,他就做好了准备,于是隋辛驰垂下脑袋,给晏山手掌顺滑动作的空间,他感到晏山手心的温热,从头顶浇灌到他的内心,他的汗毛他的肚脐他的脚踝,他全身都因为晏山的抚摸变得温热,这是一种安抚似的触碰,没有情欲没有杂质,他成为婴孩,充盈着最初诞生于世上的懵懂。隋辛驰永远、永远做着别人的依靠,他们说不能离开他不能没有他,肝肠寸断的哀求,他思考他好像不能没有谁,离开谁他都无所谓,那么谁在他身边也无所谓。   晏山拥抱着隋辛驰的脑袋,手从下绕上去,使隋辛驰体味到一种依赖和粘连,他的耳朵贴在晏山的颈项上,想起应淮的纠缠,自己的压力与自责,他自己也未曾放过自己。他想问晏山是否因为寂寞才追随他,康序然给过他诸多的压力,而隋辛驰是一个能够给予他轻松的人。   “我想亲你,但是我不能,我可以亲很多人但唯独不能亲你,因为你是有男朋友的人。”晏山收紧了手臂,“你感到遗憾吗?隋辛驰,你遗憾吗?”   隋辛驰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闭上了眼睛,想要就此盲掉哑掉聋掉,只为在晏山的手掌之间温顺地待久一点,再久一点。   --------------------   想不到还是纯爱吧嘿嘿 第46章 某天爱情降临   隋辛驰梦见有几个人追杀他,长长的斧头逼迫他的眼角,银光闪烁。他惊醒一回,看见晏山的后脑勺平和宁静,但周遭好森然,他浑噩地再次闭上眼,揪住被单,这次梦中换他屠杀人,没有办法似的,非常冷酷失掉人性,他砍死无数人,没有面孔的两手两脚生物,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绵软,人体和海绵同等了。再醒过来,头疼得要炸,还没从血腥的场面中回神,他有点被这个梦吓到,呼吸就乱起来。晏山哼唧了两声,转过来,被他吵醒,拖沓地撑起眼皮,问隋辛驰怎么了。   才四点,不过睡了两个小时,但隋辛驰以为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习惯了夜里被梦惊扰好几次,反复反复地醒,那些他从来不会记住的梦,除了使他的睡眠糟糕,没有任何意义。   他回答说他做了两个荒诞噩梦,晏山问他是什么样的梦,他就模糊地讲了梦的内容,讲出来让梦好像成为真实的故事,不再能被遗忘。   隋辛驰说:“为什么我会梦见自己杀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杀掉谁。”   晏山说:“或许你太累了,你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很累。你是不是经常做梦?”   “对,而且都是非常古怪的梦,那些只见过一面的客人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他们变成重要的人,做梦是一件很累的事,所以我经常睡不好。”   隋辛驰坐了起来,晏山睁着眼看他,于是他把夜灯打开,两人都因为灯光瑟缩了一下,同时闭眼又睁眼。   隋辛驰点燃了一支烟,尼古丁帮助他缓解做梦的疲劳,睡觉让他这么累,干脆不要继续睡下去,他开玩笑说我已经杀够了人,自此金盆新手重新做人。晏山笑了好一会儿,说给我一支吧,便也坐起来抽烟,一只脚支在地上,因此半边的身体裸露在被子外。抽了一支烟以后,他表示有些饥饿,想起打包回来的烤串,起身去桌上拿出一串烤鸡翅,问隋辛驰要不要,隋辛驰抽着烟说不要,已经冷掉了。   晏山靠在桌边咀嚼,即使食物冷掉也吃得很香的模样,隋辛驰抽完烟,去浴室洗澡,当洗发露的泡沫迷花他的眼睛时,他感到晏山推门走了进来,晏山说他憋不住要上厕所,然后隋辛驰听见水声、裤子拉链向上的声音,但晏山还没有走,他坐在了马桶盖上,隋辛驰知道他隔着磨砂的玻璃凝视他,这样的凝视使隋辛驰的心脏剧烈跳动,愈是跳动,他抓挠头皮愈狠。   晏山说:“这是柑橘的气味吧,我喜欢柑橘,总感觉是很质朴的味道,不至于浓烈也不过分寡淡。”   隋辛驰看了一眼洗发露的品牌,告诉了晏山。   隋辛驰湿着头发,腰间裹了浴巾,拉开玻璃门,晏山还坐在马桶上看他,眼神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手肘撑在大腿上。   隋辛驰直视晏山,并不躲闪,晏山拿来浴巾盖在隋辛驰的脑袋上,搓动了两下,隋辛驰配合地低下头,他的耳朵进了水,好像有一坨纸堵在里面,一切声音都空洞极了,距离他很远很远。晏山看着被他揉乱的一头半湿的头发,很满意,毛巾上有柑橘的残留,他说他也要洗澡。他脱掉上衣,拉下裤子拉链,一只腿紧跟另只腿摆脱布料的束缚,他始终边看隋辛驰边脱,隋辛驰在他脱掉内裤之前走出了浴室。   洗完澡,晏山看隋辛驰侧躺在床上,睁着眼湿着发,没有睡着,晏山拉他起来,说:“去吹干头发,不然头痛。”   隋辛驰摇头,晏山一松手他又栽回去,说:“耳朵进水了,不舒服,我在等待。”   整个世界都像沉在水里,隋辛驰不舒服地皱眉,晏山笑他,说:“我小时候游泳总是耳朵进水,每次都用指头使劲在耳朵里面转,想把水逼出来,那种被水堵住的闷闷的感觉让我特别恐惧,有次水一直都不出来,我急得到处乱跳,水出来了耳朵又烧得难受,四处找冰凉的东西贴着。你用进水的那边耳朵使劲砸一砸枕头,马上水就能出来。”   隋辛驰跟着晏山的方法做了,耳内淌过一阵湿湿的暖流,他的听觉畅通了,枕头上留下一小块湿痕,仿佛口水的印记,那么迷你那么淡薄,折磨他几分钟,艰难又顺畅地从他的体内流淌出来。   隋辛驰感到诉说的欲望,他说:“应淮曾经遭遇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那件事情或许有一点点我的因素吧,最开始我多少有些愧疚,所以我选择放任了他的某些行为,我想他会好起来,但是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失控,我感到事态无法挽回,可是又已经变成了这样奇怪的关系。”   “你在赎罪?还是说你认为自己应该对他负责。”   “罪?这说法太夸张了。可能事情刚发生时我的确觉得自己应该负点责,他妈妈那时候也一直很责怪我,似乎给了我心理暗示,后来我明白我不需要负责,这件事本身是与我无关的,我只是想帮助他,可目前看来帮助的方法出现了错误,只是又能找到别的什么方法?应淮是一个在蜜罐了长大的小孩,他的家庭看起来很幸福,不过是虚幻的幸福,他的父母只在外人面前保持表面的夫妻关系,实际各自还有家庭,这导致他对感情没有正确的认识,所以他只需要一个虚假的外壳,我在他身边就足够,爱不爱他并不重要,于是我想这很好办到,对我来说又没有什么损失。”   隋辛驰走到窗户边上,他推开了窗户,让一些新鲜空气流通进来。   “我同情他,虽然人生是自我的选择,但有很多外界的因素使他变成了这样。”   “你当初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难道没有看出一点征兆吗?不是每个人遭遇变故后都会这么疯。”   “没有,可能我还是以童年时的眼光看待他。我喜欢过他,曾经他能够带给我快乐,选择伴侣不就是这样吗,在一起开心就可以试一试,让彼此都舒适和不寂寞,不适合就分开。”   晏山说:“我发现你可能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有爱过应淮、你的前男友们,因为你认为自己可以随时脱离出感情,但实际上真心爱过的人没有办法太容易忘掉,可以洒脱地分开,不可以洒脱地从记忆里剔除。你之所以容忍应淮,是因为他抓住了你的心软,他了解你,否则你也可以轻易踹开他,你可以轻易踹开任何人,所以踹开他吧,他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让他结束吧,你尝试过拯救他了,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结束生命是他的选择。”   但是晏山想,他并没有希望应淮能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会让他真的成为隋辛驰心里抹不去的身影,死去的人会比活着的人更深刻。这样想太阴暗、太自私,晏山没有更多的勇气想下去。   隋辛驰看着晏山,沉下了脸,他说你爱过你的前男友吗?你现在,此时此刻还是忘不掉他吗?晏山说是的,我爱过他,我曾经真心爱过他,我不会忘记他,只是不再想念他。隋辛驰沉默了半晌,说如果你爱过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地......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有一种担忧的心情。   “你想说这么快地喜欢上你吗?因为我不爱他了,我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爱他,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喜欢你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我不再爱他,因为这两者是无法兼得的。可能某一天我会爱上你,隋辛驰,我不怕爱上你,即使我没有能力让你爱上我。”   晏山走到隋辛驰的面前,他说我有些累,你帮我吹吹头发吧,我还能睡一到两个小时,今天会很忙,拍摄任务有些重。   他们走到浴室,隋辛驰将吹风机握在手心里,手指穿过晏山的头发,不断理着,变角度吹着。   他想他真的没有爱过任何人吗?在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中他竟然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如此地接受这个事实就更加地感到有些遗憾。   隋辛驰没有穿上衣,腹肌的纹理在晏山眼前晃,晏山抱住了隋辛驰的腰,脸颊贴在了他的肚脐上,头发正在慢慢变干变热,他说隋辛驰天亮了,我听见了鸟叫的声音,鸟叫代表新一天的开始。   晏山躺在床上,隋辛驰坐在他右边的单人沙发里,晏山打了个哈欠,打得眼泪婆娑,隋辛驰多出了好几道重影,他说好困。于是隋辛驰说你睡吧,一个小时以后我叫你。晏山说你不睡吗?隋辛驰说我不困我看着你睡。晏山说好吧,你记得一定要准时叫我。   看晏山睡觉就把他的每一部分都看得好清楚,隋辛驰想不到此时还能做些什么,他兴致勃勃做着无聊的事情。   八点钟隋辛驰准时把晏山叫醒,他们一起走到酒店楼下去退房,前台小姐已容光焕发,面挂礼貌得体微笑,晏山仍旧没睡醒,精神不振,隋辛驰说你不如你再回去睡一会儿,中午再退房,晏山说不了,上午跟童米兰约好要拍摄。   他们走出酒店,站在清晨的阳光中,鸟叫消失了,只剩汽车行驶的声音和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音乐声,晏山要回家拿设备,于是两人分开打车。   晏山的车先到,他跟隋辛驰挥手告别,隋辛驰在原地看着汽车远去。   某一天,他也会爱上谁。他想。 第47章 王子   雨季,整整八天都下雨,地面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闷燥空气像狗血伦理剧漫长。城市排水系统备受考验,勉强坚挺,可气的是松动的地砖,脏污纳垢,走路像开盲盒,黑水飙于腿根,一路想象恶臭味并走下去。   晏山站在老张家门口,敲门,一身胶水似的热汗,出门前澡是白洗了,他明显感到头皮紧贴着薄汗,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张时,那汗更加疯狂地渗出,像好多密小的虫子翻动身体。老张紧缩地躺着,眼鼻嘴皱成干瘪的一团,皮肤像玉米面做的花卷,一层一层垒起来。   老张的儿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面前一个蓝白相交的大瓷盆,表面铁锈斑驳,他正在往盆里投掷纸钱,火舌争先将色彩鲜艳的纸钱卷得焦黑,成为一捏就碎的灰,飘散在老张愁苦的面容旁。   这气氛悚然到极点,晏山走近老张,确定他还在微弱地呼吸,便问老张的儿子为什么人还没走就要烧纸钱,太莫名其妙。他回答说是老张交代的,老张想下地府时马上就能收到纸钱。说话时语气淡淡,不惊不怪,父亲让他烧他就烧,何必跟一个半只脚踏进地府的人争辩。   晏山手心一凉,闻见雨水的潮湿腌着灰烬的气味,没有开风扇,火的温度熏得晏山直淌汗,似乎有呼吸被阻断的感觉,他硬熬着,坐到与床平行的木椅上,发现老张没有出汗,一张红花刺绣毛巾被从肩到脚遮住他,他的皮肤却干燥如沙地。忽然间他的鼻翼快速翕动,嚼食般蠕动两瓣嘴唇,睁开盲眼一抓,准确抓住了晏山的胳膊。   老张的手是冰的,他大叫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声音高昂且震颤,仿佛受了极大的压迫而终于冲出束缚,五片指甲牢牢挠在晏山的肉上,晏山的汗珠掉在地上,炸开成刺挠的小球,他目视着老张一滴汗也没有的塌陷的鼻梁,可以说这整张脸都扁平得过分,晏山从恐惧到平静,这是一张将死之人的脸。而后闻到一股浅淡的尿骚味,从老张的下体传来。   中风后老张再没有下过床,他尝试说话,即便表达能力如同三岁稚儿,舌头被沸水烫过似的舒展不开,一字一字黏糊地挤出来却不能拼凑成句,他看不见,只能听,儿子从旧货市场淘来老旧收音机,给他放音乐,红色革命歌曲,他只能听懂这类简单直白的曲调,歌颂谁、纪念谁。每天遵医嘱吃止痛药,哼唧声才渐渐平息,要定时给他翻身按摩,处理排泄物,吃健康食物,通常他只吃几口就坚决抵制,儿子儿媳轮番照顾,谈不上悉心,总也马马虎虎地做着。   他冷寂的手掌渐渐失掉力气,恐怕是最后的力气,此后他的胸脯在抬升后重重地落下,再也起不来。晏山在他涣散的眼里看到火焰缠斗,他叫了几声“张叔”,老张回应了,他认得他。   老张开始呼唤儿子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悲切,晏山代替儿子继续烧纸,烧纸衣服、纸房屋、与时俱进的纸糊手机电脑,但有什么用,老张即使下去了也看不见。   老张要和惠英葬在一起,儿子不满意说你应该和我妈同葬,老张不说话了,他固执地拍打床铺以示抗议,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任性,对着儿子他惯常是妥协,最后儿子说这件事我要和哥哥商量一下,于是老张闭上眼,儿子要为他换床单和裤子,他面临习以为常的无助和羞耻。   晏山起身告辞,穿过安置房异常杂乱的楼道,他来到街上,没有下雨,天是灰青的,他去旁边小卖部买一瓶冰水和一包烟,站在店门口发了一阵呆,无聊的老板娘在追剧,看他不走就向他搭讪:“你过来找谁?”   晏山说了老张的名字,老板娘说:“造孽哦,眼睛看不见,现在又中风躺床上,动都不能动,我老了以后要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凭什么认为这样活就该死?你觉得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不要用一个健康人的身体去沾沾自喜了,没有谁愿意躺在床上大小便无法自理,还要被人说不如去死。”   老板娘瞪着眼睛,惧怕得不敢张口,晏山自知冒犯,想他何必这样,缓和口气说:“不好意思,心情不好。”   他边抽烟边向前走,胸口闷堵得厉害,手里的水瓶冰凉,好像仍旧握着老张的手,那只手一直跟随他,甩不开挣不脱。   阴雨天,镇上本就不多的人更是缩回屋下,没多少店铺开着门,晏山走到了老张的按摩店门前,门口积了厚厚一层的灰,晏山在门口留下他的脚印,决定在对面吃一碗牛肉米粉。   他大汗淋漓地夹起软白的米粉,米粉弓背挂在木筷上,整整齐齐全部进到嘴里,嚼碎它们的娇嫩,一口紧接下一口不停歇地吃,直到有人喊老板,一碗红汤的牛肉米粉。他抬头看见隋辛驰扯出几张纸,擦桌面,突然眼眶一热,喉咙紧了紧,他醒悟,原来他自从看见老张濒死的样子就很痛苦,他痛苦到此刻,他发现自己狼吞虎咽却没有品尝到米粉的味道。   他不问隋辛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像个突然降临的王子,原谅他用俗套的比喻,可他确实像一个王子,他来带他摆脱麻木的痛苦。   “他不好,可能今晚,也可能明晚就走了,这次不会有奇迹,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预感,精神也很混乱,还好他记得我,这让我觉得挺温暖,明明我们应该只是纯粹的陌生人,但他成就了我,我会永远记得他成就了我。”晏山放下筷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吗?”   隋辛驰说:“对,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你会过来,你上午说你要看老张。”   “你开车了吗?”   “没有,我打车过来的,你开车了吗?”   “开了。”   “那等会回去我来开车吧。”   晏山笑着说:“你专门来做我的司机。”   “为什么我不能专门来做你的司机。”   老板把米粉端上桌,隋辛驰加酸菜加醋,边吹边吃。晏山说起以前拍摄前的早晨,这是他和老张固定的早餐铺,吃米粉,或豆浆油条,糯米炸糕里包着香甜的豆沙,咬下去滋滋冒油,糯米黏在大牙上要用舌尖顶下来。   晏山说:“我不能多吃,太增肥了,老张每天早上吃一个炸糕加一碗米粉都还是瘦,人老了想长一斤肉都特别困难,也过了嘴馋的年纪。我想没有食欲的人生也很好,我发现你就没有太强烈的食欲,因为你的欲望都在别处吗?还是你没有太多的欲望。”   “没有人能够无欲无求,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我渴望钱、名声,但这些我都得到了,我有了一些满足。”   “还有什么没有满足?”   “猜一猜吧。”   晏山转了转眼珠,他今天不想猜测。   “今年总是在送别,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送别,我觉得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适应。隋辛驰,你总是在我低落的时候出现,不是偶然,没有那么多的偶然。谢谢你,因为你陪着,好像这种时刻也没那么难过。”   隋辛驰直接开车回晏山家,晏山醒来已在车库内,他说:“之前我给温小妮发消息说想念她自制的辣椒酱,前天她给我寄来两大瓶,我吃不完又怕放坏,你拿一瓶走呗。”   隋辛驰说好,两人一同上楼,进门发现门口一双女式皮鞋,鞋架整洁不少,晏山清楚谁在屋内,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头疼地看了一眼隋辛驰,想让隋辛驰离开已经来不及,周笛从厨房现身,表情严肃。   晏山对周笛说:“妈,你怎么来了?”   周笛走过来,看了看隋辛驰,即刻抿嘴,说:“我来给你送点枸杞和西洋参,还有菊花茶,最近天热,多喝点养生的水。”   晏山想笑,周笛强装镇定的样子真是滑稽,努力不把隋辛驰放在眼中,全然地忽视,却也是满心地在意,她脑子里定是装满了隋辛驰,他是谁?晏山的新男朋友吗?她恨不能将他全身上下看个透彻,但看一眼都万分绝望凄凉,那康序然长得多么秀气,还能说有所谓“女气”,这人跟晏山一般高,相貌也是充满英气,在周笛看来是纯粹的男性,她再也不能安慰自己。   “你应该先跟我打声招呼,我去家里拿,最近雨水多你懒得跑一趟。”晏山说,“妈,这是隋辛驰。”   他故意不再多说,周笛僵着脑袋对隋辛驰颔首,眼睛却生硬地直视前方,她不自在,永远没法自在。   晏山去冰箱为隋辛驰取辣椒酱,留下周笛和隋辛驰面面相觑。   隋辛驰深知他不是会博得长辈喜欢的那种青年,更不必说晏山母亲对同志深恶痛绝,他于是很沉默地站着,是周笛先和他说话:“你和晏山是什么关系?”   “朋友。”隋辛驰不喜欢周笛质问的语气,所以他语气并不和善。   隋辛驰听见周笛舒口气,随即用坦然的目光正视他,隋辛驰不回以目光,晏山走出来,他接过辣椒酱就说要走。   隋辛驰走后,周笛问:“他是做什么的?你什么时候交上了这种朋友?”   “纹身师。”晏山回答,“哪种朋友?”   “纹成那个样子......像是好人吗?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难道你也要学他那样满身的纹身。”   晏山不想跟周笛浪费口舌,父亲回家后他和父母的关系稍有缓和,或许是看见父亲头发白了一半,人也消瘦不少,母亲脚伤初愈,他察觉到父母的脆弱,这使他们失掉了部分攻击力。但话题绕到这里,周笛又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依旧不理解不尊重甚至贬低,晏山受不了她随意评价隋辛驰,她凭什么抨击初次见面的人,隋辛驰的外貌举止哪样差了?他也是他父母眼中最宝贝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关你的事,我喜欢他就连带他的纹身也喜欢。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先走吧,我今天很累,不太有说话的心情。”   “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你们这个群体本身......本身就不正常,所以你才不能和任何人长久,看着吧,你会懂得家庭是永远的。”   周笛阴着脸去拿包,晏山说:“我失落的时候他陪着我,需要他时我能马上就找到他,他现在能给我的比你还多,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抛弃一个让我开心的人,而去选择让我难过的母亲。” 第48章 这一晚(上)   程满满说:“你为什么非要去割掉底下的玩意儿,难道你不觉得残忍和可怕吗?我想到要把自己好好的东西切了,再组装一个新的奇怪的东西,就想吐。”   “我觉得我天生有这东西才叫恶心,每次洗澡我都不敢照镜子,否则我会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胃里塞了一坨大粪一样,恨不得从楼顶跳下去,你明白了吗?我他妈天生就不该有这东西。我真希望我妈生我的时候,看到我胯底下吊着东西时就把我掐死,可惜她乐坏了,我爸当时就跪下去感谢观世音菩萨,所以我变成全家的希望又成为全家的耻辱,如今已经没有谁能掐死我,我只能谁都不在乎地活下去,我想割就割谁他妈都不能阻止我。”   童米兰俯身,一道沟壑,她就是乐于展现她的沟壑,那可是人民币,她说她乐意,且常高昂脖子,露出光滑平坦的喉部。她拿起一根淀粉肠,略带凶狠地咬过顶端,白牙挑衅地咀嚼,晏山的镜头跟着抖了抖,童米兰发现了,端起酒杯向着他,说:“你怕什么,又不会割掉你的,我不是割鸟狂魔。”   程满满说:“那你留在泰国别回来了,你就跟那些人妖待在一起,上台表演脱衣舞,让那些色老头往你的内裤里塞美元,多划算啊,说不定你还拐个白人老头回去,那边不就流行什么......租妻服务,太他妈变态了!”   童米兰手一扬一甩,巴掌落在程满满右边脸颊上,声音像玻璃碎掉,程满满歪斜脸,脚撑住地才没摔跤,他龇牙咧嘴地大喊:“童米兰你他妈有病啊!”   “你少给我他妈他妈的,你想死啊你,我说你出生时你妈才该把你掐死,要不你妈没做到的事我帮她完成,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根本没妈,你都不知道你妈长什么样子。”   “我现在就要掐死你个死婆娘!”程满满张开十根手指,向童米兰扑过去。   “我就是死婆娘怎么啦,那你不也承认我是女人了吗?死婆娘怎么了?啊你说怎么了?有根臭鸟你以为你就了不起了!你他妈的还没我大呢。”童米兰翻白眼,手腕松松地把啤酒倒进红艳艳的嘴里,她一眼也不看程满满,程满满急得扯她用夹子束起的头发,她也腾出一只手抓挠他的脸,场面混乱,精彩纷呈,身边几个朋友连声劝阻,两人不听,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吃夜宵免费赠送下酒菜。   程满满晃着一张有猫须似的花脸,怒不可遏对晏山道:“你别拍了行不行?有病啊打架你也拍,靠!”   晏山扛着摄影机,没说话,童米兰和程满满吵架时他通常不介入,纪录片要真实他就不能介入,即使两人把对方的脸给扇肿,可童米兰是他的朋友,跟一个人拍久了就很容易成为她的朋友,看见朋友挨骂得学会旁观,这就是拍纪录片的过程,晏山没得选,除非童米兰不让他再拍,可童米兰没有表示。   程满满是被隋辛驰提起来的,隋辛驰一只手揪住程满满的后衣领,他脖子一耸,消隐在下巴底下,两只眼珠滴流地转了转,看见隋辛驰沉着脸站在身后,焰气浇灭一半,说:“隋辛驰,你少多管闲事。”   “我就多管闲事,怎么了?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这么对童米兰。”   隋辛驰抬手拿水,程满满下意识护住脖子,闭眼向后缩,隋辛驰没忍住斜了嘴角,程满满羞愧得脸跟桌上小龙虾一般红,憋足了气说:“你问问她怎么对我的。”   隋辛驰说:“那我管不着。”   童米兰说:“程满满,你继续闹啊,你怎么不吭声了,一遇见隋辛驰你跟个哑巴似的。”   程满满没说话,他彻底偃旗息鼓,继续喝酒。   童米兰曾经对晏山讲,她怀疑程满满最初暗恋过隋辛驰,那时她刚和程满满在一起,带他认识隋辛驰,她发现程满满的眼神经常离不开隋辛驰,有事没事总往Light Scar跑,那段时间童米兰恨透了隋辛驰,而隋辛驰是聪明人,难道他会看不出?他几乎不对程满满说一句话,必要沟通也总绕不开童米兰,程满满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大概渐渐对隋辛驰生出一种惧怕的心理。   晏山觉得,童米兰的讲述中包含了一些苦涩,那是对隋辛驰的界限分明的苦涩,正因为隋辛驰是她珍视的人,而她恨过他妒过他。   童米兰要给隋辛驰倒酒,隋辛驰说他开了车,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   他们旁边一桌坐了几个喝多的中年男人,个个衣服掀起一半,挺出皮球大小的圆肚,压着   短小浮肿的腿,走起路来像蹒跚的鹅。他们在旁偷听许久,眼神在童米兰身上钉住,一会儿嬉笑,一会儿指指童米兰,童米兰习以为常,并不打算计较。   其中一个地中海忽地站起身,踢开凳子向童米兰走去,食指和中指间夹一张钞票,崭新、粉红、扎眼。地中海说:“美女,一百块钱摸摸你的胸,干不干啊?”   说完他笑,要把眼睛和嘴巴都挤到一起,肥肉像海浪,翻来覆去地在他脸上荡啊荡。