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不熟   作者:一只怀野   文案:   一直作为私生子长大的雁放,在20岁那年因为大哥的突然去世被父亲雁商接回家,作为家族的继承人重新培养。雁放24岁刚毕业,被雁商塞给26岁的“养子”叶阮当跟班。   今日已是豪门身,难改当日贫民心。   豪门小白雁放开始接触叶阮——这个奇怪的、留着长发扮作女人的美人。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在阴差阳错中纠缠到一起。   感性与理性对峙,旧事与未来纠葛,当爱意萌生,雁放突然发现,叶阮的身份似乎不太一般……   雁放,叶阮/兰卿   心智不成熟黑客大狼狗×美强惨女装长发美人   注:   架空都市,犯罪情节为剧情辅助,不影射现实   攻受无血缘关系   搞笑狗血文,受一直是女装示人(原因包含在剧情中) 第1章   ——我宁愿死于火焰,也不愿死于虚无。①   “嗡——”   手机在亚克力面板上震动的声音持续不断,像一场惊扰美梦的邪恶奏鸣曲,伴随着一旁弹簧床垫下陷的幅度,很轻,就好像羽毛落了上去。   雁放皱着眉发出不满地闷哼,他感觉有一股甜腻的香气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未散尽的不知名梦境染上一缕花香,很致命的味道。   于是他伸出手,扒开梦境,试图抓住那香味的来源,温软的身躯取代了嗅觉中的危险。   他终于眯开眼。   视线范围里很暗,只有床头暧昧的氛围光线提醒着他睡前经历了怎样的醉生梦死。   面前是白到发青的后背,他几乎是依恋的,凑上去用鼻尖蹭了蹭,手臂横拦腰腹将坐在面前的人搂紧了。   “又抹你那身体乳呢。”他嗅了嗅,鼻音很明显。   叶阮或许是觉得他烦,抬手将挽在前胸的长发泼墨一般洒到后背上,像黑云遮住了天青色的烟,发丝铺天盖地泼了雁放一脸。   雁放有些痒,笑着坐起来,柔软的被子下滑,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凑上去揩油。   叶阮没有计较他的动作,这小小的态度转变提示着雁放,他心情或许不错,总之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做完了也要倔强地套起衣服就走,哪怕扶着墙。   他癔症着,悄悄打量着怀里的躯体。   好小巧啊,骨架也小,比他几乎小了一圈,皮肤羊脂玉一般的滑,叫 /床声也雌雄莫辨的……如果不提那可以忽略不计的生理特征,他几乎像个天生的、不会与自己有所沾染的“女人”。   然而他们不仅沾染了,从一个月前开始,还沾染了不少次。   世界真是奇妙,从回到雁家开始,雁放难以预料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正想着,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握着那瓶身体乳往后晃了晃。   “后背抹不到,帮我。”叶阮纡尊降贵的下了命令。   雁放“啧”了一声,不太情愿的接过那只黑色瓶子,这时间叶阮已经把长发束了起来,明晃晃的后背上有两块不算明显的青色指印,是他失控时留下的。   雁放眉角跳了跳,假装无事发生的挤了乳液,粗糙但又细致地帮他涂背,从脆弱的后颈到细韧的腰肢,路过痕迹时动作明显轻柔了下来。   “娇气。”他嘴上不依不饶的吐槽。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皮糙肉厚的。”叶阮淡淡地回应他。   雁放乐了,这话让心思细腻的人听去可能会觉得讽刺,但他显然没心没肺的,“我听家里的阿姨说你出生在南方?你在北方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习惯啊。”   叶阮置若罔闻,感受到他停下的动作便抬手,将身体乳的瓶子抽走了,屈腿折叠在胸前,开始细致地抹小腿和脚踝。   在雁放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叶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睫垂着,半月形的眼皮显得悲情,“怎么可能习惯。”   他念叨着,声音很轻,像抹幻觉一样转瞬即逝了。   雁放有些愣怔,半晌抬起手摸了摸鼻子,但他忘了手上还有一片泛着油光的乳液,浓郁的花香冲得他蹙起眉。   叶阮还坐在他怀里,雁放偷摸把那乳液抹在自己手腕上,随后单手箍着他的腰把人玩偶一样抱开了。   对上叶阮困惑的眼神,他露出一个痞气的笑:“眼镜帮我拿一下。”   叶阮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从床头的亚克力桌板上递来他的黑框眼镜,很大众的款式,戴在他脸上就像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雁放岔着腿靠在床头,打开他那配件过重的骚黄色笔电,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敲击了一阵,黑进酒店的登记系统,娴熟地删掉了他们开房的记录,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半分钟。   “真想跟你光明正大的开房啊……”雁放语气慵懒,没太多真心,但能听出些许遗憾。   叶阮刚套上衣服,浑然不管地上散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衣物,黑色的漆皮高跟短靴从T恤上踩了过去,留下一小块鞋印。   “你敢的话,尽管试试。”他有些嘲笑地说。雁放不敢。   雁家上至管家老董,下至庭院里修剪杂草的园丁红姐,都知道叶阮是他那便宜爹的宝贝疙瘩,6岁时从福利院接回来的养子,溺爱不明的养了二十年,实在引人质疑。   在雁放小时候第一次被带去参加雁家的宴会时,就懵懂地听过不少传闻议论,说叶阮和他一样,只是雁商在外留的多情种罢了。   雁放也一度这样认为,但很显然并不是。   自从雁家的长子雁玺意外去世后,雁商没有让叶阮来接手老大的一切,反而着急忙慌把他这颗遗珠找了回来,摆明了一副要让他来当继承人的样子。   雁放活到24岁,拢共没在豪门里待过几天,更不懂他们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无论如何事实摆在眼前。   他这个雁家的私生子和养子滚到了一起,还得兢兢业业的在每次完事后黑进酒店系统给自己擦屁股,真是……要不下回跟他明面上的“哥”商量一下,搞野 /战吧。   雁放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亚克力面板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抓了下头发,捞过来一看,是炭头发来的消息,工作室似乎遇上了麻烦。   叶阮已经收拾好了,长及膝盖的咖色大衣挽在手臂上,总用簪子盘起的头发意外地披散着,看了眼时间对他道:“八点一刻,上午公司有例会,你……”   “我不去了,有点小事儿。”雁放放下手机,光着从床上翻下来,往叶阮面前一站,一堵没眼色的墙似的,几乎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   他欠揍地伸手比了比,叶阮的额头只到自己鼻尖,多嘴道:“你这鞋得有五厘米了吧,怎么还……”   话断在了这里,雁放兀的感受到一抹刺骨的寒意,他坚实的小腹被簪子尾端冰冷的宝石垂穗触碰着。嗒——嗒——叶阮持凶的手被大衣掩盖着,而簪子那略微尖利的另一端距离他的老二不过一厘米。   雁放的腹肌绷紧了,他十分相信如果再说下去,只需要一秒,叶阮就能悄无声息地阉了他。   在这个瞬间,雁放的呼吸仿佛被扼住了。   而咫尺距离的这位美人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反而带着点笑看着他。   “我不管你干什么,但你至少每天来公司给我打卡上下班。”   这张脸依旧那么清冷,未施粉黛,不似家宴上那般浓妆艳抹,右眼眼尾的泪痣像墨点一样散开,看上去很干净,说是幽静古刹里普度众生的慈悲菩萨也不为过。让人六根不净,总想抬头看他。   菩萨哪会有错,是他桀骜不驯,招惹了菩萨。   雁放只好后退了一步,看着菩萨收了神通。   “给我半小时处理,我会去打卡。”   叶阮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留给他,他转身套上了大衣,利落地用那只精致又能逞凶的簪子将长发挽在脑后,垂穗晃动起来,雁放才看出那颗宝石雕的是一只蜜蜂。   像他一样,美丽却危险的蜂。   华丽的房门在一声闷响后关上,雁放挠了挠头,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床上的手机又催命一样响起来,他捞过手机,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衣服都捡起来。   电话接通,炭头在那边无能怒吼。   “放哥!你到哪了?!球仔被他们抓去了,生死未卜啊!”   “到洗澡了。”雁放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现在法治社会,少乱用词。”   “我去,别洗了!兄弟们快撑不住了!隆哥他……”   “知道了。”雁放烦道:“我马上来。”   对面一阵嘈杂,传来东西被砸坏的噼啪震声,电流跳跃了两秒,手机被别人抢了过去。   “小子。”被称作隆哥的男人嗓音沙哑,就像沉闷的镰刀或是钢管在地上拖行而过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你这段时间躲哪去了,不会认祖归宗了就不管你这帮兄弟了吧?嗯?”   他说着,踢开了一张桌子,台式电脑等零件轰然落地,键盘爆米花般崩了一地。   就在这声巨响里电话那头又传来雁放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他手里拿着自己的T恤,鞋印踩在胸口的位置,就像叶阮踩着他的心脏,又酸又涩。   雁放叹了口气:“我果然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啊。”   隆哥也愣了一下,两簇粗眉毛狐疑地皱成倒八字,他拿开手机再三确认,这确实是雁放那小子的电话号,又停顿了两秒,“……你知道就行。”   “但我还是得洗个澡,一手的身体乳味儿。” 雁放不排斥叶阮的味道,甚至有点喜欢,但他一个皮糙肉厚的男人,这味着实有点冲了,“你先在那等会吧,冰箱里有我带去的上等毛尖,让炭头他们好好招待你。”   莫名其妙就被安排了的隆哥,莫名其妙地挂断了电话,看了看自己给人家工作室造成的损失,竟也有些难堪。   隆哥咽了口唾沫,摆摆手让自己手下放了那个名叫球仔的小孩,转头对撅着屁股在地上捡键盘按钮的炭头说:“别捡了。那谁,就你俩,帮忙打扫一下。你老大说冰箱里有毛尖,你去泡吧。”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齐奥朗《在绝望之巅》 第2章   十分钟后。   雁放提着他的双肩包闪遁一般晃进楼梯间,在逃生通道门口碰上推着清洁车装垃圾的阿姨,特意停留了片刻,帮阿姨推开沉重的走廊门,还笑着打招呼。   “早上好啊。”   雁放其实长得相当帅气,硬茬的短碎发盖在额头两端,往下是黑郁的剑眉,笑起来时会露出很浅的眼皮线,眼尾微微下垂,睫毛浓密,这种面相很招上了年纪的阿姨喜欢。   白金五星级酒店,清洁阿姨头一次碰见这么鲜活的小伙子,刚停下手里的活想给他指个路,楼梯间的门“砰”地关上了。   “谢谢小伙子,电梯在那……”   阿姨皱着眉,看着头顶21层的楼牌愣了愣。这种惊疑持续到她进入一片狼藉的退房套间,望着垃圾桶里三只用过的套,不由感叹一声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雁放腿长,三步并一步走,同时抬手兜上了黑色连帽衫。绕到后门的垃圾清理通道口,他单肩背着包,从台阶上一跃翻了下来,走出后巷混入人烟密集的大街中。   野战这个念头果然很有提出的必要,再不济把人带到工作室也行。   雁放琢磨着,脑袋里勾勒叶阮那娇气的身形,再想想工作室那张掉皮的上年头沙发。手底下的那群小孩偶尔也会偷摸把相好带过去留宿,虽然炭头成天打扫着,估摸着也不怎么干净。   雁放果断把这条想法划去了,遗憾地想,他本该有个偷.情好去处的。   四年前他和母亲繁莹还住在小街区的安置房里,六十平的两室一厅,谈不上大,但被繁莹布置的很温馨。   一夜之间,仿佛潮水迭换那般,新闻报道着鼎鼎大名的雁家长子雁玺死于一场事故,电视画面里的渡轮孤零零漂浮在海面上,打捞人员一拥而上,挡住了慌乱的记录镜头。   雁放那时正要出门,繁莹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电视机里的救护车呜呜响着,红光充斥着这间屋子,巨幅的欣喜倒映在母亲的瞳孔里。   当晚,他们就被接进了雁家。   什么都没有带。   繁莹挽着20岁的他,站在占地如整片安置区一般大的别墅前,癔症般重复着:“那些东西都不要了,以后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们会得到一切……”   她做了很多年飞入豪门的美梦,从她当年走投无路在苍蝇盘旋的小诊所生下儿子开始,繁莹到死都在等待这一天。   雁放没什么感情地看着面前这一切,繁莹的幻梦感染不了他,甚至于过去十年间,帮助繁莹筑梦的人都是他,而不是对他们不管不问的雁家。   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与静谧的夜融为一体。   雁放侧过头,视线被葱郁树影间的一抹白色裙摆吸引,白影掠过花园里的灌木丛,拂过开得正烈的满树栀子花,像莹白的花朵坠落世间,光着脚的女人跃上大理石铺置的连廊,进入侧门前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高开叉的片状裙摆随风扬起,露出一截皎洁的大腿。   雁放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心虚地收回眼神,暗暗想,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女人。   没过多久,繁莹就低价卖了那套安置房,心安理得的住进了雁家的别院。或许是对雁玺的意外心有余悸,她这些年对雁放看的很严,这次回来还没收了他那辆重型限量版杜卡迪。   那可是他当初接了一桩天价黑单换来的宝贝!光是改装就耗费了三个月时间。   又不能对老妈发脾气,失去了酷飒机车的雁放,经过一个街角,眼疾手快地从一位上班族女孩手里抢夺最后一辆绿色出行共享单车。   “有点急事,借用了哈。”   他冲女孩挑了下眉,长腿一跨,一米八六的身高缩进小型两轮车里,左肩上略重的背包摇摇欲坠着,风驰电掣地蹬走了。   顺着弯弯绕绕的小路骑到工作室入口,旁边那家美容美发店的霓虹灯大白天还在炫彩的闪着。   雁放拿着手机蓝牙找了两分钟停车点,最后忍无可忍选择了‘依旧确认停车’,被这吸血软件多扣掉了两块钱。   距离和叶阮的约定时间只剩十分钟,雁放提着包,刚要迈开步子,手机又震动起来。   有时候他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有心电感应,刚念叨他妈几句,繁女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妈,起这么早啊。”雁放的声音不自觉放软了。   “跟林太太约了去喝早茶呀,前两天我去逛街给你买了几身新衣服,我特意找了个跟你身形一致的模特试穿的,给你放衣柜里了,别老穿以前那些地摊货,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繁莹念叨了一通,又柔中带刺的打探:“昨晚去哪里了,怎么没回来呢?”   雁放迟了两秒没回答,又听繁女士已经自顾自帮自己找补了:“你长大了,妈妈知道,玩的时候注意一点啊,安全措施得做好。”   雁放脸烧起来,叶阮是有点轻微洁癖的,安全措施做的很好,每次开房先给一小时洗澡,洗掉皮了才给碰。   他硬着头皮回复:“行……妈,我跟你商量个事吧,我想在外边找个房子住。”   繁莹的语气拔高了:“你……是有喜欢的女孩了?妈妈不阻拦的,你想住在外边直接买一套吧,租来做什么?”   “没有。”雁放找了个由头,示弱起来:“老爷子把我塞到那什么商学院,跟那群张口闭口拼爹的待了四年,刚回来就把我支到公司听吩咐。家里离得那么远,你又把我交通工具都没收了。”   “那怎么叫没收呢,摩托骑着多不安全呀。你是没看新闻,因为这个出事的数都数不过来。”   “那住得近跟跑得快您总得给我留一个吧。”   繁莹沉默了一会,妥协道:“晚上回来谈吧,妈给你做饭。”   “好。”雁放知道这多半是答应了,喜滋滋的准备挂电话。   繁莹轻声咳嗽,拿手捂住了嘴,低声问他:“妈妈交代你的事呢,你也跟着叶阮一个月了,套出来什么没有?”   没从嘴里套出来什么,身体倒是……哪哪儿都摸清了。   雁放不满起来,不光繁莹,估摸着整个雁家包括集团里那些中高层都在盯着叶阮。一个半道接回来的养子,从毕业后就手握实权风雨无阻的在集团操持了这么多年,连一点把柄都没被捉到过,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繁莹叹了口气:“你也别再吊儿郎当的了,老爷既然把我们接回来,摆明了是器重你呢。多留个心眼,别让家给外人偷去了。”   什么老爷少爷的,21世纪了还叫这个,雁家一堆人都是八点档看多了,连着他妈也被感染。雁放赶紧使出敷衍三连,“好好好行行行”的把繁女士哄舒坦了,挂断了电话。   他又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到叶阮的场景,绿色树影间的一抹白,那是雁放活了二十年见到的第一朵花。   人总是对初见的事物有种特殊情结,雁放想。   但他并非什么软柿子,繁莹三番五次的催促给他内心也悬挂了一只警铃,他才是雁商正经八百的儿子,如果到最后……   雁家只能属于他和母亲。   早上八点半,工作室的大门敞开着,惨不忍睹的痕迹蔓延到屋外。   说是工作室,其实只是租来的两间门面房,挂着个“电脑维修”的招牌。明面上帮掏不起专卖店修理费用的顾客修一修电脑硬件,凑合再用两三年。暗地里也算是雁放接一些黑客单子的谈判场所。   暗网上鼎鼎有名的“lion”,驻扎在这条脏乱差到不会被人流连的小巷子里,只要给的钱到位,上至对家商战,下至帮绝望主妇黑进老公手机找出轨证据,什么活都肯接。   而那些花大价钱谈需求的顾客也欣然接受这样的谈判地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知道现代社会,这种破到不肯安摄像头的小街巷已经不多见了。   谈判时雁放从来不会在场,都是炭头替他接待的,除了他手底下这些小孩,鲜少有人见识过“lion”的真容。   隆哥是这少数中的一个。   隆哥的事说大不算大,像他们这样的贫民窟,每个区域都会有一个自发民间组织,俗称“地头蛇”,打着保护的名义向商贩收取保护费,实际上真出事了看热闹吃瓜比谁都勤快。   雁放深谙此理,前些年他帮过隆哥一次,恢复监控录像的小事,替隆哥查清楚了他那家烟酒铺失窃案,后来隆哥就跟他称兄道弟,也免了这条后巷的保护费。   这次的事情出在俩月前,他还没从那所专为富人开设的商学院里毕业,球仔神不知鬼不觉的以当年的套路删除了隆哥店里的监控,害得隆哥损失了几条好烟。   也就这点事,隆哥查了俩月才揪出球仔,一大早兴师问罪来了。   雁放前脚迈进工作室,脸上便阳光地笑起来,亲切地抱了下隆哥,“哎呀隆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隆哥嘴里还有毛尖碎沫,嘴唇蠕动了几下,才捡起威严:“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雁放比他高,大小伙子热情地搂住他的肩往一边带,隆哥都没能招架住。   “这茶行吧?你也知道兄弟现在被家里管着,没以前自由了,手底下这些小孩又都叛逆期,真是没工夫管啊。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大人有大量,那几条烟该是多少钱我补给你,这毛尖待会你也拿走,贵着呢。”   雁放挤眉弄眼一通,把隆哥的心都抚顺了。   “真不是我说你,有空你还是得好好管管,这么小就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雁放心说您缺德事干的还少啊,面上应承着,话锋一转:“教育归教育,你把兄弟我这弄的,都没法开张了。”   隆哥面上也有点挂不住,“是我鲁莽了,该多少钱,别跟哥含糊。”   雁放嘿嘿一笑,笑容挂在脸上,“这是小事儿,哥,你手下的人也没个轻重啊,都把我们小孩脸刮花了。”   球仔右脸一道被利器刮蹭的伤口,两厘米左右,血液凝结在小孩圆乎乎的肉脸上,有点骇人。   “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吓唬一下就行了,不值当动真格的。隆哥,他才15岁。”   雁放语调懒散,但隆哥平白听出了一股冷意,他把茶杯放在一旁桌子上,冷眼扫了下不远处杵着的一个黄毛,雁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年轻人,手上没个轻重,你教教吧。”   工作室有一张大型飞镖盘,正对着沙发,上面痕迹累累,雁放闲着没事干躺在沙发上时,就爱扔飞镖玩,店里的小孩都知道,他的投掷水平非同一般的准。   而此时那张飞镖盘的靶心处,正站着那个哆哆嗦嗦的黄毛。   店里沉静犹如一潭水,着眼望不见深渊。雁放不规矩地坐在光溜溜的桌面上,将手中的飞镖抛起又落下,球仔站在他身旁低着头,雁放笑意盈盈地问:“你来扔还是我来?”   黄毛腿一抖,几乎要失声尖叫出来。球仔俨然是吓着了,摇了摇头,脸色很自责:“对不起放哥。”   雁放抬起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冲黄毛眨了一下眼:“别怕兄弟,很快——”   他甚至话都没说完,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时刻,那枚飞镖像一只离弦的箭般投了出去。   “咚”地一声,黄毛瘫坐在地,胯部湿了一片,飞镖正中靶心,细看还扎了两根营养不良的黄色头发。   雁放拍了拍手,刚想转过身跟隆哥说几句结束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警察鱼贯而入。   店铺离街口太远了,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听到警车的声音。   场面奇怪的被控制了,脸上带伤的球仔和瘫软在地的黄毛反而成为警察眼中的受害者,两伙人很快被带出,隆哥走在雁放前面,气的直骂娘。   “他娘的,谁报的警啊!警察同志,我们什么也没干,我可是良民!”   穿过狭长的后巷,街角乱停的自行车被一位民警搬开,“谁把车停这!破坏市容。”   雁放本来想承认一句,听到他后半句话又把嘴闭上了。被塞进人满为患的警车里,他最后在想。   操,答应叶阮的事要食言了。   【作者有话说】   小姑娘:家人们谁懂啊!一大早碰上个傻缺帅哥跟我抢共享单车!夺冒昧啊! 第3章   银白色的玛莎拉蒂MC20停在芭蕾舞剧院透明玻璃建筑楼前。   叶阮下了车,秋季的风要比冬季残忍,单薄的丝质衬衫被吹的泛起一层层涟漪。高跟鞋在空荡的大厅里响起来,午休结束的舞者们从宿舍方向结伴而来,经过他时挂着天真又羡慕的目光。   他们一同进入电梯里,天鹅般的女孩们按了3层,那里是属于职业舞者的练功室,热心又羞怯地问他:“姐姐,你去几层啊?”   “5层。”叶阮回答,看着女孩按亮了5层,他淡淡地说:“谢谢。”   “不用谢。”女孩子们挤作一团,脸颊红着,下电梯时开始肆无忌惮谈论起他的气质。   5层是剧院外收学生的练功室,以兴趣培养为主,一流的老师赚外快的地方,学费也是天价。   悠扬的轻音乐声从走廊对面的玻璃房传来,叶阮走过去,窗外大片暗红色的枫叶,犹如一场盛大的黄昏。   年轻的男孩正在把杆上压脚背,栗色的头发贴在额头,鼻尖沁着汗,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扭过头来,扬起一个很乖的笑容。   “小书。”叶阮叫道。   被唤作小书的男孩跑过来,“姐姐!”   叶阮在他额头使劲敲了一下,敲得红了一小块,“跟你说过没,再这么叫我……”   “就收拾我。”小书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讲,讲完吐了下舌头。   叶阮懒得跟他计较,“你怎么又不去吃饭?”   “不饿。”小书低着头,察觉到他的目光才坦白道:“不想跟她们一起吃饭,她们知道我和章世秋的关系。”   叶阮没说话,掌心轻轻覆在他的肩上。   小书不叫小书,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被接到福利院的时候,小书的襁褓里只塞着一本破烂的童话书,《卖火柴的小女孩》。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没有帮物品润色的功效,起码在那个福利院里是如此,于是他被称作小书,直到现在。   “章世秋前两天回来了,喝的大醉,我从他嘴里套了话,雁商想下一盘大棋,和恒盛的合作很大可能是障眼法。”小书抬起头,“雁商可能又在利用你,你要小心。”   集团和恒盛的合作是雁商的意思,一同竞标的还有对头公司朝远,但由于资金方面一直谈不拢,这桩哄抬市价的生意已经失去了原有价值。朝远为了和雁家对着干,愣是咬死了这块肉不愿意松口,项目因此一直在拉扯期。   “我知道了。”叶阮暗自思衬,他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悲悯。   小书扶着把杆,拉伸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别这样啦,我是自愿跟了章世秋的,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活下来我必须有所依附,况且还能帮你做事。”   “嗯。”他们从不过于谈论这些,叶阮声音很轻:“我不多提。”   小书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显得整张脸无暇无害。   叶阮换了话题,对他说:“最近比较忙,也许抽不到时间给你过生日。不过我准备了一个生日礼物,你马上就能收到了。”   小书的眼睛亮起来,“是什么?”   “不告诉你。”叶阮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揉了揉他额头的红印子:“但你一定会喜欢的。”   芭蕾舞课开始后,叶阮站在玻璃墙外停留了一会,望着玻璃对面那个努力伸展身躯的背影。   虽然他只在福利院待过一年,却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弟弟很是亲近。前些年福利院倒台时,小书被雁商的表亲章世秋看上,他不顾叶阮的反对进了章家。   乖觉的男孩,性子却很倔,章世秋只是送他来舞团锻炼身形,满足一些床榻间的恶趣味,小书却学得很认真。   只有叶阮清楚,对于他们这种在深渊泥潭里行走的人来说。   世界不能只是肮脏的。   走出剧院,风变得烈了,天空阴沉。叶阮披上了大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他掏出接听。   “你好,这里是岚凤区派出所,请问是叶阮吗?”   “我是。”叶阮皱起眉。   “是这样,今早于岚凤区巷尾街道发生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嫌疑人提供了你的联系方式,需要你到派出所来一趟。”   叶阮的眉角跳了跳,“哪位嫌疑人?”   “姓雁,雁放。”   叶阮好看的眉蹙了起来,在心里把雁放当沙包打了一顿,皮靴的尖头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   他冷静片刻,拨出另一个电话:“淮青,是我。帮我捞个人。”   炭头蹲在派出所的走廊上,黢黑的脸深埋进膝盖里,嘟囔着说:“对不起放哥……我怕球仔出事,提前报了警。”   炭头原名叫王森森,叫炭头还是雁放起的,因为脸尤其黑,看着像焦糖布丁。炭头个头短小,其实已经成年了。   雁放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隔壁的美容美发店,炭头染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红褐色短毛,殷勤的跟着托尼老师当学徒,给人洗头,力度没个轻重的。   那会雁放调侃他拿人头当皮球,炭头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有梦想,无非是想成为店里那位托尼老师。   后来在一个雨夜,炭头敲响了隔壁电脑维修的推拉门,说自己吃了太多投诉被辞退了,想跟着雁放做事。   对吃不起饭的无名之辈来说,什么梦想不梦想的,活着已然是一种奢侈。   “你做的是对的。”雁放蹲在他旁边,高大的体格在一堆营养不良的小孩间格外突出,“没咱们什么事,放心好了。”   但这件事显然没有他安慰的这么轻易。   除了脸上的划伤,验伤官还从球仔身上见到许多拳打脚踢的伤,相当骇人。加上隆哥在派出所留有案底,事情麻烦了许多。   球仔还是个小孩,进派出所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警察例行问话也问不出所以然,球仔哆嗦着要见他们放哥。   警察没办法,带走了雁放,在单向玻璃的另一面看着他们。   球仔穿着长衣长裤,雁放走过去将他的袖子捞起来,看到一长条泛着红的旧疤。   “你爸又打你了?”   球仔眨巴着眼,眼泪滚了下来,稚嫩的向他哭诉:“他……他又去赌了,让我拿钱给他,不拿就……就打我,我只好偷烟去卖,我以为……不会被发现,放哥,我错了。”   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雁放被带出来,警局派了温柔的女民警,调节小孩的情绪。   雁放最开始决定找个根据地就是这样的意图,在破旧的街区长大,他看过太多无可奈何的家庭琐事,也见过很多小孩在逼迫中误入歧途。他不是圣人,但还是在尽力为这些事提供一些庇护。   就像“lion”的名字——年轻的雄狮。   “他被他爸打过很多次,有一次在街角的面馆,一个不如意抽出皮带就打。”雁放懒散地靠在墙上,“警官,你们应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闭嘴,蹲回去。”年长的警察凶道。   雁放摆了摆手,慢悠悠往自己那个坑位走。   一旁的年轻警察眼圈有些红,善良道:“可是他这个年纪有些尴尬,十五岁……”   离成年只有三年,但又等同于让一个孩子回到地狱三年。   “大不了我领养了他呗。”雁放说。   “你?且不说你才24岁,扯进刑事案件的无业游民,你有什么收养资格。”年长的民警嗤笑着说:“你还未婚呢吧?”   正此时,一阵很轻的高跟鞋声从走廊的拐角传来,声音不大,但在这乱糟的空间里格外悦耳。随后是一片大衣外摆,叶阮目视前方,眼神稳稳落在雁放脸上,仿佛一道降罪的天谴,旁若无人地劈向他。   雁放嘴角抽了一下,欠道:“谁说我未婚,这不,我老婆来了。”   派出所突然有菩萨降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呆住,听到雁放这句话几乎背过气去。   一旁的小弟使劲肘击炭头:“放哥什么时候结婚了?!”   险些被队友误伤死在派出所的炭头:他娘的我怎么知道!   他看了看叶阮,又看了看雁放,不由感叹一声:老大好能耐。   得知了事情原委,派出所也不留闲人,除了球仔和隆哥那边两三人,其余无关人员轰轰烈烈的被放走了。   都是可怜人,派出所打去的那些电话,只有叶阮按吩咐过来接的人。   虽然迟了两个多小时……   “你怎么才来啊?”雁放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边,叶阮的身体还是早上那股花香味道,只不过变得很淡了。   美人一记眼刀示意他闭嘴,给公安人员递交了相关证件,办手续的档口,外边的天已经染上浓重的靛蓝。   坐在派出所的胶质椅子上,叶阮拿着雁放的身份证件看了看,更换时间是四年前。   “为什么叫雁放?”叶阮突然开口。   正心猿意马盯着他的雁放愣了一下,结巴道:“……我妈取的。”   二十四年前,繁莹只是一家五星酒店微不足道的小侍,错误的一晚后,她从同事那里得知醉酒临幸他的那位大老板的名号。   半个月后,繁莹惊喜的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候雁玺的母亲还没有与雁商离婚,尽管雁商不肯承认这个孩子的到来,繁莹还是很欣喜,她自顾自的让孩子跟父亲的姓,单名取了一个“放”字。流放?放逐?   不管是哪个,都像是主家丢失的一部分骨肉,势必有一天会被寻回。   “但是我妈还是挺天真的,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买奢侈品的钱是雁家给的。”雁放手臂交叠在脑后,长腿伸直,“其实雁家给的抚养金只给到我十岁,后来就断了。”   “所以你辍学,去学了黑客?”叶阮问。   雁放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叶阮的脸色很平静。真奇怪,睡过这么多次了,这好像还是他们头回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聊天。   “我本来就只对电脑感兴趣。”   “你确实有天赋。”叶阮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就像白净的宣纸上落下一笔水墨,清淡,但足够优美。   雁放看呆了,放在后脑的手悄悄落了下来,搭在叶阮身后的椅背上,指尖发痒,贱兮兮想往前揽着人。   他的动作足够小心,就差那么一两厘米的当口,民警通知他们手续办理好,可以离开了。   叶阮已经站了起来,雁放不太爽地收回手抓了抓头发。   两人并排往外走,派出所门外停着一辆奥迪A系列。   叶阮掏出车钥匙,这才回答他的不满:“换了辆车才来接你。”   “去哪儿?”雁放问,“还至于换车。”   “回家,雁总要见你。” 第4章   拉开车门的瞬间,雁放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特意去换辆车。   借着路灯稀薄的光线,后座上一双眼睛泛着幽幽的光。原本窝在后座的大型德牧犬机敏地竖起耳朵,冲这位不速之客狂吠起来。   “辛巴,乖。”   雁放没防备地站在原地,正跟它大眼对小眼,猛然间被叶阮拉开了。   德牧看到熟悉的主人立刻停止了吼叫,扑上来往叶阮怀里蹭,眼睛紧盯着一旁的雁放,还在不断发出警告的低吼。   叶阮拍了拍辛巴的头,安抚好它,抬手把车钥匙递给了雁放。   “它不认识你,你来开车吧。”   站在派出所门口,雁放自知理亏,接过钥匙任劳任怨当起了司机。   汽车开到光明大道上,雁放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德牧,挺帅的一只狼狗,体格健壮,皮毛油亮,看上去年龄应该不小了。   叶阮刷着手机,屏幕上一小块光打亮精致的脸,像一片皎洁的月光临在他眉弯。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德牧的头,他停下抚摸的时候,那只德牧就会小声哼唧着往他手心里拱。   叶阮偏过头,月光随着他的动作徘徊,温柔地哄道:“乖狗狗。”   他声音低下来时,听起来有些冷,但还是柔和的。   雁放收回目光,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不自觉地坐直了,打着方向盘随口问:“它叫什么来着?”   “辛巴。”   辛巴以为主人在叫它,“汪”了一声。   “狮子王啊。”雁放随口说,德牧立着耳朵从后视镜里看他,面色依旧凶悍。   叶阮轻轻“嗯”了一声,没再与他聊天的意思。   雁家的别墅群前建着一座半包围花园,进了雕花大门开车还要五分钟的时间。车道两旁松柏苍健,往里开渐渐能看到别墅建筑的深色屋脊。   秋冬不是栀子开花的季节,经过那几棵树时,雁放还偏头看了眼。   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叶阮时,雁放没成想会这么快有下文。一刻钟后的家宴上,他眼里美丽的“女人”坐在他和繁莹的正对面,老董称呼他为“叶少爷”。大半张桌子的南方菜种,想想也知道是迎合了谁的口味。   雁玺刚刚去世,死因不明,留下的只有一则诡异的监控录像,对外界也是宣称因精神压力自杀。   满桌子亲信都穿着隆重沉闷的黑色,繁莹来之前特意帮雁放做了一身黑西装,剪裁英挺,像给他套了个壳子,绷的人浑身难受。只有对面那“女人”穿一条月白色缎面裙,晃眼的像桌面上悼念的白花。   雁商从二楼下来时,雁放幸灾乐祸地想,哈,“她”要被怪罪了。   然而他所猜测的事并没有发生,雁家看上去也没剩多少失去长子的痛心,他们连演都懒得演了。   开席前,雁商宣布了雁放的身份,并给了他和母亲一套别院。一朝天子一朝臣,雁放就这样被迫地卷进了豪门的洪流中,“少爷”的称呼从死去的长子换到他头上。大厅里静悄悄,但每个人的眼珠子打得都像算盘似的,藏不住一颗玲珑心。   除了那位叶少爷,看上去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饿了来吃饭的。   心照不宣的晚宴上,似乎只有“她”和雁放在众多如刺的目光中没心没肺吃了个饱。   等“她”放下筷子的那一刻,雁商好像才想起一些家庭里需要具备的寒暄,只是这话全然没有照顾雁放的意思。   “雁放还要小你两岁,算得上是你弟弟。他之前不住在这,你们应当还没有见过。”   桌下的小腿被什么踢到,雁放抬头看去,正对上叶阮的眼睛。   “弟弟……”他轻声念着这个称呼,语气值得品味。   这是雁放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声音既不像男人的粗沉,也不过分像女人的尖细,模糊得似青少年由幼长熟的那几年,单听声音是让人猜不出性别来的。   正想着,赤.裸的脚尖沿着略短一截的西装裤腿爬进来,叶阮用脚背撩拨了下他的踝骨,扭过头回答雁商。   “我们见过了。”他不易察觉地笑了下,让人移不开眼,“在花园。”   雁放的眉轻轻颤了一下。   后来的宴会上,叶阮离开的很早,雁放的目光一直偷偷注视着他,瞧着他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提着裙摆赤脚上了楼。   那会雁放2.0的视力,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从他轻巧的脚步间捕捉到那白嫩脚掌上沾到的干涸泥巴。   一旁的表叔轻轻碰了下他的酒杯,雁放收回眼神,恭敬地叫:“章叔。”   雁家这些亲戚他都不认得几个,倒是章世秋偶尔会到安置房去看望他们母子,逢年过节也有礼物送来。   章世秋单手撑着下巴,抿了一口酒:“那是你哥,以后见了要让着点,可不要招惹他,你爸可是很宝贝他的。”   雁放皱起眉,“男的?”   章世秋摊开手,递给他一个眼神。   回到别院,雁放心绪不宁,面对着周遭陌生的陈设和繁华,这一切都太过像一场旖旎的幻觉。他被人围着灌多了酒,扯开几颗扣子坐在地毯上,盯着踝骨被有心蹭上的泥巴。   这晚他和繁莹听到无数似真似假的消息,几乎整夜未眠。   繁莹是忌惮着叶阮有利的养子身份;而雁放却苦恼足足半宿,他撩拨自己,他长成那样儿,他怎么还能是个带把儿的呢!   隔天,雁放顶着黑眼圈离开的雁家。雁商把他打包塞去商学院,临走前他折走了一枝栀子花,单瓣开得正好。   老董送他去学院,看他盯着手里的花儿出神,多嘴说了句:“这是释迦栀子,不常见的品种。”释迦……叶阮……   雁放咂摸,到底是神还是魔。   “雁总知道你打架斗殴的事了。”   车停时,叶阮抱着辛巴好心提醒他。   操了,雁放本来也知道瞒不住,这便宜爹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招怪罪他。   老董来接,拉开车门颔首说:“叶少爷,老爷叫你去一趟。”   “知道了。”   叶阮牵着辛巴下了车,瞥一眼雁放在一旁事不关己哼小曲的欠揍嘴脸,直接把手里的牵引绳塞给他,跟着老董走了。   草坪上两个生物继续大眼瞪小眼。   辛巴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想挣脱雁放,被他眼疾手快地握紧了绳,一人一狗僵持着。   叶阮走到一半,抬手将发簪拆了下来,长发簌簌垂落,变得有些微卷。   雁放想了想,大高个蹲下来与凶神恶煞的狼狗齐平,他把自己手腕露了出来,杵到辛巴嘴边:“你闻闻,有你主人的味儿。”   辛巴将信将疑地盯着他,雁放又指了指远处楼梯上步伐缓慢一步一停的叶阮,扬起一副万分得意的嘴脸:“闻到了吧?我们很亲近的,他这样走路都是被我搞的!”   辛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浑身上下散发的流氓气质……辛巴低吼一声,抬起前爪一巴掌拍在了雁放脸上。   “操!!”雁放怒吼道:“你怎么还打脸呢!”   会客厅开着一小扇灯,古铜色的长柄上一盏透明的玻璃罩,仿真烛火在里头摇曳着,晃得让人心乱。   这里属于中庭,四面通风。雁商没出门应酬,穿着一件深色的天鹅绒睡袍。两鬓斑白发丝使他看上去已不再年轻,但那双有力的鹰目,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所拥有的野心和狠戾。   方才在车上叶阮收到下属的消息,朝远已经私下里和恒盛达成了签约协议,这条线已然断裂了,他把握不准雁商是否要降罪于他。   “坐吧。”雁商手中拿着报纸,头都没抬,淡淡地说:“恒盛的生意可以放手了。”   叶阮心里一惊,小书说的果然是真的。   雁商把手里的报纸拿开,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种对于天真小辈的宠溺。   “想知道为什么?”雁商笑起来,有几分年轻时的风流,“朝远的资金链早就断了,饥饿的狗死咬着一块天价的肉,以为是救赎,却不知道这肉本来就是一块陷阱。”   “是我扔给他的。”   叶阮皱了皱眉,雁商一直想吞掉朝远,一面让子公司哄抬市价放出合作的假消息,吸引朝远的胃口;一面放长线吊着恒盛,促成两方合作。朝远的创始人为了这口肉势必要拿出全部身家,不,按照雁商的残忍手段,绝对不止……   “他手头的活动资金远远不够。”雁商循循善诱,“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叶阮垂下眼睫,声音很是温顺。   起风了,烛火又无规则地摇曳起来,半晌他说:“您让雁放跟着我,不太好做。”   雁商的眼神晦涩不明,没人能猜得透他的心思。他盯着叶阮看了一会,开口:“他这段时间自有去处。”   叶阮点了点头,雁商叫他过来是要谈这件事,见他没有别的意思便打算离开。   “这个香味太浓了。”雁商突然叫住他,状似漫不经心:“你母亲不会喜欢的。”   叶阮愣在原地,深秋的凉意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攀爬进四肢百骸,两三秒的时间内,他的左耳耳蜗一片嗡鸣,麻木的体感几乎要侵蚀了他,他抬手将发丝绕到耳后,借此掐了下耳垂。   “我记住了。”   从会客厅出来,远远听见辛巴在庭院里大声吼叫。叶阮走过去,打眼瞧见雁放把辛巴扛了起来,结实的臂膀钳制着它,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俯着身让家里的阿姨给他侧脸贴纱布。   辛巴看到主人,叫的更壮烈了,跟被坏人玷.污了似的。   雁放脸上贴着块四方的纱布,目光幽怨地转过来,“你这什么狗啊?死沉死沉的,还打人,一点都不文明。”   他说着终于松开了钳制,辛巴四条腿乱蹬一通,朝着叶阮窜过来。雁放不满着扯了扯被弄乱的衣服,跟着走了过来。   “辛巴有九十多斤。”叶阮把它脖颈的绳子解开,辛巴倒是没有跑去撒欢,十分有纪律性地蹲在他腿边,吐出舌头哈气。   雁放舌尖顶了顶伤口那处的口腔,往前挪了半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悄声道:“你比它轻多了。”   说完自己乐了起来。   “哎你这狗正常吗?我用不用去打狂犬疫苗啊?”   叶阮难以言喻地白了他一眼,又低头不争气地看了辛巴一眼,意思是你怎么没把他咬残。   “你用的着么?”   叶阮绝情地转身走了,辛巴紧紧跟随在他身边,大尾巴甩的很起劲。   雁放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他的语气,靠,这人变着法骂他是狗呢!   【作者有话说】   小阮:谁是我的乖狗狗?辛巴:汪!   放子:(拒绝)(不爽)(吃醋)(坐直) 第5章   这顿晚饭吃的鸡飞狗跳。   繁莹本来就得知了他打架蹲局子的消息,在别院急的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回来了推门一看,脸上贴着纱布,衣服也被扯得不规不矩,离近了看还沾有几根毛发。   繁女士立马联想到提棍踹腹薅头发的惨烈场面,吓得心气不顺。   这么一来,别说解救摩托,负荆请罪的雁放抱着她哄了大半天,才堪堪抚平繁女士的心。   然而繁莹好说话,忘了头顶上还有个不好说话的便宜爹。   八点过一封“圣旨”由老董传到别院,让雁放收拾一下,明儿个把自己打包送到军事训练营去。   部队每年春秋会开展两场训练,春末和秋末,隔开了最热和最冷的时候,体感上没那么难受。训练不对外开放,教官皆选用有品阶的军人,拼家底送去的,都是些顽劣不堪的高层子弟,犯了错要受罚,家里人舍不得教训,扔给外人做一些下马威。   而面对繁莹的不忍心,雁商给出的理由也很能让人信服:雁玺生前还经历过绑架,在地下水排放管道口被绑了一天一夜,发现时精神涣散,此后精神长期紧张,日常需要服用降压药生活。   既然脾气不好爱挑架,也该让雁放学些有用的防身术。   于是繁女士几乎感激涕零着同意了,还麻烦老董安排行程。   老董欠身离开后,雁放:“妈,我这真是被狗不小心抓到的!”   繁女士看了他一眼:“老爷说的对,是该送你去学学规矩。儿子,打架怎么还骂对手呢?”   “不是,我、它……哎!”   雁放一阵烦躁,也懒得解释了,绕开繁莹“大”字摊开在沙发上沉默,其实已经气走有一会儿了。   来到雁家后,雁放就从领头的雄狮变成了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猫崽。雁商掂起他的后脖颈把他扔到哪里,他就得毕恭毕敬地过去,面上还要感谢父亲的恩旨。   雁商有办法把所有事做的滴水不漏,亏待他的同时也会给繁莹一些恩惠,堵住雁放不服管教的念头。   为了让繁莹过的舒心,雁放也没太多怨言,从四年前开始就任他摆弄,指哪去哪。刚到叶阮的公司实习还不够一个月,工资都还没领,这下又要给扔“牢里”去了。   听说还要被没收手机。   雁放缓了一会,繁女士已经自顾自去给他收拾行李了,他摸出手机翻出叶阮的联系方式,指尖噼里啪啦敲着屏幕。   [你的狗可把我害惨了!]叶阮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及时回复。   雁放住的别院在主宅东南方向,隔了一小片园林建筑和竹林连廊,叶阮的房间似乎在主宅二楼,雁放没能上去过那里。   左右不过两公里的距离,雁放使出摇一摇附近好友的聊骚架势,烦叶阮。   [你能偷偷过来找我吗?][我去找你也行啊,你的房间是哪个?你把门开条缝或者挂个东西,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哒~]叶阮一直没回,雁放有些气馁了。   [我明天就走了,老爷子把我扔去军事训练营,听说要去一个月,手机也要没收,你不会想我吗?]打完这一句,雁放的新鲜劲也过了,冷静下来想想,人家干嘛要想他,说不定这会正抱着狗其乐融融呢。   他把手机扔开,长腿一跨打算先去洗个澡。   手机震动了一下,雁放立刻落座,捧住手机观详。   [为什么要想你?]叶阮回复。   雁放很直白地回。   [因为我会想你啊。]叶阮又沉默了,就在雁放忐忑着手贱差点把沙发坐垫的毛穗儿都扯秃时,叶阮淡淡地回他一句。   [我会去看你。]雁放捧着手机愣了好久,等他察觉到脸上似乎溢出笑意时,咬肌都绷的很紧。   信息断在了这里,雁放抬手把自己那些发牢骚的话删掉,只留下叶阮回复的两句,并在一起看越看越像某种不肉麻的情话。   他盯着看了一会,心思也荡了很久。   “为什么要想你?”   “我会去看你。”   操……雁放低骂一声,笑得怀春的花一样绽开了。   洗漱后时间还早,趁着还拥有手机使用权,雁放给炭头打了个电话,问了问球仔的事。   “警察知道他爸已经两年没给他交学费的事了,我出来的晚,看这情况有得耗呢。听说派人到他家去请他爸了,派出所好像打算先调解吧。”   炭头汇报完,又问:“放哥,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对了,工作室不行就停几天,找几个人打扫收拾下,砸坏的配件你看着换套新的,走我账。不用急着开门,我得一个月不过去了。”雁放交代道。   炭头是这群小孩里跟雁放关系最亲的,人也争气,跟雁放学了些修理机子的技能,平时雁放不在的时候店里的生意都是他招呼的。雁放在商学院那四年里,炭头偶尔也在雁放的许可下以lion的名义处理一些小碎活。   “隆哥不是说了他掏钱吗?凭什么我们出?”炭头忿忿不平,“他砸坏的那套cherry红轴可是你放店里用的。”   “人家诚心说咱也不能诚心听啊,再说你指望他从派出所出来咱们店都凉了。”雁放漫不经心地说:“收他个人情,比要索赔管用。”   炭头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妥协道:“好的放哥,我会帮你盯着球仔的事。你这次又去哪进修啊?万一有事我怎么通知你?”   “进修”这词怎么听怎么奇怪,尤其是让炭头说出来。   雁放沉思片刻,清了清嗓:“那啥,我给你一个联系方式,但你没事别打扰人家,有事先报身份,就说是我兄弟。”   炭头收到了一则电话号码,他赶紧谨慎地存了起来,问道:“是谁啊哥?”   雁放张了张嘴,想起白天派出所那一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嘟囔道:“就今天下午那……你嫂子。”   炭头手机差点没拿稳,替大哥开心激动的不得了。开玩笑!   今天派出所里的那张脸翩若惊鸿的,任谁看了一眼都忘不掉这么个神仙人物。   他哆嗦着在联系人那里输入“嫂子”两个字。   “恭喜啊放哥!”炭头真心道:“这可是件大事,等你回来得带嫂子一起请咱们吃饭啊!”   “好说。”   炭头一口一个“嫂子”,满足了雁放那点得意洋洋的心理,打完电话他蒙着被子舒舒服服的入眠了。   梦里闻到满树栀子花香。   雁放7岁那年,繁莹拉着他的小手,第一次走进雁家。   那时雁家真正的老爷子还没过世,老爷子过生辰,指名要这个养在外面的小孙子也来参加。   豪门的寿宴,小孩子不懂大人眼里能看见的那点攀高结贵,小小的雁放来到这里,只以为这是哪个旅游景点,或是一座建在他们落魄的家旁边的那种大公园。   繁莹去了趟洗手间补妆,临走前叮嘱雁放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大人们嬉笑谈天的声音很吵,雁放站在连廊上待了一会,左右看了几眼,发现石子铺成的小路尽头是一堵墙,被厚重的爬墙虎遮挡了一半。   阳光下倒映出半块树荫,看上去很僻静,而且那边离妈妈走开的方向很近。雁放手指捏着衣角,迅速跑了过去。   那堵墙很矮,算不得高,大概只是起到隔断作用。雁放站在那里等妈妈,听到墙的后面不时传来簌簌声响。   “簌——簌——”   起初雁放以为是风吹动爬墙虎的叶子声,但那声音显然要大,而且蛮规律的,像是某种物件被人反复碰撞到的声音。   他不由得后仰着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随着一声绵长的频率,一个大人手掌大小的沙包从墙的另一面飞也似的落到雁放面前。   他感到不知所措,扭身看了看,又蹲下打量那块沙包,戳一戳捡起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腌入了味。   这时墙的后面传来一些低低的对话,听不清楚。   雁放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个明显要大他好几岁的青少年从走廊那边绕了出来,眉宇之间与他有些许相似。   青少年看他一眼,笑了起来:“雁放?你是雁放吗?”   雁放看着他,警惕地点了点头。   青少年抬手捏着他的肩,姿态很是亲昵:“听父亲提起你要来了,我正找你呢。快叫哥,我是雁玺,你大哥。”   雁放懵懂地望着他,很快放松警惕,学着他笑起来:“哥。”   他把手里的沙包举起来,递过去:“还给你,你的沙包。”   雁玺看了一眼,没伸手去接,随口说道:“给你了,你拿着玩吧。”   雁放睁开眼,秋风簌簌作响,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他撑着床坐起来,愣怔了好一阵。   怎么梦到雁玺了……   他对这个大哥没太多印象,为数不多的相处倒也还不错。见面不如在新闻上听来的消息多,回回都牵扯到刑事案件。雁玺生平只有28岁,活得跌宕起伏,死的也蛮离奇。   四年前雁玺去世,那段诡异的监控录像没多久就曝光在网络上,引发了大量悬疑爱好者的猜测,这些年已然演变成像黑色大丽花那类的未解悬案。   按照雁放打探到的消息来看,雁家也没有追凶的意思,警方查不出所以然,只能以自杀草草结案,因为那段监控录像看上去太像自杀了。   为什么一个人会在没有任何外因推动的前提下直直走过甲板,翻越围栏,死在波涛汹涌的海里?   雁放脑海里闪过一些猜测,但他不是疑案爱好者,很快打消了这些无用的念头,翻身下床。   拉开衣柜,繁莹给他新添置的衣服挂了一层,雁放挑了两件夹克带上,眼神路过自己那件红色机车皮衣时叹了口气。   他的全球限量大宝贝杜卡迪,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   去了训练营好好表现,回来那天再求一求繁女士好了,雁放默默想。   希望那时候不要太冷,他还能有借口把叶阮约出来,带他兜一兜风。   【作者有话说】   放子:哥又被流放了:-( 第6章   等雁放回过神时,他已经蹲在衣柜最底层摸索了半天,从安置房打包来的旧物箱里找出了那个沙包。   这么多年过去,栀子花的味道已经没有了。   小时候拿在手里偌大一个,长到一米八多,沙包变得只有手心大小了。   繁莹敲了敲门,喊他下楼吃饭。雁放抬手轻轻一抛,将沙包扔进了大号波士顿包里。   训练营在市郊一处军营,司机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才把雁放给送过去。临近目的地的一路上人烟罕至,草木稀疏,入眼是一片片空旷的荒地,远处还有几座陡峭的小山。   到了大门口,两边各有士兵把守,繁女士给儿子装的那些养尊处优必需品都被列为禁带物,检查的那位士兵没收了雁放的手机,只给他剩了一些生活用品和两件衣服,才把包还回来。   送他来的司机经过繁莹的叮嘱,脸色有些难办,点头哈腰的跟士兵讨价还价,人家却只嫌他们挡道。最后还是雁放摆了摆手,让他安心回去复命。   雁放单手将包提在后肩,一身痞气地进入这个新地界。   零零散散的人站在大院里叫苦不迭,有些一面之缘过的会主动和他打声招呼。雁放跟这些娇生惯养长大的二世祖不同,他前二十年是吃足了苦的,耐性远超这些绣花枕头。   在大院里简单溜达了一圈,办活动的人倒是深谙恩威并施的原则,起码住宿和餐食条件都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也不敢真的怠慢了这些少爷。宿舍虽然是简陋的铁架床,一桌一椅是全部,但好在一人一间,还算僻静。   雁放走到楼梯口,二楼拐下来一个人打眼跟他撞上,惊喜地叫了一声:“哎!雁放?”   雁放闻声看去,来人剃着寸头,但一双狐狸眼藏也藏不住的狡黠,他立马回想起来:“林圃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不听说你要来,哥们儿特意寻你来了。”林圃笑得蔫坏,亲昵地揽住他的肩,撞了一下,“别太爱我。”   “得了吧啊,别腻烦人。”雁放说着也笑了下,嘴贱道:“怎么你遭报应了?惹你哪个女朋友生气了半夜给你推的头?”   “操!”林圃笑骂,“我自己剃的,这不帅吗?”   雁放认真点评;“帅,你不像来这训练的,你像被抓进来的。”   “你嘴上积点德吧!”林圃推了他一下,转身往楼上走:“你住哪个屋,我带你去。说起来前两天我妈还跟你妈去逛街呢,三天不到咱俩就同时被扔进来,真是缘分呐。”   “我203。”雁放跟着他往上走,俩人并排,凑近了悄声道:“军队的系统我是真黑不进,你这回别想什么歪招就行。”   林圃这个人,风风火火,性格倒是挺适合做兄弟的,就是歪点子太多了,小事总想投机取巧。   在商学院那四年他俩是同寝室友,关系一直不错。突然有一天炭头打来电话,说接了笔大单子,单主找lion黑进他们学院的教务系统帮自己在成绩后边加个零。   本来是极小的一件事,这活炭头都能做,但单主给的钱太多了,加上炭头觉得这事有些不道德,就问了问雁放的意见。   结果单主就是林圃,他头天晚上翻墙出去找自己那刚拍完戏空出档期的小明星女朋友睡觉,第二天回来晚了,这科就剩十分钟时间,填了三道选择题就收卷了。   林圃成绩其实很好,所以才出此下策,毕竟没谁愿意在这破学院里多待一年。   雁放自然是帮了他,他改的成绩也确实是林圃能考出来的分数,最后也没收他钱。   “哪能啊。”林圃把他带到203门口,眼神揶揄:“我可靠谱了呢,一个多月了那事儿我还没听你说句谢谢。”   他这不提醒还好,一提让雁放想起那件事,登时耳朵都要红了。   “你还提呢!你靠什么谱,你改名叫没谱儿算了!”   “怎么着,你喝多了我把你送到你小情人儿床上还有错了?”林圃啧啧两声,“那天我也喝多了没看清,把你接走那妞儿挺高的啊,那身段……”   “闭嘴吧。”雁放捂着耳朵,再想下去他半张脸都要红了。   林圃笑嘻嘻地抬脚替他踢开木门,“歇了吧您,待会吃饭我叫你。我可跟你说好,既然难兄难弟,这一个月咱俩可绑定了啊,我要跟你继续发展在学院的情谊。”   “哦不,来了这儿那应该叫深厚的革命友谊。”   林圃敬了个乱七八糟的礼,喊他:“同志!”   门关上,雁放认命地想,也没叫错,拜林圃所赐,他现在可真是个正经八百的同志了。   一支烟抽不过几分钟,肺里的空气换渡,呛进去的尼古丁挤压的喉咙干涩。   叶阮披一件暗色大片绣花的睡袍,纹路秀美,细长手指夹一只烟,靠在琉璃色的古董屏风前,望着面前那副油画,吞吐烟雾。   白天朝远的高总终于走投无路,走进了那家合法的金融抵押机构。   他不知道这一切只是雁商布好的瓮,叶阮站在暗处看着他签字,高总做着发财梦,离开时还是笑着的。   那张签字画押的文件很快递到了叶阮手里,被他拿回家压在了雁商的书桌上。傍晚的时候,雁商就派人往他房间里添进这幅画。   达摩克利斯之剑永久高悬。   叶阮走过去,裙摆在双腿间来回摇曳。他私底下调查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恒盛的财务报表作假,内里已经是个空篓子,原来雁商根本没有合作意向,只是想看他们两败俱伤。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抬手将猩红烟头按灭在画中剑锋上,烫出一片鄙夷的疤。   小书后天生日,准备的生日礼物应当也已经就绪了。为了规避麻烦,叶阮和他很少用可以留下痕迹的通讯设备联系,看来过两天要抽空去趟芭蕾舞剧院。在那之前……   叶阮拿起手机,看了眼日期。距离雁放被调开已经快一周了,接下来这几天雁商应该忙着坐收渔翁之利,不会再有事吩咐他。   说了要去看雁放,期待给了这么久,也该给点甜头。   他踱步到衣柜前挑衣服,绕开外侧的柜子,径直走向里侧。   此时手机响起来,来电是一个普通陌生号码。叶阮停下挑选的手,警惕地盯了几秒钟,等待陌生号码自行挂断,但对方显然像是锲而不舍的愣头青,撑到了响铃的最后时刻。   叶阮蹙起眉,动了下指尖划开通话,对面传来一个小心翼翼又天然的声音。   “喂,嫂子。我、我是放哥的小弟,我叫炭头,上次在派出所见过的,长得黑黑那个就是我!”   炭头扣着衣服上的扣子,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叶阮听了几句,没什么印象,但还是平静地“嗯”了声,意思是有话快说。   “放哥不是去进修了嘛,他临走前交代我,有事儿就找你。”炭头舔了舔嘴唇,心想这嫂子好高冷啊,整一个高岭之花,也不知道他大哥怎么搞到手的。   “什么事?”叶阮问。   隔着电流听这声音炭头都要迷醉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这位嫂子,努力克制着结巴说:“就……上回派出所那件事,放哥让我盯着,没想到现在事情闹大了。陈国富!啊,就是球仔他爸,喝多了居然敢袭警,前两天也被关进去了。”   “球仔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这几天走走关系也插不上手,袭警可是大罪,严重了要判刑呢!他爸欠那么些债,不能都落到小孩头上啊!我就想着先跟你说一声,你看方不方便告诉放哥,让他惦记一下小孩的事儿。”   他听上去真的很着急。   叶阮是无心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的,但挂断电话的手迟迟没有按下。   莫名其妙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同床共枕醒来时,雁放高大的个子拱在床头,眼神像犯了错的辛巴一样黑漆漆的,灵光。看见他醒来,立刻弹了起来,满目忧愁地向他道歉。   叶阮当时心想,不就是酒后乱.性的那点事,他明显厌烦不想听,便瞌了瞌眼。   雁放忏悔道:“对不起啊,我劲儿大,不小心压掉你两根头发。”   两根头发……叶阮愣了愣,换成他说不出话来。   雁放身边的人也都像他,有着一种不曾经过熏染的慈悲,生长自街巷里质朴的单纯,这是叶阮行走在利欲熏心的上流社会间鲜少见过的。   就当是这个夜晚太无聊,闲心也要拿出来发散。   叶阮沉默许久,开口说:“明天去派出所找那位年长的警员,报淮青的名字,他会照顾你们的人。”   炭头不知道这位“嫂子”的来历,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解决,呆呆地连道谢的话都不会说了,组织半晌语言。   突然听对面转了话锋,问他。   “你们老大喜欢什么颜色?”   训练营的生活不算无聊,每天跟林圃作伴日子过得也不失乐趣。   雁放本以为训练只是像军训那样,站站军姿跑跑步,互相比试一下俯卧撑之类。但他显然天真了,从训练第二天摸到真枪开始,训练营里教的一切内容都实打实能在危急关头留给人一线生机。   豪门遭绑架俨然已是家常便饭,训练营还教一些逃生技巧,野外生存指南。   从各类绳索的打结教到逃脱,教官喊人上前示意时,几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富家子弟互相推搡着,最后还是林圃笑呵呵地举手走上前去。   “发什么情啊朋友们,你们往后玩字母的次数多了去了,这次就先让给我吧。”他转过头对铁面无情的教官说:“绑紧点~不要怜惜我哦。”   训练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一周。   雁放的投掷天赋在射枪方面发挥了天然优势,连在部队里待了半辈子的军官都忍不注对着那布满弹孔的靶心侧目。教官有意培养他,雁放这些天虎口都磨成深红色,有着积攒成茧的趋势。   两个教官凑一起训练他,雁放换下手里那只MP443乌鸦,弹出空弹匣,体态松散下来,硬朗的侧脸线条自成一处风景。   他无视了一旁聚众围观男性荷尔蒙的“小姐妹”团,大力甩着手腕走过来。   姓靳的那位教官开玩笑问:“以前练过?”   “没。”雁放如实答。   教官说:“照理说手枪射程足够应付护身了,你小子有天赋,到部队来跟着我练练狙?”   “您可太高看我了。”雁放咧开嘴,“我就一小老百姓。”   “大少爷,可给小老百姓点活路吧。”教官觑他一眼。   雁放低下头,笑容收起来,回来之后尽管所有人都另眼看他,提防着他,或是对他抱有期待,但他始终是二十年不改的小老百姓心态,能安安分分地照顾母亲到生命尽头就足够了。那些权谋算计、血海深仇的生活不现实,像电视剧。   起码他现在仍是这样认为的。   “报告!”大门口把守的士兵跑了过来,先向两名教官敬礼,随后对雁放说:“有人来看你。”   只有一个人会来看他!   雁放思来想去,心跳都失了一拍,后悔把枪放下早了。这士兵也是的,应该把人领进来目睹一下他射击的英姿啊!   那两名教官拿雁放当兄弟,听完眼神立刻变得戏弄,往“姐妹团”那边看了一眼调侃道:“怪不得晚上守门守得紧呢,一个都没放进去过,我还怀疑你那方面不能干呢,原来是家里有人了。”   “是啊。”雁放毫不心虚的充面子,说给“姐妹团”听:“管可紧了呢,一周没见就得来看看我,平常身边一公里都得抽真空。”   “爬吧。”靳教官笑着踹了他一脚,“快他妈滚,晚上让林圃替你训,给你放个假。” 第7章   三年六班喝旺仔牛奶的李子明同学都没雁放跑得快。   从射击场到大门十多分钟的路程被他缩短成五分钟,途中甩落一众“姐妹团”成员。经过大院时反而矜持了,雁放放慢步子,停下来走那两步拈花逗狗的。   门外的士兵接收到命令推开了大门,叶阮穿一件酒红色裙式羊毛大衣,身形修长,抬眼看见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很是别扭。   昨晚的电话里炭头琢磨半天给出不确定的结论:老大喜欢红色。   叶阮平时的着装很统一,秋冬红色的衣服还真没几件,他犹豫了很久,才走回外侧衣柜,捡出这件修身大衣。   反观雁放,穿着训练营发的绿色冲锋迷彩服,领口敞着,袖口不规矩地叠了两层堆在臂弯,虽然他那宽肩窄腰的衣架子身材穿什么都俊。   但看配色,俩人别说站在一起,隔着几米杵在这,画面都有些难看。   叶阮手插口袋里,乌黑长发被风吹得裹住一张小脸,雁放走近,目光刻意往下扫了扫。   “今天没带簪子?”   叶阮抽出手,手上空无一物,没有凶器,他把遮脸的发丝别到耳后,“没带。”   雁放终于松了口气,往他身边一蹭,“哎我去,我都愣住了,我能说吗?你穿的像来嫁我的。”   “做什么梦。”   叶阮骂道,目光仔细地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一遍。看着是有些疲惫,不过精气神还是挺足的,站在迎风口像堵会散发热气的墙一样,替他挡住了风。   “真的,特像90年代那会儿结婚穿的。”雁放念叨着。   叶阮微不可察地愣了下,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抱着手臂搓了下,矜贵着提醒道:“冷。”   这会大部队的训练还没有结束,院子里静悄悄的,雁放“噢”了一声,黏在人身边往前开路:“先去我宿舍吧。”   房间里有供暖,东西也没多少,被子叠成豆腐块齐整地摆放着。雁放把凳子摆正让叶阮坐,自己靠在一侧的桌沿上。   “再过一会儿就到饭点了,我下去给你打饭。冷,你就在这儿待着。”   叶阮点了点头,见桌子上没地方,坐下时小羊皮的包直接放在水泥地面上。   “本想带你出去吃的,来的路上我看了,方圆三公里都没有商业区。”   “防着我们逃跑呢。”雁放笑道:“你自己来的啊?开车?”   “嗯。”叶阮不咸不淡地回。   也许是跟他相处有段日子了,雁放能从他简短的语气词里听出一些情绪,比如现在,他整个人是放松的。   “昨天晚上你的人给我打了电话。”   雁放正心思浮沉,听到他这句迟了一点才反应过来:“嗯?谁?炭头啊。”   叶阮点点头:“陈圆的父亲陈国富袭警被拘留了,出勤警察被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好在伤势并无大碍,不过关一阵子恐怕是难以避免了,我托人请刘警官帮忙关照一下陈圆,你不用担心。”   雁放听完,原本挺直的上半身松懈下来半坐在桌面上,他低头看向叶阮,眉宇间却是感激的。   “谢谢。”雁放说:“这段时间如果没人护着他,那帮要债的不会死心的,怕是只能想到父债子偿,十五岁的小孩上哪偿还他爹的罪过。”   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叶阮嘴唇抿了抿,半晌问道:“你很反感这类人?”   隔着窗子,楼下食堂响起用餐铃声,大院登时骚动起来。   雁放站起身,摆了摆手:“谈不上,都是混口饭吃罢了。但我要是现在还不下去,咱俩是真吃不到饭了。”   一刻钟后,经历过比集训拉练还要艰苦的抢饭战的雁放端着三个大盘子上来了。   有一盘上赫然是一块战斧牛排,五分熟滋滋冒油,浓香四溢。还有一盘是素色可餐的蔬菜沙拉,以及一份三星级标准的盒饭套餐。   加上雁放那副大红脸。   他脸红倒不是挤出来的,是被人挤兑出来的。在食堂碰见林圃,这替训羊眼疾手快地逮住了他。   “谁啊?你对象来了?怎么不领下来?”林圃使出八卦三连,在这鬼地方一周听不来八卦,他快饥.渴死了,扒着块海绵都要看看能不能拧出水来。   “地下恋情。”雁放讨饶道。   林圃可懂了,尽管脑回路接的不一样,有段时间他同时谈了仨姑娘,千金名媛女明星,跟兄弟也都这么说。   “还是那朵栀子花啊?”林圃贼兮兮地问:“不是我说,你小子玩得比我骚啊,还给小情人儿起花名呢,哈哈!”……   雁放无语仰天。   在商学院的那四年里,正是他从一个半大小伙子长成成熟男人的那几年。林圃偶尔会被几个狐朋狗友叫去别的寝室,回来时一脸春心荡漾。雁放被他们拉去过一回,那群纨绔在寝室里整了个巨幕放片儿看。   当下他觉得甚是无趣,回去后却做了整夜的梦,醒来脏了一片床单。   这还不是最令人难堪的。   最难堪的是,他清楚地记得梦里被自己压在身.下驰骋的人是谁,是他那个一面之缘的、在餐桌底下撩拨他的“哥”。   折走的栀子谢的很快,离开了枝头,风情不过几盏。他却频繁在午夜梦回间,亵渎着不该念想的人。   繁莹也没闲着,有事没事会给他讲几句叶阮的近况和传闻,不知道的以为撮合他俩联姻呢。这神秘的名字就如细针一般,总能小小地戳刺雁放的神经,久而久之他也被戳麻了。   那四年,雁放熬得有些烦。   翻来覆去不得章法的梦,醒来又仿佛如坠烟海。雁放争执不过内心,再被喊过去时问那同学要了网址。林圃笑得像只狐狸,却也不知道,他们看得是片儿,雁放搜的是gay片儿。   章世秋让他不要招惹叶阮,他回来的当晚就招惹了。   这事全怪林圃。   恢复自由身那晚林圃组了个局,来的人都喝多了,作为组局者,林圃还有心善个后。他很精明,有家室的就打电话给家室,有情人儿的就打电话送到情人床上。唯独雁放,四年来像个实实在在的处.男,偶尔也只给家里母亲通电话。   林圃惦记着lion帮他的恩情,想着如果找不到人接就开个房给他叫个作陪的也好。他滑开雁放的手机,在一众改了昵称的联系人里看到一个特别的,备注是“栀子花”。   结果第二天接到雁放电话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   林圃也很是无辜:“敢情你还没搞到手啊?睡就睡了呗,能掉块肉咋地,她能让你睡说明人家对你也有意思啊。”   雁放没话说了,手机拿起又放下,张嘴半天又闭上。   于是这事只有不了了之,直到现在林圃还以为他金屋藏娇呢。   他总不能说那可不是小情人,那是他最不能招惹的“哥”。   转念一想,他也拿不准叶阮的想法,他自然以为昨晚只是一场过分真实的美梦,像四年间无数次梦过的那样。醒来一看都吓萎了,更别提还压掉人家两根缎面似的头发。简直罪过!   雁放提心吊胆了一早上,没经验,也看不出叶阮的喜怒,美人明显很不爽利,后来扶着墙满脸痛苦地走了。雁放还难过半晌,一是认为自己学术不精,活儿太差。二来,就这一次真刀实枪的过程,他还喝醉了,根本回味不出一点细节,蛮遗憾的。   他心想不会再有以后了,谁成想后来还有再二再三,他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这般密切起来。   深秋天黑得很早,窗外隐约亮起了篝火,远处的训练场一声哨响,晚训的大部队轰轰烈烈从大院穿行而过。   叶阮吃得很少,他像是来视察菜品质量的检察员似的,每样都只吃两口,尝出伙食还说得过去就作罢了,剩下的全数填了雁放的胃。   “我下去送盘子。”雁放杵在那儿,眼神明晃晃地看着叶阮,计较他会给出的回复。   看也看过了,饭也吃过了,会走吗?还是留在这里?   “去吧。”叶阮没有要站起身的意思,只静静地盯着他乱糟的桌面,抬手帮着整理一下。   雁放脚底打滑着奔到食堂又折回来,生怕一溜烟儿的工夫这人就告辞了。   推开门,身上的寒气像雾一般在暖空气中散开,雁放关上门,努着嘴偷偷摸摸上了锁。   叶阮的外衣已经脱了,里边穿着条曲线很足的黑色高领露背裙,后背的开口从蝴蝶骨延到腰窝,细腰上束了条穿皮香奈儿腰链,勾勒出好身型。   雁放再往里走,桌面收拾得井然有序。叶阮背对着他,俯身撑着桌沿,长发滑下去一缕,脊骨在曝白的灯光下犹如天梯,待指尖攀爬。   雁放顶了顶口腔,脸上被辛巴抓的伤口早好了,他还要借这个来讨债。走过去圈住叶阮,先挑别的毛病:“来了也不见带点东西。”   叶阮没理他,意思是别蹬鼻子上脸。   雁放埋在他发丝间嗅了下,嘟囔道:“太不够意思了,挥一挥手就给我留下一股味儿。”   叶阮没躲,老实地待在他怀里。两人同时心照不宣,雁放轻声问:“里边怎么不穿红的?”   叶阮说:“难看。”   “炭头告诉你我喜欢红色?”雁放也记得他爱穿深色的,一早猜出来了。   叶阮眼睫一动,偏过头去问他,两人之间隔着几厘米,呼吸缠在一起:“你不喜欢?”   “喜欢啊。”雁放笑起来,“但你都脱了。”   叶阮柳叶般的眼眨了一下,带着钩子:“我穿了两件红的。”   雁放的眉头皱起来,呼吸烫得像熔岩,魂魄被他轻而易举勾了出来。   “操。”他弯着腰,把额头埋在叶阮的颈窝里,手探到下边拉开露背的料子,窥见另一抹红,还带着蕾丝边。   “今晚不走了吧?”雁放声音里夹杂的粗.喘越来越重,最后几个字像火气喷发出来的,“要开好久的车,走夜路不安全。”   叶阮佯装思索:“辛巴自己在家。”   什么时候了还提那只狗!   雁放不分场合和时段的醋意酸起来,手上很重的动作了一下,要拉这清冷的人跟自己一同热烫起来。   “我也要人陪啊。”雁放咬着牙说,气息把叶阮白皙的皮肤都烫熟了。   那只好看的手抬起来,绕到他后脑抓了抓,又轻又缓,像哄辛巴。   叶阮换口气:“不是都把门锁上了吗?”   【作者有话说】   放子有个爱好,就是爱给人乱起昵称。 第8章   宿舍里的热水器是蓄能的,深秋里一天只有那么点热水能用。   雁放体内的血液沸腾着,吻落在后背上烫的叶阮抖了一抖,他手劲儿大地按住那寸细腰,炙热的吻像思念一般密密麻麻砸下来。   叶阮手撑着桌面,穿着高跟鞋的脚踝软了、颤了,像窗外被风牵动的树枝。   雁放嫌弃他的裙子长,掀了几次像绸缎一般滑下去,他终于没心情耗着,单手箍住叶阮的腰,横跨一步,转开的裙摆像朵绽放的莲花,风情的开在铁架床上。   这长裙的正面是保守的,从领口到下摆被黑所覆盖,春光都藏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   雁放拨开他的头发吻他的眼睛,吻到鼻尖时叶阮偏过了头。   他们还没接过吻。   雁放盯着他的侧脸,目光移到在灯光下剔透的耳垂上,像饥.渴的狼在寻找吞食的起点。离得近了,他发现叶阮的左耳似乎颜色不均,耳垂处有一横向增生疤痕,很不明显。   叶阮抬起的膝盖顶在他腿间,那一块都被烫熟了,他很有原则地说:“去洗澡。”   雁放注视着他的耳朵,足足有数秒,随即撑起身子,揪着领子抬高臂膀脱掉了上衣,随手甩进床里。   卫生间的机器响了两秒,雁放用那点稀有的热水冲了下某处便按了停,换成凉水龇牙咧嘴地洗遍全身。待会儿完事叶阮肯定也要洗澡,热水还是留给金贵的人。   雁放带着浑身水珠出来时,叶阮正坐在他床上,手里捏着他从家带来的那个沙包玩。   他压上来的动势捕猎一般,背肌拱起,眸子里都闪着精光。   叶阮的手背碰到他冰凉的肌肉,“嘶”了一声,眨了眨眼,开口却是讲旁的话。   “我的沙包……怎么在你这里?”他把那个沙包举到雁放野兽一般的眼前。   “你的?”雁放脑袋要热迷糊了,这一会儿的工夫身上迅速回了温,“我以为是……原来是你的。”   叶阮看上去有些不明所以,他没躺在枕头上,后脑硌得慌,刚刚挪动了一下,小腹便被明显的触感抵住了。   雁放拿开了他手里的沙包,球形的物体滚进床沿深处,他重新俯下身来凑到叶阮耳边,吐息:“在这儿洗不太干净。”   叶阮看上去有些介意,半晌还是妥协道:“那你戴两层。”   这简直是恩赐一般的应允,雁放的手摸到他颈后解开领口的扣子,黑色布料松垮下来,拇指扳住叶阮的下颚,雁放把他的脖颈拉长,微微侧偏,如数的呼吸全数喷洒上去。   到这节骨眼上,雁放还是怕他冷,他捉住那截脚踝,摸出刺骨的冰凉,也没再动其他的心思。   他把目光辗转移到身下,酒红色的女式内裤裹在莹白的躯体上,左右两根摇摇欲坠的系带,很不牢固,轻易就能让人色令智昏。   雁放喘了一口气,以往他总要调侃两句,现下也头一次说不出话来。叶阮被他直勾勾地赏阅着,顿觉羞耻。   雁放的语气几乎是带着一种泄愤似的咬牙切齿,“你怎么能这么……”   叶阮被他翻过去,动作力度之大不由得低叫出声,那句没说完的话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点征兆。   雁放按着他的腰,黑色、白色、红色。   红色……朱砂痣一样烙在雁放心上了。   叶阮轻颤一声,叫他:“雁放……”   雁放压下来,胸膛贴着后背,嘴唇叼住他的耳朵说:“叶阮,不管我以前喜不喜欢红色,以后我最喜欢的就是红色了。”……   门外一阵由急到缓的脚步声,薄薄的门板被人大力敲了几下,林圃那没脑子的在门外吼叫:“雁放!开门!查寝!”   叶阮动了一下,单薄的体型被雁放死死压着,心跳像坏死一般,弄得雁放差点没忍住。他低骂了一声。   门外那没眼色的还没走,原地待了一会儿念叨一句:“丫的,没灯,肯定出去开房了吧!”   脚步声渐渐离去,雁放松了点劲儿,发重的身躯卸力般压在叶阮背上,才发现他一直在颤抖。   黑暗里看不真切,但能看出脸上出了汗,发丝都黏上去几根。雁放缓缓松开手,掌心里积了一汪水。叶阮压抑着声音,让人怜惜。   “有这么爽吗?”雁放狐疑地问,探手一摸,已经湿透了。   后来的过程比较温情,铁架床的晃动幅度变小了。窗外狂风大作,噼里啪啦的声响遮掩住满屋细碎的呜咽。   叶阮缓了半天才恢复平静,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倒挺逞强,“我可以让你也试试……”   “得了吧,就你那……”雁放及时止损,没再说下去。   叶阮并不气恼,修长的指尖按在枕头上,指甲上的红色晃人眼球,“我用手就能满足你。”   雁放顺着看了一眼他的手,不忿没有表现出来,他贴紧了,揽实了,手臂箍住叶阮,将人牢牢嵌在他的怀抱里。   雁放抱着叶阮,着迷般吻着他收拢的肩头,手掌翻过来,找到刚才撞到头的那一块温情地揉着。   从始至终,那抹红色都没从叶阮身上褪下来过,边缘皮肤都磨出布料一般的艳丽。   雁放的疯劲儿发泄没了,这会儿不忍心起来,帮着他脱了衣服,把人抱进去洗澡。   卫生间里没暖气,不亚于屋外的寒冷。   他瞧着叶阮也没在这里再来一次的兴致,抬腿踩在外接水管的钢筋管道上,让怀里柔弱无骨的美人半靠着,一手撩着他的头发,另只手迅速地用那点稀有热水给两人冲了冲身体,又把人宝贝似的抱回了床上。   宿舍的铁架床很小,何况雁放的体积又偏大,他把叶阮推到里侧,留下的地方只够他侧着躺进去。   叶阮已经昏昏欲睡了,雁放杵在那摸了摸鼻尖,“你还抹身体乳吗?”   叶阮被他用被子堆着,只露出一张疲惫极了的小脸,“包里……”   雁放蹲下身,从他地上的包里摸出一小管身体乳,跟上次那瓶包装不一样,他“啧”了一声,掀开盖子嗅了嗅,“换了?这什么味儿啊,苦丝丝的,不喜欢。”   叶阮有些冷,被子连下巴也裹住了,轻声说:“那不抹了。”   雁放说:“好。”随手把那身体乳扔回包里,刚掀开被子,听见叶阮又开口尊口。   “我没有带备用内裤过来。”   “所以呢?”雁放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盯着他,情商很低似的。   “我没有备用内裤。”叶阮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仔细听还带着点气虚的颤音,已然有些气恼。   “挂空档不行吗?”雁放彻底丢掉情商。   叶阮已经不想理他了,翻了个身面对着惨白的墙面,倒是空出了位置让雁放躺进来。   雁放贱兮兮地拱进来,伸手揽住他,叶阮半个身体压在他怀里,像个没什么分量的长条形抱枕。   “我给你洗不就是了。”雁放依恋地蹭着他的鬓角,往人脸上香了一口,“逗你呢,睡吧。”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虽然只有三个多小时。   雁放的神经里还有一条待做事项,睁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窗外乌黑的天都看出了别样的韵味。   训练营早上六点开始拉练,现在正是整个大院争分夺秒与周公会面的时刻。   叶阮呼吸平稳,蜷缩着身体睡在他怀里,雁放以平移的速度缓缓将他放在床上,许是硬板床没有他怀里软和,叶阮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吟。   雁放不敢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趴在床尾摸那条红内裤,做贼一般攥在手心里下了床。   热水昨晚上给人洗澡已经用完了,他打开水龙头等了两秒水管才通,水冷得似冰泉。幸好繁女士给他装了两块肥皂,雁放特意拆了块新的。他把那一小团布料展开,用冷水仔仔细细地搓洗,边洗边在心里吐槽叶阮娇气。   亏得这场景没人看见,一旦有另一个人出现,都会发现他嘴角压不住的笑,以及脸上那抹诡异的娇羞。   宿舍卫生间里配有吹风机,理发店里用的老款式,不是现在那种等离子的,但吹干衣物还是能发挥些余热。   雁放第一次用,以前这时节早上洗了头出去,头发上结了冰碴子也没管过。   他手指冻得通红,忙活半天才摸到插座,开了最小档吹,吹得不再滴水了,找了个衣架挂出去,挨着暖气片,等叶阮睡醒应该就干了。   叶阮不是自然醒的,他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头顶有被摸索的触感。   梦里一片青草地,离群的羊把他的长发当草啃,他再定睛一看,羊不是羊,赫然是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叶阮睁开眼,狼……哦不,雁放穿戴整齐,满脸严肃地蹲在他面前,手臂笔直地伸着,指尖还扒在他头顶,看到他睁眼,顿时不敢动了,保持着这个荒诞的姿势。   “……”叶阮努力思索了两秒,试图解开当下的谜题,“你……”   雁放心一慌,口不择言道:“我看看之前扯掉那两根头发长回来没,别给你整秃了,我不喜欢秃顶。”   叶阮闭了闭眼,遏制着一大早睁开眼就即将滑铁卢的心情,哑着嗓子说:“我暂时还没有那个担忧。”   “噢。”雁放点点头,手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其实他只是想看看昨晚磕在横栏上那一下碍不碍事,摸索了半天没有发现起包的迹象,也放下心来。   “你再睡会儿吧。”雁放站起来,浑身冒着热气。   刚拉练完吃了早饭回来,碰上林圃撵着他问了半天有的没的,雁放只能默认他昨晚就是出去开房了,毕竟带人在宿舍里干点什么在这群公子哥看来,还是不太体面。   桌子上摆着清淡的早餐,甜滋滋的水果粥,还有烧麦包子等。   不多时,楼下传来两声集合哨响,雁放摸了下后脑勺,“我得去训练了,内裤给你洗干净了,你把饭吃了再回吧。”   叶阮从床上坐起来,脸色恹恹地套上衣服,那姿态,分不清昨晚到底是谁睡了谁。   雁放一步三回头,手揣进口袋里耍酷,却暗戳戳绞着布料,“下周还来吗?”   叶阮想了想,避开他写满期待的眼神,“看情况。”   雁放没再说什么,似乎是对这个回答有所不满,但也无从挑剔,推门出去了。   叶阮凝视着他离开的地方,良久才轻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头顶隐隐作痛的地方,喃喃道:“怎么跟辛巴这么像……”   奥迪停在训练营门口一夜,值守的士兵给叶阮开门,目不斜视地送他扬长而去。   钻进车里,叶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只沙包,抬手掷了两下。   沙包上了年头,布料已经褪色了,细密的针脚留了半指的空隙,他从那空隙里把里侧布料掀开,依稀可见不太美观的“兰”字样。   他长睫颤动,掀开副驾驶手套箱,将沙包丢了进去。   芭蕾舞剧院在市中心,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叶阮浑身骨架酸痛,更别提坐姿一直压着的某处,里里外外都怕是磨破了皮。   这时间正值第二节大课,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安了自动演奏系统的钢琴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他进电梯按了5层,行至走廊,舞蹈教室的落地玻璃外站着一位老熟人。   青年身量很高,站姿挺拔,短寸显得利落,正沉静地注视着教室内跃动的身影。听到动静,他扭过头来,单眼皮在戒备的状态下显得凶,看清来人后眉眼明显有所和缓,冲他点了下头。   叶阮勾起唇,看来“生日礼物”已经到位了。 第9章   “淮青。”   叶阮走过去,只是这几步在旁人的注视下更显别扭,他佯装无事地站定,听见淮青很没眼色地问。   “你受伤了?”   叶阮顿了顿,顾左右而言他:“不碍事。”   淮青不再看他,注视着玻璃对面,用极其平静的语气低声复述:“外力创伤,皮肤组织擦伤,头部轻微撞击。”   “够了……”叶阮难得的羞赧起来,脸颊被热意蒸腾着:“你们警察还学这些?”   淮青停下来,回答:“见得多了。”   叶阮与他一同静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般的低沉,偶有几声脚尖踏地的声响隔着玻璃传来,良久他说:“我借用了你的关系,帮忙照顾一位受害者。”   “小事。”也许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为外人道,淮青把眷恋的目光收回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冲叶阮递过去,“换个地方说话。”   芭蕾舞剧院六层中央有一处露台,天气好的时候会晾一些舞衣舞鞋,到这季节,只有萧瑟的秋风呜呜作伴。   叶阮点燃了烟,把火机还给他,尼古丁的味道弥漫开来。   “你怎么跟小书说的?”淮青望着远处,吐掉一团烟雾。   “他知道的跟章世秋一样多。”叶阮靠在及腰的观望台边,偏过头问他:“倒是你,我费心把你送到正道上,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句话不是问句,只是无可奈何的陈述句。   叶阮不懂,却也不能干涉,好不容易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什么要再一次拱手让人。   “我们最后一次聊关于过去的话,这根烟抽完,以后我换新身份活着。”   淮青换了只手拿烟,右手微微挑开领口,露出蔓延到锁骨下方的刺青,乌青色,刺的是一片悬铃木叶片坠着两颗毛刺球果,福利院里种满的那种常见品类。   “我答应他们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就走,头儿惜才,我得让他死心。”   叶阮好看的眉蹙起来,警察不允许纹身,淮青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依旧鲜活,他站在悬铃木下,像树干一样笔直。小书握着叶阮的手,站在廊下看他,“没有小朋友跟他玩哎,他看起来很凶。”   “他会愿意和我一起玩吗?”   “大家都愿意和你玩。”   “真的?”小书笑起来,他小的时候酒窝更深,透露着一股娇憨。   隔天,小书拉着淮青的手,兴冲冲地向叶阮介绍新朋友。   淮青看起来比他们要大,但福利院大部分都是孤儿,生日都不知道是哪天,像叶阮这样年龄明确的是少数。   二人组变成三人组,淮青加入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安宁起来。年岁小的孩子保留着一种劣根性,年纪大的喜欢捉弄年纪小的,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小书和叶阮生的很标致。   淮青个头拔得快,整天板着脸保镖似的跟在他俩身后,那些大孩子欺软怕硬,渐渐不再招惹他们。   有一次课上,老师提到梦想,让小朋友们下课之后想一想自己的兴趣爱好。   他们仨围坐在悬铃木下,福利院每周会给他们放电影,《Pretty Baby》、《Lolita》,偶尔也放正常的歌舞片,小书激动地说:“我想跳舞!”   淮青木讷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些神采,他说:“我要当警察。”   到了叶阮,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不同于这些生下来就被遗弃的孤儿,他是有父母的,只是……   一位6岁儿童刚刚失去了与这个世界仅建立起来的联系,他如同海上小船,向雾中开辟,不知何时就会淹没在汹涌的海中。   小书问:“梦想就是想做的事吧,你想做的事是什么啊?”   叶阮再次摇头;“我没有想做的事。”   眼见小书失落起来,他顿了顿,抿唇道:“我……我帮你们实现梦想吧,这个就是我的梦想。”   一晃十几年过去,在雁家有了自己的势力后,叶阮动了些手脚,将一直默默无闻的淮青从派往国外的佣兵名单里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去了军校。直到几年前,雁商将手底下那些不算干净的产业交给叶阮打理,其中就有那座恶积祸盈的福利院。   他再次找到淮青,里应外合做了个局,终于搞垮了这座爬满虱子的罪恶之地。   “我选择回来,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章世秋身上并不干净,局里已经盯上他很久了。”烟抽了一半,淮青咬在嘴里,“你计划什么时候搞垮他?”   叶阮摇了摇头,“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包括小书……”他似乎想到什么,“等等,你最后一项任务难道是?”   淮青点头,附和了他心中那个危险的猜想。   “上一次帮你我什么都没要,这次结束后,我向你要一个人。”淮青吸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头扔在地上,“我带小书走。”   叶阮的眼睛睁大了,被风里扑闪的烟雾熏得有些润,他好像是不可置信般思考了两秒,抬手将烟按灭了,脸色难得轻松地笑起来,“好。”   “笑什么?”   “笑我错把你当成直男。”叶阮眼睛弯起来,有种孩童般的纯真,“你看起来真的很直。”   淮青不善言辞,落了下风,有些局促地转过身。   “辛巴还好吗?”   “它很好。”大概也就跟他俩相处时,还能找回那点仅存的稚气,叶阮脸上笑意不减,“前些天还替我教训了一只傻狗。”   淮青点点头,烟已经抽完了,往后他将舍弃一部分的自己,按照叶阮给他安排好的身份存活下去,直到天将明的时刻……   “不要告诉小书这一切。”淮青说:“他跳好舞就够了。”   在这件事情上,叶阮与他的想法出奇一致。踏出露台的门,往事都封存在那支烟中,叶阮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从光明一脚踏入黑暗。   “淮青……”他停住,复又反口:“编号11507,曾服务于集团下属组织伯明翰区域,孤身,无牵挂,无……软肋。”   “现调回国,任章先生主宅保镖,负责对其及家属进行贴身保护。”淮青帮他把没说完的造假履历念完,两人眼神交汇,皆已明晰。   棋早已开局了。   大院里篝火窜动,夜幕沉下来,后山影影绰绰的自然青绿让人看了要犯巨物恐惧症。   但对于这群刚经历过野外生存训练的公子哥儿们来说,这是座被他们征服的山,写满了哭爹喊娘的热血历史。   “姐妹团”的那群上山前还不忘抹上素颜霜,经历了三天睡山洞爬泥地的野人生活,也能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大口喝酒了。   众人神采奕奕,讨论声此起彼伏,唯独雁放和林圃累的,憔悴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上山头一天还有教官带队,虽然环境艰苦,肉体和身心还算健全。第二天开始自主生存,教官们趁他们睡着都下了山,只留一些埋伏在丛林中的助教保护这群少爷的人身安全。   所谓保护人身安全,指的是只要没性命担忧就视而不见。   于是,受苦受难的就变成了吃苦耐劳精神永驻的雁放和看上去拥有主角团外形的林圃,这俩人一路二拖三拖四直到拖整队,时不时还得安抚妆花了的娇羞“小姊妹”,肉体和身心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登顶之时,林圃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怒吼出心路历程:大自然真没什么危害,有害的都是人心!   他这一吼不要紧,旁边素颜霜花了的小男孩被吓哭了,哭声嘹亮,眼线晕得像熊猫。   心思敏感的男孩叫小宇,下山后立马回到宿舍梳洗打扮了一番,重新画好了妆,坐在篝火的另一边眼巴巴地瞧望着这边。   林圃猛灌了两瓶啤的,探身去要第三瓶,又给雁放顺过来一瓶。   雁放接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瓶子放在身侧。他现在可不敢跟林圃喝酒了呢,保不齐第二天醒在谁的床上,但凡身边是林圃,这场酒局就得守身如玉。   他俩表现优异,坐得离教官近,挨着那群省了不少力的助教。林圃偶尔扭头跟对面唠两句,那笑挂在脸上太刻意了。雁放也心情不佳,叶阮离开后,被窝里满是他的味道,上山三天下来便散去了,让人平添失落。   气氛平和,身后的助教无所事事,拿手机刷起短视频。   酒精催发人的倾诉欲,并肩作战也从心理上拉近人的距离。林圃凑近雁放,网络DJ神曲的嘈杂藏匿了他们的对话声。   “这队里每个人都是犯了事被家里扔进来的,那个,康家的小少爷,公开出柜把家里老太爷气进icu了。”   林圃单手拉开易拉罐,狐狸眼微醺,隔着篝火冲对面的小宇示意,“一直往这边看呢,估计想着怎么谢咱俩……或者怎么泡你。”   “泡我?”雁放吃惊。   “是啊,我在圈里可是公认的美女之友。”林圃调侃他,“你那地下恋情捂得太严实了,都以为你是洁身自好的优质型男呢。”   “操。”雁放低骂一声,“我看上去那么像gay啊?”   林圃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锁定他的白袜子,“白袜体育生?”   “你他妈身后全是体育生!”   “开个玩笑,哈哈!”林圃难得说的有道理,“不过性向只是世俗界定的框架,大部分人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框架。”   巧了,刚梦上叶阮那会,雁放也这么为自己开脱。但他始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纯粹的……毕竟在床上,哪怕不关灯,叶阮也挺让人难以分辨的。   林圃把瓶子伸过来,雁放跟他碰了下,扬着下巴抿了一口。   “你怎么被扔进来的?”   “打架斗殴。”雁放如实说。   豪门子弟总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担忧,林圃问:“出人命了?”   “没。”   林圃兀自想,看雁放这体型,那应该是跟康家老太爷差不多躺进icu的程度。   他又凑雁放近了些,满腔秘密滚烫如熔岩,憋了两周,找不到出口倾诉,“你猜我这头为什么剃?”   雁放漫不经心:“你不臭美吗,你审美真不咋地。”   林圃摸了摸自己扎手的头顶,“其实我在家威胁我妈来着,不答应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雁放想象了一下林圃当和尚的场面,怕是神佛都要下界来捉拿他。那菩萨是不是也要来?坐在七宝莲台上,脑海中赫然是叶阮的那张脸。   雁放赶紧摇灭了这惊人的想象力,转念记起林圃那个小明星女朋友,便问:“咋了,你要让你妈投资给她当女主角啊?”   “操,几辈子的老黄历了。”林圃都没想起来这号人,“从商学院出来她就跟我掰了,说是事业上升期经纪公司不让谈恋爱。”   不是这回事,出于人道主义,雁放多嘴问:“那你?”   林圃重重叹口气,仰头将酒喝完,手劲一捏,易拉罐变了形,火山喷发,颇有一股恣肆之意。   “我跟你明说吧,我实在找不到人说这事了,哥们儿心里愁得要扭成麻花了!”林圃把易拉罐丢开。   “跟那小明星掰了之后,我去我们家酒吧买醉,遇上个姑娘被人调戏,我就帮了一把,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那天晚上……”   林圃吧咂嘴,短暂回味一番,“第二天睡醒人没了,我立马展开攻势啊,还没查出人是谁,就在我爸公司撞见了。”   林圃表情如巨石崩裂,带响儿的:“她居然是我爸小秘!他俩还……我说他妈怎么喝完酒她还刷的内部卡呢!”   雁放的嘴张大了,石化半天,才从裂缝里挤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天……贵圈真乱。”   “但我真心喜欢她。”林圃愁得狐狸眼都不挑了,学雁放耷拉下来,“我是睡了我爸的女人没错,但他俩已经过去式了。现在这事儿搞的,我被扔进来之前,我妈要跟我爸掰,我爸让我跟她掰。兄弟,你说我出去后还能勇敢追爱吗?”   雁放还没回答,身后的助教刷到一条新的短视频,音乐大声响起来。   “为爱而爱是神~为被爱而爱是人~我愿意为你做回神~你能不能为我做回人~”   雁放掷地有声:“你做个人吧。”   【作者有话说】   放子:很遗憾以这种方式重新认识你…… 第10章   豪门都这么劲爆吗?   短暂的震惊过后,雁放竟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本以为自己跟叶阮的事已经够出格的了,原来在豪门里也不过小菜一碟。   只是这相似的剧情,好像曾在哪看过一样。   雁放的脑子开天线,半天从不起眼的海马体角落里回忆起一个名字。   刚被雁家接回来的时候,繁女士象征性的恶补了一些豪门知识,只不过她恶补的方式是看电视剧,从《情深深雨濛濛》追到《大宅门》。雁放偶尔回家,推开门就是琼瑶剧哭哭啼啼的台词,太魔性了。   繁女士不仅自己看上瘾了,还吩咐他也看。于是在一个无聊的雨夜,雁放百无聊赖地点开了经典豪门话剧《雷雨》。   他当时觉得这名儿挺雷人的,没想到剧情也这么雷人。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戏剧果然来源于生活,现实才是最雷人的。   林圃把话聊开了,在一旁补充细节,荤素一同摆上桌,听得雁放连连摇头,“你快别说了,我感觉我耳朵被玷污了!”   《雷雨》里那个大少爷叫什么来着?周……雁放分神想,我靠,这是活脱脱的当代周萍啊!   林圃喝得脸颊倍儿红,眉宇拧起来,颇有郁结,“没看出来你这么纯呢。”   雁放也没忍住灌了口酒,指尖扣着拉环来回摆弄。甫一抬头,对面那位把老太爷气进icu的小宇拿着酒瓶小碎步走了过来,经过篝火时,小身板被窜动的火光吓得踉跄了一步。   有外人来,林圃消了声,收放自如地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小宇心思含糊地看了他俩一眼,绕过雁放挪到林圃身边坐下了,樱桃小嘴上下碰了碰,软乎乎地叫:“林哥,放哥。”   “姐妹团”注视的目光无一不在这边,明晃晃的给他打气。   小宇低下头,先碰了雁放手里的酒,又慢吞吞碰了碰林圃的,“谢谢你们在山上的照顾,我过来敬你们一杯。”   林圃“嗐”了声,抬手搂住他的肩,狐狸眼冲雁放扬起来。“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小宇的身型明显僵硬了,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肩上的手,又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瞟了雁放一眼。   这小动作当然被林圃捕捉到,自己一身烂事不打紧,看别人的热闹才最有乐趣。他收回手,直白地提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啊?”   小宇眼见着似乎有些失落,圆润的指甲摩挲着易拉罐瓶,半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红起来。   借着这点小心思打架的时刻,林圃屁股都往后挪了挪,腾出待会给余下俩人面对面座谈的空间。   可他要等的那声“放哥”没有出现,小宇心一横,侧过身面对他,嗓音不亚于集训喇叭。   “林哥!我喜欢你好久了……从小时候在马术课上你救了我,我就喜欢你了。我这次就是为你而来的,本来只想远远看着你就好,但你在山上那样照顾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听说你刚分手了,你能……考虑一下我吗?”   一时间,半个区域内鸦雀无声,唯有山风尴尬而过。   小宇的勇气用完了,身形抖如筛糠,还没等来林圃的答复,雁放一口酒险些喷到篝火堆里造成事故。   他顾不得擦嘴,眼睛如铜铃般瞪向懵逼的林圃,“我去!四凤来了。”   “据相关媒体报道,本市成立五十余年之久的企业朝远于今日凌晨突然宣告破产,其责任人高某如今下落不明,此前朝远与恒盛的盛大合作仪式……”   雁商抬手将大屏静音,画面里实时记录的讨债声势显得夸张而可笑。   “消息昨晚放出来,已经吩咐人去找了。”叶阮站在办公桌一侧,抽开拉线文件夹,把几张资料放到紫檀岸面上,“他的妻子女儿还在本市,高丰达本人应该也没有离开。”   雁商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在资料上停留,反而带着笑意转向叶阮:“那你应该有调查到,两个月前,他的妻子已经与他离婚。”   叶阮顿了一下,“是。”   “协议当天是他的律师出场,一个连孩子抚养权都毫无争取意向的男人,你认为亲情足以成为他的威胁吗?”雁商笑着反问,似乎深谙人性,又命令道:“把人撤回来吧。”   叶阮噤声,早该清楚,或许有些人没有常情。   雁商搭在岸面的指尖点了两下,他乖顺地走近。   “不过你最后一句倒是猜对了,他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雁商把那些无用的资料挥开,桌面留出一块空地,待叶阮坐上去,他拿手温了温他的膝盖,“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钱?”叶阮答,眸光盯着他无名指那枚古旧的银戒指看了一眼。   那其实是样式很普通的一枚小克拉婚戒,边缘看上去饱经风霜,已有泛黑的痕迹,与持有者的身份极不相符。   但雁商很宝贵这小玩意儿,收在书案右侧最上层抽屉里,偶尔来了兴致会翻出来戴上。   这背后象征的意味让叶阮本能的抗拒,因为配对的另一枚在他那里,而在更早以前,也戴在另一个人手上。   雁商的表情有一刻的舒缓,指点迷津道:“找到之后告诉他,你可以向他提供帮助,不必透露集团和我。”   叶阮半知半解地应允,他自然不会透露雁家,否则高丰达就会发现这是一盘专为他而布的棋,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雁商轻笑一声,随口道:“倒退二十年,高家地位显赫,连我都要忌惮,可惜小辈无能,这么快就把家业败在手里了。”   叶阮仔细回想这整件事,如果雁商想击垮高家,那他的目的早已达成了,何必还要设计让高丰达签字抵押公司,朝远现在已人去楼空,不过是个烫手山芋。   放在膝盖的手顺着腰线爬进来,银戒指的冷血顷刻间被体温暖热,雁商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想说什么?说出来。”   叶阮吃痛,肩膀内缩了下,呈打开的姿态后撑着桌面,“我不明白,您要朝远有什么用?”   雁商的手抽出来,帮他拉好衣摆,好整以暇的从一旁抽屉中抽出一袋密封文件。   “我要的不是朝远,是高家那块地。”他站起身,换成俯视的姿态看着叶阮,犹如在透过他看向谁,“他之所以不走,是不甘,也是不敢。高家的地皮还在他手里,是万不得已的筹码。”   叶阮接过密封文件夹,里边装的是什么一目了然,他短暂沉思,“您要我以清偿债务为交换条件,换他手里这块地。”   但那毕竟是高家的祖业,如果轻易拱手出售,恐怕高丰达往后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如果他不答应呢?”叶阮踌躇着问。   “他会答应的。”雁商淡淡道,把一旁的抵押合同并压在叶阮手里的密封文件夹上,“你也算是追讨方呢。”   雁商费心要得到的地皮,按现如今市价估算大抵不如从前,算来算去也是一笔赔本买卖。叶阮的红指甲摩挲着那张纸,复又松开。   “这不像是您的风格。”半晌,他评价道。   听罢,雁商很松快地笑了笑,“你期待听到我什么指示?逼他让出地皮之后把他扔给那群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的讨债方?”   叶阮仰视着他,不言语,眉眼是探究的。   雁商抬手,粗粝的拇指在他细嫩的脸颊刮了刮,“你自然不记得了,二十年前你母亲就在那栋大楼里工作。”叶阮抿起唇。   他真的不记得,脑海中闪过一系列堪称惊悚的片段,在片刻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噼啪散落在地。久远的记忆,在应激反应下已然被大脑强行抹杀。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她的地方。”雁商的眉头轻皱,很快分开,他注视着叶阮的神态,流露出一种艺术家欣赏满意作品时的成就感,“你长得越来越像她了。”   这算得上是一种夸奖吗?   叶阮在瞬间想到了这个讽刺的念头,他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回应,但他很清楚雁商希望看到他怎样的表现。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避开雁商的目光垂下了头,以逃避的姿态,这当然不是雁商所期望看到的反应,却很像他所“影射”的人会呈现的情态。   因此雁商没有动怒,这种羞怯反倒激起他某种兴趣,让他抬起手,强硬地扳起叶阮的脸。   几秒钟的时间,他从叶阮脸上看到了自己渴望看到的眼神,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故人身上撷取到的温和与包容。   他满意地松开手,继而帮叶阮把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把那块地拿回来,直接划到你名下,它属于你。”   属于我吗?叶阮松开唇角。   又听雁商忽然记起什么,嘱咐道:“这件事忙完,选一辆车送到别院去,最近委屈那小子了。”   “好。”叶阮记下。   他从桌上滑下来,要抽身时那缕长发还在雁商的手中,随着双臂分开的距离垂直拉长,这使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掩埋在平静外表下的心脏紧张地跳动着。   “刚才的表情不错。”雁商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尖把玩了两下才松开,拿起一本合同浏览着,随口命令道:“半小时后去那儿等我。”   秋与冬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夜逐渐来得早。   走廊尽头的灯很暗,总是呈现出一种无法战胜黑暗的病态。   窸窣的声响从楼梯转角响起,叶阮拖着疲惫的身躯,竟也体会出这灯光的慷慨,仿佛为他披上最后一层足以称为“人”的体面外衣。   爪子刨门的声响随着他的脚步声愈演愈烈,辛巴在门打开的瞬间扑出来,尾巴热情又谨慎地晃着,小声哼咛着撞进叶阮怀里。   脖颈上的掐痕被辛巴的胡须蹭得发痛,叶阮躲了躲,索性借力跪坐在地上依偎着它。   嗓音发不出来,他干脆用气音说,在这样的夜里有种温柔的质感,“让你等久了。”   辛巴湿漉漉的鼻头拱了他两下,算作回答。   叶阮唇角弯起来,发红的眼皮半阖着,把额头贴在辛巴油黑的背上,盯着它头顶悄然长出的白色短毛发出神。   “一直陪着我吧。”   他声音很小,累极了,也许连辛巴都没有听到。隔了一会儿,似乎在嘲笑自己的不现实,叶阮撑起身子,捏了捏辛巴的后颈,“你也很累了。”   辛巴的耳朵往两侧微垂,黑漆漆的眼睛极委屈地望着他,垂下头用嘴叼着他残破的衣角,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他拉回房间里。   门关上,似乎就能重新活一回。   【作者有话说】   一些《雷雨》笑话… 第11章   高家,朝远大楼。   深夜十一点三分,一个冬夜鲜少有人外出的时间点,就连一周前蹲守在大楼外的一众媒体也挨不住骤降的气温,在扒不出丁点新闻的共识下早早结束了加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   一辆通身漆黑的路虎从绕城高架上驶下,悄无声息地停靠在大楼侧后方。   叶阮在pad上翻了几下,标出大楼内部示意图中几个点,把pad扔回给副驾的下属宁远。   宁远这么一个名字,取得是宁静致远的意头,偏巧这人跟“宁静致远”一点也不沾边,长得五大三粗不说,没什么文采,以拍上司马屁为从业宗旨,跟他那个文质彬彬的双胞胎哥哥宁致简直天壤之别。   “叶sir猴塞雷啊!”   宁远兄弟打小便跟随父母在大湾区生活,没过脑子的时候口音一时转不回来,而对于把拍马屁奉为事业的他来说,如今夸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不需要动脑的地步。   “好好说话。”叶阮按开安全带,烦道。   “咳……叶sir。”宁远总爱这样称呼叶阮,有种一语双关之意,“高丰达人间蒸发了一样,您怎么能想到他根本没走,一直躲在大楼里呢,简直是料事如神,神……”   叶阮抬了抬手,打断了他奉承的话。   小半个商界的人都在找高丰达,在本市掘地三尺都没找出来,好生生一个人又不可能遁地不见。拜雁商所赐的灵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在走投无路时内心不安,自然想和生路的筹码寸步不离。   “下车吧。”他简洁地命令道。   宁远闭了嘴,解开安全带,利落地翻身下车绕到后座给他开门。   车门打开,叶阮踩着细高跟的漆皮长靴落地,及膝的黑色皮衣如鸦的两片羽翼,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流淌着光泽,一身凌厉冷艳的气质,远远看上去酷飒的电影明星似的。   辛巴摇了摇尾巴,没有穿戴牵引绳,跟在他身后酷拽地跳下车。   车前很快聚集了几个埋伏在远处等候的人,大冬天里,以宁远为首穿着紧身方便的黑衣,一水儿的腱子肉。   叶阮视若无睹,手搭在辛巴头上暖乎乎地揉着。   “带两个人跟我进去,在门外等。”   “可是?!”宁远眼睛瞪大了,一惊一乍道,“万一他……我得保证您的安全。”   “有辛巴呢。”   辛巴随着叶阮抚摸的动作骄傲地仰起头,目光锐利起来。   叶阮这才抬眼,从一排腱子肉脸上扫视过去,直看得这群铁血汉子脑子犯迷糊,“再说你这群人的耳朵是摆设吗?”   宁远闻言顿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叶阮的左耳,在心里惋惜地叹了口气。   整个集团里,暗中监视叶阮的人不乏少数,其中大半是雁商以各种名义塞到他身边的,包括宁远。   雁商发现他时,他在香港一家传媒公司里给武打片当武术指导,偶尔也做港星的武替。这人办事利索,擅于交际,尤其一张脸再普通不过,很难引人注意,是可用之才。   熟识人的表面,人心却难知,雁商应该也想不到,知遇之恩是一场做戏,亲手送到叶阮面前监视他的人有一天也会倒戈,成为叶阮推心置腹的下属。   空旷的地下车库俨然一副破败之相,大楼的供电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烟尘颗粒感,偶有沙砾绊住脚,宁远上前一步扶住叶阮,几人跟随辛巴清晰的视野往深处前进。   按照平面图显示,地下车库的西南角有两间暗室。大楼建的久,那边也不好停车,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会遗忘那个角落,偶尔有车辆经过也不过是往墙角丢些垃圾。   而高丰达藏在这里已经一周了。   高跟鞋的声响被隐隐约约的发电声掩盖,泥土砌成的毛坯墙面,用手一碰就会往下落灰。辛巴在四周走了一圈,咬着叶阮的衣角把他们带到一扇门前,这木门看上去像是从里钉上的,起到暂时性遮蔽的作用,发电机的声音就从这里传来。   叶阮抬起手,在死寂一般的环境中,敲了敲那扇门。   门内的声响仿佛骤停,发电机的声音戛然而止,视野似乎比之前还要黑。一秒、两秒、三秒过去,宁远往前走了一步,被叶阮制止。   “高先生。”他不卑不亢地说,“我不会闯进去,但如果你想从这里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不妨先为我打开这扇门。”   又是几秒钟的寂静,宁远掐着表,在众人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刻,门开了一条小缝,一缕微弱的照明光线泻了出来。   “我靠!终于他妈的摆脱这鬼地方了!”   林圃走出二里远,弯下腰捡了个石头子儿,扭身朝训练营的方向砸去。   雁放蹲在路边,不知道从哪块野地里薅了根草,叼在嘴里,想了想还是确认道:“咱俩真像你保证的那样,明儿还得回来吗?”   林圃扭过脸,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眼神看着他,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傻逼,“你小学生啊?不知道男人的话最不能信吗?”   “你牛逼。”雁放把嘴里的草吐掉,专拿林圃糟心的事儿刺激他:“谁家男人像你似的,床上床下都这么不靠谱。”   “得,我不跟你瞎扯。”林圃的兴奋被冲散了,找了块地儿跟他并排蹲着,又忧愁起来。   自从那晚小宇惊天动地的告白之后,他在训练营里待这两天简直如芒刺背,哪个教官见了他都忍不住揶揄两声,“姐妹团”那群更是,一到集体活动就瞎起哄,臊坏林圃一颗铁骨铮铮的直男心。   待在这鸟不拉屎的无八卦之地,林圃至今也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等着看八卦急转直下变成八卦本身的。   要能倒退回小时候,他恨不得让小宇被马踢死,也得管住自己多事的手。   熬到周末,林圃终于熬不下去了,拉着唯一没心情调侃自己的兄弟雁放开始密谋‘越狱’的事。   “你清醒点!麻烦你回想下来到这的第一天我对你说了什么?”雁放支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友情提示,是吐槽完你发型之后的那句。”   林圃绝望地往床上一倒,头撞到横栏,终于替叶阮挨了那一下重创。他龇牙咧嘴地跪倒在地,把雁放吓得不轻。   “我靠你至于吗?你这苦情戏应该回家演去,演给我算怎么回事啊!”雁放瞧他一副寻死觅活的不争气样子,大胆建议道:“要不我去食堂给你顺把勺?你学学那个谁,肖申克。”   林圃疼得倒吸气,骂他:“你他妈没文化就别说话了,那人他妈的叫安迪!”   也许否极泰来是有一定的道理,他俩一筹莫展的时候,真让雁放打探出来一个好消息。   主管他们的那位靳教官有任务,被委派离开了,剩下这些没实权的纸老虎好糊弄多了。正值周末,林圃没费多少力气就跟看守的士兵搞好了关系,签了个保证信后信誓旦旦地拉着雁放离开了这里。   “你待会去哪儿?”林圃回过神问,“以防我老子搜寻我,我打算出去避段时间。”   “小秘也不追了啊?”雁放嘴很欠。   林圃性格挺好,对他露出一个笑里藏刀的微笑,“再多踩我一句就此分道扬镳,你徒步回市里吧。”   雁放仰天装傻,神态怪恶心的。   不一会儿有车来接,是辆可见简陋的面包,平时应该用来拉货,最后排座位被拆了,座椅上也有沙土残留的痕迹。   林圃有些嫌弃,但也只好作罢,这荒郊野岭,能喊来一辆车就不错了。   司机大哥人也话少,做梦一样打着方向盘。帮林圃叫车的公子哥儿给了那么多钱,是他往市区拉一次货的三倍,再一看后座这俩人的外型体格,别提还有一个头剃了,满脸写着不好惹。   大哥心里直犯哆嗦,这钱到底敢不敢赚啊……他这边还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想法里盘旋,后边那个剃头的又说话了。   林圃坐着椅子边缘,生怕给自己的金贵扑了尘,他低头看着手机,敲了几下,“我巴厘岛有套房子,一会儿下了车我就直接飞了,先避他个一周,你跟我一起不?”   反观雁放一看就是过惯了苦日子的,穿着锃亮的新皮衣整个窝在椅子里打瞌睡,“我就不去了。”   其实跟林圃一起离开这事还让他有点不乐意,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了,万一叶阮又来看他呢?岂不是会扑空?发现他逃跑了会不会对他失望?   再者好不容易拥有一个偷.情的好去处,这下又没了。   雁放放任思维想了一会,脑子里突然打起激灵。不对啊!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后宫里的妃子等皇上宣召宠幸的想法啊?真要算起来,他才应该是皇上吧!   握在口袋里的手机早已开了机,雁放掏出来,决定做一次皇上。   越往市区信号越好,他编辑着短信,锁屏上方开始弹出炭头这段时间发来的消息,雁放顺势给林圃找了个借口:“我这还有个官司呢。”   霎时,面包车一个急刹,司机大哥满头虚汗地抬起头,从后视镜看向他俩,那是一种普通老百姓对于黑恶势力质朴而本能的恐惧。   拉货的车怎么就拉了这俩货!   电光石火间,大哥终于记起来,他俩等车的那个方向总有士兵把守,怕不是一座监狱!   林圃本来就没坐稳,冲击之下险些从座位上翻下来,他撑着椅背直起身,惊慌地大声嚷嚷:“怎么了?怎么了师傅?我靠,不会是我爸来大义灭亲了吧……”   暗黄色的灯光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氛围,高丰达与一周前判若两人,面相孱弱,如同久居深沟的老鼠一般,眼神眯缝着,已有些呆滞。   不大的毛坯屋四处漏风,寒风在排风管道内呜呜呼啸,温度甚至比屋外更甚,透露着一种蚀骨的阴冷。   地上铺了一张脏污的毛毯子,周围堆着几盒速食面和几瓶酒,看样子已经消耗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能众叛亲离到这种程度也是挺令人唏嘘的,叶阮想。   谈判需要两个人坐下来,但高丰达显然没能力招待他。他似乎刚喝了酒取暖,连安稳站着都成问题,于是他佝偻着撑在一边的简易桌上,浑浊的眼神打量着叶阮,和他身边这条狗。   “既然你能找到我……说吧,你是谁?想怎么样?”说话间都有一股难以忽视的酒精味,高丰达没有心情再与人周旋。   “高总可能没见过我,但光临过敝公司。”叶阮抽出那张抵押合同,走近一步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衣摆来回间,他的余光能感受到高丰达目光黏在他腿上流连。   他想,高丰达脑子里一定产生出奇怪的念头,这么大的金融公司居然是交由一个女人管理。   果然,高丰达似乎觉得他不足为惧,连语气也变得散漫起来,“你也是来讨债的?朝远不就在你头顶呢,上去拿便是了。我这一周日日听到头顶搬挪重物,玻璃击碎的声音,怎么?你没分到一杯羹?”   面对他的不屑,叶阮只是笑了笑,这时间门外敲了敲,宁远不知道从哪拉了把折叠椅送进来,搬到自己老板身边,以此为由头护在他后方。不让他进来围观,他心里还是没底。   “我在门外已经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不是来讨债的。”   叶阮悠闲地坐下,翘起腿,衣摆顺势滑下去,露出一截裸.露的大腿皮肤,腿侧绷着紧实而色.情的吊带袜系带,以及长靴蔓延出若隐若现的丝袜红边。   宁远抽了口气,不愧是叶sir,比他以前合作的那些港星还要辣!   高丰达冒昧的目光连辛巴都有所察觉,它屁股挪了个窝,挡住那视线,面露凶色地盯着高丰达,低吠了一声。   “这就是你帮我的态度?”高丰达反嗤。   “让你见笑了。”叶阮淡淡地说,侧头吩咐宁远:“给高总听一下我们的诚意。”   【作者有话说】烫知识:《肖申克的救赎》中男主角叫安迪,‘肖申克’是监狱名称。 第12章   宁远当即点开pad,调出事先准备好的音频。   电流声断断续续,传出一个女人煽情的哭声,在这样的氛围里如同一把带蜜的匕首攮入高丰达的心。   “我只希望他不要出事……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离婚的,您能帮我找到他吗……您帮我告诉他,孩子需要爸爸,我们和好……我愿意跟他复婚。”   叶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高丰达的反应,瞧他内心震撼般扼在原地,眼眶泛起泪花,便知道这招险棋走对了。   雁商说的不无道理,家庭确实不足以成为高丰达的威胁,但却足以成为绝境时最快令他燃起希望的火石。愈趋近于低谷,就愈发贪恋温暖,这是人心的陋习。   哪有什么声泪俱下的录音,不过是按照高丰达前妻的声音伪造的。如果高丰达足够清醒,一定能听出其中的漏洞,可惜他喝了酒,蜗居在地下一周,神志也不太清楚。   拿钱办事的技术人员果然还是不够专业,叶阮挑剔地想到雁放,还是他用着比较顺手,各方面的。   “你……说吧,你要怎么帮我?”高丰达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局面。   “我想要的对您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叶阮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游刃有余道:“您应该猜到了,我想用什么交换。”   “你要我家祖传的这块地。”高丰达回答。   叶阮露出一抹微笑,“您自然也清楚,按照现在的市价估算,转卖或是抵押都不足以凑够债务的三分之二,何况您现在根本走不出这间屋子,它在你手里不过是一片废土。如果您肯让给我,我乐意帮您清偿债务,那时您可以毫无负担地走出去,和家人团聚。”   “你要这块地做什么?”高丰达狐疑地问。   叶阮摇了摇头,姿态是谦卑的,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您不必知道原因。”   高丰达只是随口一问,听了刚才的音频,他巴不得赶快抽身回到地面上。   “如果我不答应……”高丰达抬起头,眼神被泪洗得清亮一些,他清楚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如此轻易把祖地交出去,面子上也不好看,就当是做戏,图个心里安慰,他还是挣扎了一下。   叶阮不介意做这个坏人,他使力捏了捏辛巴的后颈,可怖的大型犬窜起来,巡逻一般绕着高丰达走了一圈,眼神冒着精光,似乎一声令下就能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叶阮歪着头,状似玩笑地说:“那我只好把您的踪迹透露出去了,想来也能捞一笔不小的损失费。”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宁远心里还在咂摸,高丰达哆哆嗦嗦签合同的模样太怂了,他把这辈子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止住没笑出声。   叶阮和辛巴走在前面,宁远紧走两步拍领导的马屁,“叶sir很靓哦,我有被帅到!梦回拍电影那些年啦~”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叶阮突然开口,“给我一根。”   “啊?”宁远愣了愣,这算不上什么好烟,怕是领导会抽不惯。   愣神之际,涂着红指甲的手伸过来,从他手里把烟盒抽走了。   宁远迅速回过神,举起打火机凑过去,另只手护成圈,兢兢业业地给领导点烟。   打火机的火焰燃了两秒,一股烟雾散开,宁远手还没收回去,远处灌木丛簌簌作响,一个暴怒带着质问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谁啊?!”   宁远的身体先于大脑迅速做出反应,往前一步把叶阮护在了身后,抬头看去。   叶阮也没反应过来,几乎是跟宁远一起抬的头。当下就听见辛巴撒欢地叫了两声,不远处的雁放怒瞪双眼,目光仿佛捉奸一般带着委屈一并射.过来。   宁远:夭寿啦!这不大少爷吗?!   雁放从高架的方向踉跄两步走过来,像位被抛弃糟糠之妻般身形剧烈摇晃,抖动程度不亚于方才地下室的高丰达。   “我还担心你会去看我!结果短信不回……果然是跟狗在一起。没想到,还有个不认识的野男人!”   被扣上“野男人”帽子的宁远急出高血压来,拼命挥着手,语言体系也失灵了,操着一口港台腔解释:“不系啦!大少爷,我系叶sir的下属,我们很清白的啦!”   “你yes什么yes?”雁放憎恶地推开他,直勾勾注视着他背后坦然抽烟的叶阮,又不敢多说话,眼神要把一地枯草烫燎原。   “你怎么跑出来了?”叶阮吐出一口烟雾,掀起眼皮看他。   只一句话,雁放便怂了,口齿不清地撒谎:“我……我表现太好了,过周末放假来着。”   叶阮歪着头看了眼他刚出现的地方,反问:“在高架上放假?”   雁放没话说了,林圃要走机场高速,只能就近给他扔在这,好巧不巧,他一扭头以为这边拍电影呢,想看个热闹便从主路上翻了下来,打眼一看,女主角竟是不回自己短信、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哥”。   反观这男主角……雁放警惕地看了眼宁远,没记住长相,又看了两眼。   宁远尴尬地抬起手,竖了个大拇指,在拍马屁的道路上从不翻车,“大少爷吼靓仔啊,这皮衣,so handsome!”   只见雁放皱了皱眉,扭头问叶阮:“他说什么鸟话?你怎么找上这么……”   叶阮瞪了他一眼,制止这场闹剧:“别发挥你乱七八糟的想象力了,他是我的下属,我们在工作。”   雁放半信半疑地看了宁远一眼,得到他拼命堆积的笑容,仔细一看,这人确实拿着文件夹和pad来着。   叶阮吸完了烟,扔在土地上碾了碾,雁放目光溜下去看他的打扮,越看越火大,工作需要穿成这样吗!   “我要去趟伯明翰。”叶阮转向宁远说,“带你同去,给你批三天假,去伦敦看看你哥哥。”   宁远的眼睛睁大了,不出挑的眼睛放在他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很难让人看出他到底什么情绪,但从举动来看应当是欣喜和感激的。   他退后一步,结结实实朝叶阮鞠了个90°的躬,直起身,又朝雁放鞠了个60°的,随后先行回了车里。   凭什么给我就少了30°,雁放很不满,没什么后果。   他绕开辛巴转到另一侧,一人一狗黏着叶阮,嘘寒问暖道:“你冷不冷?工作还穿这么少,咱一会儿去哪儿啊?”   叶阮抬手勾了下他的皮衣,意思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宁远趴在副驾玻璃后,越看越觉得这俩人之间的磁场不对劲儿,不过这画面真养眼啊……空无一人的大楼,高架下荒凉的野草地,凌冽的风,这俩人打扮的像演《黑客帝国》。   雁放嘴没停过,等叶阮进了车里,他站在车门旁抛出铺垫已久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这周有没有打算去看我?”   叶阮冷酷地说:“没有。”   “好吧。”   雁放要往车里爬的动作被辛巴抢先了,这臭狗屁股拱开他趁乱跟着叶阮上了车。雁放愣了一秒,不服气地挤进来,挤的辛巴想扭头咬他。   “你肯定是太忙了,我理解。”雁放最后说,又问:“咱们去哪儿?”   “回家。”叶阮细眉微挑,故意问:“你回么?”   “别了吧。”雁放被辛巴挤得贴着车门,扭捏道:“我今天回去,明天我妈就会发来公众号推文——男人做了会不行的几件事。”   前排笑点低的宁远没忍住漏了气。   雁放装可怜地望着叶阮:“你收留我几天呗,我没地方去了。”   再不济,还有工作室可以回,雁放在心里默默流泪想,男人也是需要避风港的。   叶阮低头思索了一会,像是做了个决定,问:“有护照吗?”   雁放没明白,愣愣地点头:“有啊。”   叶阮摸出手机,屏幕上提示着雁放高冷的短信,跟他此时此刻的憋屈模样截然不同。   ——我出来了,甩个定位,去找你。   后座俩人一狗显得太挤了,叶阮用手机背敲了敲驾驶位的司机:“先回家。”   雁放的宽肩缩起来,不乐意了:“还回家干嘛啊?你心肠好狠,我现在属于是自投罗网了吗?”   车子刚打火,暖气吹得慢,叶阮拢了拢皮衣,聊胜于无地盖住大腿,手下意识往辛巴的方向摸,想暖一暖,结果摸到一堵墙。   扭头一看,辛巴半只身子已经被雁放挤下了座位,而雁放正以一种堪称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皮衣外套还脱了一半。   “这么怕我跑?!”雁放嚷嚷着,手上却动作利索地脱了外套,绕过半只辛巴盖在叶阮腿上。   一股.血气方刚的暖意裹上来,叶阮眨了下眼,柳叶变得柔和,收回手说:“回家拿护照,顺便看看你的新车。”   “车?什么新车?”雁放来了兴趣,“你送我的吗?”   “算是吧。”叶阮瞧着他尾巴都要竖上天了,不忍心告诉他车提了三天都没记起来给他上牌照,委婉道:“还没上牌,正好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你送的我肯定喜欢啊。”雁放一扫阴郁,美滋滋地盘算着:“还没上牌啊?那我不得要个NB开头的!”   宁远还记得巴结人,一直躲在前排偷听动静,闻言立即点开通讯录给自己熟识的关系网发消息询问。   不过三分钟,他握着手机扭过头去,大湾区同胞的自信简直要溢出他平实无华的表面,“大少爷,我刚托人问了下,NB没有了,SB行吗?”   迎着雁放杀气腾腾的脸,宁远再次竖起大拇指:“帅爆!”   【作者有话说】   宁远:SB=帅爆了,没毛病啊?(挠头) 第13章   凌晨,路虎低调地拐进雁家主宅,车灯打灭,隐匿在如墨般浓重的夜幕中。   这时间段繁莹早就睡美容觉了,雁放打死不打算踏入家门,下了车背着手装模作样在车库里溜达,央求守夜的老董去趟别院帮他取护照。   俩忘年交头对头商量了半晌,雁放再三叮嘱:“董叔,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务必神不知鬼不觉。”   弄得老董心里挺慌的,在主家待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有种做家贼的感觉。   叶阮在车里交代下属安排工作,闻言忍不住侧目。等老董悄咪咪执行任务去了,他捞起腿上的衣服下了车,“你的衣服。”   雁放低头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手,没接:“你披着吧。”   他揶揄道:“这大晚上的,兄弟总不能连件衣服也不可以互相借吧。”   “那我松手了。”叶阮毫不留情地说完,指尖一松,皮衣往下坠落一厘米的距离,被雁放捞住了。   “你还真扔啊。”他嘟囔着,抖了下外套翻身套上,微风携着一股香甜味飘来,雁放立刻舒坦了。   嚯,身体乳又换回去了。   正心情荡漾,原地转悠的辛巴掉了个头,又拱了雁放一屁股。   雁放:……这臭狗。   目睹了一切的叶阮颇具包庇意味地转过身,假装视而不见,“我先送辛巴回去,一刻钟后在这儿集合。”   雁放冲辛巴做了个鬼脸,满脸写着侥幸:珍惜这十五分钟吧,马上你主人就要归我了。   辛巴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一反常态地跑过来,用爪子轻轻点了下他的膝盖,眼神很是灵性。   雁放警惕地半蹲下身,上身后退的不能更明显,开玩笑,马上出国了,可不能再给整破相了,顶着张伤脸到国外去那丢的可是洋相!   然而辛巴抬起前爪,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掌心上。   一向水火不容的一人一狗握了个手,但因为彼此都太看不惯对方,这种友好的场面仅存了两秒。   雁放:……有种突然被竞争对手发好人卡的感觉?   辛巴冲他晃了晃尾巴,姿态依旧高傲,黑漆漆的眼睛透露着一种坚定,像是第一次认可了他。搞的雁放蠢蠢欲动想摸一摸它的头,辛巴嫌弃极了,一个敏捷地旋身,追上叶阮头也不回地走了。   雁放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小插曲很快被抛之脑后,等集合的这段时间,他猫在车库里来回巡视,一眼就在那辆玛莎拉蒂MC20旁边看到了一辆还未上牌的巴博斯G800。   野性霸气的越野车型,内外黑红的经典配色,哑黑改色膜加红线条点缀,雁放……哦不,无数男人的梦想。   老董刷完了家贼体验卡,拿着护照和一件厚外套回来,左右找不见大少爷去了哪里,只听见车库深处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挺严重的,像是谁犯了哮喘。   老董循声走去,找了一圈的大少爷仰躺在车座上,手摸着内饰的真皮缝线,神色如同范进般疯癫,眼珠缓缓滑向老董,问:“董叔,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老董还没到耳背的程度,自然听见了,但顺着他问:“什么?”   