童米兰愣住了,她接受过那么多歧视和白眼,更甚的是辱骂,逐渐不再有人轻易分辨出她的原生性别,她自嘲,她跟程满满互喷互骂,但她没有遭遇过如此的直白肮脏的骚扰,她竟僵在椅子上,没有反应,眼见地中海要把钞票塞入她的内衣,程满满跳起来:“你个畜生!给老子把手拿开!”   程满满提起手边空酒瓶,对着地中海的脑袋要砸,那边地中海的朋友掀翻桌子围堵过来,几人不高,却都是肥头大耳,身形剽悍,再加上喝多了酒,身上一股糜烂气息。   这下晏山及时关了摄影机,设备往桌上一放,冲到桌边去站着,说:“你们想干什么?性骚扰不成还想打人?”   “说谁性骚扰?不是说她要去跳脱衣舞嘛,我还没见过人妖跳脱衣舞呢。”   地中海狞笑,手掌要往童米兰身上摸,隋辛驰伸手将童米兰拉到身后去,一只手横在他们之间,他给晏山递去眼神,晏山知会,把程满满举酒瓶的手按下去,小声说:“你先不要冲动。”   隋辛驰推了地中海一下,地中海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刚巧摔在路砖陷落处,按了一手的黑水黑泥,一个大肚皮见兄弟落难,大叫一声冲出来,隋辛驰抬脚抵住他的肚皮,说:“滚蛋,赶紧给我滚蛋。”   童米兰回过神来了,不甘示弱,站在隋辛驰后面就开骂,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手叉腰,眉毛要飞到天上去了,她的嘴上功夫太厉害,容不得别人插一句嘴。   晏山把程满满向前推,指着他说:“我这兄弟蹲过看守所,我也不帮你们拦着了,他可不怕血溅当场,你们看着办吧。”   程满满懵了懵,倒也继续抬手扬起酒瓶,往桌子一摔,酒瓶碎一半,冒尖碴,冷森森对着几个男人,那几个男人也是喝多了才有胆,如今酒醒,恐要见血,都愿意溜之大吉,地中海手脚并用爬起来要走,隋辛驰脚朝他膝盖后边轻轻一踹,他又跪地上了。   隋辛驰说:“道歉。”   程满满配合地把酒瓶放到地中海眼角边,恐吓地拍拍他脸。   地中海说:“对不......起。”   童米兰不理会他,坐回去,吸着烟把腮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去,经此一闹,几人都没了吃东西的心情,晏山也不再打算继续拍摄下去,他坐到隋辛驰身边,剥了几颗花生米,还给隋辛驰手心里放了几颗,隋辛驰看他一眼,笑笑。   童米兰说:“臭男人。”   臭男人们允许了童米兰的群体扫射,她太过气愤,气愤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发抖,烟灰急速紧密地下落,铺开在她的鞋尖。程满满拥抱她,亲了亲她的额头,童米兰并不因程满满挺身而出感动,她只是找到了一丝的慰藉,所以她回抱了程满满,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亲吻他的手背。   “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做手术呢?”童米兰说,“如果你不接受,我们就只能分开。”   程满满不说话,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童米兰,然后他惊恐地说:“怎么有个拿刀的人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第49章 这一晚(下)   最先叫起来的是程满满,他薅住童米兰的胳膊,将她拖拽到身后去,步步向后撤退,食客被声音惊扰,看见银晃晃的菜刀都头眼发昏,站起来聚成一团,却不走,看热闹的不认为厄运会降临。   只有隋辛驰没退,他等着,等应淮在他脸前挥舞菜刀,刀面映衬出他微惧的面孔,他的上牙搭在下嘴唇上,稍稍眩晕。   晏山的嗓子像被糊住了,惊惧地看着应淮,站在隋辛驰侧后,隋辛驰挪动脚步把他挡住,手掌在他大腿处拍了拍,是安抚是未知也是他的紧张,没有人不对着一把利器妥协,它撬起了人的最原始的恐惧,让毛孔大开涌出咸水。   菜刀不能立即要了人的命,皮肉绽开时血液随之飙溅喷洒,砍多深才会窥见到亮白的人骨,人会像个陀螺似地旋动直至疲软地倒地,血枯竭后脉搏才逐渐停止跳动。晏山将此过程在脑海中演练过,指腹感受了隋辛驰仍狂躁的脉搏,蓦地生出狠毒的勇气,要冲到隋辛驰的前面,空手接白刃也好,拳打脚踢也好,他真要击碎应淮。   但隋辛驰不让他移动,隋辛驰一言不发紧盯应淮。   童米兰说应淮你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呀,有话好好说,你不要伤害隋辛驰啊。程满满用胳膊肘撞了撞童米兰,示意她别说话,疯子是不讲道理的,很有可能听到谁的声音他就砍谁,砍到他尽兴为止。   “我怎么舍得伤害隋辛驰,我伤害谁肯定都不能伤害他呀。”应淮笑着说,皮笑肉不笑的。   隋辛驰说:“你先把刀放下。”   “我不放我不放我就不放!说了不会伤害你你怕什么,是不是害怕我砍了你身后的晏山啊,那你就怕着吧,说不定我真的砍下去,我想他的血恐怕是黑的,墨汁一样,”应淮捏紧刀柄,看向晏山,“你喝过墨汁吗,我喝过,喝得牙齿黢黑,所以我还要喝,这次喝你的血!听说你跟着老野学书法,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为了接近他你可是费尽心机,装什么文化人啊。”   隋辛驰压低声音说:“你胡言乱语够了没有?现在把刀放下,我联系你妈妈,先让她把你接回去,你有什么事之后单独找我谈。”   晏山气得牙齿乱抖,满脸湿汗,不管不顾道:“我勾引他怎么了,我还有本事勾引到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可以来砍我试试,我也想知道我的血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但是隋辛驰不会再看你一眼,即使他现在正看着你,你也应该明白他眼里心里都不再有你。”   应淮浑身震颤,不可置信,晏山捏紧拳头喘气,朝地上看了一眼,发现应淮穿的是拖鞋和睡裤,应当刚从家里急跑出来,只顾换了上衣,这使他看上去更加不正常,他是孤立的,他站在这里求不到任何援助,所以他抓住了隋辛驰的胳膊,改换姿态,恳求哀怜。   晏山瞧应淮这副模样更是气恼,他往前站,小声说:“你不要装可怜行不行,我真是烦透了你这样子,生病是你的挡箭牌吗,你仗着隋辛驰......”   不等话完,应淮跨步掐住了晏山的脖子,可是有汗,他的手打滑了,他没能将晏山禁锢,想要举刀挥过去,但最终他反被隋辛驰禁锢。隋辛驰掐住了应淮的脖子,不断收力,应淮疯狂地咳嗽,两颊紫红。   隋辛驰瞪着应淮,确认晏山毫发无伤,心有余悸因此手掌颤抖,他是有些想哭的,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猛烈的庆幸后人就会被悲伤吞没。   他看了看周围,食客都跑光了,童米兰冲破程满满的阻拦奔来,他低头,血液好像在地上炸开了,滴落的速度非常缓慢,有一根凉凉的线贴着他,他看着胳膊上划出的口子,不深不长,却因为血液的渲染变得凶悍。晏山不停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要马上去医院,你的车停在哪里,快点,钥匙给我。   应淮惶恐地不让隋辛驰走,牢牢环住隋辛驰的腰,头撞击胸口,他说:“妈妈说你是因为我嗑了太多药所以看不起我,只要我听她的话戒掉你就能重新爱我,上帝也会重新爱我,只要我戒掉,隋辛驰我保证这次我会戒掉,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他开始说一些有关上帝、传教一类的话语,他彻底地迷失在自我闯下的祸事中。   这时,珠珠从后方赶来,她满脸憔悴,推开晏山,用尽全力要将应淮从隋辛驰身上剥除,她哭泣,她哀求,让应淮跟她回家,可应淮不听她的,他就是要把自己融进隋辛驰的身体里。   然后应淮在某一刻松开隋辛驰,捡起了地上的菜刀,左手放在桌上,撑开根根瘦长白皙的手指,一呼一吸之间他举刀向小指劈下,珠珠尖叫,那叫声像要把她声带撕裂,一截血淋淋的断指孤寂地躺在油污和酒瓶之间,断指在哭泣在哀嚎,扎伤了晏山的眼睛,人体的器官一旦脱离人体就太过毛骨悚然,晏山吓得说不出话,意识到应淮的疾病超出想象。   晏山看了一眼隋辛驰,隋辛驰的脸色灰云密布,显然这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正尽他所能想对策,维持局面。   应淮不愿意去医院,他呆呆傻傻立在原地,好似既没有痛楚,也没有慌张,只是一只手圈住隋辛驰的胳膊,圈住他的退路,说:“真的,现在你相信我了吧,我会戒掉,隋辛驰,我们要好好的。”   他尖叫,扯自己的头发:“这是上帝的旨意,你懂不懂!”   隋辛驰想要安抚应淮,但也无能为力,他掏出钥匙给晏山,说:“赶快去医院。程满满,找个东西把指头装上。”   应淮不为所动,珠珠竟双膝着地,体面如她也下跪痛哭。   隋辛驰的手臂还在流血,晏山初醒似的,掰开应淮的手,把隋辛驰拉开,说:“隋辛驰受伤了,他必须去医院。”   隋辛驰对应淮说:“你先跟你妈妈去医院。”   应淮终于肯点头,珠珠叫下她的司机,拖着应淮上车先走,走前应淮降下车窗,头伸出来叫隋辛驰的名字,隋辛驰没有回应他。   晏山小跑着到路边找隋辛驰的车,载上隋辛驰往医院赶,程满满和童米兰先回家去了。   那伤口所幸不严重,到医院时已出血不多,但晏山想来后怕,血是堵不住的,它会留得毫无遮挡和负担。他坐在诊室外帮隋辛驰擦手心的血迹,润湿变硬的血再擦掉,他对隋辛驰说你不应该挡上去。   “看见你流血,我快要吓死了。”晏山想了想,如果应淮砍得更用力呢,那伤口更深更长呢,如果砍在了动脉上呢。   “我也被你说的话吓到,你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一个拿刀的人,你知道他犯病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只是太生气......下次我会冷静一些。”   隋辛驰说:“你还想有什么下一次。”   “又有谁能拦住应淮。不过最让我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是应淮的妈妈跪在地上,求他去医院,而他的手指不停地出血,血溅在他妈妈的白裙子上,但是他不笑也不哭,像机器人一样目视前方,似乎没有情感,却深深地看着你,他看你的神情最让我害怕,我不想让他那样看着你,感觉他一定会在某天伤害你,其实我不太在乎他怎样伤害自己,我看见他砍掉指头以后非常震惊,但震惊之后就很无所谓了,他要不要去医院接上指头都不重要,甚至断指是他命中要接受的一环,这样想会不会太不善良?”   晏山继续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同理心的人,可现在好像不是了。”   隋辛驰说:“这不能代表你失去了同理心。你在我心里是一个情感和丰富的人,不是单一的,有很多不同的面貌,我看见的某一面就是你的热情和不经意的友善,所以你那么容易和陌生人成为朋友,他们愿意将自己的内在展现给你。”   晏山笑说:“这是我的人格魅力?”   “是,你的魅力。”   “你有中招吗?”   “我为什么会挡住那把刀呢?”隋辛驰眨了眨眼,“或许是你的魅力蛊惑了我。”   隋辛驰用他完好的右手掌握方向盘,送晏山回家,他单手打圈,游刃有余。期间接到珠珠电话,珠珠请求隋辛驰回医院陪伴应淮做手术,隋辛驰拒绝了,他说等应淮恢复,情绪暂且稳定,我会去医院跟他谈一谈。珠珠说谈什么呢?   隋辛驰说:“干妈,我从来没有说过应淮戒掉后我就爱他,你不要再用谎言骗他,也不要期待我帮助你欺骗他,你明白我和他在今晚就走到尽头了,他差点伤害了我的朋友,而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   隋辛驰挂断了电话,转头看一眼晏山,晏山在抽烟,刚吸了一口,探身塞到隋辛驰嘴里也让他吸了一口,又拿回来自己继续抽。   热浪铰链一般缠在脖子上,晏山问隋辛驰要怎么处理今晚的事情:“他可是划了你一刀,这能忍吗?需不需要我叫几个道上的兄弟给你砍回去?再剁他一截左手小指。或者我也提刀去找他,说你不要再去骚扰隋辛驰,不然......我想象不到什么残忍的手段!”   隋辛驰被逗笑了:“人脉够硬啊,我要叫你大哥了。”   “也不介意你叫我晏哥,”晏山说,“不开玩笑了,你要怎么和他谈,我真怕他崩溃要和你同归于尽。”   隋辛驰轻松地说:“那就同归于尽吧。”   “隋辛驰,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晏山说,“我不喜欢。”   因为那么真实,所以他不喜欢。   隋辛驰说:“其实我只担心他伤害你,只要你在我身边,他就要想尽办法对付你,这次我帮你挡住,以后我要怎么一直帮你挡住。”   车行驶到僻静的河边,岸边浓密的树林和夜色浑然一体了,没有界线,城市中已经没有了人,晏山突然让隋辛驰停车,他想走回去。   隋辛驰没有停下来,说:“还有好几公里,这么晚了走夜路很危险。”   晏山说:“你停车。”   隋辛驰只好停车,在黑暗中晏山盯了隋辛驰好一会,盯到隋辛驰都出汗。晏山打开车门,下了车,真的就往前走。   晏山穿一身黑,隋辛驰只看见一星火光在前路闪耀,他熄火,也下车去追晏山,走好几步才揪住了晏山的衣摆。   “晏山,上车。”   “你不想我下车为什么又要停下来,让我有机会下来。”   不等回答,晏山抽了两口烟,走到河边去,站在新修的健身跑道上,撑住栏杆,背后响起隋辛驰的脚步声,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到或许他偏头就蹭过他的鼻尖,之后晏山就这么做了,偏头,看见一双沉静的眼睛,似海。   他问:“你喜欢我吗?”   隋辛驰回答:“喜欢。”   “有多喜欢?”   隋辛驰想了想,喜欢的多少很难去测量。他回答:“我每天都想起你。”   他每天都想到吃饭、睡觉,他也每天都想到晏山。   晏山笑了,敞开齐齐的白牙,夜里为隋辛驰指引了栖息的地方,他勾住了晏山的下巴,他贴上了他的唇,于是唇有了安稳有了依靠,好像漂泊了一万年终于找到契合的位置,他把晏山的下唇含住,纹路压住了他的舌尖,他动,他的指头按他的后颈,摸到柔软细嫩的绒毛,羽毛一般挠痒了他的指尖。   这个吻从试探逐步转变为狂乱,狂乱表现在隋辛驰的牙齿让晏山疼痛,晏山向前倾,胸脯挨着胸脯,隋辛驰离开他,蹭他额前的刘海,使他乱糟糟像毛未干的犬,他喘息不止,脑袋耸动着依旧索吻,隋辛驰赏他几个响亮的,不再有舌尖的纠缠,他报复,咬住隋辛驰唇下的钉子,隋辛驰从喉咙深处挤出哀嚎,痛得睫毛扑闪他的下眼睑,他的恶作剧换来更汹涌的复仇,肿胀的嘴唇,那是隋辛驰的功绩。   --------------------   明天有 第50章 再见   应淮第一次住进山上的疗养院,是隋辛驰开车送他的。   那时珠珠恳请隋辛驰帮忙,她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拖不动应淮。隋辛驰先来到珠珠家中,看见应淮赤身裸体站在客厅里,捧着一本《圣经》,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周围是他砸碎的花瓶、玻璃制品,他踩在某些碎渣中,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此前应淮住在自己的家中,尝试对邻居布道,邻居提出投诉,珠珠只能将他接回她的独栋别墅,请专人看护,但这是没有用的,他总能想到新的办法折磨自己,也折磨珠珠,她决心送他进疗养院,这代表她承认儿子精神异常。   多年来珠珠试图做一个坚强独立的母亲,她对丈夫乃至家庭隐瞒了应淮的许多病症,借口应淮只是精神不佳,山上的自然空气、美丽绿植、昂贵的看护可以使应淮好转,其余的不必担心,即使没有多少人会担心应淮。   隋辛驰认为珠珠的故作坚强是遮掩,她优渥的人生出现了一抹污点,此后她要不断与之抗争,但污点还是如影随形。她无法适应与朋友聚会中谈到子女,所有人为之变色,又或家庭聚餐中,小辈在长辈的警告中远离应淮,好似她的儿子是会传染的毒瘤。   隋辛驰来到疗养院,看护已熟识隋辛驰,应淮反复住进疗养院,又好转出院,再住院,看不见尽头的循环。看护告知隋辛驰应淮在小花园里,他的精神状况很稳定。   前晚刚下过一场雨,今早空气凉爽,清风习习,应淮坐在一棵茂盛的樟树下,用ipod听歌,有线耳机缠住他的手腕,腕下小指裹着厚厚纱布,断指应当会恢复得不错,及时送医,又花费不菲地请了技术最好的医生。   珠珠坐在应淮旁边,翻看应淮的病情记录本,上面详细记载了应淮每一次的治疗情况。珠珠看见隋辛驰,把记录本合上,展开了笑容,然后她拍了拍应淮的肩膀,告诉他隋辛驰的到来。   珠珠说:“你们聊,我去找医生。”   应淮摘下一边的耳机,递给隋辛驰,隋辛驰接过来塞入耳内,没有声音,应淮却哼起歌,他问隋辛驰还记不记得ipod是高中时他送的,枯燥无味的高中时代,有线耳机统治的时代。   隋辛驰说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你的生日礼物。   高中他们上寄宿学校,手机统一交给老师,隋辛驰和应淮登上宿舍楼的天台,在学校统一的深蓝被单之中抽烟,用ipod听宇多田光,应淮自学日语,说以后想去日本生活,他让隋辛驰跟他一起去,隋辛驰说不要,他想去欧洲学艺术,应淮就说好,那他也去欧洲。跟随,他乐意跟随隋辛驰,无畏地跟随一个人本就是糟糕的决定。   隋辛驰帮应淮拿外卖,躲避保安,看应淮吃得满足他也觉得快乐。应淮家里养了许多流浪猫,他家渐渐成为中转站,为无数的猫寻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去处。前桌的女孩受欺负被孤立,应淮告知老师,要求老师必须解决此事,否则他会联系他的父母,而他的父母会直接联系校长。应淮恨他母亲父亲的虚伪,寒暑假逼迫他参加志愿者活动,做善事积功德,为穷人送温暖展现菩萨般的心肠,其实不过是上层阶级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好似就能使他们圆满,他是他们的儿子所以他也注定会有虚伪的一生,但隋辛驰知道他大学时资助过好几个小孩,他给她们写信,寄新衣服。   应淮出现在隋辛驰巴黎的公寓前,像一只飞来的小鸟,他们去看音乐节,躺在草坪上,烈日下应淮吻了他。   隋辛驰梦见,梦见应淮拿斧头砍伤他、砍伤晏山,他真的喝他们的血,剜出他们的心他们的肝煮了肉汤。隋辛驰想要从现在的应淮脸上寻找曾经的他,正常的有善念的他,但他找不出,如同耳机里不再有宇多田光的声音。   疾病毁了应淮,毁了他们的关系,隋辛驰曾以为那场祸事是源头,它导致了应淮的疯狂、歇斯底里的爱,但隋辛驰如今醒悟,一切早已有了征兆,没有祸事他们也要走到这一步,应淮的精神崩溃会在某天降临,或早或晚可它始终存在,应淮无法控制,隋辛驰更无法阻拦。   隋辛驰取下耳机,还给应淮,他说你并没有在放歌,这个ipod已经没有电了,如果你要充电,我可以帮你拿回房间去充。   应淮看着他,长久地看他,说:“我没有再收留流浪猫,因为我发现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照顾猫,我也没有再资助那些孩子,一个女孩用我的钱读完初中后,她父亲还是强迫她嫁了人。我沿袭我父母的虚伪,以及不知从我哪个姑姑舅舅之类的身上遗传来的精神病,我只能相信上帝。”   “上帝让你吸毒,让你伤害他人吗?上帝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幌子,你不能做了错事后再乞求上帝的宽恕。”   应淮不说话。   隋辛驰平静了一下,说:“你要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接受正规的治疗。”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没有办法再帮助你了,这些年我真的尽力,我拒绝一切新的人因为我要陪在你的身边,你说我是你的男朋友那我就是,我从来不否认,干妈一通电话让我来我就来,从市区开车到疗养院四十多分钟,我从来不说拒绝的话,半夜我也能开着车来看你,因为你要死,你要扒护士医生的衣服,你用拳头踢他们用牙齿咬他们,我一来你就可以镇定一些,这让我以为我能带着你变好,至少看在童年那些一起抽烟听歌的份上,还有在巴黎的日子,就算是干妈的面子上,我也要陪着你。但晏山对我说,可能是我的纵容让你永远不会好转。”   应淮听着,表情没有波澜,只在晏山的名字出现的时刻,他的嘴角出现一丝抽搐,他不回应隋辛驰的倾诉,不知他是没有听还是不当一回事,他轻轻地摸隋辛驰的左手,说:“对不起,一定很疼吧,那天流了很多血,我没有想到会伤害到你。”   药物的副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应淮变平静了,同时他也呆滞了,他失去了品尝一切食物的胃口,他不会再拜托隋辛驰帮他偷偷点外卖,隋辛驰已经永远告别了那个应淮。   隋辛驰按着已结痂的伤口,一定程度上,他习惯了和应淮对牛弹琴,这很好地锻炼了他的耐心。他说:“你不要再找晏山的麻烦,其实你明白的,你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我喜欢他,你越是阻挠,越是使用暴力的手段,我就越在乎他,厌恶你,但我不愿意厌恶你。”   是的,他不愿意,如果可能,隋辛驰不想厌恶任何一个人,厌恶是难堪的情绪,耗神耗时耗力,应该比爱一个人还要痛苦,它让你浑身如有虫噬,让你要呕吐要躁郁,那天应淮拿刀对准晏山,隋辛驰是那么彻底地厌恶了应淮,他厌恶了他,所以使自己也极度不好过,他变着法想要应淮也痛苦,可是他已足够悲哀。   应淮说:“现在我是你的前男友了吗?”   隋辛驰回答:“是。”   应淮说:“现在他是你的男朋友了吗?”   隋辛驰想了想,回答:“我想我们应该算恋爱的关系了。”   “我恨他。”   “你可以恨我,但他没什么好值得你恨的,因为我不喜欢他的话,他就不能成为我的男朋友。应淮,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可以懂得的吧?”   应淮不说话了,他拉扯着耳机的白线,用力地绷紧,再绷紧,像要把线扯断才罢休。   隋辛驰说:“以朋友的身份来说,我希望你不要再碰那些伤害你身体的东西,你都砍断了一根手指,为此你也应该狠心戒掉。”   应淮说:“我已经不成样子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有你的妈妈,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可是我需要你。”应淮握住隋辛驰的手。   “你还是可以见到我,我和我妈、干妈都会一起来看你,我也没有说过要放弃,我始终对你有着希望。”   应淮笑了笑:“希望?你没有必要说这么缥缈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既然应淮要失去希望,隋辛驰当然不能将希望强加给他,于是他推开应淮的手,站起来,从高处俯视应淮,他发现他正在脱发,说不清是药还是毒的后遗症,总之他在衰败,像深冬的树,隋辛驰再抬头望了一眼繁茂的樟树。   他说再见,应淮。应淮没有回话,他把ipod攥在手里。   隋辛驰去童米兰家里找晏山,童米兰正对着摄影机展示她去泰国的行李,绛紫的连衣裙、玫红的连衣裙、杏黄的连衣裙,连衣裙满天飞,连衣裙统治了童米兰的人生。童米兰兴奋激动,她说等她从泰国归来她就有了水光嫩滑的X!她用词粗野,好像不粗野就不能体现她的激动,即使过程会痛得难以想象她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痛苦是一个崭新美妙器官无法比拟的!她得意,对着镜头滔滔不绝。   程满满靠在床头,用手机刷新闻,说前天泰国刚发生了一起无差别枪杀事件,死了两个中国人。童米兰一指头戳过去,叫喊:“成天死死死的,好好,让我去泰国吃枪子啦!”   隋辛驰在客厅的窗边等晏山,童米兰和程满满斗嘴,斗着斗着成了打情骂俏。晏山关掉摄影机,关上门,走出来,看见隋辛驰有些发愣,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隋辛驰,隋辛驰被惊动,转过来,和晏山接了一会儿吻,他问晏山:“我们是恋爱的关系了吗?”   晏山挤眼睛,笑说:“你说是就是呗,瞧你纯情的,恋爱关系还要我亲口承认,我给你名分就是了。”   “哇,我好感动,那你再给我一个奖励吧。”   隋辛驰揪晏山耳垂,有颗黑痣,他差点以为他穿了耳洞。   “奖励就是我再亲亲你!”   晏山亲隋辛驰的眼睛、嘴唇、脸颊,好像隋辛驰真的做了天大的好事。   隋辛驰抱住晏山,闭上眼闻他的味道,健康的蓬勃的气味,远离了上帝远离了天堂地狱救赎,他拥有着他就拥有了平和踏实的人间。   --------------------   明日还有 第51章 不同的吻   小跳的爱情失败了,未出茅庐就衰落了,他上课走神发呆开小差,扣拇指的倒刺,被老师叫起来罚他站到教室后面,女孩拿着笔回头看他,嘴唇好像上提了,他不敢细看,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小跳的丢脸但是她怎么会为他丢脸,那就是觉得小跳好笑和悲哀,小跳低下了头,用脚尖蹭黑了他白色的球鞋,他是多么希望女孩不要看他。默默地,他在心里把老师画成一只体型肥硕的妖怪,会喷火,包裹流体液的黑鳞片。   女孩下课从他正对面走来,他要装出怡然自得,装得仿佛忘却了罚站一事,他斜眼睛观察女孩的一举一动,女孩根本不看他,她怀抱一摞作业本轻盈地迈着步子,她的眼睛长在头顶,就是不会长在小跳的身上。一个女孩究竟喜不喜欢你,这是感觉的出来的,她喜欢你就不会无视你。   小跳悲伤地回到家中,取下书包放在了地上,奶奶做了他最爱的牛蹄筋和糖醋小排,小跳爱答不理,他只刨了几粒米就赶着要去学画画。老野说他上交的作业很优秀,并当着其余几个学生的面表扬他,老野不会让他站到画室后面去,他重新感到自信,想回去吃他软糯的牛蹄筋,一口一口撕糖醋小排嫩滑的肉。   但他走出画室,又想到了女孩长在头顶的眼睛,她呼唤他的全名只因为要收他的数学作业,于是他开始失落,他收拾完画具,去隔壁刺青店想找晏山聊天。他问童米兰晏山呢,童米兰正给一个男人纹身,头也不抬地说好像在楼上吧。   小跳上楼,楼梯有些陡但他走得很稳,二楼在放音乐,他走得越近音乐声就离他越近,终于他走到能看见二楼景象的地方,隋辛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然后他看见晏山站在隋辛驰的面前。小跳应该叫一声晏山,可是他没有叫,因为他觉得隋辛驰看晏山的眼神很奇怪,从下往上,从内到外,他看着他好像他有点急不可耐,可能小跳读不懂大人,读不懂他们的眼神,男人看男人和男人看女人应该不同。小跳站在了一盆高高的绿植后面,叶子戳进了他的鼻孔,他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藏为什么静候。   总之晏山坐下了,他没有坐在应该坐的地方——隋辛驰的身边,他面对面坐在了隋辛驰的腿上,那么高的个子,但他满意地压在了隋辛驰的身上,晏山高兴,口中一直说话,隋辛驰向后仰了仰但不是躲避,他一只手搭在了晏山的腰上,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他笑着听晏山说话,突然晏山低头在隋辛驰的嘴上连亲了两下,他停止了说话,本来他可能还要亲,小跳预感到这是一个比前两个都要漫长、深入的亲吻,可是隋辛驰看见了小跳。   隋辛驰拍拍晏山的脸颊,他坐着不动,跟小跳打招呼,说你为什么躲在后面不出来?然后他抽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   小跳哆哆嗦嗦从绿植后冒出来,躲闪隋辛驰探究的目光,他感觉隋辛驰是在质问他、威胁他,因为他看见了不得了的秘密,所以他有意要灭他口,隋辛驰满身的纹身就是预兆,他是黑老大,他有非常多凶狠的小弟,小跳不知道黑老大什么样,但他跟着爸爸看电视剧,电视剧里的黑老大就有花花绿绿的纹身,老虎豹子蛇,但那些黑老大养女人,童米兰那样苗条的女人。   纹身何时成了刻板印象?大人告诉小孩,纹身的都是坏蛋,不好的人才纹身,之后小孩就都这么认为了,小孩这样看待迟早全社会就全都这样看待了。   小跳鼓起勇气回看隋辛驰,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不懂欲盖弥彰一说。   隋辛驰笑了,这笑让他的纹身更具威胁性,小跳看晏山,他发现晏山竟红着脸站在一边,隋辛驰手里的烟变到了他手中,他反过来躲避小跳的眼神。   晏山抽一口烟,说:“小跳,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小跳不说话,隋辛驰说:“不用问了,他什么都看见了,你瞧他紧张的。”   晏山尴尬地挠头,说:“你这孩子,上楼也不发出个响声。”   小跳说:“你们放了音乐。”   隋辛驰站起来,小跳往后退了一步。   “你来找晏山吗?”   小跳点头,隋辛驰说:“那他给你了。”   晏山说:“小跳,我请你去吃雪糕。”   小跳还是只会点头,跟着晏山走他就放心,但他想到晏山亲了隋辛驰,男人亲了男人,他又感觉奇怪,他在电视里没看到过,生活中没遇到过,一件怪事,连带着晏山也变得古怪。   隋辛驰走到小跳面前,揉了揉小跳的头,瞬间小跳觉得隋辛驰应该不是黑老大了,黑老大不用手摸人的头,黑老大只用手揍人的头。   隋辛驰说:“小跳,你看过你妈妈亲你爸爸吗?”   小跳努力回忆,想起昨晚爸爸回家时,买回妈妈爱吃的巴斯克蛋糕,妈妈很开心,亲了亲爸爸的嘴唇,小跳不认为妈妈亲爸爸是奇怪的事,最多感到脸红。他说:“我看到过。”   “你妈妈亲你爸爸是因为他们互相喜欢,所以亲吻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那你也喜欢晏山。”   “对,所以他亲我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没什么好觉得奇怪的。如果有人以后告诉你这很奇怪,你应该反驳回去。”   小跳觉得隋辛驰说得有道理,隋辛驰容易讲出令他折服的话语。   天气热得不像话,晏山带小跳出去吃雪糕,小跳的奶奶在画室门口等着,他们三人就一同走出去,进到附近超市里,晏山和小跳在冰柜前选雪糕,小跳半截身体都要进到冰柜里了,他拿起两支雪糕,纠结着该选哪一只,晏山说那就两支都拿上吧,小跳的奶奶说不行,吃太多冰的对身体不好,而且本来让你请他吃雪糕就很不好意思了,小跳,选这一支。小跳的奶奶选了价格便宜的那支。   他们坐在超市入口的椅子上吹空调,小跳吃雪糕,伸出舌头舔雪糕的每一面,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   小跳的奶奶是个时髦的女士,对人热情,之前她常来接小跳,也就和晏山打过照面,始终没有机会坐下聊天。她询问晏山的年龄,渐渐问到执业情况、家庭状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跳抢先说:“我奶奶又在帮我小姑物色对象呢,只要遇到长相不错的叔叔们,我奶奶都要问他们这些问题。”   小跳的奶奶打了一下小跳的背,不好意思地笑。小跳又说:“晏山不是单身了,我小姑没机会了。”   “这样啊,那可惜了......”   晏山也不好意思地笑,他起身,说去帮小跳买一包纸,回来后,晏山感觉小跳的奶奶看他的表情变得奇怪,他猜出小跳说了什么,小跳不是故意因为隋辛驰说这很正常,但小跳的奶奶显然不觉正常。   他们就在超市门口分开,小跳和奶奶坐公车回家,他忘记了自己本来要找晏山聊天,聊女孩的眼睛,他唇齿回荡雪糕的冰凉,对晏山挥手再见,走入热浪走入不存在女孩眼睛的公交车。   太阳正在隐退,即使它只是带走了颜色而没有带走温度,晏山依然决定骑自行车回家,他在家门口遇见一只从树丛中蹿出的野狗,给他吓得够呛,龙头一摆,骑上路边凸起处,摔下自行车,买的一袋馒头也滚出塑料袋,他捡起馒头,丢脸地逃离回家,到家才迟迟察觉膝盖痛,一看擦破一大块皮。   伤口不停渗组织液,一股脓臭,他气愤,他饥饿,他责怪那只狗,他给隋辛驰打去电话,抱怨他的遭遇,拍下视频给隋辛驰发过去。   一小时后,晏山靠在沙发上啃冷掉的馒头,看一部看了一百遍的美剧,这时指纹锁响了,隋辛驰走进来,换拖鞋,给晏山带了楼下他最喜欢吃的咖喱牛肉饭,以及药店买来的碘伏和药膏。   晏山吃咖喱饭,左腿放在隋辛驰大腿上,隋辛驰用碘伏给他消毒,他痛得乱嚎,左右扭动成一条蛇,隋辛驰握住他脚踝,说忍着点,不要到处动。晏山说可是好痛!好像有一团火在烧我。   隋辛驰说:“你干脆不要再骑自行车,每次骑都摔跤。”   “其实我读高三才学会骑自行车,在此之前我总被朋友调侃不会骑自行车,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骑也不想学,后来学会了,还能去骑川藏线,所以你不要质疑我的技术。”   晏山鼓着腮帮子咀嚼,咖喱的气味如此浓烈,他看着隋辛驰,隋辛驰挠他的小腿肚,痒,痒得他弓起脊背,去捏隋辛驰的肚子肉。   晏山说:“我会觉得不真实,跟你在一起。不久之前我还跟别人在一起,苦恼为什么我总想起你、看向你,现在就能无所顾忌地看着你了。今天小跳看见我亲你,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或许......总感觉是偷偷跟你在一起?”晏山笑道。   “你喜欢禁忌一点的?”   “什么啊!”晏山换了话题,“你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隋辛驰想了想,说:“记不清了,好像是初中吧。”   “我在小学的时候把我的初吻献给了我同桌的女孩。”晏山说。   小学的同桌是一个爱扎双马尾麻花辫的女孩,皮肤有些黑,印象中很瘦很高,晏山跟她关系很好,他们的桌上没有过“三八线”,他不揪她的头发不给她取外号,她也不骂他不暴揍追逐他。   某天她问他,你想不想知道亲嘴是什么感觉?晏山有点想知道,所以他点头。她接着说我也想知道,那我们试试呗。晏山说你知道怎么亲嘴吗?她说知道啊,电视剧里最喜欢演男的跟女的亲嘴了。她亲了他,不止一下,他觉得那是两个略带湿气的物体相互撞击、相互摩擦,他感觉到她嘴上的死皮,磨砂纸一样,甚至嘴唇位置偏了,她的上唇还击打了他的人中,对就是击打,因为他们都十分紧张,紧张导致了错乱和用力,使两扇嘴唇互相痛扁了彼此。   晏山说:“我对亲嘴的感觉失望透顶,她也是,但我们并不因为亲过嘴而羞涩,我们还是继续做好朋友,究其原因,可能因为那时我们都不懂的亲嘴的含义,亲嘴代表喜欢,也能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隋辛驰,我喜欢你今天对小跳的解释,我也喜欢你对小跳的不尴尬和从容。”   隋辛驰再次挠了挠晏山的小腿。   --------------------   明天继续见 第52章 背着他   隋辛驰陪晏山一起躺在沙发里看美剧,晏山说他看了有一百遍,隋辛驰说那他就看了一百零一遍,他背台词,用标准的美式发音模仿角色说粗口、说情话,他说粗口说情话都说出了性感。这时晏山发觉,他没怎么听到过隋辛驰用中文说脏话,生气激动他都文明骂人。晏山抱着靠枕傻乐,他让隋辛驰多说几句,可是隋辛驰后来不愿意再说,晏山听见他的肚子发出了响声。   晏山说我们去逛夜市吧,我家对面的小广场上晚上很多摊贩,他趴在窗户上朝下看,给隋辛驰指:“看见没,还有很多大爷大妈跳舞。”   有广场舞阵营、交谊舞阵营、广播体操阵营,各个阵营放着巨响的音乐声,神奇的是他们互不干扰,他们独自沉浸,还有开玩具火车的小孩儿,他们只要钻进游乐设施就没完没了了。   隋辛驰说你能走路吗?晏山说不是还有你吗,我不能走你可以背着我走。   当然隋辛驰不太能轻易背动晏山,晏山象征性地往隋辛驰背上跳就把他压垮,压得双膝棉花似的软掉了,可是他为了尊严为了爱情他又颤悠悠打直了膝盖,晏山用力搂抱住他的脖子,把鼻尖凑凑上去,非常近非常深,全部都是隋辛驰的味道,闻得他眼涩鼻酸,脊背一顺下去酸溜溜,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隋辛驰愿意背他使他感动,隋辛驰愿意背一个和他差不多高差不多重的人,并且愿意走几步试试看。   这让晏山想起小时候外婆背他,他在南公园疯玩得很累,叫喊撒娇不想再走路,外婆背他回家,他就在外婆背上睡着了,进入单元楼时他迷瞪着醒过来,外婆的背又宽阔又温热,把他的脸都烫熟了,他并不知道那是太阳烘烤的原因,总之他感到温暖感到安全充实,他开始装睡,希望还有数不尽的台阶等着他。   背一个人代表愿意给他安全,代表情愿承受他的一部分重量到自己身上,恋爱就是你拿过我的我再拿过你的。   康序然以前聚餐喝多了走不动,晏山说我可以背你但康序然不想让他背,因为他感觉被人背就是丢脸就是无能,只要他清醒着他就要自己走,他栽进了路旁的水沟、撞上了一棵树他都拒绝晏山背他,即便晏山能轻松背起他走很远。以前晏山认为这是康序然的骄傲,但他现在明白那是康序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他,他却总想要拿走晏山的一部分。   晏山跳下隋辛驰的背,隋辛驰气喘吁吁看着他,他也看着隋辛驰,他们都同时笑起来。   他们穿过马路,踏着热流到了街对面,再从密植之间的小径走出去,就到了小广场,在楼上看好像没这么多人,站在小广场上才觉得到处都是人,毕竟是个周末的夜晚,很多大爷大妈手摇蒲扇,坐在树下喂蚊子,成堆丰富的养料。   晏山得了一把塑料扇,扇面印着“男科医院,专治阳痿早泄”几个白底大字,晏山边摇扇子边大笑,他问隋辛驰小时候看过那种男科医院或妇科医院的杂志没有,外婆家里有时会摆着几本,封面的宣传语对当时的他来说非常露骨,譬如“夫妻间夜里的小秘密”、“妻子哭诉不性的婚姻”之类,再配上俊男美女画像,腹肌巨奶,伟哥广告。晏山看得脸红心跳如坐针毡,最后一页通常是几个黄色的笑话,他就看得懂这个,虽不得笑点,外公看见他读这些杂志,气得眉毛倒束,说他不知羞耻,痛批外婆,让她以后不准在街边领这些杂志回家,并当作吐肉骨头的纸垫。   隋辛驰说:“好像是有看到过,其实那些杂志不怎么色情,倒很像现在的营销号,用低俗的语言吸引人的眼球。”   晏山转了转眼珠说:“隋辛驰,你看过真正的色情片吗?”   “艺术的色情片还是无脑的黄片?”   “黄片?”   “看过。”隋辛驰坦率地承认,“不仅看过,还对着自wei过。”   晏山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隋辛驰并非长了张禁欲的脸,他长得很滥情,看上去他会有多个男情人女情人,他换情人堪比换衣服,虽说人的长相不能代表感情生活的纷乱,如今丑人也有了滥交的特长,可是有一类人,隋辛驰这样的,不得不叫人认为他花心他爱玩。晏山刚认识隋辛驰就这么想他,但认识他一天、两天......十天就绝不会再这么去揣测他。   可是看黄片,隋辛驰不像,他像不屑于看粗制滥造的、无感情的打桩活动以博得快感的人。   隋辛驰挑眉,说:“你不相信?”   “有点联想不到,感觉你是实战那一类的。”   “男男、男女的我都看过,看男女是为了证明我不会有什么反应,然后我看了男男,这的确让我兴奋了,兴奋了就要自我纾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隋辛驰目不斜视地看晏山,看得晏山莫名感觉压力。   “不奇怪,只是你太诚实了。”   隋辛驰说:“对你说性,我需要不诚实吗?”   “当然......不需要,相应的我也应该对你诚实。”   晏山流了一点汗,他想到某个深刻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有一晚失了眠,隋辛驰看出他的犹疑和吞吞吐吐,他问晏山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难不成是你是一个“黄片狂魔”,即使那样也没关系,我愿意陪你一起看黄片,然后我帮你......他不说了,他温柔地拉着晏山的手,忍笑,装出严肃,他隐约猜到晏山想说什么,他们忍耐的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每次都默契地不再继续,就算他们都脱光了,难舍难分了。   一个妥协,要的就是一个义无反顾的妥协。   晏山直白地挑明:“我没有做下面的经验,全无,真的是全无,我感觉你也没有。”   隋辛驰说:“是的,在这方面我俩都是白痴。”   晏山问:“那怎么办?要开始一段柏拉图式的恋爱吗?”   隋辛驰人畜无害地笑说:“怎么可能?我只能说顺其自然,不然呢?我又没办法强迫你。”   晏山想说你是不能强迫我,但你可以适当采取一点点强硬的手段,或许那样我就会妥协就会屈服,可以被你带领走入一个新的世界。可晏山不说,他想:隋辛驰,你自个领悟去吧你!   晏山说:“我朋友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都特别生气,他们都说我们不能这样内部消化,本来圈内的生态就不平衡,我们在一起会使生态更加不平衡。我笑死了,他们还说得那么义愤填膺,夸张地表示抗议。”   隋辛驰说:“说辞很像异性恋为同性恋感到气愤,异性恋嫉妒我们不用传宗接代,生和不生都不关我事,而他们的器官存在好像就必须诞生一个生命,诞生了还不够,还要养他,所以他们都很害怕地说你们不能如此不道德、不尊重生命,你们这样的人是为着社会和人类的灭亡而存在的。”   晏山说:“但我说人类可以灭亡了,反正我不会有子孙后代,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们死的那一天,谁要活得大义和无私无畏,毕竟我不想做伟人,贡献精子卵子就是拯救了全人类,那太虚无了太遥远了,我只想现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且明白地球还不会灭亡,因为还有很多人愿意生、被迫生,努力地不生出来就不罢休。”   晏山跟在隋辛驰后面走,拽着他衣摆的一小截,终于来到人群更密集的夜市,食物的气味流转出来了,晏山四处寻找吃的,隋辛驰吃不了太辣的东西,最后他们买了一盘寿司、一碗多醋少辣的炒河粉、一碗料多的冰粉。   他们坐在冰粉店里吹空调,吃买来的食物,冰粉滑溜地蹿进食道里,晏山正嚼着几颗弹软的糍粑,抬头看见买买推开门走进来。   买买提着非常多食物,精神不佳地站在价目表前,她没看到晏山,晏山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买买了,自从童米兰狠狠拒绝了她,她纠缠,童米兰就骂她,让她离她远点,但晏山明白童米兰觉得买买是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女孩,她优秀自由自在,没必要钟情一个变性人,何况买买钟情她或许是有点好奇的心理。   晏山发现买买瘦了很多,她以前的身材非常饱满,四肢强健,可今天她穿一件吊带,能够明显看到她前胸分明的骨头。   她点完单才看见晏山,却并不欣喜,而是立即惶恐地把提食物的两只手放到背后,似乎刻意隐藏,这样的姿态非常古怪,晏山忍不住看了隋辛驰一眼,想求得一些解答。   晏山跟买买打招呼,拉开身边的椅子,买买坐下来,不说话,一直咬着食指的指甲。晏山问她最近忙什么,她说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实习,不忙,就是干些杂事。晏山说很正常,最初都是干些杂事,一步一步来嘛,他最开始也是跟着许多导演打杂,端茶倒水的。   晏山又说:“买了这么多吃的,是和朋友一起的吗?”   买买心不在焉地摇头又点头,说:“和很多很多朋友一起吃的。”   她突然站起来,面朝店内说:“老板,我的冰粉不要了!”   说完她就扔下那一堆吃的,匆匆跑了出去,留下晏山和隋辛驰眼瞪眼,徒留无限疑惑。   --------------------   其实要写初次应该会很有趣!!可惜不能写了呜呜 第53章 食物的正与反(上)   晏山和童米兰去买买的住处看她。   那天买买走掉,没再回来,晏山给她打电话,打通了她也没接,再后来买买发来微信说她回家了。   桌上还留下一堆食物,晏山和隋辛驰吃不完,丢了浪费,干脆提着吃的上童米兰家,童米兰这翻翻那翻翻,每样东西都尝一点,就嚷着撑死了。   晏山告诉她他碰见买买的经过,并说:“感觉买买最近状态不对啊,怎么会丢了东西就跑,而且人一下瘦了那么多,穿得跟流浪汉一样,头发感觉几天没洗过了,买买不是离开了时尚不能活,出门超过一个小时就得搭配好衣服。”   童米兰说可能买买在减肥吧,上次她约买买出去逛街吃饭,咖啡她只喝无糖无奶的冰美式,不要小蛋糕,童米兰请客她都不吃,童米兰说你又不胖,明明正常健康的身材减什么肥,我怎么吃都吃不胖,瘦得丑死了,全身都是硬邦邦的骨头!买买小声说她没减肥,却象征性挖了蛋糕的一小角,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一小口蛋糕都给她嚼成水了,童米兰叹气说。后来童米兰苦恼吃火锅还是串串还是烤肉,买买说她想吃西餐,童米兰最不喜欢吃西餐但还是陪买买去了,结果买买点了一份蔬菜沙拉,整顿饭就扒拉着绿的紫的红的蔬菜,吃得愁眉苦脸。   童米兰说她要减肥承认就好了啊,我也不是说要逼着她吃饭,只要她想她减到八十斤都没问题,可她非说她没减肥,就是那天没胃口,我说没胃口你还硬撑着跟我来吃饭,她说米兰姐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会。旁边程满满听了,不乐意好半天,说买买这属于心理有问题。   隋辛驰说买买可能有ED,晏山说什么是ED,隋辛驰说就是进食障碍,厌食或者暴食,他感觉买买像厌食过后受不了又暴食,桌上的食物就是证据,他们看见她提着那么多吃的,无精打采像被食物绑架,或许她根本有没一起分享食物的朋友,她只是想一个人就把他们四个都吃不完的东西解决了,这让她羞愧、自我厌弃,所以她逃跑了。   来找隋辛驰纹身的一个女孩跟他聊天,说她有ED,最开始每天吃三个苹果,后来一天两个、一天一个,最后苹果没有了,她只喝水,她非常瘦,瘦到隋辛驰的胳膊是她的几倍,他有点不敢给她纹身,怕她晕在他的针下,女孩却指着满背的纹身说没事啊,她太饥饿了,活着已没有了生机,纹了身她才感觉活着。她表示还要继续减肥,因为她的梦想是当模特,当模特就必须瘦,就必须摒弃食欲。   连食欲都掌控不住怎么掌控人生,食欲如同性欲,她可以扼制,最好摧毁了。   晏山和童米兰都担心买买,他们敲响买买家的门,等了很久才听到脚步声靠近,又远离了一会儿,买买开门,她的嘴唇亮晶晶,眼角微红,衣领处有水痕。   她说你们怎么来了,请进请进。   买买毕业后搬出去住她的小屋,一厅两室,房子不在主城区,但她在主城区上班,每天通勤一个半小时,坐五站公交再转地铁,但她不想跟爸妈住,她迟早是要把未来女友带回家的。   买买的家庭比较传统,虽说父母宠爱她,最大限度给了她选择的自由,可是性取向这件事她不敢跟他们讲,他们肯定无法接受的,父母已经开始为她物色相亲对象。买买疑惑不解,父母不对她的成绩有要求,也不干涉她交友,她自己选择大学选择专业,再选择工作,可是他们就是让她结婚生子,做贤妻良母,说这才是人生的应有面貌。   晏山和童米兰换拖鞋,进到屋内,晏山看到客厅墙边堆积着许多外卖袋,辣的甜的各式各样,室内食物的气味还未彻底消散,   童米兰尿急,忙着去卫生间,买买有点想拦她但没拦住,她让晏山坐沙发,自己则坐在他侧边的摇椅里,晃上晃下,待卫生间传来冲水声,她才掀起眼皮,站起来。   童米兰严肃地走出来,买买罚站似的站在她面前,低头,眨眼睛。   童米兰说:“钱慧雯,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催吐。”   买买一径低着头,她以为她不看任何人,童米兰就能饶恕了她。买买说:“你......你凭什么说我催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催吐了。”   童米兰说:“我没看见,但我的鼻子闻出来了,卫生间还有根筷子,而且臭死了!”   是食物腐烂的酸臭味,有点像发酵的酸奶,隐隐约约的,童米兰鼻子灵,她什么都闻得出来,闻出来就猜出来了,只有呕吐物会有这种烂透酸透的气味。   童米兰指着墙边的外卖袋:“你一个人全吃完了吗?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吃得完,除非你全部吐出去!”   买买说:“我不能吃了好几顿吗?”   “我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你不要撒谎了,催吐对身体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带你去医院看医生,钱慧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想要胃酸腐蚀你的口腔你的牙齿吗,你的脸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肿你明白吗?到底谁说你胖了,我要去把那人的脸扇肿,舌头给他拔了,钱慧雯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你不论胖瘦都漂亮。”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啊,我就要把吃了的东西全部吐出去怎么了,我吃一口吐一口,我还要继续糟蹋食物。你肯定觉得我特别恶心,像个神经病,可我就是没办法和食物正常相处,我做不到!这辈子我就和这个死敌纠缠不清了,我节食再暴食再节食,他妈的我被禁锢住了!”   晏山被买买痛哭流涕的模样吓住了,他手忙脚乱扯来卫生纸,要给买买擦眼泪,阻止剑拔弩张的两人吵起来,可买买推开他的手,抬手擦眼泪,她右手的手背上,中指和食指连接处有一道月牙型的红痕,像伤疤。   童米兰劈手夺过买买的手,问:“你催吐有一段时间了?”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你管不着我!”   “好,我不管你了,我是闲得没事做才来找你,有病才推了一个纹身,钱都他妈的不赚了!反正我马上去泰国了,懒得再来管你找你,你好自为之吧。”   童米兰被气走了,重重摔门而去。买买抽噎着:“烦死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样,肯定特别丑、特别不堪。”   晏山说:“没有,她是担心你,等她今晚气一消肯定又要来找你,你知道她是刀子嘴。”   买买跺脚,说:“我不想她看见我这样。”   “买买,为什么要催吐呢?你并不胖啊,非得要减到瘦骨如柴才叫好看吗?”   不知不觉的,晏山身边每个女孩都在吵嚷着要减肥,她们惶恐地用软尺量腰围、腿围,称体重秤,照镜子,一丝波动都不能容忍,吃西蓝花、生菜、鸡胸肉,恐惧米饭等一切碳水,用APP记下从口入的食物,精准地计算卡路里,她们的人生是数字是热量的简单相加。   他给朋友过生日,送蛋糕,她吃了一块焦虑得恨不得去跳楼,说好罪恶,明天又要吃一天水煮菜。老天,那不过是一块小蛋糕,它杀不了人。   晏山知道不能全怪她们,因为有一堆人等待着、凝视着她们的消瘦,盼望她们弱不经风以便更好压制她们,抓住她们纤细的手腕就让她们无处遁逃。他说我爱你的娇小,我要保护你,我要帮你搬重物、做累活,然后我会在某天打你,但是你根本反抗不了。   买买说:“你不知道,食物有时候是我能找到唯一快乐的方式,但当所有食物都积压在我的胃里时,我感觉到了我的无能,以及脂肪在我体内迅速滋生的恶心,于是我就想把所有东西全部吐出去,这才能找到一丝安慰。我不是刚开始催吐了,我和进食障碍作斗争已经很多年了。”   买买高中时交了第一个男友,小帅,爱玩,他主导他们的爱情,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买买没经历过情啊爱啊,她珍惜他,某天他说钱慧雯,我觉得你最近有点胖了,你看你腰上的肉好软好松,还是别穿紧身衣了吧。她应该置之不理不屑一顾,可她毕竟年轻,她把这些话放进了心里。   从小她不算胖也不算瘦,正常长大,偶有逢年过节长肉时刻,但没人说她胖。她初次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桶状的,没有弧度的腰,粗壮的手臂,走起路来肉会晃的大腿,反手摸不到肚脐,锁骨也盛不了硬币。她不胖可是她为什么不能瘦呢?   她备受打击开始减肥,节食,不吃碳水,于是她瘦了,一米七,减到体重只有九十斤,月经消失了,饥饿和不满足掌控了她,她开始易怒易激动。这时男友说钱慧雯,你现在也太瘦了,瘦得胸都没有了,我抱你,你的骨头硌得我好痛,我们分手吧。   买买伤心欲绝,她更彻底地拒绝了食物,八十斤、七十斤。那真是一具行走的枯骨,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被骨头顶着往外凸,皮底下没肉只有骨,走上街小孩见了她,立刻就吓得躲到爸妈身后去,哭着喊着说她是白骨精,要找孙悟空棒打这个妖怪。   她迷恋饥饿,每当饥肠辘辘,胃空得不能再空,她就感到自我的某种纯净,她被净化了,身体的轻盈好似让她长出了翅膀。   