雁放深吸一口气,被刺鼻的气味呛得咳嗽:“我心花怒放的声音。”   他从驾驶位上直起来,趴在车窗上看老董,“董叔,我好像有点幸福的喘不过气了……”   “哎!”老董一拍脑袋,当即抬手去掐雁放的人中,“快下来!我忘了这车喷了除醛剂,正放着闷甲醛呢!”   一刻钟到,叶阮出现在车库,雁放正垂着头抠着手被比他矮了一头的老董教育。鼻子下方嘴唇上方还有一道明显的深红色掐痕,给他人中掐出个滑稽的十字来。   老董操心地教训完他,又对叶阮欠了个身,小声交代道:“快走吧,老爷再过会便要起夜了。”   叶阮点点头,睨了雁放一眼,随口问:“他又怎么了?”   老董难以言喻:“甲醛吸多了,吹会儿风就好了。”   上了车,雁放裹着轻便棉服歪在车窗边吹风,冬季的北风犹如凌冽的刀子,刮得人面颊生疼。   他缓了一会,侧过身,余光瞥见叶阮换了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下身搭一条毛呢西装长裤,头发披散着,被贯穿车厢的北风不懂怜惜地掀起落下。   那张包裹在发丝间的脸一如既往的好看,眉眼淡淡,漂亮得毫不费力,下颚颈线画出骄矜的弧度,如掀起障目的树枝便可窥见远山雪峰。   雁放看得出了神。   拐过一条街口,乍宽的路风更烈,叶阮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檀木简簪,将吹乱的头发挽了起来。   雁放回过神,抬手把车窗按了上去。   车子到达一栋公寓楼下,接上了宁远。趁他放行李的时候,雁放往叶阮那边挪了挪,贴着他问:“你送我的是那辆大g吗?”   “嗯。”饶是叶阮没有偏头,也能感受到身侧如火般炙热的视线,得到他肯定的回答,雁放的眼神骤然亮如车灯。   他小心翼翼地问:“改的吗?”   “不是。”   “我靠!”前排司机和宁远受了惊,同时扭过头来,受够了这少爷一惊一乍,双双又把头扭回去了。   “限量版啊……”雁放反倒像不满意似的,身子也坐了回去,靠着车枕默默沉思,状态反常到让人难以忽视。   在这寂静弥漫的几分钟里,他心里一架天平左右摇摆,已经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绑架、争夺、爱恨情仇种种后果罗列一番,加在一起相去悬殊,抵不过大G对男人天然的诱惑力。   “你想什么呢?”叶阮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抽离,忍不住问道:“不喜欢吗?”   “没有。”雁放摇了摇头,语气迟滞,乍一听让人以为他接下来要酝酿出怎样的感谢或是感慨。   片刻,雁放真诚徐徐道:“此生不悔入豪门。”   到机场已经三点过,车里一对逗哏捧哏聊了个把小时,嘴皮子都磨困了。宁远打着哈欠拿证件去值机,雁放什么也没带,顶天立地一小伙儿,帮叶阮推着他的行李箱。   机场并没有想象中空旷,不知去哪里的航班延误了,目之所及的座位都被占满。赶路的旅客脸上堆积着疲倦和嫌怨,机场工作人员面带歉色地发着毛毯,经过雁放时他也凑热闹要了一条,摊开盖在叶阮肩上。   “谢谢。”叶阮轻声说。   无意间扫到他删除信息的动作,消息聊了数十条,雁放没打算看,单瞧见联系人写着“淮青”。   “没座了。”雁放收回眼神,“要不你坐行李箱上?我推着你。”   这对话让不远处一对依偎着站在一起的小情侣听了去,女孩子攥拳给了男孩一锤。   人比人气死人,别人家的情侣总是羡煞旁人。   在男孩子的“哎哟”声中,叶阮拒绝了雁放的好意,“不用。”   雁放不知道旁边有人盯着,依旧我行我素地弯下腰按了按箱子顶部,像是在测试承重能力。叶阮直觉有些尴尬,想出声制止他:“我不累……”   “那你推着我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叶阮愣住了,旁边那对小情侣也愣住了。   雁放横跨一步坐在小他体型两倍的行李箱上,双脚踩地滑行了一小段,半个屁股显然都沾不到座,依旧喜道:“哎我累死了,这箱子挺结实啊!”   叶阮偏过头看了眼肩上的毛毯,心想把监控盖起来叫宁远揍他一顿。   雁放精神焕发,独自开心地闪烁着,“我还是第一次出国呢,好激动。”   四年前被接回来,繁女士就把一切能够彰显身份的东西给他补齐了,身份证更换的同时还给他办好了护照、港澳通行证。   当妈的挺热络,谁知雁放在商学院一关就是四年,这些东西放在别院蒙了尘,一晃半个有效期都过去了。   “我是去办事的。”叶阮怕出乱子,提前打击他的积极性,“你跟着我,没什么玩的时间。”   听到办事,雁放略微严肃了一些,眼神隔空逡巡一番,“嘶……我没带电脑,电脑在炭头那儿呢。”   “应该不需要。”叶阮抿了下唇,被他搅得不是很确定,激将道:“如果有需要,你换台电脑就无法操作了吗?”   “太小看我了。”雁放不接招,自信断言:“只是用着顺不顺手的问题。”   聊完想起被自己遗忘了一晚上的炭头,雁放十分没脑子地在三点半给人打了个电话。   炭头梦里正给大哥剃头,电话铃一个激灵,给大哥推了个时髦的阴阳头,快给炭头吓尿了,惊呼还好是梦!   这人也没脾气,接起电话替雁放高兴了两句,开始尽职尽责地汇报:陈国富酒后推人,警务人员伤势不严重,加上他家中有未成年需要抚养,最终让判了一年刑。警察联系了街道居委会,大妈们也可怜球仔,最近准备让他重返校园拾起学业。周一到周五在学校待着,周末回家也有刘警官和工作室这帮人照应,讨债的找不到球仔头上,这件事看样子是算揭过去了。   “那谁?地头蛇放出来没呢?”雁放热心吃瓜。   “隆哥上周就放出来了,前两天烟酒铺重新开业了。”炭头攥紧手机,气道:“他可真赖!我去他店里晃悠了好几圈,他都装没看见。”   “算了,球仔拿那几条烟我也没赔给他,各扫门前雪吧。”   雁放眼神划回来,无心地跟叶阮对了个视,他本来就姿态散漫,不觉起了逗弄心思,痞气地冲美人挑了个眉。   叶阮微微呆愣,随即皱起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宁远发来消息,正此时,广播开始提醒,三三两两的人群流动起来。   雁放打起电话来没个完,絮絮叨叨添油加醋,才把在训练营的经历讲到野外求生。   “走了。”叶阮语气不善地催促。   “你推着我呗。”雁放抽空跟他说,“我还挺想试试呢。”   叶阮叹口气,左右看了眼,一直视奸他们那对小情侣火速把目光别开了。他拉着行李箱拉杆往前走,雁放的长腿在地上滑行,倒是比单拎着省力气不少。   炭头在电话那头鸡贼地问:“跟谁甜蜜呢放哥?”   “哎呀,明知故问。”雁放嗔怪道。   叶阮实在听不下去了。   经过一段小型滑坡,他绝情地松了手,行李箱的转轮往下滑,驮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一米八六的身躯,不可避免地倾斜、翻车。   “我……靠?!”   场面十分不忍直视。   那对小情侣收回目光,许久难以回神。   女孩喃喃:“那个美女长得好漂亮啊,男的也是个人……才。”   【作者有话说】   宁远:大少爷连摔跤都芥末handsome! 第14章   伯明翰的城市上方弥漫着散不去的浓雾,白昼尚明,已看不出今日晴雨。   透过被切割成一块块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照明的欧式路灯一盏盏亮着,稀薄的天色像一种朦胧的介质,呈现胶片机的灰度。   乘一长段扶梯下行,雁放的新奇感还没有散去,目光来回巡视。   甫一回头,见隔着十几阶,叶阮慵懒地扶着扶手,单肩挑高,发髻睡得乱了,垂下来的发丝半遮着眼睫,遮不住神色恹恹。廓形的大衣衬得他双肩较以往略宽,鸡心领的薄毛衣将锁骨框了出来,从雁放这个角度能看到一片风光。   喉咙带着刚睡醒的渴,雁放心虚地回过头,电梯到了尽头,脚下一绊,他一个趔趄。   “我……靠!?”叶阮:?   脚踝轻微扭了一下,并不碍事,宁远替他查看完站起身,目光炯炯投来:“大少爷,素未谋面的土地,难道你也爱的深沉?”   一天内从首都摔到伯明翰,经过近20个小时的疲劳飞行,中途还转了一次机,饶是雁放也说不出骚话了。   伯明翰时间十五点过,夜几乎快要吞食掉昼。   酒店派车来接,一辆加长宾利,奢华宛如接送即将走红毯的电影明星。   雁放捧着叶阮给他买的热咖啡,加了半杯方糖和奶泡,连一旁的英国小男孩看了都露出嘲笑的神情。他把杯托攥得紧紧的,生怕弄脏人家的真皮内饰,转念又想到自己那辆金光灿灿的大g。   汽车缓缓行驶起来,雁放有意拉踩,小声说司机的坏话:“这车开得摇篮一样,我也要睡着了。”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叶阮一眼,继而道:“回去了我开新车带你兜风吧?”   叶阮闭目养神,闻言一笑:“行啊,等你把车里的甲醛吸完再说。”   雁放吃了瘪,拇指摩挲着纸杯,他把头偏向窗外,正好错过视线,没注意到叶阮缓缓睁开眼,审视的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款式年轻的薄袄、牛仔裤、球鞋……才记起来这人一件行李都没带。   “前边路口停一下。”叶阮对副驾的宁远吩咐,又交代道:“你带着行李先回去收拾。”   宁远扭过头,叽里咕噜跟司机交涉了一番。尽管语言不通,雁放也能从后视镜看出司机脸上唯恐对vip用户不尊的疑虑。   宁远转身问:“叶sir去做咩?司机说可以等候。”   “不用,我带他去买点东西。”   突然被cue的雁放从窗外巨幅的谢尔比家族肖像涂鸦上收回眼神:?   伯明翰除了与国内不同的英伦风情,还有随处可见的经典影视剧口号标语,“剃刀党”几乎是这座城市的代名词,威士忌和浓烟是这座城市古老的血液。   下了车,雁放拿着手机一路狂拍,最终以每张照片里都有不等比例的羊绒大衣衣摆而告终。   叶阮牺牲掉短暂的休息时间陪他来购物,本就心烦不已,索性上手扯了他的衣领,像长辈教育捣蛋小孩。   雁放弯着腰迁就他三分钟,发现到商场这条路好长啊,他险些要腰肌劳损了。   热乎的手掌覆过去,雁放包住他的手腕往身下带,安放在一侧暖和的口袋里,终于站直抻了下腰。   叶阮的手在他口袋里拘谨地蜷了一下。   “你冷不冷啊。”雁放散漫地说:“拉这儿不一样的么。”   街边三两的行人好奇打量着这双英俊漂亮的异国面孔。   叶阮动了一秒把手抽出来的念头,指尖贪恋温暖,在陌生的国度念头被捻灭了,他抿了抿唇,跟雁放并排站着:“赶时间,走吧。”   面前的购物中心流淌着繁华的灯光。   雁放十几岁辍学,赚的第一笔钱拿去商场给繁女士买老花包,那时候新奇而胆怯,踏入奢侈品店为了掩饰心虚,趾高气扬得像个暴发户的小孩。如今繁女士已经拥有一排展示柜的奢包,他仍像个出走十年如一日的直男,看不懂那些眼花缭乱的牌子。   但不禁猜测,叶阮会喜欢什么?   雁放试探着想,听说国外的专柜便宜,难道想购物却不好意思说,才拉了他当借口?   “又在想什么?”   见他停下了脚步,叶阮被迫停下,两人连体婴一样站在商场门口。   “我……我找黑人呢。”雁放紧急回神,目光逡巡了两圈,急中生智道:“不是说路边有零元购吗?我打算给你捎个包回去。”   叶阮哼笑一声,“刷我的卡,你倒挺烧包的。”   雁放一窘,是啊,他啥也没带就带了个人,生存能力肉眼可见为零。本来就是死皮赖脸跟来的,未免显得太过累赘。心里又一紧,叶阮不会把他丢在异国他乡刷盘子吧。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睡过那么多次了……雁放偷瞄一眼,不敢去挑战上过床的感情含量。噤了声,缩着一米八多的身躯老实了。   叶阮说带他买点东西,还真是字面意思。目标明确地踏入男装区域,比着雁放的身高体量挑了三套西服,瞧雁放那一脸抗拒的不乐意劲儿,才出声解释道:“晚上要去的地方有着装要求。”   雁放试了三套,出来又有两套等着,比橱窗里的模特还忙碌。   SA讲着有些难懂的英腔夸他,叶阮抱肘打量,又让SA拿着一套灰色和暗蓝色的比了比。   “你喜欢哪套?”叶阮终于想起来问一下本人的意见。   西装笔挺,雁放眉头微蹙,对着镜子认真比了比,烧包地说:“主要是人长得帅,衣服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   一旁的SA立马点头狂赞,叶阮心说你听懂了吗你就点头。   忽视了两人毫无参考价值的意见,他主动拍板:“换衣服去吧,就要你身上这套。”   鸦黑的西服滚着银边,戗驳领更添一丝优雅和休闲,雁放挑剔道:“会不会有点太张扬了?”   “比四年前那件适合你。”叶阮头一次牵起过去的话头,迟来的点评,“那套太沉闷了。”   猝然的回忆,袭来那个被栀子花香裹挟的朦胧夜晚。   雁放眨了眨眼,一旁的SA还眼巴巴地瞧望着,他欲接着话头说些什么,被叶阮推了一下腰:“换衣服,鞋子穿什么码?”   “……45的。”雁放被赶着回答完,意兴阑珊地去了。   叶阮购物风格雷厉风行,跟繁女士正好相反。末了又叫住SA,要一双搭配西服的当季新款皮鞋,皮带、袖扣配齐,领带太成熟,不必添置。   刷卡签单,雁放提着购物袋,小白脸一样屁颠跟在他身后满载而归,在SA的热情护送下走出店门。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料想是用餐时间,电梯层数跳的很高。   雁放手揣在棉袄口袋里,那团布料被叶阮攥得皱巴巴,打了个结在心上。   他踌躇许久,眼看着电梯终于开始下行,干脆问出口:“那天晚上在桌子底下,你为什么……撩拨我?”   最后三个字说得像良家妇女,掺杂了一股委屈。雁放等得心急,仿佛脚踝又挨了一次撩拨,在众目睽睽之下压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在花园里,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叶阮用反问来揭过,好像这件事如果有因果,那也应该是他先种下的因。   雁放视线躲避,随心思挪来挪去,玻璃电梯右后方的店铺装潢的妖艳旖旎,看清店内展示架上的蕾丝布料,他的脸更加红了起来。   电梯门开了,雁放魂不守舍地跟进去,佝着腰靠在围栏上,不敢往旁边看,不敢展露出多一分的异常。   他心想林圃说得对,自己确实挺纯的。   耳旁乍然传来一声轻笑,在密闭的空间内燎烧着耳膜,窘迫更加难以遁形。   “叮”,电梯门打开,雁放当了三层楼缩头乌龟。身侧衣摆纠缠,叶阮从余光里直起身,纤细的、涂着红指甲的手一晃而过,轻轻搭在他的后颈上,安抚大型犬似的捏了捏。   叶阮压住嘴角的笑意。   傻子,他在心里说。   温泉酒店的高层套间,卧室门一推开,雁放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不自觉微微站直了。   叶阮换了一条墨绿色缎面荡领长裙,猫跟尖头鞋,鞋背到系带由蛛网似的花样装饰。头发打了卷,裸露的后背被一条长珍珠的苏托尔项链点缀,尾部钻石链条如一抹流星,划过窄腰,延伸到暗处。   雁放在这旁强装矜持,另一旁的宁远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竖起大拇指几乎唱出来:“beau——tiful!Shine bright like a diamond~”   奇了怪了,雁放惊愕,这句他怎么能听懂了?   叶阮懒得搭理宁远,弯腰拾起沙发上的包,珍珠项链随着他的动作摇曳,滑过蝴蝶般的胛骨,他的目光也像蝴蝶落在雁放脸上,露出考究的神情。   “头发。”   雁放被一语击回,下意识抬手理了一下。宁远逮着他拿发胶抓了半天,摸起来扎手。   他忍不住问:“你说的办事不会真是去什么颁奖礼吧?”   二十分钟后,酒店司机将宾利缓缓停在位于唐人街的一家大型casino俱乐部前。   错乱有序的红绿色灯牌,随处可见的繁体或简体字样好像又把雁放拉回了熟悉的国内。   隐隐约约的金色光芒从两扇大门的缝隙间藏不住般泄露,有人推门而出,得以窥见富丽堂皇的大厅一角。   雁放的视线追随着那位身着脏旧西服的潦倒老头消失在拐角,转瞬间,又有一位衣着讲究的上流绅士揽着女伴推门进去了,那女伴模样有些熟悉,像是荧幕里出现过的美人儿。   宁远提前下了车,于车流中迅速地闪身于一侧的小巷。金属后门发出轻微的响声,有人探出头跟他照面,说话声在奢靡得令人头昏脑涨的夜色中听不真切。   随后,宁远探出半个身子,冲车窗方向比了个手势。   叶阮坐在车里补妆,红似干枯玫瑰的口红被印在他素净的唇上,收到信号,他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手包。   后座的车门顷刻打开,雁放先下了车,让纸醉金迷的国外氛围迷了眼。而后,一截细韧的脚踝踩着高跟落地,拉长窈窕身形,叶阮的手搭着雁放站定,手臂自然地环进去,挽住了他的胳膊,姿态变得风情起来。   “走吧,带你去享乐。”   【作者有话说】   到了伯明翰,致敬一下《浴血黑帮》——“By order of the Peaky Blinders!” 第15章   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casino如市集般吵闹的声响瞬间袭击了耳膜。   这是一家兼具博彩性质的俱乐部,占据了两半条街的面积,放眼望去分为数个区域,台球、牌桌、酒吧。   偌大的室内没有窗户,四方形的空间做了缓角,于是数张赌桌便如餐桌上摆放的圆盘一般比肩继踵,等待着分食赌徒的人生。热烘的气氛如蒸气聚在头顶,洗牌、换码、下注声四起,兴头上的人红着脸,瞪着眼,紧盯着荷官的动静。   正是入夜的时刻,门厅不断有人进出,多数体面的男人身旁都跟着模样俏丽的女伴。   雁放眼花缭乱间,被叶阮拽着衣角拉到一侧。   门厅与正堂是下沉式,有些斜坡,叶阮没站稳,雁放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的腰,距离一瞬贴的极近。   “你……”一低头撞上那张极漂亮的脸,雁放心里乱撞起来,“带我来这儿享乐?”   “怎么?当我的男伴不情愿吗?”   好像从下车起,不,是从补完妆起,叶阮的态度就有些微转变,仿佛涂在他唇上的不是艳丽的口红,而是一张伪装的假面。此时他注视着雁放,竟有些轻佻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雁放是顺坡爬的性格,俗称给点阳光就灿烂。来不及计较这异样是何缘故,他不肯落下风地吃了劲,手掌握住那寸腰,将人往身前带,珍珠项链几乎嵌进叶阮的腰窝里。   叶阮伏在他的胸膛,仰起脸,眉宇间终于有了往日的神情:“好了别腻歪,吧台饮料和酒都是免费的。”他说着抽开手包,准备掏钱:“如果你想玩两把……”   “不了不了。”雁放从不参与这些,他按住叶阮的手,脸上闪烁着红色的光,“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社会主义接班人。”   “好吧,接班人。”叶阮打趣道;“那你能先放开我吗?”   雁放松了手,装模作样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眼神却一秒不离开身边人,“你要去办事了吗?”   “嗯。”叶阮轻应一声,安排他:“你待在这里等我,不用拘谨,这儿是章世秋的地盘。”   “章叔?”雁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两人踏入正堂,叶阮一直跟在他身侧,刻意藏着半个身子。雁放是个合格的护花使者,像墙要护住一朵花,只让他展露寥寥的风情。   饶是如此,这朵栀子花也像在大厅男男女女的目光中踩了一圈,烙下印记。甚至有男人眯眼张望,在看到他身边有男伴时露出败兴的目光。   行至吧台,叶阮要了一杯香槟,雁放踩上转椅,上半身俯下来,不情愿地问:“去多久?我好无聊啊。”   叶阮垂眸看着高脚杯被注满,随口说:“那我们也来赌一把吧。”   雁放撑起身子,“赌什么?”   叶阮没回答他,反而问:“如果你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雁放一时没有头绪,就见叶阮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红唇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慢慢想。”   “哎!你还没说……”赌什么。   雁放目送他的背影,穿过迷宫一般的圆形桌面,路过的几位侍者偶尔与他视线交汇,姿态有一种无言的恭敬。   他收回眼神,像四年前那样抓心挠肝,又一次被吊起了十足的好奇心。   巨型的销金地,彰显着唐人街的特色,红木雕的悬梁上间隔挂了几盏喜庆的灯笼,有些荷官身着旗袍,叉隐隐开到大腿。   人声混杂,或欢呼或抱怨或悲泣,抱着小赌怡情想法走进来的人早已迷途,忘记了久赌必输的真理。   雁放窝在大屏前的软沙发里看了会回放的体育比赛,中途两名保安押着一位身价俱败的客人送了出去,他又转去那两张赌桌看了眼热闹。   桌上美国轮盘气氛正热,空了的位置马上会有人补上来,上菜一样,雁放惊奇地发现,环绕在大厅里的半数都是亚洲面孔。   37个数字,庄家喊码,雁放看了前十轮的数字,琢磨规律打发时间。   新一轮开始,他前边那名亚洲人“哗啦”将全部筹码分推到三数组合,听英文调调是位如假包换的同胞。雁放心里默选了几个数,替他松了口气。打珠缓停,Basket Bet,如他所料,男人挥舞着双手,汗水混合着锈味,揽下筹码,下一轮推了更多出去。   手里的饮料喝完了,雁放回吧台添一杯新的。所有的casino似乎都没有钟表,时间在这里变成最不值一提的财富。   打盹间,身侧闪现一抹红,将空了的高脚杯推回。雁放的余光落在那熟悉的杯型,和杯侧沾染的口红印,他喜形于色地转过头,先窥见一段熟悉的衣摆,珍珠苏托尔项链,再迟半秒落在那对傲人的酥胸上。雁放:???   不待他反应,距离过近的推阻和争吵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监控室中。   宁远候在一旁,用英语指点那位为他们开后门的线人操作台面。   叶阮抱臂瞩目着实时监控,不算清晰的信号画面里,雁放高挑的身量显得格外惹眼,西装和抓过造型的头发衬得他像个风流的公子哥儿。但叶阮十分清楚,与事不关己的公子哥儿相比,雁放有一颗火焰般的热心。   监控中,吧台处小型的动乱几乎无人在意,那具身影冲上去的动势却有着再板正的西装也拘不住的恣意。   “叶sir,都删干净了,监控覆盖周期过了今天正好满15天。”宁远向他汇报道。   “嗯,辛苦。”叶阮收回眼神,又向那位线人道谢,“You did me a favor.”   线人慌忙摆了摆手,不敢邀功。   叶阮眼神微动,宁远了然地把一旁的箱子拿过来,哗哗作响,打开是满箱的金筹码。   线人抱着箱子,连鞠了两躬,这才比着手语出去了。   “John也够可怜的,让章家那群人割了舌头。”   门关上,宁远唏嘘地说,他们这类人只看跟了什么主,像章家那样阴晴不定的,实在是……啧,“咱们为什么不给他现金?”   “用舌头换了条命,很划算的买卖。”叶阮委婉地结束了话头,“他有在这儿生存下去的本事,不该惹人同情。”   宁远自觉说错了话,挪开一步,勾头去看监控录像,“咦,大少爷这么快就摆平啦?”   这刻意奉承的话,本来就是一场做戏罢了。   叶阮的目光移回监控上,“骚扰”的戏码已经落幕了,这会儿穿着打扮与他如出一辙的波佩正贴在雁放身旁,姿势过于谄媚,一动作便遮不住要露馅。这女人……   “派个人给她传话,别误了今晚的正事。”叶阮头疼道。   “yes sir!”   雁放躲着快要杵到自己跟前的那具温软躯体,打心底觉得自己像是被妖精绑架的唐僧。   这他妈哪来的女人啊!   如假包换的女人,乍一眼看上去身段外形都像极了叶阮,倒不如说是她如法炮制的模仿。细看她这张脸没那么素净,靠妆容修饰才勉强压住外国人天生的棱角,唯独红唇藏不住肉感,在五官中极为出挑。   方才,那位打从他们进门起便把视线眯在叶阮身上的男人,攀上了这位落单的“替身”,骚扰极尽猥琐。   雁放看不下去的事有很多,强者欺凌弱小、大人殴打小孩、男人欺负女人,说白了是长着一颗慈悲心。   男人看他身材高大,又惹来许多保安,不免心虚,嘴上占了两句光跑了。这“替身”反倒黏上了他,奇异地用中文问他:“帅哥,要luckygirl吗?”   雁放对女性良好的教养使他说不出什么狠心拒绝的话,只好装傻道:“什么代购啊?我未成年溜进来的,拉不了。”   波佩用她那双美目扫视着这人高马大的“未成年”,忍不住娇笑起来。   吧台换班,来了位陌生的侍从,调好酒推给波佩,黑麦萨泽拉克如血液般的酒精流动,一颗小型药丸附在杯壁上一并赠予,并附耳几句。   波佩的表情可见失落,她悄无声息地从杯壁剥下那颗药丸收入掌中,起身的同时朝雁放俏皮地眨了下眼,“很高兴认识你,小帅哥,待会儿见~”   发丝摇晃,雁放看到她耳垂上那个明显无装饰的洞眼,瞬间明了七分。   她走后不久,俱乐部的灯光稍稍调整,似乎有什么到点的余兴节目,门厅外几位侍从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往先前播放体育比赛那块区域去了。雁放定睛一看,那里俨然变成了暧昧流淌的社交区。   “不舍得美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雁放秒扭过头,像离群的鸟归群,紧紧抱住叶阮的大腿,“别提了……她是你的人吗?我刚才看见——”   打趣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叶阮突然抬手,手指虚虚地捂住了他的嘴。香味扑面而来,雁放吓得大气不敢出。   叶阮的眼神定在远处半晌,才拉了回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问他:“想好要什么彩头了吗?”   “唔……”雁放出了个声,忘了嘴还被人捂着,唇瓣擦过指根,掀起一阵柔软的热风。   叶阮似乎也忘了,但他却反应更加过激地抖了一下,猛地缩回手,犹疑地盯着指尖。   雁放好像突然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眉头挑得蔫坏,“你手这么敏感啊?”   上周吃的瘪让他捡了个现成的,“还说用手那什么我呢,这么敏感,你受得了吗!”   叶阮的脸色难堪起来,生硬的转移话题道:“赌局已经结束了。”   雁放也不逮着人不放,主动把话题揽了回来,“你真不公平,我都不知道赌注是什么。”   “但你赢了。”叶阮如实说。   “我去,你不会哄我呢吧?多大的便宜都让我给占了。”雁放难以置信。   “我坐庄,规矩自然由我说了算。”   雁放还是头一次见让自己栽赔的庄家,他不能平白无故占人便宜。眼神胡乱一瞟,叶阮没上座,还站在他身旁抬手就能捞到的距离,雁放索性岔开腿,像把人环在了怀里。   头对头的距离,从远处看犹如一对恩爱情侣,雁放小声问:“你的事办完了吗?”   “嗯。”叶阮的柳叶眼挑了一下,眼波流转:“她叫波佩,是我的人。”   “猜到了。”雁放哼哼两声,“曼德拉效应我还是懂的。”   叶阮确实意外,像是没料到他这么聪明。   雁放尾巴险些翘到天上去,骄傲地把自己猜测的想法一一道来:“把我打扮的这么显眼,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替身,还故意让我演英雄救美……搞这么大一出戏。”   难道计划要被猜破?   叶阮望着他,心跳像被攒住,跳动愈发强烈。   “你说。”雁放牵出一抹坏笑,深信不疑地喊了一嗓子:“你是不是在测试我对你的真心!”   【作者有话说】   小阮:想多了。 第16章   叶阮被雁放一嗓门给喊蒙了。   紧接着,那只大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收拢进沾染着混杂气息的胸膛里。   不待叶阮回神,从他侧后方向走来两名保镖打扮的英国男人,体格健壮,藏在墨镜下的目光看不真切,但能辨出他们对这边的小情小闹并不关心,转眼回了社交区。   叶阮右半张脸紧贴着雁放的左胸,视线被发丝遮掩,那颗心脏在耳畔释放出异常激昂的心跳声,几乎要传染另一颗活物以同样的频率擂动。   也许只是过了几秒,雁放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下巴扫过发顶,叶阮乖顺地待在他怀里,连累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真以为我那么傻呢?”   后脑的手掌松开了一点力道,停顿片刻撤开了。   危机解除,casino内嘈杂的人声争先恐后挤进来,顷刻间压过了心跳声。叶阮无言地直起身,脸上看不出情绪,留存在怀抱间的温暖很快被拂去了。   雁放调侃完自己,继而道:“我虽然猜不出你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想被他们发现。”   伯明翰之旅,是为了帮淮青完善身份闭环。   娱乐场所的监控覆盖周期为15天,从一个季度前开始,就有一人受雇伪装成“淮青”的模样,以编号11507的身份为俱乐部工作。在淮青进入章家的前一天,叶阮便得知了监控录像被人调取的消息,他专程来这一趟,是趁章家起疑前利用系统覆盖删掉伪造的证据。   而雁放……一个变数,一枚极其有力的棋子。   在把他收纳进棋笥的这些年来,叶阮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将一个善良且无辜的人拉上这截脱轨的火车。   但他势必不会无辜,到了最后……只有他是最合适的获利者,不然章世秋也不会早自己那么多年去刷存在感。   从小雁商的教导犹如警钟浮现在脑海:对他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①。叶阮并不信奉他的行事准则,但对于雁放,他同样认可了这句话。   “你有一种责任感。”   天然的、如领头的雄狮般、厚重的社会责任感。   叶阮轻声说,“我们赌的就是你的责任感。”   他的目光在光怪陆离的大厅中环视一圈,落回来:“在这里,所有人都惦记着怎样将他人的筹码揽入自己的口袋。”   只有雁放,会对萍水相逢的人施以援手,且不计回报。   “你想知道四年前我为什么勾引你。”叶阮抬手,将他乱掉的衣领抚平,五指印在那蓬勃的胸口。他没有笑,眼神平白惹人怜悯,将出口的话也浸染的软了,“因为,我想让你帮帮我。”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美人在怀如此的示弱。   “嗡”得一声,一团火燃到头顶,瞬间大脑烧得一片狼藉,血液里犹如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攀爬而上,但雁放没有一丝一毫的神经可以来思考“帮”代表着什么,代表怎样的代价和付出。他像野兽嗅到某种可口的生肉般,失去了分辨陷阱的能力。   清醒因这句话而急速堕落。   雁放贴近他,炙热的呼吸洒在叶阮的鼻骨上,那种成瘾的保护欲流窜在骨子里,沸腾的血液有股食髓知味的光荣。   “先答应我的彩头……”他讨价还价道。   “当然。”叶阮从容地注视着他,仿佛能满足任何过分或荒唐的要求。   “你”字在嘴边打了几转,雁放却咽了下去,缠绵的那么多次在意义上被冠为占有,但他却第一次感受到,那似乎并不叫占有。   他避开叶阮的眼神,牙齿打架,小心翼翼地要求道:“要你……一个吻,可以吗?”   叶阮的细眉扭成失措的神态,但也只有一瞬,他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或宽纵的笑。   “行不行啊?”雁放揣着一颗心,被自己闷得喘不过气,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正此时,叶阮手包中的通讯机器震动了一下。   社交区隐约响起了音乐,是一支节奏放荡的华尔兹,宛如上流社会堂皇的歌剧开幕。斯诺克的碰撞声逐渐停下了,吧台的侍者暗中向叶阮颔首,端着价值不菲的酒往那边走去。   “先跟我走。”   叶阮将雁放拉下转椅,挽住他的手臂,故意避开监控的视角藏在他半个怀里。   雁放趁乱遥遥一眼,方才观看体育赛事的大屏前升起一小方绮丽的舞台,看来真正的夜场开始了。   走出casino,凌冽的寒风瞬间将惑人的热气吹散了。   雁放拉开车门,猝然望向巷子暗处,波佩捻灭了烟,将那对傲人的酥胸往上拨了拨,随后跟在人群里重新进入了大厅。   车内,叶阮问道:“愣什么?”   “没什么。”   雁放跨步坐进车里,心里却在猜测,那女人为什么又回去了?难道不止是为了做叶阮的“替身”?而刚才的音乐声,人群簇拥的中年男人,casino变得火热的气氛……   雁放眼神一扫,发现叶阮正奇怪地看着他,他倒回座椅上,假装瞟了眼前排,先发制人地问:“那位鸟语花香兄呢?”   称呼人“鸟语”不好听,所以自作主张组了个成语。   叶阮惊奇于自己居然能毫无防备地接通雁放的脑回路,顿了顿回:“宁远去伦敦了,走前订好了餐厅,先带你去吃饭。”   “吃完饭呢?”没了捧哏,雁放还有些伤感,话又多起来,像个捧着本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学生。   “吃完饭回酒店,这家酒店的温泉比较出名。”   “那泡完……”   叶阮剜了他一眼,“再多问一句,你就永远泡在里边。”   “靠,果然是蛇蝎美人。”雁放缩起来,不满意地嘟囔着:“那你什么时候让我亲啊?你不会装没听见反悔了吧!”   叶阮似乎有些嫌弃这个称呼,抽出一张纸巾,对着包内的镜子将艳丽的口红细细擦去,恢复了出水芙蓉的一张脸。   “看心情吧。”   他故意逗着雁放,看他气急败坏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莫名想到刚接回辛巴的那段时间。   “……”   高档餐厅室内亮着明黄又温暖的灯光,玻璃门外侧半环岛型的露台摆了三桌,虽然氛围诱人,但在呜呜呼啸的冬风里并不引人向往。   这座商场周围环绕着写字楼,风穿过钢筋铁架的缝隙,形成一股涡旋状,徘徊在仅八层的露台间。   又一阵风卷来,圆桌中央的烛光都可怜地抖了三抖。   雁放忍无可忍道:“你实话说,你是不是真想测试我呢?”   宁远临走前再三推荐的:氛围一流、烛光晚餐、风景绝佳……叶阮环着手臂,比寒风更为冷酷地把他这趟出差的奖金划去了。   前往伦敦的火车上,宁远打了个喷嚏,他用手背搓搓鼻子,洋洋自得地想,叶sir应该已经和大少爷约上会了。   餐厅的侍应生似乎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定露台的位置,忐忑地站在一旁服侍着。   肩上一沉,雁放绕过侍应生把脱下来的棉服外套盖在了叶阮身上,自己搓着手回了座位。   叶阮点完了餐,询问能否调换到室内。   侍应生有些为难,餐厅是预约制的,室内已经约满了,不过有几桌看上去快要结束了,便说等顾客离开为他们更换位置。   叶阮点头,把菜单推给对面一脸迷茫的雁放:“点好了,你看看还要些什么?”   雁放仅剩一身单薄的西服,实在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只想点些暖胃的。菜单全英文,他几乎看不懂,只记得酒水一般都在最后两页,于是直接翻过去,指着一串英文点了点,又比了个“2”的手势,意思是要两杯。   侍应生收回菜单,鞠了一躬,满脸喜色地离开了。   “他怎么这么开心?冻傻了?”雁放狐疑地问。   “你给他送了双倍小费,他能不开心吗?”叶阮甚是无语:“傻子,你翻的那页是人名。”   雁放的表情显得十分呆滞,听到叶阮追问:“英文这么差,怎么学的编程?”   “熟能生巧啊,代码就那么几百个专业名词,每天重复看也记住了。”雁放一团状趴在餐桌边,“况且现在科技发达了,补全编辑器一大堆,技术和算法才是核心。”   叶阮对这些并不了解,见他聊得火热,也耐心听着。   没过多久开始上菜,主厨亲自跑了一趟,大份肋排浇上橙酒点燃,炙烤味与迷迭香弥漫开来。配菜是黑松露甜点,生鲜浇鱼子酱,酥皮浓汤要了三份,还有一份盛在贝壳里的冰激凌球。   侍应生把切好的牛排分到三个餐盘里,雁放大快朵颐,吃了一会问:“还有人要来?”   “嗯。”叶阮说:“吃你的,不用在意。”   雁放火气重,稍微填了填肚子饥寒交迫的感觉便消失了,他用制成鱼尾形状的银质小勺挖了一口冰激凌球,里边还包裹着榛子和巧克力碎。吃到一半,他突然又想起来那个女人,便抬头看叶阮。   叶阮吃饭一向很斯文,胃口不比一只小猫大,他这会穿好了袖子,雁放的大号棉服裹在他身上有些诙谐,十指都被遮了一半。   “我看到你的人又回去赌场了。”雁放咬着勺,目光带着些猜疑,“她今晚还有其他任务吗?”   叶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章世秋可能会联系你,你知道该怎么说?”   “啊……”雁放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就说我跟林圃偷跑出来了,不提到你。”   “你在门外遇到了波佩,她跟你一起进入俱乐部,中途她说去补妆,在大厅被人缠上后争执到吧台,被你救下。你离开时,波佩将你送出俱乐部,随后又回去勾搭其他人。”叶阮放下刀叉,细致地复述,“监控的细节会有人帮忙补全,如果章世秋问起,你大致这样答复。”   经历了007般的一晚,雁放的猜测几乎没有出入,他果然是叶阮计划里掩人耳目的那一环。   只是纠结的字眼落在最后,他不免想起波佩握在掌心的那颗药。   “你不会要让她……”   电视剧里狗血的情节敲击着雁放的良心,他看到叶阮冷漠加茫然的眼神,更加打抱不平起来,哪怕是执行任务,也不能让无辜的女人做这种事吧?!   从这顿饭开始,叶阮便感觉到冷,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是骨子里流窜的寒意,以至于食不知味,连眼神都冻得模糊。   室内有一桌顾客离开了,侍应生利索收拾完,跑来帮他们移桌。   叶阮站起身,光裸的脚踝已经被冻僵了,他撑了一下桌子,这次雁放却没有跑来扶他。再一看,这傻子已然义愤填膺,眼神竟像是有些怨恨他。   “我觉得这样很不道德。”雁放嘟囔着,看见自己的外套还在他身上,又加重声音说道:“我要回去了。”   眼看着马上要进去了,他俩僵持在这,侍应生也跟着停了下来,叶阮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先搬,又伸手推一推这堵墙,“你自己怎么回去?别闹。”   雁放说不上哪里不痛快,依然不动,拽下他的手腕:“衣服还我。”   手腕被握着竟有些烧得慌,叶阮挣扎不过,皱着好看的眉把棉服脱下来,兜头甩在了雁放脸上。   一股花香味儿,本该觉得沁人心脾,此时却捂出一团无处发泄的怪罪。   雁放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餐厅的走廊上一道妖娆美艳的身影扭着腰走了过来,波佩裹着大衣完好无损地出现,冲他们打招呼:“Hi~boss,Hi~小帅哥~”   【作者有话说】   放子,你是play里显眼包的那一环。   ①最早出自拿破仑,原句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第17章   几秒钟的工夫,叶阮已经猜了个大概,雁放这浑身无处安放的正义感,原来是把他当恶人了。   他一向懒得多作解释,这会寒风四面灌溉,头脑更加明显的昏沉起来。   雁放还在身旁杵着,堵着路扬着脖子,俨然已经用那不灵光的脑子打起pk了。   叶阮推开他,音色冷冷地落下一句:“让开。”   说罢,他绕开这堵墙,有些许摇晃地抽身走了出去。   玻璃窗另一侧温暖的室内,只有雁放能看到的走廊视野盲区,两位美人擦肩而过,波佩挑起开叉的裙边,从绑在大腿的皮带环上抽下一枚小型u盘,换手交给了叶阮。   不过是一刹那。波佩抬起手臂张扬地靠在门框边,冲雁放抛起媚眼:“Oh my god~这里好冷啊。”五分钟后。   波佩放下手里的汤勺,用餐巾抿了抿嘴角,妖媚的眼尾又挑起来,身子往前探,那对傲人的双峰几乎贴在桌面上,光洁的皮肤间,锁骨上方那枚红痕更显得旖旎。   雁放乱瞟的目光迅速收了回来,气氛浓郁,连路过的侍应生都忍不住频频扭头。   “小帅哥,用餐的时候盯着女士看可是失礼的行为哦。”波佩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她的声调很细,反而像是在调情。   “啊……不好意思。”雁放挠了挠头,耳朵红了一点。贝壳里的冰激凌化掉,被他戳成狼藉的奶油,宛如此时呈浆糊状的大脑。   “没关系,我对帅哥总是格外宽容的。”波佩手肘搭在桌沿上,下巴轻撑着手背,一副情场穿梭游刃有余的姿态。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秀气、娇小。   雁放控制不住分神想,和叶阮的手完全不像,监控不会穿帮吧?随即那抹难以忽视的红痕又晃进他的余光里,猜测足像一口熔浆憋在胸口,压不下也吐不出,隐约造成自焚的趋势。   叶阮没了影儿,算来距离离开casino也不过个把小时,雁放没话找话地寒暄:“……来得还挺快的哈。”   波佩用叉子叉了一小块甜点放在盘子里,正咬唇想这玩意的热量,闻言随口说:“是比预计的早了一点,他太猴急了,我也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果然!   雁放倒吸一口气,那团煽动的火来不及被咽下去,直接在胸腔里烧开了,这还是个那玩意儿不行的主!   等等……雁放又想到了那颗药,他少说是跟着林圃在纨绔圈边缘混过四年的人了,不干不净的事没见过也听过,总结来说就是助兴、癫狂、伤身。   况且那药还是叶阮给的,为了完成目的就这么不择手段吗?!   “你离开的时候,他没为难你吧?”雁放操着心,又怕问得太直白,兜兜转转的心思,明白是在争取为叶阮开脱。   “他都睡着了,能怎么为难我?”波佩思索半晌,还是决定不吃了,身为美女要有过晚不食的自律意志。睡!着!了!   那药这么大兴致吗?!雁放内心狂奔,猛一抬头,还目睹波佩扁着嘴嫌弃又不舍地把甜品推开……这得多伤身啊?连饭都吃不下了?!   雁放开始后悔跟来伯明翰了,以后要让他怎么面对叶阮这个蛇蝎美人。   长颈瓶里的水已经空了,他叫住侍应生要一杯新的,没说过英文,为避免露怯高冷出口:“water.”   来的正是那位收了他双倍小费的侍应生,满脸堆笑,抱着长颈瓶点头哈腰地跑了。   眼神一转,波佩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身姿有些轻佻,“你是新来的吗?我在boss身边没有见过你。”   雁放打心底里没认过这个“哥”,关系不知如何坦白,也挺难找到合适的身份,只好讲半句真话:“我刚被安排跟着他……”   侍应生送回长颈瓶,立在一旁敬业地为雁放倒了一杯,看他口干舌燥地喝光。   波佩如火般的目光直射过来,细声拉长了挑逗道:“伯明翰的夜晚有些无聊,待会儿要不要跟我回家?”她说着敲敲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畅快补充道:“这时间,我女儿应该在做梦了。”   咳……雁放呛了一声,哪来的女儿?这都什么话啊!那药劲儿是不是还没过去呢?!   他哆嗦着伸长手臂拿过波佩的杯子,从侍应生手里夺过长颈瓶倒了满满一杯,给她推了过去。思及对方已为人妇,客套道:“姐,渴了吧……你也喝点,清醒一下。”   侍应生没了用武之地,颔首撤下,离开前还八卦地瞟了眼波佩的脖颈,被雁放瞪了回去。   美女终于察觉出俩人似乎并不在一个频道,这几句话一咂摸,摆摆手笑了声,收起了话里的钩子:“嗐~真是的,这么殷勤,还以为你对姐姐感兴趣呢。”   雁放讪笑,好心道:“那什么,天儿冷,咱要不把外套穿上?”   波佩顺着他的视角低头看了看,虽然她这角度什么也看不到,但很快了然,“哦!原来你是在意这个……没事这是我自己掐的,待会儿就消了。”   “什么……”雁放彻底木然。   “是不是很逼真?”波佩得意地wink了一下,“他门外的保镖都没看出来不对劲~”   “什么?!”雁放的语气已经转为一种带着不甘的质问,仿佛垂死挣扎之人发出最后的颤音,“那药不是叶……boss给你的吗?”   “是啊。”波佩点头,俏皮道:“高效麻醉剂,搭配酒精,一口喝下去包准神不知鬼不觉睡到明天太阳晒屁股。”   事实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饶是辛巴在这也听懂了,说不定还能比雁放先想明白。   这乌龙可闹大了!   雁放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笑拉出来够苦涩的,他祈祷波佩千万别想清楚,谁料叶阮身边除了自己全是人精,脑子百倍灵光,除了激动的时候说话都得带口音。   波佩一拍桌面,贼兮兮地把那张美艳的脸移过来:“I got it!Oh~来的时候看到你和boss吵架,居然是因为我吗?”   雁放的心里升起一丝误会叶阮的尴尬,同时伴随着整晚被蒙在鼓里的不满。   “你以为他让我去献身?Nonono~”波佩笑够了,抹去眼尾艳丽的水渍。   “帅哥,你可以误会任何人,但绝对不能是他。Boss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不止是我,team里都这样认为。”   如果刚才的雁放先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认为他们整个团队都被叶阮洗脑了,毕竟他今晚刚刚经历过,并且险些头脑一热就掉入他的陷阱。   但此刻他发现自己丝毫不了解叶阮,仅靠肉.体维系着最不牢靠的关系,还盲目地认为这就是无间亲密,才会根据只言片语放肆的去揣度、猜测,这使雁放被一种奇异的挫败感所弥漫了。   波佩张扬的笑容冷却在脸上,嘴角抽动成微起的弧度,像虔诚的教徒在礼拜日感念时会浮现的神情。“如果不是boss,我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跟你聊天。”   “我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了。”   雁放倏地抬眼。   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片刻,打断了她这句苍凉的话,却像一场回忆等待拉开帷幕。   波佩关掉铃声,不再释放那种魅人的妖媚感,拿起手包欲起身,“跟你用餐很愉快,我得快些回去了,孩子独自在家。”   “等等……”雁放出自本能地叫住波佩,直觉告诉他,这机会稍纵即逝,“给我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波佩盯着他看了足足三秒,那眼神里包含着一种年长女性审视打量的意味,最终她收回手,端起那盘点心慵懒地倚回了座椅里。   雁放出来时,十几层台阶下远远飘着一抹笔直的白烟,寒风一吹,四散成雾。   他踩着台阶下行,目视巨幅的涂鸦墙,叶阮披上了车里的大衣靠墙站着。   花灰色的大衣,在光影下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唯有指尖夹着那只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光点忽明忽暗。他屈起一侧腿,酒杯型的鞋跟后踩在水泥墙面上,单薄的身形看上去格外孤独。   又吐出一口烟,叶阮的手垂下来。烟灰散落,波佩的往事在雁放脑海里盘旋。   ——“打从记事起我就混迹在唐人街,收养我的人教我中文,代价是白天用这双手刷盘子,晚上用这具身体满足他的欲.望。后来他死了,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我跟着他唯一学会的本事,就是在床上如何取悦男人,因为这样可以少挨几下打。”   她出卖.身体,躺在唐人街的流水席上,轮转到每个男人的嘴里。   “她们说你不能抱怨,苦命人比比皆是,起码你还有健全的四肢,丰满的身体。我也麻木了,猥亵的手,和往我腿袜里塞钱的手没什么两样。”   波佩咬了下唇,嘴唇似伤口,口红似血迹,她啼血地笑着,用尽伤痛来骄傲似的:“16岁时,我是那条街区最有名的whore。”   “后来就比较俗套了,我为我的无知付出了代价,带着孩子,没有人肯再登我的门。记不清哪一天,终于来了一个,趁我梳洗的时候,他却把手伸向了我的孩子。”   “我惹了他,他发誓要杀了我,我不接受这样的命运,于是我想到自杀……”她平淡地复述着,“那天孩子一直在哭,她在怨我,我逃不出这里,却要把她留在这里变成另一个我。”   波佩耸了下肩,表情很是戏谑:“我知道我上不了天堂了,我买了消毒剂,决心为我和女儿做最后一次晚饭,穿上我最漂亮的裙子出门去。”   “买菜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boss。”波佩的眼睛亮亮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希冀,“你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波佩回想起那天,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冬天里少有的阳光普照着大地,连最落魄的贫民窟也分到一缕垂怜。   不同于往常猥琐万分的男人,一位看上去优雅美丽的“女人”站在积着臭水沟的巷子里,拦住匆匆奔赴死亡的她。   “Ms,You look beautiful, but it makes you vulnerable.”叶阮对她说,“I think you can do something for me.”   “……Beg your pardon?”波佩微微蹙眉,“I'm just a whore.”   “Everyone’s a whore,we just sell different parts of ourselves.”叶阮一哂,念出这座城市人人皆知的影视剧台词。   “美貌是你的优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它变成你的武器。你不需要再出卖它,而是学着利用它。”   后来,叶阮这样说道。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我们都站在阴影里,但好像只要我向他伸出手,就能到光明里去。”   波佩抓住了那天的阳光。   “boss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波佩’,意思是危险华丽的罂粟花。”   她也活成了一朵罂粟,矗立在混沌的年少堆积而成的废土上。   “说起来好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对我说‘把腿张大点’,而是‘保护好自己’的男人。”   “没有人教过我这个。”   说这句话时,波佩吃完了最后一口甜点,满目依旧苦涩。   雁放走下最后一层台阶。   叶阮听到动静偏过头,眼神交错,雁放扑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在伯明翰寒冬的深夜。 第18章   稍纵即逝的拥抱,四目相对,雁放先一步举旗投降。   “你怎么不去车里等我?”他又喜又心疼,刚才抱那一下好似抱着冰疙瘩,沾染一身的寒气。   “谁等你了?”叶阮更加莫名地说,丢掉烟蒂,还不忘嘲讽一句,“你不是要自己回去吗,怎么?找不到路又绕回来了。”   雁放在他面前总是理亏,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任凭拍打。   他扁着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是你要讲点力度,我的玻璃心很容易碎掉,小心扎到你。”   叶阮轻哼一声,知道他在卖乖。雁放俯身黏糊地搂着他,肩膀抵着胸膛,久违的温暖感压过了肢体接触带来的不爽。   “我都知道了。”雁放哼唧着发表怨气:“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高跟鞋踩在寂静的大理石面上,发出清脆又冷淡的声响。   “别人的看法有丝毫的意义吗?”   被划分到“别人”的区间里,雁放更难过了,捂住心口控诉:“我现在真的要碎掉了!”   “那麻烦你碎路边,车里不好打扫。”叶阮说着挣脱了他,划清界限似的。   “靠。”雁放紧走两步跟上,找补道:“那也不能给英国的环卫工人增加负担啊。”   路口停着的依旧是辆加长宾利,但车牌号有所不同,上了车发现司机也替换了,是叶阮手下的人,向他们颔首以示尊敬。   “那辆车去送波佩了。”叶阮钻进车厢。   雁放点了点头,“我懂,做戏做全套。”   后座上放着一个花里胡哨的购物纸袋,被亮光的笔电挡了一半,屏幕画面正暂停在雁放从猥琐男手中救下波佩的那一秒,清晰的画质并不是出自监控录像,更像是身临现场的第三视角录制。   雁放留了个心,甫一抬头,对上后视镜里那双有些眼熟的眼睛,他才认出来,司机是方才casino中乔装打扮了的酒保。   叶阮把笔电放在膝盖上,鼠标乱动,无意间点开了视频,casino火热的吵嚷声传来。   视频不到十秒,只有雁放英雄救美的这段,不过拍摄者特意没有拍到他俩的脸,画面很绅士,重点在于波佩明显是女性的曼妙身姿。   雁放被迫跟着看了一遍,还有些羞耻。   视频播完,叶阮拖到邮件页面,添加附件给一串英文用户,按下发送键前,他偏过头象征性地问了下当事人意见:“视频待会儿会传到网上,不过放心,不会进行大范围传播。”   “噢。”雁放心想你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他吐槽:“哥把你放心上,你把哥挂网上呗。”   叶阮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捧哏,不会像宁远一样接他的梗,还会觉得他无聊。   雁放自觉没趣,大坨身躯平移过去,在人耳边小声问:“那个u盘呢?”   “已经销毁了。”邮件发送成功,叶阮睨他一眼,“啪”地合上了电脑屏幕。   雁放又问:“监控有备份吗?回去我帮你过一遍,别穿帮了。”   叶阮狐疑地看向他,眼神里包含着浓浓的不信任:“你怎么这么殷勤?”   一晚上被两位美人说殷勤,雁放躺直心寒道:“好人没好报就算了,好人还到处被质疑。”   车缓停在酒店门外,酒保兼司机的下属看向后视镜,隐约能看到boss头顶竖起无语的黑线。   “闭上你的嘴,下车。”叶阮抱着笔电提着购物袋,冷酷地命令道。   雁放夹着尾巴下车了。   酒店的温泉是特色,冬季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旅客入住一层的私汤小院。叶阮大手笔,住在高层观景套房,又在一楼单独订了个院落。   露天的小院,翠意绿植环绕,木地板上摆了两张休闲躺椅,仿日式的石板路和鹅卵石环绕一方深蓝温泉池,天顶搭着乳白色轻纱的纱幔,有一片旖旎地垂在了温泉池里。   雁放穿过房间的大床房,推开玻璃门,扑面浓浓的硫磺气味。   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水池边照明的暖色射灯,葡萄酒盛在醒酒器中、两个高脚杯,特色温泉蛋摆在专门的精致容器上,一盘四季水果。酒店的女服务员小臂挎着一个竹篮,临走还往水里撒了一把绛紫色的干花花瓣。   雁放:……感觉泡完就能被抬上龙床了。   寒风恼人,热腾腾的水雾从脚下飘来,雁放脱了浴袍扔躺椅上,撑着池边利索地下了水,水温正好,暖意迅速蔓延,好不惬意。   他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半个胸膛浮上来,偾张的胸肌上沾了两片花瓣,他嫌弃地摘下,拍着池水将花瓣聚到对面,趴在岸边自认贴心地剥起了温泉蛋。   剥完一颗,电子门卡的开锁声传来。雁放反应过激,心竟没来由跳了一下,手臂从水里迅速捞起,打翻了一叠果盘,几秒钟的时间预设了三种姿势,最终手臂呈大字型撑靠在池岸上,摆出一副惬意悠闲的姿态。   肢体语言大概是我可没有在等你,瞧见没,你不来我也很会享受。   可惜,如此精湛的演技被唯一观众毫不意外的无视了。   水汽氤氲里,叶阮的神情看不真切,却胧上一层愈发仙气的清冷,浴袍下的两条腿笔直纤白。   他来迟了一些,是在房间里别扭地挑选泳衣。这种作难的情况其实不多见,唯独今晚,共处对象发生了变化,才令他有些为难。   浴袍被脱下,叠好,放在另一张躺椅上。   雁放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爬,黑色的三角泳衣勾勒在身上,长袖束脖、该遮的都遮了,比起传统的比基尼可见保守,心机在于锁骨侧腰镂空,乍现两抹白,腰脐位置一改纯黑,做的是半透的黑纱,令人产生一种作孽的破坏欲,想做个登徒子,一探风光。   有一瞬间雁放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嗓子愈发紧。   正出神,叶阮下了水,冷白色的皮肤在水波中荡漾,缎面似的长发铺在水面上,像一条蜿蜒的水蛇,朝他这边走来。   叶阮走到岸边,膝盖在水下踢到了雁放的大腿,这姿势并没有被调整。他扶着雁放一侧肩膀,从岸上打翻的果盘里拿了一把扎水果用的银质细叉,单手揽过黑发,垂首用叉子的长柄挽了起来。   雁放这才回过神,将打翻的果盘救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摆成卖不出去的样子。   叶阮没走,似乎觉得好玩,在他身旁坐下了,眉依旧低着,柳叶眼挑起来看他。   缭绕水雾,雁放自觉魂要给他勾去了。   倏地,叶阮指尖抬起来,淋漓水珠甩了雁放一脸。   “倒酒。”   张口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气场。   雁放抹了把脸,这戏弄不加任何的力道,却像在心脏某处挠了一把,泛起绵密的痒。   他把剥好的那颗温泉蛋推到叶阮面前,转到另一边倒酒,暗红色的液体在酒杯中均匀摇晃,像这夜被蒙上绮丽的模样。   他谈不上心甘情愿,回来时把花瓣也一股脑拍了回来,将叶阮团团围起,还要调侃一句:“你的小花瓣。”   叶阮没搭理他,接过酒杯放在唇间抿了一口。   酒精是攀谈的最佳时机,喝前没氛围开口,喝之后要做些什么也不受大脑控制。   既然参与进来,有些话雁放还是想问清楚,只是他还没想好说辞,便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叶阮根本没拿手机下来,而他照理说还被误会关在训练营里,这个时间点,有谁会打来电话?   雁放满头问号地翻上岸,宽肩带起的水帘浇湿了岸上的石板路,颇有淹死一众绿植的势头。   迈步到小桌,电光石火间,雁放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目光下移,联系人显示着“送炭翁”。   ——是章世秋。   雁放下意识看向叶阮,对视之际,叶阮摇着红酒杯冲他点了点头,似乎胜券在握。   雁放按下电话,头一次刻意说话,言语有些艰涩。   “哎章叔啊,您怎么打来了?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嗐,我这不是潜逃在外吗,您不会是替老爷子来抓我回去的吧?不是啊,那就好!”   雁放逐渐熟练,在躺椅上大喇喇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信口胡诌起来。   “什么?!那是您的店啊,我真不知道……对,我到唐人街一看,嚯,金碧辉煌的,当即决定就它了!”   “女人,什么女人?哦好像是有个来着,我不认识啊,在门口遇上的,长得不太对我胃口……不用不用,您这就是客气了,我都启程准备走了,朋友在巴厘岛有套房,我俩过去避两天,您可千万千万别跟我爸那透风啊。”   “感恩的心,感谢章叔!以后您就是我大哥……嗷差辈了!”   电话挂断,雁放“呼”地吐了口气,聊天时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一起一伏,单看身材透露着赏心悦目的男性荷尔蒙。   叶阮放下酒杯,游过来趴在岸边,自下而上地抬头看他,有些乖,眼神却释放出一种主宰的信号。   “章世秋不是值得信任的人,往后你要留心。”   没有人能够直视这目光超过三秒,多出一秒都会忍不住向他俯首称臣。   雁放胸口有些闷,他后知后觉的在这睥睨的目光里明白,今晚进行到现在,他已经自投罗网地走向了叶阮这边的阵营。   波佩离开前,轻声向他开玩笑:“这只是个故事~你不会真信了吧?”   雁放的情商终于显灵一回,不去戳穿她遮掩的伤疤,顺着玩笑回答:“没想到啊,姐不仅长得美演技还这么好,都要把我听哭了。”   晚餐在轻松中化解,保留着成年人的妥帖。   雁放突然很想了解,叶阮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直觉告诉他,也许那是更加鲜血淋淋的过往。   他从岸边扎进水里,水花四溅,小臂紧实而野性的肌肉箍住叶阮的细腰,将他从水面里托举起来。喷了发胶的硬茬发将叶阮的脖颈扎了一条细细的红印,像辛巴的胡须。   身躯相贴,叶阮的腿在水下缠着他,无比亲密的姿态。巨幅的动作下头发散开,银质细叉缓缓掉落池底,如缎般的发丝黏在雁放的肩上,阴影笼罩下,叶阮的脸沾了水,谪仙一般。   两人一上一下,鼻息的热气萦绕,叶阮突然抬起手,虎口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开,拉出可供呼吸的距离。掌心被喉结硌到,随着雁放吞咽的动作,仿佛有神经在蠢蠢欲动。   “u盘里是什么?”雁放的声音闷闷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叶阮牵着嘴角,“那家赌场原来是雁总的产业。”   “经营不善?还是拉拢人心?”   叶阮摇了摇头,“是牵制于人。”   话音刚落,整晚阴沉的天猝然降下一场大雨,雨滴密密地砸下来,寒意顷刻间搅乱一池暖意。   雁放手臂蓄力,单手箍着叶阮往廊下躲,乳白色的纱幔一遮,将人禁锢在一角的急波之中。   叶阮的身形绵软,撑不住似的,被雁放按得疼了,指尖嵌进他紧实的肌肉里。   “不能相信他,那你呢?”身后是大雨倾盆,雁放追问:“我能相信你吗?”   叶阮扶着他的肩背,眼底的慌乱已经褪去了,在大雨的倒映下奇异地平静起来:“可以。”   他用手指抹开雁放额角的雨水,轻薄温润的气息打下来,愈发靠近,“你只能相信我,雁放。”   唇齿相贴的距离,雁放突然偏过了头,大掌探过他的额头,随即掌着他的腰将人抱上了岸。   “你发烧了,叶阮。”   【作者有话说】   “送炭翁”是感谢章世秋在小时候雪中送炭,逢年过节送的礼物。 第19章   大雨如注,池面溅起湍急的水花,俄顷纱幔浸成透明色,天幕倾轧,一种如末世般的压抑感。   雁放手撑着池面一跃上岸,捞过躺椅上叠放整齐的浴袍,抖开披在叶阮身上,将他严实地裹了起来。   风雨倾斜,廊下也难以幸免,叶阮真是烧糊涂了,被他一连串动作唬得愣住,再回神已经脑袋朝下,身体悬空,小腹压着胛骨,包袱一样被雁放扛在了肩上。   雁放走路的步子很重,叶阮大脑充血,每震一步便眩晕几秒,连挣扎都无心了。泳衣沾了水,面料很滑,腰腹禁不住颠簸,雁放单手推门,箍着他的那只手往下滑,换到更牢稳的位置上。   似乎还占便宜地捏了一把。   这情况下他根本没打算把人扛回楼上,进了玻璃门到床边,雁放掀开被子把叶阮放了进去。   后脑陷入绵软的枕头,叶阮闭眼缓了好一阵。刚有些起色,就听雁放大惊小怪地喊叫:“我天!昏过去了吗?”   叶阮眉心一动,被傻气传染了似的想,装晕是否能让他安静点。   但也只有一秒,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他缓缓睁开眼,却见雁放的目光直勾勾地往下去了。   床单褶皱上,两条细长白皙的腿水痕未干,沾了三片旖旎花瓣,够不干不净的。   叶阮轻咳了一声,雁放的目光被电流打到一般收回来,跟他对上视。一时之间,气氛暧昧不堪,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最终雁放伸出手,把那几片花瓣摘了攥在手心里。   头顶曝白的灯光变暗了,开成夜晚模式的氛围灯。   雁放坐到床上,只沾了个边儿,半个身子靠手臂勉强支撑着,精瘦的体格绷出蓬勃的肌肉线条,未干的水滴从锁骨滑下,隐没进腹股沟,那其实极其性感。   唯有叶阮能看穿他此刻的紧张。   “闭眼。”雁放嗓音低沉,出口急了,带着些命令的口吻。   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语气对叶阮或许有些冒犯,于是他又加了一味急促,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往常撒泼打滚的情态:“你快把眼闭上。”   叶阮身体疲倦不已,思绪却被他搅得无比清醒,睫毛轻颤着,像一只蝴蝶收拢他的羽翼,关闭了与世界的链接。   雁放屏住呼吸,压下去的动势是火热的,他以为自己快要点燃了,那张总是出现在梦里的脸慢慢趋近、近在咫尺,额头相抵,察觉对方才烫的像是火山。   轻触即离,叶阮也睁开了眼,茫然地看向他。   “你烧的很高。”雁放摸了下自己的额头,那点传渡的热意仿佛挥之不去。   把被子拉上来给叶阮盖牢,掖好。雁放摒除了一切杂念,大脑一刻不停地往正道狂奔起来,思考去哪给他弄些药,或是先帮他拿件替换的睡衣。   “不是收彩头吗……”叶阮突然开口,声音被余热烧得有些哑,平白有种落空感。   话题像是绊了一跤,又绕了回去。   霎时间,窗外被忽略的雨声又一次清晰起来。雁放逃避一般,猛然记起自己的手机还在小桌上,他踱步出去,解救了手机和浴袍回来,顺带推上了玻璃门,也关上那扰人心绪的噼啪声。   “亲你干嘛要让你闭眼?”他抖着湿了一半的浴袍披上身,有些冷,打了个激灵。   “你不敢?”叶阮勉强给了他面子,尾音上扬将这句话变成猜测。   “我有什么不敢的,别乱想了,一会给你cpu烧坏了。”雁放制止了话题,安排道:“好了,现在闭眼睡觉,我上楼给你拿睡衣,还要什么?”   “电脑,手机,还有……”叶阮的话锋戛然而止,停顿了两秒反口:“没有了。”   雁放应了一声,没去管那空白的两秒,原来cpu烧坏的不是叶阮而是他。   同手同脚地出了房门,直至进入空荡的电梯里,雁放依旧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受控的,像要跃出皮肉一般。   电子数字规律地往上爬,雁放从能照人的镜面里看到自己脸上逞强的神色步步瓦解。他有些懊恼地垂下头,攥紧的手心打开,那三朵花瓣已破碎不堪,汁液染红了掌心纹。   雁放办事一向麻利,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卫衣牛仔裤,推门进了叶阮的套间。一通翻腾,找睡衣、电脑、手机,极度贴心,连内裤都面红耳赤地找了出来。   车里一扫而过的那只花里胡哨购物袋就摆在沙发上,雁放左右找不到袋子,把主意打向了沙发。凑头勾着纸袋一看,里边包装的还挺隐蔽,礼物盒子系了个玫粉色的大蝴蝶结,迎面一股非礼勿拆的警告意味。   估计是给谁带回国的礼物吧。   雁放没多想,把礼物盒原封不动地拿出来,借用了纸袋收拾杂物。   二十分钟不到,神清气爽地出了门,顺带拨出一个今晚刚存的号码,备注是“影后姐(黑化版)”。   电话响了好一会,接通时雁放刚走到电梯口,边接电话边借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面整理帅气仪容。   电话那头,波佩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媚意加上被吵醒的慵懒劲儿格外挠人,可惜对面是个搞不清自己弯了没但目前暂时看来是弯了的疑似gay。   “怎么了小帅哥?睡不着想起姐姐了吗?”   “姐,长夜漫漫,杜绝聊骚,我有急事找你。”   “杜绝是谁?”波佩抛出二连问,“什么急事?”   “叶阮发烧了,我不会说鸟……英语,待会儿需要你帮个忙。”雁放说着进了电梯,信号干扰声将他的话音扭曲的有些滑稽,“等我下去……你……沟通……”   波佩摸不着头脑,已然握着手机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寂静的夜里,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信号终于恢复,雁放散漫的声音重新传来:“就酱!”   波佩:“……what?”   雁放似乎往有人的地方去了,他怕波佩没睡醒,又把在电梯里说的那些简单明了交代了一番。   “帮我跟他们说我要退烧贴,还有退烧药,药最好是喝了酒能吃的,如果没有就准备6-12小时能吃的;另外我要一些生鸡蛋,算了既然说到买菜,让他顺带帮我买点新鲜蔬菜送上门吧,鸡蛋是一定要的。当然,骑手费含在房费里!”   雁放一口气说完,举着手机递给一头雾水的酒店管家,倚在前台边开了人家一瓶贵族水。   波佩迅速交涉完,管家把手机递了回来,记下雁放手里房卡的房间号,着手去操办了。   “他说这个时间点蔬菜品类不保证全。”波佩复述。   “那就有什么买什么吧,他吃饭也不挑。”雁放随口应道。   波佩好像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后知后觉想起,刚才事发突然,雁放竟然直呼boss大名!   持着一颗近距离观赏老大八卦的小心思,波佩捏着嗓子,娇滴滴地问:“需要我过去一趟吗?单亲妈妈可是很会照顾人的~”   雁放何尝不知,他小时候生病,大雪天里繁女士背着他送去医院。娇小的身躯,眼睫挂着冰花,但那双仿佛只要有她在,世界就不会倾塌的眼神,在纷飞的大雪里如同铜浇铁铸的巨人。   “为母则刚”本该是歌颂母爱的词汇,不该成为禁锢女性的职责。   “有我呢,你快接着做梦,改明儿我一定做个锦旗让你boss亲自送你。”雁放肺腑之言如斯真诚,“挂了啊姐。”……没听过让人接着做梦的,英国土著波佩听着电话忙音懵懂地想,这像是好话吗?   雁放说一不二,行动力堪称急速,挂完电话当即划开通讯录给人改了崭新的备注——影后姐(乐于助人版)。   首字母排序再往下一位滑到“Z”,赫然可见“周圃”的大名。   一切安排妥当,电子门锁发出轻微的响声,雁放没开玄关灯,轻手轻脚地钻进屋。   经过商学院四年的摧残,他的视力虽说不如以前的2.0,但也依旧属于优等那一栏。摆弄电脑时候戴的那个是平光镜,用来凹个造型防蓝光的。   当然这件事天知地知,为了显得自己刻苦钻研黑客技术,对外一直声称轻度近视。   雁放踮着脚挪到床边,赶上跳一支小天鹅了。纸袋放在床边桌上,他刚把脸凑过去,叶阮神不知鬼不觉地睁开了眼,脸颊浮起两片酡红,连同眸子也被蒸的涣散。   平心而论,这副脆弱的模样吓不着任何人,反而挺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某种作祟的邪欲。雁放满脸清白,只好拙劣的装出一句:“吓我一跳……”   叶阮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用气音说:“回来了。”   他把目光转向桌上惹眼的纸袋,眼里的混沌都被赶走了一半。   雁放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拉开纸袋往外掏东西,“电脑、手机、充电线,给你放桌上;睡衣我帮你换?还有这个……你要不等退烧了再穿?”   叶阮看着他的动作,直到纸袋空瘪,他大脑昏沉地问出一句:“……本来放在这里边的东西呢?”   雁放挠头:“我拿出来了,在你房间里,放心吧没丢。”   叶阮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但半天没发出一个音,又把睫毛敛上了,冷白的脸犹如精烧瓷器,瓷面晕开两抹病态的红。   雁放掀开被子一角把手伸进去摸,体温该是有多高,这么点时间连泳衣都给烘干了。抽出手,内心深处某一块像被人掐了一把,连带着声音都软下来:“难不难受啊?先起来,我把睡衣给你换了。”   叶阮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重量。雁放掌心捧着他的后颈,摸到一手细汗,他从未如此仔细、小心地,像捧一捧雪般,揽着肩膀把人捞起来。   掌心骨头轻颤,叶阮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窘态,雁放想起不知道在哪看到的话,忍痛能力强的人其实都挺怕疼的。   叶阮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触了下额头,指尖一样烫,分辨不出体温,虚弱地说:“我口渴……”   雁放像测试刚堆的积木会不会倒一样幻灯片状收回手,看他能坐直才放心,“等着,我给你烧水喝。”   “不用。”叶阮往室外扫了一眼,大雨依旧,“酒就行。”   随即,他从雁放脸上看出了一种濒临崩溃的神情,“喝什么酒?!你都烧成这样了,是要把自己点了吗?”   莫名其妙地,叶阮好像隔空看到了辛巴在冲自己吼叫。   出现幻觉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的酒早就被浇透了,什么档次的人啊喝掺水的假酒?”   门铃礼貌地响了两声,雁放瞪着眼去开门,啰嗦的声音透过玻璃隔断依旧喋喋不休。很快他拿着一个金属托盘回来,“哐当”一声放在桌上。   这工夫,叶阮已经自力更生换好了睡衣,整个人看上去更是柔软无辜了几分。   雁放撕开一贴退烧贴,按在他额头上,把被子掀了:“挪窝,睡那边去。”   叶阮没动,木讷地坐在那儿,额头上冰镇的触感使他好受了一些。   “还要我亲自抱啊?生病了这么粘人呢。”雁放站在床边,弯腰逗他,眉头上簇起的无名火看上去还没消完,调戏人显得张牙舞爪。   没想到下一秒,叶阮拽住了他的卫衣抽绳,重力下拉。雁放没站稳,身体往前扑,双手及时撑在了床边,好险没跟他脑门碰碰车。   床垫轻软,心脏也跟着下陷。   “我帮你想好了彩头,就算你想不出,我也依旧会奖励你。”叶阮覆在他耳边,烫声坦白:“你看了么?袋子里装的是……”   带着热度的气息洒在雁放耳廓,他嗅到退烧贴浓烈的薄荷味道,这味道像一枝藤蔓,缚住他全部的神思不可离开这张美丽的脸。   “什么……”雁放的嗓音有种可怖的着魔感。   叶阮的眼光往他身下去了,无形中一把手攥住了他,雁放的反应更加强烈起来。   他吞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叶阮的眼神把他望进去,有种无声的鼓励。   “这是你应得的。”   一条危险又魅惑的蛇从藤蔓爬出,苹果掉落在地,裂开诱人的汁水。   要不要捡起来?快捡起来……   雁放下颚绷了起来,眼眶发烫,竟像是咬着牙:“你发烧了,别勾我。”   叶阮挤出一个宽容的笑,体感的痛苦似乎无法撼动精神一分,明明他抓着雁放的手都在脱力,却还是置身事外般诱使他:“也许你会更舒服呢。”   风雨飘摇,雁放拦腰把他抱了起来,一切好像该照着这路线发展下去。脑海中属于雁商的声音盘旋不下、悲钟长鸣。   他教叶阮:“在利益面前,道德是最微不足道的桎梏。”   雁放抱着他绕过大床到另一边,转瞬塞进了干燥的被窝里。他抽出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阮,姿态很决绝,但从那握紧的拳头能看出动用了多少意志力。   “你们豪门的人脑子是真的不正常。”   雁放的脸色看上去难过而真实,“躺好,我去烧水了。”   【作者有话说】   雁放给林圃的备注本来是“狐朋”,经过雷雨事件后给改成了“周圃”。 第20章   镁光灯爆闪的那一瞬间,犹如亿万只白色蝴蝶断掉翅膀,世界被鳞粉淹没……   那是一种残忍到不露声色的血腥。   叶阮睁开眼,头顶的光束灼人,烫得眉头也不由得紧皱。他的意识在片刻分辨出这是梦境,可寄生下的这具躯体却明显囿于梦魇之中。   不……不是梦魇。   随着视线的清晰,昏暗的阁楼、数十盏面光灯、到处挥之不去的、属于母亲的气息和阴影,他回到真实的过往,那个无数次将他灵魂扼杀的地方。   成熟的意识几乎能切身分食到这具身体的惧怕,可他许久没有怕过了,这样的颤栗,像是回到了耳朵坏掉的那几年,遥远而难堪,掺杂着血色的过去。   周身潮热难耐,骨头发了炎,四肢百骸弥漫着苦痛,叶阮记起来,那天他发着烧呢。   猛地,长发被人当面拽起,揪心的疼痛袭来,他被那股巨大的力气扯起来,入目是凌乱不堪的大床。   “还不够像她。”雁商居高临下的声音传来,听上去要比现在年轻不少:“松开眉头,趴过去,别让我说第二次,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叶阮咬着唇,力气大到足以尝到血腥味,却不能够分解掉内心万分之一的不甘。他艰涩地学着这难懂的成人课题,被迫顺从地撑起身子,瘦弱的腕骨抖得骇人。   床边三架高帧的摄像机下,连最微弱的情绪也无处遁形,更遑论一丝一毫的痛苦都是凝视者强烈的助兴剂。   雁商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将手持的那台相机随手扔在一旁,单膝跪上床,掌着叶阮的后颈将他拉向床边。   “对不起……”叶阮扑在他的腹部,鼻腔发酸、胸口发闷,令意识体会到久违又陌生的情绪崩泻感。扬起的小脸泪花闪烁,像是怕极了,又那么哀求地期望能在生病时受到宽待:“我发烧了……今天能不能放过我。”   他的声音不能更小了,这话恐怕连自己都难以笃信。   他趴在这个冷漠威严的男人怀里,孩子气的泪水淌了满脸,像抓住了某根救命稻草一样拙劣的装出母亲的模样,叫他:“雁商……求你。”   男人好像被轻微的触动了,叶阮升起一丝渺然的希望,继续扮演母亲的壳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很累……想睡觉,可以吗?”   雁商扳起了他的下巴,在梦里,叶阮看不到他的脸,唯有那冰冷强硬的声音如影随形。   “发烧了?”   那只戴着华贵珠宝扳指的指腹探进他嘴里,摸出口腔颇高的温度。   “听话,会让你睡觉的。”   随即,指尖退出,拨弄他的唇瓣,后脑的大手按上来,将他迎面拉向更堕落的深渊。   眼泪打湿了体温,在那残酷的头晕目眩间,雁商取下拇指的彩宝,奖励般套在他纤细的指根,挨着那枚从往生者手上扒下来的银质戒环。   雨下到凌晨终于停歇,叶阮醒过来时,雁放正在用两个杯子互相倒热水降温。   也许心里还闹着别捏,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只是手上一僵,热水洒湿了一块地板。   他毛躁地抽了几张纸趴地上擦,擦完又去洗了个手,顺带找了根吸管回来放进杯子里。   肚量很大,故意晾了他一会似乎心情就已回春,还要板着一张脸,装出凶狠的样子:“喝水,嘴都干了。”   雁放往他后脑加了个靠枕,动作很轻。吸管凑到嘴边,叶阮两片唇含住,还小孩似的用牙齿咬住了顶端,“滋滋”地吸水。喝到一半,他往上抬眼,湿漉漉的睫毛掀起来巴望雁放。   本就长得清丽,加了一丝病态更是惹人垂怜,模样乖得像只小猫,逗一逗仿佛就会舔手心。   雁放被自己的臆想惊得脸红心跳,嘴欠,忍不住吓他一句,“饶了我吧,你再这样我真上去拿那什么了。”   叶阮愣了一下,竟然对他说:“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你给我躺好了,养病!”雁放彻底崩溃了,这事儿到底是多重要啊,生着病也要干?真就牡丹花下死呗。   他狠心拿开杯子,衔住杯沿把剩的那口水喝了。   叶阮咬着吸管:?   “少喝点,待会儿还得喝药。”雁放走回床边桌,不知从哪拉了把椅子过来。   叶阮一看,桌面四散拆开的药盒和说明书,有几片已经单独分了出来,配成花花绿绿的一堆。   雁放解锁手机看了眼时间,开屏自动滑到了英文拍照翻译界面,相册里已然存了好几张翻译过的药物说明书。   “还早,你再睡会?”雁放凑过来,很自然地摘掉他头上暖热了的退烧贴,又反手用手背量了量,“我去,怎么还是这么热,算了你先别睡。”   他上身卸力,干脆在床上横趴下,过久僵直的腰椎得到了有效舒缓,也不避讳人,低头敲着手机键盘打打删删。   叶阮顺着他的屏幕看,只见网页与备忘录来回切换,雁放自信打出——“My egg”,想了想又在前边打了个“where”。   叶阮声音抖了抖:“你……要找什么?”   “找我的蛋啊。”雁放拧着眉,“这都多久了还没给我送来呢,我得出去质问一下,这酒店这么不重视vip用户的需求吗?”   雁放说着爬了起来,一身强大自信的尊贵vip气质,在叶阮震撼的双目中气势汹汹闯出了房间。   事实证明,哪怕英文水平惨如白纸,全世界人民的心也依旧是连在一起的,伟大的命运共同体。   管家骑手深谙英国外卖速度,采购迟迟未归,雁放凭借着他那蹩脚翻译和比划,顺利打入酒店内部后厨,拿了人家俩鸡蛋一瓶香油。   回了房间到开放式厨房叮零当啷一阵忙活,热水冲开的鸡蛋茶滴了两滴香油,没任何的佐料,看上去有些黑暗料理。   他把小碗端到叶阮面前,扬扬下巴,眼里闪着权威的光:“先把这个喝了。”   “什么?”叶阮皱了下眉,很是迟疑。   “治病的土方法,以前我发烧的时候我妈就给我喝这个。”他在床边坐下,轻轻吹了吹,还在叶阮纠结的目光里以身试法喝了一口,才顺利喂给人。   叶阮已经烧得失去味觉了,只当喝水一样喝下去。   雁放环着他,照顾人的动作不掺假,称得上认真细致,叶阮像是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总拿眼尾偷偷觑他。   “我看见了啊。”雁放幽幽地说,语气不自觉有些哄:“又不会害你,这么防着我?”   喂完收拾碗筷,折腾了一晚上,雁放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回到床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才想起什么。   “对了,刚有人给你电脑发邮件,应该是监控,我先声明我可没看啊。”   叶阮倒无心瞒他,毕竟眼前这位是更灵活好用的lion,“你帮我过一遍吧。”   “这可不是请人办事的态度啊。”雁放努着嘴,表情很臭屁。   叶阮突然笑了下,虽然很虚弱,但迷人程度不减,他的语气有些揶揄:“我主动了一晚上,不是都被你推开了么?”   “你错看我了,我没你想的那么禽兽。”   雁放掀开电脑,七位数的密码早在邮件提醒时就被他破解了,“LANQING”,一串意味不明的拼音,像是久远而隐秘的名字。   雁放打开邮件下载附件视频,眼神悠悠滑向叶阮,仿佛危险的狮子暂时放过手下可口的食物,又轻又狠地说:“迟早要你还回来。”   经过人为加工的监控备份从头过帧拉到尾,不出雁放所料,乍看之下并无漏洞,但放大了看,有三处不小心摄到了波佩和叶阮的手。   那真的是相当细微的细节,在不算高清的录像中并不引人注目,但怕就怕在雁放这样逐帧筛查的有心者。   他“啧”了一声,建议道:“下次你要是再用她当替身,选衣服时加双手套,戒指就不要了,有时候圈数大小也能被人抓住把柄。”   叶阮看上去很认真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对方发来的邮件上有casino的终端密钥,雁放舌头顶了顶口腔,转头牵出一抹笑安慰他:“小问题,我得跟给你发邮件那兄弟合作一下,剪辑这方面我确实不太懂,但我能用你电脑黑进对方系统里远程操作。”   叶阮点了点头,意有所指:“现在它归你了。”   雁放打了个响指,好久没碰电脑显然兴致冲冲,灵活的指尖噼啪敲着键盘,发了邮件过去。余光里被褥翻动,叶阮似乎有心观战,挪了过来。   “我说什么来着?你乖乖睡觉。”雁放扭过头,像学校里的老师逮午睡偷玩的小孩。   叶阮愣了一下,揪着被子的指骨绷得苍白。他其实很少服软,雁放为他忙碌了一个晚上且不求回报,叶阮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句体贴的话,只会干巴巴地命令说:“你到床上来。”   雁放的眉头一高一低,显得疑惑又滑稽,半晌乐道:“你想要我陪着睡啊?”   “是我发烧了还是你发烧了?”   看来鸡蛋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这人已经能对他开嘲讽了。   雁放脑子不灵光,直问:“那你?”   “我冷。”叶阮松开抿紧的唇,找了个自认合适的借口:“因为你……很暖和,像辛巴一样。”   “操!!!”   整栋酒店楼险些被震塌,十层以下的客人都恍惚经历“盗梦空间”了。叶阮的耳膜要被低音混响炮震碎了,雁放显然已经把辛巴视为了刻骨铭心的劲敌。   “敢情我也是替身啊?帮你当显眼包的是我!辛辛苦苦照顾你的是我!在你心里的居然还是那只臭狗白月光?!”……这都哪跟哪啊?   叶阮不堪其扰,对他作了个嘘声,大有再不闭嘴让你永远无法开口的震慑力。   雁放噤了声,眼看他已经掀开了被角,邀请变为了逼迫,被逼迫的人心里还有点美滋滋。他蹬了拖鞋抱着电脑爬上床,挤占大床一半。   空气终于静默了。   半晌,叶阮咬着牙:“你抖什么?”   雁放坦白:“有点激动。”叶阮:“?”   雁放扭捏道:“哎呀,我们还是头一次盖着棉被纯睡觉呢,我感觉不错,很纯洁,你呢?”   叶阮无话可回,躺在他身边蜷起来,借着雁放温热的体温闭上眼,明摆着不想理他。   那股噩梦带来的恐惧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褪去了,他迟滞地回想。   你为什么要为我难过呢?雁放。   父与子,本以为该是一样的。   头顶轻飘飘传来雁放的调侃声:“我守着你,睡吧。但你注意一点,睡着了也别招我,虽然我是个好人,但也请尊重一下我妙龄男青年的身份。”   这声音的尾巴离得越来越近,雁放似乎是认为他睡着了,嘴唇压住眉心,轻轻一“啵”偷了个晚安吻。   天光微亮,叶阮放任自己再次陷入梦境云端。   只是这次,也许会是个晴天。   【作者有话说】   繁女士小课堂:确实有这个土方法 第21章   伯明翰时间上午十一点过,叶阮从一片黑甜的梦中苏醒,睁开眼睛的前一刻他似乎觉察到一丝怪异,但很不幸,行动抢先了大脑一步。   面前,一左一右两张大脸将视线挡死了。   俩人头对着头,看见他睁眼的那一刻喜悦程度不亚于多年不离不弃的妻子亲眼见证植物人丈夫醒了过来。那情境,简直令人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痛哭流涕。   雁放&波佩:你醒啦?!   叶阮失焦的目光在他俩脸上游走一圈,当即被子拉过头顶重新闭上了眼。   片刻,被子下吐出闷声的单字:“……滚。”   床上,波佩伸出手拍了拍雁放的肩,大有“你不容易”之意,并好奇地小声问:“他一直这样有起床气吗?”   “没啊。”雁放耸了下肩,“可能是看你也在害羞了吧。”   至于波佩为什么会在?   时间还要回溯到三个小时之前。   睡了个美容觉起来的波佩给女儿做了“孩子饿得啃同学”便当并开车送去学校,一身轻松地结束了单亲女特工的温馨日常后,想起昨夜磕到的一点糖,秉持着“只要饿不死就往死里磕”的精神,她电话拨给了雁放。   彼时雁放正在浴室里开着冷水解决某种成年男人不足为道的小尴尬,没接。   于是波佩当机立断驱车前往,无比庆幸昨天在电话里听了一嘴房间号。   雁放处理完监控录像已经时值清晨,大脑受了一夜刺激,连多巴胺都分泌不出丁点了。   做完最后一件事,他把电脑合上决定小憩一会儿,怕惊醒叶阮还特意贴边睡,结果睡到一半怀里滚进来个人。叶阮虽然体感温度过高,但在梦里仍感觉到冷,几乎是本能地往更热乎的怀抱里贴。   雁放直觉抱着一个软香的火炉,要了命了。   他一动,叶阮跟着动;再一动,叶阮抬手按住了他胸口,劲儿还挺大;最后一动滚到床边,好似待在悬崖上,叶阮单腿欺上,膝盖直接顶他那儿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雁放竭了。   这一觉堪称度秒如年,他尽心尽责当一个有些冒昧的抱枕,直到叶阮抱够了松手,才爬下床步履沉重地进了浴室。   痛快地洗完一澡,门铃大响,雁放还以为是终于途步回来的管家骑手,披着浴袍去开门。   门外,波佩一身碎花裙暖风衣、巴洛克大耳环,像只暖黄的枫叶般出现。手中提着两袋新鲜蔬菜,冲他吹了声口哨,食指勾下墨镜,眼神毫不掩饰,对着他大敞的胸口简直要流下口水。   雁放:……妈,一大早有人用眼神非礼我!   叶阮洗完澡出来时,岛台上已经摆了三道菜,两道素炒一道凉碟,锅里还炖着高汤英国田园鸡。   品相意外的都不错,那道白灼生菜还精心地摆了盘,加了三颗炖鸡剩的枸杞做点缀。   波佩趴在一旁用备忘录偷记菜谱,决定圣诞节给女儿换换口味,也不能总啃同学。   雁放把鸡汤盛在小碗里尝了一口,略微不满这酒店的后厨调味料欠缺。他把锅盖盖上收火,瞥了一眼噼啪打字的波佩。   波佩自觉尴尬,抬起手,掌心“哐哐”拍了拍他坚实的胸肌,一语双关道:“想不到小帅哥这么可靠呢。”   雁放捂住胸口,脸上再次涌现良家妇一般的神情,眼神质问地投向叶阮:你看到没?!她上手了!她终于忍不住上手了!   叶阮在他如炬般的目光中坦然落座,只用一句话就抚平了雁放内心万丈裂缝。   “卖相看起来不错。”   波佩眼见着雁放脸色二百七十度大转弯,他王婆般倚在岛台边倾情介绍这几道菜,并谦虚表示:“一般一般,也就稍逊于五星级吧,喂饱你肯定没问题。”   波佩:哦!!!出现了,很有营养的糖!   再一定睛,好像隔空看见雁放身后多了条尾巴,正在欢快地扑腾着。   波佩:……出现幻觉了?请问这是什么属性的cp?   叶阮的头发半湿着,有几缕垂在前胸,有些碍事,他似乎是有意替雁放解围,对波佩说:“有发绳吗?”   “没有欸。”波佩左右找了找,胆大包天地竖起食指,“boss,我给你编辫子怎么样?!我经常打理我女儿的发型~”   倚在岛台边的雁放暗中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波佩眨眨眼,意思是知道你小子的心思,不用谢啦~你给我做饭,我也给你俩做饭。   叶阮没点头,但也没拒绝,他似乎对自己外在的这幅躯壳毫无自主意识,只是嫌弃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倒是波佩看上去心情很好,站在他身后细致地摆弄着如墨般的长发,边哼歌边进行创作,哼得还是惬意的《City of stars》。   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来,小院已不见昨夜的狼狈,唯有温泉池里飘着几片枫叶,酒杯里盛着掺了雨水的假酒,暗红被稀释。   雁放关掉火,勺子搅拌满屋飘香,一人盛了一碗鸡汤,可无限续杯。波佩也很快编好了,慵懒松散的两股辫,尾端用两缕发丝固定。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毕竟模特相当给力。   “吃饭吧。”叶阮简短地说。   雁放坐在他正对面,拿叉子每样都堆了一点到盘子里推给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做饭给叶阮吃,不免有些忐忑、或者说是期待。以至于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格外在意叶阮的看法。   “多吃点菜,补充维生素。”雁放犹如园丁红姐操心庭院花草。   波佩在一旁偷笑,脸都快埋鸡汤里去了,她眼观六路,时不时打好辅助位,跟请来的水军似的无脑吹捧:“哇,汤好鲜,肉好嫩,菜好绿啊,so yummy~”   跟她一比,叶阮显得像警察问话:“跟谁学的做饭?”   “我妈呗。”   雁放想到繁女士,下意识就想脱口“改天到别院去吃饭”,但他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上不了台面的关系,再想繁女士防叶阮似防家贼般的抵触,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愁啊,问雁放能有几多愁,恰似林圃躲人躲到巴厘岛。   不知道林圃怎么样了,雁放短暂地记挂了兄弟一下,情谊维持不足一秒。   叶阮看上去也没有要把话题继续的意思,他吃完了盘子里的菜,端起鸡汤吹了吹,才矜贵地夸了一句:“味道也不错。”   那一刻,波佩仿佛看见雁放喝的不是鸡汤,而是浓浓的鸡血。   “哎~爱吃就好,以后你对我好点,我还给你做。不是我吹,我真挺抢手的,你是不知道那群小孩一到放假就往工作室里跑,拿我那当免费午托班呢。”   “嗯。”叶阮优雅地结束了这顿早午餐,客套道:“有机会去参观一下。”   雁放沉浸在深度的自我陶醉中,波佩眼神使得快抽筋了也没能唤醒他,无奈趁起身盛汤的时候肘击了他,从牙缝里低声溢出:“药!”   “哦对。”雁放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到床边桌上拿回几片药,看上去比睡前看到的那堆少了一半不止。   还好波佩今天来了一趟重新看过说明书,不然按雁放的喂法指不定能把人喂进医院。   “时间够了,把药吃了。”   睡醒时已经感觉好多了,风寒发烧,捂了一晚上的汗自动降了温,总觉得睡着的时候像是滚进了大型动物柔软温暖的腹间,像辛巴一样令人心安。   叶阮接过药,看也没看吃下去。   波佩还要赶着一两点去接女儿放学,吃完饭便要告辞,深藏功与名。   临走,叶阮叫住她,“这次辛苦了,我让宁远给你额外打了一笔奖金,随便你去买个包或是自由支配,上次不是说孩子对绘画很感兴趣吗。”   那是一个季度前了。   叶阮带宁远来伯明翰出差,在车上波佩跟宁远随口闲聊的。那时叶阮在后座闭目养神,波佩没想到他会在意,也没想到他会记到现在。   相处的这些年,叶阮从没有一刻向她表露过同情或是施舍,在他眼里似乎永远能读到平静、沉着、众生平等。他收揽手下这些人,并为他们未来的人生编织羽翼。   一如波佩第一次获得丰厚报酬并向他道谢时,他说的那句话。   “不必对旁人道谢,应该感谢活下来的你自己。”   波佩顿了一下,抬手风情地抚过自己的卷发,欣然接受:“好,那么下次见啦,boss和小帅哥。”   航班定在傍晚5点,正好能赶在明天内回国。   雁放收拾着东西从他身后路过,手贱地勾手撩了下那条辫子。   经他一撩,本来忘了什么事的叶阮记起来了,语气宛如老师检查班里考第一名但不听话的捣蛋学生作业:“监控的事处理好了么?电脑拿来我看看。”   雁放刚蹬上一条裤腿,迅速套上了牛仔裤,赤着性感的上半身把电脑给他拿了过去。还故意在人眼前走秀般晃了一圈,见叶阮无动于衷,干脆以一个思考者的姿势撑在他眼前。   叶阮打开邮件,赫然可见整整一页的收发信件。   他不由微蹙起眉,心里的惊疑还没提起来,点开只见除了两条正经工作的视频外,其余全是出自某位逗哏的垃圾闲聊。   【洞妖洞妖,我是洞拐,你的boss在我手上,睡得像睡美人一样香甜,接下来由我与你共事!】   【……收到。】   【兄弟你这剪辑技术不赖啊,自学的?】   【您的黑客技术也很高超,令人钦佩。】   【你这人能处,有话是真夸……哎我好困啊,随五毛钱,咱们来聊点有营养的?深夜话题时间到!接下来由我问出第一个问题——请问你是哪位?】   这条对方没有回复,似乎有些被冒犯到。   于是雁放又发了一条。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我刚百度了你账号这串英文的意思是正义之神?还是光明之神?挺酷的,我决定也给自己整个马甲伪装一下。】   【……那请问阁下的名讳?】   【哈哈!我叫暗夜之魔。】……   这句之后对方便没有回过,只在十六分钟后迅速发来了校对好的视频,无言地将重担交给了对面的相声演员。   叶阮不愧是经历过大世面的,堪称平静地浏览过全部邮件顺手将没用的都点了删除,又过了一遍已被雁放暗中替换过的监控,才一言不发地关了电脑。   雁放正偷摸拿眼尾瞧他。……算了,念在他照顾自己一晚,叶阮深呼吸。   “没在我电脑里安什么奇怪的监听系统吧。”   雁放心里一震,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被看穿了。   监听系统谈不上,破解开机密码的第一时间他就查看了整台电脑,可以说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叶阮不可能会在随手能交给别人的电脑里留下什么把柄。   但巧合正发生在注册时间久远的邮箱账号里,雁放篡改运行代码的动作被系统拦截了,因为在几年前的一封邮件里检测出了同样的代码。   而这个代码……是他用lion身份帮顾客做事时习惯性会留下的类似水印般的存在。   算是他送给顾客的一个不值一提的售后小礼物。当计算机被陌生手段闯入,试图攻破这串代码时,系统出于自保会在一秒内抹杀交易的保密内容,那几乎是极为隐秘的。   为什么叶阮会有这串代码?   事态根本不待雁放反应,Lion留下的小聪明在一秒钟内反噬了自己,他来不及撤回指令,那封邮件刹那间便被永久消除,在互联网路万千星点间化为了灰烬。疑云陡生。   雁放最终只在电脑里嵌入了另一种无伤大雅的小玩意,这夜才落下帷幕。   他迎着叶阮半分玩笑半分质疑的眼神对视过去,用惯常的痞笑掩饰了忐忑。   “这都被你猜出来了。”雁放捞过他的辫尾捻了捻,“我觉得你有点太爱我了,免费给你装了个防沉迷系统。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第22章   在高层的套房穿好棉袄,雁放掂着自己仅有的行李——那套西服,去敲叶阮的门。   酒店服务人员刚把送洗的衣服拿回来,叶阮还在衣帽间更衣,地上的行李箱腾了个空位给他放西服,雁放粗枝大叶地塞进去,视线上移,那个如潘多拉魔盒般的礼物盒就在眼前咫尺。   他往衣帽间偷瞄一眼,做贼一般放轻了动作,一把扯开精致的蝴蝶结,打开盒盖,里边赫然躺着一件酒红色的连体鱼骨胸衣。   样式眼熟,曾挂在商场店铺外的展示人台上,被他等电梯时的匆匆一瞥捕获。   雁放“哐”一声把盖又合上了,随后如老僧入定般端庄坐在沙发上。   片刻,又抓过抱枕挡在腿间。   叶阮从更衣间出来,一眼瞥见沙发上散掉的蝴蝶结和脸红石化的雁放,当即心下了然。他走向沙发,在雁放腿旁的沙发缝隙里意外找到了自己失踪的发簪。   锁骨一凉,光滑油润的檀木条顺着咽喉滑过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磨蹭,一路撩拨到下巴。   叶阮指尖微动,令他抬头对视,目与目极远的距离,却框出一块无法逃离的方寸之地。   “后悔了?”叶阮细眉轻挑,似乎在嘲笑他没能耐。   “有一点。”雁放撇嘴坦然,手臂后搂着他的腰将人往下压坐在腿上,假装释然道:“不过总有机会的。”   叶阮笑了下,侧坐在他腿上,收回簪子将波佩辫的辫子挽起来。   视线里身侧大手上行,雁放捧住了他的脸,掌心抵着精致的下巴颏,拇指温情地从眼下刮到眼尾。   到了要回国的时刻,所有的陌生感与放纵.欲都将彻底散去,伯明翰的一天一夜将如发烧时的一场余热般消弭。   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做,似乎就再也没有能提起的时机。   雁放向他讨要一个吻,这听上去再轻易不过可以实现的愿望。还愿者数次主动,请愿者却一再逃避,一场棋逢对手、相互推拉的圆舞曲到了尽头,也使这个吻的意义变得不那么纯粹。   接受、心甘情愿、信任。   你还是不信任我。   叶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半晌,雁放似乎咽下冲动,喉结滚动,很是不解风情地说:“哎,我妈这儿好像也有颗痣。”   他用拇指蹭了蹭,叶阮眼尾的泪痣很淡,摸不出纹路,倒像是拓进去的,或是墨点不小心撒了进去。   他来不及细看,叶阮挣开了他的手,按着他一张帅脸冷漠地爬了起来,“该走了。”   雁放:“……¥#%@!”   窗外黑夜无声造访,下过雨出过太阳,云碎了满天,像那碗充满心疼味道的鸡蛋茶。   两人一路无言下到大厅,雁放大包小包行李箱,充当了宁远的职位,还是属于不发工资让人白嫖的那种。   刚出电梯门,他眼尖地看见那位管家骑手提着一袋子菜去敲一楼温泉小院的门了。   雁放:……真他娘的服了,跑农家乐里现摘的吧!   叶阮去前台退房,酒店贴心为vip顾客送上双人份机场路途套餐,班尼迪克蛋加焦糖玛奇朵。   雁放不知道怎么惹了叶阮,这人冷酷无情地只拿了自己那份便抬脚走了,留下大包小包有心无力的雁放跟前台小姐姐面面相觑。   最终雁放灵机一动,用嘴叼住了自己那份牛皮纸袋,还得走快点提防管家杀出来找他结账。   上了车,伯明翰辉煌的夜色在车窗里倒退。   雁放趴在窗边啜饮咖啡,想起过去这紧凑的一天一夜,竟有些不舍。   “还真是来办事啊,办完就走了,不留下度两天假?”   叶阮咬着松饼,矜持咀嚼,“那留下吧,这里过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等红绿灯的间隙,车停在逛过的那座商场路口拐角。   雁放嘴欠道:“那多冷啊,你这么怕冷,睡觉都得挨着我,到时候出门逛街是不是也要待我怀里啊?”   叶阮并不气恼,反而一哂,“做梦吧,谁要陪你,你自己留下。”   “你好不讲道理。”雁放咬了一大口班尼蛋,嘟囔不清:“我又不会说鸟语,留在这干嘛,在街头行为艺术当沙雕啊?”   “嗯。”叶阮轻哼一声,出乎雁放意料地接道:“等下了雪就是冰雕了。”   “噗——咳咳咳!”雁放猛地被咖啡呛到,叶阮这还是头一次接他的梗,有些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但对于一名合格的相声演员来说,接茬的职业素养几乎是本能的。雁放捂着胸口哑着嗓子,眼睛里顿时闪烁着爱国主义红色光辉。   “那可不行!我得去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哪怕是冰雕我也要当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红色大雕!”   听不懂中文但意外被这神经质气场震撼到的司机扭过头,眼神询问叶阮:……前边右拐就是警局,需要帮您申请法律援助吗?   雁放被呛得那一下伤的挺深,造成了有效的物理攻击,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一会儿。   远处机场的玻璃穹顶逐渐显现,暂别之际,叶阮突然开口:“年后我会抽空去趟伦敦,那儿才是属于我的地盘。”   “如果……”   如果你愿意走向我、信任我,愿意接受我的吻、帮我。   雁放从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被赋予某种称得上期盼、或是邀请的神色。   叶阮的半张脸在阴影中冷掉,变成佛像般的青灰色,连时间都好像在为这种淡淡的哀伤所停滞。   为什么?雁放愣神地想。   为什么你在面对我时全然不像波佩所形容的那样坚不可摧?你的痛苦从眼中流向我。这令雁放产生出一种无上殊荣,仿佛全世界只能他能有幸窥见叶阮的脆弱。   雁放的心脏急促地攒动起来,他忽然想到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这种诱惑太致命了。   车厢里的空气迅速凝固,呼吸变得短促而艰涩。   叶阮停顿几秒,终于慈悲地把话捡起来,放过了空气,再次缝合出新的意味:“如果有机会,可以带你去度假。”   过了很久,雁放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那声“好”,司机已经靠边把车停了下来。一万句话堵在喉间,却好像被设置了暂闭按钮,通通吞回去,只记得,即将要回国了。   北京时间晚将近十点,飞机落地首都机场。   就在雁放等行李托运的时间,叶阮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发送时间已过十个小时,那时他还在飞机上。   ——淮青:有人告密,高丰达已知悉全部事实,落地小心。   叶阮皱起眉,对上雁放刚睡醒困意不减的脸,心脏没来由的落拍一下。   路虎来接,前排后座塞满了腱子肉保镖团,俨然都收到了宁远的吩咐。   叶阮站在浓重的夜色里暗自斟酌,虽然高丰达现在一穷二白,无依无靠,但这样穷途末路的人显然是最为可怕的。家庭、事业、人生,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叶阮被雁商当作活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既然消息不胫而走,连淮青都知道了,雁商一定早做打算,这两天说不定躲去哪里享乐了。   行李装车完毕,雁放傻乐着跟诸位保镖兄弟亲热打过招呼,正欲拔腿上车,被叶阮拎着后领子拽了下来。   “给老董打电话,让他半小时后来接你。”   雁放满脸不解:“干嘛啊?不至于刚回来就对我这么生分吧,回个家还得抢番位?”   叶阮无法,只得拉着他的衣领把人掂近了,仰头看着他,面色严肃:“有人追杀我,你也跟着我送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雁放脸上,他挑着眉,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探手摸上叶阮的额头。   飞机上已经算好时间让他又吃了一次药,这会儿摸着还是有些热,算算马上又要到6小时了。   雁放绅士地收回手,“你不能因为不想吃药就编出这种话吓唬我,忘了跟你说,我可是从小在巷子里被吓大的。”   说罢,雁放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地捋开领口纤细的手指,握在嘴边亲了一下,随后扭头抢先钻进车里扣上了安全带,并对叶阮得意比耶。……有些人找死,是真的拦不住。   回程的路上也净是些无聊的问题,叶阮的警惕只维持了一会,实在是精力受损。   坐在副驾的那位腱子肉兄弟百无聊赖,居然还扭过头问他:“叶总,远哥不好意思说出口,但他想托我问问您,他的奖金为什么划给波佩小姐了?”   雁放在一旁仔细地分配药片,接话道:“因为他害你们叶总发烧,外加损失了双倍小费。”   那确实是罪不可恕了,腱子肉兄弟心想。   一路无恙,路虎驶过光明大道,转向盘山路上空旷的别墅群。汽车转过拐角,似乎有一束车灯一晃而过,转瞬只见那一排路灯惨淡亮着,几辆空车比肩而停。最前边停的是辆有些破旧的别克,看车牌是外地牌照,驾驶位无人,车厢里空得一目了然。   别墅前常有陌生车辆停驻,送货的或是请来做什么工的,不足为奇。   叶阮压下心头异样。   路虎与别克擦身而过,后视镜中那抹幽暗的亮光猝然一现。这时,雁家雕花大门前惊现两声狗吠,辛巴从铁栅栏里钻了出来,似乎嗅到主人的气息,叫声十分响亮,几乎划破黑夜。   “停车!”叶阮心下慌乱,出声吼道。   雁放吓了一跳,眼见车子急刹,药片撒了一地,叶阮推开身侧车门,下车朝辛巴跑去。   几乎是在一刹那,路口停着的那辆别克如幽灵般发出刺耳的尖锐声,撞向路中央的路虎。   腱子肉司机打着方向盘一个漂移,强大的摩擦力与阻力将别克的车头卡向墙面,车身刮蹭出一个巨大的凹口。   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时刻,别克驾驶位的门开了,高丰达翻身下车,踉踉跄跄地朝叶阮疾驰而去,手中握着的东西在路灯下反射出寒光。   ——那竟然是一把金属刀具!   “叶阮!”雁放愤然起身,怒喝道。 第23章   二十二岁那年,叶阮在雁家待了十六个年头。   雁玺终于死了,家族局势骤变,雁商从外接回雁放。一切都如预料好的那般,在他的运筹之中顺利进行。   花园的偶遇、桌下的撩拨,父与子应当流淌着同样恶劣的血液。   他将线的另一端牢牢系在雁放的脚踝,再像放风筝一样将他放逐。只一根线或许还不够,所幸他们早有牵连,非到万不得已,那个秘密不会被叶阮暴露在阳光之下。   雁放离开雁家的那天,从花园里折走了一枝母亲最爱的释迦栀子花。   叶阮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他,夭折的栀子花香淡淡地飘来,汽车载着雁放的身影消失在盘山路,直到灰白色的尾气也消失不见。   那时,他接到淮青的电话,声筒对面吵哄哄的,几只待被领养的退休警犬可怖而又期待地乱吠着。   淮青说:“我申请了一个名额,你过来挑。这批退下来的身上都战功赫赫,如果你有幸成为它的新主人,必要的时候它能保护你。”   叶阮换了香风短裤套装,从庭院里穿行,压低的枝头扫过他的袖口,花儿被雁放折得形单影只。   驱车到淮青所在的大队,声筒里的狗吠声愈发清晰,在眼前具象,几只退休警犬身型壮大、毛发油亮,眼里闪烁着敏锐的光。   察觉有陌生人靠近,它们个个歪着头,好奇而警觉地打量着叶阮,漆黑的鼻头乱嗅起来。   “来了。”淮青说。   叶阮点点头,眼底平静如潭,他往前走一步,越过了安全距离,几只警犬登时面露凶相,黑豆般的眼睛在淮青和他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能扑倒制服。   突然间,斜对面一只德牧犬低叫了一声,伴随着另外几只后退的动作,敏捷地迈开前腿窜到叶阮身旁。   它张开排列着利齿的嘴,竟是从呢料的袖口上咬下一片沾染的栀子花瓣,嚼一嚼咽了下去。随后吐着舌头,热情地舔起叶阮的手,似乎很喜欢这种香味。   “你们有缘。”淮青回过神,感到有些意外,“它叫辛巴,是它们中的领头。”   “辛巴。”这是叶阮第一次叫它的名字。   他蹲下身抚摸辛巴的头顶,被它臣服状半耷拉的耳朵逗笑,“我不需要你保护我,陪着我吧。”   “记住了吗?辛巴。”   “汪!”……   “辛巴!”   “汪——汪!”   身后轮胎钝闷地摩擦过地面,顷刻间爆发出剧烈的车辆撞击声。   辛巴飞奔而来,扑在了叶阮怀里,远处灯火如炬般依次点亮。   踉跄的脚步声如黑夜窜动的鬼火鼓点,辛巴绷紧了精悍的身躯,冲着高丰达凶狠地呲起利齿,恐吓叫声嘹亮而震慑。   那只是两秒内发生的事,故障的车灯照出高丰达狰狞变形的嘴脸,那几乎已经被仇恨所吞噬的、变得不像人该有的极恶之相。他持着刀的手重重往下卸力,分秒内将要把刀尖扎进叶阮的肩膀。   势态根本来不及躲闪!   雁放的暴喝声透过车窗的防弹玻璃闷声传来,如一把沉钝的锯子破开叶阮宕机的大脑。千钧一发之际,叶阮左手迎面握向刀尖,右手奋力将他后推,掌心的鲜血即刻染红了匕刃。   高丰达根本没想到他会如此莽撞,他被推了个趔趄,勉强站稳,眼中的失措一闪而过,恨意再次浸满了混沌的眼球。   不料,就在他心思浮动的那一刻,辛巴上身肌肉蓄力绷直,一跃而起,俯冲直下,咬住了他的手臂。   高丰达厚实的衣料被利齿顷刻撕碎,小臂瞬间少掉一半血肉。   “啊!啊……狗X的畜生!”   高丰达龇牙咧嘴,手脚并用地甩开辛巴,辛巴弹跳落地,冲他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吠叫,转而去啃噬他的腿,精准咬住小腿骨,如猛兽般往外撕扯拖拽。   高丰达被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钻心的疼痛使他面目变得更为扭曲,冷汗淋漓、眼珠暴起。   那眼神太可怕了,叶阮当即一凛,目光瞪向被重力围困在车里的下属。   路虎车头嵌进别克车体,车身挤压在墙缝咫尺之间。前排的保镖从安全气囊下拼力跻身,雁放正在发疯一般抬腿猛踹故障失灵的后车门。   “操!你们拼多多的员工吧?!愣着等你们老大被砍吗?!击碎挡风玻璃!”   “这……这是……”副驾驶那位把“防弹”两个字咽下去。   情势危急,一条精壮的手臂横跃眼前,驾驶位的保镖正用肉拳试图击碎车窗。同一侧的重力作用下,精钢铁骨禁不住开始摇摇欲坠。   雁放卸掉一半门框,浑身血液上涌,他从未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刻,全身的暴怒细胞都被调动起来,手臂青筋暴起。辛巴凶狠的撕扯声仿佛与他大脑共鸣,一种诡异而又刀刻般的宿命下,某种扎根在血液深处的神经蠢蠢欲动,叫嚣着、燃烧着,灰烬里只有一条念头。   ——叶阮受伤了。   这念头足以忘却疼痛。   雁放咬着牙,一张帅脸紧绷,最后一脚踹开车门。在他落地的那一刻,高丰达终于甩开了辛巴,刀柄被他换进另一只手里。   只在刹那之间,他红着眼,以亡命之徒的姿态将锋利的刀尖对准辛巴的后脖颈,在凌冽的风里捅了进去。匕首贯穿颈椎、捅破气管,鲜血洇洇流出。   “辛巴!”   叶阮下意识往前扑去,身后仿佛有阵衣摆掀起的风,他根本来不及动作,就被雁放巨大的力气扯向后方。   坚不可摧的怀抱之间,视线被半具胸膛遮挡。   雁放紧紧箍着叶阮,下意识低头去看他,那如末日般苍白的脸上看不出神色,掌心的血迹在地面汇成一条河,唯有唇紧紧抿起,下颌绷出一道悲悯的纹路。   高丰达短暂告捷,残忍地踹开奄奄一息的辛巴,爬起身伸手去拔刀,血槽与颈骨相磨,开了槽刀背变钝,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下一秒,迎面一脚飞踢,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面门往后掀去,高丰达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遭躺平,气管呼哧,视线里撞进一张更为年轻气盛的脸,只是这张脸上怒意更甚。   路虎彻底报废,人影窜动,火速围起了这片区域。保镖的职责是像辛巴一样,保护叶阮的安危。   风终于停了,掺杂着血色的空气里只有雁放拳拳到肉的暴击声,这夜以一场溺水般的涩痛降临在华丽的雁家别墅外。   叶阮静默地爬过去,抱起气息微弱的辛巴,四年来总是温暖的躯体正在逐渐变冷。   辛巴的眼神虚弱而忠诚地望着他,似乎在说:主人,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保护了你。   沾了血的刀子从它的脖颈贯穿,刀尖破出咽喉的皮肉,看上去那般痛苦。它喘出最后一口气,发出撒娇时呜咽的尾声,狼狈而又满足地闭上了眼。   叶阮捧着它的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它柔软的皮毛里。   血迹沾湿了他的额头、发丝,他最后一次抚摸辛巴的头顶直至插着刀柄的后颈,它最喜欢撒娇讨摸的部位,像一次沉重而宠爱的道别。而后,他又轻又缓地握住那刀柄,在血迹干涸时,小心翼翼将它抽离辛巴的身体。   良久,叶阮将它的身体慢慢放平,失神地看着它的毛发在冷酷的月光下失去光泽。   雁放仿若泄愤,高丰达痛苦的喊叫连续不断刺激着耳膜,保镖团面面相觑,眼看着高丰达脸上已经被这少爷痛殴的没有一块好肉。   叶阮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郁结化为深冬的白雾。   “别打了,雁放。”他声音沙哑。   雁放已经着了魔,眼里只记得叶阮受伤的情景。   “雁放!”叶阮严厉地阻止道,他掂着那把刀,像是用尽了力气站起来,向他走来。   雁放动作骤停,没意识到深蹙的眉心松开,舌尖顶了顶口腔,攥紧的拳头终于肯卸力,胸膛剧烈起伏着从地上翻身起来,目光看向他,又扫了一眼地上冷却的辛巴。   叶阮很轻地推开了他,单薄的身体似乎摇摇欲坠,他走向地上皮开肉绽的高丰达,穿着高跟皮靴的脚恶狠狠地踩住他的咽喉。   但他脸上的神色却很淡,漠然、令人捉摸不透,甚至连悲伤或是仇恨都近乎于没有。   “你该寻仇的人不是我。”   高丰达咳出一口带着白沫的血水,弄脏了靴子的皮面,他急促地倒吸着气,眯缝半只眼,嘶哑出声:“有什么……两样,咳,你们雁家……都要下地狱!”   “也许是吧。”叶阮踩着他的喉咙,垂眸冷冷地打量着手里这把血刃,“但在那之前,你得先为你的懦弱付出代价。”   “哈哈哈!我的人生已经被你们毁了……根本没有……录音,我被扫地出门,再无容身之处!你以为我还怕你?!”   他奋力挣扎着,精神近乎癫狂,被保镖钳制在地,愤怒地将头前倾:“你尽管杀了我……”   “我不像你的仇人。”叶阮松开了脚,眼神抹过肮脏的痕迹。   这过程中,他手心划破的伤口不停往下洇血,可他好像丝毫不记得疼痛。   “我不杀你。”叶阮蹲下身,将刀放在高丰达颈侧的地上。   他用那只受伤的左手抓起高丰达的头发,将人逼近轻声耳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你记得,要逼死你的人是雁商,而让你活下去的人才是我。”   说罢,五指卸力,高丰达失重后仰,后脑闷声砸在摆在地面的刀柄上,登时闭眼短暂失去了知觉。   叶阮站起身,吩咐保镖:“他弄断了辛巴六根颈骨,断他六根骨头,我需要他还能走路,哪怕是瘸着。另外,监控送去淮青那一份。”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雁放一眼,补充道:“记得有所保留。”   “是!”   “度假结束了,叫宁远回来。”   “是!”保镖犹豫道:“他杀了您的爱犬,就……交给警察吗?”   叶阮冷漠地注视着高丰达,“他这副精神失常的样子,警察也不会收的。”   那道冰冷的目光收回来,薄唇翕动,仁慈而又残忍地说道:“他不是想要家么,那就给他一个家。”   【作者有话说】   辛巴回去汪星继续当领头啦 第24章   别墅主宅距离尚远,老董带着人赶出来时,雁放正双手插兜,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盯着腱子肉保镖团善后。   “太马后炮了,董叔。”   地面一片狼藉,干涸的血迹犹如毡板上洗刷不掉的霉点,需要足量脱水的眼泪或一场大雨,才能假装那只是一场会在清晨前醒来的噩梦。   老董低头注视良久,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这只忠诚的护卫犬算来年龄倒也与他一般大了,偶尔送它去宠物医院检查的活儿会落到老董身上。时间久了,在叶阮离家时,辛巴总会偷偷溜到管家房里圈出一片领地,卧眠整夜,像两位老人间心照不宣的陪伴。   但今晚它却没有来。   老董竭力闭了下双眼,招手吩咐人来收拾辛巴的尸体。   “咱家有人会算卦吗?找块风水好的地儿先挖个坑吧,我觉得他应该更想亲自告别。”   雁放嚼着从伯明翰酒店前台随手顺来的漂洋过海薄荷糖,透明晶球的糖块咬得咔咔作响。   老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叶阮坐在报废的路虎车里,划分出一方拒绝沟通的禁区。   “我先帮它梳洗一下,也算体面些。”   老董心里不落忍,很轻地叹口气带人走了。   两辆车横陈在路中间,维持着事故发生时的惨烈,路虎半边车框都让这群人暴力拆卸掉,宛如废墟中央一座坍塌的神龛。   叶阮冰冷地坐在里边,神情空茫,月光倾斜而下,他苍白的脸呈现一种冷玉般的剔透,挽好的发丝早已散落,沾了大小碎片状的血渍,美得残忍而又惊心动魄。   这神龛竟供奉不起他的美丽。   雁放嚼碎最后一块糖,咽下去,冷沁的薄荷好似烈酒一般烧过喉咙。   人在发泄暴力后总是五感失调,急需更为烈性的情或性来压一压神经。   他横跨两步,沾了血污的手掌从兜里伸出来扳着金属门框,迈腿上车,残喘的车身发出一声泄气般的愁叹。   叶阮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是几分钟前他和淮青的对话。   -辛巴离开了。-知道了。   雁放半躬着上半身,没有选择落座他身边,反而裹挟着一股难以抗拒的热气欺身压上来,五指印在内侧车窗上,像只眼睛灵光的狮子般,承受某种未知的引诱,俯下身额头相抵,差一厘米便要触碰到那张毫无温度的嘴唇。   在这分秒的当口,叶阮偏过了头。闪躲的鼻尖擦过他的唇峰,错开的脸色回温,瞬间被质问和恼怒所占满。   “下去。”叶阮盯着他指骨间污糟的血迹,强压着情绪命令道:“我说了别来打扰我。”   雁放脸上闪过一丝扫兴,内心的野兽暂时收起爪子。   他顺着叶阮的目光看到自己双手和上半身单方面痛殴沾染的污血,想起高丰达被他一拳揍落的那颗牙,顿时变得意兴阑珊,不敢以血肉之躯玷污这尊菩萨。   雁放旋身,紧挨着他落座,不顾叶阮的抗拒抓过他受伤的那只手查看。   惨白的纱布被血浸染出一条深红扭曲的线,蜿蜒成仇恨的色彩。叶阮攥起手心用力挣扎,新鲜的血液汩汩流出。   那红色几乎倒映在雁放的眼眶里,他险些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愤慨。   不论发烧或是受伤,甚至追溯到他们第一次阴差阳错在一张床上醒来,叶阮对伤痛仿佛永远无动于衷,他像是寄生于这具躯壳中的一缕魂,时刻冷静地抽离在外。   在目睹辛巴舍身的那一刻,一种莫名但深刻的念头便深深驻扎进雁放的大脑里,久久盘旋不退。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   不论他有什么目的,这样的人,怎么能放任他一个人?!   “你需要我。”   雁放抓着叶阮那只手放在唇边,眼神紧盯着他,传递的意味中甚至有些残忍地挑明辛巴已死,往后他在雁家仅有自己可以依靠。   “我跟外面这些听从你命令的人不一样。”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来不及愈合的伤口上,绽开热烫血液的疤痕泛出细密的麻痒。   雁放在这血腥弥漫间笃定地说:“你知道我不会走,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迎着他愈发凑近的躯体,可供叶阮呼吸的空间变得狭窄。雁放用力握着他单薄的手腕,将他禁锢在因故障而无法逃离的车窗边。   “给我。”雁放直白地向他索要,又为这看似不讲道理的要求加上理所当然的筹码:“在赌场里你说的话我同意了,我会帮你。”   他似乎终于聪明了一回,大脑在电光石火间拉回大雨磅礴的夜晚、温泉池边的对话,并简明扼要地抓住了那点最为致命的漏洞,看穿了叶阮的底牌。   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那时叶阮说。在雁家——   “你只能相信我,雁放。”   他再次逼近叶阮,像个参透玄机的赌徒,侥幸地说出这句话被刻意隐藏的后半句。   “叶阮,只有我能帮你。”   四目牢牢相吸,犹如磁铁的正负极,空气中流淌着巨大的引力。   叶阮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连眉宇间拧起的弧度都那么好看。他似乎很轻地牵了下嘴角,听完这场咄咄逼人的剖白,有种气极反笑的意味。   剧痛的手腕终于摆脱雁放的桎梏。   随即——“啪!”   叶阮一巴掌甩在了雁放侧脸,掌心的血迹透过纱布星星点点印在僵硬的皮肤上,仿佛在对他张狂的态度稍加训诫。   猫儿大的力气,雁放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张俊脸迅速木了下来。   赶在他爆发的前一刻,叶阮主动逼近,一手揪起他浸血的衣领,一手按着他坚实的肩膀,轻盈翻身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充满压制性地低头,吻上了那张恶意拆穿的唇。   怀里主动的攻势仅存了两秒,雁放立刻反应过来,本能地抬手箍住他细韧的腰肢,将叶阮毫无缝隙地紧压进怀里。   他的后颈受迫仰枕在中间座椅的椅背上,浓密的睫毛闭了一闭,睁开满溢着疯狂的欲望。厮磨不够,他改成含吻,追逐着叶阮的两瓣唇直起身。   局势颠倒,叶阮双手捧着他的脸,热烫的血液与燎烧的巴掌印相吻合,雁放的利齿啃咬他的薄唇,急不可耐地扫过牙关,跻身探入,薄荷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嘬弄出清晰的水声。   这地点太刺激了,单向玻璃外保镖团忙活的杂音不时传来,雁放却像第一次尝到糖的小孩,巴不得把这份珍贵的甜味拆吃入腹。   舌头逐渐变成侧脸一样的发麻,叶阮的身体被他颠了一下抱稳,重重按在前排的靠背上。吻使舌根发痛,灵魂下坠。   良久,这夜以难舍难分的亲吻宣告清醒,覆水收回。   结束时,叶阮的脖颈被薄汗浸湿,雁放紧密地环抱着他,脑袋拱在他颈窝里,品味着激烈跳动的颈动脉,慢慢平复呼吸。   叶阮先一步缓过神来,只是稍一动作,便被雁放窘迫地按得更紧,没有任何阻挡地嵌进怀抱里,才察觉出鲜明的异样。   雁放的脸烫极了,自己先别扭地藏起来,嗓音低哑,像是被火气烧透了:“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会就行了。”   怎么还撒起娇来,刚才那副攻击性的模样去哪儿了?   叶阮有些失笑,激烈的亲吻,很难不擦枪走火,他也有些难言反应,只好抬手搭在雁放头顶,像安抚辛巴一般又轻又慢地顺毛。   “……好了。”半晌,雁放抬起头,眼珠狐疑地望向头顶,嘟囔着控诉他的动作:“你是不把我当狗了。”   这个姿势挺危险的,尤其还坐在车里。   雁放单手把叶阮抱开了,放在身边,听见他揶揄地说:“还挺快的。”   血气方刚的社会主义接班男青年最不能被人质疑“快慢”这个问题。   雁放瞪大眼睛,气都喘不匀依旧满嘴跑火车:“我快不快你还不清楚啊?你忘了那回,你找那破旅馆,老板娘家小孩一直哭,哭得那叫一个持久,你还骂我来着,说他都哭完了我还没那啥呢!”   那应该是他们刚滚到一起的时候……   叶阮的大脑及时止损,难堪地往旁边挪了挪。   湿润的嘴唇丝丝泛痛,他透过前排的后视镜看了眼,薄唇让人咬出打了玻尿酸的效果,眼见着充血肿了起来。   雁放还没回过神,癔症般喃喃:“靠……刚才那是我的初吻。”   叶阮斜他一眼,那一巴掌还是打轻了。雁放俊脸上的印子褪得只能看到一点疑似是血迹的红,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脸皮厚。   “初夜都没了的人,聊什么初吻。”   车窗外的保镖团显然是趁这会功夫清理完毕,杵在空地上大眼瞪着小眼。   车厢里暧昧的氛围还未散去,像冬季里一座埋藏秘密的雪屋,留着一个清醒的,外加一个少女怀春般扭捏的。   叶阮抽身下车,落地时故意扭头冲雁放飞了一眼,此情此景,差点把他三魂七魄都再给勾出来。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雁放朝他离开的方向瞩目许久,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浮现方才火热的氛围,他上瘾般摸摸嘴唇,只觉不够,还想再续个五分钟半小时一夜十年的。   简直不敢想,想起来就……   空地上的保镖打完拖车电话,正想过来通知一下大少爷。离着两步远,瞧见车身诡异的颠了两下,保镖唯恐这晚再出事故,一个箭步闪现车门。   “大少……?”   正焦燥跺脚的雁放:??!   保镖眼神怪没礼貌,无意一瞥,精准击中他的焦躁源头。   车座上,雁放一米八六的高个登时对半蜷了起来,同时敏感地爆发:“操!!!”   【作者有话说】   放子真挺纯的 第25章   夜已深。   世界笼罩在黑幕之下,万千灵魂陷入浓郁的静默,仿佛都在为这场小型葬礼而默哀。   老董把辛巴安置在连廊尽头那堵框景艺术墙前。   叶阮心有灵犀般往那边走,雁放的情商时隐时现,这会儿还是懂得沉默是金。   他也实在是记吃不记打,转眼把那一巴掌忘了,屁颠黏在叶阮身边,只是难免可惜,没了劲敌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风从廊下呼啸而过,无边寂静。   雁放仰头看了看这周围,记忆中望不到顶的墙、冬天里枯败的爬墙虎、逶迤的石子路。他伸手抓住叶阮的袖管,心脏没来由重跳一下。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儿捡到你的沙包,然后雁玺走了出来,把沙包送给了我。”   叶阮的眉很深地皱了下,神情包含一丝挥之不去的厌恶。很快,他毫不意外地:“嗯。”   雁放一副你不打算多解释几句顺便我们一起追忆美好童年的表情。   叶阮敛下眼睫,不知道该怎么跟雁放说明,那时候他并不被允许私自跑出来玩,像只战利品或是遗物一般被雁商抱回来,更遑论出现在雁家老爷子的寿宴上。   而那时候的雁玺,正是嚣张跋扈的年纪,听多了宅子里的风言风语便视他为眼中钉。小孩子气性的荒唐,为了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博得关注,没少故意作弄他。   刚到雁家的那两年很是难熬,身边没了淮青和小书,孤零零的叶阮像雁家最格格不入的附庸,在偌大的天地间找不到丝毫容身之处。   “我偷跑出来玩,被雁玺发现了,教训了我几句。”   深夜的庭院很黑,只有围墙边半掩在草丛中的地面射灯发出昏黄的光线。   叶阮简单地说完,转过头看向雁放,光从他的下颌打到眼睛,被睫毛挡住了去路,衬得眸子晶亮,脸上是不愿再被追问的适可而止。   深受豪门电视剧荼毒的雁放脑内一秒钟闪现了无数名场面,他果断闭了嘴,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们第一次共同谈论雁玺,只言片语,雁放捕捉到一个与自己记忆中不相同的故人形象,但眼下确实不是适合深究的场合。   叶阮眨了下眼,像挥去一场噩梦,来专注面对眼下的噩梦。   辛巴颈间的血迹擦干了,安详地躺在土坑里,好像只是进入恒久的睡眠,唯有在月光下再不鲜亮的皮毛昭示着生命流逝的事实。   他沉默两秒,慢慢蹲下跪坐在地上,抬手从发间抽下那只檀木简簪安放在辛巴身边。波佩编的辫子已经散得没了形,有几缕遮住了他的侧脸,叶阮赤着手,默不作声地往坑里堆土。   这场景,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很难不为所动。   雁放等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已经完成了告别,蹲下身开始帮叶阮。   半湿润的土粒覆盖住辛巴的躯体,一层复一层,生命的尽头恰似一朵花的新生,以骨血滋养的永生之花。   “辛巴喜欢在这里玩,这面墙不算高,它喜欢从那个框里跳来跳去,有时还会故意埋伏着,想跳出来给我个惊喜,但它年龄很大了,哈气声太大,每次都反被我吓到。”   叶阮的嘴角弯成恬静的弧度,他讲给雁放听,像纪录片中没什么波澜的念白。   “辛巴是只退休警犬,一级功勋犬,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其实它不大服从我。”   勇猛忠诚的警犬,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来与新的主人建立情感联系。叶阮也记不清是从哪一天起,辛巴变成了惺惺相惜的家人,变成无边黑夜里的一点慰藉。   他只觉得苦涩,唇角牵动,如吐露一锤定音的宣判。   “去伯明翰前我告诉它今晚会回来,它一直在等我。”   凌冽的夜风折磨着皮肤,连最深层的大脑也感到一丝钝痛。   静了静,他说:“它总是会等我。”   这句话依旧平缓,哀伤的意味掩藏在风里,难以捕捉。气温降到零下,血液以缓速流动,任何不明显的情绪波动都将被寒颤封存,但雁放感受到了,他在自责。   “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要怪也是怪那傻逼刺客啊,要不我把打掉他的那颗牙拿来给你的狗陪葬?”雁放嘴笨,拙劣地安慰。   他的指头有些冻麻了,堆了一大捧土埋住叶阮的簪子,同时不那么确信地说:“这事儿也不是经常发生……吧?”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自己可能猜错了。   叶阮抿着唇,神情有些严肃,“你应该做好这种觉悟。雁放,你回到雁家,就等同于生活在悬崖边。”   手上动作停顿,雁放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埋头堆土。   他想如常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至少把气氛拉离令他陌生的失控感,但今晚经历的事历历在目,他找不到轻率的借口。   “说了我会帮你的。”末了雁放有些泄气地说。   叶阮纠正他:“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我不会害你。”   “你都把我绕迷了。”雁放智商告急,问出一直惦记的:“让我跟着你也是老爷子的意思,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   话聊到这份上了,叶阮把“以后你自然会知道”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咽了回去。   他的棋盘上错综复杂、百无一漏,王站在中央,竟不知该如何操令新的棋子。不……雁放不是棋子,是被他划为营地里的另一枚王。   直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的那一天,哪怕棋盘上只剩下一个棋子,也将会是由他亲自挑选的雁放。   “你能做什么啊?”叶阮佯装漫不经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你这话问的,都白嫖我那么多次了,从床上嫖到床下的。”   雁放挑起一侧眉,大喇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撩起一侧卫衣袖子,拳头攥起来将肌肉分明的小臂伸到叶阮面前晃了一圈,“瞧见没,给你当个保镖也是很够格的。”   叶阮一哂,最后一捧土为辛巴盖上,忠犬的灵魂长眠于地下,化作齑粉飘向往生。   他的掌心在那里停留许久,心思流转,终于将这噩梦般的一夜掩埋。   风将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到雁放耳朵里,叶阮站起身,带着一丝取闹,又夹杂一丝渴求。   “那你当我的狗吧。”   “什么?!”   雁放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土,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阮面向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虽然掌心沾染着泥土,虽然这一切都太像一句恶劣的玩笑,但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像签订某种契约。   “我的狗死了,你来做我的狗。”   “操,你真是……”亏得他还很认真在思考自己有什么白嫖价值,叶阮居然给出这样一个意料不到的答案。   雁放咬肌绷紧,往前一步逼近,直迎那矜贵而又睥睨的目光。   他抬手掐住叶阮小巧的下巴迫使他仰头,顾不得指尖的泥土沾到他脸上,脑子里似有一团火球炸开,被挑衅的不满和能够站在他身边的渴望俨然势均力敌。   叶阮没有反抗,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的气力,深深望着雁放,允可地闭上了眼。   这动作给予雁放一种无声的煽动。   他低下头,噙住那张不识好歹的唇,叼吮狠咬,带着不满和示威。   站在记忆里同样的位置,十余年前隔断两人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岁月被吻所覆盖。   叶阮紊乱的呼吸将冲动唤醒,血腥味在鼻息间迅速蔓延开。雁放终于松开利齿,一改那副凶戾的模样,双唇爱怜地寻到伤口处吮开血花,两抹唇变得同样诡丽。   叶阮空着的手心一晃,被放上了略带重量的东西,但他此刻看不到,两具身体离得太近了,呼吸纠缠成一缕。雁放放过他的唇,吻擦过侧脸停留在因心率过快而一片嗡鸣的左耳处。   炙热的、裹挟着血气的气息扫在坏死的耳蜗,叶阮嘴唇发痛,心头漫上一丝失措。   耳鸣声太大了,他听不清、听不到雁放说了什么。   那似乎只是一个单音节的气声,稍纵即逝的热气从耳旁撤开,充满神秘的话被经年的创伤隔离在外,没能敲开掩得很紧的门。   ——你说了什么?雁放。   十六岁坏掉耳朵的叶阮被困在蜗牛的房间,头一次产生了试图击碎硬壳的冲动。但陪伴他的始终是如波涛般汹涌的鸣响,巨大的回音支配整个房间,将他钉死在原地。   很快,毫不知情的雁放后退一步,目光将他逡巡一圈,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反应,但很可惜,他还是猜不透叶阮的表情。   