但没有食物她就没力气,没力气她就更不能咀嚼和吞咽,上不了学出不了门,因为走几步会头晕气喘心狂跳不止,随时随地眼前都发黑要晕倒,她掉头发,两只眼珠凸得像烂鱼眼。之后她真的晕倒,在家里上个厕所直接从马桶上跌下来,瓷砖撞破了她的额头,鲜血糊住她的睫毛。   妈妈在医院里声泪俱下,求她接受治疗,在医生的帮助下她开始缓慢地进食、增肥、输营养液,妈妈陪她聊天和下楼散心,她养出了一点踏实的肉,以为和食物迎来了平和的结局。   她恢复健康体重,回学校继续上课,来到高三,学业繁重,她绝非天生聪颖的类型,读书全靠刻苦用功,可半年住院生活到底耽误了学业,她熬夜学习,无论如何都在中游挣扎,恨透了考试和习题,那时候她开始暴食,不吃东西就不能安心地做题,一道数学题她要吃好几包薯片才不慌张。   她害怕别人发现她无法抑制食欲,食堂里和朋友吃饭她装没食欲,吃几口,转头午休在学校小卖部买几大袋的零食,躲到阶梯教室后边偷偷地吃,边吃边哭,骂自己猪一般进食,常常是一口没咽下去,手又去抓另一种食物,浆糊都堆在嗓子眼,靠饮料顺下去,吃到最后是机械式的,尝不出来味道,手抓着抬着塞着,肚子涨着,随时像要爆炸,她的肢体迟早要四分五裂飞出去。   晚自习回家继续点外卖,等父母都睡了偷摸着开门去拿,她可以一晚上吃两个汉堡、一份炸鸡、一碗拌饭,无数甜品面包,她也不明白自己有限的身体怎么能塞下如此巨量的食物。   吃完了她去卫生间催吐,刚开始她吐得不顺利,很恐惧,怕食物从食道反转的轨迹,似乎她将迎来灭亡,她拼命用指头往喉咙里扣呀挖呀,如此憎恨这个被撑得鼓鼓囊囊的东西。听说喝水能更好吐,咕噜咕噜喝下几大杯白水,继续吐,终于她吐出第一口,腐臭味轰击着她,油膜漂在马桶里,可是她到底迎来了胜利,此后就吐得容易了,她掌握了技巧,鼻涕眼泪融在一起往她胳膊上流淌,她吐啊吐,看到糜烂物里有今晚偷吃的、未消化完全的残渣。   每次吐完她去漱口,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通红,睫毛湿润,两颊浮肿,她的牙齿被胃酸腐蚀了,好像软了碎了,她有一瞬间地不认识自己,怎么会有人像只野兽一样不停地吃,不停地吐,她的身体成了一座垃圾场,使劲地被垃圾砸。   躺上床她回忆今天吃过的每样东西,细细地分门别类,每当这时她又懊悔自责,痛斥自己的无用失控。   她不给任何人说,朋友从不知晓她午后和夜晚的秘密,一个月她胖了十几斤,她们都疑惑,分明也没见她吃多少东西,怎么会胖?她害怕别人一见她,就说你脸怎么圆了这么多,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又开始节食,疯狂运动,瘦掉二十斤,节食后又是一轮新的暴食。   直到上到心仪的大学,交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买买爱上亚文化、听摇滚,没日没夜地跑音乐节和摇滚现场,充实得和食物和解了,她恢复到了正常的体重。   她错以为这和解是永久性的。   --------------------   买买是我身边许多女孩,甚至是我自己某段时间的真实写照。希望老婆们都能好好吃饭,不要被错误的审美所绑架。“切记,那只是食物,不是爱”! 第54章 食物的正与反(下)   晏山把买买抱进了怀里,他感受她的颤动也感受她的绝望。   他一直认为买买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她爱憎分明,喜欢笑,有用不完的活力四处跑,她不让她的生活无趣,所以她擅于发现生活中的乐趣,哪怕是一小点。她喜欢童米兰她就勇敢地表达追逐,这让晏山在某种程度上和买买有着共鸣,如果有妹妹他真希望是买买这样的,他把买买看作妹妹,他心疼她。   买买环抱着膝盖,靠在晏山的肩上,她还在流泪,泪水是那么无休无止,晏山的肩膀都湿透了。   “工作太累了,我们的老板喜欢对女员工动手动脚,他甚至动到了我的头上,可是现在要找工作好难好难,我真的不想放弃这个工作。每天上班还要看公司前辈的脸色,接任何一句话都要左思右想半天,如果他们摆出不好的表情,我就要内耗一整天我哪里做得不对。我忙却根本不知道具体忙了些什么,没时间看音乐节看现场,连摇滚都没时间听了,我是一具行尸走肉。”   买买继续说:“还有童米兰这个蠢女人,我都把我的耳朵打成了筛子,她拒绝我一次我就去去穿一次孔,穿孔真令人上瘾啊,那种自发选择的痛苦给人活着的意义,就算这样她还是笑着和我说:钱慧雯,你是我的好妹妹。谁想当她的妹妹,可是我又拒绝不了她对我好,带我出去玩,给我买衣服鞋子、漂亮的饰品,她给我穿衣服好像我是她的洋娃娃,我真愿意变成她的洋娃娃。那个程满满,有什么好?长相普通性格又臭又粗鄙,就因为有一根“香肠”吗?”   买买伸食指比了个“1”,说:“现在科技很发达,假的比真的还快活,她根本不懂,女人才更懂女人哪里舒服,等她去了泰国完成最后的手术,她肯定就更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哼,男人都是臭狗屎。”   晏山说:“喂,不要忘了你正躺在一个男的肩膀上。”   买买道歉:“对不起,你除外。”   “隋辛驰也除外。”   买买露出鄙夷的眼神:“你现在已经这么光明正大地偏袒他了?”   晏山说:“最近都没有和你见面,所以忘记告诉你我和他在一起了。”   买买捂住了嘴:“什么!你竟然追到了他,那你们是双双出轨了?”   “首先,我们没有谁出了轨。其次,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是我追的他而不是他追的我,虽然的确是我先一步图谋不轨。”   买买说:“我真羡慕你,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上周末我妈妈还让我去见一个她朋友的儿子,海归,刚回国,家里条件不错,人有点胖,个子比我高一点,我妈都不敢给我看照片,只敢支支吾吾地说,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啦,至少人老实。拜托,我一见老实男,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晏山安慰买买,但又觉得没什么用处,买买爱她的妈妈爸爸,就不能和他们永远地切割。他只能理着买买的头发,给她编麻花辫,编了又散开,散开了再编。   从买买家出来,晏山去找隋辛驰,但隋辛驰正在给人纹身,是个小面积的图案,到了打雾的阶段,晏山就没打扰隋辛驰。   童米兰也在店里,给人穿脐钉,表情不爽得要命,把穿钉子的小姑娘吓得够呛,说话都有点抖,晏山还安慰人家,跟她开几个玩笑,她才没那么紧张。   穿完,童米兰摘了手套,扔进垃圾桶里,说:“明早不拍了,心情不爽。”   “行行行,依你。”   童米兰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走之后,她是不是骂我呢。”   “你管她骂不骂你,你不是说不管她了吗?”   “哦,我真的不想管她了。”   “有时间带她去医院看看吧,这是心理问题,应该找专业的人士治疗,而且她最近压力也挺大的,你别怪她了。”   童米兰眼圈红了,说:“谁怪她啊!我是心疼她,你说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能好受吗?身体迟早要出大问题,你都不知道卫生间那个气味,肯定吐了特别多。”   晏山心里也难受,一时没说话。   穿脐钉的女孩站了起来,说:“你们有朋友催吐吗?之前我有个朋友也有催吐的习惯,后来看了医生好多了,你们要是需要,我问问她是哪家医院的哪个医生。”   天,晏山以为催吐不是一件常有的事,现在发觉催吐好像成了件很寻常的事。   童米兰表情缓和了,说:“行,你一会儿发我微信上吧,谢谢了啊。”   等隋辛驰忙完,晏山和他出去吃晚饭,他们找了家东南亚料理店。   菜端上桌,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打抛猪肉饭、青咖喱牛肉、虾膏炒空心菜,难以想象有人吃了饭,再强制性吐出去。   晏山感到一种庆幸和知足,为了他能够正常地、平和地与食物共处,食物就在这里,它等着被人吃掉,不会逃离,只需要和它慢慢地相处。   他对隋辛驰讲述了买买的进食障碍,隋辛驰说他能够理解买买,进食障碍有时并非自我的选择,而是凝视下的产物,凝视迫使她和食物敌对,让食物成了攻击她的武器。   隋辛驰说:“买买很可怜,畸形的审美更可恶,而且非常变态。”   晏山说:“对,所以今晚我要多吃几碗饭,抗争!”   --------------------   明天不见了! 第55章 我在乎你   “你这放的歌不好听,连我的蓝牙吧,放我的歌。”   隋辛驰没抬头,手中的纹身机也没停顿,打算无视此人要求,谁知此人以为他没听见,更大声地又重复了一遍。   隋辛驰正按着他的胳膊割线,等了一会,才说你连吧。   闻言,嘻哈男一伸手,一摇摆,腕上的绿水鬼晃了晃,他开始选歌了,AKA开头,票子妹子车子穿插,辅以夸张拟声词,网络热门采样,他沉浸了,不断热情跟唱。隋辛驰不得不承受住污染,说:“别乱动,线要歪了。”   没人愿意毁皮,嘻哈男老实了一些,和隋辛驰搭话:“哥们,听过这歌吗?”   “没听过。”   “没听过?这歌霸占了好几个月的音乐榜单第一,你竟然没听过?”嘻哈男补充,“我唱的啊。”   隋辛驰淡淡回复:“我必须听过?”   “你不认识我?”   “我必须认识?”   嘻哈男沉默了,他在愤怒和忍耐之中抉择,最后他考虑到隋辛驰正用针头对他的皮肤戳戳弄弄,以及他等了半年才成功预约到隋辛驰,于是他只能轻微地表达嘲讽:“你挺拽啊。我是听很多朋友都提起你才来找你纹,等会你可以跟我合照,发个微博当我免费帮你打广告了,我两百多万粉丝能给你店里招来不少生意。”   他话中有话,暗示隋辛驰对他态度好点,他能一晚写出一首diss曲发布,之后他的两百多万粉丝可不是吃素的,纹身店别想开了,不也是靠着名人效应才出名的,也能靠着名人效应衰落。   隋辛驰懒得理他,实在很想让他闭嘴,这人是熟客介绍来的,本该再等上半年,他加了双倍价钱,隋辛驰有些后悔为了金钱折腰,他一边后悔一边纹,想找一副耳塞。   之前一个女模特找隋辛驰纹身,纹了几分钟,隋辛驰手上搓出来一把灰泥,想来也是靠外貌吃饭的人,隋辛驰始终不懂她怎会如此不爱干净,相比嘻哈男只是精神骚扰,还算可以忍受。   这时小然上来了,他是嘻哈男的粉丝,想说纹完能不能合照,嘻哈男高傲地点头,可算找到供他施展魅力的人,立即和小然攀谈起来,说起他读高中时就自己创作歌曲,并在学校成立了一个说唱团体,泡录音室,跟另一个说唱团体展开水深火热的diss,一周内发布十首diss曲目顺利diss趴下对方,奠定团体地位。三年大学后他发布了第一张专辑,花费不菲,一炮而红,此后追他的妹子灿若繁星可他甩都不甩。   “你也知道的,我们搞说唱的不需要长得帅,只用五官周正,就有一堆美女送上门来了。”   他扭动了一下屁股,牛仔裤边缘更向下,露出一截ck内裤的标志,显然谈及此他更是得意,他说前段时间某女网红约他出去开房间,被他拒绝了,毕竟他是有女朋友的人,并且非常专情。   小然的表情渐渐很窘,听得抓耳挠腮,神游天边,嘻哈男也不管小然听没听,总之是有一类人,热衷于讲自己故事,擅于打断别人和自我崇拜。终于隋辛驰解救了小然,让他下去工作。   小然跑了,嘻哈男嘴上也不停,说他晚上要办一个party,请了许多网红帅哥美女,他掰着指头念名字,选商品似的悠哉,还问隋辛驰来不来,他是把隋辛驰也视作喜爱这类party的人。隋辛驰摇头拒绝,他就说不用担心,来的人口风都很紧。   “你知不知道换妻?前段时间在party上有个娱乐公司的老总跟别人玩换妻,结果老婆被别人搞出性病,弄得他也染上病,这在圈里都成了笑话,我操,你说这帮有钱人多会玩?还有个老总搞男人,玩窒息,他妈活生生把一个小模特搞死了,晚上他也要来,为了他我叫了一堆长得特俏的玩屁股的。”   隋辛驰在心里狂翻白眼,很想朝他吐唾沫,叫了小然上来做后续护理工作,他到院里去抽烟,觉得耳朵怪痒,想必因为听了太多脏东西。   后来嘻哈男走了,小然来和隋辛驰一起抽烟,沉默良久,才说:“都他妈是人设啊,我要立刻把歌单里他的歌全删了。”   隋辛驰语重心长:“长点心吧你,追星有风险。”   况且他的那些歌简直是大便。隋辛驰没好意思直接告诉小然,他怕伤害了小然的自尊心,而且音乐的审美是多元化的,高雅和低俗不能靠他来界定,但隋辛驰还是向小然推荐了几首歌,来补充他歌单里大便的流逝,期望小然善待自己的耳朵。   小然说他想剃光头,并在脑袋上纹上刺青,他问隋辛驰可不可以给他纹,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的长相太温和太普通,而他想要凶狠一点特别一点。隋辛驰说可以啊,只要你考虑好就行。他想小然是一个可爱的男生,一个费尽心思想要看起来凶狠的人,恰恰证明了他会永远温和。   隋辛驰在晚上接到应淮的电话,应淮在电话里哭,使劲地哭,隋辛驰等他哭完,他抽抽噎噎地又开始道歉,说对不起隋辛驰,对不起珠珠,对不起他养死的猫咪,对不起天地也对不起花草树木。隋辛驰听出不对,问应淮在哪里,应淮说他在一个房间里,他也记不清怎么进了这个房间,有个男人带他进来的,他进来发现里面还有几个男人,他一进来他们就开始吻他,吻着吻着有个男人就用鞭子打他,还用绳子勒他,他求饶痛哭都没人理,后来他就晕过去了,醒过来他就给隋辛驰打电话。   “你先冷静下来,需不需要我报警?”   “不用报警,你能不能来接我?我在一个party上......”   隋辛驰想起嘻哈男,嘻哈男口中的窒息和死亡,他那充满鄙视和恶意的语气。   他联系嘻哈男带他进别墅,别墅那么多的房间,隋辛驰一个个地找,终于在二楼的某个房间找到应淮,他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房内的灯光特别得暗,但他脖子上的勒痕,以及鼻翼边的粉末却那么清晰,他看见隋辛驰像看见救命稻草,要来碰他,但隋辛驰躲开了。   隋辛驰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一个年轻男孩被灯光惊扰,不耐烦地从应淮身边坐起来,见床边站着的隋辛驰,揉揉眼睛说:“哥,你等我睡会儿再继续呗。”   隋辛驰指着应淮,问年轻男人:“他是自愿进来的,还是别人强迫的?”   年轻男孩回忆了一下,说:“王总带他进来的,我看他挺配合的呀。哥,你是他男朋友呀,我们就是玩玩,可没别的意思啊!你也别太怪别人了。”   隋辛驰只是冷着脸,对应淮说:“穿了衣服,走。”   说完他不等应淮,转身朝门外走,这房间内的一切,凌乱的衣服、奇怪的气味和体液都令他十分作呕,再多待一秒他都会马上吐出来,他加快脚步,想要忽视别墅中看到的缠绵的男女,那些被欲望所彻底支配的躯体,臭气熏天的群体狂欢,一个退化了的野蛮的时代,他只想快点逃脱。   应淮连内裤也没来得及穿,套了不知谁的衣服追出去,跟在隋辛驰的后面。他懂得在今夜,他和隋辛驰的关系完全地毁灭了,连儿时的情谊也不会剩下,他越想越恐惧心悸,几乎跑了起来,他看见刚才用鞭子抽他的王总,他站在泳池边,朝他暧昧地微笑,脸边的肥肉油亮晃动,他赶紧闭上眼,又睁开,追随隋辛驰的背影,干净的结实的,一如从小到大他追逐的模样,他再也追不上了。   隋辛驰先上了车,应淮开了副驾驶的门要坐进去,隋辛驰阻止了他:“你坐后面吧,以后晏山会坐前面。”   “你是嫌我弄脏了他的专属座位吗?”   “我不想看见你的脸,应淮。我带你走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王总玩死过人,但我希望你能活着。”   “我不认识他,那时我喝多了......”   “你嗑多了还是喝多了都不关我的事。”   隋辛驰将应淮送回家,珠珠已提前接了电话在门口等候。应淮迟迟不愿下车,他一声不吭缩在后座,头靠车窗,隋辛驰在车外站了几分钟,终于打开另一边车门,把应淮拽下车。   隋辛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以后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你想要怎么作践你自己都是你的自由。”   应淮轻轻说:“你说你不放弃我。”   “不放弃你的前提是你不自我放弃。”   应淮说:“你记住你说的话。隋辛驰,我死也不让你忘记我。”   隋辛驰开车走了,他站在家门口,才想起今晚约了晏山来家里,推开门,客厅的落地台灯开着,晏山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睡觉,冷气把他的头发吹得一翘一翘,他睡得那么安静,睫毛一动不动的。再没有比此刻更让隋辛驰感到安心,他傻傻地站在桌边,眼睛不眨地看晏山睡觉,好像已经这样站着看他看了有许多许多年,期间他不吃不喝就如此地看,看着也在心里画着,直到闭眼后,眼前的血红中也印着他睡着的样子,他看啊看啊,长出了胡子和白发,牙齿松动、内脏衰竭,他一哆嗦,满腹的柔情激荡着。   隋辛驰坐过去,晏山就醒了,先是哼唧了两声,耸动鼻子,再然后就睁开眼坐了起来,用尚且混沌的眼睛对着隋辛驰。   隋辛驰把头埋进了晏山的怀里,总算闻到正常洁净的气味,舒心地叹气。晏山被他的气息弄得很痒,小声地笑,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一回家就这么黏人。晏山落下零零碎碎的吻到他耳朵,他们面对面坐着,隋辛驰完整讲述了今晚发生的事。   晏山变脸了,立刻止住笑容,松开了缠在隋辛驰身上的手,他说你为什么要去接他,他去那种地方遇到危险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他还好意思叫你去接他,我光是想到那场面就非常恶心。   “隋辛驰,你还是在乎他的,对不对?即使这种在乎与爱情无关。”   “我真的不会再管他。”   晏山有时非常懊恼,关于隋辛驰和应淮过去的许多年,虽然他嘴上说过去是尘埃当下才重要,可并不能否认他嫉妒应淮了解隋辛驰的过去,所以他总是还能够牵动隋辛驰的心,而隋辛驰只要接触到关于应淮的任何东西,他都会变得不快乐,如同现在这样,这仿佛是晏山无力改变的。   晏山越想越气愤,尤其面对隋辛驰的低落,他说他要走了,亏他还等隋辛驰这么久,等得都睡了一觉。   隋辛驰拉住晏山的手,不让他走,他抱他的腰,捏他的指,他应该说一些挽留的话但他说不出口,似乎缺少底气与理由,或许在今晚他要放走晏山。他看着晏山离他远去,关上门,扔给他一个空荡荡的屋子,他感到胃部的恶心,好像又闻到一股腥气。他后悔了,他应该从今晚起就不再在乎应淮的生死,生死都是既定的安排,对不对?应淮拿死威胁他,又有哪一次真的做到。   隋辛驰穿上拖鞋,想起身,但门响了,有人按密码开锁,晏山走进来说他手机忘拿了,他拿了手机,走出去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隋辛驰,倒着向后退,停下,再前进几步。   “下次他就算打电话来说要上吊跳楼跳河你都不管了?”   “不管了。”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不开心。”   “我知道。”   隋辛驰握住晏山的手腕,一扯,晏山倒在他的怀里。隋辛驰用力亲晏山的嘴唇,他脱他的上衣,解他的皮带和裤子纽扣,他抓住他的两条胳膊锁在背后,将他翻个面,他轻微地抗拒可隋辛驰按住了他的抗拒,隋辛驰用膝盖抵住他的腰,他像条鱼似的扑腾可隋辛驰觉得这扑腾是忐忑的活泼的期待的,在他的耳朵边,隋辛驰咬他蹭他,说我谁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晏山说如果我不上来找手机,是不是你真的不会来追我了。他咬紧牙齿地说,用锁在背后的手揪隋辛驰大腿的软肉,他揪得越狠,隋辛驰就咬他越狠,然后他又用头猛撞隋辛驰的下巴,两败俱伤。   “我会追到你家去。”隋辛驰从后面抱紧晏山,他的恶心他的不适都逝去了,他拥有的是怀里发烫跳动的身体。   “你撒谎。”   “我不撒谎。”   隋辛驰在扭动和疼痛中,终于拽下了晏山的内裤。 第56章 未来的一万种可能   晏山没想到康序然能主动联系他,电话里,康序然说想和他一起吃个饭,还有谭兹文,所以晏山答应了。晚上他准时抵达他们曾经常去的火锅店,位置还是靠窗,临着街。他们以前聚会,找不到吃的就来这儿,谭兹文会带男朋友,时常换不同的对象,对面却一直坐着晏山和康序然,他们用着一套话术——从没见过谭兹文这么喜欢一个人,说完又十分愧疚。   晏山总觉得这样的场面会永久地持续下去,现在换他坐在谭兹文身边,康序然的身边空落落的,他有些感慨。   吃到一半,康序然说医院组织援非,他递了申请上去,已经通过,大概下个月就出发。   晏山的筷子夹着毛肚戳在沸腾的红油里,热气之外的康序然脸通红,脖子也红,表情却平淡,晏山顿了顿,伸着手望向谭兹文,他明白谭兹文是知道的,可谭兹文没再对晏山提起过康序然,他巧妙地在一对分手的情侣中找到平衡,成为不讲两方坏话的好友,晏山忽地就佩服了他。   晏山没有夹稳毛肚,毛肚立刻消隐在滚滚红油中,他走神了,白烟中筷子好像弯折了。他问康序然要去多久,康序然说两年吧。然后晏山就找不出要说的话,谭兹文举起酒杯:“祝序然一路顺风。”   他们碰酒杯,碰得非常响。   菜吃完了,他们关了火,坐着喝酒聊天,火锅店吵闹,说出再不该说的话好像都能被吞噬,所谓说完就忘记。他们像以前那样谈熟人,谈自己的生活,又默契地避开某些敏感的部分。谭兹文讲他学生的那些趣事,大学生的事总是说不完的,他们把老师当傻子,老师也把他们当傻子,三人凑在一起大笑,属康序然笑得最大声,但晏山总感到这大笑里藏着怅然,难道因为这是离别前的团聚吗?   康序然常常不喜欢诉说,他喜欢充当倾听者,现在他还是听。晏山说他最近在拍一部纪录片,主角是一个跨性别者,也是一个纹身师。他用“也”这个字,谭兹文就不笑了,搅碗里凝固的油,康序然也低着脑袋。晏山抖落烟灰,抽了一口,决心要继续说下去:“她是隋辛驰店里的纹身师,我马上要跟着她去一趟泰国,做手术。”   童米兰说,她庆幸她答应了晏山的拍摄,摄影机会记录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如果她能活到六十岁,她会在六十岁反复回味这部纪录片。   谭兹文说:“我一直觉得那手术好神奇,毁灭一个本身拥有的器官,再去凭空塑造另一个相反的器官。人为了成为心中真正的自我,能这么坚定和执着,简直不可思议。”   康序然说:“这种手术会恢复起来很困难吧,对她以后的人生都会有影响,她的体质会变得非常弱。”   晏山说:“她说不做手术,就算活到一百岁,也跟死了没区别,做完手术能活一天她也觉得值得。”   谭兹文去结账,他还走出去抽烟。桌上剩下晏山和康序然,说话声止住了,康序然盯着街边卖米花糖的婆婆,觉得大牙很酸痛,忍不住用舌头使劲摩擦。   晏山问:“怎么突然就想到要去援非?你不是最受不了艰苦的环境。”   康序然说:“不喜欢现在这个熟悉的生活,走到哪好像都能回忆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又没办法直接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我也不小了。”   晏山尽量地笑:“我不愿意背锅啊。”   “不是让你背锅。我只是烦透了所有人都故意在我面前不提起你,还有你那个新男朋友,你都不知道上次小杰不小心说了你的名字,其他人表情比吞了苍蝇还精彩,又是递眼神又是转移话题,乱成一锅粥,我想说难道我是傻子吗?不提你难道你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吗?这样做没有意义,我想远离你们,到一个真的不会有人提起你的地方,我想我能够在那里放下你,还能离我爸远一点。”   康序然继续说:“我爸很开心我们分开,立即想要介绍女孩给我,但我妈却很失落,她很喜欢你,我都感觉她更想认你做儿子。”   晏山说:“太夸张了。”   “我想我们曾经是合适的,不然为什么能够在一起这么多年,身边的情侣不断在分手,像谭兹文,前任众多,归来仍像个恋爱新手,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总分手。我庆幸遇见了你,真的,晏山,我感觉我特别特别的幸运。只是人会变,合适的人在某一天就不再合适了,分手那晚我说了许多违心的话,我其实清楚你不会背叛我,我知道你和他是在我们分手之后一段时间才在一起,大概我那时只想让你愧疚,有时候对着最爱的人说出的话反而最难听。我要说对不起,很多事上我都要道歉,以前我憋着不说为了我的自尊心,可自尊心算什么呢,你从来都给了我足够的尊重。”   康序然说他翻过隋辛驰的微博,他甚至看了网上能找到的隋辛驰参赛的视频,他花了整晚的时间看,最初就像魔怔了一般,研究隋辛驰的相貌、身材,推测他有怎样的家庭和性格,像很多分手后受情伤的人那样,悔恨嫉妒痛哭咒骂。康序然说到此,笑了笑:“我思考、反省,你到底会喜欢他什么。”   “你想到了吗?我喜欢他的地方。”   康序然摇头:“想不到,如果想到了喜欢上他的人就是我了。但他或许是目前最适合你的人,不过万一在某一天你们也不合适了呢?”   “人和人的爱不就是磨合的过程吗?或许他会变我也会变,但现在的感情是真实的,如同我们曾经的感情也是真实的。为什么非要去假设以后,我只知道明天、后天、下一周我也会和他在一起,也依旧会喜欢他。”   “我有时候会讨厌你的体面和诚实。”康序然哽咽了,眼眶闪烁,他迅速地偏头,使劲睁着眼。   谭兹文回来了,他不知躲在哪里抽了许多支烟,作为朋友,他也没有资格评判两人的感情,外人怎么会懂得呢。   晏山看了手机一眼,说:“隋辛驰要来接我。”   谭兹文推他:“不是吧,有点过分了。”   晏山说:“跟前任吃饭不需要跟现任报备吗?他说他会来接我,如果拒绝是不是就显得心里有鬼。我的心里很敞亮,康序然,你的心里也是敞亮的,所以你才能叫我来吃饭,你放下了你也接受了。”   康序然没有说话,只是笑,那笑还是有怅然,可能多了释怀,晏山看不清,这只有康序然自己才清楚。他说晏山啊,我感觉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也没有心思再花五年时间让别人了解我。晏山也笑,不回答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晏山透过玻璃窗,看见街对面站着的隋辛驰,在一棵茂盛的树下站着,他也看晏山,不看其他任何人,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被拉扯成一长段的色彩,是不成型的衣服裤子鞋子,而只有他,是晏山眼中完整的人。晏山对他笑,敞开整洁白净的牙齿,耸动柔软的脸颊,他没有要走近,他就在那树下等着他,晏山在这里坐多久,他会等他多久,像现在对过去的一种凝视,现在等着你对过去说再见,等着你投身他的怀抱,抱着你牢牢地抱紧你。   来之前,晏山说隋辛驰,康序然约我吃饭,你说我去不去?隋辛驰说我不想让你去,可是我又不想成为一个小气的人,我给你信任和选择的权利,但我必须去接你,让他看见我,看见你们过去的爱情消亡而你已迎来了另一段感情。晏山第一次知道,隋辛驰吃醋的样子。   他真正和康序然作了告别,这告别是完整的正式的,他也坦然接受了对康序然离开的不舍,这不舍也正是告别的程序,是最自然的情感。他当然会怀念康序然,怀念他们在一起快乐的日子。   康序然说得很对,或许在某一天隋辛驰也会变得不再适合他,但那又如何,未来的一万种可能中的某一种可能,怎能阻止晏山此刻站起来,奔向隋辛驰呢?   --------------------   没想到我也是成了甜文写手 第57章 童伟强(上)   女人体态丰腴,胯跟肩一般宽,仿佛全身的力都放在那胯和臀上。她肩背有些弯曲了,走起路来却很有力,一双布鞋踏得泥泞路全是深坑,她转头,催促身后的队伍快些,不要误了时间,说话间,她耳朵上挂的金耳饰晃到鬓边,被汗水粘住了,她不耐地伸手移开,瘪了瘪涂得乌红的大嘴唇,两边嘴角像要裂到耳后去。她一翻漆黑的眼珠,继续往前赶。   一行人穿过小路,左拐右拐,来到一片小山坡上,山坡上竖着几座坟堆,零散杂乱,远处望,不过像落在泥地上的岩石。女人在坟堆里穿行,最终停在最为气派的一座坟前,向后一招手,两个抬着椅子的男人走上前,将两把椅子放在坟前,女人点点头,再将两件血红的喜服搁在椅子上,用手理顺,紧接着,女人命人在椅子后方挂上两面一尺多长的幡旗。她嘴中念念有词,又是瞪眼又是摇头晃脑,嘴唇张得是更凶悍了,吐气吸气好像要把这坟前杂草都吸纳进肺,念完一长串的咒,她看向那两面幡旗,其中一面幡旗动了动。   “新郎很满意这桩婚事,但新娘还有点犹豫。”女人对着后面一个老头说,“童老汉,把你女儿生前的东西烧一点过去,我们给她讲讲这结婚的好处,说通了就对头了,主要是要打消新娘的疑虑嘛,也不难。”   闻言,童老汉赶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女儿的一本书,书已经皱巴巴的,边角蜷着缩着,封皮污秽不堪,隐约可见《呼啸山庄》四个字。这书还是从家中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女儿过世已有三年,东西该卖的该烧的都处理得差不多,只勉强从家中找出一本女儿读初中时看的外国书。   童老汉在空地上点燃了书,泛黄的纸张立即被火舌舔成焦黑,那火烧得好旺,即使在这样一个阴气逼人的坟场,它也有着永不休止的架势,封皮上头发蜷曲的外国人一半的面孔狰狞着。   女人又开始讲话,苦口婆心的架势,金耳环像燃烧的火圈。   “蕙兰,我知道你觉得嫁给王壮你有点吃亏,毕竟他生前是个四十岁的光棍,而你长得那么乖,但是俗话说男人越老才越成熟,才更懂得疼人啊,你看他老实本分,村里人对他的评价都非常好,说他乐于助人有善心,而且他们家里头条件也非常不错,他老汉以前在城里做生意挣了些钱,结果独生子四十多岁就死了,老两口心痛得不得了,这才来拜托我给他们儿子配个冥婚,我立即想起你了蕙兰,你爸爸妈妈也心疼你,想到你才二十多岁就死了,红颜薄命啊,一个人在底下不晓得有好孤单,想到这里你爸妈每天晚上就睡不戳觉,还有你姐姐,她也很难过啊。你放心,只要你跟王壮结了婚,你们家跟王家就是一家人了,以后你爸妈和姐姐有啥子困难,王家能帮一点是一点。就算是为了尽孝,你也要同意这门婚事啊!”   说完,火灭了,女人再次扭头看向幡旗,一群人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幡旗,一阵风来,幡旗微微动了动。女人大喜,拍着手大声说:“成了成了!童老汉,你跟着蕙兰的棺材坐到轿子上,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新郎家。”   四个男人一人抬花轿的一角,咬牙起轿,花轿一边一个大大的白色花圈,他们的脸藏在花圈后,花圈遮住他们猛烈的汗水。   今天是个阴天,闷热,这样的闷和热单单让人心中不适,皮肤像总黏着一层滑溜溜的东西,搓都搓不掉,童老汉坐在花轿内,倚着童蕙兰的棺材,不断吞咽口水,擦汗,觉得呼吸不畅,在这密闭的方形空间内,他好像听到一阵哭声,由远到近由弱到强,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女儿的棺材,这副楠木棺材是王家给她新打的,摸上去好平整,透凉意,他在棺材反射的光里看到自己白惨惨的眼珠,里面躺着的女儿已经是一把灰了。女儿总不至于害她亲爹,他使劲摇头,掀开半边帘子,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外面也是寂静,哪有正常送亲队伍的欢闹。   这婚一结,也算是跟王家成了亲家,就算是两个死人的阴婚,也不能阻碍活人心里那点联结,况且王家那么宠爱这个独生子。女儿就算还活着,也不一定能嫁进王家,结一门这样不错的婚事。但童老头心中始终忐忑,女儿死前并非一个人,她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小的,这还是他们去县里医院认尸体才得知的,想到这,他不禁责怪起女儿的不检点、不知廉耻,本来已经给她谈好婚事,商议好彩礼,她却要跟一个城里男人私奔,乱搞一通搞大了肚子,还让汽车给撞死了。   但还好,这事除了他们夫妻俩以及大女儿知道,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才让童老汉瞒下来,还会对王家人永远瞒下去。他放心地摸摸心口,心想幸好那孽种没有出生。   童老汉正在得意,轿子却停了下来,他心想可能是路上遇见什么事,好奇地探头出去看,结果惊愕地瞪圆了他那窄小的眼睛。   他的大女儿童惠珍正站在路中央,用身体挡住了送亲的队伍,鬼媒人正拉着她的胳膊说些什么,她却一动不动,光是怒目圆睁,圆润的脸蛋昂得老高,两颊红晕,结实的胸脯像要迎接某种重击,无论媒人说什么她都不回应。   童老汉从轿子上跳下来,弓着背,快步走到童惠珍的面前,怒道:“童惠珍,你这是做啥子?”   童惠珍表情松了松,抓住童老汉的胳膊,语气凄怆:“爸,你不能让妹妹结这个阴婚啊!”   “为什么不能结?你妹妹在底下有个人作伴难道不是好事?你马上给我滚回家里去,他妈的我喊你妈看好你,这个死婆娘太不管用了!”童老汉甩开童惠珍的手,气得银眉倒束。   童惠珍“扑通”一下双膝着地,抓住她爸的裤脚,她仰着一张被晒得红灿灿的脸,眼泪顺着她的眼睛淌下来,立即润湿她的整张脸,她的衣襟她的手背她膝下的土地。   “你晓不晓得王壮是个强奸犯,就因为他强奸了妇女,所以被别个的老公报复砍死了,这事在他们村人尽皆知,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王壮不是个好东西,就只有他爸妈还把他当块宝,你今天要是把我妹妹嫁给这种人,除非我死!”   童惠珍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撒开了手脚朝空气中乱摆,不管不顾地撒泼犯浑,她的汗水扬洒、飞舞在她的短发上嘴唇上,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啊,憎恶得盯着她的父亲和送亲的整个队伍,尤其那个鬼媒人,就是她,拿着王壮的八字上家里来要妹妹的八字,算来算去,说妹妹和强奸犯是良配,也是她,揣着王家给的两万块钱放在了父亲的手心里。童惠珍不依,妹妹怎么会看上四十多岁的强奸犯,她给母亲说这阴婚不能结,母亲只晓得哭,父亲做惯了霸主,他说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   童惠珍的眼前渐渐昏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撼动狂躁啊,她真想把在场的人血液吸干,骨头嚼碎,所以她死死盯住每一个人,鬼媒人都被她看得哆嗦。但她最恨自己,当初妹妹跑出家是她放走了她,她不放走妹妹她就不会死,妹妹那始终带笑的嘴还能叫“姐姐”。   “好啊,你也去死嘛,你死了我就把你嫁给王壮,正好你们的年龄还合适一点。”童老汉阴恻恻地笑起来。   童惠珍捶地捶胸口,哭得闹得惊天动地:“我已经给二娃打过电话了,她今天就要赶回来,我不得让你带走蕙兰!不得让你带走她!”   童老汉抬手给了童惠珍一巴掌,把她的脸扇得更红了,而她只是偏了偏脑袋,继续哭嚎。   “你给那个畜生打啥子电话?我不准他进家门!你搞快给我起来!”   王家人已等得十分不耐烦,王家的女婿是个壮汉,上前来想拉童惠珍,谁曾想这女人看起身材娇小,力气却大,他硬是没把她拉起来,还险些栽倒。   王家人只好对童老汉发号施令:“童老汉,你搞快想办法把你女儿弄起走,不要耽误了我弟弟的婚事。”   童老汉连连点头,扯童惠珍的衣服,把她的衣服扯得变了形,松松垮垮吊着,露出胸脯前黑黄的肉和汗水,她的头发披得满脸都是,吃进了嘴里像吃进了鸡毛,她吐出头发,唾液和发丝落在地上,才看清唾液里有血丝,她把嘴唇咬得破烂。   晏山刚赶到这岔路口,看到的就是一副荒谬的场面。坐着的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一个老头捏着肩膀摇来晃去,他们后面是迎亲的队伍,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丝毫的喜庆,白色的花圈是那样的悲哀。   走在晏山前面的童米兰飞奔过去,抵住老头的肩膀往后推,随后坐着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灰尘,只有眼泪流过的的细长痕迹是白色,她大喊一声“二娃”,随后就把整颗脑袋放在了童米兰的颈窝里。   那是晏山第一次看见童米兰哭得那样悲哀,她不再是坐在“Light Scar”里给人纹身穿孔的童米兰,穿艳丽的吊带裙,摆弄她芬芳的长发,她是二娃、童伟强、畜生、不孝的儿子、全村人的笑话、家庭的耻辱。   晏山也终于见到童米兰唯一深爱的人——她的姐姐。   --------------------   终于讲米兰的故事啦 第58章 童伟强(中)   “你是说童二娃?那我肯定晓得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大妈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头靠在门边竖起的干草里,在干草里她体味到安全,她用一种安稳的神态继续说:“他从小性格就很跳,喜欢在村里头到处跑到耍,但是嘛......”   骤雨突袭般,她换了另外的语调,是从喉咙最低处慢慢磨出来的谨慎,两颗眼珠从左到右地张望,那是要说秘密要说丑事的姿态,逢到这时刻,讲述者就要拉长讲述的时间,故意地让那故事的顶点变得漫长,漫长才能具有刺激性,才更攒动了心中的欲望,看热闹的欲望。   她咳嗽她清嗓,她把一口浓痰吐在脚边,并用鞋底狠狠地磨蹭,她的慢条斯理彰显了故事的劲爆,当然是她自以为的劲爆,面对镜头之前她故意地涂抹了口红,鲜亮的口红是女人的特权,只有女人的口红才为化学制品提供美妙的展览台。   “虽说他比较跳,但是他从来不跟男娃儿一起调皮捣蛋,反而喜欢跟村头的女娃儿一起耍,因为他个子高嘛,还跟欺负女娃儿的男娃儿对打,所以男娃儿都叫他‘娘娘腔’,也欺负他。他说话的声音多细的,人又瘦瘦高高,读书的时候他就留长头发,从背后看还真像个女娃儿,但哪有男娃儿留长头发哦,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死了,反正我从来没见过男娃儿留那么长的头发,不过现在电视上那些男明星也有留长头发的,还涂口红擦眼影,没有一点男子气,娘兮兮的,我女儿就喜欢......”   大妈的话题逐渐偏离,晏山及时开口道:“因为童......伟强只跟女孩玩,所以他遭到了全村人的排挤?”   大妈转开直视镜头的眼睛,改为看她红色的塑胶拖鞋。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他只是跟女娃儿耍,人们最多觉得有点怪,但是童二娃是个变态啊,他偷穿他姐姐的裙子,还被他爸发现了,吊起来就打哦,把他两只脚绑在他们家院子那棵枣树上,他爸拿木棍抽他的背,打得那叫一个吓人,刚开始童二娃不叫,后来可能实在憋不到了,哇哇大叫,我在隔壁都有点看不下去,但别个教育娃儿关外人啥子事,那好像是他小学时候的事情吧?童老汉就说再要一个,结果生出来还是女娃儿。”   大妈拍了拍腿,说:“童二娃还跟我姑娘一起耍过,给我姑娘编辫子,龟儿把我吓得,再不敢喊我姑娘跟他耍了,也不止我嘛......全村的人都不让自己娃儿跟童二娃一起耍,哪个敢哟。”大妈语调上翘,显出过分的夸张。   大爷从黑幽幽的门里走出来,接过晏山递来的香烟,点燃抽了几口,褶皱密布的手向外一伸,指甲微凸的手指一扬,接了大妈的话继续说:“后头他就偷用他姐姐的化妆品,走到路上能把人吓死,你想一下嘛,一个男的留到长头发,嘴巴涂起眼影抹起,屁股一扭一扭的,衣服颜色鲜艳得很,是不是像脑壳遭门夹了,也不怪他爸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晏山大惊失色:“他住过精神病院?”   大爷说:“对啊,打不管用的嘛,经常是打得半死不活,第二天童二娃还是继续化了妆出门,瘸着腿走路,胸里头塞些废报纸,鼓起来多大,但看得出来多空,不是真的......”   大妈站起来,打了一下大爷的肩膀,说:“哎呀你个背时的说这些,丢不丢脸哦。”   大爷立即缩起脖子表示他的惶恐。大妈说:“于是他爸妈就把他送到县里头的精神病院,他弄死不去,在家里头大闹,那个指甲涂得红红的,抓墙壁,跟那种怨鬼一样,弄得我们都睡不戳觉。”   “后来呢?”   “后来还是送过去了,他们全家都出动了,他的舅舅叔叔那些一起绑了他送上车,咋可能逃得脱,他姐姐和妹妹就跟在车后面一边追一边哭,造孽哟。”   童伟强去精神病院了,所有人的恐慌无知送她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铁架起来的病床要承受一个被掏空的躯体。她的离去使全村的人都陷入一种失落,近似大戏落幕之后的遗憾不舍,他们遇见童老汉去地里干活,总问他:“你的二姑娘咋样了哟!不要在精神病院勾搭男人哦!”   一阵怪异尖酸的哄笑。   童家父母羞愧得抬不起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童惠珍会回嘴,骂人,骂得说童伟强的人逃之夭夭。   童伟强被绑上面包车时,红指甲无力地抓挠玻璃车窗,手掌拍呀拍,却永远拍不出奇迹,向后看,看见姐姐妹妹的泪水跟随她。妹妹的小脚小手瑟缩着呀,动起来那么紧促,嘴巴狂乱地呼吸,要追上四轮的冒尾气的怪物。   可妹妹什么都不懂,不懂哥哥穿裙子涂口红的意义,为什么哥哥要执着地让她喊他姐姐,她真正的姐姐有着柔软的胸脯,让她耳朵陷进去的沟壑,哥哥说他迟早也会有和姐姐一样的胸脯,他舞动脸庞,露出憧憬的表情。她羞涩得把逐渐蓬勃的少女隆起藏进海绵里,弯下脊背想要四处躲避,哥哥第一次对她动怒让她挺起背,说这难道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吗?事后哥哥向她道歉,他的眼睛多么暗自神伤,汪出泪珠。他说我多么羡慕你呀妹妹,我投错了胎,一切都错了错了!妹妹好愧疚,她仿佛掠夺了哥哥本该有的一切,例如穿裙子的权利,梳辫子的自由,她想尽办法想要还给哥哥这些权利与自由。哥哥摸着她的脑袋说她傻,这不怪她。那么怪谁呢?怪老天吧,她或他在创造她时打了一个盹,长长的盹,老天就搞混了她和某一个人的性别。   晏山问:“她在精神病院待了多久?”   大爷说:“记不清了,也没得好久。”   大妈说:“可能差不多就半年吧?他姐姐和妹妹成天要死要活地闹,总之是把童二娃闹回来了,后来他就多上了一年高中,还考起了大学。”   晏山心下一沉,镜头跟着他的手晃,大妈和大爷的脸也颤抖了,就好像他们所踩踏的大地在震动,这震动带来的并非是肉体的单纯运动,它让晏山的灵魂承接呕吐的前兆,对是的,胃的紧缩心灵的嫌恶,他抗稳了摄影机不要手心出的汗惹来灾祸,看着眼前老人脸孔的每一丝皱纹,他都认为那皱纹里窝藏了偏见和恶毒。他们以为默默观看不插手就是宽容,就是仁慈,可他们绝口不提自己的冷眼与嘲讽,看戏般的畅快,潜意识中他们感谢村里有童米兰这样的“变态”,他们想要她“变态”得更为彻底,愈发猎奇,这将是他们无趣生活唯一的点缀。   “你说为啥子会有认为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喃?”   “脑壳不对嘛。而且童二娃有个姐姐和妹妹,他成天泡在女人堆堆里头,可能慢慢心里就不对了,说不定他是太喜欢女人的那些东西了......”   “哎呀,你快莫说了,老脸不要了啊?”   “说到耍嘛......你那么在意搞啥子!”   晏山不准备再继续录下去,他在心里厌恶这场对话,但为了记录的真实他又不得不继续采访村里的这些人。   童米兰跨进院里,高喊晏山的名字,她说童惠珍已经做好了饭,就等他们回去开饭了。   她没有跟大妈大爷打招呼,仿佛视他们为空气,晏山整理器材,她就站在一旁抽着烟等。她左手背搭在右手肘下面,左腿弯曲,支在墙根处,一派不屑的神情,用鼻孔俯视一切。   她想起小时候和隔壁的女孩玩耍,她教女孩爬树,四脚并用地往上再往上,鼻孔贴着树皮,嗅见阳光烘烤后的气味,以及植物的潮味,她们尖声欢笑,笑得多么恣意快活,跳下树来,她给女孩编辫子,手指快速翻动之间,一个漂亮的四股麻花辫摇曳在女孩后脑勺,她得意地皱起鼻子,说这是我姐教我的,我姐还让我穿她的花裙子和那双红色带跟小皮鞋,女孩就说我也有花裙子小皮鞋,你穿不穿我的?说着女孩就去屋里翻找,从衣柜里找出粉色的镶蕾丝的公主裙,她捧在怀里视若珍宝,把脸迈进去,属于少女的甜滋滋的气味袭来,她要脱了衣服裤子把自己整个扔进这裙子里。   没来得及穿,女孩的妈妈迈进院里,揪起她的耳朵就把她往外拽,一路地骂,变态杂种没根的玩意我不允许你带坏我的女儿。大妈找她爸爸理论,叉着腰在枣树底下大喊:“童国富,你他妈管好你的儿子,叫他以后不准和我女儿来往!”   童老汉拿着竹编的扫帚走出来,大跨步冲到她的面前,伸手捞了他的裤腰带,一扯一松,她的裤子连着内裤从胯滑到膝盖,再轻飘飘坠入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上,她的缩成一团的玩意暴露在空气里,那个怪玩意她连看也不想看,多少次做梦他梦见自己拿了把剪刀把它剪了,血像喷泉一样四溅,她却欢呼着痛快着。   童老汉有意让她展露她丑陋的玩意,她展露给邻居看,表明她是有根的童家的儿子,她有着货真价实的玩意,她就是再穿裙子穿皮鞋也没办法让玩意消失,玩意迟早有一天要挺立,它的挺立就是童家的挺立和骄傲。   童米兰的胃里不舒服起来,她想起了那时的耻辱,但她又快乐着,很快童家所谓的骄傲就要不复存在了。   她余光观察着大爷,胸脯往外一挺,用手掌向上一拖,对大爷说:“真的真的,你要不要摸一下嘛!眼睛都看直了,叔。”   大妈恨了一眼大爷,脸色乌青,说:“伟强,你说话注意点哦,我们都是长辈。”   “伟强?”童米兰左顾右盼,“我们这里哪里有叫伟强的人?晏山,你认识叫伟强的人吗?”   晏山摇摇头,说:“米兰,我们走吧。”   童惠珍的家离她父母的家也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晏山跟在童米兰的身后出了院门。   童米兰说:“看你都要把我们全村的人采访完了,怎么样,是不是都骂我死变态?”   “也不全是。”   “我都好久没回来了,一回来就被全村的人指指点点,一般都是我姐来城里看我,她迁就我,知道我回村里要遭人白眼,心里不舒服。”   “也没有必要回来。”   “我在精神病院里勾搭过一个男人,长得不怎么好看,有点地包天,是个有精神分裂的人,我当时进去成天就是想逃跑,或者死了也好,他看见我,喊我美女,把我逗笑了,那时候我头发都给剃光了,也不准我垫胸化妆,美什么美啊,反正他......挺幽默的,我出来以后读高中那会,他还来找过我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实在太不好看了。”   童米兰弯腰笑了起来,晏山笑不出来,他只是疯狂地吸着烟,胸口里积着好多的气,有种想要锤爆某种东西的冲动。   “靠我姐和我妹的闹怎么可能说服我爸妈,是我姐,当时说不放我出来就不结婚,一辈子不结,只要放了我就可以马上结婚。”   童米兰的声音颤抖起来,她说:“我出来后的一周,我姐姐就结婚了。” 第59章 童伟强(下)   四菜一汤,一瓶家中最好的酒,四人围着大圆桌坐下来,他们坐在宽敞的院子里,天已深蓝,蚊虫绕在晏山脚边飞,轻轻地停,轻轻地啄。晏山举起酒杯回敬童惠珍,他腿痒,想挠,没有腾出来手,童惠珍一个劲给他夹菜,讲话,说多多包涵啊晏老师,家里也没有多少东西招待你,家常菜可能卖相一般,不过味道还不错,你多吃点肉,饭不够就说我再去给你添。   最初,童惠珍以为晏山和童米兰有特殊的关系,那天从棺材里夺回童蕙兰的骨灰,晏山出了大力,他如山般挡在王家女婿面前,沉默地应对王家人的谩骂,以及随时可能砸下的拳头。童米兰把童惠珍扯在她身后,开始骂,日你们王家的爷你们的爹你们的祖宗,谁要把我妹妹带走我砍谁,不信就来试试。她最终暂时吓退了王家人,掀开花轿的帘子,开了棺材,取出骨灰盒,她捧着骨灰盒就像捧着长途跋涉得来的珍宝,面颊贴上去她觉得骨灰盒是温暖的。   后来回去,童惠珍把晏山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个透彻,不住地点头,又是叹气又是笑。童米兰及时地说姐,这不是我男朋友啊,他是隋辛驰的男朋友,跟我来这是凑巧,他是拍纪录片的,拍我,我是他的女主角,是不是听起来像个女明星?   童惠珍更尊敬晏山,她认为搞艺术的人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十分高尚,她叫他晏老师,并且鼓励丈夫和村里的人都这么叫晏山。   看着童惠珍从厨房到饭桌,忙进忙出,童米兰忍不住了,说:“姐,你歇着吧,忙一晚上了。”   童惠珍的热情就是她的忙碌,忙得晕头转向,屁股不肯久挨板凳,这忙碌是为了掩盖她的慌张与焦灼。   童蕙兰的骨灰摆在电视机旁的置物柜里,方正的小盒,那宁静的方盒透露着诉说。丈夫不满童惠珍的自作主张,藏起骨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那是她娘家的事,既然她已出嫁就不该再管外人的事,因此他大动肝火,希望童惠珍尽快把骨灰送回娘家,埋回童家祖坟还是王家祖坟,都由童老汉决定——一切都是父亲说了算。   童惠珍和童米兰都不同意,童米兰甚至跟姐夫争吵起来,她说妹妹已经死得足够凄惨,为什么还叫亡人不得安宁,阴婚那样封建迷信的东西就该彻底消灭!人死了就是死了,做戏给活人看简直可笑至极,荒唐恶心。不进童家祖坟又怎样,童家算什么东西,以后我在城里给小妹买墓地,和我葬一起,要是我姐愿意,她也能不进你家祖坟!我们三姐妹整整齐齐的!   姐夫被童米兰气得够呛,他本就瞧不起这小舅子或者说小姨子,分不清这混乱的称呼本身就是耻辱,有这样的亲戚能让他们家也跟着蒙羞,幸好童米兰不常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她不回来没人想起她,她一回来全村的人的眼嘴都落在他们家。他被气得去了朋友家,不愿回家住,原话是:我不想和怪物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童米兰乐得自在,她还有种胜利之感,她把姐夫赶出了家。   童惠珍终于坐下,说:“早上爸妈又过来闹,要我把小妹的骨灰交出来,他们说都收了王家的钱,连新郎新娘都同意了,这婚非结不可了。”   晏山说:“新郎新娘都同意?这不是乱扯吗?除非他们亲自下到地底下去问,不然骗谁啊,下次还是想个合理些的理由吧。”   “为了两万块钱选个强奸犯,他们也是见钱眼开了,让他们退钱肯定比登天还难,”童米兰冷哼一声,“我把这钱补齐给王家送过去。”   童惠珍说:“我把钱还过去吧,你马上要去做手术,存那么多钱不容易,本来早几年你就该去做,谁想到我生病......”   “姐,你就别跟我说这些了,那我最初做胸不也是你给我的钱。”   “总之这两万我来拿,又不是拿不出来。”童惠珍转头看向晏山,“晏老师,你还不知道吧,米兰教我网上直播卖货,卖我家自己种的橘子李子,还有自己做的果酱,挣了些钱呢,要说现在网络太发达了,在镜头前介绍介绍就能卖出去,哪像以前还要拉到镇上县上去卖。”   晏山说:“姐,你把账号给我呗,下回你直播我也买点水果。”   “那怎么行,你要吃直接说,姐给你寄几箱过去!”   忽然,小瑶的手拍在了晏山的大腿上,脆脆生生的小巴掌,她耀武扬威似的举起手,展示手心里那扁成纸片般的蚊子,以及蚊子吐出来的血,可能是晏山的血,一小点,混着蚊子的残肢。   “可恶的蚊子,我总算打到你了。”小瑶说。大人谈事,她插不进嘴,眼珠到处看,最终锁定那只大腹便便的蚊子,跟着它的轨迹,从童米兰的胳膊再到晏山的大腿,小瑶终于稳握时机,挥掌而下,她邀功地趴在晏山的大腿上,为她做的这件有意义的事摇头晃脑。   童家有生女儿的命运。童米兰说。   童惠珍生产的前一天,她的父母还向亲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胎绝对是个儿子,到了小瑶从腿间滑出,透亮尖细的哭声给了四个老人当头一棒,不信邪地再掀掀裹住小瑶的毛巾,没有,根没有挺立没有骄傲更是没有。   于是童家父母没有给童惠珍好脸色,他们认为自己的一生都被“生女儿”给缠绕了,连生下的儿子都要费尽心机去变成一个女儿,这简直像一个诅咒,他们如雷轰顶。   童惠珍坐月子没人照顾,夏天身上起湿疹,痒得她成宿睡不着觉,皮肤焦心得烧,一抓一道红血痕,满身像有虫子爬。童米兰和童蕙兰放暑假回家照顾姐姐,童惠珍产后便秘,不敢用力,童米兰只能用手指给姐姐扣出来,过后姐姐就趴在她怀里痛哭,一身湿汗,那时候童米兰已经做了胸部手术,姐姐哭一会后摸她的胸,或许觉得效果不错,跟原生的似的,又哈哈大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像两个疯子。   晏山说,我们拍摄一会儿吧,采访那么多人,还没有采访惠珍姐。童惠珍去衣柜里挑选最满意的衣服,化了点淡妆,精神不少,这样细看,晏山发现童米兰跟童惠珍长得挺像,只是童米兰轮廓更为粗犷。