雁放兀自咧嘴一笑,仿佛这晚所有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明天见。”   他说完最后一句,慌不择路地转向连廊,逃离这里。   叶阮的迟钝维持了很久,直到风声重新灌进耳朵里,他才从那种心悸中镇静下来。   雁放已经跑得没影了,甚至中间还有几步滑稽的同手同脚。   视线收回,掌心里是一团皱巴巴的纸,随手从哪儿不规则地撕下来。叶阮打开纸团,里边包着几片干净的红绿色药丸。   雁放趁乱溜进叶阮房间的时候,叶阮还没醒。   投影幕布上放着质感古早的黑白片,电影到了尾声,男女主角在机场告别,英格丽·褒曼的眼睛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在黑白画质下亮着璀璨的涟漪。   叶阮侧卧在正对着投影的棕色皮沙发上,穿着件丝绒的长吊带睡裙,褐色、刺绣些暗绿的中式花纹。   不知道几点洗的澡,半湿的头发像水草或血管一样萦绕在冷白色的肩,受伤的手自然垂下,被家里的阿姨换上新的纱布,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折腾醒。   雁放第一次到他房间参观,跟老董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拘谨,只敢规矩地盯着沙发那一片,眼神晃晃荡荡看到圆形桌几上皱巴巴的纸团。   还算听话,起码把药吃了。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叶阮睡得很沉,老董带着阿姨离开也没能把他吵醒。   门关上,雁放笔直的肩松懈下来,靠在门框边打量这间屋子,角落里堆着匆匆收起的辛巴用品,平白让人伤感。   主宅皆是欧风的装潢,一楼常办宴会,门面是几十年前重金筑造出的,这间房也不例外,铺着华丽的地毯,天花板和墙壁雕有石膏板画,近百平的空间被艺术品填的很满,像一幅极繁主义的油画。   窗帘盖得很厚,阳光不甘心被拦在外,尝试着从缝隙里钻入,不惜变了形与色,热烈成打铁般的烧红。   倏地,叶阮在睡梦中蜷了起来,裙摆翻上去,两条冷白的腿在皮沙发上磨蹭、陷入一抹褶皱,裹得很紧的欲望呈胶质流淌。   电影播完自动跳转下一部,雁放多看了一眼目录,叶阮这晚放了四部电影,都是经典的黑白片。投影自动静默两秒,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交响乐声拉开帷幕,开始播放第五部。   雁放认得费雯·丽,想这应该是《魂断蓝桥》。   滑铁卢大桥上的初遇,大段倾心与试探的英文对白。雁放心猿意马,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放轻动作撩开叶阮遮脸的一缕黑发,薄情的嘴角结了暗红的血痂,被他咬破的位置像一颗红色的小痣。   不待他粗糙的指尖触碰到伤口,叶阮梦呓了一声,双臂环抱住雁放的胳膊,脸颊无意识蹭了蹭他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英格丽褒曼那部是《卡萨布兰卡》,小阮的爱好还蛮小众。   另外放子本来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悬崖边上也不会没有路,至少还有死路一条。   但他看小阮太严肃了,就把话咽了下去,不然今晚这坑里要埋两只狗。 第26章   这也太他妈可爱了!   雁放深吸一口气,丝毫不敢乱动。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动作缓慢地转回上半身,背靠沙发,心不在焉地盯着投影的电影。   黑白片情节简单,英文水平惨入雁放也能看懂个大概,房间内安静惬意,雁放无所事事,居然也看进去了——餐厅里依次熄灭的烛光,于黑暗中燃起最浓烈的爱意,在战争年代,爱情是如此简单,妄想两天便是厮守一生。   罗伊和玛拉在雨中拥吻,雁放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了一下,他扭过头,对上叶阮疑惑又懵懂的眼神。虽然懵懂停留的时间很短暂,他马上恢复了房间主人该有的神情。   “早上好啊。”雁放截胡坏情绪,先斩后奏:“今天想做什么?我免费作陪。”   叶阮松开他的手,颇有用完就扔的意味。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细白紧实的小腿肚垂下来,在雁放视线范围里一晃而过,随即被裙摆关了进去,独留整个泛青色血管的脚背狎昵地踩了下雁放的膝头。   雁放的目光追上去,叶阮的脚跟起着薄茧,是高跟鞋穿多磨出来的。   他离开,不留情面地拆穿道:“你是没地方可以去吧?”   雁放凌晨蹑手蹑脚溜回别院,赶在繁女士睡醒前又溜了出来。他收回发麻的手臂,被人抱得暖烘烘又香喷喷:“我这不是怕你心情不好,特意来陪你吗?”   叶阮懒得理他,光脚踩在地毯上往卫生间走。   雁放坐在原地没动,坚守阵地,生怕一动就被人驱逐:“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逛街?买包不?”   虽然叶阮是个男人,但他平时的打扮……雁放理所应当地按照繁女士和林圃那些小女朋友作参考,世界上没有买包解决不了的坏心情,如果有,那就买个包店!   话音落,叶阮总算给了点动静,他回过头,眸子冷淡地盯着雁放:“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啊……董叔让我进的。”雁放迅速甩了个锅,手撑着头以一副极其慵懒的姿态倚着沙发。电影演到罗伊带着玛拉奔赴教堂,他没话找话道:“这电影挺好看的,多么浪漫的爱情,多么幸福的婚姻。”   叶阮拉开卫生间的门,无情地剧透道:“没结成,玛拉最后死在了滑铁卢大桥上。”   玻璃门及时关上,隔不断雁放的无能狂怒。叶阮撑着洗漱池,镜面倒映出的自己疲态已消,眼底有着明晃晃得逞的笑意。   洗漱完出来,纱布不可避免地沾湿一点,水迹很浅,没有浸到伤口。   投影被雁放关了,整个人大爷似的坐在皮沙发上,见他出来眼神就像安了自动跟随功能,一瞬不瞬紧盯着他移动。   睡过那么多次了,叶阮毫不避讳他,反倒像是将雁放视为辛巴同等的存在。   他打开整齐满当的衣柜捡了几件衣服放在丝绒面的换衣凳上,背对着雁放脱掉睡裙,肩胛拱起,单薄的背收拢在细韧的腰肢,侧面两条勾人的曲线。   还没等转过身去拿衣服,后背拢上一堵热气蓬勃的墙,雁放半个胸膛出现在穿衣镜里,抖开衬衣帮他披上,下摆盖到腿根,两只手圈住叶阮,从身后横过来体贴地为他系扣子,眸光散发着热度。   “伤口沾水会感染,感染了会留疤,怪丑的。”雁放的声音擦过眉梢,有些嫌弃地说。   设计感的衬衣,第一颗扣子开到胸口位置,扣上点缀着一枚金属字母胸针,勉强遮一遮风光。雁放给他系紧了,不依不饶地合拢扯了两下。   叶阮似乎并不在意伤口或疤痕,但也没多说什么,半被伺候着穿好衣服。   棕色高腰西装裤配牛皮腰带,外搭咖棕拼接的假两件翻驳领大衣,鼻梁架一副黑超,宛如超模出街,随性休闲的中性风穿搭。   随便挑了个同色系的牛皮包,叶阮走到门口,还见雁放呆呆地站在衣柜前。他把墨镜从鼻梁架上头顶,微微歪头:“不是说陪我?”   雁放从定身的状态里如梦初醒,脑子乱糟糟的,被叶阮这打扮酷了一下,不免乱想他正经穿男人的衣服是什么样?   西装西裤、或是骚气一些的短衫,头发变短,乖顺地贴在两鬓,还是这般清冷的长相,薄唇的红痂。   菩萨低眉,菩萨本就无相。   热意从脊柱窜上来,后背如烤火般发烫,雁放嘴唇抿成一条线,控制不住亵渎的思想滑坡到低俗的画面。   完了……雁放头皮发麻,他好像是真的弯了。   “我……”雁放吞咽一下,“要不你先出去?一起走出去会被人误会吧?”   “误会什么?”叶阮追问。   雁放一时没想到这是在雁家,弟弟跟哥哥一起走出房间天经地义,他心一横吐出来,“偷.情啊。”   叶阮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难看,“雁放,我发现你脑子真的有病。”   他扔下这句话,没管杵在衣柜旁的那坨,自顾自地走出房间。雁放反应两秒,疾风般追了出去。   车库里那辆崭新的大g赫然伫立,甲醛挥发完了,老董亲自安排上了个牌,没选“NB”当然也没选“SB”,最终用的和那辆杜卡迪一样的号码——“0725F”。雁放的生日。   上了车,雁放摩拳擦掌驶出去一截,颅内高.潮写在脸上。等出了雁家的大门,经过那条充满悲伤回忆的小巷,雁放怕叶阮触景伤情,偏过头在后视镜里捉住他的视线,问:“想去哪儿?”   叶阮安静地靠在副驾驶,“去医院,挂脑科给你查查智商。”   雁放下意识想反驳,又被他堵上一句:“你的年龄,也许还有二次发育的可能性。”   “真的假的啊?”雁放一副被说动心机不可失的表情,看样子挺想去求个偏方再长点脑子的。   叶阮觉得他太傻,毫无意外被逗笑了。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车子平稳地打了个弯,驶出这条街上了大路。   临近圣诞和跨年,大g在游乐园前转了三圈,从前门绕到后门都没找到停车位,最后进了对面商场的地下车库。   停完车上楼,雁放靠在柜台边等叶阮买咖啡,获赠一根法棍面包。他扭头往玻璃门外瞅,再次惊疑道:“你想来的地方就这儿啊?”   “怎么,不可以?”叶阮瞥他一眼,正赶上雁放跟法棍死磕,咬着面包后脑勺都要掀翻了。   他开始后悔带这傻子出来。   “真不上楼买个包吗?我送你。”雁放嚼着法棍,不死心地问。   收银小姐姐闻言瞟了瞟他,看这打扮跟傍上成功女性的大学小白脸似的,连说出的话都显得相当不靠谱。小姐姐无声翻了个白眼,心想美女都让捞男拱了。   叶阮的无语总是写在脸上的,他拿了咖啡就往门外走,雁放已经相当熟练,健步如飞满脸堆笑地帮他推开了门。   收银小姐姐:呸!捞男。   天气挺好,游乐园门口热闹非凡,雁放去买了两张票回来,路过卖棉花糖和气球的摊位,大爷裹着军大衣,在凛冬里卖力地吆喝。   雁放驻足下来,实则视线被展示架上那个酷炫的七彩棉花糖给吸引了。   “大爷,来个这个。”他指了指,好奇问:“外面的世界都这样了吗,真能做出来啊?”   大爷耳顺之年,精气神儿极好,手也不抖,笑道:“这大个儿,我给你做个高个版!”   一个合格的相声演员,在遇到同行逗哏的时候也能快速转变为捧哏,雁放乐道:“嘿,不酷我不给钱啊。”   大爷丝毫不虚,“瞧好吧!”   雁放揣着手在一旁看色素一勺勺加进去,时不时勾头看看站在园门口乖乖喝咖啡的叶阮。一群结伴小学生从他身旁窜过,他往旁边让了让,目光追随了一阵。   大爷心眼儿忒活络,八卦道:“看女朋友呢小伙子?”   “啊。”雁放偷摸应了,没吃到棉花糖心头也甜得像加了糖精一样。   头顶一堆气球飘来飘去,撞到他的额角,雁放扯着细绳拉开,表现出很高的兴趣。   大爷立刻热情推销:“给女朋友买个呗,看你这年纪,大学生周末出来约会啊?”   雁放自然接道:“是啊,正有此意,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刚追上啊。”大爷替他甜蜜道:“只要你肯送,那都是心意,心意哪分贵贱呐!”   雁放这人根本经不起忽悠,快让大爷给说燃了,在一堆气球里挑了一圈,最后挑了个发大招的奥特曼,另只手举着形似鸡毛掸子的半人高七彩棉花糖美滋滋地走了。   叶阮刚把咖啡扔进垃圾桶,一转身,超大的迪迦奥特曼气球杵在他脸前,雁放欠揍的脸从气球后伸出来,“送你气球。”   此时,人群里一位妈妈领着自家小男孩擦肩,小男孩脸上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指着气球大闹:“妈妈我也要这个!”   那位妈妈瞪了这俩人一眼,提着小男孩的后领子把他掂走了,小男孩哭得涕泗横流,都排队进了园区,依旧倔强而执着地望着他俩的气球。   雁放被浓浓的自信心席卷了。   叶阮从尴尬中回神,直觉手腕有些痒,一低头,雁放把绳子往他手腕缠了两圈,退开一步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对上叶阮观赏脑残一般的目光,雁放还有样学样作了个迪迦发大招的手势,晃得棉花糖都抖三抖。   叶阮扶额,抬起手腕看到的还是死结,心也跟着死了。   “你不喜欢啊?”雁放眼见着有些沮丧,“你小时候不看动画片吗?”   叶阮还真没看过。   他小时候被要求观看的那些影片,没有一部是适龄的。福利院为了规训和教化,将破碎的、带着毒液的玫瑰洒在地面,诱导天真的小孩捡起,肮脏的虫子侵蚀神经,制作出一个个听话的洋娃娃。   “幸福的小孩才相信光。”叶阮垂下手,放弃解开绳结,但还是感到有点丢脸,于是把墨镜架好,恢复冷酷。   “不幸的小孩只相信自己。”   雁放听到他说。   【作者有话说】   放子:没人相信光吗?   小阮就是那种提前去看柯南点映,回来之后看见兴冲冲捏着票的放子,直接甩出一句“凶手是xx”的那种倒霉小孩。 第27章   “你这是悲观。”   雁放单手揽着叶阮的肩,排队检票进园区,“乐观的小孩都相信光。”   正经不过两秒,鸡毛掸子棉花糖怼到叶阮嘴边,雁放倾情推销,“吃吗?”   “不吃。”闻着就甜滋滋的腻味,叶阮侧过脸。快排到他们了,他从雁放口袋里摸出门票。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雁放没再坚持。   等通过狭窄的检票口,进到宽阔的园区里,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塞给叶阮,横跨一步热情地倚着园门口的霸王龙雕像,顺带挤走俩小孩儿。   “快帮我拍一张,这么酷,我得合影留念。”   叶阮以为他说的是那具逼真的霸王龙雕像,没成想下一秒,雁放高举七彩棉花糖,挡住了霸王龙凶狠可怖的脸,同时激动比耶。   “……”叶阮。   他的视线飘飘然转向虚空,目不斜视地按下快门,立刻把手机揣回口袋里,碎步离开这块区域。   余光里,雁放粗鲁地把棉花糖团成冰棍大小,一口咬没半个,等热腾的身躯挨到他身边时,手里只剩根棍子,曲线投入垃圾桶。   叶阮嘴角抖了抖,目光上移,雁放嘴唇上还沾着几缕糖丝,手臂黏糊地搂上来,迎着他的目光问:“看我干嘛?”   看你傻……呗,刷新人类智商底限认知。   叶阮一时找不到委婉的说辞,只好随口问:“好吃吗?”   雁放笑得蔫坏,“刚让你吃你不吃,这会儿馋了吧?哎,没了。”他手腕随意甩了一下,挥开飘来飘去的奥特曼气球,哄小孩的语气嘴贱道:“玩你的小气球吧。”   叶阮有些烦,但称不上生气,他已经习惯这傻子偶尔欠嗖嗖的表现。   霸王龙雕像的脚下摆着园区指引图,叶阮迈开的步子被会错了意,紧接着手臂一紧,靴子往后踉跄了半步,撞进熟悉蓬勃的怀里。   雁放搭在他肩头的手掌往上滑,拇指贴在脸侧将叶阮的唇扳过来。   轻触即离,很短暂的一个吻,只是离开的刹那,雁放稍作停留,又啄了下那颗红痂。   被苦咖啡连累的味蕾里闯入一丝丝甜,过于甜,以至于呈张扬的姿态在口腔里迅速蔓延。   雁放同等甜度的呼吸扫在叶阮的鼻间,带着一些难以自持地喘:“齁甜,尝到了?”   叶阮没给出什么强烈的反应,下方突然传来一声稚气的“哇——”,细听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的哭腔。   两人双双低头看去,刚才被妈妈掂着衣领提走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圆溜溜的眼睛竟还不依不饶地盯着奥特曼气球,顺带围观少儿不宜的大人行为。   “靠!吓我一跳,这小孩儿。”   雁放蹲下身,还比小孩高个半头,他作了个敬礼的手势,由衷道:“让我佩服的人很多,你算是第一百个。小弟弟你很有魄力啊!奥特曼看了感动的连夜飞下M78星云。”   雁放这人讨嫌起来,辛巴不理,小孩不甩。   小男孩根本不鸟他,费力地仰着头,脸上写满对气球的渴望。   叶阮这才很轻地叹口气,抬起手腕蛮力将绳结扯开,弯腰敲了敲雁放的肩,“给他。”   “你确定吗?这可是我送你的诶。”雁放扭身接过气球,略感不舍地递给小孩,“喏,你妈妈呢?”   接过气球的小男孩立刻喜逐颜开,小手攥紧细绳,指了指不远处排碰碰车队的妈妈。   “走吧。”   把那丢人的气球送出去,叶阮显然一身轻松,顺手在雁放头顶摸了一把,像在爱抚宠物。   雁放站起身,恢复带着压迫感的身条,“啧”了一声。头发被叶阮揉乱了,两根毛翘起来,但他没有伸手压一压,语调拖得像步子,懒懒地:“你怎么老占我便宜啊。”   搁在平时叶阮不会幼稚到与他纠结“谁占便宜”这个问题,但此刻在游乐园,欢声笑语的人群让他放松许多,便争辩道:“谁先占谁便宜的?”   巴掌后的吻、恶劣玩笑后的吻、吻后的爱抚,像某种需要付出代价才可得到奖励的许可。   此时的雁放还不知道,叶阮并没有听到他在他耳旁表明心迹的话,他只是自然地把这当作了甘之如饴的等价交换。   “行。”雁放顶了顶口腔,恢复一张随和的帅脸,竖起大拇指,“刚骗小孩呢,能让我佩服的人真不多,你排第一个。”   休息日的游乐园熙来攘往,光是排队等项目就花费了大半的时间,玩到中午俩人也只排了两个项目。   如果不提雁放在碰碰车场里把小孩撞哭,在海盗船上岿然不动挑衅一船人的话,这个上午应该算是挺圆满的。   冤家路窄,就连在餐厅吃饭时都能撞见同船的游客。   雁放咬着汉堡结账,一扭头看见晕头转向的前排脆皮体育生跟他的脆皮室友搭伴,热情地招呼道:“哟,摇滚男,海盗船都没你摇得狠。”   “摇滚男”体育生骂了一句,估计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打不过这人,便把咄咄目光转向一旁无辜的叶阮。   “美女!能不能管管你男朋友啊?!他这嘴跟你出门,你不觉得危险吗?”   然后他就看见美女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冷漠地说:“不管。”   如此具备撒娇意味的两个字,被如此冰冷的语气说出口。…………漫长的沉默。   体育生想哭了,期末体考不合格都没这么大委屈,这什么开盒概率的恶人情侣啊!   一股巨大的蒙羞感涌上心头,他抹了一把鼻头,食指怒指向雁放:“你哪个学校的?!”   雁放脸不红心不跳,回:“艾利斯顿商学院。”   原来是个学文理科的,不足为惧。   体育生简单直白的大脑在一瞬间只能想清楚这点,他勉强压下起伏不匀的胸肌,下战书道:“两点钟激流勇进,谁不来就是给母校丢脸!”   雁放帮叶阮插上吸管,气定神闲地抬手比了个“ok”,目送单纯大学生离开。   “一会儿你就别玩了,那项目有水,小心再把伤口弄湿。”雁放贴心安排道,“你离远点看我凯旋归来,他小子必输无疑。”   叶阮喝了口果汁,心想那确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雁放他根本没有母校。   两点钟,体育生跟他的小伙伴儿准时排在激流勇进入口处,远远瞧见雁放手插兜而来,立刻用力招手,以仇恨之名帮他插了个队。   “哎哎,我说比赛可以,怎么还让我败坏道德呢,你触碰到我底线了。”雁放根正苗红,连声拒绝,并高尚地拉着一行人移步队尾,“比什么?”   体育生显然是吃完饭就来调查战场了,立即说:“待会儿那显示屏上要拍三张照的,就比谁的表情不崩,敢不敢?”   “就这啊。”雁放一脸不屑地摆摆手,十分漫不经心地扭头搜寻叶阮的身影。   激流勇进设施的对面是一排休闲小游戏区域,娃娃机、投掷沙包、打气球、套圈之类的,叶阮去了那里。   体育生赌上学校名誉,势必捍卫自身尊严,生怕雁放跑了,盯贼一般拉着他进了闸机。   坐稳系上安全带,雁放最后望一眼,叶阮正在投沙包,动作很小,衣摆轻盈地掀起来,午后的阳光笼罩那片区域,将他框进光晕里,像高枝上清冷的花蓦然多了生机,配得上所有美好的臆想。   不幸吗?雁放想,起码这一刻的你应该是幸福的吧。   他心情松弛,转过头嘲讽心率飙到一百三的对手:“兄弟,长得就不好看了,待会儿也别哭的太难看。”   投掷沙包这种项目没什么技巧,老板为了赚钱一般会把商品摆斜角度,制造一点视觉偏差。   叶阮投了个三等奖,老板把一串廉价的亚克力吊坠递过来。   其实没什么可挑的,丑的千奇百态,叶阮拿了其中一只勉强看得过眼的卡通狮子。   不远处哨声紧响,激流勇进已经开始了,叶阮对小孩子的赌注并不感兴趣,他踱步到下一个摊位前,盯着一排排气球看了一圈,又把目光转向奖品里最显眼的那只足有人高的狗狗毛绒玩偶。   老板是个富态的中年男人,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好宰,立马堆着笑迎了上来。   “嗨。”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声,叶阮闻声转头,眼神疏离而充满审视,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却平白给人以压迫感。   搭讪的男大话到嘴边打了个磕,结巴地解释道:“中午在餐厅见过,我们是一起的。”他指了指远处鬼哭狼嚎的激流勇进团体。   叶阮并不记得他,只当是划过一团空气,无虞地扭过脸。   男大锲而不舍地走上前,停在离他半臂的距离,殷勤地问:“你想要哪个?我给你打。”   他还蛮青涩的,摆着两只手讲明自己没有不好的意图,“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没别的意思,如果我给你打下来咱能加个微信吗?”   叶阮这才施舍地看了他一眼,略加思索,指了指最大的那只狗狗玩偶。   候在一旁的老板利索地给枪装满弹珠,塞到男大怀里,语气惋惜又难掩喜色:“哎哟那个可不好打,那是我这儿最大的奖了,得把这一整面的气球都打掉才行。”   一整板的气球,除了弹无虚发,唯一的办法好像只能用钱堆出来。   男大第三次掏腰包的时候终于开始面露难色,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心不在焉的美女,美女一直盯着那只玩偶,看上去真的很想要,他只能咬咬牙再度举起枪。   这时,背后传来那道耳熟又欠扁的声音。   “干嘛呢?喂,国土局,光天化日有人在这儿挖墙脚。”   雁放的外套被水花溅湿了一些,正拿纸巾吸水,脸上毫不掩饰写满对菜逼的怜悯。   他边走边往后示意,阴阳道:“不去看看你朋友?他吐得找不着北了,你们不是喝了二两来的游乐园吧?”   男大回头一看,激流勇进门口的LED屏上还显示着上一轮拍下的高清展示照,笑容灿烂比心的对手与五官扭曲惨叫的兄弟。……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这时间,雁放已经自然地贴到了叶阮身边,被他嫌弃的目光自动支开一厘米,埋着头亲密无间地问:“打气球呢?看中什么了?”   叶阮没有多说一句话,矜贵地竖起食指又戳了戳那只狗狗玩偶。   雁放接收到信号,嫌弃浏览木板上剩余的气球,不多,也就比空的多了三倍。   他嗤笑一声,招手喊来老板:“叔,给我重新换一板。”   “得嘞。”老板只当又来个冤种,嘴角开到太阳穴,麻利地码好气球。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从看见这小伙子端起枪的姿势时,他就该借口说家里着了火关门的……   雁放帅气持枪,百发百中,一口气潇洒地打掉整板的气球,颠了颠枪里还有余弹,又附赠了另外半个板面。   老板的心,随着气球一起碎掉了。   雁放收回枪仍觉意犹未尽,瞅见老板铁青的脸色还好心问:“怎么了叔?是生性不爱笑吗?”   背景板男大早已呆愣在一旁。   直到手里被塞进一只最小最丑的纪念玩偶,他抬头,雁放扛着那只巨大的狗狗,手里还提着几只貌美的中小型玩偶,杀人诛心般拍拍他的肩:“你们太弱了,萍水相逢,我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们一个祝福吧。”   他低头,手里那只丑丑的玩偶头顶印着四个字——“祝你平安”。   搭讪彻底失败,男大失魂落魄地回归团体,“摇滚男”还在弯腰干呕,其余俩人正拿着手机搜索“艾利斯顿商学院”。   “没听过这学校啊,怎么这么厉害?”其中一个问。   “百度说是楚雨荨的学校,知名校友慕容云海、端木磊,听起来好玛丽苏的名字!”另一个回答。   男大喃喃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你呢,要到微信没?”   “不对。”男大重复了一遍,瞩目那双登对的背影远去,脸色变得支离破碎:“他打气球花的是我的钱啊!”   【作者有话说】   小阮回家换纱布的时候对老董说:今天我忍住了,没有在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扇雁放。 第28章   阳光黄澄澄的,为冬日体感增加了来之不易的温度。   园区的公共座椅上散落着带孩子忙里偷闲的大人,晒着薄阳昏昏欲睡。疯狂杯子排队人数很多,放眼望去只有旋转木马没什么人。   雁放肩扛巨型狗狗,怀抱数只毛绒玩偶,正低头把自己跟酷炫七彩棉花糖的合照发到工作室群里,虚荣着接受一众小弟眼盲心瞎的夸奖。   一抬头,叶阮已经走到了旋转木马围栏外。   手机揣进兜里,雁放追上去,靠着围栏好笑又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坐这个啊?”   叶阮的脸色很坦荡,反倒是对他提出这个疑问稍感困惑,点了下头,“嗯。”   好乖……雁放没留神被晃了一下。   阳光倾洒,叶阮那双总是酷似寒冷极地的眼神像是被暖化了,暖成澄澈的溪水,颤动着纯真的波纹。   雁放闷咳了一声,清清嗓,避开他明净的眼睛:“那什么,让它陪你吧,我晕马。”   他顺嘴找了个借口,委肩把狗狗玩偶递给叶阮,在它耷拉的耳朵上抓了一把,心里已然乱得像落地的算盘。   这破包袱,把叶阮也逗乐了,故意揶揄他:“有南瓜车。”   刚意识到自己弯成九曲回廊的雁放,为了保住一八六的猛男人设,不惜将尊严保卫战进行到底。   “那不正对着马屁股吗……你快点,我真看不了,我要昏古七了。”   巨型狗狗有些滑稽地交到叶阮怀里,几乎罩住他半个身躯。   旋转木马转过最后一圈停下,工作人员拉开挡板,恋恋不舍的小孩子鸟雀状散开,跑向自己的巢。   这一趟总共没几位游客,可选择性很高,叶阮认真挑选了一圈,把玩偶安置在外侧一匹红色的小马驹上,自己选了里侧那匹最拉风的独角兽,手插着兜又酷又拽站在那儿。   颇一回头,雁放弯着腰趴在一米外的栏杆上,咧着白牙冲他吹了个口哨,蔫儿坏地问:“要我抱你上去不?”   声音不大不小,零散的几位家长都听清了,投来追究的目光。   叶阮的手在口袋里攥了下,抽出握着什么东西往雁放脸上砸,砸完利索地侧身上马,专业的姿势不像在游乐园,倒像在马场。   一串没什么重量的吊坠直冲雁放面门,他“我擦”了一声,一个后仰单手接住,轻飘飘的亚克力狮子挂件,一种廉价的丑感。   雁放在掌心里抛了一下,听见叶阮说:“回礼。”   在游乐园逛到太阳将要落山,中途雁放又跟人杠上了掰头,还绕回打气球摊位找老板要了个塑料收纳背包。大叔正要锁门,瞧见他雄赳赳的步伐,卷帘门好险没夹到手。   这一天玩得相当有效率,雁放背着满满一袋漂亮玩偶,巨型狗狗夹在腰间,走一步拖出三米艳羡目光。   叶阮坐在长椅上借着蓝调的傍晚回消息,园区里的彩色灯光星星点点亮起来,灵魂也腾空。回完面前杵上一块黑影,莽撞地遮住温馨夜色。   雁放也玩累了,没什么形象地往他面前一蹲,“我看看手。”   叶阮按灭手机,反应了一秒,把左手伸出去。   纱布翘了边,雁放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掀起来看了一眼,又严丝合缝地贴了回去,骂道:“我都不敢在你身上留痕迹,让那刺客先留了。”   这句话是嘟囔出的,没有需要得到回复的意思,叶阮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这个话题不该发酵下去,他干脆地想把手抽回来,手腕却猛地被雁放反扣住。   叶阮愣了一下,周遭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突然有些没来由的不安。   谁知雁放只是没劲儿了,像只癞皮狗一样借着他的力嚷嚷:“拉我一下,我腿抽筋了,哎呦我……嘶。”   一身精瘦肌肉,叶阮费了不少力气把他拽到长椅上。   雁放凹着一个扭曲的姿势龇牙咧嘴,半晌才呼了口气,“不行,明儿一大早我得跑步去,我才刚过二十三,兴许还能长个儿呢。”   说话间还话里有话地瞅了眼叶阮,叶阮恼道;“嘴怎么没抽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雁放揉着小腿肚,欠道:“我每天早上都练贯口。”   叶阮的无语是可视化的,以免忍不住在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施暴,他起身离开了这片易燃易爆区。身后一嗓子,雁放拖着他抽筋的腿步履蹒跚地追了上来。   两人沿着园区的小径走,远处亮起霓虹logo的摩天轮愈来愈近,林道曲窄,路面亮着两条彩带般的夜灯。前方大路拐角,一位卖花的阿姨抱着满怀的玫瑰蹲守。   好谋略,故意堵从小径散步出来的小情侣们,躲在林道里说不定做了什么浓情蜜意的事,这会儿出于心虚几乎是有求必应。   阿姨眼光锐利,隔老远逮到他们,笑容和蔼可亲声如洪钟,没有退路可言:“小伙子,给女朋友买束花吧!瞧你们多幸运啊,阿姨这马上就要收摊回家了。”   雁放抽筋刚恢复,又目瞪口呆了,这怎么游乐园还搞上伏击战了?!   他刚要抖点什么发自肺腑的包袱,叶阮平静地开了口:“他不会给我买的。”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神落在娇艳欲滴的花上,转而道:“给我挑一束吧。”   不止阿姨,连雁放也哽住了,尤其阿姨回过神来还不停地偷看他俩。   瞧着怪和气的,不会是领了离婚证来的游乐园吧?!   在她八卦的目光里,雁放似乎可以预见他俩将会成为一条街区近一周茶余饭后的话茬。   “等等!”雁放携带着数只玩偶从叶阮身后挤上前,气势地伸手一拦:“我怎么可能不给你买呢?买,都买,把剩下的都给我包了!”   叶阮蹙眉:“又发哪门子神经?”   阿姨这回反应倒是挺快,连声应着好往旁边退了一步,生怕他反悔似的。   雁放推推叶阮的腰,以一副“看我发挥”的全局在握表情揽着他走出林道,正赶上阿姨把一整个花筒里的玫瑰拔出来。   雁放一个趔趄:?我敲?诚信呢?不是马上收摊了吗?   他一扭头,叶阮又把墨镜滑了下来,抱臂事不关己地当好他的高岭之花。   “你这……阿姨,咱不是刚摆上摊吧?”雁放尴尬讪笑两声。   阿姨显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沉浸在点钱的快乐里,指尖敲着计算器噼啪冒火:“有几束品相不太好了,还有这些满天星,阿姨就当送你了噢。哎呀看你们小情侣这么恩爱,阿姨是真开心,再给你抹个零?小伙子,就这个数吧!”   她把计算器怼到雁放脸前,不多不少整三千,“扫码还是付现?”   “……扫码吧。”雁放骑虎难下。   今日已是豪门身,难改当年贫民心。   最重要的是……他钱好像不够了,打肿脸要给叶阮买包的时候看了一眼,小金库让炭头买装备刷完了,繁女士以为他还关在那训练营里,更不可能给他打钱。   他点开绿色软件,换了三张银行卡,余额显示不足。   叶阮在他身后幽幽提醒:“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工资是我发的,而你这个月都缺勤。”   阿姨果然是懂谋略的,眼疾手快地把玫瑰花筒一扎,推到叶阮腿边,吸饱水的花儿苏醒过来,一股浓郁扑鼻的芬芳颇具冲击力的发散开。区区三千块!   雁放心一横,二话没说点开了蓝色软件某呗,他第一次用这个,崭新的额度瞬间刷空。   阿姨开心了,叶阮恶心了,雁放痛心了。   阿姨连花筒都不要了,挎着腰包自个儿回家追剧了。叶阮嘲笑一声,挖苦他:“破费了。”   近三百朵五颜六色的玫瑰绽放在脚边,红色浪漫、香槟优雅、粉色温柔,浓郁的花香填满这方空间,熏得人脑仁昏。   雁放边掏手机边对他说:“你挑一束喜欢的,剩下的放这儿让人自取吧。”   叶阮没再说什么,幸灾乐祸不是他的风格,架起墨镜俯身讲究地挑起来。   遭遇了经济重创的雁放在通讯录里划到末尾,盯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联系人沉默两秒,又把目光移到最下边的“周圃”,最末位的那朵“栀子花”此刻正专心致志地挑着玫瑰。   犹豫片刻,雁放还是把电话拨给了林圃,没考虑时差,对面接的倒是挺快。   广播通报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杂乱的环境音,林圃吊儿郎当的声调里掺了点急躁:“嘛呢?想我了?有话快说,哥们儿马上登机了。”   “靠。”雁放会错意了,“你把巴厘岛买下来称王了啊?”   “我闲的蛋疼啊。”林圃装逼说:“哥们儿实力远不止于此。”   雁放就等他这句话,顺坡接道:“v我三千看看实力。”   “你要是打电话跟我臭贫先等等好吧,我这真急着呢,先不跟你说了。”   “别,我真借钱。”雁放瞟了一眼叶阮的背影,装模作样背过身,压低了声音,有些为难道:“你手头还宽裕吗?借我三千,明儿就还你。”   林圃开着外放,抽空看了眼时间,被地勤催着过安检,少爷脾气又上来了,“多少?三千万啊,我现在手头没这么多,你急着要的话我打电话让人划张卡。”   雁放纠正说:“不是,就三千,三千块,借我还个花呗。”   “嘟……”   电话一阵忙线,林圃给挂了。   三秒后,lion接单那张卡里到账备注“封口费”的三万元,顺便附赠来自“周圃”的一条短信。   ——拿走别还,离我远点,你的穷酸气吵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   放子:喂12315吗?举报xx游乐园里一个搞伏击卖花的…… 第29章   约莫过了三十秒,“周圃”又发来两条短信,是航班信息和一则通宵派对的地址,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标建筑顶层,道德绑架雁放去接机并陪他一醉方休。   叶阮挑完了花,悄无声息出现在雁放身旁,无意中瞥见他通讯录里改的乱七八糟的备注。   “你分得清人吗?”   “那必须啊。”雁放退出短信界面,“你不觉得我很有反侦察意识吗?你猜哪个是我妈?”   他滑动着屏幕杵到叶阮面前,美人根本不带看,雁放自己续道:“猜不到吧,要的就是这效果,改明儿我被绑架了绑匪都不知道哪个是我妈,万一点错打给警察了,直接省下99.9%的麻烦,一劳永逸啊。”   “那你也能一步登天了。”叶阮淡淡道。   “敲。”雁放瞠目,“做你们豪门的人质危险系数这么高吗?”   叶阮怀里两束花,包得挺讲究,他拿其中一束砸了一下雁放的胸膛,甩出一滩新鲜的水珠:“走了。”   雁放没脾气,抹了把脸,傻乐着紧随其后,“就挑这么点啊?”   “没你那么奢侈。”   叶阮这句话很轻,尾音带着点笑,没了平时那种嘲讽的意味,听上去反倒像是某种亲密的调侃。闹得雁放心鼓一重,迈步上前,想一睹他表情的和缓。   “托你的福,今晚游乐园所有情侣都该谢谢我的慷慨。”   叶阮抿起了唇。   他靠上去,胸膛衣料上沾染的水迹洇在叶阮外衣,拓出一块深色的痕迹。玫瑰花香浓郁,不似栀子花那般清新,雁放心思含糊,突然问:“你更喜欢玫瑰还是栀子?”   闻言,叶阮抿起的唇松开了。   雁放搭着他的肩,迈出一半的步子跟着停下,收了回来,刹那之间,那张脸似乎又到了冰冻期,迅速冷下来。   “喜欢栀子的不是我。”   叶阮抛下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挣开雁放的怀抱往前走去。   不是“我更喜欢玫瑰”,也不是“我不喜欢栀子花”,而是“喜欢栀子的不是我”。   庭院里的释迦栀子撞进雁放的脑海里,花香犹如昨日,穿着白裙从树梢间跑过的身影转过头,无数个美梦里,雁放看到莞尔而笑的叶阮,他信以为真。   而现在他第一次看清了那张脸,寒若冰霜,带着凝重而深沉的怨念。昨日濒死。   惹到叶阮纯属意料之外,也纯属基本操作。   绕过园区的大花坛,下一个路口就是摩天轮,远远能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站在通道口。   雁放把嘴缝了起来,包袱也不敢乱甩了,但他实在憋得难受。两人趋近,摩天轮门口那个矮一点的身影突然高挥起手,连蹦带跳地冲着他们打招呼。   雁放没多想,心里存着小九九,压低了声音讨好叶阮:“你想坐摩天轮啊?我陪你坐!我虽然晕马但不恐高!”没有反应。   雁放蹬着小碎步追人,急道:“你笑一个啊,一百分的脸怎么做出来零下二十度的表情?快给我看感冒了。”   他这边正卑躬屈膝,近处一声清脆但顽皮的“姐姐!”喊过来,叶阮那张零下二十度的脸一秒回春了。   雁放惊讶抬头,那声音的来源猛地出现在他面前。   视线里窜入一张又乖又稚嫩的脸,洋溢着笑容,像个阳光中学生,但衣着打扮是体面上等的,雁放猜测这应该是哪家豪门小少爷。   只是……这小少爷挺人来熟。   小书指着雁放又惊又喜道:“诶?你是……你是激流勇进那个比心的帅哥!”他说完又扭头摇淮青的胳膊,兴奋地求证:“是吧是吧?”   淮青一张冰山脸,在与小书对视时眸子里才有些热度,高冷地点了点头。   除了宁远,小书从来没见叶阮身边跟过其他人,何况是个帅哥!他对雁放的兴趣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贴在叶阮身边眼睛弯弯地打量雁放,以及他背着的数十只玩偶。   叶阮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待会儿背包里的都归你。”   雁放从没在叶阮的眼神里看到过他对小书那样的温柔,不由陌生,并且吃味。   小书又心知肚明地问:“那这只狗呢?是给这位帅哥的吗?”   “想得美。”叶阮睨了雁放一眼,高傲地说:“那是我的。”   他说着把小书90度旋转写满好奇的脸扭了回来,架着人往前走。   空地前只剩俩大个儿,淮青瞥了雁放一眼,抬腿跟上去,莫名其妙但是具有较强组织管理性的雁放自然不能落单。   摩天轮是不会停止转动的,雁放从淮青屁股后绕出来时,叶阮已经跟小书进了同一座舱,正赶上座舱门缓缓关闭。   “哎——?!”   雁放满头问号,跟淮青面面相觑,也许当时两人内心都不约而同爆了句粗,但文明社会,并没有人表现出来。   工作人员也是怪没眼色的,已经预备拉开下一座舱的门。雁放正想说就剩咱俩要不别坐了吧,挺奇怪的。   说时迟那时快,淮青已经弯腰钻了进去,单眼皮看向人时挺凶的,犹如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进去。   雁放觑了一眼他匀称的肌肉:……你猜怎么着,惹到我你算是惹到棉花了。   他拖着后背数十只玩偶钻入座舱,门缓缓关上,摩天轮升起一些高度,之后是良久的迷之沉默。   雁放尴尬道:“兄弟,我感觉咱俩撞号了。”   淮青并不理他,坐在靠近窗的一侧,目光虚虚盯着地面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雁放待不了冷场子,兀自聊天,聊得也挺欢:“看你也像使劲儿的那个,你们gay是怎么论的啊?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刚弯,对这行还不太了解,你什么时候弯的啊?应该比我早吧。相见即是有缘,这声前辈我先叫了!”   边说边打量,雁放不太能从gay的视角来欣赏淮青的外型,他只能站在普通男性的角度夸一句“嚯,这哥们儿够有型的”。   他想,自己果然弯的不是很彻底。   淮青的视线又往上移去,雁放紧跟着瞟,瞟到叶阮那辆座舱已经升到最高处。凭借良好视力,他清晰地围观叶阮把花递到小书脸边的全过程。   “我靠!他俩干嘛呢?”雁放危机意识警醒,扒着窗户扭回身,“你们……咱们gay圈两个这样的也能成吗?”   他自认为这个话题抛的十分优秀,同时具备爆点和槽点,这世界上但凡是个男人应该都害怕头顶带点绿的,但淮青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   雁放懂了,雁放彻底懂了。   “啊……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他又加了点比划,由衷抱歉道:“不好意思,无意冒犯,送你个玩偶赔礼吧,前辈!”   朝远破产的内情寥寥几人知晓,雁商吩咐叶阮费心思做的戏足足半月,在明面上看,是高丰达自己贪心,识人不清才成为压死朝远的那根稻草。   集团唯雁商马首是瞻,万事不会摆在明面上,暗地里有二心的除了叶阮自己,倒还有一个人选。   那么告密者是谁,也几乎不言而喻。   小书接过花束,在缤纷花朵的遮掩下,微不可察地冲叶阮点了下头。   “你的伤还好吗?我担心了好久。”   叶阮蜷了蜷指尖,翻出掌心,时间宝贵,来不及彼此慰藉,“我没事。”   小书垂下眼睫,窗外一束远塔灯光照亮半张剔透侧脸,借以嗅花香的姿势,艳红花瓣挡住了软唇。   “赌场的事,他很生气,拿到证据了吗?”   “u盘在花里,你不要沾手,交给淮青。”   小书把花抱在怀里,冲叶阮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摩天轮缓缓下降,掠过重重树影遮挡,他才说:“章世秋昨晚回来,脱下的手套上有血,听说是死了一个跑腿的,我怀疑是他安排去给高丰达告密的人。”   “你今天不该出来见我。”叶阮拧起眉头,不无担忧,“他有没有迁怒于你?”   小书摇了摇头,“放心啦,我有办法应对的,他现在没空管我,他应该更急着赶在你之前去找雁商赔罪。”   说罢,他眼睛狡黠地弯起来,食指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开心一点,帅哥不是让你笑一笑嘛~”   叶阮拿他无法,只得像个长辈那样再次叮嘱他:“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   离开摩天轮,四个人短暂的交点便要散开,不知何时才会迎来毫无负担、不必躲藏的那一天。再悲观一些,前路虚渺,到底不知会不会迎来黎明。   叶阮稍落后半步,假装取雁放背上的收纳包,对淮青说:“辛巴的事是我的责任。”   雁放听到了,脚步顿了下。   淮青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必内疚,辛巴也算死得其所。   继承了数十只漂亮玩偶的小书热情挥手,一旁的淮青脖子上还缠着条雁放倾情赠送的蛇形玩偶,高挺的身形宛如木桩一样钉在那儿。   临别,小书好奇问:“还不知道帅哥是谁呢?”   雁放正欲自我介绍,淮青冷不丁开口,对他说:“雁家大少爷,新的。”   小书的嘴圆成了“O”型,机灵的目光转向叶阮。   雁放:“我去!你不是哑巴啊?”他震惊完,嘟囔着:“欺骗我感情了,怎么忍得住不回我话的。”   淮青人狠话不多,当即捏着玩偶蛇尾,要把这玩意扯下来还给他,两不相欠。   “不用、不用。”雁放眼疾手快又给他缠了回去,拍拍肩膀,偷摸挤眼,“那什么你懂的,瞧这弯曲的形状,就当纪念了。”   回到对面商场地下车库,上了车,叶阮抱着巨型狗狗坐在副驾,雁放把偷藏的那只玩偶猴扔到后座,打算见面了给林圃。   “你这交警拍到了要扣分的吧?”雁放从兜里摸出车钥匙,环扣上挂着廉价的小狮子吊坠:“先放后座。”   叶阮看上去有些累,迟钝地侧目看向他。   雁放想起方才落在后背那句惆怅的话,心头泛酸,想哄一哄他,手抬了一半还是不敢落在人头顶,转了个弯放在了玩偶头上。   “先委屈辛巴坐后座了,不过有个猴子兄弟陪它。”他故作轻松地说,双手将玩偶送至后座,又倾身替叶阮系好了安全带。   “睡一会儿吧,我先把你送回家。”   拉开一些距离,他游移地对上叶阮那双眼,柳叶瞪成新月,辗转一天的幼稚想法,雁放替他说了出来。   道不明的情绪在密闭空间内升温,车库里静的只能听到两颗心跳动,离得很近、却隔着皮囊。   “你还要出去?”叶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问出这句话也令他感到别扭。   雁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脑子热腾腾的,便实话实说:“晚上要接个朋友,他喊我陪他喝酒。”   他答完,往前凑了一点,含着期望反口道:“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淮青:感觉耳朵被qj。 第30章   雁放拍灭车灯,减速找了个车位,停在航站楼外。   小狮子在余光里晃荡,他抬手稳住,有几分懊恼。   在叶阮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没身份、不恰当,步子跨得太大适得其反,一句话把两人脑子里的迷糊劲都给冲散了。   寒冬里捅破的窗户纸,容易造成人去楼空的后果。   叶阮自然是没接他的话,一路沉默,到家时他对雁放说:“训练营快要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住。”   听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话,不咸不淡,却夹杂了点生分的意味,是一种要刻意拉开距离的委婉。   雁放摸出手机,工作室群里的小孩还在就他跟“嫂子”约会的话题瞎起哄。他从繁女士发来的微信推文里找了一条“熬夜的危害”转到群里,这群小孩平时跟他嘻嘻哈哈,本质上还是怕他的,群里霎时安静了。   树立了威信,想起老妈,雁放翻出备注“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联系人,装模作样发了一条训练营结课的短信,告诉繁女士明天就会回家。   退出短信,“栀子花”三个字在最底部格外刺眼。   叶阮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喜欢释迦栀子的不是他又是谁?老董说那是不常见的品种,难道是雁商或者雁玺的喜好?   雁放指尖一顿,悬在屏幕上空三秒,点进去修改备注。   打了个“哥”,心里觉得别扭,复又删掉,对着空白处沉思半晌,最终郁闷地输入了“叶阮”的名字。   通讯录里进行了崭新的小型排序,“叶阮”的名字跟在繁莹下边,成为他一百余号联系人里唯一没昵称的存在。   先这么着吧,雁放想。   抬起头,三点钟方向贼头贼脑走来一个人影,时髦的忒超前,大冬天里穿个花衬衫,被首都的寒风毫不留情刮削成一张薄片,墨镜顶上是那颗昭示着家族秘辛的头。   雁放正烦着,浑身蛮力没处撒,新车内饰华贵,拍出褶子他都肉疼,何况这车还是叶阮送的。他“哐哐”按了两下喇叭,把林圃吓得差点蹦起来。   “冻死我了,首都不欢迎我啊。这什么恶寒天气,出走一周,馈赠感冒一场?”   林圃絮絮叨叨拉开副驾门,又被雁放冷酷无情地关上了。   “你坐后边去。”雁放脸上有一种单纯的倔强,“副驾得留给我未来老婆坐。”   “傻逼吧你。”林圃翻了个白眼,火速挪到后座,关车门时够用力的,有种以牙还牙的泄愤,“你就这么感谢你的金主爸爸?”   他取下墨镜,狐狸眼一挑,趴在车座中间的空隙里往前凑,“新车啊?出来我都没好意思认,开着一千万的车,问我借三千块钱?你爸破产了?”   “你爸才破产了!”雁放小学生骂道,“工作室前段时间让人砸了,设备全换了新,这不手头紧吗。”   “哎哟那是挺严重的。”林圃摸出黑屏的手机,“来给充个电,爸爸再友情赞助你点儿。”   雁放嗤笑一声,惯会戳人痛楚:“你爸准你回来了啊?还是那小秘想你了?”   林圃脸立马黑了,车里施展不开,好险没动手。他眯起那双狐狸眼打量雁放,没过两秒便明白了,伸手推了一把,“哥们儿都快烦死了,你又哪里不痛快。”   雁放说:“浑身不痛快。”   林圃气笑了,“得,那走吧,咱俩去痛快痛快,憋着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呢!”   他随手往旁边一摸,黑咕隆咚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只玩偶猴子。   雁放打着火,从后视镜里觑了一眼,“送你的,猴子兄弟。”   林圃挺稀奇,挥金如土的豪门少爷,从来没人送过他这种礼物,“你这段时间躲峨眉山去了吗?这是旅游纪念品?”   “昂。”雁放打转方向盘,往市中心驶去,“忘了跟你说,我在峨眉山也有套房子,在景区里,跟猴子同吃同住扯头花。”   林圃信了,“没听说你家还有文旅的业务。四川美女多啊,我还认识几个呢,改天我凑个局,跟你去亲近一下大自然。”   “不行。”雁放惋惜摇头。   林圃狐疑,“为什么?”   “我们水帘洞不欢迎二师兄。”   一路唇枪舌战到目的地,许久没人能跟雁放掰扯这么个来回了,可谓是酣畅淋漓。   两人哥俩好的搭着肩进入辉煌大厅,电梯徐徐上升,拉开是与浓郁夜色截然相反的火热氛围。   富家子弟的生活永远亮着一盏不知疲倦的长明灯,金钱和名声是24小时的通行证。   场子不知是谁撺掇的,大约每位组局者的名单上都写着那么几个必叫的名字,来了是蓬荜生辉,不来也不丢面儿。整个圈子都知道林圃爱玩,因此他属于焊在名单上的人物。   红男绿女、觥筹交错,舞池里摇摆的人群在霓虹灯球的照耀下晃成虚影。   林圃架着雁放沿边儿走,说是朋友留好了卡座,路过的每个人看见他都得停下原先的动作问候一声“林哥”。   到了卡座,来了一对端着酒杯的,男人看气场应该是攒局的,年龄较他们大些,背头、端一双桃花眼,稍显稳重。身旁跟着那位女士骨架小巧玲珑,穿着娇俏的黑丝绒短礼裙,盘着高髻,偏一双媚眼如丝,格外夺目。   细看两人长得有些相像。   跟林圃打完招呼,两双眼睛移到雁放脸上,韩小姐笑着问:“生面孔啊,娱乐圈新来的小明星?”   尾音挠人,摆明了是有兴趣。   雁放在商学院四年,学会的最有用的技能就是别跟这些酒肉之徒认真,于是接腔道:“区区一百八十线,不足挂齿。”   林圃笑得后仰过去,锤他一拳,虚张声势道:“韩大美女,你知道他爸是谁啊?”   韩家大小姐刁蛮惯了,没什么分寸,那张姣好的脸往前倾将雁放彻彻底底地看了一遍,瞧不出什么厉害人物的影子,追问道:“谁啊?”   林圃转头对攒局那人调侃:“韩哥,你这妹妹求知欲挺强啊。”   被称作韩哥的那位嘴角溢出一点淡笑,冲自家妹妹轻摇了摇头,眼神不乏纵容和无奈。   “你玩着,缺什么就自己要。”韩晟睿对林圃说,又冲雁放点了下头,“雅睿出来的少,替她赔个不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们这儿上几盘好菜。”   他说完握着妹妹手腕走了,韩雅睿扭了两次头,俨然不太满意,走到落地窗边,离远了才敢吱声,“哥那人谁啊?咱们凭什么要低声下气的?”   韩家在首都也算酒楼世家,见过的人不说形形色色也算包罗万象。韩雅睿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识人颇有一套,但她实在看不出雁放身上一丁点有钱人的气场。   那张脸上除了帅气,窥不见任何属于纨绔的不良气息,总结来说就是长得挺帅的,看着挺穷的。   韩晟睿望着窗外夜色,一言不发。   韩雅睿明显从他脸上看出不想把话挑明了说,更觉不爽,家里人一向对她百依百顺,尤其哥哥,这使她更加好奇了,“到底谁啊?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问!”   韩晟睿拿她没办法,手掌按着她肩膀把人转了个方向,抬手一指窗外车水马龙,眉心深深蹙起来:“他家的集团总部。”   韩雅睿的视线在灯火里飘忽乱窜,最终难以置信地定在约两公里外那栋显眼的双子塔型摩天大楼上,当即扼在原地,精致的妆容像凝结在脸上。   韩晟睿似乎叹了一口气,带着热度的风从她发顶擦过,她听到哥哥略冷的话。   “他是雁玺的弟弟,雁家新的继承人。小雅,就当今晚的事没有发生,别做任何不该做的,人死不会复生。”   林圃一落座便开了一提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玻璃壁浇下来,沫子消磨成浅浅一层,推给雁放:“喝。”   “刚才那韩哥就是邀请你的人吗?”雁放抿了一口,口渴,干脆喝掉大半杯。   “不是啊。”林圃想了想,“忘了谁给我发的地址了,这整层楼都是人韩哥的。”   “我这就是个尊称,韩晟睿在首都十几家酒吧,大家见了面都客气着点。其实韩家就一开饭店的,比不上咱们,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今晚的事也别往心里去。他这妹妹从小骄纵惯了,家里宠着呢。”   林圃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倒进软包沙发里,有些奇怪地嘟囔一声,“好几年没见着韩雅睿了,难不成出国了?”   雁放对陌生人不感兴趣,也从不跟着林圃结识什么有权势的朋友,他无意当个“福斯塔夫”,三教九流都要认识个遍。   “喝这么猛?你不等上菜啊,他这酒吧还挺前卫,跟饭店是合营的吗?”   林圃还想顺着说些什么,被他一打岔忘了,投来十分难言的目光,“我是醉了吗?还是你装傻逼呢?有时候我真不想承认你是我兄弟。”   他话还没说完,一水儿的俊男靓女排着队站在了他们卡座台阶下。约莫七八个人,各种类型一应俱全,有纪律有组织,整个儿扫黄打非清算现场,只是看打扮属于情趣那挂的,没那么低俗。   萝莉、御姐、正太……肌肉男?   雁放定睛一看,没等他确认呢,队尾那个体育生投来惊恐万分的表情。   林圃在一旁拱火;“你等的菜来了。”   “操!”雁放举起酒杯往脸前一盖,把头往林圃那边埋,“我他妈有时候也不想承认你是我兄弟,你们玩儿的是真脏,你快让他们走!快点!”   林圃幸灾乐祸地笑,“你看看,别害羞,哎!正对面那美女正冲你抛媚眼呢,你忍心让人家走啊。韩晟睿这么诚心实意的跟你道歉,你不领情可不好,这么着,你留一个,剩下的我帮你打发了。”   雁放眼都不敢多睁一下,怕玷污这颗纯洁心灵,随手往队尾一指,“就你,摇滚男留下。”   林圃晃着酒杯,瞧见其他人扫兴的表情,他今晚也没心情,便挥了挥手:“听见没,都散了吧。”   雁放可算松了口气,看表情快碎了,内心一朵小白花险些凋零。林圃还在旁边偷乐,被他锤了一拳,锤完想起来卡座外还站着个同样快碎了的人。   现在年轻人挺忙啊,白天在游乐园吐得找不到北,晚上还得来陪着少爷小姐们喝得找不着家。   雁放眯了眯眼,透过他四分五裂的脸色仿佛看到好赌的爸,生病的妈,上学的妹和破碎的他。   林圃惯会拿腔调,“啧”了一声,“过来倒酒啊,没看到雁少点了你吗?”   这也太拿乔了。   雁放还没出声,体育生的脸涨成猪肝色,食指充满道德谴责地戳向他:“你你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还来夜店玩,你女朋友知道吗?!”   想堵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林圃显然是听得字字真切,脸挪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问:“女朋友?”   雁放尬笑道:“呵呵,尸体怎么会说话了。”他瞪了体育生一眼,“你先别吭声,过来。”   体育生神色慌乱,左顾右盼,看上去像马上拔腿要走。   雁放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当三陪这事告诉你学校?”失策了。   体育生偃旗息鼓,束手就擒了,进了卡座边走边狡辩:“不是三陪,只是陪人喝酒,我也第一次来!”   雁放不理解:“他这样儿有什么好陪的?”   林圃说:“这种谁看脸啊,黑灯瞎火的把衣服扒了,摸.胸肌啊,现在时兴这个。估计是韩晟睿给他妹妹叫来的,怎么送来咱们这儿了。”   这番话显然也跟介绍体育生来的人说的有出入,他的神情更严峻了,低音炮也有些抖:“真……真的吗?你把我留下也是要摸……”   “操!绝不!”雁放表情活像吃了苍蝇,“我今晚就应该美美回家睡觉,跟你出来可把我恶心坏了,你那钱我不打算还你了,算我精神损失费。”   林圃不屑:“嘁,那么点钱谁要你还了。”   雁放说完,又转向紧紧捏着自己衣领子守身如玉的体育生,“还有你,守好你的衣服下去当尸体,不叫你千万别活过来。” 第31章   “所以女朋友是?”   氛围灯骤然调暗了,舞池里爆发出一阵哄闹声,原本分散的人群两两贴得更近,缠索成一道身影,被下一曲加重的鼓点掩埋。离得远了灌进耳膜里犹如一场轻微的溺水,连近处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林圃还记着这一遭,八卦极了。   雁放鼻息像灌了火,随这氛围呼出一口热气:“哪来的女朋友,本来气氛挺好的,我就多说了一句话!说错了,前功全他妈尽弃了。”   敢情是把人惹着了,这就没意思了。   林圃不靠谱地建议道:“你给买个包哄哄啊,你那新车,带着人出去兜个风,往山上一开,看着星星干一场,什么都给哄好了。”   雁放噙着杯沿,牙齿咬住玻璃思衬半天,“不行,你这些招都不适合我。”   “没钱是吧!还得看兄弟的。”林圃又往兜里摸手机,摸着了却不敢开机,踌躇着凑近了。   “那什么,你这事小先放放,我也有事问你,你能不能……把人的记忆也给删除了啊?别这么快反驳我!”   雁放眉毛挑得一高一低,颇为生动,“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黑客,你这活儿应该去找催眠师。”   林圃臊眉耷眼地,看上去实在为难。   雁放好心问:“到底怎么了?说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把小秘还给你爸了吗?”   “先别提那茬了。”林圃原本靠进沙发深处,双脚踩着桌沿,此时小腿一蹬,从沙发深处滑了出来,探直上半身,“那胸肌,叫什么来着?”   体育生等得百无聊赖,又不敢擅自离开,站得累了只好抱着膝盖坐在卡座台阶上,瞅着怪可怜的。听见有人叫他吓了一激灵,从漆黑的桌面后伸出头来,吞咽半天:“……叫我林子就行。”   “随便!你去吧台给我开两瓶路易十三,就说林少爷要。”林圃把手里玻璃杯扔一边去,顺带夺了雁放的,“老喝啤的多没劲,整点洋的。”   林子唯唯诺诺地去了,雁放高喊一嗓子,“一瓶!就要一瓶!”   瓜子果盘摆上桌,雁放抓了一把,边磕边盯着他,以为会放出个无敌霹雳炮。林圃一杯接着一杯灌酒,炮仗也给灌哑火了,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并试图转移话题。   “对了,刚你一打岔我给忘了,我叫哥是尊称,但你得管韩晟睿叫哥。”   雁放吐掉瓜子皮,“为啥?”   “你亲哥生前跟他关系挺好的,基本上韩晟睿组的局都能见着他,是不是酒肉朋友就不知道了。而且……”   他故意停顿,朝雁放勾了勾手,待人凑过去,荤笑着说:“有人传他为了攀上你家,把自己亲妹妹送到你哥床上了。”   雁放心里倏然一紧,想到刚才韩晟睿对他那种冷淡又客气的态度,更像是一种刻意回避。   “也许韩雅睿当过你嫂子也说不准呢。”林圃轻声调侃。   雁放把掌心的瓜子皮拍干净,口腔里略涩,话也干巴巴的,“我其实没见过他几次,也一点都不了解……”他们。   不止是雁玺、叶阮,他那便宜爹,属于雁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如同天降魔盒,尚且不知是福是祸。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繁莹的担忧,一点探究欲的苗头发芽的同时,那种对待前尘往事的沉重心理如灰扑了满身。   林圃估计也没少听林太太絮叨他家的事,倒了两杯酒,兀自碰了碰,安慰的话都藏在酒里。   雁放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头回喝这么贵的酒,搁平时他少说得发表两句感想,现下却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怪苦的。   喝完抓起车钥匙,“你还有事没?没事我先回了。”   林圃把酒杯放下,没有阻拦之意,平静如水地说:“我把康小宇给睡了。”   “睡就睡了呗。”雁放心说你睡的女人还少啊,百家姓都快凑齐了吧,他起身一边琢磨姓“康”的排在第几位,迟疑两秒,“哐当”一声又坐下了。   “谁?!康什么?什么小宇?!”   林圃长叹一口气,子弹杯砸在地面上,咕噜滚了几圈。他的手在长出青茬的头顶摸了一把,挪下来悔恨地遮住双眼。   “我真是不小心……”   林圃的语气挺像贪官下马,不小心收的礼,不小心渎的职,但谁会信啊?!   雁放信了,只因林圃在他心里一直是个铁骨铮铮的、直男。   “我前脚到巴厘岛,后脚他就跟来了,跟来也不说做什么,就每天屁股后边跟着我,我去哪他去哪,我搂着美女回家他还给我开车。”   边开车边默默流泪,当时美女怎么说来着,林圃回忆了一下,美女被他亲的气喘吁吁,娇笑着说:“林少,您这司机小孩挺嫩的,怎么还哭了哟,眼睛都红了,小可怜儿。”   “也不知道装可怜给谁看的!”林圃恨道:“我那会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回家也没想干事儿,就给钱把那女孩打发走了。开车到了家,他不进门,专蹲门外边哭,话说得乱七八糟,听得人烦死。”   林圃再三强调,“我是怕传出去毁了我在圈里温柔体贴的形象!”   于是他的善心二次发酵,上次是怕马把康小宇踢死,这次是怕巴厘岛30度的热风把康小宇吹死。   “那之后呢?”雁放连磕瓜子。   “之后我记不清了,我好像吓唬了他两句吧。”林圃搓了搓眼睛,他平时调戏人嘴上就不太有把门,喝多了可想而知有多恶劣。   但在记忆里,康小宇那张脸哭得能掐出水来,嘴倒是挺硬,说自己不怕,眼睛明晃晃地看着他,被泪润过。   林圃没见过这么纯洁的东西,真让人邪火四起,他硬揪着康小宇略长的发强迫他仰起头,在他不知好歹的纯洁里咬了上去。   第二天酒醒了知道自己闯了祸,立马收拾东西赶最近一班飞机逃回国。   “你他妈……”雁放哑口无言,“康小宇呢?”   “我弄得挺狠的……怕是还没醒吧,反正我走的时候睡得挺死的,还有气儿。”林圃对上雁放正义的眼神,忏悔道:“我真的喝多了……他一直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想收拾他。”   雁放:“你真是饿了。”   林圃喃喃:“但也不能全怪我吧?我他妈也没想到男的滋味这么好,赶上初夜了。”   “你初夜啥时候啊?”出于一些奇异的比较欲,雁放岔了个题。   “刚上高中吧,跟一个姐姐,胸.大腰细的。”   “我靠,未成年啊!”   林圃说:“你是什么上世纪余孽?”   雁放问:“那你这算也弯了吗?”   “也?”林圃直抓重点:“还有谁?”   “没谁,哈哈。”   “我觉得不算,我还是喜欢女人啊!”   酒瓶见了底,这事儿也没什么可探讨的,林圃不死心:“这算不算他趁虚而入?”   “别挣扎了,这事儿不管横竖七八,都是你对不起人家。”雁放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散场了,你先睡一觉,睡醒好好想想怎么负责。”   “他一个男的还要我负责?!”林圃拍桌而起,架不住头晕,踉跄搭住雁放的肩,“你不用管我,我在楼下酒店开间房完了。”   “你还搞性别歧视呢?男的怎么了,你对不起人家就要负责。站好,用不用给你叫个陪的?”雁放打趣道。   颇记仇,要不是这孙子自己也不可能搭上叶阮这笔桃花债。   “行啊,给我叫个漂亮的,胸.大腰细……”   “我给你叫个男的。”雁放瞥了一眼站在台阶下畏畏缩缩不敢伸手的林子,“他这样的。”   “呕,我要吐了……”   “我操!你别吐我身上!摇滚男快来搭把手……”   一阵折腾,好不容易把林圃丢进楼下总统套里,外加搭进去一件棉服,电梯里剩下林子和雁放面面相觑。   雁放折腾一身汗,脚步也有些虚浮,扭头问林子:“会开车吗?”   林子挺尴尬的,犹豫还要不要回夜店,突然听他开口,噎了一下说:“会。”   雁放把钥匙抛给他,“那你送我回家吧,省得我找代驾了。”   钱包不富裕,就林圃给的那点钱全给他开总统套用了,雁放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叫代驾回去估计又要用上某呗。   林子这一晚上跟做梦似的,直到看到那辆大g才落到实处,彻底信了自己一时冲动,惹到了万不该惹的人物,今晚见到的这些人,随便一个碾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车开得很稳,在酣睡的高架上游行。林子祈祷这少爷千万不要找自己说话,最好明天一觉睡醒把今天的事全部忘掉。   但他显然不知,雁放是最闲不住嘴的,尤其在微醺的状态下。   近一个小时的路程里,林子的人生事迹全被雁放套了出来,包括但不限于家庭住址、小学地址、常吃的那家小面馆名字……原来没有好赌的爸、生病的妈,家里只有一个生病的妹妹叫木子。   兄妹俩相依为命,林子从外地考上大学是带着木子来的,有彼此的地方就算作家。去游乐园也是为了木子,小孩儿有先天性心脏病,玩不了刺激的项目,撒娇要哥哥去玩,回来讲给她听。   “那你今晚上,是为了给她攒手术费?”雁放抢答道。   “不是,小时候做过手术的。”林子露出赧然的笑,“我平时在健身房打零工,介绍我来的人说这一晚上就能赚够我一个月的工资。哥,能多给木子攒点钱总没坏处的,但我不会再接这种活了。”   进了小道,雁放没再让他往前开。他要了林子的微信,加上后给对方转了两百块红包,又发了一条工作室的地址。   “打个车回去,以后这么晚了别让木子一个人待在家里。”   雁放下了车,兜起卫衣帽子,在远处别墅群影影绰绰的灯火下,实在不像是那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林子又听他说:“给你推荐个去处,如果你想多个稳定的兼职,就去那个地址。先说好,我那儿庙小,可别嫌弃。”   【作者有话说】《放子日记》今日好事:①浪费宝贵时间听林圃的烂事②拯救了失足少男一名 第32章   人是一种漏洞百出的动物,夜晚是情绪藩篱最容易坍塌的时刻。   叶阮站在露台,穿件薄如蝉翼的湖蓝色桑蚕丝吊带长裙,奈何风不懂怜惜,搭了件雾紫色外袍,饱和度很低,离远了看灰蒙蒙的。   尤其在指间烟星子的映照下,缭绕的烟雾形如实质化的痛楚,从最深处上锁的心脏牢笼里鬼魅般逃出。   他俯瞰着整个花园,视线落在那一排正冬眠的栀子叶上。   二十年前的往事像细针刺进皮肤,灌注在血液,每每触及便会泛起惊骇般的余痛,却无法再挖出来,甚至从缝合后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疤。   手机响了一下,叶阮回过神,是小书用淮青的手机给他发来短信。   ——哥,不要太难过了,你嘴角都上火啦。   这小孩,从见过他留长发之后就再也没亲口叫过他“哥”,只有偶尔卖乖的时候才在短信里叫一声。   叶阮无意识地抿起唇,才发觉脸被风吹得有些僵。   露台门是花纹繁杂的花窗玻璃,造得很厚。他合上一扇,捻灭烟星,大门外突然有车灯打过来,不消片刻,那辆招摇的大g出现在视野里,在林道上与值夜的门岗进行了交接。   雁放兜着卫衣帽子,一仰头,精准对上叶阮的视线,下意识要往二楼扫一眼的心思被逮了个正着。   隔得太远,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叶阮松开门把手,拢着衣服转身往屋里去了,留着半扇门,挺让人浮想联翩。   前脚迈进房间的菱形地砖,只听身后一声闷响,不待转身,后心贴在略凉的胸膛里,人已经被雁放打横抱了起来。   用的劲儿挺大,几乎是蛮力了。叶阮扑腾了一下,按着他的肩膀厉色道:“你干什么?!”   刚从一楼翻上来有些猛,雁放这会也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力,只管箍着他的腰和腿弯往屋内走,顺带抬脚踹上了另外半扇门。   “哐!”的一声——叶阮被他放在床上,挣扎间蹬掉一只真丝拖鞋,孤零零被关在了露台。   雾紫色的外袍像朵绽放正盛的花儿一般铺了满床,拉扯间那花儿的瓣从肩膀褪落,皎洁的冷白色的肩颈露出来,中途掠过微凸的喉结与瘦削的锁骨,犹如山脊与珠峰。   腰还被雁放搂着,推拒之中叶阮的手按上他的眉峰,摸出与想象中全然不同的神情,眉尾竟然蹙着。   正疑惑的时候,雁放在他颈窝里嗅了一下,老老实实松了手把他扶正坐在床边。   这时叶阮才看清他的脸,带着明显醉意的委屈,黑色的瞳仁很明显。想再仔细看看,雁放的目光却往一旁去了,左右转了两圈,像是在寻觅什么。   叶阮撑在床上,歪了头,细眉挑起来:“找什么?”   雁放晕劲上来了,循着声音来源看向他,眸子里是醉酒之人的固执迟缓,“给你抹身体乳啊。”   他又纳闷地凑得近了些,吸了两下鼻子,鼻音略重地嘟囔:“闻不到甜味儿了。”   合着是喝多了来发酒疯的。   叶阮冷着脸,赤着的那只脚翘起来,怪罪地问:“谁让你来我房间的,还不走正门,学会翻窗了。”   这话一出,雁放不乐意起来,往前站了一步,身形晃荡,“不是你吗?给我留了半扇门,不就是招我来的意思!”   话连着话,给雁放起个头,他能毫不费力的从宇宙洪荒唠到个人安危。   “不是我说你这二楼也太好翻了,我这个子做个引体向上就能翻进来,安全系数为零,简直荣登小偷跑酷心仪榜首。回头得给董叔说说加强一下主宅的安保,实在不行你搬楼上……”   听到“楼上”二字,叶阮猛然一怔。   “雁放!”   话被突兀地打断了,几乎是平地里一声雷。   叶阮咬着牙,整张脸上写满凝重,倏然暴怒起来。那神情之间细看还有一些称之为恐惧的情绪,但凭雁放这点负数的情商加四十度酒精蒙蔽,自然是察觉不出。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又把叶阮给惹生气了,整个人急速颓唐下来,逐字排查刚才那句话里的隐藏雷点,一无所获,继而想起半夜翻窗的初衷。   “不管你来是想干什么,”叶阮别开脸,暗自抹平神色,留给他决绝的侧脸,“你可以走了。”   “别啊……”雁放有些急了,声音也跟着弱下来,他俯下身蹲在叶阮面前,仰起头去巴望他的眼睛:“别赶我走,我就是想来找你道个歉。”   但他好像又精准踩到了雷区。   雁放手足无措道:“对不起……我今晚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   或许车里那句话根本犯不上被叶阮记住,此刻捅出的篓子明显更大,叶阮已经不想看到他了。雁放为往事道歉游刃有余,却不知该如何处理现下的情况。   他灵机一动,有样学样,掀开卫衣的下摆,捉住叶阮的手往腹肌上按。   这招果然奏效,叶阮满眼惊诧地回头了,杏仁形状的红甲在雁放坚实的皮肉上抓了三道痕迹。   雁放闷声忍了,以为有效,又强硬地拽着他的手腕往胸肌上摸,思及林子那膀样,还偷摸挺了挺胸。   叶阮挣不过他,手指攥成拳在他胸口上锤了一下,用了七八分力气。趁雁放咳嗽的瞬间,叶阮迅速把手抽了出来,握着手腕难言地瞪向他,用凌厉的眼神质问刚才发生的一切。   雁放咳完,岔开腿坐在了地毯上,倒吸口气,小心讨好地问:“消……消气了吗?”   没消气也被惊吓过度了,叶阮揉着发红的手腕,一时都分不清是谁揩了谁的便宜。   “这算什么?”他皱着眉,显然很不悦。   “夜场里学的。”雁放大着舌头,老实交代,“他们最近时兴这个,我这属于借花献佛、顺手牵羊、为博一笑烽火戏诸侯……”   叶阮越听越头疼。   “哎呀!”雁放无赖地吼了一嗓子,耍起三分憋屈的酒疯,“我嘴笨,不会哄人,要不然你扣我工资好了。”   叶阮哼笑,“你哪有工资?”   雁放被戳穿了,没招儿了,肉眼可见的蔫巴。   两人一高一低静默了许久,一个是魇住了,另一个是郁闷了。等郁闷的那个变得更郁闷,魇住这个也清醒过来,想起不知者无罪的道理。   雁放小山一般的上半身越来越低,俨然一副即将塌方的架势。叶阮想踢他一脚,赤着那只脚往前伸,却刚好踩在人正心口上。   雁放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猛地抬起头来。   这姿势有些暧昧,也有些轻佻,叶阮觉得尴尬,脚趾刚蜷了一下,脚踝便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   “好凉……”雁放梦呓一般说,抓住他的脚踝又想往卫衣里塞,没得逞,半路被挣脱了。   再分开,两人的气息都变得有些不稳。雁放的耳朵红了,抓着卫衣下摆掩耳盗铃般往下扯。   叶阮看得清楚,嘴唇动了动,说:“去把我的拖鞋捡回来。”   雁放嘴上嫌弃道:“靠,你这语气像训狗。”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去了。   燥的没边,体内窜动的异样格外明显,他边走边想,林圃有一句话没说错,酒精是真闯祸啊!   他以为自己喝了酒顶多蒙头大睡,并且一度认为那个断片的夜晚应该发生不了什么大事,但现在看来,他喝了酒不仅劲大能翻窗,并且那儿也能起来。   ‘天赋异禀’这个词应该是形容自己的吧……雁放苦恼极了。   找鞋很快,等热意冷下去费了点时间。   雁放拿着拖鞋回去时,叶阮重新点了一支烟,外袍依旧半遮半露的罩在身上,正往空中吐出一缕勾人的烟雾。   待那烟雾散尽了,雁放走上前去,将拖鞋放在他脚边,随后抬起头,把他的手拉开,“别抽了,抽烟有害健康。”   叶阮没有回应,四目相对,辗转幽光。离得极近的距离,却好像隔得很远,远到会像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梦,而缭绕的香烟使这一切变得更加虚幻。   雁放见过的人不算少,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表里一致的,正如他能很轻易地从林子嘴里套出所有事,但他却无法猜透叶阮一刻的心思。   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女人的打扮,剥开了却像一张极具迷惑性的白纸,白得纯净,白得有些悲哀。   雁放本觉得他合该待在这样极繁主义的屋子里,但他现下好像嗅到一丝端倪,在这副极致奢靡的油画里,叶阮是最轻描淡写的那一笔。   也许他们在雁家拥有同样格格不入的处境,这听上去很荒唐,却给了雁放一丝真切的慰藉。那抹白纱一般的身影再次从他心头掠过,雁放忽然察觉,从四年前在花园初见起,他就想试图抓住这抹白纱。   “我想亲你。”   等雁放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句话并不在他的脑子里回响,听到的是真实的带着点沙哑的声音。   叶阮当然听见了,想起小书那条短信,冷酷地拒绝他:“不行。”   雁放被自己愣得不轻,这怎么喝了酒什么都管不住,再不睡过去指不定又弄掉人两根头发呢!心跳七上八下,他赶忙二倍速岔开话题:“那你让我借宿一晚,太冷了我棉服捐了走不回别院了。我睡沙发就行,感谢款待,晚安!”   叶阮的眼神直勾勾往他身下去了,语气也轻飘飘,像一场幻梦的开头:“你这样能睡着?”   雁放宛如一只炮仗,差点让他一句话给点了,支吾道:“我到梦里再解决吧。”   叶阮沉默了一会,又尝了一口烟,夹在指间,对他的背影说:“过来。”   雁放机械地停下动作,倒退回去。他想自己一定是喝多了酒,变得失去控制能力,才会对叶阮言听计从,毫无招架之力。   在这场美梦的开始,叶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白到发灰的脚掌踩了上去。而雁放始终以跪着的姿态,头脑发烫地接受他矜持的施舍。   “就当这是一场梦吧。”良久,叶阮喂给他一口烟。   积攒了一截的烟灰应声而落,弄脏了一块地毯。   雁放在叶阮的轻颤里闭上眼,背脊汗湿,灵魂腾空,直到火焰的芯子烧干了,融化、凝结成稠白的烛泪。   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偷到了叶阮齿间尼古丁的余味。   【作者有话说】   放子肯定没玩过扫雷 第33章   雁放做了一场旖旎的梦。   叶阮绷紧的脚背、蜷缩的脚趾、细韧的踝骨,是他发烫视线里唯一的馈赠。   他头脑发热、思维昏聩,难以自持地被点燃、灼烧,虚焦的目光在华丽的菱形地砖上跳跃,愈发眩晕。   他总觉得仿佛看到一团烛光,晕成大片的橙红,清淡的花香填满眼眶的四方天,教人闷热的氛围里,叶阮还是那么冷。   于是雁放开始同时被惬意和不满裹挟,他用了蛮力拉过叶阮那只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啄吻,像爱怜一尊雕像。   粗鲁又深情,利齿在指节上留下浅痕,内心滋生出因僭越而扭曲的快意。   叶阮如蝴蝶一般轻颤着,睫毛像是触角,眸子里写满难言与自持。可他的动势却宛如火舌,微凉的手游过发烫的山脊,粗粝的质感碾磨着手心。   白纱轻盈地从雁放手中溜走,取而代之的,他感到被温热液体裹住的濡湿,龙卷风般席卷至人类最原始、下.流的源头。那几乎是一种近似于暴虐的兴奋,雁放眼底烧红,没有神经可以去思考那是什么。   他们都咬着牙在感受对方。   梦的尽头,叶阮终于被他的体温暖热。   雁放再一次看到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像神明教化一只冥顽不灵的小兽,带着倨傲和怪罪,狡猾地说。   “雁放,你把我的伤口蹭开了。”*   “我操——”   雁放猛地翻起身,动作之快之大,掀翻了原本挨在手臂边震动的东西。   手机应声落地,砸在地毯上一声闷响,好像心跳落拍。叶阮不在。   睡人的是雁放,每次拍屁股潇洒走人的都是他,够无情的。   空气里仍弥漫着萦绕梦境的那股淡香,雁放扭头一瞥,视线越过沙发背精准击中床头圆桌上燃尽的香薰蜡烛。   原来从一开始叶阮就把灯关了。   那他后边燃的那支烟,也是借的烛光当火?雁放脑补了一下那番场面,有些后悔在露台多吹的那阵风。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随手从旁边薅了个庞然大物把脸埋进去娇羞了半天,眯眼一看毛色,原来是辛巴玩偶,合着他春宵完跟狗抱着睡了一宿。狗就狗吧……   大脑清醒不过半秒,连轴的记忆奔涌而来。完事后叶阮还把他拽进浴室里勒令他洗了个澡,并全程冷眼旁观,像个冷酷的市场监督员。   雁放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场面,没有半点不愿,反而一度飘飘欲仙,沾沾自喜。   结束时他趁叶阮没有防备,把美人按在怀里偷吻了很久,吻得又急又凶。   叶阮给了他一个吻,他就投降了,很没出息的不对等交换。叶阮的嘴角还挂着他的唾液,这种情境下,他的冷漠不像是气恼,反而像嗔怪、调情。   雁放抱着玩偶又惊又喜地回味一番,在火气即将窜上来前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皮沙发陷进一个大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逐渐复原。   捞过地毯上的手机,屏幕堆了一叠消息,雁放十分见色忘友地先点开叶阮的短信,发送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   【周一准时到公司报道,还能领到十二分之一的年终奖。】   十二分之一算什么年终奖?月奖吧。雁放不满,但没有反驳资格。   他动了动手指,敲着键盘一问三连。   【你去哪儿了?手还好吗?我陪你去医院?】   叶阮这次是秒回,总有由头来怪罪他。   【你更应该去医院看看,弄得到处都是,毁了我最喜欢的睡衣。】   雁放都能想到他那冷嘲热讽的语气,顿时有些尴尬,一偏头对上玩偶辛巴的黑豆眼睛,悄咪咪把狗脑袋推到一边去了。   不敢再在叶阮这儿自找没趣,雁放挠挠下巴,熟稔地把林圃99+的消息删掉,挑选炭头的对话框点开。   -炭头:哥!!!店里来了个肌肉男[图片]惊恐.jpg雁放拨了电话过去,炭头总是秒接,像电影里忠心耿耿的马仔。   “那是我给店里招的保镖。”他边套衣服边交代,占山为王一般在叶阮房间里乱窜,在卫生间的脏衣篓里翻到那条湖蓝色的睡裙,上边的污渍确实惊人。   “哥你早说啊!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把店门锁了!”炭头靠在柜台边审视林子,小声八卦:“是挺壮的,就是个不高。”   “壮就够了,唬人而已,不指望他干什么,省得隆哥的事再来一次,你哥我连束花都送不起了。”   雁放掂着裙子,转了一圈想找个袋子装起来,回头好淘宝识图买个同款,但他想叶阮应该不会淘宝购物吧?   一时有些无措,停在衣柜边嘱咐道:“你有什么活让他帮个手就行,正经大学生,别把人带坏了。还有就是早点让他走,他有个妹妹,晚上在家不安全。”   “好嘞哥。”炭头应道:“你今儿来吗?晚上一块吃个饭?球仔今天过周末呢,小孩儿找我说了好几次,想你呢。”   “晚上不行,我得回家吃。”雁放看了眼时间,“中午吧,我现在过去,我也想死你们了!我亲爱的江东父老!”   挂断电话难掩热泪,差点隔着网线跟炭头抱头痛哭。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   雁放把睡裙在地毯上铺平了,点开淘宝识了下图,确实一无所获,蹲在地上摸了摸材质,像是手工的,估计价格不菲。   他保持一个思考者的姿势盯着裙子半晌,稍一偏头,余光里半扇衣柜门没关严。雁放伸直手臂在半空中触到木质的柜门,勾头多看了一眼,里边挂着的衣服都有些旧了。   倒不是说新旧程度,这一整排的衣物款式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不过外貌被打理的依然崭新,透露着一种年代的陈旧气息,和一股无法形容的淡香。   怕不是中古吧?!   没想到叶阮还有这么个爱好,雁放一惊,不免猜测难道这条睡裙也是,这下彻底犯了难。   他从地上站起来,拉开衣柜搜索,试图找到补救方法。   目光依次浏览,从左往右数第三件,挂着叶阮去训练营看望他时穿的那件红色大衣。与它相邻的衣架空着,显然被人穿走了。*   叶阮拢好身上的灰色法式大衣,领口、袖口三圈狐狸绒毛,戴一顶同色的羊毛礼帽,恹恹地把半张脸埋进毛领子里,正往手上套黑丝绒手套,遮掩裹着纱布的掌心。   宁远稳当地开着车,等着他的吩咐把后视镜往一侧偏移。窄窄的镜面里,叶阮冷着脸往唇上涂口红,晕开、把昨晚的放浪都埋进枯红的颜料里。   汽车穿过一排新规划的市郊风景区,驶向视野尽头开阔的地界。   其实在出事的当晚,叶阮就得知了雁商的去处,但他没有收到传达的命令,只能按捺等候。好在收到章世秋不请自去的消息时,雁商终于不疾不徐地要召见他。   果然,创造者最爱不过混乱局面。   这块小山头原先是片废土,前些年被雁商买了下来,几家企业联合开发的金字项目,建了一家有门槛的高尔夫俱乐部,目前还未面市,但已经接待过不少达官显贵。   停车位上零散停着几辆车,宁远熄了火,正准备解安全带下车,叶阮的目光从不远处那辆迈巴赫上收回来,制止了他,“你在车上等。”   “可是……”   宁远有几分愧疚,休假回来简直乱了套,叶sir受了伤,辛巴丢了命,手下几个兄弟脸色都不好看。从伦敦赶回时哥哥叫住他,要他务必保护好boss,叶阮对他们兄弟俩恩重如山。   “我没事。”叶阮下意识翻开手心,视线覆在黑色手套上:“他今天应该不会……如果我下午五点还没出来,就不用等了。”   雁商在大厅留了吩咐,有经理领叶阮过去,行至长廊,一排的更衣室只有一间门紧闭着,外面草坪已经站满了两排球童。   经理也是集团内部调来的,能爬到这个位子显然拥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一路上叶阮像听了一部宣传片,称赞好招牌,什么设计很用心、园区的瀑布巧思,连果岭和T台都能夸几句好,临了甚至扯上环保。   叶阮没听进几句,绕过公共园区,雁商着一身运动装,站在风景更佳的私人场区里,像是打乏了,正在观赏远山空景。   听见脚步声,他扭过头,看到叶阮的穿着打扮,那张精明却乏味的脸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笑意,在空荡的蓝天碧草间显得很轻,但叶阮太擅于捕捉他的情绪,不费力地听出那笑意里的一点纵容。   动物擅长留下气味占据领地,也擅长沾染其他的气味。微风拂过,毛领子扫过脸颊,满是属于记忆里妈妈怀抱的味道。   雁商怎么可能不笑,这件大衣是妈妈生前最爱穿的,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雁商时,囚在他心脏牢笼里朱砂痣的模样。   “不换运动服?”雁商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只留下他和叶阮。   他自然知道那晚事故发生的全过程,但叶阮还是保持示弱,把雁商想听到的话说给他听,“您不在家,我受伤了。”   雁商的眉头很轻地挑了一下,示意他走近,“来,我看看。”   叶阮走过去,把戴着丝绒手套的左手递到他眼前,任由他粗糙地脱下,像受委屈的小孩子向大人展示痛楚以求获取安慰和补偿。   这种形容显见很可笑。雁商只看了一眼,便把手套扔还给他,“养一周,自己去做个疤痕修复。”   “是。”叶阮重新戴好手套,跟着松了口气。与其说雁商厌恶这个疤痕,不如说他病态的不允许这具身体上出现一切不属于曾经妈妈的痕迹。   雁商端着杯茶水抿了一口,双膝分开,对着叶阮拍了拍膝头,意在言外道:“坐会儿,风要变大了,找对人依靠才能取暖。”   叶阮坐的很别扭,雁商是猜不透的上位者,与他周旋的每一步都令人精疲力尽,揣度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和警告,试探他纵容自己的底线。   厚实的大掌在后背抚过,雁商的语气有些调笑:“长大了。小时候有段时间不是很爱坐在我腿上吗?那时候你叫我什么,还记得吗?”   叶阮一凛,整个后背都骤然失温,他避开这个贸然的话题,艰涩地扯起嘴角,“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几件了。”   雁商没有戳穿他,这是一种满意且妥帖的答复。他把手掌收了回来,往后靠进休闲椅背里,问道:“事情怎么处理了?”   “报了警,他余下的时间都会在监狱里度过。朝远的地在我们手里,这样对后续益处最大。”   叶阮撒了一点谎,从帽檐的缝隙里偷看雁商的神情,发现他仍在等待。   “送去之前……还弄断了他六根骨头。”他用牙齿咬下右手的手套,白皙的指节牵住雁商的手掌,亲昵地握起来,“是您教我的。心只有一颗,骨头却有206根,我可以折断他的骨头。”   雁商盯着他的手,望着红指甲出神,半晌才笑了一声,仔细端详起他的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报导福利院的记者叫什么来着?郑义?”   茶盏落在玻璃桌上一声轻微的脆响,雁商用另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像在拾掇一只趁主人不在家便把家具弄烂的小猫,“他死得可有些冤。” 第34章   霎时间,叶阮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在寒冬的凌迟下结出破碎的冰霜。   被雁商的眼神一碰,那层冰霜悄然碎掉了。他温驯地回答:“那时候不懂变通,做事冲动了。”   被警察包围的福利院、一把火烧掉的尸体和证据,现在回想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疏漏太多了,但雁商对这件事却从未有追究的兴趣,也许是他那段时间太忙了,忙于褪掉一层狼皮转型做一只纯良的鹰。   世人皆知鹰象征和平与强大,却忘了它本就是猛禽。   感觉到下颚的指尖松了一点力度,叶阮压下心跳,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u盘,塞进雁商与他相握的掌心,事无巨细地交代伯明翰之行的收获。   “章家给您的财报提到当地的黑帮势力按季度牟取高额的监管费,实际不然。casino跟当地的龙头接触频繁,我怀疑他与您离心,就顺便去查了。章家联合黑帮私吞了赌场的盈收,钱通过龙头洗进了他自己的账户,记录都在这里。”   雁商似乎对所有事都成竹在胸,他只是略微眯起眼,亮起一簇宛如猛兽旁观弱肉相互厮杀到尾声时,那种捕猎收获的微光。随手把u盘扔在玻璃桌上,才松开桎梏拍了拍叶阮的脸颊。   “这里修建的时候能看到野生松鼠,我没把它们赶尽杀绝,留了几只给你玩儿,待会儿去后山看看。”   他语气轻松,真像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用心地告诫他。   “松鼠喜欢把捕获的食物都塞进颊囊里,既然要塞,就得兜紧了,免得掉出来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那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叶阮不敢猜测他具体在说哪一桩事,隐隐约约的直觉给出一个胆大的设想——但即刻被他打消了。   长廊里爆发出一阵嬉笑哄闹声,那声音从大厅一直灌到室外,舔着火星的烈焰一般蔓延,一路道喜声不断。   球场里有人打出一杆进洞了。   雁商坐起来,叶阮的后腰被扶了一把,他懂事地起身,离开那如坐针毡的位置,挪到雁商腿边站着。   不过片刻,章世秋出现在门廊处,身后跟着喜气洋洋的经理,脸上笑出三道褶子。   “雁总,章总今日开门见喜,交出了老鹰球!您看小叶总也在,不如让厨房摆宴,给咱们开业添个好彩头?”   “嗐,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章世秋把手里的Honma球杆甩给经理,姿态亲近地坐在雁商对面的椅子上。   叶阮挪到桌后,为雁商续了一杯新茶,又帮章世秋斟了一杯。   章世秋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朗声道:“添彩头这说法不错,既然我运气好,大哥今天就让给我来做东,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份啊。”   经理道着喜,等雁商漫不经心地应允了,才抱着球杆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叶阮放下茶杯,心底泄出一声冷笑,到底还是他早来了一步,章世秋上赶着识趣地还钱来了。   雁商仿佛觉察出他内心讥讽之意,没管这个表弟,侧头拍了拍他的手,“中午留下。我在这儿也留了位做金陵菜的厨师,你之前多尝了两口他做的醉蟹。”   叶阮愣了一下,顺从地点头:“好。”   雁商的目光转回茶盏上,章世秋自然顺着他看到了那张u盘。   一阵喧嚣的风,将暗潮吹得更加汹涌,跫音回流,几乎在心尖上带响儿。   “怎么想起来这休闲?”雁商淡淡开口,打破了风声。   “哎。”章世秋端着茶,扯着嘴角长叹一口气,“生意难做呗,我是真不如大哥能稳坐谈判桌,一家小赌场都能让我管得焦头烂额。外国人跟野蛮人似的,一句不如意就敢提枪上膛!哈里森尊重大哥,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孙子,每日奉承他们就够我伤神的了,这不快过年了,忙里偷闲来一趟。”   雁商静静听着,指尖毫无规律地敲击着玻璃桌面,等他诉完苦,才把u盘拿回来,简洁道:“那就再受累一段时间吧,刀枪无眼,实在管不了就给我送回来。”   “好。”章世秋像是说渴了,饮尽了那杯茶,“那我就听大哥的。”   午宴大手笔,俱乐部所有人都收到了章总的红包,连叶阮也有份,只不过他这一份包含的意味多了去了。   封口、人情、忌惮,也许还有一些威慑。   席间表亲两位相谈甚欢,叶阮只顾着低头默默吃菜。有一盘仙境般的凉盘,盘底放着干冰,烟雾缭绕,代替了呛鼻的硝烟。   叶阮赌他不敢说出雁放在伯明翰的踪迹,他们各怀鬼胎却同样心如明镜。雁商只有这一个儿子,是整个雁家最好控制的人,所以留到最后的只能是他。   想必章世秋派去的人早已把他和雁放亲密的举动如数报告给他,棋开盘未半,维稳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局中人没有掀桌的道理。   章世秋阴冷的眸子在叶阮脸上迅速爬过,他都要暗叹这位小辈的好计谋,不愧是雁商养大的东西。   他赔着笑咽下一口烈酒,喉头一路燎烧,心却冷似冰凌。雁商做事狠且决断,叶阮却丝毫不像他,他更像一株爬满剧毒的藤蔓,枝干是软的,看似纤柔,却能缠住人全部的出路,让对手步步自陷。   叶阮故意把雁放留给他当把柄,就是赌他不敢掀盘,只能认亏。   美人站在更高的位置,把玩火自焚当作赌注,好像丝毫不在意结果输赢,他以一个完全上帝的视角投身于游戏中。   越癫狂越兴奋,越混乱越殊荣。   酒过三巡,叶阮默算着,章世秋一顿饭赔给雁商的好处勾上他私吞的金额,只多不少。   这不重要,最后雁商什么都没怪罪,章世秋越过那道硝烟,毒蛇般的手伸过来,怜爱地拍了拍叶阮的肩膀,推给他一家建筑公司,像个热心长辈那样包揽下朝远大楼新一年的改建工程。   叶阮放下筷子,微笑着说:“谢谢章叔。”   后厨的人上来领赏,雁商递过来一方餐巾,支开叶阮:“吃饱了?去看看松鼠。”   叶阮跟着后厨的人一起下去,经理早已站在楼梯旁守候,怀里揣着一把干果。   野生松鼠养在后山,闻到食物的香味,脑袋一个接一个探出来,却有些怯人。   叶阮蹲在草坪上,稀薄的阳光散漫地洒下来,他摘下手套,手臂直直地伸出去,伸到阳光下,小松鼠的皮毛被光照的发着油滑的亮。一只、两只、察觉到没有危险后全部围上来,瓜分了他掌心里的干果,一颗一颗塞进颊囊里。——走吧。   叶阮心想,手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难道不该离开吗?——跑啊。   小松鼠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低头看他还僵直在那里的掌心。那上边已经没有食物,但散发着被干果沾染的香味,还有疤痕的腥甜,阳光下显出剔透的手心纹,像一片叶的脉络。   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再次围了上来,刺刺的爪子按在他的掌心嗅着,嗅到熟悉的鲜血味道,毛绒的尾巴扫在手背和腕骨。小松鼠失去了戒备,同这位投食的陌生人亲近起来,尽管它们经历过同样血色的夜晚,见证过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被残忍地变成僵冷的尸体。   经理在身后小声提醒,“小叶总,章总要走了,您不去送送吗?”   叶阮突然想明白了。   它们是被圈养的,它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站在楼梯旁,头顶隐约传来几句对话,尾音夹杂着醉意的荤笑。   章世秋转过拐角,眼珠里的混沌顷刻间消散,脸上的笑也冷下来。他随即看到楼梯口的叶阮,步子很稳地走下来,皮鞋踏出恶魔的声响。   叶阮朝他颔首,客气地说:“章叔慢走。”   章世秋很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回敬:“这可慢不了。家里养的小宠物不听话,关起来打了点药,到点哭着喊着求我回去呢。”   他擦肩而过,微微侧头,唇角勾出恶劣的弧度:“毕竟这些小宠物被培养的价值只有这个了,你说是吧?”   叶阮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就像蝴蝶猛然断掉了他的触角。无声无息,却斩断了对于世界一切的感知,这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可他表面并无二致。   “那就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道。   等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叶阮才觉察自己的手仍紧握着红木扶手,僵硬如嵌在上边。很短的楼梯,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走上去,每一步抖落一缕不安。   雁商还坐在宴会厅里,捏着餐巾上一角唇印,听见脚步声慵懒的对他掀起眼皮。   叶阮不忌惮章世秋,只是苦于暂时拿他无法,但对于雁商的恐惧却是从小刻入骨髓的。雁商高高在上、阴晴不定,叶阮不知道那双提笔签字掌握着许多人营生和性命的手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再温柔,像现在这样,扯起他的头发。   雁商的手掌钳住他的后颈,将两人拉到暧昧的距离里,问他:“年假还去南京?”叶阮默认了。   这是他少有的主动为自己争取来的机会,雁商把他拉进深渊的同时也给予他屈指可数的自由,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赏赐,还是一种圈养他的手段而已。   粗糙的拇指捻过他唇角的红痂搓了搓,雁商有些败兴地松开手。叶阮的心慌也落于实地,他故意摆出讨好的姿态,穿上妈妈的旧衣,就是怕雁商命令他脱下衣服,露出大腿、腰间被雁放的蛮力握出的痕迹。   所幸雁商今天心情尚佳,他放过了章世秋,也放过了自己。   回到车里,宁远正抱着手机傻乐,扭身把屏幕递到他面前。   “叶sir快看!大少爷睡醒玩跑酷,刚挂在你房间的露台上一扭头看到红姐,吓得又爬上去了,哈哈哈!”   叶阮面无表情,宁远对此再习惯不过,收好手机讲一句正经的,“叶sir,大少爷下楼前还想上楼参观,被老董拦下了。”   汽车驶动,叶阮终于从头脑凌乱的思绪里暂时解脱,想到雁放,继而想到昨夜,觉得嘲笑。   雁商让他恐于取悦别人,他却鬼使神差地为雁放做了最排斥的事,大概是因为雁放看上去真的很委屈,像辛巴一样。   宁远问:“您不怕大少爷怀疑吗?”   经过景区门外的垃圾处理车,叶阮降下车窗,把那双手套扔了出去。   “怀疑是笃信的开始。①”他说。   雁商最后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眼睛不带温度地笑道:“你章叔倒是有心,请来个日本有名的绳艺师。你走之前,今年拍点不一样的,嗯?”   那一刻叶阮想到后山的松鼠,它们在被驯化,这代表着没有拒绝的权利,生死只能仰人鼻息。   于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发生过无数次,再无关痛痒的山崩。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原句:“怀疑是笃信的开端。”   雁家公认的恶人排行榜倒数第一名:雁放危险指数:0颗星 第35章   周一一大早,雁放被繁女士从被窝里揪出来,梳洗打扮,套进高定西装的壳子里,睡眼惺忪地按在餐桌上。   他斜歪着脑袋,额头枕在随手拉过来的细口古董花瓶上,印了个红圈。雁放半眯着眼,门厅外是蓝调的厚重云层,一缕如暖橙般的天光乍晓,层层渗透还舍不得撤离的夜。   腕上一凉,他低头看去,繁女士又往他左手腕上套了个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不锈钢表带贴着皮肤,凉意变暖。   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妈,天凉了,咱家要易主了吗?”   繁女士狠狠剜了他一眼,抽走了他额头下的花瓶,警告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那你这是干嘛啊?”雁放拖着长腔站起来转了一圈,“不知道以为老爷子卖保险发家的呢。”   繁莹倒是对他这一身打扮十分满意,细细地抚平了领口的褶皱,“你今天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去公司,得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未来的大东家。”   “谁啊?”雁放嬉皮笑脸:“不会是我吧?我像给东家开车的。”   一会说了俩职业挑刺,繁女士烦道:“没正形,赶紧吃饭。”说完上楼去了。   雁放喊了一嗓子,“妈,你不吃吗?”   繁莹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妈吃过了。”   桌上摆着雁放爱吃的中式早餐,素菜小炒、蒸点、海鲜粥。刚搬来别院的时候,繁女士学大户人家做西餐早点,牛奶面包快给雁放吃吐了。后来他干脆往厨房门口一杵,虚抬手摸到门框,用实际行动阻止繁女士进去热牛奶。   “我再喝下去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牛看到我都哭了,说兄弟你怎么恩将仇报……”   蒸点是繁莹亲自包的,馅多味鲜,雁放捡了个干净盘子,趁繁女士没在偷摸往上夹了几个,打算一会打包带走先巴结一下现在的东家。   一顿饭吃完,繁莹才从楼上下来,十足的上流社会打扮。繁女士的长相其实很温婉,在雁放的印象里她总是描着淡淡的眉,连唇彩也是不突兀的裸色,毫无攻击性。   或许是在阔太圈里浸染久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雁放先看到的是她的唇,涂着玫红色的口红,姿态也端得高贵起来。   那双柔和的眼睛反而在整张脸上隐形了,独剩眼角痣与唇上红,平添了许多生涩的气场。她走下台阶看到雁放,下意识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眼睛重新活过来,眼尾荡开轻浅的、岁月的纹路。   繁莹抓了一下手包,半晌想起什么,按开印着logo的钻扣掏出手机,“身上没钱了吧?妈给你转点先用着。”   雁放沉默地看着她操作,直到手机屏幕被按灭。他开口,认真地问:“妈,你开心吗?”   他知道这一直是繁女士想要的。   所有人都懂得喜悦感只有在得到心仪之物的当下会涌现,但他们还是为了得到瞬间的喜悦而付出无尽的努力和等待。可是得到了之后呢?情绪调离高地,是否会被更为巨大的落空感所裹挟?是否会为更加难以预测的未来而焦心?   繁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把手机滑进皮包里,机械般重复着扣包的动作。   “开心,妈怎么会不开心?别瞎想,最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主宅那边过年的宴席请柬都需要张罗,老爷也要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说给雁放听,表现得像位荣幸的当家主母,踱着步绕到门厅,又唠叨他:“你吃完赶快去上班啊,好好表现,记得提防着点叶……”   “好好好。”哽在喉咙的话被他咽了回去,雁放扭身趴在椅背上,西服袖管堆上几叠褶皱,他突然好奇发问:“妈,主宅的三楼你上去过吗?那儿是干嘛的?”   “三楼?”繁女士换好鞋站起来,背着光,门厅外的天色骤亮了。   “没去过,怎么了?我倒是听红姐提过一句,早前老爷没当家时住在三楼,二十年前就落锁了,再往上好像只剩一间闲置的阁楼。”   繁女士走后,雁放回到房间把打紧的西服脱下来,换上自己帅气休闲的青春男大穿搭。目光过滤到手腕觉得这表挺酷的,索性也没摘,收拾利索提着蒸点美滋滋出门去了。   本来想蹭一下东家的车,没成想老董刚从大门口溜达回来,叶阮十分钟前就走了。   雁放只得返回别院车库,在爱车大g与解放的杜卡迪之间用心挑选,思及周一早高峰,勾着钥匙选了重机车上路。   子公司不像集团大厦立在市中心的地界,反而遥遥相望,选了隔着两条立交桥的花园路段。   早晨时分,快节奏的城市已经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这周围绿化建设多,一路上寒风夹杂着晨露,久未启用的机车呼啸着热烈的嗡鸣。   雁放饱经风霜的到了大楼前,额前的刘海僵硬地支棱着,一抬眼看见叶阮那辆奥迪。不知道为什么没往地下车库停,他挪过去把拉风的机车扎在人家车旁边。   摘下头盔进大厅,目睹他停车全过程的员工们投来或好奇或艳羡的目光,雁放旁若无人地抓了抓头发,跟着人群进电梯。   踩在打卡临界线上,电梯人很多,雁放把头盔夹在臂弯里护着。这头盔是普通牌子,不值多少钱,但是工作室那群半大孩子凑钱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很爱惜。   部门分布精细,电梯每层一停下去几个人。顶层的按钮还亮着时,只剩下他和一个小姑娘,雁放垂着眼解手套腕扣,解了一只,另一只抱着头盔不太方便。   小姑娘头发卷卷的,喷着果味的香水儿,小声问他:“帅哥,你是新来的吗?”   雁放偏过头,咧着嘴冲她一笑,“是啊,我是关系户,硬塞进来的。”   小姑娘很可爱,经不起逗,脸隐隐红了,跟他说:“我是小玲,前台的接待,待会儿我可以带你去见叶总。”   “那太感谢了。”雁放盯着跳跃的楼层数,随口问:“你们叶总人怎么样?好相处吗?”   小玲点点头:“好相处的。叶总话不多,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不会责怪你。主要是叶总长得太漂亮了呀!”   小玲一本正经地说:“就算被他批评了,盯着那张脸你也很难生气吧,咱们公司的员工乳腺都挺稳定的!”   “哦~”雁放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声,眼见着快到了,拉开外套拉链从怀里掂出一包捂得尚有余温的蒸点。   电梯门打开,小玲先走出去,惊喜地扭头招呼雁放:“哎!叶总就在……”   然后她就看见电梯里的帅哥脸上扬起更大的笑意,提着被蒸气晕得雾蒙蒙的塑料袋,直挺挺走向顶头boss。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搂住了叶阮的肩膀,把人拐带进办公室。   无数束目光随着办公室门碰上而停顿,又朝着小玲投来。   只见她张了张嘴,回过神嘟囔一句:“好硬的关系户……”   叶阮的办公室装潢的丝毫没有个人特征,千篇一律,只有几盆翠绿的千年木和散尾葵多了点生机,估计也是装修公司布置的,跟外头工作区域相呼应。   雁放迅速扫了一圈,这办公室的吸引力对他来说还没叶阮大。   他也没想过叶阮上班会穿正装,一身精致的黑西装,皮带铆钉装饰的尖头高跟短靴,有种模糊了性别意识的凌厉美感。此时外套脱了,里边穿着剪裁干练的白衬衫,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头发用簪子挽了起来,鎏银炼铁的色泽。   叶阮在黑色皮包的老板椅上坐下,转了半圈腿翘起来,脚尖往上勾着,抬眼看他:“你是来上班还是来不务正业的?”   雁放跟过去,吊儿郎当地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占了一屁股,头盔放在身旁,挑着眉把那只戴着机车手套的手递过去,“给我脱一下。”   叶阮宛如观赏智障一般盯着他看了两秒,雁放不为所动,气氛僵持,他才倾身握住那只手腕,解开腕扣替他把手套摘下来。   膝盖相抵,叶阮的鞋尖踩在他之上,指腹温度交汇,左手腕忽然被雁放扯住。原来是故意骗他,要看看伤势如何了。   叶阮索性摊开手心,由着他小心翼翼掀开无菌敷贴的一角查看。   怀里被雁放随手塞了个塑料袋,打开的蒸点散发着香味和热气,雁放边看边说:“快尝尝,我妈蒸的,一会儿凉了。”   “公司食堂有早餐。”   “食堂的哪有家里的好。”   雁放还能腾出一只手热情推销,见叶阮蹙着眉品尝起来,才又托起他的掌心,观察结痂皮肤周围深浅不一的红色擦痕。   一想到二次创伤的始作俑者是自己,雁放的心底产生一种被暧昧包裹着的愧疚,也不全是,至少还有一丝阴暗的得意。他不了解这种情绪缘自哪里,就像狗狗撒尿占据地盘一般,他荒唐地为自己在叶阮身上留下了犯罪痕迹而窃喜。   再次回过神来,他又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看够了吗?”   叶阮冷淡的声音飘过来,令他心底模糊不清的情愫迅速关上了门。   雁放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烦闷,他把无菌敷贴重新贴回去,搜索了半天脑子里还是只有道歉的话,这很没用,不如不说。   叶阮抽回手,把塑料袋丢进垃圾篓里,忽然低声自喃:“留疤了怎么办?”   太不像他会担心的事了,毕竟受伤的那晚都没有见他流露出一丝丝在意。   雁放虽然存疑,但还是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忐忑的眼神追过去,发觉叶阮并没有看他,这句话里似乎也没有半分追究的意味。   “不会的。以后我每天都来上班,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随叫随到。”话都说到这了,他不露声色地蹬鼻子上脸:“明天早上等等我呗,我给你当司机,还给你带早餐。如果这样还能留疤,那只能是我的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叶阮好笑地看向他。   “我没有照顾好你呗。”雁放实话实说。   “用不着,”叶阮的声音冷下来,在他们之间拉起一道警戒线,“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说我们什么关系?”雁放乐了,被零下结冰的眼神一瞪,有些怂地捏着嗓子反口道:“当然是健康纯粹的上下级关系,请尽情吩咐我,老板~”   叶阮的嘴唇动了一下,感觉下一秒那个“滚”字就要被吐出来了。   雁放自觉惹嫌,抱着头盔站起身,“不耽误你工作了,我还得学习一下怎么当一个浑水摸鱼的社畜……”   叶阮的姿势没动,手肘支在扶手上,忽然用鞋尖拦住他的膝盖,气定神闲地轻轻磨蹭了一下。   雁放瞬间愣住,血液上窜,听见他固执而又怪异地追问:“如果我是故意的,不想让疤痕恢复呢?”   所以才在他需要的时候,主动而引诱地给了他这只手。   雁放又怎么会知道,他自认为心软的施舍是一场诞生于自毁情结的阴谋。   这话未免有些孩子气。   雁放的思维被他牵动了,愚笨的大脑经不起任何思考,全凭一腔冲动和本能牵动着口齿。   “维纳斯断臂都是美的,你也一样。如果你一定要找个借口,那就怪我,我不介意背一辈子锅。” 第36章   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叶阮没期待会从雁放嘴里听到什么回答。逆反心理暂时蒙蔽了他的内心,他急于求得一个既定结果之外的结局,仿佛杀死那个身陷囹圄,对雁商言听计从的自己。   但他没想到,一向智商掉线的傻子这次居然搭对了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他是情愿且主动当这场沉沦的共谋。   地狱绽开一道天裂。叶阮感到脸颊发烫,偏过头,新鲜的阳光透过半遮的百叶窗折射进来,雁放的瞳孔映成琥珀的模样,睫毛密密地笼下一层阴影。   这是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   叶阮不想承认自己受到慰藉,但因这句话分神了许久。   周一开晨会,楼下几层的部门经理搬着笔电迅速就位,如常地汇报工作进程。   雁放无所事事,坐在离叶阮最远的斜对角位置上,接受若隐若现的探究目光。   开会前叶阮让他跟着,倒是惯会使唤人,让他帮着抱了文件夹,一前一后走进众目睽睽中。又不给安排座位,会议室里十余人,只剩最远距离的位置空着。   雁放没上过班,默默想,上学时不都抢占离老师最远的座位,怎么升级成社畜了,还上赶着给老板当牛马?   他还装模作样从叶阮办公桌上顺了个小本子,在崭新的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大名,翻开第二页,煞有介事地记下:周一晨会要抢座,近距离观赏制服诱惑。   写完把本一摊,懒洋洋地往纯棉网背上靠,没想到办公椅配置的可放躺款,“嘎吱”一声放倒,差点没把雁放厥过去。   会议室内人声戛然而止,连叶阮都抬眼看了过来。   叶阮长着一张漂亮清淡的脸,尤其那双嘴唇,唇峰微凸、下唇略厚于上唇,颏唇沟阴影分明,嘴角天然向下,笑时显得悲悯。不笑时,譬如此刻,眼角眉梢都是淡然,给人一种身处高位的疏离感。   他盯着雁放看了两秒,像是单纯确认他还活着,随后不甚在意地抬手叩了叩桌面,示意业务经理接着说。   ——太他娘的丢人了。   雁放匍匐在桌子上,被自己糗得无地自容。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出手大方承认自己是个傻逼。   这一趴就在桌子上趴了半个小时,凉飕飕的桌面都被那张热脸暖烫了。   雁放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期间听了几句即将立案的项目,有个案子进了c轮竞标,听语气不太顺利,经理试探着提议叶总亲自跑一趟。雁放多听了一嘴,对方公司的名头挺响,应该是挺响,连他都有所耳闻,但记不得在哪听过。   想再多听一耳朵,林圃的新消息发过来,贱嗖嗖地调侃他。   -林圃:孽子,过来拿你的仙女裙儿!爸爸要收拾收拾投入家的怀抱了~说来也是刚巧,那天去工作室吃饭,半道接到林圃电话让捎上他。雁放正导航找干洗店,林圃说费那事干嘛,酒店有顶级的送洗服务。   -雁放:洗干净了没?   -林圃:干净了啊,我闻闻,特香。哎哟你猜怎么着?有股栀子花味儿~~-雁放:你别恶心我了,我现在看见你都消化不良。   林圃又来臊他。   -林圃:我懂我都懂。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一串荡漾的波浪线符号,雁放咬紧后槽牙,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雁放:我这就给康小宇订票!   林圃这次倒没蔫儿,神气百倍地发语音回复他,雁放点了转文字。   -林圃:你订呗,他怕着我呢,开机这几天屁都不敢放一个,回来了又能怎么着?敢闹腾我再送他一次床上七天套!   -雁放:你还是人吗?我往键盘上撒粒米鸡都比你会说话。   俩人激战了三页聊天记录,晨会也宣布结束。   部门经理们围着叶阮要签字,雁放伸了个懒腰,食指勾开一片百叶帘往玻璃墙外看,小玲捧着咖啡杯正跟几个小姐妹闲聊摸鱼。   叶阮忙的没空搭理他,雁放夹着自己顺来的小本子,游手好闲着从人墙里挤了条缝离开会议室。门合上的声音很轻,以至于偷聊八卦的几个人根本没发现。   “你们没看到他手上那只表吗?起码七位数!”   “上个月我从总部带回来的消息,说新少爷要来咱们这儿,你们还都不信姐。今天中午奶茶伺候。”   “这帅哥就是新少爷啊?我的妈,咱们不会要跟总部合并了吧?”   “不要啊呜呜!不能每天见到叶总这张脸我会相思成疾的……”   “我生是叶总的狗,死是叶总的牛头马面!”   “少爷穿的这么休闲,没准儿就是来微服私访的呢。”   怎么这么多人乐意给叶阮当狗?   雁放就纳了闷了。   他弯着腰趴在格挡上露了个头,正经补充道:“说谁微服私访?我只是纯天然无公害被贬至此的小哥哥一枚吖~”   小姐妹们同时一窒,两秒内冷汗已经浸湿后脖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同时以机器人般的定格动作一步步试图挪回自己的工位上。   剩下小玲声若蚊呐地问:“大……大少爷,喝咖啡吗?”   “不喝。”雁放嫌弃摇头,“刚不是说喝奶茶吗?都谁要,我来点,我有大额优惠券。”   降至冰点的工位瞬间升温了,椅子滑轮的声音纷纷挪回来。   常言道,一起积极工作的同事只能称为同事,但一起吃瓜摸鱼的同事就能成为愉快的上班搭子。   顶层是设计宣传部门,男丁稀少,女孩子们像活泼的小鸟,拉着雁放热热闹闹地进了她们的小团体。   “噢——所以你是还珠格格?不对呀……”女孩子嘬着奶茶,听完雁放三两句交代的身世,虽然云里雾里,但公司现在总归不会合并到总部,于是悬着的心起死回生了。   “什么还珠格格,这不《公主小妹》吗!”另一个边说边调出百度百科,念道:“生长于民间的平凡少女一夜之间住到富豪家……”   这都什么跟什么?   雁放觉得她们观影挺广,跟繁女士应该有极高的共同话题。   他靠在人家姑娘的办公桌上,吸了口甜滋滋的冰奶茶,好奇问:“你们为什么不想调到总部去啊?”   近两年招来的员工纯粹是图叶阮的美颜,小玲与总部打交道频繁,但年纪尚小。宣传部有位资深老员工,当年是从总部跟着叶阮来到子公司的,叫娇姐,最开始张罗着要点奶茶的就是她。   娇姐呼了口气,“董事长咱也没接触过,以前主要是小雁总太不好惹了。小雁总脾气爆,总部人人都知道他排挤叶总,就算后来叶总迁离总部了,他还时不时到这儿来折腾。这事小玲知道,她来入职第一天就碰上小雁总,吓得都要写辞职报告了。”   小玲想起便后怕地点了点头。   那天雁玺故意找茬,滚烫的茶水直往她脸上泼,初入社会的小姑娘哪见过这场面,当即愣在原地,好险被叶阮拿文件夹挡了,水淅淅沥沥地浇了一桌,打湿了文件。雁玺走后,小玲忍着眼泪擦了很久。   后来叶阮不让她擦了,对她说:“他是冲我,不是冲你,别放在心上。”   娇姐接着说:“现在大伙儿是怕章总,据说章总更加可怕呢。最开始我跟来,总部我以前的那些同事没少冷嘲热讽。风水轮流转啊,现在都羡慕死咱们这儿了。”   她感叹完,会议室的门开了,叶阮走在最后,业务部那位一旁伴着,压低声音与他耳语。雁放坐的高,大块个头十分显眼,叶阮朝他觑了一眼。只一眼。   雁放从人家工位上“咻”地站起来,掂起一旁那杯早扎好了吸管的热奶茶,二指在太阳穴潇洒地飞了一把:“老板召唤我了姐妹们,先走一步。”   女孩子们也收了心准备开始勤恳工作,余光瞅见雁放走了两步又原路折返,食指在隔板上扣了扣。   “对了,你们叶总不需要狗,他有狗。这次就算了,喝了我的奶茶,下次可不许这么说了哦。”   他满心想的是埋在庭院一角的辛巴,担心叶阮听到这个词心中难免多想。雁放说完还挺得意,认为自己的情商不自觉长出来一些,紧走两步跟在叶阮身后屁颠进了办公室。   剩下一众姐妹:????   小玲望着那背影,仿佛看到他身后转得螺旋飞起的尾巴:“他说的狗……是指他自己吗?”   上午过得极快,午饭时间雁放溜出去一趟,找林圃拿回睡裙顺便讹了他一顿海鲜餐。   饭吃得挺鲜,就是耳朵旁边不太清净,林圃能针对这条裙子展开十八个议题,旁敲侧击试图挖掘出“栀子花”的一点特征。   雁放被他吵烦了,往嘴里塞着炒章鱼腿,俩眼一闭敷衍道:“等有机会。”   “你上辈子当过地下党吗,嘴这么严?”林圃很是无语。   “那怎么着?都跟你似的,嘴跟裤腰带一样松。”   多说两句又要掐起来,林圃狡辩道:“去你的,我就跟你说了,别人我也信不过。”   雁放尝到一点内疚滋味,林圃拿他当兄弟,对他坦诚以待,他却做不到,只因无法掂量这两件事性质孰轻孰重,说白了还是没身份,开口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等我理清了的。”雁放撂下筷子,“我得上班去了,本新晋白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林圃不愧为无业纨绔,慢条斯理地剥开一只蟹腿:“去你哥那公司啊?”   “哥”这个词又让雁放小小地应激了一把。   就像急于降火的人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行之有效,但未免太过粗暴,把那点热腾里一并混着的暧昧、旖旎的遐想也一同封冻成冰。   雁放回到公司还在想这个词,一个称呼伴生出许多不愿面对的现实。   人一旦获得片刻的清醒,就很难再放任自己继续飘在半空中。他很笨,甚至搞不清自己对这个称呼的抗拒源于什么。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按着叶阮办公室的门把手下压了第三次,发出明显躁动的响声。   小玲从前台探了个头,小声对他做口型:“叶总出去啦——”   雁放这才记起来,楼下花坛旁停的那辆奥迪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可以看出作者观影挺广…… 第37章   私立医院的大楼隐匿在水泥森林中,蓝色单向玻璃墙倒映着蓝天白云,流光荡出如水波般的纹路,像一幅只剩下苍白底色的油画。   业务部的经理跟在身边,时间仓促,买的尽是些聊表心意不会出错的补品,图个好意头。   圈子里一丁点风吹草动顷刻就会闹得人尽皆知,谁都知道康老爷子时日不多了,靠天价的医疗介入吊着性命。整个康家忙于准备后事,因此集团的竞标会一延再延,三家公司卡在最后一轮,如同苦钓之人,心痒难耐。   叶阮还得到消息,另外两家公司已经派人去寻康小宇的踪迹了,早查到人在巴厘岛。但那小孩脾气更倔,故意跟家里人置气,两耳不闻窗外事,任谁劝了也不愿意回来。   康老爷子就这一个孙子,放在膝头宠得无法无天,日薄西山之际,吊着口气盼着能见他一眼。   医院十层的icu病房,康老爷子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神透过干净的看护窗觑了叶阮一眼,又缓慢地移往床边桌。   那上边放着一只年头久远的玩偶,应该是康小宇小时候的玩具。   人到垂暮总是糊涂,以血的代价来宽容一些事,身前才可抵消遗憾。   叶阮收回眼神,坐在接待沙发上说一些客套话。康佳集团的现任董事正值壮年,之前在行业峰会上见过,沉稳果断的一个人,近来为儿子老子费心不少,脸上竟流露出颓唐之色。   没说几句,病房外敲门进来一人,里间的康老爷子也像倏然点亮一簇光,沙漠穿行之人发现绿洲似的,将目光投了过来。那人俯身在康董耳旁说了句什么,他的眉头骤然蹙起来,一口浊气闷在喉头,像化不开的郁结,竟顾不得外人在场。   “什么时候了还由着他胡闹!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白眼狼,别等了……把他给我绑回来!”他咬牙说道。   一阵闷沉喑哑的“唔”声从里间传来。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康老爷子竟是整个上身奋力试图跃起,脸上皮肉抽搐扭曲着,脖颈小幅度地来回扭动,眼神倔强执拗写满一个“不”字。他这一动,原本贴附在身上的仪器按钮散开,报警声惊动了护士和医生,人群乌泱而入。   叶阮拽着失神的业务经理往一旁让位,不便多打扰,告知康董一声便离开了满室混乱。康董那寸眉心拧出川字纹来,无暇顾及他,用了同那两家公司一般的说辞,只说会尽快处理好家事。   站在医院空荡的走廊,业务经理半晌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叨念:“年前这个项目最吃紧,项目组那些员工加班这么多天,就等着年假前再吃一次庆功宴呢,现在看来……”   他手上还捏着三轮竞标的标书,一直攥在手里,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递出去。   叶阮抬腿往前走,高跟鞋塌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别灰心太早,你先回公司。标书我没什么意见,ppt做的不够简练,回去精简一下。”他停顿一下,“叫顶层设计部也参与进来。”   “哎。”经理记下了,又问:“您不回去吗?”   两人走到电梯口,叶阮替他按了下行,亮出左手心的敷贴,“正好来医院了,我去换个药。”   电梯打开,业务经理先告辞打道回府。等两扇梯门关闭,叶阮转身往应急楼梯口走去,在昏暗的楼梯间下行四层,到六楼,他疾步到一间普通病房门外。   隔着门板上的小窗口,小书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表情疲倦柔和,正有些吃力地抬手要摸淮青的额头。   淮青样貌生得桀骜不驯,看人时总显得凶,唯有面对小书,才会这般温顺地低下头,主动把短寸顶进他的手心里。   小书摸了半天,摸完了才撒开手,又噘着嘴跟他说些什么。   病区走廊里人来人往,叶阮无意打扰他们相处,但他这样的外形极易引起人注意,不得以才敲门走进去。   窗户像一层模糊的玻璃纸,罩满假象。门一开,所有欺骗性质的情绪都碎掉了。   叶阮走进来,目睹小书撕裂的嘴角、红肿的眼皮、宽大的病号服遮不住手腕脱皮的勒痕……这些只是表象,还有许多许多看不见的绝望,叶阮知道。   他们两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酒液干涸的刺鼻气味,淮青更甚。   不大的病房里,阳光被厚重的窗子稀释成薄薄一片。小书浅白的眼皮闭了闭,血管因鼓胀而明显,像一棵脆弱易折的树分叉的枝头。   小书鼓着脸赶淮青去包扎,他生起气来像可爱小动物,丝毫没有威胁力,威胁在于人的恻隐之心,渴望让这样可爱的小东西笑起来。   叶阮突然憎恶阳光。   太阳那么无私,普照世间每一个人,却不肯分给他们一缕。   淮青沉默地去包扎了。小书松了一口气似的,额角又拧起来,竟是要往下滴汗,他从被单下边摸索出来一瓶药膏往叶阮手里塞,虚弱地说:“姐姐,你快帮我上一下,疼死我了……”   他说着掀开被子一角,两条纤细的腿往上,白皙的腿根翻出来,遍布着凸起错落的红痕。那红痕看一眼便让人觉得胆战心惊,是被皮带抽出来的。   小书忍着痛,麻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顶,一块一块数。等叶阮替他把被子拢好,额角那滴晶莹的汗珠才顺着太阳穴滑进枕头里。   “怎么不让淮青帮你?”叶阮轻声问,怕他碎掉似的。   小书拉他的手,扯到怀里,用一张湿巾帮叶阮擦着沾了药的指尖,“不想让他看到,他总是会表现得很难过。你相信淮青会哭吗?我都不敢相信,但我今天看到了,他带我来医院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叶阮抽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小书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精致的鼻头耸动两下,嗅着这股从小令他安心的味道。   “其实我是故意的。”他有些骄傲地说:“我知道淮青的身份了,我也想保护你们,所以才拖了章世秋一整晚。”   叶阮没说话,眼神里连赞许都没有,令小书有些失落。手从他的头顶滑下来落到耳垂旁,佯装教训般轻轻扯了一下。小书很会撒娇,讨着饶笑着要他松手。   闹完了,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牵扯着嘴角破皮的伤痕,显得楚楚可怜。   叶阮的声音软下来,轻得像雾,像一场难以实现的梦。   “我送你们离开好不好?去一个每天都可以跳舞,也只需要跳舞的地方。”   小书天真地问:“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有的。”叶阮哄他。   “可是你会很孤单。”   小书望着他,那么澄澈的眸底里起了风,倔强得像一只不肯逃离的飞鸟。   “等结束了,我们再一起去吧。”   护士进来换吊瓶,滞留针扎的小书整条手臂都是冰的,叶阮替他捂了一会,直到他疲惫地睡过去。   淮青坐在门外长椅上,额角细碎的伤口十分扎眼。他根本没有去包扎,只是敷衍地贴了两块创口贴。   叶阮与他隔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到应急楼道内。   防火门又闷又重地关上,昏暗不定的声控灯将淮青的脸色映得很恐怖,他急躁地说:“警局核查过证据,头儿打算在年前收网,需要你配合行动。”   伯明翰带回来的u盘一式两份。一份捏在雁商手里,而淮青提供给警局的这份多了一条被抹去的证据,指向章世秋从国外洗钱到国内的一条非法路径,这条路径多少与雁商有所牵连。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样太仓促、也太冒险。   “现在还不是时候。”叶阮觉得心脏很痛,被黑暗压得喘不过气,“你们不该卷进来,我想……”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淮青等不了了,压低了声音吼道:“复仇是你的事,不要把小书当成你的棋子!”   声控灯被他的低吼震亮,寂静的空间内没有人开口说话。   半晌淮青缓过神,终于意识到失态。叶阮已经身不由己太久,他们从来都没得选。   他急速萎靡下来,用粗糙的手揉搓着额角,半靠在墙面上,“对不起。”   未来像飓风中摇摆的风筝,握线的人因无法掌控而变得痛苦。声控灯暗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叶阮抬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怎么会受伤?”   淮青缄口不言。   昨天章世秋回到别墅,他没有眼色地挡在上锁的卧室门外,被正在怒头上的章世秋随手抽了一瓶罗曼尼克当头砸下。   暗红色的液体混合着辛辣的血淋漓浇下来,章世秋在他肩头随手按灭了烟,两层衣料燎开烫疤。淮青的眼瞳被酒浸湿了,透过那刺眼的红,他看到小书衣不蔽体被捆在床头的痛苦模样。   门关上,破碎的求饶声透过门板传来,像钝器击打在心脏。小书神志不清、混乱地叫着,叫章叔、叫主人、也叫老公。   淮青就那样木然地守在门外,恨意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变得冰冷,守到章世秋餍足离开,他冲进去解绳子、套衣服,抱着残破木偶般半昏迷的小书送到医院来。……   叶阮最后妥协地说:“我答应你配合。”   离开医院前,他去门诊挂了个号换药,医生看得仔细,恐怕有炎症会引发感染,开了三天的吊水建议他按时来输液。   叶阮没放在心上,扫码交了钱便揉碎那张单子,走出大楼时要扔。一阵风吹过来,廊下挂着的常青藤叶沙沙摆动,他回过神来,又把团皱的单子抻平叠好放进了包里。   他直接驱车回了家,在晚高峰之前汇入星火般的车流中。   雁商晚上要回来,大厅忙前忙后的准备布置着,繁莹端着汤盅从小厨房进来时正好与他打照面,她仰起头,目光里瞬间的提防难以掩藏。   叶阮礼貌地冲她点了下头,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他觉得很累,是被抽干一丝一毫气力的那种疲乏,也许身体还有一些发烧。   仇恨就像一把匕首,每每被人提及或是拉扯出过去,那把匕首便白刃进红刃出,切割着心脏血肉,二十年,磨得刀刃都卷起边,连痛苦都显得愈加迟钝。   但人是充满抗击打和韧性的,无论精神世界是如何宣告着一次又一次的绝境,大脑永远都主导着求生的本能。充斥着黑暗与绝望的夜晚固然难捱,太阳照亮大地的那一刻,一切又会是崭新的开始,崭新的重生。   可惜他的世界阴云密布,不曾见过太阳。   叶阮在浴缸里泡了将近一个小时,洗去精神上的疲乏,再强迫自己爬起来。他下意识想找睡衣穿,经过脏衣篓,愕然发现里边那件睡裙不见了。   拿浴巾简单擦了擦,随便翻出一件睡衣套上,他赤脚踱步到沙发旁,蜷着身体,把脸埋进玩偶辛巴的绒毛里,充一充电。   忽然,露台的花窗玻璃被小石子砸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叶阮没管,接连又是两声响,不用猜就知道哪个傻子会用这么幼稚的手段。   他故意晾着,等门外没了动静,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露台哪还有人影,楼下也一片沉寂。   叶阮的目光从高处落到地面,三颗小石子环绕着一个纸袋,里边装着他那件失踪的湖蓝色睡裙,正散发出浓浓的栀子花香。 第38章   北方的冬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   爱在于天寒地冻的蓝调、绵柔的大雪以及唾手可得的温暖;恨又在于万物凋零、干燥枯涸以及厌倦后迟迟不来的春天。   雁放出门前,电视上天气预报正在发布恶劣天气预警,一大波寒潮即将来临,这意味着雪季快要到了。   往年这时繁女士娇小的身板总会从身后钻出来,没收他的摩托车钥匙,或是叮嘱唠叨几句,今年却没有。她最近好像很忙,忙着张罗主宅的各种琐事,一大早便打扮妥当出门去了。   雁放的车钥匙通常挂在门厅的玄关柜上,他换好羽绒服摸过去,还是眼尖地看见杜卡迪的钥匙没了踪影,只剩下那辆大g的。   心脏突然像被细腻的母爱揉了一把,看来繁女士再忙也是记得亲儿子的。   可惜……亲儿子马上又要去给东家当牛做马。   避免被亲妈骂不孝,雁放把大g的钥匙揣进兜里,推门迎着浓浓的寒雾穿过花园,在一排峥嵘的腊梅间留下残影。   林道旁停着那辆奥迪,雁放娴熟地开车门挤进驾驶座,从羽绒服怀里掏出早餐奉上,叶阮眼都不抬地接过,坐在后座边翻合同边享用早餐。   “早啊,王牌代驾为您服务。”   雁放调整后车镜,咧开一口白牙,镜面里的叶阮终于抬起眼,无语地瞟过来两秒。   雁放开心了,握着方向盘一踩油门滑了出去。   叶阮习惯赶在早高峰之前出发,雁放迁就他,脑子里给自己拟好的借口是蹭车,实际上无非是本能地想跟他多待在一起,毕竟去了公司叶阮就成了大忙人儿,这点祥和温馨的独处时间变得格外宝贵。   繁女士今天蒸的是桂花米糕,三角形小小一个筋道耐嚼。叶阮翻着合同吃了一路,猫儿吃食似的小口咀嚼着,腮帮子颇有频率地一动一动,那张偏瘦的面颊鼓起一些肉感的弧度。   雁放把后视镜偏了偏,时不时做个偷窥狂,想上手掐一下,看得实在心痒,把方向盘都捏出了印子。   到公司上楼,这个点儿没人赶着挤电梯,雁放狗腿地挡着电梯门,等叶阮进去了自个儿才进去,堵在门前按了顶层。   来公司三天了,雁放在顶层没丁点实权,叶阮给他一周时间熟悉公司,实则是搞放置。这三天招猫逗狗,除了蹭吃蹭喝就是跟着姐妹团听八卦,参与楼下那只流浪大黄狗跟富美小白狗的第八胎取名大赛。   期间宁远来过两次,见面难舍难分,临走问他要车钥匙,剥夺了雁放仅存的司机职位,要送叶阮去谈生意。   于是乎,早上总是一起来的,到了中午却总是分道扬镳。   叶阮的午餐一般由小玲在中层食堂打包了送进办公室。经他授意,雁放来公司这几天都是跟着小玲一起蹭午餐的,刷的自然也是总裁卡。   雁放本就是妥妥的女性之友形象,几天相处下来,女孩们跟他关系亲近极了,娇姐张罗着点奶茶也总有他一份。   吃过饭,他游手好闲地趴在顶层电梯右侧小玲的工位上打哈欠,接待桌装饰着一圈假花草,头顶的暖风一吹,波斯草长细的叶子摇曳着。   雁放抬起食指勾了勾,晃得像叶阮脑后簪子的垂穗儿。   正发着呆,顶层楼梯开了,雁放以为又是宁远那厮来抢活儿了,下意识一个卧倒匍匐进接待桌里,攥命一样攥着兜里的车钥匙。   后知后觉脚步声轻轻地,走得很慢。雁放鬼鬼祟祟地露出一双眼睛,娇姐从楼下抱了一堆文件上来,映衬着墙上宣传栏鸡血标语“砥砺前行”的口号,正艰难前进。   “哎——放着我来。”雁放迎上去,从她手里接过来,“这都什么啊?”   娇姐扶了扶眼镜,“业务部临时加的活,是个大项目,年前就指着吃这单呢。”   雁放替她把文件堆放在桌面上,不甚感兴趣地掀开灰色文件夹扫了一眼。首页正黑体印着“康佳集团投标文件”几个大字,往后再翻一页,字迹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疼,像是瞬间回到了在商学院混迹的日子,雁放“啪”地一声把文件夹合上了。   午休还没过,不到正式的上班时间,娇姐先把文件资料整理了一番,调出需要修改的ppt群发邮件给整个设计组。   “这项目不是都折腾大半年了吗?还没中标?”   “投标的其他两家公司早有耳闻了。一家在行内资历深,另一家之前做过类似项目,比起我们是多了点优势。”   “哎!要不要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你们都不知道吧?根本就不是竞争这回事儿……”   员工里有位留娃娃头的女孩子,人称“小灵通”,她的八卦可信度高达80%。“小灵通”刚从前台拿了快递过来,在众人八卦闪烁的目光中荣幸就位。   雁放显然也想听八卦,脸都移了过去,眼神却随着叶阮办公室一声门锁响转溜了回来。   叶阮今日穿一件长到脚踝的黑色大衣,内搭一件印花竹子的透色修身上衣,那墨色的纹路像是拓印在他皮肤上一般,衬得整个人清冷挺拔。手里提了包,这是又要出去。   雁放当即拔腿追了过去,电梯门碰上,密闭的空间内仿佛连呼吸都暂停了,只有叶阮脑后的穗儿不知疲倦地摆动着。嗒——嗒——两人都没有按楼层数,这时间员工基本都在休息区午休,电梯没人上下,不尴不尬地停摆在这里。   雁放的行动总是比脑子先行一步,等他察觉到气氛焦灼如热浪裹挟而来时,叶阮已经微蹙着眉向他看来。   他挠了挠头,忘了自己追进来要做什么,其实好像什么也没想过要做。   “你……去哪儿?我送你吧。”嗓子很干,雁放咽下沉默,手在兜里捏了捏车钥匙,却没有交出来的意思,“车钥匙还在我这儿。”   “不用,楼下有车接。”叶阮拒绝了他,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些莫名柔软的鼻音。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没那么疏离,失去了狡黠的攻击性。   叶阮侧过身想按电梯按钮,手腕却没防备地突然被雁放反握住。   “可我在公司都没什么可做的。”腕子温凉,雁放握着没松,往前一步有些无赖地嘟囔。   “我看你待得挺开心的。”叶阮的目光还是带刺的,玫瑰花茎般,扎人扎出旖旎心思,“没事做不会给自己找点事做吗?”   他绕开雁放,钻空子用另只手按了按钮,等待许久的电梯终于开始下行,可另只手腕也被人一并握了去。   显示屏上的数字层层下坠,犹如雁放忐忑跳跃的心脏。他将叶阮两条胳膊并到身后,一只手握两只腕绰绰有余,不紧不松地按进仿佛为了此刻而生的凹陷腰窝里。   分秒之间,叶阮惊疑地抬起头,挺翘的鼻尖摩擦蹭过他的下巴,皮肤与皮肤一旦接触,便犹如黏连在一起的拼图,两片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雁放低下头吻住了他,唇瓣缠绵,重力往下,压得叶阮一截腰弯折,宛如被果子压弯的枝头,熟透了;唇齿舔舐,连根也乱颤起来,小腿发软。   电梯层层下降,他们冒着会突然停在某一层的风险偷吻,这氛围刺激的雁放血液倏然凝固,在分秒内上升至峰值。   叶阮挣动的睫毛瞟到电子显示屏——“3层”,他拒绝地“唔”了一声。雁放的耳朵立即红了,又急又凶地追着他往后吻,箍紧了腕子,将叶阮压在冰凉的梯壁上,暧昧融化在暖气作用下,吻出不清不楚的口水声。   “叮——”   大厅里空无一人,幸好空无一人。   冷清得眨眼间浇灭了电梯内火热的情调,但余劲儿够足,留着一个泰然自若的,和一个蹲在地上羞得把脸埋进掌心里的。   叶阮余光瞥了眼这堵着路的一大坨,嫌弃地踢了他一脚,试图把自己挪出去,“起来。”   “嗷!”雁放看上去相当烧得慌,扭捏地爬起来站直了,半红半白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不是你让我给自己找事儿的吗!我……我立马就黑进物业删监控!”   话是这么一说,其实刚在电梯里雁放都计划好了,从他背对着摄像头吻上去那个角度,根本没人能确定他俩是在干些什么。再退一万步来讲,也没人会去查看工作日写字楼电梯的监控。   叶阮毫不留情地走了,雁放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觉得这一招用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在大厅里没头没尾地溜达了一圈又觉得刻意,最后从自动贩卖机里敲了瓶肥宅快乐水才返回顶层。大老远听闻八卦声还未熄灭,遗憾离场的雁放立马重新登场。   “所以现在就是说……谁能把太子爷劝回来,谁就能拿下这笔大单?”小玲发问。   “小灵通”仰天痴痴道:“对!康佳那是什么地方啊。我都不敢想拿下这笔单子,咱们会发多少年终奖……”   “胆小鬼,我就敢想。”娇姐沉稳地吸了一口奶茶:“叶总最近都忙着跑这个事儿呢,底下业务部倒是清闲,我刚下去他们一个个都在求玄学保佑,忒逗。”   “什么太子爷啊?”   太子爷本爷雁放进入直播聊天室。   “我们在说康佳这个项目呢。”   小玲从桌面上抽了一张不小心夹带上来的废纸递给他,估计是楼下员工整理出的人脉喜好。跑业务的人常年记备着这个,人在江湖飘,脑子里总得上根弦儿,不说拿捏人心,必要时候也好掂量着来,不至于得罪人。   雁放打眼一看,傻了。   废纸上印了几行头衔,甚至被人用红笔画星写了句“制胜关键”,正中央贴着一张照片,素颜霜黑眼线……   竟是巴厘岛“沉睡boy”康小宇!   【作者有话说】   雁放加到康小宇联系方式的第一时间给人备注“沉睡四凤” 第39章   天气预报诚不欺人。   临下班时间,本来忧愁的天像位美人终于垂泣似的,噼里啪啦下起砸窗的冰霰来。抓进手里亮闪闪的一片,仿佛灰蒙蒙的世界降落一场水晶雨。   雁放收到叶阮的短信,吩咐他下了班开车去接,地址给的三环外一家私立医院。   顶层风疾,小玲赶到总裁办公室锁了窗、关好门。出来后便将额头抵在落地窗前观望风雪,南方小姑娘独自在首都打拼,下雪是每年冬季最值得期盼的事。   她欣喜的目光从风里四散横流的霰飘忽落到地面,额头贴紧了,指着楼下门岗亭的位置“哎”了一声:“那个人在楼下站了好久啊。”   设计部的姐妹们忙着工作,没人接她的腔,小玲蹲下身用手做了个望远镜,观察片刻自言自语道:“还是个美女诶!”   话音刚落身边多了个人,雁放已经裹好羽绒服,米其林轮胎人一般蹲她旁边,“哪呢?我看看。嚯——这么远,你怎么看出来是美女的?没准是大厅保洁阿姨呢。”   “保洁阿姨这天光腿踩高跟啊?”小玲翻了个白眼。   楼下那女人撑着把黑伞,小幅度的侧身时能窥见指间戴着的钻石戒指,大个儿的,在风雨中反射出星芒微光。她故意躲在门岗亭背面,没有进出大楼的意思,只在有车辆出入时探身张望,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找寻什么。   “挺年轻的。”小玲说。   “挺可疑的。”雁放接道。   小玲扭过头,这才看清他的全副武装,惊道:“你很冷吗?!”   “哦是这样的,你们叶总发短信让我去接他来着,所以我可以提前下班了。”   雁放站起身一口气说完,用两只手指做了个溜的姿势,语气不情不愿,但脸上写满了嘚瑟。   “……您走好。”小玲无语地欠身。   雁放勾着车钥匙晃了晃,把她从窗户边支开,“别看了,我下去会会她,兴许走错地儿了吧。”   几分钟后,奥迪从地下车库驶出,经过门岗亭时放慢了速度,拦车杆正常放行,雁放边转方向盘边降下一半车窗。   霰飘的纷纷扬扬,为了迎接一场迟来的雪,车体气流带起一阵风,女人撑起黑伞挡了一下,同时探出头来跟他照面。   “哈喽女士等车吗……韩小姐?!”雁放愣了,“我去,怎么是你啊?”   韩雅睿也愣了一下,那张骄矜的脸从黑伞后探出来,脸颊冻得发红,更显得楚楚动人。   两人僵持了几秒,韩雅睿收了伞一瞬不瞬盯着他,头顶很快飘了一层霰,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眼神里充斥着一股子倔劲。   雁放很快反应过来,按了开锁键,“先上车。”   副驾驶的门关上,携进一丝寒流的苦味,够冷的。   等奥迪摆进街边停车位里,韩雅睿披散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绺,通红的指尖捏紧了手包,无名指指根嵌着那颗离十万八千里都晃眼的钻石戒指。   气氛冷静下来,雁放才反应到自己冲动了,韩雅睿在这儿可能是凑巧,他自作主张把人请上来,况且这还是叶阮的车,但都叫上来了也没有再把人赶下去的道理。   雁放这人平生最大的缺点就是脑子不爱动,最大的优点也是不爱动脑子。短时间内就能完成自洽,“那啥我还有事儿呢,既然遇到了,你要去哪儿我先送你?”   离近了看韩雅睿有些憔悴,不像是单被风雨欺扰的,那双有神的媚眼失去了风采,淡妆下的嘴唇抿在一起,吐出的声音都蒙了层霜:“我……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雁放的动作停了下来,又惊又奇。   “我是背着我哥来的。”她有些难堪地把发丝夹到耳后,扭过头看雁放,眼神犹疑,拿不准该用什么身份跟他对话,“雁玺出事后,我哥不让我再跟你们家有联系,但我曾经答应了孟阿姨一件事……”——孟阿姨。   雁玺的生母孟娴宁。   宴会上一面之缘的穿着紫色旗袍的女人,从容流连于宾客间,大度到连雁放和繁莹也能视同一律。对于7岁的雁放来说,那只是个和颜悦色的阿姨,但这样的人才可怕,太过圆滑,身上充斥着假象,一颦一笑既像蜜糖也能视作毒药。   但听闻那不久后雁家老爷子离逝,雁商便与孟娴宁签了离婚协议。雁玺出事的前一年,孟家突然举家移居国外,连后来雁玺出事都不曾再回国。   “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韩雅睿移开脸,盯着渐渐被霰覆盖的车玻璃,“我跟雁玺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外边传的有多脏我也都清楚。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左拥右抱,身边从来不缺女人。我哥刻意让我避着他,但我还是不听劝,非要跟他在一起。”   “你相信爱情吗?也许真有浪子回头这一说呢。”韩雅睿笑了笑,笑容里有一分的牵强,她举起左手给雁放看,“这是他跟我求婚的戒指,求婚那天他还带我去见了他妈妈,孟阿姨也说他是想定性了,我是他第一个领回去的女人。”   女人陶醉在逝去爱情里的模样或许多少有些可悲。她很快把手收回去,调整好情绪,“我来找你不是讲故事的,我也早就释怀了,这不过是我一段悲情的过往而已。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做着婚礼梦,那段时间我很消沉,所以耽误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一切也许早就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雁放不自觉顺着她的话问。   韩雅睿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燃起的希望像一团火把似的,照的雁放心虚地咳了一声。   “孟阿姨出国前单独见过我一面,她那天的行为举止很反常,就好像……”   韩雅睿蹙了蹙眉,记忆浮现出五年前的那天午后,孟娴宁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穿着打扮得体,却好像手脚都被人绊住。她脸上的粉涂了好多层,白得厚重,口红也抹得极为浓艳,像油漆一般糊住嘴巴。   她那样充满平静地望着韩雅睿,眼珠却受惊似的惶惶抖个不停,两弧笑冷在脸上,凉透了,对她说。   “如果你们分别了,也请记挂他。”   韩雅睿复述道。   她怔怔地接着说:“我当时只以为这是一句体贴的交代,雁玺生性风流,也许孟阿姨希望我们分手了我也不要怨恨他。但我这些年不断地回想那天,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就好像她提前预知了一切,知道雁玺会死一样。更加可怕的是,雁玺出事后,我去过国外一年,都没有查到孟阿姨的下落,我怀疑她也已经……”   “你怀疑这一切都是……”雁放感到一阵寒意,而韩雅睿斩钉截铁的话加证了他的臆想。   “谋杀。”韩雅睿咬着牙小声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谋杀。”   像是为了佐证她可怕的观点似的,她从包里翻出一板吃了一半且已经过了保质期的橙黄色药片递给雁放。   “硝苯地平?”雁放不懂药,下意识把包装上的名字念出来。   “这是你哥放在我那里的药,你一定知道他有神经后遗症,这个药他平时都不会离身。”   韩雅睿回忆道:“我说过他好多次,硝苯地平和酒同时服用会引起低血压休克,但他总是不太注意这些,嫌碍事就用酒把药冲下去。事发当晚的录像你应该看过吧,那时船上没有风浪,但他走的那几步跌跌撞撞的,他一定是又用酒代替水吃药了!”所以……   “所以他掉下去的时候才没有挣扎。”   这段录像也就自然而然被警方判定为自杀。   雁放瞪大了眼睛,旋即想起网上那些疑案爱好者们的猜测,有一条似乎就提到过药物作用,他顿感头皮发麻,“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实话告诉你,一是因为你是整个雁家唯一没有嫌疑的人,我只相信你;二是雁玺已经死了,他的事无论如何对你都没有威胁,我只想让你帮我和孟阿姨找到一个真相而已。你生活在雁家,应该比我更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韩雅睿突然面向他,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何况我查到些东西,早就想请鼎鼎大名的黑客lion帮我破解一下。”   敢情还是从私活儿找来的。   知晓了来历,雁放的肩塌下来,不由得“嗐”了声,“姐姐,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忙着给人打工呢,接外快是不是不太好啊?”   韩雅睿到底是被宠坏的大小姐,不懂推拒之意,当下有些慌了:“你开个价,多少钱都可以。”   “我不跟朋友谈钱,你这事儿等于让我大义灭亲了,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雁放手搭上方向盘,思衬地敲了两下:“我总要知道你做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为了孟娴宁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为了一年的相处称得上最熟悉的恋人,就能出国奔走,搜查举证,甚至找上自己吗?   这些理由都太冠冕堂皇,挑选好的借口称不上可信。   韩雅睿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兀自愣了愣,逞强的假象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她眼睛一红,毫无预兆地落了泪下来,像窗外那场极端的霰,企图掩饰掉所有,但却连自己也骗不过。   “你把我当恋爱脑我也认了。”韩雅睿顿了顿,终于承认道:“因为我真的喜欢雁玺……我真的爱他。”   风雨摇摆不歇。   奥迪直停到私立医院大楼下,雁放仍像魂丢了似的,脑袋被车内热气蒸得乱糟糟,发烫,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副驾驶残留的水渍已经被烘干成一条线,刚才韩雅睿一哭,雁放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拉开副驾的手套箱抽了几张给她。   他心不在焉,把抽纸盒整个拿出来,又抽了一张擦一擦座位,盒身一动,里边跟着滚出一个沙沙作响的圆球体。   雁放歪着脑袋一看,这不是他当时带到训练营去的那个沙包吗?!还以为弄丢了,原来是被原主顺走了。   他把沙包掂出来放在掌心抛了一圈,这一抛,缝合线的那一面自然朝上,底部针脚松了,似乎有被人扯过的迹象。   雁放从开裂的位置伸了一根指头进去,摸出布料上凹凸不平的刺字痕迹。他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掀开缝线,分辨了一阵,依稀认出这是个“兰”字。 第40章   屋外天寒地冻,医院内暖气却给的很足。   寒潮来的猝不及防,一天时间就有不少不幸感冒的患者,一楼西侧注射大厅里人影浮动,座位密密麻麻几乎都被占满了。   叶阮坐在第二排居中的位置输液,消炎药输到第二瓶,身体本就疲乏,加上药物作用导致有些困,阖着眼静坐在并不舒适的连排椅上养神。   小书明天就要出院了,回到那个吃人的章家去。   住院这些天,章世秋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倒是叶阮每天都会抽空来一趟医院,陪他聊聊天,帮他抹药。腿根最柔嫩的部位,暗红凸起的瘢痕渐渐没那么可怖了,外伤总能在时间作用下消失风化,他们心里的痛苦只增不减,仇恨无以复加。   每次叶阮给他上药时,小书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好了吗”“今天有没有好一点”,他们像背着淮青偷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然而淮青还是发现了。   下午走进那间病房时,气氛格外低沉,淮青一声不吭地关门退了出去,剩下叶阮一头雾水,要掀小书的被子时却被他按住了。   “今天抹过了……”小书躺在那里,蔫巴巴地捂住脸,指缝里溢出来的眼神充满忏悔:“天呐,我又把淮青惹生气了,他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生气就好几天不说话。”   叶阮往门外看了一眼,隔着一小块方形玻璃,看到淮青半截挺阔的肩,“他怎么会生你气呢。”   他只是心疼你。   后面这句叶阮没有说,他替小书掖了掖被角,待了没一会儿又被撵到楼下输液。小书前两天从他包里翻出的那张揉成麻叶的输液单,催着赶着督促他治病。   大厅里很安静,间或会有几声咳嗽,就像踏入一潭没有波澜的湖面,叶阮昏沉的意识漂浮其中,冰凉的药液形如湖水滴进他的血管里,令他渐渐麻木、下沉,封闭在湖心深处。   他的旁边趴着一位陪妈妈来输液的小男孩,嘴里含着块糖,邋遢地坐在地上,把座位当桌面写着作业,还处于计算数学题要一遍遍默背乘法口诀的年纪。   有脚步声趋近,跟小男孩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是课本书页掀动的声响、小男孩稚嫩的回话、糖块在牙齿间磕碰。身旁有人靠近,精铁的椅背受力发出“吱呀”一声。   叶阮的睫毛颤了颤,就像栖息于水中的植物突然被飞鸟唤醒了平静,抱着警惕和敌意蹙眉醒来。   雁放的羽绒服刚脱了一条袖子,位置小,他正扭着身体艰难地扯下另一条袖子。   看见叶阮睁眼,他笑着抱怨一句:“给你发那么多消息怎么不回啊?还好你显眼,我进来一扭头就找到了。”   他在医院大楼外等了十多分钟,叶阮只发消息让他来这,来了又不说去哪找。车里潜伏着数不清的谜团,雁放实在待不住,便进了大楼来找,顺着大厅一扭头,隔老远看见叶阮这张标致的脸。   韩雅睿的事一搅合,他彻底忘了医院是什么地方,直到望见叶阮手上扎着针,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人从去了伯明翰开始就在生病受伤,而且一直没有痊愈。   雁放当即往前走了两步,又倏然停滞在大厅玻璃门前。隔着人来人往,叶阮笔直地坐在那里,在充斥着痛苦的病区,那张脸显得淡淡的,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头顶强白色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脆弱的病态变得无处遁形。但他看上去并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被人保护。   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影在雁放的视线里统统消失了,只剩下叶阮待在他的世界里。   雁放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酸楚的情愫,这情愫对毫无感情经验的他来说十分陌生,它下意识间滋生出强烈保护欲的同时,也让雁放心生抵触。如此周旋,两种心理犹如秤砣一般拉扯着雁放的心,那种极为隐秘的念头再一次从内心深处打开锁钻了出来。   ——他突然想到韩雅睿所说的“喜欢”。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如此真挚地告诉过他“喜欢”这个概念,就连繁莹对于雁商也从来称不上这个神秘而高尚的词汇。雁放在这方面本就木讷,模模糊糊长到二十岁,结识了林圃,那厮也是个从未把感情当真的玩咖,他们那个圈子以糟蹋真心为乐,“喜欢”被当作笑话。活到二十四岁,韩雅睿是第一个让雁放切身体会到这个陌生字眼的人。   也许他有那么一点感同身受。   所以在理解的片刻,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原来他“喜欢”叶阮。   原来这种悄无声息、野蛮生长,只凭着一腔冲动想要去靠近他,渴望站在他身边的感情……叫做“喜欢”。   雁放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当他察觉到这件事时,只花了两秒钟,站在注射大厅门前,就坦然地接受并面对了自己的内心。   脱完羽绒服,那种被扑面而来的感情臊得发热的迹象终于好受一些,不然他也想去开两瓶吊水降下温了。雁放把手臂搭在扶手上,往叶阮那边靠了靠,拍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接着睡吧。”   叶阮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拒绝也没动作,倒是一旁那个被支开的小男孩把脑袋扭了过来,充满好奇的目光直射他俩。   这可比作业好看多了。   叶阮动了动嘴唇,舌尖顶着上颚,觉出满嘴苦味。他不想动,但余光里那个肩膀一直都在,带着很熟悉的温暖,有一种可靠的感觉,是雁放散发出的体温。叶阮不能否认自己产生了一秒想要靠上去的冲动,但他还是遏制住了,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举动。他依旧高傲地,用鞋尖踢了踢雁放的球鞋。   “嘴里苦,去给我买杯咖啡。”   这下换作雁放无语了:“喝什么咖啡,嫌药不够苦,还是忆苦思甜啊?”   他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那,一副焊死在这座位上的架势。   使唤不动,叶阮也不再多说,抿了抿唇,独自咽下苦涩,计划等输完了自己去买一杯。   雁放见他没有再睡觉的意思,失落着把肩膀撤走了。药液还有半瓶,闲来无聊,他扭身监督起小孩写作业,忒讨嫌,指着人家算好的数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这第一步就算错了,四六三十六啊?怎么算出来的啊?”   小学二年级的题,题目是“有4盆黄花、5盆红花,每盆都开6朵花,一共开了多少朵花?”   小男孩不服气,撇着嘴问他:“嘁,你会做吗?”   “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雁放大言不惭道。   “那你给我算这一题!”小孩其实不会做这题,瞎写的。   雁放哪能看不出来,乐呵着跟他小声商量:“行,你数到五我给你算出来,你给我一颗糖,成交吗?”   小孩点了点头:“成交!”   说完就开始数数,还没数到三,雁放脱口道:“54。”   小男孩惊奇地张大了嘴巴,笔被雁放拿了过去,写了应用题完整的算数过程。小孩愿赌服输,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崇拜地递给他。   “行了,接着写吧,不会的问我。”雁放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糖纸一扭剥开,他收回身子递到叶阮嘴边,“张嘴。”   旁观了全过程的叶阮没想到糖是给自己要的,愣了一下,那颗晶莹剔透的糖果被雁放用指尖推进了他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味蕾化开,瞬间击退了苦涩的药味。   雁放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软软的,心猿意马地收了回去,歪斜着身子靠近了,听到糖块在叶阮牙齿间来回撞击的声音。   好想吻他……原来吻也是一种不良嗜好,让人容易上瘾。   雁放发觉自己竟然羡慕起水果糖,要了命了。   有人陪着,剩下半瓶输得很快,小男孩的数学作业终于磨蹭写完的时候,护士来给叶阮拔了针。   她一早看过叶阮的身份证,知道这是个漂亮男人,此时一看他身边过分帅气的男生,顿时懂了个八分,笑着嘱咐了雁放一堆注意事项。   雁放一一记下了,连被误会的暧昧问话也应承下来,心里美滋滋的,尾巴翘得老高。一抬头,叶阮已经出了注射大厅,他赶紧跟护士道了声别,抱着羽绒服追上去。   “等等……”雁放三两步跨到叶阮身边,“外边下雪呢,你穿我的。”   叶阮想说不用就这两步路,雁放根本没给他回应机会,夺过他的包,把羽绒服抻平了,好厚实的一声响动,惊得路人频频回头。   两个人站在大厅外倍儿显眼,叶阮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无声叹了口气,脱下外套递给他。里边那件贴身的印花衫可见单薄,透着皮肤的底色。   大号羽绒服,像披了一床被子在身上,从头遮到脚,袖子还长出来一截,晃荡着。   叶阮还没嫌弃,雁放先没忍住笑了,“噗,你像只小企鹅。”他说完拿着叶阮的羊绒大衣打量了两眼,“这我能穿吗?”   发出疑问不如勇敢一试。叶阮这件外套偏大,廓形的西装垫肩大衣,雁放倒是也能塞进去,袖子稍短一截无伤大雅,只不过肩线撑得有点紧罢了,勒得他挺出无处安放的胸肌。   “你像只好斗的大公鸡。”叶阮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你随便说,我不跟病号计较。”雁放昂首挺胸地走了,赶去打开车里的暖气。   谁料叶阮一进车就觉察出不对劲,不愧是消炎的,是要比感冒的灵敏。   雁放踩下油门刚驶出医院,叶阮坐在后座把发簪抽了下来,长发簌簌滑开,银质的发簪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冷质的光,是与衣服搭配的竹节样式,尾穗儿系一溜竹叶。   “谁坐了我的车?”他把发簪放在手掌心里把玩着,簪头尖利的,无端有种令人发怵的威慑力。   “啊?没谁啊?”车窗外凄风苦雨,窗子锁得紧紧的,存了点女人味很浓的香水儿,是韩雅睿带进来的。   雁放心一慌,随口扯道:“早上出门前我妈在我旁边喷香水来着,哇你鼻子好灵啊,这药真有效,哈哈……”   叶阮淡淡地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介意地说:“别在我的车里泡女孩。”   泡什么女孩,我只想泡你啊!雁放郁闷地想。   似是考虑到别的,叶阮又明晃晃地补充一句:“更别做其他什么不该做的。”   什么什么不该做的?!   雁放差点哭了,脱口而出:“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对你的……”   柳叶眼一挑,叶阮好奇道:“什么?”   “忠心!”雁放握紧方向盘,咬牙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的忠心!”   叶阮哼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他紧张的模样很好玩。后座衣料摩擦,簪子的尾穗儿伸过来,叶阮用那银质的竹叶贴着他热烫的侧脸搔了一下。   “把车窗打开,我要抽支烟。”   轻触即离,就像是被蝴蝶的翅膀短暂地流连了一下,雁放僵住,花了几秒才找回主观能动性,打开中控锁,将车窗降了一条小缝。   叶阮两只手都负了伤,左手心贴着敷贴,右手背粘着输液胶带,他被罩在雁放宽大蓬松的羽绒服下,像一只没有合适衣服的落魄三花。叶阮从包里翻到烟,咬在唇边点燃,短暂的火光映亮了他的眼瞳,衬得那毫无波澜的一汪泉产生涌动的迹象,然后小猫抬起头,从忽明忽暗的猩红火光中凌厉地望向他。   红灯了,雁放毫不畏怯地从那片镜片中回望他。   那颗甘愿化做柔软猫窝的心,被小猫爪子挠了一把。 第41章   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狭窄的车窗缝隙中挣脱,飘过风雨中盏盏流光溢彩的车灯。灰色的天空沉没,躲在云后的月亮将夜色映成忧郁的蓝,怀揣着悲戚的心事不愿见人。   车子驶上立交桥,车厢内漆黑一片,唯有一簇簇车灯从雾气的玻璃车窗上窜过,间歇映亮叶阮的侧脸。   正值晚高峰时段,滑动的车流宛如雨中窜逃的萤火虫一般,从四面八方驶离,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也许那地方可以避风,却根本不足以称之为“家”。   想到这,叶阮缓慢地吐了口烟,牵出一抹古怪的笑。   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在流浪罢了,在有限的生命里流浪,在无限的情感中流浪。   穷极一生,颠沛流离。   下了立交桥,雁放把车速放慢,单手悠闲地把着方向盘,努力作出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跟你打听个事儿呗。”   叶阮反应了两秒,看上去像思维被打断了,语气有些冷酷,“说。”   “我听小玲说,我那个大哥活着的时候老去公司找事儿,是真的吗?”   叶阮没有回答,反问道:“问这做什么?”   “他有带别的什么人来过公司吗?”   跟韩雅睿聊完天,雁放差不多就猜到她之前一定来过这里,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想佐证一番,顺便打探叶阮和她之间有没有何种渊源。   叶阮反而笑了,脸上净是嘲讽之意:“他那么多情人,你指的哪位?”   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装无辜,雁放只好撒谎说:“我上次跟朋友出去喝酒听了点八卦,吃瓜没吃彻底,好奇问一下。”   察觉到叶阮冷下来的脸,他大胆发问:“感觉你很讨厌他,他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他以为叶阮不会回答这个过于露骨的问题。   没想到叶阮细长的眉挑了一下,散漫地说:“如果我说有呢?你要怎么做?跑到他的墓前把他痛骂一顿替我出气么。”   进入小路,远远瞟见雁家亮起的灯火,雁放这会脑子倒转的很快,避重就轻道:“这样多不解气啊,我帮你做个二维码贴他墓碑上,路过的人扫码就能免费听一遍《好日子》,你看行不?”   后半程烟一直夹在指间没抽,积了厚厚一段烟灰,叶阮的表情松缓了些,笑骂:“别贫了。”   等车停进地下车库,雁放解开安全带,扭过身跟他面对面:“对了,跟你说个正事儿。你让我在公司自己找事做,我找到了。”   叶阮没吭声,停下了开门的动作,眼神悠然一转等着他交代。   “康佳那个项目我听说了,你最近在忙这个事吧?想必去那家私立医院也是为了探望康老爷子。”雁放先慢悠悠把前情提要说完,吊足了胃口,才道:“我可以帮你把康小宇弄回来。”   “你们认识?”叶阮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   “说来话长,但他跑到巴厘岛不肯回来,都是因为我朋友干的傻逼事儿,我就不跟你解释了,有点丢人。”雁放挠了挠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我帮你把康小宇叫回来,你领着他去见康老爷子,康佳念你的情,这项目肯定会交给公司做。”   “那你呢?”叶阮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面色依旧很平静,“你想要什么?”   “我?”雁放耸了下肩:“我什么都不要,当代活雷锋。”   听他这么说,叶阮倒不可置信起来:“我以为你在跟我谈条件。”   “别把人想的太功利性。”雁放说:“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争取。”   “好吧,活雷锋。”叶阮嘴角荡开一丝笑意,他最后抿了一口烟,指尖按下车窗,将手腕伸出去掸落烟灰。   带着火星子的烟头无声落地的同时,车窗重新升了上去、闭合,秘密被缝上最后的缺口。   他在雁放的视线中突然靠近,单薄的身躯从厚实羽绒服的遮蔽下褪出。一条手臂亲昵地揽上了雁放的脖颈,竹子印花随着他的动作在皮肤上游动,恍惚间竟有节节生长的趋势。细网纱的料子擦过雁放的后颈,激起皮肤一阵麻意,仿佛实质形地网住他那颗呼之欲出的心脏。   他近距离地望着叶阮这张脸,灵魂被他慵懒上挑的眼尾诱引,形如被美杜莎诱惑的凡人,一点点化为石像,毫无挣脱之力的成为他的囚徒。   叶阮贴着胶布的青色手背在视线里一晃而过,他用指腹摩挲着雁放的嘴唇,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拼命隐藏的,无法自拔的掠夺欲望。   “我还是比较信任利益往来。”   人都有欲望,都有想拥有的事物,等价交换是最稳妥的行事准则。叶阮可以接受他的欲望,给予他任何奖励,放风筝的人总是惦记着手中这根线,雁放是他手里最稳固的风筝。   “你什么都不要,但我不能什么都不给。”   他说完这句话,另条手臂也搂了上来,交叠搭在雁放身后,那是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他们胸膛相贴,感受到彼此身体的余温。   他根本不需要勾引,这个竖着牌子的陷阱也会被雁放可怜地一脚踏入。   他们又交换了一个吻,吻里带有糖的甜味和烟的涩感。叶阮的手指磨蹭着他的鬓角、发茬,不时安抚地揉捏着他的后颈。雁放这次吻得没那么急不可耐,叶阮教他在玩一场嘴唇互相碰触的游戏,无限拉长了缠绵的氛围。   无菌敷贴被雁放后颈发的细汗粘上一层雾气,他搂着叶阮的后背,拉开那个喘不过气的吻,慢慢往脸颊游移,吻到左耳的耳根时叶阮挣了一下。雁放如梦初醒地睁开眼,视线在那处横向疤痕上缓缓聚焦,他用发烫的手指捏住拨弄了一下。   叶阮握住他的手,轻轻拿开了,又凑上去在雁放唇上碰了一下,声音微哑:“这是提前支付给你的定金。”   “喂,兄弟啊,想你啦。”   晚上八点过,雁放边打电话,边提着个保温盒出了别院的拱门。   风雨已经停歇,地面铺了一层白色的霰,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   林圃这个点决计流连在某个声色场所,雁放特意把声筒拿远了些,做好耳朵被轰炸的准备。奇怪的是并没有,对面听上去挺安静的,林圃拖着懒洋洋的调子戳穿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深夜表达想念,图谋不轨。”   “嘿嘿。”雁放不跟他拐弯抹角,直白道:“我跟你说的事考虑怎么样了?甩个地址我去找你。”   “考虑不了,无可奉告。”林圃忿忿回答。   雁放置若罔闻:“哦,在家呢是吧,半小时后不见不散。”   “我靠!孽子!”林圃骂道:“我拿你当兄弟,你偷查我ip!”   雁放幽幽地回:“对付你还用得着上技术啊?你丫肯定是回家就被禁足了。”   被猜到的林圃如咸鱼般平瘫在别墅的岛型沙发上,闻言往落地窗外瞅了眼,夜色里俩彪形大汉守在别墅栅栏外。他爸送来的,美其名曰是保镖,实则是“狱警”。   雁放听他没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么着,你帮我把康小宇叫回来,我帮你重获自由,这买卖划算吗?”   “就凭你?”林圃不屑道:“你想来就来吧,趁早死了那条心也好。”   挂断电话,雁放脚步一转,从连廊往主宅去了,在那堵框景墙前遇到老董。   下雪了,老董来帮辛巴扫一扫归处。   雁放把手里的保温盒递给老董,里边是他炖了将近两小时的药膳汤,搜了菜谱照着南方口味做的,拜托老董送去给叶阮。   不到九点,大g停在林圃家门外,两处别墅区离得不算远,开车不过20分钟的路程,极端天气路不好走,因此迟了一些。   雁放一下车直愣愣对上两位彪形大汉,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俩人心眼倒也挺活络,看他开的车立即明白这是哪家公子,过来找自家少爷的,多余的话一概没问,打量他两眼便放行了。   林圃抱着臂,无精打采地倚在门口迎接他。等俩人进了屋,雁放很没出息地嚷道:“我去!你是你爸亲生的吗?他找了俩泰森来看着你啊!兄弟,你真是受委屈了。”   “我不是他亲生的能跟他看上同一个人?”林圃冷笑,“他这是故意挫我志气呢。”   话糙理不糙,但这话也太糙了点……   林圃从冷柜里找了瓶饮料扔给他,狐狸眼一眯,凑近了问:“你真有法子把我弄出去啊?”   “那看你要文的还是武的了。”雁放拧开瓶盖,自来熟地靠进岛型沙发里。   “怎么说?”   林圃真挺信他的,虽说他跟雁放认识才四年,不比从小玩到大的那些纨绔相熟,但两人都讲义气,平时互相打嘴炮,真出事了雁放这人忒仗义,可靠度吊打那些富家公子。林圃跟着他去过几趟工作室,和炭头他们也能处得来,他这人没那些自负的贫富阶级观念,偶尔也会觉得,认识雁放以来交到的才算得上真心朋友。   “文的,咱俩一起给外边那俩泰森洗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语言感化他们那颗硬汉的心。”   “这我早试过了,他们的心跟他们的肌肉一样硬。”   “那就只能来武的了。”   且不说有没有希望,凭雁放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把林圃霜冻的心重新点燃起来,狐狸眼都有了神采:“说来听听。”   雁放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瓶饮料,把瓶盖拧紧放在桌面上,抓起一旁林圃的手机递过去,没有半点谈判架势,装的像个大尾巴狼,“我的事儿你得先给我办了啊,赶紧给康小宇打电话,别拖了。”   敢情在这等着呢。   林圃心里那杆秤瞬间在“自由”与“gay”之间来回摇摆,一个缠着自己的0固然可怕,但失去自由等同于失去生命!林圃屈服了。   “你小子最好有招。”   他狠狠地夺过雁放手里的手机,戳开小绿标点进许久未联系的康小宇聊天界面,打了仨字——“滚回来”。   “哎,打什么字啊!”雁放把手机抢过来,敲着键盘删了,“你态度好点,别把他给吓到了。要不直接打视频吧,视频显得比较有诚意。”   听听这是什么话!   林圃瞪大一双眼,两条眉毛都挣扎地皱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根本不等他把手机抢回来,雁放眼疾手快地按了视频通话键。   “靠!!”林圃爆发了,“我答应帮你已经很仁义了,你他妈还给我找事儿。”   雁放根本不接他茬,挑剔着把手机塞回他手里:“啧,笑一笑啊,别这么凶。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别说林圃想再骂他两句,他都想跟这傻逼干一架了。   可惜,手里的电话响了几秒钟,被康小宇接通了。他那边一看见林圃的下半张脸,镜头立刻慌乱移开。   约莫过了三秒,林圃跟雁放齐齐看见康小宇以一个45度我见犹怜的视角举着手机,凹出柔弱可人的造型,重新出现在镜头里。   雁放&林圃:“……”   被gay惊呆。   “林……林哥。”康小宇吸了吸鼻子,隔着模糊的画质都能窥见他眼角飘红,不像是装的,“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雁放心想,朋友,你直觉好准啊。   他往旁边一瞥,林圃看着屏幕没说话,眉头虽然还蹙着,却比刚才要收敛多了。雁放心里谨记着正事,胳膊肘戳了戳他。   林圃回过神来,“在巴厘岛待爽了没,明天坐最早一班飞机,赶紧回来。”   康小宇不愧为恋爱脑活化石,派去巴厘岛的人磨破了嘴皮他都当耳旁风,林圃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他连原因都不问,乖巧地点了点头,从画面里望着林圃直男角度下半张镜头畸变的脸,像看着最珍惜的宝物。   “那你能来机场接我吗?”康小宇可怜兮兮地问。   “你少蹬鼻子上脸。”林圃烦道。   镜头里忽然闯进来一只手捂住林圃的嘴,一阵晃动,雁放的脑袋挤了进来:“接接接!放心,我俩一起去接你。”   康小宇受了惊,愣愣地盯着镜头好半天,才想起打招呼:“放哥好……”   “好好好你也好。”雁放费劲压制着林圃,跟他说:“那就这么着吧!明天见啊哈哈,晚安!”   赶在林圃发作前,他又眼疾手快地挂断了通话。   意料之外的,林圃甩开雁放之后倒是没表现出对接机安排的排斥,他只是看上去相当烦躁,搓着额头,夺过手机给康小宇转了一笔机票钱。 第42章   “三、二、一。”   二楼主卧早熄了灯,林圃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门外窥探,开着外放的手机扔在木地板上。   随着雁放懒散的语调数完,楼下俩大汉面面相觑,又不太确定地往楼上看了一眼。   林圃当即闪身一躲,不过片刻,那俩人整装待发地离开了,车辆驶离的声响逐渐弥散在深夜寂静的街道。   “我靠……走了!他们走了!”林圃拾起手机,由衷感叹道:“谢天谢地谢兄弟,老子终于自由了!好兄弟,你怎么做到的?”   电脑上连串浮动着荧光的代码字符运行终止,最后一位点型字符不断活跃地跳动着,那簇闪烁的小光点投射在黑框镜片上,不止不休。   雁放摘了眼镜,合上骚黄色的笔电,“没什么,从你家出来借了下泰森的手机,那时候盗了点东西出来。”   确定了康小宇的航班后雁放就没再多留,在林圃吃人的眼神里平静地告诉他“在线等一个奇迹”。走出林圃家,雁放借口手机没电,借了保镖的手机查下路线,他这人太会套近乎,加上普通人对于纨绔的刻板印象,两位大汉并未起疑心。   就是那时,雁放暗中复制了保镖手机里的所有指令数据,通过比对ip定位锁定了单线向他们发布任务的上司,并捏造指令仿照来源和口吻,重新编辑了一条“任务结束”的消息,于一分钟前发送过来。   “你得庆幸你爸找的外包公司,我进到他们高层系统随机指派了新的任务,把他俩调到东三省去了。”   雁放捏着手机往床上爬,随手掀开被子把自己捂进去,声音变得闷闷的:“假消息会在6小时后自动撤销,只要你不闹出什么大动静让你爸知道,等他们追查起来,最起码也是三天后了。”   “牛啊!还得是你。”林圃表示万分满意。   “早点睡觉吧。”   雁放翻身打了个哈欠,经他一动,原本搁在枕头边的旧沙包滚到一旁去了。   嗅着这股似有若无的栀子花味儿,他惬意道:“睡个美容觉,明天还得靠你的美男计呢。”   翌日一大早,一辆火焰橙迈凯伦敞篷超跑呼啸着停在雁放面前,车窗降下来,林圃架着墨镜倍儿潇洒地一招手:“上车。”   蝴蝶门拉开,雁放对着那仅有的俩座儿嘴角抖了抖,“……你知道咱俩是去接人的吧?”   “知道啊。”   雁放上了车,扯着安全带下定论:“你丫绝对是故意的。”   想当初,叶阮载着辛巴去派出所接他都知道回家换辆车,林圃搞这故意针对,敢情可怜的康小宇待遇还不如叶阮的爱犬。   系好安全带,雁放摸出手机,避免待会场面太尴尬不利于友好合作,他给兵分两路提前开车去了医院的叶阮发了个短信。   ——待会儿我可能得打个车过去,合同要紧不用等我,林圃现在哪还有心思管别人,他困着呢。昨晚大半夜发分组朋友圈紧急求问谁认识靠谱的催眠师,一夜无信,旁边这个玩手机的孽子睡醒还给他点了个赞。   积攒了一胸腔的郁闷,他出门时开了720s,一脚油门飙到雁放家,推背爽感才抵消了一半烦躁。   雁放还没坐稳,林圃一给油又滑了出去,跑车强烈的推背感把雁放焊死在椅背上,打字的手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我敲——!”雁放惊呼道。   一琢磨还觉得挺爽,这种冲击力不亚于驾驶机车的破风感,肾上腺素直线飙升,他吹了声口哨,意犹未尽地说:“待会儿上了高速再来一次。”   “行。”林圃也跟着乐开了,有时候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还没等俩人乐完,雁放握着手机低头一觑屏幕,吓尿了,发出了比刚才更刺激的叫喊,“我草我草我草!!”   “给你丫爽坏了?”   林圃眉头一挑,贱嗖嗖地瞟他一眼,只见雁放疯狂戳着手机屏幕,反复试了几次,再铆点儿劲火星子都能给点出来。   “嘛呢?”林圃开车开惯了,八卦得没讲究,当即就想伸头过来看他手机屏幕。   雁放迅速回过神,把他脑袋推了回去,“开车不看路,小宇两行泪!”   林圃登时恼了,嚷他:“能不能少提他!”   雁放生无可恋地躺在椅背上,手机也濒死地躺在他大腿上,未熄的短信界面上赫然停留着一条已送达的短信。   ——待会儿我可能得打个车过去,合同要紧不用等我,老婆他的本意是打个“老板”而已,如果没记错的话,在林圃踩油门前雁放刚打了个“老”字出去,输入法自动联想,手一哆嗦,造成现在这样“死路一条”的局面。   正焦急着,短信界面多了条新消息,是叶阮一贯的风格,回了个单字“嗯”,除此之外并未多说什么,好像这场意外根本没有发生。   完了完了完了……他看见了!   雁放当即一凛,如穷途末路之人,求救地看向林圃:“那什么,催眠师找着了吗?也推我一个吧!”   下了机场高速,林圃这厮反而磨蹭起来,跑车开出老头乐的架势,弄得雁放特无语,还得好言劝慰道:“迟早是要面对的,早一分钟面对和晚一分钟面对有什么区别吗?”   “你能多活还愿意早死?”林圃回呛他。   “哎我发现自从摊上康小宇你就特烦躁,你以前的美好品格呢?”   雁放指挥着他缓停在航站楼前,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会康小宇应该已经下飞机往外走了。   不要他觉得,林圃一早就察觉到了。   自从他把人睡了之后但凡想到这事就浑身难受,字面意义上的难受,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具体表现为心慌、紧张、坐立难安,这情况搁以前他在女人堆里叱咤情场的时候从未出现过。   林圃不露声色地抹开手汗,一刻也闲不住,装模作样地调着后视镜,左后方驶来一辆通黑的雷克萨斯商务。   “谁啊?开这车来接人,别是来截胡的。”   雁放也看见了,“放心吧,谁能把康小宇从你这截走我跟他姓。”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警惕地按开安全带往后看,雷克萨斯的驾驶位车窗降了下来,露出宁远憨憨的脸,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之前那辆路虎报废了,叶阮新给宁远配了辆雷克萨斯。   “啊!自己人自己人。”雁放同手同脚地下了车,还不忘心惊肉跳一番。   叶阮派宁远来接他,那他本人来了吗?是看到短信特意来接他的,还是被那个称呼无语到赶来骂他的?不管是哪个,对雁放那颗明朗单恋的心都称得上是一种巨大的惊喜。   以至于他忘了自己还有个身心皆需要关爱的兄弟。   林圃目睹那翘着尾巴准备扑到雷克萨斯旁的傻大个身影,顾不得体面了,墨镜架到头顶,扬声喊:“我靠!回来!你嘛去?!”   雁放好一个悬崖勒马,上半身探回来,故作无辜道:“啊,待会儿不是要带康小宇去医院吗?请问这个流程哪里出了问题?”   “目前看来是我交朋友的眼光出了问题。”林圃咬牙道。   “哎!这就是你丫不对了,又不是我让你开跑车的。”雁放无语道:“但凡你开个四座的,我都甘愿当你俩的气氛组,俩座你让他坐哪儿?后备箱啊?”   “来来来你现在站我车前边,我把你创晕了扔后备箱里,正好配送到医院一条龙!”   “啧啧。”雁放幸灾乐祸,嘲笑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别人,不好吧?”   林圃浑身的不爽无处发泄,逮着机会跟人嘴炮两句闹脾气,偏巧雁放也是个嘴上鲜少吃亏的,唠得更烦了。   他摘下墨镜,胡噜着冒青茬的头顶,心里骂自己至于么?但也明白,康小宇再不出来他能自燃了,想到这儿,竟衍生出一丝早死早超生的极端迫切感。   雁放嘴上占了上峰,却也挺贴心的没走,靠在车门旁陪着林圃,安慰他那颗日渐凋零的直男心。   康小宇没让他们等太久,新一轮的战火还没燃起,他就挎着一个精致的老花包从玻璃门内施施走了出来,纤细瘦弱,刚学会走路似的,步伐挺不利索。   雁放打了个响指,咧着嘴招了招手,等康小宇往这边走来,他收回笑容,弯腰再次警告兄弟:“人来了啊,你态度好点,务必把人给我带到医院去。”   在这件事上,林圃的心愿与他无比一致,“闭嘴吧,我比你更想把他赶紧送回家。”   雁放很欣慰,和颜悦色道:“那臣就先退下了。”   “贬谪了,退一辈子吧。”   林圃决绝地转过头,人来了他不看,盯着前方空白的大路装深沉。耳朵尚且灵活,捕捉到细碎的脚步声,还有雁放和康小宇打招呼的寒暄。等人坐进车里,密闭的空间内流窜着一股很清淡的香味儿。   康小宇不喷香水,也许喷,但味道很浅,比起他之前那些女伴的浓香型,闻上去要寡淡多了。但就是这抹香味,旖旎地流淌在那个错轨的夜晚,无声而狡猾地占据了他记忆的一部分。如果再形容的下流些,在林圃残留的回忆里,康小宇内外都流淌着这个味道,尝起来甘泉一般的甜。   林圃锁了车,就剩下他俩,康小宇穿着件厚的毛衣外套,半高的领子挡着红成桃粉的颈子,看上去挺怕他的。系安全带的动作也很慢,扭着腰,露出半只红透的耳朵。   在这时候,林圃又用目光悄无声息把他打量了一遍,觉不出哪好,想不出哪值得自己在脑子里记挂这么久。   他喜欢胸大腰细柔弱无骨的女人,反观康小宇哪儿都是平的,也就腰细,一手就能掐住,加上屁股挺翘,还带回弹的……   林圃呼吸一窒,思维像感受到了牵引力似的,又开始复盘那晚的风光。真他妈的……   “还没好?”他心里烦,不过是借机发泄,出口的语调也重了些,“这儿就剩我跟你了还演?”   康小宇有些哆嗦,迅速扣好带子,扭过头看他,一双圆眼掺着水,明晃晃的,有些呆,好像没听明白他话里夹带的刺是什么意思。   林圃狐狸眼一眯,转头架好了墨镜,语气冷着说:“别在我这儿装可怜,也别借题发挥,我那天晚上一直戴着,能出什么事?”   康小宇攥着安全带的带子,低低地叫:“林哥。”   林圃起了一脑门鸡皮疙瘩,“叫名儿。”   在他踩下油门的同时,康小宇会错了意,很认真地跟他说:“我很干净的,你不戴也可以。”……   “呲——!”   超跑骤然急刹,后边跟着的雷克萨斯也被宁远猛停。   后座上正黏着叶阮解释自己短信事故的雁放拍下车窗,探出半个头,遥遥急道:“我去,这俩人不会打起来了吧?!” 第43章   真够让人操心的。   万幸的是超跑很快疾驰上了高速,雁放这才安心坐回来,关上车窗:“你现在信我了吧,我那真是手误,情况跟刚才一模一样!”   在他第三遍要从上了跑车开始解释起的时候,叶阮把手里翻完的合同合上了,平静地说:“汤挺好喝的。”   雁放噎了一下,顿时哑火了。   前排开车的宁远终于松了口气,他不好意思告诉大少爷那条短信是他回的,叶sir忙着翻合同,根本没看到那个冒昧的称呼。   彼时他们刚下高架,叶阮听完转述也只是吩咐他掉头上了机场高速,谁知道大少爷一点儿藏不住话,上来不打全招了,还招的这么具体。   雁放出乎意料被夸奖了,立马把这事儿抛之脑后,记起昨晚那茬儿,嘴上装道:“哎呀,随便做做而已。”   他脑子迅速反应了一下,最近繁女士忙的不着家,晚饭都让他自己找厨房解决,要不要把人骗去别院吃饭啊?吃完饭呢?   雁放心里已经明镜似的清楚自己对叶阮的心意,反而更加拘谨了。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脑补出一场浪漫的烛光晚餐,再然后……该用什么姿势把叶阮骗上楼?“你这么喜欢狗要不要参观一下狗窝”这理由靠谱吗?……想想就臊得慌。   他扭捏地缩在座位里,暗戳戳蹬鼻子上脸:“要不今晚到别院一起吃饭?”   “今天不行。”叶阮婉拒了。   雁放懂了,帮了康家这么大的忙,晚上指不定谁做东摆场席呢。有了五星级酒店的山珍海味,哪看得上他做的家常小菜,隐隐失落了。   叶阮今天穿一套绵羊毛呢套装,中古款赫本风,腰间一条窄腰带勾勒出好身姿,下摆喇叭花似的往外散开,配条偏正式的星空斜纹西装长裤。缎面般的头发规矩地在脑后束了个低马尾,一张脸清丽,雾里看花似的风情。   察觉到一旁灼热的目光,叶阮斜睨了雁放一眼,那眼神却避开他,骨碌往下聚在了他的手背上,昨天扎针的针眼还明显,像从青灰色的血管间迸出的一滴朱砂。   倏地,叶阮拉过合同,手背被煞白的纸页遮住了,平添一种非礼勿视的意思。只是,那合同很快错开,放到他腿上一份。   “这件事做的不错。”叶阮又一次夸奖他,虽然语气公事公办,“后续签约的事项你也一起跟进。”   这是雁放摸鱼一周获得的第一项实质性工作。   他不禁想到繁莹时刻敲打他的那些话,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项放置政策,虽然雁商仍在壮年,但面对毫无把握的未来,哪一方不愿意手握更多的筹码?叶阮在集团里扎根了这么多年,但凡他有心晾着雁放,架空他的实权,到了分家产那一天,雁放自认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而那时他会剩下什么?一颗毫无分量的可笑真心,这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   所以他在公司故意作出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姿态,听八卦捕捉风吹草动,也暗中答应了韩雅睿,帮她调查四年前的真相。雁放没有被‘喜欢’的情愫冲昏头脑,他明白在感情落地之前,要先获得与叶阮同桌竞技的资本。   雁放故意露怯来试探:“我没经验诶……”   不管是在伯明翰的刻意拉拢,还是在辛巴去世后表现出对他的依赖,都让雁放有些摸不着头脑,始终被叶阮牵着鼻子往前走。   但叶阮似乎真的一点私心也没藏,他把文件夹合上,无所谓地说:“我会教你。”   他环着手臂侧过头,眼梢挑得像一枚钩子,懒散地掀起来看着雁放,语气却很严厉,不容违抗:“好好学,这些你以后都会用得上。”   雁放险些被这一眼迷晕了……   上车十分钟,一向话薄的叶阮夸了他两句,还提出要主动带他,这得是多么带劲、多么突飞猛进的发展啊!   他矜持着应了一声,别过头往窗外看,心想这真是高速吗?这简直是过山车啊!   要么说兄弟连心呢。   载着康小宇的林圃也同样产生了这种荒唐的联想。   紧急刹车的那一瞬间,他心跳得比限速还要高,竟有一种坐过山车从顶点俯冲直下的紧张刺激感。   康小宇似乎也被自己的话羞到了,一路上埋着头一言不发,像只不谙世事的鹌鹑,冻得透粉的指尖可怜地攥着安全带,好像有那一根救命稻草,林圃就不会把他半路扔在高速上一样。   他不说话,林圃自然更没话要说,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林圃踩着油门想了整整一路,那心跳声究竟是来自于急刹的刺激感,还是为康小宇说的那句话可耻的动了心。   他其实对这方面一直挺注意的,林家这身份本来就敏感,私生活虽然搞得乱但也不至于乱搞,哪怕喝多了也留着一分神惦记着安全措施,有备无患嘛,毕竟哪个豪门公子乐意稍不留神喜当爹?   饶是林圃这样说话嘴上不带把门的,也着实被康小宇这又蠢又纯的话给震惊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往下三路想,心思也跟着龌龊了,蠢蠢欲动。   思来想去,林圃明白了,这就是吊桥效应而已,自己还是那个不小心误入歧途的钢铁直男!   于是他坦然了,也舒服了,看康小宇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上个床而已,又不是谈感情,爽了就行,何必难为彼此。   不多时,跑车停在私立医院门外。   康小宇往车窗外望了一眼,集团那些叔伯辈的股东似乎也刚到,站在大厅楼下等他,面色沉重,同行的还有他爸的助理团。他有些癔症,像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林圃解了安全带,把墨镜架到头顶,威胁小孩儿似的,说:“待会儿给我兄弟面子,好好帮忙,必要的时候跟你爸美言几句。这事儿要没成,小心我还收拾你。”   康小宇答应着微微红了脸。   林圃见他没动静,主动凑过来帮他解安全带,离近了看那埋着的小脸挺白,嫩豆腐一样。不知不觉心软了,手掌握着带子放慢了动作,送到他脖颈旁,借机碰了下脸。   康小宇很明显地抖了一下,脸立即红得醉酒的晚霞一般。   林圃一愣,把安全带送了回去,康小宇道了声谢慌不迭地下了车。   剩下林圃坐在那儿摸头顶,刚才一瞬间的记忆闪现,他似乎也记起来了,那天晚上玩的挺野的,最后那会失了智,他好像掐人脖子了。   “哎——站那儿!”林圃心里一赧,下车追了出去,也不管身上穿的什么,脱下来靠着车前盖,兜头扔给了康小宇,“冻不死你。”   康小宇抱着衣服,满满热烘烘的暖气扑着余温,他如获至宝一般披在身上。衣服很大,普通款式,掩盖了他花里胡哨的俏gay模样,但他笑的很开心,有些幸福地不知所措。   “谢谢林哥……”   雁放扒着前座目睹林圃绅士献外套的全过程,献的还是他赠予林圃的那件棉服。……真他娘的服了。   一群豪门的公子哥儿,拿着他一件两百块的淘宝货来回借。   时间紧迫,不待他们继续感情升温了。屁股后跟着的车响了一喇叭,不用猜就知道是哪个孽子捣乱。   紧接着,雷克萨斯上下来俩人,雁放和一位美人儿。   美人儿没跟他们打照面,直直地往医院里走了,雁放绕过来冲康小宇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跟着叶阮走。康小宇点了点头,快跑两步又扭身冲他俩挥了挥手。   林圃眼睛都看直了,等他们过了大门外的电动防护栏,一行人互相谦让着进了大厅,林圃回过神来,“嘶”了一声。   “这美女谁啊?这美女我怎么觉着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没有关系!”雁放当机立断捂住他的嘴:“拼车拼来的,不熟,哈哈。”   电梯间人满为患,生死面前无特权,叶阮护着梯门先把康佳的股东送了上去,留下他、康小宇还有一位康总的特助。   叶阮站在外侧望着电子屏,修长的身形,专心致志,似乎一门心思都在层数上跳跃。康小宇忍不住,总拿眼神偷瞧他。   他孤身一人,这次也没捎带任何礼品,无需再带什么旁的,康小宇就是康家最需要的“礼物”。   电梯到达,乌泱泱走出一群人。叶阮姿态端得大方,等空间彻底密闭,才回以康小宇一个和善且礼貌的眼神。   没想到这也是个藏不住话的,竟然直白地问他:“你和放哥是什么关系啊?”   来的路上跟林圃坐一起光顾着紧张加害羞了,一点前情提要都没了解到。甚至于被叫回来,康小宇还在赌气地认为是爷爷耍的花招。   他们爷孙俩靠互相卖惨博取对方同情,已经好些年了。   这次也是,吵一架而已,找一堆人轮流骗他说住进了icu,连演戏都要搞这么大阵仗。   陪在一旁的特助两头都不好得罪,这会儿出来打圆场介绍道:“小宇,这是雁氏集团旗下的小叶总。”   原来是放哥的家人。   康小宇没空去想姓氏不同的八卦,既然特助搭话了,他索性把派去巴厘岛烦自己那些人讲的话复述了一遍,撇着嘴问:“于伯伯他们来干什么?爷爷又想吓唬我么,这次我是不会低头的。”   特助赔着笑,尴尬地抬头给了叶阮一个眼神,包含着对不懂事孩子的无奈和一丝心酸。   ‘狼来了’的故事唱了那么些年,人只有眼见了方才能尝到后悔的滋味,但总归谁都不想留下遗憾。   没想到置身事外的叶阮突然插话道:“你爷爷没有骗你。”   闻言,康小宇向他看来,眼神依旧倔强的很逆反。连特助也暗叹一口气,看了好几天外人插手的失败案例,难免有心无力。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三个人却因这句突兀的话,都没有动作。   “小时候他常带你去游乐园吧?”叶阮淡淡地问,仿佛只是聊一句闲天。   “你怎么知道?”康小宇追问。他自小被爷爷宠着长大,爷孙俩也曾亲密无间,只是他跑得越来越快,接触了新事物和新认知,那个蹒跚的老人便被他甩落在身后。   叶阮伸出手,按住了即将自动闭合的梯门。   他回过头来看康小宇,表情掺杂一抹悲悯,说出口的话也像寒冬里掬起一捧水,淅淅沥沥滴在地上,拓出深沉的痕迹。   “你赢来的玩偶还放在他床边。”   【作者有话说】   放子欣慰地对林圃说:真好,看到你俩和好就像看到《雷雨》he了。 第44章   下过霰之后,万众期待的雪终于来了,一夜之间首都银装素裹。   在大雪的笼罩下,这一夜也发生了很多猝然的变故。   罹患脑梗的康老爷子在临终之际终于见到了宠孙,不必再守着陈旧的玩偶睹物思人,竟高兴得痊愈了几分,话也能说得稍微利索些。   康家自然高兴,探病的人把心咽回肚里,三三两两散了。竞标的另两家公司派去的人和礼被恭敬地退了回去,承了这番情,结局是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康小宇被叶阮那句话击中了心头最脆弱的那块肉,他是跌跌撞撞跑进病区的,冲到病房才确信这一切不是骗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然没了吵架时的威严与生机。   万幸他回来了,还有时间来得及挽救。   他哭得鼻涕眼泪哗啦流,握着爷爷如今枯骨般的手掌,一刻不离地守在病床边,陪他说话,聊自己的小时候……   粗糙有力的大手牵着小手去游乐园,他赢下劣质丑陋的玩偶,像个骄傲的小士兵那样献给最敬爱的爷爷。然后爷爷把抱着玩偶的他架在脖颈上,举着泡泡机,踩着鎏金一般的夕阳回家。泡泡也像是夕阳的影子,金光闪闪,破碎了满是爱的具象。   他们都没想到这是一场回光返照。   凌晨时分,康老爷子突然唤醒了哭到脱力、半眯过去的康小宇,用最后一丝气力握住宠孙的手,因病痛折磨而苍老扭曲的声音俨然有了妥协的意味。   他断断续续,尽量把每个字说得清楚,告诉自己心爱的小孙子:“你……长大了,做选择……慎重,爷爷希望……你幸福……”   言罢,他嘴角抽搐出一抹笑容,竟像是做完了黄粱一梦,驾鹤西去了。   大雪下的我行我素,医院十层的icu病房里却乱了一夜。一夕之间天人两隔,痛哭声、啜泣声、叹惋声迟迟未歇,染了雪似的愁出人一头白发。   也是在这一夜,雁放给工作室的留守小孩们送温暖。   酒足饭饱暖人心,有家的都回家了,球仔让刘警官接到他家去,学校里快放假了,老刘说自己家有暖气,能让小孩儿过个好年。   送走咋呼的小孩们,热闹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推拉门外的雪稠的像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伴随着大风强烈的呜声。   屋内尚且暖和,火锅的余味刺鼻,留下雁放和炭头凑在一起,膝头烤着小太阳取暖。   炭头喝的微醺,面颊泛着两坨红,被小太阳的暖光一烘,看上去更像个焦糖布丁了。这人讲义气、懂感恩,每次喝了酒都爱趁酒劲儿吐点肉麻的心里话,逢年过节更是要代表小孩们向雁放致感谢词。   时常是他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起身发言,说到关键处,那群鸡仔似的小孩们围着雁放既认同又感激地连连点头,场面又逗又温馨。   “满打满算我也在首都待好些年头了,放哥,不骗你,我真是不敢想,有一天我也能在这里扎根。”炭头两膝并拢,肩膀缩着,十足腼腆地感慨,“我还记得刚流浪过来的那几个月,找不到活计,抢又抢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兜里掏干净了,我每天就只能在大街小巷里走。那会儿,北京城在我眼里真大啊,走了好几个月都走不完。”   炭头仰着脸,脸上晕着醉态,痴痴笑了一声:“这几年日子好起来,还有闲工夫出去玩,我才明白过来,哪有什么大不大的。我那会儿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看墙上贴的招聘广告,那么老些,抠着话费挨个打回去,一路走走停停……嗐,步子慢了,再长的时间也走不完啊。”   雁放抬手按在他肩头捏了捏,脸被小太阳烤的烫了,偏过头没说话。   炭头吸了吸鼻子,接着说:“哥……我们几个小的都交过心了。你放心,你护着我们,带我们好起来,我们这辈子都只认你这个哥!”   雁放扯着嘴角笑了笑,“听你这语气我以为咱们搞的得是小帮派。”   炭头不要脸皮了,戏瘾上来,顺着他的话敬了个不太规范的礼,表忠心道:“大哥!我永远的是你的马仔!”   俩人笑了一阵。炭头搓了搓脸,面颊快跟头发一般红了,“说真的放哥,我能有今天全都是仰仗你,我……多的我不说了,但我打心底里希望你好,希望咱们工作室越来越好。”   “行了知道了。”雁放装作嫌弃地推他一把,嘴角的笑意却难消,“感谢的话省着点说吧,现在说完过年说什么,还要不要带头讨红包了?”   “嘿嘿。”炭头说,“那当然要!”   “那就唠点别的,清醒一下。”   雁放有些犯困,扭头觑了眼笔电的时间,正巧右下角提示栏蹦出一则邮件下载完毕提示。   吃火锅前收到韩雅睿发来的邮件,解码接收花了点时间。   韩雅睿在邮件里告诉他,雁玺出事后,网友第一时间去质疑渡轮的安全问题,在互联网上引发了激烈讨论,甚至一度影响了轮船制造公司的股票走势。紧接着,那段监控录像就被po到了网上,网友对轮船公司的追责失败。等事态平稳后,出事的那艘渡轮被警方调查无果,才召回公司进行了封锁与销毁。   万幸韩雅睿留了个心,在船体销毁之前,她费了很大功夫托人再次调查了那艘渡轮的中控系统台,调查员从当中截获一段未知数据源,不知是否有用,请雁放看一看。   雁放挪了个窝,懒散地歪进他那张电竞椅里,点了几个软件拆解,测试这串数据是否含有隐形病毒。   炭头屁股贴在小板凳上蹭了过来,还把小太阳掉了个头,正照着雁放。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   炭头在“别的”和“清醒”之间迅速组合了一下,琢磨着找了个包管让人清醒的话题,扒着电竞椅的扶手问:“那哥……跟我聊聊嫂子呗,我们都可好奇了。你们咋认识的啊?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雁放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握着鼠标的指尖抖了一下。   怪心虚的,当初吹牛的时候没料到有一天需要交代清楚,但看炭头闪烁着期待的小眼神,又不好意思应付过去。   “啊……嫂子啊,不是,你们嫂子啊,其实我俩也没相处多久。”   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机灵的炭头眼里就变成了羞涩、甜蜜、再掺杂那么一点隐秘的难以言表。   年年花钱提速,工作室网速比家里靠谱多了。进度条跑完,雁放醒神了几分,坐直身子滑动着鼠标看了个笼统。   他以前没这么细致,经过上次在叶阮电脑上吃的亏,那秘密抓心挠肝一样刺激着他,迟早有一天他要调查清楚。但这次,他转念一想,雁玺出事的渡轮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炭头还八卦呢,体贴地起了个新话头:“看嫂子挺高冷的,是不是哪家的名媛小姐啊?你俩家里介绍的?”   那可不吗?坐在家宴上,便宜亲爹介绍的,说是他哥。   “算是吧……就在家一起吃了个饭,认识了一下,他比我大两岁。”雁放挑拣话尾答。   原来大两岁,怪不得那么高冷有气场。炭头想起那通电话,仍有些犯怵。他们这些人虽然知道放哥认祖归宗了,但结识这么多年,没把他往遥不可及的有钱人身上靠过,雁放不提家里的事,他们自然也不会多问,炭头难免会以一个小老百姓的心态替雁放谋划。   “哥,过来年咱们接单子要不要涨价啊?”   据他所知,大哥人帅心善,吃饭时唠了一嘴,雁放现在正操作的这单又没收人家钱。炭头怕他在嫂子面前没钱没气势,男人嘛,总归要面子。   “那天从派出所出去,我看嫂子开的车可不便宜。你过节要是送个贵点的礼物啥的……手头紧可不好嘛。”炭头点到为止。   雁放在键盘上敲了一阵,一心二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炭头说话,还有闲心拖进爬虫程序抓取重要数据。   他不好意思告知小老百姓,那辆奥迪是叶阮车库里最便宜的车了。再说礼物,认识这么久了,他收了叶阮不少天价的礼物,又是西装又是车,还带着吃喝玩乐泡温泉。自己就送他一只气球、一只玩偶狗外加两束花。   气球给小屁孩了,狗是花无辜大学生的钱赢的,花是林圃掏钱买的……   他赧然道:“我……平时都是他给我花钱。”   饶是炭头也愣了愣,按着扶手直起上半身。他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喝了酒,脑子浆糊似的,好半天找出句合适的试探:“那嫂子对你怎么样啊?你们彼此了解吗。”   正此时,笔电突然传来连续的警告提示声,蓝屏上一条条跃进代码蹦出,血红色的感叹号在屏幕中央连续频闪着。炭头当即站了起来,按着桌角盯向屏幕,酒也吓醒了,默默捏一把汗。   雁放微蹙了下眉,有条不紊地从右下方拖了个缩小输入框,以比网络数据代码滚动更快的速度,绕开警戒拦截自毁程序启动,与它竞速着输入解除数据。   ——踩到陷阱了。有点意思。   他一边抽出神思去想这高级陷阱的破解之法,一边在脑中对看不见的对手表达了赞许之意。一时之间,工作室里只剩下电子设备运行的嗡鸣声,和指尖极快频率舞动在键盘上的声响,红蓝交错的字码在雁放瞳孔里一行行流逝。   炭头大气都不敢出……   十秒钟,输入代码追平了电子速率。   二十秒钟,雁放险胜拦截了自毁程序。   半分钟之后,红色感叹号消失,深蓝色屏幕静的宛如深海,只剩这条未知数据安静躺在海底,被雁放扒皮解析后剩下几串简单的源代码。   雁放松了口气,停下动作靠回椅子里。……怪不得几个软件都审不出这玩意的隐形病毒,原来这条数据本身就是一串病毒指令!   但怪就怪在它直接规避了那些传统病毒的破坏性和传染性,看上去相当无害。而它唯一的作用,竟是暂时性干扰及屏蔽信号而已。   说白了跟学校考场外放的那个信号屏蔽器效果差不多。   一个如此弱智的干扰功能,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级的陷阱来维护隐藏?这他妈相当于福尔摩斯去破案,费尽心思搜查蛛丝马迹还跟人热血battle了一段,最后发现受害人是自杀的。   雁放无语了,他敲着手机冲韩雅睿发牢骚。   ——姐,你是不让人给蒙了???   想了想觉得不太礼貌,又噼里啪啦给删掉了。手机天天挨拳击,要是有自我意识,估计想炸了跟他同归于尽。   炭头眼看没事了,才跟着坐回去,他一动,雁放又想起刚才那茬儿。   “你刚问什么来着?”雁放往前倒记忆,又斟酌了一下他和叶阮的过往,回答:“他对我挺好的啊。他挺了解我的,但是我还不够了解他。我其实很想了解,但他总不给我机会。对了,我最近还在他公司上班呢。”   刚刚那一遭刺激的不得了,炭头也惊魂未定,他还没见过他放哥跟人跑程序长达三十秒之久的,何况还是险胜。但眼下有更重要的疑问,炭头把话找了回来:“在那做什么啊?”   “摸鱼呗,我除了会点电脑,别的还会什么?”雁放跟兄弟开玩笑道:“跟着他混个工资而已。”   炭头没什么要问的了,脑子清醒了,他也明白了。   没相处多久,嫂子却见过放哥家长、还比放哥大两岁;尤其花钱大方、对放哥好;了解放哥的全部、但放哥却对嫂子一无所知;放哥在公司什么也不做,还能白拿工资……种种迹象罗列在一起,指向一个最让人匪夷所思的结论。完了……   炭头更加笃定了,这哪是爱情!他纯洁的放哥这是被家里卖了给名媛当便宜女婿呢!   【作者有话说】   要么说是放子带出来的人呢,脑子果然跟他差不多。 第45章   大雪接连下了三天,原本喧嚣的城市静止下来,被罩进了纷扬的水晶球中。   为康老爷子举行葬礼的那天,雪已经渐渐小了。墓园的树密如一张草席,透不过气,从树冠羞避间才勉强能窥见天空灰色的阴翳,仿佛随时要顷压下来,把整个世界一同带向往生。   康家的人这些天哭过、阴郁过,一张张面孔蒙了尘、红着眼,把自己从巨大的生离死别悲痛中拔出来套进体面的壳子里,端给外人看。   新年马上就要到来,举国停摆,项目不能一拖再拖。康佳把签约事项安排在了葬礼结束后,雁放跟着叶阮一同来悼念,同行的还有林圃,说是代替家里来的。   一张张并列的黑伞下,康小宇一直缩在父母亲身后,离爷爷的墓碑最近的位置。   没抹素颜霜,也没画眼线,静如白纸的一张小脸,哭肿了,像个放凉的包子。他的眼神很倔,失去庇护的雏鸟似的,始终盯着爷爷的相片,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雁放注意到林圃的视线也没往该看的地方瞧,一直徘徊在康小宇那半张圆鼓鼓的脸颊上。   他俩是外宾,鞠了个躬就往外走了。   林圃撑着伞,下了小山坡,雁放伸了个懒腰,手臂交叠在脑后,一时无言。   该说些什么呢?任务完成了,康小宇回家了,两人的目的都达成了,但没料到要以老人的生死来作为结局。林圃看上去也没任何值得高兴的,他们都不会拿这种事来讲玩笑。   “最近顺着点吧。”雁放往身后示意了一眼,就事论事,“总归是你招人家的。”   林圃没吭声,闷声咽了这口气,顺便给他一肘,把伞塞进雁放怀里摸车钥匙,“用得着你说。”   “嘁,我不说?我不说你都不让人回来。”雁放接过伞,不服道:“这要是最后一眼见不到,你让他后半辈子怎么着啊?”   林圃没处辩解,只得把这话吞了,鼻腔里溢出一声不爽的“哼”。   收了伞,两人钻进车里,橙红色太亮了,林圃怪有心,换了辆黑色超跑开,大雪天也不怕一脚油门滑沟里去。   “别在这挑我刺儿了,说说你吧。”林圃往靠背上一挺,狐狸眼凌厉地扫过来,十足的唬人。   “我什么?”雁放被他看的隐隐发毛,车窗外一片冰天雪地的蓝灰色,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按开暖气。   “小叶总……那是你哥吧?如果我没记错,喝醉那晚把你接走的人也是他,那去训练营找你开房的也是?”林圃细数完,骂了一句:“雁放,你怎么比我还糊涂啊!”   雁放被他这一连串歪打正着的推理打个措手不及,心里没底的时候只会下意识吼人,因为虚了,只剩下逞强的气势:“去你的,玩儿什么拉踩!咱俩糊涂的不相上下好吧!”   “滚你丫的,你骗骗外人也就算了,连我也瞒啊?”林圃其实也一知半解,给他一百个心眼他也不敢拿来猜雁放一直藏着的那位“栀子花”竟然是他哥。   但看他这副狗急跳墙的激动样子,林圃不敢信也得信了,气得直骂娘:“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吧?亏我以为你真跟个美女谈恋爱呢?要是有一天东窗事发了,我他娘的还算你同谋!”   “可不是吗……”雁放缩在座位里,暖气开大了,额角都开始流汗,他一边抹一边跟个小媳妇似的埋怨:“非要追究起来,还是你把我送到他床上的呢。”   “呸!你没脑子!”林圃才不接这口天降大锅,但他仍有疑点:“我跟你认识四年了,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是gay?”   “彼此彼此,我跟你认识四年了也没发现你能对gay挺起来。”……   这话一出,车厢里又是一阵迷之沉默。   两人都不约而同盯着车前白茫茫的雪地,被反射的缕缕强光刺得眼膜生疼。   半晌,林圃幽幽道:“姓叶的在你家的存在很奇怪……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那晚醉的不省人事,谁知道具体情况是如何,雁放做事从没不敢当,就算是叶阮有心引火,当着除他俩以外的任何人,雁放也心甘情愿做只替罪羊。   “不是,是我肖想他。”   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拦住刺眼的白光,难以启齿道:“做过很多难为情的梦,喝多了……以为是梦,就没能忍住。”   林圃还想再说些什么,饶是平日里伶牙俐齿,这会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好话。   他眼神一瞥,望见康家的人依次下了小山坡,叶阮走在最前,与康总并行着交谈几句话。林圃不禁想,模样长得是漂亮,放在女人堆里也万里挑一的漂亮。可他非但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还是他兄弟名义上的哥。   无戏剧不人生,他俩的人生未免也太具有戏剧性了……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林圃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车喇叭突兀地响起来,惊着一行人,外加一个车里心事重重的。   他没再拿正眼瞧雁放,忒不争气了。又想,也许前些天雁放心里也这么想他,顿觉无奈。   “别废话了,你的花来了。”态度不好,意思是请麻溜滚开。   说完,林圃把驾驶位车窗降了下来。   雁放眼尖地瞅见康小宇踩着雪朝这边“噔噔蹬”跑来了,面朝着林圃,脸上总算有了点活人样子。   他按开车锁,背后传来林圃特不靠谱但异常暖心的声音:“现在咱哥俩门儿清了,以后有事吱声,少装哑巴。”   雁放停顿一下,去而复返,又往他手臂上砸了一拳,嘴角难压那抹欠嗖的笑容。小学生似的,报了刚才的仇。   “行。”   回到雷克萨斯上,今天换了个司机,不知道宁远上哪儿去了。等前车走完,司机启动了车,跟着去康佳集团。   雁放方才在兄弟面前死要面子,没黏着叶阮挤进伞下。这会头上飘了几片雪花,坐车里大型犬似的甩头。   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总之要比头顶的天空晴朗多了。   跟林圃透了个底,埋藏的秘密有了分享的朋友,压在身上密不透风的情愫反而轻了。但仍是不满足,哪怕秘密分享99个人,九十九步的最后一步也要当事人清楚。感情毕竟是双向奔赴、彼此成全,只有一方唱的再感天动地,也只会被称作独角戏。   想到这,雁放偷摸瞟了叶阮一眼。   他嘴里正咬着根簪子,银质的莲坠一颗莲子似的珠子,剔透得像滴泪,噙在唇边晃晃悠悠。   叶阮两只手把披着的长发挽起来,在后脑堆了个紧实的圈,才腾出一只手拿簪子牢牢挽住。左右不过几秒,却流露出不如平时那般利索的吃力来,他收回手,左掌心晃眼的瘢痕落在雁放眼里。   他的心突然被雪刺了一下,惶惶然收回眼神,一路沉默到签约结束。   从康佳大楼里出来已经后半晌了,雁放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丢了魂似的。   叶阮以为他是第一次面对签约这种场面,心里露怯才装出一副高冷样。这些天在公司,叶阮耳提面命着教他做生意的谈判技巧,督促他学习如何待人接物。就连会议间,他也时不时在桌下敲敲雁放的膝盖,提醒他注意重点。   真够忙的,忙出一副替雁商操心不成器儿子的劲头。   好在雁放很上道,除了佯装高冷,问答礼貌方面尚且流畅,渐渐也有了丁点做事的派头。   踩在雪地里,带跟的靴子不好走,叶阮挑着被人踩平的错乱脚印前行,走出两步,视线里伸来一只手。   叶阮扭过头,跟雁放四目相接,以为他是好意要扶自己,便搭了上去。没想到那只手顺势一抬,他的手臂架在雁放的肩背上,与此同时,雁放微弯下腰,一搂腿弯,竟是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雁放单手抱起叶阮,还没等他发作,故意掂了一下。毛呢摩擦着棉服,静电也被吸附在一起,噼啪,仿佛在为他们鼓掌助势。   等叶阮下意识把双臂环结实了,雁放才戏谑地评价一句:“真够轻的。”   叶阮有些难堪,方才谈判桌上的高岭之花仿佛被冬雪压得蔫了,他别过脸,簪子的尾穗儿在雁放眼前摇啊摇。   余光里,雁放把伞撑开了,塞到他右手:“不想被看到的话就撑着吧。抱紧点,我要开始走了。”   叶阮撑着伞,仿佛在这天寒地冻间铸就一片温室,拇指无意识而焦灼地摩挲着伞柄。片刻,他把搭在雁放肩背的那条手臂也收了回来,方才发觉这姿势更加暧昧了,像是主动地要把整个人缩在那块胸膛里。   两个人的重量是要比一个人踏实,埋到鞋面的雪被踩平了,烙出清晰的鞋底花纹,规规矩矩印了一串。   雁放直把叶阮抱上车送到座位才松手,司机远远旁观着,早已看呆了,心想宁哥每天吃的是什么细糠?   有了旁人在,叶阮又把老师架势拿出来,跟他进行了简单的复盘,继而说:“以后你要经历的这种场合还有很多,从现在开始学着去处理。只有不畏惧权利,才能对权利全盘接受。”   ‘权利’在他们之间应当算是个相对敏感的词汇,没想到会跟踢球似的朝他主动让过来。以至于雁放脑子一震,嘴快地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今天怯场了,心不在焉。”叶阮说:“生意场合,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都是关键。慢慢来,你才是个初学者。”   雁放吞咽口水,心虚地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帮你纯粹是因为这忙我能帮,而且我希望你……”他顿了顿,掩耳盗铃般掩饰道:“和公司的员工能过个好年,不白忙活。”   叶阮反盯向他,眼神如同车窗上凝的冰花一般冷。片刻后,他怔怔一笑,眼神光也被烘得亮了,“我替他们跟你道声谢。”   雁放发烫的掌心在裤子上来回磨蹭,见他笑了才安心下来。   “这就对了。”叶阮跟他讲大道理,他也随口扯歪理:“人生就这三万天,开心一天是一天。”   这张破嘴终于回过神了。   叶阮没搭理他,继续敲打道:“奖金我会和年终奖一起打到你卡上,再接再厉。”   “哇——”   这可是他的第一笔工资!   雁放被拿捏了,增添了实质的成就感,鸡贼地问:“大概有多少?”   叶阮思索两秒,意有所指道:“不多,够你盘下一家花店吧。”   雁放一激灵,忆起上回无故把人惹毛的那句话,这是能翻篇了?他可谓是给点阳光就疯长,往叶阮那侧凑了凑。   “可否再多嘴问一句,您到底喜欢什么花?”又找补道:“纯粹打探领导喜好,不涉及侵犯个人隐私。”   叶阮斜他一眼,“我喜欢你少说几句话。”   好吧……雁放识相地闭上了嘴。   雪天路滑,司机慢悠悠在道上磨,车流好似定格动画,耗时半个钟,终于快把家磨到了。   小巷转过去就能看到主宅的阁楼尖顶,叶阮保持着观望窗外的脸转了回来。在雕花大门拉开前,他松开抿起的唇,突然询问雁放:“一会儿能去别院吃饭吗?”   【作者有话说】   雁放被赶下车后,有样学样地拉住康小宇,指着车里的林圃跟他说:不用再假装坚强了,你的强来了。 第46章   这句话很像某种示好。   在说出口的同时,短暂的、释放出一丝不为人知的依赖欲,轻的像遗落在车窗上的那片雪花,热气一过,便融化为无痕的水滴。   雁放挑起眉,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他抱着那点不切实的幻想,没回,装得一副耳背的缺德样,想听叶阮再多说几句软话。   可知道对方是个惜字如金的,没想到也这么冷酷无情,好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雕花大门拉开,叶阮便反了口,纡尊降贵地质问:“不是你想请我去的?”   意思是已经给你台阶下了,别赛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雁放搓了搓耳朵,演戏演全套,装成现下才听见,“瞧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瞎了。当然可以,能请您到鄙舍吃饭是我的荣幸!”俩人都住一个家,到他嘴里成了‘鄙舍’。   雁放潇洒地歪了下头:“那咱走着?”   在林道下了车,家里的园丁在路旁勤恳扫雪,堆出及膝高的一径雪景。绕过连廊往别院走,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臂的距离,刚才出康佳的时候抱着有多甜蜜,现在就多像刻意避嫌的“兄弟俩”。   竹林四季常青,竹节上结了一层剔透的冰,能剥下来,雪霜坠着窄片儿似的竹叶,尖头结的冰凌漏水,一路滴滴答答沾了两人一身。   行至框景墙前,隐蔽的一角葬着忠诚的魂灵。靠近墙根的位置,被老董堆了个憨态可掬的小雪狗,立着两只警觉的耳朵,黑豆眼睛、倒三角鼻子,瞧着笨拙,也能瞧出来是辛巴。   叶阮停在走廊上看了一会,雁放便陪着他看。离开时,叶阮垂着头解了颈上缠绕的黑色围巾,走到雪人面前,蹲在雪地里把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辛巴’脖颈上,打了个松垮的结。   四五点,天还没擦黑的工夫,吃的应该叫下午茶。   别院里没人,扑面一股温馨的暖气味,让人放松神经。黑漆漆一团,不像主宅一天到晚开着奢华的水晶灯浪费电钱。   雁放拍开灯,从玄关找了双新的拖鞋给叶阮。礼数这方面还得靠繁女士做的到位,早年间在酒店任职练就的职业素养,家里连备用拖鞋都成打儿。   叶阮换了鞋,裤腿在外奔波一天,踩雪过泥的,早洇湿了,这会擦着地板,不够礼貌。   雁放倒不在意这么多,左右时间还早,他先联系小厨房送点菜过来,拿着手机招呼叶阮:“你先坐啊。想吃什么?我让人送点菜过来。”   “都行。”叶阮想到什么,提醒一句:“保温盒洗干净忘拿给你了,让他们一起送来吧。”   “小事儿。”雁放说,低头在手机上认真地敲了一阵,满汉全席也得备好了。敲完他抬起头,看到叶阮还站在玄关那块长地毯上,没有往里走的意思。   不会吧?豪门礼数这么多啊……他不多劝一句,吃饭是不是也得坐门口吃?   雁放以为他拘谨,伸手迎了一下,“你是……需要让我抱进家门吗?像结婚那样儿的?”   也不知道怎么搭错这根筋了,说完一看俩人的打扮,说着结婚,穿的一个比一个肃穆,爱情还没出世就扼杀在摇篮里了。   叶阮忍不了了,拍开他递过来的手和期待的眼神,径直往里走,上了二楼:“借浴室用一下,冲个澡。”   雁放反应慢半拍地杵在客厅里,两秒后才想起来追上去:“哦,好……哎不是,你知道浴室在哪儿吗?等着我给你拿毛巾——”   很显然叶阮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好像真的清楚别院的格局,走到浴室门外还朝雁放紧闭的房门前看了一眼。   雁放对此没多想,毕竟他们才搬来四年,叶阮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了,他才是雁家正宗的“原著民”。   也许是在自己的地盘格外能撒欢,雁放的主人意识膨胀了,大尾巴狼似的推销各种贴身服务,无果。被叶阮关在门外也丝毫打击不了他的热情,水声渐渐响起来,红木门中央一小块雾面的玻璃上映出他咧开的一排白牙。   楼下门铃响了,小厨房送了一车新鲜食材来,洗干净的,拿保鲜膜挨个儿裹着。   本以为大少爷要开party,进门发现别院里安静如鸡。送菜的小伙不敢揣测主家心思,迅速把菜在岛台上码好,摆满了,最后掏出来那个保温盒,冲大少爷道了个别,火速遁了。   独留心情荡漾的雁放倚在大门口感恩挥手,喊着他给人新取的昵称:“谢谢你!雪中跑腿侠~”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哼着歌,检索了一遍食材。   山药是削过皮的、西兰花是盐水泡过的均匀小朵、连虾都是挑过虾线的,省了不少功夫。雁放把要做的菜分门别类码在一起,开小火上煨着今早繁女士留的虫草花土鸡汤,加了几片淮山药进去。   造价不低的房子,隔音效果也是一流,但是一想到叶阮就在一墙之隔的楼上洗澡,那涓涓细流仿佛淅沥打在雁放的心神上,令他飘飘欲仙,连索然的做饭过程都有了兴味。   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结婚’这个词,想到之前对兄弟们吹过的大话。冲动上了头,蒙蔽了一切现实的尖锐棱角,把当下的臆想包裹成一个无害的圆,那种称之为家的温馨情结在圆中无限放大。   在他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如果真的这样该有多好’的时候,楼上的水声似乎停了。   雁放发出一声不满足的喟叹,把切好的菜码进盘子里,冲了手,三两步爬上二楼。水声确实停了,毛巾擦拭皮肤的声音传来,刺得人耳根发痒。   雁放脚步没停,回到房间搜罗了一阵,从繁女士给他买的新衣服里找出一件洗过的休闲卫衣,又拿了条绵软的卫裤。裤子叶阮穿应该有些长,他比着尺寸往上折了两道褶,叠好放在了浴室门外,敲了敲门。   “衣服给你放门外了,先穿我的吧,可能会有点大。”   他等了两秒,叶阮没有回应,细碎的声响也消失了。雁放盯着玻璃内壁那层晕开的水珠,逐渐被影子的深色所覆盖,他清了清嗓,“那我先下去做饭了。”   突然间,浴室门被拉开了。   闷热的白雾争先恐后往外涌出,潮湿的气流像一阵来不及躲避的乌云,沉沉地、向他倾轧过来。叶阮的身上散发着他熟悉的沐浴露味道,手臂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凝在白皙泛粉的皮肤上。   寒冬腊月,雁放却骤然想到了夏天的雨,八月份的瓢泼大雨打在白里透粉的荷花瓣上,湍急、凶猛、不懂怜香惜玉。   他被叶阮拽了进去,抵在门板上,方才围观的水珠透过薄衬衫的布料渗进脊背里。毫无防备地、他踏入了这场八月急雨里,没打伞,不受控制地湿了心神。   浴室里到处都是水,地板上、墙壁上,叶阮的胸膛贴紧了他,是一个主动迎送的动作,眼睛也像洇满了水气,湿漉漉的,要流淌出来,在顶灯的照耀下闪着熠熠的光。   忽地,他勾了勾唇,笑的有些拿味:“衣服还够穿吗?”   雁放的喉结上下滑动,很没出息地暴露了他此时的紧张,他舔了舔嘴唇,疑惑地问:“什么?”   “到处送人。”叶阮轻声吐了四个字,听上去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反倒有些抓人的嗔怪。   林圃把他的棉服外套转赠给康小宇……那棉服是他从伯明翰穿回来的,叶阮认出来了?!   雁放呼吸一滞:“你这是……吃醋了?”   叶阮没回答也没否认,反而松开了他。   他总是这样,真实的、鲜活的情感总存在于瞬间,让人疑心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可雁放越来越觉得,只有那个瞬间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真正的他也只有自己才能窥见。   这让他上瘾一般,妄图揭开叶阮虚假的外壳,小心又虔诚地捧住那具不着寸缕的灵魂。   手臂即将抽离,被雁放拽住拉了回来,留下暧昧不清的红印。叶阮几乎撞在他的胸膛上,抬起头云淡风轻地直视他炙热的眼睛。   他攀着雁放的肩膀仰起脸,手掌虚虚地搭在他的后脑。将要吻上去的时候,雁放的头往后撤了一下,枕在了叶阮的掌心里。   很迅速的动作,也很轻,包含着一点使坏的心思,要骗他主动。接吻这么多次,有来有回还是头一次,这暧昧的游戏愈发迷人且有趣。   叶阮嘴角很淡地勾了一下,挣开被握住的那只腕子,手背撩拨般在雁放的下颚侧脸上拂过,感受到他愈发沉重的鼻息。放在后脑那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往前拽,直把雁放的脸逼到咫尺之间。   被动化为主动,而这并不是结局。   叶阮丝毫不心急要吻上去,两片唇即将擦上,他原本垂着的眸子忽然抬起来,从唇珠望到鼻梁、再往上,牢牢攫住那双仓皇的眼,引诱地勾住他的心。   主动又变为捕获的被动。   雁放根本受不了被他这么撩拨,一颗心脏跳的乱了套,他没有叶阮这么深的道行和技巧,急不可耐地弯下腰衔住那片唇,野兽般撕咬起来。   同时,他抱着叶阮一旋身,把他按在了光滑的瓷砖上,再度握住那只手腕举高,操心的把不能沾水的瘢痕按在接触不到水汽的地方。   叶阮的腰间原本围着浴巾,也被他攻城略地的吻法弄散了,掉落在地面上,瞬间被水面蔓延。   谁能在这场八月的雨里幸免?   恍惚间,雁放看见叶阮脑后晃悠的簪子,莲子瑟瑟发抖、莲花花枝乱颤。挽好的长发散了,沾了水汽,打湿了尾端。   雁放吻着他,点燃的呼吸从他眼尾那颗痣上挪过,腾出手替他摘了摇摇欲坠的簪子,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做完这些,他退开一小步,用额头抵着叶阮的额头,拉开足够他们喘.息的空间。   浴室里的温度拔的太高了,像桑拿间,雁放觉得自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大型犬,要等待主人的允许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指令。果然,就在他等不及要动作的时候,叶阮握住了他的手。   失去了热度的唇,在他唇角印下凉凉的一吻。叶阮安抚地亲过他,摇了摇头。   等雁放自觉地退开半臂距离,叶阮从他手里拿过簪子,可见仓促地挽起头发,稳了稳呼吸,问他:“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还有点事要跟你说。”   这是一种委婉的逐客令,雁放听懂了。   原本塞在裤腰的衬衣被他扯出来,勉强遮一遮蓬勃的迹象。浴室门开了一条小缝,雁放把衣服拿进来,一拍脑门:“糟了……”他自认为不着痕迹地往叶阮那儿瞥了一眼,“这回你真得挂空档了。”   叶阮不接他这些不着四六的玩笑,脸上挂着点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臊的。   他在雁放的帮助下穿好衣服,站在那儿等他服务满分地给自己挽袖口。   卫衣穿上是大,平常买也得比正码大一码才舒适,挽起的袖管鼓起两块大包,往外是细细的腕子,套在叶阮身上像oversize,弯个腰走光到人鱼线去了。   雁放跟在他身后下楼梯,挠挠鼻尖,没好意思说,瞅着跟网上很火的那种男友穿搭似的。   料都备好了,炒菜很快。雁放时不时勾头往餐桌上看一眼,叶阮像个上完体育课回家的靓丽中学生,乖乖坐在那儿扣手机。   真是开party的派头,一盘盘菜摆满了餐桌,请客设宴的量,有荤有素有热有凉有盅汤,居然还有甜点,虽然是预制的桂花蜜藕。   雁放不打自招:“这个不是我做的,是我妈买的半成品。”   叶阮见惯了大场面,倒也没太震惊,领导那般说了句:“辛苦了。”   雁放“嘿嘿”一笑,嘴唇抿得也跟尝到甜头的中学生没两样,“不辛苦,你都那么给劲儿的亲我了,我不得喂饱你啊。” 第47章   叶阮是真的饿了,像好几天没吃饭似的,吃出了自助餐的报复性架势。   雁放坐在他对面剥虾,赤着手撕下虾头,剔出白生生、圆弧般的肉扔进小碗里,凑够五六个,把小碗推到叶阮面前,嗦了下被染得油花花的指尖。   叶阮长着一副要把好东西全捧到他面前的脸,却好养的很,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盘里的吃完了等碗里的,碗里的吃完便自己夹菜。但他的饭量还是小,一桌子菜动了不到三分之一就饱了。叶阮从纸盒里抽了一张餐纸,擦擦嘴角。   “我要离开两天。”   这句话晴天霹雳一样降临,雁放正接着剥虾,手一抖,虾从中间被腰斩了,“去哪儿啊?”   叶阮没答,接着安排他:“你照常去公司上班,学着处理康佳的后续事项。别担心,这两天我会让宁远去公司辅助你。”   雁放把剥坏的虾放在自己盘子里,抽纸巾擦了擦手,又问:“你去哪里?”   叶阮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在心里咽了个来回,延迟几秒,他无奈地说:“我去修复疤痕。”   “噢……”雁放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人都爱美嘛,你是怕我拿你之前说的话嘲笑你啊?我才不是那种人。”   叶阮藏着心事,没再多说什么。雁商给的期限到了,他只是听从命令去修复这具不能有一丝一毫损坏的壳子,仅此而已。   得到回答,桌对面的雁放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套话了,宛如一本平摊的《十万个为什么》,“哪个医院?几天啊?需不需要陪床?我下班了去照顾你呗,给你做病号饭。”   “宁远都安排好了。”叶阮拒绝道:“私人病房有护工,医院有营养餐。”   合着一点儿用不上他呗,有钱人的生活不需要人情味。   但雁放很快释怀了,这个社会四处宣扬‘乐在当下’,既然现在有钱人在他这儿,应该还有肚子多喝一碗汤。   他就这点儿出息,舀汤前还换湿巾擦了擦手,盛了小半碗鲜的,飘着一层鳞片似的油。   碗一落在叶阮面前,他又开口了,接着刚才的话,云里雾里地说:“况且这些天你还会有别的事要应付。”   “啊?”雁放挺懵的,什么行程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但很快,他的心脏就忐忑地跳起来了,因为记起约了韩雅睿聊数据源的事,喉咙都哽了一下:“……没听说啊?”   叶阮对他狂飙的心率一无所知,端起碗沿抿了口鲜鸡汤,“集团每年设有固定占比的慈善支出,更照例以四五年为期于年底牵头举办一场慈善晚宴。以前这件事是雁玺在应付,今年这担子自然要落到你头上了。”   “届时各行各业,社会名流都会受邀参加。有媒体在,你身为新继承人的身份会被彻底公之于众。”   叶阮眉头挑起来,慵懒的眼尾斜睨向他,有股子台下人观戏的玩味。   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他在雁家当了四年有名无分的大少爷,此刻天空突降流星般当头一棒,不管日后是好是坏,首先此刻一定眼冒金星。   雁放在这眩晕劲儿里跑神,想未来的惶惶不安,想繁女士的如愿以偿,最终跌落在叶阮眼底的那片笑意里。   他激起一身热汗,后背像要灼了似的,问:“你……你愿意我?”抢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愿意?”叶阮手掌托着下巴,宽大的卫衣与他的神情相符,显露出同等的懒洋洋,“雁放,你听着。我要你风光参加,坐实雁家大少爷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看到,作为继承人,你比雁玺要合适得多。”   叶阮的脸上有或欣慰、或轻狂的神色,好像怀揣着一丝展望,那光简直刺进雁放瞳孔里,让他不由得丢下不安,下意识去想,也许那时的他会更有资格站在叶阮身旁。   叶阮的眼神具有穿透力似的,仿佛能攫取他任何的想法,那是一种饱含着鼓舞、甚至于教唆的神采。   于是雁放想拥有的更多,欲望与情愫一齐呈正比膨胀。不,不止是并肩,他又一次联想到“结婚”那个词,好像不再那么空花阳焰了。   吃完饭,雁放找不到理由能把叶阮留下,方才在浴室已经被拒了一次,人家马上要动小手术了,他又不是禽兽哪能满脑子那门子事儿?   非要挑个认怂的理由出来,那就是他和繁女士的卧室门离太近了,金屋藏娇也藏不住啊,开关门就能露馅。   没想到更巧的是,雁放刚找了个袋子把叶阮换下的衣服收拾起来,繁莹就回来了。   她提着手包和资料差点撞上站在玄关的叶阮,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原本印在脸上的笑容都勉强了几分,慌张错开身。   雁放“咚咚咚”从楼上狂奔下来,一出楼梯看见自己亲妈,有种被捉奸的羞赧感。   他一手提着纸袋,另只手还抱着毛毛虫面包似的长款羽绒服,尴尬喊了一声:“妈。”   叶阮倒是气定神闲,穿好靴子站起来,冲繁莹点了下头:“繁夫人。”   这一句‘繁夫人’,让繁莹很快回过神来,错愕着找回温和长辈的气势:“小阮还是第一次到别院做客吧?以后常来玩。雁放这孩子调皮,最近在公司没少给你添麻烦吧?你比他大两岁,受累多提点一下他。”   这话说的够生分,比邻居还冷漠,但也够礼貌,挑不出毛病。   叶阮照单接了,没有想象中寒暄互捧的答复,反倒淡淡地纠正:“不是第一次了,我刚到雁家的时候就住在别院。”   繁莹和雁放同时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计较他这句话包括的意思,往好了想是念旧,往差了想更像是挑衅。母子俩同时被这句话所摆弄,心思天南海北地盘旋。   但叶阮似乎只是单纯讲述事实,他浅淡地笑了一下,接下来的这句话,才实打实让繁莹难作他想。   “繁夫人喜欢花吧?以往常见您在花园里驻足。别院花少,希望到了来年春天,您可以日日守得花开。”   说完,他从敞开的大门里出去了。   雁放抱着一堆东西,心惊肉跳着从楼梯口追出来,经过繁女士面前,嗓子哑火似的挤话:“妈……我去送送他。”   不等繁莹点头,他就只穿一件贴身衬衫,单薄地冲了出去。到雪地里逮住叶阮,别院何止秃,连扫雪都是最后一波的不赶趟,雪面很深,一步一个脚印。   雁放冻得跟孙子似的,抖开羽绒服给叶阮披上了,又把那袋换洗衣服递给他。   大号的羽绒服披在叶阮身上,两怀敞着,感觉能塞进不少东西,最次也是一个一八六帅哥。雁放咬着牙关装矜持,叶阮看他两秒,主动往前站了一步,这玩意儿一点不含糊地钻了进来,手臂环住他的腰,还上劲儿般晃了几下。   “今天吓死我了。”他又叠加一句:“估计也吓死我妈了,你以前真在别院住过啊?”   叶阮“嗯”了一声,听见雁放乐开了,他问:“你开心什么?”   雁放回味了一番,咂摸道:“那四舍五入咱俩也算同居过了!”喜完又问:“你刚说那话什么意思啊?”   叶阮的脸贴在他胸口,那发震的心跳声不会作假,他闷声问:“雁放,你信我吗?”   “不信你就不会帮你了。”也不会跟你纠缠。   雁放心里清楚,他好像没有抽身的余地了。   “信我,就照我说的做。”他在雁放胸口蹭了一下,仰起脸看他,好像在祈求似的:“你需要快点成长起来,才能在这个家里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一切。”   想要保护的一切……   叶阮知道这一切里也包括他吗?   雁放的手交叠在他背后,十指扣成保护欲的圈。   叶阮误会他黏人,把他做饭时解开的两颗扣子系好,食指弯曲的指节在眼前的喉结上刮了刮:“签约成功的奖励还没有兑现,今天不合适。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或是,想让我穿什么?”   “天啊……”雁放手臂都箍紧了,嗓音沉下去:“这还能指定款式的吗?”   叶阮笑了一下,拍拍他的领口,“做好我要你做的事。”   果不其然。一进家门,繁女士根本没闲心去追究敌人来家里吃了一顿饭,还穿着儿子衣服走了。她喜形于色,忙不迭拉着雁放絮叨起来。   雁商今天特意找了她,谈慈善晚宴的事,顺便拿了一沓资料递给雁放观摩,里边是以前雁玺主持晚会时的流程与照片,张张却都不见叶阮的身影。   可见他从来没有在人前露过脸,哪怕在与雁家相熟的林家面前,他的存在也像是个谜团。   慈善晚宴旨在筹集善款,用于慈善帮扶。雁家牵头,商圈各大集团均有参与,其中拍品大半是以各家贡献的私人藏品为主。   繁莹不懂这些,但她能找清自己的身份,杂七杂八地交代完,便抛下即将上位的儿子上楼寻珠宝去了。   雁放看着宣传册上雁玺的脸,想的是以后自己的脸也要被替换上来,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大场面,心底却没几分怯。他坐在沙发上,迟迟没有回神,耳边还停留着叶阮离开前告诫他的话。   “竞买的那些小玩意儿如果你有看上的,花钱拍了倒也无妨。切记,千万不要对压轴的拍品动念。”   雁放无奈地回:“压轴的听起来我也买不起啊。”   叶阮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松口气,最后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七点过,主宅还不到吃晚餐的时间,水晶顶灯还是那般要死不活地开着。   回到二楼房间,叶阮把门紧紧关起来,才褪下一身紧绷的皮囊。如此呆坐了一会,他站起来换睡衣、收拾衣服,带几样去医院的必备品,装进ipad,选择将笔电遗留在桌面上。   消磨了一个多小时,门从外边被敲响了。   小厨房的阿姨,慈爱地笑着端进一盅满料的佛跳墙,“老爷看您这两天都没下去吃饭,特意吩咐给您温的。”   叶阮道了谢,望着茶几上那只冒缕缕白烟的碗盅,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容得下家常便饭,容得下那口鸡汤,却容不下一小碗鲜美的佛跳墙。   倒不掉,只能吃掉。   他木讷地坐在地毯上,一口一口吃进去,吃的两腮都脱了力,灵魂怕的颤栗。他又梦魇似的记起曾经被关在阁楼饿得天昏地暗的日子。体面丢掉了,连人也丢掉了,剩下求生的本能,丑态百出时,雁商给了他一碗佛跳墙,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再把他拽进万劫不复的漩涡。   满坛香,却五味杂陈,除却华贵的原料,连人生都被永永远远地炖进去。   吃了一半,叶阮冲进浴室里吐起来。然后,再出去,继续难以下咽地吃完,一滴汤也没有留下。   阿姨来收拾的时候,发现汤勺被砸碎了,碎渣落了一地,桌面留着干净的残盅。   这些都是无能的泄愤,叶阮想。   佛跳墙何其无辜、汤勺饭盅何其无辜,他要砸碎的不是这些,是人生。 第48章   晚宴定在瑞雪未消的两天后,举办地点位于一座地段发达的先锋艺术馆内。   赶鸭子上架也不过如此。   天降大任于雁放,他未免好一番担心自己会不会苦心志、劳筋骨……后边忘了,学这篇课文没过多久他也就辍学了。   但事实可见,他只是个杵在场馆内的花瓶罢了。策划人员忙的脚不沾地、东奔西走,身为豪门大少爷,他只需要站在一个方便被找到的显眼位置,像个npc一样对他们改过数十遍的靠谱规划点头就ok。   近三个小时的宴会流程,连上台发言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雁放领取到的任务卡只有宣告拍卖开始这寥寥几个字而已,社恐听完都感动得哭了。   在他第三次试图帮打杂人员铺那张厚重奢华的红地毯时,集团的总策划终于意识到他无所事事,飘着头顶稀疏的杂毛跑了过来,拿出哄孩子的语气。   “大少爷,您看咱们签名墙的设计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总策划赔着笑脸,笔尖戳在设计图右下方的空余位置,引导道:“您觉得这块要不要加点什么?”   这张设计图是废稿,定稿的签名墙已经定制好在运送过来的路上了。总策划可谓集团老油条,他心里都懂,大少爷渴望得到参与感。   再白痴的人也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来,右下方空余位置应该加上集团的名字,以显示主场地位。总策划默默抿出一丝笑,为自己悄么声的奉承自得不已。   雁放果然认真地盯着ipad看起来,在老油条预测过的数秒内成功抬起头,摸了摸下巴:“确实少了点东西,你听我的,这么写——”   总策划的笑容弧度更加圆滑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点头应和他。   然后,雁放说:“广告位招租,五百一天。”   “……”   “五百是不是太少了啊?我刚看了邀请名单,别说其他人,就我那俩朋友都够阔气的。”雁放若有所思道:“要不一千?一万?哎我拿不准,你来定吧!”说完,他委以重任般“哐哐”两下拍在老油条肩上。   有那么一瞬间,总策划感觉自己头顶仅剩的几根毛也要凋零了,脸上的笑停留着,比哭还难看。   他扭头随便喊了一个人,把这不能得罪的大个儿熊孩子赶紧领走:“那谁,小杨!到时间了,快带小雁总去做妆造,其他人加把劲儿,晚宴快要开始了!”   小杨飞奔过来接人,雁放走出两米远,仍纠结地冲他喊:“也别定的太高啊!人家以为咱们仗势欺人呢!”   总策划:……你再不走就真是仗势欺人了。   七点半,灯火璀璨,晚宴正式开始。   临街路段早已封锁,一辆辆豪车比肩接踵地驶停在艺术馆门前,身着西装华服的男女宾客们踩着绵延数米的红毯,拾阶而上。室外至室内依次排开了集团邀请的媒体,闪光灯晃如白昼。   集团这些年来所支持的慈善方向一直是关爱福利儿童与重大疾医疗,场馆内充满着香槟白与草地青。   香槟白的绸帘、桌巾、蜡烛,搭配脚下LED屏播放的风吹绿草地、蝴蝶栖息、一片翠色,既像孩子们纯净天真的乐园,也有医疗行业的圣洁之意。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宾客们都忙着商业寒暄,一张张脸上印着标志的笑意,身价是砝码,等着掂量下一位交谈的人。   总策划揣着ipad匆匆路过,看了一眼角落里正挑角度自拍的大少爷,心想不让他去接客果然是正确的,保不齐这祖宗会不会拉着每一位来宾的手强买强卖广告位。   雁放一连拍了九张都不满意,他想了想之前跟康小宇视频通话的那个角度,把手机45度往下压了一下,成品险些令人爆粗。   好险意识到这是在正规大众场合,雁放选择做一名文明人,他从那九张里选了一张还算看得清五官的,给叶阮发了过去。   场馆内信号欠佳,图片旁的小圆圈迟钝地转着。   手机还没来得及熄屏,背后贴过来一张阴险的脸,“穿得这么烧包,躲在这鬼鬼祟祟的,嘛呢!”   林圃没从签名墙那儿过,他是明目张胆从侧门溜进来的。   搭在雁放后背,余光一扫屏幕上显眼的“叶阮”两个字,便怒其不争道:“你也太舔了!我对你的行为表示相当无语无奈无力回天。”   雁放没话反驳,决定以文明人的风流倜傥来打败他,往林圃身后看了一眼,切换话题:“康小宇呢?你没带他一起来啊?”   “他来不了。”林圃说:“康家没人会来,守孝期呢。”   “噢——”雁放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又干什么事儿惹他不开心了。”   林圃挠了挠鬓角,面色尴尬,像被人踩着了尾巴:“啊……你要非这么说的话,那也可能是我惹的。”   同一时刻,没开灯的医院病房内,手机屏幕的光骤然点亮了黑暗。   叶阮穿着蓝白一体的病号服,靠坐在病床上。开了一条小缝的玻璃被紧拉的百叶窗遮蔽,只能听到外面忙碌无章的车流声。   左手的纱布还没拆,激光手术的余痛犹如手心炙出一口岩浆,右手腕埋着滞留针,护士刚刚取走输液瓶,拿手机时有些吃力,用不上劲。   看到照片里那张不乏英俊的脸挂着傻气的笑,叶阮迟了两天的笑容仿佛被发掘了,唇角骄矜地弯了起来。   慈善晚宴不算十分的正式场合,造型师给雁放搭配的一套礼服也略显休闲,西装襟口连着一枚领针,头发抓了造型,细看还让人喷了闪粉,十足的花花公子模样。   门把手传来一声轻响,高大的身影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进入。   淮青摘下棒球帽,提着小书要求他带来的几袋探望礼物,在微弱的光线里拉了把椅子坐。   正是晚饭时间,医院内人声杂乱,没有人会闯入这间休息中的病房里来。   “晚宴开始了。”淮青甫一落座便说。   “嗯。”叶阮的声音透露着病里的虚弱,他润了润嗓子:“拍卖清单我看过了,最后几样和从前没有差别,应该不会出差错。”   淮青适应了一下光线,眸底微亮,“手术怎么样?”   “还算顺利。”叶阮没什么感情地说:“效果最好大概也只能像耳朵那样,毕竟受过伤,骗骗别人罢了。”   淮青沉默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手边,清甜软烂的梨香瞬间涌出。   “小书给你炖的。”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小书不吃梨,也能想到为了遮掩这贴心的礼物,他要喝掉剩下的那一半。这并不算什么,这些年来他们做过的不情愿的事还少吗?   淮青接着说:“非法转移资产到海外的路径不好选,头儿的意思是只要局里按兵不动,他们还是会选择u盘里最保险的那条路。”   大额的资金从一个账户洗进另一个假账户,慈善事业是最冠冕堂皇、也是最不易引人怀疑的障眼法。   利欲熏心的上流社会,金钱交易横生,人的欲望是无限值,为了寄生这无限值的欲望,层层叠叠的蝼蚁垒成一座金字塔。站在金字塔底层的人以为塔顶一定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殊不知那金光是自上而下反射出的阴影……   ——而真实的塔顶,充斥着人性的罪恶与灰暗。   五年前,在雁商将福利院交给叶阮打理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向他透露了这种洗白方式。在那年的慈善晚宴进行拍卖时,叶阮和淮青做了个局,伪造雁玺的失误,将本该压轴出现的拍品意外“丢失”,会场内当即乱作一团。   而那时,他们有另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郑义。晚宴事故之时,福利院里潜伏的记者郑义避开受命等待交易的院内人员,发出了一则和着血与泪的新闻报道,揭露福利院摧残儿童的真相。报道按照他们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小范围传播,目的是引起雁商察觉,但不至于河决鱼烂。   这是叶阮能想到保全所有人的方法。   强权之下,真相根本无法发酵,以卵击石太不现实,相处十数年,他深知雁商狠戾的手段。短时间内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关闭福利院,买断新闻稿。   最终,福利院如愿倾塌。   但叶阮和淮青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郑义死在销毁证据的那场大火里,而小书在辗转之后主动进了章家。   “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简单,背后牵扯出的会更多。”叶阮的拇指摩挲着杯壁上雕刻的纹路,不太确信地说:“宴会拍卖所得的善款捐赠给福利院,又从福利院洗回他手里。但世界上不只有那一家福利院,还有更多诸如此类的地方。五年前我们费尽心思也只拔掉了一根树枝,你们有足够的权利去推倒一棵大树吗?”   “那你觉得我们逃出来了吗?”淮青突然问,他自嘲般笑了一声,用古怪的语调第一次念道:“叶、阮?”   叶阮倏地噤了声,一场场噩梦般的碎影从心头掠过,他下意识撑住了额头。   是啊,哪怕福利院已经堙灭于一场大火,他们也从没能逃出过那里。   “试试吧。”短暂的安静后,淮青沉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今晚脱手的拍品会走海运运往国外,计划照常进行,年二十九那晚需要你尽力拖住雁商。这次行动只针对章家,不会牵连到你。你……要小心。”   “我知道了。”叶阮心里很乱,保温杯里飘香的炖梨让他觉得头更晕了,是那种对于渺茫前尘的紧张与踌躇,生怕稍有不慎,就再也闻不到这种温暖的香味。   “事先要跟你说明,这次行动不确保会成功。”淮青凑近了,低声同他说:“头儿一直怀疑局里有内鬼,所以这次也有B计划。就算不能成功拘捕章世秋,起码能为队里清除内鬼,所以你在伯明翰的那条线也要多加小心,派个人随时听信。”   “好。”叶阮发现自己无意识握紧了掌心,刺痛感令他迅速醒过神来,松开手,他捧出一点希冀:“年三十我回南京,从南京离开后我到伦敦去见一个人,他能帮你和小书。答应我,如果有不测,立马带着小书离开。”   提到小书,淮青坚毅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谢谢。”他说,很快站起身:“我先走了,希望这次不要再有无辜的牺牲。”   “不会的,五年前也没有。”   叶阮坦荡地咽下一口梨汤,嗓间一片软甜,“郑义没有死。”   他偏过头,在黑暗里感知淮青愣怔的神色,“当年烧死的是一具假尸体,他没有死,早在事发前,他就被我秘密送出国了。等你和小书去了英国,还会经常见到他。”   “所以不要冲动。”叶阮恳切地说:“带着小书,一起活下去。”   人都有追求阳光的本能,他们何尝没有。   淮青依旧没有回答,他知道叶阮在为他们铺设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未来太过美满,幸福得几乎像是一场飞蛾扑火的假象。   但他同样深知,仇恨,也将流血和牺牲。①   【作者有话说】   ①网上流传最多的版本是“革命必将流血和牺牲”。追根溯源,首次提出这个观点的为谭嗣同,原句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流血而牺牲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第49章   “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是故意的啊?”   “我真不是故意的!恰好碰上了而已。”林圃胳膊肘架在他脖子上往下压了一把,压得雁放跟他头对头一起弯下腰。   “你小点声,我当时也确实是鬼迷了心窍,就想看看她心里到底有我没有,结果……我也很心寒的好不好!”   林圃这厮三天没见就能捅出一马蜂窝的事儿,简直比危险分子还具有破坏力,怪不得他爸都得找俩泰森看着他,知子莫若父说得不无道理。   这次依林圃所言,他是好心带康小宇去自家酒吧放松的,结果冤家路窄,又碰上在那儿独自买醉的小秘了。   哦忘了,小秘现在已经不是小秘了,他爸为了维持一个良好家庭的表象,选择牺牲掉偷腥的爱情,找猎头公司把她推到别的企业里去了。   上一次见面干柴烈火、郎情妾意,这次小秘指着林圃的脸痛骂都是因为他,林总才会跟自己断干净,并且伤人地坦白那一晚她只是想利用儿子重获老子的关注而已,没想到会玩脱。   林圃看不出她真心有几分,只能瞧出她现在后悔万分,追爱的滤镜当场碎了一地。   伤心和失望是有的,但浓度也没那么高,闹归闹,出于绅士风度,他最后还是叫司机把姑娘安稳送回家了。站在雪地里吹风的时候,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松弛感,好像脑子里一直紧着的那根弦断了,断的很干脆。   康小宇根本没见到后边这段真相,就气的玩失踪了。   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庆幸。好处是林圃在gay面前保住了面子;坏处是事后回想起来,自己真挺不是个东西的,当着人姑娘的面强吻康小宇,糟践三个人的感情,脑子没二两水干不出这等脑残事。   “以为是缘分天注定,没想到是爱情保卫战,草了,哥们儿从此封心锁爱。”林圃比了个手势,感慨道。   信息量太大,雁放听完都傻了。一张帅脸皱着,难以言喻地盯着他。   林圃的手在他面前忽闪了两下,转而拍了拍内袋里的卡,“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不是来想办法弥补了吗。待会儿拍一件东西送给康小宇,够给你面子了吧?”   雁放脑内过了一遍竞品单,“前半场都是些珠宝首饰,他也喜欢?”   “人在巴黎读设计呢,看他朋友圈嚷嚷着找一颗主钻,我来碰碰运气。”   门口设立的巨型签名墙处走走停停,流水线一样地进人,雁放眼尖地瞧见韩雅睿正在那摆pose拍照,他懒得管林圃了。   “钱真是你身为傻逼最好的保护色。”   晚宴即将拉开帷幕,策划人员在主舞台上调试话筒。已经有不少的宾客找到自己的座位入座,还有少部分忙着交际谈天,商场就是这样,也许五分钟就能敲定一笔数额可观的合作。   雁放拉着林圃往会场走,“咱们的位置是我安排的,待会儿我、你,还有韩雅睿,咱仨坐一桌。”   林圃没意见,但挡不住他好奇:“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雁放本来想糊弄过去,但转念想到上回林圃敲打他的话,还是没好意思瞒,挑了能说的:“她跟你一样,找我工作室办事儿来着。”   原来是同道中人,林圃知趣的没多问。   请来的宾客各行各业都有,商圈多数是长辈级别的,林圃不想在公众场合打草惊蛇,回头再让他爸知道。为了不引起注意,俩人从主舞台的背面穿过,不想这角落里还有俩谈天的。   林圃毕竟在纨绔圈浸淫久了,很少有他脸生的人,躲在这儿这俩虽然西装革履也像个体面人样儿,但看长相很陌生,林圃下意识盯了他俩一会儿。   韩雅睿穿着一身微篷的高定礼裙,踩着小高跟站在入口那儿等,黑天鹅一般的高贵。   堵在中间那两张陌生面孔自然看到了,两双鼠目对在一起,亮着猥琐的精光。   “那不韩家小姐吗?”一个说,他咬音很重在那个歧义的词汇上,话尾杂着不干不净的荤笑。   “雁玺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领她来?”另一个自问自答,嘲讽道:“拿不出手吧?哈哈哈。”   那人戏谑地说:“听说今晚新少爷也会出席,韩家人这是等不及要给她找下家了吗?真是可着一家薅,到底有多想攀上雁家这高枝儿啊?”   “谁都知道小雁总玩儿的花,当初也不知道怎么看上她的。”   “女的还能怎么?功夫好呗。不知道她那点功夫合不合新少爷的胃口?啊哈哈。”   “我看悬,哪个男人乐意要二手货啊。”那人脸上粘着油腻的笑,粗鄙地说:“长得么有点姿色,我倒不介意玩一玩……”   话音即落,肩膀搭上来一只手,略带重力地拧了他一把,主舞台后置的顶光在两人面前映出一大片覆盖的阴影。那人“哎哟”一声,不待回头,阴影开了口。   “玩什么啊?带我一个呗?”   两人登时吓了一跳,僵硬地回过头,过近的距离,不得已仰视突然出现的雁放和林圃。   没什么能耐的人更习惯于看人下菜碟。   这俩人目光上下一扫,打量他们的脸和打扮,权衡过后讪笑着问:“看你们这长相,娱乐圈的吧?”   雁放跟林圃对视一眼,没吭声,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这无疑给了那俩人更加放肆的勇气。   “拍卖会多无聊啊,待会要不要跟哥哥们去嗨一把。”他又十分下流地朝韩雅睿的方向飞了一眼:“带上那个妞儿,咱们一起玩玩。”   “跟我俩玩啊?”林圃狐狸眼一眯,用圆滑的口吻把语气里的嗤笑给包裹住,“就怕你们受不住。”   那俩人没想到他性格这么开放,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哎呦,语气不小么。”   走过来的时候听他俩嘴里的污言秽语都让雁放跟林圃恶心的够呛,多说两句都嫌倒胃口。雁放问:“请问一下啊,你俩在邀请名单的哪个位置?”   其中一个还装呢,嚣张地说:“我们可不需要邀请名单。”   “哦。”雁放明白了,“偷着进来的啊?我说怎么大冬天还会有苍蝇呢。”   林圃跟他一唱一和道:“越是脸皮厚的,越不容易被冻死吧。”   一句话让那俩人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狗屁话?实话告诉你们,我可是雁氏集团的人!说话当心点,小心得罪了我们,下次连这里的门都进不了!”   林圃啧啧道:“那确实得当心点,毕竟已经得罪了,是吧?”   两人见威胁毫无作用,登时跳脚起来,竟是要装模作样撸袖子:“哪来的小明星,给脸不要脸是吧?!”   林圃一言不发,俯视着他俩,只微微一皱眉。自打他剃了头之后,表情稍微臭一点震慑力直线飙升,那俩人的气势明显虚了不少。   差点给雁放逗笑了,他在一旁拱火地戳戳林圃:“哎,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富丽堂皇的场合,人都会尽力把自己装点的体面些。这一闹,颜面扫地,那俩人彻底破防了,在集团的主场让人这样欺负可还得了?其中那个脸皮更薄的往前一步,嘴张得好似开口垃圾桶。   ——谁都没料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快到四个人都没反应过来,韩雅睿收回手不过一秒,反手又给了另一个人一巴掌,这次大家都反应过来了,心里一紧跟着肉疼。   雁放和林圃都愣了。   韩雅睿抱怨地瞪了他俩一眼,似乎在说就为这俩垃圾让本大小姐等这么久。   目光短暂交汇,她又转了眼神,带着一脸高傲和不屑,直白地扫过那俩人的下三路,随后抱臂点评说:“硬件这么拉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低头的时候不会自卑吗?”——好生猛!   上次韩雅睿在他这儿哭诉跟他大哥的往事时太柔情,以至于雁放都忘了,这姐是个从小被宠大的刁蛮公主。   那俩人的左右脸分别印了个大红五指印,偏巧还是被嚼舌根的女人打的,魂儿都吓飞了,干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这会工夫,收到消息的总策划终于带着几名安保姗姗来迟,一抬头望见脸红脖子粗的同事,“刘经理,你怎么……”   “噢,刘经理。”雁放跟着念了一遍。   总策划生怕这祖宗受了什么委屈,“大少爷,您没事吧?宾客都就位了,就等您落座,咱就开始了。”   这称呼一出,那俩人脸上五彩纷呈,别提多精彩了。   雁放哥俩好地搂住总策划的脖子,用不大不小的声调跟他说:“先不急,我问你啊,公司里如果有嘴巴不干净爱造谣的人,一般是怎么处理?”   “那当然是开除了!”总策划斩钉截铁道:“这种人留在集团,不仅玷污我们的名声,还容易给集团招惹是非。”   “不是……我们,就是……”刘经理急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闹着玩的……”   脸又麻又痛,他还想再狡辩几句,被林圃一眼瞪了回去。   “我当真了啊。”雁放摆出一副计较的模样,光明正大跟总策划打小报告:“你猜怎么着?我跟我兄弟无意间路过,正巧赶上这俩人造我的谣,太缺德了!完了还拿脸撞我的手,都给我撞疼了!这事儿他俩得负全责吧?”   他一句不提韩雅睿,把那俩人脸上骇人的巴掌印揽了下来。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总策划额角流着汗,生怕祖宗下一句就是“我要回家告我爸”,忙不迭地附和了。   “行。”雁放抽回手,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那后边就交给你处理啦,正义的地中海同志。”   那俩怂包彻底社死,丢人丢没了,前程也没了,哭爹喊娘地扑过来想求大少爷原谅,可惜被安保团团围住。   走出几步远,林圃推了雁放一把:“你小子这不挺会拿乔的。”   “对付这种人,不搬身份不行啊。”雁放耸了下肩,“估计他俩以后半夜睡不着都得爬起来抽自己一巴掌。”   林圃笑笑,没拿这插曲当回事儿,快步往座位上走了。   韩雅睿走得慢,雁放陪着她落后一截,瞧她面无波澜,真心佩服:“你还好吧?”   韩雅睿媚眼讥讽:“我听过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他们也配?”   雁放一顿,忽然想到前些年接到的一单活儿,委托人是位万粉级网红。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实名制,漂亮女孩在网络上被人造谣,报警处理后对散播虚假谣言的人处罚也很轻。   所以女孩找上他,请他查出藏在网络背后恶人的全部身份信息。这对雁放来说很简单,当他把所有信息发给她时,女孩红着眼皮向他道谢。   那时,雁放以为她会将这些信息公之于众、以牙还牙,但是女孩没有。她只是将这些信息全数私信给对方,警告他们,如果还想在现实世界生活下去,就再不要恶意造谣他人。   这些年,张口即来不需要代价的恶意并没有减少,操蛋的现实里,她们的处境依旧没有好转。但似乎在变好的是,这些莫须有的语言枷锁在她们看来越来越脆弱、不值一提。   “一个女人漂亮、强大、成功,人们却只关注她有没有谄媚男人的本事。”韩雅睿踩着高跟鞋,姿态高昂地说:“好像女人这个词天生就要放在男人后面,成为男人的附庸。这很好笑啊。”   雁放挠了挠额角,小声问:“那为什么还要替他追查真相?”   韩雅睿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你破译的信息我认为很有用,渡轮航行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有信号丢失,但事发的那段海域不是信号干扰地段。如果有人想他在那时候死并且得不到救援的话,利用信息干扰伪造自杀假象,事后没有人会注意这一点。”   行至座位,主舞台的布光聚拢,整个艺术馆的照明灯光骤然暗下来。   林圃已经入了座,替韩雅睿拉开椅子,招呼她:“韩大小姐,快请。”   韩雅睿给雁放递了个眼色,安然入座。   主持人开始讲话,在音响的掩盖下,她才轻声说:“为了给我的爱一个交代罢了。” 第50章   雁商咖位大,这些活动都放手交给小辈去做。   章世秋也不在出席名单上,集团象征性的来了俩股东,一高一矮,挨个儿上台发言。接下来是活跃气氛的歌曲表演,请的音乐界常青藤的老艺术家和儿童合唱团。   娱乐过后,主持人激情澎湃地烘托了一番气氛,将晚宴拉到重要环节——由雁放作为代表宣布第一轮拍卖开始。   安排好的记者扎堆挤在了舞台前,举起手中的长枪短炮。除却集团的几位知情者,有不少商圈前辈或是社会名流都将目光聚焦台面,等着一睹他的面貌。   然而当事人心里却一团乱麻。   雁放根本没有多余的神经去紧张他在公众面前的亮相,大脑一早停摆了,造成事故的源头来自于刚才歌舞表演时,韩雅睿逮着重点问他:“你是不是也在怀疑叶阮?”——嘎吱。   内心堆砌出的那座坚不可摧的感情堡垒,似乎有一小段承重结构松动了。   伯明翰的那晚,叶阮电脑里自动销毁的邮件像团迷雾一般遗留在雁放心底,于是他偷偷在叶阮电脑中植入了远程操控的偷窥病毒,终端连接到他的主机。   而在工作室查出渡轮病毒源代码的时候,他下意识觉得那串字符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那是被他遗忘了的细节。   雁放确实起了疑心,叶阮动手术的时间是他侵入电脑查证的最佳时机。   就算不通过叶阮,他也可以轻易的通过这座城市密布的摄像头,查到叶阮去了哪家医院、甚至是手术时间。但他并不需要做这些,因为叶阮根本没有带走电脑。   他的电脑就安静地躺在主宅二楼的办公桌面上,ip地址距离雁放不过两公里远。   所以雁放暂时没有选择侵入那台电脑,而是在深夜偷偷去了趟主宅。这次……他发现了令他更加疑惑、且极为致命的线索。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韩雅睿,甚至连他自己都尚未做好厘清这一切的准备。   “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有请雁氏集团代表人——雁放先生,来宣布拍卖开始!”   掌声如波涛般起起伏伏,将他从回忆的盲流中推到岸边。雁放的心思却像上了一把锁,而钥匙揣在叶阮的手里。   几乎是在迈出皮鞋的刹那间,他在这片雷动的海洋里难得清静下来,耳边静悄悄地,响起叶阮说的话——   “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   雁放款步走到舞台中央的定位线上,英俊挺拔的身影映在每一位来宾的瞳孔里,他接过话筒,面对着频闪的相机,露出妥帖一笑。   “祝大家今晚尽兴,拍到理想的藏品。我宣布——第一轮拍卖现在开始。”   站在所谓“人生巅峰”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或是慌乱,反而觉得自己太过渺小,还担不起这强加于身的万丈光芒。   雁放好像突然明白了叶阮让他经历这些的意图,他在告诫他:人在伟大之前,首先看到自己渺小。   叶阮在把他推向一条辉煌但孤独的道路,引领着他、直到他强大到足够承担一切。而叶阮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担得起,所以在这盘棋开局的那一刻,他们就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了一起。   被操纵的棋子怎么能揣摩棋手的心思?   雁放隐约产生了令他心悸的猜疑,当这盘棋分出胜负后,下棋的人会选择以身祭局、还是放手?   一种如高空跌落般的失重感袭来,不管是哪种结局,都不是雁放所希望看到的。为什么在他还尚未得到一切的时候,这种失去的悲痛感便已经倾注满身?   他望着舞台下方刺眼的闪光灯,茫然一片的白绸与草地间,初见那夜的叶阮跃上心头。他穿过盛放的栀子花树,走上连廊台阶,转过头来,脸上凝结着愁雾般的幽怨。   ——喜欢栀子的到底是谁?雁玺的死是你造成的吗?这场棋局的赌注究竟是什么?   面对他的讨问,脑海里的叶阮并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他转过身,将侧门推开一条缝钻进去。霎时,白色仿佛被全数吸纳进另外的空间,抽取过后的世界只留下沉重到无法喘息的黑色。   雁放久久凝视着他消失的地方,像只困兽被遗留在不见天日的笼子里,摇尾乞怜。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帮你得到,但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离开我。   他充满悲伤地想。早该知道的。   在埋葬辛巴的那一晚,他面对叶阮恶劣的玩笑,在他耳边同样恶劣地“汪”了一声时,他就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的困兽……他的狗。   拍卖进行的如火如荼,第一轮时间过半,林圃跟韩雅睿为了争一条珠宝项链吵得不可开交。   那是一条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颤抖花钻石项链,工艺繁复。金银迭打的独特五花造型,背部加以发条弹簧固定,使链心的花朵能够在行走时轻微颤动、栩栩如生。   不是一类人还真坐不了一桌。   两位败家子已经叫到七十万了还在咬着牙角力,最初几位攀价的贵妇都停了手,抱着成人之美的心态围观他俩争个你死我活。   雁放心里藏着事儿,郁闷小半场了,这会循着声往主舞台看,皎白的灯光打在耀眼的高珠上,钻石花简直颤进他心里了。   七十万卡停在韩雅睿手里,拍卖师开始叫价。   林圃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咬着牙说:“你就让给我吧!一百万买条项链你不亏吗?”   韩雅睿也确实想叫停了,一百万买条钻石珠宝是划不来,但碍于面子,她还没松口,“你不是也想要吗?你要项链干什么?”   “我又不要那朵花,我只要项链上的钻而已。”   拍卖师叫完第二次,像是留有悬念般稍作停顿。   林圃也在犹豫跟不跟了,在这当口,雁放突然拉着他的手腕举了起来,同时低声对他说:“加三十万。花给我,钻给你。”   “一百万,成交!”一锤定音。   韩雅睿鄙夷地看向他俩,骂了句:“狼狈为奸。”   林圃晃了晃脑袋,欠嗖儿地冲韩雅睿显摆,显摆完问雁放:“你要那朵花干什么?”凑近了悄声问:“别是想送姓叶的吧?”   雁放很没出息地“嗯”了一声,这下换林圃懒得搭理他了。   目的已经达成,回去就把钻拆了扔给康小宇,总够他消气了吧。林圃心情大好,招手让侍者送了三杯香槟过来。   雁放怒刷三十万,还来不及肉疼,脑子转着圈在想单花做成什么比较合适,得能保留颤头的,又不至于太显眼。脑子玩换装游戏似的给叶阮叠了三种装饰,才大致有了想法。   林圃又来问题了:“你打算做成什么?让康小宇给你做呗,他这方面人脉多。”   雁放抿了一口香槟,酒液占着嘴,他往胸口指了指。   林圃这小子一向歪主意最多,愣了半秒,瞠目道:“我操,你丫玩儿这么脏的?”   韩雅睿听了一嘴,也忍不住面露难色,谴责道:“你们男的脑子是不是也长在下边?”   面对两双眼睛,雁放满脸单纯:“胸针哪儿脏了?”   “靠。”林圃尴尬了,举起酒杯:“原来是我脏,自罚一杯。”   “对不起。”韩雅睿说:“我也陪一杯。”   第二轮拍卖开始前,韩雅睿也拍到了一顶心仪的王冠,打算生日会的时候佩戴,被林圃和雁放连声调侃“女王”。   一组流量明星的歌舞串烧过后,压轴拍品上来,是几幅名家真迹,天价的起拍数额。三个人都没什么兴致,便打算提前离席去韩家的饭店搓一顿实在的。   绕过艺术馆主厅,瞧见被制裁的那俩人还关在安保室里,面色由红转灰,灰得好似未来的人生路。   韩雅睿也瞅见了,掏手机叫司机来接他们,脚步一刻未停。   雁放和林圃不约而同偷看她的脸色,怕大小姐不开心了。   “偷看我干嘛?”