童惠珍说,那你是没有见过小妹,她跟我更像。   镜头对准小瑶奔跑真的背影,她在欢笑,像只精灵。   再到童米兰的脸上。   “小瑶总让我想起小妹,小妹小时候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自由、生动,那样的生命力有点不可思议,让人感觉永远、永远不会停歇下来。”   童米兰眯着眼睛说:“我只想我姐能幸福,虽然这幸福可能没那么宏大,但对我姐来说足够了,姐夫虽然对我恶声恶气的,思想也有点封建,但对我姐还算不错吧,挣到钱了知道给我姐花。最主要的是小瑶懂事,学习用功,以后我要让小瑶受很好的教育,远离乡村,最好能带着我姐一起。”   童惠珍坐在椅子上了,她有点紧张,眼睛不敢直视着镜头,晏山说:“没关系,就当是在单纯跟我聊天。”   童惠珍说,她觉得有一个弟弟或者有一个妹妹都是一样的,对她来说都是家人,家人就需要互相关爱、互相支持。当童米兰第一次偷穿她的裙子被她发现,她很惊讶很不解,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弟弟明白裙子是女孩才能穿的,但后来童米兰说她有多么向往穿裙子,童惠珍就开始帮助童米兰偷偷穿裙子,再到后面给她化妆,改口叫妹妹,伟强变成米兰,那好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她不懂什么是跨性别者,除去童米兰,她可能也无法理解他人的性别认知障碍,但她理解了自己的妹妹。   “小妹的死,对于我们来说是很致命的打击,真的,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她那么年轻可爱,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诅咒肇事者死,死都便宜他了,他应该先下油锅。”童惠珍捂住了脸,“哎,但是那样恶毒地想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换回我的小妹。”   童米兰拍拍晏山的肩膀,说:“想不想去我以前的家看看?”   晏山点头,跟着两人回以前的家,他们等童家父母出去串门才敢进去,自从童米兰隆了胸,改了名字回来,他们就不再允许童米兰踏进家门。   童惠珍拿钥匙开了以前童米兰住的房间,一阵灰尘扑鼻而来,呛得三人剧烈咳嗽,晏山连打了三个喷嚏,揉揉酸涩的鼻子,打量起这间屋子,不算很小,靠里的墙壁边放着一张床,床只有空架子,床的斜对面是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抬头从窗子往外望,就能看见院里的那棵枣树,晏山难以想象,幼时的童米兰是怎样被吊上去的,书桌旁摆放着掉了漆的衣柜。   最瞩目的是房间的墙壁,纷乱地贴着各种海报,机器人、汽车、热血动画、电影女明星。   晏山不禁问童米兰:“这真的是你的房间?”   童米兰指着墙上的海报:“我贴的都是一些男明星的画报,还摆了一些玩偶,但是我爸妈全给我撕下来了,换上了这些他们认为男孩应该喜欢的东西,自欺欺人。哪个父母往自己孩子房间贴女明星的画报?因为他们最害怕我喜欢男人。”   “以前我是家里的宝,享受家里最宽敞的房间,现在想想也是很搞笑。”   童惠珍说:“到现在爸妈还是不愿意动这个房间,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们还是希望某一天,一个叫童伟强的男孩能回家,住进这间房。” 第60章 安稳诉说   童米兰站在枣树下,仰头向上望,枣在树叶之间密密地打着堆。   儿时她怪罪这棵树,不论树的枝干还是叶片,她提起铲子来到树下开始奋力地挖,要把树根暴露出来并铲除,她用脚踹,用牙齿咬树皮,吃一嘴的腥气的泥。可她没能成功,树依旧挺立并年年结果。现在她明白树是纯良的,自然的面貌都因人的行为才有了改变,善与恶,庇护与虐待。以前的她过于弱小,只能将仇恨寄托在一棵树上,因此报复树,树不能反抗,它默默地承受且一言不发,是否它也同情过她,它也感到某种无奈的胁迫。在此时她竟跟树产生了联结,她有点想拥抱树,仿佛拥抱儿时在树下痛哭的自我。   她摇枣树,几颗枣掉在地上,捡起来用衣摆擦一擦。镜头拉近,聚焦在她的手和枣上,枣身上不规则的红像它坠落后摔出的淤血,它很可怜,它身负重伤。   “尝一尝。”童米兰说,递给晏山和童惠珍一人一颗枣。   脆甜,这棵目睹过鲜血和棍棒的树,竟结出滋味香甜的果子。晏山艰难地咀嚼、吞咽,他感到无法呼吸,心是极度酸苦的。他想,这样的故事、这些固执的人出现在荧幕上,是否能带来一些冲击或改变,更多的人能理解童米兰,以及这整个群体,知道他们和她们的挣扎与痛苦。变性并非只是姓名和手术,那只是最浅层的东西,他们要面对的社会审视、漫长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   很轻吧。晏山悲痛地想,同情与歧视都那么轻那么不值得一提,人们看一看就忘了,可还是得拍下来,没有人说这些故事他们只会更边缘。   边缘,童米兰在一个圆圈的最外围走着路,一走好多年,晏山也走这样的路,有时候觉得路很窄,有时候又觉得路在变宽,但始终走不到里面去,里圈的人喊呀:我们理解你们支持你们,众生平等,人生自由。但凡你要迈进去一点,或拉他们出来,他们就跳起脚换了面孔,又插玻璃又挥刀的。   他们往回走,三人都很沉默,临近童惠珍的家,晏山恍惚看见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夜里路灯光暗,汽车大灯使一切都白惨惨,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隋辛驰的车。   程满满蹲在汽车旁边抽烟,高抬着下巴,耸着肩,隋辛驰站在他的旁边,看手机,屏幕的光让他的脸成为黑幕中仅有的明亮。   晏山看见隋辛驰就松懈了他的嘴他的肩他体内的任何一切,从跟着童米兰来到村里的每一天,晏山都紧绷着,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隋辛驰不撒手,但他还是矜持的,他快步走到隋辛驰身边,说你怎么来啦?你多久到这里的?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所有人都看着,包括门口的小瑶,他就被迫地止住了想要喋喋不休的嘴。   隋辛驰拍了拍他的胳膊,回答:“刚到不久,小瑶说你们出去了,我们就在外面等。我想来看看你们,程满满刚好来找我,非要跟来。”   童米兰过来了,程满满站起来,两人面对面不说话,像不熟,既不似从前争锋相对,也不似从前难舍难分。夜晚微凉,童米兰穿吊带,程满满看了她一会,脱下衬衫给童米兰披上,童米兰没伸手穿进去,只是披着。   童惠珍在旁说大家都进去吧,站在外面做什么。说着不断用手挥,想让几人进门。   程满满说:“姐,你老公回来了,我说我是你妹妹的男朋友,他们就不准我们进去,我们也不好非要进去。”   “我说让你们进去就进去。”童惠珍率先推开院门,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对准了正在吃饭的丈夫,“你不让他们进门?”   丈夫斜眼看她,手中筷子没停,说:“那我又不晓得真的假的,半夜两个陌生人上门,小瑶也在屋头,我敢放进来?”   “你这人......猪一样,就晓得吃,不是生气要住外面嘛,还滚回来搞啥子。”   “这是我的家,我住不得?反正家里住不下这么多陌生人,你自己想办法。”   “我想什么办法,米兰是家里人,那她的朋友也是一家人。”   晏山主动上前说:“惠珍姐,我和隋辛驰去镇上找家宾馆住,不在这里麻烦你们。”   “家里明明能住为什么要白花钱?你不要管这死男人说的话......”   “真的不麻烦你了,这几天住你家本来就不好意思了,镇上宾馆住一晚上也很便宜。”   晏山给童米兰使眼色,童米兰也来帮腔,最终让童惠珍松口,但程满满留下,他坚持要陪在童米兰身边,他可以睡在沙发上,童惠珍的丈夫没能再表示异议。   晏山在车上睡了一觉,他不小心睡着,开始时他不想隋辛驰开夜路过于寂寞,便一直和隋辛驰说话,基本他在说,隋辛驰听。后来隋辛驰说了一长段什么,他记不清,只觉得隋辛驰的声音过分催眠,好像在他脚下垫了块棉花,怀里塞了个抱枕,哪里都舒服都自在,他就彻底摊开四肢,要把身体交付出去的那样,一睡不可收拾,直到隋辛驰摇晃他,在耳边唤他名字,他惊醒,车里还在放歌,车已经停在一家宾馆的门口。   夜晚九点的小镇已是死寂,这唯一的宾馆招牌发散出混乱的色彩,宾馆的前台湿着头发出来办入住,要身份证,啪啪敲键盘,看他们好几眼,有所暗示,递来一张小卡片,说有需要打电话啊。说完扔来房卡,回去继续吹头,声音沉闷。   晏山跟在隋辛驰后面,穿过暗无天日似的走廊,差点以为要永远走下去,然后撞上隋辛驰的后脑勺,发出一声“哎哟”,隋辛驰转过来,揉晏山的额头,嘴唇嘟起来吹风,笑说:“看着点路啊,幸好前面没坑。”   刷卡进门,晏山先洗澡,脱光了开花洒,等半天还是冷水,又被浇了一头水,钻心地凉,原地打哆嗦,倒是无比清醒了,他不死心还是等,等着等着他开始发愣,水还变小,水柱眼看着在紧缩,他探出一颗头向隋辛驰求助,隋辛驰走进来,光着脚踩在湿湿的瓷砖地上,弯下腰去调那旋钮,衣服湿了一半,紧紧贴在腰腹上,勒出线条,晏山拉过隋辛驰不让他调了,开始脱他衣服,解他皮带,乱七八糟地在冰冷中吻他,舔他,气喘吁吁地背过去,让隋辛驰更好按住他。   做完他们水淋淋躺在一张床上,挨着挤着抱着,缠绕成一体,与植物类似,生长着就分不开了,要同一种养分,喝同样的雨水。晏山抚摸隋辛驰身上的纹身,太多了,有一些他知道来历,有一些不知道,他喜欢猜,猜纹身背后的意义,再让隋辛驰说有几分接近,但他不让隋辛驰给他直接讲,他天马行空地编故事。   隋辛驰背后纹了一个武士,晏山不知道那武士是谁但他给武士编了一个故事,说武士出生在某个山村里,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所以他要去寻找他的诞生,他在路上从刺客手里拯救了一个贵族公子,公子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公子,他发誓效忠于贵族,但是最终他们的爱被发现了,最后武士发现原来公子的父亲就是他的父亲,他是私生子而他的母亲是娼妓,最终武士选择了切腹。   隋辛驰说这个故事太狗血了,晏山说狗血的故事才有感人之处。   “如果你是那个武士,你会带着贵族私奔还是切腹?”   隋辛驰想了想,说:“我会私奔吧。”   晏山亲了亲隋辛驰背上那个凛然的武士面孔,他说我也是,我不要死,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爱没有了恨没有了。   晏山说:“隋辛驰,我爱你。”   隋辛驰看着晏山的脸,抱他更紧了一些,说:“怎么了?你今晚上怪怪的。”   静默了一会儿,晏山换了一个在隋辛驰怀里的姿势。   “我最近一直都做梦。梦见童米兰被全村的人吊着挂起来,他们砍下了她的胳膊,割掉了她的耳朵嘴唇鼻子,脱了她的全部衣服,然后那些人搬来一口非常大的锅,好多好多柴架在锅底下,紧接着他们生火,沸水滚得直冒泡,童米兰什么也看不到,她的眼珠也被抠出来了,所以她只能尖叫,村民把她的残肢都扔进了锅里,煮熟了一点一点吃掉,他们吃得可香了,各个满嘴糊着油。我受不了了,醒来看见他们的脸都渗人,他们还把童米兰妹妹的骨灰挖出来配阴婚。有时我想我真不适合拍纪录片,我有太多的主观情绪,所以镜头就不冷静不客观。”   隋辛驰握着晏山的手,说:“我一直认为人性本身是恶的,后来才逐渐变得复杂,有些人向善有些人继续向恶,这方向没有人能掌控。你要相信童米兰足够强大,她已经能够摆脱这种恶,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晏山,你的镜头因为有温度、有人文才得以真实,你得相信自己,童米兰也需要你的镜头向大众讲述她自己,否则没人看到她。”   晏山点点头,他在隋辛驰身上留下眼泪。 第61章 做一次疯子   王家人集体来理论那天,下了一场暴雨,四个人从村口走过来,脚底扬起沙尘,很有气势。到了童家院门口,天就被砸出了一个乌黑的大洞,洞里不住地往外倾出雨水,电闪雷鸣,狂风怒吼,王老汉的假发被吹飞了,他难堪地捂着半秃的头,站在童家屋檐底下,直面童老汉的道歉,两颗突出的大门牙表达了他的愤怒,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和老鼠是一家人。   王家女婿和他的两个兄弟一字排开,挡住了童家的院门,他们凶神恶煞,龇牙咧嘴,雨水飘进他们的嘴里,再流下来,就像他们的唾液,贪婪的残暴的痴傻的。相由心生,老话还是有些道理。   童惠珍接到母亲的电话,叫上童米兰一起赶过去,晏山听闻王家人恬不知耻讨说法,怒火中烧,说:“加害者还敢找受害者要说法!童米兰,我跟你一起去,保不准这些人做出什么事来。”   隋辛驰和程满满也跟着去。   两个女人撑着一把黑伞走在最前面,她们走得很快,像要跑起来,雨珠打在她们灰色的裤腿上,但她们不怕摔倒,因为她们彼此搀扶。童米兰感到姐姐把她抓得很紧,紧到指甲要陷进她的肉里,这是令她温暖的疼痛。   看上去,姐姐温柔又容易妥协,可姐姐远比她坚强和勇敢,她一个人就能拦住那抬花轿的队伍,不顾形象地撒泼。她不在姐姐身边时,姐姐独自面对着狠心的父母,她的心里又该多么苦闷。   她们到了童家,进到屋内,王家人还很悠哉地喝着茶水,看见她们,王老汉抿嘴理出茶叶末儿,站起来和她们对峙,满屋子湿透的人,潮潮的空气烘着微酸的人肉。   王老汉说,把你妹妹的骨灰盒交出来,我们不办仪式,也没有必要入洞房了,直接完婚把她和我儿子葬在一起。   雨声大,刀尖落地似的。王老汉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公鸭在叫一般,童米兰忍不住笑了,她看看童惠珍,又看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全家照,没有她,但有妹妹,妹妹那双丹凤眼盯着她,特别长,小时候亲戚说她有一双狐媚子的眼睛,是夸赞也是嘲讽,狐媚子不是好词,他们还说就是因为她的狐媚子眼睛勾引了男人,所以她要跟男人跑。   童米兰不也被人骂过狐狸精,想不起哪个情敌骂的,总之她高兴,自古“狐狸精”不就是形容女人的?说她狐狸精就是承认她是个女人。但妹妹凭什么成狐狸精?童米兰回来给妹妹办丧事时,骂了亲戚好一顿,多痛快啊,看他们傻乎乎的表情,像没进化完整的猩猩,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笑着。   笑有时也是武器。渐渐地,童米兰越笑越大声,童惠珍起初有些错愕,后来也跟着童米兰笑起来,两手叉腰对着王家人。   王老汉说:“疯女人!”   程满满倒很傻地在后面问隋辛驰:“她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笑起来了。”   隋辛驰说:“说她们疯,就疯给他们看呗,不然好像还白挨骂了。”   “别笑了!操!”王家女婿气急败坏,发狠地跺了跺脚。   童米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胸部以下的位置向里陷到一定程度,脚尖微微抬起来,全身的力放在脚后跟上,鼻孔扩大,嘴唇一缩一张,再掐准时机将脑袋朝前送,下巴奋力向上提,转眼间,王家女婿的脸上就沾上了她的口水。   “滚你爹的蛋!臭傻屌!你个没种的玩意,还有你、你、你、你!回去都烂屁眼!欺负死人算什么东西啊,我妹妹的冤魂不会放过你们,她半夜一定来索你们的命。”她挨个地指王家每一个人,王家女婿气不过,打开童米兰的手,骂她死贱人。   这骂人的话倒也真有点震慑住他们,他们封建迷信,那就更怕,摸摸脊梁,想要鸡皮疙瘩下去,可能也等不到她妹妹索命,眼前这疯子就先能要了他们的命。   程满满立刻挥舞着双手,卷起袖子,大喊:“骂谁呢骂谁呢!都给我退后一点啊,不准动手!”   童米兰瞪了程满满一眼,让他退到一边去,程满满抖了抖,嘴里嘀咕两句,退到隋辛驰后面了,但他看着隋辛驰和晏山像两个保镖似的杵在童米兰身后,又很是不服,再次站出来,挺直腰杆,顶出胸脯,随时准备出拳。   晏山小声对程满满说:“你让童米兰自己解决,别冲动行不行,不是什么都要靠拳头解决问题。”   程满满说:“你看他们像是要讲道理的人吗?童米兰说她姐之前报过警,没用。”   封建迷信构不成犯罪,况且撬了死人的墓又不是拐走了活人,警察管不着,派出所派了两个民警来批评教育,教导社会主义价值观,没用,王家人表面说好的警察同志,一定不再迷信了。转头还是让鬼媒人来操办婚事,当初还筹谋入洞房,两副棺材要齐刷刷摆上床,想想就令人胆寒。   晏山不再怕鬼了,来这以后他发现人比鬼可怕得多,要真有因果报应,恶鬼缠人,为何童蕙兰的亡魂不出来报复王家,没惹出点灵异的事件表达她的抗议?究其原因,是因为就算有鬼,也不见得恶,至少还比不过人的恶。让一个死人去强奸另一个死人,那是活人脑袋想出来的。   至少程满满这点没说错,他混迹江湖,最看得出哪类人只愿动手,而动不来嘴皮。   即使童米兰把两万块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还给王家人,他们也只是看了两眼,此时钱比不上尊严,被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侮辱,一定是要讨回面子的。   为首的王家女婿要动手,手掌挥了出来,要揪住童米兰的衣领,童惠珍当然看不过,喊了一声“干什么”,两排牙痛快地咬在王家女婿手背上,她牙齿好像都要被这肉给磕掉了,可见多么用力,使出了她生小瑶时的气力。这人的皮肤咸臭,比腊肉的气味还熏,她强忍着恶心咬,指甲乱挠,眼睛看不清,管她挠到谁的眼睛或者鼻子,都去死好了,你去陪你们那个强奸犯家人。   一时所有人都躁动起来,王家人致力于拉开童惠珍,童米兰给她姐姐加油打气,晏山他们要拦住王家人,童老汉夫妻二人急得抓耳挠腮,一个都劝不住,都成了发怒的牛,王老汉干脆坐到地上,两只手轮换着捶地,说他命苦啊,唯一的儿子死了,光棍一个连媳妇都没娶,老王家要绝后啦,他对不起列祖列宗。边嚎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程满满瞧着烦,特别想踹这老头两脚,被隋辛驰劝住了。   晏山用力推开王家某个扯童惠珍头发的人,那人跌坐在地上,后脑勺撞了墙,痛得眼睛闭起来叫唤,睁开眼瞧见晏山,跳起来就朝着晏山的右眼来了一拳,不愧也是常年干农活的人,这一拳直接让晏山眼冒金星,身体在原地画了个半圆,眼珠就跟打进了肚子里似的,感知不到存在了。   那人还说:“早就见着你拿着台机器到处拍,是不是想要曝光到网上去啊?”   隋辛驰看着晏山捂着眼睛弓着背,像自己也挨了一拳,耳朵里“嗡嗡”地响,一口气提上来,悬在喉咙里,他简单看了一眼晏山的眼睛,顺手拿起桌上的果盘,倒了盘里盛的香蕉,向王家人扔砸过去,他还想抓些什么扔,手边只剩水果刀,他费了一些力,才控制住了自己。   那一砸,让隋辛驰自己懵了,连童米兰都停止了动作,朝隋辛驰看过来,晏山更是睁大左边的眼睛,隔着好几步的距离,看着隋辛驰。   隋辛驰说:“他的眼睛要是有问题,我会来找你。”   晏山及时挡住了想要还击的王家人,他揉了揉隋辛驰的掌心,安抚他。隋辛驰愤怒了,这样不理智的愤怒晏山是头一次看,原来他看见这样的隋辛驰会感到心痛。他的右眼通红,止不住流出泪水,可他还是强睁着眼,说:“我没事,真的。”   隋辛驰摸了摸晏山的眼皮,捋着褶皱,他走到王老汉的面前,说:“你也见识到你们口中‘疯女人’了,她们疯起来可是真的拼命,你们有信心能疯得过她们吗?”   童惠珍咬下了王家女婿的一小块肉,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袖子擦着嘴,她的眼神特别生,生得几乎纯澈。王家女婿向后退了半步,他想,女人像猫、像兔、像鸟,一只手掐了她们的脖子,她们就口吐白沫翻眼珠,一命呜呼,怎么会像疯狗?   他怕了,他吞下唾液。   隋辛驰继续说:“谁能保证她们会做出怎样的疯事,一怒之下或许会把你们祖坟都给烧了,反正她们不怕,疯就疯啊,总之得守住童蕙兰的骨灰,为了这个目的她们做什么都愿意。人死了就是死了,肉体灰飞烟灭,何必为了一场什么都不是的阴婚,闹得鸡飞狗跳。”   他递给王老汉一支烟,外加桌上的两万块钱,说:“你考虑一下。”   王老汉哆嗦起来,颤巍巍接过了烟,也接过了钱。   隋辛驰说:“你儿子那种畜生,地府就算收他,也是让他痛不欲生地躺在火架上烤,怎么会还让他娶妻,你也别再想着祸害别的亡人了。”   童米兰按住王老汉的脑袋向地上拜,气恼地说:“你扰了我妹妹的安息,给她磕头道歉,说你悔过!”   王老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几个男人站在旁边也傻眼,隋辛驰来拉童米兰,说:“好了好了,不要把他气出问题。”   王家人举着两把破伞灰扑扑地走了,甚至不肯等雨停。   童老汉坐在一把竹凳上抽烟,童米兰站在全家福的前面,近距离看着她的小妹。片刻,童老汉说:“畜生不如的东西。”   童米兰笑了:“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强奸犯?那你还我两万块钱啊。”   “还你?你好意思?我说过不让你进这个门,你看看你......还带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回来,老天爷啊,作孽啊作孽。”   “对,这三个都是我男朋友,我精力无限魅力四射,怎么样嘛,带回来见见家长,都长得不错吧,一个比一个好看。”   “滚出去,搞快滚出去。”童老汉拍桌。   童米兰一甩发,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踩烂了地上躺着的香蕉。   她走到几百米之外的地方,停下来,对着晏山和隋辛驰说:“我先跟你们两个分个手。”   晏山大笑:“分手愉快。”   然后童米兰看向程满满,说:“你过来找我,我很感动。说实话程满满,你对我挺好的,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又打架,不过我也习惯了你的存在,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互相陪伴,都明白的,谈不上什么爱,但是有时候你有点单纯,我不想要一个单纯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程满满皱眉,听不太懂。   童米兰对童惠珍说:“看,姐,我说他傻不拉几的吧。”   童惠珍拽拽童米兰的衣服:“米兰,不要这样子说。”   她也不算喜欢程满满,个不高,细胳膊细腿,一头黄毛,说话做事都不太沉稳,看起来不靠谱,不过她以为童米兰喜欢。   “程满满,我做完手术回来,你愿不愿意娶我?”   程满满沉默了一会,憋出一句:“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好个屁,你真的什么都不懂。那好吧,我也要跟你分个手,”童米兰摊开手,“这次是认真的。”   童米兰后天的飞机,她今晚要走。   每次跟童惠珍告别都不容易,这次飞到国外又要做手术,童惠珍不放心,忧心忡忡的,拜托晏山照顾童米兰,晏山让童惠珍放心,童米兰是个不需要别人操心的人。   隋辛驰开车,他们回到湛城是饭点,几人决定去吃晚饭,在城南吃烤鱼,吃到一半买买也来了,她刚加完班,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坐下来就盛了一碗米饭。   晏山说:“买买,童米兰最近把你养得很不错啊。”   买买说:“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被她包养了。”   晏山说:“她中午去你公司和你一起吃饭,晚上去你家做饭,只差早上那一顿了,干脆你们一起住,岂不是更方便。”   买买放下筷子,舔舔嘴巴上的油,庄重地弯腰向着童米兰,说:“谢谢你,童米兰!多亏你我才能正常吃饭,我诚邀你来跟我同居。”   童米兰抽着烟,胳膊撑着膝盖,把买买凑过来的脑袋推开,说:“你家太远了。”   “可是你还是每天开车过来呀。童米兰,生病原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傻子。”童米兰不想理买买。   晏山的眼周围有些青了,隋辛驰隔一会就瞧瞧晏山的眼睛,反复问他还痛不痛,晏山说:“隋辛驰你烦死了,问个没玩了,我哪有那么脆弱啊。”   隋辛驰不说话了,一分钟以后又来掰晏山的脑袋,眼睛都要贴上去了,说再让我看一眼吧宝宝。   晏山被叫得喜滋滋,有些神魂颠倒了,知道隋辛驰故意在逗他,也还是受用,让隋辛驰再叫两句吧,宝宝、宝贝、亲爱的,随你怎么肉麻怎么叫。   程满满一直盯着他们,挑着烤鱼里的细刺,挑完了肉也不往嘴里送,说:“你们能不能一边去腻歪?”   晏山说:“程满满,你不要气急败坏。”   程满满说:“童米兰,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知道你家出事,我那么急赶过去了,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关心你不在乎你,我现在不是在关心你吗?”   买买欢呼:“你们分手啦!”   童米兰说:“你觉不觉得我们都不爱对方,程满满,我和你没怎么被人爱过,我指的是爱情的那种爱,所以我们也都不知道怎么去爱人。我回来以后成了完整的女人,你能接受吗?你是看重我跨性别的身份,还是我这个人啊。找个真的男人试试吧,诚实点面对自己。”   童米兰还说:“有时候真觉得我像你妈,感觉你用我来补偿你没有得到过的母爱。”   隋辛驰说:“这种说法有点惊悚。”   “那我向你道歉。”童米兰扭捏起来,“还有......谢谢你们,帮我撑腰。说实话我敢跟王家人在那里装疯卖傻,也是因为你们在。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让我挨打。”   晏山说:“你不像怕挨打的样子,惠珍姐也不能让你挨打。”   程满满举起酒杯,说干杯,为我们的胜利凯旋。   晏山觉得像程满满这样天真地活着,也是一种幸运。 第62章 相爱的结果   晏山第三次来泰国,但之前两次他都没常待在曼谷,基本在普吉和其他小岛上度过了几个月,那是他最放松的几个月,最初几支视频也是在泰国拍摄,画面青涩,也没有多少技巧可言。但晏山想,或许他最近太过被技巧所束缚,再次重温以前的视频,他竟会被过去的自己感动。   