韩雅睿合上手机,反而很淡然:“我不会当回事的,他们那张烂嘴凭什么腐蚀我的情绪。”   雁放大为赞赏,当场掏出手机把她的备注改成了“AAA首都女王”。   晚上刚到艺术馆的时候,连门外铺红毯的小哥都不认识他,经历了这里程碑式的一晚,雁放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主厅外没受邀的小报狗仔终于蹲到他路过,忙举起相机留下几张豪门大少的身影。   这滋味要搁别人身上应当挺难适应的,但雁放显然是个缺心眼。   听见相机的咔嚓声,他主动转身微笑比耶,短短一截路走出T台的架势。从未偷拍过如此高清正面照的狗仔错觉拍了一场时装周,差点连相机都没端稳。   终于捱到出了主厅,门口摆着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花体字的签名墙,等车之际,雁放还惦记着看一眼,看完立刻不满了。   “这怎么没按我说的写啊?!”   转眼到了年假前的最后一周,新年的喜气已经逐渐蔓延至大街小巷,连公司楼下都挂了两盏红彤彤的大灯笼,鲜红的穗儿在北风里招摇。   林圃怕给项链拆坏,捎上雁放整条拿去给康小宇了。   学设计的人是有两把刷子在的,康小宇当下即说胸针太普遍了,小小一朵不出彩,做个发饰倒是不错。于是便定了簪子,交给银铺去做。   雁放在公司消磨了几天,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上午跟着宁远长见识,下午跟着小玲她们聊八卦,晚上回家还得听繁女士安排过年行程。   年三十那晚有隆重的家宴,得从小年开始忙活,繁莹往主宅跑的次数可见增多。   偶尔雁商在家,他们也会像平常的一家三口那样坐在一起吃个饭。疏离的餐桌上,雁放总是会不自觉看向对面的空位,桌下的脚踝躁动,每一次都像被撩拨似的,连累心也跟着难耐。   他渐渐意识到,在看似平和的雁家,叶阮是唯一的棱角。当棱角不在时,尖锐的矛盾也暂时压在桌面下,摆出来的盘子里盛满了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美满家庭的词汇。   繁莹是个合格且懂事的女主人,她继承了孟娴宁的处事方式,对所有事都可以做到闭口不谈,用无害的孱弱和恰到好处的愚蠢拥捧着雁商,忐忑而侥幸的,希望这生活能够持续下去。   但雁放却对这种趋于稳定的常态产生了一种抗拒感。   就像某一天被迫从婴儿变成青少年,没有人察觉到成长所对他带来的巨大改变,但婴儿座椅就那样被撤掉了,桌子对面陪着吃饭的心爱玩偶也被收走。   他还是他,是在外人看来长大的他;也是没有做好准备,只能独尝茫然与失落的他。   好在现实并没有令他这样适应下去。   在这种平和的表象苟延残息之际,叶阮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一晚的总策划经过签名墙不由深思:难道他真是天才? 第51章   年二十五,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都要按常例到集团总部向雁商进行年终述职。   晚上繁莹看黄金八点档的时候,老董带着圣旨到别院,吩咐雁放也打扮妥帖,明天一早到集团双子大楼报道。   雁放歪在沙发上玩手机,背景音里放着红色年代剧。繁莹很久不看豪门狗血档了,也许只有身在豪门的人才明白,现实时而比戏没劲,时而也要比戏精彩得多。   炭头在群里应付那群放了寒假的小孩,闹个没完,好不容易才稳定住局面,点开雁放的私聊界面问他。   【哥,什么时候拆盒?】   这是他俩的密语,管解码叫“拆盒”。   那晚溜进主宅二楼,雁放抓取渡轮上的源代码,在叶阮的电脑里搜索同等数据,除了自动销毁的那则邮件外,他从一个很不起眼的内盘文件夹里查到了与源代码一模一样的一则加密文件。   两个高等防火墙,一个保护了渡轮中控系统上的信号干扰病毒,而另一个却在叶阮电脑里,用来保护着占内存极为微小的一则文件。   再加上那封久远邮件中属于lion的水印……   如果雁放的猜测没有出错,这个高等防火墙很有可能是出自他之手,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一晚他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跑过机质的网路病毒。   ——因为那个病毒程序是他写的!是他几年前写的!   当即,雁放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颤栗感从后腰一路攀爬到指尖,引起轻微的肢体反应。   他不敢再接着往下想下去,只能拷走那则加密文件,在冬夜刺骨的寒霜中摇摇晃晃地离开主宅。   也许真相只差一步,也许那则加密文件会告诉他关于四年前雁玺出事的全部答案。   但当下雁放却退缩了,他不敢对任何人声张这件事,甚至没有勇气去揭开尘封的往事,面对破坏一寸冰面后整条河川可能会带来的坍塌。   凌晨时分,他驻足于辛巴的墓前。冰雪反射出惨淡的幽光投影在墙面,如流水之潺潺,叶阮仿佛就站在月光下。   他们面前是一片泥泞崎岖的土地,叶阮要他走过去,雁放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了,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泥足深陷,那条水印提醒着他,也许早在他们还没有联系之前,自己拔出的脚下就沾染了泥泞。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那里没有叶阮,那夜也没有月光。   【JPEG,是一张照片,经过了特殊处理,需要时间修复。】炭头接着发。照片?   雁放转过头看了繁莹一眼,电视屏幕里红旗飘扬,那红色倒影进繁莹的眼眶里,像他们来到雁家那晚目睹嘈杂的新闻。   现实不是电视剧,悬崖只能是生死两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给炭头回复。   【先别拆,等我通知。】   炭头很听话,随即回了个:【OK~】   隔天天不亮,雁放又被亲妈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繁女士真不愧为当代辣妈,能把怀里抱着的小孩独自喂到一八六可见其坚强程度。要放在古代也能称一句母仪天下,生怕儿子误了皇帝的早朝。得亏后宫没人,起这么早太子妃都得闹不满。   早饭也不让吃了,轰着去集团总部吃,好体现一番太子爷与民同乐的亲和力。   雁放开着车去双子塔的路上打了不下十个哈欠,大g开成小g,撑着眼皮做一枚牢记道路准则的守法好市民。到了一看,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门岗还睡眼惺忪,也就食堂阿姨上了班。   两座塔型建筑间隔了一整片造景园区,雁放刷卡进入总部大楼,到中层,整面的落地窗外天色正白,隐约带一点灰质,像素描阴影中的珍珠。   不怎么饿,他在无人的餐厅层溜达了一圈,十分亲民地要了一份豆浆油条。   刷卡的阿姨不认识他的身份,笑着说:“小伙子来真早。”慈爱地给他多加了一根油条。   雁放在落地窗边找了个座位解决早餐,靠近窗的位置摆着一整排书架,琳琅满目或旧或新的书籍归纳其中,还挺有文艺氛围。   雁放无所事事,从正面前的书架里抽了本比较薄的小说出来,装模作样翻两页。   书名叫《死刑判决》,本以为会是本悬疑性质的小说,没想到通篇在讲“爱”。雁放翻了几页,看不懂晦涩的文字,光与影,也不懂白昼与黑夜的影射,甚至没看出来主角在跟谁恋爱。   这位置正对着整个园区大门,不多时,一辆辆的豪车接连驶入。等他收拾好餐盘,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时,门岗的闸机又亮了,挡板升起来,那辆熟悉的雷克萨斯缓缓驶进园区里。   准备放回去的书没拿稳,雁放手忙脚乱接了一下,书页哗啦啦摊开,如一片飞舞的落叶。平滑的纸张上留有借阅痕迹,一行字被人勾了横线。   [“坠入爱河”是有道理的,真正的爱开始于一种失控,一种无法抑制的坠落,开始于主体放弃主体地位的那一刻。①]倏然间,雁放沉睡着的心脏像是突然受到感召,因这片刻的恍神而剧烈地擂动起来。   刷卡进电梯,雁放手里提着一袋应有尽有的早餐糕点。给他打豆浆油条的阿姨看他停在橱窗前,踌躇着每样都要一个的架势,了然于心地笑道:“我就说你这大个子,豆浆油条根本吃不饱吧?”   电梯到会议层打开,幽静的长廊里罗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会议室和空房间。将整个人生拼搏于攀爬事业的人的商业国度,对雁放而言,更像是一场束手束脚的梦。   庆幸的是,几天没见的叶阮正站在电梯口迎面的过道里,这使这场迷惑性的梦拥有了被重塑成美梦的余地。   叶阮穿着一身低调的正装,休闲西装里的衬衫少见地扣到顶端,严丝合缝。   他停在那儿,打量着墙面上新张贴的海报,那上面赫然是雁放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雁放转到他身旁时,正捕捉到他嘴角抿出的一点笑意,随即,那目光触角似的,也转而捕捉到他。   在医院住了几天,叶阮的脸色稍显憔悴,眼神的笑意都衬得散漫起来,蒲公英似的炸开,要被他同样手忙脚乱地收集在掌心里。   “……早上好。”雁放的肺里像是不小心呛到了蒲公英的种子,喉咙发痒,避开眼神把手里提着的早餐递向他:“给你带的。”   叶阮没接,雁放在他动作间看到左手心手术的位置还裹着敷贴,比以前的更厚了。   宁远向他解释过,手术引起了并发炎症,因此观察期被拉长了几天。雁放心里装着太多事,与其说是不愿,倒不如说不敢,不敢去医院看望他,不敢靠近真相。   “拍得不错,挺上相的。”叶阮又转过脸去看他的照片,调笑地问:“感觉怎么样?”   “很心虚。”   雁放跟他并肩站着,叶阮的肩膀比他低出一截,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眼下几毫米处的泪痣。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放肆地盯着这张脸。   “人不被逼一把果然不知道自己多没能耐。”   “这不是完成得挺好的?”叶阮笑着安慰他,迈开步子:“走吧,先去我的休息室。”   不知道集团是不是给每位股东和总经理都安排了单独的休息室。说是休息区域,其实跟小型办公室的装潢没什么差,只有一张面对门的办公桌,和一条侧放的两人位沙发。   叶阮来时已经进来过,述职报告放在桌面上,他径直往那里走去。   关上门的空间总算让雁放松了口气,一瞬间的别扭过后,涌上来是十倍百倍的想念,他没主意似的跟在叶阮屁股后边走,放着长沙发不坐,非要挨在他身边。   早餐放在桌面上,雁放去拉叶阮的手腕。   “怎么……”叶阮喃了一句,意识到他是要看伤口,便摊开了掌心。   “疼吗?手术。”雁放的关注点总是稀奇。   叶阮垂下眼,手心痒丝丝的,伤口仿佛又刻印一次灼烧的剧痛。   他动动嘴:“不疼。”   雁放握着他手腕的手没有收回来,拇指不着痕迹地擦蹭着腕骨那块的皮肤,有种暧昧且黏人的意味。   “有点想你。”他低声说。   叶阮刚要开口说话,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哐当”一声闷响!   卧倒在他脚边的雁放躲在办公桌底下,同时龇牙咧嘴地抬手捂住了磕疼的头顶。叶阮:?   进来的是雁商手下的副手,提前过来收报告的,“小叶总,雁总让我来收述职报告。”他看见叶阮桌面上摆着的早餐,拿了报告便客气地说:“您先用早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桌下的雁放悄无声息地匍匐,这会儿整个趴在了叶阮的腿上,手臂撑着扶手椅,脸贴在单薄的西装裤料上,薄荷味的热气要把膝盖都泼热了。   没什么情况也被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弄出情况来了……   叶阮无语地踢了他一脚让他起开,鞋尖正好抵在雁放的胃上。雁放:?!   他咬着牙抑制住闷哼,按着椅子的手掌不依不饶地滑过来,掐住叶阮的大腿,意外瞧见衬衫两颗扣子的缝隙间展露出一抹绮丽的艳红色,好生眼熟。   副手还在巴望着,瞧见叶阮像是晨起胃痛了,又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叶总?”   “帮我冲杯咖啡,谢谢。”叶阮难堪地说,细眉皱了皱,挺难捱的模样。   副手赶忙点点头,抱着报告出去了。   门甫一关上,叶阮撑着轮子往后滑了一段距离,低声骂他:“你在做什么?!”   他猛一撤开,雁放差点五体投地。稳了稳身形从桌下爬出来,“我紧张啊……”   哪有好人紧张了往桌子底下躲的?等于变相承认自己心里有鬼。雁放被自己臊得不行,站直了闹着大红脸挠了挠耳朵,“你……你衬衫里边穿的什么?”   声音很哑、且黏,像打包盒里冒热气的甜粽,中心剔出一颗甜枣。巴掌是叶阮,甜枣也是叶阮。   叶阮骄矜地翘起腿,往后缩进扶手椅里,脚尖却在桌下挨着雁放的膝盖又蹭了一下,心不在焉地画出半个圆圈。   雁放被他勾起了探究欲,弯下腰按住扶手椅,将叶阮的方位转过四分之一,面对着自己,圈进椅背与臂弯之间。   叶阮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选择抬起眼跟他对视。他的眸子里有种坦然的神采,是对视游戏里鲜少输掉的人才会有的神采。   雁放看着他完好的右手抬起来,慢悠悠地解开领口那颗箍人的扣子,然后是第二颗……   “吱——”,门又开了。   副手探进头来,疑惑地看着凭空多出来的大少爷,正一脸严肃低头拆着桌面的包装盒,宛如拆弹专家正在认真作业。   他愣了愣,提醒道:“小叶总,小雁总,咖啡我备在会议室座位上了,雁总已经到了。”   “知道了。”被椅背挡住半个身子的叶阮说。   副手点点头,将门整个推开了,站在门外迎他们去会议室。   还让不让人消停了!雁放心里仿佛万马停歇,掀起一番恼人的尘土。   这时,叶阮却继续动作,解开了第二颗纽扣。白皙的锁骨下,鱼骨杯,红蕾丝,风情的像一张引人遐思的杂志内页。   万马重新奔腾,马蹄子几乎将雁放踹出内伤,他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   ——居然是那件从伯明翰带回来的胸衣!   【作者有话说】   放子:这能怪我吗?我妈看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①出自莫里斯·布朗肖《死刑判决》是一本比较晦涩难懂的书,布朗肖的行文很自我,所以啃起来蛮困难的。我也读的一知半解,但对书里一些关于“爱”的文字还是有所感悟,在此借以引用。 第52章   无聊的会议遭受到物理攻击。   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雁放手上转着笔,时而望一眼叶阮重新扣好的领口,心里已经把旖旎的念头反复搜刮尽了。   笔摔落在实木桌面上,在投影机的噪音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斜对面位置的叶阮状似漫不经心地投来目光,跟他对上,连眼神都仿佛写满了暧昧的引诱。   他怎么敢做这么刺激的事?!在集团总部,当着老爷子的眼皮底下,如此坦然地跟自己调.情!   雁放又想到那本偶然翻开的书,叶阮就像书中的第一人称一样,真实的内心被一层层欺骗性的花瓣包裹起来,冷静旁观着向他索取爱的人,却又在恰当的时刻主动送出一滴花蜜。   只有上帝知道他在隐瞒些什么。   读不懂,雁放只感觉到自己也开始失控,在形同战争的硝烟间渐渐为爱丧失了主体地位。   会议的结尾,雁商特意向各个子公司的理事介绍了雁放,并对他这次顺利主持慈善晚宴表示了满意。   章世秋带头鼓掌,在会议结束后亲昵地邀请雁放跟他们长辈一同去午宴。   雁商在和叶阮说话,表情看不分明,临了他伸出手,在叶阮的肩膀爱抚了一下,仿佛只是在关爱小辈。   不好拂长辈的面子,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二环外的一家老字号酒楼。   老一辈的人摆宴吃饭都是次要,年终了,一年来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算是过去式,个个都是身份顶金贵的人,三五好友、几杯琼浆下肚,来年展望一番新宏图。   一圈人里就两位小辈,转圈敬酒的活儿几乎落到他俩身上。   雁放说得一口流利的吉祥话,又懂得自降身份,明里暗里要告诉这些长辈,自己资历尚浅,哪怕来日攀到高位也需各位的监督与教导。几句话哄得叔伯们乐不可支,一颗心咽回了肚里。   喝酒是次要,言明态度才是主要目的。半圈走下来,在座的都心知肚明,这不是雁玺那种嚣张跋扈的个性,这是个谦卑恭顺的主儿。于是连雁放借口要开车,以茶代酒都没被规劝。   敬了一圈,再一扭头,视线不远处逆时针方向的叶阮倒是大气,丝毫不记得自己刚从医院出来,一两两白酒灌得比谁都利索,挑不出毛病的尊敬写在姿态里。   众人更踏实了,一个外强的无名无分,另一个中干的满脸和气,知道内幕的几位不由得看向主位,同时替雁商惋惜,也替自己感到庆幸。   满屋升腾的酒气热气,隔着大轮盘状的圆桌、红金绣边的桌布,一对暗里勾结的“新人”挨个儿给长辈们敬酒,婚礼也难比这番其乐融融。   雁放觉得自己也要被熏醉了,心思没边儿,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端着一只青釉小茶壶,里头沏的老班章,往酒盅里又添了满,走到章叔面前。章世秋手旁的也是茶水,面含笑意地打量着他,眼角眉梢不算正派,长相其实有些痞气。   “小侄儿,真不喝点?”章世秋揶揄地劝着,还有意拿来作比较,“看你哥多懂事呢。”   雁放举着酒盅,低姿态地在他的茶水壁上碰了一下,“家里有一个懂事儿的就够了,要不然多清净啊,章叔。”   章世秋笑了一声,小辈敬的,不喝挪不开面儿,他端着茶饮了一口,眼色却在旁观正在主位敬酒的叶阮,与不苟言笑接下他敬词的雁商。   一杯饮尽,章世秋盯着茶盏,突然笑了笑,圆滑露出端倪,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最近在你哥的公司待得如何?新的一年想不想自立门户?”   “我哪有那能耐?”雁放笑着自贬,手掌撑着描金的桌角,心照不宣地问:“章叔的意思是?”   章世秋长着一张写满了谎言的脸,交谈起来很累,说话总分上中下层意思,让人不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简明直白、真心实意的话来。   “朝远的大楼被你爸给了你哥。”章世秋眼含撺掇地望着他,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小侄,我是真替你着想,才不计麻烦揽下新一年的重建工程。如果你有意思,章叔自然是更向着你的。”   雁放出社会早,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一度与社会的背面打交道。虽然智商不够,但看人眼色、审时度势的功底是打小练成的。   章世秋这话,明面上的意思是要帮他立势,暗地里的意思是拉拢,也许夹层中间还暗藏一些鹬蚌相争之意。   余光里,叶阮已经敬完酒回了座位,他在这里停留了太久。   雁放堆着笑,又用自己手中的小茶壶给章世秋添了一杯水,这是他与人打交道惯用的伎俩,考虑为由,表露出一些兴趣先钓着对方,至于是否合作,还需要多方位长时间来敲定。   敬完一巡酒,食不知味地咽了两口菜,他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后两巡要给人家长辈们自行发挥的空间,也不该再厚脸皮留着。   雁放去衣架取衣服的时候好像同手同脚了,浑身不自在,天知道叶阮是不是喝多耍酒疯了,竟趁着他告退的时候,又在桌底下拿脚尖撩拨他!   披上衣服,拿了车钥匙,亚克力的小狮子硌着掌心。叶阮先他一步出去了,也许就等在门外,雁放挥了挥手,在他便宜爹和黑心叔的视线里后退出了包厢。   正巧有服务员来上菜,端着几道佐酒的热盘,“先生,麻烦过一下。”   雁放避开,多看了一眼,才第二轮,估摸着他们这酒要喝到华灯初上。   酒楼装潢是年代久远的雕梁画栋,再一抬头,叶阮就乖乖站在楼梯口二龙戏珠彩绘墙前等他。   风从堂口捎上来,酒精的痕迹爬到耳根领口,像彩绘,连眼神也被笔画润湿了。   他挨着叶阮下楼,旁人喝多了酒,酒像是在胃里发酵了一个来回,从呼吸里透出来都是难闻的气味。叶阮却像是栽进了酒坛子被人打捞出来,闻上去只有酒液蒸发时的清香,不是酒痴也会上瘾。   大g和雷克萨斯比肩停,宁远就在楼下候着,走到雷克萨斯旁边,错开一步的雁放突然拽着叶阮的手腕继续往前走去。   宁远眼睛猫似的睁了一下:三人行果然必有电灯泡!   仓促的架势,叶阮忙里回头吩咐了电灯泡一声:“你先回公司吧。”   上了大g,叶阮被他拽那一下差点反胃,靠在后座宽敞的座椅上缓了好久。   暖气放着,车已经开了,不知道雁放要往哪去,他心里还保持着半分清明,想也许是要去开.房,青天白日里蹉跎。于是更加带有一丝得逞,雁放现在已经被他推到了公众面前,不像以前的无名之辈,他们都失去了名为“自由”的代价。   越想越觉得日光刺眼,叶阮伸手挡了一下,将近麻木的掌心,敷贴刮蹭着眉骨。   他堕落地想,不管带去哪里,主动了一上午,也该迎来这样的下场。   醉酒的人容易丢掉时间概念,在叶阮的感知里没过一会儿,车子像是转到了背阴面,刺眼的光线不再折磨眼皮。   他收回手掌眯开眼,往车窗外看,远处是三环外的高架,近处的荒草被积雪与车轮压过,俨然一副残破之相。   这里是……朝远大楼?!   一路上,雁放一言不发,将车开进废弃的地下车库,停在尚能照见光线的外侧。昔日辉煌的大楼早已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上废墟。   没有人会往这里来。   叶阮只依稀浮现出这个念头,他身体尚虚,喝多了酒,头也隐隐作痛,睫毛眨动了几下勉强能适应光线。   车门“哐”一声打开、又关上,驾驶位的雁放下了车,辗转绕到后车门,挤到叶阮身边。   “想找个地方跟你做点事儿越来越难了。”雁放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光,连嗓音也发哑,“本来没想带你来这里,实在是太顺路……我等不及了。”   车内的暖气一刻不停地作业着。雁放说完这句,额角爬满的热汗便作证般浮出来,他把得体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扔到前座,里边穿高领套头的黑衫,腕间戴着那只百达翡丽的表,金属表盘晃了叶阮的眼。但只有一瞬。   雁放伸手过来捂他的胃,掌心热度隔着衣料传递给叶阮,逼近了问:“饿不饿?不要命了?灌一肚子酒。”   他说着还坏心眼地施力压了一下,叶阮的呼吸乱了,脸侧进座椅昂贵的真皮里去,闷.哼一声,拿手去拽他的手:“雁放……”   “嗯,我在。”   雁放清醒地回答着。   酒精加上昏暗的环境,就像在眼前蒙了一块无实质化的黑布,一切的主动权都将交给趁人之危的匪徒……………………   无人踏足的禁区,空气中布满微小的尘埃。车玻璃上雾气弥漫,为秘密缝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浪潮退去后还是冷,雁放给叶阮重新套上他的衬衣,又捞过自己的外套裹着他。   叶阮看上去酒非但没醒,反而醉得愈发沉,整个人伏在他怀里打着盹儿。   紧握的双手藏在衣摆下,雁放跟个小男孩一样手贱,别人要睡觉,他动手动脚捣乱,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借着衣服的遮掩兴风作浪,再摸摸宝贝似的胸衣鱼骨。   叶阮的脸颊仍红得夹竹桃一般,像白色宣纸上的画中仙点上两团不褪色的胭脂。被他烦醒了,细眉皱起来,睁开的眼神还迷离着,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意味。   雁放当即抽出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烦你了,你躺着,我带你回家?”   他搂着叶阮的腰要把他往后座放,叶阮却突然攥住了他的衣领子。   这件底衫在过程中惨遭数次扯拽,修身款被拽大了一个码不止,身在豪门只会糟蹋东西,脱下来就得报废。   叶阮使大了劲儿,脱力地颤了一声:“嗯……为什么来这里?”   雁放搭在他后腰的手立刻上了发条,体贴地揉起来,“我说只是顺路你信吗?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儿,是刚才吃饭的时候,章叔跟我提了一嘴,他问我想不想自立门户,我猜是想把这儿从你手里抢给我。”   叶阮安静听着,反应了好一会,喝醉了智商大概跟雁放是一个档次的。雁放说完这大长段便停了,等着听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是给还是不给,要争还是不抢,总得有个说词。   等着等着,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再一低头,叶阮舒服地偎在他胸口,又睡过去了。   “……”雁放拿他没办法,“趁你睡着了我表一下忠心啊,没听到可不关我的事。我不会抢你的东西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叶阮温热的指尖在衣服里勾了下他的掌心。   雁放闭上了嘴,等到他以为这场对话不会再进行下去的时候,叶阮梦呓一般,极小声说:“这里是我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   他不安地蜷缩起来,好像迷失在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梦里有栀子花香,他长到和妈妈一样待在枝头的年纪。妈妈已经凋零了,而他从骨朵时就被采摘下来,如果一朵花的宿命就是被折断放进花瓶里,那这朵花未免太过悲哀。   他和妈妈不一样,他不是无害的栀子花,他是有毒的夹竹桃,要找一捧手掌利用。   雁放的掌心牢牢托住他的后背……   花不在树上,除了待在雁放手里,拿到哪里都是受伤。 第53章   银铺出活很快,赶着年前最后一批工,没两天就把簪子打了出来。   小年夜那晚,雁放被小玲她们拉着去参加公司年轻人的放假party。   叶阮没去,他天生就长着一张不爱凑热闹的脸,更怕有领导坐镇员工们不自在。实际上也真是多虑了,他养的这些员工个个都是花痴,没请到美人领导还颇有些遗憾。   坐在ktv的包房里,霓虹灯球转个没完,雁放跟宁远搭档说相声活跃气氛,场子一时热起来。   灯影摇曳,平时一个个蔫巴的上班族脱胎换骨,摇身一变红男绿女,发泄积攒了一整年的疯劲儿。   雁放陪着她们闹,稍一安静下来的时刻,他自个儿躲在卡座角落里,手上捻着那支颤动的簪子把玩,脑袋里想的谁不言而喻。   宁远喝多了,趴在他耳边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问:“大少爷,你和叶sir那天怎么没回公司啊?”   “打听我就算了,还敢打听领导的隐私?”雁放把他灌水的脑袋推开,“你越界了,兄弟。”   疯到凌晨两点,雁放跟宁远挨个儿叫车把姑娘们送回家,蹲在路边等打车软件上几单行程结束,手指头都冻得僵硬。宁远叫了司机来接,上了车,他从前排扭过来,神经地要跟雁放握手。   “大少爷,你是个好人!”宁远眼睛里有酒醉的懵意,但无比真诚,“你和叶sir一样,都是好人!我感激你们……”   宁远握着他的手挺用力,像是要把满腔的感激一股脑表达出来。雁放笑了笑,“给我发好人卡呢?”   宁远憨笑两声,身形摇晃地转了回去,过两秒,他轻轻哼起ktv到点时自动播放的《红日》,标准的粤语被他口齿不清地念着,方言里的黏糊韵味更浓。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雁放发呆地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灯,夜正浓。转过一条幽深的街,前排的宁远传来低低的鼾声,他醒过神来,低头给炭头发了条消息。【拆吧。】   回到别院,二楼的灯灭着,一楼客厅的落地窗被厚窗帘盖着,挤出来那丝微弱的光让人分不清是室内灯光还是月亮的倒影。   雁放小声开了门,厚重的门发出闷响,他边换鞋边从玄关探了个头,繁莹没睡,穿着睡袍把自己困在沙发上。   雁放直觉出了什么事,亲妈一向将早睡奉为美容圣经。他把鞋踢开来不及摆,甫一晃进客厅,繁女士便像躲他一样站了起来。   “回来了。”她拢着睡袍,边说边往厨房走,背身与雁放错开,“喝酒了?妈给你弄点喝的。”   踏进厨房门,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皮。雁放坐在沙发上,没着急问,等繁莹端着醒酒汤回来,借着半暗的落地灯,他看到繁女士一双哭红的眼,皮肤的底色变红,衬得眼下那颗痣更黑了。   雁放起身接了汤,亲昵地黏着她,哄道:“这才几小时不见啊繁女士?想我想成这个样子。”   繁莹的唇抿了抿,顺着他的话嗔怪:“是呀,妈想你呢。把这碗汤喝了快睡吧,妈先上楼了。”   灯罩里的灯泡散发着四分五裂的光束,削弱了亮度,融融一团映在她的脸上。繁莹的五官本就柔和,险些叫光给吞没了,只有那颗诡异又相似的痣嚣张地活着。   雁放不让她走,拉她坐到身旁,“今晚发生什么事了?”   繁莹把遮脸的发丝拢到耳后,责怪他不懂看大人的眼色,“没什么事,你不用操心这些。”   “真的啊?”雁放赖皮地说:“那我可得好好问问董叔,是谁惹我妈不开心了。”   “哎!”繁莹见他要掏手机,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雁放从十几岁开始的无数个瞬间都会惊觉自己长大了,小时候趴在妈妈的臂弯里睡觉,现在的繁莹在他面前像是位小女人。   “真没什么大事,就是晚餐的时候老爷突然发怒了。”繁莹笑得有些勉强。   晚餐时气氛一度平和,雁商在看过家宴安排时甚至对她笑了笑,夸她准备停当。繁莹一时喜形于色,失了分寸,本着谦卑的姿态在他面前恭维起这栋房子原本的女主人——孟娴宁。   谁知雁商脸色顿时暗下来,丢了手里的刀叉,离席前冷冷留下一句“你应该感谢自己不如她。”   ——“你应该感谢自己不如她。”   那一刻,她从雁商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厌恶,那厌恶不是对她,而是对孟娴宁,那个看似大度和善的女主人。   繁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清楚自己误闯了雷区,想再多也是庸人自扰,不如恪守本分,守着初露锋芒的儿子。   雁放是她在这座深宅里唯一的期望。   “是妈妈没有做好,你现在步入正轨了,妈应该更本分点,不拖你的后腿。”   雁放皱起眉:“他没好脸色,何必去讨好他。我只希望你开心,如果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就离……”   “孩子话。”繁莹打断了他,“很晚了,快把汤喝了去睡觉。”她挤出一个憔悴的笑容,“妈这个岁数,已经不指望着开心过活了。明天一早还要跟林太太她们去喝早茶呢,就戴你前些天送的那对珍珠。”   雁放没吭声,像是还有些赌气,倒是听话地把醒酒汤喝了干净。   繁莹收拾碗,雁放跟着她往里走,“妈,二十九我回巷尾街跟他们吃饭,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繁莹自从离开那里就没再回去过,偶尔炭头他们也会问问繁姨的近况,毕竟是从小生活的地方,再破旧也有温情在。   “我就不去了,二十九晚还有得忙。”繁莹没什么感情地说,又嘱咐他:“你跟他们关系好妈不反对,但你现在恢复身份了,以后也要多结交些事业上的朋友。”   醒酒汤哽在胃里不上不下,雁放知道,这天也没法再聊下去了。   腊月二十九,小除夕,张灯结彩的好日子。   中国人过了除夕才算年,不偏不倚卡在新旧交接的时间点上。工作室差不多给填满,有家没家的都排着队来凑热闹,林子把相依为命的木子也带来沾喜气。   说起来林子这茬,最初他按着地址找来的时候还闹了个大乌龙,把炭头吓得够呛。   林子当初穿越了一排排低矮危楼,跟着歪七扭八的违章电线杆钻进这条巷子时,平时看的那些普法短视频争先恐后在脑子里冒泡。这地方看着又破又小,最次也是个传销窝点之类的,总之不像好地儿。   胆战心惊地待了几天,却发现这群人都很朴实,地旧景差胜在人好心灵美,发工资比催房租的还及时。久而久之越来越适应,体院没课的时候经常钻来。   等再熟一些之后,偶尔顾不上木子的时候也把小孩寄放在这儿,森哥照看木子比他还当心,后来就连木子也总撒娇要跟着他来工作室玩。   温暖的屋内一派其乐融融,宛如一个相拥取暖的大家庭。   雁放在家炒了几个菜,吩咐炭头掂去巷口的烧烤店热一下,再捎回两袋烤串。   他自己也没闲着,从隔壁过年关门的美容美发店里拿了个假人头模回来,跟着短视频上的发型教程学盘簪子。欺负头模没意识,揪着那浓密的头发可劲儿造弄,吸引了好几个小孩围观出主意。   炭头从外边推开推拉门,被那银灿灿的簪子晃了眼,雁放笨手笨脚,好半天才悟出一点精髓,盘了个歪着的髻。……好歹也是盘起来了。   再往地上一看,假发都被薅掉了一把。   “吃饭啦!”   炭头晃晃满载而归的双手,一群小孩蜂拥围上去,接他手里的袋子。等空出双手,雁放还在跟那根簪子铆劲儿,炭头小声问:“放哥,送给嫂子的?”   还没寻到机会送出去,索性先把用法学了。雁放“啊”了一声,提着头模的立架腾位置,殊不知炭头心里满是欣慰。   处对象就要有来有往,他哥谈的终于像是个正常恋爱了!   吵吵闹闹地吃过饭,由炭头统一组织,排好队向雁放讨红包,穷人家的孩子嘴都甜,因为得到任何东西总比别的小孩晚一步,没那么轻易。吉祥话一溜溜地说,还有几个没大没小的祝放哥恋爱快乐,喜结连理,被雁放拿着红包敲了头。   林子没掺和这热闹,在他看来自己带着妹妹,承担一个小家,早已不是能厚着脸皮讨压岁钱的年纪。   雁放发完了一圈,手里还剩了三封红包,有一封是要碰上了给球仔的,剩下两封……他抬眼往店门外看了看。   炭头坐在他身边,感慨道:“以前小单总来店里帮着看门,他走了之后,我好久没这滋味儿了。有时候我都恍惚林子是他,也不知道小孩在那抽筋扒皮的地方熬得怎么样。”   “也快回来了吧。”雁放叹了一句,“那小子可比林子能看多了。”   “那可不。”炭头抿着嘴笑,“咱们这条街,就他那帅劲儿跟哥你有得一拼。”   雁放笑着要抽他,他嘻嘻乐着跑去看电脑上正在恢复的加密照片了。   木子堆了个跟她哥一样面貌惨不忍睹的雪人,指头冻得红通通。她要往屋里跑着拿彩笔,被雁放痞气地拦在门口:“立正!稍息。”   木子赶紧站好了,仰着小脸看他。   雁放弯下腰,把那封颇厚的红包塞进她棉袄的口袋里,木子眼睛眨了两下,不知道该不该收,扭头求助地看向哥哥。   林子在雁放的眼神示意下被迫答应了。木子眼睛弯起来,懂事地说:“谢谢大哥,大哥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大概对于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木子来说,‘身体健康’是她能想到最棒的祝福。   “跟谁学的啊这?跟你森哥学的吧?”雁放在她头上胡噜了一把,错开身子:“你也身体健康,去玩吧。”   林子扭捏地杵在门口,等木子跑远了,才蹭了蹭手上的雪,“放哥,我才刚来没多久……”   “一天两天也是天。这里木子最小,哪有不给她的道理。”雁放趋近,往他手上也放了封红包,“你的,拿着。不乐意花就给木子存起来,过年了,图个好意头。”   话说到这份上,林子也没法拒绝,手上的红包不算重,压在心头却沉甸甸的。他“哎”了一声,鼻子有点酸,想给雁放鞠个躬。   雁放突然搂住他的肩膀,贼兮兮地说:“收了我的红包还得帮我办件小事。”   林子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庭感染,也对雁放信服,别说一件小事,就是刀山火海,他能帮的也会帮。当即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屋外挺冷的,雁放把手缩回口袋里,不屑地说:“帮我警告你们寝室那小子,不准惦记我对象!”   “啊?!”   林子惊了,刚想替没本事的室友表一下怂,屋内的森哥十分夸张地尖叫一声,嗓音划破了半条巷子。   炭头从电脑前拔起来,双臂哆嗦撑着桌面,一张黄脸变貌失色。   “放哥!你快来——!”   屋里的小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鹌鹑似的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森哥面前那台骚黄色的电脑是放哥的,放哥的电脑是工作室公知的秘密,因此都很懂事,没敢往那边凑。   林子也吓到了,被雁放捏了下结实的二头肌:“没事儿啊,我去看看,你照顾好这帮小的。”   林子点点头跟进去,抱起扑到他腿上的木子,忙着安抚小孩去了。   雁放走到电脑前,修复软件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恢复清晰度的旧照片。   一旁的炭头嘴都不利索了:“这这这……这不是嫂子吗?!旁边的男人是谁?!”   照片里的“叶阮”穿着那件去训练营看他时的酒红色大衣,大衣颜色新鲜。头戴红色簪花,脸上敷着艳丽的妆,眼下几厘米处的痣犹如墨点散落,很特别、也很显眼。“她”幸福地笑着,亲密地挽住一旁清俊文雅的陌生男人,男人也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画面定格在这恰到好处的一刻,而从整张照片的布色、装扮,和亲密姿态不难看出……   ——这显然是一张结婚照!   炭头挨在他身边,惊魂未定地啰嗦道:“哥,这……嫂子还是二婚吗?!这可不行!你这么好的条件做上门女婿也就算了,什么样的找不来……”   雁放已经听不见他絮叨的话了,他的眼神一寸寸审视过照片。不是……   他在心里说,这个答案被反复确定后,五脏六腑开始回温,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随即,更未知、更可怕的猜测浮现了出来。   但他此刻唯一可以清晰认定的是,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不是叶阮,因为叶阮从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作者有话说】   避免大家忘了,炭头原名王森森,小孩们都叫他森哥。   至于他俩聊天提到的小单是我下一本想写的主角攻,哈哈哈先放个钩子在这~不影响观文,后续也不会再提到啦。 第54章   日历上被圈红的一天,本该合家欢度的夜里,主宅大厅却静得仿佛连眼泪砸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实在是一个仓促到来不及掩藏秘密的夜晚。   繁莹提着一只保温盒,神色慌张、脚步虚浮地溜边踩上楼梯。这时间主宅繁忙的各项工事都结束了,整栋建筑与夜一般沉寂,只有沿壁虚弱的灯光病态地照明着,丁点儿亮度,有一种逞强之感。   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回到这深宅以后,一门心思扑在管理琐事以便讨家主脸色度日的事业上,雁商的发怒足以像泥石流过境一般,令这个小女人战战兢兢度过一整夜。   早上她肿着眼皮与几位太太去吃早茶,珍珠耳环衬在耳坠上很柔软,像她好拿捏的性子。   林太太心急,风风火火的个性,当即问了个清楚。几位太太三言两语替她支招,她们这样的身份需要一尊大肚量,夫妻没有隔夜仇,晚餐准备点称心意的汤盅或是点心,摆在明面上示个弱,别扭也就算过去了。   繁莹大受鼓舞,早早在厨房忙活了一顿晚餐,可偏偏不凑巧,雁商今日没有与她一同用晚餐的意思。   她在小厨房盯着,打从傍晚起就有几位陌生打扮的倭人往三楼去了,经过时向她作揖,木屐踩在楼梯上“啪嗒”作响,像一首有韵律的俳句。   又等了一会,老董从楼上下来到小厨房,繁莹寻到他问老爷什么时候用餐。   老董那张平静无虞的苦脸深深凝了她一阵,才说:“老爷请了客人,夫人自行用餐吧。”   繁莹看着厨房里一道道精美的菜肴,锅上还炖着养神的药膳,她只觉嘴里发苦。   雁商不下来,也没必要铺张到餐桌上,她在厨房随便吃了一点,故意尝得很慢。一个多小时后,楼梯口依旧没有迹象,连上去的那些人也没有再退下来过。   林太太她们好意说的话卡在她心里,明天就要三十,家宴的好日子,不能让旁人看出她与雁商之间的隔阂。于是,繁莹去而复返,等到夜深,提着那碗示好的药膳,站在从未敢踏足过的楼梯前。   已经上到二楼,她脚下脱力,虎口狠狠攥在扶手上,往后一望,竟觉得这般高,没有回头路了……   绕过扶手的时候,她往叶阮的房间看了一眼,毫无预兆地,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倏地灭了,繁莹吓了一跳,不敢再做他想,径直往三楼爬去。   站在沉重的双开木门前,繁莹突然想起,雁放也曾向她打听过主宅的三楼,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红姐说这里是老爷没当家前的住处,早已落锁。落锁……   那为什么又重新启用了?这个想法闪现不过一秒,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深夜送汤上来已经失了一些温情的分寸,更多的事不是她需要知道的,她不该做一个太精明的人,作为雁放的母亲,愚钝是她和儿子最好的盔甲。   繁莹这样想着,稳了稳心神,伸出手,方才发觉手心都是冷汗,她慌乱地在腰间抹了抹,才将手按在那雕金的沉重门把上,下压,却没有发出锁扣滑动的声音。很轻——门开了,或许门根本就没有关上。   她将目光探进去,那样小心,生怕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打扰了。   空置的屋内铺着如出一辙的华丽地毯,一整排的墙边打着书柜,壁灯惨兮兮地亮着,偌大的空间里,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需家具都被搬离了,只留下一张暗红色的休闲沙发。   目视所及之处没有雁商,连个人影都没有。   繁莹松了口气,这才敢踏进来,她感到疑惑,这里没有人,那么接二连三上楼的那些宾客都去哪儿了?   不待她多想,另一侧墙边隐约传来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灯太暗了,等繁莹踱步到墙边,方才发现上下两层楼被打通了,这里是通往阁楼的楼梯。   阁楼——她想到红姐提起过,原来老爷在阁楼招待宾客。繁莹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上走了,宾客还没有离开,她不请自来,老爷会不会更加生气,斥责她不懂礼数。   这时,从楼上传来了一声隐忍的呻.吟,极细微的、有什么东西,类似绳索之类在收紧的动静,通过薄薄的墙板之隔传到繁莹的耳朵里。   她当即像被雷打了一般定在原地,细碎的人声若隐若现,却好像突然分明了,她能从中听到雁商的声音。   保温盒被她放在了脚边,繁莹的行动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内心深处来自于潜意识阻止的声音,但人对于好奇的本能顷刻打败了理性。   她硬着头皮往上走,摸索着墙面,走到旋转楼梯的中间。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阁楼的天花板,那里似乎布了几盏强光灯,光束格外刺眼,好似将整个宅子的光都聚在此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像是女人的香水味,索引着繁莹停下。   她的胆量和道德感只能支撑她再迈上一层台阶,繁莹停下脚步,她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了,在内心复杂的情绪掣肘下,她匆匆抬起头,只遥遥望了一眼,当即愕然僵在原地!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惧怕的尖叫,便死死地捂住了嘴,手脚并用地爬下旋转楼梯,险些撞倒地上的保温盒。她再顾不得那么多,提起保温盒从三楼慌张逃下,腿一软,跌落在二楼灭了灯的走廊尽头。   繁莹浑身抗拒到颤栗,好似心脏被可怕的事物捏在手里,那种黏腻而恶心的致命触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松开捂嘴的手,无声地干呕起来。她看见……她看见……   她看见本该待在房间休息的叶阮,穿着一身浓艳的和服,被红色的绳子结实地吊.绑在半空中,宛如一个……任人宰割的玩物。   “我也先回了。”雁放收拾着背包,把特意搁在工作室的笔电塞进包里。   整一个晚上,炭头看着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会店里人都走完了,雁放单肩扛着包,扭身捉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的炭头。   “照片里的不是他。行了,别替我瞎操心了,我好着呢,走了啊,辛苦你收拾。”   “不辛苦不辛苦。”炭头念叨着,老妈子似的把他送到门口,站在木子堆的那个雪人旁,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那……开车慢点啊哥。”   存着疑问的电脑就放在副驾的包里,雁放踩下油门直奔家的方向。   将近凌晨,路上接踵的车流俨然没有停歇的趋势,高架上仍在堵车,多半是过节赶着踩点回家团圆的。   又是一阵堵塞,雁放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目视着前方晕成一片的车前灯,兀自皱紧了眉头。   凌晨时分,三楼终于隐隐有了响动。   繁莹失神地跌坐在二楼走廊上,听觉比任何知觉都要分明,她的内心几乎崩溃到草木皆兵,潜意识催促自己快点站起来,回到别院去,把这晚的见闻永远的烂死在肚子里。然而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着怀中冷下来的药膳,盖子里时不时钻出来的油腥味,不断引起她生理性的反胃。   那声响越来越趋近,一个缓慢、单薄的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经过正被月光映亮的窗子,一阵风适时吹进,他披在身上宽松的睡袍像一只雀掠过山风,骤然张开了羽翼。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阮发现了躲在暗处的女人。   月光将他的上半身几乎隐进了黑暗里,等他走近,繁莹才发现他的睡袍也是浓墨般的黑色,沉重到仿佛刚出席过自己的葬礼。   那缎面般施舍的月光终于照在他的脸上,繁莹稍一回神,已经做好将要被威胁、质问甚至说更加奇异到接近嘲笑的准备。   然而她仰起头,厉色的表情不过一瞬便收了回去,因为她从叶阮脸上看到了一丝惆怅,甚至于怜悯。   叶阮看上去仍在尽力隐忍着痛苦,额角汗珠隐没,脸上的表情很淡,但目光透露着友善,还有一丝小孩子做了不愿做的事情之后一时半会褪不去的委屈之色。   繁莹愣神的片刻,他已经缓慢地弯下腰,递出手将她扶了起来。   手臂短暂地接触,繁莹这才发现,他皮肤烫得出奇,他在颤抖!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繁莹恰时却不恰当的冒出这个念头。   她在叶阮周身闻到了那股甜腻的香味,这香味似乎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而紧接着,繁莹在他的眼下同样的位置,发现了那颗近在咫尺的痣,她倒吸一口气,抬起手往自己眼尾摸去。   错位的距离,同样的眼下痣,脚下重叠的影子。   “你……你的痣……”   叶阮鼻腔里很轻地哼了一声,转而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是后天纹上去的。”   “为什么……”   “为什么?”叶阮垂眸看了看脚下合二为一的影子:“因为我们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死去了的,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繁莹大脑嗡地一声,头皮发麻,像看着一个怪物那样紧盯着他。   叶阮苦笑着,自顾自地说:“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又或许上天真的有灵,才造就了你那一晚,让雁放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善后。”   说到这,他似乎觉得奇妙,感慨了一句:“现在看来那真的算是个奇迹。”   “我不懂……你……你在说什么?!”   云里雾里的话间,一阵莫名的心慌却从繁莹内心腾起,她控制不住的回溯二十四年前的那晚,雁商是如何痴迷她眼下毫不起眼的痣,甚至让繁莹觉得……他在自己脸上只看到了那颗痣。   “夫人,你应该经常会感到疑惑吧?天降的艳.遇,改变命运的一晚,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但你好像更习惯于接受,想不通的事不去多想,这点雁放跟你很像。”   叶阮说着往楼上方向瞥了一眼,错身让开:“他们快要离开了。秘密放在你们心里会比放在我心里要痛苦得多,请吧。”   “你什么意思——”提到雁放,繁莹不依不饶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咬牙小声问:“你给我说清楚!谁的影子?我怎么可能……”   叶阮似乎很虚弱,身形很是不稳,被她那么轻的力道一拽,就险些踉跄,吓得繁莹不安地收回了手。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扶着门框,没关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沙发旁,辛巴玩偶依旧不分昼夜地趴在那里等待着他。   叶阮偏了偏头,没再看她,却以一把利刀砍下的架势斩断了这场对话。   “你只需要知道,我会让你们母子得到想要的一切。” 第55章   没有活物的房间,会让寂静更加难捱。   门在身后关上,叶阮勉强撑着身子,在脚步声惴惴离开后,终于像卸下一口气似的,松开抿到发白的嘴唇。   他头重脚轻地往书桌走去,连衣倒进扶手椅里,黑色的睡袍又似合拢的羽翼裹着他,虚弱的身体有了支点,不至于像一滩烂泥那般再被践踏、折辱。   那个倭人在上绳前给他喂了一颗药,他没有反抗的选择权,据闻这颗药能使身体变得异常柔软,最大程度减缓失去重力带来的痛苦与紧张。   叶阮念着拖住雁商的目的支撑到中途,脖颈代偿受力,几乎要辣得往后折去,如瀑般的黑发也与地面堪堪相触。雁商于是又给他喂了一颗药,加了一条锁扣缚住雪白的颈。   热的是眼眶、冷的是汗。   屏风上雕着大片绚烂的浮世绘花卉,叶阮在那曝白的顶光中轻微晃动,死去的躯体任人摆弄,活着的意识飘离,踏上一辆永不停歇的旋转木马,转啊转,唯有丑恶的黑暗乌云般挥之不去。左耳渐渐嗡鸣,他却清晰地听到6岁的自己在哭,在眩晕的失乐园里无助恸哭。   被放下来之后,药劲很快返上来,痛苦是千倍万倍的累积,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难以启齿的副作用在作祟。   混乱不清的神志间,一丝凉透的药味枝蔓般飘过来,叶阮拍开台灯,借着这安神的药膳味道渐渐稳住了呼吸。   繁莹离开前再没说一句话,她走到楼梯口,又快步踱回来,像是不放心似的,把保温盒挂在了他房间的门把上。   这对惊人相似的母子……   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叶阮很久没有和女性长辈单独接触过,但那一瞬间,抛开敌意和不信任,他从繁莹眼中看到了那种独属于母性的担忧和心疼。   这种遥远到陌生的感情再度出现时,叶阮没想过自己会像个孩童一样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缺失了二十年的感受,连26岁的他也只能生涩照搬6岁前的应对办法,才不至于显得太可怜。可是可怜给谁看呢,他几乎要稚嫩地笑了。   “叮——”   猝不及防的消息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叶阮单手撑起额头,抬起手竟才看到指根被箍得发红,痛感丝丝缕缕漫上来,他从无名指上摘下了那枚尺寸偏小的钻戒。   经年过去,戒指边缘洗不掉的血迹早已发黑,沉甸甸的,铸成一份已故的爱的重量。   无名指被磨出一圈内凹的痕迹,血液重新流通,恢复麻木的知觉。他把戒指仔细地收进抽屉的红色绒盒里,像对待一个哀怨交织的旧人。   这紧张而又漫长的一晚,淮青和宁远对接了无数条短信,并时刻向他汇报着事态进度。   最新一条消息是淮青发来的,很简短,内容却令人心头一紧。   ——“原计划有变,B实施中。”   叶阮咬着唇坐直了,他顾不得再想其他,哆嗦着摸到烟盒,同时打开电脑……   冬令时的下午五点,英国的天色已黑沉如搅不开的墨。   巨型货轮劈开远方最后一抹浓雾,鸣笛到港,掀翻的千层浪花招惹了海岸线上停歇的海鸥。海鸥爆发出尖利不满的叫声,扑闪展翅,在货轮上方盘旋一圈后,以逐浪的姿态跃入暮色中。   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公里外的伯明翰港口。   海上起了风,巨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浅白的沫子隐没沙尘中。入夜的海散发着鬼魅般惊悚的气息,这个时间过后,不会再有船踏浪驶来。   浴室里的花洒兀自开着,淅淅沥沥浇在地面上,地漏负担过重,堆积的水流已经冲到波佩的脚边。她单手撑着洗漱台,出神地盯着镜子里那张美艳的脸。   手机屏幕一闪,将她因焦虑而黯淡的眼眸照亮了。波佩飞快浏览过那封来自于“正义之神”的邮件,蛾眉短暂地皱起,随即,手机滑进内袋,她系紧了身上的浴袍,好似无声叹了口气,对镜将艳丽的口红又晕了晕。   抽手时似乎是嫌弃这生锈发黄的洗漱台,又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做完这些,花洒终于关上,水声停了,又旧又薄不隔音的门外适时传来男人油腔滑调、迫不及待的问话。   “babe——还没好吗?”   浴室门推开,铺满瓷砖的水没了遮拦,跃跃欲试地涌进卧室,沿着木板参差的缝隙肆意流淌。这间建在海边的临时性小屋里一切简陋,动一下就嘎吱发响的铁架床上,男人正被手脚大开地捆在床柱上。   然而他的表情里没有一丝被限制行动的紧张,甚至清晰可见那其中的期待与暧昧。   波佩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对他妩媚一笑,男人立刻起了反应,荤笑着想来拥她,可惜手被结实地捆在床柱上,那绳子仿佛带有收紧的架势,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急什么?”波佩娇笑着,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用力把他推了回去。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他激动地舔了舔唇。波佩就这样趴在他胸膛上,问:“你说今天没有船会到港,真的不是骗我?”   “当然不是,有货来哈里森都会提前知会我的。你总问这些干什么?我们快点来做些愉快的事吧,让我……”   男人眼神一瞥,从过近的距离窥见她睡袍里扣得完好的衣领,他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即如油锅里的虾般扑腾起来,铁架床被他的力量摇的叮铃作响。   “你没洗澡?臭娘们!你想做什么?Fuck……”   刚骂出这一句,咽喉一紧,他惊恐地瞪着波佩——枪!他口袋里的枪什么时候到这娘们手上去了?!   男人整张脸的肌肉迅速僵硬下来,瞳孔骤然紧缩,喉结因为惧怕而吞咽上下滑动着。   “你……有话好好说。嘿,听着,你敢开枪,哈里森饶不过你的……你从唐人街来的吧?Mr.章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可是老朋友了。贱人,你先把我松开……”   “闭嘴。”   波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军用手枪在她手里仿佛玩具一般,她拿枪口戳了两下男人下巴上的那道刀疤,像是在羞辱他引以为豪的荣耀。   “趁我还有心情,不如说点有价值的东西,哈里森跟章家是怎么打算的?除了你这里,他们还安排了别的航线对么?”   “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跟我说,我只负责帮他存货而已!”   “那看来你也没有什么价值。”波佩遗憾地说。   喉咙处颇具压迫感的枪口移开,不待男人松口气,他看到波佩上膛的动作,这种老式的军用枪支虽然笨拙但命中率极高,未经特殊训练的人使用都成问题,她竟然……   男人总认为女人愚蠢,哪怕到了现在这种境地,他还保留着一丝本性中自带的侥幸,在赌这贱女人保准只会花拳绣腿吓唬人。   “老古董了。”波佩叹了一声,手臂自然移开,朝着虚空射了一枪。   “砰!”   击针正常,头顶的照明灯灭了,黑暗彻底降临整个房间,她美妙动人的声音也如美杜莎一般幽幽响起:“不是复装弹哦,看来哈里森没有亏待你。”   男人这下才是真的慌了,奋力挣扎扭动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挣脱了牢固的绳索,被女人玩弄的耻辱使他的自尊心更加感到暴怒,一边控制不住地破口大骂。   可惜英文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侮辱词汇,落在精通中文的波佩耳朵里简直当耳旁风,最后他把“whore”也骂了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波佩耸了下肩,“You are right,I'm a whore.”   “什么意思——”男人一愣,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那女人阴森地笑了。   冷汗顺着他的后背爬上脊梁骨,黑洞洞的枪口重新对准了他,海风将屋外的帆吹得猎猎作响。   “Means fuck you,and fuck you life.”   第二声枪响,男人心口绽开一枚妖艳的血花,窗外海浪翻涌,一阵尖利的鸟叫徘徊着,海鸥的翅膀正巧擦过窗棂。   波佩将枪扔开,顺便缴了余下几枚子弹收进口袋里。他从男人裤兜里捡了个打火机,照着微渺的火光翻找一通,没发现什么额外的线索,情报是错误的,即便现在找到货再赶过去也晚了,还容易暴露目标。想到这,她失望地脱了浴袍,在离开前随手盖在了男人那如标本般惊愕失色的脸上。   屋外,一辆车停在暗处,接应她的人不知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波佩拉开车门,车子随即在夜风中劈出一条归路。   开车的人大花臂,刺头,额角一颗充满戾气的金属眉钉,与他本人面相上散发出的内敛气质格外不搭。尤其在面对着波佩时,他紧张得仿佛肌肉是焊接在方向盘上的机器。   波佩反而神情淡淡地,撑着额头吹风,欣赏车窗外并不算美丽的夜色。   良久,车子驶进灯红酒绿的唐人街,她才主动开了口:“去喝一杯吧。”   “……妈?”   雁放拉开门,正惊到坐在玄关换鞋凳上发呆的繁莹。   两双布满迷惘的眼睛对上,可惜各怀心事,亲如母子也没听出各自语气中那点应答的迟钝。   三两步上楼到房间,雁放来不及收拾,随便捞过椅子找了个地方坐,掏出电脑登录系统。他等不了了,也做不了君子,他必须再去搜索叶阮的电脑,查清楚那张照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偷窥病毒悄无声息地开始运行。令雁放没想到的是,都这个点了,叶阮居然还在使用电脑,于是病毒中自带的摄像头偷窥功能也发挥了作用。   雁放的界面连接着远程操控,不仅能看到叶阮屏幕的动向,也能目睹模糊的镜头中那日思夜想之人。   来的不巧,叶阮刚从邮件页退出,雁放此刻不敢轻举妄动,连等了几分钟,主屏幕退回到空白界面,却没有关机的迹象。   叶阮的脸色很差,哪怕隔着昏暗光线下分辨率极低的像素也能看得出来。电脑一直开着,雁放无计可施,只能做个小人,卑劣地从画面中盯着他,试图从他惨白的脸上看出一缕真相。   在这过程中,叶阮几次蜷缩起来,大概到难以承受的时刻,他会转移痛苦般尝一口烟。   这已经数不清是他抽的第几支烟,桌面露了一角的烟灰缸里堆积成山。等这根燃尽,他又突然地瑟缩起来,屏幕后的雁放跟着眉头一紧,眼看着叶阮又新点了一支烟,如愁绪般的烟雾几乎要把这方空间挤破。   痛苦似乎到了无边际的尽头,结局显而易见是他败了。   画面一动,叶阮竟是抬起一条腿,将膝弯架在了扶手上。雁放当即呼吸一窒,叶阮羞赧地侧过脸,哪怕并不知道正在被人旁观,他也进行得很是难为情。   烟被他咬在唇边,缕缕白雾往画面看不到的地方游去。椅子后面摆着一副巨大的油画,那画中之剑仿若正悬在他头顶。叶阮难堪起来,平日里发白的踝骨透过模糊的画质竟有些粉得可怜,像朵颤巍巍的铃兰。   而他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大腿皮肤上,竟环绕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   太模糊了,雁放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他却似乎能听到叶阮的每声喘.息,隔着屏幕,那喘.息凝结成哀叹,他感受他的痛苦,那痛苦像一株最共情的针剂,从冰冷的屏幕里满溢出来,传递给他。   以至于在那烟灰簌簌掉落的瞬间,雁放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两下,那是念出一个名字的轨迹。   而那个名字恰好是——   “雁放。”   【作者有话说】   雁放一拳把电脑镶墙里看了三天三夜 第56章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怎么说呢,总是妖魔鬼怪拼命塑着一张好脸皮想当人,真正的人却只想投生当其他的生物,当猫当狗、当云当风,总之就是厌烦当人。   年二十九,警方在章家劳师动众地忙了一整晚,除了剔出一个内鬼之外一无所获。   一切都如叶阮所料那般,章世秋为人精明,自从雁商在英国给他搭了哈里森那条线,他手下违法的资产有了“藏金洞”,留在表面这些走账查不出丝毫问题。   就连淮青也没有预料到,章世秋会在三十号雁家家宴的前一天,找了个根本称得上牵强的借口,心血来潮要带小书出国游玩。淮青也跟在他的保镖队列中,站在章世秋背后,看着他边饮红酒,边像看电影那样围观屏幕监控录像中无功而返的警察。   章世秋在他沉重的心情下笑得很放肆。   没过多久电话声响,章世秋挥手遣散他们,淮青躲进套房外的茶水间,用监听器窃取他的通话。这才知道头儿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出了错,慈善晚会的拍品这次并没有走他们预想的那条航线,而是选择了距离伯明翰港口一百二十公里远的斯旺西港!   黑暗的网已经铺张到他们无法想象的版图,隐隐的不安从淮青心头升起,那个轻易抓住的内鬼,很可能也是章世秋事先安排好用来牺牲的棋子。   万幸除此之外,这次行动并没有出现其他无法挽救的后果。他的卧底身份尚未暴露,小书又对此概不知情,叶阮安排在伯明翰港的人手也撤退及时。   于是这夜在经历过巨大的海浪起伏过后,终于归于失望中的寂静、沉沉睡去……   年三十,喜庆的气息张扬地敲醒千家万户的大门,世界焕然一新。   雁放柳下惠的没谁了,目睹那么旖旎的画面反倒是像沐了一通香,把肺管子里那点邪念都熏干净了。   等叶阮缓过神虚乏地睡觉去了,他还非礼勿视着,远程操控着帮人把电脑给关了机。自己则干瞪着俩眼在椅子上坐了半宿,黑眼圈熬的比康小宇哭晕的眼线范围还大。   辗转反侧直到中午,下楼一打招呼,娘咧,亲妈的黑眼圈跟自己如出一辙。   繁莹面色憔悴,还没来得及上粉,捋过凌乱的发丝把早午餐摆到桌上,清淡得不像过年,像斋戒。   雁放不由嘟囔了一句:“这院子是邪啊,感觉风水不怎么好。”   繁莹一开始没理他,吃了两口粥,像是缓过来点气儿,眸子聚焦起来,“以后我们会搬到主宅去的。”   她的语气坚定到像在阐述事实,雁放嚼着咸菜默默想,也许老爷子又许了什么好处给她,算是和从前一样的补偿。   吃过饭,雁放也跟着去主宅忙活了,在厨房给繁莹打下手,小厨房的厨娘们诚惶诚恐,站一旁时刻伺候着他俩。   快傍晚时,林圃来了个电话,韩雅睿家饭店承包年夜饭,一大早空运了不少海鲜珍馐。林圃带着康小宇去吃鲜味儿,问要不要捎上他,晚上顺便来场不醉不归的新年趴。   “你俩约会还需要电灯泡啊?你那秃瓢够亮了。”雁放出了小厨房,寻思找个没人的地儿跟兄弟嘴炮两句。   “你他娘的才秃瓢,爸爸这叫帅气圆寸!”   林圃正开车呢,手机开着外放。康小宇抱着那只猴子玩偶缩在副驾上,被他俩的战火烧得耳朵发烫,一不小心殃及池鱼:“时尚界人士,你来说,我这发型帅不?”   康小宇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很有被爱情迷惑的嫌疑:“帅。”   林圃嘚瑟地哼了一声,看一眼后车镜,又把眼神觑向副驾。   雁放并不认可恋爱脑的眼神,损道:“不懂,我就知道犯罪分子都是你这个头型。”   “滚。”林圃烦了,“给句痛快话,来不来啊?”   康小宇也在他眼神逼迫下往手机前凑了凑,附和道:“放哥,一起去吧?”   一楼大厅里忙着布置,雁放没留神溜边儿上了二楼,夹着手机跟康小宇说:“你要被逼迫了就咳嗽一声,好嘞我听见了。放心吧,我要真去可就是我不懂事儿了。”   康小宇心思被拆穿了,又羞又臊,抱着玩偶摆弄起来。   林圃果断地打了方向盘转道,“不他妈带你了。对了,康小宇衣服都做好了,你那簪子送出去没呢?”他现在可谓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更爱幸灾乐祸看点别人的八卦。   雁放顿时哑然,好半天没挤出来话。   他往叶阮半开的房门口瞟了一眼:“那什么,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准备看春晚了。”   顾不得林圃在那头嚣张的笑声,雁放挂了电话揣兜里,踱步到叶阮房间门口。   老董正差人更换走廊尽头的那盏灯,灯泡统一是低瓦数的,为了给大厅那盏奢靡的水晶灯让色,这个点儿,开了也跟没开似的。   雁放不解地问:“都坏了怎么不换个亮的?”   老董扭头看了他一眼,正欲说点什么,雁放拉过灯泡箱,从那一堆灯泡里挑了个大瓦数的、亮的,递给折叠梯上那人,“换这个。”   电工不敢逆他的意,麻利地把灯泡拧好了,开关一开,圆噔噔的大灯泡将这条幽深的走廊登时映得亮如白昼,连平日里几分忧郁复古的气质也给冲淡了。   雁放很满意,旋即一抽身,往叶阮房间里偷瞄了一眼,正对上辛巴玩偶黑豆般的眼珠。绕开,昨晚活色生香的书桌一角放着只保温盒,很是眼熟。   “他人呢?”   老董的目光从那刺眼的大灯泡上收回来,费劲儿地眯缝了一下,“去南京了。”   “南京?”雁放想起昨晚叶阮退回到空白界面前,似乎随手关掉了一个航空网站的页面。   老董把散过烟味的门关上,“叶少爷每年这时候都会去南京,节后才会返家。”   雁放根本没听叶阮提过这回事,转念一想,年假期间的私人行程,哪有跟他报备的需要?雁放稳准狠地找回了自己该待的尴尬位置,心里一抽一抽地发酸。   往年他被关在商学院里,雁商顶多允许繁莹去“牢里”探望他,因此并不知道叶阮还有这“传统”,但今年他也回来了,不于公、于私也要跟他知会一声吧?   ——毕竟他连那时候叫的都是我的名字!   雁放一分钟脑子转了十八个弯,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要把昨晚鲜明的记忆化作纸屑点燃。   “那他会去哪里?董叔,你知道吗?”   老董摇了摇头,那双似乎看过太多沧桑的眼神很快暗了下去。只是在下楼前,那只手在雁放后背很轻地、像是要把他推向某个人似的,送了一下。   雁放好不容易抓住这暗示,疑心转过头去,老董却又恢复了他那张不悲不喜的面孔。   整个家宴又是一轮把脸皮压到地面磨蹭的过程,俗称“装孙子”。当然也不是毫无收获,那些见风使舵的长辈们挨个儿塞厚红包给雁放,直言要给他补上过去二十多年的压岁钱。   红包从手软接到麻木,放在以前睡十二个小时也做不到档次这么优越的美梦。   他本来应该高兴的,终于坐实了雁家大少爷的身份,未来将会前途无量,得到的金钱不计其数,连同那看似眼热实则灼人的权力似乎也在不远处唾手可得。   他本来应该高兴的,却没有一点能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雁放下意识把目光转向主位旁的繁女士,试图从她的喜悦中获得感染,以不至于在这场表面和谐的家宴上显得不知好歹、格格不入。   但雁放随即发现,梦寐以求坐在雁商身边的繁莹,看上去也相当反常,心乱如麻到了写在脸上的程度。   她在偶尔有人敬酒时才端着笑容抿下一口,那笑容像是巷尾街临时搭建起来的危房,勉强、脆弱到不堪一击。落在旁人眼里或许也自然,一副高冷的夫人气势,但只有雁放能看出来,亲妈似乎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雁放一瞬间仿遭电流击打,倏然想起叶阮书桌上那个保温盒——是别院的。   思绪一旦乱七八糟地缠上了源头,就会认为所有反常的事都是事出于此,哪怕这假想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那一刻雁放就是用他半醉打折的智商笃定了——引起他和繁莹心乱的始作俑者,难不成都是去了南京的叶阮?!   南京今年的雪来得比北京要迟,颇具歉意,一来便是搓绵扯絮的架势,直把机场逼停,航班取消了大半。   初一叶阮醒来,酒店高层的落地玻璃外,目之所及都裹上了银装。手机推送的新闻标题写着“南京机场大雪 大面积航班取消”,叶阮松了口气,如果昨天没走,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简单梳洗一番,他和波佩联系过,换了隆重保暖的一套黑预备出门。   挽发的手收回来,被浴室暖黄色的灯光染成一片落叶,做完疤痕消除,手心连接的纹路从中被砍去了一截,仿佛断掉的叶脉。   从酒店拿了把伞,叶阮不慌不忙地踱步,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参天的梧桐树与雪共生。大年初一都忙着串亲戚拜年,待在暖室和爱里,偶有几辆车从身边缓缓驶过,卷开雪花之后的气流足以将他掩埋。   等红灯的时候,叶阮伸出手,从伞檐下接了一片雪。   剔透的雪花被掌心暖着,顷刻化成一滩冰水,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他出神地瞧着,错过了3秒绿灯,才回神往前走去。   叶阮的思维很跳跃,但一径是颓废的。他时而看树,时而赏雪,希望这气流将他掩埋,也希望他的痕迹从未存在。   但他不会想到的是,那片雪花落到他手上的时候,他也落到了两米开外、与他同样落单的雁放心上。   雁放昨夜醉酒前定好的航班取消了,凌晨渴醒,只好又定了天亮后最早一列高铁。叶阮这次带走了笔电,IP地址取得的毫不费力。   料想下了大雪,叶阮不会出行太早。好巧不巧,距酒店一个路口远,正在出租车里跟司机闲聊的雁放,对上了伞下令他寤寐思服的身影。   雁放跟着叶阮,走过两个街口,迈入遮天的梧桐中。   偌大的天地间,此刻只有雪、树,一个看风景的人,和把他当风景的另一个人。   仅仅只是看着他,满腹的疑问,太大、太多的话都从雁放心里掰碎了,被这场大雪淹没掉。他带着簪子来,本想要问清一切,再清楚明白地告诉叶阮他的心意,而此刻这种冲动也凉透了。   这些话的分量太重,害得他时时刻刻被压得心脏坠痛,不得章法。他后知后觉地明白爱也算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一个人藏不住,要从嘴里吐露出来,均摊给两个人,才好维持心脏的平衡。   但雁放不敢贸然开口了,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只是好像……不舍得让叶阮分担了。   心中那团扑不灭的火焰般的愿望不断降级,最后只剩下“陪伴”这一最普通的要求。   雁放叹了口气,在叶阮要走过这条街时快步追了上去。不管如何,先陪着他,不管会不会得到答案,不管那答案是不是他能接受的。   这样纷扬的大雪,这样一条孤独的道路。   他在大雪中独自走过的梧桐大道,雁放不要他再走一遍。 第57章   又一阵风刮来,面前的鹅毛大雪被卷成一张絮棉的席。   叶阮像是毫无防范意识的木偶,衣摆已经被巨大的气流掀起,也不知道动动手,拿伞面挡一下。   雁放紧走了两步,一手熟稔地扶在他的腰间,另只手按着手腕,以下压的力道将伞面倾斜往前,急促的气流打在黑伞上,冲击力撞得伞架一抖。   瞬间,团结的雪一触即溃,在他们周身四散零星。   叶阮的后背挨进温暖熟悉的胸膛里,借着这空档,他仰起头对上雁放的脸,后脑的头发在防水羽绒服的擦蹭下冒出噼啪的静电。再往上是参天的梧桐,一片雪花飘飘扬扬,正好落在了他的睫上。   充斥着罗曼蒂克的氛围,可惜身后这个会说话。   雁放一开口,毫不辜负他的嘴:“皮肤这么好,用得什么牌子的联系……”   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雪化了,话也被叶阮蹙起的眉头打断:“你怎么来了?”   他从雁放怀里挣出来,重新打正了伞面,恢复高度的伞直戳雁放的眼皮,疼得他抽身一躲,“我敲,一次主动即将换来我一生内向……”   叶阮是无心之举,此刻也有半分过意不去,矜贵地抬高伞面把他放进来,“松手,我看看。”   雁放单手捂着眼,弯了点腰,凑到他面前才把手撤开,任由叶阮掀着他没半点事儿的眼皮研究一番,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偷了个吻。   吻是温热的,让叶阮顿了一下,脸被余温烫了好久。   雁放张口胡扯道:“我来旅游,好巧啊你怎么也在?”   “……”叶阮满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审问他:“行李呢?”   “是这样的。我们穷游客都不带行李,纯靠一些好心人接济。”说罢,他往好心人身旁挤了挤,主动将伞捞了过来。   “别给人家的爱好抹黑了。”叶阮腾出了双手收进口袋里,对他的出现深表怀疑。不去秦淮河,不去玄武湖,跑到这条甚至不在中山陵的梧桐大道来旅游?   “这附近什么都没有,你来旅什么游?”   “我迷路了啊。”雁放秉持着有问必答,乱答胜过没答的作风信口胡诌。   “哦——”叶阮语气意味深长,“那你预备去哪儿?”   雁放这回倒机灵了,报了叶阮住的酒店名,表情看上去相当欠嗖,是那种超市里不给买东西下一秒就能躺地上的小孩同款的表情。   叶阮不理他了。   对付这种小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管住嘴迈开腿,大胆往前走。小孩和雁放一样没底,不出一分钟就能哑巴似的爬起来,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假装无事发生。   两厢沉默着走过这条大道,没了梧桐的遮挡,前方大雪劈头盖脸砸来,是一条市井长街。   大年初一,鳞次栉比的店铺几乎都闭门休业了,只剩街角两三家店开着,卖过年的礼品。   雁放缝着嘴尽职地帮叶阮撑伞,看他轻车熟路地走进这条街。长街拦腰截断,横穿过一条小路,小路的一侧通向一栋可见年头的居民楼,门脸很窄,红褐色的外立面被经年的风吹雨打洗旧了。街角开着两家店,一家闭门的奶茶店,还有一家开门的花店。   花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忙着把门口被雪打蔫的花依次挪进屋里。   虽然没什么生意,但他好像挺有闲情雅致的,一居室的门面里置着一张圆形玻璃桌,上面摆了两杯冒白烟的热茶。   他在等人?雁放刚想到这一点。   原木风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叶阮走过去,脚步声在雪地里嘎吱作响。   老板放完一盆花,扭身出来,一抬脸迎上他,原本平淡的表情添了一丝喜色,“来啦?新年好哇。”   普通话带一点口音,雁放听懂了,眼神在老板跟叶阮身上来回转溜。   头顶扎得慌,一抬手摸上一片绿叶,悬在门上的绿萝耷拉他脑门上了。雁放赶紧闪开,把自己的头顶跟这抹绿相隔八丈远。   “哎,今年还领了个帅哥来,男朋友吗?”老板说着将手上的雪水擦在围裙上,又转身拿了个杯子倒水,“雪下的大,我猜你会晚点来。”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雁放腰板挺直了,目光几乎要飞出眼眶去。   可惜叶阮不解风情,端了圆桌上那杯热茶,只记得回老板一句:“新年好。”   老板哈哈一笑,“你们先坐。”他把手里那杯热茶递给雁放,掀开帘子往里间去了。   雁放站在这座小型植物园里,捧着热茶四处打量:“你来买花啊?”   “嗯。”叶阮喝了热茶,整张脸红润了一些,也许是被空调暖风烘得,总之显得没那么生人勿近。   他把杯子放回桌面,弯着腰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捏起一支朱顶红阿弗雷观赏。   身后传来杯子磕在玻璃桌面的动静,雁放黏人地凑了过来,像条不能离开主人半米的狗。   叶阮把阿弗雷送回玻璃瓶中,对着雁放的方向侧了下身,平静地说:“待会儿要去墓地,你也选一束花吧。”   两步外的身影停了一瞬,雁放倒抽了口气,没想到大年初一他到南京来是为了扫墓。为谁扫墓呢?   祭奠的花……应该选白色或黄色的吧?   雁放对此知之甚少,头一次嫌弃自己都弯了,怎么心思还这么直男。   脚边数十个花筒的花,雁放认识的没几朵,他挠了挠头,发出求助信号:“你帮我挑一挑?我怕我选错了。”   叶阮张了张口,只有他们两人的环境里,换气声也格外明显,雁放下意识觉得他会脱口而出“随意”或是“心意到了就行”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叶阮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   可见迟疑了一会,空调热风嗡嗡作响。   “梅兰竹菊。”叶阮做完了思想斗争:“他喜欢这些。”   雁放眨了眨眼,来不及反应“他”是谁,消失的老板回来了。   他怀里托着一束包装精心的花束,主花是百合和小朵的乒乓菊,配以文竹和蓬莱松点缀。花束清淡雅致,有一副君子之相。   雁放的交际圈里没有文绉绉的存在,思来想去也没人能配得上这么雅的花束,他脑子一转,竟是突兀地想起了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   老板拉上帘子,收回来的手里还握着一束单支的栀子花。释迦栀子——主宅花园里的品种,雁放认得。   老板把两束花一并交给叶阮,仿佛熟人那样交代道:“一大早来扎的,你看看满意不?今年雪来得急了,大棚里的栀子经不起冻,没几株能看的,倒是以稀为贵了。”   叶阮接过花拨了拨,挑不出毛病,指尖带着露水说:“谢谢欣哥,辛苦你跑一趟。”   “哎,没事。”被他称作欣哥的老板喝了口水,顺着玻璃门往斜对面的居民楼指了一道:“每年初一就等你来,把花给你我也算完成任务了,紧走两步就回家了。”   雁放赶忙从叶阮身后冒了个头,一副接见领导的架势,“欣哥是吧?你好你好。”   “你好帅哥。”欣哥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头客跟这个小伙子之间的气场够奇妙的,既像还没捅破一层窗户纸的小情侣,也像离婚闹到民政局被赶回来冷静期的小夫妻。   但就从这小伙子的殷勤程度来看,还是很有谈到或是复婚的可能性的。   欣哥不愧为三好市民,人忒热心,忙前忙后地给雁放科普选花,最终扎了一束黄白菊花开会,配茴香与雄黄兰枝。   雁放跟着他学习,奈何心有余而脑容量不足,来来回回没记住几个,做一名懂风情的gay的理想就此扼杀。   欣哥跟他讲:“其实送人的花不见得单看花语合不合适,假如你要送的人有喜欢的品种,还是得按对方的喜好来。或者说,你觉得她适合什么花,送出去岂不是更有说道?”   雁放点点头,心思旖旎,往叶阮那边瞟了眼,不敢直言他在自己心里适合什么花,兜着圈子问欣哥:“那你觉得我呢?我适合什么花?我也想来一束。”   欣哥果真思索起来,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一直坐在圆桌旁默默饮茶的叶阮却突然冷笑了一声:“给他包一束石楠。”   “我去,你干嘛那么说啊?”雁放把他那束菊花夹在臂弯里,拿冰天雪地里冷透的手捂在脸上降温,“臊死我了。”   刚刚叶阮说完那句,店里迎来了十足的尴尬气氛,只有雁放还在那美呢,逮着面色僵硬的欣哥问石楠是什么?   欣哥借口要进里间包花溜了,雁放拿出手机一搜,最热搜索词使人懵了,目瞪狗呆。   “不是挺适合的?”   叶阮勾了勾嘴角,等雁放撑开伞,他钻进伞下,故意仰着脸贴近他,直至鼻尖离他下巴一厘米处停下,带着一丝调戏的笑意,说:“你留在我身上的味道,就像它一样。”   “咻——”雁放风似的往后撤了一步。   青天白日大街口,虽然人迹寥寥,闹得像被人非礼了一样。伞还打在叶阮头顶,手臂直挺挺伸着,人却不能跟他待在同一狭小空间内了。   一路保持着这个窝囊的姿势,雁放已经快被雪给埋了。两人踏入墓园,雪下得格外静,似乎一经走进就转换到另一个世界,连体感也分外阴冷起来。   很普通的墓地,选址划区也稍显拥挤,一排排刻字碑望过去,承载着这世上数百人的思念。   雁放没吭声,严肃地跟在叶阮身后,依次走过显眼的、外围的位置,最终跟着叶阮停留在靠近后排,极不起眼的角落。   雁放撤了伞,旁边高耸的雪松斜伸过来一杆翠枝,缀着亮晶晶的冰花。   面前的墓碑不像其他石碑那般描金画红,刻着规整的楷、魏体,反而立的很仓促,没有规范的刻字,倒像是在有意掩盖着什么。   这块平整沧桑的无名碑上,仅被人用类似石头的尖锐工具写下几道并不深刻的笔画。很多已经看不明白了,在簌簌大雪中,依稀只能分辨出“妻叶氏立”的字样。   雁放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看着叶阮蹲下身,扫干净墓前的雪,把两束花并排摆在那里。然后他站起身,表情依旧淡淡地,对着墓主人鞠了一躬。   这一切都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等他直起身,雁放也走过去,把花摆在旁边,迷茫而隆重地鞠躬。   在他直起身时,墓地起了一阵堪称温柔的风,像是故人之手拂过云端,借雪拂一拂小辈的肩。   叶阮在这阵风里开了口,没想到是迟来的责备。   “雁放,你不该来的。”   雁放侧过身去面对他,雪下得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们的对话掩埋。   “人在风里会容易做错事,走错路。”他接着说。   雁放沉默了片刻,目光戚戚地望着他:“我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那我宁愿选一条能心甘情愿走下去的路。”   “哪怕你心甘情愿选的路通向万丈深渊?”   雁放想了想:“你说过,回到雁家就等同于站在悬崖边,好像从一开始,我也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阮挪开了眼神,避过他话里委屈的追究,好像造成这一切的原罪与自己无关。   他望向远处连片的灌木丛,火棘被大雪覆盖,像一滩鲜血洒在二十一年前的寒冬,轰轰烈烈的架势,连带着把雁放的话也衬托得惊心动魄起来。   “我一直觉得,如果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那就跟着本能去走。”他能掏出来给叶阮的东西清楚明白地摆在他的棋盘上,除此之外,还有一腔无法自控靠近他的本能。   “现在我走到了你身边,如果前方真的是悬崖,拉着我一起跳下去会不会更有安全感?”   【作者有话说】   欣哥:这你男朋友?   小阮:再问你的。 第58章   到了南京自然是要吃鸭子,叶阮做东,带雁放尝了尝地道美味。在饭店待到夜幕降临,才捧着一碗赤豆元宵出了门。   雪有着愈下愈大的趋势,不是个出行旅游的好天气,回程路上雁放看见数辆扫雪车出动,在夜晚加班加点的“恢复市容”。   回到酒店时间尚早,叶阮那么聪明,连问都没问直接把雁放领进了自己房间。放好外套,两人转身一同去了酒店顶层的高空bar。   夜生活即将开始,因为一场大雪被打乱了计划的人不乏少数,清吧里人影绰绰,有几位出差谈生意的精英人士掐着时间把人约来了酒店,酒桌当谈判桌,正面色严肃着侃侃而谈。   落地玻璃外是灯火璀璨的南京城夜景,白色的雪花织成一张薄纱盖在不甘心入眠的城市上空。清吧里灯光昏暗,天花板用的特殊星空顶,点点流萤,弥补了这夜没有星星的遗憾。   bar里放着优雅的意大利歌剧,连吧台也设计成剧院大幕的既视感,两旁垂着挽起的丝绒红幔。靠窗一排的餐桌位置被占满了,服务生开道,把他俩带到吧台靠内侧的位置,也算挨着赏景的落地窗。   叶阮拉开高脚凳坐上去,离雁放有一段距离,明摆着没有再调整的意思。   调酒师递了张单子询问他们喝什么,叶阮越过他看了眼架子上琳琅的酒瓶,“一杯干马提尼,烈一些。再随便调一杯果味的。”   雁放吊儿郎当地坐下,等调酒师走了,他一旋身伸腿勾住叶阮的椅子,明目张胆地用脚把他的椅子勾了过来。见叶阮想躲,雁放眼明手快地按住了坐垫,顺便把叶阮转了半圈禁锢在他怀里,“别动。”   雁放“啧”了一声,眼神往一旁斜了斜,正逮到对面不怀好意的目光收回去,“你长得也太招人了。”   无视叶阮的不满,雁放保持着一腿拦在他椅子旁的姿势,抬手把叶阮后脑的簪子抽了下来,黑发簌簌滑落,沾了雪有些潮意。   叶阮跟个小玩意一样被他转来转去,这会又转到了背对方向。余光里,那只普通的玳瑁簪被雁放搁在了吧台上,他在兜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掏出来什么,然后可见笨手笨脚地拢住了叶阮的黑发。   “咳……”雁放不自然道:“我学艺不精,要是弄疼你了跟我说一声啊。”   叶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背的线条绷得有几分警惕意思。   天地良心,雁放解码时候都没这么全神贯注的耐心,鼻尖冒着汗,挽了个不紧不松的圈,生怕给他头发扯疼了,把自己那支银灿灿的簪子轻轻簪了进去。   退开,他欣赏半秒,手贱地抬手指搔了下那支颤抖花。   叶阮转回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礼物?”   雁放点头,咧开一口白牙,“慈善晚会上拍下的,很配你。”   铃铛响,调酒师递了酒过来,干马提尼推到叶阮面前,烈性的酒精一路飘过雁放的嗅觉范围。他多闻了两口,挺想尝尝味儿的,礼物送出去了,心里有点暗戳戳的成就感。   叶阮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两指卡着高脚杯婉拒了。   雁放只好眼巴巴等着他那杯,推过来一闻,什么啊?!纯天然无公害小甜水儿?   有点被人看扁的意思。   他一口喝完了大半杯甜水,夺过吧台上那支普通的簪子,揣回兜里,“我先替你拿着。”   这伎俩太幼稚了,叶阮没对他的礼物表态,他倒好,土匪一样把人原来的簪子抢了,言下之意是你只能戴我的礼物。   叶阮久久凝了他一眼,端起高脚杯矜贵地抿了一口酒,才慢悠悠说:“那簪子是我妈妈的遗物。”   记忆里的妈妈有一头乌黑秀美的长直发,那年头不如现在装饰品多,小商店里卖木簪或是玳瑁簪,很朴实无华的样式,常缀在妈妈的发间。   她死后,遗物寥寥无几,交到叶阮手里的只有两支簪子,一枚沾血的钻戒,和她曾穿过的数件衣服。   这两支簪子,是叶阮很宝贵的东西。如今,一支陪着辛巴长眠于地下,另一支……   “啊?!”   雁放人傻了,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惊恐地摸了回去,捏着簪子不知所措。   叶阮掀起眼皮,不知作了怎样的打算,竟然默许般对他说:“千万要替我收好了。”   雁放松了一大口气,手拿出来,决心回了家就把这簪子供起来。他的脑子里很乱,隐约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还未想透这念头到底是什么,神经的兴奋就已经被酒烧的连天了。   叶阮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算不算是接受了他在墓地说的那些心里话?   等不到回应、在牢笼里原地打转的困兽仿佛终于迎来一缕赦免的光线,它抖亮毛发,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歌剧放到下一段,叙调华丽高亢。酒精作用下,周遭的世界渐渐虚浮,变得不够真实。只剩下叶阮的眉目,像是浮出水面般清晰,他优越的骨相在昏暗的光线下才能窥见一点原本的男相,清俊文雅,像……某个记忆里的陌生人。   叶阮灌下一口酒,眼神突然轻而缓地滑过他,带着一丝轻慢被雁放撷住。雁放的思维戛然而止,受到他的蛊惑。   他随即想起,这里不是北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南京。   分不清是自己在靠近,还是叶阮主动在向他靠近,总之他们之间早早越过了两只高脚凳并排的距离,有着即将擦上火焰的架势。   叶阮调.情时一贯懒洋洋,要雁放去迁就他。他两颊微鼓,停在安全距离的边缘,雁放自然乐得迁就,伸长脖颈打破了安全距离,为了够一弯天上月,一枝高岭花,用力到脖颈青筋暴起。   唇与唇交汇的时刻,辛辣刺激的酒液从叶阮嘴里喂给他,干马提尼的酒精度直冲鼻腔,一路席卷到脑门,烧着了岌岌可危的脑神经。   雁放如愿尝到了烈酒,辣得耳朵脖颈染上一片红。回甘后的苦味冲击两人的味蕾,雁放察觉到叶阮想躲,霸道地按住了他的后颈,舌尖顶开他,灵巧直入,深吻几乎要殃及喉咙。   叶阮在他耳边发出细碎的呜咽,像被大型猫科动物噙住软肋一般,连从他怀里挣扎出去都做不到。   雁放起了更多恶劣的坏心思,他掐着叶阮的下颚微微分开,夺过他那杯干马提尼一口喝光,借着回甘的余味又一次吻上叶阮,呛得他眼睛湿润,可怜的鼻尖求生似的呼吸着。   分开后,叶阮怪罪地抽了他一巴掌,没几分力道,挠人一样抽在雁放的胸膛上,惹得雁放舔着唇笑起来,用拇指抹去了他嘴角沾染的酒液。   叶阮眼角眉梢都是被呛出来的红,他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盒细烟,想给口腔换个味道。   刚点燃,雁放把他那杯小甜水推了过来,夹走了他手指间的烟。   “抽了我就别抽烟了。”   叶阮的细眉挑了下,端起那杯甜水嫌弃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意外地瞧见雁放接下他那支烟抽起来。   “你还会抽烟?”   “会啊。”雁放避着他吐了口雾,太久没抽了,滋味也没多想念,“小时候抽得多,尤其刚辍学那阵,后来戒了。吸烟有害健康啊。”   香烟和酒精,只是暂时性的“忘忧草”罢了,雁放从不觉得这东西能上瘾,或是真能消愁。   人的瘾不是对烟酒的依赖,只是对忧愁的依赖。一个人如果能有摆脱忧愁的办法,也不会痴迷于这些有害的“短效药”。   说到底还是想得多做得少。   可叶阮那一晚抽了那么多烟,他又在忧愁什么呢?   雁放不认为他是想得多做得少的那类人,相反,在他眼中能解决甚至不能解决的事,对叶阮来说似乎都不足为惧,于是这背后隐藏的真相就显得更加引人质疑。   到底有什么事,是要他在一回到雁家就迫不及待拉自己入局?四年前雁玺出事的那条代码又是否与他有关?叶阮藏着什么事,是到现在都不能告诉他的?   从高空bar下来回到房间,套间有两个浴室,洗澡也没了打架的理由。   雁放洗完出来时,叶阮散着湿发坐在床边,正拿着那支簪子细细打量,被他撞破了,强装着高冷进了被窝。   奔波一天,两人都可见疲惫,雁放撤了浴巾,毫不见外地光着钻进了大床里。叶阮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裹得很紧,好像无声在拒绝着也许会迎来的求.欢行为。   床头灯开着一盏,空气里有酒店高级香氛的气味。身后的热源刚贴上来,叶阮应激一样,手肘往后一戳,听见雁放委屈地嚷嚷:“我就抱抱!没想干别的。”   叶阮侧了个身,循着感觉把亮屏的手机按到他脸上:“你的身高体重三围报一下。”   “干什么?”雁放松了环在他腰间的手,接过手机一看,是某奢侈品牌的SA联系界面,雁放把自己身高体重输了过去,卡顿了一会儿。   叶阮问:“怎么?”   “我不知道我三围。”雁放说着,随便给SA报了个平时穿的尺码,手机熄屏扔到一边,抱住叶阮滚了一遭,“要不你给我量量?”   撒泼打滚的劲儿,叶阮无力招架,惊乱之下扯紧了自己的睡衣,一副保守姿态。雁放闹得又要出汗,胳膊一撑压在他上方,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又默契地一齐出声。   “你今天是来质问我的吗?”   “我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质问你什么?”   “什么事?”……   雁放撑着上半身爬起来了,坐在他身旁无语凝噎。   叶阮依旧躺着,领导一样下了定语:“你先说。”   雁放挠了挠头:“就是……你还记得之前你的车里有香水味,我骗你说是我妈喷的,其实那天韩雅睿找我了。”   “韩雅睿你知道吧?就是我大……”雁放揣度着他的脸色,换了个词,“雁玺以前的女朋友。”   说到这,他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   叶阮好像知道前情提要一样,没什么感情地说:“找你查四年前的真相吗?”   “对。”雁放讶异他能猜到,但随即一想,也许四年前韩雅睿就去找过叶阮,“她对雁玺确实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呢?得到答案就意味着画上句号吗?”叶阮面无表情地看向雁放,“四年前我就告诉过她,爱不会让一个人完整,爱是一种消遣,只会让她越陷越深。”   他跟着坐起来,撑着床垫来到雁放面前,“我毫不意外你会愿意帮她,我也猜到你们应该查出了什么,所以你到南京来找我,是来质问我真相的,对吗?”   窗外的雪光映在叶阮脸上,苍白如流年易逝,那张姣好的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神情,像终于肯向人袒露肚皮的小猫再一次遭到伤害,亮起攻击性的利爪。   雁放被他刺到,心鼓重重作响,胃里的酒精发着酸,魔鬼般张牙舞爪起来。骤然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似乎已经确定了答案……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爱,不可能迎来被共食的那一天。他所以为的柔软、温暖,在叶阮看来原来是荆棘、深渊,以至于他在四年前那样拒绝了韩雅睿。   “不是……”雁放嘴唇颤抖起来,语言也紊乱了:“我是来帮你的,但我必须知道四年前的真相。我从你的电脑里发现了我留下的水印,还有渡轮上的病毒……”   “爱”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   雁放终于走投无路地说:“雁玺的死跟我也有关,是吗?” 第59章   赶不走阴霾,这夜雪是不会停了。   叶阮很久、很深地凝视着雁放,直到他因冲动而偾张的肌肉渐渐有了和缓下来的趋势。   “你相信我么?雁放。”   他第三次这样问,但对比前两次,似乎多了几分身不由己的意味。   他们坐的很近,膝盖差那么一毫米的距离就要碰上,雁放产生出想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又被无数次的打消回去。他的嗓子几乎黏在一起,郁积的气团堵在胸腔,求一个解脱的时刻。   良久,他哑声说:“你说的话我都会信。”   窗外的天光骤然暗了,雪似乎下得越来越大。   叶阮垂下眸,“如果我告诉你,得到答案才意味着一切刚刚开始,意味着将要面临更深刻的痛苦,你还会想知道吗?”   雁放没有太多犹豫:“想。”   连“爱”都需要两个人来分担,痛苦说给另一个人听,会否好受一点?   “告诉我吧,叶阮。”雁放祈求地说。   叶阮毫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世界上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不乏少数,雁放显然与之相反,哪怕不为了自己,为了韩雅睿那份爱,他也一定会想把这件事搞到水落石出。   正因为叶阮太过清楚他的性格,所以这些话他曾在心中预演过很多次,说出口并不觉得为难。   “你猜的没错。”叶阮“唔”了一声:“五年前的冬天我曾用邮件向你下了一笔订单——高等防火墙。就是你从我电脑中发现的那个。”   雁放心里“咚”一声巨响,悬着的心跳落回地面,砸出更多难言的灰尘。   “你的工作室接单较为谨慎,所以当时我对你说,我的用意是保障公司金融网安全。”   雁放当即一震——金融网,金融公司,五年前的高价订单。对安全等级要求极高的进出口屏障,控制着进出金融网的所有双向数据流,他为此花费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做出来的成就感也极大,五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为……为什么?那时候你就知道我?”雁放喉头焦渴,心乱如麻。   叶阮上半身前倾着,膝盖碰到雁放的膝头,那一毫米从他们之间略去了。   “当然,章世秋已经提前我很久去找你了,我那时候分身乏术,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   他说的把握是指什么,雁放没有脑子去想。他只是低头看着贴在一起的膝盖,叶阮半湿的发尾悬在他皮肤上方,水滴顺着刺刺的痒意爬来。   叶阮伸出手,手背擦过雁放的侧脸,把他的目光抬了起来:“整件事说来话长,你确定要这样待着?”他用目光示意了这张床,又挪到落地窗边两只对坐的观景沙发,言下之意是去那里比较好。   雁放扭起的眉在他慷慨的目光里松开了,他冷着脸稍微一抬下巴,抽离了叶阮指尖的热度。随即他翻下床,进了衣帽间。   叶阮空着的手迟迟未收回来,他不可察觉地抿了下唇,看向窗外,为自己的防御心理附以嘲笑——也许待会儿雁放会无法接受愤然离开,那么床是要比沙发更让人难堪的境地。   两分钟后,雁放套了件浴袍出来,依旧冷着脸。他长得英俊,板起脸的时候那种男性荷尔蒙会更加明显,显得有些凶。   他在叶阮追随的视线里重新爬上床,堆了两只枕头靠在床头,随手把叶阮又捞回了怀里抱着。   雁放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有蠢到看不懂人的眼色,但那种“失去”的落空感再一次占据了情绪上峰。   他怕叶阮会离开,怕到连面对面交谈都忍受不了。   叶阮待在他怀里,似乎对这样进行谈话的氛围感到怪异,他尝试动了一下,很快也就妥协了,抬眼看着雁放,用着最亲密的姿势开了口。   “首先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看似运行着规则,但多得是规则以外的事,所以很多话可能会颠覆你的认知,以及你对雁家和章家的看法。”叶阮叹了口气:“但你迟早会明白,在规则里行走只是基本,身为雁家的继承人,你需要有接受和驾驭规则之外的能力。”   雁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浓密的睫毛眨了一下。   叶阮讲起身边的事也像一场故事,没什么感情。   “雁家最早在英国港口城市发迹,手下掺杂不少灰色产业,伯明翰的那家赌场就是其中之一。洗牌是一个漫长而惊险的过程,这过程持续了很多年,自然也留下不少鲜为人知的把柄。到现在,雁家靠着支持政府及慈善事业,已经差不多洗白了,章家却没有。章世秋野心大,据我所知,除了留在英国那些灰色产业,他在东南亚地带还有更多不干不净的‘吸金石’。”   说到这,叶阮勾了下唇,“雁家老一辈的人管章家叫‘清道夫’,这些年来,暗地里的脏活都是章家在做。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章世秋惦记雁家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你选择了他而不是我,等你上位之后,他有得是法子对付你和你母亲。”   雁放眉心皱出一道纹路,他低低地问:“那你呢?”   你在这中间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叶阮讽刺地说:“洗白需要换血,我做过许多言不由衷的事,也一直被当成泄愤的靶子。”   雁放忽而记起那个血色的夜晚,高丰达垂死挣扎的话在他脑中有了从未如此清晰的解答。他心头随即漫上一丝苦涩,收紧了环在叶阮腰间的手。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是怎么来到雁家的?”   叶阮一向是个不太容易被情绪撼动的人,此时却相当明显地僵了一下。   片刻后他回答:“我从福利院被雁商接回来。上次你在游乐园见到的那两个人,淮青和小书,我们来自同一个福利院。”   “我们俩真的没有血缘关系?”雁放追问。   听到这句话,叶阮突然很古怪地笑了一声。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回答的价值,他也想不出雁放出于什么感情会问他这句话。   “你不是想知道四年前的真相吗?”叶阮抬起手,扯着他斜开的浴袍领子,半分威胁性质地把雁放扯近,就像他四年前那样强势地勾引他一样。   雁放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动两下:“……你说。”   进入衣帽间时,雁放给韩雅睿发去一则简短的消息。   他必须找到同一阵营的支撑,否则单方面面对叶阮,那些无法扎根的情愫会让他在一个眼神下溃不成军,就像此刻这样。只要叶阮稍微向他示弱,他就会丢盔弃甲,继续哑巴吃黄连的自我痛苦下去。   “我刚才说,洗白过程必然会留下把柄,而最容易掌握这些把柄的,除了那些年雁商的枕边人,还会有谁呢?”   “孟阿姨?!”雁放惊呼出声。   叶阮用眼神认同了这个答案,“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们两人之间的互相算计就开始了。孟娴宁手里有雁商很多黑料,总之,那些年的雁家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之所以维持着这种假象,也不过是因为你的爷爷还没去世。”   “可她看起来……”雁放咽了口唾沫,尽量找了个贴切的形容词,“很大度。”   “大度吗?那只是因为她被雁商骗了而已。”叶阮摇摇头。   “你当真以为她什么都不要?哪怕在她看来你也是个骗局,毫无威胁。但老爷子活着,他想认你这个孙子,孟娴宁还是拿那些资料逼着雁商签了合同,要求赡养费只给到你十岁。”   “骗局?”雁放没明白,“什么骗局?我难道不是亲生……”   “你是。”叶阮的手按在他左胸膛,那心跳声一如他慌乱的眼神,起伏不停,“如果她那时候就知道你是的话,为了保证她儿子的地位,你和你母亲根本不会顺利地活到现在。那时候,雁商用一份假的DNA检测报告骗过了她,但那份真的报告老爷子看过,所以他一直笃信你是他的小孙子。”   雁放根本来不及为自己稀里糊涂的虎口脱险而感到庆幸,叶阮的话便犹如劈头盖脸的雪花,再次纷涌而来。   “大概在五年前,你刚刚成年的时候,你母亲突然拿着DNA报告来到雁家,那天我也在。”叶阮短暂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混乱,“她离开后,孟娴宁大怒,甚至拿烟灰缸砸向雁商……是我挡住的。”   孟娴宁当即让他滚,在整个雁家,最看不惯叶阮存在的当属她和她的儿子。   而那时雁商手里的底牌已经焕然一新,老爷子也驾鹤西去了,他再没什么可被这疯女人掣肘的,于是当时雁商没有再施舍给她一句话,他只是担忧地替叶阮捂住了流血不止的额角,抱起他去包扎。   叶阮眨了一下眼,视线重新聚焦在雁放脸上,他这时才突然发现,雁放的五官细微之处,和雁商有那么一些相像。   但他们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我妈为什么会突然跑去?”雁放惊疑地张着嘴,“我一直瞒她瞒得很好,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每年是我打给她那笔钱。”   “如果有人去了你家,故意撺掇她呢?”叶阮嘴角弯起冷冷的弧度。   “章叔……?”   那些年会到他家去的人,只有章世秋!   叶阮没有否认,接着说:“从你母亲回去之后,孟娴宁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雁放猜到了,一种可怖的力度像是突然遏住他的嗓子,他头皮发麻地记起,那段日子他和繁莹总是有一些“倒霉”。从未猜测过的、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让他微微颤抖。   “别怕。”叶阮很轻地,把手搭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你和宁远从未见过,不好奇他为什么一见面就知道你是大少爷?”   雁放倏地抬起头,“是你让他保护我和我妈……”   叶阮像救世主一般接受了他眼神里的感激。   电光石火间雁放突然捕捉到什么——为什么孟娴宁得知真相后这么怕他回到雁家?   雁玺虽然性格嚣张,但有着大少爷的身份,也不至于被雁商针对,或是因厌恶他的母亲而不分给他半点家产吧?那孟娴宁为什么要这么紧张,甚至想要动手解决了他?   站在雁商的角度考虑这整件事,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一个看上去堪称荒诞离奇的答案。   如果……如果从头到尾只有我才跟雁商有血缘关系,那么一切的不合理都将变得合理:雁商签下那份合同;孟娴宁与他们相安无事这些年;老爷子去世后雁商再不把她们母子放在眼里,孟娴宁才穷途末路,出此下策。   可是……为什么十几年前孟娴宁会轻易相信那份假的DNA报告?相信他不是亲生的这个“骗局”?   对她来说,在这之前一定有雷同的事件发生过!难道……!   雁放无比诧异,嗓子几乎劈了叉。   “难道……雁玺不是亲生的?!”   【作者有话说】真相大白一明晚接着发~ 第60章   “轰隆——”   一声炸雷响彻天际上空,叉状的闪电扭曲地劈向大地,骤然映亮了这方空间。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奇迹般的雷雪——让人联想到一些迷信的不良征兆。   叶阮按着雁放的胸膛,翻身坐在了他腿上,在更为亲密暧昧的姿势里,他的脸色在白色闪电的映照下显出一丝荒唐:“真要说起来,估计在雁商看来,你的出生也算是个奇迹。”   雁放紧皱的眉头已经表达出他对这件事的极大震撼,以至于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   而叶阮就这样凑近他,嘴唇覆在他的耳边,小声又讽刺地告诉他这个惊人秘密。   “雁商患有asthenospermia,他几乎没有生育能力。”   他离开,居高临下地对上雁放愕然睁大的双眼。红指甲按着他扑通乱跳的心脏,在皮肤上印出几枚半月形的痕迹。   “孟娴宁和雁玺确实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雁玺性格嚣张,为人愚蠢,这样的人,不配做雁家的继承人。”叶阮咬着牙说,恨意再没有躲藏,从他眼眶里满溢而出,“相信除了我,雁商和章世秋也是这个想法。”   “你还不明白吗雁放?要杀他的人不是我,是你高高在上的父亲啊!”   “哐当——!”   叶阮被他反手掀在身下,黑如瀑布的长发铺在床上。   雁放脸色僵硬,咬肌紧紧绷着,他掐着叶阮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床上,同时另只手却以保护的姿态垫在他的头顶。叶阮的颈动脉在他掌心里乱撞,雁放上半身肌肉偾张,热烫、宛如猛兽般的呼吸从他的鼻腔里喷出。   “所以……”雁放深吸一口气,对上他轻佻的眼神,“所以他的死,是为了让我回来。”   叶阮放松地躺在他掌心里,好像这动作根本不够致命,又好像他也并不是很在乎这条命。   他不躲、不辩解,更加让雁放感到生气,垫在头顶的手收了回来,他几乎掐住叶阮那精致的下颚骨,磨出互斥的、剧痛的力度。   叶阮闷哼一声,竭力说:“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让你得到今天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雁放质问道:“你想要的又是什么?财产吗?”   叶阮在他掌心里艰难地摇了摇头,未干的发丝黏在脸上:“咳……以后雁家的一切都将会是你的。”   迎着雁放质疑的目光,他些许狼狈却坚定地说:“你是我选定的人,我最重要的一步。”   雁放突然想起韩雅睿的说辞,孟娴宁离开的时候是深冬,雁玺死在海里时是盛夏。叶阮找他做高等防火墙的时间正好是五年前的深冬——他早就做好了把自己拉进整件事的准备!   “所以要让我也参与进来?!”雁放出离愤怒了,胸腔几乎要被堵塞,弥漫着一种被戏弄与利用的不甘。   “我说过,我只信任利益往来。”   他忽然发现叶阮的目光那么冷,冷到绝不包含一丝一毫的爱意。   雁放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像条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而叶阮偶尔袒露的柔情,说的软话,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陷阱。他们所有亲密的举动,缠绵的时刻,都不出于爱或是感情,只不过是叶阮利用完他之后给他的补偿。   从四年前开始……   雁放悲伤地卸了力,压在叶阮身上,缺乏了一种情感枢纽的介质,恍惚间他感觉闪电好像把三层高空玻璃劈开了,否则雪怎么会下到屋里来,他的体温好像再也无法将他暖热了。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但这世界上渴望爱情的人,哪怕再无法实现,也会时常靠幻想来自我安慰,何况他们之间已经近似于“爱情”。可现在雁放清楚地明白了,叶阮对他没有感情,全是不堪的利用与算计。他自嘲地嗅着叶阮的味道,在最后一丝遗憾牵扯神经时滚开,平摊在床上。   叶阮咳过之后,似乎也有一丝做错事的惋惜:“如果那时我足够了解你,也许不会多走这无关紧要的一步。但我没办法,我必须把你从章世秋那边拉过来。”   “章世秋选择我是因为我足够好对付,那你呢?你选择我是因为什么?”   雁放无法对叶阮说出“利用”这个词,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游乐园、黑白片,玩偶和旋转木马,这样的叶阮,怎么会利用他?   “因为我不会看错人。”叶阮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雁家只有在你手里才能走下去。”   这下轮到雁放笑了,他似乎觉得荒谬:“我没有这个本事,万一你看错了呢?”   “你经历过底层社会的磨难,也见识到上层社会的利欲,彻底洗白之后的雁家只适合交到你手里。”叶阮抚上脖颈,扭过头去看他,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是一种无上的殊荣,“我这些年一直在做这些,如果你选择站在我这边,我会把整个雁家洗好,干干净净地交到你手里。”   一阵静默,四年前的真相还未彻底清楚,雁放已经感到身心俱疲。   他舔了舔嘴唇,换了一种问法:“雁玺到底是不是我大哥?”实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问的意义在哪里。   “谁知道呢。这件事的答案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但你我能目睹的结论是,雁商不信她。”   “她要杀你这件事触到了雁家的底线,所以她用那些年收集的把柄换自己出国,但怎么能顺利走得了?那段时间章世秋正好不在国内,你猜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叶阮似乎也厌倦与他们勾心斗角,脸色很是疲倦,“至于孟娴宁离开前跟雁商做了什么交易,我不得而知,想想大概是为自己的儿子求情吧。”   在所有晦涩的学科里,人性是最难读懂的一页。   她根本不信雁商,于是早早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那是人在末路时本能的恐惧和侥幸作怪,所以她才叫出了韩雅睿——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跟她托孤似的说出那番话。   当时的孟娴宁机关算尽,连性命也无法保障,或许也只是图一些心安。   “最后一个问题。”雁放闭了闭眼,拿手按在高挺的鼻梁骨上:“四年前的渡轮上,发生了什么?”   雁玺为什么会上那艘象征着死亡的渡轮?被高等防火墙隐藏的信号干扰病毒开始运行的那三分钟里,他又为什么会在服药后独自走向甲板,跳进波涛汹涌的海里?   叶阮叹了一口气,长时间的解释令他嗓音发干,雁放掐他那一下不仅仅是威胁,他用了八成的力道,这会肺管仍涩得发疼。   在这种情境下,他再也关不住一些边角的心事,任由它们扑闪着向光亮处飞出。   “——我们待过的福利院,是正常人很难以想象的地方。那里明面上是慈善晚宴的扶持对象,背地里也做一些很肮脏的儿童买卖,你真觉得压轴的字画会是所谓的拍品吗?事实上在今年以前,那些字画指代的都是‘人’,这不过是他们洗钱的一种方式。”   雁放被深深地惊到了,整张脸的表情堪称恐惧和难以置信。   叶阮无视了他,接着说:“五年前的慈善晚宴上,我暗中动了一些手脚,导致那年压轴的拍品‘丢失’,没能顺利拍出。这件事自然被迁怒到雁玺头上,于是在福利院被我搞塌的半年之后,也就是事发那天,他为了讨好雁商,亲自护送拍品出国。”   说到这,叶阮停顿了一下,目光幽幽转向远处:“我也在那艘船上。”   只不过雁玺不知道罢了。   叶阮看着他开香槟、跟情人讲电话、磋磨时光,满心满眼是重新赢得父亲认可后的洋洋自得……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被他尊敬的父亲要用这次出行结束他的性命,只是为了制造更加吸人眼球的事件,来遮掩另一艘船上的拍品。”   “他确实是自杀的。”   听到这句话,雁放心里也并没有多好受,这晚得知的真相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依稀之间,他只能感觉到躺在自己身边的叶阮很累,在看过太过是是非非的这些年里,他已经一遍又一遍地,独自走过那条“大雪中的梧桐大道”。   “没有人逼他,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叶阮翻了个身,蜷缩在他怀里,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凝着他,“你猜,他最后一眼见到的是什么?”   雁放被他的眼神一激,心跳当即不知疲倦地放肆震动起来。还未得到答案,他的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什么……”   叶阮似乎想到了更久远的什么事,声音颤栗起来。   “那时他在海面上看见的——是孟娴宁的尸体。”   雁放大脑中一根弦好像突然裂开了,他足足呆滞了好几秒,连一句顺口的脏字也骂不出来,半晌才用木讷的目光低头看向叶阮。   叶阮保守的睡衣被他们刚才几番动作揉皱了,雁放从他不小心掀开的衣摆间,清晰地觑见了一条麻绳粗的红色勒痕。   那视线过于火辣,也许叶阮有所察觉,他伸出手不露声色地把衣摆扯了回去,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坐起来。   “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他。”   “我把你拽上这截脱轨的火车,是想帮你,也想你帮我。”   叶阮迟滞地回答他在墓地里的那些话:“如果前方真的是悬崖,该被我拉下去的人不是你,你是留在岸上的那个人。”   所有的疑问都在这瞬间看似明晰,一个所谓完美的闭环,还存在着细微的漏洞。   ——孟娴宁已经死了,为什么雁商还是对雁玺动了杀心?   不考虑DNA方面的原因,他的大哥并不是个精明的人,反而相当浮于表面的愚钝,这样的人罪不至死。   孟娴宁因为掌握了太多不该知道的把柄而被杀害,那看似单蠢的雁玺是否发现了更加黑暗、难堪的秘密?   直觉告诉雁放,这个秘密跟叶阮有关。   甚至可以说利用了叶阮对雁玺的恨意,所以被派去渡轮目睹雁玺死亡的“刽子手”才会是他。   叶阮一定还隐瞒着什么……那张照片、他的身份、他背负着巨大压力做的这些事、他不惜出卖.色相来把自己拉上这截火车,这些俨然又属于另一个更加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为什么这么厌恶雁玺?”   叶阮没有回答,他转身挪到床头,拍灭了那盏暖色调的床头灯,握着簪子回来。   在窗外白雪微弱冷清的光线中,他用簪子把长发挽了起来,钻石花颤个不停,仿佛在天花板投了一条璀璨的银河,他带着热度的手往下游去。   雁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几分难言。   叶阮扯开了他的浴袍系带,被手掌恶意捏青的下颚滑出一道诱惑的弧度。   ——他想用嘴!   雁放此刻才觉得更加酸楚,这算什么呢?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迅速直起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守力度推开了叶阮的肩,声音酸得变了形:“我以为这是爱的……”   叶阮神色惶惶地仰起脸看着他,连一闪而过的眼神也被赋予了悲悯的意味。   他心里仿佛有一块从未被发现的陌生情绪浮现出了微乎其微的存在感,但随即就被更多坚不可摧的理智所冲淡了。   雁放在他的愣怔中单腿踩下床,拢着睡袍离开了这个房间。   门关上,叶阮垂下头,脑海里雁放那双受伤的眼睛,就像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在诉说着:[要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爱,我会以为这是一把赤裸的剑。] ①   【作者有话说】真相大白二①出自博尔赫斯访谈《最后的对话》里的一句对话病症不让写出来,可以自行搜翻译,简单易懂。   放子震惊之余:我……我是真行啊(双重意义上的) 第61章   ——爱是什么呢?   是像妈妈那样忠贞地爱着爸爸?   像雁商那样疯狂地爱着妈妈?   还是像韩雅睿那样痴情地爱着雁玺?   叶阮不懂,但就他短暂的人生经验来看,爱都是一场灾难,是郁郁而终、求而不得,是没有结果的。   小的时候雁商抱他坐在怀里读书给他听,他讲:“不想被渴死,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①所以他拉拢雁放,以身饲虎。对一个不受金钱诱惑的人而言,也许美色又是一枚利器,他也是这样教波佩的。   美色是他的盾,他的狡猾在于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后趁虚而入,悄声钻进一个人的心里。于是在一切算计曝光的当下,他试图去安慰雁放,像之前每一次那样,直到脚踝的风筝线系成死结,直到雁放彻底相信他,变成一枚合格的国王,屹立在最终的棋盘之上。   但雁放不要这舒服,雁放向他要“爱”。   叶阮突然手足无措了。   爱这种东西就像粘稠的蜂蜜,稍不留意就会沾染满手,并且洗不去味道,千丝万缕一样糊在心脏上,将纯粹的利益交换浸泡出碍手的糖浆。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   它让强者低头、也让弱者沉溺,精神不够坚定的人才需要这种东西来填补空缺。   他不需要这种所谓人格上的完整性,他不认为自己有爱人的能力。   叶阮偏过头,下床光脚走到落地窗边,二十层的层高将遍布的街道映成一条条发光的窄带,路灯变成星星点点的橙色火焰,忽明忽暗。   他把额头印在玻璃上,盯着楼下几乎能被雪花覆盖的小小人影,费劲地望着。片刻后,尝着一丝嘲笑回过神来。   ——他竟然在找那些人影里有没有雁放。   叶阮抬起手,用指节抵住了嘴唇,像被潜移默化感染了傻气,脑子不灵光地想东想西。   雁放出去了?他会去哪儿呢?还会回来么?   很想抽烟,记起雁放说的话,又记起烟遗忘在清吧里了。   又一阵风刮来,雪被刮得横向漂流,连同他的心事一起,刮到看不见的地方。   一墙之隔的大客厅里,暖气正足。   雁放心气不顺地撑在落地玻璃前,面前刮过一阵湍急的雪风,他的视线倏地从楼下缩着脖子加快步伐的人影上收回来。   天爷咧,雪下得这么大,出去绝对能冻得跟个孙子似的。相比起来,还是寄人篱下当孙子要更划得来。   方才一怒之下从套房卧室推门而出,那瞬间雁放真觉得血液上涌,出息极了。   但他那朴实无华的脑子显然忘了酒店唯二的总统套是个什么构造。出了卧室还有大客厅,大客厅过了还有棋牌室,棋牌室过了还有餐厅,餐厅过了还有玄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私密马赛。   雁放当即楞在原地,绕着占地一百来平的大客厅转了一圈,那点梗着脖子的气性昙花一现,立马蔫儿了。   有气没处撒,晚上在清吧抽了一支烟,烟瘾反而像被吊了起来。   他扭头往紧闭的卧室门瞟了几眼,见形势一波风平浪静,才举步走到茶几前。   酒店可谓是高档,连置物盘里盛的烟都是软九五,摆在套旁边。   雁放心思含糊,这房间这么大,要没今晚这回事,够他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滚个遍了。那高层玻璃看着就不错,冰火两重天,够刺激。他挠挠鼻尖,抽过纸盒子看了一眼,操,号还小了。   雁放把那纸盒子扔回去,更烦了。换成软九五,拆完包装磕出来一支,拿刻着酒店logo的镀金打火机点燃,抽了几口,气跟烟一同叹了出去。   嘴里发苦,雁放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左心口,叶阮的指甲印子还明晃晃地印在胸膛上,被他自个儿揉红了,看上去跌价不少。   甫一低头,浴袍领口飘来叶阮的身体乳味,那上瘾的花香跟一条无形的项圈套在他脖子上似的,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魂儿却落在了卧室里。   雁放可见烦躁地抓了几下头发,拿拇指揉搓着太阳穴。   手机一直安安静静地躺着,韩雅睿没有发消息过来。雁放知道她一定在等,忐忑不安、却又充满期待的在等。   他咬着抽完的滤嘴,把手机捏回手里,踌躇几秒,终于定下决心拨过去一个电话。几乎是秒接。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开口,雁放听到对面隐隐约约传来杂乱喧嚣的音乐声,好像在这样的环境下,人才不会显得孤独。   雁放轻咳了一声,声音里透露着疲惫,“他确实是自杀的。”   电话那边,韩雅睿似乎很轻地抽了口气,那点声响很快被她掐断在喉咙里。   雁放问:“他出事那天有打过电话给你吗?”   这次韩雅睿没有犹豫,她说:“没有。”   原来直到最后,他所分享喜悦的情人也不是她。   雁放瞬间明白了,叶阮一直知道,所以四年前才没有选择把真相告知韩雅睿。   该怎么说呢?你的痴情只是一场笑话?他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想从良、买了婚戒把你带回家,但同样的戒指未免不会出现在别人的无名指上。他就是一个人渣,渣到配不上你的爱,你还会为自己浪费时间给他而感到沾沾自喜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羞辱与愚蠢的事。   按照叶阮的性格,提醒的那一句话已经是他能说出的全部忠告。   爱情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对等、且不公平的买卖。他们这样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的求爱者,在向他人索求爱的时候,被索求者就已经得到了他们的爱。   到头来把爱当消遣的人才是赢家,他们却只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雁放掐掉烟头,按进了烟灰缸里,层层烟灰堆起一座废墟。   “他是不想让你记着这件事过下去。”他撒了个善意的谎:“再多的我真不能说了。姐,翻篇吧。”   又过了一会,电话那头冗长的电流声被类似啜泣的颤音截断,“嘶啦”传来韩雅睿勉强的声音:“好,我信你。”   她又很快地吸了下鼻子,掩盖住失态:“不说了,我现在我哥酒吧,三个男模等着我呢,你有空也来玩啊。”   雁放回答:“行。”   首都市中心,韩雅睿在漫长的沉默后挂断了电话。   她大脑一片空白,连想出一个标点符号都极为吃力。鼻腔发酸,不计其数的情绪涌上心头,失落、孤独、迷惘,也许还有一点释然。就像被绊住脚步许久的人突然抬起头,发觉前方还有路要走下去,那一刻的心情说不出是惊喜,或是惆怅。   她抹去眼角不可名状的泪水,在收回手时,把套在无名指上那颗大克拉钻戒摘了下来,用了狰狞的力度握进掌心里,钻石硌出的印痕几乎刻进她心里,刻在那座碑上。   片刻后,韩雅睿扭身往酒吧里走去,脚步踉跄,她在这里站了太久,等一个迟来的答案。突然……侧肩倒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韩晟睿扶住她,什么也没说,表情不悲不喜,让她想到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心事永远藏起来独自消化。她突然觉得对不起哥哥。   韩晟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支撑着她回到店里,才像看一个小孩那样看着她,温柔地说:“其实你早就已经向前看了,不是吗?”   韩雅睿的媚眼被酒吧灿动的光映照着,一寸一寸亮起来。她推开哥哥,从吧台拿了瓶酒,旋身时经过一桌陌生酒客,看也没看一眼,在欢闹声中随手把钻戒扔给了其中一个人,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   “走啦,哥。”   她回过头,重新骄傲地笑了。   一夜之间,雪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沧桑了。绿跟红一起消瘦起来,变成连片的白。   上午八点半,酒店送了豪华中西混合早餐过来,铺张浪费地摆了一桌子。雁放开门迎客又送客,黑眼圈乌青,穿着乱糟糟的浴袍,一副纵情声色的萎靡劲儿。   送餐的服务员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雁放这一夜基本没合眼,时而踱步、时而赏雪、凌晨三点掏出手机骚扰林圃,从林圃电话里听到康小宇压抑的叫声,真他娘气人。   人家大年初一合家欢,他这年还没过完,家快和精神世界一样散了。   带着一身怨气走到卧室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叫叶阮出来吃饭。雁放想来想去,干脆一屁股蹲地上了。   跟韩雅睿短暂伤感之后,他用不灵光的脑子认认真真将整件事都捋了一遍。瞧不出别的,但能瞧出叶阮是真心为他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这条命可能都是叶阮捡回来的。回到雁家这短短半年里,雁放没有接触到半点上层社会的阴暗面,可见叶阮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做了很多不可言说的“善良”事。   想完“恩情”,又去想他半死不活的“爱情”。   叶阮一番话,连幻想的余地都给他剥夺了,但……雁放cpu急速燃烧,往另一条岔路上一去不回。   仔细一想叶阮虽然不爱他,但也没有拒绝他的爱啊?他对外人都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却因为要捧自己上位上赶着跟他缠在一起,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吗?!   雁放先前尝到“失去”的滋味,是因为他那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整件事中坚不可摧的地位。   既然叶阮有求于他,既然他是要留到最后的关键,那他就帮叶阮达到那所谓的目的,到那时,他自然也有相对应的资本,把叶阮留下来。   所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必须绑在他身边;爱情不生根发芽,那他就守着苗过一辈子!   雁放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口号,扬起一番扑不灭杀不死的雄雄斗志,欲站起身……   好巧不巧,门主动开了。   “一秒钟”这个词也是很微妙的。如果他早那么一秒站起来,就能表示他已经忘了昨晚那些事,心平气和地请叶阮出来共度早餐。但晚了一秒,在叶阮看来大概就像他还没消气,并且幼稚地堵着门,打算让叶阮尝尝“为爱判处终身孤寂”的滋味。   雁放仰着脸,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系列吃惊、困惑、疑虑的情绪。   再定睛一看,叶阮已经换好了衣服,穿着一件略厚的粗针毛衣,再往上,那支颤抖花的银簪晃晃悠悠。   有一缕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反衬得落在阴影里的五官精致立体,有一种冷冽的俊美。叶阮的下巴上还有两条乌青的手指印子,是昨晚被他捏出来的……   雁放相当明显地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肚子突然饿了,那摆在餐桌上的食物仿佛此刻才活过来,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想叫你吃饭来着。”雁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精神不济,眼前一白,顺便装了个柔弱。   哪知玄关门又被敲响了。叶阮无视了他的表演,径直走过去开了门,三位奢侈品牌的SA端着礼貌的笑容,大包小包地进了门。   面对雁放被金钱洗礼的表情,叶阮只淡淡说了一句:“下雪天不好出行,我叫他们上门了。”   雁放感动之余,隐隐回想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座酒店隔壁就是商场吧?!   十分钟后,简易衣架支起来,包着防尘袋的几套男女装依次排开,一时之间总统套宛如专柜。   叶阮挑了两套套装一件礼服,就抛下雁放去给肠胃补货了。   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担心的事全部料想一遍,却没料想他根本没走。   “干嘛给我买衣服啊?”雁放在SA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扭捏地跟他到餐厅顺了口包子:“我来之前查你的开房记录了,咱不是今儿回去吗?”   “那你自己回去吧。”叶阮无所谓地说:“我要去伦敦。”   “去去去,我也去。”雁放被SA逮回去,飞快地飞了个吻:“哎呀你看这不是刚好,我还带了护照呢。”   尺码给的太笼统,衣服得挨个试。叶阮远远坐在餐厅里喝咖啡,偷看雁放乐呵地试穿。   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叶阮迟疑地收回眼神,心想昨晚那气是给狗受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62章   对于叶阮来说,世界上有且只有两个人让他摸不着头脑。   一个是头脑过分发达的雁商,另一个是不知道有没有头脑的雁放。   譬如此刻,雁放隔着两米远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上,上身套一件新收入囊中的黑色粗针毛衣,跟他身上这件咖色的宛如秋冬秀款情侣装。   他拿银质叉子叉着大个儿蟹黄包,边吸边流了一盘子的汤,眼睛还一刻不转地紧盯着对面的叶阮。那眼神里除了一夜未眠肉眼可见的疲乏,还有着一缕跳跃着攒动的火光。   叶阮避无可避,被那如太阳直射般的目光照得食不下咽,冷冷瞥回去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雁放登时来劲了,嘴角弯出一个180度的标准圆弧。……难不成是气傻了?叶阮胡乱猜想。   他这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边雁放可见眼疲劳了,丁零当啷一阵响,拿俩鸡蛋敷在了眼皮上,滚来滚去地消肿。……   早餐在莫名其妙的诡异氛围下结束。   管家来收拾行李,叶阮端着咖啡站在窗边眺望远景,雪下得小了。雁放不知道去了哪儿,把那俩鸡蛋剥吃了之后就消失了,好一阵工夫不见人影。   直到一刻钟后迈出酒店大厅,一同映入眼帘的除了司机跟那辆劳斯莱斯,还有正撅着屁股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观赏车内饰的失踪人员雁放。   司机显然深受其扰,候在一旁像个合格的汽车销售一样解答少爷溢于言表的好奇。   叶阮:“……上车。”   后门关上,前座背后的挡板调成了黑色,车内亮着一圈氛围灯,衬着触手可及的深蓝星空顶。少顷汽车缓缓发动,到上海国际机场要开三个多小时,一经沉默下来,彼此躲闪的心态在密闭的车厢里没了规避的余地,两人都不免回想起昨晚。   雁放一手插兜里,抠着一支小瓶子可劲儿摆弄,眼睛眨巴了几下,才偷摸往一边瞥。   可能是这眼神里欲言又止的意思太浓了,叶阮会错了意:“喜欢这车?”   雁放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头回见这种造型的幻影。”   叶阮当了真:“你现在的身份,是需要一辆出席重要场合的车,是我欠考虑了。”   “你要给我买一辆啊?”雁放愣了,“我在前头开车,你坐后边享受吗?”他用两根手指在那坚固的挡板上敲了一下,“想看你一眼还得先敲门,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是真的没脑子,叶阮笃定了。   “是你先说的喜欢。”叶阮一副我都同意了要给你花钱,不要不识好歹的表情。   雁放瞪着他那双被乌青黑眼圈包围的眼眶,咄咄道:“喜欢就可以得到吗?要是这么轻易的话,那我喜欢你!我可以得到你吗?”   他直挺挺地逼近,声音由轻到重,一夜愤懑关不住地汹涌而出,那声“喜欢”喊出震天的效果,声涡回旋在狭小的车厢内,在叶阮眉心砸出一条褶皱。   雁放吼完像是突然聪明了点,又从干涩的嗓子眼挤出另一句话,堵住了叶阮避重就轻的退路:“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身体。”   良久的沉默,叶阮没有应答,他直接选择回避了这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在过近的距离里,他蓦然抬起手,温热的拇指刮了刮雁放的黑眼圈,湿润的瞳孔深深望着他,像一片没有涟漪的湖。   雁放顿时哑火了,叶阮那双总是懒洋洋的眼睛,在认真望着某个人的时候,会让人生出一种深情的错觉,好像那瞳孔所描绘出的全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倒影。   这个动作很轻很缓,像是情人间的无限温柔。但雁放知道,他们做过更多远超正常感情的亲昵举动。在早就越过了红线的前提下,叶阮突然退居红线外,这带着试探性的动作使他看上去不那么自在了,似乎他也拿不准要不要再这么继续下去。   这不是雁放想要的结果,他于是慌不择路地,在拒绝和抽身前选择了清醒地沉沦下去。   “待会儿飞机上睡吧,我让宁远定了头等……唔!”   叶阮的手突然被他拉到唇边,雁放在他虎口的位置咬了一口,没收着力,薄薄的皮肉上顿时落下一口牙印。叶阮心脏一麻,捂住了嘴,被他用舌尖刺刺地舔过手指缝隙。   雁放对他再了解不过,知道他浑身上下的弱点在哪。叶阮身体一软,被他握着手腕,连拖带拽地越过扶手箱抱到了腿上。他当即想挣扎,鞋尖踢到挡板,发出一声毫无威慑力的闷响。   雁放发力箍住了他的腰,低喝道:“别乱动。”   然后他从兜里迅速摸出来那个小瓶子,打开倒在掌心,一股呛鼻的中草药味道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雁放环着叶阮的腰,掌心拢到一块揉开那药水,搓到发热,仔细地把掌心敷在了他下巴处的淤青上。   小巧精致的下颚线,一个巴掌足够拢住了,骨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皮肉包裹,硌的手掌心发痒,几乎有一种太容易掌控的征服感浮现在心底晦暗不清的深渊。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精神上又无比地坚定,无法被情爱所扭转。   叶阮无暇顾及他手掌渐重的力度,他结结实实被药酒味熏到了,屏着呼吸,抑制着下一秒就要干呕出来的冲动。   在这直冲脑门的味道里,他晕乎乎想,雁放怎么突然变得胆大了?像是……他搜寻出一个不那么贴切却合理的词——有恃无恐。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敷完药后两人都累了,就那么舒舒服服地抱着睡在了一个座位上。   劳斯莱斯缓停在航站楼前,换了城市,天光骤然从雪转晴,雁放打着哈欠下了车,被正午的阳光偷袭,猛地捂住了眼,回身就去捂叶阮的。   “等会儿。你……”   刚在车里光线暗没看清,药酒似乎起了效果,叶阮下巴的淤青由深变黄、呈扩散的趋势晕开。理论上来说是离痊愈不远了,但从观感上来看……更吓人了!   连卸完行李的司机都是一愣,刚在车上是听见几声动静,这俩人是在后座上打了一架吗?!   机场里人流如织,雁放顾不得刺眼了,向司机借了个口罩把叶阮一张懵懂的小脸包起来,又从他包里翻了副墨镜架好。   几个结伴的年轻小姑娘路过,误以为这豪车里载的是什么明星,好奇地勾着头看。   “行了,下车吧。”   叶阮拽了拽歪掉的口罩,露肤度为零地迈腿下车。   雁放手搭着车门,听到背后几个小女孩果然开始议论。   “妈妈呀,这好像真的是明星!”   “怎么没人接机啊?”   “不会是私人行程吧?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得不说,旁边那个保镖也好帅啊……”   “保镖”雁放乐呵地收拾好大包小包,推着行李箱,扮演一位合格的护花使者,跟在全副武装的叶阮身后进了大厅。   到达伦敦是冬令时下午四点过,天已经黑透了。   透不过气的浓雾聚集在城市上空,能见度很低,连远处幢幢灯火也像光的影子,远远勾勒出一抹冶丽的鬼魅感。   雁放上了飞机倒头就睡,中途爬起来薅资本主义羊毛吃了顿豪华下午茶,又查看了叶阮脸上的淤青。一切无恙于是蒙着头又睡了五个小时,下飞机时精神饱满,每根头发丝都跟昨晚say了goodbye。   来接机的是波佩,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花臂眉钉男。   波佩穿着一件毛领子的红色长款皮衣,热情地扑上来想要拥抱他,被雁放一个闪身走位后丝毫不恼,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肌,转而又去拥抱叶阮。迈出的步子在看到他脸上的淤青时狐疑地停下,细眉弯了起来。   “what happened?!”她大惊小怪道。   “Nothing.”叶阮边说边从她身边走过去,顺势踢了始作俑者一脚,问那位花臂男:“宁远呢?”   花臂男亚洲长相,细看五官挺秀气的,只是这浑身桀骜不驯的纹身穿孔,透露着压也压不住的戾气,没想到开口语气挺温和的:“他先去庄园了。”   波佩的眼神还像个探照灯一样往叶阮脸上瞟,假如此刻伦敦全线停电,把她挂在碎片大厦顶上应该能照亮整座城市。   雁放拍了拍小腿的鞋印,把视线强行从花臂男脸上扯回来,“唰”地从行李箱里拖出一面鲜红的锦旗,直往波佩怀里塞。   “拿好,组织授予你的。”雁放站直,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   一旁的花臂男看见了,不知为何整张面孔都严肃起来,连身体也微微站直了。   波佩像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展开那面锦旗,只见上边烫金的字体写着——   “乐于助人我波姐 人美戏好业务强——帅哥雁放敬上”   敢情消失那点时间跑了俩地儿,锦旗都能让他买来。叶阮哭笑不得。   波佩:“哇!”   感叹完又看了两遍,大概认识一半汉字,一半里有个明显的“美”字。波佩也美了,笑眯眯地把锦旗卷了起来,打算回家挂卧室里。   解决完一个,面前还站着一个从外貌上看来不好惹的。雁放努力挺直了腰板,时刻保持危机意识,装得像个大尾巴狼一样问叶阮:“这是?”   “不认识了?”叶阮想起伯明翰之行,冷笑介绍道:“你的网友。”   “什么网友啊?我才不认识这么非主流的网友。”雁放小声蛐蛐,把记忆往前一倒再倒,他认识的网友可多了去了,实在想不起这位浑身标榜着行为艺术的大师,“这人靠谱吗?中国人?”   叶阮点了点头。   雁放警惕地冲花臂男伸出手,两只手掌一经握上,他钳子一样抓住了对方:“三秒内回答我,宫廷玉液酒加大锤减小锤等于多少?”   花臂男:“一副拐杖。”   雁放眉头动了动,首先确认了这不是敌特,不仅能算数还会举一反三。下一秒,他从记忆角落里惊疑地扒出一个名讳:“……正义之神?!”   真宁致·曾用笔名郑义·网名正义之神·卧底记者2.0,冲他点了点头,眉钉下的嘴角抿出一丝含蓄又羞涩、有些不搭调的笑容。   在福利院那场大火前被叶阮及时搭救,秘密送出国后,曾经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郑义同志一直潜伏在伦敦,帮叶阮处理一些工作的同时,还在进行着他身为记者的光荣使命。这满身的大花臂和眉钉大概是在去年,他去伦敦某处地下黑拳场卧底时弄上的。   总之宁致这人,是个拦不住的正义使者,永远义无反顾地行走在曝光罪恶与黑暗的光明无私道路上。   可谓是让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宁远操碎了心……   雁放深吸一口气,这才松开了手:“兄弟你真酷啊!你比我更像暗夜之魔。我决定退位让贤了,从今往后我的名讳将由你继承下去。”   “不不不。”宁致慌忙摆手。   他哄孩子哄习惯了,从小哄宁远,在福利院的时候哄小朋友,到了伦敦又时不时去波佩家哄小姑娘。以至于正义的宁致认为,这个名讳对大少爷应该挺重要的……起码挺酷的。   “不敢当。你我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谁是暗夜之魔。”   不明就里的波佩和雁放异口同声:“你!”   【作者有话说】   用上了作者毕生喜剧所学(抱拳宫廷玉液酒180一杯 大锤80小锤40 一副拐220 分别出自小品《打工奇遇》《装修》《卖拐》宁致那句原梗出自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少爷和我》 第63章   ——懦夫一生死多回,勇者一生只死一次。①白烟拂过车窗,被疾驰的车速飞也似地卷至云霄。   雾更浓了,好似以每分钟几米的速度往下顷压。波佩关上副驾驶的车窗,掀起那双涂着闪粉眼影的眼皮,懒懒扫了一眼后视镜里穷追不舍的白色车灯。   宁致察觉到她的眼神,单手架着方向盘,以极不引人注意的动作把后视镜往驾驶位侧偏移了几毫米。随后,他像是很小心翼翼地对波佩说:“先休息会吧。”   这本来是相当温情体贴的一幕,也许还有那么点不可明说的暧昧掺杂其中……如果不提后座凑过来那张破坏气氛的脸的话。   雁放扒着前座探身,调整后的后视镜迎面一记强光,正折射在他脸上,他嘴角的笑被那刺眼的白衬出一丝诡异的阴森。   雁放幽幽道:“哥们儿,你开的是旅游大巴吗?”   他伸出食指,不依不饶地指了指窗外看不出丁点特色的商业大楼,“我见识少,请问这楼是伦敦什么著名景点吗?我都从不同角度欣赏三遍了。还有!后边一直拿远光灯物理攻击咱们的那辆车是什么意思?”   宁致嘴角抽了抽,干巴巴地:“额……”   从离开机场,不……从他载着波佩从伯明翰回来后的两天前开始,那辆私改过的黑车就时常出现在他们生活范围内,时刻监视着他们的行踪。今天更是明目张胆地跟了上来,一度保持着适当的跟踪距离,倒不像是要起恶意冲突的意思。   宁致松了脚油门,拿不准这位大少爷的性格,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车速降下来,后边那辆黑车果然也放慢了速度,刻意避开冲突距离,不疾不徐地跟着。   过去十几分钟里,宁致故意绕着机场高速转了几圈,时快时慢,遛黑车跟遛狗似的玩儿。   见他结巴,雁放还以为他心虚,凑近了说:“别看你老板睡着了就消极怠工啊,听我的,都别淘气了,后边那是友军吗?我跟他们喊句话,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吧,别在高架上兜圈子了!”   宁致被这一脑门鸡血尬得无言以对,波佩实在听不下去了,斜着身子张了个嘴。   这时,就听一旁看似睡着了的叶阮默默摘下墨镜,吐了俩字:“敌军。”   “我靠!”雁放惊呼一声。   宁致跟波佩对视一眼,心想你看吧,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害怕,你还非要问。   谁成想雁放接着道:“你没睡啊?!”   宁致&波佩:???   叶阮揉了揉额角,眼神倦怠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大意不是什么好话。   雁放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地:“那我刚才偷偷摸你腿你怎么没反应……”   波佩嘴张成了“O”型,眼神顿时亮了,要不是被安全带勒着感觉她下一秒钟能蹦到后座来。连宁致听到这句话都愣了两秒,尴尬得红了耳朵。   什么跟踪与反侦查,在雁放昏庸的脑子里都不算事,他一个旋身挪到叶阮身边,后背挡住了波佩火热的目光。   忒讨嫌,小声骚扰叶阮,还一本正经地上了手:“你这儿是不是不敏感啊?那这儿呢?这儿总有感觉吧……”   叶阮不堪其扰,并紧了大腿往一侧躲,半个身子挣出包围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   “嗷!”雁放一嗓子嚎出声。   “宁致!打开车门!”   “啊?!”宁致吓得一颤,服从的本能令行动先于大脑,“咔哒”一声已经按开了全锁。   “你再动手动脚的就给我滚下去。”叶阮忍无可忍地说。   “好狠的心,哪有你这种主动送队友的?滚下去我不成现成人质了。”   雁放捂着一颗欲碎的心刚一坐直,从后视镜里对上除强光外的另外两束或震惊或欣喜的眼色。   他满脸无辜:“都看我干什么?我给领导按个摩还有错了?!”   “哦~哦,原来是按摩。”波佩抬手虚拍了一下,意思是我都懂,边肘击宁致。   宁致重新锁上车门,木讷地学舌道:“哦,哦。”   气氛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被活跃了起来,四个人都精神了。   叶阮看一眼前方的路牌,下命令道:“直行吧,没必要再跟他们浪费时间。”   宁致说:“好。”   雁放按着车座往后追了一眼,才想起问:“那车里是什么人?”   叶阮的头发睡乱了,丝丝缕缕垂在前胸,那根银簪还稳稳地簪在后脑。闻言,他似乎格外有深意地看向雁放:“章家派来的。”   车直行过环线,陡然提速,往异国他乡更陌生处驶去。   那双眼睛牢牢地攒住雁放,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听闻这句话后一丝一毫的面部表情。   窗外簇簇霓虹灯掠过,对视的两双瞳孔流转着同样缤纷的世界,看似遥不可及的处境又从回忆深处跳出来,在现实中显得如此清晰与险恶。   车里除了对危险习以为常的宁致和波佩,就只剩下悬而未决的雁放,尚未完全踏入他们的世界。在他们摊牌之后还来不及消化的短时间内,叶阮也想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假如此刻雁放产生了胆怯的念头,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犹豫,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然而雁放没有躲闪,更没有避开他,他那么直白、热切地回望着叶阮,目光像火一样,包含着某种叫嚣的情绪。以至于叶阮无法动弹,逐渐僵化的躯体只剩下刚才被他摸过的大腿还鲜活着。   那片皮肤烧起连绵大火,仿佛手掌的热度在上边烙出了痕迹。大火滚过,雁放眼中的情愫被燃成无数片灰烬,余温灼伤了叶阮的眼眸。   在一言不发的对视下,叶阮没想过自己会先败下阵来。败给一种他还不够明白,也从未设想把握过的情愫。   ——那似乎是来自于求爱者鲁莽、冒犯、同样又无畏的爱。   “为什么?”雁放在他移开眼神后追问。   波佩一直从座缝里偷窥后座给自己磕糖吃,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当即举起手打圆场道:“因为我因为我。”雁放:?   波佩俏皮地眨了下眼:“You don't parley when you're on the back foot.We'll strike a blow back first.②”雁放:??   “他听不懂。”叶阮很不给面子地拆穿道。   在他的授意下,波佩这才把前情提要给雁放解释了一番。   哈里森的下属在伯明翰港被杀,如果是哈里森手下那帮穷凶极恶之徒跟到伦敦来,态度绝不会这么温吞。这种无伤大雅的心理拉锯战更像是出自章世秋的手笔,他也许与哈里森达成了某种约定。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叶阮讥讽地说:“跟踪的人找准时机,再通知哈里森那伙人动手。”   “什么时机?”雁放听得一愣一愣,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叶阮一时没吭声,他把墨镜架了回去,慵懒地躺进座椅里。似乎思索两秒,又在雁放明晃晃的视线下用手捂住了大腿。   “他想除掉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叶阮无所谓道:“你猜他会自己动手,还是把整件事归咎于哈里森的报复计划?”   雁放一张帅脸绷紧了,他还没从这等激烈动作片的剧情里反应出个所以然,前排宁致冷静的声音飘过来。   “叶总,他们撤了。”   他说着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跟踪的黑车已经随着变道悄然掉头隐入车流中,跟在车屁股后的是出机场环线后事先安排好的友军。   波佩也看到,降下车窗冲后车比了个手势,“怎么不跟了?”   “到温斯特先生的地盘了,他们不敢踏入这个区域。”宁致耐心回答完她,又向后座传达:“叶总放心,除去宁远安置在庄园的,温斯特先生也给我们拨了不少人手。”   “不需要。”   这平静的三个字让车里其他三个人都平白呼吸一窒。   随后叶阮像是有些刻意地往雁放那侧偏了偏头,额角枕在皮质椅面上,压出一小片褶皱,“我更担心他们怂了,放弃这次的好机会。”   雁放惊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阮的墨镜往下滑了一点,视线被隔绝了,漆黑反光的镜片上映出雁放张口结舌的窘态,往上两条细细的眉拧出一丝怪罪。   “原本这行只有我一个人会来伦敦,谁都没料到你会跟来。章世秋不敢伤你,这对他也是件棘手的事。”   他下巴的两条手指印还泛着淡青,把那古怪的笑容都渲染上一分弱势。雁放心跳怦然,那种张牙舞爪的保护欲再一次试图冲破胸腔时,他终于觉得自己没救了。   叶阮勾着唇,既困扰又有几分侥幸地感叹道:“雁放,你真是个所有人都没办法规避的麻烦啊。”   我敲——雁放光荣地想,原来我对叶阮来说这么重要!   车驰骋了近一个小时,终于赶在浓雾弥漫得伸手不见五指前停在一栋巨大的中式建筑前。   他们口中的“庄园”遗世而独立,好像在西式现代化的伦敦城里开辟了一片割裂感极强的苏式园林。   规整的门楼,细看连飞檐都雕着古香古色的泥塑花纹;开放型的庭院、两层四合院,布置着造价不菲的园林景观,有湖、有泉池,亭台楼榭,宛如把苏式造景精华搬了一遍过来。   波佩和雁放都是第一次来,一个纯种外国人、一个往日贫民,面面相觑、彼此震惊许久。   冬天枯水期,池子里仍旧绿意纷纷,间或几条红鲤扑腾其中,续的是恒温水源。右侧是旱亭,栽了几颗枯树,雁放认出来那还是栀子。   他偷偷摸摸往叶阮身边蹭,“这是你在伦敦的家吗?”   叶阮墨镜架在头顶,椭圆、大小不一的仿真石砖铺在湖面上,错乱分布,高跟鞋容易卡在石缝中。雁放递过来一条胳膊给他扶,叶阮抬手搭上去,才说:“算是。”   “我去,这得花多少钱啊?”雁放一双眼左顾右盼,还得时刻帮叶阮盯着点脚下,忙活出一套眼保健操。   宁致在身后补充:“这院子是温斯特先生花钱造的,给叶总当歇脚处。建成的时候还上了新闻媒体,英国人称这里为‘中式庄园’。”   雁放的危机意识一晚上来来回回,瞟一眼对角那排栀子花,又不满了:“这人谁啊?听说一路了。”   “问题怎么这么多?”叶阮迈上平坦的草坪,用完就扔开他:“是我的一个叔叔。”   雁放站在原地兀自尴尬了一下,紧走两步追上去:“叔叔啊……嗐,叔叔好,谁没有叔叔呢。”   一脱口想到自己的亲叔叔派人跟踪还想痛下杀手,顿时又哑巴了,神经质地开始计算如何360度围着叶阮,无死角的贴身保护。   波佩早踩着高跟鞋从正厅“噔噔噔”上了楼,宁远在客房给一群腱子肉开完会,从二楼阳台跟她一同伸了个脑袋,热情地打招呼:“哥!叶sir!大少爷!”   宁致回给弟弟一个笑容,配着他一身桀骜的行为艺术,彬彬有礼一颔首。   “我们都在二楼,一楼两个房间留给您和大少爷。”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莎士比亚②出自《浴血黑帮》汤米·谢尔比的名言:“处于劣势的人不能谈判,我们要先回击一拳。” 第64章   吃过晚饭,餐柜上的中式座钟转了大半个圆,堪堪指向8点。   奔波一天,几人都可见疲惫,互相道了晚安便解散了。温斯特派来布置的人很周到,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主卧和二楼女士客卧的梳妆台上还添置着全套的彩妆和贵妇级护肤。   雁放回房间洗了澡,挂着件大浴巾出来,整栋建筑铺着一尘不染的实木地板,光脚踩在上边连水痕也很淡,大概给堆出来的钱吸收了。   穿衣镜旁的置物桌上摆着一瓶男士香水,木质调,闻上去挺成熟内敛。雁放擦了两把头,新奇地打开香水,往身上乱喷一通。嫌味太浓了,又掀着浴巾扑闪起来,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感觉跟偷学香妃引蝴蝶的小燕子似的。   雁放被这个比喻逗乐了,丢开浴巾,下意识去拿架子上挂着的大号浴袍,想了想又把手收回来,就这么溜着鸟回了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整齐”的上衣下裤,几十秒蹬上,出门前又把那瓶中草药水揣进兜里。   一楼的卧房分居建筑两端,主卧在水一方,次卧在旱一方,中间隔着堂屋和餐厅。   雁放绕过中庭,眼尖地瞅见叶阮房间门没关,顺着参差的假山遥望一眼,居于湖心的榭上灯火朦胧,叶阮正倚着美人靠发呆,不知在看些什么。   淡金色的光带遍布庭院看不见的角落,鎏金般的碎影随涟漪浮动,像一弯月囚在水中。没什么风,叶阮后脑的簪子时而被光折射,闪若灿星。   他穿着一袭稍显华丽的红丝绒睡袍,后背锈一束金叶般的尾羽。睡袍很长,连脚面也遮住了,像一尊造在那里的艺术品,没什么生机,美在于一眼望过去的冲击力。   听到脚步声,叶阮才像是活了过来,松手把最后那把鱼食撒了出去。湖面骤然踊跃起来,红鲤争着抢食,围成一团,很快又四散游去。   叶阮的发丝已经散得很乱了,银簪却还牢牢占据着一挽,颤抖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他拍干净手,这才转过头来看雁放,疑惑的表情写在脸上。   雁放两手敞着,目光瞥了一眼他身旁的座位,径直没动。   在那双沾着中药味的手掌触及下巴的时候,叶阮不满地躲了一下,眉心蹙起来。   但他的可挣脱空间太小,力气又拗不过雁放,短暂的逃避毫无成效,雁放双手牢牢捧住他的下巴,手掌施以略微抬起的力度,同时他弯下腰,衔住了叶阮因仰头而微张的唇。   叶阮的手不得已搭在他臂弯上,想象中难闻刺鼻的气味被夺去呼吸的吻有效隔绝了,下颚伤处的火辣递进到口舌,来不及吞咽便被攻城略地。   雁放用了一点巧劲迫使他张开嘴,悄无声息地扫过齿尖,缠住舌头。两只直挺的鼻尖铆着劲儿触碰在一起,互相斥力又难舍难分。   呼吸间似乎有另一种更加沉冽的香味蔓延开来,叶阮眯起眼,瞧见雁放脑门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掌钳着他的臂弯,到了很紧崩的力度。   雁放被他缓和的姿态鼓舞了,他抬起单腿跪在叶阮身侧红木上,腾出一只手揽了他的腰,以一种密不可分的架势将人抵在美人靠上,折了颈子,星光般的银簪几乎要伴着月亮双双坠入水中。   等叶阮反应过来的时候,雁放已经扒开了他睡袍的前襟,入目是水榭的顶绘,色彩极尽艳丽。敷了药的下巴火辣辣地疼着,连累口舌和咽喉一起涩痛。   夜里水汽重,潮湿遍布四肢百骸,雁放头顶半湿的发丝蹭着他,数种香味萦绕,黏在一起的吻将将要落在皮肤上。   叶阮伸手搭在他后颈上捏了一下,哑着嗓子换气:“今晚这院子里起码有二十个人。”   闻言,雁放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像是做了很艰难的心理斗争,这才抬起头,黑漆漆的瞳孔烫着叶阮,耳朵尖慢慢红了起来。   一股热意从后背窜到头顶,又逐次冷却。雁放给他拉好衣领,翻身勾着腰把叶阮抱坐在大腿上,睡袍掀起一朵花,替他遮住了难堪的迹象。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湖心偶尔有水声扑通,红鲤都折腾累了,雁放才缓过冲动,端着叶阮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咳……睡一觉明天应该就好了。”   叶阮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他几次想抽手摸摸发簪还在不在头上,碍于面子都没付诸实际。又想刚才没听见坠落的声音,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念头。   “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想什么呢?”雁放又问,属于根本见不得场子冷下来的气氛组。   “你呢?”叶阮一贯的用反问来回答问题。   “我来找你睡觉啊,在车上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在,章家就不敢动手吗?”雁放充满牺牲精神实则偷偷窃喜地说:“本保镖决定了,在伦敦这段时间要对你进行24小时360度的贴身保护,包括但不限于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换衣服,当然如果有需要的话,一起上厕所也不是不可以。”   雁放说完抽开一条手臂搭在了美人靠上,掌心发热,指尖忐忑地摩挲着。这姿势没那么封闭,给了叶阮离开的空间,雁放不太自信地盯着他,花蝴蝶似的希望香水味能留住人。   不知是否心诚则灵,大腿上的重量没有丝毫挪动的趋势。   过了一会,叶阮垂下眼,声音像湖面一样平静,“我在车里的话只说了一半,章世秋只想废了我,并不敢真的杀我。”   雁放从他的话里很巧妙地察觉出一点什么,他挑了下眉:“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我是故意只对你说一半。”叶阮似乎感觉在他面前撑起所谓的高墙很累,终于抬手往脑后摸了摸,摸到发簪还在,心里纠结的郁闷散开了。   “以为那样你才会保护我。”   他低估了雁放的感情,高估了自己处心积虑的算计。   话音落,他听见雁放很轻快地笑了一声。   叶阮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心底升起一点猫抓似的恼意,还不待发酵,被雁放揽着腿弯抱了起来。   两个人的重量压着木榫结构,木板微响扰了鱼的清净。雁放一路把他抱回房间,途径一众造景不得再次感叹了金钱的力量。   “别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你倒好,北京一套、南京一套、伯明翰一套、伦敦还有一套。”   叶阮被他放在床上,没明白他什么意思,随口说:“等你继承了雁家,也可以购置几套房产。”   雁放去而复返,关了耀眼的顶灯,只开着床头淡黄色的照明,回身蹲在叶阮面前给他脱了鞋,笑容里有一丝欠嗖的狡黠:“太不巧了,目前这句话里我只买得起套。”   他直起身,笑盈盈地逼近叶阮:“领导,亏我还以为你很难追。”   叶阮面上一惊,刚意识到他抬手的弧度,后脑的簪子就被雁放迅速抽了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昨晚你就没取簪子吧?飞机上也没取,直到刚才……是怕我把礼物收回来?”   他这个小习惯一早就兜不住了,从游乐园抱回辛巴玩偶开始。   雁放见过太多从小没得过好东西的小孩,他们在以为礼物随时会被收回的情况下都会时刻警惕着,生怕得而复失。   叶阮被他挑破了,心脏间有一种酸涩的情愫,像是被戳破了洞,莫名其妙地流淌出来。他不懂,但他向来不会避退,只是平视着雁放,用无畏的眼神挡了回去。   许久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次交锋,雁放的眼神很柔和,甚至说有一点欣喜,他没打算逮着这个话题进行得意的发酵,很快便把亮闪闪的簪子塞回他手里。   “取下来睡,多硌得慌啊。乖,没人抢你的。”   叶阮感到一丝荒唐的心安。   没有财权交易,没有利益对等,没有欲.望发泄,一句平淡如问候的话,竟然令他浮躁的心被抚平了,如同被蒙蔽一般相信,即使没有性命之忧,雁放也会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   实打实的安全感作用巨大,连入睡也变得简单很多。   叶阮半张脸陷入柔软的枕头里,呼吸逐渐平稳绵长。雁放一手搂着他,肩膀给他当靠垫,伸长了手臂去关灯,一秒后又收回来。   他悄么声地抽出手臂,被子掀开一条缝,手指勾着叶阮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抽,带着鼻音嘟囔:“穿得跟新婚夜似的,又不给洞房。”   系带一抽便散,衣摆垂落两侧,露出一截窄腰。   雁放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叶阮腰间,那疑似勒痕的红色已经快要消失了,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像是裤腰勒出来的痕迹,那晚仓促一眼反倒成了记忆中的错觉。   但叶阮这么细的腰,还能勒出印子吗?   雁放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怀疑,在年二十九那晚,他分明也从低劣的像素中偷窥到叶阮身上有奇怪的红色痕迹,那是个更加隐秘的位置——空气仿佛都因猜忌而变得焦灼。   雁放回头看了叶阮一眼,屏息凝神,再次把手伸向那摇摇欲坠的衣摆。   突然间,叶阮两条腿蜷了一下,雁放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趴了回去。   “雁放……”   叶阮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梦呓,居然在喊他的名字。   雁放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气不敢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出口的语气那么柔和,柔和到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程度:“嗯嗯,在呢,我在呢。”   叶阮又念了几句听不清音节的,薄薄的眼皮紧闭着,看上去不像醒了。他呓语几声,最后又念了句清楚的:“狗……”才彻底没了动静。   空气凝结了一阵,雁放头顶一排黑点。   半晌,他往脑门拍了一巴掌,自认无语无奈无辜地叹了口气,给叶阮把睡袍重新系好了。抱着人滚进柔软的被窝里,咬牙切齿,呜呼睡去。   翌日上午,天光刺眼,不知道哪个没眼色的把窗帘给拉开了。   雁放拿被子裹着头,半迷瞪着想。   被窝被几种香味熏了一夜,闻上去格外混杂。他转醒的片刻便伸手往身边摸,还没摸到什么就噘起了嘴,意识里要先讨个早安吻。   然而身边空荡荡的,雁放不满地嚷了一声,勉强睁开一只眼,视线里陡然闪现三张大脸!   八卦的波佩、憋笑的宁远,以及拒绝无效被拉来强行围观大少爷起床的宁致。卧槽……   雁放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护住自己的清白。   雁放:“我老……老板呢?”   波佩嘻嘻一笑:“在餐厅吃饭呢——Boss让我们来叫你起床。”她思索两秒,觉得大少爷可能需要某种情侣间的亲密叫早行为,于是贴心地问:“需要帮你叫他吗?”   五分钟后,雁放黑着脸,甩开一身如芒刺背的视线,一屁股坐在餐位上,向打扮齐整的叶阮控诉:“你的人好没分寸感!”   叶阮正悠闲地拿餐刀抹开黄油,眼皮都没抬,淡淡地说:“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很中肯。”   【作者有话说】   放子:什么!?他说我也是他的人!哥几个我又幸福了…… 第65章   雁放甜蜜得噎了一下。   刚想不管不顾冲到叶阮面前狠狠补上那口早安吻,视线九点钟方向,波佩仰着她那张承载着贵价护肤和化妆品,价值上万的脸,一屁股坐到了他俩中间。   姿态好像马上要去格莱美走秀的女明星,美滋滋地,托着下巴冲雁放抛媚眼:“小帅哥,晚上做中餐吃好不好?”   远处装模作样擦花瓶的宁远突然一个手滑,险些把那天价的唐三彩给谋杀了。雁放听声而动,狐疑地投去一个眼神,感觉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对劲。   叶阮慢条斯理地摆好一盘三明治,培根叠了两层。椅子腿在木地板上一挪,他端着精致的盘子踱过来,往雁放面前一放,手掌撑着桌角,淡定地对波佩说:“他今天要跟我走。”   雁放喉结“咕噜”一滑,叶阮这句话虽然听上去没什么感情,但从字面意思来看,好浓的一股宣誓主权意味。   尽管对于外国友人而言,“走”大概和“行动”这类动词是一个含义。波佩没磕到这句的糖点,扁了扁嘴颇遗憾地说:“好吧。”说完提着裙摆又上楼补妆去了。   叶阮这才侧过身打算走,掌心一离开桌面,手腕被雁放牵住了。他低头对上那双圆睁的眼,雁放又浓又密的睫毛像一层避雨的屋檐,遮住眼瞳中那单薄独立的身影。   雁放把那手腕当花枝儿握,摩挲着,再轻轻捏两下,好不狎昵。   叶阮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瞳孔里的倒影越来越近,雁放怔怔地望着他,丢了呼吸,心里有点羞,又有点蠢蠢欲动,连嘴都不自觉再度噘了起来。   倏地,叶阮冰凉的指尖在他眼皮上一扫而过,挥一挥手,带走了一根脱落的……眼睫毛。   松手吹开,同时好奇地问:“你有什么不满?”   看来噘嘴也是个天平,同时能滑向索吻跟不满。   雁放一早上起来还没吃饭就噎了两口,气饱了:“睫毛掉了要许愿呢!你这就给我扔了?”   叶阮细眉挑了一下,似乎觉得他孩子气,半晌抬手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心里暗自期望会奏效。他不会哄小孩,但辛巴喜欢被这样爱抚,摸完又像训狗一样吩咐:“吃饭。”   雁放二十多岁才被爱情催生出智商,胆子也愈发大了,塞一口三明治,追着找补一句:“我不管,你现在欠我一个愿望了。”   叶阮不想搭理他,拿起手机抽身回卧室了。   雁放眼梢一斜,那边已经擦到明清青花瓷的宁远立刻甩手扔掉抹布,箭步窜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刚才波佩坐过的位置。   雁放起身把一盘子剩的培根都端了过来,开玩笑,两层哪儿够吃。落座时顺势勾了宁远的肩膀,压下问:“怎么着?你们瞒着我波姐要干什么?”   宁远双手作揖,讨饶地晃了几下,拿出他以前当替身时候的演技:“大少爷明鉴,我们宁家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都指望你了!”   雁放吓得把胳膊收了回来,怎么说呢,虽然他已经弯了,但也仅限于叶阮那样儿的。宁远这样儿的看一眼,能让gay立马直回去。   宁远显然不知道他乱想些什么,压低了上身,肌肉能从紧身衣里挤出来,他看着雁放笑起来,笑里有一丝诡异的娇羞:“我偷偷跟你港一个秘密。”什么秘密?   雁放让他的笑盯着后背发麻,不由想到之前在车上宁远喝多了给他发好人卡,顿时呼吸都凝固了,以一个时刻准备逃离的gay的姿态警惕而蓄势待发。   “今天晚上——我哥想请波佩小姐吃饭!”宁远兴奋道。   “呼——”雁放气儿又顺了,吓gay一跳。   他早就看出来那俩人之间的小猫腻了,所谓旁观者清,感觉像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关系。   宁远须臾间悲喜交加,又愁道:“其实他俩早两年就看对眼了,但是那次约会我哥在波佩小姐面前说错了话,关系就又冷下来了。”   宁致看上去挺靠谱的,不像是说话不分场合的那类人,而波佩性格也相当随和。   雁放思考不出对方这脾气秉性能说出什么令人发指的话,但不由想到宁致在波佩面前那副总在小心翼翼的模样,操心问:“说了啥啊?”   宁远搓了搓手,其实那次约会挺顺利的,宁致出发前,宁远也觉得这恋爱几乎是临门一脚的把握,但他哥那天将近凌晨才回家,“咚”一声栽倒在玄关。宁远急急忙忙跑下楼,扶起一滩烂醉如泥的身躯,他哥那文质彬彬的脸上竟然有两行干涸的泪痕。   “他带着一捧玫瑰花去,波佩小姐收下了。”宁远那张没什么特点的脸此刻都能看出明显的难为情:“波佩小姐的身世不太好,我哥可能是……心切,心疼是人之常情吧?他就说,我想你需要一个男人来照顾你,保护你和你的女儿。”   这话乍一听来没什么毛病,也称得上真心的承诺,求爱者在一腔冲动主导的前提下,会否忘记对方也许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波佩当时的心情他们不得而知,但这句话被翻出来的当下,两个男人一同沉默,也许心里都如当时自负上头的宁致一般,“咯噔”了一声。   彼时在慈善晚宴上,雁放问韩雅睿为什么还要不管不顾地查出真相,韩雅睿说——“不过是想给我的爱一个交代罢了”,这句话犹响在雁放耳边。   在这个生下来就被性别定义的世界上,无论多么自负或多么懦弱的男人,总认为自己轻易就能成为女人的救世主。但他们不会想,女人从来不需要救世主。这个社会教化的男女天职根本就是个屁,不是女人弱小,是他们自诩强大。   宁远顿了顿,继续说:“波佩小姐当时跟我哥吃完了那顿饭,站在晚风里,她很绅士地把玫瑰花还给了我哥。”   那天晚上的波佩打扮的很动人,她站在街口点了一支烟,烟雾揉进风里,她的美凌厉而温柔,是无法让人拒绝的。   等烟燃尽了,她说:“宁先生,你是个好人,但我从来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我和我的女儿。玫瑰花很美,但不是所有女人都要接受它。”   宁远还在就哥哥今晚来之不易的约会而喋喋不休。雁放两口扫光了那盘培根,抽一张餐纸,按着宁远的肩捏了下,徐徐道:“事在人为。”   宁远:……大少爷怎么突然变深沉了?   然后他就目睹雁放一个空气投篮扔了餐纸,屁颠屁颠跑到叶sir门口,左右看两眼迅速顶开一条缝溜了进去。   宁远:哦,是错觉啊。   约半个小时后,叶阮卧室的门再度打开,从里边走出神采奕奕、怎么看怎么餍足的雁放,和不知为何重新换了套衣服簪上发簪的叶阮。   宁远眨巴两下眼,当即受命站起来给他俩开车去了。   雁放伸手把叶阮后脖颈的蕾丝衣领子拨好,叶阮破天荒说要去走走,这俩字落在雁放耳朵里,那跟约会没两样,他特意挑了套衣服,还半央求半胁迫叶阮换上。   大片剪裁英挺的蕾丝衬衫内搭,掩在黑西装下若隐若现,脚踩一双尖头高跟短靴,再配上钻石闪烁的发簪。   叶阮还没吭声,雁放对着镜子先陶醉上了,把他抱到衣帽间的梳妆台上,早安吻入乡随俗,讨成心潮澎湃的英式热吻。   心猿意马地上了车,叶阮似乎真的只是带他旅游。宁远把他们送到泰晤士河畔,天色不阴不晴,往来有风,行人的大衣都捂高遮住了脸。   伦敦的天也并不明朗,连悠久的泰晤士河都在阴霾下渡上一层哑灰。两人吹着风踱步,大中午的,别有一番闲得蛋疼的风情。随处可见的红色电话亭和双层巴士很有特色,历史在眼下流动,一辆游轮荡开微波,沿记忆的轨迹驶去。   雁放当真是来旅游的,一双眼睛不够看,没留神差点踩空,被叶阮拉了一把。他也不知是否故意,顺着那五指握紧了,扣起来,脸上洋溢着得逞又幸福的微笑。   涂着油彩的行为艺术家向他们颔首示礼,恍惚就像普世间一对再平常不过的爱侣,相互依偎着立在天幕之下。   迈上一座古老的大桥,雁放不免觉得眼熟,叶阮手上亲昵地牵着他,面上却像位敷衍了事的导游。走到大桥正中央,这里视野极好,南岸有伦敦眼,向西是大本钟。   在肆无忌惮穿行的风里,叶阮的手也有凉意,他望着桥下滚滚河水,突兀地开口:“玛拉就死在这里。”   雁放:“……?”   “《魂断蓝桥》。”叶阮歪着头看他,“这儿是滑铁卢大桥。”   雁放无语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嘴贱,却忘了叶阮也同样不解风情,这么一看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好端端地说这个干嘛。”他嘟囔着,摸一把手臂,莫名觉得这地儿不太吉利,大本钟也顾不得看,拉着叶阮下桥了。   俩人捎带上宁远在附近碎片大厦高层吃了顿饭,宁远感觉纯粹是为了盯着他俩给宁致和波佩创造机会,吃完午饭还提议要在碎片大厦里逛一圈。   离开河岸时,天色已不如上午那般亮了。叶阮问雁放还想去哪儿,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雁放脑筋一转,表示要去博物馆看看文物,缅怀故土,顺便好好谴责一番八国联军。   他和宁远两人一路怒发冲冠、愤恨之情将要夺眼眶而出,瞪得大英博物馆里的安保都频频投来目光,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虚挪开。   折腾半天,眼疲劳的俩人借仅剩的天光席台阶而坐,罗素广场偶尔飞来几只鸽子,有一只胖墩墩的停在了雁放脚边,见他手里没有吃食,无情地展开扇翅找寻下家去了。   宁远按着太阳穴,惊诧道:“这鸽子怎么不叨人?”   坐在大英博物馆门口,对厚重历史有几分难言,雁放又跟犯病似的深沉道:“因为它们是和平鸽吧。”   冬令时的白昼太短,不过三点又要擦黑,夜晚的伦敦城应当是比伯明翰还要眼花缭乱的繁华。   叶阮站在一旁喝咖啡,用鞋尖踢了踢雁放的腿:“我还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你先跟宁远回家吧。”   “别啊。”雁放一骨碌爬起来,边背过手安抚心提到嗓子眼的宁远,“什么朋友我不能见?带我一起去呗,我得防着章家人偷袭呢。”   叶阮没接他的话,偏头对他身后的宁远说:“别紧张了,他们已经出门了。”宁远舒坦了。   雁放还要不满,他刚张了下嘴,新长出来的脑子占领高地,眨眼变了脸,摆出一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知道了,原来你带我出来玩就是为了给他俩创造机会,那我回去做晚饭了。你还回来吃饭吗?几点回来?回来还爱我吗?”   他俩在大桥中央手拉手的照片,估计在两个多小时前就传到了章世秋手上,虽说带雁放出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但这倒霉孩子闹起来真是不分场合出洋相。   叶阮稍有迟疑,便被他逮着机会借题发挥,这一串说辞下来硬生生把他的“私人行程”堵在了肺腑里,幻化成一口无可奈何的叹息。   雁放乘胜追击,使出绝杀:“你今天扔了我一根眼睫毛,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哎呀,异国他乡好无助啊,要是能跟人共度良宵就好了。”   “……”叶阮额头绷起几根筋,咬牙道:“闭嘴。”   高跟鞋踩在石砖上颇有规律地走了,声儿挺脆,像一串无语的省略号。不是句号,这意思就是同意了。   雁放一时得逞,尾巴都翘了起来,螺旋式扑腾着。   一旁的宁远目瞪口呆,抱紧雁放的大腿,巴结道:“大少爷演技猴赛雷啊!未来你要是进娱乐圈记得带上小弟,我来给你当替身!”   【作者有话说】   放子日记:今天跟老婆游玩伦敦,泰晤士河很长,大本钟很高,碎片大厦反光,和平鸽胖的飞不动,大英博物馆的保安患有斜视……而我,超爱老婆。 第66章   昼与夜的交接似乎是一个漫长而渐变的过程,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繁华的路灯踩着时间点乍现于叶阮眼中,色彩缤纷、橙红黄绿,陡然惊了偷窥的雁放。   叶阮慵懒地支着下巴看景,像只没什么精气神的猫。   经过一条街,街角路灯前摆着架梯子,点灯人兢兢业业地重复着这城市古老浪漫的传统。趁着红灯,三人无声地围观了这场神圣仪式。   车窗外是华灯初上的金融城,巨型的大火纪念碑伫立,电线杆上密密地围着大小花束,不知是在纪念什么。叶阮把车窗降下一些,夜风携着花香飘进来,隐匿了整个冬季的春终于露出尾巴,隐约能嗅出即将到来的气息。   雁放被这氤氲的风扑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偷偷问叶阮:“对了,你昨晚上梦到我了吧?我听见你叫我名字。”   叶阮不太记得这茬,他的梦几乎都是痛苦和悲怆,没有主动回忆自揭伤疤的必要,但还是不可避免顺着雁放的话往回倒了一番。   昨晚……好像梦见坐在高台上,仨人把他当菩萨,挨个烧香许愿。宁远是求涨薪、波佩是求平安、剩下一个雁放扑通一声趴在他腿前跟他求姻缘,烦的够呛。梦里叶阮五指一点化,雁放变成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狗,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舔……   叶阮有几分难言地瞟向他,梦里的烈犬跟雁放期待的脸渐渐重合。   叶阮:“……忘了。”   雁放发出一声蛮遗憾地感叹,很容易被应付过去。   车一路往偏远的郊区开,灯火、树影连环画一样被抛之脑后。转过几栋科技大厦,车缓停在一座别致的尖矢型三层小建筑前,室外空地上摆着几张休闲桌椅,遮阳伞收了起来,门厅上挂着一排镂空的字母灯带,波光粼粼的光影投射在桌角、地面,像黄昏时分静静流淌的海波纹。   宁远熄了火,绕到后座给他们开车门。雁放仗着身高从叶阮身后四处打量,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咖啡厅?”   前台听见了动静,不多时走出一个混血模样、身穿衬衫西裤的男人,瞧见叶阮喜道:“叶总!”开口居然是很标准的中文,继波佩之后又一次让雁放震惊了。   昌站在门口,扭头冲前台的美女交代句什么,快步走过来:“您怎么来了?”   叶阮对他礼貌一笑,吩咐宁远把备的礼物交出去。   “我到伦敦出差,咖啡厅改装后我还没来过,顺便拜访一下焉总。”   “哎,公司内部改得功能化了一些,焉总特意强调了,一楼和室外还保留着以前的样子。请这边坐。”昌接过礼盒,不太好意思地说:“您来得不巧,我们焉总下午刚离开,到湖区去陪他的爱人了。”   虽然不知道叶阮要见什么朋友,但听说那位朋友有爱人了,雁放那颗时刻雄竞的心再一次摊平了,上前一步揽住叶阮的腰往座位走,还装模作样地复议道:“好可惜啊,你这朋友够见色忘友的。”   昌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他也够八卦的,吃老板跟老板娘的狗粮还不够,斜了个身去打量叶阮身边这个明显不够成熟的阳光帅哥。   雁放潇洒挥手:“嗨,隆重自我介绍一下,我也是我们叶总的追求者。”   昌:?谁问你了宁远:少爷!这就不用拿出来炫耀了吧!   昌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皮笑肉不笑地应和道:“您好、您好,祝您成功……咳。”   在弥漫着尴尬的氛围里,只有叶阮泰然自若地拉开椅子坐下,从这个角度把翻新后的TSI从上到下欣赏了一番,无缝接上方才的话题:“听闻焉总年中举行了婚礼,我不方便出现在公开场合,能不能劳烦你写个地址,我好选份礼物补上心意。”   “您太客气了。”昌毕恭毕敬地一欠身,跑回研究所里找纸笔去了。   前台美女端来咖啡和招待点心,雁放有些饿了,看一眼那包装花里胡哨跟儿童零食似的小饼干,毫无风度地席卷一番:“唔……这还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又撕开一袋喂到叶阮嘴边,叶阮只吃了一片,剩下的给了眼巴瞧望的宁远。   雁放抿了一口奶泡咖啡,沾上一圈胡子:“别失落啊,等回去了我带你去我工作室看看呗?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   叶阮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尾地开始安慰自己。从哪一刻起,雁放那天马行空的大脑反而像是搭上了一条直通他内心的快线,总能畅通无阻地令他感到熨帖。于是叶阮抿了下嘴角,轻声说:“好。”   他们没有在这里打扰太久,过了会儿昌送地址回来,帮老板传话道:“焉总向您道谢,也问温斯特先生好。他还说等回了北京有空邀您……和这位先生一同用餐。”   摄政街的彩灯开了一簇又一簇,宁远定点一停,等这事多的大少爷拍出满意的游客照,才一步一挪地开往下一条街。   雁放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恰巧路过一处集市,猪肉三明治加了厚厚的芝士碎,看得人垂涎欲滴,三人就势解决了晚饭。叶阮吃不来太油腻的,于是一个半都进了雁放的肚子,再端两杯橙子煮的热红酒打道回府。   回到院子时间尚早,天已经黑得不能再忧郁了。亭子四边悬挂的紫檀六角灯点了火烛,墨蓝夜幕下平添鹅黄色的温馨。   宁致和波佩还未归,宁远提心吊胆地等在正对着门楼的中厅,一分钟换了八百个姿势,可见双胞胎真是二体同心。   雁放跟着叶阮溜进了他的卧室,叶阮把外套扔在换衣间的衣凳上,进了里间洗手。   雁放落后一步,绕过大床时匆匆一眼,他“嗯?”了一声退回去,昨天空荡荡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排可疑用品,果味不一的圆形瓶子和长方体盒子。   谁放在这里的?   雁放抽过来一看,号还他妈是对的,更诡异了!   难道是叶阮安排的?不像啊,他俩什么时候用过那圆瓶子。也许是波佩?虽然波姐是个行走的磕糖机器,但恐怕没这个胆子,况且今天她也没空做这些。   那……雁放大脑急转弯,想到一个最诡异的答案。……不会是叶阮那位叔叔吧?!   这得多不正经的长辈,出去逛一天回来床品都给备齐了,是不是搁这儿试探他呢?   雁放从头到脚一凉,狐疑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变态的针孔摄像头。饶是如此,头皮也难逃发麻,是不是他今晚敢动叶阮一下,明天就得曝尸伦敦城了?再看那’请君入瓮’般的用品,登时生出一种有贼心没贼胆的无力感。   叶阮只剩一件蕾丝衬衣挂在身上,浴室门被人毫无分寸地推开了,从镜子里对上雁放如临大敌般的脸色。   他抽手把一盒套扔到叶阮面前的盥洗台上,从身后围了上去,两手圈住叶阮按在大理石面上,微微弯下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   “你叔叔送来的,他什么意思啊?”   叶阮垂眸看了一眼那四方盒,脸色没什么波澜:“你说呢?昨晚院子里全是他安排的人,是谁不分场合地发.春。”   “靠。”雁放没想到不仅有现场直播,还有人远程观看,羞了,热腾腾的身躯抱紧了叶阮,鼻音嘟囔着:“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了。”   说着鼻尖狎昵地磨蹭叶阮,把侧颈那条优美的弧度都呼热了,雁放心有余悸:“你叔会不会跟我叔一样,也想弄死我啊?”   “不是谁都愿意做个恶人,随随便便就犯人命官司。”叶阮冷笑道。   “也不一定吧?”雁放抬起头,从镜子里欣赏着他俩,宛如一对如胶似漆的落难鸳鸯:“今天好像没人跟踪我们。”   “那是因为他看到了你跟我在一起,知道今天时机不对。”   叶阮的眸子从镜子中勾上他的,雁放呼吸一顿,突然回味到什么,对着镜子抬手握住了他的下巴:“在大桥上?”   叶阮在他掌心里轻轻一点头,唇瓣蹭过柔软的皮肤,带来一片狡猾的热意。   雁放表情绷了起来,对视的眼神快要将镜面烫化,半晌,他才放松面部肌肉,无奈地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给章家人看。”   然后,叶阮的下颚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抬高,雁放张了张口,利齿叼住那侧被呼吸烫熟的脖颈,同时一手握住叶阮的五指,十指紧扣地按在大理石台面上。   他屈膝顶开叶阮两条腿,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度将人抵在方寸之地。   叶阮抖了一下,前襟解开的那颗扣子又被雁放单手系好,只露出一片皎洁的脖颈。   湿润的吻从侧颈滑到锁骨,停下衣衫尚能遮盖住的位置。雁放双唇一嘬,水声乍响在空旷带有回声的浴室里,种出一颗沾着水渍的吻痕。   叶阮快要站不住了,半个身子都坐在他施舍出的膝盖上,被雁放坏心意地碾着、翻搅着。白蕾丝此刻就像最圣洁的遮羞纱,沁了汗搅合出不干不净的红。   他双眼半睁着,眼神涣散、难以聚焦地落在镜中。倏地,摄像头自带的闪光晃了眼,随着“咔嚓”一声响,叶阮咬住唇,下巴难堪地要从他掌心里挣出来,雁放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紧压着他,早有准备地用了点力,却还顾及着他刚好的旧伤。   那双沾着光亮的瞳孔从镜中望过来,雁放低哑的嗓音有种磁性,喘.息着,在他耳边炸开:“哥,再演的难堪些,让章世秋以为是我强迫你。”   这充满禁忌感的称呼就像致命一击,霎时间让叶阮的灵魂都为此哆嗦起来。雁放趁机按下快门,脱手把手机甩在一旁,这才重新扯开了他的衣领,密不可分地拥上来。   花洒关上的时候,叶阮才像大雨中被淹没口鼻的人一般,从那场溺水里解脱出来。   地方不够方便,他们互相为对方服务了一次,虽然叶阮金贵得根本没怎么动,全凭雁放的力量撑着他,将他周旋至地狱天堂。   叶阮裹着浴巾坐在被水洒湿的大理石台面上,缓神片刻,伸长手臂拿过雁放的手机,滑到相册里,对着那张暧昧难言的照片发呆很久。指腹泡得有些皱了,在屏幕上留下一片水痕,雁放擦着头发回来,从斗柜里摸出吹风机,环着叶阮给他吹头发。   噪音很小,雁放的大手在他黑长的发丝间穿行,吹得很细致。叶阮下巴颏还挂着一滴水珠,雁放俯下身,把那点水珠吻去了,又缱绻地往上游移,一路吻到濡湿的睫毛。   他把吹风机放下,抬手捋过叶阮的长发,半开玩笑地说:“侵犯我的肖像权还不让我知情?不如直接甩一张床照气他。”   叶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喉头轻微地滑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他的心脏就像一颗母贝,要撬开很难,也很残忍,但雁放知道那里边相当柔软,孕育着一颗吸引他为之疯狂的珍珠。   “不要再瞒着我了。”他鼻息很重地叹了气,“你在雁家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章世秋也对你有所顾忌?”   叶阮的回话又轻又重,轻得像一句回声,重得……又像是地裂山崩。   “博物馆里存放着不属于他们的文明,迟早会招来祸端。”他顿了顿,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悲壮的情绪要满溢出来,“就像雁商把我留在雁家。”   窗外斜影拖长,安静的庭院转瞬热闹起来——宁致和波佩回来了。   叶阮抽身想走,雁放心底的城池随他一同坍塌了,他试图抓住这灰尘扑面的一线生机,拦住叶阮迫切地问:“兰卿……是谁?”   叶阮被他按在台沿,表情好似死过一回,孤魂野鬼般凄惨地笑了起来:“在南京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雁放骤然瞳孔紧缩——叶阮垂下头,支撑着台面的手都在发抖,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   “兰卿死在六岁的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梦幻联动一下~嘿嘿 没想到吧?TSI前身的咖啡厅是小阮开滴!   昌给焉总打电话说:老板,叶总带了个小孩哥来!   焉总:那把言言爱吃的饼干拿去招待一下吧。 第67章   那是一个残忍的冬天。   记忆里算不得冷,也可能是家里时常开着空调热风的缘故,又或者说,那是兰卿有生之年所感受到最后的、来自于家的温暖。   他那时还不到学龄期,在读幼儿园。大的道理不懂,但能模糊地知道一些事。   比如妈妈的工作能力很强,要被外派去另一座城市,兰卿听不懂“命运”,但他和爸爸都为妈妈感到开心。外派合同下来的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南京有名的饭店庆贺,黄澄澄的醉蟹摆在餐桌正中央。   醉蟹很鲜美,能让对妈妈有分离焦虑的小孩子哭声都短暂一些。   从那之后,每天早晨睁开眼,兰卿都会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爸爸总是笑着的,他在回忆里永远烙印出年轻的模样,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位教授,抢他课的哥哥姐姐们总是拿着好吃的、好玩的来偷偷“贿赂”兰卿。爸爸给他穿好棉服,牵着他的小手去幼儿园。   站在幼儿园门口,爸爸告诉他:“等门上挂起红灯笼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爸爸也很想她,但妈妈有自己的事业要做,有自己的人生要追寻。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小卿会坚强的对不对?”   兰卿不懂“人生”,他学着坚强地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爸爸亲了亲他鼓起来的小脸,不厌其烦地等那扁扁的嘴巴松开,他们再笑着说再见。   那天的手工课上,老师教小朋友们叠红灯笼。兰卿学得很认真,他要叠出最大、最红的灯笼,挂在门上,这样等明天睁开眼,妈妈就会回来了。   放学后,他捧着自认为最完美的红灯笼,兴高采烈地跑出幼儿园,然而爸爸的车却没有停在约定好的马路边。   兰卿无措地站在原地,小书包从一侧肩膀上滑下来,随即,更大的喜悦出现在小孩的眼底。几月不见的妈妈站在人群外,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色被冻得发白,像彩纸里他最不喜欢的颜色。   兰卿像只依赖的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他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香味,那香味被另一个城市的冬摧残,冷得像血。   妈妈抱着他回家,兰卿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和爸爸一起守护着妈妈的人生。他于是扭了几下,想从妈妈怀里挣出来。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滴落在他额头上,他抬起头,晶莹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无声地滚落眼眶,将妈妈眼尾那颗痣焕洗一遍又一遍,洗得愈发旧。   兰卿突然什么都忘记了,他背过那只握着红灯笼的小手,笨拙地给妈妈擦那暴雨一般、失控的眼泪。   家里的暖风忘记关,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不知为何连水果刀也掉在地。   兰卿被妈妈遗忘在沙发上,他还穿着棉服,鼻尖都沁出汗水,同样忘记关闭的电视上播报着午间时分,环城高速上一辆汽车突发故障追尾,车毁人亡。   他看着看着,突然跑到了电视机前。兰卿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电视画面拍到报废变形的车体,四三比例的画框中央,他亲手挂上去的玩偶变得脏兮兮、摇摇欲坠地晃动着。   他又细又小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发出稚嫩的声音:“妈妈,这是我们的车吗?”   妈妈的脚步仿佛鬼魂一般轻,“啪嗒”——她把电视关上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要把空气抽干。   兰卿觉得妈妈像一具木偶,好像无形中压着千斤重的负担。   只差一根稻草,最后一根稻草。   天眨眼间就黑了,墓园的风吹动灌木丛,火棘红得像黑洞,发出小孩子最害怕的那种声响。   石头互相划破的锐鸣折磨着耳膜,兰卿哆嗦地举着手电筒,汗被寒风一层层凌迟着。妈妈丢开石子,冰冷的手像刀子一样握着他,握出一片红,痛刺入骨髓。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像另一具小木偶般依偎在妈妈身边,懵懂、又畏惧地参加他人生所经历的第一场葬礼。   凌晨时分,他们才离开墓园。兰卿已经很困了,坐在副驾驶昏昏欲睡,彩纸叠的灯笼在他手中攥得变了形,又被冬风这个坏东西揉皱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不能再把这个拿给爸爸妈妈看,等到天亮……对!天亮就好了,他可以再叠一只更完美的红灯笼。   可那天好累、好长,好像一切都来不及要走向终结,要把他的骨骼生拉硬拽成一位“合格”的大人。   兰卿不记得他们怎么回到家,惨淡的月光像死神的白骨爬进室内,空气里有痛苦的味道。   妈妈在防盗门被强行踹开的一瞬间才好像活了过来,木偶被抽掉了颈后的线,她整个身体失去支点般急速下坠,再也没有站起来。   “啪嗒”——灯笼一样的红色蔓延到兰卿的脚边,妈妈手里握着掉在地上那把水果刀,刀柄上还贴着可爱的卡通贴纸。   她终于肯开口说第一句话,也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那仅仅是一个沾满鲜血和仇恨的名字——   “雁……商……”   月光照在她苍白狰狞的脸上,干涸的泪痕斑斑,她的眼珠因太过用力而凸出,仿佛要化作一把利刃刺向命运。   那颗痣终于死了。   可她还是那么美,让人为不能得到她而心生怨恨。   陌生男人的脸上变幻出一连串可怕的表情,他睥睨地站在那里,等待一切善后。随后,他的目光缓缓转动,扫过这个家狼狈的每一处,最终不带温度地落在角落里,鹌鹑似的兰卿脸上——小兰卿长着一张跟妈妈有九分相似的脸。   一大一小的模子,雌雄难辨的年纪。另一株还未成熟的栀子花,可以供人亲手养大,从小矫枉。   男人的眼底闪烁出失而复得的光,那是人在失去一件宝贵的物品后,偶然找到替代品的侥幸,不甘里掺杂着肮脏的喜悦。   兰卿被连夜送进福利院,十几个孩子的房间均出一个小床给他,同伴们打着平稳而香甜的鼾,天就要亮了。   他蜷缩起来,惧怕的泪糊了满脸。他想爸爸,想妈妈,想一切发生变故的那一天,餐桌中央鲜美的醉蟹……   他把脸埋进小被子里,从手心里展开那个像被人踩了一脚的红灯笼,发着抖小声呓语,像一个固执的实现愿望的小孩。   “我不要吃螃蟹了……我要回家……妈妈、爸爸,我好怕……”   可是红灯笼坏了,不灵了。   “命运”、“人生”、“死亡”……这个可怕的夜晚所发生的不该由6岁孩子来经历的苦难。   一夕之间,兰卿刻骨铭心。   一年后,离开福利院的那晚,月光依旧很冷,仿佛灵柩散发着苦深的寒气。管事阿姨督促他笑,他笑得脸僵,像月光曾经死在妈妈脸上。   阿姨满意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仿佛看着某件高昂价码的商品:“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家了,先生特意交代了,以后你就叫叶阮,记得吗?”   兰卿为这个名字皱了皱眉。   他紧紧捏着衣角,鼓足勇气想跟阿姨说什么,接待室年久失修的木门却已经开了。   “吱——”   “吱呀——”   卧室门被人顶开一条缝隙,雁放单手端了个托盘进来,上边放一只冒着烟火气的青花瓷碗。   “夜宵时间到——”雁放把色泽诱人的面摆在桌上,撑着手臂站在一旁,“给他们煮的牛肉面,你这碗是素的。晚上吃那三明治腻着了吧,看看合不合口味?”   过去这些年,叶阮一遍遍地反刍往事,那晚的细节已经在大脑对于痛苦的反复刺激下渐渐变得模糊、错乱,但总会忍不住多想,为何要用“残忍”来形容那个冬天。   大概与人心相比较,连寒霜都会显得比较温柔。   在他谨慎的认知里,没有人敢把心剖开摆在面前供人赏阅。但雁放这么做了,他给出的不仅仅是一颗毫无保留的心,连温柔都是千倍万倍地满溢,如洪水猛兽,几乎是让人吃不消的程度。   这令叶阮自持的理性被小小地撼动了,6岁的、弱小的兰卿站了起来,小手贴着他的心壁,那最柔软、坚固却又不容入侵的温暖之地,也许……会有机会容许一声叩门。   叶阮握着筷子,迟滞地在碗里拨了拨,只听雁放老妈子一样嚷嚷:“就那几块萝卜还不吃?多吃青菜对身体好,听话,别搅了!”   念在大晚上有人煮宵夜,忍了。叶阮不太情愿地吃了萝卜,问:“他们怎么样?”   雁放头回见八卦问得像领导普查的,思索了一番:“看着挺和谐的,如果他俩走的是相敬如宾路线,那估计是成了;如果走的是热情似火路线,那估计是完了。”   问了等于白问,叶阮不言语了,安静地吃完面,在雁放求夸奖的目光里矜贵地夸了一句。   雁放屁颠地收了碗筷扔出去给宁远洗,顺便扯着昨晚那件干洗过的华丽红睡袍,死皮赖脸缠着叶阮换上,再心满意足地抱着他进被窝。   第二天睡醒,天光亮得刺眼。   一大早鸣笛声、高跟鞋声、嬉闹声此起彼伏,雁放在半梦半醒间悬崖勒马,把即将噘出去的嘴收了回来。他学机灵了,先睁开一只眼,窗帘拉着,八卦小分队也没上线。   雁放舒服地哼唧一声,还没等那只眼再度闭上,兜头一套衣服砸了过来。叶阮绕过床尾,催促他:“快起床。”   听见这声,雁放人还没醒,那儿先醒了,整个人正萌动着,等那股子花香忍无可忍走到床边,他迅速伸出一条胳膊结实地圈了上去,同时脸往叶阮的小腹上拱。   伴随着一声“我操——”,脑门直撞硬金属,差点给雁放磕回梦里去。   他倒抽口气,睁眼只见叶阮手里拿一顶窄檐爵士帽,这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是那帽纱上装饰一枚手掌大小的银质六芒星,密密麻麻镶嵌着钻石,中央的钻托上还有一枚大个的,纯度相当高的D色钻。   “长得好看的人果然都随身带刺。”雁放嘴也醒了,非主流道:“爱你我伤痕累累……”   叶阮嘴角抽了抽,扳着他额头看了两眼,金属边缘太过锋利,给留了一道浅色的划痕。   今天要出入正式场合,脑门贴个创口贴不太像样,叶阮考虑了两秒,将他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捋,总算温柔些:“先换衣服,待会让波佩给你做个发型遮一下。”   小磕小碰,雁放觉不出疼,乖乖坐起来套衣服,领带挂在脖子上,直奔浴室。   叶阮穿着一身Dior经典款New Look套装,黑金老花细高跟,腰臀衬托出极致的弧度,长发高贵地盘在脑后,再配上那顶价值不菲的装饰礼帽,出落一身贵族气。   两束目光在镜中撞上,彼此都心猿意马地想起昨晚。   那张照片雁放自然不会发给章世秋,他私藏还来不及,趁着煮面的工夫给手机加密相册设了三道防火墙,防着叶阮删。但他显然是想多了,他大度的哥都没再正眼瞧过他的手机。   “什么造型?”   正暗戳戳琢磨着,雁放听见叶阮失笑一声,命令他。   “过来。”   【作者有话说】   高亮:雁商不是ltp,还有真相未揭开,大家不要误会了,但他必然不是个好人,我路过先踹了。 第68章   清晨第一缕稀薄的光越过木窗拢上来,将叶阮额前发丝打成金黄色,睫毛密密地,像一团旺盛的蒲公英,而他的手还保持着逗趣儿的动作,在半空中懒散地勾动两下。   雁放难以自持,喉头上下一滑,脚步跳了一场探戈。   领带的两条长边被涂着红甲的手指轻巧牵住,径直转了半圈,往下扯去。   雁放上身受力,像堵墙一样径直栽下,撑在叶阮面前,嘴唇将贴不贴摆在他额头前,呼出的热息拂过那光洁的皮肤,整个下巴都装矜持地绷了起来。   叶阮那团蒲公英似的睫毛眨动起来,掀起翩然的弧度。缠在手心的领带随着喉结的滚动又紧了紧,束成项圈,扼住雁放的咽喉。   那缕剔透的光从他侧脸离开了,叶阮完全地被雁放的阴影笼罩着。他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呼吸打在雁放的鼻梁,一高一低,须臾纠缠起来。   “今天好好表现,不要给我丢人。”   话音落,腰被手臂的力度紧紧搂住了,雁放深吸口气,哑着晨起的嗓音说:“给点甜头。”   叶阮却垂下了眼神,在这火即将擦上的尴尬境况中,他认真细致地给雁放打了个温莎结,领带推到最顶端系紧,食指的指节抵在咽喉处。   “训狗的时候一般先要求再给奖励,这样你才会更有干劲。”……叶阮又在这样!   亲手给他拴上一条项圈,拉紧了,仿佛在公众场合里也要让他时刻记住,他带着项圈,是他忠诚的一条狗。   雁放深吸的半口气卡在胸膛里,不上不下,最终落得跟邪火殊途同归的趋势。   他握着叶阮一侧腰肢,撞了一下,弯腰用呼吸去够他高贵的脸,念着荤话求道:“我对你什么时候都有干劲儿,领导……哥。”顿了顿,又觉这些称呼都不够黏糊、不够狠,心脏砰砰跳着,几乎提到嗓子眼儿,试探着叫了个新的,旖旎的:“宝贝儿……”   叶阮的呼吸都窒了一秒,表情显得有些空白。   雁放是个给梯子只要不把他踹下去就往上爬的性格,见叶阮没有特别排斥,心里当即喜悦到极点,立刻两只手搂圆了,逼近他,叫的一声比一声欢:“宝贝儿,能这样叫你吗?或者亲爱的?来了英国是不是得叫那什么?达令~”   叶阮一头黑线都被他叫了出来,已然分不清在此刻接吻是给奖励还是为了堵住他的嘴。   总之在这角力的末尾,雁放胜之不武地享受了胜利果实。   叶阮松开手按在他胸膛上,施舍又似忍无可忍般,轻轻一点吻在他唇上。   雁放的手掌捧着他的脸,拂开帽檐的面纱,指腹来回拨弄那团柔软带刺的睫毛,再度加深了这个亲吻。   等这早起温馨又萌动的一吻结束,雁放整个身心都愉悦了,挂着西装外套等叶阮补口红,没回味两秒又皱起眉。   叶阮从镜里觑他一眼,声儿虚着问:“怎么?”   “嘶——”雁放晕道:“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咱们今儿去干嘛啊?!”   “去见我叔叔。”叶阮把口红扔在一边,抽湿巾擦手,恐吓一般说。   “见家长?这么快啊……我都还没准备好!”恐吓很到位,雁放登时站直了,换上严阵以待的表情,半晌又扭捏起来:“那什么……我得回去打扮一下,沐浴焚香。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宁远要在场高低能跟他对一本《木兰辞》出来。   可惜听的是叶阮,他只会哼笑一声,迟了两天提醒雁放:“你化个妆都行,别再往身上喷空气香氛了。”   “什么空气香氛?”雁放愕然:“那不是香水吗?!”   八点过,冬阳挥开最后一抹云雾的时间段,五个人整装齐发、花枝招展地出了门。   波佩戴着顶绢花飞碟帽,自带方圆一米活人勿近的气场。   上了车,帽檐底下多了颗脑袋,波佩左手一瓶发胶,右手一把梳子,还在给要求超标一丝不苟的雁放调整造型,伺候国际影星似的。   波佩忍不了了,“帅哥,你怎么比我女儿还臭美。”她实在不知道男士发型有什么可调整的空间。   “你懂什么。”雁放对着小镜子仔细打理前额那几根碎发,拨过来弄过去的,悄么声瞟了叶阮一眼:“我今天的形象关乎到我后半辈子的幸福。”   波佩闻言发出一声荡漾的“哦~”,贴心地拍拍他胸脯:“Don’t worry,如果是靠脸的话你稳赢了,如果要看其他的那么你也可以靠脸。”   “你的眼光我认同,你的疑虑请撤回。”雁放自信地接,镜面里的眼珠子已经滑成斜视了。   叶阮侧着脸睨着窗外,雁放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后车镜,那辆黑车又狗皮膏药似的在光天化日底下玩起了跟踪。   宁远在副驾一惊一乍地骂娘:“他们不是放弃了吗?怎么又跟上来了?!”   宁致提了速,眉头皱起一些,他是这群人里唯二沉稳的,镇定道:“在伦敦的行程只剩今天,还是在温斯特先生的保护区里。”   “你这么想,他们自然也会这么想。”叶阮收回眼神,慵懒地支起下巴,“只剩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会知难而退,还是拼死一搏?”   车内气氛骤降,呼吸都仿佛套上砝码,沉重起来。   叶阮不慌不忙,反而有闲心安慰他们:“哈里森暂时不敢有动作,我会先跟温斯特先生商量一下。现在是我们站在明处,既然他们畏手畏脚的,那我就来推他们一把——”   他的目光引线似的串起这个团队,最终缓缓降落在雁放脸上,那眸子有着轻慢的无畏,竟能让人产生出信服与勇气。   雁放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愿意对他忠心耿耿,愿意拥护他。他心底那最后一点对于选择阵营的踌躇,也在这充满着可靠的眼神中彻底落地。   “引蛇出洞。”   叶阮一字一句地说,仿佛棋子铿锵落在棋盘上。   约半小时后,汇入主路的豪车越来越多,古董车、限量款接踵而至,以捷豹居多,豪华的车流渐渐淹没了那辆不起眼的黑车,看来是没有再跟了。   雁放降下车窗看新鲜,感慨道:“英国人是真爱开捷豹啊。”   宁致跟着前车放慢了速度,一开口就是与外表反差极大的温柔谦逊,跟哄小孩似的说:“马上到了,前边就是。”   除叶阮外的仨人顿时来了精神。   只见道路右前方坐落着一座巨型建筑,看造型像露天体育馆,扇形棚顶倾斜而立,缀以波浪的别致曲线,相隔等米布着大灯,如果从高空俯瞰便能一目了然其绽开的贝壳形状。   停好车,不等排队走邀请函通道就有人来接,一生都在走后门的雁放现在自信心强到可怕,连豪车都不放在眼里了。   两位侍者分别引领,宁家兄弟跟波佩被请去了观赛视野极佳的座位;雁放一路绅士地扶着叶阮,上三层电梯被领到馆内一条360度全景观的空中长廊上。   长廊布置成艺术展,在自然阳光的照耀下别有一番氛围。廊桥两侧玻璃上依次展示着数幅名家画作,古今中外、种类繁复。   侍者将人带到,对他们鞠了一躬,用英文跟叶阮说:“温斯特先生在他的私人观赛间等您,您可以先挑选这些画作。”说完,他恭敬地递上一张红点贴纸。   艺术长廊比赛期间不对外开放,侍者离开后,悠长的通道里只剩下他俩。叶阮有心选一幅画送给焉回南当新婚贺礼,闲聊时从温斯特口中听过,他的爱人是位现代诗人。   诗人的话……也许偏爱油画风景?   叶阮在长廊里逡巡来回,想到TSI的招牌,思虑再三,选了一幅不出错的写实画作——夕阳下橘色光影的碎金海平面。   他在画幅右下角贴上红点,这才回头寻觅雁放,见他正严肃地站在一幅水墨山水前。   “挑一幅喜欢的送你?”   叶阮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今天的鞋跟不算高,目光平视才攀上雁放笔直的肩。   “怎么送我?看不出来别人是想讨好你吗?”雁放听不懂英文,但意思琢磨了个大半。   迎着他半分醋意的眼神,叶阮直白地勾起嘴角:“那你看不出我也想讨好你么?”   雁放吃了一惊,霎时感觉颈间的领带都紧了几分,他不太自在地转移话题:“哎。说正经的,这幅画我好像见过,在慈善晚宴上。”   “唔。”叶阮抱着手臂点了点头,没有对他隐瞒:“这里的画半数都来自雁家在晚宴上的拍品,只不过它们现在属于温斯特先生。”   “你的意思是?”雁放好像明白了什么。   只是……踏足罪恶太过容易,而将浸染罪恶之物救出水火,一一洗清,这背后所要付出的,是不可想象的困难和不计其数的财力。   这是与这个人心熏染、欲.望上乘的上层社会相悖的道路。   叶阮保持着那个随意的动作面向他,一只手抬了起来,这是个魅力外露毫不费力的姿势。   “那天在朝远停车场,你表忠心的行为让我很是满意,我可以告诉你。”   雁放捕捉到那双眼神里浮现出孩童恶作剧一般、狡黠的笑意。   “如果你背弃了我而选择章家,等到章世秋把朝远的合同交到你手里时,你们就会发现那不过是废纸一张。那张地契所交易的金额早已变成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画,和那些无辜孩童的光明未来。”   “可那不是……你妈妈曾经工作的地方吗?”雁放连声音都在为他无心的撩拨而倾倒,颤声问。   “不过是一段过往。留着回忆有什么用?我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是一个对世界无所留恋的人。   叶阮张了张口,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因雁放发灰的脸色而咽了回去,扯出一句旁的:“我要走的是独木桥、是悬崖,我从来都没有后路。”   “我难道不是你的后路吗?”   雁放心下一沉,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告诉我一切的真相,让我心甘情愿地加入你的阵营……   叶阮想要的,难道不是一条退路,不是在一切结束之后依靠着他吗?   雁放对上他的眼睛,四目交接,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承诺这样无力,可他太笨了,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恰当的说辞。   “我会如你所愿继承雁家,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后路。”   叶阮忽然很轻松地笑了,他抬起手抚摸雁放的侧脸,指腹擦过鲜活的、年轻的皮肤。   他所庇护的那些孩童都拥有了光明的未来,可他呢?   雁放的皮肤发着烫,像灼人的熔岩、太阳,像身处极寒之地的人唯一可以触碰到的光源,或许也是唯一一条可以让他通向光明的道路。   他轻轻地摇头,“不。”   雁放听到他说。   “不,你不是我的后路。在我整个计划里,你是我始料未及的捷径。” 第69章   雁放这脑子,随时可能退回到歇业状态,实在想不明白的话他也就不想了,另辟蹊径地抠字眼。   “捷径”和“后路”反正都是路,踩着他过去跟过去了再靠着他有什么两样?   这世界上的人,乐意当靠山却不乐意垫脚的居多,雁放就不同,只要叶阮开了这个口,让他趴着躺着一百零八式都没有怨言。   谁让他喜欢叶阮,喜欢的人就是要捧着、摆在心上的。   雁放沉浸在大脑的遐想中,没注意叶阮手中的红点贴用了两个。   偌大的场馆内响起激昂的音乐,隔着玻璃闷闷地传来。叶阮随手把红点贴对折起来放进手包里,带着他往廊桥尽头走去。   私人观赛间利用两层错位的空间隔断很好地隐藏起来,给人一种尽头是墙的错觉。绕过这两层隔断后便能看见一整面的玻璃水幕,里间空间很大,比廊桥还要宽阔,并向外延伸出一方露台,整体装潢简约、素雅。   雁放手都不知道该摆哪儿,军训一样贴在了裤子两侧,当初回到雁家见雁商都没这么紧张。   隔着水幕墙,屋内的一切陈设都变得氤氲,模糊只见一位个头不算高、身形匀称,发色白金相间的老绅士侧对他们。想来应该是叶阮的叔叔,那位温斯特先生。   雁放刚才扒着窗户偷看底下英国人社交,倍儿麻烦,四个人吻手能亲八个来回。   来之前也没查查贵族礼仪,叶阮的叔叔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山炮啊?万一拿出支票让他离开叶阮,他该什怎么应对?打越洋电话给雁商当场拼爹吗?   叶阮察觉身后跟着的脚步停了,衣摆突然被雁放扯住,他疑惑地回过头,听见雁放神经病一样咬着耳朵问他:“你们待会儿是贴面还是吻手啊?你手那么敏感,能行吗?”   这操得哪门子心?   叶阮无语极了,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时,玻璃之隔的下层场馆内活跃起来,观众席欢呼助兴的声音震天,原来是驯马师牵着赛马绕场展示环节。一匹匹颜色品种各异的赛马精神抖擞,在赛道上展示其踊跃的斗志。   雁放全瞧见了,万万没料到今天是赛马会。   叶阮这才偏过头,佯装好心地问他:“你不是晕马么?我特意安排你跟在我身边。”   很好,年轻无知时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了。当初雁放在游乐园撒下谎话,就该预料到未来某一天他要将柔弱演绎到底。   他别开目光,往叶阮身旁踉跄一倒,手臂顺势搂上肩膀,边把美人往怀里带,边带着感恩道:“哎呦我又要晕了,好多马!活的!看不了一点,还是赶紧去看咱叔吧。”   温斯特站在落地观景窗边,手里拿了个珐琅制的小巧望远镜,听到敲门声才转过头来。   那双玻璃海般的瞳孔释放出温和的光,与雁商截然不同,让人从中看不出丁点由年龄与权势培养出来的傲慢。他眼尾的皱纹叠出好多层,应当是待人总在微笑的缘故,那张脸虽然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两颊饱满、红润得像个孩童,这使他年纪带来的上位者气势更加打了折扣,看上去很容易亲近。   “Oh,sweetheart.”温斯特眼尾的纹路叠成一条深邃的,对叶阮张开了双臂。   雁放自觉后退一步,留出叙旧的空间。看着他们亲昵拥抱,他心间有些发软,叶阮在雁家时从未露出过如此放松、不设防备的表情。   温斯特体贴又绅士地拍了拍叶阮的手臂,这才腾出眼神对上雁放,他的中文没有波佩那么标准,音调有些蹩脚,但充满着善意:“同样欢迎你,年轻人。”   早起叶阮那句嘱托还像钉子一样嵌在脑子里,雁放唯恐不够礼貌,慌张地摘下礼帽立正,中气十足地喊:“叔叔好!”   温斯特愣了一下,夸张地笑起来。连叶阮都没忍住,无奈地对雁放摇了摇头。   温斯特很好相与,替他一个愣头青打了圆场。   “我肩上可没有军衔,你也不是我的士兵。”他开玩笑道。   再把话题转回到叶阮身上:“你缺席了圣诞节,我特意让工匠把圣诞树顶的星星做成胸针送你。好孩子,希望它能带给你光明和希望。”   “谢谢。”叶阮抿着唇,眼神轻飘飘地掠过雁放的脑门,“我很喜欢。”   “昨天去过郊区?”温斯特引他们入座。   叶阮点点头,“咖啡厅没变样,还要感谢叔叔替我考虑。”   温斯特摆了摆手:“回南是个有信誉的商人,面对感情也很热忱,我喜欢与真性情的人交际。”他说完,意有所指地将雁放打量了一遍。   雁放还在刚才的窘态里没回神,傻了吧唧地赔了声笑。   水幕墙后隐约走来一个人影,穿得体的燕尾服,捧着笔电毕恭毕敬地走到温斯特身后,躬身用英文交流几句话。   “比赛要开始了。”温斯特随和地笑着,说起中文来有种外国人刻意的咬文嚼字,他用眼神示意露台:“想来感受一下吗?”   雁放其实挺想的,他还没感受过赛马会的气氛,但他难啊……那手又在背后偷偷摸摸拽上了叶阮的衣摆,像过年躲在大人身后渴望红包的小孩。   可见他一个人的恐惧兹事体小,拂了长辈的好意兹事体大。   叶阮不好拒绝,于是在背后偷偷牵起了他的手,掌心温热绵软,带着很轻却很牢的力度捏了捏他,像是一种安抚。   雁放美得尾巴都翘起来,趁着长辈不注意暗度陈仓,扣上叶阮的五指,再暗戳戳搂上人家的腰。   踏出露台,正对着场馆中央时刻更新的LED巨屏,仰头是贝壳造型的顶棚花边,低头可俯瞰整个跑道。   踱步到围挡扶手前,叶阮说:“我从您这里选了一幅画,祝贺焉总新婚。”   这是温斯特默许的事,他招手示意操盘手过来,叶阮也就懂事的没有再提及。   激烈的比赛已经就绪,马匹的鸣叫声时而传来。温斯特忙于总揽全局,雁放贴在叶阮身旁,目睹他不露声色地靠近操盘手。   “温斯特先生今天选了哪匹马?”   操盘手播出下注率给他一指,叶阮道了声谢,拉开手包夹出一张黑卡递给他:“帮我投对家。”   雁放心下了然,还用身躯挡一挡这边暗戳戳的小动作。   等温斯特空闲下来,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马蹄踏地余音不绝,雁放看得热血上了头,还要维持着一副又菜又爱看的模样,扒着围挡扶手扭捏似内急要上厕所。后面还有几场,叶阮对雁放稀烂的演技半信半疑,拉着他去休息区。   温斯特看一眼大屏便明白了,投来柔和的怪罪目光。   座椅是不规则的创意造型,通体圆滑没有棱角,叶阮在一侧坐下,状似随口问:“这里就是叔叔去年提过的新场馆吗?”   温斯特从他的酒窖带了一瓶酒过来,吩咐侍者开瓶,同时回答他:“前后拨了十几亿,我对跑马场期望很高,今天看来没有太让我们失望,不是吗?”   “呲溜”一声!没坐稳的雁放顺着圆滑的椅子边溜了下去。   在场的几人无一不投去目光,雁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对叶阮有几分心虚:“那什么……我给咱叔表演一下中华传统喜剧技巧——掉凳。”   “哈哈哈!”温斯特开怀大笑,他去过中国很多次,相声小品也观赏过,“你这个男孩倒是很有趣。”   说者无心,听到叶阮耳朵里,那平静无波的心脏不知怎的,像被双手拨了一圈似的,泛起一片难以言喻的涟漪。   温斯特示意侍者退下,拿着酒瓶亲自给他俩倒酒,“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要配有纪念意义的威士忌。”他用英腔品味了一番,“1815年的酒,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年份。”   经过岁月典藏的浓稠烈酒沿着玻璃杯壁滑下,一杯大约要上万英镑,简直是在喝钱。   对于富豪而言,炫耀已经是最浅显的快 /感,他们看中的更多是价值感,是独一无二的体验,和晚宴上夸夸其谈的资本。   雁放不懂这里边的门道,这酒的口感也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跟喝酱油差不多。他微皱着眉品了一番,咕噜咽下去,酒从喉咙烧到胃,一会儿就该绞痛了。   雁放暗自想,有钱人的世界也只能看脸面,不能再往下了,估计个个都是消化不良。   品完酒,场馆内的比赛还在如火如荼进行着,叶阮无意一瞥,瞅见雁放皱着眉,还以为他是受不了底下嘶吼的烈马,便问温斯特:“听说二层单独设了射击俱乐部?”   “噢,对。”温斯特似乎意外他会提这个,柔和的目光不露痕迹地从叶阮耳梢一扫而过,转瞬明白过来:“俱乐部比跑马场开设要早,现在应该正被那群‘野蛮人’占据。跟我来,看看你们是否感兴趣。”   对话换成了英文,雁放听不明白,跟着他俩站起来,“干嘛去啊?”   “带你玩点刺激的,敢不敢来?”叶阮又激将。   俩人挤在一起小朋友似的说小话。   “我去,这一上午还不够刺激啊。”雁放心有余悸,蔫巴着:“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但我感觉咱叔好像挺看好我的。”   叶阮很想问问他哪里来的自信,但赛马会是他考虑不周,在他看来,雁放的表现也情有可原。   他往前走了两步,避着温斯特,问:“想不想让他更看好你?”   “那当然想啊。”   没准儿叔叔一激动,当场把叶阮指婚给他了。   “想就跟来。”叶阮勾起唇角,挑拨带笑的眼神像一把钩子,勾住他被领带扼紧的咽喉,好似掂量两下。   “也让我看看,你配不配来保护我。”   【作者有话说】   放子得知这场馆花了十几亿:已老实,求放过。 第70章   射击俱乐部在二层,像个密封的消音大盒子,有专门的电梯上下。   英国保守派的绅士们接受不了这种真刀真枪的活动,他们只需要面子上好看,喝杯香槟社个交,小赌怡情的谈资。   推开那扇仓库似厚重的门头,里边子弹穿透空气与靶子的梭声,才像刺破耳膜一般瞬间传来。   一排保镖行头的壮汉戴着降噪耳机,离大门稍近的那位一发点射,击中人型靶的眉心。他最先发现温斯特的身影,放下枪恭顺地冲他们点了下头。   空间几乎是全封闭式,不见天光,靠头顶炽白的大灯照明。隔断将这里分为两三个区域,视野盲区隐约有交谈声起伏,那边应该是库房,雁放心想。   “Sir,panther’s here.We are having a competition.”人高马大的腱子肉保镖摘了耳机,向温斯特报告。   温斯特挥手,俱乐部内的枪声骤停,他从墙面上取下一个耳机递给叶阮,看着他戴上才放心,示意保镖继续:“Go on.Enjoy your game.”   雁放手里接着叶阮摘下来的礼帽,眼神却仿佛吸到那把手枪上。往深处走弹道越来越开阔,还有打狙的,让他怀念起在训练营待那短短半个月的热血日子。   想到天天提着他练枪的靳教练;不着调的林圃视康小宇为洪水猛兽,真是世事无常,这俩人现在都能滚到一张床上去。   温斯特领他们参观到库房,正巧门开,挤出来一副宽肩,手里提着把袖珍的勃朗宁HP。   来人身形跟雁放相近,只是肌肉量感比他要足,正跟库房里的伙计继续嘴上没把门的玩笑,慌乱中要撞上他们。   那瞬间站在门外的三人都没来得及避退,在零点零一秒内,来人察觉到身后的气流,迅速抽身,站定后愣了一秒,眉头稀奇地挑了起来。   “我去!老靳!你怎么在这?”雁放惊了。   异国他乡,陌生环境,靳教练跟从他脑子里突然被提出来似的。   靳翎也是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地锤了他一拳:“你小子……这什么情况?往我枪口上撞啊,跟你兄弟从训练营逃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林圃才是主谋,我顶多算个从犯。”雁放顺口卖了兄弟,又来八卦他:“老靳你才是……你的业务都开展到国外了啊?”   “去你的。”靳翎笑骂道:“当我来玩儿的,探望兄弟。”   他对温斯特示意,目光悠悠一转,注意到叶阮:“嚯,还有个美人儿,是迷路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叶阮手指扶着耳机,两条细眉扭起来,表情有些迷茫。从进入俱乐部开始,左耳难以忍耐的嗡鸣使他听不真切低频的对话,只顾着竭力与应激症抗衡。   一头是长辈,一头是教练,也就雁放这混不吝的敢为爱出头。他抛着手里叶阮的礼帽,昭明身份一样咳了两声,往前一步把叶阮半挡在身后,像头雄狮在宣示领地。   靳翎也是个明眼人,当即就懂了,从库房门口让开,顺势一手勾上雁放的脖颈往外拐带:“他们在比赛呢,走着?让我看看你的枪法生疏了没有。”   那把勃朗宁HP交到雁放手里,这下换成叶阮接着他的外套,来不及打声招呼就被靳翎押走了。   雁放站在那一群腱子肉中间居然不太违和,好像消消乐能消掉的一小块,瞬间融入进去。   叶阮收回眼神,低头把他的西装外套规整叠起来,挽在手臂上,做完这些,他才恍惚像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去。   果然,温斯特眼里的纳罕都快藏不住了。   库房实在不是美人该去的地方,温斯特领他绕过射击场,坐到隔一段距离后的休闲沙发上。   正经比赛开始前,保镖们给枪都装上了消音,叶阮总算把耳机摘下来,指骨扯着耳垂揉了几下,虽然听觉还没能恢复,但好在耳鸣放过了他。   温斯特关切地叹息道:“还好吗?Sweet,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随我去见医生?”   “伤口能够愈合,心病却只能靠自己来战胜。”叶阮说。   “你的表情骗不了我,我看到正有人与你并肩。”温斯特叠起腿,云淡风轻地看向射击场内,雁放英俊的身型很是惹眼,“他是你的谁?”   “雁商的儿子。”叶阮回答。   温斯特的确没料到,但阅历很好地掩饰了他内心的震动,转而玩笑道:“我以为你介绍他会选用一些亲密的称呼。”   “叔叔。”叶阮讨饶地叫道,他们这两天在庄园的胡来想必早就被长辈看在眼里。   英国人爱玩笑,温斯特也不例外,只是叶阮一贯的独来独往,温斯特找不到机会这么直白地调侃他的感情问题。   天知道他收到叶阮多带了一个陌生青年来伦敦的消息时有多震惊,在一桌老贵族前失态,摆在桌面的手一抖,酒杯上点缀的高昂金叶都洒了一半。   “他喜欢你。”温斯特这么说,“这种眼神我还记得,曾经我用它望着你的妈妈,直到她和Prof.兰举行婚礼。”   ——那是一段留存于记忆中的美好往事。   一位极具魅力的东方女性到英国留学,她明媚、夺目,令他们从小学习的礼仪,那些讨巧的话全部失色,拿出来千篇一律地形容她叫作亵渎。   这样特别的一个人,敢挑战西方人骨子里的自傲,她是举着火把的莉莉丝①,爱她、恨她都鲜明。她在阶梯教室中侃侃而谈,反驳戴有色眼镜的教授对于亚洲人的歧视,她讲中华五千年历史的起初是农耕文明,自信的土壤根植于东方,轻飘飘的宗教信仰从有些人心里碎掉了。   她轻而易举成为年轻男孩心中的神,爱上她仿佛是神的启示。   温斯特从无数男孩中跻身,成为她的伙伴,也陪着她走向自己的幸福。   去到南京参加婚礼的那天,他替她喜悦,分享她的笑容。他将他们之间最纯洁、最一尘不染的感情封存在心底,他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遇上第二个她,他将守着那段温暖的回忆,独自生活二十余年。   爱一个人的方式不只有强占、掠夺和毁灭,还有守护、祝福和回避,到底哪一种才算懦弱呢?   温斯特认为,他从不懦弱。   人生这幕戏在恰当的时间合上帷幕,他和他的女孩的故事也走向终点。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后再次去到中国,却是收到挚友全家惨遭变故的音信。   命运的坟墓撬开腐臭的气息,她因不愿做一只笼中雀而自尽,温斯特如同劫后余生却失去一切的孩子那般恸哭。他最爱的女孩,尸骨被束之高阁,他连吊唁她都无能为力。温斯特在中国待了大半年,顺着蛛丝马迹,几经周折,才见到现在的——叶阮。   温斯特忘不了见到他的那一天,九月份又闷又干燥的气候,不青不白的天,不大不小的雨。   他穿着上衣下裙的校服制式,撑着一把透明伞,那伞看上去并不能庇护他,他浑身几乎都淋透了,皮肤倒是青色,替这闷燥的气候等一场淋漓的烟雨。   温斯特只在挚友发来的贺喜简讯上,看过他初生婴儿的模样。皱巴巴的五官,蜷缩成虾的可爱身躯,结合着她的明媚和他的温柔,爱情的小小结晶。   那一眼已经隔了十几年。   温斯特踉跄一步,踩上水洼,连片似的水洼泛起涟漪,惊动了被雨浸透的他。他扭过头警惕地看来,令温斯特当场窒在原地!太像了……   他和他妈妈,简直是年轻时的翻版。   温斯特的呼吸涩痛起来,一模一样的外貌,这孩子的表情却丝毫不像他的妈妈。   他是如何一只受惊的小鹿,经受了怎样的磨难?一缕幽魂迷失在九月大雨之中,他的眼里有着潮湿的、青苔般的恨意,雨滴像荒草流落皮肤,流过一身凄美的、死人的皮囊,保守的模子里翻搅着野蛮生长的欲 /望。   雨突然间大了,雨幕将温斯特和他之间隔出千万道屏障。叮叮铃铃的声响,好像挚友在他耳边轻念、哀求,让他护佑这悲惨的孩子。   不要让这大雨淋湿他。不要——温斯特跑过去,大声呼喊他,耳膜嗡嗡,声音几近颤栗,可他发现这孩子似乎听不见了……他的左耳留着一道血肉模糊的断痕,切面恐怖,被雨水爬过,往下滴滴淌出血来,像一只睁开了仇恨的眼睛。   温斯特心底升起一丝巨大的悲痛,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压伤的芦苇,将残的灯火。②”温斯特回神默念着,比了个十字,不那么抱有希望地问:“你会接受这男孩吗?”   叶阮安慰地笑笑,“我的话多有冒犯,希望您原谅。佛教讲人生三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③叔叔,你也一直没有考虑过感情和婚姻,你觉得我有可能会为此动心吗?”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温斯特有几分怅然,“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父母还在,应该会像我一样,希望你得到幸福。”   “如果我妈妈还在世,也会希望您得到幸福。”叶阮说。   对身处痛苦的人指手画脚,是一种轻蔑。   这道理他们都懂。   往事永远压在脚下暗流涌动,说一切都太晚,他们就像两头受过同一种伤的兽与幼兽,互相舔舐、度过这些年。温斯特是一个合格的长辈,是妈妈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好朋友,是一张坚韧的后盾,明里暗里帮他很多。   “我来找您是还有件事想让您帮忙。”叶阮看一眼远处正在依次射击的保镖,把话题拉回来。   温斯特示意他直说。   “是件小事,托您帮我挑一个不错的芭蕾舞学院。小时候许过朋友一个心愿,到了要帮他们实现的时候了。”   雁放全副武装,站在自己的弹道前,马上要轮到他了。他背过身,目光寻到叶阮的方向,护目镜下的眼睛闪烁着光,同时比了个向内的大拇指,意思是看我发挥。   叶阮跟他遥遥对视着,突然松了口气:“快结束了,这一切。”   靳翎吹响口哨,雁放马上转回去摆准姿势,目光紧盯着目标靶心。   “砰——”   在消音器作用下,几乎听不到子弹的声响。离靶子太远了,叶阮听到靳翎带着笑意的叫喊,猜想雁放应该打出了十环。   以后他会用这个来对付我。叶阮在那一刻笃定地想。   雁放放下枪,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悦的人就是他,叶阮同样心知肚明。他在那视线无声滑过空气的轨道间避开了眼神,听到温斯特问他。   “你真的决定要以身犯险?”   叶阮笑了,连同心里那团苦闷一同找到了发泄口,“我难道不是一直身处险境中吗?”   “好吧。”有些事势必只有一种两败俱伤的解法,温斯特别无他法,只能真挚地说:“愿上帝保佑你们。”   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叶阮坏掉的耳朵轻易捕捉到雁放奔来的脚步声,甚至连他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叶阮都能猜到。   他们何时变得这么亲密、熟悉?   “上帝没有保佑我妈妈,我不信上帝。”他转过头,对温斯特说:“我会保佑他。”   温斯特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三十多年过去,他好像重新看到了当初那个站在课堂上,无畏无惧的女孩。   “你知道的,叔叔。”叶阮靠进椅背里,赶在那男孩到来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睡过他很多夜了。”   【作者有话说】   ①莉莉丝是犹太文化中的神话人物,是伊甸园的第一位女性,她反抗亚当和上帝,蔑视父权制,宁愿成为恶魔生活在红海,也不愿意屈居男权之下。(更多的介绍放在微博)   ②出自《圣经》新约“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   ③佛教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文中单列三苦,是因为温斯特和小阮都经历过爱别离,温斯特求不得,小阮正处于怨憎会中。 第71章   “跟咱叔聊什么呢?”   雁放挨着叶阮往墙根走,可见只是找个话茬,下一句就憋不住屁地问:“刚看到我打枪了吗?有没有被我超绝的枪法帅到?”   “帅、帅。”叶阮随口哄他,推着这一大坨往正道上走,“成绩怎么样?”   “帅帅是谁?这么快就让你移情别恋了?”雁放眉头挑得一边高,“一般一般,也就立马持证上岗的水平吧。你是没看到,刚才他们叽里呱啦求我加入呢。”   叶阮懒得拆穿他,甫一挤出包围圈就挣开他的怀抱,径自往前走去。   雁放落后半步喋喋不休:“当然被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我说兄弟们,人生的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我已经有组织有纪律等编制了,未来下岗再就业的时候有缘再会吧。”   “温斯特先生给的待遇一向很好,如果你有意愿,我也可以现在就开除你。”叶阮不为所动,故意拿捏他。   身后一瞬间没了动静,他勾起弧度的唇还没收回,下一秒就被雁放的手臂横过腰腹搂紧了。后背撞进结实的怀抱里,交叠的身影绊着脚步。   雁放左右张望了两眼,见没人才俯下身,脑门枕在叶阮肩头,跟大型犬似的蹭蹭他,小声哼唧着:“我是这意思吗?我这不问你要编制呢。”   头顶的发胶很硬,扎着叶阮的侧颈,心脏都发麻起来。雁放抬起头,呼吸滚烫,英利的眉峰平顺下来,顶着一张帅脸肆无忌惮的撒娇。   叶阮垂着的手拨了一下他的手背,假装思索了两秒:“那就……辛巴二号?”   “靠。”雁放不服了,松开他:“是编制不是编号,再说我努力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替身啊?!”   赛马比赛结束后,一楼宴会厅里摆设了午宴。雁放和叶阮下去时,马匹已经牵走了,热闹激烈的比赛场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   宴会厅中央堆着喷泉香槟塔,雁放好奇研究了一眼。再一转头,大老远瞅见波佩手里捏着一沓钞票,扇扇子似的显摆着。   雁放对叶阮作了个嘘声,悄么声绕到波佩背后,想趁她不注意从最外侧抽走一张票子。哪料钱真是这位姐的第七感,波佩倏地一转头,巨型的帽檐像个旋转起来的大陀螺一样,抽走身边一众人。   雁放倒是敏捷,抽身一躲,后怕地缩回手:“你这帽子真防盗啊,有一种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的感觉。”   波佩用那沓钞票挡住嘴,妩媚又张狂地笑了。   他们被安排到温斯特的主桌,入座的伴手礼是纯金打造的收藏纪念币,女士额外有高奢品牌的礼品。   落座没多久,靳翎也来了,靳教官生成个玉树临风模样,偏偏性格无赖,能找到个“树桩”扒着绝不挺拔地站着,这会承受他重量的受害人俨然又换了一个。雁放一认,是方才俱乐部里站在最外侧弹道的保镖。   靳翎的目光淡淡掠过雁放右侧的叶阮,拉开椅子挨着他左边空位坐下了。那位保镖笔直地站在他身边,似乎只是被赖着送他入席,脸色为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而难堪。   靳翎侧过头跟雁放打了声招呼,那保镖便要走,他像背后长了眼似的,不慌不忙地伸手把人手腕拉住了。   “Panther.”保镖低低地叫他,语调很木讷,用英文说了一堆雁放听不懂的话。   雁放从他们推拉的战况来推敲,估计在争论“客人才有座位”这个话题。交谈的最后,靳翎不太耐烦地用中文说了句:“我腿上可比这破板凳舒服。”   那保镖长着一副不苟言笑、视纪律为铁令的面相,眉毛、睫毛都是根根分明地依次排开,看上去跟他给人感觉一致、相当规整。   靳翎说不动他,只好讪笑一声,松开手拍了下他的屁股:“行吧,待会我上去找你。”   他这话的尾音轻飘飘的,看似无心,内容里又藏着什么暧昧的撩拨。   雁放闻言一顿,好像吃到了什么不可明说的惊天大瓜。   午宴开始前,温斯特入座寒暄了几句场面话。侍者候在一旁上菜,叶阮跟他的叔叔有话要聊,对面波佩又被宁家两兄弟伺候着,雁放只好就近跟靳翎搭话。   忘了在哪看过一眼,好像是来的时候飞机宣传册上,说英国人餐桌礼仪很繁琐。雁放好奇道:“老靳,他们这里吃饭是不是两只手都得摆在桌面上?”   “没吧?”靳翎心思不太在这,“俄国人吃饭才两手摆上桌,确保对方没有偷藏武器,不会吃到一半当面袭击。”   “我去。”雁放惊叹:“不愧是战斗种族。”   摆盘精致的昂贵菜品,实则两口就没,上得又慢。雁放闲不住,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他们刚才叫你什么?潘瑟?什么意思啊?”   “豹子的意思。”靳翎想勾手拍一下他后脑勺,碍于餐桌礼仪作罢了,“是我的代号。”   雁放心想,赶上动物世界了。他叫狮子,老靳叫豹子,叶阮是什么?高贵冷艳摇粒绒?心脏要甜得淌蜜了。   趁他浮想联翩,提问权落到靳翎手里,问他:“听说晚上有任务,你也要掺和进去?”   温斯特安排给保镖团的任务,应该是叶阮在车里所说的“引蛇出洞”,他不仅要掺和,也许还得当主角。   “嗯……这个事说来话长。”雁放不好解释,求助的目光往叶阮那侧瞥,只一下就暴露了。   靳翎端起香槟啜饮一口,大度地说:“得了,我不用知道内情。”他放下酒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里竟有丝得色,“那晚上我也跟去看看热闹吧,你小子算我半个兵,我得确保你全须全尾的滚回国。”   饭吃到尾声,有工作人员过来跟叶阮耳语:“您的两幅画装裱好了。”   雁放耳朵跟着一抖,目送他离席。不多时,温斯特也借故离开。   主座一空,底下这些陪客才略有松散之意,对面已经社交起来。靳翎喝完最后一口香槟,拍拍六神无主的雁放:“撤了。”   身边座位一时都空了,雁放变身“孤家寡人”,特没趣地掏出手机,寻思给繁女士报个平安。老靳那句话说得他心里挺慌的,不是替自己,是替叶阮。   国内应该已经晚上了,繁莹没回,雁放熄灭屏幕前鬼使神差地点进隐藏相册,偷偷欣赏他和叶阮在浴室镜子前拍的那张亲密照片。   其实拍得并不好,闪光灯像一个空白的缺口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一,镜头也有些虚焦,但挡不住那残留的余热透过冰冷的屏幕传递到指尖。   人在专注想着一件事的时候天然有摒弃其他思绪的能力,对人亦是这样。   雁放用指尖描摹着屏幕上叶阮的脸,那张脸上的痛楚、为难、放浪都像世界上最动情的药剂,传递到他的血液里。无形的阻碍终于在他们之间碎掉了,像人类无法耳听捕捉的超声波,只剩下心脏与脉搏能为之震撼。   以前雁放觉得他和叶阮是火与冰,他总担心无法将他融化,或是将他灼伤。他们在这照片中却变成了鱼与荷,共哺于一片水源,藏在淤泥下的根生长着同样的不得已,但那又怎样?   他们贴得那样近,那样近,从未这样近过。   “大少爷!”宁远突然在桌对面叫他,“叶sir去哪儿了?咱们也该回去准备了。”   雁放手指一动,滑动屏幕露出一角端倪,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时才记起隐藏相册里存了两张照片,另一张是叶阮电脑里藏着的“结婚照”。   他挡着手机揣进兜里,起身四顾,“我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去找找。”   叫走叶阮那人说画裱好了,应该是在三楼长廊吧。   雁放原路返回上了电梯,没料到需要刷卡,他在透明盒子里转了一圈,差点打算拾起本事,没想到三楼有人帮他刷了卡。   电梯门开,雁放从里边探了个头,长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沿边一缕冬阳比较生机。他疑心迈出去,身后休息角,温斯特像是在这里等候他很久了。   “hi,叔叔。”雁放超绝的闲聊技巧在语言障碍下失了灵,变得笨嘴拙舌:“He……”   温斯特笑着,慢悠悠地说:“他很快回来。我听得懂中文。”   雁放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站在他身旁,两人之间隔了一米远,他的手背贴着裤袋里的手机,反反复复,想问话的心提起来又被咽回去,不相上下。   温斯特的中文水平不高,造句稍显生硬,但他眼尾总带着笑意:“你有什么问题询问我?Name it.”   这是被看穿了。   雁放手心几乎冒汗,他动作缓慢地握着手机,似乎每一帧都在斟酌该不该再往前踏出一步。人是贪心的,他太想靠近叶阮了,想了解完整的他。不能从叶阮那里得到的答案,作为他的叔叔,温斯特也许知道,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雁放踌躇了八百个来回,最终他心一横,把那张旧照片送到温斯特面前。   经过修复的旧照洗去了岁月的痕迹,仿佛时光没有流转二十余年。他们爱得那么幸福,那是爱情缔结最初的甜蜜,她的一颦一笑仍鲜活地刻印在上边——深夜,主宅。   北京告别雪季恢复了冬日的萧瑟,狂风吹动树枝嘎吱作响,响声在这偌大而空洞的建筑里盘旋着,像攒满了人或鬼无处发泄的怨气,平添一种阴森的冷意。   一连数日,繁莹终于寻到机会重新造访主宅三楼。雁商今日应酬喝多了酒,被她亲自扶去休息了。   繁莹站在那扇沉重的门前,深深吸了口气,她规矩惯了,好像心脏肺腑都让人给吊了起来。她嘲笑自己就像是最胆怯无能的罪犯,但为了儿子,繁莹认为自己有必要走这一遭,是图心安、或是撞破什么更大的秘密,她都顾不得了。   她像二十九那晚一样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一条缝,疾步往阁楼的楼梯口走去。如果她此刻有耐心环视一周,就会发现天花板角落多了一只魔鬼眼睛似的红点,无声地跟踪着她移动的轨迹。   繁莹顾不得狼狈,她摸着墙一步步地爬上旋转楼梯,像个毫无安全保险却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亡命徒。紧张的情绪占据了身体每一条缝隙,她连呼吸都快忘了。   终于站上最后一层台阶,繁莹大口喘气,手像触电一样收回来,她不敢乱碰,更不敢开灯,浑身上下能调动的只剩下眼睛……   阁楼将近150平的空间里,居然复刻着一个似乎有温度的“家”!客厅的沙发上甚至摆着五六岁小孩的玩具。但与一个真正的“家”不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家”里所有的隔墙都被拆除了,虽然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一目了然,但它们只是按照某种特定的模式摆在这里,就像商场中央一座任人浏览的模型间。   繁莹后背一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里太像一具横陈的尸体,毫无灵魂,死气沉沉。   卧室在正对着楼梯的位置,床上铺着干净整洁的四件套,一旁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繁莹像受到指引一般走过去,这里没有光线,她的膝盖磕到木质的床脚,疼痛使她倒吸口气。   她扶着床缓缓坐下,拿起那个相框,不见光的视线聚焦好久,她才看到那镜框中的照片被折了一半,留着的那一半是一位身穿红色大衣、画着90年代新娘妆的女人。——叶阮?   繁莹内心闪过这个念头,但她立刻否认了。她是个女人,她能轻易地看出照片中不是叶阮,是另一位女性。   可怕的疑云渐渐掠上心头,繁莹把相框凑近,呼吸几乎都屏住。下一秒,她看到女人右眼眼尾的那颗痣,叶阮说过的话胀破耳膜,在这个空间内回荡起来。   “哐——”   画框掉落在木地板上,劈开了两半,那张照片掉落出来,可繁莹根本来不及看它的另一半属于谁,她整个颈骨都僵硬了!   就像听到魔鬼挥动镰刀,一声更加低沉、可怖的问话在她身后响起。   “谁让你来这里的?”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观看最后一段的时候可以呼吸 第72章   回到庄园,温斯特的话还在雁放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在他的爸爸妈妈婚礼的那天。”温斯特在短暂的失神后说,话音哽在喉咙里,被他不够标准的读音压抑得更加扭曲,几乎像一声绵长的哀叹。   温斯特的眼神凝视着远处,玻璃倒映出他勉强的神情。   在南京的婚礼上,在场的宾客起着哄要他这个外国人代表和新娘子合照一张,温斯特那时已经把所有的情愫打包整理好,丢进回忆的匣子里。他不敢再逾越那一步,他要对得起自己真挚的感情。   于是这个男孩第一次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装作听不懂中文,夺过相机,把新郎推到她身边,在看似玩笑的末尾按动快门,留下他们相爱的瞬间。   他那时藏在相机后的笑容,大概也和此刻一样忧伤。   “那……他爸妈?”雁放手攥成拳,努力控制着不太平稳的声音。   这次温斯特静默了良久,久到雁放乱撞的心脏都累了,偃旗息鼓地放缓了速度。   “已经二十一年了。”温斯特动容地眨了下那双玻璃海似的眼,与往事暂别:“愿他们在天堂得到永生。”   雁放的心“咚”一声,随即仿佛被一把大手揪了起来。   二十一年……叶阮六岁从福利院被雁商接回来……兰卿死在六岁的夜晚……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纷乱地穿梭,当中似乎掩盖着无比巧合的关联,让人下意识就能拼凑出二十一年前,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孩被送进福利院,在一年后又被富豪领养的故事。   但雁放不是外人,他知道那个福利院做着什么样的勾当,一种荒诞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   叶阮和他的妈妈太像了,简直是两个不同性别的复制品;还有兰卿……兰卿是叶阮没被领养前的名字么?他又为什么会在来到雁家后改名换姓,换成了他妈妈的姓氏?   电光石火间,雁放愕然想到南京的墓碑,吊唁的两束花里有一束释迦栀子,墓园里却只有一座略显仓促、不够“合格”的墓,写着“妻叶氏立”。   那墓里埋着的,只有他的爸爸吗?同一时间内离逝的夫妻,既没有合葬、也没有并列立碑,他的妈妈又埋葬在哪里?   雁放垂着头,一八六的大个儿都好似失去了行动意识,视线吸到叶阮高跟鞋的细跟上,像个被蛊惑的信徒跟着他进门。   “雁……”叶阮转过头,恍惚愣在原地,要说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从跑马场回来的一路上,最能闹腾的人始终一言不发,连宁远抛过来的梗都没接。叶阮看他半阖着眼,还以为他喝醉了,殊不知他在脑子里理毛线。   雁放机械地抬起头,脸上难过的表情无处遁形,心脏一阵阵地抽涩,他不懂得这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只是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结结实实地将叶阮抱进怀里。   衣料相贴到皮肤相触,雁放的手臂收得越来越近。叶阮被他勒疼了,终于反应过来,质问出声:“干什么……”   “不干什么。”雁放心里好像被利器挖空了一角,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鼻腔已经开始发酸,“就想抱抱你不行吗。”   两颗心跳逐渐共振,叶阮莫名其妙被他感染了,抬起手摸索到他后背拍拍。雁放整个身躯都是紧绷的,肌肉仿佛蓄着一股倔强的力量。   叶阮去训练营看他那天穿的那件酒红色大衣,被彼时不懂爱的雁放调侃像是去嫁他的。   原来那真是一件嫁衣,二十一年前穿在他妈妈的身上。   雁放松开一点距离,如痴如醉地望着叶阮,在那股熟悉的香味里放肆。   “能给我亲一口吗?”叶阮听到他问,“反正你的嘴闲着也是闲着。”   雁放说完,搂在他后腰的手十指紧扣起来,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叶阮也没料到,从他答应给雁放一个吻当彩头开始,到今天亲吻居然演变成了他“息事宁人”的绝招。   眼看着雁放的脸愈来愈近,呼吸砸在他脸上,鼻尖已经快要挨到遮眼的面纱。在这一厘米的当口,门从外边“咚咚”被敲响了两声,紧接着就是门把下压的声响,还伴随着远处波佩“吱哇”的乱叫。   “呔——!呆子!”波佩的高跟鞋蹬出地动山摇的架势,一脸我的cp由我来守护的大义凛然。   那尖细的声音由远转近、由重转轻,呵斥道:“你好没礼貌,万一他俩正在房间愉快造小人呢?你要进去杀了那孩子吗!”   宁远显然也是个脑残,听她胡言乱语还跟着演,立马松开了门把手,惶恐地往后一连退了三步,作揖高喊道:“主子饶命,奴才有要事启禀啊!”   再火热的氛围也叫他们两嗓子破坏了,房间内两人面面相觑,两头黑线,雁放尴尬地松开了手,放叶阮去开门。   门一开,挡不住外边俩狗仔火辣的视线,宁远把送来的盒子双手呈上,还像没过瘾似的演道:“那奴才这就退下了?舞会出发在即,还请两位主子三思啊。”   叶阮那声“滚”还没说出口,房间里,雁放痛心疾首地一抬手:“朕那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啊。来人,把这奴才拖下去废了吧。”   “喳!”波佩一口大红唇乐得咧到后脑勺,挟持着宁远三步并两步地退下。   卧室门重新掩上,方才烘托出的氛围荡然无存,雁放已经在沙发上歇下了。   那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重量,叶阮改用两只手抱着,走到沙发旁往雁放身边一丢,居高临下地命令他:“把衣服脱了。”   “啊?”这下轮到雁放傻眼了,坐直伸手去牵他:“你还有兴致啊?”   果不其然,叶阮把他伸过来的手拍开了,倾身打开盒子,里边躺着一件眼看就很有安全感的防弹背心,“脱了把这个穿里边,会穿么?不会出去找宁远给你穿。”   紧张的气氛骤然弥漫上来,一紧一松,烟星子似的呛着人的肺腑。   雁放想到衣帽间里挂着的那件闪片礼服裙,露背露肩露胳膊的,简直大写着“我是脆皮,快来打我”。   “那你呢?你不穿吗?”   “丑。”叶阮简要地给出了极符合他人设的答案。   “不是。”雁放从沙发上爬起来,“生死攸关的时候了还爱美,小心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叶阮歪着头,眉头稍微挑高了几毫米,看着他竟然笑了。   “你会让我受伤吗?”他问。   雁放一身牛劲溃败回去,被这一句话轻易挑起的保护欲和较劲儿,使他面对这张好看的脸极速妥协了。   “行了知道了。”他相当没出息并且无奈地说:“今晚上我负责当枪靶,你负责美如花。”   十分钟后,找宁远穿好防弹背心的雁放回到房间。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刚才在中厅,换好礼裙的波佩从楼上走下来时,宁致眼都看直了,被他和宁远来回嘲笑。   知道他俩穿的是同款,雁放本着有了预告不会那么丢份儿的心理钻进衣帽间,还是无法逃脱傻愣在原地的命运。   人真是最容易被感情支配的动物,喜欢的人在赢得这颗心所有特权的同时,仿佛五感六识都为其开通了快捷通道。具体表现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口水已经快要流出来了。   雁放堪称惊险地回过神,格外欲盖弥彰地抹了抹嘴角。   两步之外,叶阮一身墨蓝色闪片礼裙,璀璨如夜空星河,那礼裙一侧长及脚踝,另一侧却是别出心裁的高开衩。站着不动时裙摆合拢,姿态高贵端庄;一旦走动起来,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本就风情,更不用谈叶阮大腿上还绑了根皮带制的腿环,内侧藏着一个武器槽。   雁放的目光从头浏览到脚,脖子“唰”一下全红了,差点烫着脉搏。   叶阮脚踩着一双尖头绒面的高跟鞋,红底,蛇形缠绕的鞋带还没来得及系,在地毯上拖着长长四条晃眼的钻链。   他瞟了雁放一眼,正要弯腰去系,雁放上半身穿着笔挺的防弹衣,直上直下地坐地上了。   “哎哟我……谁发明的这玩意儿。”差点被勒吐了。   这块区域地方小,雁放的大长腿无处安放,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掌心拢着叶阮的脚踝,“我给你穿。”   微凉的钻链一圈一圈绕上脚踝、小腿,叶阮被他放缓的动作拖累得神不守舍。这过程似乎被无限拉长了,他分不清是站得有些累,还是动了念头难以支撑,掌心往后轻轻撑在了首饰台的台面上。   雁放扶着他的小腿肚扣好搭扣,又调整了一番。正当叶阮松了口气,以为结束的时候,他的手指突然伸进腿环里,皮带很快在皮肤上留下红印。   叶阮的腿很细,是属于匀称的那种细,腿环被雁放恶意勾开,毫无招架之力地往下滑去,流落到膝盖上摇摇欲坠。   叶阮的鞋尖踢到他的大腿,来不及制止,雁放带着啃咬力度的吻落在那片皮肤内侧。   “喂……”拒绝被热度削薄、再削薄,变成一声暧昧的气音。   他像只烈犬、或是雄狮,利齿咬住一小扇肉,留下张狂的、带着气息的牙印。   叶阮被他咬疼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台面,在大理石上留下几道纹路,他控制不住闷哼出声,情急间鞋跟踩上雁放的腿,被这狼子野心的东西托着腿弯架了起来,红底的高跟鞋落在眼眸深处,让人觉得他不可冒犯。   可某些胆子大的偏偏要来冒犯。   雁放发顶的发胶依然顽固,扎了他的侧颈,还要扎他更脆弱的位置。系好的钻链不敌挣扎,落了、散了,像他四分五裂的神志。叶阮感觉他的手掌火钳一般,再用点力就能把自己掀翻,坠入湍急的浪潮中去。   最后是被什么唤回意识的,叶阮不太清楚,可能是他呼痛地倒吸了口气。雁放立刻松开了唇,呼吸紊乱地离开,用手指擦去那块皮肤上鲜亮的水痕,再把腿环一点点给他推了回去,盖在张牙舞爪的牙印上。   隐隐作痛的不仅有被他咬过的皮肤,还有心脏莫名的一小块血肉。   叶阮这时懵懂地明白了。   他给雁放系了一条领带,时刻提醒他是自己的狗,要待在自己身边。雁放也要以狗的姿态给他留一口牙印,让他在行走站立间都得记得,他一直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咱波姐没事就爱看点电视剧 第73章   冬令时即将结束,寒风好似蓄足了最后一番刺骨的气力,要将人从头到脚刮个对穿。   尤其在南北通风的狭长小巷中,连垃圾桶的金属盖都仿若割手的利器,摸上去能黏掉一层皮。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徘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已经饿了很多天,到这里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   还真叫他给碰着了,一墙之隔的大酒店里正在举办一场声势华丽的舞会,这当然跟他毫无半点关系。   世界的残忍性正体现于此,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活下去的权利,但上帝全然不管你会如何活下去,这种筛选机制就像最无厘头的随机匹配,它令一部分人从出生起就拥有普通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财富和地位,也令一部分人注定只能像蝼蚁一般苟活残生。   ‘痛苦’是极度个体化的词汇,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旁人的苦难,就像旁人也无法真正对他感同身受。但没关系,弱者总能找到生存的办法。①流浪汉吞咽着口水,接近那不断散发着丢弃食物香味的垃圾桶,他馋到嗅觉取代了其他的知觉,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逐渐趋近的脚步声。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那群如鬼魅般的黑影占据了这条寂静无人的后巷……   酒店二楼中央布着红幕的复古舞台上,乐队正演奏着欢快的圆舞曲。一层大厅里觥筹交错、声色正欢,宾客纷纷佩戴着假面,鲜红的裙摆绽出一朵艳丽的花。叶阮十分显眼地倚在二楼楼梯旁的罗马柱上,欣赏这场光怪陆离。   他礼服领口的位置别着那枚六芒星的钻石胸针,两只手戴了黑丝绒的长手套,手中端着一杯香槟,目光俯视着一层,似乎正在找寻着什么,连假面都被他取了下来搁置在一旁。   很快,一个潇洒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舞群的外围,黑金描边的面具遮住他半张脸,但从那流利的下颚线条和身型不难看出他的英俊。   雁放其实没来过这种场面,踏着奢华的几何图案地砖,他心里跟《午夜巴黎》重回19世纪的吉尔一样讶然。但他知道哈里森的人一定在暗中盯着他,这场戏打从开始就得演好了。   雁放于是在大厅里稍作停留,目光与二楼的叶阮对上。   只是不巧,他的徘徊给真正的宾客释放了错误信号,穿着红色大摆礼裙的那位“舞娘”抛弃了自己年老色衰的舞伴,把兴趣搭上了他。   雁放谨记着出门前叶阮交代他“务必尽量引人注目”的指令,故意跟女士多待了一会儿,其实压根没听懂人家说什么。女士很是无奈,明示般向他伸出了手,雁放明白过来,心虚地瞥眼往二楼一看,正看到叶阮转身离开。   他十分不绅士地连说两声“Sorry”,屁颠屁颠追上了楼梯。   这家酒店功能规划分明,二三层建成剧院一般的镂空,两侧布置着卡座和酒吧,三层往上是可供人休息的客房。   雁放在二楼迷宫一般的罗马柱里绕了个来回,经过七八位面具礼裙的窈窕美人,终于在角落的吧台找到叶阮。   这一看,登时火了。   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给叶阮递了支烟,他叠着腿坐在高脚凳上吐雾。烟燃了一多半,身边单膝跪着一个戴面具的西装男,正双手捧高,无比荣幸地用掌心去接他抖落的烟灰。   叶阮依然没有戴面具,眼神冷冷地向他扫过来,吐出最后一缕白雾。随后他手指掐着烟往下按,直把烟星拧灭在那西装男的掌心里。   吧台间隔一米就摆着烟灰缸,雁放冲过来一屁股拱开西装男,从他手里把烟头捏出来丢进烟灰缸里,“gogogo”说得像“滚”,皱着眉深表不解:“什么癖好啊?”   “谁让你抽烟的?嗯?”等西装男捧着满手烟灰遗憾滚开后,他一把扯过叶阮的手腕,借着发牢骚表达心中不满:“说了抽烟有害健康,你还不如抽我呢,我更耐抽!”   说着,他握着叶阮的手腕作势要往身上打,在离胸膛咫尺的距离突然转向,拉到嘴边,对着掌心吹了口气,再印上一吻。   看出叶阮的不自在,雁放乐了:“哎你说你手这么敏感,打我的时候会有反应吗?嗯?会爽吗?”   叶阮懒得搭理这种醋意上头的无赖,他使了力气抽回手,抽身要走,被雁放结实的身躯横跨一步,堵在凳子上。   “吃醋啦?”雁放俯下身额头抵着他,弯起来的眼神里藏着点得意和狡黠。   叶阮依旧一言不发,但脑子里已经下意识给出了反驳的回答。只听雁放那样亲昵地环着他,主动解释道:“我是谨记着你说的话才在大厅里停留,那姐姐想邀我跳舞,我都拒绝她了,这在英国算不算很失礼啊。”   角落暖融融的复古射灯打在雁放脸上,金灿灿的一片光晕。他的手指暗戳戳地戳着叶阮的腰,像个主动坦白请求原谅的小孩,“算了,失礼也没办法,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她。”   怎么都唱起来了,叶阮几乎气笑。   “真该给你戴个口笼。”他抵着雁放的喉结将他推开,“我不喜欢我的狗对别人摇尾巴。”   雁放心跳都失了一拍,被他逮到空子逃脱,站在原地没回神似的挠挠后脑勺。   我也不喜欢我的猫踩在别人身上啊,他不忿地想。   酒店八楼,顶层SVIP套房内,温斯特、波佩、宁远在这里等候已久。   宁远将面对着后巷的窗帘掀开一条缝,八楼之下,腰间塞着枪械的黑影正在一个个“蜕皮”,套上酒店侍应生的燕尾服壳子。随后他们接连从侧门溜入酒店内,只留了三个人守在后巷,而他们身旁的墙根处倒着那个流浪汉的尸体。   其中一人似乎提了一句碍事,另外两个人托着那具笨拙丑陋的尸体,挪到了看不见的死角。   温斯特之所以选择这里,首要原因还是在于这里是他名下的酒店;其次酒店处于繁华闹市,混进来容易,想要不引人耳目倒难;再者,酒店被四周古老的低矮建筑牢牢包围着,对处于守势的人来说几乎没有视野盲区,而对于攻势的人倒比较棘手。例如四面屋顶都无法藏人,所以如果哈里森安排了狙击手,此刻也只能站在他们头顶的天台上。   很快,门被敲响了三长一短,进来一名端着机枪的保镖,正是与靳翎颇有渊源的那位。   他对着温斯特点了下头,再指了指楼顶,比了个“2”的手势,意思是目标已消灭。   温斯特吩咐他下去,对叶阮说:“我的私人飞机就停在上空,他们不敢再派人到这里。”   叶阮把领口别着的六芒星胸针取下来,别到波佩的胸口。宁远这时也走到雁放面前,冲他伸出了手。   “啊?”雁放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宁远跟他穿着一样的西装,“怎么他的替身那样,我的替身长你这样儿啊?”   宁远以为大少爷是在质疑自己的业务能力,张口就要谈起他以前的替身史,“想当年,我在香港勇闯娱乐圈……”   “行了。”叶阮制止道:“把你的面具给他。”   雁放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把面具交到了咧着大牙的宁远手里,看着他戴上,雁放才恍然大悟,宁远这张让人记忆模糊的脸,居然有着这么大的用处!   一个人,如果让人回忆不起来他的五官面貌,那这个人就可以成为任何人。   装扮完备的波佩和宁远不敢耽误,即刻出了房间。   叶阮披上从头包裹到脚的大衣外套,将系带扎紧了。等雁放换好衣服,他掏出手机利落地把卡拔掉、掰断,扔进了SVIP室的垃圾桶里,同时示意雁放也这样做。雁放的手机有自写的防追踪系统,但为了让叶阮放心,他还是照做了。   后巷里适时飘来一声猫叫,温斯特终于安心把窗帘拉开一半,引他们到窗边。   方才守在后巷那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地不起,宁致抬头冲他们比了个手势,小心翼翼地进入侧门。   温斯特:“待会你们下楼,穿过舞厅到后厨,通过侧门出去。舞厅人多,在我的地盘上,他们不敢闹出暴乱。”   流逝的时间像一根愈发拨紧的弦,这间SVIP客房正对着电梯的位置,打碎的红酒瓶是整个行动开始的信号,“砰!”剧烈的一声,撞响所有人的心鼓。   温斯特示意他们离开,难掩不忍:“走吧,孩子们,注意安全。今夜接下来的时间,我该好好跟老哈里森算比账了。”   临别之际,叶阮再次拥抱他。   “好孩子。”温斯特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希望还能再见到你,不过没关系,我们终会在天堂相遇。”   叶阮放任自己享受片刻来自于亲人般温暖的怀抱,他抓紧时间说:“叔叔,我这次也算帮你把仇敌引到了面前,那我就不客气地向您提一个私人请求。”   温斯特顿了顿,叶阮对他提过的请求不少,但没有一个称得上“私人”。   他来不及深思,便听到他说:“我在您的观赛间留了一幅画,等到不远的将来,雁放来找你的那一天,帮我把那幅画交给他,他会带你去吊唁妈妈的。”   说完这句,他离开了温斯特的怀抱。   “谢谢你,Mr.温斯特,保重。”   雁放跟叶阮十指紧扣,出了SVIP室,电梯前的地毯被红酒浇湿了一片,LED屏显示的数字上行,安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听不到声响。因此整栋酒店楼都被提心吊胆的气氛包裹,除了一层大厅依旧不知危险的灯红酒绿,二层往上似乎连空气都被逼退。   “叮——”   电梯开了,梯箱内空无一人。电梯只到二层,虽然有宁远和波佩扮成他俩吸引了一部分火力,但如何从招摇的楼梯上走下去仍旧是件难事。   叶阮心里思衬着,抵在雁放胸前的手紧张到攥紧了他的衣料。雁放此刻也相当紧张,说不紧张是大话,哪怕知道酒店半数都是他们的人,赢面毫无悬殊,也不可避免为那万分之一的变数而忐忑。   两人紧紧贴着电梯壁,姿态相当紧密,雁放用肩背整个护住叶阮,两颗心都提在半空中。   到5层,电梯门在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时刻,“叮”一声开了,带起一阵流转的风。   叶阮只瞥到一眼电梯外的衣角,视线便被雁放牢牢遮挡住。他感觉雁放浑身的肌肉都偾张起来,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皮鞋的声响抬了起来,雁放用余光往后一瞥,忽然扬高了嗓音嚷道:“别生气了。哎呀宝贝儿!都是我的错!”   同时他微侧过脸抬手迅速按下关门按钮,用十分不流畅的英文对外边几位西装革履的客人说:“Sorry……my girlfriend is angry.”   外边几个人一头雾水,但看他们的样子,还是体贴地后退了一步。梯门重新关闭,雁放松了一大口气,正心有余悸,低头却对上叶阮好笑的神情。   “哦,我是你的girlfriend。”   雁放心虚地压低声音,装得大尾巴狼一样:“既然是演戏就得好好演啊,铆足了劲儿……”   “嘘!”   叶阮突然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   好巧不巧,电梯再次迫停在3层,这次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雁放还没反应过来,叶阮已经不幸地瞟到燕尾服的衣角。   来不及分辨是敌是友,千钧一发之际,叶阮拽着雁放的衣领用力下拉,唇几乎是撞了上去。   叶阮一边状似难舍难分地亲吻他,一边用耳朵捕捉,果然听到枪械收回皮槽内那种轻微的摩擦声。他心里一惊,甚至分不清是忐忑、或是情动,舌尖主动舔开雁放的唇钻了进去,吸吮声到了难以让人忽视的程度。   电梯外的人发出一声咒骂,那英腔显然不是上流人士的口音!   雁放牙关都被他吻疼了,他用身躯紧紧围着叶阮,手掌以捧住他侧脸的姿势挡牢了,将他的眉眼都遮住。直到电梯门关上,叶阮在分开的短暂间隙里喘着气,两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显然把对方当成了最后一口求生的肉,吻到口腔都破损发疼。   2楼到了,远处子弹击中石柱的梭声,以及乱作一团的脚步声,都随之清晰起来。   不知是三楼的人报信,还是二楼埋伏的人发现了他们,凶狠的杀手已经将枪口对准了即将打开的梯门——雁放将叶阮整个护在怀里,两双眼睛对上,无声地读出对方想说的话。   雁放缠绵地啄吻着他,十指紧扣的那只手同时被叶阮带动,毫无破绽地挑开衣摆、钻进裙衩。他摸到叶阮大腿皮肤上凹凸的牙印,紧接着,手背碰到那条腿环,以及皮带上的武器槽。   “梭——”   子弹几乎擦着耳边飞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灵感来自于《狗神》的一句台词,原句是“动物总要分个胜负,但弱者和懦夫总能找到生存的方式。”   今日推荐电影《午夜巴黎》 第74章   那一瞬间内,人的神经系统像条极具韧性的绳一般被无限抻长。   雁放感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仿佛产生了其自主意识,在大脑统一的带领下精准地各司其职——他单手将叶阮压进怀抱里,另只手利落地从腿环中抽出微型手枪,扣动扳机护圈,击锤落位,同时将枪口对准声音来源!   电梯门完全打开,二层方才悠闲祥和的娱乐场似乎被清空了,只有乐队仍在舞台上不知死活地演奏着。只不过轻松舒缓的华尔兹变了调,鼓点变得紧迫、激昂,仿佛一场踩在刀尖上的鬼魂奏鸣曲。   “梭——”   一发子弹隔空射来,误差极小地钉在电梯旁挂着的那副天价油画上。   