最初来泰国是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使晏山产生了对湛城那一整片土地的厌恶,似乎走到哪都有父母势力的余孽,连他自己都是,这迫使他急需寻找一个新的陌生地方,他选择泰国散心,曼谷算他的中转站,经济不宽裕,晚上住四人寝的青旅,一人来自韩国,一人来自西班牙,皆语言不通。睡他上铺的是从香港来的阿凯,阿凯在香港大学读文学,国语说得勉强能沟通,晚上他们相约逛夜市,吃海鲜河粉,喝鲜榨芒果汁,再没在大陆喝过那样鲜甜的果汁。阿凯给晏山讲李碧华,形容她书里的人血卤鹅汁,森冷黏稠,晏山恶心得有些吃不下,阿凯大笑,说他胆小,是不是怕他吃的是“人肉打抛饭”。回去晏山就读了阿凯带来的李碧华的书,即使繁体他也读得很痴。   第四天早上晏山要走,第三天晚上觉得头顶吱吱作响且骚动,迷糊中感到有人摸他小腹,紧接着胯下一热,晏山跳起来,头撞到上铺床底,他大喊一声开了灯,发现阿凯浑身赤裸躺在他的床上,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打呼的韩国人也被吓醒,朝那床上一看就明白了一个大概,振奋地骂了句“西八”,晏山这倒听得懂,韩国人过来用蹩脚英语跟晏山对话,意思是哥们,没有看出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啊。   阿凯早上送他去火车站,一直没话找话说,国语穿插粤语,说得乱七八糟,看出他很焦急。晏山没跟他说一句话,到了候车厅,没座位,晏山铺了张报纸坐地上,阿凯直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了,说对不起,他以为晏山也是同志。晏山说我是同志,但我对你没那个意思,而且我有男朋友。阿凯涨红着脸说能不能看看你男朋友,晏山就给阿凯看了康序然的照片,阿凯失落地说你男朋友果然长得很好看,不像我。晏山拍拍阿凯的肩膀,说你会遇到真心喜欢你的人,昨晚的事我也不怪你,以后不要这样了。于是阿凯就哭了,他哭着说宁愿晏山痛扁他一顿,可晏山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竟不相信一个人能这么温柔。可晏山不想痛扁阿凯,他甚至觉得阿凯也有些可怜。   后来阿凯还在ins上给晏山留言,问他还会不会去泰国,后来又说他想去大陆读研,让晏山推荐学校,晏山想笑,他又不懂文学。总之他没有再回过阿凯。旅行中遇到这类事,对晏山来说倒很常见,许多人也只想一同度过几个夜晚,从此天南地北,也不会再相见。   曼谷到素叻他尼的火车上晏山遭遇扒手,一个女侠士帮他把钱包截回,那女侠士长得漂亮,小脸翘鼻子大双眼皮,但确是黑麦皮肤,健硕身材,典型混血长相,后来女侠士和晏山用英文聊天,说她叫moon,美泰混血,也去普吉,他可以和她同行,她看他一个标准中国人的面孔不放心,算是护送。   后来他们聊得投机,moon让晏山直接住她家,省去住宿费用。后来知道moon是打泰拳的,她在母亲肚里五个月时,父亲便抛弃母亲回美国找他真正的妻儿,所以她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父亲,此后父亲更是音讯全无,只当他死了。母亲在普吉的度假酒店做前台,收入微薄,之前也是在酒店才认识父亲,露水情缘。moon十二岁时开始学泰拳,出入拳场打比赛,挣钱补贴家用,拳场实在人群混杂,她是女人又是混血,更被骂杂种,倒也靠拳头打服许多人。   晏山佩服她,在普吉的两个月,他跟着moon学泰拳,在拳馆认识很多有名的泰拳选手,但他始终不能爱上看拳赛,moon请他去看她比赛,看moon挨打总觉得痛心,可打拳受伤又是无法避免的,虽说她总能赢回钱,她说她过够贫困的日子,打拳比跟着母亲到酒店乞讨小费好一些,至少不用低声下气。后来回国,听说moon在曼谷认识了一个开美甲店的中国女孩,她们很快相爱了。   一九年的疫情使普吉的旅游业受到重创,moon母亲工作的度假酒店险些倒闭,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当时moon更是疯狂打比赛,后来受过一次较严重的伤,晏山想去泰国看她也不行。如今旅游业复苏,moon不再打比赛,也为了女友,只在拳馆做教练带学员。   这次晏山和童米兰来曼谷,moon和女朋友ice到机场接他们,先回酒店放行李,再带他们到Icon Siam吃饭,同行的还有两个跨性别者,童米兰问她们手术的过程,ice充当翻译。   童米兰有些紧张,落地曼谷之前她都还是兴奋着,但想到那手术的疼痛程度她就难以呼吸,这必须跨出的一步不仅花费高昂,且疼痛难忍,并发症也是数不尽的。   说到一半,两个跨性别者忽然笑起来,童米兰问ice她们笑什么,ice说:“她们说手术完以后还要学习如何尿尿,那感觉很奇妙的,要不然会尿得到处都是,像花洒。”   ice和moon都笑起来,只有晏山听得脸红,狂喝柠檬水,才发觉他被女性包围,moon笑他一如既往很纯情,晏山不服,他也能做情场老手,说完自己又更觉羞愧。   晏山听她们所说的手术过程,不禁也觉得胯下钝痛,想这世界如此不公和胡来,有些人天生得来的性别,不费一丝痛楚,而另一小部分的人却要忍受剧痛才能得来。   后来moon宣布明年她准备和ice结婚,她同晏山炫耀泰国通过了同性婚姻法,展示她和ice的闪亮婚戒,然后祝愿中国也会有这一天。   “祝你和你的男朋友康也能早日成婚。”   “我现在的男朋友叫隋辛驰。”晏山说,“moon,你显然不是太了解我的国家。”   “你换了一个新男友?”   晏山翘着嘴唇,得意地翻出隋辛驰的ins账号,将手机递给moon:“是一个纹身师,可帅了。”   moon说:“你简直像一个炫耀糖果的小朋友。”   晏山不害臊:“他是我最喜欢的糖果啊。”   moon看了一眼手机,惊叫了一声:“Jay!”   晏山说:“你认识他?”   “我腿上有块纹身是他给我纹的,当时他在我朋友的纹身店里驻店。对了晏山,那天我本来是想让你陪我去,但你吃坏了肚子,一整天都在跑厕所。”moon把手机还给晏山,“太巧了吧。因为他的技术很好,所以我对他印象深,而且长得很不错,后来我还想去找他纹身,但他已经回中国了,我还失望了好久,甚至想去中国找他纹身,我关注了他的ins。”   晏山忽然有种奇妙的悸动,心轻微地颤了颤。曾在几年前,他和隋辛驰之间就有了隐形的联结,他似乎靠着这联结在过去感知到隋辛驰的存在,一个青色的纹身,是隋辛驰的作品他的精神他的某部分意志。晏山好像是为了遇见他,才徘徊了二十多年,这是一种宿命,宿命的纠缠,过去与未来的对望,就在这对望中,晏山觉得他无法自拔地爱上隋辛驰。他想看见他也渴望拥抱和亲吻他,但晏山不急于给隋辛驰发去消息,他甚至感谢他们跨越千里的分别,因为在分别的焦躁中,在触及不到的想念中,在肉的瘙痒而不是皮肤瘙痒中爱就更加浓烈,爱的产生更值得他细细品味再埋进心里,他就靠着想念微笑起来。   晏山说:“moon,下次让ice带你回中国,你到Jay的纹身店来找我,我让他给你打折。”   “哇,男朋友的面子真好用。”ice说,“怎么没让你的男朋友给你纹身?我想他肯定能免费纹满你的全身,多爽啊,这就算以后分手了也很值。”   童米兰说:“好像我们纹身师是工具人!纹完就分手,简直是省钱小妙招。”   “我还没有想好纹些什么。”晏山说,“隋辛驰说,刺青的形成其实是伤口在慢慢愈合,有时纹身不代表忘不掉,而是忘掉,我还没有特别想要遗忘的东西。”   moon说:“也可以不是遗忘,你可以纹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比如我纹了ice的脸在我的胸部底下。”   Ice抱怨:“每次作爱时看见自己的脸都很惊悚。”   “baby,这代表爱!”   爱!可晏山想,纹一张脸在身体上,即使是最爱的人的脸,似乎也太过了。   晚上是隋辛驰先打来视频,第一通打来时晏山在洗澡,他迅速冲干净身上泡沫,急着赶去客厅接第二通,他预感到是隋辛驰。   套了内裤就出浴室,手还湿哒哒,头发也滴水,砸在脚背上,晏山躺在沙发上对隋辛驰眨眼睛,看隋辛驰穿着睡衣,靠在床头,两人最先都没说话,晏山单单是笑,隋辛驰表情却有点严肃。   隋辛驰说:“这么开心,你没有看今天的新闻?”   “什么新闻?”   “曼谷发生了枪击案,死了一个中国人。”   “好可怕!”晏山一下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拍胸脯,“这边是不算很安全。”   “最开始看到新闻标题我吓疯了,赶紧看中国人的名字,其实那时候你还没下飞机,但我还是特别害怕,甚至有点想让你一落地马上回来。”   “回来好好抱抱你。”晏山笑,“不要担心,我很好。”   晏山给隋辛驰讲了moon的纹身。   “如果那天我没有吃坏肚子,我就能在纹身店遇见你,或许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所以能成为朋友,但那时候我和康序然的感情还没有破裂,我会对你产生不一样的感情吗?就像在Light Scar第一次见你,一眼就没办法移开我的眼睛,好像在那时就跳过当下,感知到我们的未来,我们一定会有交缠的未来。”   “你是因为情感破裂才会爱上我?”隋辛驰的表情似乎是有些委屈,用很柔软的声音使晏山瞬间愧疚。   “不是!只是因为遇见了你。隋辛驰我爱你——”   “好了好了,”隋辛驰笑起来,“我想,有些人注定是要相互吸引的吧,十年前遇见或者十年后遇见,相爱的结果都是不变的,相遇的环境是不足以改变注定的。”   --------------------   预计还有1w左右完结!宝宝萌可以先收藏起来预收啦! 第63章 一个结   在镜头前,童米兰把她的新器官形容为“小蝴蝶”,自认为足够文艺和含蓄,但那器官本身不该是含蓄的,晏山说你不如直呼器官姓名,不要取奇怪的绰号,童米兰说因为这器官的美丽足以配得上一个美丽的绰号,但是男人,你们男人就无法对你们的器官取什么文艺的绰号,那些绰号恶俗低下,只为你们的欲望和尊严,她果然是彻底割除了恶俗,欢天喜地起来。她摆出一派柔情的珍视表情说着她全新的感受,愉悦且新鲜。   晏山对“小蝴蝶”的了解极度匮乏,注定终身都不会知晓这神秘地带,因此对童米兰那确切的形容感到羞涩。但童米兰快乐的背后显然埋藏痛苦,更换纱布的过程像是凌迟,一团血乎乎的纱布就那样堵塞住她,为了防止器官的粘连不得不每日采取措施,童米兰说这过程类似穿孔的恢复,她摸摸耳洞说:“为了肉不长在一起就需要撑开它,可比穿孔痛好几千倍,或许类似产后恢复?虽然我永远不能体验生产,但我想当初我姐生完孩子后和我的痛感是差不多的吧。哎,我想我姐了。”   术后仍旧使用雌性激素,童米兰变得有些情绪不稳定,时常深夜在病房哭泣,或者拒绝进食,也排斥面对镜头,晏山只能给买买打视频电话,让她隔着屏幕陪伴童米兰,之前童米兰陪她治愈进食障碍,现在她们身份互换。买买的声音活泼,童米兰终于在买买的攻势下有了笑颜。   童米兰在异国孤立无援,虽是来之前所预料的,但依然很不能适应。晏山照顾起童米兰,让护士都误以为他是童米兰男朋友,他来病房时护士就朝他笑,说童米兰很lucky,让人羡慕,晏山觉得不必作解释。   术后半个月拍摄完成,晏山想要再留一段时间陪伴童米兰完全恢复,但童米兰坚持让晏山先回国,她已经受了太多照顾,够不好意思,晏山只好拜托moon和ice关照童米兰。   准备回国那段时间却没怎么接到隋辛驰电话,微信也很少来消息,晏山想隋辛驰大概很忙,便也没有找他,何况他也忙着剪辑,没有团队,所有后期工作都由他独自完成,剪片剪得很烦躁,脑门上甚至长出两颗大痘,自从十八岁后晏山就再没长过这样大的痘,熬夜吃甜都不长,看来如今已靠近身体极限。   他落地湛城,回家大睡一觉,从凌晨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一身汗,喉咙隐隐地痛,他还没太适应国内干冷的天气,浑身不舒服,泡了一杯热茶,点了一份外卖,然而外卖员中途打来电话,说他出了交通事故,请晏山取消订单申请退款。既然出事故,晏山不好苛责外卖员,但饿了十多分钟让他心情更加烦躁,无力再翻外卖软件,家里更无存粮,于是一边饿,一边气愤地吃着走之前家里剩下的薯片。隐约觉得不安。   薯片是上次隋辛驰来他家时买的,他们决心待在家两天,不出门,彻底做“死尸”。期间玩《overcooked》,隋辛驰初次尝试,搞砸一切,晏山玩得愤怒,越怒越让厨房一团混乱,不断糊菜,隋辛驰刚开始很紧张,把手柄握很紧,见晏山认真分析走位,却开始笑,说宝贝,你冷静一点,不过游戏而已。宝贝,尾音拖长,吞食掉多少矛盾和怒火。隋辛驰保持了绝对的镇定,不时开玩笑逗乐了晏山,最终及时关闭游戏阻止了晏山的暴走。   隋辛驰的确不能算作游戏高手,用游戏白痴形容他更为贴切,他解释说他从小就不喜欢玩游戏,学生时代的娱乐方式是画画、玩冰球、滑雪,还体验过两次跳伞,跳伞的感觉最濒临极限,他在直升机上等待时好像要把心脏给呕出去,甚至想放弃,还是他的父亲鼓励了他。   晏山说:“你让我感到我的童年是灰暗的,玩游戏是可怜的。”   隋辛驰说:“你教我玩游戏吧,弥补我童年缺少的一部分。你不是喜欢玩恐怖游戏却不敢一个人玩吗?我可以陪你,虽然我很菜不能打怪,但可以在jump scare出来时让你抱住我。对了,你玩过冰球吗?”   晏山摇头说不会,隋辛驰就说:“那我教你打冰球,以后还可以一起去跳伞、蹦极。”   其实年龄越大,越不能被话语所折服,但晏山真的被感动,太感动原来会说不出话,只有亲吻和触摸。   隋辛驰玩《overcooked》的糟糕没有转移到现实厨房中,他擅长做饭,那两日做了意大利面和奶油海鲜烩饭,不输外面西餐厅,便是中国菜也很得心应手,做粉蒸排骨和水煮鱼,鲜香四溢,喂饱晏山,让他不禁抱怨吃太好会长太多肉。   做饭也是天赋,如同晏山即使按照菜谱,原原本本添加油盐酱醋,做的味道也永远一个样,不知哪个环节出错,从卖相起就很倒胃口。   想到隋辛驰做的饭菜,晏山更是饿得狂吞唾液,终于扔掉零食,决心不再懒散敷衍,打电话叫谭兹文出来吃饭,吃中餐,一定要吃粉蒸排骨和水煮鱼。   谭兹文下了课赶来,提前五分钟放学生攻占食堂还差点被教务处查课人员抓住,幸好有学生给他打掩护,说到此便很感动,否则教务处又要责令院里通报批评他。逃过一劫,谭兹文倒茶水,猛灌两杯,等凉菜端上桌,他才想起问:“对了,应淮到底是怎么死的?”   晏山眼皮跳了跳,筷子上那细软的葱丝飘到了桌面,被风刮着走了,他分明是觉得有那么几秒,自己的灵魂也随风飘走了。   他尽量保持淡定,问谭兹文:“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谭兹文说,“隋辛驰竟没告诉你?”   晏山点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几次想张口,却又觉得他没有要表达的。虽说死人是件大事,但经由谭兹文说出来,始终没有很强的真实感。应淮来烧烤摊大闹,切断自己小指的场面好像发生在昨天,他青青的眼圈拖得那么长,好像要垂到胸口边上,眼珠朝里凹,但也是喘着气的,即使和他对视一眼就觉得不舒服。晏山没想过应淮真的会死,他好像比隋辛驰还小几个月?年纪轻轻的,改变和振作都来不及了。晏山不自觉扣着拇指的倒刺,全无胃口,看见红肉有点想吐。怎么可以死?死了就叫人忘不掉,太狠,真的太狠。   谭兹文说:“前天吧,我们几个说去喝酒,到了应淮那儿才看到酒吧在重新装修,一问说是酒吧转让给别人,后来听说应淮死了,我还吓一跳,毕竟也算朋友。不过之前听说他嗑药,精神又不正常,跟你更是不对付,渐渐就没来往了。”   谭兹文表忠心:“真的啊,好久没联系了,去他那里喝酒只是觉得酒还不错,况且他也经常不在店里,我是永远站在你的身边的。”   “行了,”晏山说,“我又没说什么,说得我多小气似的,多少岁了还玩这种我跟你好就不跟他好的游戏。”   “所以隋辛驰怎么没告诉你啊?他好像都死了有两周了。因为你在泰国所以没说?但是想想这事告诉你也很突兀。你说他怎么死的?是不是吸嗨了?还是自杀,你不是说他经常用这个威胁隋辛驰。”   晏山觉得谭兹文的喋喋不休实在恼人,让他没有空间思考和喘息,于是他说要去卫生间,实则到门口抽了一支烟,思索再三,还是给隋辛驰打去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湛城。   隋辛驰的声音很疲惫:“今天没怎么休息,等会晚上还有一个小面积。你几点到的?晚上可能没时间跟你吃饭了。”   “没事,我想你特忙就没告诉你,昨晚就到了,还延误了两个小时。我现在跟谭兹文在一起吃饭,晚上去找你?”   隋辛驰没立刻答应,顿了顿才说:“行。”   晏山打完电话回餐厅,谭兹文已经吃了半碗饭。晏山坐下来,没动筷,看着谭兹文说:“完蛋。”   “怎么了?”   晏山说:“隋辛驰不会深刻感悟到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以前应淮追着他骚扰他,他觉得烦,现在人死了就想到跟他的美好回忆,忽然后悔没好好珍惜他。饭粒变白月光,我这颗朱砂痣变蚊子血了。”   “什么朱砂痣蚊子血的,你能不能别想这么多,狗血爱情小说看多了,闲得慌。”   晏山开始盛饭:“我一下就有了食欲。谭兹文,你太恐怖了,我抽支烟的功夫你已经要光盘行动了。”   “天冷了,最近太容易饿。”谭兹文笑了笑,招手道,“服务员,加菜!”   晏山拖着鼻音去找隋辛驰。   在泰国的一个多月,Light Scar新来一个纹身师,晏山去时刚好碰上他,是一个瘦高个,之前老野的朋友圈发过他。纹身师准备走,问晏山找谁,晏山说找隋辛驰,纹身师就说:“哦,你就是隋辛驰的男朋友。”   话里有种“终于见到本人”的感觉。看晏山表情有些惊讶,纹身师又补充:“他在店里提起你,老野也说过你。”   “说我什么?不会是坏话吧。”晏山来了兴致,开玩笑道。   “怎么会,说你是纪录片导演,还推荐我去看你的作品,让我关注你的账号。”   晏山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纹身师又说:“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啊,还以为你是那种长头发、特别特别瘦的文艺男,结果这么阳光。”   文艺男的形容更贴切应淮,晏山听着不适,快速指了指室内:“那我先进去了。”   隋辛驰在二楼收拾桌面,将他的纹身工具逐一摆放好,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轻,留给晏山一个宽阔的、却明显低沉的背影,天花板上明亮的灯洒下来,引出地上隋辛驰的影子,晏山踩着那长长的影,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到了能被小草击倒的程度。   他没有呼唤隋辛驰,放轻了步伐走过去,从后面按住隋辛驰的肩膀,再摸到他的喉结,烫的软的,缓缓起伏着。而隋辛驰呢,也不用看,便知道晏山站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   晏山俯下身,亲了一下隋辛驰的额头,说:“最近没有睡好吧。”   隋辛驰没有否认,他站了起来,和晏山对视。他的眼角有点红,眼球上好多血丝,他偏偏又是眼白多一些的人,他的脸似乎是瘦了很多,远看以为他唇中央多了唇环,近看才知是一道渗血的裂口。他察觉到晏山用疼惜的眼光看他,眼神就躲闪起来。   隋辛驰有意问:“童米兰的恢复情况怎么样了?”   晏山突然很不愿意提起应淮的事,他更不愿承认隋辛驰的颓然与应淮的死亡有关,所以他默默收回原本要问的话。   “还不错,这几天好了很多,之前尿道感染把她害得很惨,她现在还要像小朋友一样重新学上厕所。”晏山停顿了一下,看隋辛驰的表情没太多变化,“再过几天她也就回来了。”   隋辛驰吸着烟,没有答话,他好像是太疲倦,精神陷入了放空。   晏山说:“我送你回去吧。”   隋辛驰在车上直接睡了一觉,到了车库,晏山都有点不忍心叫他。晏山面对黑暗静坐了一会儿,隋辛驰自己醒了,马上就来抓晏山的手,晏山吓了一跳,在稠稠的黑与蓝中感到隋辛驰用力且紊乱的呼吸,以及手心的湿汗。   晏山直接说:“你梦到了应淮?我知道他死了。”   “他真的没有放过我。”隋辛驰一只手掩面,很久没有把脸抬起来。   晏山认为自己不该追问下去,他应该给隋辛驰沉默却不孤独的空间,于是他陪着隋辛驰上楼,在门口他想走,隋辛驰却拉住他的手,说:“别走。”   晏山怎么可能还要走。   隋辛驰洗澡,晏山在客厅整理凌乱的桌面,隋辛驰向来是很整洁的人。   没想到桑青会来,她一进来就看见趴在茶几上的晏山,晏山立刻站了起来,第一时间判断出这是隋辛驰的母亲,毕竟他们长得太过相似。桑青的面相很年轻,隋辛驰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晏山一时不知该作何姿态面对男朋友母亲的造访,在他固有的观念中,这将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情,甚至是不礼貌的,他竟张口解释:“阿姨,我只是今天住在这里。”   “你哪天住在这里都没有关系。”桑青温柔地微笑,“你是叫晏山吧?我叫你小晏,可以吗?”   “可以的,阿姨。”晏山束手束脚地站着。   “你不要太紧张,坐啊。”   晏山坐下来,桑青也在他身边坐下,她没有拿任何东西,没带皮包,手腕上好多串珠与银镯,极具各国特色,混杂的风格。   桑青说:“听隋辛驰说你前段时间跟米兰去泰国,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用经常来看隋辛驰了,他最近过得不太好......你听说了吗?”   “我刚知道了应淮的事。”   “他不愿意让别人看穿他的脆弱,因为他自小独立、有主见,习惯当别人的保护伞。但你我不是别人,所以即使戳破他的脆弱也没关系,亲近的人不就是这些用处。”桑青的嗓音好细腻,她始终笑着,“我很开心他遇见你,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困于一段非常糟糕的亲密关系里,我不想干涉他的人生,所以让他自己选择,或好或好,他自己都是知道利弊的。”   “可是他的过于成熟也给了他一颗沉重的心,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不喜欢表达,有人就说他冷漠,其实他很重情义。他养了多年的狗狗死掉,他有一年多的时间睡不好觉,好像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阴影,这孩子就是容易把自己困住,虽然最后总能独自走出来,但过程毕竟是痛苦的,作为他的妈妈,我当然希望他能轻松一些。”   桑青皱起眉头:“我很担心他,毕竟应淮死在他的面前。”   她的话成了陨石,重重压在晏山的心上。   --------------------   中秋快乐~ 第64章 无脚鸟的降落   那日早晨,隋辛驰收到应淮的短信,让隋辛驰下午五点左右到他的住处,他有重要的东西交给隋辛驰。他快要离开中国,请隋辛驰不要早到,否则他不会在家。隋辛驰本想让双方相熟的朋友代领,想必应淮打算和他作最后告别,物品只是幌子,也想不到他们这多年的纠缠还有什么重要的遗留,但应淮又打来电话恳切他:“我不是要缠住你不放,只是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隋辛驰,你可怜可怜我。”   隋辛驰想,说声再见也无妨,桑青日后也还要和珠珠常见面,虽然珠珠对隋辛驰已有诸多不满,只因她认为隋辛驰抛弃了应淮,喜新厌旧,她多次打电话请求隋辛驰探望应淮,都遭隋辛驰拒绝,她大概很崩溃,想不到从小亲如儿子的隋辛驰开始不看她的颜面,伤她心、伤儿子的心,她是不是把应淮的一切都怪罪到隋辛驰身上?隋辛驰不愿想,人情毕竟最难解。   想不到应淮的心偏执到了此般地步,也是,不能用惯常人的思维套在他身上。他终究撒谎,他非得缠住隋辛驰不可,活着不能缠住,就成为一缕魂魄,恶毒残忍的阴影永不消逝,让隋辛驰闭起眼,可以想起他的脸,他躺在客厅地板中央,脸颊牵动嘴唇的僵硬,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残留,好壮丽,终身不忘。   他算好血流的时间,下午五点,足够让自己彻底断气,割破手腕的前几秒还有剩余力气,可以绕着房屋走一圈,让血喷溅到各个角落——蓝白格地毯、皮质沙发、隋辛驰以前送他的猫咪玩偶,不论本身颜色都变得血红,他渐渐走得没力气,瘫倒下来,他不痛,毕竟之前注射了药,还产生了幻想,颅内像有烟花炸开。他痛恨地想,可惜没有报复到晏山,那个最该受到惊吓的男人,是他造就了他的死亡,因为他隋辛驰才狠心抛弃他,他说了那么多次死都没有付诸行动,真以为他不敢、怕死?只是舍不得,现在他有了正当的理由。   想到隋辛驰挡在晏山面前,晏山以一种类似炫耀的神情挑衅他,他就恨得牙痒。他们不过认识多久?他了解隋辛驰吗?他不要看他们会爱多久。不如断气,在隋辛驰面前,他一定会难过。   隋辛驰以为进到异世界。鲜血淋漓,腥臭刺鼻,催他阵阵发晕,红色是否因了和血的颜色一致,才具有了冲击性的意义,它能把所有感官侵占了,隋辛驰的世界只剩下红色。像凶杀现场,该先打110还是120,踏进去才清楚应淮把自己的生命剥夺了,可能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具资格,更能杀掉自己。   隋辛驰踩到针管,脚步磕绊,仍存有一线希望去探应淮的鼻息,摸他颈项,都是死寂,凝聚了二十多年的呼吸、脉搏跳动、血液温存,一刀下去都成白费功夫。那是他的选择和注定,隋辛驰扶住墙,天旋地转,不断地干呕着他的灵魂。   先给桑青打电话,隋辛驰不知怎样转达珠珠,在公安局门口见到随桑青赶来的珠珠,珠珠戴着很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她整张小巧的脸,她穿一身黑色套裙,仍很华贵似的,挺直着胸脯走到公安局门口的台阶上,最后一步时她崴了一下,隋辛驰想挽住她,但她甩开了隋辛驰的胳膊,桑青对隋辛驰摇头。   珠珠在停尸房才终于大哭,先是嘴角干涩地抽动一阵,像秒针走动的频率,而后嘴大张了,嚎啕声从中溢出,墨镜遮不住她的泪水。桑青也抹眼泪,从朋友的角度,也以一个母亲的角度,她心痛着,但她并无错愕,这样的结局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她抚摸着已吓得麻木的隋辛驰的脊背,忧愁悲伤,却也有些痛恨着躺在这里的、满身针孔,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带给隋辛驰所无法忽视的阴影。   