雁放一介业余选手,哪里见识过这种人命场合,他甚至没用子弹击中过除了枪靶之外的任何物体!   但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叶阮温热的手心以依赖的姿态按在他胸口,那点热度隔着厚重的防弹背心注入他的脉搏中。他浑身血液上涌,全部的精力都提了起来应付当下这个场面,翻滚的脑海里深深刻着一句话——   “不能再让叶阮受伤。”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对于人命的怜悯与不忍被腥风血雨般的血性制衡,雁放在僵硬到绷直的视线里勾下扳机,子弹破开空气,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击中那人拿枪的手臂。   “咻——”   大提琴弦骤然拉到极致,恢弘的组曲尽头,对方手臂骤然绽开一朵血花。   “快走!”雁放几乎是揽抱着叶阮出了电梯。   哈里森手下不乏亡命之徒,痛苦的表情被杀手咬着牙咽了回去,他迅速把手枪换到左手,助跑两步越过栏杆就要冲他们堵来。   雁放目睹他刹那间惯性上膛的动作,呼吸一窒,眼珠子差点夺眶而出。   正此时!一发横射的子弹从他视线远处笔直逼近,在危急时刻完美命中杀手的头颅,鲜血顷刻喷涌而出,那具失去行动能力的尸首摇摆两下,轰然滚落楼梯,将暗红色的地毯染出一片更加诡丽的色彩。   雁放跟叶阮闻声望去,臂膀架着机枪的保镖正把手枪插回武器槽里,随后木讷地点头冲他们示意。   “我靠……师母!”雁放大难不死,嘴也没个把门,泄气般叹了一句:“这钢铁般的母性……我不跟老靳了,我决定以后拜倒在你门下。”   人高马大的“师母”压根也没听懂他说什么,他指了指后厨,作了个离开的手势,转瞬消失在迷宫般的罗马柱里。   叶阮无声地叹了口气,肋骨传来挤压的痛楚,估计雁放自己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去抱他。他拉雁放压低身体躲在楼梯旁那根罗马柱后,得以暂时喘口气。   这群人身上都佩戴着定位器,一旦停止行动,立马会有人察觉到异常。二楼的小型动乱平息不了太久,暗夜里踩着鼓点的脚步声越发紧凑、纷沓而至。   “这楼梯也太高了,我翻下去都成问题。”雁放探了个头,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一遍,给出发愁的回答。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叶阮说。   等敌人都被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引到二楼,等暂歇的舞群回到舞厅中央,等一楼埋伏的人手就位。   从这个视角,雁放紧紧盯着乐队的总指挥,看到那位自己人虚空打了个手势,奏乐声轰然涌现,音符跳跃,一楼传来无数惊喜惊诧声,居然是一支踢踏舞!   很快,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士嬉笑着围起了圈,红舞裙“舞娘”站在圈里,裙摆收放自如,像一朵颤巍巍、甩着露珠的鲜花。就是现在!   雁放拉起叶阮,两只生了冷汗的手密不可分地黏在一起。往来呼啸的风里能听到二楼搜寻的声音,一、二、三,被击中的重物倒地发出沉闷的“咚”声。   雁放拉着叶阮溜边踩下数十层阶梯,跑到楼梯正中央,迎面撞上一名手持托盘,伪装成侍应生的杀手。——糟了!   掀翻的托盘冲着雁放的面门袭来,精致的杯子和香槟洒了一地,那杀手一改神色,上三白的眼神里散发着渗人的冷血。雁放小臂肌肉奋起,牵着身后的叶阮将他往身侧一送,再抬起头,那杀手的手已然摸上了后腰,就要掀开笨重的燕尾服摆!   “小心!”叶阮惊呼出声。   普通人到底不是职业杀手,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才能适应刀尖舔血的狠戾。雁放的枪法在近战根本吃不到好处,情急之下,他抬腿猛踹向那人!   杀手已经摸出了枪,他下意识抬手遮挡腹部,却不料那股实打实的劲风根本没想踹开他的枪,竟直接扑向他的左肩。杀手来不及格挡,半个身体失衡,下一秒,雁放乘胜追击,拳头冲着他的面门致命一击,他踉跄两步,半只脚掌踩空楼梯。   就在这一刻内,杀手面露凶相,扳动手里的扳机。   “砰!”   近距离的子弹擦过雁放的发梢,火药将空气燎开一团火焰,携带着硝烟的气息掠过叶阮的左耳,径直射灭了墙壁上一盏壁灯。   玻璃哗啦下落,击碎的声音在音乐掩盖下几不可闻。那杀手可见壮烈地滚下台阶,被一楼埋伏的友军收了人头,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雁放心提到嗓子眼,他浑身都在哆嗦着,稍一稳定心神,嘴唇袭来开裂一般的疼。   叶阮……对了,叶阮呢?   雁放呼吸紊乱着一偏头,正对上角落里叶阮茫然的目光。   碎玻璃在他周身撒了一地,有些晶莹的碎渣落在他发丝上,折射出残忍的光,他的脖颈、锁骨,也许还有腿和脚踝,露出来的皮肤都被玻璃碴割出细微的伤口,像无数条红线若隐若现。   可他似乎失去了行动意识,迷茫且无助地跌坐在那里。   雁放吓了一跳,双膝跪倒在地,慌忙替他拍干净玻璃碴,用温暖柔软的掌心去捧他的脸:“叶阮……叶阮!你还好吗?伤到哪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见叶阮好似打了一个激灵醒盹过来,拼命用手扯着自己左耳的耳垂,一下、一下,那耳垂被他拉扯到变形,那条横亘着的截断伤疤甚是明显!   他的眼眶仿佛一层透明无神的玻璃罩子,关着一个经受了巨大痛苦在竭力求救的人。半晌,他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把雁放往外推了一把。   那一把力气不小!   雁放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他掀翻,他一个踉跄拽住叶阮的手腕,翻滚之前只来得及用臂膀紧紧环抱着他。   两具躯体在失去重力的巨震中,像两分钟前那位不幸滚下楼梯的仁兄一样,结结实实地缠索着滚到了一楼。   “嘶——”   雁放只觉肩颈臀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心里留了个神,每一次颠簸都用手臂、手肘尽量护住叶阮。一旦躺平,立刻睁开眼查看了他全身上下,还好除了玻璃割出来的、暂时只看到一些细微的擦伤。   相比较叶阮,他就没那么好运了。   羊毛毡的地毯既华丽又高昂,坏处就是容易藏污纳垢,刚才被子弹击碎的玻璃散了一地,滚落过程中有一块尖利的在雁放手背腕骨割出一道血淋淋的长条。   伤口不深,但是看着够吓人。血是热烫的,带着他的体温,从指尖滴到叶阮手背上。   雁放察觉到之后立刻把受伤的手往背后一藏,随便抹了几下,欲从他身上爬起来:“没事儿啊,别怕,你看我们这不到一楼了,离革命胜利就差一半……”   ——他不知道的是,叶阮早就听不见了。   在那颗子弹擦着他的耳畔一闪而过时,他就在年少惨痛阴影的应激作用下彻底失聪。   他又一次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到雁放说了什么,听不到枪声。如海啸般的嗡鸣淹没了他整个听觉,在痛苦的耳鸣中,身体其他的知觉也开始退化,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顺利逃出去。   这是叶阮最鲜为人知、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哈里森的目标一直是他,只要离开了他,雁放就能顺利逃脱。无奈之下他只能推开雁放,想让他先走,没想到却被拉着一同滚下了楼梯。   十六岁的叶阮从蜗牛的房间里爬起来,他懦弱、无能、又开始失声恸哭,哭声尖利地像一把锯子,刀刃迟钝地拉锯着这具身体每一处器官,叶阮头痛欲裂。别哭了……别哭了!   叶阮在整个头脑的晕眩中声嘶力竭地制止他。   就在这时,他突然嗅到手背上滴落的血腥气。叶阮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正对上三楼那支黑洞洞的,对准了他们的枪口——一口气还没完全放松,在雁放的视线中,叶阮的瞳孔骤然放大。   刹那间,手臂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感、后肩砸在地上的闷响、以及耳边子弹脱壳后滚落在地板的脆响,在欢快音乐的掩盖下,如汹涌波涛般淹没了雁放的听觉。   电光石火间,他猝不及防地被叶阮拽着胳膊掀翻在身后,眼前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与此同时,高处一声定点枪响,几乎看不到落点在哪儿,只能感知到弹壳已经滚地……——叶阮!!   雁放拼命挥开眼前纷乱的雪花,叶阮单薄的身躯正牢牢挡在他面前,以一种不容反驳的姿态庇护着他!   前胸后背传来闷痛,连累心脏宛如刀割一样疼。   雁放眼底几近烧红,随即,他顺着叶阮面向的位置抬头,正看到三楼罗马柱后半露头的杀手往枪里填弹。   雁放心跳险些出逃,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受伤的那只手狠狠钳住叶阮的腰,拖着他迅速闪退到楼梯底下。   此时枪已上膛,杀手眯眼对上瞄准镜,不料一楼又出现了多余的身影——埋伏在一楼的宁致显然没想到他俩会是这种出场方式,他亲眼目睹叶总把比他体型大一圈的雁家少爷掀翻挡在身后,吓得当场劈叉,好险子弹射偏了。   二、三楼显然已经陷入乱战,宁致挥舞着双手从躲避点跑了出去吸引视线,给他们拖延时间。   “梭——”   三楼的狙击手头部中弹,箭血喷出,歪倒在地。   雁放猛一抬头,对上二楼波佩那张美艳的脸,红唇对他无声作了个“wait”的口型,途中她轻巧抬手一个点射,走廊尽头另一枚身影应声倒地。   雁放震惊:“嗯——?!”   在这当口,宁远也从三楼冒了个头,他挟持了对方组织的领头,迫使那咬牙切齿的杀手匍匐在栏杆上,枪管抵在那人后脑勺,大有同伴再敢开枪就先一枪崩了他的架势。   “我靠!”雁放被他俩深深折服了。   舞厅对角的视野盲区,只剩两个没弄清楚战况的杀手持枪对宁致穷追不舍。两人穿过舞群,刚踏进楼梯区域,抬头便看到三楼被挟持的头儿,当即傻愣在原地。   躲在楼梯后的雁放“砰砰!”两声近射,打脱了他们手里的枪。   趁那两人惊慌失措之际,波佩不知扯着什么从二楼“咻——”地荡了下来,裙摆掀起翩然的弧度,轻巧落在宁致面前。   她红唇一勾,挑眉故意那般问道:“宁先生,需要保护吗?”   “那就有劳波佩小姐了。”宁致恭顺地说道。   那两名杀手见脱了枪,眼神迸发两束寒光,从衣襟里摸到刀猛朝她扑过去。   “当心——”雁放惊呼。   宁致不愧是待过地下拳场,会几招拳击术,拳风嗖嗖到位,直击眼鼻下三路,再交给波佩收割,那人喷出一口混合着牙的鲜血扑通倒地。   “Oh,fuck!God……please!”剩下那人被夹击,愤恨地呸出一口血痰,叽里呱啦、又骂又求了一通,上帝听了都得皱眉。   波佩莞尔一笑,吹灭枪口,直指他的脑门,戏谑道:“Sorry,God is a girl~” 第75章   酒店八层SVIP室,灯火亮堂,俨然换成了待客模式。   温斯特坐在主座,把玩着一杯威士忌,他身后站着两名保镖,面前的地面上匍匐着被宁远擒来五花大绑的小头目。   突然,门被重力推开,走进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单看男人的体型外表,大概没有人会把他与伯明翰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帮头领联系到一起——哈里森单枪匹马进了这间客房,厚实的脸皮堆出一扇假笑,朗声招呼道:“好久不见,老伙计。”   地上被堵住嘴的小头目见到老大,当即吱唔挣扎,像条毛毛虫一样扑腾起来,安静的空气里回荡着他粗 /喘的闷声。   温斯特品了一口酒,没有开口与他搭话的意思。   小头目已经扭动着爬到哈里森脚边,可怜地用头去拱他的西装裤。哈里森寒光一扫,嫌厌地眯起双眸:“真吵啊。”他慢悠悠地说。   下一秒,他从后腰拔出枪,对着地上的自己人扣动扳机。   “砰!”   小头目眉头中弹,被他一脚踢开,瞳孔里定格着挥之不去的惊愕。   房间内的保镖顿时警觉起来,哈里森脱手把枪甩到面前圆桌上,哈哈笑着摊平双手:“现在我可以坐下与你谈话了。”他说着便要倾身去够桌面上另一杯烈酒。   温斯特稍一抬手,站在他身后的保镖抬起枪,击碎了玻璃杯。碎渣四溅,烈酒如同血液一般洒在哈里森特意置办的西装裤上。   “你还不够资格与我平起平坐。”温斯特冷声说。   “伦敦没有供莽夫啜饮的威士忌,滚回你的伯明翰去,等你的脑子学会如何做一名绅士,再来与我谈话。”   与此同时,酒店一层,舞会仍在热闹地继续着。   身穿得体西服、戴着面具的东方男人脚步轻盈,随着乐曲的鼓点,在几个舞步之后转身,对上一位因内心忐忑而不断掏出手帕擦汗的男人。   东方男人嘴角一扬,掩在面具后的眼睛露出和善的光,他抬起食指,轻轻敲了敲男人的肩,又对他勾动两下。   男人一愣,攥紧了手帕。   他一直待命藏在舞厅里,揣着满怀危险的“心事”,但通讯器不知何时断掉了,危机感如同鼓点一般,一拍、一拍敲击着他彷徨的心脏。直到现在,组织终于想起他了!他顿时咽下一口松懈的气,跟随这个人悄声离开舞厅,走到暗处。   汗又从额角滴了下来,只是这次,等不到被他抹去……一只手从后捂上他的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消刹那,男人便应声后仰过去!   靳翎对搞偷袭的同伴比了个手势,两人拖着男人小心谨慎地蹲下身,挑开他厚重的西服衣摆——八层,哈里森那双凶目飞快地挤了一下,竟在片刻间换上一丝假意的谄媚。他仿佛不计前嫌地拍打两下西裤,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   “老兄,我是诚心实意来跟你谈论生意。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小辈,放任金钱从口袋里溜走吗?”哈里森自得道:“论起办跑马场的资历,也许你还要向我这个老手讨教几招。”   温斯特拍了两下手,门开,保镖拖着昏死过去的男人进来,随手把从他身上拆解下来的弹药包扔在地上。   方才徘徊在舞厅中央的男人,赫然是一具安排好的“人肉炸弹”!   “我今天也算见识到鳄鱼的眼泪了。”温斯特讥讽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诚心实意?”   哈里森“噌”一声灵活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被身后早已趋近的保镖重重按了回去,搜走了身上藏着的另一把枪和弹簧刀。   他满脸的横肉狰狞起来:“可怜的老鳏夫!你以为伦敦是你说了算的吗?!”   “起码现在是。”温斯特高傲地笑起来,“你又一次输了,老哈里森。看吧,我很久之前对你说过的话都在一一灵验,总会有人撕下你虚伪的皮囊,看清你被毒蛇腐烂的心。”   “你们这些绅士尽情虚伪的高尚吧!温斯特,我让伯明翰富裕起来,我担得起黑帮精神!”   “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动荡了,有我在,你的脏手休想伸到伦敦来。”   温斯特站起身,顺势抄起他放在桌上那把枪,在哈里森惊惧瞪大的眼睛里,拔开弹匣,把子弹倒了出来。   “谢尔比只有一个,你失败的教养注定了,你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他。”一层楼梯区。   雁放一直提心吊胆地观战,此时那口半上不下的气才总算呼了出去。这一松散下来不要紧,他随即发现被他捞过来的叶阮没了踪迹。   吓得雁放连滚带爬站起来,脑袋撞到楼梯也顾不得疼,左右找了一圈,在两步外存放餐品的长餐桌旁找到了叶阮。   寒冬里,雁放没见过这样变着法折腾自己的。   长餐桌一角摆着存放酒瓶的冰桶,然而现在里边的酒瓶都被抽了出来随手扔在一旁,只见叶阮双手捧高那只冒着寒气的冰桶,冰块混合着冰水兜头浇了他一身!   雁放差点失声:“你干什么?!”   叶阮哆嗦着,手指、皮肤肉眼可见红起来,因寒噤而绷紧的颈项上,玻璃割出的划痕受了刺激,隐隐冒出小血珠。他在刺骨的痛意下终于有了点反应,手上一顿,剩下半桶冰被雁放劈手夺过。   叶阮抬头看向他,整个身体都被冻得发抖,那张脸白得将近发青,眸子好久才聚焦出一些神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对雁放说:“走吧。”   雁放快气炸了,瞪着叶阮的眼睛里写满了责怪。   责怪他把自己推开、责怪他要为自己挡枪子、责怪他莫名其妙糟蹋自己。   “走吧。”叶阮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出口,又重复了一遍,补充道:“这支舞快要结束了。”   雁放一肚子闷气无可奈何地咽了回去,剩下眸子里那点捻不灭的火星子飞出一眼,他抓住叶阮的手腕往外走,冰碴冻得他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温斯特安排的人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二、三层清理一空,肃杀的气氛收起了它的触角,眼见着被祥和取代。宁远去交差了,宁致跟波佩俩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着、彼此沉默。   “叶总。”宁致飞快地看了叶阮一眼,话在嘴里转了个弯,又对雁放说:“雁少爷,温斯特先生让你们快走,先不要回庄园,今夜恐怕不太平。”   “我掩护你们出去。”波佩往前迈了一步。   雁放脸色显而易见的差,半点玩笑顾不得开,只对他俩点了点头,就扯着叶阮沿舞厅外围径直往后厨走。   走到半中央,雁放脚步一停:“老靳,别跳了,玩儿呢!装什么……进来就看见你了,也不知道出手相助。”   戴着面具的靳翎停下动作,颇绅士地冲舞伴鞠了个躬,转身朝他俩走过来:“你这不没事儿吗?擦破点皮就嚷嚷,出息!”   跟着他俩送到后厨门口,靳翎懒散地撑着胳膊往门上一靠,听雁放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你等的人在二楼,找去吧。”   靳翎挑眉一笑,推了一把他的头:“谢了。”他又转向叶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了句:“美人儿这是受了委屈啊,听哥一句劝,赶紧踹了这中看不中用的小子。”   美人听完这话倒没什么反应,雁放跟个炮仗似的一拳冲他招呼过来,靳翎闪身一躲,贼笑着上二楼找人去了。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香鬓影,叶阮对波佩和宁致点了下头。乐曲声渐歇,错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乱战而不自知的人群嬉笑四散开,眨眼间,宁致和波佩便没了踪影。   后厨的门关上、推紧,叶阮来不及反应,被雁放一把扯进怀里,后背撞上安全可靠的胸膛。   也许蹭到了伤口,两人都难免闷哼一声,慌乱中叶阮一只手按在门上,“嘭——”,他双腿被雁放膝盖顶开,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游上大腿,拨开腿环,带着凶狠的恶意掐住皮肤上那口牙印!   滚烫的呼吸拂过叶阮的左耳,很是奇异,这股热度似乎化成了强劲有力的飓风,从坏死的耳畔一路席卷到心底,以破竹之势击碎了蜗牛的壳。   被黑暗笼罩的房间终于破晓,光明伸出它无私的手掌,普照着被困在这里十年的魂灵。十六岁的叶阮停止了哭泣,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而诧异地目睹这场洗礼。   按在门上的手指蜷缩、握紧,只剩下腕子脆弱而坚强地抵撑着逐渐下坠的身体。叶阮周身迅速温暖起来,冰碴融化成水,耳鸣感随之越来越轻微。   他朦朦胧胧听到了雁放吻他的声音,在吻的尽头,雁放哑着嗓子说:“你刚受过伤,我不欺负你。”   叶阮感觉大腿上的力度倏然掐紧、又松开了,雁放有些脱力地抱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因后怕而颤栗着。下巴抵在他颈窝里,侧脸温热的皮肤把整个脖颈的寒意都驱逐,雁放的呼吸飘荡在他左耳旁,声音离得那么远,不甘和恨意却又离得那么近。   “为什么要替我挡枪?因为我不能死,因为你需要我来继承雁家。是不是?叶阮,是这样吗?!”   短暂的沉默,雁放的额头蹭到他冰冷的下巴,那是一个反驳的动作。   “不是。”叶阮也在发抖,颤声说,“只是因为上一次我没有救下辛巴。”   雁放一愣,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把这句话品读了好几遍,智商已经先于大脑无形中带来的震撼闭馆休业了。   趁他张口结舌的工夫,叶阮掀开衣摆,把他作乱的手捉了出来,又弯腰捞起一截裙摆,毫不怜惜地撕下一长条里层干净的内衬。   他把雁放那只受伤的手掌摆正,拿衬布缠了两圈系紧。血已经快要凝固了,留下一条皮开肉绽的瘢痕。   雁放卸了力靠在一旁的冷柜上,垂着脑袋看他包扎,末了他拉住叶阮的手不让他收回,右手握着左手,掂了两下,突然神经似的笑着说:“哎,我想到一句笑话,现在说是不是太破坏气氛了?”   雁放嘴里根本藏不住话,下一句就秃噜出来:“你手心有一道口子,我手背有一道口子,咱俩现在算不算是两口子了?”   出乎意料的,叶阮没有嘲笑他牵强的烂笑话,反而附和地笑了一下,像吐出一口陈年的闷气。   他虚虚地握着雁放那只手:“走了。”   雁放一挑眉,压低了身子任由他拉着:“今晚上去哪儿啊?刚宁致说不能回家。”   穿过杂乱的后厨,叶阮推开侧门,巷子里昏黄的灯光依旧,静悄悄地,连地上的尸体也被清理过,穿堂风呼啸而过,这夜的血腥气已然被扫荡一空。   在这个冬夜的尾声中,叶阮扭过头,神秘地对他说:“带你去我的天堂。”   【作者有话说】   高亮:架空 第76章   说是“天堂”,其实跟天堂大相径庭。   低调的黑车载着他们送到了这条僻静破败的小街区,鳞次栉比的老旧建筑在路灯下散发着十年如一日被人遗忘的腐朽气息,看上去连流浪汉都不会在此驻足。   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寒风一吹,叶阮果然不堪寒意发起了烧。雁放拿自己的外套给他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又跟抱小孩似的抱在腿上、窝进怀里。   司机是温斯特的人,叶阮神志飘忽,难为情地挣扎了一小会。   但雁放的怀抱实在太暖和,疲惫了一晚,又经历了一次耳朵的“起死回生”,本能战胜了虚无缥缈的面子,他蜷缩在雁放怀里,踏实地昏睡过去。   被叫醒时烧得更严重,整张脸都泛着红,额头更是烫成了火炉,贴着雁放的侧颈,分不清是谁在燃着谁的脉搏。   地面上堆着下过雨后排水不当积攒的黑泥,叶阮要从他怀里起身下车,被雁放隔着一团棉服按了回去。   “糟蹋自己的时候不想后果,这会害羞,晚了。”   他咬着牙把叶阮抱下车,声音带着些恨。不舍得教训,只能嘴上沾点严厉。   叶阮其实还在轻微耳鸣,离得远点他听不清,落在雁放眼里,那点茫然就变成了知错不改、毫无悔意。   等司机开车离开后,他那些恶劣的爪牙露出一些端倪,故意松了那只受伤的手,在叶阮面前一晃而过,假模假样地逗他说:“我也手疼,你自己抱紧点。”   这句叶阮听清了,抬手搂紧了他的脖子,清了清嗓:“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雁放说着往前走,几步迈过黑泥推开59b那扇木门,隔着棉服把叶阮放在干净的楼道内。   站在这实在经不起打量的英版“贫民窟”里,雁放跟着叶阮沿生锈的旋转楼梯往地下走,摸出一手红锈。铁架的楼梯踩上去发出吱扭的声响,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碎成灰烬一般,跟这片废墟埋在一起。   地下一层中央有一小块天井,坏水管滴答滴答的声响回荡着,关在门外的寒风又转了个弯,无孔不入地从这里钻出来。   雁放抹开手上的铁锈,给出很中肯的评价:“是不是天堂不知道,这里看上去闹鬼。”   说话还有回声,听上去更加阴森了。   叶阮从经历过“颠沛流离”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枚精致的小钥匙,借着昏暗不定的光对了好几下锁孔,才打开走廊深处那扇花窗玻璃门。   “这间屋子很贵的,传说莎士比亚刚到伦敦的时候就在这里住过。”   头顶的水晶吊灯打开,整间屋子登时亮堂起来,总算才有了点“天堂”的样子。   屋子一看就常被人打扫,壁炉里烧着新鲜的柴火,没有窗子,换气扇转悠着,家具、地毯一尘不染,靠墙一张花纹繁复的铁艺大床,被挑高的顶上垂下来几缕乳白纱幔半遮着“面”。   跟外面那一系列降低心理预期的破败比起来,这里可谓称得上一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叶阮拔掉钥匙,紧紧关上门,扭身一看雁放的表情,笑了:“你还真信啊。”   “我敲……”雁放尴尬地挠了挠鬓角。   这也不能怪他啊,按着叶阮平时的消费水平,这房子要没什么由头,怎么会被他看中?再说这里离酒店车程也过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屋子里柴火烧的很旺,坐在靠近壁炉的沙发上,整张脸都被烤得回了温。   雁放站在原地脱完装备,卸下那身厚实的防弹背心时,又想起危急情况下,叶阮挡在他身前。   明知道他穿了防弹衣,还是选择把他推到身后,叶阮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雁放不信仅仅耽于人命,或是耽于他要继承雁家的这个身份。人在下意识间做不出掺杂着虚情假意、或是算计的举动。   叶阮给出的答案是上一次没有救下辛巴,所以这次要救下他。   雁放把这句话翻出来,他鼻尖的敏锐已经先于大脑嗅出这两重身份对于叶阮的意义,已经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勉强画上了等号。思绪被扯出一个毛边,整齐的思维由着那根毛边尽数扯乱、松散。   雁放不受控制地想,叶阮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呢?   “我这里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一条绒面的薄毯突然被扔到他身上。   叶阮赤脚走来,手里提着只小药箱。他已经褪下华丽的礼服,换了一件宽松慵懒的米色丝质长罩衫,那罩衫轻薄一层,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乎透如蝉翼,将他的身材线条雕镂出一丝不挂的旖旎。   雁放脑门一热,失控地仰了下头,下意识以为鼻血要喷出来了。   叶阮把药箱摆在圆桌几上,委身在地毯上坐下来,两条修长的腿蜷着,叠在一起。   雁放攥着毛毯,傻不愣登站了两秒,才想起坐下,后背靠在沙发上。他垂眼看着掀开的药箱里,一板退烧药吃去了两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叶阮检查了一下他胳膊后背,除了磕出来的青紫,没有发现破皮的伤口。雁放披着毯子,像只委屈的大狗,盯着他拆下左手仓促的包扎,火光攒动,将叶阮的轮廓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环,伤口奇异地没有痛起来。   雁放心里泛痒,喉结滑动了几次,分不清渴的是嗓子,还是眼睛。   叶阮把那只手掌捧起来,对着火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过热的呼吸洒在雁放的皮肤上,那张漂亮的脸、漂亮的眼睛上漂亮的睫毛,降落在他血肉斑驳的伤处。   还好没有碎玻璃卡在伤口里,叶阮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把酒精棉片浸湿了,沾着凉意给裂痕外圈的皮肤消毒。疼是难以避免的,雁放的手指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叶阮抬起眼睫,正目睹他一滴汗从额角淌下来。   那团棉花已经被血迹浸透了,叶阮把镊子架在瓶口,托着雁放的手掌,倾身一挪,两具原本面对面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他半个身子都罩进雁放怀里,同时屈起一条腿,把受伤的手掌安放在自己膝盖上。   “忍一忍。”叶阮说着,又拾起镊子和棉球,手上的动作却放得很轻。   雁放嗅着他浑身的花香味儿,哪能放任便宜不占。他从毯子里脱身,环住叶阮的腰,撒着娇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手臂越收越紧,劫后余生,一时间巨大的侥幸心理冲垮了他。   好好一通包扎过程,分不清谁受的伤更多。   弄得疼了雁放就趴在叶阮耳朵边故意哼哼,疼多了开始骚扰他的耳朵,唇舌牙齿都没错过,还往里吹气儿。亏得叶阮是个半聋状态,也亏得他趴在左边肩窝。   叶阮拿纱布给他缠起来,刚缠第一圈,忍无可忍地躲了一下,只想回头给他一巴掌,又怕他借题发挥。   雁放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假咳一声开始聊闲天转移话题。   “既然也没什么名头,为什么要买这儿啊?”他盯着叶阮耳朵上那道白色疤痕,又把毯子披起来裹着两人:“你把这稍微装修一下开个密室逃脱倒是合适,够刺激。”   叶阮把纱布系好,收拾着药箱,“转移资产。”   他这么说,雁放就懂了。   “我做的事需要大量资金支持,那些钱在国内只能被冠以‘雁家’的名义,并不彻底属于我。所以我借助温斯特先生的力量,不管是那个咖啡厅,还是其他几处摆在明面上的不动产,都只是‘周转站’。”   “那这里呢?”雁放想不出这地方有哪点特别,但依照叶阮的性格,总得有个说法。   药箱被推到一旁,叶阮在他怀里偏过头,脸色恹恹地,像是退烧药起了作用,“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因何而喜欢呢?   叶阮在心里自我回答:在这个世界上,这里是唯一不可能被雁商知道,也能够逃离他掌控的地方。   在这里,他不是叶阮,他是那个六岁起就不见天日的兰卿。   兰卿把手放在耳朵上,摸到那条疤痕,总像是安抚十六岁的自己。   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响,他轻轻说:“我的天堂。我带你来了,雁放。”   炉火烘得人暖洋洋的,心思也漂浮。   叶阮不是没有感受到停留在他耳朵上灼烧的视线,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他注视着火光,顿了顿,问:“你有什么软肋吗?”   雁放的呼吸滞了一瞬间,“有啊。”他两只手抱过来,很没出息又很坚定地说:“你和我妈吧,还有我那些朋友,工作室没人管的小孩们。”   雁放数了一通,发现自己心里实在装着很多人,叶阮和繁女士排在最靠前的位置。   “你应该没有软肋吧?”他问,还有一句话被咽回去,在心里复述着,毕竟你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   叶阮笑了笑,从他怀里撑起身,对上雁放的视线,“我也有。”   他脸色很白,病态的白、栀子花的白,让雁放看得揪心,甚至对于他即将要说的话,雁放不再抱有期待,反而有几分莫名的逃避心理。   “我这边的耳朵坏掉了,偶尔会失聪。”叶阮不顾他,就这么指了指左耳上那道白色增生痕迹,像寒暄那样说出一个致命的秘密,“子弹从这边射过来,我是听不见的。”   他抵抗着药片带来的困意,努力把雁放听到这句话后的每寸表情都看在眼里,那些震撼、那些恍惚、那些痛苦,都被他预料。   叶阮无法掩盖的眼神中流出一种几乎自戕式的剖白。他在做什么?在把浑身上下唯一的软肋说与人听,这个人会是他棋盘上最后的赢家。   你记住了吗?雁放。   叶阮的胸腔心脏也像壁炉中那把柴火,统统悲壮地烧着起来。   你记住了吧?雁放。   叶阮用眼神直白地告诉他,有朝一日,当我站在你的对立面,你的子弹要从这里射过来。 第77章   ——不被烧死最好的办法,是活在火中。①   “噼啪。”   最后一支柴火烧焦折断,壁炉的火势瞬间烈了,张狂扭曲的火光投射在闭合的乳白色纱幔上,仿佛把整个房间都一同燃了起来。   房间所处地下,没有窗子,连晨昏也难以分辨。雁放一觉醒了好几次,总是意识朦胧地摸一摸怀里抱着的人,才安心地再次睡过去。   他没敢去琢磨叶阮的那个眼神,只是本能地感到很难过。   当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时,那种痛苦已经丝丝缕缕地爬满了他的血液。心脏失了声,再多的话都问不出来了。   仿佛连梦境都被牵扯得不痛快,彻底醒过来的第一时间,那种痛苦才收了神通,递进到他受伤的手背上。   叶阮陷在深眠里,眉心皱出一道浅浅的纹路,整张脸都快被汗浸透了,轻薄的罩衫像壳黏在身上。   雁放小心翼翼地用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温凉的,烧退了不少,他于是爬起来先去冲了个澡,一只手不太方便,只好把浴缸接满水给叶阮擦洗一遍,再把人抱出来,给割破的皮肤贴上干燥的敷贴。   药劲很沉,叶阮一直没醒,但明显是舒服了,眉心渐渐平缓下来。雁放把泡澡时候给他簪起来的头发拆散,托颈放回了柔软的枕头里。   这一忙活折腾了半晌,在冬日丢失时间的温暖室内,困意如影随形地缠上来。雁放在橱柜里蹑手蹑脚翻找一通,用小锅炖了一锅青菜粥,调着火候打了个哈欠,换成小火温着,才重新爬上床。   他一躺下,睡梦中的叶阮似乎有感知一般,翻了个身依赖地蜷进了他怀里。这只小猫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愿意这样,把最脆弱的一面袒露出来。   意识里睡得不久,等回笼觉结束,叶阮仍躺在他臂弯里,人已经醒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雁放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来跟他对视,他明显带着刚睡醒时那种狎昵、不正经,不太正视眼睛,却把痣、鼻尖、嘴唇都看了,绕了一圈跟定点似的停在左边耳朵的那道疤上。   “我好看吗?”叶阮突然问他,声音是一贯的清冷调,带着些鼻音。   雁放手臂撑着床,抱着怀里的人转了个圈,让他左耳侧进臂弯里,能听见的右边耳朵暴露在空气中。   他这么一动,叶阮明白过来,指尖按在他胸膛上,是一个趴过来的进攻姿势,“我现在能听见了。”   两个人像普通情侣那般一同在床上醒来,除了第一次醉酒断片,之后再没有过,基本上每次都是叶阮先离开,这次他却没有走。   或许是不急着做别的事,亦或是贪恋这方寸之地的温柔。   雁放还在看他,那眼神像是要透过这副勉强的外壳洞穿深处的灵魂。   “那什么时候听不见?”雁放嗓音很低,有些哑:“我是说……以前。”   叶阮收了力,枕着他的胸膛,抬手意外摸到脖颈上的敷贴。   他思索两秒:“辛巴死的那天晚上,你在我耳边说了什么?”   雁放搂在他后背的手臂收紧了,相挨的皮肤骤然烫起来,雁放箍着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嘴唇离耳朵不过咫尺距离。   他呼吸急了些,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晾了半天,才说:“我给你机会再问一遍。”   叶阮把被他压到的长发拨到一旁,脑子还不算清醒,显得这句话更像一句玩笑了。   “我的狗死了,你来做我的狗吧。”   炙热的呼吸在悄然攀爬,热度爬到他完好无损的右耳边。雁放的手指缠着他柔软的头发,用呼吸燎着他。离得太近,像一场只给他心脏听到的小型地震。   “汪。”   ——单音节的气音。   叶阮的眼睛睁大了,心跳难以抑制地震动起来。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知晓了那晚的答案。   这声“汪”在他心里演变成其他的响动,只有他能听到,什么东西在被迅速地瓦解、倒塌,仿佛地壳破开一条裂缝!那一瞬间,仇恨、快意都跌进这条裂缝中,在另一种可怕的灾难面前泯灭了意义。   他被那漩涡混乱地吞进去,意识到自己想说些什么,有什么无法组织言辞的话闯到了嘴边,只差双唇相碰的距离。   在这个寂静万分的时刻,雁放几乎要把他融进身体里。叶阮在他背后抬起手,迟迟没有落回。   他张了张口,还是决定不说了。他很小声、很小声地骂了一句“混蛋”,停在半空的手落到雁放头顶。他抚摸着他。   二十年前丢失殆尽的安全感,此刻被锁在雁放的怀中,毫无保留地涌向他。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亲近一个人了,理性却在此刻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怎么不算?   紧密到没有缝隙的拥抱里,他连心事都藏得很轻。   叶阮迟钝地醒悟过来,明白那裂缝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灾祸降临的跫音。   雁放没多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怪羞的,红着一张脸顾左右而言他:“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   叶阮跟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换了,“你给我洗澡了?”他心脏还跳得热烈,说完这句便抿住了嘴唇。   “我给你洗的还少啊,收拾收拾能去干月嫂了。”雁放堪称落荒而逃,短短几秒就窜到了厨房岛台边。   橱柜里只有一只碗,他给叶阮盛了一碗青菜粥,又去托盘里拿了只高脚杯倒牛奶给自己喝。高脚杯花里胡哨,杯面还烧有一朵红玫瑰,不知道是哪家奢侈品的配货,被他倒满牛奶,染得掉了价。   叶阮拿瓷勺子抿粥喝,人也似个瓷人儿,心不在焉地喝完了,雁放自然而然接过碗,拿他用过的去盛了一碗新的给自己喝。   他俩没耽误太久,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临走前,叶阮把壁炉里的柴火浇熄了,火焰汹涌扑上,被冷水浇得透彻,刹那间只留下一缕魂似的烟。   ——灾祸有什么可怕的?   叶阮睨着那缕烟。   他的灵魂每一寸皮肤都曾经布满燃烧的伤痕,他从火里活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   白天的伦敦恢复了祥和的繁华,那些藏在边角的黑暗似乎永远掩盖不了天光。   温斯特安排了私人飞机送他们回国,波佩和宁致来送,见了面才松开握在一起的手。   宁致操心弟弟,拉着宁远到一边嘱咐去了。波佩从后座下来,不一会儿,车窗边冒出一个金发小女孩,好奇又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可爱的脑袋缩了回去。   波佩先把昨晚他们离开之后酒店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感叹道:“原来好几年前温斯特先生就和哈里森签过对赌协议,这恶心的老色鬼!这次输得连本带利,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真想看看他那堆满肥肉的脑浆里塞得是什么,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他居然安排了个“人肉炸弹”在舞厅,打算计划不成就鱼死网破!还好温斯特先生早有准备……”   哈里森受挫,章世秋在伯明翰的路算是被迫断了,事态发展比叶阮预料的还要快。自从雁放搅进这一潭池水后,一切都像是按下了二倍加速键。   叶阮安静地听完,反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波佩“嘿嘿”一笑,没藏住往宁家兄弟那边飞了一眼,跟宁致的目光碰了个来回:“我打算带着孩子搬来伦敦了,唐人街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嗯。”叶阮像是早预料到,提起:“我跟温斯特先生说过,他会照顾你们的。”   “谢啦,boss。”波佩把头发捋到耳后,又转向雁放,“也谢谢你,小帅哥。”   “小弟膜拜膜拜你。”雁放由衷地赞叹道:“昨天没顾上夸,帅呆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姐。”   告别完,三人上了飞机,宁致朝着叶阮深深鞠了一躬,波佩还在外边热情地挥手飞吻。   雁放错开几步,贴着叶阮走,小声说:“刚我没好意思问,团队还包培训啊,她……”   “是她自己要求学的。”叶阮打断了他的话,视线落到舷窗外那个身影,以及她身边及腰高的小身影。   “她第一次开枪,是亲手杀了猥亵女儿的那个人。”   雁放听完沉默起来,隔了几秒他突然掉头往回跑,站在舱门边,冲这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一家三口比了个大大的心。   温斯特在飞机上还安排了医护人员,给他们三个重新包扎。   宁远昨晚生擒小头目,忍着痛一直没说,其实受的伤比他俩这擦蹭要严重得多,腱子肉缠了几层的纱布,快给包成木乃伊了。   这也是条汉子,换药期间咬着牙一声不吭,跟丁点疼就蹭着叶阮哼唧的雁放形成了碾压式的对比。   医护人员还要单独给叶阮检查一下耳朵,一屋子人,叶阮拿手背在雁放脸颊安抚地碰碰,才顺利把他从身上扒下来。   宁远带上门,眼瞧着大少爷从一只委屈巴拉的大型犬摇身一变成人,那张脸上痛苦的表情片刻之内消失无踪!   宁远张口就结巴了:“大、大少爷,你……你不疼啊?”   “不疼啊。”雁放一秒变脸,把他浑身扫了一遍:“你要是疼就哭出来吧,不丢人。那首歌怎么唱来着?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宁远真是信了他的邪,“这点伤还不至于。想当年我孤身一人闯荡影坛,每天汤里泡碘伏、盒饭里混着云南白药。”   “我去,那得是什么味儿啊?”雁放嫌弃地皱了皱眉,“咱们不说家大业大,起码也赶超小康了吧。答应我,以后吃点好的嗷。”   宁远跟他混得久了,没有上下级意识,挤眉弄眼地搓起手:“那大少爷,能不能给叶sir提一下,我这次的奖金……”   “给你画个饼怎么还啃上老板了!”雁放拍拍他肩膀,宽慰道:“青春没有售价,服务造福米娜。喜欢的工作怎么能跟钱相提并论呢,不过我可以先代表领导授予你一个光荣的名讳。”   “咩呀咩呀?”错过前情提要的宁远期待极了。   雁放假咳两声,受伤那只手充作话筒,郑重道:“既然你哥已经传承了我的衣钵,身为他的弟弟,我宣布,以后你也是——魔的传人!”   隔着门板正在检查耳朵的叶阮,被“嗷——”一嗓子吼得物理痊愈了。   飞机冲破几重阴云,于深夜降落在首都。   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正值阳春三月,国内气温已经有了明显的回升。三人坐在车里给手机插新卡,失联了一天一夜的网路登时活过来一样,一大堆消息蜂拥而至。好的、坏的。   雁放滑着短信一顿,懒散的困意陡然被赶跑了,一车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手机“啪”地掉落车厢的声音。   前排司机刚扣好安全带,领子被他揪了过去,雁放急呵道:“医院!快去医院!”   “我妈出事了!”他转过头,眼神布满惊惧,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叶阮说。   叶阮的眉骤然紧蹙。   直到车加速开上主路,路灯的光透过冷感的车窗晃亮屏幕,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手机,页面上停留着淮青昨晚发来的消息。   ——兰卿,小书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米亚·科托《人鱼残足》 第78章   阳春三月,病房里的气氛却不比刚经历过的寒冬要好到哪去。消毒水的味道像极了天寒地冻间结下的霜,在肺管里挥之不去地徘徊。   雁放合上看护病房的门,待那缝隙压出实响,忙不迭逮着值夜的姑娘问:“怎么回事?!”   “夫人……夫人是从高处摔下来的。”   “从哪儿摔下来?好好地怎么会从高处摔下来?!”   主宅派来伺候的姑娘,怀里捧着一盆擦洗过的水,被他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张嘴几乎要咬到舌头。   “楼、楼梯,大少爷,我……我真的不知道了,您能让我先……”她声儿越来越细,鹌鹑似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叶阮,眼神里写满了求助。   董叔去买宵夜了,留她一个胆小的大半夜待在病房里候着,对于缘由一概不知。事发突然,繁夫人刚经过手术,仍在床上昏迷不醒,本来也够让小姑娘心慌意乱的。   雁放还想不依不饶,身后的叶阮拉了下他的手臂,没什么温度的指尖滑进他掌心里,安抚地捏了一下。   叶阮拉着他让了一步,对已经抖得快抱不稳水盆的姑娘说:“先去吧。”   姑娘如蒙大赦,端着盆往外走。雁放突然又叫住她:“等等……再帮忙接杯热水,谢谢。”   那声谢谢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但吐字很重,像是带着什么疑问一并囫囵吞下去了。   “哦哦……是。”姑娘哪敢承情,脚不沾地地跑了。   凌晨的病区静得渗人,也怪不得鬼片热衷于选择这个地点,但凡心思稍一空白,仿佛就能听得见各种病痛疾苦、啼哭哀愁。   也许是为了减缓这种阴森感,病房楼的暖气开得很闷,叶阮走到墙边推开半扇窗,清凉的夜风顿时灌进来,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个透彻。   雁放这才觉得疲惫,提到嗓子眼那口气终于在担惊受怕后呼了出来,他岔开腿,在椅子上坐下去,郁闷地垂下了头。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叶阮走到了他面前那块空地里,“不用太担心,医生说手术成功了,只是要多休息几天才会醒过来。”   “我不是傻子,撞到脑子这种事的严重程度我还是知道的。”雁放低声说,头一直埋着,又勉强地开了个玩笑:“我妈有段时间爱看狗血八点档,她就老是担心,万一我骑摩托把脑子摔失忆了怎么办……结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她。”   叶阮抿了抿嘴唇,他一向不会安慰人,身体先于大脑往前站了一步,刚好卡在他腿中间。   雁放没客气,手臂抬起抱住了他的腰,搂结实了,把脸埋在叶阮温暖的肚子上。   “你在偷偷占我便宜吗?”叶阮的手落在他后颈,捏了捏。   雁放被戳破了,更加沮丧,不舍得松手,后颈却被不大不小的力度按住了。呼吸起伏间,叶阮慈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你做的很好,我允许了。”   雁放浑身肌肉僵了一下,紧接着感到一阵久违的鼻酸,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想哭的冲动。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劝别人是一回事,放在自己身上又是一回事。以前他们母子支撑着那个小家的时候,风风雨雨都扛得过来,他不说顶天立地,站起来也跟堵墙似的碍人眼了。   亲妈在里头躺着,假哥在怀里抱着,在雁放不成型的意识里,这实在犯不上是个值得脆弱的时刻。他窝囊的冲动明显不来自于“哥”这个称呼,而是他因这句话把叶阮当成了别的、归类到更加亲密的所属里去了。   “老婆……”   这突兀的称谓轻飘飘地,从鼻腔里逸了出来,砸得两个人都反应了片刻。   雁放先一步回过神来,被自己吓了一小跳,壮着胆子圈紧了手臂,勒着叶阮的腰肢,整张脸都埋进他衣料里。   叶阮搭在他后颈的手一顿,仿佛被他同样张狂的心跳给烫到了,感到整个人一阵阵发晕,掌心热得要沁汗。   雁放从他小腹间抬起眼,黑洞洞的一双小狗眼,眨得像辛巴期待新玩具的模样,睫毛密密地匝着。   太过真诚的一双眼。   “老婆。”雁放危险地叫道,好像觉得怎么都不够,随着他不断箍紧的力度,又叫了几声:“老婆,老婆。”   声音愈发贪婪,叫得近乎痴迷、像在乞求。   刹那间,这个亲昵的称呼所带来的安全感胜过了任何的安慰。   雁放拉过他垂着的那只手,叫着“老婆”的呼吸洒过指尖、掌心、腕骨,那略带凉意的吻落在叶阮的手腕内侧。干涩的吻落在脆弱的脉搏,皮肤是凉的,却如同血一样沸腾起来。   雁放在等他的回答,随便怎样一句都好,真情或是假意,他此刻需要被蒙骗。   但他看到叶阮的下巴划出弧线,眼神往一旁躲开,那似乎代表着一句不必言说的拒绝。   雁放晶润的眸子暗了一瞬,随即又被满腔火热的爱意焕亮。叶阮的指尖在他鬓角刮了两下,手心汗湿了,他别过脸,骄矜地把下半张脸藏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藏不住颠簸的眼睛。   “嗯。”他哼出来。   太轻了,这回答太轻了,但这是他能给出的全部了。   叶阮难得被感性左右,心是冷静的、镇定甚至于平静的,手腕的脉搏却激烈地烧起来。   慈悲再多给一些又如何?他不是菩萨,他肉体凡胎。   雁放像是连呼吸都忘了,愣怔地看着他。   叶阮慢慢蜷起手,依旧用手背碰了碰他的侧脸,雁放不知道,他掌心的汗好像怎么都化不开了,逐渐要淌遍全身。   疯了吧……他的手好像要比他的心更懂得什么是爱。   热水是让董叔送回来的,小姑娘找地方吃宵夜去了。老董到的时候他俩还抱着,叶阮先看见了,拍了拍雁放的后背。   “董叔,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啊。”雁放把热水接过来,急虽急,但他并没有开口先问话,而是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板退烧药,兑了一片飞机上护士给的消炎药,递给叶阮。   他心里好像单独给叶阮设了座钟,“时间过了,把药吃了,你快跟董叔回家吧。”   叶阮刚被汗淹过一遍,在陌生情愫的触动下显然忘了自己还没退烧。   老董站在一旁,把事故缘由说得像背过一样流畅:“昨天夜里出的事,老爷应酬完歇得晚,夫人回别院发现灯叫不亮了,可能是近期操劳过度,等电工去的这点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别院的楼梯虽不如主宅挑高那般高,但也实打实是两层,失足摔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老董描述的这一切太轻描淡写了,雁放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皱了皱眉,没再多说什么。背好给他听的一面之词,没有当回事的必要,老董既然这么说,就是有人摆明了不想让他深究。   “知道了。”他假意把这番话认下来,往外赶人,“我在这守着。董叔,麻烦你把我哥带回家。”   抱都抱给人看了,这会儿这声冷静的“哥”简直像在掩耳盗铃。   等吃完宵夜的小姑娘也回来了,老董吩咐了她几句,小姑娘怯怯地,推门进去守夜了。   叶阮把剩下半杯水塞进雁放手里,避着老董说:“把你的消炎药也吃了,明天记得找护士换纱布。”他侧过身,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事需要处理,最近顾不上你这边了。”   雁放没问什么事,他整颗心经过刚才那个称呼的安抚,已经奇迹般妥帖了,当下焕然一新,重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设。   他在衣摆间暗度陈仓地捞了下叶阮的手:“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   接机的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就领命去送宁远了,老董万年不变地开着家里那辆买菜“老头乐”。   时间太晚,叶阮主动担任了司机,四座的电车,长腿压根施展不开,开得格外憋屈,好在凌晨已过,一路通畅无阻。   开出十多分钟,副驾上好似睡着一样的老董才抬起眼,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路灯照在他半塌的眼皮上。   “她去阁楼了。”红灯,叶阮单手扶着方向盘,用的是肯定句。   “嗯。”在这寂静的街道上,老董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我方才那番话不掺假。”   “我知道。”叶阮笃定地说:“如果是雁商做的,她不会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老董又不说话了,待在这大宅几十年,口、眼、心都得用一层窗户纸兜着,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该戳破的就得糊起来、烂在心里,但他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就难免生有恻隐之心。   绿灯了,电车再次行驶起来,老董半阖着眼想,他也差不多活够岁数了。   开到主宅的车库,叶阮在下车前叫住老董:“谢谢,董叔。”   老董板着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既然这件事跟雁商没有直接关系,那番话就是你在雁放面前帮我。”叶阮礼貌地笑了一下,虽然那弧度很淡、也很短暂。   他虽然笑着,说出口的话却等同于把人架了起来,很是高明:“以前辛巴常跑去打扰你,这段时间雁放也要劳烦你照顾。如果我们对未来的愿景是一致的话,他不会亏待你的。”   凌晨两点,回到主宅二楼。   转过幽暗的转角,叶阮被尽头那盏立在他房门顶上的高瓦数大灯泡惊了一下。   他后知后觉地记起去南京前灯泡坏掉了,再稍加思索,某人那个不正常的脑回路跃然于面前。   他无暇与雁放计较,径直进屋,把房门紧锁上。叶阮从抽屉的暗格里摸出一张旧卡,慌乱地插进手机里,同时打开了电脑里雁放四年前做的那个屏蔽系统。   语音通话在漫长的滴声后“咔哒”接响,传来淮青压低的喘气声。   “你现在哪儿?情况怎么样了?小书他……”   声流拉扯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艰难,信号时断时续,淮青的答话被吞掉一半的字眼,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章……心血来潮……游轮,行驶到太平洋……昨晚途径泰国,又上来几个人……小书与章……一起上岸……没有回来……”   叶阮抓住了什么,眉头当即拧紧:“你暴露了?”   淮青似乎叹了一口长气,“兰卿,我顾不得……章世秋回来……质问,他派了三个人到泰国找……有我。”   叶阮咬住了下唇,他用手捂紧左耳,试图把淮青那不成文的话串起来。他倒吸一口气,不敢确信这个恐怖的猜测,肺腑都颤栗起来,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昨天……什么时候?”   淮青报了一个时间,换算时差,与昨晚酒店事发的时间无比接近!   叶阮险些拿不稳手机,他跌进椅子里,整个身体都像被抽去骨头似的。   小书和他的关系一直不是秘密,他从未把小书当作棋子,更不愿他成为虎穴里的筹码。哈里森跟章世秋果然做了多手准备,只是他也没有料到,叶阮会在一切开始前就掰断了手机卡,彻底与外界失去联系。   一天已经过去,淮青在泰国如同大海捞针,小书是否安全?   怎么办……怎么办?!   叶阮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安抚淮青,其实手指都“六神无主”地哆嗦起来。   增派人手、联系宁远、温斯特,等天亮开始搜索,对……等天亮,又是等不到的天亮,六岁的梦魇恐将再次缚住他。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夜也太长了。 第79章   三天后,繁莹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她在漫长的休眠中偶尔会睁开眼,茫然地扫视一圈,或是摩挲两下雁放握紧她的手背,再次倦怠地陷入深眠。   不止夜太长,连白昼也太长了,这三天的每分每秒对雁放来说都像是拉扯着度过的。   工作室那群小孩一传十十传百,朴实的老街坊们陆陆续续来了几波,炭头拉扯着俩小孩来送水果和花。   花是用硬壳透明盒包裹着的,跟他们似的,站在这座金贵的私立医院门槛前望而生畏,只好用壳子把自卑和羞怯都给套进去。   亲妈还远不到能享受瓜果的情况,雁放让护工把水果都洗了,削给小孩们吃。   他勾着炭头的肩膀往墙角走,“正好你来一趟,帮我个忙,回工作室把我的设备收拾好。待会……不,晚点我得空联系你取。”   炭头敏感地一点头,打了个激灵,低头又瞅见他手背的敷贴,忙问:“这咋回事儿啊放哥?”   “玻璃不小心割到了。”雁放没把伦敦的惊魂一夜说出来,怕吓着他们,说完又往炭头头上胡噜了一把,“把这小眼神收回去,残不了,养你们到退休没问题。”   炭头听完又感动了,鼻涕水都要流出来,眼瞅俩小孩噙着4J车厘子出来,忙背过身抹了把脸:“对了哥,你不在这几天,林哥来过一次,说大过年请咱们吃了顿好的,这人情要还么?”   别看炭头外型跟个鬼火少年似的,其实是个相当中规中矩的小老百姓。做人要讲义气,人情债欠不得,这是每个平头老百姓刻在骨子里的办事铁律。   “不还。”雁放从小孩手里抢了几个车厘子,自己咬掉一颗,剩下塞给炭头。“他的钱不叫钱,叫我的交友不慎损失费。回头他再说带你们吃饭就去,敞开了吃,林圃阔着呢。”   “哎。”炭头记下了,没待一会儿拉着俩贪吃嘴的小孩匆匆告退,“林子看着店呢,天不早了,我去换他班儿。放哥,注意身体啊。”   俩小孩跟着学舌,祝了一通。雁放挥挥手,听见他们走远了,炭头还在絮叨着教训俩小孩,带来的水果都让他俩吃了。   雁放没忍住,这几天来脸上总算挂了点笑。他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刚要往回走,电梯门“叮”一声,随即一只哑面的皮鞋阔步迈了出来。   来人的位置有些靠里,像是被人包围在中间,于是雁放首先看到的,是年终在总部有一面之缘的副手。他还来不及反应,眉头已经蹙了起来,站在门口没有动作,造成一种迎接的假象。   紧接着雁商迈出电梯,冰冷无波的眼神滑了过来,在空气中跟他碰在一起,擦出一声无实质的火花。   单看这两双眼所展露出的神采,大概没有人会猜测他们血浓于水的关系,但就眼睛轮廓而言,又有些DNA里带来的相像。   雁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过来,他比雁商还要高半头,如果雁玺还活着,身量应该也不如他。   到病房门前,雁商遣退了身边人,略微抬眸看向他,语气不怒自威:“堵在门口做什么?”   雁放皱起的眉形成一个滑稽的“八”字,随即又被强行平缓,他悄然握了下拳,扭身直接进了病房。   雁商跟在身后,好像只是例行一个丈夫该施舍的职责过来看一眼。听护工汇报完情况,这短暂的施舍就宣告结束,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床上虚弱的病人。   床边就放了一只小板凳,雁放坐在那收拾桌板的狼藉,听到雁商说:“出来。”   这房间除了一个昏睡着的,就只有他跟那个护工。雁放扭头看了这个便宜爹一眼,确认他是在叫自己,这才把桌上的垃圾都扫进袋子里,掂着袋子跟了出去。   从叶阮口中只言片语了解过后,雁放现在看待雁商的情感很复杂。对这个曾经在他们艰难度日时不闻不问,没了继承人才半路把自己认回来的爹,他谈不上好坏,也谈不上信服,愿意住在雁家也只是让繁女士宽心。甚至于知道自己终将从他手里接过大笔的财产,雁放总有种太子位居东宫的忐忑。   集团在医院占股,不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出一间宽敞亮堂的会客厅来。   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诡异,医院独特的香氛味道都好像被驱逐了。雁放原地站着,就像一只敢怒不敢言的小狼狗,碰上了领地里的头狼,只有垂下来的眼角掩饰不住的桀骜。   他跟这个亲爸拢共没见过几面,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实在别扭。仔细想想,他连声“爸”都还没正式叫过。   雁商坐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开口也是带着命令般的语调:“我放任你半年,玩够了吗?”   雁放没动,贴着裤缝的手蜷了下,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找个时间到总部报道,我会先安排你跟着郑副。”   雁放愣了一下,从这个安排中隐隐觉察到什么:“为什么?”   “怎么?”雁商听到他这个疑问,像听到什么无知的笑话,哼笑了一声,“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是时候收心了,别告诉我你会拒绝这个机会。”   纵使雁放脑子再不灵光,这句话暗含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但他显然缺根筋,没听出雁商要棒打鸳鸯,还在暗戳戳地想,不至于今天就要在亲爸面前出柜吧?!   雁放弯的堪称奇迹,毫无备战经验,在此之前甚至没想起来去借鉴一下别人家出柜的经验,只顾着一门心思纠缠叶阮,连老婆都热乎乎地叫上了,搁古代也算私定终身。   既然话赶话赶到这儿了,他也丝毫不怂,斟酌了三分,就欲大胆开口:“我和……”   雁商眼神一扫,那里头震慑的神色把他冲到肺腑的话头按了下去:“我把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做蠢事的。”   雁放被噎了个够呛,他懂了,这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妈多想想。”雁商慢悠悠说。   “你还提我妈?!”雁放头脑一炸,登时恼了。   在四年前真相的铺垫下,他坚定地认为繁女士躺在病床上的事跟这个便宜爹脱不开关系,至少不是直接,也算间接推动。   雁商把腿放了下去,旁观他被轻易挑起的怒气,如同逗弄一只不足为惧的小兽那般享受。   冲动之余,雁放想起叶阮、想到亲妈之前说过的话,他勉强把分寸找了回来,木着一张脸,强压脾气对他提出条件:“去总部可以,我不要跟着什么副的,你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想让我跟着你吗?”   雁商笑了,“无能的犬类才会咆哮,你还没有狼的本领,远不配做我的儿子。”   雁放直觉脑子搬出来被他愚弄了一番,在卖弄精明上,他显然不是亲爹的对手,但他皮惯了,还是忍不住小声叨叨:“哪来的道理,你当我爸也没经过我同意啊。”后半句极没出息地消了音。   雁商站起来,两人间隔不过半米远。迎着雁放难看的脸色,那笑容逐渐演变成一些异样的神色,他似乎觉得有趣,这才肯赐教一句:“世界上没有真理,真理只出自于强者的威信力。”   “你的意志力太过薄弱,改掉它。”说完,他不顾雁放傻愣的表情,直走到门口,才抛来一句:“时间。”   雁放脑子拐了个弯,没料到他会同意,飞速接上一句:“等我妈彻底醒过来。”   雁商没说好与不好,丢下他推门离开。留雁放一个人站在原地,想破天地回忆刚才那句厉害话,好半天想不明白,怎么真理出自强者的“微信里”?   晚上七点过,护工换班,雁放终于决定回趟家,这些天气温回升的快,似乎一过了冬天,春夏的界线就混淆起来。   他没让老董叫家里的司机,而是自己打了辆车,半途接上炭头送来的设备。   到别院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一楼地板上事故的痕迹早已被清除过,连漆都补了新,头顶的壁灯幽幽照着,边缘很干净,有全部换新拧上去的迹象。   雁放盯着灯泡看了一眼,抱着笔电趁夜色溜出了别院。   一直以来,“三楼”都像一条暗线伸出的触角一般勾动着他的好奇心,也许潜意识投射出的某种思考并不算空穴来风。记忆拉回到更久远之前,他醉酒口误把叶阮惹生气,似乎也曾无意中提到过“三楼”。   “三楼”到底有什么?跟叶阮的打扮、跟他的耳朵有关系吗?繁莹又为什么会在从主宅回去后,失足摔下楼?这些零散的线索缺乏一个将他们串起来的共线。   雁放站在主宅外,望着隐没进黑夜中的阁楼尖顶,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如果他的胡思乱想没有错,出了事,三楼想必会被锁起来,再上去也没用了。于是雁放没走大厅,而是一回生二回熟地翻进了二楼叶阮的房间——章世秋在自己的地盘明显游刃有余,从游轮被他丢下来的三人就像棋盘上用废了的棋子,在天罗地网中经历了大逃杀。   淮青无力顾及一同共事几个月的兄弟,要不是队里紧急协调了泰国警力,恐怕他也没法活下来。   在最后一场针对他们的围追堵截过后,淮青迟滞地想明白,也许他的身份在章世秋面前从来都是明牌。而章世秋看似对小书有几分宠爱的情意,也不过是拿他们当紧要关头牵绊叶阮的砝码。   他太愚蠢,太自大了。   彼时他差点被开瓢,队里的兄弟赶来,开枪击毙那人也是他们在福利院时曾朝夕相处的同伴。淮青满手满脸都是血,血倒流进瞳孔里,他仰面躺在担架上,被泰国的热风蒸出豆大的汗珠,却悲凉地笑起来。   ——这是个圈套,小书不在泰国。   获取这条消息时,叶阮料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一同到来。他收到了章世秋发来的最后通牒,话是由一颗弃子口头带到的,很简单,要他独自开车去往一百三十公里外的新港。   那颗弃子吃了药,说完这句就自行了断。宁远瞠目结舌了好一阵,神色惊骇,“这绝对是个圈套!”   是啊,怎么不是。   叶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个圈套,这圈套里还有雁商把持的成分。   这些年,除了躲在伦敦59b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夜晚,他不曾有一刻逃离雁商的掌控。   他们为他规划了两条路,要么向上位者求救,坦白一切,回到那个精致的樊笼里去;要么穷途末路,靠自己去换亲近的人。   结局并无两样,他就像笼中鸟一样扑棱、拼死挣扎,而上位者爱惨了观赏他的凄厉,再动一动手指,把它按死在微不足道的人生里。   笼中鸟,金丝雀,这是他活下来的位置。   叶阮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愚笨的金丝雀在樊笼中跳跃栖息,他搬进原本为妈妈准备的牢笼里,代替妈妈成为战利品。稚鸟每夜都在啼哭,他也在哭,哭到声带啼血,嗓子坏掉。   他们一起流血,一起跌入尘埃里。   他们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哭声,便都庆幸对方还拥有着自由。 第80章   监控摄像头的保存周期是由很多因素组成的,一般来说,家用摄像头的机身内存并不高,就算加入内存卡,最久保存周期不过15天。   更加不凑巧的是,三楼可能真如红姐她们所说,已经许久未启用了。安置的“红眼”是好些年前的高档货,记录极少,且因内存不足,保存周期只有4-6天。   过去发生在三楼的事早已无从追溯,覆盖周期刷新的当下,雁放恐将一无所获。但就在他不死心追查设备运行情况时,意外发现在三天前的凌晨,摄像头因信号受阻暂停运行了几分钟。   那只是很短暂的几分钟,一通电话的时间,却给雁放提供了最后的拦截机会。   运行中止的设备续接上,周期自然延续。雁放鼻尖冒着汗,好险保住了六天前那晚接近零点,一段不足十秒的录像。   ——繁莹慌慌张张地从墙的一侧跑出来。   画面中,他那孱弱的母亲那一刻爆发的动力不亚于二三十岁的青年人,她只用了四秒!就从偌大的房间横穿过、夺门而出。   光线太暗了,摄像头的分辨率很低,连她跑过的动势都晃成虚影。   雁放推近了眼镜,这是个很没意义的动作,人经常是能骗过自己的,好像这一刻平光镜真能让他看得清楚些、离看透真相再近一些。   一帧一帧的画面重复了无数次,定格在稍微清晰的一刻。雁放抹去鼻尖上的汗,尝试将画面放大。   陡然间,透过漆黑的窗外反射到瞳孔中的白光,他看出繁莹在奔跑过程中,眼睛时刻是盯着身后的,就好像一直有人在背后看着她、威胁着她一样。她是在逃跑!   雁放脑仁当场炸开,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从叶阮的办公桌前爬了起来。   繁女士为什么会出现在三楼?是谁在威胁她?是雁商吗?墙的那一侧有什么?   雁放心跳慌乱,有如擂鼓,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在这时,门从外边推开了,叶阮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点突然出现。   两双满是惊惧的眼神对上,空气就像一根骤然紧绷的弦,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不断拧紧、再拧紧。   叶阮愣在原地看了他两秒,突然活过来似的,宽恕了他的不请自来,或者说压根没工夫理会他。   高跟鞋的声音在木地板上一刻不停地乱撞着,撞的人心慌,叶阮似乎是刚参加过什么酒宴,里边还穿着黑丝绒钉珠的长礼裙,经过雁放时扑面迎来一股淡淡的酒香。   他根本来不及换下礼裙,打开半扇衣柜门随便扯了件风衣出来,走动时拾起银簪爽利地簪起头发。   最后终于走到雁放身边,叶阮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用密码打开下层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牛皮文件袋。   离得近了,那香味冶丽起来,雁放看到他一双手都在隐隐颤抖,发白的骨节紧抓着那一大包文件袋,像抓着什么换取一线生机的筹码。   雁放很想抽空插一句话,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穿梭,造成“堵车”的迹象,他半张着嘴,难得卡壳。   再回过神来,叶阮已经走到门口,闪烁的颤抖花乱颤着,星点的微光晃进雁放眼里。他把碍事的高跟鞋踢掉,光着脚就要拉开门往外冲。   雁放一急,总算越过拥堵的脑回路把话给加塞进来:“等等!你急着干嘛去?”   叶阮往外冲的架势顿了一下,他的手抓在门把上,连头也没回,冷冷地说了一句:“别管我。”   三天前的夜里,“老婆”还热切地叫着。得到了他的回应,雁放喜出望外,他以为那就算一种答应、或是一种允可,不可能、也不能够只是一种可怜。   “这三天我手机一直充着电,怕你有事找我。”雁放艰难地咽了一下,“但你没有联系我。”   听完这句,叶阮总算有些和缓,顿了几秒,扭过头看向他,虽然脸色仍然不算好。   “你现在应该回到医院去,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   雁放不知道该怎么泡软他的冷淡,他现在六神无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得很繁琐,也很没意义:“医生说我妈恢复得挺好的,不用太操心。其实说起来,她一直都在操劳,以前是为了生计,现在回来又为了看别人的脸色,这下躺了,也挺好,总算能歇一歇。”   叶阮安静听着,没有表露出不耐烦,哪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根弦越来越紧,他知道雁放要说的不止是这回事这么简单。   终于,那根弦被大手毫不留情地拉到极致,“砰”一声断了。   “我拦截了一小段监控录像,这上边显示出事那天我妈来过主宅。”   雁放把电脑屏幕转过去给他看,但叶阮丝毫不赏光,他的眼神一动不动,那张脸上排斥的情绪倒是愈发明显。   雁放的记忆力不错,尽管很多事不当心,但干活时用惯逻辑思维的大脑还是会在关键时刻抽丝剥茧,把能够排列组合的有用信息呈现给他。   从年前深夜回家,繁莹受了委屈开始往后追溯,年二十九那晚繁莹仓皇的举动;三十那天雁放在叶阮房间发现的保温盒;再到家宴上繁莹反常的神色……这一切都紧密地串连在一起,就像蝴蝶效应那样。   而最开始煽动翅膀的蝴蝶是谁?   突然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幽灵一样闯进了雁放的思维里,迫使他浑身的血液流速都缓滞下来。   四年前雁玺和孟娴宁的死,归根结底源于他们掌握了雁商什么致命的秘密……秘密……也许与叶阮有关……而繁莹也不幸撞破了这个秘密……   雁放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但他脸上的惊恐和质问已经出卖了他。他感觉自己像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只等着被抽放掉全部的气力,迎接宣判到来的那一刻。   叶阮在这变得艰涩的空气中,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每个人都踩在冰面上,只是不到破碎的那一刻就假装侥幸罢了。”   “三楼到底有什么?!”雁放震声问,“你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开的门外,那只大功率灯泡的光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半明半暗间,叶阮终于肯施舍地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近乎于镀上一层神性的金边,那里边透露着一丝怜悯,这怜悯也曾普照在繁莹身上。   另一对母子、另一对无辜的母子、另一对被前尘往事卷入仇恨中的无辜的母子。   “不该知道的事,还是装糊涂比较好。”叶阮转过身,声音被削薄了,使它当中包含的意味无限趋近于祈求:“别问了,雁放。你妈妈躺在医院,就是希望你别再追问这件事。忘掉这些,就当是为了我。”   他说完这番云里雾里的话,抓起车钥匙离开,连门也顾不上关。   雁放还保持着撑在桌面的姿势,上半身都弯僵了。气球没有迎来解脱,反而被系上了更加窒息的绳结,惴惴不安地悬在半空中。   良久,他才骂了一声,一股无名火从心口窜到头顶,他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想砸,刹那间又回想起这是在叶阮的房间。   这时,手机又咋咋呼呼地响起来。   雁放深呼吸了一口气,按下接听拿到耳边。林圃在那边吱哇乱叫几声,听起来重获了自由,潇洒至极。   “Bonjour.”林圃笑嘻嘻拽了句洋的,“你猜兄弟现在在哪呢?”   雁放拉开椅子坐下来,抬手合上了糟心的电脑屏幕,把眼镜也随手甩了:“还在世上就出来喝酒。”   林圃散漫道:“那失陪了,我在国外呢。”   “你怎么跑国外去了?”   “啧。”林圃语气忒不耐烦:“还不是康小宇说有什么设计展让我陪他来,来了一看是他学校的什么展演,非请我看!不早说我连衣服都没准备,这模特个个盘靓条顺,我不得打扮打扮泡个洋妞啊。”   雁放点评:“你这种渣男就活该让康小宇粘着。”   “得,又数落起我来了,您多痴情啊。”林圃嗤了一声:“哎,情种,明儿我打算拐趟泰国,出都出来了,多玩儿几天,给你代购泰国特产啊,巧克力味的套,你要几箱?”   敢情纨绔买套都成箱进货,雁放惊了,一惊之下想起刚跟对象闹过别扭,又气了,“不要,什么稀奇古怪的味儿。”   “哟,又闹别扭啦?”林圃对于感情的事相当鸡贼。   “善语结善缘,恶语伤人心。”雁放叹口气,眼神一转挪到门口那双东倒西歪的鞋上,他“噌”一声站了起来,“你找我就这事儿?”   “还真有件正经的。”林圃那边推开几扇门,走到稍微安静的室外,能听见一阵风声。   雁放手机“嗡”地收到一则网页链接,那小心翼翼的后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网站。   “收着了吗?”林圃问。   “干啥给我发小网站啊?要我说你真……”   “嘘!”林圃十分反常地制止了他,语气竟然有些严肃,“我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兄弟,你知道我这人虽然花心,但违法的事咱一概不干。”   “啊。”这倒是实在话,要不然雁放也不可能跟他玩。   “是这么着,出国前有人请我去个不太正经的会所喝酒,我不乐意去,但过年那几天康小宇实在黏人,我就躲了。闹到半夜都喝大了,有个酒肉捋着舌头在那说大话,发表崇洋媚外论,说先前去了芭提雅一家私人会所,什么样的都有,照死了玩儿都成。”   雁放听着,眉头皱得愈发紧。   “我套了他好久的话,从他那要来的网址,是个暗网。不瞒你,我点开看了一眼,上边还他妈有未成年!X!”   林圃骂了好几声,推开身边的金属栏杆,丁零当啷一阵响,这事儿哪个正常人看到都得气着。   “那网站还是会员制,我给你发的是最普通的,保不齐还有什么更过分的。我是真不想管这事儿,但架不住哥们儿正义啊!这两天我老是忍不住去想,加上康小宇总拿崇拜的眼神看我,越看我越觉得自己就得出个头。”   林圃重重出了口气,“就当我闲得蛋疼拯救世界吧,明儿我跑一趟,看能不能把暗网的链接给你搞来。你要是有法子把这贼窝给捅了,这单的酬劳我给报。”   吊儿郎当二十载,很多事看在眼里就不能不管,小时候救康小宇也是,活该孽缘找上他。   林圃说完又觉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匆匆唠了一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雁放眉心一条小坑都给皱出来,他消化了好一会,把这事儿记下了。   手机揣进兜里,走到门口掂起叶阮的鞋,阔步走了出去。 第81章   “叶sir,派去芭提雅的人在章家的私人会所前蹲点了三天,都没看到有形似小书的人出来。”   银白色的玛莎拉蒂MC20在高速路段疾驰而过,于如墨的夜色中滑出一道仓促的残影。   车载电流时断时续,宁远抽了一口气,很小声地猜测:“他会不会根本没下游轮?”   “找几个脸生的人混进去。”叶阮望着前车玻璃,天色渐浓,车灯范围有限,前路一片黑茫茫的,这条路就像不归路一样。   “已经吩咐了。会所是会员制的,准备手续需要耽误一些时间。”宁远朝着属下吩咐了一句什么,转而问他:“叶sir,您还在酒会吗?有没有什么收获?”   年假早已结束,出城的高速难得一片沉寂。跑车减震性极差,车窗开了条小缝,钻进来的风和颠簸时刻鞭笞着他的大脑,把沾染的酒气也差不多散净了。   “那个人是去过,但时间对不上,他撒谎了。这条线可以不用再往下追。我已经……”叶阮抿了下唇,“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   宁远无意识的吼声震得叶阮耳膜疼,他一边把油门踩下限速边缘,一边下命令道:“不用管我,所有人都去找小书,只要能确保他的安全,我随时折返。”   “那您……您跟淮小哥说过吗?他对这个圈套根本不知情吧!”宁远在电话那头急的宛如热锅上蚂蚁,语无伦次起来。   “别告诉他。”叶阮整张脸铁青着,“跟他的队长时刻保持联系,看好他,让他好好养伤。”   宁远急的连声叹气,絮叨的毛病又犯起来:“新港近日根本没有游轮靠岸!您怎么能不打招呼就……唉!”他同样深知叶阮没得选,一种深深的无力便攒住了他。   宁远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边长大,虽说宁致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这声“哥哥”还是像山重的责任感一样压在他头顶上。他也担得起,从小他就要比宁远成熟、冷静,宁远捣蛋惹事的时候向来有哥哥兜底。   哥哥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在这方面宁远远不如他,哪怕从体型面相上看来,他都更该是兄弟里爱出头的那一个。但很多时候宁远都无法摆脱人性里本能的自私和自保。在香港时,整个剧组都知道这个大块头其实很“窝囊”,是最好剥掉脸皮的那种人。   宁远知道这样很不敞亮,但足够让他平凡地生存下去,因为这是无数平常人实践过的道理。   四年前的变故,宁远有足足半年沉浸在失去哥哥的悲痛中,他埋怨过、痛恨过那种毫无回报的正义。直到叶阮先于雁商找到他,他才恍然,原来正义并不是一种鲁莽。   宁远走上这一条路,简直打心底里变了一个人,为着叶阮这份恩情,为着这份给人带来光明而不是娱乐的事业。   他喜欢这个敞亮的、崭新的自己。   叶阮的声音在风里有些不稳,像含着一口无法下咽的气,“宁远你听着,冷静下来。如果你的人查到小书还在会所里,我立刻折返。但如果他还在游轮上,我只有只身前去,他才能安全。”   宁远鼻腔肺腑一阵酸涩,像聚起一堆发酵的气泡那样蒸腾直上,他捏着通讯设备,坚定沉闷地点了点头:“收到!”   电话打出一脑门汗,宁远十分没形象地掀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手臂肌肉紧绷着,通讯器都险些给他捏爆的程度。   他思索了半秒,还是很不放心,既然章世秋明着拒绝他们这些外人介入,那自家人呢?   好像只是一念之间,他掏出手机把求助短信发给了大少爷,随后收起全部外展的神经,忙不迭去排查私人会所的那条线。   殊不知,发出去的消息音信全无——机车巨大的引擎嗡鸣声将夜色都劈开一条逆风的通道。出了市区,雁放就把车灯拧灭了,隔一段距离尾随着那辆显眼的玛莎拉蒂。   过收费站时值夜班的大姐从ETC通道好奇探了个头,隔俩通道口瞅见雁放这身拉风的打扮,以及车把上挂着的那双奢侈品牌女士系带高跟鞋,嘴里的饺子“啪嗒”掉铁盒里了。   雁放从自行通道口出去,冲大姐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前边开出去那辆玛莎拉蒂,拧动把手风一样窜了出去。   大姐惊了,小平板上的偶像剧都不看了。电视剧哪比现实刺激,这是见着有钱人高速追妻了!   叶阮一路上一直踩着限速点加速,雁放油门拧得翻起花,手套下的掌心跟铁钳似的,重机车开得飞也似,靠后轮驱动抓地,前轮胎蹭出好几番火花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国道,眼瞅着叶阮没终点似的往前开过去,雁放提心吊胆,险些想违反一次交规窜过去把他别停。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到了限速路段,前方惊现幽幽的隧道口,像铺天盖地的黑洞一样张开口,玛莎拉蒂却丝毫没有缓速的架势,它依旧携着疾风一般往前冲去!   雁放心里没来由一紧,良好的遵纪守法精神使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附近的监控摄像头。这一看不要紧,那红眼死了似的,居然是故障状态。   这绝不是一种巧合!   车里的叶阮当然要比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失控。   他是在减速时意外发现刹车失灵的,赤着的脚掌拼命将刹车踏板踩到底,重复几次也毫无反应。那一瞬间,疲惫和紧急状态下大脑的规避反应占据了头筹,叶阮几乎只能从逐渐僵死的大脑里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发生在高架上的事故。   他出门前放弃其他车型,就是在赌他们不会把主意落到这辆毫无舒适性的跑车上。结果显而易见,想对他动手的人做了万全的准备。   难道章世秋想导演一出重蹈覆辙的悲剧?   底盘在夸张的摩擦中损耗,车灯的白光像地狱裂口那般萦绕着。叶阮皱了皱眉,他在心慌意乱之下强迫自己把那块阴影挥去,头脑反而升起一阵反射般的清醒,同时刹车踩到底,拉动EPB按钮。   下一秒,他就发现电子手刹也失灵了!   自己果然一脚踩进了为他设计好的圈套里,他几乎要嘲讽地笑了。   章世秋根本不想让他顺利到达新港,他写好的剧本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   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叶阮不断从肺里倒气,这里离下一个收费站还远,也没有避险车道。他不知道这辆车还有哪里被动了手脚,眼看前方已经快要进入隧道,眼下只剩一个自救的办法——在不引发巨大的爆炸前,利用隧道山体的摩擦力减缓车速,把车身逼停!   这无疑是最危险、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考虑,半秒之内,跑车就在丝毫未经减缓的车速下一头扎进隧道!叶阮咬了咬牙,在车头穿进隧道的刹那间往右侧打转方向盘,想象中的令人发憷的“嘶啦”声还未来得及传来,左侧驾驶舱的车窗突然被人大力拍响!   叶阮惊慌地扭过头去。   车窗外一袭亮眼的红,红色的车身、红色的机车皮衣、红色的头盔,隔着一层护目镜的双眼紧紧攫住他,就像一双有力而布满安全感的手伸了过来。   叶阮愣怔的瞬间,玛莎拉蒂的右侧车灯整个刮蹭在隧道里,玻璃瞬间绽裂,车灯登时暗掉一半。紧接着“哐当”一声,拦腰劈断的后车镜在冲击下向后飞去。   雁放在这撕心裂肺的巨响中拍开他的车窗,往驾驶位溜了一圈便明了八分,当即大吼道:“别怕啊别怕!老公驾到!”   叶阮一脑门子无语在这个时间点都化成了淋漓的热汗,他细长的手指还扭着方向盘,试图通过自救将车身从山体方向挪出一些,可惜国家队的基建相当负责,这一点冲击力在刹车失灵下简直杯水车薪。   穷途末路的时刻,他抬手抓起副驾放着的文件夹,从车窗里扔给雁放。   “我操这什么东西——”雁放差点被糊脸,接过来就往怀里揣,不满道:“这种时候你不该扔个戒指什么的吗?!”   “什么——”风声太大了,叶阮听不清,这也实在不是个开玩笑的时机。   眼看着马上就要出隧道,如果一头撞上高速的围栏后果可想而知。危急之际,雁放拧紧了把手,在嗡鸣的巨响中示意前方:“叶阮!打开车门,到前面隧道口跳下来——”   他说完不等叶阮允可,机车像生了翅膀一样飞窜出去,腾起一阵巨大的烟尘。   刹那间,叶阮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如果放在清醒的时刻他肯定会下意识否定这个过于冒险,可能会将两个人都摔出去的决定。但这一刻,不安之下另一种信服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他在下意识间危险地解开了安全带,抬头看去——只见雁放把码拧到底,在三秒内窜到了隧道口,随后一个紧急打转,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重机车车身倾斜蹭地,后轮即将转成直角时整个人几近掀飞!他紧握着车把,靠巨大的力量将车身扳正,机车如一头勇猛的狮子一般,面对着玛莎拉蒂驶来。   跑车的半个车头已经跃出了隧道,在车身无限趋近于驾驶舱的那一刻,车门掀开,一只结实的手臂朝着叶阮伸过来!   他想也没想,于半空中牢牢抓了上去,整个身体当即腾空。   雁放仅凭着半边身子的力量,咬着牙将他捞到后座,等那双汗津津的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机车一刻不停地拧紧油门,与失控的玛莎拉蒂背道而驰。   “咚!”   身后传来喧天的震响,玛莎拉蒂在围栏的撞击下终于停下它失控的脚步,车身内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可惜有人已经替它保护了车主。   叶阮在呼啸的风里扭过头看,报废的车身并没有像想象中最坏的可能那样爆炸。   他把脸埋在雁放坚实可靠的后背上,心里松了口气想,看来章世秋确实如猜测那般,只是想重创他,却不敢要他性命。   他还是忌惮着雁商。……呵。   叶阮讥讽地笑了,笑意被风抛之脑后。他更紧地抱住了雁放,路灯在他们身后倒退,礼服的裙摆被撕裂了,与风顽强斗争着,散乱的发丝也张狂地舞蹈起来。   叶阮突然想起了什么,心跳丢了一拍,他腾出手摸向后脑,摸到那支银簪还在,心跳这才逐渐平稳下来。   紧紧抓着他的簪子,紧紧抓着他的、送簪子的人。   他这次也紧紧抓住了。   机车一直往前开了十多分钟,雁放才放缓速度,停靠在荒无人烟的国道一侧。   他把摩托扎好,利落地翻身下车,二话不说解开头盔套到了叶阮头上,把系扣给扣紧了。   路灯照耀下,红色的皮衣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微光,似乎将一切都抹去了棱角,连情绪也柔软下来。   雁放弯下腰,捏起叶阮的脚踝看了看,又从车把取下那双鞋,给叶阮穿上了,嘴里念叨着:“早知道你在这速度与激情,就给你带双拖鞋了,先这么穿着吧。”   搭扣系好,他又摩挲了一下叶阮的脚踝,才直起身。   叶阮随着他的目光瞅见破碎的两截裙摆,很容易卷进轮胎里造成事故,他俯下身直接把裙摆的布条撕了下来。   雁放挑了下眉,一手撑在车座上,混不吝地把脸凑了过来,好像一个小时前发生在房间的争吵根本不存在:“心情不好啊?走,带你兜风回家。”   叶阮直视着他的目光,心里觉得有些荒唐,那不妨更加荒唐些。   “不想回去。”   雁放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两秒,抬手欠嗖地把头盔的护目镜滑了下来,学舌道:“行。那我也带你去我的天堂。”   【作者有话说】   小阮:不出意外的话是该出意外了 第82章   亮红色的机车飞驰在大路上,进了市区才减速,七拐八拐地穿过小路挤进一排排逼仄的老式居民区,直走到尽头,停在一条再往里挤可能就要“车毁”的小巷口。   雁放把机车靠边扎好,旁边留了个还够自行车和人进出的小口。他翻身下车,叶阮还好生生坐在后边一动没动。雁放心里抿出一丝乐来,帮他摘掉头盔。   动作太快了,叶阮眉间没收敛的那抹痛苦顿时无处遁形。   他右胳膊堪称笔直地撑在车座上,被头盔捂出汗,额头上一片晶亮。雁放这才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时刻,他是扯着叶阮的右胳膊把人腾空掼上后座的。   雁放吓了一跳,头盔拄在车把上,按着他胳膊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没脱臼,看来只是抻着了,“你这锦衣玉食长大的怎么还这么细胳膊细腿儿?还不如我们吃地沟油长大的呢。”   他操心念叨了一句,单手搂住叶阮的腰,把他从车座上提了下来。   这动作勒得叶阮小腹发痛,身体对折,几乎是双脚离地地挂在他臂弯里。   雁放把人抱下车了也没好生放地上,另只手抱起头盔,跟个天平似的保持这个不平衡的姿势往巷子里走。   “雁放!放我下来……”叶阮别扭地挣扎了一下,他看得出雁放气还没消,今晚事情太多太刺激,他还没有给两小时前的不欢而散讨到一个答案。   “哎,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放放,叫的这么亲啊。”雁放故意逗他,慢悠悠说着,“省点力气吧。地不平,一会儿再给你脚崴了。”   叶阮在这难堪的境地里顺着他的话来回打量。头顶是乱七八糟的天线,巷子里掉皮掉成“花脸”的墙,地面凹凸不平的青砖,缝隙里是泥,再一定睛,砖是灰色的,青色是苔痕。   这里是雁放长大的地方,二十年放逐在街井闹市间。   叶阮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地想到伦敦59b的那条街。   低头越来越眩晕,余光里还带重影的。他疑惑地抬眼,正对上擦肩而过的理发店门口旋转灯球。   叶阮还没来过雁放的工作室,五年前他俩是在网上线联,宁远的人倒是对这片很熟。   雁放不知道他跟个好奇宝宝似的打量着自己的根据地,他好不容易管住一张帅脸维持冰冻状态,其实心里快得意起飞了!   今晚带着人兜了个风,把人拐带进自己的地盘,待会儿还能给兄弟们炫耀一番,这等于说八字画上一撇了。   雁放嘴里不断默念着“到门口就把人放下”,叶阮脸皮这么矜贵,让那群小的笑话可不好。但他贪心啊,这出场姿势拉风得跟mvp结算画面似的,就差说一句“小的们,大哥绑了个压寨夫人回来了!”   短短几步路让他给琢磨出一场大戏,叶阮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压抑的笑。   正赶上雁放把他放在干净地面上,打从灯火通明的店里走出来一个肌肉男,眼神触到他俩活像看到瘟神,大吼一声往屋里逃之夭夭。   紧接着,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从店里冒出来。   雁放一只手还搂在叶阮腰上,叶阮半个身子还贴在雁放怀里,好不亲昵。   面对着俩大头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头,只听雁放被抽了气一样,捏着嗓子说:“大哥们,小的带夫人来压寨了!”   三个头的目光同时挪向叶阮,带着一脸懵逼和对于美的本能向往:“啊……?”   “艹!小哥们……不是,兄弟们!”雁放一抬手“啪”按在脑门上,丢脸没完了,从指缝中求助地瞥向叶阮:“还是你说吧……我明天就把我这嘴捐了去!”   叶阮站直了,表情淡淡却不失礼貌地略点了下头:“打扰。”   “不不不不……”作为店里唯一的交际代表,在天仙般的美色直视下,炭头俨然对着“嫂子”变身成豌豆射手。   林子就更指望不上了,游乐园一战至今历历在目,加上替熊心豹子胆的室友愧疚,他连看都不敢看“嫂子”。   仨人里唯一能打的还是天真无邪的木子,小孩热情地站出来,拯救了两个跌份儿的哥哥。   雁放回来的时候,叶阮正站在柜台后边那排书架前。   他刚胁迫着炭头去隔壁美发店顺了双一次性拖鞋回来,拆了塑料包装,蹲下身放在叶阮面前,往那细腻的脚踝上解开搭扣,“脚。”   叶阮被他伺候惯了,也并没有觉得这行为有多秀,搭着柜台换了鞋,无视了不远处三束被闪瞎的灼灼目光。   柜台是按着炭头的身型量身打造的,雁放基本上没往这儿来过。后头说是书架,其实就是放货的铁架子用来放书而已,什么种类都有,大部分是教编程的自学书,已经被翻得很烂了,角落里还夹了几本较新的中学数学解析。   叶阮换完鞋,懒洋洋地倚着柜台,涂着红色甲油的细长指尖停留在那本辅教书上,轻轻勾了出来。他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雁放,那眼神很纯粹,有一丝化不开的好奇。   雁放一手叉着腰堵在柜台外,像把他圈在里边,“这是那群小孩落这儿的,我可没骗你啊,我这真有午托班,不仅包饭还免费辅导数学呢。”   “听起来你成绩应该不错。”叶阮把那本辅教书推了回去,抽了一本专业编程看了两眼,页面上写了满满当当的注解,看得出用心:“为什么不念了?”   “为了赚钱呗。”   他听见雁放轻飘飘地说,像在玩笑间没藏住真心。   叶阮扭头看去,他平视的视线才到雁放的胸口,等那目光爬上去,雁放脸上已经换上漫不经心的笑,口吻也变得无赖,“我也就数学成绩好,剩下几门加起来还没身高高,就别给园丁们添堵了吧。”   “怎么选了这个?”叶阮的手指在封皮上敲了敲。   “说起这个就有意思了。”雁放改成两只手叠在脑后的动作,手臂一抬起来,方才发觉手背到腕骨有些抽疼,怕是刚才在国道上扯着伤口了。   “其实刚辍学那会我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运气好占了个天时地利。我们这一片儿什么买卖都少,就数黑网吧最多。”   岚凤区身处闹市,巷尾街又挨着闹市边缘,学校自然多,公立私立都有,餐馆商铺连轴倒闭,只有价格低廉的黑网吧屹立不倒。   雁放十几岁时个儿已经窜到接近一米八,黑网吧的老板们争着抢着要,原因很简单,不用查身份证也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未成年。   雁放选了个环境最好的地儿当童工,也不为别的,离家最远,碰不着下班的繁女士。没想到歪打正着,网吧环境好,就容易结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雁放打工之余,开始受邀给公子哥儿们当游戏陪玩。   他技术好,还懂牺牲,带着公子哥儿们一路杀进决赛圈也不抢mvp……渐渐地,业务能力也算有口皆碑。刚辍学的那一年,雁放靠当陪玩给繁女士赚出来一个老花奢牌包。   “后来有一回,两个对头中学的学生游戏茬架,有一方请我陪玩。我那会儿也莽,跟他们聊起来就口出狂言,说如果不能带他们吃鸡,哥们儿连名声也不要了。”雁放说着觉得好玩,笑了笑,“结果就是那次,遇到一个开外挂的……”   结果是什么也不言而喻了。雁放说:“我哪儿气得过,其实那年给我妈送包的时候,我就隐约有了个意识,赚钱还是得有门儿长久的手艺。”   他屈指在封皮上跟着敲了两下。   “我照着教材跟网上搜的教程忙活了三五天,把那外挂哥的号黑了。”   不仅如此,他还在公屏大胆开麦:“你网没了,以后爹见你一次黑一次。”   这点雁放没好意思说。   总之自打那时起,凭借着强大的报复心和热血情怀,他自学成才。外挂哥登上账号发现家被偷了,遂换之,雁放果然如他所说那样,换一个黑一个,直把外挂哥A出游戏。   叶阮听着甚是好笑,好笑之余还有一丝艳羡,他从来没有过那么鲜活的人生。   六岁、十六岁,他的人生都是污泥、是浑浊的黑色。好像只有和雁放相处的这一年来,那些干涸的泥才像终于被人发现的陶器一样,镀上了别样的色彩。   叶阮希望雁放一直这样鲜活。   不远处,炭头放下手机,犹豫了很久该不该插话,但肚子实在饿了:“那个,放哥,已经在老李那儿抢好桌了。”   “哦对,差点忘了,赶紧吃饭去。”雁放示意他们仨出去,往柜台外让了一步,朝叶阮歪头:“走吧,跟我去吃点地沟油锤炼一下。”   炭头正好经过门口,没听过在对象面前这么敢掉价的,肩膀一抖,表情堪称惊悚。   雁放哈哈一笑:“开玩笑开玩笑,老李用的都是好油,方圆两公里最干净的夜市摊,可不敢当他面这么提啊。”他咧着嘴向叶阮伸出手。   叶阮迟疑地把手交出去,停留在他掌心上方,又往回瑟缩了一下,可惜动作慢了,下一秒就被雁放牢牢握住。   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迈过推拉门,另只手揣在风衣口袋里。   木子站在理发店门口的旋转灯箱前,灯光把她映成粉紫色,像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房间会粉刷成的颜色。可惜他们的出租屋很拮据,只有一只小熊抚慰她的童真。   小孩身体不好,病弱和安全感的缺失使她看上去总是需要照顾,林子带她出门时总会紧紧牵着她,把她放在身边。   木子很喜欢叶阮,小孩子对漂亮的人天然没有抵抗力。她从林子身边跑回来,想让漂亮的“姐姐”牵着她,可惜被抢先了。   木子只好呆呆地站在那,期待的目光落在叶阮放进口袋的那只手上。   林子折返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雁放把木子抱了起来。“他手臂受伤了,来吧,大哥抱着你。”   林子一眼瞅见他放哥手背上结痂的伤口,好似被炭头传染了,“不不不不……我来抱吧!哥。”   “没事儿。”雁放咧着一口白牙,他轻轻掂了一下怀里的木子,帮她把裙摆掂正,另只手一直握着叶阮,没有松开,“哎哟你别说,这画面太有冲击力,幸福得我都有点想结婚了。”   叶阮避无可避,在这句直白的话里撞上他直白的目光。   林子自觉没趣,赶紧遁了,一步三回头地看一眼给人降了辈儿的自家妹妹。   走出巷子,居民区的夜幕迟迟未落,有钱人有他们的消遣,平头老百姓也有自己的乐趣。   一家挨着一家的夜市摊平铺了两条街,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粗鲁质朴的划拳声隐约飘来,炝锅的烟火气弥漫在半空中,像把这寂静的夜都点燃烹熟了似的。 第83章   “老李烧烤大排档”——位于巷尾街夜市摊中段,左挨“海鲜大龙虾尾”,右邻“火锅川菜小炒”。   一般想吃夜市的人逛到中段就乏了,烧烤、海鲜、火锅是选项里三样必能择出其一的答案。如此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据老李说,当初他可是动了不少“心思”抢下的。   老李是一个看上去就很会做美食的中年大叔,心广体胖,笑起来很是和气。   立夏都还未到,老李已经换上了汗衫大裤衩,站在烟熏火燎的烤架前,一边扇扇子一边撒孜然,还能抽空用余光朝雁放一笑,热切道:“来了啊!放。”   “李叔,今晚上生意好啊!”雁放委身把木子放下来,拍拍小孩后脑勺,让她先进去找哥哥了,另只手还牵着叶阮。   “托你们的福。”老李笑笑,把烤得油亮的大鸡翅放进托盘里,推给一旁下了晚自习来打下手的儿子,“森已经上座了,叔这把烤完就烤你们的啊。”   老李堪称兢兢业业,说话间忙不迭码好了下一轮的,顾不上抬头。   雁放:“好嘞。他跟你说了没?叔,我这今天记得一半不要辣啊。”   老李刷了一排油,大圆脑门猛地扎起来:“那小丫头吃得了一半啊?!”   话音落,他就瞅见这混小子手里还牵了一位,美得断了图层,站在微风里跟隔了层荧幕的电视明星似的。   雁放像是终于等来这么一句,露出得逞的笑容,顺势抬起握紧的手给他看了看,再羞涩地来一句:“这不还有个大的呢。”   “啊……这好事啊!”老李让小年轻们亮了一眼,五官都挤作一团帮着开心,慢半拍地往里招呼:“得,那快别站着了,赶紧去坐着吧!”   在春天吃夜市是件很享受的事,小风吹着、小酒喝着,人五人六的疲惫都卸在小桌上,心事也找着了归宿。   说是抢桌,其实就是发条微信定了他们常坐的圆桌,一行带上小的总共就五个人,坐开并不嫌挤。   炭头还是瞎讲究,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把桌子抹了一遍,又特意挑了俩干净平稳的凳子给大哥大嫂坐。自己坐的三角凳缺了角,矮人一头,又吊儿郎当着来回晃荡。   叶阮从进来到坐下都没说什么,听着他们聊天神情也十分平静。   反倒是炭头总在心里犯嘀咕,他是知道“嫂子”身份的,看着就不像会吃路边摊的人物,生怕怠慢了这“千金”,回头回了家再迁怒到他放哥身上。   等上菜中途雁放离开了会儿,把他们四个放在这,气氛顿时僵下来,火热间弥漫着一丝小小的尴尬。   叶阮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雁放离开,直到身影彻底消失,才抬起手把发簪抽下来,拢好乱掉的头发,又在两秒内重新簪了起来。   炭头跟林子都在偷摸掂量这氛围,只有木子眼巴巴地瞅着叶阮动作,艳羡地摸了摸自己的羊角辫,小眼神快要藏不住。   叶阮发现了,他好像做什么决定都是平淡且松弛的。炭头看着他拆了一包一次性筷子,冲木子招招手,给她也簪了个同款。   炭头突然觉得,“嫂子”也没看上去这么高冷。他尽量不那么刻意地搭话道:“嫂子……咳,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吃饭吗?”   叶阮愣了一下,看着木子美滋滋又害羞地扑回哥哥怀里,他才反应过来这称呼只能是叫自己的。   “不是。”以他的性格完全可以不作回答,但这些是雁放的朋友,他还是礼貌地作了补充:“但很久没有吃过了。”   这句说完林子也接腔道:“李叔手艺真的好!入股不亏!”   “聊什么呢?”   雁放拿了个干净的一次性盘子回来,放在叶阮面前,另只手端着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烤串放到桌面上,“说我坏话的叉出去,夸我帅的请享用!”   对面仨人一叠声起哄道:“放哥最帅!放哥宇宙无敌第一帅!”   “你呢?”雁放把脸凑过来,眉头挑着,带着点蔫坏的笑。   平心而论,这一眼是相当帅的。   雁放笑起来的时候上眼皮那条浅浅的线就会叠起来,睫毛又直又密,衬出些稚气的倔劲儿,俊朗的五官都透露着一种招摇的神采。   “我……看你表现。”叶阮对着他的招摇不动声色。   雁放收起那笑,舌尖顶了顶口腔,从托盘里挑了几串没辣椒的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那我只好再接再厉咯。”   炭头埋着脸大快朵颐一番,老李儿子端了两个蒜蓉烤盘上来。炭头一嘴油,仰起脸疑惑地问:“是不是上错了?咱点了条烤鱼,没点这些啊?”   老李儿子笑着说:“我爸说这是给放哥提前随份子。”   “不是。”雁放也乐了,“有这么先发制人的吗?跟你爸说真随的时候可不能赖账啊!”   这群人聊开了,吵哄哄的话音混入夜风中。叶阮只是听,偶尔回答一句,渐渐摆脱了心不在焉。   在他所成长起来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隔着精明算计,昔日的合作伙伴转眼就能因利益横眉冷对,一张餐桌,摆在明面上价值高昂的珍馐皆是筹码,万人所向的背后也是千丈深渊;而在市井间,人与人的心只隔着一层皮肉,摆在桌上的食物没有价码,鸡毛蒜皮的小事能被啤酒泡沫轻易冲刷掉,似乎连露天的风也别有一番惬意,能解闷,能把那些暂时没有解决的烦恼给带走。   老李亲自把烤鱼端上来,清江鱼,调味中辣。   雁放明摆着把这片儿当家,拿起叶阮的杯子穿过几个摊位到对角的面馆去接了杯热水,一路招呼打得此起彼伏,倍儿亲切,充满了叶阮没有体会过的人情味。   “你把鱼肉这样,用热水涮一下再吃。”他夹了一大筷头放进叶阮专用的盘子里。   桌面上已经吃成狼藉了,就叶阮这块“小天地”能评个卫生标兵。   雁放教完,扭过头接着跟炭头讲话,脑袋已然离开了,还眼观六路,相当自然地抬手把叶阮嘴角挂着那滴油给抹了。   小的那个吃饱跑着玩去了,剩下俩大的不敢起哄,拿眼神当掌声鼓得极为热烈。   雁放这一个动作,内心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一丝狎昵。   他俩显然这么过惯了,一个把这当作伺候,另一个把这当成男朋友应尽的义务,现在被伺候的这个人也不免有些回过味来。   叶阮心底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像被一只手在心头哪块揉了一把,不疼,反而痒丝丝的别扭。   吃完饭,炭头先回店里收拾。   雁放不急他急,得知嫂子要在这儿过夜,炭头跟个称职的“管家”一样,出了老李烧烤一头就扎进了街角的五金店,出来时候连抹布都买了新的。   送走林子和木子,小孩第二天要去兴趣班,抱着哥哥的手臂偷偷问大哥,漂亮“姐姐”后天还在不在。   雁放结了账出来,手里掂着老李塞给他打包的。左右没看见叶阮,往前走了一段,只听巷子里隐约传来两声警惕的猫叫。   狭窄的小巷口,路灯上蒙了十年的灰,像一双迟暮的老眼那般昏黄地洒下来。   叶阮蹲在路口,风衣的系带垂落在脏兮兮的地上,沾了泥污,与他同样“蹲”在地面的空调外机上趴着一只流浪猫。   是只三花,瘦骨嶙峋的,耳朵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架让别的霸王猫给咬了,还是天然缺一角,身上的毛也稀疏,瞧上去灰溜溜的。   叶阮就蹲在那里安静地盯着它看,雁放走过去的时候,他试图伸手去摸小三花。   “哎!”雁放喊道。   叶阮惊了一下,收回手,小猫也被吓到了,亮出爪子来,险些挠到他。叶阮扭过头,像是有些埋怨地剜了雁放一眼,又看到他手里提着吃的。   “它饿了。”   雁放在袋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根肠,用签子把沾到的辣椒都刮下来,放到空调外机上。小猫眼睛好像也不太灵光,嗅了好久才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他俩一左一右蹲着,陪着这小东西享用晚餐。叶阮好像很想摸摸它,迟疑一会儿再次伸出手,这次安然地落在三花头顶,小猫开始报答地蹭他,爪子也收了回去。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在黑暗里游走,感受到威胁才会保护自己。”叶阮放松下来,懒洋洋地看了雁放一眼,“但你只要对他好一点,摸摸它的头,它就会把尖利的爪子收起来。”   回到工作室,隔壁美发店已经关门休业,门口旋转灯筒的电源也给切了。炭头好一通拾掇,沙发上铺了层现买的坐垫,提着两大袋垃圾出来跟他们打招呼。   叶阮扭头问雁放:“这儿能洗澡吗?”   工作室没安热水器,大夏天的时候他们都接凉水在卫生间随便冲一下。   炭头还在作难,就听雁放回道:“烧点水我给你擦擦?”   叶阮眉头皱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满意这个回答,还是不满意他这句过于露骨的话。良久,美人才说:“头发有味道。”   这是嫌弃在大排档染上的味儿。雁放一拍脑袋,“洗头好说啊。”他戳了戳炭头,“把隔壁的钥匙拿来。”   炭头闻言把垃圾随地撂了,回到柜台里翻了片刻,拿着钥匙把隔壁美发店的锁打开,又把灯也拍开。动作之娴熟,看上去很像惯犯。   “我们这儿邻里邻居的都认识,他之前就在隔壁工作,帮店主留了把备用的钥匙。”雁放边说边领着他往里进。   小作坊理发店,起着一个村里村气的名字,墙上贴的模特照片都是九十年代的审美,现在已经不入流了。   炭头跑到洗头区试了下水温,花洒开着把整个池子都冲洗了一遍,“哥,我给嫂子洗吧?”   “一边去。”雁放怪他不懂事儿,“赶紧回家吧,钥匙放门口,待会我锁门。”   “哎。”炭头应了,操心地交代了一通,又从橱柜顶上拿下来两瓶需要加钱的洗护,跟雁放咬耳朵:“哥你用这个,别用底下的,掉价。”   等贴心的“管家”终于掂着垃圾告退,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了下来。   雁放回隔壁取了新的毛巾,边拆边走,注意力一路被吸引,“这什么?我去!染膏,我早就想把我这玩意染成红的。”   这人听着也太不靠谱了……   “你觉得怎么样?”雁放走回来把毛巾递给他,发现叶阮的表情很是无语,“怎么了?”   “没怎么,有时候倒是觉得你的脑子很神奇。”   “哈哈,神奇小子为您服务。”雁放有话就接,拍了拍躺椅,“来吧宝贝儿,躺这。”   “我自己洗。”叶阮委婉拒绝道:“你手背有伤口。”   “都结痂了。”雁放伸给他看,收回手时欠嗖地抽了他的簪子:“你自己不好洗,听话。”   叶阮的黑发散了下来,扪心自问,他倒不是怕被雁放泼一脸水或者什么。而是想到这件事,在烧烤摊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又像加重了似的。   他抿着唇,上刑一样躺下了,雁放伸过来个脑袋冲他笑,遮住了顶灯,笑的叶阮发毛。   头顶的水流簌簌,雁放洗的很仔细,他比叶阮还惦记他的耳朵,生怕给沾上水了。缎面般的长发在手指间纠缠着,动作很轻,叶阮却毫无享受之意。   他半垂着睫毛躺在那里,悄悄攥紧了拳头,指尖触到毛躁的心跳。   春天这么短吗?   怎么回事……手掌都是从心头出逃的细汗。 第84章   夜风静静,叶阮坐在工作室门口的小马扎上,仰着脸无所事事地看天。   他肩膀上还搭着吸水的毛巾,半干的长发拢到一侧晾着,仰头的弧度衬得那截脖颈纤长,白得几乎透明。   雁放锁好隔壁美发店的门,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了一眼,杂七杂八的天线割裂着一小片夜空,瞧上去很不美观,也不知道叶阮在看什么。   “走了宝贝儿,进屋给你看点好看的。”他推开推拉门,发出“吱嘎”一声响,顺手把毛巾兜到叶阮头顶,“咱不坐外边吹风,容易感冒。”   叶阮生着一副很有资本娇气的面相,倒是意外地能凑合。雁放一晚上问了他三回要不要去开个房,从五星级酒店谈到临街的小旅馆,都被美人给拒绝了,好像铁了心要睡工作室这张掉皮的沙发床。   两人进了屋,雁放把推拉门锁上,煞有介事地要求道:“给个面子,先把眼闭上。”   叶阮感到莫名其妙,他把毛巾从头顶摘下来,不太耐烦地合上了浅浅的眼皮。   “啪嗒。”   很轻一声,听得出雁放把灯给关了。随后又是一阵窸窣,叶阮想,门上卷着的竹帘也被他放了下来。   雁放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天亮请睁眼!”   叶阮掀开睫毛——不算暗的屋子里除了小巷倾斜进来的逼仄的灯光,还漂浮着点点黄绿色荧光,毫无规律地在墙壁上跳跃、闪烁着,仿佛踏入了一片萤火之森。   雁放展示完又觉得有些拿不出手,挠了挠头追在他身边说:“店里的电脑用来跑程序,整夜开着,怕你觉得刺眼,我调了个新模式,怎么样?”   叶阮往里走,电脑屏幕上荧荧的黄绿光交错着,代码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数百只‘萤火虫’在这方空间内飞舞着。   不会被人捕捉到的、自由的萤火虫。   “很漂亮。”叶阮嘴角抿起一些。   雁放陡然松了口气,“说起来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萤火虫呢,你见过吗?”   “见过一次。”叶阮把毛巾从脖颈上取下来,随手搭在架子上,“小时候雁玺去参加夏令营,捉了一只回来,故意跟我炫耀。”   那只萤火虫在小小的玻璃瓶里横冲直撞,尾部的光束越来越黯淡……   “你偷偷把它放了?”雁放惊讶地重复。   “嗯。”叶阮有些可惜,“但它还是没能活下来。”   “啊……”雁放一时无言。   从叶阮的只言片语中就能得知,他和自己那个过世的亲哥从小就不对付,这么多年一直处于针锋相对的状态。   未知全貌,雁放也不敢擅加评论。走到沙发旁,他把扒出来的一件白背心递给叶阮。   “老李同款。我放这儿过夜穿的,干净衣服,凑合当个小睡裙吧。”   叶阮没什么意见,当着他脱了身上那件华丽狼狈的礼服裙。白背心是雁放的大号,他穿上十分宽松,下摆遮到大腿中间。   春天的夜晚已经有几分燥热,待在这流窜着荧光的小空间里,身心都被包裹着浓浓的安全感,何况还有过分温暖的怀抱。   雁放脱了外套,坐下时顺势在叶阮腰上掂量了一下,肋骨没那么单薄了,附上一层薄薄的皮肉,比以前抱着软和了些。   “你好像胖了点儿。”雁放说着,手掌摸索到他下巴上,往脸侧捏了捏,还是很小巧,一掌能把握的尺寸。   男人的骨相跟女人有本质上的差别,循着他这句话,叶阮突兀地想起这些年雁商看他的眼神。   他跟在雁商身边二十年都没能被喂出和妈妈一样的匀称,跟雁放待了短短半年,这骨肉是从哪里泡出来的?   “聊点儿深夜话题啊。”雁放环抱着他,下巴支在他头顶,“咱俩第一回那啥的时候我断片儿了,过后我回忆起来,就记得抱着你太瘦了,硌的我胯骨都疼。”   他生怕这话造成什么歧义,竖起三根手指发誓道:“绝对没别的意思,但咱还是胖点好,有助于身体健康。”   叶阮绷着嘴角,有几分难言地看向他,“你那时候真的断片了吗?”他好像很不可思议,眉头都蹙起来,“你弄了三次。”   “我操……我操?!”这下换雁放傻眼了,“那你早上起来扶着墙走……”   “废话。”叶阮直白地瞪着他,“那是我第一次。”   雁放捏着嗓子说:“那也是我第一次啊!”他慢半拍地回过味来,表情愈发奇怪,像是极为震惊又有几分欣喜,“靠,我以为是我活儿差呢,我还……还努力学习了来着……”   这话题就不该提,越提越来劲儿。   雁放美得整个人都抖起来,把叶阮烦的够呛,推着他脖子拉开了安全距离。   “我准备好听你的夸奖了。”雁放双眼放光,活脱脱一只讨赏的大型犬。   叶阮疑惑了:“什么夸奖?”   “请用三百字称赞我这个一夜三次的男人!”   “……”叶阮很后悔,如果时光能倒流他绝对水泥封口把这话给咽回去,头疼道:“换个话题。”   美色当前,哪有别的话题想聊。   雁放胳膊圈紧了,抱着他在沙发上滚了一遭,旧沙发响得要报警。   他趴在叶阮颈窝,浓密的睫毛扫着叶阮的下巴,开始神经似的发散他那弯男心事,“哎,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小萤火虫不会死,雁玺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欺负回去。”   叶阮沉默地听着他畅想,盯着天花板上那点遥远的荧光。他像抚摸辛巴那样抚摸着雁放的头发,指尖蹭过他的额角,“你听过他被绑架的传闻吗?”   这新闻连平头百姓都知道,在地下水排放管道口被绑了一天一夜,更为荒唐的是绑匪根本不要赎金,好像只是为了一种戏弄,或者纯粹的报复。   “知道啊,大冬天泡废水里,也忒狠了。”雁放啧啧道。   叶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惩恶后的得意,他坦诚道:“是我绑架的他。”   雁放的眼睛睁圆了,从他身上撑起来:“为……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叶阮收回手,推开他的胸膛爬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他也尝一尝我的痛苦。”   雁放被他一推,仰躺在沙发上,怀里的人没了,热度突然空缺,他眼神飘忽地定在叶阮左边耳朵上,脑子仿遭一记重锤:“你的耳朵……你耳朵跟他有关,是不是?”   何止是耳朵,叶阮想。一次愚蠢的戏弄,没想到会是把他推向深渊的开始。   雁放见他不作回答,心头发慌,伸手去拉他的腕子:“……老婆。”   叶阮头发散着,穿着他的背心,格外显出一股纯情的味道。他被挤到沙发里一小片位置坐着,让那声“老婆”叫的耳根发麻。   他扭过头盯着雁放看了两秒,突然主动爬了过去。   湿润的黑发海草一样缠在雁放的锁骨、胸膛上,叶阮在荧光里垂下脸亲他,吻是微凉的,带着洗发水潮湿的气息,他的手却游到别处去了。   “你会怕我吗?雁放。”   他露出自己睚眦必报的一面,脸上没有被情/ 欲晕染,反而很是冷静,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怕我的话,就推开我。   雁放近距离地望着他,他眸子里的淡漠,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荒唐的念头。   一秒、两秒,在第三秒结尾,雁放被他的汗浸湿,缴械投降,“不怕。”他喘着气追过去,手臂横拦在叶阮的后腰,换得更加紧密的相拥。   “我怎么会怕你,叶阮,我爱你。”   他们沉默着,进行着蜻蜓点水的亲吻,叶阮的眼神从他脸上一晃而过,转而轻轻闭上。   昏暗的气氛,从雁放的记忆深处唤醒了许多陈旧又碎片化的梦。在他被关在商学院那四年里,他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梦从叶阮在餐桌下的撩拨开始,也许从那时起,他们就牵上了这条悖/ 的红线。   “跟我梦里一模一样……”沉醉的呼吸拂过叶阮那张漂亮的脸。   “什么?”叶阮的指腹擦过他下颚的皮肤,居高临下地审问道。   雁放感觉嗓子发痒,他咳了一声,捡回话音:“接下来你该叫我老公了。”   叶阮的眉头很稀奇地挑起来,他似乎觉得好笑,那张脸上浮现出猫儿一般的骄矜。   “啪!”   他给了雁放一巴掌。   仿佛在惩戒他的亵渎。   雁放脸往一侧偏过去,某个地方立刻反应过激,太阳穴狂跳起来,他不怒反笑了。   下一秒,叶阮被他按着肩膀压到沙发上,黑发铺开,一半都垂落下去。雁放用手拨开他脸颊的发丝,在那张唇上发狠咬了一口。   “雁放……!”叶阮半个身子都挪到了沙发边缘倒悬着。   雁放放肆起来,好像拿准了要将混不吝进行到底,听到叶阮的话吊儿郎当地回:“叫谁啊?不认识,不是教了你该叫我什么?”   叶阮眼尾气得通红,几乎是在刹那间,他回忆起这个夜晚他们争吵过,而雁放压在心里那些气都将在当下爆发出来。   这都是为那巴掌付出的代价。   “你这只不听话的狗……”叶阮咬着牙说。   “汪。”雁放故意往他嘴边吹气。…………   他们的开始没有感情,在过程中也很少会交谈。但雁放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反复痴迷地倾诉着对他的爱意。   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他就会俯身故意咬住叶阮的右耳,重复那句情话。   “我爱你。”   他趴在叶阮右耳旁说:“我爱你……老婆。”   恍惚间,叶阮从那千篇一律的话里听出些鼻音。   在彼此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心脏像打了麻醉,叶阮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这么主动。   白背心被折腾得不像样,他紧锁着眉,连痛苦附着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迷人。   雁放看呆了,心脏像空了一块,永永远远地填补不完整,好像只要稍一分开,他就会失去什么。   两个人难舍难分,追逐起来,吻像要把对方吞食掉,最后,叶阮奄奄一息地昏倒在他怀里。   “我爱你……”雁放又说。   真心掏出来,要把这句话刻上去一样,他撩开叶阮湿透的鬓发,咬着他坏掉的左耳,卑微、却又不抱希望地祈求着。   “你可不可以也爱我。” 第85章   沙发床一个人睡还算宽敞,只是炭头买这坐垫八成是要当一次性了。   叶阮蜷着身子侧躺在那儿,仔细看还有些痉挛。雁放提上裤子,拿新毛巾重新打湿了,给他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擦到胸口的时候,叶阮在睡梦中抗拒地颤了一下。雁放小心地撩开背心,瞧见那儿都破皮了,像熟烂的樱桃。   地上一滩碎玻璃,处理起来要开灯,动静还大,他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坐到沙发边。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在黑暗里游走,感受到威胁才会保护自己。”   ——“但你只要对他好一点,摸摸它的头,它就会把尖利的爪子收起来。”   “小猫。”雁放笑了下,“你也是小猫。”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看着叶阮越睡越沉,才从沙发肘上捞过外套,盖在他身上。   兜里的手机掉出来,一连发出好几声震动,雁放把通话按熄了,套上衣服往外走,想了想又绕回来,在叶阮侧脸上亲了一口。   过了凌晨,巷子里很安静。门口那个小马扎是炭头买的,叶阮坐着还好,雁放一坨坐那儿看上去格外“窝囊”。   电话是林圃打来的,此人在机场转机,时差东拉西扯,意图逮着他聊闲天。结果被挂断了,发过来一连串不满的声讨。   雁放把身后的推拉门掩紧,又把电话重新拨了回去,林圃秒接了:“嘛呢?!”   “睡觉,让你给折腾醒了。”雁放随口扯。   “噢。”林圃并不惭愧:“还以为你干事儿呢,我寻思我干事儿的时候也没冷落你啊~”   “操,谁乐意听你……”雁放笑骂道:“你要不赔我点吧。”   林圃跟着笑了两声,把这茬揭过去:“下一趟飞机,六个小时之后落地,给你直播我的东南亚英雄之旅。”   “康小宇呢?跟你一起?”   “没。”林圃语气挺嫌弃,像故意演出来骗自己的,“把他扔学校了,带着他不累赘吗,万一再出什么事儿……”他撑着额头,缀上一句普通的玩笑,“我爸惦记着把我从户口本上划出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夜里气温变低了,穿堂风凉飕的。   雁放往廊下缩了缩,仰起头看天线,再往上是一片墨蓝的夜空,月亮正好偏移过来,骄矜地露了一角。   感情有时候是件很古怪的事,落在谁身上,就像待在小巷子里看天色,巷子外的人看天上月门儿清,只有待在巷子里的人,明明看得见明朗的夜空,又要为那一角月亮膈应着几条天线。   雁放没有跟叶阮重提今晚,并不代表他已经消气。实际上从国道回来他就看到了宁远的短信,宁远在短信里三言两语交代了前因。如果今晚他没有冲动跟过去,章世秋会还给他一个怎样的叶阮,雁放不敢去想。   叶阮或许会以为他还在为主宅的隐瞒而感到生气,其实不然,雁放所有的失控、难过、气愤都在于叶阮并不想依靠他,而是又一次把他推开。   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怎么哑巴了?”林圃在那边等了很久,狐疑道:“你很不对劲儿啊兄弟。”   “是有点儿。”雁放摸了摸鼻尖。   林圃又是个刨根问底的个性,挤牙膏一样给他撺掇到嘴边。雁放心一横,给横冲直撞、惴惴不安的情愫找了个不太恰当的落脚点。   “我刚才告白了。”   林圃听完也一愣,连忙追问:“给谁?你哥啊?这么突然我靠!那他咋说?你那脑子你说的明白吗?”   “他睡着了,估计都没听见。”雁放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语气很蔫巴。   “……麻烦你丫纠正一下措辞,这他妈叫独白。”林圃白急一场,眼下都找不到合适的词骂他。   “那怎么办啊?我今天才明白我有多爱他。你懂这种感觉吗?他爱不爱我都无所谓,我就是爱上他了。”雁放一口气宣泄出来,末了又说:“只能是他。”   林圃在大洋彼岸被他这一脑门冲劲儿骇到了,遥遥叹了声气,越琢磨越觉得耳熟。不由想康小宇看着他的时候,也是这种滋味吗?   那可真够痛苦的。   “我没想拿感情绑架他。”雁放仰起头,后脑勺枕着墙,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心里想着那朵栀子花的时候,我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叶阮利用他也好,拒绝他当退路也好,他背负着难言的秘密,尽管雁放不清楚那秘密到底是什么。他一头扎进水深火热的爱里,叶阮救不了他,难道要被他拖下来吗?   “哥们儿,你的正经让我好陌生。”林圃跟没了气的气球一样,倒着气问:“那你打算怎么着啊?”   近在咫尺的月亮,遥不可及的栀子花。   雁放顿了顿,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显得过分认真。   “不管他会不会爱我。”   ——不管他肯不肯低头看我。   “我都爱他。”   ——他都是我心甘情愿跪拜的菩萨。   唠到最后,林圃倒跟个哑巴似的登机去了。   雁放又在门外坐了一会,心也吹凉了半截。回到店里锁好门,他把自己的笔电搬过去,又拿过小桌上的簪子捻了捻,坐到能看见叶阮的位置。   叶阮对比他出去前换了个姿势,面对墙那侧睡去了。   雁放盯着他单薄的背影看了几秒,庆幸刚才说的话没让他听见。   太酸了,也就跟旁人能说出口,让他对着叶阮他就怂了,连个屁都捏不出来。   墙上的“萤火虫”缓缓下落,飞到沙发上。   直到身后响起很轻的敲键盘声,叶阮才疲惫地眨了下眼。他悄悄张开手心,试图抓住那光点,把热汗与悸动一并揣回心口。   这一夜叶阮睡了很久,他是真的累极了,找小书这些天几乎没有合过眼。沙发床始终宽敞,他醒来的时候外边已经很亮了,店里没开灯,萤火虫都不见了踪影。   雁放蹲在沙发边,正捡地上的玻璃渣,用纸团给包起来,“醒啦?”   叶阮浑身骨头都像散架了似的,爬起来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番艰难“重组”。   在陌生的环境里待着容易丢失时间观念,他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十点多。”雁放回答。检查了一遍地上,挺干净,这才把纸团扔进垃圾袋里,“我刚从商场回来,喏。”   他把小桌上显眼的纸袋放到沙发上,袋子上印着一排奢侈品牌logo,里边包装着一套衣服,打了蝴蝶结。叶阮拿出来拆,是一套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   只是这码数……   “衬衫是按我的码买的。”雁放别过头,假咳一声,含糊地说:“你那什么肿了,我趁你睡着涂过药了,穿宽松点舒服,不会蹭着。”   他一开口耳朵就红起来,说完这句话半张脸都红了,偷偷拿眼尾去瞟叶阮,瞧见一脸风平浪静。   真他娘邪门,也不知道谁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雁放在这儿待下去能自燃了,提起垃圾打算避一避。   “等下。”叶阮在身后叫住他,“回来。”   他把背心脱了下来,硌出来、咬出来的青青紫紫散布在白皙的皮肤上,雁放差点脑门儿充血。叶阮披上大号的衬衫,把背心递给他,“用这个把碎玻璃包一下,附近有流浪猫。”   炭头一大早收到雁放的消息,给他放一上午假。他早起习惯了,跑了几条街去一家老馆子打包了炒菜回来,仨人围着小桌吃了午饭。   雁放吃完就枕着手臂倒在沙发上,坐垫让他一起扔了,沙发又恢复了它沧桑的原貌,炭头进来看见也不敢多问。   叶阮出去溜达了一圈,巷子口有家小商品店,白天放着“五元五元,全场五元”的大喇叭。他好奇,一分钱没带进去逛,过了十多分钟,老板娘大着嗓门跑到店里来要“赎金”。   雁放乐得不行,支使炭头前去赎人。   “买了什么啊?”   他刚把飞镖取下来,躺回沙发上,听见两人进门的声响。   “簪子簪子。”炭头接话道。   叶阮挑了半天,挑中了小商品店标价38元、全场最贵的那支簪子。粉色的珐琅花上趴着一只小兔,垂穗是两片细长叶子,瞧着挺幼稚的。   “这个送给木子。”他把簪子放到柜台的置物架上。   炭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出去前掩上了门,“那哥,嫂子,你们待着。我上隔壁午个休。”   “去吧。”雁放边说着,边把手里的飞镖扔出去。   叶阮又在店里溜达了一圈,走到雁放身边问:“我的簪子呢?”   雁放没答他的话,抛着飞镖“咻”地投掷过去,圆心上扎了四支,骗他说:“没见着啊,你弄丢了?”   表情欠嗖的,语气简直像在逗小孩。   叶阮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抽走最后一支飞镖,扭头投出去。“咚”一声,飞镖稳准狠地扎在圆心,噼里啪啦撞掉了雁放投过去的那四支。   “还给我。”他索要道。   雁放微愣,很快反应过来吹了声口哨,伸手把他拽到沙发上,又搂住那寸腰,“好厉害啊老婆,你这天赋不去练枪可惜了。”   叶阮被他从后边搂着,有些无奈地说:“我拿不了枪。”   雁放恍神了两秒,抬手笼住他的左耳,覆上一层热度。“所以我来帮你,你什么时候愿意多依靠我一点?”   隔着一层掌心,声音模糊地传到耳朵里。叶阮沉默了一会,只说:“我知道了。”   “昨天的事我气死了,叶阮。”雁放就保持着这个紧密的姿势跟他算账:“如果我没追过去,是不是今天就要去医院里看你。到时候你跟我妈一个病房,别人纠结老婆跟妈掉河里了先救谁,我发愁老婆跟妈躺一块了先给谁喂药吗?”   “我没有想瞒你。”叶阮不会辩解,他只是认真地阐述着实情:“小书是我很重要的人,他是因为我才遭遇这一切,我没有心情去顾及其他事。雁放,你是破局的关键,把你牵扯进来只会让我分神。”   雁放听他说着,撤了手,心里一阵酸涩。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你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叶阮的掌心擦过他手背的疤痕,他们连伤口都是重叠的,“我对你的要求都是真话,你现在最应该回到你妈妈身边,去保护她。”   “嗯,我知道了。”   雁放用他的话回复他,这让叶阮觉得有一些难受。   “我昨天交给你的文件夹,里边装着这些年章家非法走私的证据,是我从……”他突然慌乱起来,两只手交握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艰难脱口:“是我从雁总那里搜集的,章世秋受制于这个把柄,才不得不依附于集团。”   “你想用这个来交换?”雁放问。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筹码。”   从小书不顾他的反对去到章家开始,叶阮就在着手累积这些把柄,倘若这一天不会到来,这份文件会在最终作为治罪证据一并呈交给警方。   孰对孰错已经难以分辨,他叹了口气,“雁放,昨天是我冲动了。”   雁放的感情从来没有遮掩,生他的气也是理所当然,叶阮没了气势,低着头,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你要把簪子收回去了吗?”   问得像讨一样,字里话间流窜着可怜劲儿,色厉内荏的小猫。   雁放这场闷气最终点着了自己,还得往肚里咽,一口牙都咬碎了。   他拿叶阮没办法,拿自己的爱没办法。手摸到兜里把那支银簪取出来,退后半步,给叶阮簪起了头发。   “你就仗着我脾气好吧。”   说完这句,摆在小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护工”。   雁放赶紧把手机捞了起来,几句简单交谈,叶阮瞧见他脸上的喜色还没定型,眉头又压了下去。雁放挂了电话,搂着他的腰把他抱到一边,抽身站起来。   “我把炭头叫回来陪你,我得去趟医院,我妈醒了。”   这是个好消息,叶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雁放欲言又止,整张脸逐渐严肃起来。   “电话里交代不清楚,护工说……可能情况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放子趴了个活儿忙得一宿没睡,赚的钱天亮就拿出去给老婆挥霍了。 第86章   岚凤四中每周会放一天半的假,周六上午上完最后一节吵嚷的自习,放学铃才打一半,校门就被归心似箭的学生们挤开了。   球仔是被人潮整个掀出去的,旁边那个高年级的嫌他占地儿,嘴里骂骂咧咧的。涌出校门的时候,俩人书包带子缠在了一起,那男生又是一通标准的国骂。   骂到一半没了声,球仔循着他往外看,不远处停着辆家用电动车,车座上那位阿姨胳膊还套着沾了油渍的袖套,正眼神犀利地盯着男生。   “操。”男生咬着牙低骂,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暴力扯开书包跑走了。   球仔被他扯了个趔趄,余光里电动车已经骑走了,他捏着书包带子好一阵摆弄。这书包是刘叔送他的新年礼物,在此之前,球仔背的一直是他妈离家出走前买给他的那一个。   他心疼新书包,也羡慕那个骂脏话的男生。他已经有八年没见过他妈了。   学校大门位于丁字路口,对面岔路安了一面交通镜。   球仔重新背好书包,扭头往东边的公交车站走,他现在每周末都去刘叔家,刘婶待他很好,红烧肉也烧的很美味。   球仔有些馋了,他边走边用眼神在临街的小餐馆外扫荡,碰到那面凸面镜,眼花了似的眨巴起来,大脑还没作出反应,浑身都像遭了电流,竟反射般抽搐了一下!   他僵硬得好似被一枪打在了脑门上,目光都是一寸一寸扳过去的,整个身体像台失修的机器,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就在他惊魂不定的时刻,出现在凸面镜上那个熟悉到恐怖的身影已经闪了出去,像场噩梦一样没了踪迹。   球仔不断地往肺里倒气,没头苍蝇似的在街口转了两圈,转身一个猛子扎进了学校!刘叔家太远了,怎么办……从学校后门出去?对,后门离放哥那儿近!跑出去找放哥和森哥!   球仔脸上的肉颤动起来,书包鞭打着他圆滚滚的后背,连口大气也不敢喘。出了学校后门就是几条错综的小巷子,他祈祷陈国富连学校有后门都不知道。   陈国富从来没来学校接过他,他连家都很少回,只有欠了债买醉才会回来,回来就打他。球仔对他来说跟拳馆里发泄的沙包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沙包打坏了要赔钱,亲儿子不用。   球仔怕得要哭出来了,鼻涕流到嘴唇上,眼泪又被风捂了回去。他笨拙的身影钻进小巷子里,被眼前的平静暂时哄住心神。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在哭,哪家的大人在争吵,隐隐约约的饭菜香充斥在狭窄又破旧的巷子里。   球仔运动着他不够敏捷的四肢,像跑过了自己短短十五年的人生。   十五岁的尽头,陈国富站在巷子口侯着他。   球仔脚腕一扭,栽倒在旁边那堵墙上,后背死死地贴着墙面,活像见了鬼,吓得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   半年的牢狱经历没有洗去陈国富身上的赌徒气息,剃平的头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加怨怼。   “看见老子跑什么?!”他挡着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啊?还真跟他们说的一样,你在外边认了个新爹啊?”   “你……你怎么出来了!”球仔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仔,哆哆嗦嗦尝到鼻涕水的咸味。   “瞧你那窝囊劲儿。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子死在里边?”陈国富啐了一口,咧开一嘴黄牙,“有大老板赏识你爸我,只要我办成一件事,连我欠的那些债都能给我还上。老子现在没空收拾你,你等我事儿办完了的!”   球仔抠着身后的砖缝,抠了一手墙灰,他畏畏缩缩地蜷作一团,不断瞟着陈国富身旁的空隙,伺机撞开他往外跑。   然而,就在他扑过去撞到陈国富啤酒肚上的那一刻,球仔惊悚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见了陈国富别在裤腰上的东西——炭头觉也不敢睡了,坐在柜台后边,露着他那颗掉成橙色的头,双眼好似移动摄像头,对准了嫂子。   叶阮坐在沙发上处理消息,炭头听那边一会说“车已经处理了”,一会又提到泰国、游轮,对他这等小老百姓来说跟听天书似的。   炭头眯了眯眼,听见嫂子突然问他:“雁放的电脑是哪个?”   “啊,这店里都是……”睡意被赶走了一半,炭头撑着柜台站起来:“这个,这个是放哥的电脑。”   他把那台骚黄色的笔电搬到小桌上,有点为难道:“放哥的电脑密码是他自己研究的一串字符,我们都不知道。要不嫂子你跟他打声招呼呢?”   “他把密码给我了。”叶阮亮了下手机。   炭头本来没想去看,叶阮亮给他他就下意识扫了一眼,雁放以前改的密码是串代码,登录成功就会触发一张《赌神》里周润发鼓掌的表情包。   炭头自认记不住,看一眼也无妨,但他没想到老大把密码给改了,短短一行一目了然。   ——“YANFANG&YERUAN99”……很难不记住啊!   哪有黑客用电脑开机密码来秀恩爱的!!   不仅记住了开机密码,连嫂子名字都记住了!!!   炭头满脸惊恐,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边退边摇晃脑袋,试图把这串密码给非礼勿视地甩出去。   雁放电脑里杂七杂八的软件很多,叶阮不敢误触,只登了邮件。   埋伏在芭提雅私人会所外的下属发来简讯,称有亚洲面孔的公子哥进出会所,行迹有几分可疑,他们已经派人去跟了,但仍然没有搜寻出小书的下落。   宁远带着现金亲自去了新港,码头的管事酒后也没吐出任何有价值的真言。   小书不在泰国、也不在游轮上,这些情报都是幌子,是引导淮青给他们释放错误信号的把戏。   叶阮疲乏地按住眉心,用力压了压。这时,雁放的电脑右下角弹出一则新邮件,附件缀着一个网址,叶阮点开后才发现这是雁放挂在后台的邮箱。   雁放自用的系统连ip地址都清晰可见,那串眼熟的字符……叶阮心下一紧,调回自己的邮件界面,对比了来自芭提雅的简讯,发现两串ip地址是一致的!   陡然间,他的眼皮重跳了几下,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叶阮点开了那个奇怪的网址,电脑在短暂的屏闪后,就像推开一扇散发着罪恶与腐烂气息的大门,平白有一种见不得光的诡秘感。   他用附件一同发来的邀请码登进网站,屏幕在一阵虚伪的金光后被分裂成大大小小无数个格子间,那仿佛地狱般的画面定格在无数四方框中,鬼魅的狂欢、蝼蚁的哀歌。   叶阮只感觉一阵寒凉从头到脚贯穿了他,只剩下胃往上反着本能的恶心。   整点过,暗网的页面迎来新一轮自动刷新,肮脏的屏幕像经历一场洗礼似的,格子间统统消失,一个足以占据整个网页的视频被抬了上来。   画面一开始是虚焦的,只能看到镜头前一排刑具般的用具,细看上边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随着画面聚焦,逼仄的、没有窗的房间逐渐清晰,大床中央那具衣不蔽体的身影一动不动。   此时门开了,叶阮敏锐地观察到镜头的轻微晃动,以及开门那瞬间走廊对面一闪而过的舷窗。他立刻发觉,这视频是在一艘游艇上录制的!   视频的右上角观看人数不断在激增,就像这个小小房间中挤进的男人们一样不可思议。大床上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动静。接下来是足足几分钟的施暴镜头,“猎物”被强制唤醒,发出嘶哑的、脱力的惨叫。   这些男人见他醒了,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脱去衣物,有一个跪到了枕头边,拽着“猎物”的头发粗暴地把他拽起来。   那是一个经过处理的、只拍摄到眉眼的镜头,叶阮大脑当即“轰”地一声,掀开小桌站了起来。   “怎么……”炭头从柜台里爬了起来,张嘴刚问俩字,工作室的推拉门被人一脚踹变了形。   那扇根本顶不住暴力冲突的门在重力下牺牲,陈国富抹着虚汗,狗似的喘着,把自己的啤酒肚挤进了店里。   “小叶总……是哪位啊?”   叶阮抬起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惊惶迟迟褪不下去。反倒是炭头一看见他就怒了,都是街坊,随手抄起旁边的拖把就打了上去。   陈国富体格顶他两个大,还没歇过来气,愣是被炭头抽的跳脚起来。   炭头边抽边骂:“你他娘的还敢来!赌狗!你把球仔都作践成什么样了?有家都不敢回!”   “艹你妈!外来的贱种还敢打老子!真他妈晦气……”陈国富挪动着他那四肢不勤的身躯,一巴掌把炭头推到柜台上,浑身上下好一番拍打,提了提他的裤腰,冲店里那位一看就高贵的天仙人物咧开嘴:“你就是小叶总吧?麻烦跟咱走一趟哈,章老板有请。”   炭头一听这话,“腾”地从柜台旁蹦起来,一头雾水地开骂道:“你你你又作什么妖?你休想!”   陈国富没管他,往前迎了一步,学着电视剧里作了个请的姿势,这动作让他做得格外滑稽,“章老板让我给你带话。同样的时间,人耗得起,小玩意未必就能撑过去。”   叶阮蹙起眉,他弯下腰合上电脑,关掉里边仍在直播的悲剧,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他许给你什么好处?”   陈国富没料到他会无动于衷,细汗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脑门,他脸上逞强的笑逐渐僵化,叫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叶阮摸到压在大腿旁的手机,不动声色地给宁远发去排查游艇的消息,同时按下录音。   做这些时,他眼神一直温和地盯着陈国富,仿佛在赦免他的过错:“让我来猜一下,他把你捞出来,许诺只要我上了你们的车,你的赌债他都会帮你还清,还会送你去伯明翰的赌场见世面,对么?”   他每一项都猜中了,陈国富冷汗从后背淌了下去,眼眶死死盯着他。   叶阮说:“这些我也能让你实现,甚至给你更多,只要你告诉我他们来了几个人,车停在哪里。”   他给炭头递去一个眼神,转而开始恐吓:“我的人也在周围,只要我跟你上了车,他们找不到我立刻就会报警。到时候你就是绑架未遂,别提享乐,也许下半辈子都要继续蹲回去。你仔细想想,对比起来,我给你的买卖要更划算,不是吗?”   “你……你口头说,我凭什么信你?”   “他难道不是口头说的?”叶阮嗤笑一声,这张脸太具有迷惑性了,让人迷失在他的漂亮里。比起位高权重的大佬,漂亮的人似乎不具备任何威胁力。   “难道就因为他把你捞出来?你就信他。你知道吗?伯明翰的赌场到处都是像你这样为他办过事的人。他们有的没了舌头,有的断了手臂,还有的,只剩下一副傀儡的壳子。”   陈国富听到他说“绑架”,内心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生动摇,后边这段话更是劈头盖脸打得他发起毛来。在监狱时有个狱友就是绑架进去的,判了十年往上走。自由跟少条胳膊,似乎不管哪个选项都让人很难以接受。   人在慌乱的时候会往四处乱看,这时他目光一闪,正看到炭头哆嗦着拿手机报警。一种被戏弄的羞耻感冲到了头顶,陈国富登时怒了,劈手摸向腰间。   “——不准报警!”   午后的派出所,正是无所事事、难得休闲的时刻。   刘警官泡了杯茶,拿杯盖捋了捋茶叶。   老伴刚打电话跟他说球仔还没回去,刘警官嫌她想法多,小孩正是贪玩的年纪,说不定在学校跟同学打球。老伴跟他提说,明天带着小孩去给买个手机,这样都放心。   老刘没二话,他们的儿子在国外工作,他知道,老伴是拿球仔来弥补无处安放的亲情。   茶杯刚挨到桌子边儿,前厅里着急慌乱窜进来一个人,是个出租车司机,吵吵嚷嚷地拉着前台小姑娘说着什么。   老刘勾头看了一眼,不巧,茶杯“啪”地碎地上了。   那司机是跟着鼻青脸肿的球仔进来的,球仔一张招喜的圆脸愣是被打成了大饼,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他看见老刘就痛哭起来,开口吓极了似的:“刘叔,我爸……我爸他出来了!他还有枪!” 第87章   “咚。”   炭头手里的手机自由落体砸到了脚,在一声闷响后滚落在地。   小老百姓哪见过这实在的玩意儿,炭头当即僵成一条,眼珠子惧怕地瞪了出来。   黑洞洞的枪口在陈国富的哆嗦下直挺挺对着他的面门,炭头倒了口气,两腿一软,干脆撑在柜台旁。   陈国富明显也不会用这玩意,掏出来逞威风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胆量。   店里场面急转直下,叶阮一眼看出那把枪上了膛,就好像催命符已经替他画上了最后一笔,章世秋根本不在乎这替死鬼是否失控。   “别冲动!”他站了起来,借势把手机扔进沙发紧密的缝隙里,一边往外走,试图转移陈国富的注意力,“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走吧。”   叶阮绕过小桌缓步走上前,又重复了一遍:“把枪放下,我跟你走。”   炭头一个头要两个大,他宛如石像一般杵在那儿,眼神两头飘,俨然已经成为热锅上的蚂蚁,或是砧板上的鱼肉,快要吓尿了。   陈国富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手臂打着颤慢慢把枪口往下压。   这一刻,他在心里也松了口气。如果这时没有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这口气应该会卸得更彻底。   林子刚把木子送去兴趣班,前脚到工作室门口,一声招呼还没打,对着屋里的形势傻了眼。   不敢扭头的陈国富只能看到店里俩人错愕的表情,他会错了意,以为是警察来了,登时像只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嘶吼起来:“艹你妈的,上一次就是你报的警!老子今天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吼完这一句,枪口重新扳了上去,两只手紧紧扣住了扳机,几乎要咬着牙往下拉!   那时他心里居然还闪过一丝荒唐的侥幸,他记得电视剧里开枪前都要先“上膛”。结束吧!解脱吧!陈国富自暴自弃地想。   “砰!”   闹市区一声厉响,宛如平地里一声巨雷,把局面劈得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店里乱作一团。   眼眶能装下的场面在炭头瞳孔中升格,他看到扳机被扣下、看到陈国富狰狞的脸色和猩红的眼睛、看到那颗冒着火星的子弹一射而出时,陈国富张皇的表情……   也看到在那一瞬间,林子咬着牙从后扑了上来,一手按着陈国富的后肩,一手压下他的手臂,将枪口硬生生打转了方向!   “嘶啦——”   脱手的枪立刻滑了出去,陈国富被林子死死压在地面上,半张脸都撞成了青色。   炭头应声瘫坐在地,他最后看见的,是叶阮惊魂未定地冲他跑过来。他心想,嫂子怎么这么美呢,跟放哥真般配啊,自己老早就存了笔钱,等着给他哥随份子呢……   叶阮蹲在他面前,子弹射进了炭头的大腿,被轰掉的牛仔裤露出血淋淋的皮肉,半块膝盖白骨触目惊心的暴露在外边。炭头此时才像回过神来,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快,快走!”炭头睫毛上都是冷汗,他用两只手颤抖着去捂中伤的腿,指尖都扭曲到变形,整个身体剧烈颤抖着。   林子被一地的鲜血吓呆了,他整双膝盖都跪在陈国富后背上,压得他干呕起来。   叶阮扭过头吩咐他:“愣什么!快叫救护车!”   “我……我没事,嫂子你先走……去找放哥!”炭头这会儿五感六识都集中在伤口上,疼得说话都咬舌头。作为放哥最忠诚的小弟,他那老鼠胆子这会好似都不见了,随着痛苦一同吼道:“快走!”   林子那边已经语无伦次地跟120汇报完地点,叶阮站起身,腿跟着一软,他毫无选择,转身往店门外跑去!   一口气还没松出去,狭窄的小巷口,一前一后两个人,像是候在这儿守株待兔有一会儿了。   堵在前门那个是章世秋身边人,在伯明翰的赌场见过。这马仔烟吸了一半,瞧见他出来,把剩下半根拧灭在墙缝里,拍了拍手:“小叶总,别来无恙啊。”   身后那人也在逐渐逼近,叶阮冷笑一声:“有日子没见,章叔愈发见外了。让你们两个来请我还不够,演这场闹剧是要做什么?”   “您教训的是。”马仔恭敬地欠了个身,从兜里摸出昂贵的烟盒递给叶阮,“老板特意吩咐了,小叶总在伦敦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让咱们特意演场乐子逗你开心罢了。”   叶阮接过烟,夹在指间没有要尝的意思,马仔却已经掌着火递了过来。   点上烟,他抿了一小口,不动声色地拿开,“既然是演给我看的,屋里这人留给我解气,章叔不会介意吧?”   马仔冲手下做了个手势,赔笑道:“瞧您说的,不合格的‘演员’我们自然是要收回,好好调. 教一番的。”   很快,脑门上磕破皮的陈国富被人堵着嘴压了出来,马仔让开,冲他歪了下头:“请吧。”   “等等。”叶阮站在原地:“让我跟他们说句话。”他看了马仔一眼,补充道:“你可以旁听。”   马仔笑起来,“多谢您不让小的为难。”   叶阮没再理他,回到店门口,店里两个人抱作一团,林子拿布条死命地捂着炭头的伤口,宛如两只没了庇护的幼小鹌鹑。   “对不起。”叶阮低声说。   他转头看着马仔,一句话分了两段:“如果警察来了,不要提到我。这件事会有个结果的。”   回到车里,指间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半,叶阮随手抖落在窗外。陈国富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压上后一辆车,马仔处理完他,拉开车门坐到叶阮身旁。   “滚下去。”叶阮夹着烟,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章家连狗都能跟主人平起平坐么?”   马仔听完这句,那张戾气的脸上反倒勾起一丝笑意,他拿沾着污血的指骨蹭了蹭眉尾,从后座退出去,恭顺地关上门,坐到副驾上。   “走吧,警察很快就会来。”叶阮望着窗外杂乱、并不美观的街景,“店里那两个是雁放的人,章叔也不想伤了和气吧?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马仔沉默两秒,对着通讯设备编辑了一段话。   车子行驶起来,马仔从后视镜里盯回他,幽幽提醒道:“小叶总,烟要燃尽了。”   叶阮将那支烟夹到眼前,盯着烟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他尝了一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从后视镜看到载着陈国富的那辆车掉头……   叶阮闭上眼,昏迷了过去。   “我妈没疯!她只是醒过来受了刺激……给我放下!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雁放被人架着,抬脚踹开身边的输液架,架子砸在公共座椅上,引起一阵声响,其他病房的家属一个个接连在门口冒头。   孙副盯着医生和繁夫人进了电梯,这才擦着汗回来安抚这位少爷。   “小雁总,别担心。夫人的情况您也看到了,那家疗养院是集团所属,夫人在那儿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早日康复的。”   “凭什么?!操,他凭什么做主!我妈没病!”雁放吼得嗓子冒烟,身旁架着他那两位见他卸气,赶忙松了手,把他给搀到椅子上坐着,递过去一瓶水。   雁放一手把水挥开,哗啦洒出一道水痕。   繁莹醒来的情况并不好,是所有人都没预料的坏。她一醒来就失控了,自己拔了针尖叫着跑出病房,任谁去追都像恐惧到了极点,抱着头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声控灯被她凄厉的惨叫频频点亮。最后还是有个护士摸黑给她打了一针镇定,众人才得以把她带回病房。   雁放刚到的时候,就是看到他瘦脱相的亲妈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尖叫的场面。   繁莹还算认识他,渐渐停止了尖叫,一张空洞的脸上只剩眼睛流着泪,透明的泪一遍一遍焕洗着她眼下的痣。   孙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拍拍雁放的肩,劝慰道:“您往好处想,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给夫人疗养,那边环境要比医院好得多,设备也齐全。您不知道吧?那家疗养院的前身是家福利院,可惜几年前遭了场大火,雁总说走过水的地方不适合儿童生活,所以才改成了疗养院。”   福利院、疗养院……雁放听得不寒而栗起来。   这是个无辜的、不知道内情的人,否则不会用这番话来安慰他。雁放无法对无辜的人发火,他甩开肩膀上那只手,沉默着站起来,“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繁莹打了镇定沉睡过去,接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门口还停着一辆商务迈巴赫,孙副替雁放拉开车门,雁商悠闲地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只牛皮文件袋,很像叶阮带走的那个。   雁放没上车,他知道此时开口再提亲妈也无济于事。南京的夜晚,叶阮告诉他的那些话流窜于大脑中,忤逆雁商的下场,是一对死于非命的母子。   用母亲来掣肘儿子,一种屡见不鲜的手段。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开口直白地问。   “还不算蠢。”雁商稀奇地哼笑一声,眼睛依旧闭着,“问问你自己该做什么。”   “周一我会去集团报道。”雁放闷声说:“只要我妈过得好。”   “没人会阻止你去看望她,我一向喜欢孝顺的孩子。”雁商睁开眼,那双让人猜不透情绪的眼睛凌厉地看向他。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一件艺术品如果要免受磕碰,它是应该待在藏家的收藏室里,还是应该为了毫无意义的自由而选择颠沛流离?”   雁放根本没心情在这猜测他话里的意思,但这句话很巧妙地击中了他某些记忆,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不久前叶阮对他说——“你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雁商重新阖上了眼,他做了个手势,吩咐郑副把后座上那只牛皮袋拿起来递给雁放。   雁商的口吻又转变得松散起来,像交代家常一样对他说:“过两天是他生日,你去把人接回来。”   说完这句,郑副拉上车门,跟着上了副驾。   雁放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那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还没搞清楚状况,手机便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他这时迟滞地得出了问题的答案,但车已经离开了。   我凭什么替艺术品做决定。雁放边掏手机边反驳,难道不该问问艺术品想要什么? 第88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烈的鱼腥气味,闻得久了,这味道会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像血。   叶阮挣扎着苏醒过来,大脑首先感到一阵缺氧似的沉闷,四肢使不上力气,脚踝的皮肤像被蚂蚁蛰了一口,让人觉得不很愉快。   他勉强睁开眼,下垂的视线映入蹲在脚边、正为他穿鞋的男人。   这臣服的姿势让叶阮想起了雁放,只是很快,马仔便抬起头,那双凶目中一闪而过的狎昵打碎了幻想。他把手上的污血故意抹到叶阮的脚踝上,并为此自鸣得意。   叶阮下意识想扶一下额头,这时他才发现动作受限,两条手臂被一左一右吊在锁铐上,后背紧贴着冰凉坚硬的墙面。   这倒真像是绑架才有的待遇,叶阮讥讽地想。   马仔并没有做出更多越距的举动,他不敢,帮他穿好掉落的鞋就起身退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闷响,外间也没有光透进来。借着这短暂的沉寂,叶阮把处境打量了一遍。   这是一间用来存放海货的地下仓库,角落堆放着几只货箱,地面是经久不见太阳的潮湿,墙壁间隔一段距离钉着一条锁链,仔细看水泥地面上还有一块块干透的血迹。   再没这么合格的蛇鼠巢穴了,叶阮一瞬间明白了这地方是章家用来做什么的。他在章世秋眼里跟其他“拍品”毫无二致,所以把他“请”过来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舒适。   锁链几乎没有收放余地,他挣了一下就放弃了。前胸后背没一处舒坦的,都赖雁放那只不听话的狗,唯独庆幸这衬衫是宽大的。   “都到这种境地了,还不打算死心吗?”   昏暗的空间匀不出一缕光打亮门口,章世秋从阴影里走过来,光从他的脚边过渡到脖颈,远看就像没了项上人头似的。   叶阮一看清他就笑了,吃力地耸动着肩膀笑起来,“章叔,怎么这么不小心?”   章世秋右胳膊用夹板包扎着吊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受了伤,看上去格外滑稽。   哈里森在温斯特那儿吃了瘪,金银人马损失惨烈,这外国土匪根本不讲仁义道德,不仅去赌坊闹了几天,还妄图派人暗杀他……   面对叶阮的明知故问,章世秋傲慢地哼出一声:“咱们一家人就少说两家话,你已经不是那个六岁小孩了,章叔没空陪你玩游戏。”   “一家人……”叶阮笑起来,那笑里有些嘲意,“这么说您不是在陪我玩捉迷藏。”   章世秋眯了眯眼,“是想跟叔叔叙叙旧吗?可以。那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找不到人就会哭,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软。大哥把你当个女孩养,你长大了,学会的还是用这张脸来博同情。”   叶阮没什么表情,像是接受了他这么刻薄的点评,“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章叔,你要不要赌一把,让我哭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章世秋的目光盯向他的左耳,几乎要在上边洞穿一个窟窿,他用可活动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对,我还真不是所有事都知道。”他无所谓地笑起来,“但我能从他手底下把你请来,你有想过原因吗?”   不用他提醒,叶阮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雁商的准许。   果然,章世秋有些残忍地说道:“小家伙,观赏鸟会被拔掉羽毛,你的自由也马上要到期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叶阮:“他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在你回到笼子前,让章叔教教你自由的代价。”   章世秋把目光移到一旁墙根的架子上,叶阮这才看到上边列着一排恐怖的工具匕首。“刺啦”,他抽出一柄短刀,很像高丰达刺死辛巴的那一柄。   叶阮不动声色地攥起手心,在这种情境下,他还能讥笑出声:“那他知道你把我请过来另有所图吗?章叔,都在同一个人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这时候还分什么敌我。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雁放那儿,你的人催的太急,我给忘了。现在那里都是警察,你要怎么办啊?”   章世秋掂着那柄短刀,似乎略微思索,片刻后他说:“不碍事,会有人送来的。”   锋利的、泛着冷光的刀尖在叶阮脸颊一晃而过,章世秋用刀背把他的脸扳过去,好奇问:“你的耳朵跟我那个倒霉的大侄子有什么关系?”   叶阮脸侧过去,在看不见的角度,嘴唇紧抿了一下,随即他偏过眼神,很无辜地笑了一声:“高二的暑假,他把我带到夜店去作陪,酒喝多了,一群人把我按在那儿,往耳朵上钉了个洞。”   雁玺的本意是羞辱他,羞辱他是个男孩,却又像个女孩一样畸形的活着。   一个小小的耳洞,上不了台面的把戏,连章世秋听了都忍不住觉得唏嘘。   可谁都料想不到,一切往着意想不到的走向跌落下去,仅仅因为那个始终作为影子存在的女人——妈妈。妈妈没有耳洞。   那天雁玺也吓惨了,一个成年人吓得失禁。   雁商在看到叶阮耳朵上闪着光的耳钉时勃然大怒,那时他刚从伯明翰回来,一身血气,保镖跟在他身边。在主宅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雁商从保镖的腰间抽出枪,带着火药味的热浪径直燎过叶阮的颈侧,连带着那个洞眼的整个耳垂都在瞬间被轰成了血肉碎片。   叶阮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他从别院离开、被关进了阁楼,雁商在开枪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学不会好好做个摆设,那就发挥你存在的价值。”   那个暑假的夏天结束在一声枪响中,他鲜活的人生也彻底结束在那个夏天。   那年他十六岁,他在阁楼住了四百一十二天。   章世秋听完只愣怔了一瞬,他把刀甩回架子上,发出“当啷”一声响:“你心里有恨,不如来投靠章叔。你选那个愣头小子,他看起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指勾着叶阮衬衫的领口,指尖往下划拉,噼啪崩开两颗扣子,恶劣地把他身上的痕迹暴露出来,“毕竟血浓于水啊。你选错了人,我们俩才是一路人。”   叶阮连挣扎都没有,似乎毫不在意被他暧昧地浏览,他笑了笑,轻声吐息:“那你去帮我杀了他啊,你敢么?”   章世秋露出一种男人玩味的神情,手掌往上,在他侧脸轻轻拍了拍,“大哥真是养虎为患啊。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的游戏,你把局面变复杂了,福利院既然都给了你,你又在抗拒什么呢?”   叶阮被他抬高下巴,嗤道:“什么福利院?不过是向上流社会输送玩具和利箭的虫窟。”   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刻,叶阮脑后的银簪在没有灯光映射的情况下微微闪动着。   “做人不能忘本,是这虫窟养育了你。”章世秋痞笑起来:“你这样的美人我是很欣赏的,那个小东西在我身边已经待腻了。我不像大哥那么挑,还介意美人的性别。你意下如何?毕竟这些年他用在你身上那些药,药劲儿退了之后很难忍耐吧?”   “别做梦了。”从他嘴里听到小书,叶阮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我既然来了,你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小书在哪?”   “他一直在这儿啊,一直等着你来救他。”章世秋卸了力,倨傲地甩脱他的下巴:“可惜你来晚了,他应该很难再看到你了。”   “什么……”叶阮脑内一根弦轰然断裂,他整个灵魂都在脱力往下滑,只剩躯壳吊在墙面上。   “还不懂吗?现在交易已经不在你我之间了。”章世秋毒蛇一样的眸子吐着信,阴森起来:“大哥应该很生我的气,我只有一个办法,把你变成彻底的女人送给他,你说他会不会开心?他死前终于能如愿……”   他后面这些话叶阮已经听不见了,实际上章世秋也没能再接着说。   紧闭的木门传来咚咚一阵响,开始像是礼貌的敲门,很快演变成捶门,最后往旁边一推,门自动开了。   荡起的尘土里,雁放左手捂着鼻子,右手举着那只厚厚的牛皮文件袋,可劲儿挥舞着。   他咳了两声,闻到仓库的味道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开口就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章叔,我叫你一声叔,你讲话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这才刚弯没几天,你把他变成女人了我怎么办啊?!”   有雁放在的地方,多么严峻的场合都能让他一句话捅破,气氛登时诡异起来。   “这破地儿也太远了,跨省送件要收费的啊。”他举着文件袋几步过来,嬉皮笑脸地塞给章世秋:“回头记得在老爷子那儿给我个好评。”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他才把目光转向叶阮,“你们在这儿玩什么呢?”   雁放看着架子上那一排工具,掂起一条皮鞭看了看,感觉这玩意儿要用也得是叶阮抽他,没趣儿地放下了。   “我老婆好玩吗?章叔。”他笑得缺心少肺的,只有叶阮能看出他下颚绷着,怕是后槽牙都咬紧了,“我就这一个老婆,您可别给我玩儿没了。”   “一场玩笑而已。”章世秋假笑着,拿文件袋在雁商胳膊上拍了一下:“章叔待你们什么时候不亲了?”   雁商肯主动拿制衡的把柄来换他,这是叶阮没能想到的。   雁放趁这会儿工夫已经走到他身前,拿半个后背挡住了他。   “老爷子让我来接人,又没说多久回去。”他舔了舔口腔,装成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您这弄得还挺有情.趣的,不介意让我耽误个把小时吧?”   章世秋在英国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俩,虽然拿不准这俩人的心理,但对他们的关系把握门儿清,闻言只可意会地笑了笑,摆摆手出去了。   “等……”叶阮冲着他的背影喊,手臂在锁链束缚下抻了一下,又忍不住痛起来。   雁放凑过来研究铐子怎么开,听他闷哼眉头便皱了起来,“叫什么呢?人都出去了,叫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啊?”   “雁商让你来的。”叶阮缓过那阵疼,直截了当地说。   雁放的目光从他脑后的簪子上闪过,他没告诉叶阮,昨晚他熬大夜给簪子的钻托下边加了追踪定位器。   “服软你不会?那么刚呢,玩儿脱了吧,就等着老公来给你擦屁股呢。”   他心里其实乱的很,傻子都能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里听出点猫腻。   铐子打开,叶阮撑不住地往下倒,被雁放扶了一下,短暂接触,叶阮推开他就歪斜着往外走。   “你别着急,宁远他们已经去拦游艇了。哎老婆……”雁放追上去扳过他的肩,瞧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也不敢吱声了,陪着他往外走。   从仓库上去,咸湿的海风顺着敞开的门吹拂进来,宛如阵阵哀嚎,海边的夕阳浓烈得刺眼。游艇自远处缓缓驶来,像漂浮在海面的一具棺材,被染上仇恨的红色。   这样绚丽的夕阳下,笼罩着的却是怎样的腐朽落败。   章世秋的人已经撤走了,游艇靠近码头,宁远从甲板上跳下来,神色有些躲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怎么说,只对雁放摇了摇头。   嗡鸣声逐渐褪去,叶阮只身一人走上游艇,手下看见他都自动避退,让出一条通往内舱的路。   ——小书来到福利院的时候,襁褓里塞着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在烛光里幸福地死在那个冬夜。   小书的“书”是童话书。   在童话故事里,小书会躺在洒满红色花瓣的大床上,像个天使一样、穿着一身圣洁的白。   可童话书不会告诉小孩子,那些干涸的,红色是血、白色是污秽。   叶阮的心脏近乎于麻痹,他游魂一般走过去,看着遍体鳞伤的小书,没办法避开那些伤口去抚摸他,最后只好把手落在他栗色的头发上。   小书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一对可爱的酒窝。那样一双装不进罪恶的眼睛,偏偏要看过这世上最肮脏的罪恶。   “是你吗……哥哥?”小书的嗓音哑得像刀子,一寸寸凌迟着叶阮。他已经说得够轻了,嘴角的伤口却还在被牵扯着。   叶阮绝望地发现,他看不见了。他瞎了。   小书吃力地抬起手去摸他,扭曲的指节抓乱了他的头发,长发披散下来,熟悉的味道盖住了他。小书露出委屈又高兴的神态,两颗无神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空洞地缀在那儿,“我是不是很丑?哥哥……”   “不丑。”叶阮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并不平稳,他吸了口气,压着声音说:“我在伦敦给你找好了舞蹈学院,我送你和淮青去英国。”   “咳咳……我、我跳不了舞了,他们打断我的腿……我怎么……怎么求他们,咳……都没有用。”小书情绪激动起来,吊着最后一口气,“我好累……哥哥,我在梦里吗?终于有一个好梦了……”   他说完平缓了好一阵,叶阮怕极了,手都在抖,“没有噩梦了,以后都不会再有。”   他往船舱外叫人,小书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不……不要让淮青看到我这副样子……求你了。他又该哭了,他生气了……好麻烦。”   小书把头埋进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让我睡吧……哥,我还想……再做一个好梦。”   他的酒窝笑起来,痴痴地,好像真的看到了幸福:“我希望……希望你也能得到救赎……”   叶阮僵死了一样抱着他,时间凝固在来不及的这一刻,凝固在得到自由的前一刻。   小书死在卖火柴小女孩的美梦里。叶阮透过舷窗往外看,夕阳像一场绵延的大火,归于地平线的那一刻将整个世界灼烧成灰烬。   火光也像烛光,小书为他许了最后一个愿望。   叶阮恨透了、恨透了这世界,这即将坠入黑暗的世界同样哀叹着,帮小书吹灭了烛火。   【作者有话说】   哭了一天才发出来… 第89章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①雁放冲进内舱把叶阮强行抱离后的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炭头从手术室平安出来,多亏林子扑陈国富那一下,炭头保住了一双腿,只是未来可能会跛脚。雁放心里不是滋味,给他预约了康复训练,没想到炭头醒来之后还挺乐观,得知嫂子没事,吃这一枪子也是值得的。   接到报案的警察在距离岚凤区二十公里外的荒废树林里找到了陈国富的尸体,他怀里揣着一封“畏罪自杀”的血书,经比对血迹和字迹确实都来自他本人。   与此同时,淮青所在的大队收到一封匿名举报邮件,内容是保留的暗网数据,证据直指芭提雅一家私人会所的非法营生,附件列出的涉案人员名单让在场每个人汗毛直立。等技侦恢复证据链试图登入网址时,却发现这个承载着无数恶欲的虫窟早已被不明黑客彻底抹杀。   这件事非同小可,警方立刻联系了泰国当地警方。芭提雅污糟的一夜,叶阮的下属趁乱把身陷其中的林圃也给救了出来。林圃从此多了一件足够吹嘘一辈子的壮举,东南亚英雄之旅也就此结束在警笛声中。   雁放合上笔电,望着面前紧闭的门。快到后半夜了,叶阮已经进去好几个小时,他拒绝任何人触碰小书,每一步都坚持要自己完成。   雁放和宁远拗不过他,俩人一前一后陪在这儿,面面相觑,等门打开,等天亮送遗体去火化。   叶阮要把小书葬在福利院旧址,那棵遮天的悬铃木下。   一夜过去,直等到殡仪馆的人来叫,他才从那扇门里出来,摇摇欲坠、形销骨立,雁放看得心疼。   火化的过程叶阮没有参与,司机开车先送他去了下葬的地方,雁放和宁远在这边盯着走完流程。   记忆里那个福利院已经不在了,摇身一变成了更加豪华舒适的疗养院,只剩院子里那几棵没经过大火摧残的悬铃木有几分旧日气息,往参天的趋势勃勃生长着。   二十年物是人非,他们三个经常盘坐的那棵树下,正有两三名工人在给小书的灵魂挖归处。   叶阮无言地穿过几棵树,到疗养院里去。医护人员刚上班,看见他像一缕魂似的飘过去,打着哈欠没当回事。   他走到三楼尽头那间铁门紧闭的屋子前,一旁24小时看守的下属起了身,对他恭顺地点头。叶阮恶作剧一样抬脚往铁门上踹去。   “咚!”地一声。   里边传来男人暴怒的叫声。   下属很少见他这么失态,直觉今天主子有些不太对劲,腱子肉都绷直了表述着恭敬。   叶阮突然冷笑一声,抬指滑开了铁门上那层探视玻璃,和煦的日光刺进黑暗的室内,神色涣散的男人兀地捂住了脸,像不能见光的吸血鬼一样惊慌失措。   “汪。”他对着男人叫道。   很轻一声,像踩过树枝发出的声响,却在猛然间折断了男人脆弱的神经。   叶阮满意地看着他发起狂来,在那间暗室里癫狂嘶吼、丑态百出。   他面无波澜地看了一会儿,才把探视窗口重新滑上,扭头交代下属:“看好他。”   繁莹早就醒了,纵使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楼上那声突兀的嘶吼还是把她从一身冷汗里吓醒了。   这里不是医院,没有深夜里断续的低泣,关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生命的尽头嘶吼着。   她醒了很久,但不愿睁开眼,就像每一个身陷囹圄却不愿接受命运的人一样,在人生这场旷日持久的痛苦中麻痹自己。   她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借势眯缝起来,屋子里拉着窗帘,稀疏的光在整洁的木地板上映出昂贵的纹路。   繁莹下意识往一旁看,这时她才发现,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她心跳当即卡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要习惯性地尖叫、失控起来——叶阮在跟她目光对上的那一刻竖起食指,抵在唇间作了个嘘声。   他连开场白也没有,单刀直入地说:“阿姨,我知道你在装疯。”   繁莹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你比他们要聪明。”叶阮坐在她面前的小沙发上,阳光从花纹里割裂出来,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去过阁楼还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繁莹不知道“他们”是谁,叶阮说话总给人一种平和的、毫不尖锐的引诱力,引诱人把他的话听下去。   “自导自演从楼梯上摔下来,躲进医院;又在醒了的瞬间开始装疯,躲到这里来,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他简明扼要地概括出繁莹的招数,并在她愈发难看的脸色上证实了这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雁放的年纪,谈上位还为时过早。逃避不是有效办法,反而会成为雁商用来牵制他的手段。”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出去!我不想听!我、我要叫医生了!”繁莹眼珠子都瞪了出来,泪痣在她眼下占据了夸张的神色,她从床上撑起身子,伸手去抓床头的呼叫器。   刹那间,她冰凉的手被叶阮抓住了,那只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冰得繁莹下意识要往回缩。   叶阮反而更加用力地攥住她的手,像从坟墓里爬出的死魂灵,咄咄逼人地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繁莹呼吸都屏住了,她不得不看向叶阮的眼睛,却从那其中发现一丝脆弱的神态。同样的两颗泪痣缀在他们眼下,死去女人的游魂穿梭在他们之间,繁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雨声,阳光像针一样坠落在地,仿佛有人在替他哀求。繁莹心软了。   叶阮把小书抱到殡仪馆,不过一夜,捧回一只轻飘飘的骨灰盒。骨灰盒大约是灵魂的重量,他亲手把小书的灵魂放进长眠的坟墓中。   曾经在这棵悬铃木下,小书羡慕他们俩都有正经的姓名,因为名字就像身份,是一个独立且独特的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不像“小书”这么随便。后来他进了章家,章世秋更加不拿他当人看,又怎么会费心给他换个正经的姓名。   雁放看着墓碑刻上的“兰书”两个字,想到了那个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兰卿。   墓志铭刻着这么一句话——“天真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道路。②”   雁放读不懂,但觉得这句话很配他。   葬礼一切从简,也没有宾客,除了他们,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认识小书。   太阳升到正头顶,只剩下他俩站在树下,连宁远都忍不住偷偷抹泪去了。从昨天到现在,叶阮没有哭过,他始终保持缄默,这种仿佛魂被抽走一样的绝望,雁放深感无能为力。   雁放甚至希望他能嚎啕大哭一场,可能会好受些。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捏捏他冰凉的手,又滑到他肩头搂住了他。   “你说人在瞎了的状态下,要经受多少痛苦,才能自杀成功呢?”叶阮幽幽地问。   他声音很低、很轻。雁放一时没听清,弯了弯腰凑到他面前,“嗯?”   “我给他擦洗,那么多伤口、好多血……我怎么都擦不干净。”叶阮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魇住了一样,“他脖颈、手腕的动脉上都有割痕,他们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救不了他,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是这世界让他活不下去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干涩的眼球里布满红血丝。雁放把他抱进怀里,心脏疼得发涩,连呼吸都被挤压得艰难起来。他吻着叶阮的鬓角、眉眼,把温度烙在上边。   叶阮在他怀里呓语着,“他笑起来那么好看……他们怎么能害死他!”   他用两只手抓住雁放的领口,仰起脸,仇恨蒙蔽了他,让他看不见任何的温度。十六岁的夏天流干了他所有的眼泪,他急躁着,唇齿间尝到生锈的血的气味。   “我失去过太多了……”   他的眼泪在十六岁堆积成仇恨,仇恨已经无以复加。   叶阮挣脱了雁放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冷静而又绝情地说:“现在我给你机会离开。”   “我不……”   雁放一句话还没说完,闯过来的那个身影打断了他们。   淮青头上还缠着纱布,浑身大小伤口无数,眼眶却红得更为骇人。他冲着叶阮扑过去,捞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扯了个趔趄。   雁放一愣,立刻上去拦,箍着淮青的胸膛把他给拉开,“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两个人踉跄着往后退,淮青一把推开了雁放,劈手指向小书的墓碑:“还说什么?!兰卿,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   叶阮眼前黑了一阵,好不容易站稳,捂着胸口说:“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不跑出来,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他几乎是用吼的,吼得人五脏六腑跟着哆嗦,连宁远也听到动静从远处跑了过来,站在对角警惕地看着他。   整个队伍的人都在昨晚被紧急叫走,局里发生了大事,没人顾得上他。淮青待到半夜偷偷拔了针,回到局里,在技侦的电脑上看到那段让人心惊肉跳的录像——   “对不起。”叶阮在良久的沉默后说。   这是一句没用的话,淮青摆了摆手,力度大到挥出一阵诀别的风。   他深深看了一眼小书的墓碑,又仰头看着这棵悬铃木,树的枝杈间,太阳变成小书的心脏,淮青心口的悬铃木也在瑟瑟作响。   片刻,他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叶阮追上一步。   淮青说:“去杀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杀了章世秋。”   “别冲动!淮青,你是个警察!”叶阮求道:“这些事让我来做,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不需要。”淮青偏过头看他一眼,“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不欠任何人,我对得起这个身份。”   劝慰的话堵在嘴边,叶阮再说不出口。   淮青在离开前对他说:“兰卿,把我埋在他身边,用我和他的心脏喂养这棵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正午的阳光灼烧着人的皮肤,一晃春天快要过去了。   雁放使了个眼神,宁远先行离开。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雁放不理解。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有时候恨比爱更能让人活下去。”叶阮看上去没剩多少力气了,他又绕回被打断前的话题,“这条路上牺牲的人够多了,我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没有退路了。雁放,我放你走。”   “我不走!”雁放倔劲儿上来,这两天他也一肚子气,“凭什么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繁女士和炭头出事之后,雁放就明白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根本逃不开,从回到雁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踏入这血雨腥风之中。   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叶阮刚经历过这么大的打击,他不该这样大声跟他说话。   “走吧。”他把声音放轻了些,“老爷子让我来接你回家,过两天是你生日吗?怎么不告诉我。”   谁知叶阮啼笑起来:“那不是我的生日。”   在雁放的注视下,他咬着牙吐出这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也不叫叶阮,叶阮是我妈妈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真相应该都大白了①出自史铁生《我与地坛》②出自齐奥朗《在绝望之巅》是我想送给小书的一句话小书,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认识你啦,她们都会想和你交朋友的。 第90章   兰卿一直觉得,阁楼很像蜗牛的壳,他是蜗牛。   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被永远地关在了这里,跟真实的世界隔着一层壳。渐渐地,蜗牛退化掉两只触角,他分不清感情、分不清爱,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恨。四百一十二天后,兰卿被彻底弄丢了,他变成叶阮,脑子里只剩下复仇。他不恨妈妈。   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是难以自控的,他不怪她。丢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这张脸让他苟活了二十余年,他没理由恨她。   北京的气候干冷,他适应不了,总是生病,尤其在耳朵坏掉之后。尽管从阁楼搬到了二楼,也总像跟这世界产生了隔阂,只剩下一颗心还会时刻钝痛,提醒自己还活着,活着该做什么。   二十二岁,福利院倒台,雁玺死于非命。兰卿下的棋终于开场,他把目光收向了即将回到雁家的雁放。   只有弱者才会选择好控制的对象,他要把养不熟的狮子变成忠诚的狗,哪怕被他撕烂也无所谓。   他本来就是烂的,一个披着亲生母亲影子的、畸形的残次品。   那晚雁放酩酊大醉,压着他痴看了好一会儿,久到像是睡了过去。兰卿躲开他的视线,听到他说:“你好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他实在是个美人,美人学会勾引,更是事半功倍的武器。   他在说我还是在说妈妈?兰卿在颠簸里想。美人是妈妈,勾引是他。   后来他想起他一直侧着脸,眼下的痣被他藏进了枕头里,这一晚没有人扳正他的脸、纠正他。   雁放跟他道歉,他那么真诚,连压掉他两根头发,都像是犯下了天大的过错。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兰卿不懂,雁放总在做让他不懂的事。   雁商最爱看他疼,最爱欣赏他痛苦的模样。他把对妈妈的怒气、痴情、疯癫,全部迁怒到他这副皮囊上。他把他一次次扯碎了,强迫他拼凑出记忆里“叶阮”的模样。   兰卿觉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怜,妈妈并不是这样的,就连雁商要求他涂着红色的指甲,也只是偶然一次爸爸帮妈妈涂的。   他嫉妒他们的感情,他毁灭了他们,又妄图在自己身上投射那些感情。   “爱”真可怕,兰卿想。连雁商这样精明的人都陷进爱而不得里,这很荒唐。   直到雁放对他说“爱”,兰卿发现他并不是无动于衷。雁放的爱不要求平等、不要求结果,甚至不要求他知道。他甘愿做他一只忠诚的狗,做他棋盘上的棋子。   兰卿真的不懂爱,但他想,如果自己还拥有爱的能力,也许这是他短暂的人生里最接近触碰到“爱”的一次。   他感谢雁放,他要放雁放离开。   在回程的车上,叶阮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雁放。   二十年过往,几句话足以概括,他说得很平静,像阐述一件旁人的故事,手里的烟盒却抽到了一半。雁放开着车,车速缓缓,始终缄口不语。   回到雁家,老董一早候在门口,他看了副驾驶的叶阮一眼,对雁放交代:“老爷要你去出席一场晚宴,孙副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又对叶阮说:“叶少爷,老爷在那儿等你。”   雁放坏死的脑神经在听到这句话时好像突然激着了,他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响起来,额角的青筋暴起。   叶阮的脚踝被淮青扯那一下扭伤了,他点了点头,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却见雁放已经推开车门下去了。   他们都知道雁商也许正站在阁楼看着,雁放不怕,他夺过叶阮手里抽剩了一多半那支烟咬在嘴边,弯腰把他打横抱了出来。   雁放抱着他,穿过林道、经过花园。孙副正好出来,撞见他俩愣了一瞬,又看见叶阮脚踝上的伤,知趣儿地问候了一句,指指时间:“小雁总,咱得快点出发了。”   雁放没理他,咬着烟又进了主宅,直把叶阮抱进二楼的房间。门顾不上关,他走到沙发边,单手抱着他,腾出一只手拿开烟,把吸了满肺的烟雾通过吻渡给叶阮。   他们在这呛人的尼古丁里尝到了对方的疯狂。   叶阮被他放在沙发上,感觉心又在痛了,痛得发闷。雁放在他面前蹲下来,拿手掌圈住他的脚踝揉了揉,给他换了舒适的拖鞋。   两个人都沉默着,但彼此口腔里的尼古丁却又好像道明了一切。   雁放做完这些,没有再多停留,起身离开。叶阮在沙发上呆坐了会儿,撑着疲乏的身体站起来,走到那扇挂满了妈妈旧衣的衣柜门前——孙副在耳边叨叨,介绍着待会儿的注意事项,雁放一句也没听进去。   正是华灯初上,汽车拐过街角,大片的橘色光影映在雁放眼中,他撑着额角,放在腿边的手紧攥成拳。   孙副说完,又拿出一套包裹着防尘袋的西装让他换。雁放心里气恼,这车里他谁也甩不开脸,只能委屈西装外套多添了几道褶皱。   晚宴规模不算大,算是商圈开年的联谊活动,含金量却很高。去年年底的慈善宴会上雁放已经露了脸,这次他替雁商来,全场焦点几乎都落在他身上。提点的、巴结的,接连不断。幸好有孙副陪着,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倒让人觉出几分集团的气魄来。   觥筹交错一番,雁放的耳朵仿佛闭了门,什么话听了只当听了,统统没往脑子里进。此刻若是装满一脑子水,叶阮、哦不,兰卿恐怕都在里头游起泳了。   入座之后,哪家集团最近新扩展了品牌,主打婚纱礼服线,安排了一场走秀。宴会厅灯光暗下来,调整成幽幽的水波纹,缓缓的轻音乐畅流其中,身着婚纱礼服的模特挨个往外走。   可惜林圃不在,这种场合他最爱嚼八卦,凑在雁放耳朵旁边乱点鸳鸯谱,谁是谁的情人,谁又是谁的金主。   雁放垂眼看着手,想那上面有叶阮脚踝的温度。又想,得亏林圃不在,他现在该怎么跟兄弟说啊?认识你真好,不认识更好……朋友一生一起走,一部《雷雨》缘,一世兄弟情!   孙副以前帮衬过雁玺,对治理熊孩子很有一招,会在他走神严重的时候凑过来提醒两句,找的话头还都是极有分寸,不让人觉得冒犯的。   雁放抬起头,白、黑的礼服已经晃过去了,走秀接近尾声,最后几套是浓烈的红色婚纱,代表着热情与反叛。   他的目光定在最后那件稍显简约的红色长裙上,裙身修长流利,只有左心口点缀一朵白花,裙摆剪裁复杂,行走间像极了展开的蝶翼。恰巧一束暖光打下来,模特旋身时仿佛被一把烈火窜上脚踝,层层叠叠烧将起来。   刹那间,那些痛苦的、麻木的话如数撞进雁放脑子里——   “我父母去世,只发生在半天之内,几个小时,两条生命……他所以为的一见钟情是我们家噩梦的开始……”   “雁家所有人都视我为异类,我躲在别院长大,没躲过16岁……那个夏天我吓坏了,没日没夜地哭,耳朵坏掉了,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哭到后来嗓子也坏掉了,变成现在这种声音……”   “我想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我不再哭了,他才给我饭吃,强迫我做那些……更多的时候都只是单纯的发泄。他喜欢看我疼,最疼的一次,他弄断了我一根肋骨。”   雁放顿感胸闷,抬手按在肋骨上,仿佛陪他一起痛过那个夏天。   叶阮的手虚虚地按在那里,胸腹间最柔软的位置,雁放从来连抱他都不敢用很大力气。   “在这里,两厘米的断痕。”叶阮陈述。   “还好你没有被他养大。”他笑了笑,又很快反口:“不,如果你被他养大,也许完全不会像他。”   车停在主宅的雕花大门外,雁放没有抬头,他知道叶阮一直盯着的那个方向能看到阁楼,那是他噩梦的起源。   雁放最后听到他说:“世界为小书点了一把火。雁放,我也想点一把火。”   叶阮很残忍地告诉他这一切,他把自己的灵魂掏空了,不着片缕。繁莹的安危高悬在他头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得善终,叶阮是在用这样极端的手段逼他走。   雁放不知道他计划了什么,他内心惶惶不安起来,另一方面情感如洪水一般冲垮了他,丝丝缕缕的怒火终归抵不过揪心的疼惜。   他沉浸在往事巨大的撼动中,连佳肴都只品尝出痛苦的滋味。   孙副看了看表,松了口气,告诉他可以提前离开。大厅的灯光重新点亮,模特们排着队回后台,雁放又追了一眼,抓住孙副:“我想要压轴那条礼裙,帮我买下来。”   失魂落魄的重量大概很轻,叶阮从三楼下来,每走一步脚踝都在痛,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却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盏顶灯被雁放换上了大功率的,叶阮沐浴在那灯光下,不由得拢紧了外袍。   他这副模样,很不体面。   辛巴还在的时候,他去阁楼前总会给门留一条小缝,辛巴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跑出来迎接他。它离开后,叶阮还是习惯给门留一条缝隙。   今夜风有些烈,似乎把门吹上了。   他换了口气,推开门将身体挤进去。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抵在了门上,后背靠进熟悉的体温里,雁放的胸膛挤压着他,厚重的门板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阮被他按在那,手腕撞在门上,来不及回头。雁放疯了一样噙住他的左耳,像只不受管教的猛兽,急切地抚摸他,撕开他腿上的丝袜。   “不要……放开我!”叶阮叫道,他嗓子哑了,用尽了勾人的气焰,叫得不像是拒绝。   雁放一边啄吻他的耳朵,一边动作着,他松开口,挪到叶阮右耳边,闷声道:“别害怕,不是他在欺负你。是我,兰卿,现在是我在取悦你。”   叶阮的外袍扯落在地,碎了满地的灵魂被他一片片捡起来、又拼凑在一起。   他面前的门板渡上一层雾气,雁放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说:“我买了一套礼服,红色的,很衬你。穿上它嫁给我,好不好?我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当聘礼。”   雁放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蓬勃的胸膛上按,他要把命交出去,叶阮不要,挣扎着把手按回到门板上,雁放追上去与他十指紧扣,才摸到他无名指上那枚陈旧的戒指。   ——戒指。他现在不能戴别的戒指,他的无名指正被仇恨占据着。   叶阮招架不住这只狮子,他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狮子在撕扯他,滚烫的汗从脖颈滑过,流淌到心脏的位置,一片刺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不是汗,那是雁放眼眶里没关住的一滴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倔强地替他而流。   狼藉之后,雁放把他转过来,腾空架在手臂上。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拥抱了许久,叶阮累得再想不起那些算计、那些仇恨,他脑内秩序失衡,有人打破了这规则,闯进荒芜的废墟里。   雁放又变回了狗,温顺地在他耳边吻了吻,吻像没有尽头似的。   他最后把叶阮放到床上,离开房间,独自去了阁楼。   叶阮久违地梦到了福利院那场大火,明黄色的火光将罪恶的源头付之一炬。那野蛮的、肆意的火光将长夜燎开一个豁口,那是他第一次创造出光明的景象。   迷蒙间,叶阮仿佛感受到那愈加灼热的火光,呼吸间掺杂着浓烟的味道,他听到有人在喊“着火了!”……   叶阮终于清醒过来,从露台玻璃上捕捉到一丝反射的明黄火光,他当即明白了什么。   这时门打开,雁放身上席卷着黑烟,冲过来抱起他。华丽的睡袍在风里展开山雀一般的羽翼,雁放冷峻的脸上弥漫着一丝快意。   他抱着叶阮踏出主宅,老董背着手站在门外,沧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他不言语,提着水桶的下人们不敢贸然救火,只能面面相觑地围观这愈演愈烈的混乱。   叶阮抬起头,喧天的火光将阁楼一把烧成了灰烬,那尖矢型的房顶被火舌融化,坚固的房梁噼啪折断,火星像烟花一样四溅而下!   叶阮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他还是把这只狮子养成了赶不走的狗。   雁放为他放了一把火,在黎明破晓之前。   【作者有话说】   放子,太有种了!(来自亲妈的肯定放子跟林圃打电话:很遗憾以这种方式重新认识自己…… 第91章   这是一种宣战。   拉了遮光帘的会议室里,雁放坐在最外侧的位置。集团高层开会,个个西装革履,最是衣冠禽兽的那个位居主座,发表着令人信服的总结陈词。   繁女士不在家,没有人会一大早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套上西装。主宅灭了半夜的火,叶阮睡在他床上,雁放起晚了,出门前随便拉了件运动外套,格格不入地扎在人堆里。   桌面上放了一沓报表,开会前孙副塞给他的,雁放拿来翻了翻,他能看懂,怎么说也在商学院混了四年,数字的东西难不着他。   他岔着腿,趁旁人开会的工夫挂上蓝牙耳机,两只手虚捂住屏幕,从监控备份里滑开一段录像。   陈国富持枪伤人那段铁证拷给警察之后,雁放把叶阮出现在工作室的监控都给删除了,只留了备份存在手机里——荧荧绿光的春夜里,他们纠缠在一起,汗在幽暗中映出发亮的色泽,雁放听到他们交错的喘 /息,像猛烈的水滴穿石头,那爱浓稠到要做到死里去了。   凌晨那场狂妄的大火烧着他的心肺,雁放的心脏擂动起来。他是在爱里走到这一步的,既然走到这一步,就不打算再回头了。   会开到午后才结束,雁放本打算扭头就走,雁商却在身后叫住了他。   叔伯们出去前跟他打招呼,雁放皮笑肉不笑地应承了,孙副拉上门,空旷的会议室顷刻间就剩下他俩。   坦白来说,如果没让雁放知道真相,他还暗自琢磨着不白占便宜,为着亲妈也要堂前尽孝,好好给这便宜爹养老送终。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迟滞地反应过来,叶阮是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果决地替他做了选择。他并不是在一次次地推开他,而是保全他,按照原计划那样,保证他成为最终的既得利益者。   “冲动的滋味好受吗?”雁商翻着面前一本文件,连内容都没仔细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名,“我提醒过你,你还是学不会掌控自己的情绪。”   雁放把手机揣进兜里,蓝牙耳机里还在重复地播放着录像的音频,叶阮哑掉的声音剐蹭着他的耳膜。   始作俑者坐在面前,也就他敢这么混不吝。雁放牵了牵嘴角,发觉笑不出来,干脆冷淡地说:“起码当时挺爽的,我不后悔。”   “傻子。”雁商冷笑了一声,把那本文件抽出来,扔到他面前。页面哗哗翻开,是一封任命书,提升他回到集团总部,给了个响当当的职位,意思也摆在明面上。   雁放站着没动,目光从文件夹上收到他脸上,带着些质问。   “残忍是美人的天性,我不期待忠诚。①就像当初我也并不期待他的母亲忠诚,我使了手段把她调到北京来,花费了半年的时间去追求她。我甚至许诺她,暂时不会打扰她的家庭,她在我这里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权力、抱负,但她居然那么轻易就拒绝了。她要爱,那么我只好毁掉她的爱。”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逢场作戏而已,他跟他妈一样,永远都捂不热。”雁商残忍地说道:“但他是我培养出来的,他总归会回到我身边。”   “你要怎么样?你又要把他关起来?!不可能!”雁放浑身血液上涌,愤慨像浇不熄的烈火,控制不住想给他一拳。   他把那份文件重重摔上,推了回去。耳机从耳朵里掉出来,砸在桌面上,一片寂静,那绝望的声音仿佛刻印在他脑子里。   “不得不承认,喜好方面,你确实更像是我的儿子。”雁商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一张覆在脸上的假面,竟然让眼角皱纹看上去也有些和蔼。   他仿佛一位慈父,站起身拍了拍雁放的肩膀,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和你母亲都对你寄予厚望,别让我们失望。”   说完,他从桌面上拾起那只耳机,晦涩不明地看了一眼,把耳机压在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上。   雁放翘了下午的班,他只拿走了自己的耳机,那份文件还躺在会议室冰冷的桌面上,也许已经被孙副告知天下,他在这些事上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   叶阮说得对,他需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他现在远不够强大,连保护亲妈都只能假意迎合,更遑论保护掺杂着血海深仇的感情?   挫败感从头到脚地裹挟了他,雁放驱车回到别院,叶阮好生生地坐在被他薅秃了毛穗儿的沙发上。   老董帮着把电脑、pad都抱了过来,手机开着语音通话,叶阮正在跟宁致连线。   雁放换了鞋,把回家途中买的玫瑰放在桌面上,挤进沙发里环抱着叶阮。只有贴得这样近的时刻,他心里那种恼人的失控感才能好受一些。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点开的电子文件夹,里边存着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雁商在阁楼拍下的“叶阮”,密密麻麻、无数的视频和照片,组成了兰卿这十年来伤痕累累的人生。   雁放在阁楼的墙面上看到了,他在火光里把那些痛苦刻进自己的脑海里,那是一深一浅两条同样的伤疤。   那些照片里没有兰卿的踪影,他像是一缕寄生在这副属于母亲的壳子上的魂魄,悲惨而又清醒地旁观着加害人的暴行。   叶阮知道他在看,他几乎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到没了任何的羞耻感,麻木到仿佛这些照片里不是他,而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陌生人。   雁放听到他对宁致说:“小书的视频发给警方作补充证据就够了,用我这些照片来进行曝光。”   宁致沉默了一会儿,连通话对面的波佩都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舆论需要吸人眼球,把这件事推到风口浪尖才是目的,不用替我考虑。”叶阮感觉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他捉住雁放的手,很轻地握了一下。   雁放却一反常态,没有对他表现出更加亲昵的依赖,反而抽身去了厨房。   叶阮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被宁致的呼声叫回。   晚饭还是雁放做的,他们都胃口不佳,尽管如此雁放还是做了满满一桌,看叶阮吃东西让他有种满足的成就感。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别院像是风雨飘摇间尚且稳固的小舟,哪怕外边正在爆发山洪海啸,只要他们同舟共济,这波澜似乎就显得没那么可怕。   雁放借口洗澡,抱着笔电私下联系了宁致,他把之前做过的一个程序附件发到了“正义之神”的邮箱里。这程序能给图片打码,且无法被破解清除。雁放知道他能为叶阮做的不过杯水车薪,他埋怨有心无力的自己,但还是想尽可能竭尽全力地去抚平他的伤痕。   推开浴室门,叶阮恰巧从一楼上来,他手里端了两只高脚杯,里边盛着醇厚的红酒。这恍然就像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一场朴实无华却令人无比向往的美梦。   “陪我喝一杯?”叶阮递给他。   雁放跟着他回到房间,门关上,隔绝掉一切过往与现实。叶阮没给他开灯的机会,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按进了沙发里坐着。   膝盖一热,是叶阮蹬掉拖鞋跨坐了上来,雁放下意识搂住他的腰,将他圈进半个怀抱里。   叶阮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杯子,随后仰头饮干了一杯酒,酒红色的液体润过他的舌尖,连嘴唇也染上妖媚的红。雁放陪着他喝光了手里那杯酒,杯子滚落在一边,叶阮压实了,双手捧着他的脸吻了下来。   舌尖扫过列齿撞进来,雁放双手箍住他的后背,换得毫无缝隙的拥抱。也许只有躲在这样懦弱的黑暗中,他才能偷来片刻的欢.愉。想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一种酸涩的情愫如同炸弹一般在他肺腑间炸开,他舔舐着叶阮的唇,像无计可施的狗在撕咬主人的伤口。   在得不到幸福的时刻,唯有刻骨的痛楚才能获得掌控自己的感觉。   雁放摩挲着他唇上的痂,睁开了眼睫望着他,“不要去……不要回到他身边……”   他感觉有一股沉重的力量拖住了他,他愈加脱力地挣扎,反而被这股神秘的力量拽得越来越疲倦,意识逐渐昏沉起来。   叶阮趴在他怀里,胸膛相贴,两颗共振的心脏逐渐变得不同步。雁放感受到那微凉的、柔软的、沾着血液的唇在自己嘴上又碰了一下,那温度便轰然撤去。他又变成了高台上的菩萨,只留给他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   “这本来就是我的恩怨,你不该被牵扯进来。”叶阮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有种奇异的魔力,“睡吧,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别这么对我,兰卿!你要做什么?!   雁放的内心急促地挣扎起来,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意识被关进心脏深处的笼子里,血液凉在唇上,那只困兽嘶吼着、在地面上磨着利爪,上蹿下跳地冲撞起来。   药劲儿起的很快,叶阮把昏迷过去的雁放放平在沙发上,他弯下腰,抚平他不甘心紧皱的眉头。   只剩最后一步了,小书还在天堂等着他,他要以身祭局,很快就能迎来解脱。   每年只有妈妈生日这天,雁商会和他单独度过,他要让一切终结在明天,将黑暗彻底摊平在阳光之下。   叶阮坐起身,小桌上新鲜的玫瑰花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暗香。他抬手掐下一枚沾着露珠的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坐在这间屋子里,这只沙发上,读过的那句诗。   [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②]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鲁米《火:鲁米抒情诗》②出自博尔赫斯《深沉的玫瑰》小阮日记:嘿,我正在砍一刀雁商,快来帮我助力吧! 第92章   正午,老字号酒楼。   传闻这儿是清代哪位热衷于戏曲的王爷出资修的,也捧过几个角儿。戏台子搭在酒楼正中央,搁以前叫茶楼,皮黄唱过了历史长河的沧桑颠沛,一晃唱到了新世纪。   近些年文化建设爱搞些复兴,小厮一副民国打扮,引着叶阮往楼上雅间走。   酒楼八角挂着灯笼,方正的戏台子上题一块匾额,写着“普天同庆”。文场面拉着弦儿,正唱一出名戏《贵妃醉酒》,唐明皇与杨贵妃,不知是否弦外有音。   “您注意脚下,得嘞——请上座!”小厮推开门,对着他一躬身。给赏是规矩,叶阮抽了几张递给他,没白费他这番卖力的“复古”。   雁商正背对着他听戏,旦角在台上衔杯饮酒,叶阮落座,听见他问:“来了。”   他乖顺地应了一声,起身要替雁商倒茶布菜。雁商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亲自掀开餐桌中央那碗盅,鲜美的佛跳墙香味满溢,他拿了只瓷碗盛好,端到叶阮手边。   那两只几乎交叠的手,无名指上各自戴着陈旧的戒指,怪异仿若这气氛。   叶阮垂眸看着这碗佛跳墙,无数个日夜的痛苦翻涌在脑海里,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评价道:“很鲜。”   “比家里的味道呢?”雁商坐回去,问他。   “家里的味道当然更好。”叶阮拿餐巾擦了擦嘴角,又说:“但这一碗明码标价,没有价码的东西才最可怕。”   雁商宠溺地笑了一声,“恨我了?”   “章家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在伦敦搞出的动静太过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今天不谈这些,我已经替你摆平了。”   明明这其中有他放任的手笔,他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番话。叶阮攥紧了手里的勺子,那冰冷的触感被他暖热。   台上的旦角卧鱼嗅花,身段流利。一楼的散客叫起好来,这出戏唱完,雁商也鼓起掌,招手叫来候在走廊的小厮,赏了笔钱,他抬眼看向叶阮,“想听什么?你来点。”   叶阮放下筷子,声音仿佛是沉在心底升上来的,带着点嚼不烂的恨意:“《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雁商的眉有些稀奇地挑了一下,他随即一笑遮过去,吩咐小厮;“没听到吗?去安排。”   “哎……哎!”他们这儿的来客只当听戏是个雅致,很少有指名点的,点也是那几出耳熟的京剧,要听昆曲的少,听深明大义的更是头一回。   这桌客人是老板点名让他搁心上的,小厮特没底的下去安排了。台上窸窸窣窣一阵,连场面都换了一番。   整个雅间里只剩下他俩后,雁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又在透过这副皮囊去欺骗自己。叶阮低着头自顾自地吃菜,他好像用这十年练就了一番本领,哪怕被那目光烫掉一层皮,面上也还是波澜不惊。   演员出将,忠贞正义的关大王协周仓赶往孙吴单刀赴会。小厮是个行家,戏从第四折开唱,[新水令]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千叠”,叶阮停下筷子,抬头时正赶上那句“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雁商叠着腿,手搁在桌面间或跟着敲,那枚黯淡的钻石戒指在灯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大江中流,快要到蜀汉,关羽觑着这涛涛江水,回想起当年赤壁之战,[驻马听]别有一派悲壮苍凉之感。周瑜已死、关羽已老,时间匆匆流转二十年,这些牺牲真的值得吗?   叶阮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短暂的一刻里,他没有掩盖住属于兰卿的神色,那陌生的一点光从他眼神中透露出来,这层一模一样的皮囊便瓦解在不同的灵魂之下。   周仓在台上喝道:“好水!”   关羽说:“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叶阮突然笑了,在这悲怆的唢呐声中笑起来,他的脸上是与记忆中那个人截然相反的无畏。   雁商眼中那种掌控一切的自得猝然出离,二十一年前的叶阮有家庭、有爱,可以用尽手段来逼迫她;可现在这个叶阮什么都没有,他似乎什么都不惧怕。   “雁商。”兰卿第一次在床下这么叫他,“几天前我从游艇上把小书抱下来,那天的夕阳很红,把江水都染成了红色。小时候您教过我,当时我不懂,原来川流真的是溺毙者的颜色。①”   雁商看着他,难得地回想起这段画面。   ——兰卿刚到雁家的时候其实依赖过他一段时间,刚刚失去双亲的小孩,讨好是生存下去的方式,他只会弱小的、本能的依赖大人。主宅的人都看他不顺眼,雁商只好把他安置在别院,扔过去也就忘了,一时兴起接回来的摆设而已,一忘就是很长一段时间。   约莫过了大半年,某天他坐在中庭看书,小兰卿偷偷从别院跑了出来,趴在柱子后边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没有人管他,他的头发已经披肩了,像个秀气的小女孩。   恍惚间,雁商从他的小脸上看到了旧人的痕迹。他招了招手叫他过去,福利院那些人一定教了他什么,雁商把他抱到膝盖上坐着,兰卿怯懦地揪着他的衣摆,叫了他一声“爸爸”。   他喉头极为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看着叶阮站起了身。   “过来。”雁商道。   叶阮走过去,那个稚气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他被养成现在这样,长成与他妈妈毫无二致的栀子花。雁商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一下。   “我同意给你自由,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闹够了,好好过完这个生日,回到我身边来,我会让雁放接手你的工作。”   叶阮脸上的笑已经冷却了,他没有对这个决定表露出半分的不满,依然神色淡淡地说:“最后再陪我去一趟福利院吧,你把我带回来的地方。”   雁放是被人拍醒的,他闷哼了一声,身体对折地蜷缩起来,直感到头疼欲裂。窗帘被拉开了,午后橘黄的光直愣愣照在人脸上,面皮都被晒得滚烫。   宁远的大脸从面前撤走,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门口还站着一个尽职尽责的老董。   雁放耳朵发鸣,他抱着头连甩了两下,才把那阵眩晕感甩出去,宁远的话忙不迭往他耳朵里钻来,字字都是心惊肉跳的程度。   “……叶sir他不见了!少爷你醒醒啊,没了你叶sir可怎么办呐!凌晨他跟我哥协定好曝光时间之后就消失了,少爷!少爷你快说句话啊……”   雁放“嘶”了一声,昨晚的情形逮着时机往他脑子里钻,叶阮用那杯酒把他迷晕了,那之后呢?!他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一拍宁远的脑门:“打……打电话啊!”   宁远无奈得要哭出来,他错开身,叶阮的电脑、pad、手机一个不少摆在小桌上,那束萎靡的玫瑰旁边。   “操……”雁放突然想到什么,从沙发上窜起来,跌跌撞撞扑向老董,眼睛里的红血丝狰狞得吓人,“今天是不是,是不是他妈妈的生日?!”   老董瞌着眼,片刻才默然地点了头。   雁放一时没站稳,被赶上的宁远扶了一把,他扭身揪住宁远的衣领,喘着气道:“走……送我去工作室!”   叶阮开着车,雁商坐在后座上。   从市中心到福利院的路途很远,足够聊完一场跨越二十多年的天,也足够清算一笔旧账。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叶阮从后视镜里望过去,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你以为你的那些伎俩能骗过我吗?小时候你把那只金丝雀偷偷放走,骗我说它死了。四年前你把人送到伦敦去,烧了具假尸体骗我,也是一样的手段。”   “手段不在于俗套,只要有效就够了。”叶阮轻飘飘地反驳他:“您难道不是这样吗?永远用母亲来掣肘儿子。”   雁商笑着解开西装纽扣,换了个更加舒适、且不设防的坐姿,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眼神中有种欣赏之意。   叶阮驶下高架,看了眼后视镜。“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您。”   “你说。”   “雁放只比我晚了两年出生,我四岁来到福利院。在那年之前,您就爱上了我妈妈?”   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间都以为父母的惨祸来源于那年的外派,但当雁放出现在视野里,查过他的身份信息之后,叶阮产生出另一个更加骇人的猜测——   “你猜到了?”雁商坦然道:“是你想的那样。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朝远的表彰会上,后来得知她回了南京。那时我还年轻,权力也不在手里,为了把她调来北京,我费了不少心思。”他又笑了笑,“那会儿你还不记事吧。”   那真是一场蓄意已久的强取豪夺!   叶阮无声地攥紧了方向盘,车缓停在大门外。福利院虽然改成了疗养院,门头却没有变化。雁商透过玻璃往外看,疗养院里一片静寂,这安静里不掺杂一点多余的人声和动静,几乎如同死寂。   叶阮下了车,走过来替他开车门。雁商搭着他的手,一阵风吹来,携着即将到来的初夏的燥热,他突然沉声叹了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②。我想要的还是镜中水月啊。”   叶阮脸上终于多了丝惶惶的神色,只不过瞬间就被他抹去了。雁商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那平日里洞穿一切的眸子眯起来,竟演变出一丝别样的笑意来。   工作室的推拉门刚安上没两天,还没来得及换更结实的,又被人一脚给踹开了。   林子正躺沙发上睡午觉,吓了一跳,反应过激地蹦了起来。一看来者是大哥,提着的心才滚落回原地,杵在那儿抚了好一阵心口。   叶阮簪子上的追踪器定位在工作室的电脑上,宁远搀着他进来,雁放浑身的药劲儿还没挥发完,跟打了麻醉似的半身不遂,撑着身子倒在电脑前。   他祈祷叶阮出门前一定戴着簪子……不要对他这么残忍,让他找不到他。   三只脑袋挤在电脑前,统统屏住了呼吸,定位信号在地图上闪烁着红色的小点,他们目睹那个红色的小点在经历一番移动后,缓缓停留在一个地点,那里是……   雁放心脏报警一般狂跳起来,那里是福利院的旧址!   雁商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两人走到悬铃木下,叶阮忽然解开长发,把那只他根本没当回事的簪子抽了下来,银簪上钻石闪烁的光盖过了他们无名指上的旧戒指。   簪子被叶阮堪称小心翼翼地收进风衣的内袋里,贴在心脏的位置。   雁商觉得有些好玩,旁观他这仿佛带有某种仪式感的动作。再伸出手,揽着叶阮的肩膀将他强硬地拉进怀里,“带我来这里,准备了什么戏给我看?”他的手往上捏住叶阮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我一向信任你,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话音未落,他听到了一阵凶猛的犬吠。   趁雁商皱眉的时刻,叶阮已经挣开他的桎梏抽身离开,踉跄中,两人都听到一声近乎癫狂的怒吼。雁商直觉不妙,手猛地摸向腰间,原本装着枪的匣子内却空无一物,他眼皮一跳,那把枪已然掂在了叶阮手里。   这时迎面一记寒光,雁商抬起眼,正对上一张失智发狂的脸。   这张久不见光的脸被黑暗泡得浮肿变形,青色的眼中无光,如同一具被狗叫声操纵的傀儡,掂着刀向他刺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齐奥朗《苦论》原句:“川流是溺毙者的颜色。”   ②宋·赵汝湜《赠羽人何授》引用了关汉卿所作《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第四折「双调新水令」及「驻马听」部分文本,借以影射小阮的心情,关羽为大义单刀赴会,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的,也暗示一下下一章的走向(眨眼 第93章   ——高丰达?   雁商在慌乱之中记起了这个名字。   昔日平起平坐的商人,居然没被叶阮丢去坐牢,而是出现在这里,算计着来取他性命。   雁商失笑起来,操控一个失心疯的病人,只丢给他一把刀,他不知道该不该笑自己的教育出了错,从小养大的东西,心居然会软到这种程度?   高丰达被关进疗养院大半年,神经早已错乱,加之本身就没什么拳脚功夫,他满脸痛苦地挥舞着刀,像在驱赶着那夜经久不衰的梦魇,在狗吠中将雁商视为了唯一的攻击对象。   叶阮冷漠地站在树下,那乱砍乱劈的刀锋闪着寒光,刀背挥出的厉风将垂下来的树枝扫得瑟瑟发抖。   雁商直被他逼到空地上,掀起一阵狼狈的尘土。眼看高丰达怒吼着举起刀向前扑去,叶阮突然吹了声口哨,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汪。”他叫道。   就像一万次折磨训练那样,高丰达在听见这声的当下即刻暴走,劈手一挥,在雁商的前胸划出一道尖锐的长痕。那质地高昂的西装布料瞬间裂开,刀锋深到连穿在衬衫外的防弹背心也被刺开一条口子!雁商根本来不及抵挡,高丰达步步紧逼,手持刀柄换了方向,在他手臂横向割出一道伤口,皮肉翻开,血液登时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叶阮单薄的身形幽灵般逼近,错手将枪扔给高丰达。雁商见状,用肩膀狠狠迎下那砍下的一刀,同时撞开高丰达,悍然夺过半空中的枪。   “砰——!”   枪声扫开局势,叶阮的指尖倏地掐住手心,指甲狠狠陷进去。   他在一阵短暂的耳鸣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无比相似的场面和同一个持枪的人,侵蚀骨髓的记忆令他表情松动,连嘴唇都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高丰达心口中弹,暴起的身形重重砸在地面上,反射般痛苦地蠕动了两下,定格在目眦欲裂的模样。   尘土再次荡起来,像一卷翻开了泛黄陈旧的日记本,通篇被岁月褪了色,只留下结尾鲜明的“仇恨”二字,浑浊不清地弥漫在两人之间。   雁商一手捂住肩膀,持枪的那只手抬起来,毫不犹豫地指向叶阮的脑袋。   ——就像十年前那样。   阳光从树影间洒下来,星星点点落在他身上,发丝被微风吹动,他站在那里,像站在明媚的记忆里。   雁商太了解他,知道他现在听不见,性命捏在自己手里,这似乎已经昭示着结局。叶阮在这阵风吹过他时,看似妥协地闭上了眼。   好一出《关大王独赴单刀会》,雁商森冷地笑了。   他将手里的枪扔进叶阮怀里,抹开一手的血迹,蹙起眉头。他已经不如壮年,体力剧烈耗费,不由得喘.息起来,“……这方法太愚蠢了。”   叶阮接过枪,低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他装出那份恰到好处的落败,好像真的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脸上甚至重现了那一年被关在樊笼中的金丝雀一般的忧愁。   雁商受伤的手臂垂在那里,强撑风度地整理好西装,遮住里层受损的防弹衣。他仿佛对叶阮这副表情很是受用,沉声道:“你长大了,我不会再把你关起来。等雁放接手了你的工作,我对你自有安排。”   嗡鸣声持续不断,叶阮其实听不太清这些话,高丰达死得太轻易了,比他想象中还要轻易。他不得已勾起嘴角,强撑着把这场戏演下去。   “是么?您终于决定重新洗牌了,利用我来把章家踢出去,让我接管英国的一切。您早就知道温斯特先生站在我这边,哈里森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能做到。”   哈里森是个不受控的匪徒,连手段阴险的章世秋都无法制服他,伯明翰已经被雁商抛弃了,在这场扩充商业版图的明争暗斗里,章家早已被撤去了同桌竞技的资格,那本象征着把柄的文件袋说明了一切。雁商看似对他们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则一早就在预谋,妄想把这黑暗的阴云笼罩到伦敦!   “聪明。”雁商眼中浮现出精明的光,赞许道:“每个人都在愤世嫉俗,每个人又都在同流合污。①人性本就如此,连月亮都不是全然的光明,世界存在着背面,追求绝对的光明会让你充满痛苦。”   叶阮垂下头,肩膀耸动着笑起来,清脆得像这一缕清风。他摇了摇头:“已经晚了。”   雁商盯着他,脑内的弦竟被他这出反常的模样调紧,绷了起来。   下一秒,他看到叶阮的食指滑进扳机里,那把枪上过膛,枪口以雁商意料不到的弧度上扬,转而顶在了他自己的太阳穴上!   刹那间,雁商的眼前闪过二十一年前的冬夜,这副一模一样的壳子死在他面前的情境,这是比叶阮拿枪指着他更要让人惊心的画面。   他彻底明白了那出《单刀会》的寓意,原来单刀赴会的不是他,抱着必死决心来的人是兰卿!   一种脱离掌控的怒意漫上肺腑,他当即斥责道:“把枪放下!”   叶阮置若罔闻,这时候耳鸣成为了极好的借口。枪口被他顶在左侧太阳穴上,左耳的疤痕轮回着那四百一十二天的噩梦。他和雁商心里都无比清楚,他根本听不见枪响,这把枪如果不慎走了火,顷刻就能剥掉这张脸皮,终结他的性命。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十分钟之前,披露的文章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大概已经传遍外网。福利院真正的用途、你和章家的勾当,这种种罪恶……四年前的那场大火并不是终结,今天才是。”   “天真!”雁商刚夸过他,此刻险些咬了舌头,“我教你使用有效的手段,没教过你制造无谓的混乱。”   叶阮的睫毛很轻地煽动,像一只蝴蝶妄图颠覆掉整个夏天:“我记得,所以这次并不算无谓。你可能忘了,我也是这座福利院的受害者之一。”   雁商在震怒之余冷笑一声,他感叹这颗凉薄的心还能有这般炙热的机会。他试探着往前踏出一步,那双鹰目凌厉起来:“我早该知道的,你养不熟。你就这么恨我?恨我给你的这些权力?让你不惜性命也要做到这一步,值得么?”   “值得。”叶阮脸都是麻的,他的手臂僵硬着,血液难以递进到指尖,这使他看上去仿佛被抽空了一半。“你的直系亲属只剩下雁放,你亲手写下的任命书已经公布,花了这么多年洗白的产业都将交到他手里,他不会再让罪恶蔓延。”   “你就这么笃定,以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分给你更多?”雁商强压着火气,一步迈上前,抬手揪住了他的长发,将污血染了上去,“你这副舍身就义的模样他会领情吗?我活着你才能捞到好处,这点道理你不懂?”   “我懂,但我根本不想要!”叶阮被他的力道往后扯去,吃痛地挣扎起来。   雁商哼笑着,“你不想看看遗嘱么?在我身边卑躬屈膝这么多年,不想知道我都补偿给你什么?”他掐住叶阮的下颚,痴情地说:“告诉你吧,你才是我选定的第一继承人。”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叶阮脸上没有一丝一毫震惊的神色,他眼神轻飘飘地落下来,那张被血弄脏的脸上甚至有种凄厉的美感。   “那如果我死了呢?”   雁商眸子里掠过凶狠的光,他完全不顾汩汩冒血的手臂,一手扳住叶阮的脸,像无数次施暴那样掐住他的脖颈,几乎下了死手。   “不识好歹的东西。”   叶阮死死盯着他,声音被挤压到艰涩:“你听到警笛声了吗?二十一年前的报应已经来得太迟了!我会陪着你,让一切终结在今天。”   在叶阮因呼吸困难而呛咳起来时,雁商终于强硬地掰开了他的手指,将那把枪抽离出来,冲着地面扣动扳机!   “咔哒。”——是空枪!   雁商猛地抬起头,可惜一切都晚了。   叶阮狡黠地笑起来,他张开手掌,攥在手心里的子弹哗啦落地。这时雁商听到身后的草丛里响起动静,叶阮使尽全力推开他,赴死般向着那声响走去——   “这是什么?!”繁莹尖声叫道,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对方的请求,被拉入了同一阵营,这让她面对叶阮很是不自在,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忐忑着翻开那份文件。   “遗嘱。”叶阮站在她面前,面色平淡。   繁莹的手抖了一下,手指抓着那份冰凉的纸页,听他接着说。   “雁商已经预料到我打算动手,这是用他账户保存的遗嘱。”叶阮稍作停顿,“他把洗白过后的产业都赠予了我,早年间在英国积累的那部分由雁放继承。他笃定我为了确保雁放无事,必然会帮他搭上英国这条线,实现他的野心。”   繁莹看着白纸上的天文数字,只感觉脑中阵阵晕眩,她提起一口气,手背碰到了冰冷的金属物体,她吓了一跳,那赫然是一把枪。   “夫人,我们不能让更多无辜的人牵扯到这件事中。杀了我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我死了之后,我的那部分顺理成章由雁放来继承,罪恶自有该迎来的结局。而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得帮雁放来完成这最后一步。”叶阮轻声说,带着一种安慰。   “杀了我,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句话倒映在繁莹的脑海里,她一直听从叶阮的安排躲在草丛后。这个小女人捧着枪,犹如捧着烫手的山芋,这短暂的时间里,她内心纠结至极,但当她听到“第一继承人”从雁商嘴里说出来,那百分的怯懦转瞬化作了决心。   警察马上就会来,钟声的脚步划到了最后一刻,她要在那之前,替儿子完成最后一步。二十四年前走投无路的时候,那种宿命般的召唤又在她耳畔响起——回到雁家……回到雁家去!   “砰——!”第二声枪响。   与此同时,宁远奋力拉开了疗养院的大门,雁放冲进来,被面前的局面刹愣在原地。   没有电影中的宏大场面,就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连阳光都显得分外柔和。他甚至能看到那颗子弹颤抖着滑过的痕迹,持枪的繁莹躲在草堆后,最爱的人坦然奔赴死亡……   子弹迎面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雁商侧身冲上前推开了叶阮。子弹狡猾地绽开他的西装外套,径直冲破被利刃滑开的防弹背心,射入他的心脏!   雁商应声倒地,始终望着叶阮,尽管太阳热烈得刺眼,瞳孔像染了血一般。他深不见底的眼神中那些傲慢都碎掉了,暴露出一丁点的愧疚来。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目睹这位高权重的男人狼狈不堪的一刻。   叶阮手脚一软,瘫坐在他身边。   雁商急促地呼吸着,枪口不断往外渗着血。他强撑着把脸扭向叶阮,目光深深地定格在他那张脸上,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二十一年的风景,他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那种疯狂的深情便随着他的呼吸一同停止了。   他说:“我不能看你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因过度惊悚而发不出声响,只能听到或高或低的喘气声。片刻,这宁静被女人的尖叫声打破了。   繁莹脱手扔了枪,惊恐地看着满地的鲜血,精神的砝码加重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如同她自导自演的宿命那般。她真的疯了。   二十余年的仇恨以万分荒唐的方式结束,叶阮抬起头望过来。   雁放的人生里从未体会到同等浓度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如同聚拢的生长边界般席卷向他。两块崭新的版图一片空茫,爱与恨势均力敌,叶阮站在版块的中央,铸成他唯一爱恨交织的神坛。   爱,振臂高呼;恨,歇斯底里。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加缪《鼠疫》 第94章   那一天的太阳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热烈。   那天之后,气温骤降,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呼啸进了北京城。明明过了清明,阴雨丝丝缕缕地下起来,一连下了一周,换上夏装的人们不得已,又把柜子里的外套翻出来披上。   疗养院的消息被警方封锁,大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逮捕章世秋,结束这长达四年的收网行动。   三天之后葬礼举行,遗嘱公布,雁放遵照叶阮的安排宣布他的“死讯”。没了章家的一票否决,加上孙副手中雁商亲笔签字的任命书,股东会压倒性的赞同下,雁放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地接管了集团。   宁致发出的新闻稿引发了国内外的高度关注,罪恶被揭穿,摆上平头百姓的饭桌,演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话。更有有心人士频发通稿,称豪门之死是一场阴谋论,流言蜚语四起。   雁放奔波在冷冽的风雨中,扑了一身焦头烂额,回家也越来越晚。   每晚回到别院的时候,兰卿就披着一块方形的羊绒披肩,披肩底下随意穿一条吊带睡裙,光着脚蜷在沙发上。   有一次他放着黑白片睡着了,刚洗过的发丝垂在前胸,后背露出来,一节一节的骨珠在落地灯的暖晕下白得像玉。   那么傲气,让人不堪折断。   他们的关系似乎又退回到一个没那么热切的阶段,对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闭口不谈、彼此难堪。   老董把主宅二楼的东西几乎都搬了过来,辛巴玩偶也放进了他们的卧室里。雁放的衣柜腾出一半空间,西装与长裙挂在一起,像一个裹满了蜜糖的圆满结局。   只有当事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兰卿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比过去二十一年被梦魇住的频率还要高,当一切都迎来平缓的结果,这当中那唯一尖锐的棱角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他失去了仇恨,同样也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位置。就好像退回到在别院长大的那些年,一扇落地窗囚住了所有。   雁放轻手轻脚地抱起他,把他抱到二楼卧室的床上。兰卿对待自己愈发敷衍,洗完澡连身体乳都忘了涂,闻上去了无生气。   雁放脱了西装外套,从床头柜里翻出乳液帮他涂,涂到脖颈时他突然惊醒,巴掌扇过来一阵花香味的风。   雁放没有防备,被这一巴掌扇得头偏过去,脸颊泛起麻木的疼。兰卿清醒过来,惊恐地喘着气,眼中的警惕渐渐被抱歉所取代。   雁放反倒没当回事儿似的,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还往脸上按,故意笑着说:“接着打,老婆,让我爽个够。”   世界是一种荒诞的平静,兰卿在惊醒的那一刻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否还活着。手掌贴着雁放滚烫的皮肤,他机械般抚摸一下,雁放扭头吻他的指根,叼着空缺的无名指丈量戒指的轮廓。   ——警察包围疗养院的最后时刻,兰卿从雁商沾满鲜血的手掌上,取下那枚属于爸爸的钻戒,同他那只一起,在雁放破解了保险柜密码后,放进妈妈的骨灰盒中。   他们这些天总是做,沉默地做。雁放大概预料到什么,人总是有这种预感,越接近于失去,就越渴望占有。他们是两具在爱里分摊不均的壳子,一副满腔热血妄图均摊给另一副空壳,没有这样的道理。   雁放总是紧锁着眉头,眉心刻出一道矛盾的纹路,他把兰卿箍在怀抱里,动作像只疯狗。   到底是爱更多些,还是恨更多些?   雁放思考不来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在本能的索取间体会到占有的愉悦,他惊觉这恶劣的血液是基因里流淌着的,像一种毒。   兰卿是爱他的,他手心流的汗在雁放心口拓下印记。他渐渐地会反抗,会在他背上抓出深深的痕迹。雁商把这朵花养坏了,养成了供人欣赏的假花,雁放要把他养回来,让他鲜活起来。   他的手从后背穿过去,按着兰卿的肋骨,那曾经两厘米的断痕,他要用爱来帮他重塑。   灯到后半夜才灭,雁放用吻把他溺在爱里,重复着叫他“兰卿”,帮他找回那个丢失在六岁的自己。   兰卿躺在他怀里,困意消失,雁放就会事无巨细地跟他汇报集团的工作,各种玩笑和琐事。   他坐到了兰卿要求的位置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力和地位,也像步了这位置的前尘,手里永远捧着这一尊菩萨。   “公司今天并入集团了,你别担心,我让小玲跟着我了。”雁放下巴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他白天去了趟子公司,娇姐她们得知叶阮的“死讯”,气氛很是低沉。雁放不能多说什么,只给了她们并入之后的保障,交代完这些,他走进叶阮那间办公室。   第一次进来这里时,他就调侃过千篇一律,此时他才明白,兰卿本就是亲生母亲的壳子。毫无个人风格的办公室、毫无个人风格的卧室,他一直知道自己会离开,并且时刻准备着离开……   想到这儿,雁放箍紧了他的腰,紧到兰卿吃痛,闷哼了一声。雁放把他转过来接吻,不厌其烦地提起那个话题。   “老婆,你可以做回自己。”   从疗养院回来的路上,雁放第一次说出这句,兰卿本能地应激了。   没有人知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一把小刀,那把刀直逼雁放的咽喉,他们在烧红的眼眶中怒视对方,那是恨意最为明显的时刻。   雁放一身火气,口不择言,“来啊!往这儿捅。你想死是不是?你想用死来成就我!兰卿,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告诉你,你别动这个念头,你死了我也给你墓碑上刻个二维码,把我们上.床的录像放上去,谁经过都他妈得看看我有多爱你!”   他握着兰卿的手,说话间刀尖在皮肤割出细小的伤口,血珠渗了出来。   他们僵持着,总有一个人要妥协。兰卿松开手,刀砸在车厢里,他说:“我一直在扮演她,我做不回兰卿了。”   雁放气极了,咬着牙说:“那你也别想死,你死了我立马撂挑子不干!这家产谁爱要谁要去!”   兰卿手心里攥着那两枚被血浸透的戒指,他说:“好。我不死。”   把一个男人放在女人的处境里养大,他是一个被复仇信念饲养着的怪胎。   这道理雁放总是不懂的。   兰卿笑了笑,没再与他争辩。他笑起来很美,又有些落寞:“雁放,在这个世界上能做自己的人才是少数,你是特别的。”   雁放不想要这种特别。他顾左右而言他:“想去游乐园吗?我明天争取早点回来,陪你去游乐园。”   兰卿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清楚自己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他是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游魂。   “不……”他摇了摇头,缩进雁放的胸膛里,“冷,哪里都不想去。”   兰卿醒得愈发晚,一动手臂,听到半空中“嗵”地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头顶上空飘着一只小狗形状的气球,绳子系在他的手腕上。   这次不是个死结。   宁远在楼下等候,兰卿把绳子从手腕解下来,系到辛巴玩偶的耳朵上。大狗狗拉着一只小狗气球,很幼稚的画面。   他换衣服下楼,宁远递过来的pad上显示几则画面,是警方在海上捕捉到的章家的踪迹。章世秋仍在潜逃,淮青跟上那艘渡轮,杀了章世秋七名手下,冒死在海域释放出信号弹。   “叶sir,票已经买好了。”宁远喉咙哽着,半晌又问:“我们真的要走吗?”   “嗯。”兰卿应了一声,“等出了国,你就回到你哥身边去。如果有兴趣,让他带着你到温斯特先生身边做事。”   宁远声音越来越低,“那大少……他呢?集团的事我们不再管了吗?”   “孙副是个能干的帮手,我相信雁放。”兰卿把pad还给他,“有淮青的消息吗?”   宁远眼眶有些热,他背过身抹了一把,汇报道:“淮小哥还在船上,警方预备今晚收网,想托我来问问您的意思。如果您愿意帮……”   “我知道了。”兰卿打断了他,“但他们要知道,我并不为了帮他们。我答应了淮青,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把他带回小书身边。”   炭头今天出院,雁放难得抽出半天的空。炭头坐在轮椅上,让林子推着,小伙特乐观,答应了雁放康复训练也会好好来。   送他们回到工作室,雁放把房本塞到炭头手里,“以后就替哥管着这儿吧。”   他没明着说,炭头也明白,大哥这是把店交给他了。他呆头呆脑地愣了好一阵儿,捧着房本涕泗横流,“哥……”   “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不事儿太多了顾不上。你可得好好管啊,让林子帮衬着你,我随时会来视察的!”   炭头把大鼻涕吸了回去,又操心地让林子撑着伞把大哥送上车。   雁放离开工作室,去了趟疗养院。   繁莹的精神状况比刚醒那时更差了,连亲儿子也不认识,日常处于呆滞和癫狂两种状态。法院判了她无责,以她的情况,恐怕后半辈子都要在疗养院里待下去。   雁放站在窗外看她,窗户是阴冷的青灰色,罩住那张形容枯槁的脸,正在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繁莹右眼贴着一块纱布,医生说她有天半夜突然发狂,砸碎了镜子,拿玻璃碎片割伤了脸,把那颗泪痣用血肉的代价剜去了。   林圃打来电话,催促雁放去接。   副驾放着孙副取回来的红礼裙,雁放接上林圃跟康小宇。林圃掀开副驾车门就骂了一句,搂着康小宇坐后排去了。   他知道兄弟最近命运多舛,一路上都在试图跟他聊闲天,只不过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够欠的。   “你这车钥匙上挂的什么玩意儿?忒丑了。”林圃颠了颠那块小狮子的亚克力挂坠。   雁放把钥匙夺回来揣兜里,挟持着康小宇进商场。   “放哥,嫂子喜欢什么样的?”康小宇靠谱地问。   林圃不靠谱地接话:“求婚当然是买鸽子蛋啊,别太寒酸了,你拿个20克拉的往地上一跪,我都能屈尊嫁给你。”   “听见没,这傻逼点你呢。”雁放跟康小宇说:“回头你送他个20克拉的,他不同意就是诈骗。”   林圃臊得没边儿,隔老远杵了他一肘。   有时尚界人士陪着,挑选过程很顺利,雁放并不想买多招摇的,兰卿也不会喜欢。他最后选了一款简约的3克拉,戒身镶满碎钻,每个角度看上去都像在发光。   戒指是合适兰卿的尺寸。   他想好了,回去就求婚,如果兰卿拒绝,他也不是没有挽留他的借口。辛巴还埋在别墅里,他妈妈的骨灰还在这儿,他会这么绝情吗?   回到别院,雨还在下。兰卿懒洋洋地蜷在沙发上,雁放把礼裙放在他面前,看他红色的指尖拂过烈火般的红裙。   雁放在这一刻突然慌乱起来,他还举着伞站在那儿,雨滴从伞面上滑落,滴答滴答,他慌不择路地问:“想吃什么?我今天回来的早,做饭给你吃。”   兰卿垂着眸,声音很轻,“有些想念老李烧烤的味道。”   雁放说:“好。我开车去买。”   兰卿挽着礼裙站起来,他很少有这样不自然的时刻,像躲避、又像一种告别。   “等等……我穿给你看。”   雁放杵在那儿,半晌才艰涩地应出一声:“好。”   他知道,他抓不住兰卿了。   兰卿就站在他面前试穿,层层叠叠的裙摆抖开,烈火烧将上来,比模特还要合身。   那是雁放最爱的红色,这是雁放最爱的人。   心跳空了一拍,那种如坠高空的失重感借这空隙冲垮了他。他的手从门锁上收回来,骨子里恶劣的基因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别院的大门在身后敞开着,雁放举起那把沉重的伞,内心像雨一样哀鸣起来。空气中飘来一缕清淡的花香,他停驻在花园,干枯了整个冬天的枝头在雨中结出了新芽。   又是一年栀子花开。   【作者有话说】   明晚大结局~ 第95章   距离宁远从别院把兰卿接走,已经将近一个小时。   雁放坐在靳翎的车上,悍马体型显眼,但车牌是陌生的,在高速上跟着走,宁远也不会防备。   他实在没有人可以求助,集团的人信不过,只能电话打给了老靳。靳翎开着车,看他坐在副驾上懒散地把玩那把枪,稀奇道:“你小子真是去告别的?”   “真的。”这把枪里只有一颗麻醉弹,不然靳翎也不可能拿给他。雁放顿了顿,又补充道:“未婚夫穿着婚纱跑了,我来送送他。”   他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丝绒的戒指盒,三百万的钻戒晃了老靳的眼。   “你们年轻人可真是……”靳翎按开车窗咬了只烟,又给雁放让,他没接。   出了北京城雨渐渐停了,傍晚的天色灰蒙蒙的阴沉。越靠进新港,越能感受到多日未见的太阳的余晖。两个多小时后,宁远的车停在新港。   靳翎熄了火,勾着头往外一看,嚯,还真是穿着婚纱“逃跑”的,快赶上跟这夕阳一样显眼。   不远处的空地上,兰卿被一群便衣包围着,他们很快把他和宁远送上一艘快艇,在阵阵海风中往更深的海域驶去。   雁放等了一会,“走吧老靳,你会开船吗?”   “小意思。”靳翎掐了烟,从驾驶位跳下来,勾着他的肩膀边走边唠叨:“回头多跟我学学,你现在这身价,光是训练营教的那些可不管用啊。”   “那我干脆雇你当保镖得了,还用得着自学啊。”雁放把枪插进后腰,特没分寸地回搭着老靳,“还有师母,你俩异国恋不辛苦吗?你把他叫回来,我这条小命从此就交给你俩守护。”   “没大没小的呢?”靳翎笑骂一句,从工作人员那接过钥匙。   两人上了快艇,海上风浪大,靳翎没防备地踩了出去,激起的浪花甩了雁放一脸,骂声和爽朗的笑声远远飘了出去。   兰卿的手从浪花上收回来,掬了零星的水珠。   警方经过两天的部署,尾随渡轮安排了接应,如果没有兰卿假意释放的求和信号,来不及收网,章家就已经出境了。   章世秋答应带他走,渡轮停滞在海平面上。此时太阳正缓缓西斜,远远看上去那真是一副极美的油画。   快艇出现在视野范围,章世秋从内舱里走出来迎接他,对他这身别致的装束挑起玩味的笑。   兰卿没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等上了渡轮,绳子立刻被章世秋的手下收走了。宁远还在快艇上,拍了两下渡轮的钢铁外壳,登时头顶几只枪管露了出来,直指他的脑门。   “章叔这是什么意思?”   章世秋眯起眼打量他,摊开手:“我只答应会带你走。”   “好吧。”兰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同宁远使眼色,“你走吧!”   宁远逡巡了一遍枪口,好像真的很怕在这海面上丢掉性命。他不愧当过演员,那眼神里藏不住的愧疚都显得真心。宁远不舍地看了兰卿一眼,才扭转船身驶离渡轮。   “章叔满意了?”   章世秋深知他并不是这么温顺的人,他直白地审视着兰卿的脸色,试图从中看出一点配得上他行事风格的狡黠。可惜这张脸此刻只有落寞、妥协,真像个蒙受委屈的美人,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我都听说了,只是没想到那小子也会这么不顾情分,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兰卿发来的求助信,称雁放在掌握遗嘱内容后就软禁了他,对外宣称了他的“死讯”,借此揽走雁家所有的家族资产,这当中必然包括了章世秋手里的那一份。   如果要论这局棋的胜败,那他和兰卿一样都是输家,斗到最后把身家都拱手让人。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伙伴。   章世秋不信兰卿,这个冷冰冰的美人身上不见得有几分真情,但他知道金钱于兰卿而言并无诱惑力,他要的是自由。与其待在雁家,从一个人的床上换躺到另一个人床上,不如逃出来;而他也需要兰卿来当桥梁,去到伦敦翻盘,眼下他们是对方唯一能赌的希望,章世秋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您说的对,我选错了人。”兰卿站在那儿,海风吹起他的裙摆,“我们走吧,章叔。”   “不着急。”章世秋拍了拍手,马仔上前一步,从腰后摸出一把枪,拉开保险栓,交到了兰卿手里。“我们也较劲了这么些年,彼此都记恨过,总得有个一笔勾销的仪式。”   内舱的门顷刻拉开,两名手下拖着一个被血肉糊了脸、看不清五官的人上来,兰卿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淮青!   他整个上半身都被泼湿了,血水从额头开始往下淌,皮肉的混合物顺着下巴黏在衣领上,眼眶被打得内陷进去,呼吸间夹杂着痛苦的嘶喘。   马仔走过去扯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又重重砸了一拳。淮青脱力地往后倒去,又被拽起,一连挨了好几拳!   鲜血不断涌出,他咬着牙,从嘴里吐出一口混合着碎牙的血迹,胸膛像只破损的风箱,艰难地倒吸着气。   章世秋不带温度的声音传过来:“这是你塞到我身边的人,我特意留给你。叔叔贴心吧?你看他多痛苦啊,给他个痛快。”   兰卿手里握着那把冰冷的枪,整个甲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带着不怀好意、事不关己的笑意。   他的心脏痛极了,小书的脸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重叠在淮青痛苦的脸上。这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他唯一剩下的朋友。   然而兰卿的脸色毫无波澜,一丝一毫的不忍都无法让这些恶人窥见,他平静地说:“章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用枪。”   他转过身,把枪抛向大海的波涛,海浪猛然卷起,船身小幅度地颠簸起来,甲板上的人闻声警惕。兰卿看向章世秋,问道:“只要他死了你就能带我走吗?”   章世秋应了一声。   “好。”兰卿点了点头。   他朝着淮青走过去,“唰——”,从马仔腰间的匕首槽里抽出一把短刀,似乎对这种以命换真心的游戏很是不屑。   他永远这么淡然,让人捉摸不透的美人,七宝莲台上悲悯的菩萨。   章世秋使了个手势,两名手下放开了淮青。兰卿弯腰把他扶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这里。他推着淮青步步紧逼,将他按在栏杆上,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海平面,呼啸而过的海风,如同野兽张开了深渊巨口。   淮青咳出一口血,后腰顶在冰凉的扶手上,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被掀下去。他对这样的宿命安然接受,在生命的尽头费力地望着兰卿:“记得……你答应我的……”   就在他坦然赴死的时刻,兰卿极为细微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这些天一直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做回自己。我反悔了,淮青,也许我们可以活下去。”   淮青猛地拧起眉。   西沉的太阳降落在他们正后方,兰卿握着刀柄,在海风中用力捅向淮青,刀尖插进不算致命的位置。“噗呲”一声!盛大的余晖和鲜血染红了他胸口的那朵白花。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来扔向身后,按着淮青的肩膀把他推下了海——那一刻传来的不仅仅是刺痛,淮青在他脸上看到了再平常不过的笑容,那真的很像六岁的兰卿笑起来的模样。   他失重地往后倒去,迎接他的不是翻滚无边的巨浪,而是防摔垫和警队的弟兄。   淮青腹部的伤口被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躺在那儿,茫然地凝视着这场盛大的黄昏。兰卿的话回荡在他耳边,淮青突然感受到二十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要替小书活着,替他体会来之不易的人生。淮青,我们可以为复仇死,但要为爱活。”   渡轮上局势骤变,登船的便衣掏出枪,忙着制伏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大队拿到了证据,迅速包围了这艘船。   章世秋被两名警员按倒在地,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再也无力叫嚣,双手被狼狈地拷在身后,充满恨意地瞪向兰卿。   但兰卿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他站在这场混乱的边缘,用一只银簪把飘扬的发丝簪了起来。   太阳沉落在海平面上,天光残破,仿佛天空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洇着夕阳般的残血。海风呼啸而过,那是对往事残存的最后一声叹息。   宁远迟迟未出现,兰卿算着时间,往舷梯后方走去,这时他意识到什么,脚步略微停顿。下一秒,他就在翻滚的海浪上看到了那个让人忐忑的身影。   两艘快艇并驾齐驱,雁放勾着宁远的脖颈,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叶……叶sir。”宁远结巴着,双手却是举起的,他的侧腰赫然顶着一把枪,“大少爷追……追来了。”   兰卿扶着栏杆,很轻地叹了口气,对雁放说:“我们聊聊。”   雁放思索两秒,收了枪笑起来,那笑里带着些冷意。“开个玩笑,看把你们紧张的。”他松开宁远,两三步爬上渡轮,站在兰卿面前。   海风从他们之间吹过,黄昏即将落幕。   兰卿打破沉默:“雁放,别做让我讨厌的事,你不是他。”他的目光扫过雁放手里那把枪,“以前他把我关在阁楼,现在你也要把我关起来吗?”   “他把你关在阁楼是要占有你,我爱你!”三个字咬出铿锵的力度,雁放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扔在他面前,随便他践踏,“我爱你,兰卿。我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挽留你……可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说过一句爱我。”   兰卿的指甲陷进皮肉里,甲板上的混乱还在持续,他们仿佛站在结局的背面。“我能对你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没有其他的,也不该有其他的了。”   “从始至终我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我回不去的。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雁放,你只有两个选择。”   杀了他,或是放走他。   无论哪个选择,都像是往心头最柔软的位置狠狠攮进一刀,刻下一辈子抹不去的钝痛。   “辛巴你不要了,我你也不要了。你不要我了……兰卿。”雁放字字哽咽。   这低声的渴求,和他以前的那些撒泼打滚都不同,这是一种无力挽回的、深深的无奈。   雁放很重地闭了一下眼,持枪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汇聚在指尖,那枪口直冲着兰卿的左耳!   这一刻,兰卿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他甚至感到一种释然的平静,好像一切本就该这样结束。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没戴眼镜,雁放也不会打歪,他的枪法本就天赋异禀。   “砰——”   麻醉弹像支不可回头的箭,擦过兰卿的左耳。奇怪的是,兰卿这次没有耳鸣,他清楚地听到了子弹射过的轨迹,那微弱的冲击破开海风,仿佛包含着一种不甘,径直击中他脑后的银簪。——打偏了?不可能!怎么可能?!   长发被子弹打断了一缕,乌青的发丝随着那只四分五裂的银簪一同坠地。   这是兰卿最喜欢的礼物!他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辛巴玩偶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这只簪子。他可以不要一切,但仍然贪婪地渴望留住这份爱……   兰卿死寂一般的心跳终于攒动起来,他在满地的碎片中看到那枚闪着信号的微型追踪器。   刹那间,一切都明了了。   子弹是最后的挽留,雁放给了他自由。   兰卿满目张皇,他听到雁放说:“看你穿过婚纱,也算没有遗憾了。”   戒指的绒盒在内袋里,把心脏也硌碎了。兰卿要去找回自己,他的爱换不来一句挽留,这可泣的、痛苦的爱情。   雁放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汹涌的爱都埋藏在这一眼中。他收了枪,翻身跳下船,没再多留下一丝的留恋。“老靳,走!”   天快要黑了,海上的风骤然烈起来,快艇劈开巨浪,朝着岸边驶去。   兰卿站在那儿,海风掀起他的长发,他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眼眶热的出奇,好像被天际最后一抹火烧云灼了一般,随之而来是奇异的热意,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了。   是雨吗?兰卿想,新港也下雨了?   他伸出手触摸那片濡湿,指尖是咸涩的、滚烫的、陌生的……一滴泪。   三年后,南京。   雁放今年来得晚了,跟康佳的续约合同定在昨天,应酬完喝多了酒,他在酒店断片到飞机起飞前。衣服还是坐进车里换的,助理提前一天到达南京,去欣哥那包了花,赶到机场接他。   路上难得堵车,身边放着那两束花,一束兰草与白菊、一束释迦栀子,栀子吸饱了水,还未醒盹过来。雁放按了按眉心,转过头看向窗外。   兰卿离开一个多月后,雁放去伦敦找了温斯特先生。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伦敦晚了八小时的时差,温斯特取出那幅收藏画给他。   一幅水墨,笔触劲道,画着一只大雁放逐天际、展翅翱翔,画幅的左下角有一块峭壁,悬崖边生长出一株散漫的兰花,似乎在仰望着大雁的自由。   雁放的手指触及那株兰花,眉头一挑,他把黏合的边角撕开,发现里边藏了一张纸条,写着兰卿早早替父母买下合葬的墓园地址。   温斯特随他一同回国,他们替兰卿安葬了他的父母。多年过去,这个和蔼的小老头捧着叶阮的骨灰盒,哭得像是要昏迷过去。   从那之后,雁放每年都代替兰卿来扫墓,他以个人的名义为他们建了一座纪念堂,把兰卿保存的遗物都摆放了进去,包括交给他保管的那只玳瑁簪。纪念堂设有一间侧室,放着兰卿留在雁家的东西,以及辛巴玩偶。   雁放其实很想把自己也放进去,他不过也是这些之中被抛弃的一件。   墓园到了,助理着急忙慌下了车,雁放摆摆手说不用跟着。今年是第三年,他已经熟门熟路。抱着花迈上层层石阶,浸骨的寒风将大衣衣摆往后掀去。   他时常翻到通讯录,备注着“叶阮”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两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走了、一个疯了;他也突发奇想过,重刷《魂断蓝桥》,最终还是没能看到结局,将剧情停留在新婚前夜,悲剧还没有到来的时刻。   兰卿永远活在他的回忆里,轻飘飘的“忘记”中间能掩盖掉多少折磨?   迈上最后一阶,整座墓园最好的位置。墓前已经摆了两束花,那束释迦栀子要比他怀里这束更加生机勃勃,雁放仿遭雷击,顿时愣在原地。   他很久没有这么忐忑过,那只被遗忘的困兽似乎冲了出来,在胸腔里撞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纪念堂的白色屋檐就在眼前,雁放跑得喘起热气、头重脚轻,绊了好几下,他在这仓皇中褪去三年来虚假的外壳,像以前那个青涩的大男孩一样丢了分寸,冲刺过去!   兰卿站在纪念堂外,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好像渡轮一别只在昨日,时光并没有流转一千三百余天。   雁放停在他面前,风里飘来一股浓郁的花香,这香味被他放在床头,三年来的每一晚都嗅着入眠。   “你……你回来了?”他气都来不及喘匀。   “嗯。”兰卿笑着,“你看上去成熟了。”   雁放答非所问,急于坦白道:“……我没有找过你,这三年都没有。”   “我知道,你很听话。”兰卿用话来爱抚他。   他似乎变了,变得更加柔和,但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漂亮。   “你的脸有些旧了。”雁放挠了挠头,他很久没嫌弃过自己的嘴笨了,“我的心也是旧的。”   兰卿晃了晃手机,“我知道。”   纪念堂的侧室真的被雁放刻了二维码,刻在上锁的展示柜上,密码是另一串幼稚的——“YANFANG&LANQING99”   扫描页面放着勒内·夏尔的一句散文诗,很不像雁放这个文盲的作风。   [一年年过去了,风暴止息,世界走向它的路。]①雁放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很多话他反复在脑海里咀嚼了三年。   他想告诉兰卿集团经营得还不错,他现在成熟很多,也能够保护他;想告诉兰卿他开了一座新的福利院,慈善项目也一直在做;想告诉兰卿这三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他,他依然爱着他……   但是这些都不必说了。   兰卿向他迈出那九十九步的最后一步,他手里拿着展示柜摆放了三年的丝绒戒指盒。   “这是给我的吗?”   俄顷,南京降下一场大雪。   从此血海不再,云淡风轻,岁月怜我怜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一句隐藏的浪漫告白,出自勒内·夏尔《编年史》,很适合放子狗狗全句是:“一年年过去了。风暴止息。世界走向它的路。我悲哀于你的心不再为我跳动。我是这么爱你。见不到你的面容我就失掉一切。我爱你,以所有的变化,忠实于你。”   字数不够,感言发在下一篇的作话!   稍后会发一篇我的创作初衷,可以当作后记看看~最后这一个月把我的情感透支了彻底,番外等我歇歇来写。 第0096章 写给《养不熟》   在某个拥有阳光的午后,我从房间出去时,我妈正在电视上看《大明宫词》。归亚蕾老师饰演的武则天有一句台词“把一个人放进女人的处境里,他就会变成女人。”   这是我创作小阮这个人物的初衷。   女性是一种社会处境,上野千鹤子老师写下这句话。我当时在想,这个本质上的男权社会总在无形中规训女性,男人女人要各司其职,二元对立是最大的对立,根茎分明,那如果把一个男人作为女人来培养呢?   一个做不成男人的男人在男性秩序中该如何自处,如何实现复仇?   把世界上最大的二元对立给模糊掉,他可以有着男人的生理性别,又有着女性般被规训出的外貌、手段,且时刻生活在男性凝视之下,更纯粹的作为一个人来被看待会是怎样?   所以这本质上是一个被规训成为女人的男人该如何去复仇的故事。   小阮是我对这个问题提出的一个问号,也是一个无尽的省略号。   小阮在我看来,是冯骥才先生所说的风吹不走的那只蝴蝶。无性别的观音,二十年被男凝下的产物。我用很冷漠的手法来处理他的痛苦,展示他的痛苦,并为他的痛苦而感到亏欠。   但小阮却是麻木的,我用博尔赫斯的诗来形容他“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他被当做一个收藏品活下来,拥有无法逃离的自主意识,是槛花笼鹤,是一个悲情的回声。小阮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复仇,为自己无法掌控的人生,为冤死的父亲和母亲,为小书和淮青,也为那个6岁起就被剥夺了本身性别的兰卿。   我曾经在观赏电影《御法度》后有幸读过一篇影评,对大致内容已经忘记,但记得那位影评人写道:在男权集团中,一个做不成男人的男人只能选择以社会所教化出女性的姿态来复仇。   这点我深有同感。   小阮在勾引雁放达成目的的同时,也假装对雁商卑躬屈膝。因为他从小学会的便是——拉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去勾引,出卖色相来引诱他,继而达到目的。   同时,小阮身上是赋予神性的,他的复仇并不是简单地去捣毁一棵根茎腐败的大树。他的神性在于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为了不再有这些丑恶的乱象,而剔除腐败的根源,把大树交给一个能够庇护所有人的人,哪怕这样他的牺牲会更大、也更惨痛。   我不希望他自始至终的是一场悲剧,所以我为他创造了雁放——被他选中继承大树的人。   俯视世人的神需要一个甘之如饴的信徒,而故事的视角也从这里展开。   我很喜欢黑塞的一句话,他讲“苦难旁总有欢笑,丧钟旁总有童歌。”所以我私心让放子和主角团一众的配角都保持一个耍宝搞笑的人设。我希望总有人能逗小阮开心,也希望复仇之后,他迎来的不是虚无和更深的绝望,而是自由,和婴儿般崭新的人生。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我也产生了更多新的思考,受益匪浅。我的笔力不够,写到最后总在透支情绪,陪着他们一起痛过。也还算满意,期待听到大家的观点~——他们就是光明,他们永远不会被罪恶“养熟”。   最后的最后,衷心地祝愿漫长人生中,大家在途经不如意的阶段时身旁总能有欢笑。   身为一名女性,在如今万千女性崛起的时代洪流中,我同样期待着“无关性别,人性至上”的那一天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断断续续写了一年总算迎来了结局。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尽管我写的并不完美;我也很爱放子和小阮,以及主角团的每一个人。本来只打算写个二十多万字的故事没想到写了三十多万,夸夸自己!最后也谢谢喜欢这篇文的小宝们,借用放子一句话“人生就这三万天,开心一天是一天。”我们下篇文见!   Ps.新文正在主页预收,青春文学,刺儿头酷哥攻×小少爷导演受,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孩截然不同的人生,感兴趣可以先加入书架~我发誓下一本一定存稿再发,再也不“裸奔”了!