他们陪珠珠回到应家,珠珠甩掉皮包,摘掉眼镜,眼睛肿胀得像两颗枣核,她把头歪放在沙发的靠枕上便一动不动了,空空地盯着远方,桑青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直到珠珠的父亲应老太爷冲进来,拐杖在地上一阵乱敲,再挥到珠珠的头上、肩上、腿上,珠珠只叫了一声,像被困囿于粘鼠板的老鼠那样动弹了两下,还是不动了,任她的父亲打她、辱骂她,说她不配为人母人妻,既不能管住丈夫的腿,也不能管教好儿子,如今应家的长孙死了,还是自杀,传出去让所有人看笑话、戳脊梁骨!   珠珠静静地承受,还是桑青出来制止,看在桑青的父亲的面子上,应老太爷收起了拐杖,冷哼一声:“葬礼要办得风风光光!”   说完斜看隋辛驰一眼,喉结蠕动了一下:“都是祸害!”   隋辛驰碍于年老体衰的长辈面子,也由于精神恍惚,没有反应,那时竟感觉应老太爷说得不错。当初和应淮在一起就是错误,闹成现在这样——珠珠以后怎么活?她唯一活着的希望就是应淮。珠珠对隋辛驰多好,从前小时候带他出国度假、吃遍全球美食,母亲一般待他。然而珠珠现在应该恨他。   后来应淮的父亲龚先生回家,先是低声下气、装模作样地在餐桌上安慰妻子,向老丈人做检讨,是他失职,疏于管教儿子,才酿成今天这种局面,亲儿子的命失掉只用检讨,太好笑。   珠珠依旧啜泣,不动碗筷:“检讨有什么有?能换回儿子的命?你倒是很会总结经验,是为了避免下次再犯?”   话里有话。龚先生自然不如珠珠悲痛万分,他一定又怪罪、又有一些幸灾乐祸——瞧你这个女人带孩子,没有这样的结局才怪。他当然可以窃笑,毕竟应淮姓应,但他自有姓龚的私生子,在外面活蹦乱跳,上小学,正是生命灿烂之时,黏他。   葬礼由珠珠一手操办,排场很大,请来家庭各世交。其实她也知外面流言不断,对应淮的死因各种版本都有,本来儿子的同性恋的身份就很失体面,已经让他们丢过脸。他们这种家庭应对流言蜚语,就是要用华丽的排场掩盖起来,只要大家都不说破就能光鲜下去。   珠珠还是戴墨镜,不想露出她松垮的眼皮,丈夫和桑青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隋辛驰也来,感知到来的人不乏对他指指点点的,他不太在乎,只是在礼堂看见应淮的巨幅黑白相,应家人不知真假的哭啼充斥于耳,他就觉得好讽刺。   葬礼后他陪珠珠回应淮家收拾遗物,他站在卧室门口等待,其实很不想再来这房子,总觉得已经收拾干净的客厅仍旧是鲜红的,满溢森气,味道似乎没散尽。收拾到一半珠珠突然走出来,手握成拳,捶打隋辛驰的胸脯,怪他骂他,说你害了应淮,你害惨了他!我要你还我他的性命!隋辛驰,干妈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恩将仇报?啊?为什么?你那个新男朋友就这么好?好到让你遗弃你和应淮从小的情分。   隋辛驰只能道歉,他不忍心责怪一个母亲痛失爱子后的糊涂,即使这爱盲目了扭曲了,他也咬着牙承受这微微疼痛的捶打。   后来桑青生气,用力拨开了珠珠的手,她难得向着珠珠红脸,言辞严厉:“这根本不关隋辛驰的事!珠珠,我知道你伤心你难过,可是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怨气撒到别人身上,你难道不知这么多年隋辛驰陪着应淮也很辛苦......”   桑青也说不下去,只剩哽咽。隋辛驰失神地晃了晃,没站稳,一溜地软了腿脚缩下去,脑袋撞上了门框,“咚”一声响,两个女人吓一跳,回头望他,桑青赶紧来扶,珠珠站着没动,自上而下地俯视隋辛驰,见他无碍,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冷漠。   不多久,隋辛驰额间多了一个大包,很晕,想吐,桑青让隋辛驰躺到沙发上休息,隋辛驰看了一眼沙发,不是很想坐上去,站着摇头,说他下去在车上坐一会儿。   珠珠冷哼:“怕了吧,放心,不会有冤魂来找你。”   在汽车后座休憩时,头昏沉沉的,逐渐眯着,所以遗漏晏山的电话,后来也忘了回电,或许潜意识不想用糟糕的声音回应晏山。这段时间总是很忙,隋辛驰用忙碌麻痹自己,只有在画稿、排线打雾时才能专心致志,不想那日的血液纷飞,以及热烘烘的气味。甚至开始害怕睡觉,因为梦是不可知不可控的,谁能预测梦里有谁找他怪他怨他,露出青红脸白獠牙。   那日桑青等隋辛驰洗完澡出来,和他进房间说了一会儿话,晏山在客厅等着,待到桑青出来,她跟晏山道别,并邀请他周末到家中吃饭,还问他喜欢吃什么,能否吃辣。她说话那般得体又自然,好像认识晏山已久,晏山没办法不喜欢这样一位长辈。   隋辛驰在浴室吹头,他的头发有些掉色,底部微黄,发根又长出了好长一截黑色,晏山说:“改天在家我帮你染发?我技术很好,以前我外公染头都是我帮他。”   隋辛驰说好啊,正好觉得现在发色很丑,像精神小伙。他思考下次染什么色:“浅紫?或者红色?那种深红,我还没有试过。算了,还是不要红色了。”   “为什么不要红色?我觉得会很好看。”   隋辛驰没说话,晏山坐上洗手台,盯着隋辛驰的头发从湿湿的一缕一缕,变得干燥、蓬松,终于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他帮隋辛驰戴耳钉,从上到下,耳骨到耳垂,一颗颗的,小心翼翼地让那细棍穿进去。永不愈合,不愈合。   “我妈说,干妈的精神状况不好,我害怕......”隋辛驰摩挲着晏山的耳根,那饱满的肉以温和的、熟悉的姿态在他指腹变换形状,上面细密的绒毛金灿灿的,吸纳了光芒与世间最可爱的形态,隋辛驰觉得鼻酸并有了流泪的冲动,他就把泪水吞进了肠胃,所有事物都不能破坏这耳垂的美好和柔嫩,可他站在这儿的注视就是深深的破坏,他一团乱。   “你害怕她会变得像他儿子一样。”   “是。”   “那也和你没关系,隋辛驰。没有关系!跟着我说:关我屁事。”   隋辛驰笑了笑,隋辛驰把鼻尖放在晏山的肩膀上。   “隋辛驰,我想纹身。”   “纹什么?”隋辛驰问,“你不是一直没有纹身的想法,怎么突然想到了?”   “就纹你画的那只蛊雕,那只没有脚,必须一直飞一直飞的兽,我觉得他很可怜,即使飞翔是自由的让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停歇,那么他也不能算作无拘无束,他会在飞翔中枯竭,我想给他一个地方降落,”晏山抱住隋辛驰,“在我的背上他可以停留,即使没有脚,他也可以永远地停留。”   --------------------   差点忘了今天还有 第65章 为他可以卑鄙   隋辛驰将转印纸覆在晏山的背上,晏山感到一阵清凉,以及随之而来的紧张、激动和新鲜,隋辛驰揭下纸扔进了垃圾桶,晏山背对着站在了镜子面前,在这块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物品中他看清了蛊雕生动的翅膀和锋利的眼睛,他的背快要活起来了,他拼命扭转着头以更好确定刺青的位置和大小形状,隋辛驰站在他的旁边,也从镜子里观察比对。   “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吗?”隋辛驰按着晏山腰的两侧,那蛊雕的尾部正好落在晏山的腰侧。   “没有,开始纹吧。”晏山趴好,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空调的热风扫在他的尾椎骨上,很暖,随之而来的是一双宽阔的手,即便隔着手套,好像也能感受到这双手的纹理,手推着他的肉,好像是要按摩,但紧接着他的肉被针勾着走了,痛感是叠加的,上一阵的痛还没体会过来下一波又袭来。   隋辛驰轻声说:“刚开始不适,后面会好一点,忍着。”   “后面该痛麻木了。”晏山闭上眼。   隋辛驰家的音响正放deca joins的《大雨》,郑敬儒的声音让这首九十年代的歌变得不再过于悲情,只有遗憾与温柔的逃避,但晏山听得还是好悲伤。   隋辛驰的家专门有间房做工作室,他在房里画画,偶尔也在房间里给极为相熟的朋友纹身,所以工具都齐全。   隋辛驰想,这是他最愉快的创造时刻,艺术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在爱人身上留下独一无二的图案,让一片空旷的脊背浮现漂亮的刺青,爱人带着这刺青走到世界任何地方,只要看到刺青就想起他,不论分离多久,都会重新回忆针穿刺过皮肤的钝痛。所以隋辛驰喜悦于蛊雕停留在晏山的身上,这是不言而喻的亲密的结合。   纹身师会想让刺青纹在美丽的躯体上,躯体使刺青更加惊艳、震撼,他去参加刺青展,也偏向选择身材不错的模特。晏山正是非常美丽的躯体,并非刺青装饰了晏山,而是晏山赋予了刺青生命,他的呼吸让蛊雕也呼吸,他走路时肩膀的晃动让蛊雕飞翔。像隋辛驰学美术时总选昂贵、优质的纸张,他光是闻着那纸的气味,捧着那纸的轻薄足以神魂颠倒,迫不及待要在白纸上作画。   晏山适应了疼痛,他甚至迷恋了这疼痛,毕竟他因了这承受和隋辛驰走入同一处灰暗。   晏山没有对隋辛驰说他昨天在Light Scar隔壁碰见了珠珠。他去买咖啡,见一个穿着面容都姣好的女人站在窗边的绿植前,她在出神地望着柜台,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认出了对方。晏山对珠珠有更深的印象,那晚她来带应淮回家,慌乱中不曾好好正视过晏山,但晏山仔细观察过她。   在对视中晏山想离开,他想他们不是应该问好的关系,珠珠却叫住他,她拉出了桌下的椅子,示意晏山坐,她问他:“你就是隋辛驰的新男朋友吧?”   晏山说:“不算新了,我们交往也快半年。”   珠珠被哽了一下:“时间过得这么快。你一定知道了我儿子的事,上一次见面时谁又能想到现在?今天我来看看这家店,还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经营下去,我喜欢这里的装修,这一点上应淮跟我的审美很相同,但我不喜欢这位置。”   “我也不喜欢他把店开在这里,”晏山举起手中咖啡,“不过这里的手冲很好喝,我来找隋辛驰时习惯会买一杯,不开很可惜啊。”   晏山并不想听珠珠悲伤地讲述他的儿子,她为了博取同情?没有这个必要。还是以奇怪的身份不依不饶对晏山表示挑衅?晏山想她大概不至于如此幼稚。但想到隋辛驰说她精神不好,他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像是无比正常,比他儿子生前好很多,不至于会从她的名牌皮包里掏出一把菜刀,再砍断自己的小指。晏山放心不少,想同珠珠告别,腿已经有了向外迈的动作,却被珠珠一句话钉住,堪堪收回。   “我认识晏之立,”珠珠很平淡地抚摸她衣领上白中透粉的毛——大概人造毛,这年头提倡环保,谁还会穿动物皮草,太残忍太不是东西,“他是你的父亲。之前政府有块地招标,我们家本想请你父亲帮忙,但你父亲这人还真算正直,正直过头有时是好事吗?但听说他前段时间还被隔离审查过?所以我说世上没有完全清白的人,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只是没有抓到把柄。”   “你想说什么?”   “应淮就是太稚嫩,没有手段,只会以死相逼或用看得到的威胁,这样怎么可能有效果?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都不懂得这个道理,白白牺牲生命,反而让你和隋辛驰更分不开。”   晏山沉默,而后咧嘴笑道:“你显然调查得还不够全面,难道不知道我和晏之立关系非常糟糕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要如何整他都与我没关系,虽然我不至于支持你,但冷眼旁观还是能做到的。如果桑阿姨知道你对我说这些话,她会怎么做呢?你威胁我等于威胁隋辛驰,威胁隋辛驰不就是威胁她吗?桑阿姨那样一个明事理的人我不信她会原谅你。”   他们改变了攻守,晏山果然摸透了珠珠,桑青就是她的软肋,她从来不是因为隋辛驰可爱而喜爱他,只因为他是桑青的儿子。人怎么会舍得生命中少见的温暖?   晏山起了报复之心,他这才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贵气的女人便是应淮的母亲,那个让隋辛驰难过、噩梦缠绕的精神病的母亲。他们为什么不受到报应?他们为什么还不消停?好像粘在脚下的嚼过数天的口香糖。晏山的心中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与责怪,隋辛驰平坦光明的二十多年人生,有开明的父母、美好的家庭环境、优越的容貌和学历,能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正是在这样的人生中他才懂得善解人意,但却因此让人抓住不放,并狠命地利用和消磨。   见珠珠的指节青白,晏山继续说:“你和应淮不愧是母子,都是一路货色,隋辛驰和桑阿姨被你们缠住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可你不再能够有理由伤害他们,或许他们不够心狠但我可以耍耍手段,你有没有调查到我是做什么的?媒体的力量是强大的,而我刚好认识许多做媒体的朋友,你儿子的那些烂事还需要我多说吗?你们家应该最忍受不了大众的诋毁吧。你如果想说我的手段卑鄙那我也承认,反正你儿子用了更加卑鄙恶劣的手段对隋辛驰,看他痛苦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的难受不会比你轻多少。”   说完他不看珠珠,解气地走出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激动,恨不得赶紧上二楼抱住隋辛驰啃两口他胳膊上的肉。因为他把这几日的憋屈一吐为快,他不是替隋辛驰骂,他没这个权利,这只是宣泄了他自己的愤慨。   珠珠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的谈话,晏山知道。珠珠已经败了阵,她本身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也不比她的儿子高明多少。   那天走回隋辛驰身边时,晏山决心永远不告诉隋辛驰这件事。   晏山的下巴上印出了枕套花纹的痕迹,他正想换一个姿势,刚好隋辛驰说:“完成了。”   隋辛驰把晏山的背用保鲜膜裹起来:“一会儿我帮你摘,然后用清水冲一冲,这几天刺青会有组织液渗出来,要多清理,还得忌口,海鲜和酒就先别想了,也别去健身房。”   “好好好,你难道不知道我男朋友就是纹身师,后面他会帮我护理。”   隋辛驰笑起来:“他说他才不管你。”   晏山站着欣赏了一会儿这背后的崭新,怎么也看不腻,不停转来转去,说我男朋友技术真好啊,人生第一次就这样满意地献出去了,这位纹身师请帮我拍几张照,我要发朋友圈。晏山脖子扭得有些酸,不得不扭回来。   拍完照,隋辛驰走出了房间,坐在阳台外边点了一支烟,顺带拨弄了几下晏山养的几盆小多肉,隋辛驰觉得多肉不够有气势,但晏山觉得他们两个都忙,养别的绿植会把它们养死,不能做不负责任的父父,隋辛驰就听晏山的,在花市选了几盆多肉回来。养植物也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培育一个新的生命可以使一切都变得光明。   晏山背后火烧似的,倒也算不上多么疼。兴奋地跑过去扑在隋辛驰身上,抢他嘴里的烟抽。   隋辛驰笑着躲开晏山的压迫,让他小心点别碰着刺青,乱动会使他吃苦头。   “我觉得纹身不痛这种说法,是你们纹身师编造的谎言,明明就是很痛。”   “不会这么快就后悔了吧。”   “不后悔,怎么也不会后悔。现在这只蛊雕安安稳稳待在我的背上了。”   “嗯,我也很安稳地待在你的身边。”隋辛驰说。   --------------------   真舍不得两个好宝宝 第66章 爱抵消磨难(完)   晏山是第一次和伴侣的父母一起吃饭。多数情侣在恋爱趋于稳定后,见家长似乎是默认的一步,当然这只针对男女情侣。没有强烈的阻碍和坚决的禁止,晏山被平常地看作隋辛驰的男朋友,应该给予尊重和礼貌。   这种场面的发生似乎是一个奇迹中的奇迹,是晏山没有想过的事情,所以他缺少应对的经验和能力,他拘束地坐在隋辛驰父母家墨绿色皮质沙发上,手脚不知怎样摆才算得体,很长一段时间里,晏山并拢着双腿,尽力不让脊背弯曲,并打量这家的一切——贴近自然的装修风格,摆放着繁多的绿植,清新的木质家具,从整体的格调中足以看出主人脱俗的审美。隋辛驰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成长。   桑青端来洗好的草莓,晏山双手接过,连声道谢,那模样像接圣旨,战战兢兢,草莓放在桌上晏山也不急着吃,仍旧盯着电视看,电视正在放一档听歌识曲的综艺节目,极其无聊,但晏山似乎看得有趣,虽说眼睛时不时往厨房瞟。   刚进门的隋辛驰看着晏山这紧张过度的表现,不禁在门边笑出声,晏山听见笑声,回头看着隋辛驰,跑过去拽住他袖子:“你买果汁至于这么久吗?”   “有很久吗?十分钟而已吧。”   “总感觉过了有半个世纪。”   隋辛驰拍了拍晏山的脸:“你干嘛这么紧张?好像我妈要吃人。”   “她很好,甚至是有点太好了,所以我紧张,害怕哪里做得不好给她留坏印象,倒时候我前脚走,她后脚就在你跟前说‘这小晏我看不怎样,你们还是分开合适’,那我怎么办,我只能找你哭诉,虽然你我都比较叛逆,跟还在青春期一样,我相信你不会抛弃我,可还是给心里添堵,所以就要给阿姨留下个完美女婿......不对,儿媳......也不对,总之是留下完美印象有助于我们关系的良好发展。”   别人紧张说不出话,晏山一紧张话又密又急,弹簧似的速度,听得隋辛驰头疼,他捂住了晏山的嘴唇,再按住他的脑袋:“我妈不会在乎我跟谁在一起,就算跟只狗在一起她也不会明确提出反对,只会让我确认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从小她就对我说隋辛驰,你得对自己负责。”   “在你心里我跟狗是同等级别?”   “晏山,你认真的?”   “哎呦,开个玩笑嘛,知道我在你心里比狗重要。”晏山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让你爸妈认可我,这是不是传统观念给我套的枷锁?”   “你倒是很会上升高度。”隋辛驰说,“我爸还没回来呢,他回来我怕你紧张晕厥。”   “你爸是阎王吗?说好的你父母都非常开明呢?”晏山推了一把隋辛驰。   直到面对隋辛驰的父亲,晏山才懂得他话里的含义,隋辛驰的父亲从外观上看的确使人紧张。头发用发胶抓过,长出的白发没染,或许这样才算有范,脸型是和隋辛驰一样有棱有角、冷硬,身着二十岁男孩热衷的潮牌,个高精壮,看样子仍旧坚持锻炼。隋辛驰的父亲和晏山亲切地打招呼,脱了外套撸起袖子要进厨房帮忙,晏山才看清他一只胳膊全是纹身。   隋辛驰说:“之前给他纹了个半胛,觉得不够酷,干脆小手臂也全纹了,夏天去餐厅吃饭,穿背心、大皮靴,被我奶奶骂了一通,说他什么年纪了还学我耍酷,又没我这气质,我爸气得饭都吃不下,其实他年轻时样貌不输我。”   晏山跟着隋辛驰去二楼书房看照片,这书房不仅有满墙的书,还有画架和满地的颜料,靠窗边有一堆摄影器材。   晏山说:“你妈还是你爸喜欢摄影?”   “我妈,她是个策展人。”   “总算找到了和阿姨的共同爱好。”晏山暗自想,一会儿饭桌上如何不经意透露他的职业是导演,如何将话题引到摄影上,如何博取桑青的欢心。   书柜对面的那堵墙挂着巨大的毛毡板,上面用彩色的小钉子钉着无数的照片。晏山凑近了仔细地看,看到儿时的隋辛驰,他缩小的五官、腿和手,都是那么小小的,他只有两颗门牙的嘴唇欢笑着,小孩的嘴笑起来就流口水,太小包不住似的,藕结一般粉色的手臂高举着一架飞机模型。   晏山看得有些入迷,每一张他都想好好看,隋辛驰真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他父亲站在一座建筑前面,搂着桑青,全黑色的头发被风刮了起来。   “文湖边上的美术馆是我爸来湛城工作后设计的第一座建筑,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作品。”   “我朋友之前在那里办摄影展,我还夸展厅的设计来着,你爸太牛了。”   “他也是个挺高傲的人。”   晏山指着一张隋辛驰叉腰挺胸,两腿大岔着,一手握甜筒的照片,说:“这张送我呗。”   没见过这样拽得放肆、装腔的隋辛驰,晏山觉得有趣,隋辛驰凑脸来看,觉得这模样真是欠揍,说:“这是香港迪士尼开业那年在里面照的,太傻了。”   “零五年?”   “记这么清楚,不会你也在?”   “我是零六年去的,你要是晚一年去说不定我们就能碰上。”   “那样我十岁就陷入爱情,有点太着急。”   隋辛驰摘下照片递给晏山,晏山把照片放进手机透明的壳子后面。   “你以后可能永远没我这待遇,我爸妈不可能让我领着你回家吃饭,还对你和颜悦色的。”   “这无所谓吧,就算一辈子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也没关系吧,跟你在一起,用不着他们认同。不过你要是想要认同,我也陪你去骚扰他们,天天登门拜访都行,不信到了我们五六十岁他们还不妥协。”   晏山说:“最早以前想要认同,现在不在乎了,跟你好好在一起就够了。”   饭桌上轮到晏山大显身手,桑青显然对他专业的摄影技巧感兴趣,让晏山下次带着她去扫街拍照,还说一个知名导演是她的老同学,改日想把晏山介绍给这导演,他的工作室缺有才华的导演。   隋辛驰的父亲虽不算话多的类型,但人很亲和,又带着些淡淡的幽默,晏山总算知道隋辛驰的性格遗传谁多一些,父子都是冷酷的外表,温柔的心。   饭后隋辛驰和他父亲在厨房洗碗,晏山随桑青上到顶楼的小花园里,观赏桑青种植的植物,虽然花朵还未绽放,光是成片的绿色足够盎然,晏山说如果是春秋在这里坐着晒太阳,喝咖啡,一定太惬意,桑青笑着说:“那你春秋可以和隋辛驰来住上几个月,或者你甩下他单独来也可以。”   他们坐下来,望着对面的人工湖泛起波澜。   晏山主动说:“阿姨,你把我叫上来说话是不想让隋辛驰听到?”   “你挺聪明,小晏。”桑青说,“那就跟我说说隋辛驰最近怎样,我是想问他本人......”   “可你又觉得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件事。”   “是。”   晏山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这是一种长谈的架势。   “这段时间我常留在他家睡,或者找理由让他来我家,其实看得出他乐意这样,只是不想主动提,主动提就显得脆弱,证明他晚上一个人睡害怕,他想让我认为他忘了、他振作了。但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发现隋辛驰不在我身边躺着,我也害怕啊,我就到处找他,他有时在厕所,有时在阳台上,有时在厨房,不是抽烟就是喝酒,当然都不多——这让他更好入睡。”   晏山叹口气:“很难说去做点什么带他迅速地走出阴影,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更没有遗忘的可能,我只能在每次发现他抽烟喝酒的时候陪他一起,或者抱着他,让他感觉到不孤独。他的阴影会是我的阴影,他的解脱也会是我的解脱,我希望爱可以抵消一切磨难,我知道他在我面前的笑都不是强颜欢笑,是他真的快乐,我有让他快乐的能力,多么好。”   桑青捂住了眼睛,她的肩膀耸动了一阵,有暖流透过她的指缝滴在大腿上,她想让声音平稳可声音还是震动。   “谢谢你,小晏,真的谢谢。”   晚上,晏山和隋辛驰载上买买,去机场接童米兰。   moon和ice也来中国,moon要实现让隋辛驰纹身的愿望,一见隋辛驰,立刻问他:“我是晏山的朋友,找你纹身可以不提前预约吗?”   隋辛驰说:“晏山的朋友有绝对的特权,你直接来我家找我吧。”   童米兰焕然一新、脚底生风地拖着行李走出航站楼,她整个地蜕变了,为此她在车上竟差点掉眼泪,但买买是真的落泪了,她问着童米兰她想知道的一切,童米兰温柔地解答着一切,不管买买是否能听懂,她握着买买的手,感觉着买买的颤抖,她知道也懂得了买买的欣喜,有谁能真挚地为另一个人的重生欣喜?晏山在后视镜里看见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他想有一天童米兰或许会接受买买,或许她还是注定要爱上另一个男人,可买买,谁又能替代她在童米兰心中的地位。   童米兰说:“接下来,我要去改身份证上的性别和名字!我简直无法忍受这名字这错误的性别。”   晏山说:“我决定纪录片的名字叫《她叫米兰》,怎样?我已经剪出了成片,或许能送上院线。”   买买举手:“我要包场请所有朋友去看!”   晏山带几人去吃最正宗的火锅,moon辣得像刚游泳上岸,嘴巴肿成香肠,可还是不停地烫毛肚,最后说英文都不利索。   就在这家晏山、康序然和谭兹文往常聚会的地方,晏山刷到了康序然的朋友圈——他和非洲许多小孩的合影,一共九张图,晏山一张张地翻看,在最后一张发现了另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的身影,那似乎是不经意地显露,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可晏山懂得康序然,懂他的显露和萌动,晏山为康序然高兴,这高兴里掺杂了感动。   隋辛驰凑过来问晏山要不要烫牛肉,恰巧看见晏山的手机屏幕,于是他显出一点不开心,来抢夺晏山的手机:“你别老想着他。”   “谁老想着他?你不要污蔑我,这是一种朋友之间光明正大的关怀。”   “我已经足够你关怀的了。”   “我还没有跟你计较你腰侧的纹身!”   “还没有计较吗?那天在床上你是把我那块肉都要抓破了。”隋辛驰笑,“狗似的,爪子那么狠。”   隋辛驰前几天在腰侧纹了一把很小的刀,在一个不太明显的位置,无人理解这把刀的意义,只有晏山看懂这把刀,这是凶器,是隋辛驰长久来的噩梦,它划开手腕的血管时多么残酷,但隋辛驰选择纹上它,他直面这阴影的划破、这刀的银光,刺青在腰侧愈合时代表了隋辛驰的一个解脱。   那晚隋辛驰俯身在晏山背上时说,认识晏山就好像也是一次纹身、一次愈合,他把晏山纹进生命里。晏山哭了,因为那是他最脆弱的时刻,脆弱里有疼痛,隋辛驰恰巧说了最柔软的话。他亲吻隋辛驰,他说你的梦里要全部是我,这样你才能睡得好。   他趴在床上喘着气,隋辛驰退了出去,神志不清中晏山听见了手机照相的声音,他顿时清醒,想去抢隋辛驰的手机。隋辛驰不给他,只给他看了一眼:“只是后背的刺青这一块,你现在的皮肤很红,刺青好像更明显了。”   那张照片成为了隋辛驰手机的桌面,晏山有时无意中瞥到,不禁脸红心跳。   ——完   --------------------   完结了!!我怎么如此悲伤!我们小隋小晏会很幸福!宝宝们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